《大浪淘沙李鸿章》 第一章(1-1) 何桂清由于在江苏学政任内,喜欢谈兵,屡次上奏,论列军务,为文宗所欣赏,因此,在咸丰四年四月,调补仓场侍郎,到秋天灌米海运毕事,继黄宗汉而为浙江巡抚。此中当然有“巧妙”,大致内有他的同年军机大臣彭蕴章的援引,外有也是他的同年的黄宗汉的支持,但穿针引线王有龄功不可没,当然也有朱大器的谋划在内。 何桂清抚浙,王有龄自然更得意,咸丰五年调补首府杭州府知府,不久又兼署督粮道。同一年,赏戴花翎,并奉旨交军机处记名,遇有道员缺出,请旨简放,这称为“内记名”,越过吏部这一关,是补缺最优先的“班次”。 咸丰六年,王有龄又奉委兼署盐运使,护理按察使,集粮政、盐务、司法于一身,为浙江第一能员,也是浙江第一红员。因此遭人之忌,有个通判叫徐徵,告了一状,告何桂清奖荐不公,奉旨明白回奏。何桂清“年少气盛”,覆奏的语气,不免亢激,因而下诏责,何桂清便只好称病辞官,已经打点行李回乡了,而忽有意外的转变,奉旨以二品顶戴署理两江总督。 据说转变的经过是如此,两江总督怡良,因病免职,文宗召见军机,商量继任人选,他说:“两江总督一缺,以筹饷为命。派谁去好?” “以何桂清为宜。”彭蕴章毫不迟疑地答奏:“何桂清在浙抚任内,筹给防守徽州兵勇数万人的饷,应付裕如。” 徽州原属两江该管,与浙江无干,但地势上却是密切相连的,因此徽州的防务划归浙江。这是加重了浙江的负担,而何桂清毅然挑起这副担子——文宗最恨封疆大吏,自划界限,不但各人自扫门前雪,如秦人之视越,甚至将雪扫到他人门前,推出了事,所以此时想到何桂清的好处,也是毫不犹疑地接纳了彭蕴章的建议。 这一来,王有龄的行踪也改变了。当何桂清辞官之前,先替王有龄作了安排,利用“内记名”的方便,外放为云南粮储道——何桂清回云南,王有龄改官云南,依然可以朝夕过从。 这虽是出于感情深厚的安排,却到底是不得已之举,既然何桂清有此意外的恩典,王有龄当然要留在江南做官。于是拜托新任浙江巡抚曾国藩的同年晏瑞书出面上摺说,浙江办理防剿,与安徽接壤的宁国府正在吃紧之际,请求派王有龄帮办浙江军务,等到各路军情稍松,再行驰赴新任。这有个名堂,叫做“奏留”,凡遇到军务、河工等等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件,都可以“奏留”得力人员,通常也都可以邀准的。 王有龄留在浙江,是为了改官两江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在宁国府克复后,由何桂清与江苏巡抚赵德辙会衔出奏,说王有龄在浙江筹饷如何精敏,现在江苏的税捐,非他来清查整顿不可。这也有个名堂,叫做“奏调”,向例封疆大吏除了翰林以外,外官道员以下,京官司员以下,都可以奏调。而且文宗派何桂清继任江督,本就是为了筹饷,所以奏调王有龄的摺子,自是“准如所请”。 王有龄到了两江,先在上海整顿海关,关务把持在书办手里,黑幕重重,经过王有龄的清查整顿,公库增收了两百多万银子。由于这一劳绩,何桂清保他升官江苏按察使,不久又署理布政使,就是藩司,掌管一省的财政与人事。 江苏的地方官最多,两江总督驻江宁,江苏巡抚驻苏州,藩司亦有两员,称为江宁布政使与江苏布政使,前者管江宁、淮安、扬州、徐州四府,及通州、海州两直隶州,后者管东南膏腴之地的苏、松、常、镇、太五府州。照系统上说,江苏藩司的直属长官是江苏巡抚,两江总督隔了一层,是管不到的,而此时的情形不同。 其时因为江宁失守,两江总督驻常州,常州既为江苏藩司所管,所以王有龄便事事请命于何桂清,赵德辙根本不在他眼中,每次“上院”,仰面朝天,滔滔不绝地讲他办了些什么事,办得对不对,巡抚是不是同意?他都不问。赵德辙受不了这股气,又拿他没奈何,只好告病辞官。 接赵德辙遗缺的是徐有壬,由湖南藩司升任,未到江苏以前,就听说王有龄跋扈专横,决心要杀杀他的威风。 第一天到任,会过学政,便是接见藩司,王有龄习性不改,上院带两个极漂亮的小跟班,每人手里一支云白铜的水烟袋,站在他左右,轮流替他装烟。 “慢慢!”徐有壬挥手阻止小跟班送烟,“老兄官做到藩司,还不晓得官场的通例吗?” 王有龄愕然,只好请问:“请大人指点。” “向例:藩司谒见巡抚,只许吸旱烟,不许吸水烟。老兄虽然才略无双,不过做此官,行此礼,定例不可违背。”接着用很威严的声音对那两个小跟班说;“你们下去!” 王有龄的气焰一挫,对徐有壬的礼貌不同了,但办到公事,因为有何桂清撑腰,擅专如故。 其时金陵被围,已经一年有余,存粮将绝,人心惶惶,而太平天国内部,大闹夺权的内讧,杨秀清与韦昌辉的冲突以后,石达开独树一帜,远走西南,太平天国只能托命于两个人,一个是陈玉成,一个是被公认为太平天国第一人物的李秀成。 为了号召“勤王”,洪秀全接受李秀成的建议,封陈玉成为“英王”,赐“八方金印,便宜行事”。但陈玉成作战慓悍绝伦,而威信不孚,所以太平天国各路将帅,不遵他的调遣。 同时,由于清军利用降将,想通款曲于李秀成,因而反促成李秀成的被重用,洪秀全“进封秀成忠王、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赐尚方剑,八方金印,便宜行事,自主将以下,先斩后奏”。时为咸丰八年十二月,正是徐有壬刚到任的时候。 咸丰九年二月,李秀成大会诸将于安徽枞阳,此会有一极重要的战略宣布,李秀成说:“官军精锐,聚集金陵,而饷源在苏州与杭州。如今金陵城外的长壕,已经构筑完成,‘江南大营’的张国梁又是有名的勇将,所以要解金陵之围,不论内外如何硬攻,都难得手。我现在决定,以轻兵间道,奇袭杭州,杭州告急,苏州亦必震动,官军怕我们绝他的饷源、粮道,一定分兵相救,然后我们诸路合围,直捣江南大营,大营一破,不但金陵围解,苏杭亦皆为我所有。” 战略虽已决定,却一时难以实现,因为金陵外围,官军云集,每一路都逼得很紧,使得李秀成无法脱身。 一直到了咸丰十年李秀成方能出金陵,三天以后,张国梁率领水陆诸军,攻克浦口九洑洲,约期攻上关、下关,以为金陵指日可破。而何桂清则以九洑洲之战,筹饷有功,加官衔“太子少保”,与胡林翼齐名,并称长江上下游、胡何两宫保——此为何桂清一生事业顶点,过此就走了下坡,而且一落千丈,垮得极快。 当官军将帅士兵,无不得意洋洋,踌躇满志的当儿,李秀成亲领精骑一千余人,由皖南鸠江越清弋江,出宁国后路,解围以后,疾趋广德,扑入浙江泗安——泗安守兵十五营大溃,总兵李定泰逃之夭夭。于是李秀成分兵两路,一路由他族中弟兄李世贤率领,攻击湖州;一路由他亲自指挥,自安吉、武康进犯杭州。 这一支奇兵,震动了两江,也震动了朝廷。朝旨命接替向荣的钦差大臣,也就是负江南大营全责的和春,兼督浙江军务,分兵赴援。 江南大营的战将分两个系统,向荣的旧部,多为他的同乡四川人;同样地,张国梁的部下,多为他的同乡广东人。当时大家希望张国梁能亲自出马,赴援浙江,但围攻金陵,正当功在垂成之际,不仅阵前易将,为兵家大忌,而张国梁亦不愿将可到手的功劳,拱手让人,因而只有派蜀将援浙,此人叫张玉良,重庆人,其时的官职是肃州镇总兵,受命统率援浙诸军。 由张玉良担任浙江方面的主将,是何桂清与和春会商后所作的决定,同时何桂清又在奏报援浙经过,顺手放了浙江巡抚罗遵殿一枝冷箭,说他“主守不主战,守近不守远”。所谓“守近不守远”,是指罗遵殿将守湖州一路的重兵,移防省城,湖州亏得有赵景贤的团练,不然危乎殆哉!当然“守近不守远”确是措置乖方的事实,但何桂清放那枝冷箭,却是别有用心,目的在为王有龄开路。 张玉良援浙,路过苏州,王有龄留他住了两天,为他讲解杭州附近的形势,而就在这“面授机宜”之际,李秀成的军队,已经直薄杭州,罗遵殿和驻防将军瑞昌、副都统来存,昼夜防守,相持了10天,李秀成在清波门掘了一条地道,用火药轰开二十余丈,蜂涌而进。瑞昌退保子城——或称满城,在湖边上,是驻防旗人的营区,苦苦守了6天,张玉良的八千援军到了。 李秀成的目的,就是要引诱江南大营分兵援浙,好减轻金陵被围的压力,一看张玉良的兵到,立即展开撤退的计划,先设疑兵,在城上遍插簇新的旗帜,表示他亦有援军新到。张玉良见此情形,未免胆怯,将八千援军,安顿在距杭州40里的塘楼,同时派人混入杭州,与瑞昌取得联络,预备内外夹击。 可惜,他们的行动慢了一步,李秀成使了一条奇计,找了许多瞎子来当更夫,一面偃旗息鼓,全师而退,走天目山,经孝丰,一日一夜行军300里,回到广德。 瞎子茫然,五更三点,照打不误。李秀成走了3天,瑞昌才发现杭州是座空城,于是张玉良率亲兵600人,直捣空城,一路往广德追了去,李秀成早已算到,将从杭州藩库、盐库、关库中得来的数十万两银子,沿路散布,张玉良的兵捡银子要紧,顾不得追敌,李秀成得以安然脱身。 杭州城破之日,罗遵殿仰药殉节,等到“克复”,则是瑞昌和张玉良的“奇功”,御赐黄马褂,封骑都尉的世职,张玉良还升了官,擢为广西提督。此外何桂清又上奏,说张玉良援浙、受王有龄的密计,所以收功如是之速。于是王有龄顺理成章地升任了浙江巡抚,而罗遵殿则有人弹劾他不能御贼,以致追夺恤典。 这时的李秀成,已聚集50万人,会议解金陵之围,当时的部署是如此:杨辅清进溧水、雨花台;李世贤进溧阳、攻句容;刘官芳进秣陵关、逼七甕桥;黄文金进高桥门。 首先收功的李世贤,攻占句容,疾趋淳化,张国梁大败,退入大营。其时何桂清与和春已发觉中计,飞调张玉良回师,却已来不及了。 当时对洪杨的征剿,责任区分,大致如此:金陵城外由钦差大臣主持、成立江南大营;后路苏、常一带,则由两江总督与江苏巡抚防守。在军事指挥系统上,有时不免紊乱,江南大营之毁于一旦及苏、常之失手,此为主因。 江南大营由向荣所创立,他是四川大宁人,寄籍甘肃,由行伍出身,为道光朝名将杨遇春所识拔,当洪杨起事,他正当湖南提督,在宿将中名望最高,所以文宗特地调他为广西提督,与满洲名将乌兰泰,为钦差大臣赛尚阿的左右手,以后赛尚阿失机获罪,洪杨大举东下,向荣受命钦差大臣,沿江穷追直到金陵,屯兵孝陵卫,继而进屯紫金山,所率一万七千余人,结营十八座,这就是江南大营的创始。 向荣手下的第一大将就是张国梁。他是广东高要人,本名嘉祥,号殿臣,“大天二”出身,但不妄杀,是“盗亦有道”之流。以后为广东臬司劳崇光所招降,改名国梁,剿匪得力,积功升到守备,咸丰元年,改隶向荣部下,一路打到南京,勇猛绝伦,深为向荣所赏识。 咸丰六年七月,向荣病殁军中,由和春继任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以张国梁帮办军务,升官湖南提督,所以称为“副帅”。文宗颇有知人之明,曾有好几次优诏,奖许张国梁忠勇,有一次,张国梁因作战炮伤中指,文宗特颁御用伤药,并且亲笔硃谕:“勇猛中宜加慎重”。尚方珍玩,不断赏赐以外,又命图形进览,所以张国梁感恩图报,奋不顾身。当向荣病殁后,金坛被围,而和春还未接任,就由于张国梁的招集流亡,激以忠义,解金坛之围,进克句容,使得江南大营的声势,复又大振。 可惜,文宗虽能赏识张国梁,而其时用兵命将,还不脱成见,以为膺专阃之寄者,非旗人不可,所以用了和春,如果当时以张国梁接替向荣,则局面又自不同。和春比赛尚阿、琦善虽要高明些,却仍不脱旗人蔑视汉人的积习,以及好逸恶劳,喜欢奉承等等“旗下大爷”的习气,因而江南大营的士气,大不如前。 士气之坏,坏在和春所用的一个翼长王浚,翼长有二,顾名思义,可知如鸟之双翼,为钦差大臣的左右手。王浚以受和春的宠信,把持军政,克扣粮饷,因而部下无不怀恨,除了张国梁直属的部队以外,其他各军,纪律废驰,普遍传播着这样一个说法:敌人如果来攻,我们坚守不出,看大帅跟翼长如何退敌? 军心如此,偏偏又有一道打击士气的命令发布:45天发一个月饷。也就是说:一个半月当一个月。本来江南大营的饷,由两江总督专责筹措,每个月约须50万两银子,由江苏的苏州、松江、常州、太仓以及浙江的杭州、嘉兴、湖州、宁波、绍兴等等地方筹措,按期供应,毫不缺乏。 这稳定的收支情况,渐有无法保持之势,因为在金陵城外筑长壕,添募兵夫,粮饷增加,又因为援各处,开拔要一笔“开费”,亦是很重的负担。支出如此,收入却以浙江防务吃紧,自顾不暇,“协饷”不能如数解足,“粮台”每月亏短二三十万两银子,所以何桂清与王有龄仔细商量,不得已采取减饷的办法。 其时顿兵日久,纪律松驰,营盘里游娼出入,酒色皆备,照数发饷,尚感不足,何况减饷?而和春又听信了王浚的话,以“不破城、不发饷”为激励之计,这一下越发动摇军心。张国梁一看情势不稳,有哗变之虞,痛哭流涕地要求和春发饷,而和春一口拒绝,说是后路粮台的饷银未到。其实,王浚手里存着30万的公款。 *** 李秀成在广德建平所定的作战计划是:分五路回救“天京”,他自己担当左翼,在李世贤于闰三月初三,攻占句容时,他亦从句容以南的赤山湖,赶来会师。其时张玉良一军,已从浙江沿太湖西岸赶来,经过常州,为何桂清留住助守,因此,江南大营仍旧是空虚的。 在静止了4天以后,大战在闰三月初七爆发,李秀成、李世贤兄弟,合力往西进攻,大败张国梁于马鞍山,同时陈玉成,从全椒撤围,自东西梁山间渡过长江,经当涂往东,与二李会师。至此西楚霸王起兵自刎之地的乌江,东至道教胜地的茅山,都在太平军掌握之中,对江南大营,形成了反包围,但是何桂清在常州则有重兵两万余人,为太平军所隔断,无法为江南大营所用,同时,何桂清亦不愿意为江南大营所用。 在常州的两万余人是这样集中的,当金坛被围时,和春先后调守防扬州的总兵马德昭,及援浙的参将罗希贤,各领三千人赴援,走到中途,何桂清下令马、罗两人,改援常州,而以由浙江赶回来的副将周天孚,以及战斗力不甚坚强的新募潮州兵数千,换到金坛。其次是张玉良的全军,亦不下万人,为何桂清所留住,加上宜兴、广德及王有龄特从苏州调来的精兵一千人,将常州保护得十分周密。在江南大营后路未断时,和春想调张玉良,不许,想调马德昭,又不许。在这时,何桂清已经打定了主意,弃和春、张国梁于不顾,在常州拥众自卫,打算着和、张兵败以后,另起局面。其时常州附近,并无太平军的踪迹,因而他又飞章报捷,奏陈常州、镇江一带的军情,分常州、宜兴、镇江、丹阳、金坛五路部署,各路都请归张玉良节制,自愿力保苏、常辞气甚壮。 其实,这是色厉内荏。何桂清先以书生论兵,其后则全靠王有龄替他策划、替他担当。王有龄一到浙江,何桂清顿时六神无主,因此王有龄不得不每天给他写一封信,规划一切,由专差逐日递到常州,若有一天信不到,何桂清便忽忽如有所失。 王有龄真不负何桂清,看出他好大言而无用,是个经不起考验的人,在此一生祸福,千秋功罪所系的紧要关头,万万错不得一步,所以一再以极严重的语气,警告何桂清,千万离不得常州一步。他的信中有这样几句话:艰难之秋,万目睽睽,瞻大帅为进退,一摇足则众心瓦解,事不可为矣! 何桂清起先亦未尝不想坚守,但兵败如山倒,觉悟到拥兵自卫,不援前线则等于自撤屏藩时,悔之已晚。 *** 当闰三月初七,太平军发动总攻击时,五路十道,同时出兵,士气极旺,相反地,江南大营则流言四起,士无斗志,“开小差”的不计其数,所以太平军所踩的大部分是空营盘,当然,张国梁一军,不致如此。 其时天气极坏,雷电交作。凡是大会战,天时的影响极大,汉光武的昆阳之战,是个最明显的例子,特别是双方士气旺弱不同,坏天气对已坏的士气,必是更坏的打击。所以此际在江南大营中,便分成截然不同的两支部队,和春那部分,逃的逃,躲的躲,不逃不躲的则天天到王浚的营帐去索饷,而张国梁的部下,则受了“副帅”的激励,忍饥受寒,坚守不退,搏战七昼夜之久,到了闰三月十六日,战况发生了剧变。 这一夜各营起火,情况不明,王浚部下首先逃散,接着是和春的部下各自为计,这一下牵动大局,和春、王浚所部,全军皆溃。最倒楣的是何桂清的同年,原任江苏巡抚许乃钊,本不知兵,而强赋以领兵之任,先以失机被革职,却又不放他回杭州原籍,赏给光禄寺卿的头衔,仍留江南大营帮办军务。和春与何桂清不和,与张国梁相左,都靠他从中调停,费尽口舌而不讨好,此时失陷军中,吃尽千辛万苦,才得回到镇江,狼狈不堪。 这一退,沿途抛弃的粮饷军械、锅碗帐篷,以及其他军需,不计其数。张国梁的部队,此时尚屹然未动,但一听大军溃散,自然动摇;张国梁顿足痛惜:“八年心血,毁于一旦!” 愤激伤痛之下,跟曾国藩靖港兵败一样,打算自裁,为部将苦劝而止。 于是,他第二天亲自殿后,撤退部属,太平军所惧的官军将领,没有几个,多隆阿、鲍超以外,张国梁的威名最著,所以还不敢相逼,容他安然退到镇江。 这时何桂清晓得糟糕了,和春是钦差大臣,论军事指挥权,在两江总督以上,九度行檄,乞取援军而何桂清置之不理,该负战败的全责。和春先因身在前线,拿他无可如何,现在退到后方,自然要跟他算这笔帐。如果据实严劾,何桂清百口莫辩。非革职严办不可。因而连夜致书慰劳,同时请和春移守丹阳。 和春自然万分愤怒,但一则自己也有听信王浚,扣饷不发,以致士兵哗变的罪过,再则此时卸甲丢盔,狼狈不堪,诸事要靠何桂清照应,所以只得暂且隐忍。 于是何桂清又上奏,划分防守责任,丹阳以上的军务,归和春、张国梁主持,常州军务,由他与张玉良负责,一等布置稍定,进据溧阳,其实是空话。张玉良的部队,由常州西南到西北,结营20座,围成一个弧形,都只是为了保护他个人的安全。 收拾残局是靠张国梁,招集溃勇得一万三千余人,自守丹阳,另外他的部将冯子材未败,以一万二千人扼守丹阳之西,正当第一线的镇江。安顿尚未完成,何桂清已来公事催了,他自己的部队,按兵不动,却催和春、张国梁,进援金坛。 *** 其时太平天国,正在大开庆功宴,接着由李秀成主持会议,商定战略,先取苏杭上海,再购置轮船二十艘,水陆并进,西取湖北。这是闰三月二十一的事;四天以后,开始行动,由李秀成统率全军,方略如此: 一、侍王李世贤、辅王杨辅清等,随同李秀成,攻取苏州。 二、皖南调来的部队回防。 三、英王陈玉成再攻扬州,目的牵制江北清军,不能南援苏常。 四、别遣一队赴皖北,支援捻军张洛行。 太平军“东征”的先锋,是陈玉成的部将刘玱琳,陈玉成因为要渡江攻扬州,所以亦在东征军中。刘玱琳受计,不攻正面镇江,由句容往西南,先取珥村,珥村在金坛之北、丹阳之南,相距各40里,是镇江与常州往来间道的中心,亦为北面丹阳、南面金坛、东面常州这个三角形的中心,夺取其地,可以进而截断常州与丹阳的通路,果然,何桂清闻警,派马德昭往西北方面的奔牛镇迎敌,而太平军则化装成清军,直趋西北的吕城——东吴大将吕蒙所筑的城,东距奔牛镇18里,隔绝了常州通丹阳的大道,至此,水陆两途都为太平军所冲断,丹阳孤立无援了。 就在这时候,前军有一批饷银解到,王浚依然如故,每名士兵仅发银2两,而且名之为“借给”,因而包括张国梁所部在内的全军大哗,各营普遍表示:“如果不发饷银,不换翼长王浚,决不接仗。”而和春执迷不悟,无所处置。 到了第二天,两军接战,刘玱琳的部队首先开火,不断一排枪、一排枪地放,清军真个“不接仗”,相持了一个多时辰,和春部下熊天喜的马步,在丹阳苏西南的白土镇溃败,熊天喜本人自杀。 这时候李秀成已亲将10万人,抵达丹阳,震于张国梁的威名,不敢造次,步步为营地向丹阳城下逼近。张国梁开丹阳南门迎敌,太平军望见“张”字帅旗,立即撤退,而张国梁实力不足,未敢穷追,此时他最主要的工作,便是收容散兵游勇,编组成军,好稳住阵脚。 收集溃散之卒,最要紧的是照料生活,可是这批饥卒疲兵,既无营帐可以容身,亦无铁锅可以造饭,至于其他军需,更不用谈起。部队成了这样子,不但不能拒敌,而且如置火药于热灶之上,是件极危险的事。 闰三月二十九,清军不战自溃,顿兵观望的太平军,向丹阳西门进击,其时一片混乱,但见张国梁率亲兵,往来驰骤,不断冲杀,却无法杀出重围,而太平军改扮清军,乘机混入溃卒中,反向张国梁袭击,以致浑身重伤,力竭时还手杀数敌,跃马入丹阳南门尹公桥下而死。 李秀成占领丹阳,第一件事就是找寻张国梁的尸首,以礼葬在尹公桥塔下。接着,送陈玉成渡江佯攻扬州,而仍派刘玱琳为先锋,直逼常州。 常州本地人,决意自保,溃兵过境时,老百姓在城上抛掷砖石,用意是迫他们不可溃退,但无效果。第二天,和春与许乃钊脱险到常州,连随从只得十二骑,王浚则死在乱军中了。 何桂清见此兵败如山倒的景象,吓得心胆俱裂,“力保常州”的壮语,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同时接替王有龄而总管粮台的卸任按察使查文经,迎合意旨,邀集同官,向“大帅”上一通“公禀”,请退保苏州。何桂清大喜,当即批示“照准”,即日拜折,说钦差大臣和春已到常州,军务仍归督办,他则移驻苏州,以便筹饷接济。 这一下招致了常州百姓大大的惊惧与不满。在先前,何桂清已密遣亲信,将他那“门稿”出身的老太爷与两个姨太太送到通州,却又贴出告示,派兵按户严查,不得迁移,以免影响民心士气。至此,狐狸尾巴完全露了出来,无锡、常州的民姓,一向对利害观念的感觉比较尖锐,所以有“无常一到,性命难逃”的谚语,何桂清玩弄常州人于股掌之上,自然难逃性命;四月初一那天,常州耆绅到总督行辕去“跪香”,留他勿走。 何桂清岂肯留在危城?一面派人敷衍,一面乔装改扮,溜出东门,正待上马时,遇见在城外巡逻的常州府知府平翰。 何桂清当他是来追自己回城,亲自拔出洋枪,威胁平翰,等他一走,何桂清率五百亲兵,绝尘而去,10里外运河边上,已有船在等着,下船直放苏州——他是第二个脱逃的大吏,第一个是查文经,前一天上公禀为何桂清开路,以此“功劳”,得用“护运饷银”为托词,奉总督批准,先期脱出。 何桂清到达苏州,碰了个大钉子,这是后话,先要叙常州的情形。 常州官场,从总督逃之夭夭,变成群龙无首,文武官员尽皆奔散。明、清两朝,地方官的威权特重,总督开府,出巡的派头,连王公都不能比,但有一条决不可移易的原则,就是“守土有责、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如今何桂清一走,弃地的责任,归他一肩承担,文武官员,乐得避危趋吉,王有龄告诫何桂清“不得离常州一步”,原因在此。 文武官员一逃,诸军皆溃,既烧且抢,无所不为,只有张玉良的部队未散,但军纪亦很坏。张玉良为防守计,下令坚壁清野,他的部下便借烧民房的机会大肆劫掠,丹阳的溃兵,如法炮制,三番抢劫,民无孑遗而常州毕竟未曾守住。 先是官军有一营通敌,迫使张玉良退往无锡高树,但城外的居民无屋可住,退入城内,城内存银74万两,柴米油盐及一切生活必需的杂货,存量相当充足,所以当地绅士中,以康熙名臣赵申乔的六世孙赵振祚为首,倡议举唯一不逃的官员,职居通判的旗人诺穆布为“城主”,自行守城。李秀成、李世贤、杨辅清自四月初二围攻常州府城,并致书招降,到了初六,张玉良留在城内的一小队,与太平军有了勾结,纵敌以绳梯登城,常州沦陷,太平军屠城,死的人不计其数。 常州城破之日,逃到无锡浒墅关的和春,悔恨交集,吞鸦片自杀。其时何桂清已到苏州,徐有壬闭城不纳,下令凡总督的随后,一个人不许进苏州。同时上疏严劾何桂清弃城丧师,纵兵殃民。何桂清无奈,由苏州到常熟,当地绅士递了一个公禀,说“常熟小邑,不足烦督府亲驻,请免税驾以召寇”。何桂清表示亲兵缺饷,当地百姓送了1000两银子的饷,200两银子的程仪,何桂清住了3天,以借洋兵为名,逃到上海。 *** 太平军既下常州,第4天进攻无锡,张玉良倒是狠打了一阵,无奈众寡不敌,太平军别遣一军绕出九龙山之西,由间道攻无锡,只守得一日,即已沦陷。张玉良收集残部,奔向苏州,自请助守,徐有壬不放他进城,指定他屯兵葑门外。 其时东来的溃卒,一批一批地烧抢,城外富庶之区,成了一片瓦砾,苏州人恨极了官兵,竟发现了反动的标语,张玉良见此形势,一无可恋,连夜拔营遁走。 其时苏州城内,已有两名太平军的间谍埋伏着,一个叫李文柄,广东人,原跟小刀会刘丽川在上海起事,上海克复,投降官军,以后改了名字,捐官候补道,分发苏州,走门路做了带兵官。另一个叫何信义,也是广东人,候补知府,带过抚标中军。这两个人等李秀成的军队一到,开城出降,正好遇上徐有壬带兵在巡逻,于是短兵相接,展开巷战,徐有壬不屈被害。李秀成只派了270多人进城,就占领了苏州。 太平军的东征,初步至此告一段落。此一役也,清军降的有五六万,所获金银财宝、大炮洋枪无计其数,到了四月下旬,继续东进,昆山、太仓、嘉定、青浦、松江,相继易主,东南膏腴之地,尽入太平军掌握,于是决定第二阶段的计划,进攻上海。 在上海的两江大员有总督何桂清及由藩司坐升的江苏巡抚薛焕。何桂清这时已上了奏折,说“和春溘逝,兵勇解体,大局摇动,非臣书生所支持。”文宗接奏震怒,亲笔批示:“平时侈谈彼短,一旦决裂,不知认罪,犹以书生自居,可叹可恨,殊有愧书生二字。” 所谓“侈谈彼短”者,指他在江苏学政任内,一再上书论兵,对他的同年江苏巡抚许乃钊,多所指责而言。许乃钊虽不知兵,但先练“抚勇”攻小刀会刘丽川,次则在和春大营,身临前线,进退与共,而何桂清拥兵自卫,置精锐于无用之地,以致江南大营因势孤而陷,已不可恕,及至太平军自东而至,丹阳未失,镇江屹然,常州则兵粮俱足,民气可用,居然望影先逃,并且在老绅跪香攀辕时,命亲兵以洋枪轰击,杀无辜19人之多,真所谓丧心病狂,衡诸国法、天理、人情,都非杀不可。 然而京内消息隔膜,江南人“都曰可杀”,京朝大老,却颇有人为何桂清缓颊。先是当江南大营一破,文宗忧虑苏常不保,大学士军机大臣彭蕴章还说:“何桂清驻常州,筹划精详,又有张国梁、张玉良一批骁将,文武协力,战守有余,苏常必保无虞。”不数日败讯到京,文宗痛责彭蕴章无知人之明,因而解除军机大臣的职务。同时,何桂清被革职查办,以曾国藩为两江总督兼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 当时湘军还未入江苏地界,江苏的最高地方长官是薛焕,他是何桂清所提拔的人,自然向着何桂清,其次是浙江巡抚王有龄,也要救何桂清,所以多方庇护,一再联衔上奏,“请弃瑕录用,俾奋后效,以赎前愆”,文宗不许。于是又说他在上海激励团练,运动内应,设法光复苏州,请求等到苏州克复,再赴京伏罪,文宗又不许。以后英法联军内犯,文宗出奔,接着发生辛酉政变,肃顺被诛,恭亲王掌国,两宫太后垂帘听政,由于这一连串的大事,拿问何桂清一案,便拖了下来,容他在上海苟且偷生了两年。 同治元年四月,朝中大局已定,于是何桂清不能不就逮,解到京城下刑部大狱,主审的秋审处四总办中,有一个是直隶司的郎中,名叫余倬光,正好是常州人,冤家遇着对头,何桂清就没有活路了。依照大清律,“封疆大吏失守城池”应得的罪是“斩监候”,但秋后处斩,须先经御笔“勾决”,这就有了一丝生机,到时候可以设法为他乞恩缓决。所以余光倬加上一条罪名,说他“击杀执香跪留父老19人,忍心害理,罪当加重”。因而拟了“斩立决”,余光倬必杀何桂清,虽有私憾,但论法则亦实无活理。当时的刑部尚书是云南昆明人赵光,他是嘉庆二十五年的进士,这一榜是名榜,出了个连中三元的广西人陈继昌,榜眼叫许乃普,就是许乃钊的胞兄,以此渊源,赵光对何桂清如何制和春、张国梁的肘,如何失陷苏常、如何纵兵殃民,十分清楚,所以传说在何案定谳覆奏的折子中,赵光有这样的警句:“不杀何桂清,何以谢江南百万生灵?”赵光为人庸愚,但这句话却是义正辞严的公论。 慈禧太后当时垂帘未几,处事以君臣“同治”为宗旨,对于刑部定拟的罪名,不肯轻作裁决,降旨命大学士六部九卿科詹科道会议,这就是明朝的“廷议”,是件很郑重的事。会议结果,如刑部所议,而慈禧太后还不忍轻杀大臣,另有一道懿旨。 懿旨上这样说:“何桂清曾任一品大员,用刑宜慎,如有疑义,不妨各陈所见。”这意味着,“上头”预备网开一线,所以跟何桂清有交情的、受了运动的,或者间接有关系可能受株连的,本以为何桂清罪无可逭,救亦无用,而在廷议中默无一言者,此时纷纷上疏论救,总计有17人之多。 第一章(1-2) 一马当先的是大学士管部的祁隽藻,他的行辈甚高,在当时已列入耆宿之列,山西寿阳人,所以多称他为“寿阳相国”。此人还存着清初贰臣的观念,当曾国藩办团练,出师有功时,他居然以为汉人一呼而集万千众,非朝廷之福。此时上疏救何桂清,首先就引用嘉庆的谕旨:刑部议狱,不得有加重字样。认为余光倬所拟,不合祖制。此外如工部尚书万青藜、御史高延祜,都是声名不佳的人物,而薛焕感恩知遇,又以重金替何桂清在京里走门路,所以初夏被逮,到深秋还拖在那里。 慈禧太后为了笼络大臣,倒不一定想杀何桂清,但正人君子饶不过他。首先是最早参劾何桂清的御史卞宝第,抗章驳祁隽藻。原疏抬出仁宗睿皇帝的圣谕,这顶帽子太大,本难指驳,而卞宝第驳得十分痛快,他说仁宗上谕,只就承平时期寻常罪名而言。轻轻一语,就把他那顶大帽子卸掉,然后又说:道光年间浙江提督余步云失定海,咸丰年间湖北巡抚青拕失武昌,皆以失陷封疆伏法,其时祁隽藻当军机大臣,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话,“何独于何桂清护惜若此?”这个奏折一发抄,时论大快。 不过,何桂清生死之机,最后决于一个人,就是曾国藩。 当时京卿中有个李棠阶,河南人,跟倭仁、曾国藩都是当年做京官时讲理学的朋友,慈安太后听文宗生前提到过这个人,所以特旨内召,任用为太常寺正卿,当浮议嚣张时,李棠阶上一个密折,说是:“刑赏大政,不可为谬悠之议所挠,今欲平贼,而先庇逃帅,何以作中兴将士之气?”这是撇开刑律及何桂清个人的祸福,以大局军务为着眼点,东南军事在着着进展之时,自然不能做出打击士气的事情来,所以,连慈禧太后看了这个奏折以后,态度也迅速地转变了。 何桂清这一案的关键,本在他为何由常州脱逃?如果这一点能有所辩解,则可以不死,所以刑部审问时,他提出一份薛焕等人所具的公禀,请他退到苏州,以保饷源重地,证明他本心并不打算弃地。事过境迁,当时是否有必要退至苏州?是非无从判断,同时这张公禀,究竟真的出于当时,还是事后补具,以为卸责的余地,亦无从查究,因而朝廷特意降旨,命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查核具奏。 曾国藩身在两江,疮痍遍地,目击心伤,而且他带着兵负破敌的全责,亦不能不为士气着想,因此,一向不大肯说题外之话的他,覆奏措词,如老吏断狱,犀利无比。 曾国藩的覆奏是这样说:“督抚权尊,由来已久,司道以下,承迎风旨,不敢违拒,若此类者,无庸深究,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当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罪状,不必以公禀有无为权衡。” 这几句话精警绝伦,无人可驳。而在曾国藩覆奏未到以前,救何桂清的祁隽藻等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已搞出一丝生机,至此又复断送。 祁隽藻他们所想的办法,就是将何桂清的罪名,弄成斩监候。为达成此一目的,分两方面迂回进行,一方面在廷议中格于公论,仍照刑部所拟“从重拟以斩立决”;一方面由祁隽藻领衔上奏,说“遍察刑律如临阵而退、弃城先逃等条,罪至斩监候而止”。加重罪名至斩决,“是为拟加非律”,也就是说超乎律法以外,非臣下所得擅请。然后由军机面奏,拟发上谕:此案既叠经廷臣等会同刑部定拟罪名,自应按律科断,即不必于法外施刑,以昭公允,何桂清着仍照本律,定为斩监候,归入“朝审”“情实”,秋后处决。此后为定照定律,详慎用刑之意起见,非为何桂清情有可原,将来可从末减,致蹈轻纵也。 这道上谕,看起来合法、合理,一秉大公,毫无可议,其实是军机上欺两宫太后问政未几,不谙制度,用的是瞒天过海的手法,因为这年是同治元年,凡遇改元,太后皇帝整生日等等庆典,照例“停勾”,所谓“归入‘朝审’‘情实’,秋后处决”,根本是空话。 所谓“朝审”,起于明朝英宗复辟以后的天顺三年,将待决之囚,在霜降以后处决以前,作一次最后的审判。对各省的死囚而言,此一程序称为“秋审”,而刑部狱中的死囚,则称为“朝审”,由刑部特选精干的司官人员,组织秋审处,主办其事。朝审或秋审的结果,分为五类:情实、缓决、矜疑、留养、承祀,最后两类多为独子以承宗祧,奉养父母,可以不死,缓决、矜疑则尚待进一步审讯,惟有情实一类,则在勾决之列,须另缮黄册呈览。不过,这年虽然停勾、招审册,仍应照呈,何桂清的罪名,已指明为“情实”,却由于打通了秋审处的关节,而余光倬势孤不能力争,所以未将上谕中“非为何桂清情有可原,将来可从末减,致蹈轻纵”的“紧要之语”叙入,企图蒙混过关,不想又遇到了一个硬铮铮的对头。 这个对头就是李棠阶。军机大臣中除了恭亲王以外,本以恭亲王的老丈人桂良为首,桂良在咸丰八年与英法公使在上海议和时,深得何桂清的助力,所以何桂清被逮到京,他亦很出力相救。哪知这年夏天一病而亡,军机大臣空出来一个缺,秋天补了李棠阶,此时便根据曾国藩的覆奏力争,因而降旨切责刑部,严加申饬。 于是刑部补具手续,特降谕旨:已革两江总督何桂清一犯,因廷臣会议,互有异同,酌中定议,将该犯比照带兵大员失陷城寨本律,予以新监候,秋后处决,已属法外之仁。 今已秋后届期,若因停勾之年,再行停缓,致情罪重大之犯,久稽显戮,何以肃刑章而示炯戒?何桂清著即行处决! 于是何桂清被绑赴菜市口,一刀斩讫。而余光倬则跟何桂清的私党结了怨,而本来已考上了御史,而且“京察”一等,照例立即可以升补,为人借故弹劾,京察一等及御史记名,一律撤销,竟致闲废。 *** 现在再回头来谈王有龄。 他是咸丰十年闰三月初到杭州的,一到先办善后,李秀成初次攻占杭州,虽只逗留了七天功夫,但杭州府属的百姓,死了二十几万。城是空城,大小衙门统通烧光,无钱无粮,而要抚辑流亡,确是大不易之事,好在他跟浙江的关系特深,又有朱大器帮忙,勉强修葺城墙,制造器械,将张国梁所部以及他自己从江苏带来的亲兵,总共三千人不到,分驻各处,算是防务粗定。 但不过一个月的功夫,江苏的局势急剧恶化,太平军势如破竹地一路打过来,占领松江,并已迫近浙江边境,果然,四月二十四日嘉兴失守。此时如果长驱南下,杭州可能早已不守,但太平军的基本战略,是要巩固“天京”外围,如果进攻杭州,则一线深入,自蹈危地,为兵家所忌。 太平军当时的第一目标是上海,如能攻占上海,则不但海关的洋税,大堪润泽,而且有了通外洋的海口,购旧船二十艘,水陆并进攻湖北的计划可以实现,同时军械粮食,亦可犹得源源接济。因此,嘉兴的一支兵,为攻上海的后备,自然不肯用于无用之地的杭州。 但是,东北面的压力虽不重,西北面却又吃紧,广德失守,总兵米兴朝退至孝丰。接着,陈玉成佯攻扬州,牵制官军的任务,由于李秀成席卷吴中而完成,回金陵休养数日,于六月初五日由宜兴入浙江,连占长兴、于潜、临安,13天攻到余杭,离杭州只有几十里的路了。 其时浙江的兵力,以不受徐有壬欢迎的张玉良一军为主,正在嘉兴一带防守,浙江除了湖州附近以外,就数嘉兴到杭州这一段最富庶,为保饷源,这一路不能不着力防守,所以张玉良一军不能撤回相救。此外,福建的援兵未到,江西有援兵三千人,却远在玉山,只有守门的三千余人,可以调遣,带兵官叫刘季三,是个总兵,受命拦截,在杭州城北的拱宸桥遭遇,王有龄亦带队上城墙助战,刘季三总算打得不错,身先士卒,亲以洋枪毙敌。太平军暂时退走,但大队有十几万人之多,而官军总数只得一万三千,就在这众寡悬殊,形势危殆之际,陈玉成忽然得了重病,不能指挥。 于是陈玉成全军撤退,余杭、临安、于潜、富阳、新城等地,相继克复,杭州暂时转危为安。但是,军饷却成了大问题。 浙江全省军饷,每月需四十几万。当时筹饷的方法,各地大同小异,大同者,取之于商民的厘捐,小异者,税源因地因时而有差别。浙江的厘捐,以丝茶为大宗,皖南一途,兵连祸结,茶商裹足,此外行销江西徽州的所谓“饷盐”,亦由于烽烟处处,道路艰难而无法运销,厘捐收入,大不如前。 除本省自筹以外,又有所谓“协饷”,靠比较平靖而富庶的省分协助,浙江每月的协饷是:江西6万、湖南3万、四川5万。此时都自顾不暇,根本不解,只偶尔福建有所接济。 这样通扯计算,每月要差半数,王有龄虽以善于筹饷著名,但差额过大,亦有难于弥补之苦。 幸好,李秀成对上海发动的攻势,受到了有力的打击,所以整个东南大局,犹有可为。 *** 江苏膏腴之地,其时只剩下冯子材一军苦守镇江,以及上海与浦东三县而已。但上海由于租界的关系,造成了畸形的繁荣,所以关税百金,数倍于往昔。在何桂清未失苏常以前,上海的官商就有自保的计划,官则苏松太道吴煦作主,商则四明公所的董事杨坊为首。同时,英法领事为了维护其在上海侨民的生命财产及商业利益,亦支持吴煦与杨坊的计划。 这个计划是招募洋人编练洋枪队。有个美国纽约人,叫做弗立克·华尔,军校出身,在国内犯了法,亡命到上海,本来是想投效太平军的,为人所劝而中止。结果为吴煦所物色——一说华尔为美国领事署所逮捕,预备押解回国,归案审判,经吴煦代为向美国领事说项,得获解放,华尔受惠感恩,是自愿投效的。 华尔所编组的洋枪队,以菲律宾人为主,总数只一百,另外招募了几百中国人,一半改穿西服,冒充外国人,一半仍着常服,跟在队伍后面,聊壮声势。就凭这一支怪队伍,经过一个半月的训练,居然大败太平军于松江。 主要的原因,中国人当时虽已会用洋枪,但由洋枪而来的“兵法”,却茫然无知。当华尔率队出发之前,他就下了严厉的命令:“有进无止,止者斩!”等到两军相接,李秀成的所属陆顺德的部卒,枪炮齐发,火网甚密,华尔只是下令“卧倒”,太平军的枪炮完全虚发。等打过一阵,华尔下令还击,120人的排面,打了一排枪,第二批接着来,然后第一批趁此空隙装子弹,接着第二批再打。一共只打了3排枪,太平军就死了几百人,败退入城,华尔领先冲锋,跟着到了城里,展开巷战,太平军四散溃逃,松江城就这样轻易地克复了。 当华尔出发以前,吴煦曾经禀明已升为江苏巡抚的薛焕,只要攻入松江,太平军的一切,以及官府库藏,都归洋枪队所有。因此,太平军一退,华尔首先就清查战利品,谁知打开府库一看,空空如也,太平军早已席卷而去。华尔跟吴煦提出交涉,结果另外送了他五千银子,作为补偿。 于是华尔以松江为根据地,扩充洋枪队,六月间曾一度进攻青浦,未曾得手,上海得此犄角之势,总算稳住了。 *** 在浙江的战事,始终紧张。张玉良攻嘉兴狠打了几场胜仗,七月下旬,李秀成亲自领军对敌,血战五昼夜,相持不下。于是李秀成出奇兵自间道攻石门,此地为张玉良的粮台所在,一把火烧了军粮,前线士气,大受影响。张玉良负伤败退,太平军跟踪而下,从海宁分兵两路,一路向石门,有进犯湖州的模样,一路直扑杭州。王有龄与将军瑞昌、提督饶廷选,分守西北两城,同时因为各地都有官兵通敌的事情发生,所以王有龄下令,将散兵游勇,尽皆驱逐出城,杭州城内的治安,相当良好,但粮饷不足的困难,却愈来愈甚。 不久,进犯杭州的两路太平军,不战自退,这是因为李秀成攻上海不利,收兵回苏州,预备重新整顿补充,检讨局势,另作部署的缘故。 可是皖南一路,依然吃紧。由广德过来的大股太平军,目标是在湖州。湖州的防务,完全得力于赵景贤,当时各地纷纷举办团练,自保地方,而功效卓著,则首推湖州。此亦不能不归功于王有龄当湖州知府时,慧眼识英雄,能够支持赵景贤。 湖州是水乡,太湖在北,苕溪在西,汊港纷歧,一苇可航,所以在防务上,到处都是漏洞。赵景贤跟王有龄商量,添筑外城一道,紧靠龙溪大河,城墙上下,多筑炮眼,外城左右亦安设炮位,只要敌人一过河,火力压制,便无立足余地。 当时攻城最通行的战术是挖地道,填火药,轰坍墙,一拥而进。湖州由是利用地形,添筑这道外城,大为得力,始终不虞敌人挖掘地道,此为湖州得以久守的一个主要原因。 到了十月初旬,严州一路失利,新城、临安相继不守,富阳随即失守,前敌两员主将,总兵刘芳贵,副将刘季三、双双阵亡。这一下,不但省城吃紧,而且由富阳渡江,可以威胁宁绍,浙东在此时是全省主要的粮源,不能不保,因而王有龄作了一次奇袭。 他在富阳失守的第2天,抽拨马队500人,步兵1000人,下令已在傍晚,限定二更拔队,五更到达富阳,调集最精良的火器,由东南两面集中攻击,大声呐喊,声势甚壮,太平军不知有多少人马,望西北两门败退,王有龄亲自领兵拦截,斩获甚多。到了第二天上午8点钟,收复富阳。这一仗打得相当漂亮。 在此由七月到十月的100天中,中国的国际关系,有了极大的变化,英法联军,终于内犯,七月初七攻占天津,接着侵入北京,火烧圆明园。文宗仓皇出奔,逃到热河行宫避难,九月十一日,恭亲王签订了北京条约十条,成就所谓“抚局”。这自是丧权辱国的条约,但对平定太平天国,却大有帮助。 在清朝与太平军之间,英国最初严守中立,其后由于两广总督叶名琛的颟顸,换约问题,引起轩然大波,英国改变策略,有意利用太平军来威胁清朝,与江宁方面的接触,不绝如缕,清朝是希望洋将“助顺”,则出入之际,关系太大。 这只是恭亲王与英法议和时,不能不委曲求全的苦衷。及至北京条约成立,尘埃落地,英国因为有条约的关系,不论是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也好、遵守国际公法、尽其应尽的义务也好,都不能不支持清朝。且不说以后李鸿章的“用沪平吴”,得力于此“正常化”的中英关系,即就当时而论,上海的局面便立刻发生了极深刻的影响。 李秀成是极有政治头脑的人,他并不以攻城略地,耀武扬威满足,而是要取得膏腴之地来支持他“北征”的计划,因此攻取苏州时,仅派270人入城,一面严申军纪,一面极力安平,务求促使地方士气。上海在短短三数年间,一跃而为东南的精华,当然更不肯轻加兵火,所以他以运动会党及官军起义与联络洋人,双管齐下,打算和平接收上海,此中的关键,当然系于英法公使的态度,李秀成早于五月间递送了一件“照会”,申明占领上海、松江的必要,自以为已取得谅解及默契,而其实不然。 在北京条约没有签订以前,英法公使虽循薛焕之请,以武力保护租界,并派兵协守上海县城,但对外仍表中立,这就等于间接答覆李秀成,太平军攻上海,英法将出以“默成”的态度。等到北京条约一成立,英国人公使布鲁斯对太平军的表面如旧,暗底下却已准备“助顺”。这一转变,李秀成自然不知道,同时当时中国人对国际事务的缺乏了解,他亦看不出北京条约对他会发生这样迅速而严重的影响,因此在上海吃了个大亏。 李秀成只带了3000人到上海,先在南市九亩地与清军遭遇,打了个胜仗,便分西南两面推进,以为预先有接洽的会党和官军会开城迎接,而助守的洋人,一定袖手旁观。哪知一到城下,城上的一千二百英法联军,随即开火,太平军死了好几百。其时风雨大作,李秀成以为视界不明,引起了误会,不愿还击——事实上在英法联军强烈的火力,且是居高临下的优势压制之下,亦无法还击,急急下令退兵。 其实,误会的是李秀成,他的整个和平接收上海的计划,已经完全破灭,除了洋人态度的转变以外,所联络起义的会党及官军,亦为薛焕事先防范无法动手。 这些情形,李秀成不知道,第二天又迫近城下,由南门转往西门,英法联军,水陆并攻,开炮轰击,以致李秀成亦受了轻伤。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外援内应,皆不可恃,只能撤退。临走时留下一封长信,痛责英法公使,无非出气而已。 上海一撤退,浙江方面的压力便重了。嘉兴、石门的攻防战告一段落,李秀成先回苏州部署防务,然后到“天京”参加军事会议,与洪秀全族中的兄弟“干王”洪仁?,商定了五路进兵援安庆的策略。 安庆是当时整个战局的焦点。湘军攻下安庆,便可再度进围江宁;而在太平军,则安庆围解,不独对“天京”的直接威胁,可以消除,而且进窥两湖,打通长江,东南与西南联成一气,这局面自然非局处东南一隅所可同日而语。 当曾国藩受命总督两江时,原有东援的任务,但他迟迟不进。这因为曾国藩的用兵,有他与众不同的一套——清朝的皇帝以明为鉴,而有见识的大臣,亦无不如此,曾国藩熟读明史,练兵学戚继光,用兵则学杨嗣昌,以静制动,稳扎稳打,他的整个战略,乃是以高屋建瓴之势,从长江上游,打到长江下游。自东晋开发江东,长江代替了黄河的地位以来,欲保长江下游的金陵,必守住长江上游的武昌,武昌、九江既为湘军所掌握,那么,下一步就必攻安庆,舍此而东援,则气势不贯,且可能腹背受敌,所以尽管上海、杭州吃紧,薛焕、王有龄乞援的公文,雪片飞来,曾国藩始终不肯撤安庆这围。围安庆的是他的幼弟,“老九”曾国荃。 当然,要稳住长江上游,克复安庆,必先控制整个安徽,因此,他除了以曾国荃围安庆,派多隆阿攻桐城,并请胡林翼经营霍山、舒城一路以外,自统鲍超的霆军六千人,以及其他部队总计一万人,移镇祁门,接替江西巡抚张萧,主持皖南军务。 其时江浙两会的官军,奔走不暇,为李秀成摆布得团团转,薛焕、王有龄则都寄望于曾国藩,而主张不同。王有龄巴望援军,薛焕则希望曾军能直捣“天京”,则太平军“回顾根本”,压力便可减轻。这些意见不但诉之于曾国藩,亦上达于朝廷,那时文宗在热河,恭亲王留守在京,肃顺与恭亲王不和,各行其是,根本拿不出整套的办法,只是将薛焕、王有龄的原奏,照样转给曾国藩而已。 曾国藩当时很不怕得罪人,首先就指责张芾,奏折中说:“徽宁两处防军,历年取用浙饷,约计千万,浙中恃为长城。 本省别无防守之师,一旦藩篱尽撤,任贼长驱,杭人惨遭浩劫,张萧不能不任其咎。皖南地方辽阔,处处与江浙毗连,一片逆氛,几无完土,惟系臣兼辖地方,自应力筹兼顾。断不能更顾浙江。”另外有一道奏折,则更说得老实:“臣由皖南进兵,以急援宁国,急攻广德为要,力不能兼顾,则以专救宁国为要。” 又说:“徽宁等属,一片贼氛,皖南不安,臣军且有岌岌不保之势,何能屏蔽浙江,更何能规复苏常?目下兵力未齐,上不能分圣主宵旰之忧,下不能慰苏人云霓之望,寸心负疚。 惶悚无地。”话说到这样子,江苏、浙江大可死心了。 不过,曾国藩亦不是全置江浙于度外,只是他的打算缓不济急——曾国藩的打算是让左宗棠独当一面,另练一军,专负援浙江之任。其时湖南巡抚骆秉章奉命督办四川军务。奏请以左宗棠随同入川,曾国藩急奏挽留,以“湖南本省空虚,人心惊恐”的理由,请留骆秉章于湖南,命左宗棠兼程赴皖,“合两湖江西之全力,以救浙而攻苏。”朝旨虽准如所请,但左宗棠领兵五千,要由江西一路打过来,不是三两个月可以办到的事,所以“救浙以攻苏”这句话,亦如画饼。 *** 在曾国藩立脚未定之时,太平军已经展开了5路进兵安庆的计划,战斗序列是: 第一路、由李秀成从“天京”出发,经皖南,西入赣鄂,进攻南岸,直取武昌。 第二路、由陈玉成自皖北西引入鄂,进攻北岸,直取汉口、汉阳。此两路为大箝形攻势。期以下一年春天会师武汉,夺取三镇,则下游安庆之围必解。 第三路、由杨辅清会同黄文金、李远继一军沿南岸趋赣北。 第四路、由李世贤经徽州进入赣东。此两路可以牵制南岸湘军。 第五路、由刘官方、赖文鸿、古隆贤,继续围攻祁门曾国藩大营,以牵制其麾下各军,当然最好乘机消灭。同时,李秀成又行文安庆守将张朝爵、叶芸来等竭力死守。等各路进兵成功,则安庆不救而自救。湘军如不撤退,回救湖北及祁门大营,将被一网打尽。综计五路军队,多的十余万,少亦八九万。全部动员,总在五十万人以上,超过湘军十倍,所以曾国藩的处境,实在也很困难,不能说他坐视江浙危殆而不救。 其中攻祁门大黄的主将是李世贤,由浙西统兵四万余人,助攻宁国,曾国藩所部张运兰一军,受阻于旌德,于是宁国府以援绝而失守,戴罪图功的提督周天受殉职,其时距曾国藩立大营于祁门,不过10天的功夫。 接着徽州也失守了。这是曾国藩一生师友交游中的一件大事,也是一大憾事。但平情而论,曾国藩亦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徽州失守的责任,全属李元度。当时李元度是回湖南平江募勇,自成一军,在宁国府失陷之前,到达祁门。李元度原任浙江温处道,曾国藩特请调补为皖南道,预备让他主持皖南的军务,所以等他带着平江的人马一到,随即派他接办徽州的防务。此时立足未稳,曾国藩一再告诫,惟当坚守,但李元度急于见功,不遵调度,出城接仗,屡战屡败,李世贤由绩溪猛扑,平江新募之勇,抵挡不住,竟致徽州失守。 徽州失守后,李元度下落不明,曾国藩驰奏以后,并奉到文宗的温谕:“李元度谋勇兼优,战功屡著,此次挫败,深为可惜。人才难得,着该大臣迅速查明下落具奏。”结果不待查明,李元度自己出现在祁门大营。 曾国藩对他异常失望。这不仅因为丧师失地,还夹有感情上的复杂因素——李元度本是举人,当曾国藩办团练时,他在贵州当学官,平生喜欢谈兵说剑,此时便写了一封数千言的长函,畅论戎机。曾国藩得信大为欣赏,招入幕府。咸丰五年,曾军奉旨移军江西,命李元度回湖南平江原籍,招募了三千人屯湖口,第二年移兵抚州,后来又移到张天师的老家贵溪,协助沈葆桢防守广信府,而三千子弟兵,却只剩下七百了。 咸丰七年,太平军两万攻玉山,而李元度便以七百人迎敌,烧断了浮桥,敌人无法渡河,由上游浅处涉水而过,包围玉山。 李元度回城拒守,被敌军连续不断地攻了两昼夜,他在城头亲自督战,左颊还中了子弹,负伤不退。而敌军忽然罢攻,仔细查察,发现地面下有杂声,知道又在挖地道了。于是,相准了地方,先挖一条壕沟等着。地道挖通,太平军恰好自投罗网,亟亟退去,而李元度已按下伏兵,以寡击众,打了极漂亮的一仗,广信府转危为安,也就因为这场战功,得由知府以道员记名,并加按察使衔,赐号巴图鲁——满州话“勇士”之义,此后又以应援浙之功,放了实缺,是浙江温处道,但浙江的官却一直未到浙江效力,为此,浙江前后两任巡抚罗遵殿、王有龄对曾国藩颇有怨言。 曾国藩对李元度的期望甚殷,而且有意助他成大功、立大业,首先奏调他为皖南道,皖南道本名徽宁池太广道,慈禧太后的父亲惠徵就当过这个官,是有名的一个道缺,照例加按察使衔。 其次当曾国藩出奏之时,曾有一封长信给李元度,所作规划,可见爱重之意。 入皖南膏腴之地,大有可为。顷已奏阁下调补斯缺。明年国藩有维扬之行,此四府一州者,敬以相属。大抵地方事,阁下主之,军务事季高主之,升迁举劾,则两公商办。 由此可见,在曾国藩心目中,是以李元度与左宗棠相提并论的。不仅如此,在感情上,对李元度也有偏爱:阁下不赴浙履任,浙人避免怨阁下而兼及不佞。然仆以贵部守宁国之名城,而以左、张、鲍三军左右夹辅,则仆之为阁下谋也甚忠。 左是左宗棠,当时正提新军六千,兼程赴江西,曾国藩预备让他当广德一路;张是张运兰,在广德与宁国之间游击接应;鲍则是鲍超,将由石埭攻池洲,所谓“左、张、鲍”三路“夹辅”者如此;曾国藩是以所部精锐,助李元度成大功,就像他多方设法助曾国荃成大功一样,等于拿元度当同胞手足一样。 照曾国藩的打算,皖南一地可以托付李元度,他便好去整顿江北大营,既以援安庆,亦以复苏常。那时候祁门大营,自然由李元度主持,虽不能当钦差大臣,至少会有个“帮办军务”名义,然后补实为监司,署理巡抚,顺理成章地以方面大员,当方面之任。 就为了这样一份苦心殷望,变成爱之深则恨之切,大营立脚未定,连失名城,实际上的偾事,亦使曾国藩有创巨痛深之感。如果李元度真的殉了节,则地虽失而士气不失,对朝廷亦好交代。像现在这样空身逃了回来,何以慰君父之望,更何以鼓舞将士?因此,曾国藩大伤脑筋,当然也不会有好嘴脸给李元度看。 于是军中有些刻薄的人,做了一副嵌字的对联:“士不忘丧其元;公胡为改其度?”横额叫做“道旁苦李”。李元度受不了这些讥讪,来了个不辞而别。 这一下,曾国藩真的冒火了。照公事来讲,李元度此刻是“听勘”的待罪之身,何能来去自如?因而请幕友具奏严劾。 这个幕友也是他的门生,就是李鸿章。李鸿章先从吕贤基回安徽办团练,后来在安徽巡抚,也是在他的老师福济幕府中,极不得意,辗转投入曾国藩大营,专司章奏公牍。平日谨遵师命,唯独这一件事,却提出了异议。 “李次青跟老师共过患难。似乎不宜出以如此决绝的手段。” “李次青自取之咎。”曾国藩说:“大营初立,像他这样子不中用,又不听调度,我何能在祁门立足?” “祁门形如釜底,是兵家的所谓‘绝地’,本不宜安营。” 李鸿章又说:“老师如果一定要奏劾李次青,门生不敢拟稿。” 曾国藩摸着胡子,慢吞吞地说:“我自己来!” “果然如此,门生也要告辞了。” 李鸿章以去就力争,而曾国藩丝毫不为所动,将手向外一伸:“悉听尊便!” 师徒二人言语碰僵了,李鸿章当天收拾行李,投奔江西。 曾国藩果然亲自拟稿出奏,十月初十奉到上谕:“皖南道李元度不能坚守待援,着即革职拿问。” *** 此时的李元度,已经回到了老家平江。他的从邻门大营不辞而别,倒不是畏罪潜逃,只觉得自己决不是无人欣赏的“道旁苦李”,预备回平江另外招募人马,带出来报仇雪耻。 李元度御下极宽,但不大明是非,部下犯了法,求个情就可以宽免。所以营官部卒,爱戴有之,却不大怕他,也不大听他的号令。畏严乐宽,人之常情,家乡子弟听说李元度来招兵,十分踊跃,很快地又成一军,名为“安越军”。 “越”者浙东,所以“安越军”顾名思义,可知是一支援浙东的单队——李元度与浙江再度发生关系,是一个名叫邓辅纶的人,居间拉拢。 邓辅纶的父亲做过江西臬司,家道小康。由于与李元度是小同乡,所以替他“管带”过平江子弟兵。广信府的攻防战告一段落,李元度回平江重新招兵,邓辅纶却由同知报捐了一个道员,分发浙江,到杭州是在这年七月。 不久李元度就有丧师失地之辱,邓辅纶跟他取得了联系,为他进言于王有龄,说可招募平江勇丁援浙。王有龄所最感困难的就是兵力不足。所以邓辅纶的建议,深中下怀,应允李元度如能办到此事,他可以出面奏调,无形中解消了他的皖南失机的责任。于是而有李元度在祁门大营的不辞而别。 及至十月初十的降旨李元度革职拿问时,他已带兵出平江。其时李秀成由皖南、江西,插入湖北,沿途收罗人马,复又原途回金陵。李元度就跟在太平军的后面,由湖南入江西,一前一后,旌旗相望,而实在不曾接仗,但李元度却诳报克复了江西义宁等地。湖北、江西,居然据以出奏,这一下革职拿问之事,便无形中搁置了下来。 祁门大营,自宁国、徽州接连失陷后,情势危殆,幸亏鲍超、张运兰两军得力,而左宗棠由幕僚转为带兵官,如新硎初发,其势极锐,驻军江西景德镇,与皖南为犄角之势。左宗棠当时骄气还不太盛,与曾国藩相处,还能和衷共济。此外则彭玉麟驻湖口,当水路要隘,对于局势的稳定,亦颇有帮助,所以在咸丰十一年初,大致已站定脚步。其时的情势,可由曾国藩致其长子纪泽的一封家书中,看出大概:正月十四日发第二号家信,谅已收到。日内祁门尚属平安。鲍春霆自初九日在洋塘获胜后,即追贼至彭泽,官军驻牯牛岭,贼匪踞下隅坂,与之相持,尚未开仗。日内雨雪泥泞,寒霜凛冽,气象殊不适人意,伪忠王李秀成一股,正月初五日围玉山县,初八日围广丰县,初十日围广信县,均经官军竭力坚守,解围以去。现窜铅山之吴坊、陈坊等处,或由金溪以窜抚建,或经由东乡以扑江西省城,皆意中之事。余属刘养素等坚守抚建,而省城亦预筹防守事宜,只要李逆一股,不甚扰江西腹地,黄逆一股,不再犯景德镇等。三、四月间,安庆克复,江北可分兵来助南岸,则大局必有转机矣! 目下春季尚早,必有危险迭见,余当谨慎图之,泰然处之。 鲍春霆就是鲍超。他的部队即名为“霆”军。其人是中国行伍出身的军人中,最可爱的一个,曾国藩平生驭将,亦以得鲍超为赏心快意的一大乐事。彼此相知甚深,有许多佳话流传。 皖南及江西的局势倒是稳定好转了,浙江的局面却是从咸丰十年二月杭州初次失守,到此时将满一年,始终未见起色,论各省军务,浙江是最弱的一环。提督饶廷选固少将略,谈浙江本省的兵力,主力不过衢州镇总兵李定太的一万二千人,保土御匪,都靠杨昌濬的所谓“借将”,最显著的是张玉良,借自江南大营,此外还有林文察,是清朝台湾的唯一将才。 借将以外,复有借势。借势者靠恃他省为屏障,因此皖南的军饷,一直由浙江筹拨,年耗三十余万,而周天受门户之见极深,浙江并未能获得保护的实益。当洪杨初起时,各省都在练兵,惟有黄宗汉采取御敌于境外的策略并不错,且颇受文宗的奖许,但因此便缺乏如胡林翼所说的,“得力之将数人以折冲御侮于其间。”实亦非始料所及。 至于彼此相仇,则说来最令人痛心,所谓“乖气致戾”,只谈一件事,就可想见:有个四川人,叫王道平,在杭州城内巡抚衙门前面的“梅花碑”摆测字摊,已经十几年,忽然有人疑心他通匪,说已接受太平天国的伪号,就是王道平三个字翻过来,伪封为“平道王”。 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居然有人相信,拿他捆送营务处,要求立即处决。官府当然要依律审问,搜查他的寓所,毫无佐证,而暴民鼓噪辕门,群聚不散,结果将王道平拉了出来,“脔割其肉立尽”,这股乖戾之气,实在可惊亦复可忧。 乖戾之事,不一而足,愈到危急时愈甚,远道风闻,只道浙江的局势,是名副其实的“兵凶战危”,避之为吉。 当然,认为浙江的局面不祥,仅是他省手握兵符的大帅不肯援浙的三个原因之一,此外两个原因是:第一,自顾且不暇,如果舍己耘人,何异纵井相救,第二,何桂清失陷苏常,影响大局不细,士论对何桂清十分不利,而王有龄是何的谋主,连带予人以很不佳的印象,当然亦无法激起他人奋身援手的侠义心肠。 因此,尽管王有龄赏加头品顶戴,圣眷甚隆,但他支撑浙江的局面,其中艰难困窘,怨谤丛集,几次欲哭无泪之苦,实非局外人所能想像。最感棘手的,还是兵饷两事。饷则竭泽而渔,先以协济他省的,至此自给不足,先是积欠三四个月始能发给一个月,换句话只能照原额发放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到了咸丰十一年春天,积欠三四个月竟只能发放半个月了。 因此,不但军纪愈坏,扰民更甚,兵民相仇的程度更深,而且借来的客军,纷纷求去——当然,讨还援兵的省份,亦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如福建由于咸丰十年冬,武平、连城、长汀失守,第二年春天便不能不要求撤回闽勇。 闽勇由总兵曾玉明、副将惠寿所统带,而实际上的主将是林文察。他是台湾彰化人,字子明,咸丰八年助剿淡水土匪,捐饷助军,做了武官,官衔是游击,留福建补用。咸丰十年,建宁、邵武及宁洋、永安间,有两大股土匪骚扰,为林文察所破,因功擢升参将,赐号“巴图鲁”,巴图鲁必赏穿黄马褂,但称号不同,林文察此时的称号叫做“固勇巴图鲁”。 林文察受命援浙,是在咸丰十年十二月初。当时太平军由江西出浙江婺源,攻下常山,接着江山亦易手。林文察以孤军受命收复江山,在失守后的第五天,与太平军大战于大溪滩,旗开得胜,连夜追击,李世贤屯江山一带的部队有两万多人,倾巢而出,分三路抄袭。林文察所部只有二千人,分别迎战,又大胜一仗,斩获千余,李世贤退回江山城内,自此日有接战,互有胜负,形成胶着的形势。 十二月廿五,林文察发动一次突袭,亲自带兵“踏营”,林文察的部队,得力于火器精良,一时火光烛天,城内大震。 他在踏毁十几座敌营以后,乘胜攻城。他一面身先士卒,登云梯、攀城墙,一面设下埋伏。李世贤所部仓卒遇变惊惶失措,由西、北两面遁走,为林文察预先埋伏的炮兵所轰击,伤亡甚众。江山县城亦就在这一夜为林文察所收复。因此,擢升副将,晋号为“乌讷思齐巴图鲁”。 到了咸丰十一年二月间,闽浙总督庆端要求撤回闽勇,王有龄万分不愿,但其势实不可留,因为名义上浙江归闽浙总督管辖,而总督又有节制辖区军务的全权,可以直接下令总兵曾玉明撤调人马。 这一下,去了一万多人;而且是颇能打仗的台湾和漳州籍的部队,浙江的防务大受影响,王有龄奏调在湘军中不甚得意的的将领秦如虎、刘培元募勇来浙。但最盼望的却是李元度,王有龄让朱大器筹集了一笔现银,间关送到军前,而李元度一入江西境内,行军甚慢。杭州城内天天传说:“李道台的兵快到了!”其实是地方大吏,为了安定人心,故意放的空气。 其时除了杭州以外,上起嘉兴,下至浙江与江西、安徽交界之处,都有太平军的踪迹。所幸者,钱塘江南岸的宁波、绍兴两府,完整无缺,但全省15路军需,亦不能尽靠宁绍。 此外湖州孤悬,而赵景贤守得极好,此人是一奇才,与太平军作战,几乎从未吃过败仗,是王有龄唯一可以信任的带兵官。 那时已经文武不分,由监司到县令,莫不是带兵官,而且亦似军民不分,办团练的绅士,亦莫不是带兵官。宁绍的防务,就由在籍绅士王履谦负责,他寄籍顺天府大兴县,本籍绍兴,字吉云,与曾国藩同一年点的翰林,官做到左副都御史,咸丰七年免职,为文宗派为浙东团练大臣,跟王有龄不和,成了浙江局面的致命伤。 *** 到了这年夏天,太平军五路援安庆的计划,几乎完全失败。其中最重要的是李秀成的第一路、陈玉成的第二路和李世贤的第四路,第四路的任务是先攻皖南,断湘军的粮道,但集中二三十万人围攻祁门一隅之地,却始终未能打垮曾国藩的大营。先是第三路黄文金为鲍起、左宗棠一败再败,不能成军,接着是李世贤的第四路,先胜后败,为左宗棠大破于景德镇以南的乐平。统全军撤回浙江,从此不复再能窥伺皖赣。 第二路先由陈玉成自桐城、霍山进入鄂北,占领英山,陈玉成其前锋伪装清兵,长驱直下,向南疾进,十一日之间,行军六百余里,连下三城,由蕲水攻陷黄州。据说英国公使馆的参赞巴夏礼,正陪英国海军司令何伯,从上海坐兵舰西上,到汉口去调查开商埠的事,经过黄州,与陈玉成见面,劝他不可再向西进兵攻武汉,以免妨碍英国通商,否则必致与英国军队发生冲突。同时又告诉陈玉成,说一路西来,绝未听到李秀成或有其他太平军部队进兵江西的消息,警告他孤军深入,必无后援。陈玉成信以为真,放弃了与李秀成会攻武汉的计划,回军去援安庆——陈玉成的老母妻儿,全军都被围在安庆城内。 当时湖北防务,甚为空虚,武昌只有巡抚的直属部队,所谓“抚标”二千余人。所以听说黄州失守,在前线的胡林翼,大为震动,调兵回救,则陈玉成已经远去,安徽巡抚李续宜的部队,和彭玉麟的水师,一路追击,颇有所获。于是湖北解严而安庆的大战爆发了。 安庆是于上年六月间起被围,城内的太平军只有一万多人。曾国荃在城外构筑长壕,扎营三处:集贤关、盐河及城东北的菱湖,互为犄角,并有杨岳斌的水师支援,阵势相当巩固。外围则有多隆阿的马队作接应,多隆阿原属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部下,与鲍超一在皖北,一在皖南,为曾国藩麾下最重要的两支部队。 由于“天京”定策,有五路援安庆的计划,所以此一地区由秋徂冬,由冬至春,战况沉寂。城虽被围,粮食弹药无缺,多由英国商船自上海经长江运来接济。这样“相安无事”的局面,至此打破,陈玉成未到之前,就檄调留守天长、六合的太平军,西来助战,一方面由菱湖通城内的水路增援城防,一方面在菱湖北岸建营垒13座,预备里外夹击攻曾国荃。 曾国荃当然亦有相应的措施,第一步是加强控制菱湖,通知杨战福开来二十几只炮船,由长江抬上岸,再自菱湖东岸入水、巡弋湖面。第二步是向曾国藩求援,其时曾国藩由于左宗棠乐平大捷,皖南局势安定了下来,已接到陈玉成回扑安庆的消息,移驻安庆附近的东流,派鲍超一军赴援,同时胡林翼亦派副将成大吉一军助战。当然,多隆阿亦早由桐城回师,配合作战,李绩宜以安徽巡抚的身分,守土有责,带军会战,更不在话下。 清军一增援,太平军亦不能不再添兵力,五路援安庆的计划,既已失败,则安庆一地直接成为双方短兵相接,势在必争的焦点,所以太平军方面,凡能动用的兵力,无不投入,由洪仁?亲自渡江到前线指挥。安庆北面的战场重重包围,陈玉成包围曾国荃,扎营在高路浦的多隆阿包围陈玉成;而新赶到的洪仁?则屯兵在新安渡至练潭一带,又包围了多隆阿。 双方接战,由菱湖水面开始,互有胜负。但岸上的仗,清军打得很好,多隆阿一胜于练潭、再胜于新安渡。而陈玉成想攻破曾国荃,则以凭壕固守,太平军劳而无功。 于是太平军重行部署,以挂车河为中心,分左、右、中三路,共3万人发动总攻击,多隆阿首当其冲,分五路迎敌。 由于陈玉成“后期”,以致三路皆北。这是四月中旬的事,不久,陈玉成先锋,安徽桐城人的程学启,率领部下千余人,在集贤关投降湘军。程学启是太平军的名将,后来为李鸿章所用,深为得力。 到了五月初一,鲍超与成大吉合力攻赤岗岭的太平军,其地在集贤关,共有四垒,鲍超第一天攻破了三垒,守将三人均阵亡。第二天攻残余的一垒,这垒的守将,是陈玉成最得力的部下刘玱琳。因为势孤力弱,弃垒而走,结果为鲍超部下阵斩。曾国藩一次给朋友写信,曾称刘玱琳为“玱琳先生”,不知盗亦有道,值得如此尊称,还是戏谑之词? 这一仗下来,曾国荃一军转危为安。太平军则另调杨辅清一军,与陈玉成在皖北会合,预备再举。但菱湖南北岸的太平军八千人,却又投降了。 在传说中,这八千人的下场极惨。据说,当太平军派人接洽投降时,曾国荃下令,须先缴械。太平军遵令而行,结果曾国荃命他部属中,唯一非湖南人的朱洪章,尽屠此八千人,靡有孑遗。正史中有关安庆之役的记载,及曾氏兄弟与朱洪章的纪传,都不曾提到有这八千人投降的事,自然更谈不到“尽屠”之说。杀降不祥,而况菱湖东岸为曾家的老幺贞干所防守,程学启的投降,就是曾贞干的设计,同为降军,待遇大不相同,似乎是一大矛盾,但研究太平天国史者,多主此说。看来是一重难明的疑案了。 不过到了六月初一,菱湖西岸太平军的营垒,尽为曾国荃所破,则是记此战役必须大书一笔的,因为从此安庆城外已无太平军,而真正的围城开始了。 适逢其会的是,恭亲王所主持,新成立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在外交上相当活跃,与英国公使达成了一项协议:“禁止洋船济匪”,同时严令“禁止汉奸附载长江英法轮船,贪利济匪”。总理衙门并以同样内容的照会,分致法国和俄国公使。英国海军并派兵舰,巡弋长江作有效封锁。于是安庆城内,大起恐慌,守军乏食,纷纷出降。城内百姓到后来甚至吃人肉以求生。 外围的太平军,当然也要作最后的挣扎,杨辅清会合陈玉成由无为州绕道桐城以北,攻怀宁以西的太湖,同时一路抢割已熟的稻子。这一带属于多隆阿的防区,双方兵力为十比一,但多军士气正旺,迎面痛剿,斩获甚多,太平军桐城西南二面的七座营垒,为多军攻破。但多隆阿甚为机警,防备太平军夜袭,每每扎营以后,又复他去,敌人常常扑空,反为多隆阿所伏击,死伤甚众。 到了七月下半月,太平军集合余部,获得四五万人,重新进入集贤关,筑新垒四十余座,预备固守。集贤关是桐城与安庆之间的一处要隘——安庆府北30里,有座大龙山,稍东相接的另一高峰,名为小龙山。两山盘亘,下瞰长江,南面两山相夹之处,名为门山,形容其为两山之门,再向南有白麟、火炉诸峰,山脉潜而复现,耸起如脊,所以名叫脊现岭。集贤就是脊现二字,以讹传讹的谐音。集贤关就在脊现岭上,离安庆府15里,安庆的北门,即以集贤关得名,叫做集贤门。 从以上介绍的形势,可知集贤关易守难攻,但为解安庆之围,实亦不容此处的太平军,固守自保,所以从七月二十起,这四五万太平军,分10余路猛扑曾国荃所部的长壕。城内太平军亦在四门列队,准备接应,这样到了七月廿八,始终无功。 其时城内外两处太平军,一线交通,就靠菱湖通安庆水门的河道,城外太平军以小艇偷运粮食接济城内,城内则以因为欠缺火药而废置无用的枪炮,接济城外太平军。不幸在七月廿九日,双方的接济,都为在菱湖巡弋的清军水师所截获。 在同一天,朱洪章击退了集贤关向菱湖进攻的太平军,这是安庆之战的最后一仗。从此,不但城内守军已断指望,集贤关上的援军亦放弃了救安庆之想,退出集贤关外,退桐城、退石牌、退太湖、退宿松,有的回天京、有的到皖南。 七月三十,城内守军逃的逃,降的降,残余少数,与曾国荃取得联络,以放一条生路为条件而献城,于是八月一日卯刻,湘军入城,百战艰难,终于克复了安庆。 安庆之克,是平洪杨战史上的一件大事,亦是曾国藩“以静制动”战略成功的一大效验。双方的重视安庆,可由曾国藩的函札中见其大概,咸丰十一年四月初四日致其长子纪泽的家书中说:此次贼救安庆,取势乃在千里以外,如湖北则破黄州、破德安、破孝感、破随州、云梦、黄梅、蕲州等属。江西则破吉安、破瑞州、吉水、新淦、永丰等属,皆所以分兵力,亟肆以疲我,多方以误我。贼之善于用兵,似较昔年更狡更悍。 吾但求力破安庆一关,此外皆不遽与之争得失。转旋之机,只在一二月可决耳。 在这封信的十天以前,祁门解围,而陈玉成回军皖北,曾国藩急遣鲍超赴援时,曾有信致其四弟曾国潢,得失萦怀,忧思忡忡,溢于言表:“忽闻四眼狗逼集贤关外,九弟季弟又十分紧急,不得已抽朱云严五百人,赴安庆助守于壕内,及调鲍春霆带八千人赴安庆助攻于关外。此次安庆之得失,关系吾家之气运,即关系天下之安危,不知沅、季能坚守半月,以待援兵否?若安庆能转危为安,则事尚可为耳。” 在此时,曾国藩的全部希望,寄托在鲍超身上,他确信,只要鲍超能够赶到,战局即可稳定。但其时风雨大作,道路泥泞,即令鲍超能冒雨行军,辎重用羊角车装载,则无法求速,所以曾国藩所忧虑的是,鲍超未到之前,曾国荃的长壕可能已先为陈玉成所攻破。结果鲍超不负所望,大败陈玉成于集贤关,所以论克安庆之功,关键系在鲍超身上。 安庆既克,曾国藩当日便在对岸的东流接到了捷报,即时有信覆曾国荃说:接喜信,知本日卯刻克复安庆。是时恰值“日月合璧,五星联珠”,钦天监于五月具奏,似为非常祥瑞。今皖城按时应验,国家中兴,庶有冀乎? 安庆克复,竟被视作非常祥瑞,可知关系之重。但文宗却已不见此中兴征兆,于半个月前的七月十六,崩于热河。如果安庆早克复一个月,病中得此喜信,文宗或许竟能延年,则辛酉政变,可能无由而作,历史便又是另一样写法了。 安庆之克,是清廷的喜事,但浙江,特别是杭州却大倒其楣。从洪杨金田起事以后,失守的名城,不知其数,唯有杭州的遭遇最惨,为百年未有的浩劫。 何以安庆克复,浙江会倒楣呢?这道理说起来很简单,太平军百万之众,皖北不能立足,皖南又有左宗棠的严密防范,自然得要找一条出路,而浙江是唯一的可以“就食”之区。 当时太平军内部,在战略上亦有两派不同的主张,一派以洪仁?为首,认为自古取江山先西北而后东南,由上而下,其势顺而易,由下而上,其势逆而难。所以仍主张反攻皖北,谋取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的中原。另一派则是李秀成、李世贤兄弟的打算,就双方形势着眼,以为皖北以上,及江西、皖南等地,“敌无可败之势,譬如食果,尚未合时,其味必苦”,这就是说,浙江是一树熟得将烂的果子,振力一撼,俯拾可得。 当然,此时太平军只剩下李家兄弟的兵马,可称劲旅,发言的分量,非洪仁?可比。事实上,“天京”对在外的战将,亦已失去控制。于是李氏兄弟的六七十万人,由常山、开化入浙江,行军如蚂蚁搬家,首尾不绝,历时十余日之久,浙东的守将,闭城自保,不闻不问。加以鲍超在后路追击,更如驱虎入羊群,鲍超由江西抚州,追到边界,收复铅山,亦解了广信之围,便收兵回皖北休息,因为再过去是浙江地界,与己无关。 在鲍超之后还有一队官兵,就是李元度的安越军,兵到衢州,入了浙江地界,大概耳闻目击,无一处不是乱糟糟的景象,觉得犯不着淌浑水、打烂仗,因而屯兵衢州,观望不前,以后敌兵阻隔,更到了杭州,尽管王有龄跟杭州城内的官民,如大旱之望云霓,安越军却始终只在人家的后门口徘徊。 李秀成于九月初二进围浙东的重镇衢州,守将总兵李定太,深沟高垒,务求自保,于是李秀成舍衢州而去,在严州与李世贤会师,商定了进取杭州的计划,分南北两路,李秀成由北路直指杭州,李世贤任南路,继续攻严州。这是九月初十的事,7天以后,严州守将张玉良弃城而走,李世贤连占遂昌、松阳,势如破竹。 大概在九月中旬,上而金、衢、严三府,下而杭、嘉、湖三府,尽是太平军的天下,所余者,杭州、湖州两孤城,以及宁波、绍兴两府。其时宁、绍为浙江全省的饷源,此两府不失,王有龄犹可紧守待援,不幸地,太平军毕竟渡过钱塘江,攻向南岸了。 *** 当此时也,正为曾氏兄弟扬眉吐气,弹冠相庆之时,曾国藩赏加太子少保衔,曾国荃本是道员,赏加布政使衔以按察使记名,遇缺题奏;曾贞干的本职是训导,一县的学官,奉旨免选本班,以同知或直隶州知州,尽先选用;战死三河的曾家老六曾国华,阵亡时的官职是同知,小官本不予谥,因为“一门忠义、深堪嘉尚”,特旨赐谥“愍烈”;此外湘军将领,除却李元度以外,几乎无不升官,曾国藩移驻安庆,日日开单办保案,忙得不可开交。 对于军务政事,曾国藩当然亦有一番筹划。湘军的士气可用,纪律亦胜于原有的绿营,以及其他各省自招的勇丁,但有个先决条件,就是按月发饷。“皇帝不差饿兵”;就肯奉差遣,也一定是克敌不足、扰民有余。曾国藩是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两江总督,不比专领一军的将官,只管打仗,粮饷可以跟朝廷、跟地方去要,在他的职责来说,吃了败仗,可以指名参劾失机之将,如果粮饷不能按时支应,就是自己的责任。因此,他不仅以克复城池为已足;还要维持安定,振兴市面,道路畅通,商旅不绝,方能使唯一粮饷所出的“厘金”,源源不绝。 就为了这个缘故,王有龄奏请以太常寺正卿左宗棠督办全浙军务,浙江全省提镇以下,统归节制。他在奏折中对“左京堂”推崇备至,说他“体用普优,才识洞达,韬略素裕,纪律严明,所部尽皆劲旅”。在左宗棠本人,一向耻于屈居人下,如果“督办全浙军务,浙江全省提镇以下,统归节制”,便一定是督抚、将军都不能不尊敬的“钦差大臣”,而且方面之寄,遇事独断独行,可以发抒抱负,亦强似为曾国藩“帮办军务”,所以颇有跃跃欲试之意。 无奈曾国藩不放他走,因为皖南一地刚刚稳定,而江西则大致已经肃清,非左宗棠着意整顿,不能确保饷源。 几经筹划,决定先调蒋益沣一军到皖南。蒋益沣字芗泉,也属于湘军系统,此时正在广西作战,此人湖南安福,少小为乡里无赖,他的部下军纪不好,但能打仗。曾国藩认为左宗棠有驾驭蒋益沣这种悍将的能力,所以已奏调,等他到达,接替一部分防务,再让左宗棠分兵援浙。 至于规复苏常,朝命一再催促,曾国藩亦耿耿于怀,但苦于无法抽调兵力。而在上海的江苏巡抚薛焕,及避难在上海租界上的江苏士绅,则亦如王有龄一样,苦苦乞援于安庆大营。但曾国藩始终表示心有余而力不足,虽受无以为助。 第二章(1-1) 安庆既克,曾国藩才开始认真考虑援浙及规复苏常两大任务。他一向的宗旨是:“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援浙之任,决定交给左宗棠。知人之明,莫如曾国藩,他深知左宗棠的才具,足当方面,但亦深知他的性情好大喜功,不受羁勒,最好是给他一个不受各方牵制,可以放手去干的局面,则以浙江的情况来说,他人视作棘手者,却正好发挥左宗棠的长处。 规复苏常之任,曾国藩觉得一时难有适当的人选,因为这个任务与援浙不同: 第一、浙江已成糜烂之势,人人皆知事不可为,所以随左宗棠怎么去搞,都不要紧,大不了沦陷了再想办法去克复。而援苏常则必先保上海,托付不当,上海一失,则东南饷源,十失七八,关系太重,不能不格外审慎。 第二、浙江方面,望援军如大旱之望云霓,王有龄已经奏保左宗棠,并已表示愿交出浙江军务指挥的全权,所以左宗棠一到,王有龄必会拱手让贤,俯首听命。而上海则不同,情况相当复杂,何桂清虽已革职,潜势力犹在,薛焕驻上海当然要执行江苏巡抚的职权,而苏松太道吴煦,则成了“地头蛇”,把持利薮,毫不放松。事权纷歧再加上洋务烦剧,即有精兵良将,能不能指挥如意,实成疑问。 其时恰好江苏乞援的专使来了,而且来了不止一个,苏松太的士绅十几名,学申包胥哭秦庭,非哭得曾国藩发兵不肯走。 这十几名江苏的绅士,为头的叫钱鼎铭,字调甫,江苏太仓人,他的父亲钱宝琛,做过湖北巡抚。洪杨事起,奉旨在原籍办理团练,钱鼎铭跟着老父在一起办事,便耽误了功名,从道光二十六年中了举人以后,一直未能北上会试。 咸丰三年,小刀会刘丽川起事,攻占上海,青浦的帮会头脑周立春起而响应,一时声势浩大,连陷名城。钱鼎铭便招募团勇,配合官军作战,咸丰五年收复上海,平定小刀会,论功行赏,授职江苏海州所属的赣榆县训导。以钱鼎铭的才气,如何肯屈就一县学官?为了急于用世,走了捐班的路,在户部当主事。不久,因为丁忧回籍,三年守制家居之时,江南局势已经大坏,大营再陷,和春、张国梁殉难,太平军席卷吴中,江苏巡抚退保上海,苏松太一带的绅士,亦纷纷避难,托庇于“夷场”。 但“夷场”不是久居之地,沦陷的家乡,更渴望光复。眼看江苏之后,浙江又几乎全部落入太平军手中,如果杭州沦陷,浙江的战事告一段落,李秀成倾江浙两省的物力财力以围困上海,则一隅之地,必难固守。而上海一失,足以养兵数万的关税、厘金为太平军所得,一出一人,关系极大,那时要想回家就很难了。 于是聚集在上海的江苏士绅,由团练大臣庞钟璐召集会议,筹谋自保之策。江苏的大员固然都集中在上海,但自何桂清失苏常,他手下的那班人,如现任江苏巡抚薛焕、苏松太道署理藩司吴煦,在江苏士绅看来,都是不足恃的人,可恃的只有新克安庆的曾氏弟兄。 因此,早在拟议中的,向曾国藩乞援计划,很快地成熟了。这个计划分两方面进行,一方面由庞钟璐出奏,请派曾国藩分兵急取苏常,同时由江苏在朝的大老,如庞钟璐的同乡前辈、翁同壧的父亲,大学士翁心存等人,策动朝议,责成曾国藩出兵,一面派专人赴安庆大营乞援。 但是道路艰阻,由上海西上,通过太平军的重重关卡,到达安庆,不是件容易的事,一路吃辛苦,弄得不好,性命都会丢掉。如果出重赏招募一名勇士,间关投书,又怕不够郑重,曾国藩置之不理。就这为难的当儿,钱鼎铭慨然请行,有人领头。事情便好办了,一下子有十几个自告奋勇。 他们走的是水路,坐了英国轮船,平平安安到了安庆。一上岸就到大营谒见曾国藩,呈上庞钟璐的亲笔信,说是“上海饷源重地,请以精兵万人,一勇将统之,倍道而来,可当十万之用”。 “话是不错。无奈无人可派。‘精兵万人’,谈何容易?” 听得曾国藩这样表示,钱鼎铭悲从心来,放声大哭。他一哭,同来的人也哭,而且环跪满前,倒像大丧举哀似地,哭得满营皆惊。 “请起来,请起来,有话平心静气地谈!” 尽管曾国藩一再这样表示,而且命戈什哈上前搀扶,无奈江苏的士绅,情词急迫,竟似耍赖似地,非曾国藩点头答应,不肯起身。 曾国藩可真有些急了,“诸公好不晓事!”他说,“就算现在有兵有将,请问,如何才到得了上海?这不是你们一哭,我说一句话,便可成功的事。快请起来,从长计议。” 话责备得对,而且口气也松动了,环跪在地的士绅才遵命站起。曾国藩便吩咐请一位他的幕友,也是他的门生来。 这人就是李鸿章——为了参劾李元度,李鸿章跟他的老师闹得不欢而散,到江西闲住了一年,依然故我,回想在祁门大营那一场争执,觉得自己也未免太鲁莽了些,一则,到底是老师;二则,李元度也实在辜负曾国藩的期望,只看他募勇援浙,沿途诳报胜仗,而到了浙江,食人之禄而不忠人之事,寄身于敌人尾闾之间,真有点近乎无耻了。 这样转着念头,便一直想回到曾国藩大营,只是苦无机缘,直到安庆克复,李鸿章才写了封信去道贺,虽未提到想重投师门,但言外之意,以曾国藩的肯虚心体察人情世故,自然能够默喻。 曾国藩对这位门生的期望甚高。但李鸿章的年纪还轻,尚欠沉着,料事太易,求功太切,而且喜欢“打痞子腔”作英雄欺人之谈,在曾国藩看来,驳杂不纯,因而要下一番陶冶之功,挫他的虚骄之气。在营里,李鸿章喜欢睡懒觉,而曾国藩一定要等幕友到齐,才开早饭,逼得李鸿章不能不一早起身,诸如此类的“细故”,使得李鸿章对老师大为不满,因而才有为李元度相争,绝裾而去的结果。曾国藩当然了解他这个门生的心事,如今肯回头相就,足见得他自己下过一番省察克己的功夫,非昔日可比,所以立即覆了一封信,说是“在江西无事,可即前来”,同时关照粮台汇了旅费到江西。于是李鸿章欣然到了安庆大营。 曾国藩会“看相”,看的不是那一年走鼻运,会发大财之类,而是看此人的气色与气度。一度不见,发觉李鸿章神情肃穆,劲气内敛,大为安慰,留他在左右参赞军务,大致布陈方略,有关安危大计的奏疏,都由李鸿章拟稿。这时江苏士绅,哭求援师,该当如何处置,曾国藩也要找他来商议。 “是。”李鸿章听老师道明究竟,便即答道:“容门生与江苏诸公细谈,再来回报。” “好,好。你们先细谈了再说。” 于是钱鼎铭便在李鸿章那里谈了一夜,盛道上海因战火而带来的畸形繁荣,五方辐凑,商贾云集,巨室播迁,多挟重金住在夷场上,上海若为太平军所得,曾国藩沿长江逐步肃清,进围金陵的计划,便很难收功了。 这番话使得李鸿章大为动心,英雄要有用武之地,但求一所谓“善地”甚难——办太平军咸丰初年以前的军务,完全不同。那时国家有大征伐,命将出师,仪式隆重,至于“人马未动,粮草先行”,更不用专阃之将费心,朝廷会拨国帑,指派大臣,经纪其事。作统帅的只要知人善任,必奏全功。如今办太平军,朝廷不责以时效,不遥为控制,进兵快慢,固可收发由心,就是丧师失地,只要是非战之罪,亦可邀得宽典。这样的情形,比雍正、乾隆年间的大将,固然好当得多,但练兵、筹饷要靠自己,却又比那时候的大将苦恼得多。 兵饷两项,又以饷为根本中的根本。有饷无兵,像浙江这几年的局面,是自贻伊戚,主事者的失算,但如有兵无饷,则孙吴复生,亦未见得能练成一支劲旅。现在上海有这样丰厚的饷源,那就是一等一的善地,大有可为了。 但饷源虽厚,如果不能归自己掌握,依然无济于事。因而李鸿章接下来便想到上海的事权,以此向钱鼎铭询问。 “江苏现在吃亏的,就是云集上海的大员太多,事权不一。 照规矩说,该归薛中丞控驭一切,而其实上厄下制,少所作为。” “上厄?”李鸿章诧异地问,“莫非何根云还以江督自居?” “虽不以江督自居,却以苏浙两省的太上巡抚——” 据钱鼎铭说,薛焕与王有龄感念何桂清提携之恩,庇护甚力,尤其是薛焕,近在咫尺,事事承命。他一再为何桂清请命,先跟王有龄合疏奏请“弃瑕录用,俾奋后效”。朝命不许,从而单独上奏,说嘉兴方面的官军将士,请何桂清去督剿,等克复苏州,再进京伏罪,朝命又不许。但何桂清始终还在上海,薛焕仅是为何桂清能不被捕,便已费尽心血,对公事上,自然就顾不到了。 “那么,”李鸿章又问:“受制于下,又作何解?” 这是指苏松太道署理江苏藩司的吴煦:他是上海的地方官,而且兼管海关,饷源都握在他手中。吴煦其人,自然是精明的一路,但对军务一窍不通,他的唯一办法是用重金、募洋将,自从用美国人华尔收复松江,益发以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是至理名言。可是大把银子散漫地花,反而养成了那班在本国立不住脚,到上海来找机会的“洋打手”的骄气,出兵以前,先索重赏;临阵之际,坐观成败;如果打了个胜仗,回来又索重赏。薛焕也觉得这样搞法,不是回事,无奈吴煦已成了地头蛇,而且他自己跟洋人打不来交道,只好听任吴煦去胡搞。 “薛中丞也招过好几次兵,前后不下三四万人,无奈成军不能出队,一出队就打败仗。”钱鼎铭紧接着又说:“天下皆知善战者湘勇,所以薛中丞已派了人,携带重金到湖南招兵去了。既然如此,则善用湘勇,莫于湘人,吴人望涤帅如泰山北斗,既在治下,则不求涤帅又求那一位?” “我老师新奉节制五省军务的诏令,责任不轻。统筹全局,分其缓急,这也是他老人家身负艰巨,不能不持重之处。再说治军贵得人和,上海似乎另成一个局面,事权不专,办事也棘手,到那时辜负吴中父老的期望,心何能安?” “若说事权,既有节制五省军务的诏旨,在上海的薛中丞、吴观察,岂敢不听涤帅的指挥。在地方上,请转陈涤帅,我敢以身家性命担保,一定唯命是从。” 听得这一说,李鸿章更觉事有可为。将彼此的谈话回想了一遍,认为薛焕到湖南招兵的情形,大可注意,因而在这方面问得特别详细。 “听说薛中丞叮嘱招募委员,到湖南募勇,一定要挑那经过训练,历过战阵的老兵,庶几乎一经招募足额,便可成队,一经成队,便可出仗,一经出仗,便可成功。” 李鸿章听罢哈哈大笑,倒弄得钱鼎铭愕然不知所措,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调甫兄,你也在珂乡带过勇,打过仗,倒想想看,世界上有那样的事吗?照薛中丞的如意算盘,银子花出去就可以打胜仗,那何不打银子?兵勇枪炮都不用,只拿大把银子撒出去,长毛就会望风披靡!天下岂有斯理?” “是呀。”钱鼎铭说:“我们也觉得薛中丞求功太切,反倒不可倚靠。” “倒也不是求功太切的毛病——”李鸿章把下面的话咽住了,薛焕的如意算盘,毛病出在什么地方,他还不肯教给钱鼎铭学个乖。 听完李鸿章的报告,曾国藩也觉得薛焕派委员到湖南募勇的办法,天真得可笑。“经过训练、历过战阵的老兵”,如果是能打仗的,何不在外头打仗立功,跑回家乡去干什么?薛焕所说的那些“老兵”,其实是湘军各营的溃勇,或者被裁汰资遣回籍的“兵油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照曾国藩以威继光遗规订立的招募条件,是决不能合格的,李鸿章也服膺这些道理,所以一听钱鼎铭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 “老师,”当笑话谈完了这件事,李鸿章正色说道:“薛中丞散漫花钱,一定会把湖南的风气搞坏,未曾入营,先多方需索,以后我们去募勇就难了。只怕九叔回湘招军,也受他的影响。”“九叔”是指曾国荃,其实国荃的年纪比李鸿章还轻,不过照世交规矩,不能不这样尊称。 “那倒还不至于。”曾国藩徐徐说道,“其实淳朴农夫,何地无之?少荃,你也不妨回你家乡去招募一支勇看。” 李鸿章异常机警,听出曾国藩无意中透露,有让他带兵的打算,他所求的就是这个机会,但不出则已,一出也得像左宗棠那样,担当方面,才能舒展怀抱,所以这时出以沉着,淡淡答道:“那是以后的事,眼前援沪一节,总要老师先定下主张,才好措手。” “饷源是要紧的。”曾国藩徐徐答道:“胡润芝当年在武昌,月筹40万,供馈长江上下游,如果不是他,何有今日?” “就是这话啰!”李鸿章赶紧接口:“上海一地,每月所收关税厘金,可用来作军饷的,总有六七十万。比胡润帅当年的收入还多。而且一出一入,所关更巨。” 曾国藩点点头:“我也知道。上海是要想法子守住的。我想写信找沅甫来商量,看他所募的六千人,能不能先用在上海?” 李鸿章心想,曾国荃一心想收复金陵的大功,不见得肯到上海。但这话自己不便说,说了倒像自己想讨这个差使似地。老师的意向不明,躁进怕为他看不起,不如不说。 不说却又不可,缓不济急的话,应该可以说的。于是他这样答道:“老师,苏绅望安庆,如大旱之盼云霓。而且长毛‘二李’,裹胁几十万人在浙西,一旦猛扑上海,后果不堪设想。老师若是定了宗旨,请九叔带队赴援,那也就不必再商量了。迳自写信给九叔吧!” “沅甫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凡事要出于他的自愿,才能坚忍不拔。强使行之,并非善策。”曾国藩想了一下又说:“世事千头万绪,还得要从长计议。眼前先不谈可行的,要先谈不可行的。少荃,我倒请教,现在有一大支兵将在这里,千里迢迢,重重阻隔,怎么到得了上海?是不是一路打过去?要打,当然先打金陵;若非如此,用哪条间道?这些疑问,如果瞠然不知所答,那就无从谈起了。” 一句话将李鸿章问得哑口无言,不过他的心思极快,心里在想:“既然钱鼎铭能来,我又为什么不能去?”这样自问着,突生灵感,脱口便喊了声:“老师!” 喊了这一声,却又不响了,只怔怔地看着老师,眼中流露出喜悦而迷惘的光芒,曾国藩一看就明白,从容问道:“少荃,你有什么好主意?” “门生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我看,此事非借重洋人不可。” “你是说,照他们在上海的办法,也是募洋将洋兵,替我们来打仗?” “不是。不是募洋将洋兵,是以重金募洋商。”李鸿章放低了声音说:“门生打算雇几条洋商的大火轮,载运兵勇,鼓掉东驶,一路冲过去。老师看行不行?” 曾国藩闭目不语,眼中浮起一幅景象——这幅景象出现在这年初夏,胡林翼应邀到东流商议进兵方略,曾国藩邀他登上安庆城外的龙山,视察形势。骨瘦如柴的胡林翼,立马遥望,意气甚豪,指着安庆城内的太平军,说他们已为釜底游魂,指日可以平服。一句话未完,颜色大变,口吐鲜血。 这是因为胡林翼突受刺激,刺激来自两条西洋的轮船,逆水直上,迅如奔马,洋人有此利器,不能不忧。胡林翼本来就有肺疾,从此病势日重,半年功夫,竟至不起。临终前几个月,有人跟他谈起洋务,他总是闭目摇手,神态忧郁地说:“不谈,不谈。这不是我们所能谈得出结果来的。” 曾国藩在这方面,跟胡林翼约略同感。这时李鸿章提到“洋商的大火轮”,自然而然地忆及往事,既忧国势,又悼良友,所以闭目不语,神色不怡。 李鸿章不免诧异,“老师,”他问,“忧虑的是什么?” “当年——”他将当年荩臣忧国的因由,说了给李鸿章。 “胡润帅原是深谋远虑的人。不过洋务连谈都不愿谈,也未免过分。”李鸿章停了一下说,“照门生看,师夷以制夷,倒是可行之道。”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还谈不到。”曾国藩将话题拉了回来:“安庆被围的那时候,城内的长毛,就靠洋商的轮船接济,官军拿他们没有办法。轮船外包铁甲,其行如风,用洋枪打是不中用的,不过,拿大炮轰呢?僧王守大沽口,恃有炮台,英法军舰不敢贸然内犯,看起来,轮船不能不怕大炮。这一层,你要仔细思量。” “门生想过了。运兵的消息,当然要严防外泄。雇船的时候,不必先跟洋商说破,到时候兵上了船,不怕洋人不就节。” 曾国藩沉吟久之,方始开口:“这样做法,迹近挟制,不是光明磊落的行为,而且也怕洋人不服,反倒会泄消息。照我看,这件事做倒可以做得,总须先求稳当。第一先要仔细探查,此去有哪几处会受长毛的炮轰,可有闪避之道?第二、要跟洋商说得明明白白。水脚贵一点倒不要紧,必得听我们指挥,要走要停,白天走,还是夜里走,不能随人摆布。” “老师顾虑得是,我就照老师的话,跟钱调甫他们去说。” “不忙,不忙!”曾国藩摇其头,“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尚无眉目。少荃,我这里怕抽不出多少人,沅甫虽有六千人,是不是肯担当此任,尚未可知。再说,进围金陵,亦不可缓。你能不能自己练一支兵?” 练兵先要招兵,这不是三两个月可了的事,李鸿章有些为难,回乡招募,练成一支可以与湘军并驾齐驱的劲旅,固是极好之事,就怕远水救不得近火,等练成了,上海已经失守,变成无用武之地,岂非白耗心血。 曾国藩见他沉吟不语,便猜到了他的心事,“少荃,”他提醒他说,“兵总是要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才会得力。鲍春霆会打仗,不会练兵,他的队伍,纪律太差,只能攻,不能守,一屯下来,百姓就要遭殃。这是鲍春霆吃亏的地方,你当引以为鉴。至于军队练好了,不愁没有用处,你不必三心两意,只从根本上去着力,决不会错。” 李鸿章矍然而起,毅然表示:“我遵老师的训诲。” 从曾国藩那里退了出来,李鸿章先不跟钱鼎铭见面,得要找一个人去好好商量,这个人就是安庆克复之前,向曾氏弟兄投诚的长毛程学启。 程学启是安徽桐城人,字方忠。年纪虽轻,在地方上的声名甚盛,他没有读多少书,但行事有游侠之风,喜用奇计,更善结纳。陈玉成在皖北,深慕其人,百计招致,程学启不肯投伪。因为得不到,便愈觉得珍贵可爱,最后陈玉成出了下策,将程学启的父母掳了去当人质,这才逼得他出面,受任了太平天国的官职,领兵扼守安庆城外,与城内的太平军互为支援。 但是,程学启内心是不满太平军的,尤其是用这样的方式将他逼得落了水,更觉于心不甘。不过他为人极深沉,表面丝毫不露痕迹,在安庆的太平军以及陈玉成亦都对他深信不疑。谁知就在攻防战最激烈的紧要关头,他拉着队伍反正了。 反正以后,并未获得重用,曾国荃只相信子弟兵,曾国藩则出以持重,不敢过分信任,所以仅拨了一千兵给他,担任不关紧要之处的外围警戒。但李鸿章因为同乡的关系,跟程学启颇为接近,每次相见,一谈就是半天,深知此人才气纵横,有担当、有决断,是绝好将材。这时受了曾国藩的鼓励,预备回家乡招募人马,自然第一个就想到这位同乡。 “方忠兄,”李鸿章喜孜孜地用合肥土话说,“现在有个好机会,贼娘的,好好搞一下!” 程学启亦愿一抒抱负,于是倾心筹划、谈了整整一夜、拟出来一个计划,除了他跟程学启所部以外,另外在安徽募新兵五千五百人,日夜操练,士气如虹。运兵到上海的办法,亦由钱鼎铭托人跟英商太古轮船公司接头,可以包运。不过,这也不是说办就办的事,太古方面要好好筹划,李鸿章那里,更要多方部署。因此,江苏士绅、还得要耐心等待。 第二章(1-2) 刘不才替朱大器接眷的事,另办成了一半,靠孙祥太的力量,安然到了杭州到上海一半路程的嘉兴。再往前就走不通了。 孙祥太得到消息,原来十二月十五,李秀成部下的慕王谭绍光、纳王郜永宽,从松江进攻奉贤,华尔的洋枪队,吃了个败仗。 三天以后,谭绍洸向东攻占南汇,紧接着折北占领川沙,对上海完成东、西三面包围之势,于是十二月廿一日那天,太平军三万多人,攻吴淞、逼宝山,直扑上海。 “以后的消息就很乱了,有的说上海已经失守,有的说洋枪队投到了那一面,有人亲眼得见,高鼻子、红眉毛的洋鬼子在长毛队伍里。”孙祥太停了一下说,“不管怎么赶到上海过年,是办不到的了。” 刘不才自然大失所望。想到全家上下,天天在谈,到了上海如何如何,越发觉得这个消息无法开口宣布,不由得搓着手说:“那,大哥,你看怎么办呢?”他跟孙祥太、小张已在杭州拜了把子,所以如此称呼。 孙祥太默然,从皮袄大襟中掏出一枝烟袋,装上一袋旱烟,点燃了吸个不停。 “大哥,”刘不才定定神,觉得不该害孙祥太为难,慨然说道:“实逼处此,天大的本事也无用,只有等这一潮水过去了再说。” “‘萝卜吃一截剥一截’,先在我家住下来,看机会再说。 如果松江老大有路子,就再移松江,这样不是越走越近了吗?” “乱世逃生,计无万全,只有这样步步为营是比较聪明的办法。不过,我跟大哥不分彼此。”他说,“是我的亲戚,又是上上下下十来口人,到大哥府上打搅,怎么说得过去?” “这话你就说得不对了。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孙祥太又说:“而且,我再说一句,在我们这一行,哪天不开三桌五桌的闲饭?就没有我们的情分在内,只要是点头之交来投奔我,我也不能不管。” 刘不才原是一句场面上的话,过门不能不交代,真个胶柱鼓瑟,就不是江湖道了,因而欣然答道:“那就这样。我先替我们那位朱老太太跟大哥道谢。” 于是朱老太太全家都搬到了孙家。孙祥太这时的身份,变成患难之交而兼通家之好。由于他是刘不才的换帖弟兄,孩子们叫他“大外公”,朱太太跟芙蓉叫他“大叔”,而朱老太太叫他“孙大爷”。为了表示尊敬亲热,奉以上座,亦不回避,事实上乱世礼疏,局局促促两间屋子,女眷要回避亦无从回避起。 *** 在嘉兴一住二十多天,虽然孙祥太待朱家老幼,跟自己亲人那样,但寄人篱下,总不是久长之计,而且朱老太太想念爱子,有恹恹成病的模样,所以朱太太非常着急。不过她跟刘不才到底隔着一层,有些话不能不让芙蓉去跟她叔叔说。 刘不才的焦急烦闷,其实也不下于朱太太。只是道路隔绝,实在危险——上海之围未解。夷场上的官绅,成立了一个“中外会防公所”,一面由苏州的绅士,在籍刑部郎中潘会玮,航海入京,请准西兵会剿,一面会同江苏巡抚薛焕,筹款加募洋人助战。因此,华尔在松江一带接连打了几个胜仗,但是长毛人多,一下子亦打不退。而且由于溃散的缘故,四处骚扰,道路越加不宁,刘不才几次想单身上路,到松江去寻松江老大,都让孙祥太极力拦住了。 由于芙蓉的催促,刘不才这一次下定决心了,“大哥!”他跟孙祥太说,“我非去走一趟不可。不然,连我都要闷出病来了。” “不是我不让你去,实在是担不起责任。”孙祥太说,“听说洋人的洋枪队,改名‘常胜军’,这几天一定要大打一仗。 且等这一仗下来再说好不好?” “那等到哪一天?”刘不才说,“我想总找得出一条路来吧?” 孙祥太想了一会说:“既然你一定要走,我来想想办法看。 或者,你写封信,我派人替你去送,当然,送得到送不到,不敢保险。” 这就是说,路上绝无把握。刘不才心里在想,不妨自己去觅觅路子看。所以一面表示还是自己要去,请孙祥太设法,一面出门去看两个新交的朋友。 这两个朋友是在赌场中结交的。赌场当然是秘密的,但刘不才每到一处总能找到这些地方,他的方法是往茶馆里找一张中间的桌子,泡壶茶一坐,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只要时间稍为久一些,就会发现那里在谈赌经,然后耐心等待,等到谈赌经的那些人,相继离座,便跟了下去,往往一跟就跟到赌场。 在赌场里,只要懂得禁忌,不惹人厌,很容易交朋友,刘不才谙于此道,说两句凑兴的话,偶而指点一些门路,交朋友更加容易。不过这个月来,他自觉身在客地,宜乎韬光养晦,所以朋友交得不多,只有两个,而这两个朋友在他看是很有用的,因为两个都是长毛。 长毛也有好有坏,刘不才当然放眼光挑过,这两个长毛是够朋友的好人。 长毛好赌,“公馆”中往往通宵达旦,赌注亦无奇不有,大致都是掳掠所得的“傥来之物”,金银,也有珠宝,首饰之类,都系在袴腰带上。往往探手入怀,取出一只翠钗,或者燃料鼻烟壶,当场估价下注。赌的花样,最流行的一种名为“杠子宝”,刘不才就是在这样赌上,结识了一个姓邢的长毛。 这个姓邢的,在太平军中的官职,名为“旅师”,意思是一旅的军师。他常到一处赌场中去玩“杠子宝”,赌得非常泼,但也非常老实,刘不才很欣赏他那种不管输赢,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的风度。日久天长,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看他每天输,总想帮他好好赢一场,但不知如何才能达成心愿? 有一天刘不才看出苗头来了——杠子宝的赌法是用两枚制钱,竖立旋转,用一只茶钟扣在上面,猜那两枚制钱的“字”与“幕”,一共3种花式,两字、两幕、一字一幕,猜中的一配二。这种赌法仿佛摇摊,但少一门,又像杭州贩夫走卒所赌的,由宋朝的“关扑”演变而来的“颠颠敲”。其中当然有机可乘,只是别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目光锐利,在赌场上倾家荡产过的刘不才。 刘不才发现庄家所用的那两枚制钱,其中一枚的一面,边缘较薄,这一面是“字”。这一来,这枚制钱等旋转的力量快消失,而要仆倒时,总是往薄的一面倒去,换句话说,出两字或一字一幕的机会,远比出两幕的机会来得多。 于是趁方便的当儿,刘不才跟着到茅厕里,率直问道:“那旅师,你想不想翻本?” “那个不想翻本。你问我这话,总有道理吧?” “当然。”刘不才说:“我教你一个诀窍,你去试试看。” 一试果然甚灵。而刘不才颇为见机,怕此人老实,当场向他道谢,泄露了他人的懵懂阴阳,未免治一经,损一经,徒然得罪于人,所以当然就避了开去。 第二天再到赌场,邢旅师已经在等他了,约他酒楼相叙,一表谢意,同时也要问他,何以如此示惠。 这就见得姓邢的是极忠厚,也极知好歹事理的人,刘不才不必瞒他,坦率答说,只为了想结交他这么一个朋友,好得些照应。 于是邢旅师又替他介绍了一个长毛,姓秦,官拜“百长”,职司是看守一座米仓,米粮出纳之权都在他手里。时常私下卖些米给刘不才,贴补孙家的食用。这个秦百长原籍湖州,是在湖北被掳,由“新家伙”变为“老家伙”,结果成了“老长毛”,但本性不泯,见刘不才是湖州人,叙起乡谊来,格外亲切,但是他的地位比较低,助力不够大,所以刘不才不找他,直往赌场里来觅邢旅师。 寻着邢旅师到茶馆相叙。长毛吃茶,必设茶点,不过酥糖、薄脆饼之类的粗点心,邢旅师这天赢了钱,说这些东西没有什么好吃,邀到酒馆里去小酌。 三杯酒下肚,说话就更容易投机了,刘不才率直提出要求,问邢旅师能不能帮他到上海去一趟——当然要有个理由,他说坐吃山空,不是回事,有个至亲在上海,想去“告帮”。 “你要到杭州倒不难,我给你出张‘挥纸’,一路都可过关。上海方面,没有来往,出了‘挥纸’也无用。” “旅师!”刘不才无奈,只有赖上他了,“你无论如何要替我想个办法。” “你的事,当然要帮忙。你先吃酒,等我跟老秦商量了再说。明天给你回音。” 第二天倒是商量出来一个办法。邢旅师有个好朋友,现在驻扎金山卫,不久以前相聚,闲谈之间提起,说是缺少写字的人。邢旅师打算将他举荐了去,只要取得信任,到上海公差的机会一定很多。 这是要落水做长毛了。刘不才不免踌躇,但他的心思很快,立刻有了主意,所以连连点头:“好,好!多谢,多谢,就是这样。” “那么,你就自己用我的名字写封信——”于是邢旅师口述,刘不才笔录,信中除了客套以外,说是“今有‘老弟兄’刘先生,颇谙书算,可为兄之帮手,特遣前来,请加录用。”写完又开“挥纸”——过关度卡的通行证。然后教导刘不才改换衣饰,送了他一块黄绸抹额,一双花鞋,这是长毛最显着的服色。 穿戴到家,朱老太太吓一跳:“三外公做了长毛了!” “没有办法。”刘不才将额上裹着的黄绸巾取了下来,“我明天就走。到上海见着了大器,再来接你们。”接着便将邢旅师替他出的主意,细细讲了一遍。 “这样说,是真的要做长毛了?要做到哪天为止?” “哪个真的要做长毛?”刘不才说,“我见机行事,一直混到上海。” 朱老太太又愁又喜,喜的是困境总算可望打开,愁的是刘不才此去,不知可能安然过关?就能过关,顺顺利利到了上海,又如何能将全家老幼接了出去? 这一层,就是她不说,刘不才也有交代:“松江老大一定有办法,这里有姓秦的帮忙,加上孙老大的力量,出嘉兴是容易的。就是嘉兴到松江这短短一段路,伤点脑筋,只要这一关闯得过去,大功就告成了。”他说,“在孙老大这里,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你们安心过日子,我至多半个月一定回来。” 然后又重托了孙祥太,约定后会之期。第二天一早,刘不才便扮成长毛上路,沿途缴验“挥纸”和邢旅师的那封信,很顺利地到了金山卫。到了这里就费踌躇了,再往前走,那封信便不能再用,因为盘问的人只说一句:“金山卫已经过了,还走到那里去?”便无话可答。 刘不才原来的打算是,投到以后,相机潜逃,此时心想:同是一逃,何必多费一层周折?现在是似长毛,果然持函投效,那时潜逃,即非一般老百姓的“逃长毛”而是开小差,被抓住了决无幸免之理。 想到此处,再无犹豫。经过镇市,买了一顶毡帽、一双草鞋,找间空房子,恢复本来服色,换下的黄巾花鞋,连同邢旅师的书信,一起投入枯井,扬长而去。 由金山卫往北,过张堰到松江是笔直的一条大路,走到一半,遥遥望见杂沓的人影,一看便知是:“逃长毛”。刘不才大吃一惊,不由得站住了脚,等神色仓皇的人群拥到,急急拉住一个询问,果不其然,是从上海败退下来的长毛,一路烧杀掳抢,无理可喻。 这些事,刘不才听得多了,但亲身遭遇,却还是第一回,自不免惊惶失措,而又苦的是人生路不熟,唯有回身便走,跟着一群人,只拣偏僻小路,茫然疾奔。 结果还是逃不脱,为潜伏在一座石桥下的两名长毛截住,同行被掳的一共6个人,辫子结辫子,在白刃相指之下,被押到一处长毛的“公馆”,关在厅堂旁边的罪房里。 事已如此,刘不才知道惊慌无用,自己告诉自己:千万镇静,才能随机应变。因此,他只是默坐一隅,聚精会神地注意外面的动静。在人来人往的足步声中,突然听得有人喊道:“叫新家伙出来讲道理!” 刚被掳的人称为“新家伙”,刘不才心中警觉,生死祸福,决于此俄顷之间,必须整顿全神,见机行事。一丝一毫都疏忽不得。 等牵出厢房,只见厅中一张太师椅,上面似猴子一般蹲着一个瘦小麻面的长毛,看年纪不过二十刚刚出头。左右两个长毛称为“小把戏”的十五六岁的少年,手中都抱着雪亮的钢刀。 6个人一字跪下,麻面长毛开口就说:“现在粮草不足,要这许多人何用?推出去斩掉!” 左右两个小把戏,一起踏出来,握拳抱刀,向上行礼,像唱戏似地齐声答道:“遵令!” “老爷,老爷!”有人极喊哀求:“做做好事,饶我一条命!” “送你归老家,上天堂,就是好事!” 小把戏不由分说,推了两个人就走,第三个就是刘不才,急中生智,大声说道:“粮草不足,我有办法。” “喔,”麻面长毛不信似地问:“你有办法?倒说说看!你要唬人,当心吃苦头。” 缓兵之计见效,刘不才就从容了,“我决不敢瞎讲。”他说,“只要放了我,我自有办法弄几十担粮食来。” “你说!说得对了,我放你。” “嘉兴粮食多得很。管仓的秦百长我认识,写张公事,今天送,明天粮食就到了。” “你会写字?” “会!” “你不早说!”麻面长毛一跳下座,从绑腿上取下一把匕首,割断了缚在刘不才手腕间的绳子。 这就像赌钱的“死门开”一样,刘不才的胆量,一下子变得其泼无比,不由分说,便往外大喊:“刀下留人!” 麻面长毛不作声,居然是默许的表示。等将那两个面无人色的百姓押了回来,他才开口说道:“算你们运气!不过不能放你们。你们会做啥?有没有做裁缝的?” 做裁缝的没有,却有人会打草鞋,还有人会上房补漏。麻面长毛一一问明,因材器使,发遣完毕,然后很客气地向刘不才请教姓氏。 刘不才老实答道:“我姓刘。” “刘先生,你请坐!”麻面长毛说道:“老实跟刘先生说,我就是少一个会写字的。那天遇见一个秀才,我倒好意尊敬他,哪知道是个书呆子,破口大骂。有个小把戏不知道轻重,一刀过去,削了他半个脑袋,就此呜呼。从此以后,没有遇见过读书人,今天跟刘先生有缘,要请你帮忙。不会写字,跟哑吧一样。” 这个譬喻费解,只听说过不识字如“睁眼瞎子”,何至于像哑吧? 等刘不才问了出来,麻面长毛答道:“我打了好些胜仗,没有人替我写禀帖报功,岂不是像哑吧一样?还有上头要叫我造兵册,凭册发粮,也没有人替我动笔,都要拜托刘先生了。” “原来如此!”刘不才倒不免有些怯意,造名册容易,写禀帖叙战功,只怕自己文章不胜,应该言明在先:“只怕我写不好!” “刘先生不要客气。先请吃饭,回头动手。” 刘不才实在也饿得有些头昏眼花了,但急于有所自见,好跟麻面长毛建立一重关系,因而挑容易做的先做,“吃饭不忙。”他说,“我先来造兵册。” “也好!等下我陪刘先生吃酒。小把戏,”麻面长毛喊道:“抬桌子!拿笔砚来。” 于是抬一张桌子在当门亮处放下,铺排笔砚,取来原有的兵册,翻开来第一页第一行,写的是“求天义麾下巡查陈世发,年二十一岁,系安徽怀宁县人,父母已故,弟在营,无妻子。”刘不才知道,太平天国在“王”下,“侯”以上另有五等爵,称为“义、安、福、燕、豫”。这五等爵上面,有两个字的称号,第二个字必用“天”,像长毛破杭州的悍将谭绍光,确叫“慕天义”。只不知道“求天义”是谁,陈世发可就是眼前的“居停”? 他猜得不错,“陈世发就是我。”麻面长毛说,“这本兵册是去年造的,好些人阵亡了,也有好些新家伙要补上去。请你念一念,我会告诉你。” 于是刘不才便念兵册,分为“圣兵”、“精兵”两种,每念一名,便听陈世发的招呼,做个记号,存者打圈,殁者勾掉。然后再补新兵名字,到得傍晚,方始弄成一份草稿。陈世发请他搁笔,以酒食款待。 于是陈世发一面与刘不才喝酒,一面谈他的战绩,好让刘不才为他写禀帖报功。陈世发与洋将华尔、白齐文都交过手,互有胜负,谈得十分起劲。 刘不才起先是聚精会地听着,到后来就神思不属了。因为他从陈世发身上起了好几个念头,首先想到的是,陈世发谈的虽只是他这一份的战况,但也不难窥知这一带长毛的全盘动向,如今既然要做接应官军的工作,何妨埋伏在陈世发身边,可以探取许多机密。当然,自己是不可能长期潜隐于此的,但很可以“举贤自代”,找个人替他掌管文书,探听消息。 其次,他又想到像陈世发这样的人,本心其实并不算坏,倘能相机策反,也是官军的一助。 因为如此,便有些心不在焉。陈世发看出他的神态不对,便即问道:“刘先生,你有没有在听我的话?我看你好像是有心事。” 刘不才一惊。定定神答道:“是的,我有心事。我一家人都在嘉兴挨饿,此刻端起饭碗,心里难过。” “那也不要紧。你去把他们接了来,在我营里补名字,发他们口粮。” 刘不才心里一动,能有这句话,朱家老幼,便又可往上海接近一步。但是到了这里,却又如何脱身?这得预先筹划妥当,不宜冒昧从事。 心里这样在想,口头当然称谢:“那太好了,多谢,多谢!” “你家里的人,在嘉兴什么地方?我派人替你去接。”陈世发说,“刘先生,只要你肯用心帮我,我这个人是知道好歹的。” “是。我也看出你是有血性的人。这样,”刘不才说,“我先帮你将公事料理妥当,再来料理我自己的事。那时候你抓一条船,派几个弟兄,陪我到嘉兴走一趟。我还可以替你弄十几条洋枪来。” “洋枪?”陈世发惊喜地问,“你怎么弄得到?” 原是随意敷衍讨好的一句话,不想陈世发竟是大为动心的模样,刘不才灵机一动,将计就计,索性摆一个骗局。原来朱大器有个堂房侄女,小名七喜,丈夫叫孙子卿,在洋行做事,是朱大器的得力助手。七喜人很能干,常常出面跟“官客”打交道,而且是松江老大的结义妹妹,大家都叫她朱姑奶奶。刘不才想到他们夫妇,办法有了。 “我有一个亲戚姓孙,在洋行里做事,以前替浙江买了一批洋枪,运到半路上,听说忠王殿下大军已经围困杭州,内外交通断绝。这批洋枪便成了他的私产,一部分在嘉兴,一部分运回上海,原是想找户头脱手。如果你要,我可以替你想办法。” “我要,我要!”陈世发说,“不知道他要卖多少钱一枝?” “这倒不大清楚。”刘不才见他异常热中,便进一步试探:“你相信不相信我?” 陈世发乱眨着眼,好久才问出一句话来:“信你怎么样? 不相信你又怎么样?” “不相信我,不必谈,如果相信,你让我到上海去一趟。 来回顶多三天功夫;我去打听价钱,拿样品来你看。” 陈世发大费考虑,最后还是未作决定,且等到明天再说。 吃完晚饭,刘不才又在灯下造兵册,直到三更天方罢,陈世发备了宵夜犒劳,还说要替他去找个“婆娘”,刘不才那里有这份闲情逸致,笑笑谢绝。 睡的地方很舒服,不知哪里弄来的一张红木大床,铺的是狼皮褥子,盖的是簇新的绸面洋市里的厚棉被,但是刘不才却不能入梦,在枕上盘算了又盘算,等盘算妥当,却又兴奋得睡不着了。 第二天自然还是起来得很早,吃过早饭动笔,将陈世发报战功的禀帖写完,念着给他听过,一切妥贴,就待封发之时,刘不才问道:“禀帖送到那里?” “送到嘉定。” “那要经过上海。”刘不才问:“不知送信的弟兄,能不能到夷场上去走一趟?” “这——”陈世发大惑不解,“这是干什么?” “我不是说过,我那姓孙的朋友,有一批洋枪,而你又想买?我现在在想,先用不着我自己去,我写封信给他,叫他将价钱开来,顺便再带几枝样品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陈世发浮起满面笑容,“那我另外派人。要很机灵,又熟悉夷场情形的人去办。”他想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有,有,有人。” 于是刘不才立刻动笔写信给孙子卿。信非常简单,先说“阖家安好”,这是写给朱大器看的。接下来说:“弟新交一友,颇讲义气,渠拟购洋枪一批,长短不拘,望兄看弟之交情,报价特别克己。并先交货一批,数量可询来人,能携若干,即付若干。价款容后再算。” 写完,念着讲了给陈世发听,讲到最后几句,陈世发惊喜地问:“你是说,现在就可以弄一批枪来?” “对了!我的朋友相信我,凭我的信,要多少是多少,就怕去的人随身带不了。将来大批运出来,怎么走法,还得好好商量。” “这当然要写禀帖呈报上头。现在先弄几枝来试了再说。” 陈世发想了一会说道:“我派四个人去,见机行事。不过,”他脸色突然变得严厉了,“刘先生,这件事开不得玩笑的。” “怎么会开玩笑?我人在你这里,承蒙你不弃,当我朋友,我开你这个玩笑,不就等于开我自己的玩笑?不过话要说明白,弟兄们去了,到地方找不着我的朋友,或者我的朋友不肯给枪,这算是我开玩笑。如果路上出了别的毛病,不能记在我头上。” “那当然。” “还有句话,我先要问清楚,这四个弟兄,见了我的朋友,问起来:‘你们四位做啥行当?’他们怎么说?” 这一下将陈世发问住了,只好反过来请教:“你看呢?” “照我看,最好说老实话。我在这里干什么,你待我怎么好。我的朋友心里就明白了。” “这样一来,不会有危险?” “决不会。我的朋友又不是半吊子,会去报官。”刘不才为了稳妥起见,特别又在信上加了一句:“务必款待来人,千万秘密。” 有了这样切实的信,陈世发自然深信不疑。当时便选派了4个人,聚在一起商量了好半天,决定第二天一早动身,这4个人如何走法,怎么样利用熟悉地势的长处,抄小路,走捷径到上海?陈世发都告诉了刘不才,但有一点,犹成难题。 “去的时候是空手,怎么样也混得过去,从上海出来,带着枪就麻烦了。遇见我们自己人也不要紧,遇见‘妖兵’,关卡上怕难过。” “妖兵”是指官军。这确是难题,刘不才细想了一下,认为以孙子卿的关系,或者可以帮他们过关,因而答道:“这只有到了上海再说。我的朋友,在上海人头很熟,去的弟兄不妨老实跟他说,让他想办法,护送出境,或者办得到。” 这一说,陈世发比较宽心了。此时亦无从计议,只有派出去再说。 第三章(1-1) 4个人一起上路,3个穿的便衣;一个穿的长毛的服饰,也带着公文,装作押解3名“奸细”到上海。 船到了“阴阳交界”之处,3个穿便衣的弃舟登陆,混过军官、洋将、长毛三不管的地带,进入夷场,其中为头的叫李长山,生长上海城内,后来入了刘丽川的小刀会,再摇身一变而为长毛,对夷场上情形很熟,依照信面所开地址,直接投到孙家。 孙子卿正好在家。门上来报有这么三个人求见:再拆开刘不才的信一看,又惊又喜,却又疑惑,不知道这三个人是何路数?他一向细心谨慎,不肯贸贸然出见,所以一面派人殷勤招待,一面跟妻子商量。 “从没有听说过刘三叔写过信——” “啊!”孙子卿失声说道:“这倒提醒我了。这封信是不是刘三爷的笔迹,还很难说。最好请小叔叔来鉴定一下。” “这时候哪里去找他?”朱姑奶奶想了一下,眉目舒展地说:“我有办法。” 她从奁盒里找出一张纸来,是刘不才给她写的一个调经活血的方子,两相对照,证明确是刘不才的亲笔。 “那就不要紧了。”朱姑奶奶说,“你先见了这三个人再说。” “慢慢!”孙子卿问道:“刘三爷怎么会无缘无故,介绍人来买枪。他的那个很讲义气的朋友又是哪个?” “傻瓜!他在长毛堆里,交的朋友自然也是长毛。” “对,对!言之有理。‘千万秘密’就是这个道理。不用说,来的二个也是长毛。等我去见他们。” “你慢一点!”朱姑奶奶说:“我提醒你一句话:刘三爷人在长毛手里。” 这句话很要紧。孙子卿再将来信看了一遍,恍然大悟,看懂了刘不才是身陷虎穴,刻意交欢,信中有不尽之言,全靠自己去细心体味。这样想着,格外慎重,觉得需要爱妻作个帮手。于是他说:“你不妨在屏风后面听听,如果我说错了话,你咳嗽一声,递个暗号过来。” “那倒不必。我只听听,帮你记话。” *** 孙子卿的体貌很周到,特为穿了马褂去见客。一一作揖,请教姓氏,然后肃客上座,敬酒奉烟,殷勤得让客人竟有些局促不安了。 因为如此,反倒不容易谈得到正题上去。李长山不便自陈身份,而孙子卿却又无由直抉其隐,很谨慎地旁敲侧击,变成不着边际了。 这一下,在屏风后面的朱姑奶奶,喉头实在痒得忍不住,非咳嗽一声不可。这一声咳得很重,三个客人都有惊诧之色,而孙子卿却有些茫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想一想还是不明白,决定去问一问。 “对不起!内人有事在招呼我。各位请坐,我马上就来奉陪。” 这个举动大错特错!先是无缘无故地堂客咳嗽,然后又是主人到屏风后面去密谈,这两个行动连在一起来看,客人会怎么样?想到的必是“捉放曹”的故事,疑心孙子卿识破底蕴报了官,“中外会防公所”派人来捉长毛了。 如果客人有此猜忌,万事皆休。旁观者清的朱姑奶奶十分着急,急中生智,毫不考虑地一闪闪了出来,目的是阻止孙子卿入内,要让客人知道,并无挟带阴私,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 这一露面,也是个非凡的举动,因为从无如此不守闺训的妇女,贸然来见生客。只是朱姑奶奶的容貌神态,不带丝毫扭捏,大大方方地向客人含笑点头,倒像彼此是穿房入户的通家之好似地,所以李长山与他的同伴,虽有突兀之感,而更多的却是好奇之心,觉得这家人家有趣,堂客竟不避生人,倒要听她说些什么? “我来打听我们刘三叔的消息。”朱姑奶奶若无其事地说,“请问三位是从那里来?” “是从金山卫来的。”孙子卿代为回答。 “那么刘三叔也在金山卫?”朱姑奶奶问道:“是不是在太平军那里?” 这一问李长山如释重负,孙子卿亦是这样的感觉,盘马弯弓好半天,就是这句话碍口,现在让朱姑奶奶开门见山一揭破,话就说得拢了。 “是的,是的。”李长山连连点头,“刘先生在我们巡查那里当‘师爷’,我们巡查很敬重他的。” “喔,那好!太平军本来也是讲道理的。”朱姑奶奶察言观色,自觉再无逗留的必要,便即说道:“三位请宽坐。我去预备点心。” 朱姑奶奶翩然隐入屏风后面。留下孙子卿陪客,细听来意。李长山说了陈世发的名字,以及刘不才介绍买枪的经过,然后问道:“孙老板是不是有批枪在嘉兴?” 这话令人莫名其妙,不过孙子卿自然能够想像得到,一定是刘不才在掉枪花,便只有先圆着谎再说,所以答一声:“不错!” “我们巡查叫我带了刘先生的信来见孙老板,有两件事要请你帮忙:第一,请你卖一批枪给我们,价钱方面想来有刘先生的介绍,孙老板不会多算我们的,不过要现银子,只怕拿不出那么多,可以不可以拿东西作价?” “是什么东西?” “总是值钱的东西,首饰、古董、字画、皮货都有。” “喔!”孙子卿先不置可否。 “第二件是我们要多带一点样品回去,价款将来一起算。不但多带,只怕这方面的关卡过不去,还要请孙老板想法子保我们一保。” 孙子卿点点头,要考虑妥当再回答,而一时茫然不知从何着眼去考虑?只是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刘不才是在场子上变把戏,而自己是他指定了的搭档。不知道他是要变麻姑献寿,还是宝蟾送酒?反正要蟠桃就献蟠桃,要酒壶就送酒壶,把戏决不能拆穿。 因此,这时就不必细想,先大包大揽答应下来,总是不错的。主意打定,立即开口:“两件事都包在我身上。是刘先生介绍来的,一切都好说。三位是贵客,我应该略尽地主之谊,我先派人陪三位去落栈房。晚上我请三位玩玩。我也知道三位公事在身,恐怕不肯多耽搁,我们尽明天一天把这两件事办好。” “是的。多谢孙老板!”李长山又说:“我们巡查的意思,要买一百枝长枪、四十枝短枪,最好拿你存在嘉兴的那批货色拨过来比较方便。” “好的。”孙子卿含含糊糊地答道:“只要方便,彼此求之不得。” 交谈到此,告一段落。孙子卿派了个得力伙计,陪李长山一行去“落栈房”,当面关照,竭诚招待,不许让客人有一点不满意。 打发走了客人,回到里面,朱姑奶奶迎上来告诉他说,已经派人去觅朱大器回来。接着便细问交谈经过。孙子卿自然是据实细诉,只字不隐,同时也说了他的看法。 朱姑奶奶一面听,一面不断点头,“不错。刘三叔花样多,不知道在耍什么把戏?” 她说,“照我看,不光是为了他自己脱险,说不定还有别的道理在内,只是我们识不透。等小叔叔回来了再说。” 果然,朱大器回来一听经过,立刻就找着一条线索,“我们这位三爷,为啥要说有批枪在嘉兴?其中必有缘故。”他说,“三爷,恐怕是想回嘉兴,莫非舍下老小都在那里。” “对!小叔叔看得很准。”朱姑奶奶进一步推测:“刘三叔一定是想从嘉兴到我们松江,路不熟,走到了金山卫。” “我倒想起来了。”朱大器问道:“三爷怎么会做了长毛?” “当时想问,又觉得不便开口。”孙子卿答说,“一朝生、两朝熟,今天晚上一顿酒喝下来,就都晓得了。” “好的。那你就早点去陪他们,统通问明白了再说。这件事我也要好好想一想。” “小叔叔!”朱姑奶奶问道:“要不要请五哥来商量?” “当然。这是无论如何少不了他的。” 如孙子卿所预料的,这晚上飞觞醉月一顿酒下来,凡是有关刘不才的消息,能够打听得到的,都打听到了。“小王,” 孙子卿是指他那个招待李长山的伙计,“他很灵活,开好栈房,陪他们到石路上,替他们每人买了一身衣服,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新的;接下来又带他们去看西洋马戏,一下午功夫,就把这三个小长毛,弄得服服贴贴,我等开口一问,原原本本都告诉我了。” 当然,也有李长山当时不在场,不知道的情形,但最要紧也是最精彩的,刘不才急中生智,得免一切之厄,而且救了四个难友的经过,总算不曾遗漏。 听罢始末,朱姑奶奶又惊慌又高兴地拍着胸笑:“我们这位刘三叔,我真服了他了。”她说,“这才叫七分本事,三分运气。不是他有本事,胆子大,稳得住,长毛不会放他,不是他运气好,长毛正好缺个会文墨的人,他也没有这样便宜。” 朱大器跟松江老大却不似她这般近乎激动,一直很冷静地听着,这时交换了一个眼色,微微颔首,是莫逆于心的样子。 “老孙,”朱大器徐徐说道:“我跟五哥推敲了一晚上,我们的想法一样,猜舍下老小都在嘉兴,三爷是想到松江去寻五哥的手下想办法,不晓得怎么落到了长毛手里。现在看来,是不错的了,三爷在嘉兴已经住了些日子,不然不会认识什么‘管仓的秦百长’。” “是啊!”朱姑奶奶说,“刘三叔不会一个人无缘无故住在嘉兴,当然是带着小叔叔府上一家人逃在那里。现在该怎么办呢?我看用不着一条直路走到底。” “怎么?”朱大器问,“七姊,你有啥好主意?” “我也是瞎想,不晓得对不对?”朱姑奶奶答道:“不是有一句话叫做‘双管齐下’,是不是可以一面救刘三叔,一面把老太太在嘉兴的下落打听出来,另外派人去接?” “这个主意倒不错——” “不然!”一直不曾开口的松江老大,大摇其头,“把戏要刘三叔去变,我们临空插一脚,事情就搞乱了。所以还是一条直路走到底的好。现在顶要紧的是帮刘三叔的忙。刚才我跟小叔叔商量,我们要派个人跟他们一起下去。不过这个人不大容易找。” 照松江老大跟朱大器商定的计划,这个人不但要机警沉着,而且要懂得洋枪,因为派一个人同去,要找个很说得过去的藉口,最妙莫如在陈世发要买洋枪这个题目上做文章,找个内行下去谈生意。等到去而复转,就把刘不才心里要说的话,统通都带回来了。 这个做法,天衣无缝,孙子卿大为赞许,至于要人不难,他认为小王和他的学生萧家骥都可以去。 此一人选,所关不细,需要慎重考虑。萧家骥年纪虽不大,却已是老于江湖,见多识广,而且曾随朱大器出生入死,对于长毛的情形亦深有了解,自是可托以重任的一员“大将”,不过小王也有他的长处,机警灵活不逊于萧家骥,却比萧家骥更来得谦和亲切,而且跟李长山他们早已混得很熟,如果派他跟着去,亦是顺理成章的事。 由于铢两相称,便很难决定人选。朱姑奶奶这两年心细了,想起一件要紧事,“这两个人都不懂洋枪,”她提醒她丈夫说,“怎么能算是‘内行?’” “那不要紧。”孙子卿说,“他们的英文都不错,找洋人教一教,再拿一份英文说明书看一看,就足足可以唬住他们了。” “要讲唬人,死的能说成活的,家骥比小王就差一点了。” “既然七姊这么说,就请小王去。” 终于由朱大器一句话作成了决定。孙子卿作事爽利,当夜便着人将小王找了来,一一交代妥当,第二天一大早,分头办事。 *** 由于小王要到洋行里去向洋人请教,所以这天上午是孙子卿带着人亲自到栈房里去看李长山,约到松风阁去喝茶吃早点,同时商谈正事。 一见面少不得还有一番寒暄,津津乐道,毫无做作,同时谢了又谢,又不断夸奖小王,表示感激。 见此光景,正好接入正题,“三位不讨厌他,那就再好都没有。”孙子卿说:“我想就叫他陪了三位回去。” 这一说,李长山有些发楞,因为不知道孙子卿是什么意思,但却依旧含着友好的笑容,答一声:“哦!” “小王就是我号子里管洋枪的。”孙子卿说:“我让他陪了你们去,有啥疑难,都可以问他。我们这笔生意,怎么做法,也由他当面接头。估价单我叫他带了去——这实在也无所谓,我们大家交个长朋友。” “喔,喔!”李长山弄明白了小王此行的任务,立刻大为高兴,“孙老板,你这个生意,这样子做法,一定会大大地发达。说实话,我们那里懂洋枪的,就有,也是三脚猫,请个内行下去,再好都没有了。” “多谢,多谢。你们说得好。”孙子卿问道:“我想请教,你们想带几枝枪回去?” “我们巡查关照,能带多少,就带多少。”李长山说,“这要看孙老板了。” 孙子卿故意作了一番沉吟,然后用很恳切的声音答说:“三位过关卡,都是我的责任,如果出了什么毛病,变得我对不起朋友。我看长枪狼犺得很,很难混得过去。你们三位每人带四枝短枪,别在袴腰里,外面长袍一罩,就看不出来了。” “好的!”李长山又问:“子药呢?” “子药随便各位要,能带多少就多少。”孙子卿又说:“这八枝短枪跟子药,归我奉送。” “这不好意思了——” “不,不!我还有话。另外四枝,请你们带给我的朋友。” 孙子卿又说:“我想他在那里,总也欠了哪个的情,这四枝枪是预备他送人的。” “好的,”李长山话是这样回答,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向往之情。 这一下,触发了孙子卿的灵机:反正八枝枪,何不惠而不费地做个顺水人情?这样在心里想着,口中便说了出来:“我还有话,这八枝枪,五枝请代为奉上巡查,其馀三枝,奉送你们每人一枝。这话,我会关照我那个姓王的伙计,跟你们巡查交代明白。” “这,这——”李长山结结巴巴地,满脸过意不去,恨不得能有办法即时报答的神情。 孙子卿看在眼里,很欣慰也很得意,“朋友嘛!”他说,“将来的日子长得很。只要我那个姓刘的朋友,请三位带只眼睛,我就感激不尽了。” “一句话!”李长山拍着胸脯,慨然应承。 这使得孙子卿也很感动,于是他说:“我还要请问三位一句话,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李长山刚要开口,他的同伴拉了他一把,因而三人小声商量,一个说想在夷场上访一个亲戚,一个说久为风湿所苦,打算找一找有什么比较好的药,总而言之,都是恋恋不舍,深恐李长山马上就要走的意思。 “好啦!”李长山究竟是为头的人,比较顾到“公事”,所以只作了些微让步,“孙老板原说今天一天办妥当,明天就可以走。既听你们都有事,我们准定后天走。” 那两个人还未有表示,孙子卿先自接口:“后天走最好,我就比较从容了。” 这样一说,事情便成定局。孙子卿还有正事要办,先行告退,留下一个也是很能干的伙计,陪李长山一行去吃馆子,听京戏,约定晚上在孙家吃饭。 *** 这天下午,一切都已妥当,关卡上只要有交情,有银子,无不可以商量。洋枪如果只要十枝八枝,现成有的是。比较麻烦的是,小王学做玩枪的内行,恐怕非朝夕间事,而似乎也能现贩现卖,不露破绽了。 “孙先生,孙太太,你们看我!”小王得意洋洋地说,一面将枝短枪推着拉着,拆得一桌子的零碎。 “拆是拆开了,你倒装装看!”朱姑奶奶笑着:“小王你先不要神气,要装得好才算本事。‘拆家当’不算啥!我连自鸣钟都拆过,就是装不好。” 朱姑奶奶是带着些恶作剧的心情,所以看到小王受窘,觉得好笑,孙子卿做老板的人,对于手下一向恩多于威,此时觉得心不忍,便安慰他说:“慢慢来,慢慢来!能够拆得开就算很不错的了!明天还有一整天功夫,再好好学一学。” “明天一早就可以了!”小王发愤答说:“今天晚上一夜不睡觉,我也要拿它装好。” 结果只花了半夜功夫就学会,深夜十二点钟,小王兴冲冲地跑了来,要“献本事”,好在孙子卿家一向是“夜市面”,小王来到,正好赶上宵夜。 在吃宵夜的一共四个人,朱大器和孙子卿夫妇以外,还有一个松江老大。他们正在谈小王此去,应该带些什么话给刘不才,所以他算是来得很及时。 “你仔细听听!”孙子卿说,“如果你有什么疑问,这时候尽管提出来,如果到时候刘三爷问到什么活,不得要领,他的把戏就变不成了。” 于是孙子卿接下来将他们所要告诉刘不才的话,先说给小王听:第一、凡事慎重,千万不要冒险。第二、朱家眷属能由他设法带到上海最好;否则不妨将朱家老幼的住处告诉小王,这里另外设法接运。第三,刘不才在金山卫要自己当心,万一有战事,可以往松江这面逃,不过不能进到松江老大那里,因为他家就在这两天让长毛打了公馆。刘不才如能逃到松江,可以找秀野桥边吴记茶店的老吴;他是松江老大的徒弟,自会安排一切。第四,如果可能,最好让刘不才到上海来一趟。 “这一点当然办得到的。”小王答道,“做生意本来是你来我往,要双方面凑成功,陈世发问到洋枪上有些事,我可以说,我不敢作主,最好请你派个人到上海面谈。那不就顺理成章,正好请刘三爷代他来接头?” “不见得!”孙子卿说:“这条金蝉脱壳之计,你我想得到,他们也想得到。这都不去说他了,现在要谈你,你到了那里也要谨慎,切忌跟刘三爷太接近。言谈之间,也要当心,总要装得跟刘三爷虽然认识,并不太熟,洋枪生意,更是你自己的事,与他并不相干的样子才好。” 小王听罢,细细将这番话体味了一遍,有把握能捏住了分寸,才重重点头:“我都懂。” “报价单我替你预备。”孙子卿又说,“这笔生意,可真可假,但就是假的,也要做得像真的一样。” “是,这我懂。” “不然!”朱大器插进来说,“做生意不光是台面上的事。 台面上混得过去,能做成一笔生意,不算本事,这笔生意要对方回去细想一想,确实合算,而又能明了我们为什么肯让步,不会疑心我们耍什么花样,才算是会做生意。所以即使是假生意,也要做得这个样子的真法才算数。你懂了没有?” 这就不是一下能领会的了。小王倒是凝神细想了好一会,参透了其中的道理,自觉深得其益,欣然说道:“朱先生,我又学了点本事。” 这是心悦诚服的领悟,能够体会到这样的奥妙,要思路很清楚,心思很灵敏的人才办得到。因此孙子卿跟朱大器有一个相同的想法,小王的翅膀看来长硬了,哪怕海天辽阔,高峰插云,尽可以放心让他飞出去。 “这一趟去,事情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很容易,全在你自己抱定宗旨,随机应变,我也不必再多说。”孙子卿转脸问道:“小叔叔,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他?” “有的。”朱大器问道:“小王,你这两天跟他们在一起,总看得出来,这班人最喜欢的是什么东西?” “多啰!乡下人进城尚且眼花缭乱,何况是到夷场?最喜欢的当然还是洋货,挂表、千里镜、红头火柴,只要新奇的,样样好。” “那么,小王,你何不做一趟‘小货’?生意做得迁就点,赚钱归你,亏本归我,好不好?” “这怎么不好?”小王笑着去看孙子卿,意思是未得他的允许,不敢擅自答应。 孙子卿连连头点,不止于同意,且是佩服朱大器的表示,“小王,”他问,“你晓不晓得朱先生劝你这样做,是啥意思?” 这下提醒了小王,该先想一想,“赚钱归你,亏本归我”为什么? 一想明白了,还是希望他这趟去能够顺利圆满,“这一来,我去做生意的味道像是更足了。”小王又说,“同时借此结交联络,总可以打听出一点什么来!” “对!”朱大器接口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明天你自己去办货,本钱我借给你。” “那倒不必。”孙子卿说,“他有两千银子的积蓄,存在号子里生息,明天提出来用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慢慢,慢慢!”朱姑奶奶赶紧从后厅闪出来说,“小王,你把那把枪练好了没有?” “练好了。我装给你看。” 小王撩起下摆,探手从袴腰带上解下一枝短枪,很熟练地拆开,然后又拿零件一样一样地装回去,拉着推着,只听劈劈拍拍地响得清脆好听。 “这才好!你有好东西吃了。” 朱姑奶奶留着一碗鲍鱼粥——将就材料,一共才煮了两碗,一碗请朱大器吃,还有一碗连松江老大和孙子卿都不得到嘴,特为留着给小王做奖品。 这碗粥自然特别够味。吃完了,小王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家请放心,不要说这个地方,哪怕龙潭虎穴,我也敢去。” 孙子卿夫妇看了朱大器一眼,相视而笑——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如果刘不才需要,让小王留在那里替他做帮手,好接运朱家眷属。这话本来想临走的时候再说的,看小王此刻士饱马腾,劲道正足的神气,那就不妨提前开口。 “小王,我还有句话问你,如果刘三爷要你多留几天,或者有啥差遣,你肯不肯答应?” “那用不着说的。该当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是他的下手,当然听他的。” 第二天小王依言去办洋货,李长山和他的同伴又痛痛快快玩了一天,到晚来孙子卿设宴饯行,送回栈房,随身带四份礼物,是每人一只挂表——三个人三份以外,还有一份带给守在船上的长毛。 *** 送出“阴阳交界”的地带,寻着了原来的船,一帆西风,顺顺利利地到了金山卫。 到了自己的地方,李长山他们就神气了,系着黄红绳短枪,左右腰各挎一枝,胁下斜挂一枝,挺胸凸肚,回到营里。 陈世发正与刘不才在闲谈转战大江南北的“战功”,听小把戏进来一报告,越发眉飞色舞,一把捏住刘不才的膀子,连连摇撼。 这就尽在不言中。不过,刘不才听小把戏报告,说还有个生人,虽知必是孙子卿所派,却须先看明是什么人,心里好有个数,因而抢着在前面走,正好与小王迎个正着。 “是你!”刘不才有些失望,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小王机变有余,沉着不足,是个上海人所说的“小滑头”之流。 “刘先生!”小王倒很沉静,泛泛地寒暄着,“好久不见了。你好!” “来!来!”李长山很起劲地从中引见,一面介绍姓名,一面便自然而然地说了小王和孙子卿的许多好话——这一下刘不才方始放心,知道孙子卿了解自己的意思,敷衍得极其周到。 乱过一阵,才能谈入正题。小王的话很从容,先谈愿意做这笔生意,又是刘不才所介绍,更加不敢怠慢。接着便表明那些短枪送谁送谁,最后加了一句:“洋规矩向来如此,要请巡查老爷用得满意了,我们再谈生意。” “你们孙老板好会做生意。只要货色好,价钱巧,我们这笔生意做定了。”陈世发拿起一把短枪,翻弄了两下,蓝光映日,耀眼生花,不由得技痒,“我们先试试看。到后面去。” 这是要打个垛子,试试准头。刘不才固然心里嘀咕,小王也不免大起恐慌,因为短枪的装卸,虽已纯熟,但他却未开过枪,如或打不准,甚至由于心慌的缘故,或者震动抖落,或者走火伤人,不但这笔生意受影响,整个把戏怕也要拆穿。 因此,小王当机立断,决定推辞。推辞要有个理由,那就只有唬他一唬,“巡查老爷,不瞒你说,打枪我不会。为啥呢?夷场上的规矩,要有照会,才准开枪,不管是在什么地方,规矩一样。我没有照会,所以从来没有打过枪。不过,” 他捡起一把枪说,“拆拆装装,我可经得多了。” 一面说,一面便“献本事”。这一下,果然把陈世发给唬住,将打垛子的事搁在一边,要小王教他如何装卸。消磨了个把时辰,天色已黑,陈世发摆酒招待,同时正式开始谈生意。 此中有两件事要细细磋商,第一是价钱,第二是交货。事情本来就麻烦,而谈这样的生意,更加麻烦,因为假的要谈成真的,同时还要迎合刘不才的意向,所以小王真个每一个字出口之前,都要细想一想。 总算刘不才的意向是摸到了。小王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态度上自然是要偏向陈世发,因此,自己就得想办法将他要做给陈世发看的态度,烘云托月地显得格外明白才对。然而也不能一味迁就,事事卖刘不才的帐,那就显得假了。自己也有自己要顾到的宗旨,这个宗旨是帮老板做生意,“千肯万肯,蚀本不肯”,所以别的话都好说,刘不才帮陈世发杀价钱,他就要极力争辩了。 长枪开价每枝24两银子,说起来是不贵,小王早已表明:“刘先生介绍来的生意,不敢开虚价。”可是陈世发未曾开口,刘不才先就不肯答应。 “小王,我跟你不太熟,你们孙老板晓得我的,你尽管核实再减。” “我知道,我知道刘先生跟我们老板的交情。就是为此,才开的实价,实在没有办法再减了。” “做生意那里有说一不二的?皇帝的金口,也不一定作数;你总要顾顾我的面子。” 小王呆了半晌,显出极为难的神气,好半天才说,“既然刘先生这么说,我减一两银子。” “一两?哪个要你减!” “实在是我不敢作主。这样,”小王答道:“刘先生跟我们老板当面谈好不好?” 这是替他开路,不过说得早了些,刘不才很见机地接口:“我哪里走得开?好了,价钱我们先不谈,谈交情。能不能把嘉兴那票货色拨过来?” 嘉兴何来什么“货色”?小王是早就想好了托词的,随即答道:“能把嘉兴的货色拨过来,彼此都方便,可惜不行!” “为啥呢?” “那批枪埋在土里,一定生锈了,起出来好好收拾过,用药水砝一砝蓝,加上一层油,做得好可以冒充新货。不过卖给别人可以,刘先生介绍来的生意,我们这样子做法,将来还要不要做人?” 听得这话,陈世发连连点头,他们这番做作,无疑地已骗得他快死心塌地了。小王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而口头上却越发慎重了。 “刘先生,这一层要请巡查老爷体谅,我们只能在上海交货。” “上海交货?”刘不才看着陈世发,一脸的失望,“这不是麻烦?” “是啊!不过,”陈世发转脸问小王说,“你们能不能护送过关卡。” “怕办不到。” “这,”陈世发指着桌上的枪说,“又怎么拿过来的呢?” “东西少,好想办法。多了就不成功。” “刘先生!”陈世发问道:“怎么办?” 刘不才紧闭着嘴不答,是拿这件事当作自己的绝大难题的神气,眨眼咬唇,做作了一会方始开口:“办法是有。只怕你不放心我。” 这表示要他亲自到上海去一趟。小王了解他的用意却不敢敲边鼓,怕弄巧会成拙,只很关心地注视着陈世发。 这下是陈世发遭遇了难题,他的表情也跟刘不才差不多,到头来终于说了句:“刘先生!我相信你。” 小王有如释重负之感,这下他可以敲边鼓了,因为就生意来说,这也是解除了他的疑难和责任,不妨怂恿,“刘先生能去一趟最好。”他说,“价钱上头,请刘先生当面跟我们老板谈。有交情在,一切都好商量,不过我们做伙计的,作不来那样的主。” “是啊,刘先生,我请你去,就是要请你替我做主去谈价钱。不过,现银子我没有。你请过来!” 陈世发将他领到自己卧室中,从床底下拉出来一张长条形的画箱,箱子里又有小箱子,而且不止一口,有描金的,有紫檀的,还有洋式的铁箱。 “这些东西,本来是要缴上去的。从前我都是这么做,这两年比较懂事了,想想太傻,所以拿它压了下来。你是识货的,你倒看看!” 刘不才点点头,随手拿起一本册页,是八张恽南田的花卉,再拿起一轴条幅,看封签上写的是:“神品,倪迂拜石图”,钤着一方项子京的图章。 “不必再看了!都是好货。”刘不才问道:“这一箱画你拿它怎么处理?” “抵枪价。” 刘不才沉吟了一下说:“我想一定够了。你开张单子给我,我到上海托人估了价,回来再商量。” “估什么价?你带了去就是了。” “不!”刘不才说,“第一,东西太贵重,我担不起责任,第二,这只画箱很累赘,也不好带。都等我到上海去商量好了再说。” “也好。”陈世发说,“要走就要快,你明天就动身。” “好的。” 答应是这样答应,刘不才其实不愿这么匆匆而行,因为朱家的眷属,还得有个安排——这几天功夫,陈世发已经对他相当信服,只看这一次能放他到上海,就可以料定,自己说要到嘉兴去,接家眷,他亦不会不同意,只是怕他说一句:“宝眷接到这里来好了。”那一来岂不是自己找麻烦?因而决定,暂不说破,相机行事。 在这片刻功夫,小王一个人也在默默动脑筋,已经想了一个办法,可以与刘不才密谈。所以等他跟陈世发一露面,便即说道:“刘先生,小桂芳那天来看孙老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了好些苦。孙老板要我告诉你。”说着,看了陈世发一眼。 这表示有些无关宏旨,却不足为外人道的私话要说,陈世发便问刘不才:“小桂芳是什么人?听来像女人的名字。” 刘不才原有个相好叫小桂芳,但那是三年前所结的露水姻缘,不知小王何以突然提到她?这一层先不必去研究,只答复陈世发说:“是‘幺二堂子’里的。” 陈世发籍隶皖北,不懂什么叫“堂子”,更不知道“长三”、“幺二”之分,不免愕然。于是小王便为他略略作了一番讲解。 “原来是这么回事!”陈世发恍然大悟,“窑子里的姑娘,也有情义重的。你们找个地方谈去吧。” 就这样摆脱了陈世发的视线,刘不才将小王带到自己卧室中,当然不会闭门,就在窗下悄悄谈话。 所谈的自非小桂芳,小王将经过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刘不才。他觉得异常安慰,笑容一直浮在脸上。等小王讲完,才吸口气说:“我就晓得你们一定懂我的意思。做朋友就要这样子,才有味道。这一趟真难为你了,你的‘做工’真不坏,恰好在分寸上头。等回上海,我要跟你们老板说,保你一保。” 小王听得这么说法,自然高兴,但就在这几天,他已大有长进,很矜持地答道:“刘先生,请你先不要夸奖我,等我把事情办妥当了,大家都好。现在最要紧的一件事,是把朱家老小送到上海,该怎么办,该我做些啥,请你早早交代。” “这件事我还没有动脑筋。”刘不才压抑了声音,也压抑了内心的兴奋,“这出戏的上半部,唱得很火爆,我倒有点舍不得草草落场。” 这句话,在小王就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了,“还有下半部?” 他问,“下半部唱什么?照我看,唱到大团圆也就差不多了。” “小团圆容易。朱家老小,我总可以把他们送到上海。不过,我心里还不肯,费了这么大的气力,机会又不错,就这样糊里糊涂下场,未免可惜。不但可惜,还有后患,将来除非不走这条路,除非不遇着他,遇着他,你想怎么过门?” “他”是指陈世发。小王想想不错,此刻大张旗鼓,装神弄鬼,到头来杳如黄鹤,一场无结果。陈世发上了这个大当,自然恨之刺骨,一旦冤家路狭,撞在他手里,哪里还有活命? “这样说,刘先生,你真的要跟他做这笔生意?” “那又怎么可以?将来光复了,还要不要做人?小王,”刘不才附着他的耳朵说,“陈世发很听我的话,这几天听他的口气,长毛好像做厌了,我想拉他过去。” 小王大吃一惊,这个企图太大了,搞得不好,便有杀身之祸,“刘先生,”他正色说道:“这件事你千万慎重,最好到了上海再说?”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现在先不谈,我们来研究研究,怎么样将朱家老小送到上海?”接着,他又将他跟孙祥太的关系,以及自己原来的打算,都讲了给小王听。 “原来的打算不错,能够先由嘉兴移到松江,下一步归松江老大想办法。不过,眼前要先通知孙祥太,朱家老太太也在等你的消息。”小王自告奋勇,“嘉兴我也熟的,我替你去走一趟。” 这是个好主意,但两人明天就要回上海,小王突然说要到嘉兴去一趟,岂不惹陈世发疑心?这得要找个很好的理由,不然,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 小王听了他的疑问,略想一想答道:“现在就有个绝好的理由在这里,不如说嘉兴那批枪——。” “啊,啊!”刘不才恍然大悟,心急地抢话说:“你用不着说了,我懂了。” 第三章(1-2) 这天将小王安置在临时布置的一间客房中,刘不才仍旧睡他自己的卧室,与陈世发的房间在一个院子里,只不过大小不同。每天晚上陈世发巡营回来吃夜点心,总要找刘不才相陪,这天也不例外,而且时间特别提早,因为刘不才明天动身到上海办事,少不得还有些话要谈。 “巡查!”刘不才一开口就说,“我想后天动身。明天让姓王的到嘉兴去看一看,如果埋在那里的枪还好用,我们把它起了出来,这票货色,反正在我那个朋友算是报废了的,可以当破铜烂铁的价钱买过来,岂不是两得其利?” “不错,不错!这个脑筋动得好。” “既然你答应了,明天就发一张‘挥纸’给他,叫他当天赶回来。” “可以。” “我们后天一早走。我大概三天就可以回来,这件事我去办,包你不会吃亏。不过,巡查,我有句话,本来不该问,不问又难过。”刘不才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懂点相法,照你的相,少年得志,不过煞气太重。你今年贵庚多少?” “我今年二十二。” “这样说起来,明年有一道关口。这道关口怕很难过,如果安然过关,以后一帆风顺,有三十年的大运。”刘不才自问自答地又说:“我为啥要问这话呢?因为承蒙你看得起我,我不能不报答,我想帮你过这道关。” 陈世发悚然动容,“刘先生,我跟你也是缘分。”他郑重其事地问:“你说我明年有道关,当然是难关,怎么样帮我过法?” “现在还说不出来,不过我及早留心,总有办法好想。说到相法,我倒又有一句话,所谓‘修心补相’,能够做一两桩阴功积德的事,命相自然会改变,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说有句话想问不敢问,而又不得不问,就因为这句话与你过关有关系。巡查,话到口边留不住,我请问你,你要弄这么多枪干什么?” “这不很容易明白的事?既然我们在打仗,实力总是越充足越好。” “光是打仗,自然不要紧。战场上拚命,谈不到造孽,只不过枪多了,不要让老百姓遭殃,这就是阴功积德。”刘不才又说,“巡查,你开张八字给我,我这趟到上海,托人替你去排一排。看看五行之中,哪里有救?” “好!”陈世发随即报了自己的生年月日时辰,刘不才取张纸记下来,随手放入口袋。 正经话到此告一段落,陈世发开始默默地喝酒,喝的是混浊如米泔汁的土酒——松江府出米,几乎家家都酿得有这种文人笔下的所谓“浊醪”,甜甜地如喝酒酿汁,极易上口,但后劲很大,等到自知不妙想敛手时,酒性已经发作,而且往往一醉便人事不知。刘不才在松江老大家上过一回当,颇具戒心,而陈世发却不大在乎,一口接一口地喝,喝到后来,常常叹气,仿佛抑郁难宣似地。这就是刘不才所以说他“长毛做厌了”的由来。 前两天不便问,这一夜不同了。从小王一到,他们的交情就进了一步,而且是一大步,问问陈世发的往事,自然不算冒昧。 “巡查!”他用很恳切的声音说,“我这几天陪你喝酒,总看你闷闷不乐,想来是有心事。能不能跟我谈谈?或者我倒可以帮你个忙,替你出个把主意。” “这个忙你恐怕帮不上,你不知道我的心事,不过跟你谈谈也不要紧。我先说我的出身——。” 陈世发投长毛时,还是个“小把戏”,隶属“翼王”石达开部下,由帐下亲兵擢升为偏裨之将。咸丰六年,“天京”内讧,杨秀清、韦昌辉冤冤相报,砍杀不绝,这年冬天,石达开回师平乱,一时“满朝欢悦”,别有一番兴旺气象。 哪知不到半年功夫,形势大变,因为“亲贵”与群小妒功忌贤,大加排挤。忌石达开最深的不是别人,是“天王”洪秀全的两个胞兄,一个是原封安王的洪仁发,一个是原封福王的洪仁达。 这两“王”本来是无知乡愚,做梦也不曾想到有此显贵的一日,揽镜自顾,怎么样也看不出镜中人具王侯之相。自己看不起自己,便想到别人大概也看不起他,这个念头横亘在胸中,就大不自在了,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怎么样能教人不敢看不起自己? 于是一班小人,正好利用他俩这番心理去攻石达开,这双难兄难弟便天天在洪秀全面前进谗,危词耸听,说石达开的权柄太重,总有一天为韦杨之续,夺权造反。一旦气候已成,无人可制,只有束手待毙,不如早早翦除了的好。 洪秀全谗言听得多了,疑惧横生,却也拿不出驾驭的办法,只有渐渐疏远。石达开见此光景,寒透了心,知道此人不可共大事,决定远走西蜀,自己去创一番事业。 他是咸丰七年五月里渡江北上的,皖南沿江的嫡系部队,几乎完全带走,那时陈世发就已当到巡查,因为奉派到皖北助战,不能跟着石达开一路走,及至留了下来,因为派系不同,处处遭受歧视,这几年调来调去,吃苦有分,升“官”无缘,混到今天,依旧是个巡查。 “照我的资格来说,就算‘六等爵’还巴结不上,至少也该是一个‘朝将’了!他娘的,他们都看我是翼王的人,硬是压住我,官不升不要紧,这口气咽不下。”陈世发愤然地在桌上捣了一拳,将酒碗都震得飞了起来。 跟陈世发的激动相反,刘不才保持着出奇的冷静,因为他泄露了他的秘密,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人害怕,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人紧张了。 “巡查——” “不要叫我什么巡查!”陈世发几乎是咆哮地,“哪个要当什么巡查?你叫我世发,或者叫我老陈好了。” “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体制也不可不顾,你到底带着好些弟兄。”刘不才平静地说,“我们大家以先生相称。陈先生,你再喝口酒,把心定一定,我们好慢慢谈、细细谈。” 最后这两句话,听来意味深长,陈世发果如所言。喝口酒,微微喘息着,等待刘不才发话。 “陈先生,你想买这些枪,总有些别的道理吧?” “不错!”陈世发答说,“我有别的道理。” 是何道理,只有刘不才自己去猜。这就有了进言的余地。 但操之过切,亦非所宜,不过问了这句话,如果没有个交代,显然也是欠聪明的态度。因而点点头说:“我猜想你总有点别的道理。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必问,日久天长,你总会让我知道的。是不是?” “是的。等把事情办好了,我还是要跟你商量。”陈世发略停一下又说:“刘先生,上海夷场上消息灵通,我想请你替我打听一个人。” “哪个?” “翼王。”陈世发忧郁地说,“早先我听说他在广西,无粮无饷苦得很,好些人都拉着队伍,投到忠王这里来了。现在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刘先生,务必请你替我打听个下落出来。” 他这番话,也就表明了他的意向,心存故主,想投奔了去。照此看来,陈世发倒着实是个有血性的侠义男儿,自己跟他既有这段不平凡的遇合,好歹要在他身上尽一番心,才是做人的道理。于是他很郑重地答应:“我不知道打听得到,打听不到?总归一定当桩大事去办,这趟打听不到,我托出人去,迟早总有确实信息。” “重重拜托!”陈世发举一举杯说,“刘先生,遇见你,实在是我走了一步运。” “但愿如此!但愿你脱运交运!”刘不才隐隐约约地,希望能点醒他。 *** 第二天一早,刘不才办好“挥纸”,交给小王,陈世发本想替他弄匹马,倒是刘不才不愿,因为这时候的马是极珍贵之物,遇上不讲理的长毛,硬夺了去,反害他要长途跋涉,不如坐船的好。 “陈先生,”刘不才自觉不须再如以前那样顾忌,率直地提出要求,“我想送他一程。” “随便你。或索性你也办一张‘挥纸’,跟他一起到嘉兴走一趟。” 这不太妙了!但转念自问,在陈世发会想,有没有这个必要?没有。那就不宜造次,因而笑笑答道:“不必!无缘无故去走一趟,有啥意思?” 于是刘不才送小王上船,卸下一个刻着名字的“田黄”戒指作信物,嘱咐他到嘉兴去找孙祥太。同时,说明他们是换帖弟兄,所以关于刘不才的情形,对孙祥太无话不可谈。他要告诉孙祥太的只有两句话,第一,转告朱家放心,不日可以到上海;第二,孙祥太在这半个月中,千万不要离开嘉兴,同时为朱家眷属准备一条坐船,随时要用。 *** 第二天中午时分,小王原船回到金山卫。对陈世发自有一番假话,说埋在嘉兴的一批枪械,损坏得出乎意料,原以为经过整理仍旧可用,谁知锈得竟无可措手。 “那就算了!请你们两位明天就动身吧。”陈世发很明快地说,“但愿你们回来就有东西带来。我的东西是现成的,刘先生,你可以抄个单子带去。” 东西很多。字画目录还比较省事,首饰要检点数量、鉴定品质,一枝珠花是多少粒珠子,大的多少,小的多少?大到如何,小到如何?光采又怎么样?都须一一检点。陈世发倒很大方,先请小王来帮忙,后来索性走了出去,都交给刘不才了。 这时候小王就可以谈他的嘉兴之行了。他说他是在一座尼姑庵里跟孙祥太见的面,这使得刘不才大感兴趣,嘉兴有许多妙龄尼姑。照孙老大说,当家师太是他的堂姊。 “那,他为什么住在尼姑庵里?” “我也奇怪。”小王答说,“先到你所说的那家茶店去打听,有个很漂亮的小伙子问我的来历,我说孙老大的把兄弟刘三爷托我来看孙老大,当面有话说。同时拿戒指给他看,他说他认识这个戒指,不过一时还不能带我去。找了个人陪我吃饭,直到下半天才带我到庵里。孙老大的样子好像在避什么人似地。” 这几句话让刘不才相当不安,他想起孙祥太在帮中的纠纷,似乎有人寻仇,所以行迹如此诡秘。但这话不便跟小王谈,谈亦无用,只好先放在心里。 “两件事我都告诉他了。他亦问起你的情形,谈了好久,他说,朱家很平安,就是记挂你。至于备一条船,方便得很,随时都有,不过这半个月当中,他或许要离开嘉兴。如果你在五天之内去接朱家眷属,可以见得着面,不然,可以找他的一个徒弟,名叫叶振峰,自会安排一切。” “嗯!”刘不才皱着眉说,“最好五天当中能料理清楚。我们明天早点走,一商量定了,马上回来。” 谈到这里,窗外已见人影,彼此便都住口,加紧清点,直忙到晚上才料理清楚。陈世发还置酒饯行,重重拜托,第二天拂晓时分,亲自送他们上船,顺风顺水,当天中午就到了上海。 到得孙家,主人夫妇与朱大器都在那里等,等是等小王,一看他安然而返,无不如释重负。再看到刘不才,则更是意外之喜了。 上上下下都晓得到三爷是长毛窠里,出生入死过来的,因此围了拢来,都要听他的故事,刘不才也就像得胜还朝的将军一般,志得意满,神采飞扬,连说带比地大讲他如何智服陈世发,一讲讲得忘掉辰光,直到天色暗下来,朱姑奶奶才将下人都撵走,请刘不才先息一息,吃了饭再谈正事。 谈正事不如说谈秘密。刘不才此去不过三个月,但不平凡的遭遇,过于他的半生。从饭厅谈到孙子卿的书房,即删去不甚相干的枝枝叶叶,也还谈到半夜,方能让听的人得知梗概。 “像部山海经,”朱姑奶奶揉着眼笑道,“刘三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你!” “这全靠配搭得好。”刘不才指着小王说,“像他!亏得派他来,稍为欠灵活一点,就会露马脚,万事全休!老孙,我们这位小老弟,能干得很,可以独当一面。” “嗯,嗯!”孙子卿也深为满意,“独当一面的机会总有的。” “你们怎么样?明天再谈,还是吃了宵夜去睡觉?”朱姑奶奶插嘴来问。 “他们两位累了。”朱大器说,“明天再谈,明天再谈!” 刘不才跟小王也真的累了,吃宵夜再来上两杯酒,越发觉得眼皮涩重,睡意侵袭。这天,两个人就都睡在孙家。 朱大器跟孙子卿却还不困,他们每天都要到后半夜两点钟上床,这天听了刘不才那许多话在心里,精神格外亢奋,自然还要谈下去。 “老孙,”朱大器问道:“你看如何?”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教人无从置答,孙子卿楞了好一会,才能将刘不才的话,理出一个头绪来,而且抓住了要领。 “这件事,我们有三个做法。宝眷是一定可以接回来的了,如果志仅于此,直截了当跟陈世发开谈判,我们送他多少枪、多少子弹,条件是要他负责拿宝眷护送到上海。这是其一。” 孙子卿略停一下又说,“其二,我们真的跟他做一票生意,枪价上可以‘戴帽子’,他的那批首饰、古玩、字画抵作枪价,当然随我们估价。两头有得赚,是笔好生意。不过让上海道晓得了,麻烦也不小,全看手腕如何了。”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朱大器怎么说,显然的,孙子卿是打算用这个做法。 “你不是说有三个做法?其三呢?” “其三就要大做了。也就是照刘三叔的做法,想法子把陈世发拉过来。不过,第一,先要跟上海道说明白;第二,看样子陈世发是个小脚色,就拉了过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不然!陈世发是一个线头,既然能拉住这个线头,当然不能马上就放手。” “你是说,由陈世发这条线再往上拉?” “我是这么想,要嘛不搞,要搞就要搞得大。” “这是第四个做法。”孙子卿很注意地问:“小叔叔,你先说说看。” “我在想,不管做丝生意,还是开钱庄,如果杭州不光复,困守在夷场上,总是一汪死水。所以我的意思,是先帮官军肃清浙江。” 这个口气太大了,孙子卿无法赞一词,只怔怔地望着朱大器,等他再往下说。 “江苏方面你是晓得的,在安庆的李观察已经招募了一支兵,就要开到了——” 李观察是指福建延建邵道李鸿章。他在程学启协助之下,招募了在安徽各地办团练的刘铭传、周盛波、张树声、潘鼎新等人,带领所部,一共九千,齐集安庆,由曾国藩按照湘军的章程,代定营制,名为“淮勇”、亦称“淮军”。同时江苏在上海的绅士,早就凑足了18万两银子,预备雇用英国轮船,到安庆运兵东下。此事早有成议,孙子卿是知道的,但其中有一重障碍,怕英国轮船沿江东下途中,为太平军所袭击,所以迟迟不果其行。 现在听朱大器说是“就要开到”,孙子卿不免奇怪,所以打断朱大器的话,表示怀疑:“不见得吧!小叔叔你是不是有啥新的消息?” “是的。我是昨天下午才听到的消息,英国水师提督何伯,已经答应派英国兵舰保护运兵轮船。第一条船,大概两三天之内,就要开出去了。” 孙子卿仍然有些不信洋人方面的消息,他亦相当灵通,却未闻此说,因而又问了一句:“小叔叔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吴观察亲口告诉我的。” 他口中的吴观察是指上海道吴煦,此人籍隶杭州府钱塘县,跟朱大器不但是小同乡,而且他家住在杭州城内抚台衙门附近的城头巷,在围城之前,朱大器颇加照应,是有交情的。他跟朱大器说的话,自然靠得住,孙子卿不能不信了。 “吴观察还告诉我,左中丞已经领兵进浙江境界,遂安是在半个月之前克复的。”朱大器又说,“局面是清清楚楚在变了。长毛就靠李秀成一个人,本事再大,也不中用。照我的看法,杭州也不过一年半载,就可以克复——” “小叔叔,”孙子卿忍不住又要提出异议:“你也太乐观了。” “我话还没有完。”朱大器从容答道:“我说一年半载克复,是要大家同心协力。像江苏,如果不是大家凑足18万银子,淮军就到不了上海,一切无从谈起。浙江的情形,当然也是一样,打仗是官军的事,筹饷筹粮是地方上的事,浙江方面,还没有什么人想到,该早早预备迎接左中丞的官军。这件事,我要来做,做成功了,自然有许多好处。” 好处就是做生意,孙子卿当然明白。不过兹事体大,他怕朱大器力量不足,搞得焦头烂额收不了场,不能不提醒他。 “我们这位刘三爷在杭州布置的两着棋,真是刮刮叫!”朱大器翘着大拇指说,“做大事第一要人,第二才要钱。刘三爷大非昔比了!就为了有他这样一个人,我这件帮官军克复杭州的大事才可以做。不过,老孙,我少不了你跟五哥。你怎么说?” 少不了这两个人,无非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孙子卿能有什么话说?自然毫不迟疑地应承:“小叔叔,你用不着问的。” “问总要问一句。”朱大器说,“问过你了,我才可以放手办事。老孙,我们一面办事,一面做生意。” 于是朱大器便又大谈生意经。他认为眼前有三样生意好做,第一样是照刘不才在杭州谈定的计划,垫本钱由孙祥太贩卖洋广杂货,不过规模要大。朱大器平时就很留心各地的市面行情,长毛占领一地,大致总在城外设一条“买卖街”,以有易无,吸收各项日常必需之物,只是物物交换,或者现款交易、数量总归有限,如果能够先发货,后收款,生意就可以做得大,利润自然也就高了。 这个想法,孙子卿觉得不能接受,“小叔叔,世乱年荒,动荡不定,欠帐生意怎么做?”他问,“发了货,人都找不到了,那里去收货款?” “不然!”朱大器说,“人总是希望安居乐业的,局面能够定下来,就会好好做生意,除非万不得已,不会拆烂污。至于说到呆帐,做生意亦总是有的。而况发货之前,总也要打听打听人家的信用。再有一层,我们这样做法,从上海到杭州,等于沿路各码头都有我们‘坐庄’的人在,不但呼应方便,消息灵通,一旦长毛肃清,随便做啥生意,有这些码头做基础,你想想看,声势上哪个敌得过我们?” 这个长线放远鹞的想法,激起了孙子卿的雄心壮志,不由得脱口而答:“也好!这件事我来筹划。” “那就再好不过了。”朱大器很欣慰地说,“第二桩生意,要做我们的本行。局势一定,种田的还是要种田,采茶的还是要采茶,养蚕的还是要养蚕。不然,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说是不是?” “我懂了!”孙子卿答说,“你的意思是,我们照样收茶叶、收丝?” “一点不错。我们照样收,照样可以放款,或者先赊洋广杂货给他们,抵作将来的茶价丝价。至于运到上海,有孙祥太的船在,回空正好利用。” 说得头头是道,孙子卿大为兴奋,定神细想了一下,觉得其中有一个绝大的障碍,“小叔叔,”他说,“现在是‘两国交兵’,要想通行无阻,只怕办不到。就算我们这面说得通;长毛能许你做生意,不作留难?” “留难当然会有的。要想办法去克服,你能克服,生意就归你做,钱就归你独赚。如果没有困难,人人能做,这种生意的好处一定有限。” “话是不错。”孙子卿觉得朱大器不免有唱高调之嫌,略生反感,所以刺他一句:“我也懂,我也会说!” “光说不做当然不可以。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方向认清楚,路亦可以走得通。” 朱大器所说的“方向”,只要从浙江方面掌管民政的长毛身上去着手。长毛占了地盘,当然也希望地方安定,市面繁荣,但丝茶两项,必定滞销,因为粗饭尚且不得到口,何来品茗的逸兴,如果布衣亦不能上身,又何敢奢望穿绸着缎?因此,长毛非为丝茶找一条出路不可。 “长毛所占据的地方,现在缺的是粮食,如果拿粮食去换丝茶,他们求之不得。老孙,你倒设身处地想一想,愿意不愿意做这样子的交易?” 孙子卿又被说动了,不过,“我们这方面呢?”他问,“如果彰明较着跟长毛做生意,当官的恐怕不能不说话。” “这也有取巧的办法,第一,是跟老百姓做生意,只要长毛默许,暗中通知他们那面的关卡放行,我们这面就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了。再说,丝茶出口,于上海市面有益,筹饷也容易些,何必阻挠?第二——”朱大器忽然顿住,停了一会方又开口,“这第二个办法就不去说它了,但愿不用。” 这就是说,但愿不用,用必有效。孙子卿当然要听听,是何办法。催着朱大器说下去。 “这个办法万不得已而用。说穿了不值一文:找洋人出面。” 真的,说穿了不值一文,但就连孙子卿这样常跟洋人打交道的人,都不曾想到这一着。值钱的就是旁人想不到,朱大器想得到。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做。”孙子卿在这方面另有看法,“如果说,我们跟洋行接头好了,有多少丝、多少茶卖给他们,谈合同以前讲明,在内地交货,让他们自己打着他们本国的旗子下去收货。这就不算我们倚仗洋人的势力。” “这无非自己骗自己的说法。”朱大器很坦率地说,“如果是在内地交货,价钱上当然要吃亏,说来说去总是利权外溢。 能够不走到这一步最好。现在我再说第三样生意,这项生意,本轻利重,大有可为,不过良心上讲不过去,好像趁火打劫,说起来有欠光明。所以,我看缓一缓再说。” 孙子卿正听得津津有味,朱大器近乎卖关子的一手,惹得孙子卿心痒难熬,“说,说!”他一叠连声地催:“说说不妨。” “要我说,我就说。前两样生意,我平时也都想过,只有这样生意,是刘三爷去了以后,触机想到。”朱大器的脸色微现悲戚:“这几年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几代积聚的字画、古董,流落在外头,教长毛糟塌掉,想想真可惜。像陈世发这样,还算是识货的有心人——” “啊,啊!”孙子卿矍然而起,“小叔叔,这样生意,我一定要做。这不算趁火打劫,是爱惜文物,利己利人,两受其益的事,为什么不可以做?” “做当然可以做,不过我倒要请问你,懂不懂书画,古董、古书。”朱大器说,“我们相处也好几年了,好像没有听说过,你是这方面的内行。” “我不是内行不要紧,可以请教人家。” “这就不大妙了。我们杭州叫这班人‘古董鬼’,凡是玩古董字画的,几乎没有一个不会用心计,假的说成真的,真的反而说成假的——” “慢来,慢来!小叔叔,假的说成真的,在他们理所当然,何以真的反而说成假的?” “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连这点都想不通。”朱大器笑道:“真的说成假的,你当然不要了,他就可以到手了。” “啊,啊!”孙子卿恍然大悟,怔怔半晌,爽然若失地说,“请教假内行没有用,请教真内行又怕他欺我。这就难了!” “就是这话,这行买卖不是外行做得来的,道理就在这里。不过照现在这样子,你有个做法,好在外行遇外行,你的价钱出不高,对方也不会狮子大开口,不管好歹,大批收下来,慢慢儿沙里淘金,总有几样好东西出现。” 孙子卿细想了一会,欣然答道:“小叔叔这话不错。好在我也不是拿它当正经生意做,还是保存文物的意思。收下来整理装裱好了,多请几个人来看看,价钱出得相当就脱手,不然自己留着玩。” “这样想法,就不会有烦恼。我们的生意,还在第一样、第二样上面。等明天我跟刘三爷再细细谈一谈,就好定局了。” *** 第二天,四个人分做两起,孙子卿与小王去找贩卖军火的洋人,朱大器与刘不才在家筹划如何从松江开始,经嘉兴、海宁到杭州,联成一条线,又可以帮官军反攻,又可以自己做生意。这是极艰巨的一番布置,头绪纷繁,当然不是一天半天的功夫谈得出结论来的。 相形之下,孙子卿经手的事,就容易得多了。洋人那面已经谈好,照陈世发所要的数目,买两百枝长枪、一百枝短枪,一半现货,一半期货,价钱也还算公道,孙子卿已经付了五百两银子的定洋。 “现在就要看怎么运过去了。”孙子卿说,“华尔的队伍,现在改了名字,叫做‘常胜军’,最近在关卡上查得很严,想从小河浜偷运出去,未免危险。请英国人护送,一则另外要加费用,再则风声也太大,反倒害了陈世发。小叔叔,你看有什么好办法?” “再慢慢想,办法总有的。”朱大器说,“我刚才跟三爷在商量,想拿陈世发邀到上海来,当面谈一谈。” 这个主意,近乎离奇,“他肯来吗?”孙子卿问:“他不怕陷在这里?” “他对我是相信得过的。”刘不才说,“如果他真的不相信,我们留个人在那里当押头——。” “我去!”小王脱口说道:“我在那里当押头。” “你肯去,再好都没有。”刘不才又说,“不过,不知道陈世发另外有没有顾忌?如果他肯来、敢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所谓“顾忌”,所谓“敢来”,是设身处地为陈世发着想,他的“官阶”不高,而且一直在受排挤,行动自然得要谨慎。 如果私下到夷场来一趟,可能会有人去告密,追究起来是很严重的罪名。 因此,陈世发是不是无此“顾忌”而“敢来”?谁也无法断言,为今之计,只有回到原来的题目上,研究怎么样将那批长短枪运出关卡? “这件事有两条路,一条路我去走,可以走得通,不过时间上比较慢,而且最好陈世发能来一趟。”朱大器停一下又说:“还有条路,就非要请教松江老大不可了。水路上的把戏,只有他玩得转。” “老大到浦东看朋友去了,今天晚上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如果不能回来怎么办?”孙子卿问:“小叔叔,你那条路要多少时候才走得通?” “说不定,至少也得十天。”朱大器有意宕开一笔,向大家征询意见:“是多等些日子,办妥当了再去,还是先去通知陈世发一声,拿难处告诉他,请他耐心等一等?” 这一层上,看法不一,刘不才认为时间隔得太久,夜长梦多,甚为不妥;而孙子卿觉得办妥了再去,是个切实的交代,才能取信于人。谈到最后,仍旧要朱大器来作决定。 他却没有确切的表示。因为他另有一种想法,而此想法,出入关系甚大,要一段时间来考虑。 “暂时不谈吧!我们舒散脑筋,到哪里去玩玩?” 孙子卿附和朱大器的意见,“替刘三叔接风,也是替刘三叔压惊。”他说,“我请刘三叔吃花酒去!” “应该这么说,”朱大器笑道:“是替三爷庆功。” “不是!”刘不才拍着小王的肩说,“是犒劳我们这位小老弟。” “不管是啥名堂?”突然间,朱姑奶奶从一架东洋屏风闪出来,插嘴说道:“你们请刘三叔好好去开开心,这一晌他也太苦了。不过,你们不要带坏了小王,他今年年底就要讨亲了。” “逢场作戏,又有何妨?”孙子卿深怕扫了小王的兴,赶紧这样接口,然后拿话扯了开去:“刘三叔,请你挑地方。” 照规矩,既是孙子卿请客,自然是在他的“户头”那里,不过刘不才很机警,不肯这样说。因为虽说朱姑奶奶伉爽如须眉,从不干涉丈夫在欢场中的应酬,但蛾眉善妒,千古一例,还是谨慎小心为妙。 “快说啊!”孙子卿又在催了。 刘不才心念一动,“要我说,我就说。不过,我说了你们得依我。”他说,“不然我就不必开口了。” “自然依你。快说!” “那天小王提到小桂芳,我倒想去看看她。” “小桂芳?”孙子卿说,“幺二地方不如长三。刘三叔你‘叫局’不是一样?” 朱大器懂他们两人的意思,一个是要去捧小桂芳的场,而一个是因为做主人,觉得幺二不免简慢。但既然良朋聚首,看花饮酒,自以适性为主,所以他作了仲裁:“依三爷吧!就到小桂芳那里。” 小桂芳那里叫艳红院,孙子卿也来过,但从未在这里做过主人。既然是迎合刘不才的意思,为小桂芳捧场,也就不必先挑人,直接在小桂芳房间里坐,不过首先声明:一切是他请客。 这在欢场中是罕见的例子,在刘不才和小桂芳都算是有面子的事。小桂芳的脾气很特别,平时沉默寡言,遇到兴来时,妙语如珠,滔滔不绝,此时与刘不才久别重逢,不免稍有陌生之感,所以神态矜持,不多说话。但那个“本家”却是能言善道,八面玲珑的人物,知道孙子卿是豪客,朱大器脾气好,手面阔,是一等一的好客人,所以极力巴结,应酬得风雨不透。 “真是想不到刘三爷会来!”她指着小桂芳说:“小阿媛户间里,昨天晚上结好大一个灯花,大家都说明朝有喜事。果不其然,今天有诸位老爷光降。刘三爷,”她一面替刘不才卸马褂,一面仰脸看着他,不胜关切地说:“为啥长远不来?人瘦了!” “是想你们小阿媛想瘦的。”孙子卿笑道,“闲话少说,肚子饿了,‘摆台面’。” 全席谓之“摆台面”,半席谓之“吃便饭”。本家听说“摆台面”,自然格外地笑逐颜开,一眼看见大小姐捧来的瓜子水果,立刻便说:“水果碟子拿回去,换外国苹果来!” 接着又张罗茶水,摆上烟盘,拿过一叠请帖和局票来,孙子卿便问:“刘三叔,要不要请两个朋友来?” “请一个。”刘不才答说:“把黄胖请了来。” 黄胖自然姓黄,但胖是虚肿,他生过一场黄胆病,一直不曾痊愈,因而得了个外号叫做“黄胖”。此人是个朱大器所说的“古董鬼”,但鬼得很上路,对好朋友他就有一句话挂在口边:“兔子不吃窝边草。”刘不才要请他的意思,孙子卿当然明白,但就因为深知黄胖的为人,所以不加阻拦。 于是小王执笔,信手挥道:“飞请黄胖老爷速驾艳红院一叙。”写完,交“相帮”立刻送出。 “叫局了!”孙子卿说,“小阿媛举荐吧!” “慢慢!”朱大器说,“等开席再叫,也还不迟。让三爷跟小阿媛叙叙,我跟你躺躺烟盘。” 于是孙子卿跟朱大器隔着烟灯对面躺下,小王端张凳子坐在烟榻前面听他们谈话——谈的自然是正事,就这一路来,朱大器将他要走的那条路想停当了。 “我明天去看吴观察。”他说,“这件事,我们要走大路。” 所谓“走大路”,照朱大器的解释,就是先征得上海道吴煦的同意,秘密进行策动陈世发反正。这样做法是拿自己的脚步先站稳,一向谨慎细密的孙子卿自然赞成。 不过,他也有疑问:“如果吴观察不同意呢?” “为什么不同意?”朱大器反问一句:“又不要他出钱,而且策反不成,于他亦无害处,何乐不为?” 当然,还有朱大器个人对吴煦的关系,他尚未计算在内。 孙子卿细想一想,果然不错是自己过虑,就不再有何异议了。 “走大路可以省事得多。不过,老孙,交涉还是要你去办,而且要办得很扎实,不能拖泥带水。否则,不但前功尽弃,还有后患。” 在烧着烟玩的孙子卿,听他的语气严重,便放下烟签子,坐起身来,望着朱大器说:“是不是跟洋人办交涉?” “当然。”朱大器说,“虽说走大路,做起来要象走小路的样子,才不会惹人疑心。我的意思是,洋枪仍旧照走私那样,找条僻静的小河浜运出去,我跟吴观察要件公事,你拿了去看华尔,要他关照部下,放一条路。” “这容易。这个交涉我办得了。”孙子卿点点头说:“我懂小叔叔的意思,要跟华尔切切实实讲清楚,他不能干预我们的事,更不能出花样,拿我们当是‘向导’,暗底下派人跟踪,去打陈世发。”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老孙,全局成败的关键,就在这上头,开不得玩笑的。” “洋人说话算话,华尔我跟他打过交道,倒是讲信用的人,就怕他不答应,答应了决无翻悔。” “那就好了!”朱大器矍然而起,“大事已定。我们吃花酒吧!” 这时的小桂芳对刘不才,已经重炽旧情,有说有笑,浑不似初见时的那种所谓“面熟陌生”的光景,当大家商量叫局时,都由她一手安排举荐,当然都出于幺二——妓家的等级甚严,“书寓”的“先生”,一遇“长三”的“校书”,便即离座,同样的,长三除非一年一度的“菊花山”,随客观光以外,平时从不肯出局到幺二,否则就是“失身份”。 幺二比较爽快,不似长三,有许多扭扭捏捏的做作,所以局票一发,纷然而至,各自坐在客人后面,低声请教姓氏,然后自报花名、寓处,有几套笼络客人的甜言蜜语,因人而施。小桂芳举荐给朱大器的,是幺二中的红牌,名字很雅致,叫做黛芬。生得一张瓜子脸,长眉凤眼,气度不俗,而且多才多艺,应酬功夫,更是一等,听朱大器是杭州口音,便谈她四年前随家人到三天竺烧香的情形。说起西湖,向往之情,溢于言表,倒惹得朱大器平添一段乡愁。 正娓娓清谈之际,只听相帮高喊客到,门帘起处,进来一个中年人,一望而知就是黄胖。刘不才起身招呼,随即为朱大器引见,黄胖自道曾经在王有龄那里见过,但朱大器却想不起来了。 提到王有龄,自不免使朱大器伤心,此时此地,这是个不合时宜的话题,做主人的孙子卿,急忙乱以他语,同时向黄胖使个眼色——古董商人最识得眉高眼低,自然能够领会,便转脸去向刘不才寒暄。 “来,来,胖哥!”刘不才将他纳入首座,“先坐下来再说。” “自然是朱观察首座。” “不,不!”孙子卿说,“我们是自己人,胖哥不必客气。” “还有哪位?” “别无外客了。”刘不才答说,“特为请你,是有事跟你叨教。回头再谈。” 黄胖点点头先不多问,坦然入座,也叫了局。于是主客五人,在莺声燕语中,相互酬劝,接着是由黛芬领头奏技,唤进“乌师”来操琴,一个个当筵引吭,唱完了再坐一会,转局而去,台面顿时清冷了下来。 一般的规矩,大抵在此时就要“翻台”,问津他处了。但此夕的情形不同,多不愿另外征歌选色,因而转入把杯清谈之局。 看似闲谈,其实是正事,刘不才不经意地问道:“胖哥,最近收进什么好东西?” “好东西很多,可惜我力量不够。”黄胖问道:“怎么,刘三哥也好此道了?” “附庸风雅而已。不过还没有入门,所以要跟你叨教。”刘不才说,“不晓得字画方面的行情怎么样?” 问到行情,当然是要作些买卖,黄胖见是生意上门,便精神抖擞地答道:“书画的行情最难说,做我们这一行的,真叫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遇着内行是内行的价钱,遇着外行是外行的价钱。说老实话,刘三哥你不算内行,不过,我决不会拿你当外行。你先说,你想要点啥东西?是自己收藏,还是送人?预备了多少钱?拿你的打算,大致跟我说一说,我来替你提调,包你不会吃亏。” “胖哥,你弄错了!”刘不才说,“我是受朋友所托,有一票货色想脱手。不是买,是卖!” “这也好啊!是些什么?” 刘不才身上就揣着从陈世发那里抄来的一份目录,正想取出来,只见孙子卿抛过来一个阻止的眼色,于是便住手说道:“东西很多,一时也说不完,有字画、有古书。” 听得这两句话,黄胖大失所望,因为刘不才的话,说如不说,略想一想说道:“刘三哥,我讲个笑话你听,有一天遇见一位朋友,他跟我说:‘看见有人做了一副对子,好极了!’那就念来听听,他说:‘是一副五言对。上联记不得了;下联是什么什么春。’一副好对子,我只听了一个字。” “胖哥,罚酒!”刘不才窘笑着说,“你真是北方人说的,骂人不带脏字!” “罚酒、罚酒!”黄胖干了一杯酒,然后追问:“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说个一两样来听听,怎么样?” 在此地步,如果不说一两样东西出来,看起来就像不上路的半吊子了。无奈刘不才在这方面的“记性”,比起他的赌来差得远,明明是自己手抄的目录,偏偏急切间一样都想不起——也不是想不起,是想不全,记得画、记不起画的人,记得画的人,却又起不清是怎么样一张画。因而不免发窘。 刘不才发窘是罕见之事,连朱大器都有些为他难过,便作解围之计,故意拿话扯了开去。 “黄兄,”他问,“我们杭州戴文节公的画,你看怎么样?” “好的!”黄胖将拇指一翘,“他的山水本来就好,现在是越发好了。” “戴文节殉节了!怎么说现在越发好?” “就是殉节得好,所以他的画格外值钱。”黄胖说道:“这就叫画以人重!” 听得这话,朱大器深为安慰。一半是因为自己在杭州曾有一番出生入死的经历,一半也因为王有龄的缘故,他总觉得危城殉难的人,应该格外受人敬重。如今照戴熙身后,画名益盛的情形来看,正符所愿,自感欣然。 就这一打岔之间,刘不才已经托词离座,走到僻处,将身上的那张目录掏出来,匆匆看了一眼,回到席面上,黄胖还在滔滔不绝地谈戴熙的山水,赝本甚多,以及如何分辨真假,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去而复返。 等他讲完,刘不才开口了,“胖哥你刚才要我拿我朋友的好东西,说一两样你听听,那我就稍为谈谈。有部书,孟东野的诗集,是宋版——” “什么?”黄胖将双眼睁得好大,“宋版的孟东野诗集?” “不错!”刘不才极有把握地说,“一点不错。” “我倒不大相信。刘三哥,你倒说说看,上面有那几方图章?” 这又差点将刘不才考倒。凝神细想了一会说:“有个姓仪的,还有个姓安的。” 黄胖听了这话,表情很怪,又惊喜、又困惑,仔细看了看刘不才,眼睛睁得越大,“刘三哥,”他问,“你是不是在寻我的开心?” “怎么叫寻你的开心?” “你是有意考考我,是不是?”黄胖有点气愤,也有点得意,“换了别人,让你考倒了,我黄胖,眼底下,肚子里都还有点东西。你明明是说安仪周的收藏——他收藏的书,每一本三方印;‘安岐之印’、‘仪周珍藏’、‘安麓村藏书印’。你说什么又姓安,又姓仪,真当我两眼漆黑的外行?” 听到这里,朱大器正含了一口酒在口中,忍不住“噗哧”一声,喷了出来——人家姓安、号仪周,刘不才当他是两个人,岂不可笑? 闹笑话的人,当然也不免暗暗惭愧,不过笑话未曾拆穿,他不在乎,将计就计,顺着黄胖的话说:“你说我考你,就考考你,安仪周是何许样人,你倒说说看!” “他是康熙年间,权相明珠的底下人。是不是?”这一下刘不才又楞住了,一个“底下人”会收藏珍贵的古书? 这一来,黄胖才知道刘不才根本不知安岐其人。酒到微醺,好逞谈锋,他兴致勃勃地说:“古往今来,有许多奇人;这安岐也好算一个。他不是中国人——” “不是中国人,难道是西洋人。” “刘三叔,”孙子卿拦着他说,“别打岔!听胖哥说下去。” “安岐是高丽人——”安岐是高丽贡使的随从,原来的身份,已不可考。不过“宰相家人七品官”;既在大学士明珠门下,就算本来是高丽的品官,此时当然也只好委屈了。 明珠是康熙中叶的权臣。由于三藩之变,圣祖主张用兵,而朝臣中赞成的不多;所以三藩乱平,圣祖对支持他的主张的少数人,特加重用,明珠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府第在北京地安门外的什刹海,原是前明勋臣的府邸,以后和珅住过,现在是恭亲王府,为京中有名的大宅。 据说这座大宅中有许多窖藏。这是很可能的事,明朝末年的贪渎,昏天黑地,等到李闯进京,勋臣国贼,一时来不及逃,先把积聚的金银,入土埋藏,亦在情理之中。明珠很想掘出这些窖藏之物,却不知如何下手——有一个钞本,上面记着许许多多奇怪的符号和莫名其妙的隐语,相传就是指示窖藏的秘笈。多少人费尽心机,无法参详。 这一本秘笈到了安岐手里,反覆辨识推敲,终于悟出其中奥妙,于是求见明珠的儿子——不知道是不是纳兰性德?自道能够将窖藏掘出来。一试果然,因而大受明珠的宠信。 明珠御下,恩威并济,底下人亦分好几等,有在宅中供奔走使唤的,亦有像汉朝的素封之家那样,蓄僮仆替他经商营运的,安岐自然是后者。 他领了主人的本钱,在天津、扬州两处经营盐业,还掉主人的本钱,加上极优厚的利息,然后自立门户。积资至数百万之多。当时论富,有“北安西亢”之名,西亢是山西亢家,相传李闯进京,占领大内,将明朝列帝积聚的“金花银”,铸成极大的银块,等吴三桂请清兵,山海关前一片石地方,一仗大败,在京城里站不住脚,便带着银块往山西逃,追兵甚急,银块笨重,反为所累,因而将它倾入山谷,为亢家所知,事平捡了个现成,一跃而为巨富。 安岐既富,在天津起了一所巨第,名为“沽水草堂”,他喜欢结纳名士,相传朱竹垞应征“博学鸿词”以后回嘉兴家乡,经过天津,安岐的程仪,一送便是一万两银子。当然,喜欢结纳名士,一定也喜欢收藏字画古董,明末有名的收藏家项子京平生的积聚,便大半归入“沽水草堂”。他字仪周,号麓村,又号松泉老人,凡是他的收藏,一定钤有这些图章,而凡是钤有这些图章的亦必是精品。因为他对此道由外行变成内行,还做了一部书,名为“墨缘汇观”。 这段故事,在座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然而各人的感想不同,朱大器的兴趣不在安岐善于鉴别,而在他善于经商。心中想到,口中便问了。 “老兄对此人的生平,这样子熟悉,佩服之至。不过我倒要请教,他经营盐业,能发几百万两银子的大财,是凭什么?” 黄胖不知他是这样一问,不暇思索,随口答道:“当然是凭本事。” “我知道是凭本事,是啥本事呢?” 这一下将黄胖问住了,然而那是一时想不起——安岐的事迹,他听人谈过许多,只为与本行有关,对安岐在收藏方面的成就,记得相当清楚,此外就要仔细想一想,才能唤起记忆。 于是他一面点点头,表示必有答覆,一面擎杯寻思,慢慢地想到了一些:“我说不大清楚。据说,那时候的盐法,还是沿用明朝的规矩,就像田赋的加派一样,做官的层层剥削,盐上的苛捐杂税多得很,盐民固然苦得很,盐商亦没有多大好处。老百姓吃官盐吃不起,只好吃私盐;盐枭是与国争利,老百姓反而欢迎盐枭,甚至于处处帮助盐枭的忙,替他们多方遮盖,为的好吃便宜的私盐。” 说到这里,朱大器大有所悟,便接口说道:“私盐猖獗,官盐自然滞销,有盐票盐引的正式盐商,生意自然做不开了。安岐一定是在这上头动脑筋。” “着啊!”黄胖有着如遇知音之喜,大为得劲,拍着自己的膝盖说:“安岐就是在这上头动脑筋。他是大盐商,说话有力量,要求改办法,哪些税是公库收入,决不能少;哪些捐是为了盐官要养家活口,可以承认;哪些加派的苛杂病商害民,决不能出。这样一来,毛病减少了好多,官盐的价钱平了下来,虽然还是比不上私盐便宜,但是贩私盐、吃私盐,到底是犯法的,官盐只要吃得起,何苦犯法?于是乎,官盐的销路好了,私枭也少了,盐民生计一苏,国库的收入增多,当然盐商也赚大钱了。” “老兄谈得头头是道,实在佩服。”朱大器很高兴地说:“其实你不干这一行,做别样生意,一定也会出人头地。” “过奖,过奖!哪个不知道朱道台长袖善舞!我是外行,谈生意经,真是班门弄斧了。” “不然!世事洞明皆学问,做生意尤其要多请教,多谈,‘谈生意,谈生意’,生意原是谈出来的。”朱大器说,“就像老兄的这番话,在我就受益不浅。我倒也有点小小的心得,不妨说来向老兄请教,像安岐这样子,固然本事是好的,但是如果他没有凭藉,人微言轻,也不会有人听他。我觉得他最难得的一样本事,是不仅仗势,还能用势——用明珠的势力。” “小叔叔看得真透澈!”孙子卿说,“我就在想,安岐的这套想法,是道理之常,为啥别人做不到,他做得到,就是能够乘势的缘故。” “再还有一点心得。这个道理,老孙,我们要好好体会,受用无穷,凡是一样生意,要久、要大,一定要大家有好处。就像安岐那样,改革盐法当中的毛病,朝廷好了,老百姓也好了,这样子再有利可图,是一举三得。朝廷当然支持你,老百姓也乐于跟你交易,真所谓立于不败之地,如何能不发达?” 朱大器谈兴大起,略不稍停又接下去说:“世界上有种人,巧取豪夺,生意只想他一个人做,饭只想他一个人吃,实在是想不穿。如果说‘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结局应怎样呢?天下人非把他的毛拔光不可。所以我们以后做生意,务必先要想一想,利国利民而利己,是第一等生意;利国而不害老百姓,或者利民而不违反朝廷功令,是第二等生意;虽不利国利民,也不至于害国病民,是第三等生意;自私自利是末等生意。即使不能做第一等生意,起码要巴结个第二等,第三等生意是没奈何为了养家活口,不妨做一做。至于末等生意,决不可做!” “大学问!”黄胖一半佩服,一半恭维,翘着大拇指说了这一句;便又问道:“我倒请问,世界上那几种是末等生意。” “喏!”刘不才往地上指一指,表示便是这艳红院:“这就是末等生意。” “自然啰!”小桂芳嘟起嘴说:“一样都是爷娘十月怀胎生养的,为啥要吃这碗断命饭?还不是‘没法子’三个字!我们也不是生来下贱的,也想寻个好好的人,那怕粗茶淡饭,总是个归宿,可惜人家看我们末等人,玩玩可以,从良免谈。我倒请问刘三爷,岂不是注定了一辈子要做末等生意?” 一面说,一面不断用一双凤眼睃着刘不才,语言神态都充满了幽怨。在座的人包括小王在内,都是鉴貌辨色,善于捉摸言外之意的人,听了小桂芳的话,全都明白,她曾想从良,刘不才拒而不纳,所以有此一番牢骚。 在刘不才的意向未曾明了以前,大家自然也都不便起哄点破,唯有装作不解,顾而言他,“我倒也想起一桩末等生意,” 小王说道:“卖鸦片烟,真正是末等生意!” 话说出口,不免失悔,因为说卖鸦片是末等生意,那末抽鸦片,也就是没出息。看黄胖的脸色,似乎是好那“一口”的,岂非无意中伤触了人? 这样想着,不由得以疚愧的眼色去看黄胖,这一眼却又把他看得不安了,老实说道:“王老弟,你当我‘有瘾’是不是?我的气色犯嫌疑,实在没有!” 这一说反使小王受窘,因为自己好像冤枉了人家“有瘾”,急忙陪笑说道:“我知道你不抽鸦片。你不要多心。” 黄胖付之一笑,摸摸脸说:“也难怪你,十个有九个看我有瘾,那天在大马路‘一洞天’吃茶,有人推销戒烟丸,硬要送我一服,不管你怎么跟他辨白,他不相信。后来我忍不住说了一句话,才把他轰走。” “是句什么话?能把讨厌鬼轰走,我倒要听听,学个乖。” 刘不才很注意地问。 “这句话只对这个讨厌鬼有用。我说,我本来倒没有瘾,吃了你的药,反而要上瘾了。” “此话怎讲?” “他的戒烟丸,就是鸦片。岂非不吃不上瘾,吃了反而有瘾。”黄胖得意地说,“一句话点到要害上,那个人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掉转身就走了。” “这话恐怕不尽然。”刘不才说,“从前我药店里也卖过戒烟丸,林文忠公传下来的方子,里面原有鸦片,戒烟是用递减烟瘾的方子,鸦片不能一点不用。” “三爷!”朱大器突然心中一动,“那个方子你还记不记得?” “这个方子很普通的,就记不得也可以找得到。” “那你就找一找。”朱大器说:“大年初一那天,我许了个愿,今年要多做好事,许了愿还没有机会去做,现在就从这件事上头起头,我送戒烟丸。” “这倒真是好事。”孙子卿附议,“我也算一份。不过这件好事要请刘三叔来主持,他是内行,修合的丸药才会道地。” 于是话题转到如何监制戒烟丸,如何广为传送上头。黄胖对此兴味缺缺,而且时间也不早了,找个空隙,起身告辞。 为了让刘不才早圆好梦,主人未加挽留,但刘不才却作了后约,约黄胖第二天一早,在宝善街松风阁吃茶,殷殷叮嘱,务期必至。 等黄胖一去,小王因为住得远,也要早走,刘不才留下朱大器和孙子卿吃宵夜,神情显得相当兴奋,显然有件得意之事要谈。 “你们总看出来了,我特为约黄胖明天一早吃茶的用意,我想找他做陈世发的那票生意。”他将书画目录取了出来,摊在桌上,“我是外行。不过今天听黄胖一说,心里有数了,那批字画古书,大部分有安岐的图章,看来着实有些精品,可以大大赚他一票。” “这就见得我做对了。”孙子卿欣然答道,“这份目录,我不让你拿出来,就是防黄胖一脚,东西要到了我们手里,就不怕他了。” “照这样说,我明天还是不能跟黄胖谈?” “对!”孙子卿断然决然地说,“先不要跟他谈,这跟财不露白是一样的道理。” “那么,到底值多少钱?你我都不晓得,怎么个估计法子?” “只有大致估一下。”孙子卿修正了他的想法,“我们挑几样东西,分开来去问价钱,举一反三,也就差不多估计得到了。” 于是孙、刘二人就着目录挑选,费了好一会才能毕事,而朱大器始终默默无一语,孙子卿不免奇怪,“小叔叔,”他问,“你怎么一直不开口?” “我不想开口。”朱大器说,“这票生意一定有好处,古董无价,说不定有大好处。不过我不该插手。” “咦!”孙子卿问道:“这又是什么讲究?” “天下的生意做不尽,不该我做的不能抢。这票生意,我以为该三个人的好处,你们两位以外,还有个小王——” “啊,啊!”孙子卿被提醒了,抢着要表明:“我倒没有想到,是刘三叔和小王冒的险,应该他们两个人去做。” “这倒也不是这么说。这票生意少不了你,第一,你要垫本钱;第二,买洋枪是你的路子。” “对了!”刘不才接口,“老孙,你不必客气,就照朱大器的话,我们三个人来做。” 孙子卿是极漂亮的人,总以为自己是捡了现成,一力辞谢,经朱大器和刘不才苦劝方始接受。 生意互相争夺不好做,彼此客气也不好做,朱大器认为生意就是生意,宁愿先小人后君子,将各人应派的股份和义务,事前规定得清清楚楚,大家才能同心协力,尽往好的地方去做。 到派股份的时候,又起了“君子之争”,最后仍旧要请朱大器来作仲裁,盈余作十三份派,刘不才占四份、孙子卿占三份半、小王占两份,此外奔走出力的人,合分一份半,由孙子卿作主分派。 “合起来是十一份,还余两份,这两份,我认为应该归还陈世发。”朱大器特别声明:“这是我的想法,是不是照此分派,要看你们的意思。” “好!”孙子卿首先表示赞成:“做生意也要讲点仁义,吃光了他的,也不大好。” 孙子卿如此,刘不才自然更无话说。朱大器笑道:“这两份‘回笼’,其实我还是为你们。凡事只求心安,你们少赚一点,心安理得。将来陈世发总会知道,这票生意上他吃了亏,有这回笼的两份,他一口气就咽得下去了。不然,说不定会翻脸!” 孙子卿和刘不才都深深点头,觉得学到了一个诀窍,像这类可获暴利的生意,赚了人家的钱,要教人家能咽得下气去! 第四章(1-1) 经过一整天的分头奔走,大致都已就绪,最重要的,当然是朱大器跟吴煦的交涉。能将陈世发拉过来,吴煦求之不得,但提到要先运一批洋枪过去,不免面有难色,说是兹事体大,他不敢作主。 那么要谁作主呢?朱大器认为:第一、此事必须机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层泄密的顾虑;第二、层层请示,不知道那一天才结果?陈世发如何等得?因而极力鼓励吴煦独断独行,成此大功。 吴煦一直迟疑不决,最后让朱大器一句话说动了,新任江苏巡抚李鸿章,就要带了他的淮军,乘轮东下。上海道是个要缺,看上去他必有换人的打算,如果吴煦能及时建此一功,奏报朝廷,必蒙褒奖,那就是自己先立稳了脚步,李鸿章不便奏请调动,就算他出奏了,朝廷亦必不准。 吴煦觉得这话大有道理。但是要他公然批准运枪出境,关系太大,多有不便,还须想个变通的办法。 朱大器有求于吴煦的是两件事,第一是同意招降陈世发,以军火作为钓饵;第二才是如何得官方的协力,能将军火运出上海?现在情形,第二件事在吴煦确是无能为力,不过第一件事能够商量得通,也算不虚此行。因此,朱大器与吴煦约定运军火出境一事的变通变法,由他自己去动脑筋;招降成功,推功于吴煦,但如失败,吴煦也得负一点责任,这个责任就是为他作一证明:接济陈世发的军火,别有作用,决非通匪资敌。 辞别吴煦,朱大器随即去看一个朋友。此人名叫赵炳麟,他的胞侄,就是在湖州办团练的赵景贤。整个浙西,现在只有湖州是一片净土,赵景贤能够守住湖州,是个奇迹,但是这个奇迹恐怕也快消失了! 湖州的守得住,当然是赵景贤的才智过人,但亦全靠有一线运道可通。运道的咽喉是出太湖的大钱口,其地在湖州以北,整个太湖的正南方,正北隔着二十里的湖面就是洞庭东山;赵景贤以大钱口为水师大营,炮艇昼夜巡逻,戒备极严,使得盘踞洞庭东山的长毛,不得越雷池一步。同时他又不断发动突袭,炮轰东山,长毛伤亡累累,却全无还手之力,因而将赵景贤恨之切骨。 谁知去年年底,继省城沦陷,湖州形势益形孤单之后,赵景贤与湖州的百姓又遭遇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厄运。一连三天,鹅毛般的大雪,不曾停过;五百里汪洋巨浸的大湖,结成厚厚的一层冰,仿佛覆上了一块硕大无比的水晶。洞庭东山的长毛大喜,倾巢而出,履冰南下,直扑大钱口;炮艇为坚冰冻住,不得动弹,而炮座是固定的,无法转向,失去效用,以致大钱口落入敌手。 这一下就象扼住了一个人的咽喉一样,湖州的饷道断了,四面为长毛密密包围,湖州真正成了一座孤城,将为杭州之续。 长毛虽占尽优势,但赵景贤的威名,犹足摄定军心,长毛相戒,不与湖州团练交战,却出以极下流、极无聊的一策,挖了赵景贤的父亲、官做到刑部右侍郎的赵炳言的坟墓。 赵景贤当然不甘坐困而死,几次开城出击,无奈兵力相差,过于悬殊,始终不能打开一条出路。其时赵景贤已由本职内阁中书,叠次保升,被授为福建督粮道,杭州沦陷以后,朝廷为激励危城国土,特为下一道上谕:“赵景贤督带团练,杀贼守城,战功卓著,现当杭城失守,尚能激励绅团,力保湖郡及所属地方,在办团人员中,最为异常出力,着加恩赏布政使衔。”同时传谕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设法转知赵景贤:“交代经手事件,轻装赴任。”这表示朝廷已知湖州必不能保,但是名城可弃,国土不可弃,希望能出赵景贤于危地,以备将来大用。爱惜人才如此,赵景贤自然感激涕零,然而当此危急之时,他又何能不与湖州的团练百姓共生死?因此,写下一封血书,派人间道送到上海,寄给他的胞叔赵炳麟,誓以一死尽臣节。 朱大器去看赵炳麟的时候,赵景贤的那封信刚到了三天,看完信,听完赵炳麟所谈的湖州近况,朱大器除了悽然欲涕以外,于事毫无所补——他原来转到一个念头,想借用接济湖州团练的名义,运枪出境。只要有一线之路,这个名义就可借用,如今看起来,这个藉口是怎么也用不上了。 辞出赵家,时已近午,又饥又乏,走过一家馆子门口,心里在想,不如先吃了饭再说。念头还未转定,只见跑堂的迎上来哈着腰,满脸堆笑地招呼:“朱大人!好久没有来了。” “你倒认得我?” “怎么不认识?”跟堂的说:“去年你老照顾小号,请沙船帮的郁大爷,好阔的场面。” “喔,原来是泰和馆。好吧!” 于是跑堂的往里大声喊道:“朱大人到!看座儿啊!” 泰和馆菜兼南北,但掌柜与跑堂的都是山东人,所以是京馆的派头,这一喊,接下来便是递相传呼,一个接一个弯腰摆手,将朱大器接入雅座。 先打手巾后奉茶,等朱大器坐定了,掌柜的亲自来道谢,因为去年他与松江老大宴沙船帮,筵开四十余桌,就从这笔大生意开始,泰和馆的牌子创出去了。掌柜的一则饮水思源,不能不感激,再则想要拉拢这位阔客,所以刻意敷衍,说了许多奉承的话,倒害得朱大器浑身不自在。 “你请吧!忙你的买卖去,别张罗我了。”朱大器也会弯起舌头,打两句蓝青官话。 “是,是!”掌柜的关照跑堂,“好好儿伺候。” 于是跑堂的便问:“朱大人有客没有?” 心中有事,不是邀客人的时候,他摇摇头说:“没有客,也不叫条子。你配几个菜,来四两天津五加皮,吃完了,我还有事。” 跑堂的答应着走了。很快地端来四个冷荤碟子,一瓦罐天津五加皮。喝不到半杯酒,来了两个热菜,一个汤爆肚,一个鱿鱼卷。 “行了,行了!”朱大器说:“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这是酒菜。还有两个饭菜,再加上一个汤。” “好吧!你都拿来就是了。” 等拿来一看,是一碗红烧羊肉,一碗京葱扒鸭,外加一大碗萝卜丝鲫鱼。汤菜实在太多,少不得努力加餐,慢慢儿一面喝酒,一面想心事。 一想想到去年大宴沙船帮的往事,突然灵光一现,抓住了那个念头,很快地想了一整套办法。愁怀一宽,胃口大开,九个菜竟吃了一半。 饭罢喝茶,吩咐结帐,跑堂的陪笑说道:“朱大人,你老别费心了。是我们掌柜的孝敬。” “哪有这个道理?”朱大器又是灵机一动,反正要请客,不如就作成了泰和馆的生意:“这样吧,后天中午,你替我预备一桌席,要最好的。” “错不了!”跑堂的问:“是在这儿吃,还是送到公馆?” 朱大器考虑了一下,决定借孙子卿的寓所宴客,交代清楚,离了泰和馆,就在盆汤街畅园洗澡、剃头,睡了一大觉。 醒来神情清爽,醉意全消,正好与孙子卿、刘不才去商谈正事。 *** 约略讲完前半段的经过,朱大器才提到他在泰和馆独酌之时,所筹划好的办法。 “我在想,如今最保险的一条路是海道,难得金山卫亦是海口;我们为啥不用沙船?” 这真叫顿开茅塞,孙子卿和刘不才不约而同地失声赞叹:“有道理!” “只为上海跟金山卫太近,没有想到大海,只在内河上动脑筋,反而钻入牛角尖了。” 朱大器说:“走海道又快、又省事。我们只要一条沙船,郁老大不能不帮这个忙吧?” 孙子卿对海上的情形,比较熟悉,细想一想,用沙船亦不是没有困难,不过困难是可预见的,也是可以克服的。自己估量一下,总有七分把握,便不肯说什么为难的话,扫了朱大器的兴致,点点头大包大揽地答道:“这方面归我来办。” “原是要请你出面。我已经在泰和馆定了一桌席,后天中午在你这里开,该请些什么人?你决定。” “请客是一定要请的。不过,小叔叔,我想还是我跟你两个人出面,刘三叔是陪客。客人呢,郁家父子、郁家老大的帮手万福全。此外还要请老杨,不过老杨是有功名的,请在一起,对郁老大不便,只好另外请了。” “老杨”是指“大记”的老板杨坊。他现在的“功名”是“记名道”,会同华尔管带“常胜军”,如果请客有他,自然该奉为首座,这一来委屈了郁馥山,即所谓“不便”。朱大器了解孙子卿的用意,但不了解了为何要请杨坊? 因此他开口动问:“老杨?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当然有。”孙子卿说,“要打通他这一关,郁老大的沙船才肯出海。这件事牵涉到英国跟法国的海军,我想拜托老杨打个招呼。事情我有把握,请放心好了。” “那我就不管了。”朱大器转脸对刘不才说:“跟陈世发打的交道,本来没有十分把握,做到哪里算哪里,所以有些话也不能说得太实在。现在不同了,我们可以拿事情跟陈世发敲定。他要的军火,我们可以包运到,请他到时候在海口接,这是我们这方面对他的义务。” 陈世发的义务呢?拿来一箱字画古书抵作枪价,自不待言,再有一项,就是“以枪换人”了。 “三爷,你不妨老实跟他说,运枪的路子是从我这里得来的。我有家眷在嘉兴,请他想办法接到金山卫来,洋枪卸岸,人就上船,在他不是惠而不费?” “好极了!”孙子卿大赞:“小叔叔做事,真正爽快而精明,这样一条船办好两件大事,干净痛快,确实好打算!” 刘不才也大为兴奋,拍胸脯担保,一定可以说服陈世发如言照办,同时表示,需要提早动身,因为跟陈世发说定了,还要赶到嘉兴去接朱家眷属。 朱大器认为不争在这一两天,过了后天再走,也还不迟,而刘不才不以为然,除了接眷以外,还怕去迟了夜长梦多,陈世发那里会有什么意料不到的变化。 他的想法也不错,但难处是沙船究竟能不能派出去,到底还在未定之天。到此地步,关键落在孙子卿身上,只待他一言而决。 “郁老大的沙船,一定有的,就算我们的面子不够,只要请五哥出来说一声,郁老大也一定要卖帐。不过沙船出去要不出毛病……” “老孙,”刘不才异常关切地问,“你说,会出啥毛病?如果会出毛病,大器这走马换将的一计,岂不是完全落空?” “刘三叔,你不要心急,我话还没有完。”孙子卿转脸对朱大器说了实话:“我要请老杨吃饭,打他的招呼,就是为此。 最近的局势,大有变化,恐怕你们还不大明白,等我讲给你们听。” 原来从恭亲王当政以后,英法两国对中国的态度,大不相同。一方面因为宫廷政变成功,肃顺、端华、载垣这所谓“三凶”被诛,政局已经稳定;另外一方面也看出洪秀全的太平天国,斗权之争迭起,不成气候。为了维持在华利益,而且恭亲王又肯和睦相处,那么,支持官军,打击太平天国,可以说是最符合他们本国利益的打算。 因此,英法海军会同美国公使蒲安臣,决定武力保护上海、宁波的租界。上海方面除了设立“中外会防公所”以外,开了年更由英国海军提督何伯提议,主张英法军队合作,肃清嘉定、青浦、松江的太平军,交给华尔的洋枪队去守。这个提议虽无下文,但英法军队帮助常胜军大败太平军的慕王谭绍光于浦东的高桥,却是事实。同时,英国外相已谘请海军大臣,正式下达命令给何伯,防守上海及其他有条约关系的口岸,不准让太平军占领;并以军舰保护长江的英国轮船。 “要当心的就在这里,英国军舰现在经常在吴淞口外巡逻,如果认为沙船可疑,自然就要拦住检查;上船一看,全是洋枪,还不扣船?” “啊,我懂了,你早不说!”朱大器点点头说:“在郁老大,一条船是小事,追究起来,安上他一个资敌的罪名,那就倾家荡产有余。这件事,我们要好好商量,不可以害人。” “就是这话,”孙子卿说:“我已经打算过了;这要托老杨,看有什么办法,能不让英国军舰检查?” “如果是自己人,当然就不必检查。我想,是不是可以弄一面常胜军的旗子挂起来,英国军舰一见,就不会找麻烦了。” “对,这倒是个办法。”孙子卿说:“我相信跟老杨一定商量得通。” 孙家每天中午要开两桌饭,主、客杂坐,有时朱姑奶奶也毫不在乎地夹在一大群男人中间,这天她忘记交代,专为刘不才另开一桌,此时想起再关照时,刘不才怕耽误功夫,坚持不愿,只得作罢。 这两桌人,“吃闲饭”的居多,由于男女主人慷慨好客,所以菜肴丰富,而且备酒。酒杯在手,少不得有些闲话,其中有一个是孙子卿的广东同乡,相貌生得既怪且丑,凸额、塌鼻、阔口、炸腮,大家叫他“马骝仔”;广东人管猴子叫马骝,此人的绰号,名副其实。 马骝仔酒量好,谈锋健,谈的是太平天国的近况。据他自己说,几个月前去过一趟“天京”,因为他跟萧家骥一样,在英国轮船上,当管事,这条船在金陵下关泊了半个月,他也进过好几次城,耳闻目击,有许多内幕是外人所不知道的。 其中有两件事,刘不才最感兴趣。 一件是谈“天王”学道的教师,是个英国人,早年在广西传教的牧师罗孝全。他在前年秋天,方始由上海经苏州到“天京”,洪秀全大表欢迎,封为“天义”,这是六等“世爵”中的第一等。 罗孝全不但封爵,还授了官,官拜外务大臣,辅佐“干王”洪仁?,就住在干王府中。洪仁?原来也是基督教徒,当过教会的职司,还教过西洋教士的中文,跟罗孝全本应该相处得很好,哪知不然!去年十二月为了一件小事,两人大起冲突,罗孝全的性命几乎不保,后来是逃到英国军舰上,方始脱难。 同时又有个英国牧师福禄华,用中译的姓,称为花牧师,特地到“天京”去考察教务,认为洪秀全的宗教信仰,与基督教的教义,大不相符。回到上海与罗孝全谈起来,两人的看法相同,花牧师便在英文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太平基督教不合正道论”。罗孝全起而以文字响应,痛诋“天朝”人物,又说太平军妨碍商务,蹂躏地方,既不为中国人所欢迎,亦伤外国人在华的利益。 再一件是谈石达开。他自从内讧出亡,预备远征四川,自立基业,由安庆渡江,经建德入江西,一路为官军追击,于是由江西到福建,复由长汀回赣南,经湖南入广西,咸丰九年九月,在桂西庆远府停了下来,所部分驻附近各县。其地土瘠民贫,粮食不足,一下子来了十几万人,百姓大起恐慌,而饥兵乏食,士气不振,同时又觉得石达开屡战屡败,宗旨不明,不像是个能够成王称霸的英雄,所以部下纷纷开小差,石达开亦无力阻止。那种情况,仿佛当年刘邦封了汉王,经栈道入南郑以后的光景,只是石达开不如刘邦有萧何,又有韩信,命运就不大相同了。 在庆远住了八个月,新任广西巡抚刘长佑,率领蒋益沣的湘军,开始进攻,石达开站不住脚,由广西一退云南,再退西康,部下只剩得一万多人,势穷力蹙,已无能作为。这两件事,在刘不才非常有用,可以用来策反陈世发。 因此旁人听过丢开,刘不才却很仔细地问了好些话,不厌其详地打听这两件事的细节,直待马骝仔词穷,方始罢手。 这一下不免耽误了功夫,所以一离了饭桌,顾不得休息,便忙着动身。坐的船是孙子卿所安排,极其可靠,由小王送他上船,分手之前约好,十天之后,沙船出海,小王一定亲自到金山卫送信联络。 第四章(1-2) 就在刘不才离去不久,吴煦派人送了一封信给朱大器,说有“紧要公事商洽”,请他即刻“惠临一叙”。 这封信来得很突兀。因为朱大器与吴煦虽是小同乡,但只有私人的过从,从无公事上的交涉,而况还是“紧要公事”!心里估量着是否跟孙子卿与杨坊所谈的事有关?如果猜测不错,最好先等孙子卿回来谈一谈,免得接不上头。 因此,他自己便不出面,请朱姑奶奶派人跟送信的人答话,说他此刻不在孙家,大概傍晚可回,一回来就会将吴煦的信交给他。 这样虚晃了一枪,到得傍晚,孙子卿回来了。交涉不甚顺利,主要的是杨坊胆小怕事,而且局面将有变化,也不肯多管闲事。 “局面有什么变化?”朱大器不解地问,“你指的是什么局面?” “当然是江苏的官场。”孙子卿说,“交涉不曾办成功,遇见一个同乡,是在薛中丞那里办洋务的,倒听了许多内幕。” 所谓局面的变化,是李鸿章一到,薛焕跟吴煦颇为不安。 每个月关税、厘金的收入,不下五六十万银子,现在拱手让人,自然于心不甘,所以正在商量对付李鸿章的办法。 “办法还是借重洋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预备以重饷运动英法两国提督,代为克复嘉定、青浦两县。等署理的李中丞一到,将这两县交了给他,分兵防守。你看,这一计如何?” 朱大器想了一下答道:“这一计不坏!是预备困住李中丞,让他无所作为,大权就仍旧可以握在他们手里。不过,怕行不通。” “何以见得?” “第一,人家英法两国的提督,奉他国里的命令,保护上海侨民,怎么能够替你来立战功?” “这倒也不见得。他们是有个说法的,嘉定、青浦两县不克复,上海就不容易守得住,所以攻这两县,也就是保护上海的侨民。” “好!就算这一层办得通,那么,第二,李中丞会不会上他的当呢?人家翰林出身,曾制台特保他当江苏巡抚,自然是有本事的人,难道连这一点都识不透?” “这话说得倒也是。”孙子卿点点头:“薛、吴两人,每个月五六十万税厘在手里,搞不出什么名堂,只怕就是因为自以为聪明,拿别人都看成傻瓜的缘故。” 谈到这里,朱大器恍然大悟,吴煦所说的“紧要公事”,必与李鸿章率领新锐东下,威胁到他们的地位一事有关。于是略叙吴煦函邀的经过,要跟孙子卿商量如何应付? 很显然的,如果他的推测不错,那么,吴煦必是向他乞援一臂之力,抵御李鸿章的“入侵”——这就是朱大器要跟孙子卿商量的事,因为李鸿章虽不过初到,但两派必将发生明争暗斗的形势,已经摆出来了。旧的一派自然以原任江苏巡抚,改调通商大臣的薛焕为首,而实际上是吴煦和杨坊在把持。这一派照朱大器看,必将没落,自己跟他们没有什么渊源,此时以局外人无端卷入漩涡,于事无补,而可能得罪了李鸿章这一派,未免不智。 “小叔叔看得很透澈。”孙子卿听他说完,这样答道:“不过现在还有求于旧的一派,而且新的一派亦未见得马上就能掌握全权。所以,眼前还得要敷衍一下。” *** 朱大器猜对了,吴煦希望他助以一臂之力,果然是为了与李鸿章为敌。 “李中丞的新兵,开到了三千多人,都驻扎在城南,土里土气的,看来没有什么用。”吴煦拿出一封公事来:“我奉旨署理藩司,听说李中丞预备出奏,我仍旧要筹饷。” “恭喜,恭喜!”朱大器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筹饷本来就是藩司的责任。朝廷有这样的意思,李中丞乐得做个现成人情。” 这是朱大器暗示他,李鸿章不过将就朝廷的意旨,并非有意以筹饷的责任委付,可是吴煦无法领会他的弦外之音,得意洋洋地说:“上海华洋杂处,港湙纵横,办关税、办厘金,岂是两眼墨黑的乡下佬搞得清楚的?自然非我不可。不过,” 他换了副神态,微皱着眉,显得有些伤脑筋似地,“说来说去他总是一省之王,驻扎在上海,碍手碍脚,也讨厌得很。雪翁,你看调虎离山如何?” “何谓调虎离山?” “朝廷现在有旨意,说镇江一城为大江南北的关键,催李中丞带兵进驻,与扬州的官军呼应联络,规复苏州。我所谓调虎离山,就是要怎么样想个办法,早早催他开拔?” 这个打算是不坏的,不过朱大器奇怪,吴煦这样子“暗算”李鸿章,只可以跟他的“自己人”密议,为何轻易泄露给局外人?莫非有什么花样在内? 这样想着,便起戒心,不肯多说什么,只微微颔首,表示听到了他的话而已。 “雪翁,”吴煦突然问道,“那天你谈到策反金山卫那个长毛头目的事,请你跟我说实话,有几分把握?” 这句话不能不答,然而也很难答,朱大器想了一下,很圆滑地答说:“事在人为,功夫到了,自然就有把握。” 原是句模棱的浮词,吴煦却认为极有道理,“雪翁,”他说,“这原是一笔买卖,一分价钱一分货。你老兄的长才,更没有话说,这件事我要重重拜托了。请你费心,赶快进行,越快越好。前途有啥条件,只要办得到的,都可以答应。” 这样急转直下的一番话,即令是机变过人的朱大器也有些发楞,“我,”他迟疑地说,“还不明白尊意。” “不是说那个陈世发要过来吗?就是这一层,望他赶快拉队过来。只要他一句话,细节上我都会安排。再说一句,我只要这条线,雪翁,你肯不肯拿这条线交给我?” 这比较说得明白些了,最主要的是一切细节他都会安排这句话。如果只要陈世发点头答应过来,那比较好办,难就难在细节的安排上。 于是朱大器答道:“大家都是为公事,我并没有居奇献功的意思,这条线当然可以交给你。不过这条线现在放出去了,一时三刻抓不回来——” “那么,”吴煦抢着问:“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十天以后。” “十天?”吴煦踌躇了一下说:“好吧!就十天。请你再说下去。” “我原来的意思是,不止于将此人拉过来,还要他发生一点作用,譬如说,以线引线,能拉一大帮过来;或者先埋伏在那里,到了时候,出其不意,里应外合,打个大胜仗;或者只打听打听消息,做个坐探。这都不是三天两天可以见效的。” 话虽说到这里,吴煦的意思,他决非不懂,只是不便说出口,吴煦的用意,只要拉一帮长毛过来,可以报功就行了。 至于这帮长毛人数不多,头目的职位不高,不能发生大作用,在吴煦都不要紧,反正以少报多,说小为大,都在他幕友的笔尖儿上一绕。 这是将吴煦的肚肠根都看透了。他倒也老实,不过不以为朱大器已了解他的心思,所以紧自摇着头说:“缓不济急!我现在就望他赶快过来。此人过来,自然也有用,金山卫是个紧要地方,洋人助战,最关心的就是这个口子。将这个人弄过来,一切虚实就都可以盘问清楚了。” “这也是一说。”朱大器想一想说道:“我们今天的话,须有个归宿。我照你的话去做,尽快去接上那条线,将话传过去。不过,前途有啥条件,你说‘只要办得到,都可以答应’,这‘办得到’三个字,也要有个‘盘口’,或许我认为办不到,你认为轻而易举,这样子,居间接头,就合不上拢了。” “说得是!”吴煦深深点头:“我说个盘口,照人头计数,十两银子一个;另外再点人头,保他的官职,人多官大,人少官小。你看如何?” “这倒是公平交易。”朱大器说:“他有三百人就是三千两银子。” “对!我先付一千。”说着,吴煦张目四顾,似乎要找人取银子似地。 “慢慢!”朱大器摇手止住他说,“千把银子我还垫得起,老兄不必先付我。”他停了一下,明确地作了一个答复:“事情,我尽力去办,原是我来接头的,办成功了当然算是替你老兄办事。万一事不顺手,请你不要怪我。” “那当然。” “只要老兄知道我的诚意就好了。”朱大器问道:“有个孙子卿,你总听说过?” “知道,知道。应酬席上还见过,人倒豪爽够朋友的。他不是跟你一道合股做生意的吗?” “是的。我们是好朋友,有些事我都托他办,以后他来见老兄,有啥话说,就跟我自己来一样。” “好,我知道了。雪翁,”吴煦突然问道:“还有件事要请你照应,舍亲有个号子开出来,你是钱庄的老前辈,凡事要请你提携。” 听得这话,朱大器有些诧异,银钱业的茶会,他几乎每日必到的,并没有听说将有新同行出现,因而未表示态度之前,行问一句:“令亲贵姓?” “也姓吴。” “那么,令亲的宝号,叫啥招牌?” “还没有定。等开张的时候,会发帖子过去。” 照这样说,真所谓“八字不见一撇”,尚无眉目,朱大器便欣然答应:“既然是同行,又是你老兄的面子,我一定捧场。” *** 朱大器回到他新置的家,细想吴煦所说的那番话。招降陈世发一事,正在进行,没有什么好伤脑筋的,倒是他那族人要开钱庄的话,朱大器不能不关心,因为大家都是同乡,生意上的路子跟客户,可能相同,这样就不免发生争夺,岂不可虑? 朱大器在这件事上放不下心,觉得必须尽快打听清楚。略略思索了一下,想起一个人:张胖子。 张胖子早就离开杭州了,而且也离开钱庄这一行了;起因是吃进一笔倒帐,东家翻脸无情,要他连本带利,全数照赔。张胖子乞援于朱大器,他出面以一年同行资格,一件官场势力,说“讲斤头”,赔了一半,张胖子好赌,没有什么积蓄,那一半也得好几千银子,仍旧是朱大器帮他的忙,才得凑足了事。 经此刺激,张胖子对钱庄这一行,深为灰心,决意不吃这碗饭。离开码头到了上海,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数年经营,现在也颇有规模了。不过,张胖子断了钱庄这一行,没有断钱庄的朋友,而且生性好管闲事,吴煦又是同乡,他那要开钱庄的族人是什么人,钱庄怎么开法?张胖子或许知道。 即或不知,也可以托他去打听。 主意打定,决意找张胖子来一起吃饭。家里一个丫头,一个小跟班都派遣出去了,烧饭的娘姨要看家,无法差遣。好在张胖子的店并不远,不如自己去看他。 跟烧饭娘姨留下了话,安步当车,片刻走到。张胖子正在帐台上喝酒,一见朱大器,急忙起身迎了出来,笑嘻嘻地说:“难得贵人驾到,我这爿店要交运了。” “贵人落难,还不如你落胃。”朱大器走到帐台边坐下,看他的下酒菜是一盘红通通、亮晶晶的陆稿荐酱肉,一盘凤鸡,另外碟子平湖糟蛋,一大堆油氽花生,便即笑道:“你倒会享福,害得我都咽口水了。” “来,来!摆一碗。”张胖子很高兴地说:“我还有一坛陈年花雕,开了来吃。” “算了算了!我跟你说说笑话的。绍兴的花雕,现在来路断了,你留到端午再开。你的酒也不要吃了,我请你,还有松江老大、子卿。” “好啊!有好的,我这个就不吃了。在啥地方?” “现在还没有定,马上有人来通知,或者,你穿好衣服,先到我那里坐坐。”朱大器说,“我有点事托你打听。” “都听你的。”张胖子抹抹嘴,顺手拿起挂在壁上的一件马褂,向伙计关照一声,陪着朱大器出门。 走在路上就谈起了,朱大器问道:“吴道台你熟不熟?” “你是说上海道吴道台?不熟。啥事情?”张胖子说,“有个同乡跟他家很熟,是不是有事托朱道台?” “不是我托他,是他托我。他说他有个族里的人要开钱庄,托我照应。我倒弄不懂,在茶会上怎么不听见谈起?” “那容易!我替你跑一趟好了。”说着,张胖子拔脚就要转身。 “不忙,不忙!”朱大器拦着他说,“吃完酒,看时候早,就去一趟,不然明早一早去也不要紧。” “一早他出门了,我也要做生意,还是此刻去一趟,办完‘公事’,笃定吃酒的好。” 看他如此热心,不必再拦,拦了反而扫他的兴,因而朱大器只说一句:“那么,我在舍间等你。” “好的。最多半个时辰,就有回音。”于是两人中途分手,张胖子往北,朱大器往南回家,走到弄堂,遇见阿祥——他是准备到张胖子店里来通知的,孙子卿跟松江老大不约地点,也不约辰光,决定先到朱家再说。 话刚完,只听马蹄得得,车轮辘辘,转眼一望,孙子卿亲驾着他那辆“亨斯美”,翩然而至了。 “五哥!”朱大器几天不见松江老大,格外亲热,高声喊着:“怎么到今天才回来?” 孙子卿这时已拉住了缰,车子一停,松江老大跳下来,“听说刘三叔今天走了!”他说。 “是啊!今天下午刚走。” “可惜!我迟了一步。” “怎么样?”朱大器听他的口气,自不免关切,怕是错失了什么对刘不才此行有益处的机会。 “进去再谈!” 等孙子卿了下车,将马缰交了给坐在车背后倒座上的马夫,三个人一起上楼,先商量是哪里吃饭,孙子卿认为大家有事要谈,不如在家方便。朱大器也因为还约了张胖子,不知他什么时候才来,需要在家坐守,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因而接受了孙子卿的意见,关照阿祥到附近徽馆去叫一桌“和菜”——馆子里适应日益繁华的市面而想出来的花样,四盘四碗,送到就吃,不必下锅再炝,最适宜打牌的人家食用,上海人叫打牌又叫“碰和”,所以名为“和菜”。 这下可以谈正事了,朱大器问松江老大,“怎么说迟一步跟刘三叔没有见面是可惜?” “松江这方面,我新安了‘桩’,刘三叔如果能跟我见到,我关照他几句话,总比较方便。” “其实也无所谓。我们沙船直放金山卫,不经松江,也没啥关系。”孙子卿接着问朱大器:“见着了?怎么说?” 这是指吴煦。朱大器便将见面的经过,细细说了遍,又提到吴煦的族人要开钱庄,顺便告诉他们,张胖子等下会来。 这件事在孙子卿一听就明白,松江老大却还不甚了解,脱口说道:“小叔叔,跟长毛拜交道的事,要仔细。” “那当然。” “不!”松江老大听他的语气,知道他未听懂自己的话,“不是说要防长毛,是要防我们自己人。” “自己人!”朱大器不解,“是指那些人?” “还不是衙门里的那班人。不要弄上个‘通匪’的罪名,跳到黄浦江里都不容易洗干净。” 听得这话,朱大器与孙子卿不期而然地,在心头浮起同样的一个疑问:吴煦想法不同,朱大器觉得吴煦没有害自己的必要,而孙子卿看得又比较深,认为吴煦要害人,也得先想一想,朱大器不是好惹的,他不敢! 话虽如此,警惕却是有的,“五哥的话不错。”朱大器说,“诸凡举动,都要小心。” 这一下,孙子卿不能不提出一个疑问,照他原来的想法,杨坊胆小怕事,不肯替沙船担责任,就不要他担,明日中午跟郁老大说妥了,迳自派船出去。这样做法相当大胆,与“小心”的警告完全不符。 “我看免了吧!”松江老大摇摇头说,“求人不如求己,我亲自到松江去一趟,带小王一起走,约了刘三叔见面,重新布置。陈世发要的军火,包在我身上,一定替他送到。” 松江老大做事向来踏实,这样自告奋勇,必有八分把握,不过朱大器还是说了一句:“如果能五哥亲自出马,事情一定妥当。只是我有点不大放心!” “不要紧。”松江老大答道,“我说不要紧,一定不要紧。 现在我们商量,什么时候走?” “慢来,这里面有一层办不通。刘三叔今天就可以到金山卫,自然跟陈世发已经说停当,拿一沙船的军火换人,而且一定已经到嘉兴接眷去了。现在忽然变卦,而刘三叔还蒙在鼓里,这样两不接头,会把事情搞坏!” “那容易,到了松江,我派人把小王立刻送到嘉兴。”松江老大问道:“小王在嘉兴能不能找到刘三叔?” “找孙祥太就可以了。”朱大器说。 “对!这件事我本来就要跟孙祥太联手。到了松江看情形,或许我亲自到嘉兴去一趟。陈世发那里做得顺利,最好,如果有啥噜苏,索性不理他,我们搞我们自己的。总之,小叔叔,”松江老大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可以把老太太跟府上大小,一起接回来!” 这在朱大器自是一大安慰。他心里在想,松江老大这趟高桥之行,必定是他们青帮“开香堂”什么的,有个极重要的集会,商定了振衰起敝,“船并老码头”的妥善之计,所以他才有这样大包大揽的把握。 虽说彼此至交,但朱大器究竟比刘不才深沉老练得多,自觉门外“空子”,对他们“门槛”里的事,还是不问为宜。而事实上也不容他再问下去,因为张胖子到了。 他跟松江老大、孙子卿都相熟,只是好久不曾见面,少不得有番寒暄,接着,和菜送到,入席饮酒,方始谈起他去打听的结果。 “这家钱店的字号叫‘信升’官。” 说到这里,张胖子喝酒吃菜,大有卖关子的意味。孙子卿觉得他可恶,有意要捉弄他,“先不要管什么信升不信升。 小叔叔,”他说,“我想起一件要紧事。” 孙子卿所谈的事,不但毫不重要,而且绝不相干,是谈用洋将华尔,出于苏州一个名叫王韬的秀才的献议。朱大器与松江老大先都奇怪,不知他何以突然插入这段闲话?等看到张胖子有话找不着机会说,喉头似乎痒得受不了的神气,才意会到是孙子卿有意恶作剧,于是相视闭口,极力忍住笑声。 孙子卿却是一本正经,有头有尾地讲完,才看着张胖子说:“现在该轮到你谈信升了。” 张胖子大为气沮,因而话就简略了。原来吴煦设这个号子的用意是在投机。因为捐例大开,而江浙两省的富户,避难在夷场上的,不知凡几,有的想做官;有的想要个职衔,见官方便;有的要捐个监生,好进京应北闱乡试,所以报捐上兑,“生意兴隆”。吴煦署理江苏藩司,正主管此事,打算吸收这笔现银做生意,特意开设信升;将来藩库纳捐,如果不是使用信升的银票,就会多方挑剔。这就是张胖子所说“你相‘信’他就会‘升’官”这句话的由来。 “这个做法太下流了!”朱大器不屑地说,“做生意固然不妨倚仗官势,不过决不可以仗势欺人。照信升这样子的做法,会开罪全体同行。只有你信升的票子值钱,可以捐官,别家的银票不是银票?你们倒想想,这叫什么话?依我看,信升一定做不长的!吴观察在任上,大家没奈何它,吴观察一不做了,哪个还会理信升?” “不但信升做不长,吴观察只怕也做不长!”孙子卿也大摇其头,“从来没有听说过,报捐上兑还有指定那家银票的这种规矩。京里‘都老爷’得知风声,参他一本,只怕他吃不了要兜着走。小叔叔,这位吴观察不是共事的人,我看少跟他打交道为妙。” 这是指策反陈世发一事而言。事涉机密,有张胖子在座,朱大器不便明说,只点点头表示会意。 也就因为张胖子的缘故,席间只能谈风月了。一顿饭吃到十一点钟,宾主尽欢而散。 第二天下午孙子卿兴冲冲地赶来到朱家,告诉朱大器说,他跟松江老大谈了一上午,诸事就绪,跟郁老大借两条沙船,军火运到松江,陈世发一见到军火,自然什么都相信了。然后,小王专程到嘉兴去一趟,见到刘不才,说明经过,一切就都“合龙”了。 “好!”朱大器问道:“有件事,我还不大明白,何以五哥到浦东去了一趟,忽然精神抖擞,好像一切都吃得开了?” “他们门槛里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大致浦东方面有条路子,也可以说有个很能干的弟兄,把松江这条水路打通了。” 孙子卿又说:“小叔叔,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淮军要到了,是包了太古轮船公司的五条船,直放上海,明后天就可以靠岸。这里的局面,要起变化了。” 朱大器点点头,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淮军新到,要想顺顺利利安营立寨,只怕不大容易。 等他们来了再看,如果真的能打仗,又肯打仗,我倒要助他一臂之力。当然,陈世发的这条线,也不必拉到吴道台那里去了。” “小叔叔这个想法很稳健。我们管我们自己做,将来看哪方面有作为,再把我们的力量加进去。总而言之,自己有力量最要紧。” 第五章(1-1) 淮军到了上海,果如朱大器所预料的,“强龙”与“地头蛇”之间,不甚融洽。不过李鸿章的“大将”程学启,却跟朱大器、孙子卿很快地成了朋友,因为孙子卿的学生萧家骥跟程学启是旧识,交情很不错,所以极力拉拢,而淮军正需要助力,自是求之不得。尤其是军火方面,孙子卿帮的忙很大,但程学启却深知朱大器才是最值得佩服的人。 有一天程学启特为拉了萧家骥来看朱大器。彼此以诚相见,所以谈得非常投机,当然也谈得很深。程学启明知道朱大器跟吴煦是小同乡,却并不避忌,将李鸿章对吴煦的不满,据实相告,毫无隐讳。 他告诉朱大器说,吴煦以上海道兼署江苏藩司,在李鸿章到上海,接了江苏巡抚的大印以后,一再表示,公事太忙,只能专顾一处,最好交卸上海道。其实是以退为进,决不肯舍弃本职的。 李鸿章却想将计就计,保郭嵩焘接任上海道。写信请他老师曾国藩代为出奏,哪知曾国藩不赞成,认为郭嵩焘是“著述之才”,难任烦剧。如果冒昧击奏,将来害了郭嵩焘,还耽误了公事。何苦来哉? 李鸿章不敢违拗,改保郭嵩焘为苏松粮道。但吴煦把持在那里,海关洋税,内地厘金,李鸿章不但无权过问,甚至连个收支确数都不知道。这个巡抚就当得太不是滋味,同时用兵也难争胜了。 “从来用兵胜负,争的四件事。第一、训练严格,会打胜仗不算,能打了败仗,不见不散,保全实力,才算是有训练的队伍。雪翁,我说句狂妄的话,这上头,我是有把握。” “我知道。不然李中丞也不会独独让老兄带两营兵。”朱大器问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器械犀利。我那两营人也还可以——” “这件事,”朱大器插嘴说道:“我跟敝友孙子卿可以效力。” “是的。原要请两位帮忙,只是有些难处,我到以后再说。 先说第三件,形势有利。”程学启笑了一下,“本来我不该批评我们曾老师,自己人谈谈不妨,我们曾老师到底不免书生之见。” 谈到兵法,朱大器本来一窍不通,近年与王有龄守杭州,耳濡目染,也颇知门径了,所以兴味盎然地问道:“曾制府怎么说?他也带兵多年,常打胜仗,总有其长处!” “是的,曾老师有一样难得的长处:稳得住。”程学启说,“论到用兵取势,他不大明白。他说上海弹丸小邑,又临海,形如釜底,照兵法上讲,是绝地。所以李中丞从安庆出发之前,他一再叮嘱,要由镇江进军,取高屋建瓴之势。到了这里,才知不然。这里的形势,打长毛好极了。” “喔,”朱大器越发注意,“倒要请教。” “这一带四面临水,汊港纷歧,善于利用,随处可以克敌致果。”程学启从容说道:“长毛所恃的无非人多,平原大野,一拥而前,像潮水样一冲,确实很难抵挡,可是在这一带,我只用几百人守一个卡子,守一座桥梁,就可以使得他上万人过不去。我细细看过洋人所画的地图,上海到苏州两百多里,如果水师得力,呼应灵便,处处都是捷径。何用由镇江进淮军?”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人谈上海用兵的形势!真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高明之至!”朱大器说,“看起来淮军是一定要立大功的了。” “可惜就是第四件争不到。训练、器械、形势都有利;没有钱,这个仗还是不能打。就拿眼前来说,雪翁跟子卿兄,都肯帮我们的忙,代为罗致最精良的洋枪,然而付不起枪款,亦是枉然。” “这一层好商量。”朱大器慨然相许,“只要老兄要用,我们设法先供应,价款以后再说。” “感激!感激——雪翁这样子热心,淮军承情不尽,等我回去面陈李中丞,跟粮台筹划一下,总要有个付款的章程出来,才好奉托。”程学启又说,“打仗要钱,也不止于买军火一桩,此外还有好些支出,都是说用就要用,欠不得的。譬如长毛那里有啥消息,或者是兵力虚实调动,或者有人想投过来,其中打探传递,穿针引线,都要先给了钱才有效验。一文不名,空口说白话,而肯帮忙的,怕只有雪翁这样慷慨义气的一个人。” “过奖,过奖!”朱大器心里在想,照程学启所说,李鸿章必须从吴煦手里收权,关系实在重大!为了整个大局,自己跟吴煦小同乡的交情,只好放在后面。能够劝得吴煦自己交出来,当然最好,苦于交情不够,就是够交情,吴煦亦未见得肯听。得要另外替淮军想办法。 心里这样转着念头,口中就没有话。程学启不免失望,远兜远转,从兵家必争的四事,归结到财用方面,原以为朱大器必定有所指点,谁知枉费心血! 既然如此,不必多谈,于是他站起身来说:“改日再来请教吧!” 谈得好好的,突然告辞,朱大器当然知道不大对劲。珍惜此日一席谈的情意,便挽留他说:“还早,还早!再谈谈。 老兄说的第四件事,或许能谈出结果来。” 听这一说,程学启自是欣然应诺:“是。遵命!” 等重新坐定,朱大器关照换茶,然后好整以暇地大谈生意经。谈的是他本行的钱庄,说综司业务的“大伙”之下,要有几个得力的帮手,一个是“汇划”,考核存欠款项,登记流水帐,查对来票,总核汇划,责任极重。其次是“清帐”,专管各项分类帐及总帐,编制年结月结,核算利息,兼管紧要文件,在钱庄中的地位甚高,是大伙的主要帮手。再就是接应宾客,兼任庶务的“客堂”,专管往来函件,一切文书的“信房”;以及招徕主顾,调查客户信用的“跑街”。 主人讲得津津有味,客人听得昏昏欲睡,程学启实在不明白他何以要谈此风马牛不相关的不急之务?心中烦闷异常,只是为了礼貌,不能不强打精神敷衍着。 “再要讲钱庄的帐簿了。名目甚多,局外人往往莫名其妙。 有的还可以顾名思义,譬如‘克存信义’,是客户分户帐,‘利有攸往’是放款帐。像‘回春簿’就难猜了。老兄知道什么叫‘回春簿’?” “我哪里晓得?”程学启答说,“从来也没有看过帐簿!” 话中已有不耐烦之意,朱大器却似不觉,依然很起劲地说:“‘回春薄’专记呆帐,又叫死帐,放款放倒了,不容易收回来了,但是帐仍旧记着,巴望着枯木逢春,还有重苏的日子,所以叫‘回春薄’。不过这些帐都是清过的帐,还不算要紧;最要紧的是两本帐薄,一本叫‘草摘’,日常往来客户近远期收支的款子,都随手记在这本薄子;另外一本‘银汇’,凡是到期银两的收解,都先登这本簿子,再来总结。所以这两本帐簿失落不得,否则人欠欠人,都难清查了。” “嗯,嗯!”程学启打个呵欠,随口应着。 “我现在讲个故事,”朱大器说,“我有个朋友,也是同行,开一家钱庄,请了个大伙,起黑良心要吃掉老板。老板为人极其老实,养痈成患,竟不敢动他,心里当然不甘。后来有位高人教了他一着,有一天到店里,倒像作客似地,跟大伙海阔天空闲谈。谈到后来,淡淡说一句:‘我倒看看帐簿!’大伙当然不防备他,也欺他不大内行,拿所有的帐簿都搬了出来,答一声:‘喏,都在这里,你自己看!’老板随手翻了翻,寻到‘草摘’、‘银汇’两本帐簿,捏紧了往袖子里一塞,站起来说道:‘一时看不完,我回家慢慢看!’这两本帐簿一拿走,人欠欠人,就弄不清楚了,盈亏总数亦就可以核算得出来。黑良心的大伙,猛不防吃了个哑吧亏,只好乖乖就范。” 这个故事在程学启听来仍旧乏味得很,因为他根本对钱庄这一行是隔阂的,不明其中的关节,就不能领会其中的奥妙。而萧家骥到底是生意人,又了解朱大器的性情,向来不说废话,更不会不知趣地跟不懂生意的人,大谈生意经。说到这个故事,其中自有用意,实在已经很明白,只是程学启一时想不到而已。 因此,当程学启告辞,萧家骥抢着送出大门以外,悄悄拉住他问道:“朱道台的话,程大哥你听懂了没有?” “我根本不懂。说实话,做生意我一窍不通,辜负他的诚意。” “你当朱道台要拉你入股做钱庄生意?程大哥,”萧家骥笑道:“你真正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是在指点你收拾吴煦的计策。” “啊!”程学启恍然大悟,“懂了,懂了。这才真的是辜负了朱雪翁的盛意!”他笑容满面想了一会说:“请你先替我致意。改日再来道谢请教。朱雪翁真够朋友,真有味道。” 松江老大与小王将他的眷属接来了。母子夫妇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呜咽不止,还有朱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朱大器请朱姑奶奶在新居中安顿眷属,自己回孙家向松江老大道谢,同时探询此行的经过。 “事情总算很顺利。军火安安稳稳运到金山卫,小王上岸去寻陈世发,一看自然很高兴。第二天——” 第二天由陈世发派人护送小王到嘉兴,见了刘不才细说经过,才知计划变更,沙船不能出发。不过,听说松江老大已到,松江金山是他的天下,刘不才大为兴奋,找孙祥太拨了一条大船,彰明较著地将朱家眷属都送到金山卫,一路上居然毫无阻拦。 “不过,由金山卫到上海,委屈老太太跟婶娘了。”松江老大歉然说道:“时候碰得不巧,正在过兵;别样都不怕,只怕两个妹妹年纪太轻!”他很含蓄地说,“只好拣小路偷着走。” “刘三叔呢?” “刘三叔这趟很有面子,陈世发留他在那里,还有事商量,临走的时候他告诉我说:还有批东西要运来。叫我预备几只船。也说不定他跟陈世发一起到上海来一趟。总在三五天之内,他会想法子派人来送信。” “好极!”朱大器自感欣慰,接着表示歉意:“这是一件大事,可是我不能出力!最近我心境不好,一切都请大哥跟老孙商量着办,我无有不赞成的。” 有了这句话的交代,他算是暂时摆脱了一切,侍奉老母、陪伴妻儿,一意享受天伦之乐,人也变得很懒散了。 这一天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程学启,依然是由萧家骥陪着登门。一见面,程学启便是恭恭敬敬一揖,口中说道:“雪翁,李中丞特地命我来道谢致意。” “不敢当,不敢当!”朱大器困惑地问:“我不曾为李中丞出过什么力,那里谈得到道谢?” “雪翁举重若轻,不觉得出过什么力,我们受惠可真是深了。岂可不谢?” “是这样的,”萧家骥从旁解释,“李中丞照朱先生的法子,到底将利权收回了。程大哥,请你拿当时的情形,说给朱先生一听,不就完全明白?” “是五天以前的事。”程学启说,“那天月色极好,李中丞骑马步月——” 李鸿章骑马步月,悄悄到了上海道衙门——事先早就打听好了的,吴煦在衙门里,才装做不经意地闲行到此。吴煦不管怎么样跋扈把持,“做此官,行此礼”,到底上司驾到,不能不衣冠出迎。 “老兄不必多礼。”李鸿章说,“难得清闲,天气又热,出来走走,老兄衣冠肃客,彼此拘束,我倒不便久坐了。” “是!恭敬不如从命,请大人在这里纳凉赏月,我就遵命换了便衣来奉陪。” “对了。这样子,我倒不妨多玩一会。” 于是在花厅的院子里,设下几椅,剖瓜饮水,主客二人在月下闲谈,谈的是战局,李鸿章表示上海附近已经肃清,曾国荃得彭玉麟水师之助,督兵两万,进驻雨花台,金陵被围,李秀成一定要回师相救,他预备督同淮军,进驻镇江,为曾国荃声援。意中暗示,上海的防务,仍旧要借重常胜军,也就是要借重薛焕与吴煦。 说得起劲,听得有趣,宾主之间的感情,一下子变得很融洽了。等战局谈得告一段落,李鸿章忽然用自惭的声音说道:“忝为巡抚,说来惭愧,昨天京里来的人,问起江苏关税、厘金的确数,我竟无以为答,听说老兄这里有本简明计数簿;能不能借来看一看?” “大人误听人言了,没有什么简明计数簿;只有帐簿。” “我能不能看一看帐簿,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没有什么不方便。”吴煦心想:敞开来让你看,再拿把算盘给你,你亦未见得能得其要领。于是,派人取了十几本帐簿来,双手奉上。 “想来不止这么多吧?” “是!还有。”吴煦又拿来十几本。 “帐簿倒真不少!”李鸿章笑道,“而且都是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名目。还有多少?索性都拿来让我开开眼界。” 吴煦有些起疑,也有些负气,但毕竟还是渺视的成分多,心里在想:关务厘金,任重事繁,不是外行所能插得下手的,索性唬你一唬,教你望而生畏!这样一转念间,便即答道:“要紧的帐簿都在这里了。还有些太琐碎,不便烦渎大人。既然要看,我取来就是。” 于是罄其所有,将帐簿全数捧了出来,总计四十二本,李鸿章略为翻了翻,忽然声音都变了,变得极冷极正经:“这些帐,条目繁多,今天晚上是一定看不完的了,我带回去看。” 紧接着便大声喊:“来啊!” “喳!”八名亲兵,暴诺如雷,然后走上来一半。 “把这些帐簿包起来!” 那四名亲兵是早就受了嘱咐的,答应声中,为头的那个从怀中往外一抽一抖,一大方黄布包袱,方方正正地展开。两人对角扯住,往帐簿上一覆,接着兜底一翻,黄包袱已垫在帐簿下面;四手相交,打成两个死结。手起鹘落地,迅捷异常。 “今晚上打搅了,”李鸿章拱拱手说,“我回去看帐!” 吴煦目瞪口呆,眼怔怔望着李鸿章扬长而去,竟连应有的客套都忘记说了。 李鸿章却是志得意满,回到行辕,连夜召集精于计算的幕友,包括由江苏士绅公推,到安庆乞师的户部主事钱鼎铭在内,张烛查帐,算下来每月关税、厘金两项,可收五十多万,但报部却连四十万都不到。 在上海的军队,连常胜军在内,一共四万人,有五十多万的收入,支应绰绰有余,李鸿章益觉大有可为。同时了解了饷源,才可以统筹全局,这一来上奏论上海的局势,亦就头头是道,很像一回事了。 饮水思源,都只为朱大器的指点,李鸿章一方面领情,一方面亦爱慕朱大器的才具,所以特地嘱咐程学启在道谢之外,探探他的口气,肯不肯担任一个什么筹饷的差使? “多谢李中丞厚爱。”朱大器自然辞谢,很坦率地说了理由:“吴观察是我的小同乡,他现在是失意的时候,我实在不便为李中丞效力。” 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如果他受了李鸿章的委任,便有卖友求荣之嫌。以他的性情,是无论如何不肯落这样一个名声的,但程学启的态度极其恳切,朱大器亦就只好虚与委蛇,打算着过两天另找理由谢绝。 理由倒找到一个,不过令人不快。朱大器打听到李鸿章调人到江苏来当差的奏折中,一开头就说:“江苏吏治,多趋浮伪巧滑一路,自王有龄用事,专尚才能,不讲操守,上下朋比,风气益敝,流染至今。”心里大起反感,所以当程学启再次衔命来敦请时,他只冷冷地答了一句:“我也是王中丞重用过的人!” 无论神态、言语,都是很不投机的模样。程学启心中有数,何以有此一句答语?想一想只有歉疚而遗憾地说:“雪翁! 如果兄弟个人有什么为难之处,要请老哥帮忙,还望念着今天的交情。” “那何消说得!”朱大器很快地回答:“你老兄是我的朋友。” 这使得程学启心中略略好过些,但也无法多坐,起身告辞,低着头走了。 就在这天夜里,刘不才悄然而归,他是先到孙家,然后由孙子卿领着来的。事先毫无信息,所以朱大器颇感意外,看到他脸上有诡秘的神色,越觉得事不寻常,因而很沉着地不先多问,只问问一路平安之类的泛泛之语。 朱家一家,从上到下,都跟刘不才投缘,所以等他一到,大家都围了拢来问长问短。只有朱太太略为谈了几句,要到厨下为他张罗饮食,朱大器便乘此机会说道:“你不必费事了! 我请三爷去吃夜酒,比较舒服些。” 果然,避开了朱家上下,刘不才方始透露:“我带了个长毛来!” “那个?”朱大器急急问道:“陈世发?” “是的。” “此刻在那里?这几天盘查得很严!” 刘不才当然也知道,在此淮军与常胜军大规模展开清剿之际,敌我的界限甚严,贸贸然带个长毛头目到上海,是件很危险的事,所以处置要很谨慎,将陈世发安顿在客栈里,千叮嘱,不可出门。但亦不宜逗留过久,因而建议朱大器与孙子卿,尽这一夜要跟陈世发谈出个结果来,第二天一早就要让他离开上海。 “你看,”朱大器问孙子卿:“到哪里去谈?” “要不要约五哥?” “当然要约他。” “那就听五哥的安排。” 于是孙子卿去找松江老大,刘不才便陪着朱大器到二马路鼎发客栈去看陈世发。相见之下,彼此打量,朱大器看他形容近似猥琐,倒有些不信他胸怀大志,更不信他是能办大事的人物。然而,等他坐在灯后,光焰闪照,看到他那双劲气内敛,深沉非凡的眼睛,朱大器的观感大变。 “陈老弟是安徽人?” “皖北,苦地方。”陈世发说,“我听刘三爷说过,朱先生是杭州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福地!” “如今大不同了。”朱大器叹口气说。 陈世发似有愧色,搓着手无以为答。刘不才却不明白朱大器是有意试探,只怕谈得深了,泄露真相,要防着隔墙有耳,所以连连咳嗽示意。 朱大器当然懂得,便不谈正经谈闲话。 一谈谈到红遍春申江头的“大武生”杨月楼和他的父亲杨二喜,陈世发矍然而起,“原来是杨二叔啊!”他失声说道:“那,叫杨什么楼的,必然是大虎了!” “怎么?”朱大器也别有惊喜之感,“你认识他们父子?” “认识,认识!还熟得很。杨二叔卖拳头的,那时我才六七岁,有时也跟着他打锣么喝地瞎起哄。不是我叔叔跟杨二叔不和,我早跟他跑码头去了。” “那一来,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也许跟杨月楼一样,拜师学戏,大红大紫。”朱大器说,“杨月楼现在很阔,你不看看他去?” 陈世发抿紧了嘴只摇头,刘不才便问:“你跟他合不来?” 闲话谈得有些无以为继了,刘不才便喊客栈里的伙计,先买些卤菜来陪陈世发喝酒。也就是刚端起酒杯的当儿,孙子卿去而复回,说松江老大在怡情老二那里等着。 “就走吧!”他说,“五哥交代过了,如果谈得太晚,回客栈不方便,那里有现成的客房。我看,连行李一起带去吧!” 于是刘不才替陈世发提起一个小小的包裹,是用一块极旧极脏的蓝布包着,丢在路上都不会有人捡的,而陈世发似乎看得很珍贵,有些不大放心刘不才,不断地瞟一眼,怕他会失落。 *** 到了怡情老二那里,主客都觉得很“落胃”,她接待客人的是新添的一处房舍,就建在阳台上,一共三间,大的是客厅,小的是客房。上阳台的扶梯上有块板,放下来闩住了,便与外隔绝,另成天地,客厅三面窗户,一齐打开,凉爽非凡,是个既严紧又舒服的好地方。 主客一共五人,松江、孙、朱、刘各人称呼不一;而陈世发一概视作兄长,最亲的当然是“刘三哥”;他说:“请刘三哥把我的情形说一说。” 陈世发有多少实力,如何受排挤,以及心向石达开,是大家都知道的,此刻刘不才所要代为宣布的是:陈世发决定要拉队过来了。 “我们这面,迟早要克复松江的,松江一到手,在金山卫倒好好有场打。因为‘他们’那方面从松江后撤,大部分会撤到金山,那里是个要紧海口,李秀成已经下令,征了许多海船等在港口。一面逃、一面追,金山卫是个退无可退的地方,不拚个明白,‘他们’无法出海逃命,这关系很大。所以世发一转向,足以决定胜败!” 听刘不才这一说,松江老大跟孙子卿都显得很兴奋,只有朱大器无甚表示,然而不容他无所表示,因为都要以他的态度为转移。因此,松江老大开口问道:“小叔叔,你看怎么样?” “要先请教你!”朱大器答道,“那一带是你的地方。” 这话说得暧昧不明。松江老大是松江漕帮的首领,但与此事无关,朱大器的意思,倒像他有守土之责,或者是他的地盘,一切要听他处置,不容外人置喙似地。未免太误会了。 于是松江老大想了想答道:“无所谓是哪个的地方!那一带我熟悉而已。我们这位陈老弟果然是这样一个做法,倒是狠着。不过,打仗的事,我不大懂,尤其现在有了洋枪洋炮,又是一种阵法,能不能先请陈老弟给我们讲一讲?” “是这样的。”陈世发转脸说道:“刘三哥,请你拿我的包裹给我。” 递过包裹,当众解开,里面是一套蓝布小褂袴,其中藏着一把蓝光闪亮的新手枪,还有一个油纸包。陈世发看得珍贵的,笔墨粗糙,但讲实用不讲好看,这张地图在他亲身经历核对,画过好几次方始成功。记注得极其详细。如果落到官军手里,那一带的形势及长毛兵力的虚实,了如指掌,一张旧纸,足抵上万雄师。 “请大家看,这里是张堰,一条路直通海口,最要紧的是这座桥,归我把守。如果队伍往海口撤,当然归我断后;等他们一过去,我拿炮口掉过来向南对准海口,路就算封住了。” 这就是说,陈世发开炮一轰,撤向海口的长毛,不死就得跳海。这一着果然狠毒,松江老大与孙子卿,无不动容。 “那么,”朱大器问道:“你有没有炮呢?” “还没有。”刘不才代他答说,“我们要商量的就是这一点。” “喔,”朱大器问,“总有个办法吧?” “商量停当了,要弄一门炮下去——拆散了运过去,再派几个工匠下去装,当然也要派炮手。这是一个办法。子卿兄,你看,能不能到洋人那里弄一门炮?” “这很难说。只怕没有现货,如果有,我一定可以弄到。” “工匠呢?” “工匠是现成的。”孙子卿说,“炮手就没有了。” “那当然是军队里派——” “三爷,”朱大器插嘴问道:“请哪方面的军队派?” 刘不才听出语气有异,楞在那里,无法回答,孙子卿便说:“我想跟程学启接头。谈好了里应外合的步骤,炮手当然由他那里派,或者,索性连炮都由他那里拨过来。” 朱大器不作声。这态度很奇怪,刘不才首先就问:“大器! 你是不是别有打算?” 当着陈世发,朱大器不愿深谈,只这样问道:“跟杨坊这面谈谈,如何?” “杨坊已经垮了,没有什么作为了。听说常胜军现在亦归李中丞直接指挥,我们为啥不直截了当跟淮军谈?”孙子卿振振有词地说。 “也好,就跟淮军谈。”朱大器说,“讲兵法跟生意经一样,多算总胜少算。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譬如炮一时弄不到,那又如何?” “炮是一定要弄到的。没有炮,这出戏就唱不成了。如果就地取材办不到,还有一条路子,彭雪琴的水师有炮艇,想法子弄一条过来,埋伏在那里。不过,这样做太费周折,也太显眼。” “这条路走不通!”松江老大大摇其头,“彭雪琴的水师能到这里,早就来了!何必等到今天才来动脑筋?” “那就准定向淮军接头。我想,”孙子卿极有把握地说,“一定可以谈得很圆满。” “好吧!就这样说。” 终于有了成议,陈世发面有欣慰之色。于是刘不才交代另一件事:“当着世发在这里,我请大家过目,这是世发交来的东西,抵作枪价。”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先向陈世发照一照,然后交给孙子卿。 这张纸是一箱书画古董的目录,孙子卿这几年也涉猎过这些东西,略知门径,看目录之中,精品甚多,内心不免窃喜。但表面上丝毫不动声色,顺手将目录递了给朱大器。 “不必给我看!”朱大器用右手做了个向外推的姿势,“请你处置好了。” 这是谦让,但也可以看作不合作。如果仅是单独的这样一个动作,孙子卿当然会认为做人一向漂亮的朱大器是谦让,但想到他这夜的语言态度,便觉得事有蹊跷,倒又有些发楞。 松江老大与刘不才只看出端倪,都有大惑不解之感。尤其是做主人的松江老大,更觉不安;不论如何,此刻先将场面弄热闹了再说!于是叫一声:“老二!”又说:“恐怕都饿了,吃着谈吧!” 等怡情老二带着小大姐来摆席面,并与陈世发寒暄之际,孙子卿将朱大器拉了一把,管自己走到阳台上,接着朱大器也跟了出去。 “小叔叔!”他用低沉而郑重的声音说:“这件事,你好像有啥意思,不肯说出来。事情的关系很大,你看得不对,要早说。” “事情没有啥不对。不过,我不想插手。” “为啥?”孙子卿急急问道:“是不是你看过去,不会成功?” “笑话!老孙,你当我只为自己打算?我不是半吊子,看看事情不妙,先就存下了打退堂鼓的心思。我不是那种人!” “小叔叔,我说错了。不过,我莫测高深,话就说得急了。 相交到现在,承你不弃,从来有啥话,都不肯瞒我的,今天,也要请小叔叔照平常看得起我的样子,实话直说。” “话我一定跟你说清楚,不过一时说不完,有客人在这里,我们私话说得太久,人家会起疑心。吃完宵夜,把客人安置好了,我们再从头说起。如何?” 孙子卿自不免还有怏怏之感,但他所说的,亦是实情,只有听从。其时席面已经摆好,虽是午夜小酌,却极讲究。银镶象牙筷,景德镇细瓷的杯盘,四碟冷荤,双拼八样,红白黄绿,颜色配得鲜艳夺目。陈世发何曾见过这样席面?搓着手有些怯场的模样。 “贵客请上坐!”怡情老二含笑安席,捧起一双筷子齐眉致敬。 这种礼节在陈世发亦是初见,不知如何应答,因而越显得局促不安,只窘笑着向刘不才抛过去一个求援的眼色。 “二阿姐!”刘不才替他解围,“自己人不必客气了!大家随便坐。”说着拉一拉陈世发,就近坐了下来。 “你做主人的,也来陪一陪。”松江老大说道,“我们这位陈老弟自己人,也等于通家之好。” “等一息来!”怡情老二是怕有自己在座,男客说话不方便,所以推托着:“厨房里是新手,一定要我自己去看在那里。” 说完,又向陈世发含笑点一点头,方始翩然而去。 第五章(1-2) “请!”松江老大斟满了酒说。 陈世发酒倒喝了一大口,却不动筷,主客如此,陪客也就悬着不下了。 “请!怎么不动筷?”松江老大转脸问道:“刘三叔,我们这位陈老弟是不是‘在教?’” “不是,不是!”陈世发挟起一块猪肚笑道:“颜色这样子漂亮,还摆出花样,真有点舍不得吃!” 这使朱大器又有些惊异,看他粗鲁浊气的模样,想不到说出话来颇有情致。也因此,便觉得他是个可谈之人。“陈老弟,”他开门见山地问:“等这趟事情成功了,你有什么打算?” 这不是闲谈,是最要紧的一句话;因为这就等于问他反正过来有何条件?刘不才固有所知,而孙子卿与松江老大却不知道,所以都定睛看着他。 陈世发不作正面回答,只向刘不才说了句:“刘三哥,请你替我说。” “他是想到这个人那里去。”刘不才用筷子蘸着酒,写了个“石”字,是指石达开。 “好!够朋友。”朱大器又问:“一个人去呢,还是带队去?” “自然是想带队去。” “这怕不成功!”朱大器大摇其头,孙子卿与松江老大亦是面面相观,不以为然的表情。 “我也知道很难。不过——”陈世发不愿再说不去。 “陈老弟,你听我的劝!自己人,我说话很直,我请问你,你比你要投奔的那位,本事如何?” “自然不及他!哪里好比?” “那么,老弟台,我就要说老实话了,那样的英雄,只为拖着一支队伍,处处挨打,处处受逼,到现在走投无路,逼到四川边界上。请问,你又有什么把握,能拿队伍带到川边?” “是啊!”刘不才失声说道:“这话一点不错!” 陈世发亦如大梦初醒,半晌作声不得。于是朱大器便又劝他打消此意,由于摸透了陈世发的性情,所以他劝他的话,不是为他打算,反而说他够义气,为朋友值得冒险吃苦。不过一方面为朋友,一方面也不能害别人,如果他真的拉着队伍走,一路为官军团练拦截攻击,白白送命,试问可对得起弟兄? 这番话将陈世发说得满怀不安,然而也心安理得。不安的是差点铸成大错;理得的是,放弃原来的打算,丝毫不错——自己原想助石达开一臂之力,如果队伍带不到四川,无济于事,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不过,我自己仍旧要去。” “好的!这一定办得到。”说着,朱大器向松江老大、孙子卿与刘不才递了一个眼色。 他们三人都懂他的用意,是先虚与委蛇,到了那时候再作计较,因而亦都附和其词。 “话虽如此,只是论功行赏,分有应得。陈老弟,你想要点啥,是顶子还是银子,请老实讲!”朱大器又说,“这是无庸客气的事。你客气了,白白便宜那方面的经手人,还不见得你的情。” “这——”陈世发望着刘不才:“刘三哥你看呢?官,我不想做。” “不要顶子,就要银子,”刘不才突然领悟了朱大器的用意,“我看,世发,这种乱世,你还是在上海安定下来,成家立业,也不枉吃这几年的辛苦!” 陈世发不作声,只默默地喝酒。做主人的松江老人,便将话头扯了开去,谈到江湖技击,正投陈世发之所好,话就多了,兴致也好了,直谈到半夜,方始兴阑而散。 “今天就睡在这里好了。”松江老大留客,“明天再好好玩一天,难得相聚。” 刘不才本想早早将陈世发送走,但以朱大器的态度莫测高深,也觉得有留陈世发再住一天,将事情作个归结的必要。 因而帮着挽留,陈世发这夜就歇在怡情老二家的客房中,仍旧是刘不才为他作伴。 其时是深夜两点钟,明月在天,清光如水,大家都舍不得睡,松江老大便关照重新泡茶,端三张藤椅,邀朱大器与孙子卿促膝深谈。 “老孙,我现在可以跟你说实话了。最初,我实在不愿意‘他’替淮军帮这么大一个忙,后来想想:第一、要为大局着想;第二、不能拦人家自新之路;第三、程学启的交情;第四、不可以耽误你们的机会——” “慢来,小叔叔!”孙子卿打断他的话问,“你说,我们的机会是啥?” “这还用我说吗?‘行得春风有夏雨’,总归有好处的。” “我知道。”孙子卿说,“好处要有大家有。小叔叔,这个第四点,你用不着摆在心上。” “老孙!你真正是好朋友,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这一层我们先撇开不谈,光是前面的三个理由,我就不能拦陈世发做这件事。不过,你们去做,与我无关。为啥呢?我觉得没意思,李中丞既然看不起我,我倒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孙子卿这才明白;“话说回来,我倒不是帮李中丞说话。” 他说,“李中丞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不然也不会托程学启来奉请了。” “这一层,老孙,你对官场到底还隔膜,李中丞心里何尝真心想请我去帮忙?王雪公这一派,都是他所忌的,说仰慕我,不过是一句好听的话。连程学启都蒙在鼓里,只有我,什么人的心思都不用想瞒我。” 一直沉默着的松江老大忍不住了,“你们说点啥?”他摇摇头,“我一点都不懂。” “是这样的——”等孙子卿将李鸿章上奏,说“江苏吏治,多趋浮伪巧滑一路,自王有龄用事,专尚才能,不讲操守,上下朋比,风气益敝,流染至今”这一段话,讲了给他听以后,松江老大立即表示:“小叔叔是对的!这就是讲义气,也是讲骨气。” “老大到底是爽快人!”朱大器大为欣慰,“晓得我的心。” “现在我也晓得了。小叔叔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这样的态度是应该的。老大,”孙子卿说,“我们当然也站在小叔叔这边。” “不!不!”朱大器急忙摇手,“这就缠到隔壁帐里去了。 你刚才说得不错,我跟王雪公的交情不同,你们又没有做过官,受过王雪公的提拔,何必来抱这个不平?太没有道理了。” “小叔叔的话不错的。”松江老大点点头,“江湖上各交各的。我们自然不必拍李中丞的马屁,不过也不必对他有成见,看事说话。” “对!看事说话,我就是这样子。”朱大器说,“至于陈世发,这个人不但有血性、有骨气,而且粗中有细,实在是块好材料,我想留他下来,这方面,你们要帮我劝。” “那还用说,自然照你的意思做。不过,小叔叔,”孙子卿问道:“你留他下来,预备派啥用场?” “那要看他自己的意思。愿意做生意做生意,愿意做官,我将来替他在浙江想办法。” “浙江的话还早。” “也不早了。长毛的气数差不多了。”朱大器停了一下说,“等你们的事情先办好,我要托刘三爷把小张跟孙祥太约了来,好好谈一谈。我本来不是做官的人,江苏的官更不想做,还是在杭州搞点名堂出来,不管怎么样,总是替家乡效力。” 话说到此,朱大器的想法已经完全表明。而在孙子卿,觉得眼前就有件事要谈清楚。 那就是陈世发用来抵作枪价的一箱古董字画,孙子卿的意思是,找黄胖来估了价,自己人喜欢收藏的,照价纳费,等完全处理以后,除去枪价以外,盈余如何分配,请朱大器主持。 “敬谢不敏!”朱大器说:“我已经说过,这件事我不插手了,有好处我也不敢领。我想,大家都是好朋友,哪个也不会争多论少,请你跟老大商量。不过,我局外人说句题外之话,老大帮里的弟兄很多,要多分些。” 孙子卿跟松江老大至亲,小王又是他的“自己人”,所以听朱大器这一说,很慷慨地答道:“既然小叔叔这样说,除了刘三爷的一份以外;其余都归老大好了。” “刘三爷我也可以替他作主,不必分。盈余怕不会多,一分就没有了。”朱大器又说:“我倒还要劝老大,这笔款子不要打散,弄个什么事业,让弟兄们大家有口苦饭吃。分到每人手里,三两五两的,两顿酒、一场赌,到头来依旧两手空空,没啥意思!” “小叔叔这两句话是金玉良言,我谨遵台命。不过,”松江老大很坚决地说:“刘三爷的功劳最大,那里可让他白辛苦? 小叔叔前面的两句话,我就只好心领了。” “无所谓,无所谓。刘三爷光棍一个人——” 一句话未完,突然触发了孙子卿的灵机,是由“光棍一个人”这句话上来的,“小叔叔,老大,”他抢着说,“我有个主意。单子上提两样东西出来,归刘三叔,这两样东西,刘三叔一定用得着。” “噢!”朱大器很有兴味地问:“什么东西他用得着?” “那要查起来看。”孙子卿将刘不才交来的那份目录,凑近鼻端,就着月光仔细看了一遍,欣然说道:“有了!有一双金镶玉的翠镯,一对玛瑙花瓶,提出来送刘三叔。” “太重了一点吧!”朱大器问,“你先说,怎么对他有用?” “拿来做聘礼。刘三叔不要再打光棍了。” “好!”松江老大脱口赞成,“我亦早有此意,想替刘三叔好好做个媒,只是一时没有适当的人。” “只有慢慢来。”朱大器说,“时候不早了,散了吧!” 于是朱大器跟孙子卿作一路而行,刘不才仍旧留在那里。 第二天破功夫陪陈世发观光,从吃早茶开始,一直到看完夜戏才回来——依然是以怡情老二为女居停,宵夜聚谈的亦是不多不少的原班人马。 “程学启这方面,真所谓欢迎之不暇,这原在我意料之中,不过,兹事体大,一时难有定论,也是实在情形。”孙子卿说,“现在要看陈老弟的意思,是先回去;还是再在上海玩几天?” “谢谢!我要回去。”陈世发又转脸说道:“刘三哥不必再辛苦了。好在来去也很方便,有事随时可以接头。” “不!我还是送你去。不然我不放心。” “不要,不要!”陈世发是直心肠的汉子,没有想到刘不才那句话,是交朋友不得不然的词令,所以极力辞谢:“你送我,我送你。何必?我又不是初次出门的人。” “既然这样,明天再玩半天,下半天再走。” “对了。”孙子卿接口:“我也想留客半天,有件事说不定陈老弟可以帮忙,趁明天上午谈好了它。” “何必明天上午?”陈世发说,“此刻就请你说好了。” “我声明在先,这件事可办可不办,不必因为彼此的交情,勉强去做。事情是程学启谈起来的,与常胜军有关,说起来也可气。” 这件可气之事发生在几天以前。太平军攻青浦,华尔统带的常胜军,会同英国陆军,星夜驰援,兵到城下,青浦已为太平军攻破,留守的客军,正在放火突围,总算接应到了。 哪知原守青浦的常胜军帮统富尔思德,舍不得在青浦所掳掠而得的“战利品”,出而复入,以致被俘。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富尔思德在青浦的行迳,跟海盗没有什么分别。被俘活该!”孙子卿说,“不过在淮军看,既然同在一起打仗,总要互相照应,所以程学启跟我提到,想请问你,能不能帮忙?” “怎么帮法?” “第一,要请你打听,富尔思德的生死。人,大概没有死,要想晓得他的下落。第二,能不能请你代为接头,把富尔思德赎回来,请你们这方面开条件。” “两个忙我只能帮一个,此刻就可以告诉你:富尔思德监禁在乍浦。因为会攻青浦,有一支军队,是由浙江平湖的乍浦从水路去的,富尔思德落在他们手里,当然带回乍浦。”陈世发很直爽地说,“至于第二个忙,我没有功夫来帮,因为统属不同,要间接托人,很费事。” “好!你帮这一个忙,我朋友面上也好交代了。”孙子卿说:“本来洋人助战,我们应该出力照应,不过富尔思德是为了这个缘故被俘,我们就可管可不管了。” “如果只是为了这件事,那么现在已经谈好了,我决定还是明天上午走!” 陈世发的意思很坚决,所以这顿宵夜,便算饯别。酒后的言谈,更见率直,也更见性情,谈得益加投机,竟成了个长夜之饮,直到曙色初透,方始散席。陈世发乘着酒兴上船,松江老大特地派了个弟兄照料,刘不才就不必再送去了。 奔波半年,能做的事,大致都有了结果,待做的事,时机未到。朱大器是闲不住的人,反觉得日子不容易打发。 刘不才的心情也不好。因为他的家乡湖州终于城破了!从正月初二大钱口一失,粮道一断,湖州便已陷于绝境,大家估计最多只能守一个月,而赵景贤守了四个月,最主要的原因是,二月初一打了一个大胜仗。那天他率领三千勇士,出南北门分击,踏破十余座敌垒,夺得太平军的大批军粮,运到城内,又得维持一个月的军民口粮。 到了三月里,罗掘俱穷,终于遭遇了与杭州被围的同样命运,但是,赵景贤跟王有龄不同,湖州乏食的十一万百姓八千兵,仍在他一手控制之下,因而还能苦守两个月。当然,人和以外,湖州亦得地利,而赵景贤以土著又能善用地利才能出现那种万不可守而竟能守的奇迹。 从洪杨军兴以来,太平军攻陷各城,往往用掘地道,埋火药的方法,而此法在湖州无所施,因为湖州的地势比较低,掘地三尺,就有泉水涌出。而且城外四面环河,云梯卫车等等攻城的战具,亦无展布的余地。唯一策略,就是叠石为垒,伐树作栅,团团围住,渐渐进逼,困死赵景贤及湖州军民。 这样到了五月初三,长毛终于逼到城下,垂毙的军民,心余力绌,想守不能,湖州到底沦陷了! 消息到上海,已在半个月以后。湖州侨居在上海的士绅,在听取亲友的生死存亡以外,对赵景贤不论识与不识,无不关怀他的下落,最后得到确实音信,已被移送到苏州,监管甚严。“侍王”李世贤威胁利诱,百计劝降,而赵景贤不为所动。还有个说法,李世贤打算将他送回湖州,藉此收揽民心,而谭绍光坚持不允。此说真假,没有人能证实,不过赵景贤确实未死,有人见过他,长毛的监禁虽严,供应无缺,赵景贤每天喝醉了酒骂长毛,居然亦为长毛所容忍。 *** 湖州是朱大器旧游之地,在那里有许多难忘的人,自然也关切劫后的故交。不过,比起刘不才来,自不如他伤感之甚,所以能够冷静地打算。 “三爷,你光在上海伤心,没有啥用处,有件事,稍为要冒险,可是这件事能够做好,很有意思。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我不晓得有没有心情去做?我从来没有这样子泄气乏力过。” “这件事或者会把你的劲道再鼓起来。”朱大器说,“我想跟老孙商量,好好凑一笔款子,设法搬到杭州,你到杭州去找小张,带那笔款子到湖州,能够开秤收丝最好,不然就放款出去,定他们明年或者后年的丝。” 这几句话,真如灵丹,刘不才马上精神振作了,“好极! 我去。”他说,“现在是新丝上市的时候,不过今年不见得有多少丝,我去办放款,买期货。这一来,不晓得能救活多少人!大器,你这个办法,真正阴功积德。” “办法虽好,也要有人能托付才行。你去我很放心。到了湖州,如果老张夫妻、陈世龙小夫妻都在,正好重整旧业。还有郁四,务必要去找,能想办法把他弄到上海来,就更好了。” “你不用关照,凡是熟人,我一个个都要找到。你去筹划款子,我先到嘉兴去一趟,找孙祥太帮忙。” 于是,朱大器便跟孙子卿深谈了一夜。都认为放远眼光来看,一旦时局平靖,外销畅旺,产地丝价必高,所以这时候放款收买期货,将来必然大获其利。而且产地丝户都掌握在手里,便可操纵丝价,洋商不能不乖乖就范,更是一跃而为丝业领袖的大好良机。这件事不但值得做,而且值得全力去做。决定调度二十万银子下手。 “银子下乡,用起来不便,现在正好新到一批日本铜钱,小叔叔,你看是不是买几万吊带到湖州?” “日本铜钱?”朱大器诧异,“我倒没有见过。” “喏,小叔叔开开眼界!”孙子卿取出一枚“宽永通宝”的日本铜钱,谈它的来源。 “有个徐雨之,小叔叔记得吧?” 朱大器想了一想,便已记起;是一次孙子卿请吃花酒,同过席。此人名叫徐润,字雨之,号愚齐,广东香山县人,十五岁到上海,随着他的伯父在英商宝顺洋行“学生意”。今年不过廿五岁,却已当到宝顺的帮办。宝顺洋行专销丝茶,徐润自己又跟人合伙开一家郭茂钱庄,算起来与朱大器是双重的同行。只是朱大器这几年在杭州的时候多,加以徐润年纪太轻,未加重视,所以并无来往。 “此人年少多才,什么生意都做。这批钱,是他从日本横滨运来的,一共六十三万吊,现在无人过问,要买可以杀他的价。” “为啥没有人过问?” “因为‘宽永’这个年号,没有人晓得出在那朝那代?少见多怪,就滞销了。” “噢!”朱大器再一次拿起那枚宽永钱来检视。钱是紫铜钱,铸得平整清晰,比私筹的“烂板”、“沙壳子”不知高明多少。所惜的是分量轻了些。 “讨价多少?” 这是指银子与铜钱的兑价;“讨价六钱!”孙子卿答说。 所谓“六钱”,是指每吊——一千文铜钱,换银六钱。江浙的私钱,时价每千五钱银子,朱大器认为宽永钱如果当私钱买,是有利可图的。 “这种钱行情会涨。虽然分量轻,铜的质地纯,成色不错,而且是紫铜,将来可以看到每千七钱。不妨买。” 朱大器对此道是所谓“铜钱眼里翻跟斗”的内行,他说可买,当然要买。但如全数收进,须三十万银子,一时凑不出这么一个巨数,而且也怕一时用不完。因而主张持重,只买个三五万吊。 “这——”朱大器依他的主意;只是作了警告:“随便你,三万吊就三万吊,五万吊就五万吊。不过买少了,你将来会懊悔。” 听这一说,孙子卿便不肯作主了,“钱庄是小叔叔的本行,当然听你的。只是,”他踌躇着说,“多买了要摆在那里,怕搁杀本钱。我看先请张胖子去打听打听行情再说。” 朱大器听出孙子卿不以为然的意思,怕好朋友因而生出嫌隙,所以极力收回自己的话,说他的看法亦不见得对,还是以少买为宜。但孙子卿亦是同样的心思,不由分说,派人将张胖子去请了来,表示此事请朱大器这方面决定。 等张胖子一到,听说经过,大摇其头;“买不得、买不得!” 他说,“尤其不能到内地去用。” “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很容易明白。从来没有听说过啥‘宽永通宝’!如果有人找麻烦,就没话可说。” “啊!”朱大器矍然而惊:“真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老孙,这笔钱运进去,用不掉还不要紧,只怕长毛不讲道理,全数没收,那就冤枉了。” 于是为了持重起见,朱大器从善如流地收回了多买“宽永通宝”的主张,一文不要。而话题亦由张胖子转到徐润身上。他对此人颇为渺视,认为徐润年轻浮躁,什么生意都做,在商场上横冲直撞,毫无顾忌,要吃一次大亏,才会学乖。 “这就是‘初出三年,天下去得;再走三年,寸步难行’,所谓‘江湖越老越寒心’。”张胖子紧接着说:“现在有个机会,很可以下手,一进出之间,早则三个月,迟则半年,赚个三五万洋钱,易如反掌。” 张胖子一向保守,做生意在他所懂的范围中,相当精明,但像这样的语气,朱大器却很少听到,当即迫问是何机会? “是这样的,宝顺洋行不晓得那里来的消息,说英国要跟日本开仗。战事一起,英洋必定落价,已经决定抛出,而且手笔甚大,预备抛几百万,虽非现货,这笔生意也够大了的。 现在怡和洋行一帮正在收,抛多少收多少,我们也很可以做。” “这个消息我也听到。这一行我是外行,今天要请胖哥指点。”孙子卿说,“如果头寸只要调动几个月,我可以想办法。” “指点不敢当,略为谈谈——” 张胖子爱讲话,这一谈自是长篇大套,从银洋的种类谈起,大致西洋各国凡是改用金币的地区,银圆都倾销到中国各通商口岸,上面的洋字不能辨识,以花样来定名,西班牙的称为“棍洋”;香港的称为“杖人洋”;墨西哥银圆是一只老鹰,就称为“鹰洋”,在上海最为盛行。 “有一层,外头人不大晓得。英国人做生意最精明,一看鹰洋在上海吃香,就仿照它的花式,造好了运到上海,所以‘鹰洋’又称‘英洋’——” “慢点!”孙子卿插嘴说道,“外国规矩,我倒也略知一二,仿造别国的钱,是不准的。英国这做法,墨西哥倒不提出交涉?” “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第一、成色不差,墨西哥鹰洋跟英国鹰洋毫无分别,你说我假,请问是不是分量轻了,成色低了?都不是!那就无所谓真假。第二、英国这批鹰洋是运到中国来销,不是运到墨西哥,对他们的市面没有影响,有啥交涉好办?” “这话不错。”朱大器说,“老孙,造硬币跟造假钞票不同的。” “我懂了。胖哥,”孙子卿是很受教的神情,“请你再说下去。” “现在英国跟日本开仗,是真是假,我们不晓得,就算开了仗,我想不通,英洋为啥会跌价?银子成色在那里,是不会变动的。如说英洋吃香,大家欢迎,那么一开仗,英洋来源稀少,不是反应该涨价吗?” “对啊!”孙子卿深深点头,“这就是有意兴风作浪了!大批抛出,无非想动摇人心,等价钱一落,他们再补进,价钱自然回涨。这种做法,就跟翻戏差不多。” “现在就有人要拆穿他们的翻戏,怡和洋行有一帮人,跟他们在‘对赌’。我们怎么样?照我说,很可以轧一脚。” “这要小叔叔作主。”孙子卿说。 朱大器点点头,不慌不忙地问道:“他们抛出啥价钱?” “总要比市面上便宜五六分银子。” “这当然可以吃进,好在银子换银洋,银洋亦随时可以动用。”朱大器断然作了决定:“我们要现洋,有多少收多少。” 孙子卿明白他的用意,只是拿那笔准备运到湖州买丝的款子,短期套利,一旦需要,立刻就要提走,所以这笔利润套着套不着,还在未定之天。倘或行情看涨而不能不用出去,张胖子必然失望。这话应该说在前面,才是合伙的道理。 “胖哥!”他说,“款子我可以调动个十来万。这笔生意,算我跟小叔叔合伙,你吃一份干股;赚了你提三分之一,亏本不与你相干。你看好不好?” “这还有啥不好?”张胖子眉开眼笑地,“挑我发个小财,何乐不为?” “胖哥你先不要高兴!我话还没有说完,这头寸随时要抽回,因为另有要紧用场,此刻只不过暂时抽出来用一用。到时候洋价未涨,无利可图,你还是立在白地上。” “这——”张胖子问道,“就是要抽回,总也有个日子。可以用多少时候呢?” “大概一个月。”孙子卿看看朱大器说:意思是如果估计错误,他可以提出更正。 “一个月恐怕还看不出苗头。”张胖子想了一会,打着结的双眉,突然松开了,“不要紧!我来调度。不过,你们要抽这笔头寸,至少要早5天通知我。” “那可以。”朱大器已经猜到他的用意了,“你是不是这样打算,到时候看洋价要涨,另外吃利息,借纹银来让我们派用场,拿银洋留在手里?” 张胖子笑了:“什么花样都瞒不过你!” “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既然你是这样打算,我倒有个主意。怡和那一帮人你熟不熟?” “不熟。不过现在大家在一条线上,不熟也熟了。再说,老孙不是熟的吗?” “还好。有事总可以商量就是。”孙子卿问:“小叔叔是哈主意?” “我是这样想,做生意讲利害关系,利害相共,休戚相关。 现在就要跟怡和去打交道,先不必说什么?反正在一条船上,风色如何大家看,不妨多亲多近,彼此打听打听行情。如果洋价真的看涨,我们又急需头寸用,就可以拿这些银洋跟他们作个押款,利息一定不会高。为啥呢?他是大户,看涨的心思比我们急,如果我们的现洋抛出去,影响市面,他当然不愿意。所以一定肯帮我们的忙。”朱大器紧接着又说,“实在也是帮他自己的忙。做生意只要利己而又能利人,就没有谈不拢的。” “这番道理说尽了!”张胖子很高兴地说,“老孙,我们今天就请怡和的一班人叙叙。你看怎么样?” 孙子卿欣然同意,当夜便飞笺邀客,请怡和洋行的一班朋友吃花酒。正在热闹的当儿,朱家派人来追朱大器,因为朱老太太沾染时疫,突然病倒——这一病,朱家大丧元气。先是朱老太太一场伤寒,素有孝名的朱大器侍奉汤药,百事俱废。等老母病痊,朱大器却又累得病倒了,是外寒内热的冬温,病势反复,直到春末夏初,方始痊愈。 第六章(1-1) 母子接踵而病,一直十个月之久,朱大器的事业大受挫折,而大局却今非昔比,颇有进展了。 李鸿章在上海的脚步已站得很稳。松江早已克复,陈世发反正尚未开始行动,不幸在一场战役中死于流弹。青浦、嘉定一带,互有进退,却是淮军占上风的时候居多。李秀成两次苏州会议,想解天京之围,劳而无功,九月间,李鸿章督同已升总兵的程学启、副将刘铭传、郭松林、水师提督黄翼升,大破谭绍光于青浦白鹤港。这一仗下来,李秀成想攻占上海就完全成了梦想了。 青浦大捷,自然有洋将的力量在内,常胜军的指挥官换过了,英法协助清军进攻浙东,华尔在收复宁波所属慈溪县的一役中受伤而死。英国提督何伯推荐白齐文接统常胜军。到了十一月里,朝命常胜军赴援金陵——这是薛焕一派想跟李鸿章争功而想出来的花样,所以由吴煦跟杨坊处理,吴煦先到镇江,布置接应,杨坊到松江督催白齐文进军。 白齐文本就不愿远征,托词十月份的粮饷未发,不肯开拔,杨坊原就备好了饷的,只怕白齐文钱一到手,拖延不走,所以提出条件,只要一有行期,立即照付。白齐文大为不悦,说要辞差,杨坊便责备他没有良心。语言冲突,不欢而散,白齐文怒气冲冲由上海回到松江,静等杨坊来发了饷再说。 杨坊却置之不理,坚持要常胜军有了开拔确期,才能发饷。这样僵持了四五天,白齐文带了几十名洋枪队到上海,直奔杨坊寓所,见了面不分青红皂白,将杨坊痛殴一顿,颜面胸口都受了伤,吐血不止。客厅中堆着几十箱银圆,亦被搬抢一空;事后杨坊具禀呈报其事,说抢走饷银四万馀元。 李鸿章本来是采取坐视的态度,此时一看机会来了,很起劲地照会英国提督士迪佛立与领事麦华陀,要求解除白齐文的兵柄,听候中国查办。 结果由于士迪佛立的劝告,白齐文解职离队,队伍交由英国正规军官奥伦接管。李鸿章便上了一个奏折,一石二鸟,驱逐了白齐文,也整惨了吴煦与杨坊。他不但以“该道等创募此军,及换人接带,始终主谋,又有督带之责,不能实力矜制,咎亦难辞,应请暂行革职,以观后效”,而且要责成他们“严密拿解”白齐文到案治罪,而且因为白齐文赴援金陵不成,所有雇用轮船及添购军火的费用,应由吴煦、杨坊自行赔补。最厉害,也最令人难堪的一着是,这个奏折邀同“头品顶戴通商大臣”薛焕会衔出奏,就等于强迫薛焕自掴其脸。 然而李鸿章确有手段,居然压倒了常胜军——常胜军为吴煦、杨坊纵容得不成话说,人数由最初的一千人,扩充至四千五百多,一切粮饷、薪水,以及其他军需供应,都超过官兵好几倍;不但每个月七八万银子的支出,成为极大的负担,而且官军内心不服,亦成隐忧。同时更怕常胜军一天比一天跋扈,有尾大不掉之势,一旦枪口倒转,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巨祸。说起来也难怪李鸿章对吴煦、杨坊那样不满。 他想裁抑常胜军的心,存之已久,苦于不得其便。这一次白齐文闹事,是一个机会,一面撤换白齐文,一面要求会同管带常胜军。英国提督士迪佛立起初不愿,李鸿章据理力争,终于订立了十六条条约,常胜军裁减为三千人,粮饷减少,而且需由中国管带官会同发放;驻扎在松江的外国管带,不准干预地方公事;购买军火,须经巡抚衙门批准,不准私购;处罚士兵,须听中国管带官的主意。虽不能尽夺兵权,但亦大非昔比了。 对于白齐文,李鸿章仍坚持必须逮捕到案,依军法治罪。 这亦是合理的要求,因为白齐文受过大清朝的三品顶戴,是中国的职官,自然应受中国律法的拘束。然而白齐文本人固然决不肯到案,就是英国方面,亦不愿将洋人交由中国官员审判,以致成了僵局。白齐文躲在英国军舰上,士迪佛立藉口华尔与白齐文托英军代购军火的帐目未清,要求李鸿章派员会算清偿以后,方能交出白齐文。这一下,又是吴煦、杨坊倒楣。李鸿章以无案可稽,不肯派人会算,更谈不到清偿。 下了个札子给吴煦、杨坊,要他们“自行清理”。 就在这拖延不决的当儿,常胜军内部又出了麻烦。当白齐文被撤换时,先由英国军官奥伦代为管带,而士迪佛立因为奥伦是参谋官,不宜带兵,另外推荐戈登接替。常胜军不知是为白齐文声援,还是希望奥伦留下来,居然群众鼓噪,反对戈登到营。 幸好程学启别具深心,有意要结纳戈登,派出大队强力支持,陈兵以待,大有常胜军如不服戈登指挥,便不惜一战的决心。结果终于迫得常胜军乖乖就范,戈登心感不已,与程学启结成莫逆之交,而且按照中国规矩,两人拜了把子,程学启平白里有了一个“洋大哥”。 戈登接统常胜军的第一功,便是协同程学启及李鸿章的幼弟李鹤章,攻克常熟昭文县及福山海口,由此功劳,戈登亦被援职为总兵。第二年——也就是同治二年三月中,又助程学启攻克太仓;四月中,助攻克昆山,于是李鸿章有三路西进的计划;中路由昆山进苏州,由程学启率领对抗太平军慕王谭绍光、纳王郜永宽。 北路由常熟进江阴、无锡,由李鸿章、刘铭传率领,对抗侍王李世贤、潮王黄子隆。南路以水师为主,由泖淀湖进吴江太湖、平望,由总兵李朝斌、提督黄翼升相机进兵。 这三路是前敌,后路要防嘉兴方面的太平军,乘虚直扑上海,所以派潘鼎新、刘秉璋、杨鼎勋扼守松江、金山卫一带的要道。而戈登的常胜军则移驻昆山,居中策应。 李秀成得报,自然着急,苏州与金陵成犄角之势,亦为主要的饷源,倘或苏州一失,金陵解围,益发无望。所以亲自赶到苏州布置防务,檄调驻皖南的“侍王”李世贤、驻丹阳的“潮王”黄子隆、驻常州的“护王”陈坤书,各率所部,屯军江阴无锡之间,支援守苏州的太平军悍将“慕王”谭绍光。 当时双方的兵力,约为二与一之比,中路程学启、李鹤章连同常胜军共三万八千五百人;太平军则城内四万、城外两万,另加李秀成从金陵带来的一万八千人,总计七万八千。 但人数虽多,武器不济,尤其是水路更处劣势,淮军虽只两条武装的小火轮、一条炮艇,但已是纵横无敌人。 因此,淮军先败江阴无锡间的太平军,次克吴江、震泽,逐渐进逼苏州。而谭绍光忽得意外的助力——白齐文一度到北京运动复职,未得要领,回到上海设法招了一批洋人,夺得常胜军的一条“高桥”号小火轮与一批军火,投到苏州,为太平军效力去了。 然而这个意外,在李鸿章倒是塞翁失马。戈登与程学启的交谊,原已发生裂痕,克复吴江时,程学启是淮军第一号大将,李鸿章如何肯听戈登的话?双方几致决裂。就在这时候,得到白齐文投奔苏州的消息,戈登不愧为正规军官,深知自己的责任,怕常胜军内部受白齐文的影响,有溃变之虞,急急赶回昆山坐镇,辞职的话,亦就无形中打消了。 到了八月里,继江阴克复以后,程学启连破苏州城外敌军十垒。李秀成亲自领军援苏,由白齐文相助,一战宝带桥,再战于无锡大桥角,尽皆无功。而高桥轮却因洋水手喝醉了酒,失慎沉没。其时白齐文的部下,多萌去志,白齐文本人又终日醺醺然,无所作为,大失谭绍光之望,终于不欢而散。 *** 十月初九,李鸿章亲临苏州督战。而苏州城内的太平军,除了谭绍光以外,几乎都觉得战局无望,因而与程学启搭上了线,居间的是程学启的部将郑国魁,他是李鸿章的小同乡,但与籍隶湖北的“纳王”郜永宽有旧。密使往还之后,约定十月十九那天,由戈登攻城,等谭绍光出城迎战,城内便闭门不纳,先击溃了谭绍光再说。 第二天戈登会同淮军,如约攻破齐门及娄门之处的石垒,李秀成与谭绍光不敌,然而城内想闭门不纳,却不曾办到。第二天,郜永宽部下又放弃齐门外的炮垒。见此光景,李秀成知道军心已变,大势已去,为了保全苏州的生灵,预备弃城,但谭绍光不从,李秀成唯有痛哭而去。 郜永宽曾受李秀成的提拔,见他一走,益无顾忌,遣使约定程学启,在阳澄湖中单骑相会。在座的还有戈登及郑国魁。程学启要求郜永宽杀李秀成、谭绍光,事成许他二品官职。郜永宽不忍杀李秀成,只允图谋他的把兄弟谭绍光。 条件谈妥,程学启与郜永宽拜了把子,焚香设誓,如果背盟,程学启赌咒,必死于炮,郜永宽赌咒,死于乱兵之中。 盟约中列名的,除了郜永宽以外,还有七个人:“康王”汪安钧;“比王”伍贵文;“宁王”周文佳;“天将”汪有为、范起发、张大洲、汪怀武。这份盟约,而且由戈登签字作证。 这番行动虽机密,谭绍光已微有所闻,作了这先下手为强的打算,特地邀请这八个人赴宴。这一宴当然是“鸿门宴”,席间,郜永宽指使汪安钧拔刀相刺,其馀诸人,一拥而上,由汪有为割下谭绍光的脑袋。同时发兵捕捉谭绍光嫡系的部将,杀了一千多人,到了夜里就开齐门投降了。 程学启得报,不敢轻入,先派“魁字营”,也就是郑国魁的两营先进城。第二天,郜永宽遣派专人,将谭绍光的首级,送到淮军大营,李鸿章、程学启找了好些投降的长毛验看,一致证实无误,程学启方始放心大胆地带了八营人,由娄门进城。 进城一看,长毛还多得很,盘踞西半城阊、胥、盘、齐四门。而照盟约如果权宜授给二品武职,马上就出现了八个总兵。官大兵多,必然难制,程学启便打算背盟了。 相见之下,少不得有一番热烈的慰劳。郜永宽要求将部众编立为二十营,划半城以守,程学启无不满口答应。暗底下却到大营,摒人密语,要求李鸿章处决郜永宽等“四王四天将”。 李鸿章既惊且诧,“方忠,”他说,“你少读书,不明史书,自古以来,杀降不祥!” “我亦知道杀降不祥,而且我还跟郜永宽赌了咒的。不过贼势过大,郜永宽至今不肯剃头,居心何在?难说得很。万一有变,凭城拒守,我知道他们的存粮,可以支持五年。即令能够攻下来,也得好几年的功夫,不说我们的弟兄,城里的百姓不知道要死多少?现在拿八个人的性命来保全几百万生灵,有何不可?” “嘉兴、常州还在长毛手里。如果我们杀了这八个人,你想,那两个地方的长毛会作何想法?” “这是另一回事。”程学启说,“杀降不祥、背盟不义,然而为了大局,不得不这样子做。人责鬼谴,都应在我身上。大人如果不听我的话,以后一切请大人自己去搞,我不能再管了!” 说这样要挟的话,便再无商量的馀地,李鸿章只好这样答道:“既然如此,让你去做。不过,你不能坏我的事。” “决不会坏事。不过,要大人出面,装一装样子。”接着便秘密献议,定下了杀降的步骤与办法。 计划妥当,程学启重新进城,约见郜永宽说,李鸿章已经完全接纳了他们的要求。同时表示,李鸿章要见他们八人,面致慰劳之意。已代为约定明天中午,在程学启营中参谒。 郜永宽决无推辞的理由,亦不曾想到此去会有什么危险,不过话虽如此,第二天约集他的同伙,仍旧带了一批悍卒,作为卫士,连翩跨马,直出娄门,由程学启派人领入营中—— 是一家乡绅的大宅,李鸿章已在大厅等候,见到郜永宽一行,走到滴水帘前相迎。程学启引见报名,双方行礼,相当客气,也相当亲热。 “八位弃暗投明,足见忠义。鸿章佩服得很!”李鸿章在大厅坐定了以后,逐个慰问,然后一一请教别号、籍贯。 在这殷勤寒暄的当儿,程学启已作了必要的部署,一面添兵驻守娄门,遮断郜永宽等人的归路,一面派出好些能言善道的将弁,招待那一批卫士,渐渐将他们与大厅隔离开来。 大厅上寒暄已毕,李鸿章向身旁的戈什哈吩咐:“取八位大人的顶戴来!” 于是八名士兵,每人手捧一个朱红托盘,盘中整整齐齐的八顶暖帽,珊瑚红顶子配上尺把长的花翎,光彩夺目着实动人。 “各位老兄如今也是我大清朝的大官了。从此要同心协力,好好为朝廷立一番功劳。来,来,请过来!” 八个人由郜永宽领头,一字排开,朝上跪下,李鸿章为他们一个一个加冠。站起身来,称谢的称谢,道贺的道贺,个个笑逐颜开,好不兴头。 “二厅上酒席齐备了!”戈什哈来请示,“是不是马上开席?” “一杯水酒,不成敬意。”李鸿章肃客进入二厅,宾主连李鸿章在内,正好十个人,分坐了两桌。 刚行过一巡酒,忽然有戈什哈来报:京里有廷寄到,请李鸿章去接旨。等他匆匆离座,程学启亦即起身,拱手向大家说道:“少陪片刻,我送一送抚台,马上来奉陪。” 李鸿章和程学启一去就不见面了。郜永宽先不疑有他;等发觉有蹊跷,想找人询问时,只听营门炮响,接着远处有炮响应,判断方向是娄门守军发的炮。 “这是干什么?”郜永宽问。 一句话没有完,里外左右,凡有通路的地方,都拥出来一群士兵,手挺长矛、戒备森严。八个人相顾失色,郜永宽带着一枝手枪,已经拔在手中,却踌躇不敢发,怕一开枪反而性命不保。 不开枪亦保不住命,伏甲四起,大声鼓噪:“杀长毛!杀长毛!” “不要动,不要动!”郜永宽弃枪高喊:“我们只要见李抚台,什么话都好说!” 没有人理他的话,挺矛直刺,尽皆死于非命,鲜血满地,比红顶子更红。 郜永宽所带的那批卫士,当然亦被屠戮,无一幸免。处置略定,程学启立即回城,策马直到“纳王府”,假借郜永宽的名义,下令召集“六等世爵”最低一等“天候”以上的太平军将领,到府商议军情,被召的总计数百人之多,陆续到达、陆续扣留,“纳王府”只进不出,如临大敌。等来得差不多了,程学启下令开刀,尽皆斩首。 其时城内的太平军,在李鸿章、程学启说来,有二十万之多,这个虚头很大,但至少也有三、四万人。无奈蛇无头而不行,所以在程学启重兵戒备威胁之下,绝大部分被缴了械,一小部分起而反抗,亦无非白白送命。这样扰攘终宵,到了第二天上午,局势总算称定下来。 而在李鸿章的大营,却起了风波。戈登得到消息,怒不可遏,带了一把手枪去找李鸿章拚命。戈什哈看他手中有枪,面带杀气,赶紧通知李鸿章躲开,戈登咆哮如雷,多少人劝不住。后来又坚持要看郜永宽的遗体,随营的洋务委员无奈,将挂在旗杆上号令示众的郜永宽的脑袋,取了下来,戈登一见,痛哭流涕。当天就拉着他的队伍回昆山了。 还有一个比戈登更伤心的,就是郑国魁。戈登不过当程学启与郜永宽焚香结盟时,签名作证,而郑国魁则是最初搭线招降郜永宽的经手人,他的感觉岂止“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直如亲手杀了朋友,良心上所受的责备,无可言喻。最使他难过的是,还如吃了哑巴亏,有苦难言。戈登可以暴跳如雷,发泄怒气,他却不能像人家那样,大骂李鸿章、程学启无信无义,行同禽兽。这样在哀无所诉的万般委屈之下,唯有涕泣绝食。 *** 到晚来李鸿章与程学启见了面,两个人都是脸无人色,因为这件事到底伤天害理,一想起来惊心动魄,五中不安。 然而一个是帅、一个是将,行动举止,军心所系,不得不强自克制,细商善后。其中李鸿章的处境更苦,因为这出戏的前半段,他是配角,而后半段要“挑大梁”,一方面要奖许程学启,一方面要抚慰郑国魁。一方面要遣散长毛,一方面要应付常胜军。此外内而论功行赏,外而抚辑灾黎,无不是头绪纷繁的繁难之事。这样两天两夜下来,虽不像伍子胥过昭关,一夜须眉皆白,可也是形销骨立了。 第六章(1-2) 当然,也有高兴的地方,第一是光复名城,大功一件,从此薛焕之流,再也无法摇撼他了。第二是太平军聚积甚丰,“八酋骈诛”,财货尽落入淮军手中,李鸿章所得自然独多。据说光是熔化蜡烛台和香炉的锡,就有20万斤之多。 淮军将领,个个满载,亦不待言。比较文雅却最实惠的是候补知县而为李鸿章管军火的丁日昌,以贱价收买了几万卷善本书。苏州人文荟萃之区,几百年未遭兵燹,旧家所藏宋元精椠,不计其数,武夫所不屑一顾的,大都落入丁日昌手中。 血债无须还而名成利就,李鸿章很快地忘怀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天一夜,精神抖擞地部署着西攻无锡,南攻嘉兴。谁知乐极生悲,麻烦来了! *** 淮军杀降的消息,由戈登带到上海,洋人大譁,认为常胜军中的西洋军官,不应该再帮助野蛮的淮军,屠杀无辜。同时对戈登颇致讥评,说他的保证毫无价值。英、美、法各国领事,因为淮军此举,违反了万国公法不得杀害俘虏的规定,而且在人道上说,亦不可恕,因而集会商议,是不是应该修正态度,不助清军,改守中立? 会议的决定是,各自呈报驻北京的公使,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提出交涉,同时由英国提督柏郎向李鸿章提出抗议。这重公案,英国的态度最激烈,这不但因为协守上海及助战淮军,始终是由英国领事及驻华陆海军提督在主持,而且此一消息传到伦敦,已成为在野的自由党攻击执政的保守党的口实,如果没有比较满意的处置结果,可能会引起政潮。 这些情形,李鸿章在事前已有所闻,曾经委托他的“洋员”,也是英国人的马格里,向声明不受节制的戈登苦劝息怒。 疏通尚无结果,柏郎带着翻译官到苏州找李鸿章问罪来了。 “我国国会议员指责,大英帝国的军队,与如此野蛮的中国军队合作,对英国来说是奇耻大辱。”柏郎怒气冲冲地说,“我是代表英国君主与英国国会来跟你讲理的。” 李鸿章最怕的是总理衙门受不住外国公使的压力,降旨责备或治罪,对于柏郎的兴师问罪,虽有怯意,毕竟还不难应付,很沉着地问道:“我错在什么地方,要讲理?” “你不该杀害投降的太平军,而况是用无耻的诱骗方法。” “我有我杀降的道理。为了顾全大局,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些道理你未必懂,我亦不必跟你细说。” “牵涉到英军的名誉,我不能不提出抗议。”柏郎又说,“这件事非常严重,必须你用书面认错,才有挽回的办法。” 李鸿章听翻译官传译了以后,十分生气,不过他到底是厉害脚色,声色不动地笑笑答道:“这是中国的军政,与外国无干。我不能为你认错。” “怎么说与外国无干?戈登在这件事上有保证的责任。” “戈登是客师,不错。然而我要请问,他是由谁给饷,由谁节制?” 这话似乎振振有词,然而柏郎亦非弱者,透过他所带的翻译官梅辉立,告诉李鸿章说:“戈登本来就已声明,不愿再受你的节制,也就不会再向你要饷,现在你亦如此说法,那很好,让戈登自由行动好了。” 戈登从苏州回昆山时,带走了郜永宽的义子郜胜镳,还有一千多从金田起事就“从龙”的“老长毛”,也投在他那里,并有谣传,戈登要从李鸿章手里夺回上海附近各县,交还太平军。这虽是虚声恫吓,但狗急尚且跳墙,如果挤得人家不能下场,则弄假成真,激出常胜军的兵变,亦非意外。 因此,李鸿章见风使舵,这样答说:“听柏提督的话,不是来讲什么理,而是来调停,那就好办了,我们不妨平心静气谈一谈。” 于是李鸿章解释他不能不杀降的原因。首先提出太平军在南汇与常熟的守将吴建瀛、骆国忠为例,这两人投降以后,依旧带兵。是因为他们都肯退出城厢,接受约束,因而保他们当到副将,信用不疑。 “由此可知,我岂是喜欢杀降的人?”李鸿章说,“郜永宽他们八个人,所求太奢,盘踞在苏州城内,俨如对敌,关系太大,不便姑息。当时如果能有别的办法解散二十万不听号令的长毛,我决不出此手段。权衡利害,杀八个人而能保全几十万人,我想这个道理,通天下去评,也是说得过去的。” “就算这话说得过去,可是总也该听听戈登的意见呀!” “戈登当时不在苏州。”李鸿章很有急智,硬说假话,“他回昆山了,来不及跟他商量。” “苏州到昆山很近,就派人找他去,也很方便。” “柏提督也是将官,懂兵法的,怎么说外行话?”李鸿章向梅辉立大摇其头,“像这样的事,贵乎当机立断,行事迅速,那有从容筹划的功夫?” “无论如何,太平军将领的投降,有戈登作证,那么,任何变更盟约的处置,应该取得证人的同意。”柏郎的声音提高了,“英国是文明国家,不容许英国军官有此野蛮的行为。这件事,你的处置错误,应该承认。” 李鸿章不肯认错,但亦不再深辩。照中国官场处事的惯例来说,这就是让步。然而柏郎却不了解,只觉得交涉毫无结果,忿忿然起身而去。临行表示:常胜军今后的动向,要由英国公使跟总理衙门谈判决定,在目前,李鸿章无权指挥。 *** 柏郎的语气中,带着挟制的意味。李鸿章召集幕僚会议,认为可能会有两个麻烦:第一是常胜军擅自行动,或者支持那一千多老长毛攻城略地,纵不能动摇整个战局,至少也会发生牵制的作用,影响无锡、常州的克复;第二是柏郎怂恿英国公使向总理衙门提出强硬交涉,朝廷就会降旨谴责。如果发生第一个麻烦,则第二个麻烦也就更大了。 要解除这两个麻烦,一致认为应该釜底抽薪,安抚戈登。 李鸿章接纳了幕友的建议,决定犒赏常胜军7万银圆。并且立即备妥公文,专差递交江海关道黄芳,不拘任何款项,先提7万现洋,立即送到昆山。 除此以外,李鸿章另有一番打算;特地派人将驻扎在无锡城外堰桥的刘铭传找了来,第一句话就说:“省三,你才是我请了来帮忙的。” 这是李鸿章驭下的权术。他自觉一介书生处于赳武夫之间,如果部将合而相谋,纵非性命不保,至少亦会前程不保,所以平时不喜部将过于亲密,而且多少用些离间挑拨的手段,使他们彼此猜忌,难共心腹,而又只听自己的指挥。此时他这句话,就是指淮军中功劳最大的程学启而言的,意思是程学启为曾国藩指派,隶属淮军,而刘铭传方是自己物色而来的嫡系,应该格外出力。 刘铭传外号“六麻子”,为人阴鸷沉毅,一听李鸿章的话,便知不是无因而发;便装做不解地问:“大人怎么提这话?” “为了洋人找麻烦,我搞得焦头烂额。凭心而论,程方忠的手段虽狠了些,对我们大家都是有益的,可是我不能不调他去打嘉兴。你知道为什么?” “无非让他跟戈登隔得远些,免得冤家路狭。” “非也!省三!你如果不了解我的苦心,你就辜负我了。” 刘铭传听这话,自然要表示惶恐,“铭传无地自容了!”刘铭传说,“这一个多月,我一直在无锡这方面部署,大营的情形,我不大清楚。请大人明示。” “程方忠克复苏州,这个功劳,说句实话,较之曾九克复安庆,有过之无不及。我不愿意他来分你克复锡常之功,你总应该知道?” “是!”刘铭传感激地说,“大人这样子关顾铭传,我竟忽略了,实在罪不可恕。” “言重,言重!”李鸿章说,“我不怕洋人,只怕朝廷,朝廷亦不可怕,只怕你六麻子!” “大人!”刘铭传心中一惊,脸色却很沉着,“怕六麻子何来?” “只怕你不发狠!”李鸿章换了副低沉而纯挚的声音,握着他的手说:“什么都是假的,打胜仗是真的!省三,只要你一发狠,把无锡拿下来,捷报到京,朝廷必有上赏,自不待言,最关紧要的是,这一来证明程方忠做对了,苏州不拿稳了,何有无锡之捷?朝廷只要想到这一层,自然不会理会洋人说什么!省三,方忠是替你开路,你也该把握机会才是!” 刘铭传心想,听话中的意思,似乎苏州一克,无锡必克无疑;如果自己拿不下无锡,就显得不如程学启了!他当然也知道李鸿章是激将法,然而功名富贵到底要从军功上来。自己倘或不受其激,变成对不起自己。这样想着,他更为冷静,皱起一双浓密的眉毛,沉思了好一会问道:“大人要铭传什么时候克复无锡?” “三天之内。如何?” 刘铭传一时答应不下,踌躇着说:“三天只怕不行。” “那么你要几天呢?” 刘铭传依然不能有个确实的答覆,思前想后,加减乘除,一时算不清楚了。 “你是不是觉得兵力不够?” “倒不是!”刘铭传慢吞吞地答说。 不是兵力够又是什么缘故?李鸿章一想就明白,刘铭传是想独占大功。无锡合围,有郭松林相助,刘铭传已不大愿意,再添兵相助,就是分他的功劳。然而他独力破无锡,一时却又并无把握。这样左右为难,委决不下,所以才吞吐其词。 了解了他的心事,就容易应付了,“省三,无锡一下,不管怎么样,功劳一定是你第一!”李鸿章先给他吃一颗定心丸,方始再说:“我派季荃帮你,听你的节制。” “季荃”就是李鹤章。因为是李鸿章胞弟的缘故,他那一支兵的装备特别精良,有一尊“三眼开花炮”,更是攻城的利器。刘铭传怕的就是李鸿章之对李鹤章,会像曾国藩之对曾国荃那样,一意培植,多方相助立功。现在听他这样表示,疑虑消去大半,便答应尽力而为,立刻发动猛攻,希望三天之内报捷。 送走了刘铭传,李鸿章又找了郭松林来,另有一套话说。 “子美!”他说,“淮军成军,你是教练,有件事,我一直耿耿在心,觉得对你不起。” “大人言重了。松林倒不觉得什么。” “这就见得你度量了。”李鸿章先契上一顶高帽子,然后说那件“耿耿于心”的事:“你跟省三都是去年升的副将,今年二月里,省三升总兵,你得了个‘二品封典’,有名无实。 现在虽都是记名提督,不过省三是实缺的狼山镇总兵,你是虚衔。相形之下,你太委屈了。” 郭松林原有此想法,现在为李鸿彰一语道破,先就有知遇之感,便躬身答道:“大人栽培。” “功名富贵,半由天意,半由人力。子美,我总算是‘当家人’,处事也有许多难处,只有委屈自己人。你看,季荃到现在不过一个四品衔的知州,其次就是你!” 这表示当他自己人看,郭松林自然又生感激之心,立即答说:“有大人这句话就够了。” “不够的!”李鸿章急转直下地说:“现在有个机会,子美,你不可错过。李秀成从苏州退出以后,一直盘踞在无锡。此人举足轻重,关系不浅,谁要是把他抓到了,洪杨足平!你想想,封爵酬功亦不为过!” 这“封爵”二字,打动了郭松林的心。五等爵是世袭的,果然从军功上挣来一个爵位,不但荣宗耀祖,而且光被子孙,怕不成为湘潭的第一世家? “是!”郭松林用坚决的语气答道:“松林出全力去办此贼。” “果然封爵,侯伯是奢望。”李鸿章拍拍郭松林的肩说:“我备着麒麟补子奉赠,好自为之。” 子爵的补子用麒麟,与武一品一样。郭松林听李鸿章以此相许,满心欢喜,连夜赶回无锡军中。 *** 围无锡的提督、总兵、副将等一二品大员,不下十名之多,但指挥全权,却在“四品衔知州”李鹤章手里,因为他兼着营务处总办,既然到达前线,照例代统帅节制全军。李鸿章所说,李鹤章归刘铭传节制,只是一句客气话。同时,刘铭传所担任的任务亦非攻城,而是截断常州与无锡的通路。照李鹤章说,这是比攻城更重要的差使。 十一月初一发动总攻,郭松林围南门,张树声围东门、周盛波围北门,留着西门作长毛的退路——到底是读书人用兵,不悖于古,围城只好围三面,如果不是一面网开,必作困兽之斗。像长毛围杭州与湖州那样,困得死死地,经年累月不下,百姓固然遭殃,长毛亦大丧元气。李鸿章志在攻城略地,不在歼灭长毛,自然不会做那种傻事。不过,话虽如此,除了刘铭传扼守堰桥以外,李鸿章仍在无锡通往西北的江阴、西南的宜兴,仍旧布置了重兵,以防长毛出城以后乱窜。 守无锡的长毛是父子二人,“潮王”黄子隆父子,部下有六七万人,加上李秀成溃退的余众,不下十万之多。然而士气已经不振,淮军三面齐攻,加上湘军水师黄翼升助战,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黄子隆就支持不住了。 初二日中,他率领五六千长毛突围,先想走北门,为周盛波迎头拦回,攻出西门。而李鹤章与郭松林,则在南门爬上城头,斩关开锁,放大队进城。郭松林一一进城先找李秀成。乱军中不知其处,亦无法打听,郭松林临机应变,改奔“潮王府”,生擒黄子隆的儿子黄德懋,接着便搜索库房,部下士卒,无不腰缠累累。 城内已经投降,城外却仍在大战,黄子隆为副将周寿昌所擒。李秀成则突围西去,带走了两万多人。 这是硬拚出来的一场胜仗。有此一仗,李鸿章便不再怕洋人在总理衙门“告状”。连夜草拟奏折,铺张扬厉地大叙战功,列名请奖。奏折中叙李鹤章之功独多,而请奖时却说:“臣弟分应效力,不敢便邀奖叙”。至于刘铭传、郭松林,为他们加上“血性忠勇,摧锋陷阵,所向无敌,为各贼所深惮”的上好考语,说他们“官职较大,请旨优加奖赏”。 在此同时,李鸿章亲自提笔,写了一个附片,案由叫做“筹办大略”,表面上看,是概述江苏整个的军情,其实是为他自己叙功。照他算的帐,“苏州之捷,除伪慕、纳、比、康、宁五王及四天将,解散近20万人。无锡之捷,除伪潮王父子,擒斩解散约5万人。”这不过是半个月之间的事,成功确实很辉煌了。 *** 接下来是进围常州。其时有个传说,退保丹阳的李秀成,打算突围入金陵,将洪秀全的儿子接出来,窜扰江西,而洪秀全仍旧留在“天京”,等彼外援。 果然如此,李秀成就会变成明末的李自成。因为李秀成的才具,是连李鸿章都公然形诸奏牍,表示佩服的,他说:“臣驻苏省,偏察贼中城守,规划布置,极有条理,深以未得擒杀李酋为恨。”以这样一个强敌,一旦率领部下,窜扰各处,防不胜防,必将成为明末流寇的再现。 因此,整个局势,不当因为连番得利而稍形松懈,尤其要注意李秀成的动向。但曾国荃却不是这样的看法,他写信给李鸿章说:“金陵官军,业经合围,城中接济已断,惊扰异常,惟洪逆据阵死守。似忠逆未必能进城,即进城未必能再出窜。” 接到这封信时,李鸿章正在无锡,与李鹤章、刘铭传商量进取的方略。西路侦探报告,守常州的“护王”陈坤书部下,因为苏州、无锡接连失守,军心大震,斗志薄弱,都认为应该乘胜进攻,再接再厉地攻下常州。而李鸿章却不以为然,他说了八个字:“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大人,”刘铭传不以为然,“士气正锐,正宜及锋而试,旷日持久,则师老无功。” 李鸿章笑笑说道:“六麻子现在也很读几句书了。措词雅驯之至。” 刘铭传啼笑皆非,定一定神问道:“请示,如何是步步为营?” “先守住地盘,寸土不可失。然后一步一步往常州逼。”李鸿章指着地图说:“你的十二营由江阴西南往前走,季荃的十二营由运河官塘进扎。先把常州团团围住,肃清城外贼垒,扼守要道,再作道理。” “这是坐困常州的长毛。”刘铭传说,“何须如此?太没有作为了。” 李鸿章笑笑,“省三,黄老之学你还不懂。”他带些轻蔑的语气说。 刘铭传不大服气。他也读过史记、汉书,汉初当大乱之后,与民休息,务以安静为主,所以为政用黄老之学,无为而治。如今情形不同,还不到可以与民休息的时候,如何用得着黄老之学? 话虽如此,他到底还不敢与李鸿章辩诘学问。这不但因为巡抚是长官,更因为李鸿章到底是翰林出身。 李鹤章亦不以老兄的见解为然,不过到底亲兄弟,猜到必有深意,而且是不足与外人道的深意,所以避开刘铭传,私下向老兄探询。 “二哥!”他问,“攻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何以一下子泄了气?” “你看我是泄气吗?” “当然不是。我想,顿兵不进,总有道理吧?” “你没有看曾老九的信?金陵是他囊中之物,深怕别人抢他的。” “啊!”李鹤章恍然大悟,“曾九想独成大功?” “他这个心愿,立了已非一日了!我们何必跟他去争功? 争到了也没有意思。看涤帅的面子,放他一马。” “就是这样,亦无妨攻下常州再说。”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好功之心,无人无之;取常州如探囊取物,我为什么顿兵不进?自然有道理在内。我说句话,信不信由你,一攻下常州,就有苦头吃!非搞得进退两难,里外不是人不止。” “这,我实在不明白了。”李鹤章问道:“有什么苦头吃?” “朝廷的意向,莫非你一无所知?当初江南、江北两大营为何而设,廷寄为什么一再催我进驻镇江?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早日克复金陵,翦除洪逆!常州一下,朝廷必有严旨,火速进兵,助曾九攻金陵。那么我怎么办?遵旨则伤感情,分了曾老九独得的大功,顾念私情,则势必违旨。这又哪里是可以轻恕的罪名。” 这一层看法,真是太深了。李鹤章不能不佩服他这位老兄,同时也想到俗语说的:“做事容易做人难。”而做事做得好,不见得“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唯有会做人才会官运亨通。 “不过,二哥,”他提出疑问,“曾九自己觉得克金陵有把握,其实是不愿意他人相救,有意说得容易。照我看,不是一年半载的事,那么,我们围常州也是拖个一年半载吗?只怕拖不过去吧!就算拖得过去,也‘师老’了!不特无功,还怕为敌所乘。” “你说得不错。常州只能先打算拖个两三个月,到时候再看情形说话。” “何谓到时候再说话?” 李鸿章想了一下答道:“这有几个步骤,第一是以保苏州必以经营浙西为名,在嘉善、嘉兴方面用兵,反正是在打仗,只要能胜,就算顺手,朝廷亦不见得非要我改弦易辙,去攻常州不可。你说是不是?” “是的。”李鸿章深深点头,“何况,曾老师为了回护他老弟,一定从中斡旋。” “正就是这话。”李鸿章说,“老师内心也彷徨得很,为公,应该添兵到金陵助攻;为私,又不肯出此。将来总是要看曾九的意思而定。” “这我们就不管他了。”李鸿章问:“第二个步骤呢?” “第二是等浙西方面,有了结果,可以暂时放手了,那时以休养整补为名,又可以拖一段时间。然后,并力再攻常州。” “常州一下,如果曾九在金陵还是不顺手呢?” “攻下常州,自然还要休养整补。到那时候,我就可以不管了。” “怎么呢?不管什么?” “不管曾老九的意思了。听命而行。” “是的。”李鸿章说,“已经仁至义尽,再拖不过去,曾九也不能怪我们这面了。如果要拖,只有曾老师想法去出奏。” “正就是这话。”李鸿章说,“一面曾九,一面左季高,我们夹在中间,可能两面受挤,也可能左右逢源。事在人为而已!” 第七章(1-1) 同治元年六月左宗棠终于从安徽进入江浙,由衢州而严州,沿着一条山明水秀的富春江,逐步进展,到第二年初春,已抵达离杭州不到一百里的富阳了。 杭州对岸的绍兴、萧山,这时已由从宁波方面打过来的常捷军、常安军这两支洋将德克碑和铥乐德克所统率的部队所收复。整个浙江,已收复了四分之三,但最富庶的浙西,亦就是杭、嘉、湖三府,仍旧在太平军手里。 同治二年三月,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官位比李鸿章来得高,但处境比李鸿章来得艰苦。那时的李鸿章已攻下苏州、无锡,照道理说,应该攻常州一路打到南京,但那一来便要跟“曾九帅”——曾国荃争功了。李鸿章深通宦术,不肯干这得罪曾氏兄弟的傻事,却以为左宗棠不妨欺侮,所以近水楼台派翰林出身的刘秉璋收复浙江的平湖、乍浦、海盐,又派程学启由吴江进攻嘉兴。浙西膏腴之地尽入淮军之手,不但接收了太平军的大批辎重,而且以江苏巡抚的身分,派委了浙江的州县官。将一个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的左宗棠,几乎气出病来。 只是徒恨无用,唯有收复失地,方能收复职权,所以左宗棠由严州驰赴前线亲自督饬主攻杭州的浙江藩司蒋益沣,全力进攻。其时杭州的长毛,增强西面的余杭为犄角之势,连营四十余里,调集重兵防守。这一番部署相当高明,因为杭州与余杭联结一气,官军就无法合围,杭州仍旧可以获得接济——接济来自余杭北面的嘉兴与湖州,只要守得好,有一两年可以支持。 因此,左宗棠一心打算,要冲断余杭与杭州的通路,化一线为两点,就像下围棋一样,再也做不成两只眼,而成了两粒孤子。无奈长毛深沟高垒,而官军又只能在西、南两面着力,几番接仗,虽有斩获,无补大局。 于是有熟悉浙西地形的人献议,认为官军应该绕出余杭西北,攻取一处名叫瓶窑的地方。其地在余杭以北,德清以南,当东西苕溪交汇之处。而且有两条陆路通往浙江的两座名山,正北一条,通莫干山,西北一条通天目山。如果占领了瓶窑,嘉湖两郡的接济受阻,杭州和余杭的粮路一断,长毛军心动摇,不战自溃。 这是好计,但依实际情况来看,却近乎纸上谈兵,因为长毛的重兵,就齐集在瓶窑一带,官军绕道进攻,众寡悬殊,而且劳师远役,胜负之数,不卜可知。左宗棠起先兴奋,细一筹算,不觉废然而叹,依旧是采取了逐步进逼,破得一垒,即有一分进展,最后水到渠成的坚实战法。 在硝烟迷漫的激战中,一年将尽。这天驻扎在涌金门外的蒋益沣大营,忽然来了个年轻人求见,自道姓张,有紧要军情,要见“藩台”。 守卫的把总,见这姓张的人,长得很漂亮,眉宇之间,是个公子哥儿的模样,心中有了好感,便为他通报,而且替他说了好话,因而蒋益沣立刻接见。姓张的是一介老百姓的身份,却长揖不拜,同时要求摒人密谈。 蒋益沣是个老粗,先命人搜了他的身子,确实查明未曾暗藏凶器,方始与他单独谈话。 “敝姓张。有一通公文,先请藩台大人过目。” 蒋益沣接过公事来一看,上面有“江苏巡抚部堂”的大印,便很注意了。看完了才欣然问道:“原来贤父子是大大的忠臣,埋伏在杭州为官军做内应,那太好了!请问,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带来?” 此人就是小张,他确有好消息带来,这个好消息不在杭州,但与杭州密切有关。他先问道:“大人可晓得海宁的长毛头目?” “晓得啊!不是什么‘魏王’蔡元龙吗?” “是!”小张答说:“蔡元龙早已想弃暗投明。我亦很下了一些功夫了。现在到底把他说动了,决定献城投降。” “好极,好极!”蒋益沣大为高兴,“海宁一投降,嘉兴跟杭州的通路就断了。他果然真心投降,我请巡抚出奏,保他做大官。” “他不在乎做大官,要带兵,就是这么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蒋益沣却答应不下,“带兵?”他踌躇着说,“那得巡抚作主。” “我懂了。”小张年轻爽直,开门见山地说:“无非怕他诈降,带了兵会倒戈。是不是?” “你明白就好了。”蒋益沣说:“苏州克复以后,淮军跟长毛是怎么闹反的?你总知道!” 李鸿章、程学启杀降一事,几乎通国皆知,小张如何不知道?“太知道了!”他说,“大人,你是带兵的,胆子不能小,毒蛇咬一口,见了绳子都怕。姓蔡的不是条毒蛇,是条绳子。 这条绳子捡起来,可以派上大用场。你不要错过机会,埋没我们的苦心,还有两三年的苦功。” 这几句话说得很有力量。蒋益沣不能不动心,也不能不问——要问的话很多,先后最要紧的问起:“你说他有大用处;是什么用处?” “他可以替大人去打仗,由海宁往北,打桐乡、打嘉兴、打湖州。”小张问道:“大人,你看看地图就明白了;你现在就少这样子一支兵。” 蒋益沣是初次入浙,由衢州溯江北上;对于杭州以北的地理,实在不甚了了。所以听从小张的建议,真的取了张地图来看。这一看,才觉得小张的话有分量。 地图中所看出来的形势非常明显。以杭州为中心,向西延伸到余杭,为太平军坚守的防线,阻断官军,不得越省城而北,向东就是钱塘江,海宁在北岸,再往东就是已落入左宗棠所谓的“苏军”手中的海盐与乍浦。 “这才真正叫做鞭长莫及!”小张指着地图说,“大人,你的军队要到海宁,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绕过长毛的阵地,大兜大转,由天目山脚下过来,先往西,再往东。‘城头上出棺材’,大可不必。再一条是水路,由萧山下船,渡过一条钱塘江就是。这条路很方便,两个时辰就到,可惜,大人,你的水师是几条‘搭浆货’的木船,经不起长毛在岸上一炮。” 话说得很直率,即令是粗鲁不文的蒋益沣,也感到有些刺耳。可是不能不承认他的分析,直截了当,说中要害,觉得受益良多。 “大人,我再说一句,我是浙江人,当然帮我们浙江的官军。如果大人三心两意,为了我们浙江早早光复,那就只好便宜人家了。” 蒋益沣一楞,细细体味了一会,才觉察出他的话中大有深意,急急问道:“怎么叫‘便宜人家’?” “便宜淮军,便宜江苏的李抚台了。”小张说道:“姓蔡的就近向海盐那面投降,还方便省事得多。” 这是个忠告,也是个警告,一下打到了蒋益沣的心坎里。 想想海宁的长毛向淮军献了城,向南北两面夹攻嘉兴,嘉兴一下,西克湖州,席卷杭州以北的一片沃土,那一来李鸿章的声势还得了? “好啰,好啰!听你的。”蒋益沣紧握着小张的肩头,两眼瞪得老大地想了好半天,问出一句话来:“老弟!我怎么知道是条绳子,不是毒蛇?” 小张微微一笑:“我当押头,自愿押在你这里。如果姓蔡的是毒蛇,反过来咬你一口,我一条性命就奉送了。” 有这样明快坚决的表示,蒋益沣再无怀疑,同时也对小张另眼看待了,唤人来吩咐预备上好酒食款待。兵荒马乱,人烟萧条,那里来的上好食物?六畜多的是野狗,只是野狗吃积尸满地的人肉,双眼发红,其形如狼,不堪供膳,更难奉贵客。最后只好杀了一匹马,炖马肉、炒马肝,一共凑了八样,却都是一样的味道。不过绍兴早已克复,好酒却不难觅,把杯深谈,蒋益沣自然要作进一步的探索。 “姓蔡的本名蔡元吉,这一次归顺过来,想要恢复本名。 他也是湖南人,湖南岳阳。”小张突然问道:“从前海宁营的王都司,大人知道不知道?” 蒋益沣知道个王都司,名叫王锡驯。由于作战不力,为左宗棠一本严参,奉旨革职查办。王锡驯怕丢脑袋,一直不敢到案,左宗棠亦因为他人在浙西,而且军务倥偬,缉拿不到,也就搁在那里再说。类似情形各地皆有,都要等时局平定了,再算总帐,不足为奇,蒋益沣听小张忽然提到此人,便即答道:“这个王都司,我没有见过;只知道他不敢露面。莫非,莫非他投到长毛那里去了?” “不是,不是!现在这个时候,哪里还会有人投长毛?大人正好弄反了,蔡元吉肯投降,王都司的功劳不小。要知来龙去脉,不能不从他身上说起。” 小张提到王锡驯,就又不能不再提一个人:孙祥太。原来王锡驯也是“门槛里”的,丢了官又要查办,走投无路,便悄悄去投奔孙祥太。由孙祥太结识了松江老大,由松江老大又结识了朱大器。其时正当阿巧姐惨死以后,朱大器心情灰恶,懒于进取,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同治二年春天,方始重振雄心,一面扩充他自己的事业,一面邀约孙祥太,而且将小张也请到上海见面,会同孙子卿和松江老大,一起商量,按照原定的计划,分头进行,设法帮助左宗棠军队,光复浙江。 事后闲谈孙祥太无意间提到王锡驯,说他跟蔡元吉是小同乡,从小交好,咸丰四年,太平军过岳阳,蔡元吉被裹胁东下,由小兵当到“朝将”。王锡驯则投了湘军,积功升官,派到浙江署理海宁营都司,如今丢官,幸亏有孙祥太可以依靠,不然,他会投到蔡元吉那里去。 蔡元吉是谭绍光手下的大将。朱大器心想,能够通过王锡驯的关系,将蔡元吉拉了过来,岂不甚妙?这样想停当了,便托孙祥太再约王锡驯到上海,直陈所见,认为是王锡驯将功折罪的良机,劝他极力进行。 王锡驯欣然依从。但像这样的情况,决不宜操切从事,他必须等待机会,而机会难得。因为蔡元吉本随谭绍光在上海作战,不久就转调苏州,想跟他见一面都难,哪里还谈得到劝降? 机会终于接近了,蔡元吉调守海宁,而且封了“王”。王锡驯便乔装改扮,回到旧游之地,跟蔡元吉见着了面。 这时的长毛,只要是稍为有些脑筋的,都有一个“搞不出什么名堂”的感觉。所以王锡驯不必花太大的功夫,就将蔡元吉说服,决定归顺。他没有什么条件,只求保命、活命而已。活命要钱,他私人的聚积,当然要让他带走。除此以外,他不想做官,更不想带兵。 于是王锡驯兴冲冲由间道回上海,去向朱大器作进一步的接洽。谁知就在这时候,传来苏州克复,李鸿章杀降的消息。王锡驯跌足嗟叹,孙子卿、松江老大、刘不才和小张面面相觑,都认为功败垂成,有此血淋淋“八酋骈诛”的前车之鉴,蔡元吉是一定改变意向了。 “不然!”只有朱大器的看法不同,“唯其如此,姓蔡的只有一条路走:向浙江方面投降。这个道理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他向松江老大问道:“五哥,你陪我走一趟。好不好?” “到哪里?” “到海宁。我们不上岸,在船上跟姓蔡的碰头。” “只怕姓蔡的当做鸿门宴,不肯来!”孙子卿插嘴进来说。 “有办法。不过要委屈王都司,在那里当个押头。” “对!我陪王都司一起押在那里。”刘不才问王锡驯:“怎么样?” “这一定可以。不过,船呢?”王锡驯说,“这一带的海面上,现在戒严。老百姓的船,根本就过不去。” “这你放心。”孙子卿说,“我来动脑筋。” 孙子卿在王锡驯未提到船以前,便有成竹在胸。常捷军的一部分还驻扎在绍兴一带,他们的给养自行采办,常有船直接到上海。孙子卿也跟常捷军做过交易,可以领得到旗帜文书,证明是常捷军的采办船只。船到钱塘江,不泊南岸泊北岸,就是海宁,方便得很。 这个计划一说出口,没有人不赞成,不过朱大器指定仍旧要用沙船。一共只有五、六个人,轻舟往返,既快又省事,何以要用沙船?问朱大器,他笑笑不肯回答;只说“将来自有道理”。 *** 两天功夫,一切安排停当。第三天扬帆出海,折而往西,经玉盘洋入海湾,过海盐、澉浦不远,就到海宁了。 上岸的是王锡驯跟刘不才,持着蔡元吉所发的一纸文书,很容易地见到了他。果不其然,蔡元吉的态度大变,冷峻中带着浓重的疑忌,王锡驯为刘不才引见时,他连正眼都不看一下。 “老蔡,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人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这次我们一共来了六个人,朱观察跟他的好朋友都在一条船上。这种天气,万一翻了船,统通送命!老蔡,你想,这样冒险是为了什么?就是要拿真心给你看。” 这最后一句话将蔡元吉说动了,脸色便也缓和,“那,你说!事情怎么样?”蔡元吉问道:“你换了我,请你想想看,我还能跟着你们去吗?” “你一定要跟我们走。”王锡驯说,“其中的道理,我说不透澈。你跟朱观察见一面好不好?” 谈到朱大器为什么不能上岸跟蔡元吉见面,而要他下船相会?这是很难圆满解释的一大疑问。王锡驯踌躇难答之际,刘不才却有急智,抢先开口了。 “蔡老哥,这一层要请你原谅。朱某人相信你蔡老哥,然而要防一着。防什么?防你这里有奸细,于他不利。” 蔡元吉勃然变色,“奸细!”他戟指问说,“哪里来的奸细?” 刘不才声色不动,慢吞吞地答道:“苏州来的人。” “你说是李鸿章有奸细混在这里?” “我不敢说。不过朱某人不能不防。” 这句话将蔡元吉搞糊涂了,“你们要防李鸿章?那,”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达意?想了好一会才吃力地问王锡驯:“到底怎么回事?你是替谁来跟我接头?” “他是替浙江来接头。”刘不才抢着回答:“闽浙总督放了什么人?想来你总知道!左制台委托朱某人,朱某人托了我们老王,是这样一条线,才能交上你老哥。至于苏州方面来的人,为什么朱某人要防?这话说来就长了。最好请你下船去谈,朱某人原原本本一说,你老哥就明白了。” “你是说,”蔡元吉问道:“左宗棠跟李鸿章争功不和,所以你们两方面形如水火?” “也不是什么形如水火。反正打到仗就要争功。总而言之一句话,跟朱某人见一面,于你老哥的关系极大,千万不要自误。” “是的。”王锡驯平静地接口,“我为什么邀了这位刘兄来? 他是朱观察的至亲,走马换将,连我一起留在这里。我们三个人的性命拴在一起,你如果遇险,我们两个人随你部下要杀要剐!你还不相信吗?” 蔡元吉听得这话,脸色完全变过了,平矜去躁,变得异常和善,“好的!”他平静地说:“我也用不着客气,准定走马换将。我怎么去?” “我们送你到海边,你坐小舢板过去,我们仍旧回你的营盘。”王锡驯说,“不过你要好好替我们找个舒服的地方。你跟朱观察见了面,可能会跟他谈一个通宵,那一来我们却要在这里住一夜。这么冷的天,睡的地方不舒服,会搞出病来。” 蔡元吉没有任何表情,喊进一个卫士来嘱咐:“把这两位送到陈家花园去住。挑那里顶精致的地方安置。这两位有什么交代,你告诉他们,一定要照办。” 陈家花园就是有名的“安澜园”,乾隆南巡,曾四次临幸其家,因而有种荒诞不经,却颇令人耸动的传说:乾隆皇帝原是陈家的骨血,世宗有个妃子“装假肚皮”,到足月应该临盆时,抱陈家新生婴儿以为子,就是乾隆。当然,这是乾隆皇帝好挥洒翰墨惹来的是非。安澜园中有两方御笔的匾额,一方叫“爱日堂”,一方叫“春晖堂”,凡此都是人子慕亲之语,而居然由天子赐题臣下,其中必有深意,以致附会出这样一个荒唐的传说。 当然,王、刘二人先要送蔡元吉到海边,也就是塘边—— 乾隆年间所筑的一道石塘,防波挡潮,使得一方生民能够安居乐业。小舢板就系在塘边,蔡元吉下了船,直往避风的海湾驶去,松江老大在沙船上了望,发现小舢板,关照朱大器和孙子卿一起起船头上来迎接。 宾主四人素昧平生,忽然商谈这样关于多少人祸福的大事,那就不同平常的会晤,无须客套。朱大器等蔡元吉上了船,自己报名,松江老大与孙子卿亦然如此。 “我是蔡元吉。两位令友,安置在陈家花园,请放心。” 听这一说,便知蔡元吉并无恶意,朱大器自感欣慰,将客人延入中舱,等敬烟奉茶,随带的男仆退出以后,首先表明:“舱中就是我们四个人,不相干的人,不会过来偷听。蔡爷,我们要不要摆起香烛来发个誓,彼此同船合命,祸福相共?” “不必了。只要老兄能够把我心里的疑心取消,我自然就听你们的。” “这话很实在。发誓赌咒亦不见得靠得住,程某人不是跟那‘八位’焚香盟誓,还有洋人做见证吗?” 这就是朱大器高明的地方,深知蔡元吉最大的疑心,无非苏州杀降那件事,所以不等他开口,使得蔡元吉即时就有这样一个想法:此人跟程学启不同! “蔡爷,两军对阵,我死你活,打仗也好,讲和也好,第一要讲利害关系。感情是假的,赌神罚咒更加是骗人的花样。 我们在这种天气,冒险到这里来,就因为有一种把握,利害分明,于你蔡爷有利无害。只要说清楚了,你自然知道该走怎么样一条路?刚才听你的话,跟我们的心思一样。这就一定谈得拢了。” “老兄这几句话,透澈痛快。好的,我们就开门见山谈吧!” “是!”朱大器说:“不过有一层,我要言明在先。话要说得深,说得真了,听起来就有点刺耳,而且平常的语气也是改不了的,你们称官军叫‘妖’,我们叫你们是‘长毛’,等下冲口而出,并非有心,你不要生气。” “不会。请放心。” “那好。我先请问蔡爷,你如果不肯过来,那么总有个打算,先有个看法。譬如说,相信你们的‘天王’撑得住,李秀成能够解南京的围?” 蔡元吉摇摇头,只答了一个字:“不!” “这就要谈打算了。不肯过来,是不是预备跟官军死拚呢?” “那没有啥意思。无非老百姓吃苦!” “所以为了百姓愿意过来!蔡爷,你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 我们一定帮你。”朱大器紧接着又说,“实在也是帮百姓,帮我们自己。再说句实话,苏州那件事一出来,最着急的是我们几个。” “为啥?” “只为你一定会大起戒心,好好一件大事,就此谈不成功。 其实情形完全不同。如果蔡爷你是向江苏方面接头,过去以后会有什么变故,我不敢说,至于投到浙江方面来,我可以拿身家性命,保你一定如意。这就是利害关系不同的缘故。” 利害不同,决于形势各异。朱大器先为蔡元吉抽丝剥茧地指出李鸿章和左宗棠的处境,正好相反,李顺左逆,处逆境的亟望外援,杭州以北的嘉湖两郡,明明是浙江的疆域,而左宗棠可望而不可即,坐视李鸿章越俎侵权,却只有干着急。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如果有人能在他鞭长莫及之地为他出力,收复浙江疆域,排拒苏军入侵,岂非是左宗棠所求之不得。 “这就是所谓利害相同。蔡爷,左制军非重用你不可。而江苏李中丞呢,他有的是兵,没有你照样能打仗,让你带了兵,他反倒要防你,利害发生冲突,事情就不妙了。再说,程学启杀那八位的时候,重兵密布,预先防范,如果左制军要杀你,请问他办得到办不到?要派多少兵来警戒?这些兵能派得过来,他杭州亦早就攻下来了。” 第七章(1-2) 经过这一番解说,蔡元吉不但消除了疑虑,也增加了信心。自己手里亦有好些人马,左宗棠即使要学李鸿章的样,也未必能轻易如愿。这样一想,便毅然决然地答说:“好!我准备向左制军归顺。事情怎么做法?” 这一问倒将朱大器问住了。因为一路来,所盘算的只是如何说得“顽石点头”,下文如何,还待分解。松江老大与孙子卿对浙江的情形比较隔膜,官场的规矩,亦欠熟悉,自然更不能赞一词了。 当然,以朱大器的机智敏捷,临时想一套办法,亦非难事,或者要个花腔,先搪塞过去,更加容易。可是他不愿意这么做,为的是像做生意一样,深知识信相孚的道理,此刻越诚恳,就越能取得蔡元吉的信任,以后办事也就顺利。 于是他歉然答道:“蔡爷,我说实话,怎么个做法,要大家从长计议。尤其是王都司,一定要请来一起商量。我再说句实话,我此刻还不便上岸,为啥呢?因为江苏方面跟我不大对劲,说不定处处地方在找我的毛病,尤其是我接引你到浙江,更犯他们的忌,不能不防。我在这里跟你会面,没有关系,一上了岸,说是我到长毛窝里去过了,通敌的嫌疑那就跳到黄河洗不清,不但我自己会有很大的麻烦,也耽误了你的正事,这一层苦衷,千万要请你原谅。” “言重,言重!”蔡元吉急忙答道:“我也知道官军争功,不讲良心,更不讲义气。老兄不必在意,我把他们两位请了来一起商量就是。” 这就见得蔡元吉倾心相待了。主方三人,异常欣慰,置酒相待,闲话生平,真所谓一见如故。尽管船外惊涛拍岸,风声如虎,舱内却如日丽风和的艳阳天气,令人沉醉。 约莫一个多时辰,王、刘二人重新回船,刘不才一进舱便笑着说:“我倒真舍不得安澜园。打算睡一睡乾隆当年睡过的龙床,也过一过做皇帝的瘾,偏偏又把我们接了回来。” 这自是开玩笑的话,但如果时地不同的凑巧了就成为大逆不道的罪名,这个玩笑开不得,所以没有人答他的话。朱大器只把蔡元吉的应诺,告诉了他们两个人,商量进行的步骤。 为了坚定蔡元吉的信心,也为了要让他了解官军方面的情况,好作适应,朱大器很巧妙地暗示玉锡驯,应该留在海宁陪伴蔡元吉。至于传递信息,居间联络,由刘不才担任,蔡元吉给了一个暗号,一共两个字,第一个是刘字,第二个以日期比照千字文排列使用,如果是初一就是“刘天”,初二就是“刘地”,初三就是“刘玄”。他会逐日关照海塘的守卫,只要说对了暗号,自会领他到营中相见。 这一谈直到深夜,月黑浪高,不宜涉险,蔡元吉便宿在沙船上,第二天黎明时分与王锡驯一起离去。朱大器送他下了船,随即又跟大家商议,要指一个人跟左宗棠方面去联络,孙子卿与松江老大自然不行,刘不才也不是适当的人选,那就似乎只有朱大器出马了。 “不!我不行。不是我推辞,其中有个我不便出面的缘故。” 朱大器说,“这一趟说服蔡元吉投降,是我回浙江的第一步,我的戏要摆在后面唱,现在还不宜献功。这个功劳,对王都司很重要,要让给他,我一出面就分了他的功劳了。” 孙子卿比较了解朱大器的想法和做法,深深点头,表示支持:“小叔叔的话,我懂,我也很赞成。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在后面另外唱出重头戏,才显得出声势。” “那,”刘不才灵机一动,倒想到一个人了,他很兴奋地说:“让小张去接头。” “着啊!”孙子卿先就击节称许,“小张再适当不过了。由他出面去接头,不正好跟当初的那封信,首尾呼应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朱大器说,“事不宜迟,说做就做。 三爷,你到杭州辛苦一趟吧!” 于是,即刻开始,由北岸驶向南岸,凭藉常捷军的旗号,在一处名叫小泗渡的地方登岸,向西渡江到杭州南郊,辗转混入城内,寻到小张,细说经过。然后又相偕出城,小张来见蒋益沣,刘不才在萧山等候消息,约定在一家长发客栈会面。 *** 小张遵守朱大器的告诫,只夸张王锡驯和他自己的功劳,虽然也提到朱大器,只说他主持全局,不提他曾跟蔡元吉见过面。然而蒋益沣却深知朱大器过去帮王有龄干得有声有色的那一番作为,所以节外生枝地要求跟朱大器见一面。 “朱观察人在上海。派人去请他,要由宁波绕道过来,起码得要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海宁方面在等回话,夜长梦多,变了卦就不好了。”小张又说:“蔡元吉是千肯万肯的了,不过有苏州杀降那件事,人家总不能完全放心。日子拖长了,启他的疑惑,未免不智。” “现在就是他要带兵这件事。我要跟左大帅请示。”蒋益沣说,“今天请你在我营里住一住,我连夜去走一趟看!” 于是蒋益沣将小张留在营内,奉如上宾,是他自己星夜急驰,赶在杭州以南一处叫做横溪头的地方去见左宗棠,请示机宜。 左宗棠其时正有烦恼。杭州的太平军头脑之一“听王”陈炳文,派他的族兄陈大桂出城,找路子跟官军接线,预备献城投降。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恼的是舍弃近在咫尺的浙军,路远迢迢到苏州去向李鸿章通款曲。 李鸿章自然很高兴,却苦于鞭长莫及。因而便派一名委员,带着陈大桂来见左宗棠,另备一通咨文,含混其词地说是“咨商办理”。就是这句话将左宗棠惹火了。 “我不懂李少荃的意思。”左宗棠冷笑着说,“莫非他要到我杭州来当江苏巡抚?” 这位委员是个大名士,名叫薛时雨,字慰农,安徽全椒人,诗文俱佳,八股尤其有名,所谓“时文高手”,他的“闱墨”风行南北,士子多用来作为范式,细心揣摩,猎取高第。 不过薛时雨却不是不通世务的书生,在李鸿章幕府中,亦颇有能干的名声。此时看到左宗棠大为恼怒,便赶紧为李鸿章解释。 “大人请息怒。李中丞决无到杭州来受降之理,所谓‘咨商办理’,无非想知道如何呼应协力而已。” “那还差不多。彼此勤劳之事,虽说无分畛域,究竟也要略分权限。越境剿贼则可,越省受降则决不可。嘉兴的剿抚事宜,请他就近负责,此外不劳他费心。” 话虽如此,左宗棠总觉得李鸿章欺人太甚,因此听到蒋益沣的密报,异常兴奋,认为这一来足以抗衡李鸿章的“入侵”,毫不迟疑地接纳了蔡元吉的要求,授权蒋益沣就投降的长毛中,挑选精壮,编为官军,而且即刻就要往嘉兴这方面攻过去,将功赎罪。 得此指示,蒋益沣又复赶回本营,调兵遣将,指派署理杭州府知府陈思谲、署理海宁州知州廖安之,带着小张一同渡江,在萧山长发客栈跟刘不才见了面,说知经过,让刘不才回海宁去接洽。 一到自然先跟王锡驯见面,私下密谈,才知道情形不妙,蔡元吉竟有些犹豫了。 “怎么?”刘不才大惊,“你看出什么来了,还是他本人有什么表示?” “蔡元吉本人倒是有心投过来的,可恨的是他有个妻舅,执迷不悟,颇有反对的意思。蔡元吉跟我说,事缓则圆,不能心急。你看,糟不糟?” 当然是很糟糕的事。刘不才心想,身处危地,夜长梦多,倘或蔡元吉真有犹豫之意,就首先得求自保。因而便问:“王都司,你在海宁做过官,总有熟人吧?” “有啊!不过不知道找得找不到了?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先得找个退路。万一蔡元吉态度有变,不明不白葬送在这里,我可是死不瞑目。” “这大概还不至于。”王锡驯说,“我也安了一条线在蔡元吉身边,他有个小弁,让我拿了一只金表收买了,往来传话的时候,对我殷勤得很,倘有不利于我们的消息,他总会有风声透露给我。” 听得这样说法,刘不才比较放心,然而即令遇到危急之时能逃出一条命去,大事总是不成了。吃尽辛苦,落得一事无成,亦觉得于心不甘。刘不才沉吟了好一会,毅然决然地说:“置之死地面后生。王都司,我要破釜沉舟跟他谈一谈。” “刘三爷,你怎么跟他谈?”王锡驯不安地问:“是不是要跟他决裂?我们在人家手里,无拳无勇,只能委曲求全,千万鲁莽不得。” “不会跟他决裂,你放心好了。”接着,他将他的措词,密密说与王锡驯,两个人商议了好半天才谈妥。 第八章(1-1) 刘不才是下午到的,因为蔡元吉视察防务去了,直到傍晚才见面。蔡元吉作为主人的礼貌很周到,在陈家花园的正厅设宴款待刘不才。这座厅叫做“环碧堂”,是高宗当年驻跸之地,堂内还供奉着两方蓝地泥金的匾额,都是御书,一方题的是“水竹延青”,一方题的是“怡情梅竹”。 尽管主人殷勤,刘不才却有食不下咽的模样,这一大半是做作,要让蔡元吉发觉他忧心忡忡,为他要说的话,做个伏笔。 蔡元吉也很为难,所以对该谈的事,迟迟不发。客套既毕,寒暄的闲话也说光了,图穷而匕首见,终于不能不谈正题。 “蔡爷,一切都说好了。左制军不但要请你带兵,而且要催你赶快出兵立功。杭州的‘听王’已经准备献城——” “他!”蔡元吉急急问道:“真有这话?” “我如果骗你,天诛地灭,死在海宁。”刘不才故意做出急不择言的神气,“是派他的族兄陈大桂去接头的。先跟苏州接头,李中丞把他送到左制军那里。我所晓得的情形,只有这一点,不过,看样子,杭州的局面很快就有大变化。蔡爷,你不可自误,自误误人,我可要惨了。” “怎么?” “我这趟去看到、听到,好些机密在我肚子里,譬如官军布防的虚实之类。所以蒋藩司不免有小人之心,怕我是做你这里的奸细,他也不大相信你真肯归顺。拿我的家眷看管了,如果三天以内没有动静,舍下一家大小要在监狱里过年了。蔡爷,我听说你的意思要缓一缓,这话不是真的吧?” 蔡元吉不作声。好久,自言自语地说了句:“陈大桂!陈大桂真的去接过头了?” “我刚才罚过咒了。你如果不信,只有一个办法。”刘不才容颜惨淡地说:“拿我杀掉!尸首请王都司带回去。这样不但为了救我一家老小,也让蒋藩司晓得,我不是做什么奸细。 蔡爷,我说我心里的话,生为大清人,死为大清鬼。对国家、对朋友,我都是一个‘忠’字。” “言重!言重!”蔡元吉肃然起敬地说,“事情好商量。” 于是蔡元吉告个罪,起身离席。刘、王二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偌大一座环碧堂,竟显得阴森可怖。刘不才吃力地透了一口气问:“你看如何?” “大概是跟他大舅子商量去了。” “他大舅子是干什么的?” “自然也是他们的将官。”王锡驯低声答道,“听说蔡家事无巨细,他都要过问。蔡元吉很畏惮他。” “这样看起来,先要将此人收服。”刘不才问:“你见过他没有?” “见过一面。为人很深沉的样子。” “深沉就好办。”刘不才有了信心,“深沉的人,利害关系看得透,讲得明白,就怕刚愎自用,蛮不讲理。” “那,那就不妨说明了,请一起来谈。” 刘不才同意他的办法,趁这等待的片刻,要作个准备。一眼瞥见廊上有个俊俏小厮,心中一动,猜想就是王锡驯所说的那个已为他收买了的,蔡元吉的小马弁,一问果然,便将他找了来,有几句话要问。 先是和颜悦色的闲谈,问他的姓名、年岁、籍贯。那小马弁叫贵福,自道是苏州人,七岁的时候,随家人逃难失散,为蔡元吉所收容,至今八年了。 “你们‘王爷’待你好不好?”刘不才问。 “当然好。” “‘王爷’的夫人呢?” 贵福摇摇头不答,脸色变得不大好看。刘不才看他那模样,心中明白,贵福必是蔡元吉的娈童,与蔡元吉的妻子等于“情敌”,相处得自然不会融洽。 这样一想,便从腰上解下一柄小刀来,递了给贵福,“来,初次见面,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这把刀你留着玩。”刘不才说,“将来我要邀你们‘王爷’到上海夷场上去好好逛一逛,那时候再送几样新奇有趣的洋货给你。” 贵福童心犹在,接过那柄雕镂极精的牙柄小刀,爱不忍释,笑嘻嘻地不住道谢。 “我倒问你句话,你家的那位大舅老爷,听说脾气很好,是不是?” “好?”贵福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撇撇嘴说:“不晓得好在哪里?” “怎么呢?” “从来没有看他笑过。除非——”贵福双手一比,“除非看见大元宝。” 原来贪财!刘不才已心里有数了。“还有呢?”他觉得无须绕弯子说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他还喜欢什么?” “多得很!喜欢女人、喜欢赌——赌品最坏,没人喜欢跟他赌。” 听这一说,刘不才更有把握,看看蔡元吉去的时间不少,怕他回来发现贵福在此,心生怀疑,反为不妙,便点点头说:“好了。我就问你这两句话。你请吧!”接着,又在荷包里掏出一枚由大内所传出来的金钱,塞到贵福手里,作为额外的犒赏。 其实是过虑了。刘不才等了好久,才见蔡元吉回席,后面跟着一个人,瘦而长,脸上棱棱见骨,一双眼睛似乎黯淡无光,但瞒不过这几年阅历江湖,经过大风大浪,见过三教九流的刘不才,他那一双眼睛是有意掩饰光芒。凡是善于“装羊吃象”的人,都有那么一双眼睛。 最使刘不才触目的是他那一身装束,一件旧宁绸的皮袍,油光闪亮,真像所谓“敝裘”,然而“敝”在面上,骨子里一点不敝,卷起的袖口,雪白的毛片,蓬蓬松松,耸得老高,是件极珍贵的白狐皮袍,衬着大拇指上一只碧绿的斑指,越显得夺目。 那只套着斑指的大拇指,薰得黄中带黑,再看食指、中指亦是如此。刘不才明白了,贵福还少说了此人的一样爱好,他是鸦片大瘾,那几只手指就是让鸦片烟薰黄了。 “我来引见。”蔡元吉指着那人说,“是我内兄,姓杨,行二。”然后又道了刘不才的姓名。 “啊,杨二哥!”刘不才抢着套交情,一揖到地,“我早就听说杨二哥了,今天真是幸会。” 杨二也拱手还揖。跟王锡驯是第二次见,无须寒暄客套,只摆一摆手,作个肃客的姿态,然后坐下首作陪。 几句门面话说过,杨二问道:“我们要请教,刘爷是在哪里,听说过我?” “在上海。”刘不才胡诌着,“在上海就听说,‘听王’那里第一大将是蔡爷,蔡爷又全靠杨二哥辅保。” 真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杨二听他这话,那张“面无四两肉”的驴脸,立刻就有了喜色,“不敢,不敢!”他说,“只怕是误传。” 这一态度,就让刘不才完全将他看透了。他不是什么忠心耿耿,只知道“天王”的长毛,对官军并没有什么难解的敌视。然则,反对蔡元吉归顺,亦只是未餍所欲,有意刁难而已。 转念到此,刘不才越有把握,态度也轻松了,饮酒吃肉,谈笑风生,与先前那种沉重的脸色相比,判若两人。 蔡元吉自不免诧异,而他的困惑,只要一显现出来,刘不才立刻就明白了,“蔡爷,你觉得奇怪,是不是!”刘不才说:“我一条性命捡回来了,怎么不开心?” “这话,”蔡元吉问:“是怎么说?” “有杨二哥出面来,事情一定可以谈成功,我就不会好心不落个好报,岂不该高兴,” “这位,”杨二指着刘不才问,“说的什么?我好像没有听清楚。” “刚才不是跟你谈了嘛,人家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的。” “是的。”刘不才说,“我到了这里,才知道人家猜得有道理,我倒好像太相信了朋友了。这些话不必去说他,在杨二哥面前,说了就不够意思了。” 这些语意暧昧,不知所云的话,没有一个能听得懂,杨二只猜出一点意思,刘不才很看重自己,而且很愿意交朋友。 同时他也觉得刘不才是个世故熟透的外场人物,这个人可以交,然而要些本事,一无长处的庸才,他是看不上眼的。 有了这样一个想法,杨二便处处要逞强显能了,口讲指划,从淮军的程学启,批评到已死的谭绍光和长毛中公认的悍将陈炳文,说得他们一无是处。只是对李秀成却还保持相当的敬意。 他的话当然也有些见解在内。然而真如上海夷场上所说的“开口洋盘闭口相”,话一多了,底蕴尽露,肚子里有些什么货色,都让刘不才掂出斤两来了。 席间都是些闲话,王锡驯急在心里,一言不发,反倒是蔡元吉忍不住了,“谈谈‘那面’吧!”他特意提一个头,希望言归正传。 “不忙,不忙。”刘不才看准了才二十六岁的蔡元吉为人老实,因而喧宾夺主地自作主张,“回头我跟杨二哥靠烟盘的时候,细细斟酌。” 于是酒醉饭饱,“开灯”谈心,杨二等十六筒鸦片烟抽过,精神十足,抱着把乾隆窑五彩的小茶壶开始谈到正事。 “刘兄,你行几?” “行三。” “那就是刘三哥。”称呼一改,更显亲热,刘不才身子往上缩一缩,弓起了背,将头靠得极近,听杨二低声说道,“彼此一见如故,我倒要请教,刘三哥,你这样子热心,贪图的啥?” “做生意啊!”刘不才答道,“舍亲朱观察是杭州人,从前王中丞在世的时候,他是浙江官场上一等一的红人,你总听说过?” “听说过。然而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现在就要靠你老哥了。能将令亲说服了,拿队伍拉过去,舍亲朱观察就在这上头算立了军功,‘保案’一上去,仍旧回浙江官场,老实说一句:就都是他的天下!那时候,自然忘不了你老哥。” “不会过河拆桥?” “过河拆桥于舍亲有什么好处。现在是同船合命,连左制军在内,都要靠这里。” “刘三哥,你的话倒说得还实在。”杨二不由得说了真心话,“有些官军,一面孔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把我们贬得一文不值。我就不服!大家真刀真枪,上过明白!” “照这样说,杨二哥,你大概先当我也是那样的人?” “这也不去说他了。我倒再问一句:如果我们不过去呢?” “那,那就只怕要看别人的热闹了!” “这是怎么说?” “好比赌台上一样,一上了‘路’,一定要下注,错过一注,心里懊悔,手上就更加谨慎了,要看着再说。结果呢,越看越下不了手,岂不是只好看别人的热闹?” 听这一说,杨二的心就痒了。然而这是拿赌作譬仿,到底不是真的赌,而且一输亦不是输钱,而是输身家性命,所以他不能不强自按捺纷乱而兴奋的心情,仔细看一看,到底是真的上了“路”没有? 抹不掉的是苏州杀降的影子,“刘三哥,”他只有这样问:“你是你的看法,庄家又是庄家的看法,明明看是活路,作兴是在钓鱼。我们跟你的身份不同,一上了钩是再也逃不掉的了。” 刘不才点点头,慢吞吞地答道:“上钩不上钩,先不去说它,如果你自己当自己是一条鱼,那就要睁大眼睛看一看,一座池塘,四面有缺口在放水。水放光了,鱼就死了!活活困死,杨二哥,你不甘心吧!” 杨二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处于将涸的池塘中,“那条鱼,”他问,“如果从缺口中冲了出去,龙归大海,岂不逍遥?” “不见得。缺口外面作兴布着网。”刘不才灵机一动,立即改口,“不过,你跟令亲的处境不同,如果你想从这个缺口冲出去,我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噢!”杨二深深看了一眼,“怎么冲法?” “船就在海塘外面。这条船有常捷军的旗子,官军的辖区通行无阻。你想到哪里,到哪里!” 杨二不作声,取起那盏有名的所谓“太谷灯”的烟灯灯罩——整块水晶所雕,用一方手帕擦了又擦,十分起劲。这好整以暇的动作,恰恰表现了他内心的紧张。 刘不才不肯错过机会,紧接着说道:“我倒替你想好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包你安安稳稳,无风无浪,舒舒服服地过一生。” “是,是哪里?上海?” “上海,夷场上!”刘不才说,“现在好多长毛在那里,尤其是手里有积蓄的,更加适意,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洋人不都帮官府的吗?” 这就是提出一个疑问:洋人帮官府,官府指名索人,则夷场亦不足以成为逋逃薮。这当然是不明白夷场情况的话,刘不才便从容陈说,将官府的势力达不到夷场的事实与原因,一一道来。在杨二便有顿开茅塞之感了。 “刘三哥,”杨二毕竟撤尽了藩篱,“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替我们开了两条路,我们决定挑一条路走,请你稍为等一等,我一定有切切实实的回话给你。” “好的!”刘不才隔着烟灯拉住他的手说:“我们都是‘脚碰脚’的朋友,一切都好商量。” “我知道。”杨二答说,断然决然地,“我赌了!” 他的想法是,举家——包括蔡元吉一家在内,带着搜括来的金珠细软,当夜就搭刘不才坐来的船到上海,以夷场为安乐窝,安度后半生的日子。然而蔡元吉却不是这么样。 “手下的弟兄呢?”他说,“我们不可以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我只问你一句话:姓刘的信得过,信不过?” “信得过。” “那好!”蔡元吉毅然决然地说,“我年纪还轻,还想做一番事业,躲到夷场上去过无声无臭的日子,我不干。” 听得这话,杨二颇有意外之感,因为他这个妹夫,一向听他的话,说什么,是什么,不想遇到这种重要关头,却会自作主张,而且主张相当坚决。 “二哥,”蔡元吉又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我决定带着弟兄过去,你如果想到上海,你管你走吧!” 这倒也是一个办法,不过既属至亲,患难相共,说不出独善其身的话,呆了一会说道:“做事要留退步,我倒有个两全之道,我送妹妹、外甥到上海。你过去以后看情形,能合则留,自然最好,不然就回上海,先守一守再说。” “二哥,你倒真是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世界上那里有这样好的打算?”蔡元吉笑了。 “怎么呢?” “你不想想,虎防人、人防虎,我们相信人家,人家是不是相信我们?”蔡元吉放底声音说:“家眷不过去,一个人去归顺,只怕来的这两位客人先就要疑心,蔡某人搞的什么花样?莫非送走了妻儿老少,后顾无忧,预备敞开来干一场?” 设身处地想一想,自然也觉得不能无疑。杨二倒没有主张了。 “二哥,”蔡元吉却稍为改变了原来的想法,“我赞成你走。 你这两年舒服惯了,投过去了就能做个官,那种军营当中的苦,你也吃不来。倒不如现在脱身。狡兔三窟,你能在上海安个家,对我们夫妇总是一件好事。” “好!那就这样。”杨二说道,“我们辛苦了一场,总要留下点东西,我替你保管。” “这——”蔡元吉说,“只能带些细软,现银子不能带。” “为啥?”杨二问道,“莫非还要孝敬官军?” “这也不是。弟兄们的饷要发。” “官军会发饷,何用你费心?” “话不是这么说。左制军不比李中丞,他那里饷不足。就算能发,一时也运不过来。既然归顺了,一切总要为大局着想。” 杨二心想,能带兵又带饷去,必得左宗棠的欢心,对妹夫的安危与前程,大有关系。白花花的几万两银子,平空舍去,虽觉得于心不甘,也就只好算了。 第八章(1-2) 定议以后,告诉了刘不才,他自然要帮忙照办——这件事其实于自己这方面有利无害,因为杨二与蔡元吉的财产转运到上海,自然要作营运,而做生意少不了自己这方面的关系,便等于增加了实力。 不过,这是隐匿敌产,事情要做得很秘密,所以首先就告诫杨二:“这件事要谨慎,千万不可张扬!请你悄悄去准备,等我来好好策划一下。” 等杨二背转,王锡驯立刻就紧张了,一把将刘不才拉到角落上,带着埋怨的语气问道:“刘三哥,你怎么冒冒失失去挑这副担子?挑不下来的呀!” “担子很重,我知道,不过——”刘不才陪笑答道:“也不至于挑不下来吧?” “唉!你老兄到现在还是这么不在乎的神气,真正急死人。 我请问你,两军对阵,相持已久,这方面看看支持不住了,那方面就要防备些什么?” “这我不懂了!”刘不才依然是轻松闲逸的神态,“你老哥官拜都司,我连纸上谈兵的资格都不够。你不要考我了,教教我吧!” “也不是什么教不教。我跟你说吧,像现在这种情形,不管苏军还是浙军,都认为到了瓮中捉鳖的局面,要防的就是突围、偷漏,所以水陆两路的外围,一定加紧巡查。你想,杨二带了家小细软,路上岂有不遭拦截之理?” “说得是!”刘不才深深点头。 “既然你明白,那么请问,你怎么能带杨二过得关?”王锡驯很郑重地警告:“刘三哥,军队里的花样,我比你懂得多,像现在这种情形,真所谓‘财帛动心’,不要说你没有公事,就有公事,人家亦未见得卖帐。兵荒马乱,什么叫官兵?什么叫土匪?有时候根本分不清!劫财劫色,杀人灭口,最后把只船打沉了报功上去,歼敌多少,还可以升官。请问,你的冤枉到哪里去申诉?” 这些后果,原也在刘不才估计,只是听王锡驯说得如此严重,他倒也有些惴惴然,不敢掉以轻心。因而收敛笑容,用低沉的声音答道:“打算我是有个打算,原要跟你老哥请教。 我想冒充常捷军的采办船,拿洋人的旗号唬官军。你看唬得住,唬不住?” “要看怎么唬法?做得像,就唬得住。” “那一定做得像。”刘不才很欣慰地说,“现在我们俩,拿职司分一分。一个带蔡元吉到萧山见蒋藩司,一个带杨二到上海。”他紧接着又说:“你老哥总看得出来,不拿杨二弄服帖,事情就摆不平。” “这话也是。”王锡驯踌躇着,“这两个职司,一个难、一个容易,难的有性命出入,我亦不便推诿。不过——” “有你老哥这句话就结了。有性命出入的,我去。不但因为上海是我熟,更因为浙江方面你去接头更方便,准定这样吧,我带杨二到上海。” “万一,中途出了麻烦呢?” 这话将刘不才问得一楞,想了一下,懂了他的意思,斩钉截铁地答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牵连到你老哥。” 王锡驯也是阅历江湖,熟透世故人情的人,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也不跟你多说什么无用的客套了。反正富贵患难相共,大家心照不宣好了。” 这平平淡淡两句话,像是生死之盟,刘不才倒提起了警觉,认为万一出了麻烦,何以自处要好好想一想。 刘不才的心思也很快,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全盘局势,便已了如指掌,当即说道:“王老哥,我们做这件事的要诀是,桥归桥、路归路,切忌扯在一起,混杂不清。万一我这面出了事,让巡逻的官军抓住,脱不得身,请你通知舍亲朱观察,你跟小张不要出面救我。这就是说,你根本不晓得有我跟杨二开溜到上海这件事。” 王锡驯懂他的意思,这实在是为了保全蔡元吉,要使他的归顺经过,看起来毫无瑕疵,这样,蔡元吉才站得住脚,而此中牵引奔走,也才是一件大功,说话始有力量,要救刘不才反而方便了。 “好的。”王锡驯点点头说,“等我跟蔡元吉上了路,我自会跟他细说,拿线索得清清楚楚,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 “对!”刘不才很欣慰地说,“你老哥完全明白。这样子联手做事,一定会很顺利。” 到得午夜,杨二与蔡元吉携酒相访,不必开口,从目光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郎舅二人,已经都商量好了。 “刘三哥,”杨二说道,“我把我们这面的情形说一说。我、我老婆、三个孩子,带八口皮箱跟你走,元吉一个人跟王都司走。” “蔡爷跟王都司怎么走法,我们放在后面来说,先谈我跟你这一路。请问,三个孩子多大?” “一个女孩,八岁;两个男孩,大的五岁,小的还在吃奶。” 杨二指着蔡元吉说,“大的男孩,是我的外甥,舍妹的意思,让我先带了出去。” 这表示蔡元吉夫妇已顾虑到事有不测,作了托孤的打算,刘不才大不以为然,使劲摇着头说:“不必,也不妥!” “怎么不妥?” “第一,我包蔡爷这趟过去,不会有什么凶险,把孩子先带了出去,反显得意思不诚,作兴节外生枝。第二,我们到上海是偷渡,我有一套掩藏的法子,有小孩在船上,要紧关头一哭,马脚全露,神仙难救。照我看,不但令甥不能带,你那小儿子最好也留在这里。等局势稍为定一定,包在我身上,让你们父子团聚。” 杨二还不曾开口,蔡元吉先就同意:“这话说得也是。二哥,就这样办吧!” “我,”杨二踌躇着说,“先请教刘三哥,怎么走法?” “我们船上有常捷军的旗号,不妨冒弃常捷军的采办船只。”刘不才问道:“你们仓库里有没有面粉?” “有的。” “那好。黄牛有没有?要个十来条。” “十来条黄牛总找得到的。” “那更好了。”刘不才说,“我要五百包面粉,十来条黄牛,杀好,拿盐腌过,用干净麻袋装好,摆在露天底下,让它冰冻。再要一个木架子,一丈多长,五六尺宽,四五尺高;木架子要坚固,经得起重东西压。千万、千万!” 要完东西要人,要一个洋人。就像投效官军一样,太平军各营中,亦往往有洋人受雇,或任教练、或任炮手。此辈大都是由白齐文那里散出来的,在蔡元吉那里就有两个,一个英国人、一个法国人。英国人狡猾,法国人脾气坏,刘不才认为狡猾不怕,只怕脾气坏不可理喻,要紧关头会误事,所以决定用那个叫艾立克的英国人,此外又要了一个通事,姓沈,恰好是他的湖州小同乡。 第二天仅白昼一天,准备妥当,到得黄昏时分下船。一大一小两条,小船中是蔡元吉与王锡驯,直航萧山。大船中是刘不才、艾立克、沈通事,此外五百包面粉下面还有杨二全家——木架子的妙用在此,用来隐匿活口。好在面粉包中空隙甚多,不怕闷死,苦的是杨二鸦片大瘾,不能开灯抽吸,只好吞烟泡挡瘾。 冬天当然刮西北风,扬帆向东,舟行如箭。刘不才安安稳稳先睡了一觉;五更时分起身,推开船舱一望,旭日如火,风平浪静,是个极好的天气,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亲自到沈通事舱里,将他唤了起来,说有话要跟艾立克谈。 “洋人吃饭睡觉,都有定时。这个家伙不到七点钟不起床。”沈通事说,“刘三爷,你有话跟我说好了。” “也好。我先请问你,你们跟我来,干些什么,杨二爷告诉了你们没有?” “只说要到上海去一趟。一路听你老的指挥。” “指挥不敢当。现在大海茫茫,同船合命,请你帮忙。”刘不才说,“到了上海,我跟杨二爷都会重重酬谢。” “刘三爷言重了。彼此同乡,无事不可商量,请吩咐!” “今天是个好天,我们的船,一定会遇见巡逻的官军水师,或者外国兵舰盘查。到那时候,我们要冒充常捷军的采办船只。请你跟艾立克说清楚。” “这个——”沈通事面有难色。 “怎么?”刘不才问道,“艾立克很难说话是不是?” “这个人很贪。” “那不要紧。他说好了,要多少钱?” 沈通事想了一会,突然说道:“有钱何必送他?我看这样,遇着官军水师,反正他们听不懂洋人的话,我来应付好了。遇着外国兵舰,就跟他们说实话,也不要紧。” “说实话不要紧吗?”刘不才指着面粉包说,“那下面还有人。” “不要紧。”沈通事答说,“外国军队的规矩,不伤害老百姓的,只要跟他们说了实话,说不定还会护送我们一程。” 听他说得这样有把握,刘不才放心了。同时觉得这沈通事态度诚恳、言语爽利,加以又是小同乡,便有心要结纳他了。 “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台甫。” “不敢当!草字文山。” “文山兄,”刘不才认为此时透露真相,已不碍事,所以这样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海宁的局势要有变化了?” “我知道。” “怎么?你们‘头儿’跟你说了?” “头儿”是指蔡元吉,他谨守约定,只与极亲信的几个太平军将领谈过归降之事,以沈文山的身份是不可能与闻机密的。他笑笑答道:“只看面粉包下面的一家人,就可以猜想得到。” “老兄眼光很厉害,佩服之至。”刘不才问道,“海宁局势起了变化,你作何打算?” “到了上海再说。海宁,总归是不会回去的了。” “宝眷呢?” “我孤家寡人一个。” “跟我一样,无牵无挂,在这个乱世,再干净痛快不过。” 刘不才很高兴地说,“文山兄,光棍一个人,住在上海最好,吃喝嫖赌,样样方便。你如果不嫌弃,我们一起做生意好不好?” “怎么不好?”沈文山笑道,“我一上船,把事情看清楚以后,就盘算好了,到上海还是回我的老本行。” “你的本行是啥?” “我们都是湖州人,你想想看,会是啥行当?” “这样说起来,我们不但是同乡,还是同行,你一定也做丝生意?” “对了。”沈文山说,“我本来是宝顺洋行跑街,专门兜揽丝生意,那年经过嘉兴,为长毛抓住,一直脱不得身,现在可是要脱离苦海了。” 听他这一说,刘不才越发高兴,既是做丝的内行,又会讲外国话,跟洋行有过渊源,应该是朱大器极好的一个帮手。 因此,两人谈得越发投机,自晨及午,始终在一起盘桓。 到了午饭时分,一帆顺风,已经过了澉浦,突然间,水手譁然,连呼落帆。刘不才与沈文山急忙出舱,只见两只“快蟹大扒”的外海水师战船,分左右兜截,船头上有人不断挥旗,是示意停船的信号。 “来了!”刘不才很沉着地问道,“要不要通知艾立克?” 沈文山想了一下答道:“我去告诉他一声,让他在舱里,不必露面。” “好,你去通知艾立克,我去通知杨二。” 等他们分头取得联络,再回到船头时,水师官军已经派出两只舢板,渐渐接近。接引上船的是一个戴暗蓝顶子的武官,八名持刀持枪的士兵,刘不才不亢不卑地作个揖,很谦和地问道:“想来是检查?” “你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替常捷军采办补给。”刘不才说,“有旗号公事在这里。请过目。” 旗帜公文,一一呈验,这位军功出身的四品武官倒认得字,“你姓孙?”他问。 刘不才一楞,但立刻想起,公文上记载的孙子卿的名字,便连连点头:“是!我叫孙子卿。” “你们采办的是什么?” “面粉、牛肉,还有洋人用的杂货。” “上过税没有?” “跟总爷回话,”刘不才陪着笑说,“采办洋将的军需,向来不完厘税的。” “这上面并没有写明是些什么东西,也没有数目,谁知道你们夹带了私货没有?” “不敢做违法的事。” “公事公办。我要抄查。” 这一抄,底蕴尽露,将惹出极大的麻烦,刘不才相当着急,但又不能拒绝抄查,只能硬起头皮,装得很坦然地:“是! 是!请!” “你们分开来查。”那武官吩咐他的部下,“有没有私盐,格外要留心。” “决没有私货,更没有私盐,盐包是潮的,一望而知。”刘不才看他戴的是暗蓝顶子,料他的官职跟王锡驯一样,是正四品都司,便很谦恭地说:“抄查得有一会功夫,都司老爷请到舱里吃茶,外面太冷。” 听他语言动听,这位都司点点头,领了他的情。到得舱中,刘不才奉茶敬烟,张罗得很殷勤,同时心里在打主意,决定送上一个大大的红包。但是,这得有人代为招呼,自己才好脱身去取银子;偏偏沈文山不知道跑那里去了?要紧关头不得力,看起来这个人的用处也有限。他心里在想。 就这当儿,听得外面有争执的声音;刘不才急忙赶了出去,只见沈文山叉腰站着,神气活现地高声嚷道:“不能查、不能抄!请你们官长过来,洋人有话要请教。” 刘不才陡然领悟,沈文山预备将艾立克搬出来唬人。此时此地来说,这是绝妙的一着,便桴鼓相应地先放出排解的声口:“文山、文山!有话好说。这几位是公事公办,不要让洋人难为他们。” 艾立克出现的时机也很好,就在这时候,探头出舱,他的身材瘦长、尖鼻子、黄胡须、蓝眼睛,样子长得很威严,双手插进裤袋,往那里一站,显得凛然不可侵犯似地。 那位都司自然也露面了,在士兵面前,他不能不摆个官长的样子,冷冷地喝问:“吵什么?” “是误会,是误会!”刘不才赶紧拦在前面,向沈文山使个眼色,“你跟都司老爷说一说。” “洋人说的,常捷军采办军需的船只,向来可以不必抄查,是李抚台从前亲口答应过的。所以他请都司老爷和手下弟兄,不必劳神了。” 那都司不理他的话,只问刘不才:“他是干什么的?” “是请来的通事,姓沈。” “那洋人呢?” “常捷军的军官。英国人。” “我不管他那一国人,只找你讲话。你叫通事告诉他,少管闲事!” 这位都司的态度忽然变得强硬了。刘不才一时倒有些估量不透他心里的想法,因而也就不知道自己该采取什么态度? 是狐假虎威硬干,还是说几句好话,赶快送上红包,或者兼取软硬两途? 在这片刻之间,出现了僵持的局面,除去身在局外,多少抱着好奇的心情在冷眼旁观的艾立克以外,其余的人都是外弛内张,眼看浊浪滔滔,耳听北风虎虎,不由得浮起一种杀机四伏的恐惧。 突然间有了声音,“啊——!”既尖锐、又沉闷,虽一时不辨是何声音,但可以确定声自何来,来自舱底,或者说是面粉包中。 刘不才大骇,官军亦是一惊,艾立克却是困惑;“沈君!” 他问,“这是什么声音?仿佛婴儿在哭?” 只有沈文山最清楚,艾立克猜得不错,是婴儿在哭—— 杨二的妻子舍不下襁褓中的独子,不遵刘不才的约束,私下将婴儿带在身边。此刻到底证明了刘不才的顾虑,真是老谋深算。 如他所说的,“有小孩在船上,要紧关头一哭,马脚全露”,所幸的是只哭得一声,所以还不是“神仙难救”。当然,也要靠沈文山机警而有决断。 “不错,是有一个婴儿藏在面粉包中。婴儿和他父母的安全,只有你能保障。”他用英语对艾立克说,“我相信你愿意做一个行侠仗义的骑士。” “我愿意。”艾立克答道,“你告诉我,我可以为需要我帮助的人做些什么?” “是我刚才跟你说过的,拒绝官军的检查。” “我应该怎么做?才可以拒绝官军,你必须有更详细的说明。不过,有一个问题,我认为立刻需要解决。”艾立克斜睨着发声之处,“为什么婴儿的哭声消失了?” 这一下提醒了沈文山,“是啊!”他略有些不安,“好像很奇怪。” “躲在里面的人,可能因为缺乏空气而窒息!”艾立克一面说,一面就预备动手去搬面粉包。 这个动作非常危险,等于告诉官军,面粉包下藏得有人,所以沈文山赶紧阻止他说:“请你不要动手,依照我的要求行事。” “好!你说。” “请用强硬的态度,要求官军下船。说得更明白些,是用强硬的、不友好的态度跟官军说话。” 艾立克对他的要求,充分了解,立刻手指着那都司,用近乎咆哮的声音说了一大套——都是些无理取闹的话。 洋人说完,该沈文山翻译,哪知他不开口,只在脸上摆出极其为难的神色,使得官兵愕然不解。然而刘不才却很快地领会了,默契在心,立刻有了反应。 “洋人怎么说?”他有意问一句。 “他的话,不好翻,我一翻,大家就要破脸了。”沈文山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总而言之,请都司老爷不必理他。” 刘不才楞了一下,方始表示领悟,重重点了几下头,回身向那都司说道:“洋人的脾气很怪,不可理喻。都司老爷你量大福大,高抬贵手,免得我们做小生意的人,夹在中间为难。来,来,外面冷,还是到舱里。” 一面说,一面拉,那都司倒心感刘不才为他找了个台阶下来,圆了面子,不过嘴里还得要硬,“混帐,王八蛋”地乱骂洋人——洋人讲什么他听不懂,他乱骂洋人也不知道,只是刘不才在那里低声下气说好话,算是拿他的在部下面前的威信维持住了。 气算是消了,公事还要理论,“我就不懂,何用洋人押运?” 那都司说道,“采办船我也查过几只,从没有见过洋人。” “这是新规矩。”刘不才顺口答说,“洋人吃的东西,第一讲究新鲜干净,上次采办了一批牛肉是瘟牛,吃下去都拉肚子,所以现在派人监督查看。” “这批东西是从那里采办来的?” “上海。” “那就不对了。”那都司说,“你们从上海来,应该由东往西;现在由西往东,不是要回上海吗?” 果然!一想是南辕北辙,大不对路了。如说“回空”,则明明有货。不能自圆其说。幸好刘不才有急智,从容答道:“由西往东不错,不是回上海,是要到宁波。这条船要到两处地方,先到萧山卸一半后,回头再到宁波卸一半货。这两天风大,船的走向稍为有点差,你老精明,看出来了。” 前面一段话,总算是个理由,最后无形中的那句恭维,如颊上添毫,十分生动,一下子打到对方心坎里。那都司再无话说了。 “好吧,算查过了。” “都司老爷,”刘不才已经抽空备好了一个红包,“弟兄们辛苦了,二十两银子,小意思!请都司老爷代为犒劳。” “那,”都司觉得他很知趣,亦就不必惺惺作态,坦然收下,“我替弟兄们谢谢了。” *** 等官兵一离了船,艾立克首先动手去搬面粉包,大家一齐帮忙,很快地让杨二一家重见了天日。而杨二的妻子,到能确定已无所顾虑时,方始嗷然一声,痛哭失声。 “怎么回事?” 刘不才的话问得多余,倒是沈文山问得切实:“孩子怎么样?有救没有?” 不问还好。一问使得杨二的妻子更伤心,“哪里还有救?” 她语不成声地怨责,“让他狠心的老子活活闷死了。” 包括艾立克在内,都没有话说,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尤其是刘不才,无从劝慰,却想责备——该责备的自然是杨二,妇道人家爱子心切,不知轻重,贸贸然携儿上船,杨二却应该了解其间的出入关系,事先竟不加阻止,太不可恕! 不过,到紧要关头,杨二能够放出壮士断腕的勇气,顾全大局,实在也难能可贵。看他那灰败如死的脸色,欲哭无泪的双眼,可以想像得到他被迫忍心扼死独子的痛苦心情,又何忍再有片言只语的责备? “杨二奶奶,不要哭了!”终于是沈文山出言慰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能够安安稳稳脱险,明年这时候,不照样又是一个白胖儿子?” “对了!”刘不才也说,“就当得了惊风夭折了,不必伤心。 请出来好好息一息。” “不!”沈文山说,“还要委屈他们几时。” “为啥?”刘不才问道,“难道有什么破绽落在他们眼里,会去而复转?” “不是,我看他们走的时候眉花眼笑,是不是得了啥好处?” “是啊!” “坏就坏在这里。得了好处的,回去会跟同事讲,利益均沾,说不定会有第二批来。” “啊,啊!”刘不才恍然大悟,“言之有理。” 于是好言安慰了杨二夫妇一番,依旧堆好面粉包,将他们隐匿在下。也不过刚刚竣事,果不其然,又有两只小舢板过来了。 这一次无须惊慌,亦无须再惜重洋人虚张声势,因为官军的来意,洞若观火,以刘不才的手腕,应付裕如,不消片刻,便让那一官六卒,尽欢而去。 到了上海,是孙子卿的事了。杨二全家由他派人接待照料,反正杨二带来的资财不少,租屋买家具,咄嗟立办。艾立克是“佣兵”,此类浪迹天涯的洋人,又如饥鹰,饱则远飏,由孙子卿居间安排,让杨二送了他五百个墨西哥银圆,算是资遣,了无瓜葛。 沈文山的出处更易安排。听得刘不才一谈他在船上的机警沉着,心细胆大,朱大器与孙子卿无不激赏,争相罗致。最后是刘不才一言而决,邀沈文山在即将重振旗鼓,全力打开“洋庄”的丝号中合伙,占五分之一的干股。 *** 除夕那天,小张到了上海,当然带来好消息。 由王锡驯引介陪伴的蔡元吉,是送灶那天在小泗渡跟蒋益沣见面的,悔罪输诚,彼此都是肺腑相见。蒋益沣对蔡元吉所提的条件,完全答应。相对地提出两个条件:第一,所有的太平军,必须剃发;第二,枪炮火药及“印信”等件,必须呈缴。蔡元吉也答应了。 于是蒋益沣由副将刘树元,他的胞弟都司蒋益贤保护,带着海宁知州廖安之与王锡驯,在蔡元吉引导陪伴之下,渡江进驻海宁县城。受降的工作相当顺利,主要的是蔡元吉言而有信,诚意归顺,大开仓库,尽散资财,除了挑选精壮,编成八营,由蔡元吉统带以外,其余的太平军一律剃发遣散。资遣回籍的旅费,以及元字营兵丁先关两个月的饷,都由蔡元吉报效。 “这件事办成功,左制台很高兴。”小张又说,“他已经拜本到京,保举蔡元吉四品武职,王都司革职的处分,当然可以免了,至于老刘跟我,蒋藩司有话,要做官做官,不想做官送银子,总而言之,‘吃饭不忘记种田人’,他说一定要酬谢的。” “那你怎么说呢?” “我说,为朝廷,为地方,理当出力,不想做官,也不敢受酬劳。” “好!”朱大器脱口称赞,“漂亮。” “不过我还是求了蒋藩司一件事,请他把我老人家革掉的秀才恢复。蒋藩司搞不清这件事,他的幕友说:这件事不难,不过眼前办不到,要等杭州克复,京里放了学政下来,请总督行文学政,奏报朝廷,万无不准之理。” “好!”朱大器又称赞,“你这才是替你老人家争光。” “我老人家说了,多亏朱先生眼光厉害,看得深,看得远,指点我们一条明路,当初代为备文呈案,留下极宽的后步。今日之下,全家大小的身家性命,都是朱先生保全的。等见了面,要亲自给朱先生陪罪道谢,叫我先跟先生磕头。” 说着,小张真的双膝跪倒,行了大礼。朱大器急忙躲避,连连逊谢,心里当然是高兴的,而且也很得意,彼此不解之仇,化为祥和,交了朋友,也得了帮手,实在是一大快事。 *** 第二天就是同治三年正月初一。这年岁次甲子,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天干地支,都逢初元,所有看相算命的,都说新运宏开,大吉大利,平长毛就在这一年了。 还有人说,六十年前的甲子是嘉庆九年,这年秋天,钦差大臣额勒登保,平定了历时九年,蔓延三省的州楚教匪。以彼例此,势穷力蹙的洪杨,最迟亦不过到秋天,一定会垮台。 朱大器很相信这个说法,所以年初一就开始筹划,一旦杭州克复,自己可以做点什么事?同时也很注意杭州以南和以北的两路军报,看左宗棠和李鸿章如何规复浙西? 蔡元吉的归降,在左宗棠确有很大的助力,而对于李鸿章亦有相当激励的作用。两路人马争先要夺的一座城池,就是嘉兴,长毛在嘉兴的积聚甚丰,先是谁要攻下这座城,谁就接收长毛的仓库,可以大大发一笔财。 李鸿章的进取方略,仍旧分西南两路。西攻宜兴、常州,这一路由李鸿章负责,以郭松林的六营与戈登的常胜军为主力——戈登留驻昆山两个月,与淮军不通音问,但李鸿章很厉害,对常胜军的粮饷、杂支,照样供应无缺。这番水磨功夫,到底使得戈登回心转意,再经过税务司赫德的斡旋,终于言归于好,复为李鸿章所用。 嘉兴一路原由程学启主攻,配属的都是淮军嫡系,刘秉璋、潘鼎新的部队。不过蔡元吉戴罪图功,进取之势,亦很锐利,正月初二率元字八营,夜袭海宁以北三十多里的桐乡,梯城而上,虽未成功,却围城不退,逼得太平军的守将何培章,献城投降。蒋益沣依照处置蔡元吉的前例,挑选精壮,编成六营,仍交何培章管带,扼守嘉兴到杭州与湖州通路上的双桥与乌镇,而蔡元吉则乘胜推进,抢先驻扎嘉兴西门外的三塔寺一带。 程学启一看有争功的人来了,不敢怠慢,与刘秉璋亦赶紧分据北东两面,南门一带,因为接近蔡元吉的防区,为恐引起摩擦,不曾派兵进驻,只由潘鼎新派兵巡逻。 合围夹击之势已成,正月二十四那天,程学启发动猛攻,蔡元吉起而响应,打了一个胜仗,嘉兴虽未攻克,但斩获甚多,捷报传到上海,朱大器要有所动作了。 第九章(1-1) 朱大器回杭州要找的帮手,最主要的还不是孙子卿,而是松江老大。 “五哥,”他私下问道,“你看局势怎么样?嘉兴这方面,你的情形也很熟,有没有什么消息?” “嘉兴当然守不住了。我看顶多一个月,一定可以克复。” “杭州呢?” “杭州的情形我不清楚。不过,这条水路我是熟的。海宁、桐乡一收复,双桥、乌镇在官军手里,嘉兴跟杭州的联络就断了。杭州的长毛靠嘉兴接济,粮道一断,杭州当然有变化。 照我看,也不过个把月,就有好消息。” “是的,我也这样看。五哥,”朱大器说,“凡事就讲究个‘味道’,我想,杭州一克复,别人未到,我要先到。” “你说的别人是什么人?” “是浙江的官,散在各处的;杭州一克复,大家当然要回去禀到,听左制军分派职司。我要抢个先。” “那也容易,你早点动身,等在杭州附近好了。” “是的。我想等在钱塘江江面,五哥,你肯不肯陪我去一趟?” “小叔叔吩咐,我自然遵命。”尤五问道:“你是不是仍旧想用沙船?” “运河还不通,走海道,自然仍旧用沙船。” “好的。我跟郁家去借一只。” “一只不够,总要好几十只,我要带东西去。”朱大器说,“不然就没有意思了!” 接着,朱大器拿出来一张单子,开列着要带到杭州的物资。 单子长长一张,不过最要紧,也最麻烦的是,要办一万石白米,这就是要用好几十只沙船的道理。 “乖乖,一万石白米!那就只有托‘粉面虎’想法子了。” “‘粉面虎’”?朱大器问:“是什么人?倒没有听说过。” “是大丰的老板娘。” 这一说,朱大器知道了。大丰是上海上第一家大米行,老板娘实在是老板,快40岁的一个寡妇,生得一张银盆大脸,做生意精明无比,因而才有这么一个外号。 “原来是大丰的老板娘。”朱大器说,“老虎我倒不怕,大不了价钱上吃亏点好了。我托老孙去问问价看。” 孙子卿的回话,令人沮丧,粉面虎一口回绝,说连一千石都没有,根本不肯开价。但他另外打听到一个消息,却颇为离奇,说粉面虎有一个面首,就是李小毛。 “李小毛?”朱大器诧异地,“是孙祥太的徒弟李小毛?” “一点不错。” “他不是青帮开香堂活埋了吗?” “那是骗骗孙祥太的。”孙子卿说,“兵荒马乱的辰光,‘十大帮规’不免要打折扣,孙祥太的面子圆过了,也就是了。” “不必谈这些了。”朱姑奶奶插进来说,“要谈两件事,第一、大丰有没有米,第二、李小毛在粉面虎面前,吃不吃价?” “当然有米,李小毛也当然说得动话。不然,我何必托他?” “那好!我们来想想看,托个什么人?” “七姊,”朱大器问“托小张行不行?” “小张怎么行?当初祸从那里起,李小毛还不明白?他恐怕恨死小张了。” “这个有点伤脑筋了。门槛里的,只怕没有人肯跟李小毛打交道,门槛外头的,我就想不起该托谁?如果真的找不到人,只有我自己出面。不管怎么样,这总是笔生意。” “小叔叔自己出面不大好,以你的身份,碰个钉子,面子上下不来。”朱姑奶奶想了一下说,“我看不如请老张去谈。” 老张是指张胖子。由朱姑奶奶这个建议,朱大器触机而省悟,决定了下手的办法,托张胖子是对的,不过先要打听一下,大丰跟哪个钱庄有往来?用“同行”的交情,转托情商,方有成功之望。 *** “大丰往来的钱庄,一共三家,来往得最久的是聚源。”张胖子向朱大器报告奔走的结果,“聚源的档手朱德贵,我很熟的,已经跟他谈过,他说他可以去谈,恐怕没有啥希望。” “他怎么知道?”朱大器说,“是不是要啥好处?他如果谈得成功,生意算是他介绍的,我提一个九七回扣给他。” “这笔生意不小,总要六万银子,三厘回扣也有一千八百两,数目不算少了。既然如此,何必白挑朱德贵?倒不如直接跟李小毛下手。” “说得有道理!”朱大器看出张胖子的心思,很漂亮地说:“老张,桥归桥,路归路,你替我去谈这桩生意,与钱庄无关,我另外有好处到你身上,这样,谈好了,我另外多付五厘,赚多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 “这不好意思吧?”张胖子笑嘻嘻地说。 “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没有啥不好意思。事情要快,你赶紧吧!” 张胖子自然很起劲,当时就去托朱德贵。托他介绍李小毛相识。朱德贵亦是极精明的人,一听口风已变,原来托自己去谈这笔交易,如果成功,买卖双方均有佣金可拿,现在变成以朋友的情分介绍李小毛,让双方直接相谈,就什么好处都没有了。 因此,他表面上满口应承,其实并未进行。等老张来探问消息时,推说李小毛太忙,不容易找到。这样三天过去,朱大器心知其中必有蹊跷,张胖子怕是心余力绌,还是自己另想办法为妙。 这一次是找刘不才想办法,恰好小张也到了上海,两个人聚拢来一谈,小张的见解很高明,“李小毛是个色鬼,现在手头松了,决不肯安分。”他说,“不过他也不敢公然吃花酒,怕大丰的老板娘吃醋。照我看,外面一定有户头;最好先能打听明白。” “打听到了,如有其事,就捏住了李小毛的把柄,不怕不乖乖听话?” 刘不才说完,与小张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当时便相偕到盆汤弄的畅园去“孵混堂”,找到松江老大手下,姓包,外号“包打听”的一个“小脚色”,刘不才请他敲背、擦脚、“全套花样”完了,邀到鸿运楼,吃得酒醉饭饱,方始开口,托他去打听,李小毛有没有在外面拈花惹草的情事。 “用不着打听,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李小毛搭上个女说书的朱素兰,难解难分,快要‘借小房子’了。” “这倒巧了!”小张笑道,“一问就问着。” “不然怎么叫‘包打听’?”刘不才问道:“朱素兰住在哪里?要托人问一问。” “何必托人?”小张到上海虽来得不多几次,寻花问柳的门径已经很精通了,“我请你们吃花酒,叫朱素兰的条子,当面问她的娘姨就是了。” “言之有理。”刘不才很高兴地站起身来:“小包,走!” 于是小张在西画锦里桐月楼飞笺召客,又约了三个朋友来,摆了一台酒,当然也都叫了条子,刘不才叫的就是朱素兰。 约莫一点钟的功夫,门帘掀处,一个大脚娘姨抱着一把三弦进门,这是朱素兰已到的先声。刘不才和小张不约而同地注视,只见跟在姨娘身后的朱素兰,长身玉面,薄施脂粉,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倒不像风尘中人。 “哪位刘老爷?”娘姨问道。 “喏!”小张手一指。 “刘老爷!” 朱素兰淡淡地招呼了一声,退后两步,桐月楼的“相帮”便端一张椅子她坐——这是女说书应召的规矩,不陪席、不敬烟、更不侑酒,号称“卖嘴不卖身”,一切应酬,都是娘姨代劳。 那娘姨虽是大脚,倒生得楚楚有致,颇有风韵。她将三弦交了给朱素兰,腾出手来探怀取出一扣“书折”,递到席上,含笑说道:“请各位老爷点吧!” “素兰的拿手是‘三笑’,来一段‘追舟’吧!”有个客人说。 朱素兰不作声,调一调弦子,自弹自唱。她学的是“俞调”,柔婉静细,唱得很不坏。但脸上过分矜持庄重,情韵不能相生,更不能刻画出秋香的活色生香、娇憨可喜,听来就觉得乏味了。 唱完这一段,娘姨又请点曲,却没有人再开口,刘不才觉得应该捧场,便又点了一支开篇。朱素兰唱完,将三弦递了给娘姨,随即站起身来,说一声:“献丑!”然后转过脸去,拿手绢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你们‘先生’住在哪里?”刘不才问——“先生”是女说书的专称。 “住在南市毛家弄,坐北朝南第五家。” “明天想在你们那里请一桌客。行不行?” “怎么说行不行?请都请不到。”那娘姨问道,“一共几位客人?” “喏,都在这里。”刘不才指着席面说了这一句,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顺姐。” “顺姐,你们那里的厨子,手艺好不好?” “有一家熟的馆子,客人吃过的都说菜蛮精致的。” “精致就好。来,来,顺姐,我们商量开菜单。”刘不才告个罪,离开席面,拿小张的相好桐月老四的妆台,权当书桌。不过捏笔在手,另有用处,他已经盘算好了趁这个机会要打李小毛的主意。 “顺姐,”他说,“我还有位客要请,姓李,大丰米行的。” “原来刘老爷跟李少爷也是朋友!” 听这语气,而且用“少爷”的称呼,可知李小毛至少是朱素兰的熟客,便不理她的话,管自己问道:“外面说:大丰的小李跟你们‘先生’好得来难解难分。可有这话?” “瞎三话四!啥人嚼舌头。李少爷喜欢听我们先生的俞调,下半天常来坐是有的,别的有啥?干干净净、规规矩矩、清清白白!” 刘不才有些好笑。底蕴既明,无须跟她争辩,只谈正事:“顺姐,我要麻烦你一趟。我写个请帖,请你到大丰去替我请一请。” “不成功!”顺姐摇着手说,“大丰我从来没有去过。” 这一下证实了小张的判断,李小毛与朱素兰交往,是瞒着大丰老板娘的,所以不准顺姐上门。不过,彼此当然有联络的方法,只是顺姐不肯说而已。 略想一想,有了计较,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圆,往顺姐手中一塞:“你不要怕跑大了脚;有脚步钱的。只要你替我请到,不管你哪里去请。” “无功不受禄。”顺姐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听说李少爷每天在清泉楼吃早茶,要嘛我替刘老爷去跑一趟。” “对了,你无论如何要拿他请到,我另有酬谢。”刘不才又说,“你跟他表明,我认识地,他或许不认识我,我请吃酒,是有米生意要跟他谈。” 等刘不才写好一张请帖,顺姐收好又说:“请刘老爷开菜单吧!” “不必了。只要精致,价钱不怕贵,就要东西好。”说完,掏出一叠庄票,捡了张三十两的递给顺姐。 顺姐眼光很厉害,看准刘不才是个够格的户头,便无论如何不肯先收庄票。刘不才也就算了。回到席上,有人要“翻台”。于是又去了两家,喝到午夜方罢。刘不才殷殷订了后约,方陪小张回栈房,两个人坐在马车上谈到李小毛和朱素兰。 “我看包打听的话靠不住。”小张说,“朱素兰好像额角头上有座贞节牌坊,不见得卖嘴又卖身。” “偷荤的猫儿不叫,越是这种人,越容易搭上。”刘不才答说,“确有其事。李小毛明天还会来吃酒。”接着他将套问顺姐的经过,讲了一遍。 “妙极!”小张问道,“那么,我明天要不要去呢?” “你看?” “我看这样,如果你们谈得顺利,我就不必露面,反而伤了感情。如果李小毛支支吾吾,不大识相,那就要我来摆一摆华容道了。” “什么叫‘摆华容道?’”刘不才愕然,“我还是第一趟听见这种话。” “我也是刚学来的。”小张解释这句洋场俚语:“你总看过华容道这出戏,关老爷奉了军师的将令,在华容道摆开阵势,专等曹操。等曹操带了‘一十八骑残兵败将’逃到那里,一看关老爷在那里恭候大驾,傻住了!关老爷呢,嘴上凶巴巴,让曹操‘二君侯’长,‘二将军’短,哭出胡拉告了一番饶,还是放他一马。李小毛如果不服帖,我就要学关老爷,吓一吓他。” “那好,你预备着摆华容道好了。”刘不才说,“包打听已经声明,他跟李小毛不照面,明天不来,此外就只是你的三个朋友,请你挑一个交情最深的,私下关照一声,早一点散掉,让我好跟李小毛谈判。十点多钟你来一趟,我派人在朱家门口等你,要你进来摆华容道,还是退兵,那时候自会关照你。” “好的!”小张欣然同意,“准定怎么办。明天下午我们再碰一次头。” 第二天下午在孙子卿处见了面,小张告诉刘不才说,他已另作安排,十点仍在桐月老四那里请客,邀他那三个朋友,准时赴约。刘不才很欣赏他这种作法,因为请了客,又要客人早退,这话本来就不大说得出口。小张这样安排,不落痕迹,事情就很圆满了。 约宴的时间是七点,刘不才六点多钟就去了。寻到南市毛家弄,一看是条很宽的弄堂,里面有好几家汇划钱庄。朱素兰住在这里,想来场面很像个样子。 进去一看,果然很像样,两楼两底的石库门房子,她跟她姐姐朱品兰各占一层;朱素兰住楼上,客堂中红木家具,名人字画,布置得倒还不俗。刚刚坐定,听得楼梯上咚咚地响,接着门帘一掀,顺姐出现,她一面在围裙上擦手,一面含笑招呼。受了冻的一张鹅收脸,红白分明,倒显得年纪轻了。刘不才一时动情,伸手就在她脸上摸了一把。顺姐是大脚,行动迅捷,立即退后一步,有意瞪了一眼,但嘴角的笑意未消。 刘不才便也笑笑问道:“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成功了!”她说:“一定来。” “还是你的面子大。” “不是我的面子,是我们先生的面子。” 这句话又露了马脚,不过刘不才不会去拆穿,只恭维她说:“虽是你们先生的面子,也靠你能干。我怎么谢你呢?” 一句话未完,屋里的门帘掀起,朱素兰走了出来。在她自己的地方,又无外人,态度便大不相同,盈盈含笑,不是那种额角头上竖贞节牌坊的味道了。 “刘老爷,”她招呼着,“小地方,不要见笑。” “你太客气了。”刘不才说,“借你这里请客,是我的面子。” “刘老爷说得好。”朱素兰笑意更浓,“今天不知有几位客人。” “就是昨天那几位。另外请了一位,想必顺姐跟你说过了?” “是的。”朱素兰笑容忽敛,“李少爷是熟客,不过——” “怎么样?” “没有什么。”她很谨慎地问道:“刘老爷跟李少爷不熟?” “是的,不熟。不过我早就晓得他这个人。”刘不才趁机说道:“我有生意要跟他谈,谈成功了,大家都有好处。素兰,我要托你替我敲敲边鼓,将来另外谢你,” “谢是不敢当。既然都是客人,我当然要出力。不晓得谈啥生意?” “想跟大丰买米。”刘不才说,“这笔生意很大,佣金不少。 如果谈成功了,我想——”他笑笑又说,“对你也有好处。” “与我啥相干?” “当然相干。你想,他手里有一两千银子,啥事情不好做?” 这句话打到了朱素兰心坎里。诚如“包打听”所说,他们如胶似漆,打得火热,已到了“借小房子”的程度,但朱素兰的生母,十分厉害,真是将一双女儿当作摇钱树,早就有话出来:要女儿再帮她三年,不然,没有两三千银子,什么都不用谈。她也曾跟李小毛计议过好几次,无奈他凑不出这么一笔不算小数的款子——大丰老板娘有的是钱;李小毛如果有正经用途,跟她开口,必可如愿,所苦的是这项用途,开不出口。 因此,她听刘不才这样说法,自然很兴奋,只是表面上不能不矜持,慢吞吞地问道:“大丰有米,刘才爷要买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何必要旁人敲边鼓?” “就因为我一手交钱,他不能一手交货,所以要请你帮忙。”刘不才说,“我要买的米,不在少数,怕大丰一时凑不齐。我这方面又不能等。只有请他帮忙,拿应该交别人的货,先给我应急。” “喔,原来是这样子。请问刘老爷,你要买多少米?” “一万石。” “一万石!”朱素兰定睛看了一眼,有些不信似地,“要好几万银呢?” “是的。要五六万银子。我已经预备好了。”刘不才说,“只要他说一句,我立刻可以先付一万银子定金。”接着又说,“请你借把算盘我用一用。” 等朱素兰将算盘取了来,刘不才正在掏摸银票,左一把、右一把,从靴页子里摸到小褂口袋中,乱糟糟地都推在桌子上,倒像该送到焚化炉中的废纸似地,朱素兰不由看傻了。 这是刘不才的手法。“财帛动人心”亦须先有一番炫耀。 摆得整整齐齐的白花花的银子,固然震人耳目,而堆得乱七八糟的银票,却更能启人觊觎之心,朱素兰此时便有这样一个想法:看他乱糟糟地,只怕拿掉他几张,他亦未必知道! “来,来,素兰帮帮我的忙,点一点数,你报我打。” 于是朱素兰帮他将银票一张、一张地理齐。理一张、打一个数,同时也就检点了一番——这又是刘不才的手法,让她亲眼目睹,是道道地地的银票,不是耍什么花枪假冒的。 点到一万两,刘不才住手,将那几叠银票,摆在一边,然后又点了一千两。还剩下十来张,他就懒得点了,随便一卷,塞入怀中。 “素兰,你看,我定洋都带来了,今天谈好,马上付定。 另外我再付一千银子的佣金,当然还不止,将来再算。” “将来?”朱素兰信口便问,“将来还有多少?” “总有两三千银子。佣金折扣要谈起来看,如果正价克己,佣金多一点也就无所谓了。” “我懂了。”朱素兰说,“反正就是这一碗水,这面多了,那面自然就少了。” “对,对!”刘不才很高兴地说,“素兰,你也很懂做生意门槛,真的要靠你敲敲边鼓。事情成功了,我送你一枝新样子的金刚钻押发,戴在头上,晶光乱闪,包你出足风头。” 说着,将头乱扭了几下,其态可掬,惹得不苟言笑的朱素兰纵声大笑。 第九章(1-2) 直到八点钟,客方始到齐,李小毛是最后到的。刘不才对他闻名已久,开香堂那天,未曾识面,此时不肯错过机会,一面寒暄,一面细细打量,长得果然风流,油头粉面,葱管鼻、长眉、凤眼、薄薄的嘴唇,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齿,像个标致的小旦,无怪乎到处有艳遇。 席面上头不寂寞。不过朱素兰却又板起脸毫无表情了,这倒不是她有意做作,因为一个是花钱的客人,一个是恩客,左右为难,索性只尽做女主人的道理,招呼席面以外,没有额外的表示。 到了九点多钟,小张的三位朋友,因为桐月老四那里还有约,相偕告辞,客中邀客,顺便约了李小毛,却是刘不才替他回掉了。 送客回来,朱素兰已经重整杯盘,另外设下小酌,将炉火拨得极旺,刘不才和李小毛都卸了长衣闲坐,真是一遭生,两遭熟,彼此觉得亲近了许多。 “李老弟!”刘不才很自然地改用了这“套近乎”的称呼:“我有件事拜托,非老弟帮忙不可。帮这个忙是阴功积德。” “不敢,不敢!”李小毛颇有困扰之色,“我实在不大明白,有啥好替刘老大出力的?” “刘老爷是想买一万石米。”朱素兰在一旁很起劲地接口。 “一万石?” 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来,即使是大丰这样数一数二的大米行,亦觉得一万石是笔大生意。刘不才便从容解释,买米的主顾是朱大器,而所买的米,实在是官米,军需民食所关,这一万石米将来运到杭州,不知道有多少嗷嗷待哺的饥民,得以活命。这就是阴功积德之事。 “听到没有?”朱素兰帮腔,“又赚了钱,又积了阴德,真正天底下第一等好事。” “素兰这话说得不错。李老弟,你们先去谈谈,我这方面的情形,都跟素兰说过了。银子现成。” 刘不才一面将手边用张帕子包着的一大一小两叠银票,放在桌上,一面向朱素兰使个眼色,她便拉拉李小毛的袖子,相偕走入套间去密谈。 听罢缘由,李小毛当然也很兴奋,然而一两千石米还有办法好想,一万石从何而来? “时间太局促了。”他摇摇头,“实在没有办法。” “办法还没有去想,先就泄气。真是!”朱素兰一指头戳到李小毛额上,“我不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何尝不想办成。苦的是——” “不要说了!”朱素兰嗔道:“你根本就没有啥好念头;只想摔掉我!” “咦,咦!奇了!这怎么扯得上?” “怎么扯不上?我们的机会就在这笔生意上头。你说‘老妖怪’手紧得很,想弄个上千银子谈都不要谈,现在是上千银子伸手就接了来,你偏偏又往外推。你想想,你是啥意思。” “唉!你想到那里去了。米一万石啊!你倒想想看,要多少仓来放,多少船来装?” “大丰是第一家大米行,你不是说,最近有一大批洋米到,难道没有一万石?” “有啊!早已卖给人家了,是运到京里的。哪里可以误限期?” “运到京里也是运,运到杭州也是运。刘老爷不是说过了,这一万石米,其实也是官米,挪一挪又有啥关系?” “跟你说不清楚。”李小毛站起来说,“我跟他当面去谈。” “慢慢!”朱素兰拉住他问:“你是回绝了他?” “不是!看看有啥彼此迁就,凑齐了它的办法。” 朱素兰回嗔作喜了,“这才像句话。”却又提出警告:“这件事你要办不成功,我们就只好一刀两断了。” 李小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前一后走到外面,刘不才先看朱素兰的脸色,神态不妙,当即向窗外喊了声:“长生!” 长生是刘不才的跟班,闻声答应,掀帘入内,听候吩咐。 “你在外面留意留意,只怕有朋友来看我。” 这是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小张到了,请他直接进来。长生会意,答应一声,守在门外。里面刘不才跟李小毛一谈,才知道自己将朱素兰的眼色看错了,李小毛只是力有未逮,并非有意拿跷,无须小张出面威胁。 于是刘不才急急又将长生喊了进来叮嘱,任何客人来访,一律挡驾。连说带做眼色,长生当然知道主人的心意已经改变,只是形色过于明显,使得李小毛和朱素兰都大为疑惑。 就这时候,小张已经到了。他有他的打算,自然在桐月老四家做主人,若等客人一到,飞觞醉月,逸兴遄飞,脱身便难,倒不如先来一趟,看个究竟。所以嘱咐桐月老四,善为款客,自己找个马夫领路,骑了马来的。 那毛家弄是条很热闹的弄堂,到了一问,很容易找到朱家,一看门口无人接应,正在踌躇时,恰巧遇见顺姐买水果回家,自然殷勤问讯。小张觉得行藏已露,如果畏首畏尾,反而不妙,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入内。 “张老爷来了!” 顺姐一面高声通报,一面打帘子肃客。门里门外,四目相交,正好是李小毛和小张打了个无可躲避的照面,刘不才便知事情坏了。 果然,李小毛勃然变色,向朱素兰和顺姐愕道:“什么张老爷?这个人来干什么?” 朱素兰和顺姐惊愕莫名,张口结舌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更不知道他何以如此盛怒?小张是心里早有准备,相当沉着,所以这时候只有刘不才开口答话。 他也是既懊丧、又为难,失去了平时的机智,硬着头皮假意问一声:“李老弟,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这是敝友,姓张。” “是你刘老大的朋友?”李小毛怕是自己听错了,伸过头去再问一声:“是你的朋友?” “是的。是我的朋友。”刘不才忽然警觉,事到如今,只有硬干,态度不宜软弱,所以再补一句:“是我的好朋友。” 比较冷静的小张,不明白刘不才这近乎张皇失措的神态,是有意做作,还是别有缘故?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自己要替刘不才撇清关系,因而笑嘻嘻地说道:“小毛,久违了! 一向好?” “哼!”李小毛冷笑,“不要假惺惺了!”他问,“你倒还认得我是朋友?” “当然是朋友。想不到在这里会面。”小张依然很从容地,“昨天我们在一起吃酒,刘三哥今天还席,约了在这里,我来晚了。想不到他也请了你,早知道,我要早早赶来。好叙一叙契阔。怎么样,好些时候不见,近来混得好?” “好不好不与你相干。”李小毛突然转脸问刘不才:“你们是约好了来的,是不是?” 一时昏瞀慌乱的刘不才,清明的理智恢复了,心里爽然若失地觉悟,自己根本不须紧张。朋友各人交各人的,偶而遇在一起,客与客之间纵有不合,与己无关,因为自己并不知道小张与李小毛是怨家。 这样一想,便恨自己,是笨到了什么程度?看起来竟还不如小张沉着。于是他定定神,很用心地答道:“是的!昨天是这位张老弟做东,今天我借这里请客,当然要约他。刚才大家不是还在说,小张约的辰光已到,不能不走。如果我不是有正经事要跟你老弟谈,我也去了。” “我哪里知道你们说的小张,就是这个小张?”李小毛怨气冲天地说。 跟他的态度正好相反,小张依旧笑嘻嘻地不改常度,“怎么样?”他半真半假地说,“我这个小张头上出角,与众不同?” 说着,伸手撮指,按在头上,做个牛头生角的姿式。 这近乎惫赖的神情,惹得顺姐掩口胡芦,朱素兰背转身去装呛了嗓子。而李小毛满腔怒火,也就不容易发出来“李老弟!说实在的,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刘不才接着转脸又问:“小张,你跟我这位李老弟是不是有啥‘过节’?” “也谈不到过节。小毛是我好朋友,只为当初我嘴快,多说了一句话。唉!”小张作出痛心疾首的神情,“不谈了,不谈了!” 李小毛怨气难消,却拿他无可如何,因为这件事虽是小张不够朋友,但如要评理,无论如何是不能摆在“台面上”来讲的,因而欲语还休,只拉长了脸,恨声连连地,什么人都不理。 刘不才却故作踌躇,好半天才装得有所领悟似地说:“这样看来,小张是你不对!一定做了让朋友吃哑巴亏的事。” 这“哑巴亏”二个字,一直打到李小毛心坎里,对刘不才顿有知音之感,迅即回转头来,大声说道:“一点都不错,我吃了这个家伙的哑巴亏!刘老大,你如果再当这个人是朋友,就不必跟我谈啥生意!” “何必如此?”刘不才听出因头,却不能顾自己做朋友的立场,唯有出以劝解的态度,“李老弟,你卖我个面子,让我来拉个场!” “谢谢!心领。” “小毛,你不要狠!”小张终于像是忍不住了,然而话虽凶,却不是冲动的语气,“我不晓得你们谈啥生意,你不当我朋友,我拿刘三爷要当朋友,光棍不断财路,为了刘三爷的生意,我今天触霉头也就算了。” 说完,夺路而走,刘不才急忙赶上去拉,口中是和事佬不惜屈己的口吻:“何必?大家都看我的面子!我来给你们两位磕头赔罪。” “用不着!”小张倏然回身,左手撩起狐皮袍的下摆,右手指着朱素兰和顺姐说,“你们两个做个见证,今天我是为刘三爷,放他一马,生意谈成便罢,谈不成就见得他根本不是朋友。我要他的好看!” 说完,右手一甩,扬长而去。朱素兰与顺姐面面相觑,惊疑交集。 李小毛的脸色当然很难看,青一阵、红一阵,胸部起伏甚剧,仿佛几次三番要拚命,终于因为放矢已无的,不能不强自按捺下来似地。 当然,刘不才也要表现深为尴尬的态度,其实他心里相当高兴,觉得小张的手腕很厉害,就这样借题发挥,无形中提出了威胁,看来李小毛一定会设法作成这笔生意。然而在自己,情势所迫,却不能不作违心之论。 “我这个朋友真正岂有此理!”他用愤愤的声音说,“那有这个样子的。” 一听刘不才对小张不满,顺姐便不怕骂客人的朋友会得罪客人,接口说道:“真正碰见‘老爷’哉!那里有这样‘猛门’的客人?真是气数!” 苏州人迷信五通神;自从康熙朝理学名臣汤斌在江苏巡抚任内,拆毁淫祠,此风稍毁。但仍旧相信五通神会作祟,遇之不吉,却又不敢公然贬斥,所以尊称之为“老爷”。推而广之,一切瘟神恶急忙,都用“老爷”代名。她这样骂小张,在苏州人说来,已经很重了,然而并不能平李小毛的气。 “刘老大,”他满脸寒霜地问,“姓张的,跟你是什么朋友?” “常在一起玩的朋友。”刘不才答说,“我也不知道他这样子霸道。你看我的薄面,不要计较。来,来,来,事情由我身上而起,我来陪罪。顺姐,请你斟杯热酒来。” 热酒现成。满斟两杯,刘不才照一照“先干为敬”。李小毛总算心里略略好过些,举杯在手,觉得有句话必得要问。 “刘老大,照小张的说法,这笔生意如果做不成,我就不够朋友。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刘不才很机警,知道李小毛始终在疑惑,小张跟他是串通好了来的,所以这话是在套问,要答得格外漂亮,才能袪除他的疑心。 “笑话!‘买卖不成仁义在’。交情是交情,生意是生意。 不管成不成,我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何况,你的难处我也了解,做生意没有自己往外推的道理,你能够凑得出这一批米,当然会卖给我。真的凑不出,也教莫可奈何。我哪里是小张那种不通人情的人,会见你的怪?来,来,吃酒,生意摆在一边,慢慢再谈。” 这番话委婉恳切,与小张一比,越显得他够味道,李小毛为了出这口气,也为了争这口气,心一横答道:“刘老大,我去想办法,无论如何要凑一万石米给你,价钱照米业公所的牌价结算。不过,你的这个朋友无缘无故来‘摆狠劲’,请问你怎么说?” “这——”刘不才喜在心头,愁在眉头,“两面都是我的朋友,只有我来——” “不要你代他赔不是!”李小毛抢着打断,“如果他自己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脚色,你叫他出面,摆句闲话过来。” 刘不才想了一下,自觉有七分把握,但就是答应,亦须有个说法:“当然。”他说,“今天是我做主人,他得罪了我朋友,我亦可以要他摆句话过来。” “好!刘老大,你有肩胛,我就有肩胛。”李小毛说,“你叫他给我磕头赔不是。” 听得这话,刘不才吓一跳!这才叫“狮子大开口”;李小毛亦免过分。他说得出口;自己却不好意思向小张去说。因而皱眉踌躇;好久都作不得声。 “刘老大,你觉得为难是不是。老实跟你说了吧,我不想教你为难,是要看看小张到底够不够朋友?”李小毛记起旧恨,怒上心头,态度很激动了,“此人‘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专做‘说大话,用小钱’的事。听他临走时候的口气,好像为了你的事,什么亏都肯吃,既然如此,他是算为你替我磕个头——一个头一万石米,也算抬举他了。刘老大,你只要把我的话说到,我们仍旧是好朋友。” 这是暗中作了绝大的让步,意思是并不拿小张替他磕头,作为卖米的条件。意会到此,刘不才就不肯放松了,兜头长揖:“李老弟,你这样看得起我,感激不尽。话我一定说到,一字不改。”说着,向朱素兰递了眼色。 他不过不经意地一瞥,而也是久走风尘的朱素兰,已经领会,是要她帮腔之意,当即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有刘老爷夹在中间,你不要让他太为难。只要姓张的意思到了,你宽宏大量就高高手吧!” 李小毛摇摇头只回了一句:“你不晓得。”朱素兰不晓得,刘不才却肚子里雪亮,不过也要装作不晓得。反正要说的话都说了,再谈也谈不出名堂,倒不如到桐月院去闯席,既让李小毛得与朱素兰温存,又让朱素兰得向李小毛解劝,岂非一举两得? 想停当了,便待告辞,只是米生意虽然无形中有了成议,但不曾付定,到底不放心。如果付定,李小毛一定不肯收,或者收是收了,中途变卦,一万银子讨不回来。反更麻烦。转念到此,颇费踌躇,定神细想一想,有了计较。 “素兰,我有句话想跟你说。”刘不才站起身来,顺手收起那两包银票;特地又跟李小毛打个招呼:“对不起!失陪片刻。” 他不往里走,往外走,到了客堂里站定,等朱素兰到他面前,便将小的一包银票,塞在她的手里,还拿她的手捏一捏拢,倒像怕她会客气不收似地。 “这一千两银子,请你转交。你跟你的老相好说,生意成不成另外一回事,这笔钱他先用了再说。” 朱素兰略会停一下,用很有把握的声音答道:“刘老爷,你请放心!他自己答应过的,我一定催他早早办成功。” “那就重重拜托了。银票等我走了再交给他。我走了。你这里的帐,改天来算。”刘不才接着便提高了声音说:“李老弟,我先走一步。明朝会!” 李小毛听见声音,赶出来送客,刘不才再三辞谢,朱素兰理当送下楼去,他也一定不肯,那就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了。 宾主辞让,纷扰不解,最后是刘不才自己说:“一定要送,就让顺姐送一送好了。” 朱素兰恍然大悟,向李小毛作了个会心的微笑,连声说道:“蛮对,蛮对!顺姐代我送送。前门大概闩上了,委屈刘老爷走后门吧!” “好,好!前后门都一样。” 于是顺姐点起一盏洋油“手照”,伸出尖尖的一只手指拎着,半侧着身子,提高了灯走在前面。一面下楼梯,一面不断招呼:“刘老爷走好!刘老爷走好!” 一前一后走到楼下,顺姐有些踌躇,因为前门只是虚掩着,而且相帮男工就睡在厢房里,喊他起来开门,也很方便,实在没有走后门的必要。 可是,刘不才却已向后走了。一走出去就是“灶披间”,地上滑得很,顺姐怕他失足摔倒,只好紧跟在后,口中说道:“慢慢走!” 听得这一声,刘不才站住了,回转身来,双目灼灼地望着顺姐恣意饱览,毫无顾忌:见她只着意梳一个极玲珑的元宝髻,此外脂粉不施,一派天然风韵,尤其是颊上几点像茶叶末似的雀斑,平添了三分妩媚。看来竟比阿巧姐还要可喜。 顺姐也差不多成了九尾妖狐,看刘不才那几乎口角流涎的样子,心中雪亮,笑得一笑问道:“刘老爷你有话说?” “是啊!”刘不才轻声笑道:“顺姐,我们攀个相好。怎么样?” “啊唷!刘老爷,你在说笑话了!” “规规矩矩的话。”刘不才答说,“我太太死了十几年;到现在还孤家寡人。” 顺姐心中一动,却装作不解:“刘老爷是不是托我做媒?” “我不托你,我托素兰做媒。” “喔,”顺姐仍旧装糊涂,“可是看中了哪个?” “对,我看中了一个人。”刘不才“噗”地一口,将手照吹灭,接着便抱紧了顺姐,香着面孔不放。 “放手,放手!”顺姐挣扎着,“刘老爷你这算啥?” “你说算啥,就算啥。总归我是看中你了。” “好了,好了。头一遭来,就是这样穷凶极恶的样子,不教人笑话?” 这句话很有效验,刘不才将手松了开来,喘着气笑道:“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穷凶极恶’。闲话少说,明天我就托素兰做媒。” “明天是明天。你请吧!”顺姐是埋怨的声音:“黑漆隆咚,你摔了跤,可不要怨人!来,走这面。” 黑头里手牵手,一步一步摸着了门,顺姐拔闩拉开,等外头亮光一透进来,刘不才却又不走了。“顺姐,我规规矩矩说话,明天下午我来看你。” “来,你尽管来。有啥话,我们自己可以谈,先不要声张。” 这是表示无须朱素兰做媒,一双两好的事,尽可当面锣,对面鼓,并肩促膝,从长计议。 意会到此,刘不才又改了主意,“这样,”他说:“不知道你明天上午有没有空?如果抽得出功夫,我们约个地方谈谈。 怎么样?” 顺姐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明天上午不方便。你还是下午来,办你的正经。正事办好了,有的是功夫,心急点啥?” 这已经是以心相许之意。刘不才也算吃了颗定心丸,便点点头说:“好!我依你。”接着,又捏了捏她的手,方始出门。 到得桐月院,已经散席,但还不到“灭烛留髡”的时候,刘不才一到,正好赶上吃宵夜。 “怎么样?”小张看着他的脸,作了个顽皮的笑容:“你是不是剪了李小毛的边?” 刘不才愕然,“你怎么想来的?”他说,“真正‘歪嘴吹喇叭,一团邪气!’” “你说我邪气?你倒自己拿镜子照一照,面带春色!”小张指着在斟酒的桐月老四,“你问她!” “真的。”桐月老四笑道,“刘老爷有喜事了。” 刘不才是“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笑笑不响。小张却不肯放松,紧盯着问道:“你听见没有?是何喜事,从实招来! 朱素兰有个姊姊,莫非你跟李小毛做了联襟?” “不是,不是!你不要瞎猜。我们谈李小毛吧!”刘不才收敛笑容,满脸歉疚:“事情是可望成功了。不过有句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怎么呢?刘三哥,我们的交情,还有啥话不好说?” 刘不才不答,他实在是说不出口,心里也很乱,一会儿在想如何搪塞李小毛一番,一会儿又想,托什么人向小张转告李小毛的要求。念头甚多,却没有一个是妥当的。 小张极聪明,这几年阅历江湖,也长了不少见识;见此光景,大致了然,便即问道:“可是李小毛大骂了我一顿?” “那是一定的。” “还有呢?”小张又问,“我知道了,他一定要你跟我绝交,所以你说不出口?” “如果是这句话,我当时就回绝了他。事情要做,交情也要顾到。” 小张将他前后的话风和神态细细参详了一番,越发了解,“一定是李小毛出了个难题给我做。”小张按着他的手说,“不要紧!刘三哥,你尽管说,我决不介意。” “那,我就说。”刘不才很吃力地说,“他,他说要你替他陪罪,要,要磕一个头。” 意料中,小张听得这话,一定会生气,谁知不然,一楞之后,脸色随即恢复为平静,接着双眼乱眨,倒仿佛别有会心似地。 “可以!我替他磕一个头。” 此言一出,真个语惊满座,不但刘不才愕然,连桐月老四也觉得诧异,因为小张一脸精悍之气,而且言语便给,锋芒毕露,像这样的人物,无论如何不像肯给人磕头,尤其是给他所轻视的人磕头的样子。 “小张,”刘不才不信他是真话,“你不要开玩笑!” “‘男儿膝下有黄金。’”桐月老四也说,“你不要这时候随随便便答应,到时候膝盖弯不下去,岂不是作弄了刘老爷。” “也难怪你们不相信,我另有道理。这话暂时不去说它,总而言之,我一定给他磕头。不过,”小张一本正经地说,“刘三哥,你话要中他讲明,这个头我只能私底下给他磕。” “这样看起来,你是真的肯给李小毛磕头?”刘不才困惑地,“我到现在还不大相信你的话。小张,你总要说个道理我听。” “回头再说。” “一定是碍着我。”桐月老四十分机警知趣,“我到厨房里看一看,让你们好说悄悄话。” 果然是因为碍着桐月老四,等她一走,小张低声说道:“刘三哥,我是找不着这么一个可以给他磕头的机会。倒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 “越说越玄了!”刘不才苦笑,“本来凡事我们都可以做个联手,彼此的心思差不多,一点就透,无须多说,只有这件事我莫测高深。” “不是你莫测高深,是我还没有点,我说一句,你就明白了,为来为去为的是‘开香堂’,总是我亏负他。” 这一说,真的一点就透,刘不才完全懂了。李小毛在他们“家门”之中,犯下乱伦大罪,依“家法”该当处死,到底是他们帮里的“家务”,与局外人无干。由小张这面来说,虽然出于正义,但诱捕李小毛,毕竟是出卖朋友。为了补过赎愆,所以心甘情愿给李小毛磕一个头。 “说实话,想起这件事来,我良心总归不安。现在好了,” 小张欣然说道,“我给他磕过一个头,事情就算了结了,我心里的痞块也可以取消了。” “你心里的痞块取消,我心里的痞块也没有了。”高兴异常的刘不才说,“看来我要交运了!这样想来想去办不通的事,居然也会误打误撞,变成一桩好事!你说我是不是要交运了?” “是啊!”小张打趣,“眼前就有一步运,桃花运!” “哪个交桃花运?”是桐月老四在门外接口,帘子一掀,见她含笑问道:“可是刘老爷交桃花运?交上怎样出的人物,也让我们看看嘛!” 刘不才一高兴之下,口就松了,当下便谈顺姐的一切,连黑头里抱着她香面孔的经过,亦不隐瞒。惹得小张和桐月老四,哈哈大笑,乐不可支。“闲话少说。”桐月老四问道,“可要我来做个现成媒人?” “要,要!将来我会好好谢媒。老四,”刘不才问道,“你的‘小房子’借在什么地方?” “小房子”是窝养恩客之处。桐月老四跟小张正打得火热,听得刘不才这一问,怕惹小张疑心,便有些急了,“哪里来的‘小房子’?”她气急败坏地说:“刘老爷真是‘日里白说,夜里瞎说!’不好冤枉人的。” “你不要着急,不是啥冤枉你。”刘不才指着小张笑道,“你跟你们这位,还不该借小房子?” 桐月老四不肯承认自己误会,但刘不才一提到小张,却勾起了她的幽怨,也是手一指:“你问他!” “怎么?”刘不才转脸去问:“好像还有文章?”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是不喜欢让人掐住喉咙——” “哪个掐你喉咙了?”桐月老四抗声相争,然后要刘不才评理,“刘老爷,我跟他说,借一处小房子,他来了省得住客栈,会会朋友,要谈啥生意也方便,每个月花不了多少钱。不是蛮好的事?至于本家看他一借小房子,这里来得就少了,再说,我要抽功夫陪陪他,‘生意上’当然也难免照顾不到。这都是本家的损失,所以要他替我做个生日,也不过摆个‘双双台’。他一听就翻了,说掐住他喉咙一斧头砍!刘老爷你想,桐月院‘带档’的又不止我一个;人人都像我这样子,本家还有啥指望?为了别的小姊妹,本家不能不这样做,他就当‘开条斧’了!刘老爷你说,可是气数?” 小张听他数落,自己也觉得错了,同时也觉得脸上下不来,便乱以他语:“好了好了!不谈这件事,三哥,我们商量明天见了李小毛怎么说?” “不!”刘不才说,“谈好一件。我倒有个主意,我们小房子借在一起,好不好?” “怎么?”小张有些诧异,“三哥,你倒真是一见钟情。你平日不是这样子的啊?” “要啥样子?”桐月老四白了他一眼,“刘老爷的主意蛮好。 我倒看中了一幢房子,样样都好,就嫌太大,刘老爷借一半给顺姐住,再好都没有。至于‘做生日’,我自己替我自己做,酒席、‘下脚’,一概我来开销。不过,要借你张大少的名义,出个面。这总可以吧?” 小张笑笑,“你当我是‘吃拖鞋饭’的朋友?”他说,“我不是李小毛!” “你看,”桐月老四颇不以为然,“好端端地伤触人。这话传到人家耳朵里,恨死了你,你给他磕一百个头也是白磕。” 听得这几句话,刘不才深深点头,“小张!”他帮腔相劝,“老四着实有见识,说的是好话,你不可不听。说实在的,你样样都出色,就是言语上头,话风如刀,不肯让人,将来会吃亏。” “你看看,到底刘老爷是老江湖,人情世故,比你懂得多。” “你们不要一搭一档,互相标榜了。明天就替你做生日。” 小张说道,“‘双双台’总要二、三十位客来吃,少了不像样。 这二、三十位客倒难请了。” “客倒不必愁,吃花酒不是鸿门宴,不怕请不到。”刘不才说,“倒是地方先要安排好。” 这是内行话。小张在花丛中的资格还浅,虑不及此:客人虽只二、三十位,却要有可供五六十人起坐的场所,才容纳得下。因为每人都要叫局,姑娘要带乌师、带娘姨或者小大姐,所以叫一个要来三个,就算此去彼来,不是一时间都集中,至少也得一大两小三个房间,才勉强够用。 因此,桐月老四便对小张说:“你也不要得着风就是雨。 刘老爷比你想得周到。摆个双双台,也不是马马虎虎的事,等我先跟本家商量,第一要看大房间那天有空,第二要跟小姊妹借房间,明天一定来不及。只要你有这番心,本家也就晓得了,不必急在一时。现在有刘老爷的好事在内,明天去看房子,买家具才是第一正经。” “随便你。你说怎么就怎么,一切你作主。”小张探手入怀,取一张银票放在她面前,“二百两银子,你先用了再说。 刘老爷自己人,他也不耐烦弄这些零碎杂务,也请你偏劳了。” “对!老四拜托你。用多用少,不必顾虑,总归你们怎么样,我们也怎么样就是。” 桐月老四抿嘴一笑:“我们、我们?听起来真好亲热!” 这夜刘不才在桐月院“借干铺”,是小张的主意。第二天一早起身,匆匆漱洗,相偕出门,两乘轿子直到朱素兰家。 下轿一看,门庭悄然。住在厢房里的男工倒雅得很,浇花饲鸟,意态悠闲,看见一大早来了两位客人,有些手足无措,延入客厅,顾不得招呼,就在楼梯口大喊:“顺姐、顺姐! 刘老爷来了。” 顺姐倒是起身了,正在收拾房间;听说刘不才一早就来,也觉意外。这一夜前思后想,决定委身以后,而且料想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在楼下诸多不便,所以答一声:“请刘老爷上楼吧!” 刘不才还未开口,小张一马当先,“咚、唷”地踏上楼梯,刘不才便也紧跟在后。上得楼去,顺姐掀帘出迎,一看是小张,急忙又缩了回去,因为她只穿了一件对襟的小棉袄,窄腰凸胸,不可以接待不熟的客人。 第九章(1-3) 小张知趣,在门帘外门站住,转脸向刘不才笑道:“三哥,你一个人来就好了!昨天晚上睡得太少,在这里困个‘回笼觉’,包你起来精神百倍。” 刘不才摇摇手,示意禁声,然后低声说道:“你最好楼下先一坐,我照你的话,先跟李小毛谈一谈比较好。” 小张是在昨夜就教了刘不才一番话的,为何他给李小毛磕头,只能“私底下”磕?因为杭州拱宸桥开香堂,处置李小毛这件事不便说。如果公开陪罪,大家一定要问,就算小张在朱素兰家得罪了李小毛,必须“吃讲茶叫开”,又何致于要磕头陪罪?那一来岂不是非逼得揭穿底蕴不可? 因此,小张自然了解他要跟李小毛谈些什么?点点头,悄然退到楼下。 于是刘不才掀帘入内,顺姐已披了件长袄,正在一面扣衣钮,一面拢头发,同时问道:“为啥来得这么早?”她又不满地说,“你的这个朋友,真是冒失鬼!” 刘不才笑了,“你倒不要骂他。人是好人。”他说,“将来大家还要住在一起呢!” “谁跟他住在一起?” “自然是我。” “那与我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有我就有你。”刘不才不容她多问,紧接着说:“你把李少爷请了来,我有话说。” 顺姐迟疑了一下,“我一瞌睏醒,听见钟打五点,他们还在说话。”她说:“此刻叫得醒、叫不醒还不知道。” “怎么会叫不醒?你跟他说,小张来给他磕头,他自然精神百倍了。” 果如所言,顺姐推门进入朱素兰的卧室,不消片刻,便见李小毛短衣趿鞋,揉着眼皮迎了出来,一见刘不才便问:“小张来了?” “是的。在楼底下。” “刚才,”他问,“刘老大你跟顺姐怎么说?” “小张来给你磕头赔罪。” “真的?”李小毛双眼睁得好大。 “我骗你做什么?不过,李老弟,有句话他要我明言在先,磕头只能在这里私底下给你磕,他说他有件事对不起你。这件事,他知你知,不便跟第三者说,所以只有你们两个人当面叫开。”刘不才又故意装得好奇地,“到底啥过节?我问他,他怎样也不肯说,李老弟,你何妨讲给我听听,让我们评评理。” 李小毛听得这番话,神情有些尴尬,但却无慢色,与前一天晚上,提到小张便破口大骂的态度,绝然有别。刘不才心里有数,他对小张的恶感,已大为减低了。 见他难以回答,刘不才自然不宜“打破沙锅问到底”,便又自我转圜地说道:“想来必是小张大大地对不起你,不然以他的性情,也不是肯随便给人磕头的。李老弟,大家都是朋友,我有句逆耳之言,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说!尽管说。” “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小张认错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何妨索性大方些,教他越发觉得欠了你的情,处处地方会顾到你。你说要他磕头,他一定磕,我可以保险,因为他犯不着在我居间传话的人面前,说话不算数,而耍个莫名其妙的花腔。不过这个头一磕,照我想,他心里一定有这样一个想法:张某人,我从前对他不起,给他磕过头,赔个罪了。从此以后,不欠他点啥。用不着忌惮他了。这样子,李老弟,你想有啥意思?” 这套话不是小张授意,而是刘不才一路上仔细盘算得来的。目的是希望小张免去一跪,而步骤却以试探为开始,如果李小毛旧恨难消,话中滴水都泼不进去,便见机不言,不然,还预备着几套说法,一步逼一步,要将李小毛说动了为止。 李小毛当然要踌躇。话是好话。不过想起“开香堂”时候,那番羞辱,那番惊吓,都由小张而起,那一口气实在有些咽不下。 就这彼此沉默的当儿,顺姐从里面闪了出来,一只朱面托盘,上面放着两只盖碗,却不是现泡茶,而是朱素兰替恩客预备的补品,坐在“五更鸡”上面的冰糖莲子银耳羹,一分为二,顺便敬客。 第一碗送给刘不才,顺姐只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第二碗送给李小毛,她低声带过一句话去:“先生请你!” 李小毛便告个便,回身进房,朱素兰将他拉到床沿上坐下,悄悄说道:“刘老爷说的是好话。你自己要创业,全靠朋友帮忙。你不听他的话,得罪两个朋友,听了他的话交两个朋友。这一进一出的关系,你倒想想看。小张这个人,我虽是第一次见,他的性情我倒看透了,这种朋友交得好一定有用处,交不好也有坏处。全看你自己。” 这番帮腔,很有力量。李小毛再拿刘不才的话,回想了一遍,觉得他猜测小张的想法,很有意思。小张肯磕头,当然是自觉在朋友面上有所欠缺,这份欠缺磕过头就算弥过了。 如果有人知道这回事,问他一句:小张,你为啥向李小毛磕头?他自然要拿当初开香堂的前因后果,说个明明白白。那一来自己还怎么做人? 转念到此,不由得满心烦躁。同时他就顾不得那口气咽得下,咽不下,只巴望能封住小张的嘴。这话自不必跟朱素兰说,顺着她的意思,趁势落篷就是。 “好了!我听你的话。” “这才是!”朱素兰很高兴地勾着他的脖子,“只要你肯听劝,我们就一定有好日子过。” 李小毛点点头,乱眨着眼,很用心地想了一会,方始徐步出堂,很从容地说道:“刘老大,凭你的面子,我不能说个不字。小张呢,我们见见面!” 刘不才喜出望外,原以为要费一番唇舌,不想这样轻而易举地收功!当即高拱手、低弯腰,近乎做作地一揖到地,“承唤之至!”他说,“老弟台实在漂亮。” 于是,他亲自下楼,去唤小张,自然就几句话嘱咐。小张也有意外之喜,他的心思极快,一下就料中李小毛的心事,所以一上楼笑嘻嘻地作个揖,不必对方有所示意,先打招呼。 “小毛哥,一切都是我错。承蒙你高抬贵手,彼此心照不宣。过去的过去了,当它死过,不必再提,朋友从今朝重新做起。你看好不好?” “只要你当我朋友,我还有啥说?小张,算你厉害!” 话中还略有悻悻之意,小张便又笑着拱拱手:“不必再提,不必再提!总是我错。” 就因为小张一味作揖认错,李小毛发了一顿牢骚,也就解消了旧恨。这一阵功夫,朱素兰已打扮好了,出面款客,浑不似“额角头上树贞节牌坊”的面孔,而小张已听刘不才说过,朱素兰帮腔颇为得力,因而也就格外客气,“兰姐”长、“兰姐”短,一张极甜的嘴,哄得朱素兰十分高兴,便要留客小酌。 这就欠分寸了!刘不才深怕李小毛在这里陪客,耽误了正事,但小张心思玲珑,看顺姐不在眼前,便向朱素兰笑道:“兰姐,你这顿饭,留着明天来吃,今天我请客,只请你一位。” 接着便又转脸打招呼,“小毛哥,你不要误会,我不敢在兰姐身上动脑筋,是为我们刘三哥的事,要跟兰姐商量——是桩好事。” 最后这一点,朱素兰立刻会意,抢着答道:“好,好!我懂了。不过,请刘老爷在一起谈,不好吗?” “他另有事,我们不必管他。小毛哥,时候不早了,我们一起走。晚上我请你吃酒,你挑地方,或者,就借兰姐这里,大家好好叙一叙。” “我这里好,我这里好。”朱素兰抢着说,“晚上还有正经事情要谈,我看也不必约别的客人了,就在这里吃个便饭。” “就这样。”李小毛看着向刘不才说,“我七点钟来。” 这表示米生意在晚上就有回音,刘不才便郑重其事地答一句:“恭候大驾,不见不散。” 由于小张的安排,李小毛可回米行去谈生意,刘不才便约好了顺姐去看房子,顺理成章地各得其所。他本人约了朱素兰到新开的一枝香去“吃大餐”,亦是有作用的,第一是为刘不才与顺姐撮合;第二是打听李小毛的情形。 当然,在朱素兰所关心的是李小毛,所以在小张还未开口以前,她就先问:“张少爷,你跟‘他’到底有过啥不开心的事?” “没有啥、没有啥!总归大家年纪轻,我不让他,他不让我,言语上小毛吃了点亏,应该我替他赔不是。” “言语上有上落,何至于要磕头赔不是?” “这因为还有刘三爷的那笔米生意在内,我也值得给他磕个头。” 这理由有些牵强,但朱素兰不疑有他,只说:“我也巴望他能把这笔生意谈成功。”她突然很认真地问:“刘老爷这个人怎么样?是不是很厚道、很实在?” 小张知道她问这句话,是关心那笔回扣;随即答道:“很厚道、很实在,不过也很精明,很利害。” 这话对朱素兰这种跑码头、懂江湖的人来说,是不难了解的,“只要精明利害在路上,怕什么?”她说,“光是厚道实在,做不出啥大市面来的。” “对了!你懂。刘三爷这个人很上路的。”小张接下来便说:“他跟顺姐有缘,就像你跟小毛一样。你俩的好事,我跟刘三爷来帮忙,刘三爷的好事,要靠你帮忙。” “那还用说?请你吩咐,我这个忙怎么帮法?” “当然是又要说成功;又要顺利。” “这话太笼统了,事情也太难了。”朱素兰笑道,“只怕我没有这个本事。” “你不要客气。兰姐。我看你脑筋快,理路清楚,又有口才,又有决断,将来倒是小毛的好帮手。不过——” 小张是说顺了嘴,不暇思索,到发觉要说的话,触犯忌讳,会杀风景,方始突然勒住。但是,朱素兰已听出蹊跷,必得追问了。 “张少爷,你说呀!你说你跟刘老爷要帮我们的忙,跟我说实话就是帮忙。” 这句话扣住了小张,倘或一味推诿,毫无交代,就显得欠缺诚意,什么都谈不下去了。 然则该怎样交代呢?小张认为首先要弄清楚的是,李小毛的秘密,朱素兰究竟了解几许?因而问道:“小毛在大丰的情形,你晓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老板娘是个老骚货,一直在他身上打主意。 你看好了,迟早会有‘活把戏’弄出来。” 小张暗叫一声侥幸,亏得先试探一下,不然又无缘无故得罪了李小毛——听她的口风,可以猜想得到,李小毛在朱素兰面前“假撇清”,只说了一半实话。如果自己不小心说破真相,这个疮疤就揭得李小毛不轻了。 既然如此,也就只得“逢人只说三分话”,附和着她说:“我也听说了,大丰老板娘在动小毛的脑筋。老少不相配,他如果要脱离大丰,自己创点事业,我跟刘三爷当然要效劳。” “是啊!”朱素兰很兴奋地说,“我也跟他谈过几次。我有我的难处,他有他的难处,为来为去少两个钱。这趟生意成功,刘老爷答应送一笔回扣,此外或是生意上头,或是头寸上头,凭你们两位的手面,再肯帮个忙,他就受用不尽了。” “一句话,只要帮得上忙,一定帮。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我跟小毛来好好谈一谈。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只要这笔米生意顺利做成功,什么都好谈。” *** 所苦的就是这笔米生意,谈得并不顺利。 “生意倒是好生意。辰光不对!”外号“粉面虎”的大丰老板娘说:“一万石米,半个月要,神仙都没法子。” “怎么会没法子?”李小毛说,“我看过帐了,就是这几天,有三船米到,起码也有两万石。京米固然要紧,可以分批交,先拿一万石给人家也不要紧。” “你倒说得轻松!真正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你看看客堂间里,三四个‘委员’在坐催,这还不去说它,外洋轮船一到先报关,李抚台马上自己派人上船去验收。装卸过秤都由人家,我们只不过去结一结帐,连一瓢米都摸不到,说啥‘先拿一万石给人家’?” 没有想到事难如此!李小毛楞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你怎么可以随便答应人家?真正不晓得轻重!”粉面虎急急问道:“你收了人家的定洋没有?” 李小毛不敢说收了人家一千两银子的回扣,摇摇头说:“没有。” “没有就不要紧,你去回人家,跟人家赔个不是。”粉面虎说:“朱道台的为人,我晓得的,做事最漂亮,最体谅人家苦衷。实在是办不到的事,也真叫没法,你趁早去说一声,事情就了结了。” “我不去!”李小毛将头一扭,颈项笔直,青筋都爆了出来:“我没有这张脸去见人家。” 粉面虎也发火了,“随便你!你自己招来的麻烦,与别人啥相干?”她提高了声音说:“你也是走过江湖、有见识的人,米行生意虽不算内行,也不至于黑漆隆咚,一窍不通!一万石米从哪里来?不想想就会糊涂答应人家。现在‘吃轧头’怪哪个?” “不怪你,怪我!”情急的李小毛,举起双手,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几个“耳光”,一面打,一面自责:“该死,该死!哪个教你这样子巴结做生意?” 说完,往后就走,一直回到自己卧房,往床上一倒。心里乱糟糟的,又气又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突然觉得床沿往下一沉,接着一只肥暖的手伸了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这只手当然是“虎爪”,面朝里面躺着的李小毛,虽不曾将手挣脱,但脸却转动了一下,埋在枕头里,表示负气不睬粉面虎。 “你何必这样子?又不是三岁的小孩,有话好说!” “有啥好说的?你一点都不受商量,反而口口声声说我糊涂,不懂事。”李小毛怨恨地说,“人家都说我在大丰有办法,才辗转托人请我吃饭,郑重拜托。价钱不计较,好话说了无其数,到头来依然一场空!到底人家是买主,啥叫‘衣食父母’?大丰这样子不讲情面,人家不晓得你‘行大欺客’,只当我李小毛半吊子,不够朋友。你倒想想,我以后在外面还怎样混法?” 粉面虎不响,好久才说:“你先起来,跟我一起吃了饭再说。” “吃饭?我没胃口。” “你要逼死人啊!”粉面虎低声吼着,“又不是三、五百石米,一万石!叫我一时三刻哪里来?” 语气是松动了,李小毛心里在想,硬逼不是回事,要想个以退为进的招数。便转脸将身子坐了起来,用自嘲的声音说:“好!吃饭。从此以后在你这里吃碗老米饭,我啥地方都不去了。” “这是你说的?”粉面虎问道:“你说话算数不算数?” 听他的语气很认真,李小毛有些困惑,而更多的是警惕,很小心地问道:“算数怎么样,不算数又怎么样?你倒说我听听看!” “如果你真的步门不出,我也就‘横竖横’了,那怕吃官司也要弄一万石米来,圆你的面子。” 这话初听一喜,想一想有气,李小毛冷笑答道:“原来你还是有办法的!只是不相信我,看不起我,所以有办法不拿出来。现在要拿这笔生意买我个‘步门不出’,我犯了啥个法,你要判我的‘长监’?” 粉面虎知道自己话说错了,不过李小毛的话也太过分。又悔又恨,无话可答,只说得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啥意思?”李小毛咄咄逼人地,“有些话,我真也说不出口。只劝你拿点良心出来,我今年三十岁不到,你把我关在家里,像养条哈巴狗,看见你就摇尾巴;你当我畜生是不是?” 这句话责备得太严了,粉面虎觉得委屈。她原来倒并没有豢养面首的意思,只希望李小毛再伴她几年,然后好好替他娶一房妻室,帮他成家立业,让这段孽缘得有个圆满的结果。不过,这也要李小毛自己先肯检束,巴结向上,才谈得到其他。要他步门不出,实在是要他收收心,不想话不曾说清楚,惹起这样的误会。现在再要表明初衷,他一定当自己饰词掩饰,倒不如不说的好。 一个心里七上八下,自悔不已;一个心里思潮起伏,打算决裂,但自己想一想,“吃软饭”的丑名声已经落在外面,就此撒手,未免便宜了粉面虎,不但心所不甘,而且前路茫茫,无以为计。倒要好好打算一番。 在彼此都感到难堪的沉默中,粉面虎心一横,悄悄起身而去,一个人盘算了好一会,再回到李小毛卧室中时,已是人去床空了。 “人呢?”她问丫头。 “走了不多一息。” “有没有说到哪里去?” “我问他,他说:不要你管!”丫头委委屈屈地说,“凶巴巴地,好像要动手打人的样子。” “你不要理他!”粉面虎说,“看他回来不回来?” *** 李小毛这夜没有回去,但也不是在朱素兰家,从大丰出来便到桐月院去访小张,等到十点多钟才遇见,要求小张找家客栈,辟室长谈。 “这里也很清静。”小张说道,“何不就在这里谈谈?” “不!我有心腹话要说。” 这一下小张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前两天还是仇恨不解的冤家,忽而变成可共心腹的密友,小张觉得不可辜负了他的盛意,便不再多言,穿起刚脱下的马褂说:“走!我们到永裕栈去,我原有房间在那里。” 到了永裕栈,招呼多备灯烛茶水,又喊了宵夜的酒菜,然后亲手关上了门,邀李小毛相向坐定,等他细诉衷曲。 “小张,我的事情不必瞒你,也没有啥不好意思的。大丰的老板娘你总见过——” “没有。”小张打断他的话说,“怎么样一个人,我一点不清楚。” “人呢,凭良心说,着实过得去,庚寅年生人,属虎,今年三十五岁,看上去三十不到,对我也还不错。” “这你有啥不好意思的?娶了大丰老板娘,不就做了大丰老板了?”小张拍一拍他的肩说,“说老实话,你要弄朱素兰到家里,还不如轻车熟路的好。” “办不到!”李小毛摇摇头说,“有人也这样劝过我,跟她一谈,才知道不成功。” “怎么呢?” “她前头的男人有遗嘱,如果她改嫁,不能带大丰一草一木。”李小毛说,“她有个七岁的儿子,是遗腹子,为了儿子的将来,舍不得抛掉大丰。” “这倒是个难处。不过——”小张沉吟着摇摇头。 看样子是有了一个生意,只仿佛不甚高明。不管它,且听听再说。李小毛心里这样在想,口中便说:“小张,你想到了啥?” “好像是图谋人家的产业,心术不端。” “说说看也不要紧。” 小张凝神静思了一会,方始很谨慎地说道:“这一计,要嘛不谈,要谈就一定要搞成功。不然,‘鞋子没有着,落个样’,犯不着。这话怎么说呢?是要先试探确实,对方真正舍你不得,说出话去她会听。不然,还是不说的好。” “小张,小张!”李小毛着急地说,“你不要牵丝扳藤!就你我两人,话说对说错都不要紧,爽爽快快说吧!” “慢点,心急不得。我倒还要问你句话,你对她到底怎么样?” 这话很难回答,论粉面虎的人品,除了年纪稍大以外,其余都算够格,只是不明不白混在一起,“吃软饭”的名声难听。 果然明媒正娶,有粉面虎这样的老婆,也该知足了。 “怎么样?”小张催促着,“你要说句真心话。倘或一片心在朱素兰身上,将来迟早要甩掉大丰的老板娘,那就变成我造孽了。” “那,我说一句,真的娶来做老婆,以她的利害,也未见得会让我轻易摔得掉。要摔,现在就要摔。” 小张很用心地把他的话体味了一会,领略到了他的本意,点点头说:“好!我教你个‘老鼠搬家’的法子。只要她是真心肯跟你做夫妻,就决没有不帮你创番事业的道理。你也开他个米店,大丰的资本慢慢移到你的店里,老鼠搬家,积少成多。等到脚步站稳,大丰老板娘不带大丰一草一木,大大方方坐花轿过来,谁好说话?” 李小毛不响。起先觉得小张的话,似乎说是太容易,仔细想想,也不见得办不到。当然,关键所在,是要粉面虎真肯委身相从。换句话说,是要她相信自己真有跟她同偕到老的诚意。 这是一时无法决定的事,李小毛便问:“还有呢?” “刚才我说是上策,还有中策、下策。” 中策是按兵不动,一仍其旧,等一段时间再作道理;下策是软哄硬逼,弄一笔钱到手,然后一刀两断。在李小毛看,下策应该是中策;而中策反倒是下策。不过这话他不肯说出口来,因为其中关乎朱素兰的终身,只有自己慢慢去打算。 “其实照我看,只有上策是唯一之计。好在这也不急,你先走着再看。如今急的是米;到底怎么样呢?” 提到这话,李小毛就真难交代了。吞吞吐吐地将跟粉面虎交谈的情形,和盘托出。小张起先亦大为失望,听到后来觉得事有转机,只不明白李小毛何以有这样惭愧的表情? 因此,他忍不住说了句:“事情差不多成功了,你还愁点啥?” “怎么快成功了。我弄不懂你的话。” “唉!”小张笑着叹口气,“你真正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还弄不懂?她说啥,你答应啥,脚长在你身上,难道她真还弄根链条拿你锁起来不成?” “啊!‘一言惊醒梦中人!’”李小毛猛然一拍前额,“我真的搞糊涂了。事不宜迟,此刻就回去跟粉面虎说:照她的话,我以后步门不出。等她拿一万石米凑齐了再说。” 话刚完,脚步已经移动;可是小张却深有所感,“小毛,” 他喊住他说,“当局者迷,你跟你那位粉面虎的情形,我倒有点看出来了。有句话,你要不要听?” “当然要听,你说!” “你对她那句话这样子认真,正显得你对她倒不是虚情假意,不然我想得到的,你也会想得到,随口敷衍她一句好了,何必争得面红耳赤?你想想,我这话有没有道理?” “你先不要问我,管你说下去。” “既然如此,就不妨照上策去做,不过做法可以改一改,无须先跟她商量。好在这笔生意成功,你有一笔回扣,我再想法子替你借个一两千银子,你就先开起一家米行来。拿招牌挂出,再跟她说明,看她是何打算?”小张很有把握地说:“照我看,只要你争气,她一定高兴,一定会帮你,也一定会嫁你。” “那么——”李小毛将要说的话,强自咽了下去。 “我晓得。”小张微笑问道:“你是说,这一来素兰要落空了是不是?” “是的。”李小毛坦然承认,“素兰也不错的。” “这又有两个说法了。”小张很快地接口:“第一,看粉面虎怎么样?她如果是贤惠的,或许大大方方让你将素兰接进门,亦不是不可能的。第二,如果你认为粉面虎决容不下素兰,而你又丢不开素兰,那就硬气些,做到这笔米生意,赚到这笔回扣,与素兰同甘共苦,另创事业。这样子做法,好像有点对不起粉面虎;但只要能混出个名堂来,叫人骂一句‘没良心’,也还值得。” “说得不错。这话就再透澈不过了。” 由于李小毛是很信任的态度,小张也很热心、很起劲了,“既然你听我的话,那么,今天晚上,你就不要回去。”他解释留他的原因:“第一,有道是谋定而后动,我们好好商量,看看我能替你出点啥主意。第二,今天晚上回去,一见了面是啥态度就要拿出来,当面锣、对面鼓,要不来花腔,倒不如明天回去,先打听她是怎么个情形?对症下药,才能马到成功。” 李小毛深以为然。因而加菜添酒,把杯深谈,越谈越深,也越谈越有兴,直到五更时分,方始抵足而眠。 *** 第二天中午时分,李小毛回到大丰,粉面虎的那个丫头阿翠,嘟着嘴说:“前天不回来,昨天又不回来。不回来也不说一声,害得人家半夜里一趟一趟来跑。” 这是说,粉面虎曾不止一次地叫阿翠来看动静,由此亦就可以想见她的关注之情。李小毛便笑笑说道:“也不过多跑了两趟,你又不是三寸金莲,怕跑不动?这样子怨气冲天!” “跑两趟不要紧,半夜里睡得正舒服,叫醒了来,你晓得啥滋味?”阿翠怨声不息,“起早落夜,一刻不停,夜里还没有觉睡。你倒来试试看!真正一肚皮的火。” “好了,好了!算我欠你的情,自会补报。”李小毛问道:“奶奶呢?你去看看,说我回来了,她如果有空,我有话要跟她说。” “奶奶出去了。” “那你怎么没有跟去?” “阿花跟了去的。奶奶特为留下我来,等你这个活宝。奶奶关照:请你不要再出去了,她回来有要紧话跟你说。” “喔,她是去哪里?” “要到好几个地方。桂生跟轿,大概是看做官的老爷去了。” 粉面虎十分能干,与官场往来,都是她亲自出马,唯一的帮战,只有桂生——大丰的伙计,以前跟一个知府做过长随,熟悉官场的规矩,粉面虎去拜访做官的老爷,必得他当投帖的跟班。 这是个好征兆。李小毛心里在想,去拜访做官的老爷,不是兜揽生意,可能是跟他们去商量,延期交货,先匀出一批米来卖给朱道台。 这样一想,越发神闲气定,与阿翠说说笑笑,吃吃闲食,等到黄昏时分,粉面虎回来了。 彼此见面,一如往日,仿佛都忘掉了前一天曾有过口角。 直到对坐吃饭,李小毛方始问道:“说你有要紧话要跟我讲?” “嗯,话很多。” “我也有要紧话跟你说。先听你的。” “我到朱府上去了……” 第一句话就出李小毛的意外,也不解所谓,忍不住打断她的话问:“哪个姓朱的?” “朱道台,朱大器。”粉面虎答道,“见着了朱太太,好能干!” 李小毛对朱太太是否能干,毫不关心,他所关心的是朱大器,“没有见着朱道台?”他问。 “后来见着了。” “谈点啥?是不是他要买米的事?” “当然。不是为此,我去看他作啥?”粉面虎喝口“玫瑰烧”,从从容容地一面嚼着鱼干,一面说道:“我听出朱道台的意思了,他急着要运这批米去,是帮左制台的忙。这就更加难了。李抚台跟左制台不和,要从他办的‘京米’当中,匀出一批货色来,自然不肯。官场里的事,真叫难办!”说着,叹了口气。 两人的心境,似乎大不相同,李小毛哪有心思听她谈官场,发牢骚?紧追着问:“到底怎么样呢?人家托我的事,你又直接去谈,倒显得我这个人像是一无用处似地。” 听得这话,粉面虎的脸色,由闲豫变得阴沉了,“我想不到你还在这上头计较?”她伤心地说,“看起来倒是我太认真!” 李小毛有些懊悔,话不该说得那么豁露,如今倒有些僵了。想一想只有自己让步,便拿起一把西洋小银壶,替她斟着酒说:“你也不要怪我!男子汉总想在场面上混点名堂出来,都遇见你这样能干的女人,我们只好在家里抱孩子了。” “我难道‘扎’你的‘台型’?只为你办不了,事情又不能拖。你呢,又不晓得到哪里去了,想跟你说一声都不能够,只好我抛头露面去求人家。麻烦是你招揽来的,我好心好意去替你料理,反倒没有好报。想想真寒心!” 这一顿排揎完全在道理上,李小毛觉得真是错怪了她,而且听口风事情已经办妥,那就越发应该敷衍敷衍她。便即笑道:“我不过说了一句,你就得理不让人了。来,来,算我错。” 举杯一敬,粉面虎愠意全消,又恢复为那种从容的语气:“朱道台做事很漂亮,他晓得我们有难处,说是决不让我为难。 说话客气得很,口口声声‘大嫂、大嫂’。人心都是肉做的,又是你的来头,我当然格外要帮忙,细细谈了谈,大致都定规了。” “喔,怎样定的规?” “我替他到同行当中去想办法,卖我的面子,总有一半着落,不过价钱上头格外要好看,只有白当差了,说不定还要帖两桌酒席进去。”粉面虎略停一下又说:“另外一半,由他自己跟办京米的几位委员去商量,他们肯不肯让,或者价钱多少,我们一概不管,只要他说好了,肯先让给他。大丰凭那几位委员的条子擢米。一清二楚,毫无瓜葛。” 听完她的话,李小毛倒抽一口冷气,半晌作声不得。 “咦!”粉面虎倒诧异了,“我办得有啥不对?你像另外有啥意思似地!” 李小毛说不出的苦,只摇摇头,懒得答话。 虽不知他为何有此态度,但事有蹊跷,却是越来越明显了。粉面虎在做生意上头极其精明:心想一万石米的生意,非同小可,如果出了纰漏,大丰受累无穷。如今看样子。李小毛必有花样,倒要弄个清楚。 “我倒问你,今天跟朱道台谈生意的时候,他没有提起过你,我亦不便多说。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跟你来谈的,你有没有接过人家的定洋?” 何以问到这话?楞了一会,李小毛才发觉她已动了疑心,然而这是瞎疑心,不必重视,便有意反问一句:“如果接了人家的定洋呢?” “你应该告诉我啊!” 听她的语气缓和,李小毛灵机一动,装得愁眉苦脸地叹口气:“我不敢告诉你。” “不敢告诉我!为啥?” “怕你不高兴——” 那欲言又止的悔恨不安的神情,看在粉面虎眼里,意会到了是怎么回事,心里着实气恼,想吼他几句,却又似不忍。 好半天,才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一定是送在赌场里了!三十二张花骨头害死了你!” 李小毛原准备有一阵疾风骤雨,当头而来,却想不到是这样一句埋怨!心中高兴,做作得也愈像了,低下头去不断地一口一口喝酒,似乎抑郁难宣,只有无言地发泄在酒杯中似地。 “你接了人家多少银子?” “三千。”李小毛轻轻答说。 “多少?”粉面虎的声音却很大。 粉面虎的脸绷紧了,“输得光光?”她问。 “还剩下一点。” “剩多少?” “一百多两银子。” “哼!”粉面虎冷笑道,“明明输光了,还要说假话!你一上赌桌,不输光了肯站起来?我才不信!” 李小毛以不答表示默认。心里却在盘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照粉面虎跟朱大器定规的办法,一半向同行转购,预做“白当差”,回扣已经落空,另一半由朱大器自己去设法,更谈不上回扣不回扣。忙了一阵,到头来一场空,现在有粉面虎肯承认这笔定洋,恰好补足原数,仍然可以照预定的计划行事。不过,粉面虎至今未曾松口,还得小心应付。 粉面虎也有她的盘算。三千两银子不能出公帐,因为做生意最犯忌徇私,李小毛名义上是大丰的伙友,亏空帐款应该照赔。不然其他伙计心里会不服,或者发生同类事件,要追保索赔之时,话就不容易说得响。但如私下取三千两银子交给他赔补公帐,却又苦于凑不出这么多现款。左思右想,想出一个计较;但她不愿告诉李小毛,为的是气不过他,不肯让他心里好过。 李小毛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颗心悬在那里,确是很不好受,转念一想。自己未免太傻,事到如今,她肯也罢,不肯也罢,反正话已说出口,这三千银子一定可以着落在她身上——只要跟小张说明白,朱大器付米款的时候,扣下三千银子就是。粉面虎也是讲究外场的,自然不能不承认,回来可能有一场饥荒好打,那就再说了。倘若吵得厉害,索性就吵散了它,倒也干净。 念头转定,神气也就不同了,和颜悦色地说道:“今天你辛苦了,不要再气恼。舒舒服服吃顿酒,早点上床。有啥伤脑筋的事,明天再说。” 粉面虎听得这几句温柔体帖的话,觉得落个“寡妇偷人”的名声也还值。不过她对李小毛已起戒心,所以心里热辣辣地舍不得他走,表面却不能不摆出去留“悉听尊便”的无所谓的态度。而李小毛只道她余憾犹在,少不得尽力巴结,从堂屋到卧房,视线只随着她那臃肿的身躯转。 由于夜来勉效驰驱,格外出力,李小毛竟睡得失瞌了。起床不见粉面虎,只道她在前面店堂里看帐,不以为意,但直到正午,未见踪影,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是到朱大器那里去了。李小毛这一急非同小可,因为她此去一定要谈到那三千银子的定洋,朱大器不明就里,实话直说,”本无其事,那就不但算计落空,而且骗局拆穿,见不得人了。想来想去,唯有去找小张设法挽救。却又不知从何处去寻他这个人?万般无奈,唯有先到永裕栈去探问;幸好小张在柜上留了话,是在松风阁吃茶会朋友。 赶到松风阁,见着小张,未曾开口,小张先就笑着说道:“我算到你一定会来寻我。” “糟了!只怕你也没有办法。怪我不好。睡过了头,要一早跟你碰头,事情就妥当了。” “现在还有啥不妥?你说。” 听前后语气,似乎其中另有道理,李小毛便不说缘由,先问一句:“你知道不知道,她昨天、今天都去看了朱道台?” “知道。今天我还见着了。人,着实不错,小毛,你配不上她。” “这些闲话先丢开。你告诉我,她今天去了,谈些啥?” “谈些啥,你应该晓得。”小张变了埋怨的语气,“你骗她收了三千银子的定洋,应该早来打个招呼,两下不接头,差点戳穿西洋镜。” “怎么?”李小毛惊喜交集,“西洋镜没有戳穿?” “都亏得朱道台。他听粉面虎提到定洋,含含糊糊不说啥。 正好我去了;他拿我拉到一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想,这当然是你耍的花腔,朱道台听我说完,点点头不出声。 “不能不出声啊!他跟粉面虎怎么说的呢?” “自然承认付过。事后他跟我说,三千银子他替你扣下来了,不过是刘三爷的原经手,仍旧要由刘三爷过付。此外——”,小张突然问道,“小毛,你要怎么请客?” “谈什么请客?大家‘劈靶’就是,连刘三爷在内,三一三十一照‘劈’。” “‘劈靶’?啥叫‘劈靶’?” 这是洋场上新兴的一句“切口”,流行于黑道之中,本是分赃之意。所谓“见者有份”,只要眼见他人窃盗诈骗,默然旁观,不去坏事,事后就可以要求“劈”一份。李小毛也是刚学来的这句切口,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经小张一问,方始发觉说这样的话有失身份。好得他不解,也就无须细说了。 “我是说我这三千两银子,大家三一三十一照分。” “那你也未免太大方了!”小张说道,“你请我吃顿花酒。” “那容易。” “还要把素兰请来,高高兴兴在席面上唱一段。”小张又说,“大家都在背后说素兰,在外头从来没有笑脸,你要叫她笑一回,也是我的面子。” “她不笑是有道理的。当初学三笑的时候,说到‘大踱’、‘二刁’这一对活宝,她就要笑场。她师父骂她,说你自己笑了,客人就不笑了。无论如何不许笑。久而久之,怕成习惯,人家才笑她‘额角头上树贞节牌坊’。其实冤枉!这也不去说它了,总而言之,小事一段。” “那就言归正传,你的情形,我也跟朱道台说了。你想自己立个门户,他说你有出息,答应你的回扣,只要是大丰代为经手的,还是照出,算来总在一千两银子以上,不过,他好像有点不大相信你会拿这笔钱去派正经用场。” “不会的。一定不会!”李小毛气急败坏地说,“朱道台如果不相信,款子我存在他钱庄里。” “这倒也是个办法。将来你生意做得有了信用,如果货款要周转,也方便。” 正说到这里,小张仿佛觉得眼前一亮。定睛看时,意想不到的竟是顺姐,她穿的是蓝袖大毛出锋的皮袄,玄色湖皱的裙子,一头黑亮光滑头发,梳个时样新髻,别一枝珊瑚簪子,满面春风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的自然是刘不才,手里挟一个拜匣,倒像阔气人家的豪仆。 松风阁地近青楼,向来衣香鬓影,独多北里名花,但此时众目所注,似乎都在顺姐手上。她抬眼发现了小张与李小毛,十分高兴,笑得既媚且甜,越发夺了他人的光采。刘不才当然也很得意,左顾右盼,神气十足。 等叫应落座,小张便问:“你们从哪里来?” “带她到洋行里去挑了几样首饰。经过这里,她说口渴了,要吃碗茶再走。”刘不才笑道,“其实不是口喝,是要来出出风头。” “风头真出足了。顺姐,”李小毛说,“今天你好像大不同了呢?” “还不是一样的。”顺姐矜持地笑着,“又不多双眼睛多张嘴。” “多双眼睛多张嘴,不成了怪物?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起来就不同了。” “我看,李少爷,你春风满面,倒真像人逢喜事精神爽。” 顺姐针锋相对地调侃他,“像个有嘴的葫芦。” 此言一出,李小毛和小张都觉得莫名其妙,刘不才到底年纪长,经验多,交游广,很欣赏顺姐的词锋,不由得爽朗地大笑。 “你笑啥?”小张说道,“当我们“洋盘’,就不够朋友了!” 这话在场面上说,就是句很重的话,刘不才急忙解释,“这是捧小毛。”他觉得交情不同了,所以直呼其名,“北方人笑人不会说话,说是像‘锯了嘴的葫芦’;现在葫芦有嘴,不就是恭维小毛的口才好?” 这样一解释,误会涣然,“刘三嫂!”小张开玩笑地说,“你跟刘三爷配对,好有一比,叫做天牌配红九,相得益彰。” “相得益彰”这句成语,顺姐听不懂,但“天牌配红九”,无论牌九还是“挖花”,都是好牌,当然他的譬喻也是好话。 “谢谢倷!”顺姐嫣然一笑,用道地的苏白称谢,同时举壶为小张斟了茶。 “房子看好了?”小张问刘不才。 “看好了。多亏老四的主意好。” “真的,太好了。”顺姐越发高兴了,“四阿姐人也好。将来楼上楼下,一定像一家人一样,张少爷,真要谢谢你。” 他们这一番对白,李小毛只能猜知大概,究竟不明其详。 悄悄问起,经小张细诉因缘,方知始末,他一面替顺姐高兴,一面想到朱素兰,顿时便有立刻要相会的渴念,随即起身告辞。 顺姐很机警,立刻问道:“李少爷可是要去看先生?” “是啊!” “那!”顺姐向刘不才说,“我也先回去一趟。” 这一下,李小毛才知道自己不该说实话,不安地劝顺姐留下来。而顺姐坚持要跟他一起走,因为她觉得她决定嫁刘不才的事,应该由她自己跟朱素兰去说,才合乎做人的道理。 等他们一走。小张跟刘不才可以畅所欲言了。先谈顺姐,刘不才颇有踌躇满志之意。饮水思源,既感谢小张,亦感谢李小毛,因而便很想撮成李小毛与朱素兰的姻缘。 “这桩闲事管不得。”小张摇摇头说,“其中的麻烦很大,只好听其自然。我们谈正事吧!” 正事就是那笔米生意。刘不才这两天与朱大器没有见过面,所以这笔生意成功的经过,反要听小张陈述。其间急转直下的种种变化,都是他所想不到的,讶异之余,想到朱大器运米到杭州,还有许多琐碎细节要料理,便收拾绮念,邀小张一起到朱家去详谈。 已经起身离座了,刘不才忽有所悟,改了主意,因为朱家至亲,上上下下都似一家人一样,问起顺姐的事,必然穷于应付,就不能谈正经了。 于是小张提议,先到桐月院,再派人去请朱大器。自然是一请就到,而且还带了松江老大一起来。 时候还早,正好茶叙。刘不才对于这两天所谈的正事,比较隔膜,而且顺姐的一颦一笑,萦绕心头,也没有心思去谈正事,松江老大一向沉默寡言,所以说话的只是朱大器与小张。 彼此谈了对方所不接头的细节,了解了全盘情况;朱大器说道:“匀一笔‘京米’过来,我已经接过头了,回话很好,这也是平常有交情放给人家的缘故,大丰老板娘,是有担当的人,她答应替我凑一半,一定也是说话算话。不过,做事不难做人难,做人不难做朋友难。无论如何,这件事对孙老大面上要有个交代。” 孙老大就是指的孙祥太,所谓“交代”,也就是交代与李小毛打交道的不得已之故。听得这话,松江老大便站起身来,手撩长袍下摆,作出个急于要去方便的姿态。大家知道,他的“尿遁”是“打过门”,谈到与他们“家门”规矩有违碍的事,他不能在座旁听,视如无事,所以特意避开。 “我再说一句,米呢,不过值六万多银子,连水脚杂用,一起在内,不出七万,也没有啥大道理。可是,这件事要做成功,杭州老百姓跟左制军所得的好处,实在很大。我的好处更多——”朱大器略停一下,急急又说:“我的好处就是大家的好处。我想,凡是跟我共过事的,都会晓得我这不是空口说白话。” “好了,好了,朱先生,”小张插嘴,“你不必表白了!说孙老大,怎么样?” “这桩事能做成功,可以说,我自己都没有把握,全靠大家帮忙,算我的运气还不错。现在米是有了,运到杭州不容易,到处都是饿瘪了肚皮的人,饿急了抢米,不算犯法。所以我这一万石米,想要运到杭州,真正是步步荆棘,要靠两个人帮忙,一个是松江老大,一个是孙老大。” “朱先生,”小张问道。“你是说,一路要靠青帮弟兄保驾?” “是啊!不靠他们靠哪个。”朱大器紧接着说,“松江老大自己人,孙老大跟你们两位有交情,我要请问:该不该好好捧他一捧?” “该!”这回是刘不才答话,要言不烦地问,“你说怎么样一个捧法。” “我想,”朱大器看着小张说,“我不晓得我的想法对不对,也不晓得办得到、办不到?说错了你不要替我不好意思,尽管实说。” 听这口风,便知道是个很不寻常的主意,或许还是个无可措手的难题。小张便沉着地点点头,静听他的下文。 “我在想,一日拜师,终身如父,李小毛应该对他师父有点表示。你们看,我这话通不通?” 话通不通在其次,这个念头实在出人意表,小张接口答道:“道理当然通的。不过,朱先生,你想过没有,就算李小毛肯给老孙磕头赔罪,老孙肯不肯受他这个头?” “我看算了。”刘不才说,“李小毛在他们家门里犯的过错,真叫十恶不赦,孙老大决计不会饶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也是这样子想。朱先生,要捧孙老大,你还是另外动脑筋的好。” 众口一词反对,朱大器从善如流,立刻舍弃了他的想法。 于是小张便谈到帮助李小毛创业的事,想拿他可以到手的几千两银子,存在阜康钱庄,问朱大器的意思。 “这我就不便答应了。既然李小毛跟他师父有这样难解的过节,我只能跟他做生意,不能攀交情。不然对不起孙老大。” 虽然一口拒绝,但小张还是很佩服,觉得朱大器的立身处世,在灵活圆通之中,是非分明,确不可及。不由得连声答应:“是,是!这件事就不谈了。” “还有件事,我也要交代。”朱大器又说,“大丰的老板娘,很帮我的忙,照道理说,我帮李小毛挖她的三千银子,是不对的。如果李小毛拿了这三千银子,另外去弄女人,拿她抛掉,这就显得我更加没有道理了。当然,大丰的老板娘怨不着我,而且她同朱姑奶奶一样,比场面上的男人还能干,还硬气,吃了哑吧亏,也不会说啥。可是,旁人要批评我,说我不上路。我带的人多,眼看杭州光复,我管的事,带的人还要多,不能不顾到全局,做一件事要能够摆在台面上大家来评。小张,这一层,你要原谅我。” “言重!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朱先生,你恐怕也管不得那许多了。” “不然。”朱大器说,“杭州灵隐寺飞来峰下的冷泉亭,有副对子:‘泉自几时冷起;峰从何处飞来?’凡事都有个根由,一定要弄清楚。如果不是从我这里过手拿到三千银子,他自然还是安安分分,陪着大丰老板娘过日子。你想想看,这个道理!” 道理容易明白,处置却真为难。“那么,朱先生,我倒请问你,”小张问道,“你的意思是不是一定要李小毛有句话,决不会做对不起粉面虎的事,你才肯付他那笔钱。” “一点不错。” “这怕难。” “你跟他复交了,就应该劝劝他,他作的孽也够多了。不可再作孽。人总要讲良心,尤其是贫贱之交,糟糠之妻,不可以忘记。我再说一句,既然称到‘粉面虎’,就决不是‘偎灶猫’。帮里不是有句话:‘你做初一,我做初二’?等到粉面虎做起初二来,只怕李小毛就再没有翻身的日子了。” 这个警告,连小张都有些入耳惊心,因而又是连连点头:“朱先生这几句话,倒是苦口良言。” 谈到这里,窗外咳嗽一声,是松江老大的声音,先报个信,他要进来了。窗内朱大器与小张的那番对白,他是否都已听到,无可究诘,反正关于李小毛的一切,话也谈得差不多了。为了尊重松江老大和他帮里的规矩,大家心照不宣,绝口再不提李小毛的名字。 接下来,便谈如何运米到杭州?以及到了杭州要做些什么事?朱大器这两年蛰伏,无所作为,大家都以为他豪气、魄力、冲劲,似都不如前,这天一夕之谈,方知不然!朱大器依然是那样锐于任事,也依然是那样计虑周详,而且也依然是那样凡事先为手下着想。 第十章(1-1) 这夜几乎谈了个通宵。各人该做的事,虽未曾一条一条列出来,但大致都有了定规,亦可以说各人尽其所长,自告奋勇将该办之事,一项一项都认了去。第二天开始,各人归各人去安排,而第一件事是,由松江老大派人专船到嘉兴去迎接孙祥太。 接到上海,照“家门”中的情份,自然由松江老大招待。 接风宴罢,松江老大先说:“老大!明天晚上,我们小叔叔专诚请你。你把辰光空出来,不要答应人家的约会。” “这,”孙祥太问道:“‘专诚’两个字不敢当。朱先生有啥事情,吩咐下来就是。” “言重,言重!”朱大器从身上掏出一个帖子来双手递了过去,“孙老大,你一定请赏光!” 帖子是全帖。礼数如此隆重,定有所谓,而且可以猜想得到,不是很轻松的事。但江湖上讲究的是“闲话一句”,即今明知是“鸿门宴”。亦无退缩之理。所以孙祥太反倒不作谦词了:“朱先生赏脸,我不能不识抬举,准到!” “好极。”朱大器又说,“我的意思是诚恳的,不过也不是虚客套。特地借老孙府上摆桌饭,为的是请朱姑奶奶也好作陪。说句好朋友托熟的话,我虽没有蒙‘祖师爷慈悲’过,其实家门的兴衰,我跟两位老哥一样关心。” “这倒是真话。”小张接口说道:“门槛内外都是一样的,只要讲义气,做事不违背祖师爷的道理,哪怕没有‘慈悲’过,照我想来,祖师爷一定也会点头的。” “是啊!”孙祥太感慨又生,“做人凭心!心不好,哪怕上过香、磕过头、当着祖师爷立过誓,一点用都没有。” 这话当然是指李小毛而言的,说下去诸多不便,因而刘不才将话扯了开去。追忆前一两年出生入死的往事,颇多可谈,而官军毕竟打得还好,东南半壁,恢复旧观,只是指顾间事。因而展望前途,又谈到彼此协力,重整家园,做一番事业的计划。这样越谈越起劲,也越谈越投机。大家都深深感受到朋友之乐,不知不觉又谈了个通宵。 孙祥太每天要打拳,要溜马,见天色将曙,便索性不睡,说是一个人要出栈房去走走。 为了尽地主之谊,松江老大便要相陪,小张与他住一家客栈,起居更当相共,而孙祥太一概辞谢,意思相当坚决。最后又说,是有事要办;要去看一个朋友。既然如此,不必勉强,各自归去睡觉。 只有小张不大放心,“老孙,上海只怕你还没有我熟。这一两年夷场上格外发达,新辟了好些路,绕来绕去,越发难走,要不要我陪你去?”他情意殷殷地:“好在我也不困。” “不必,不必!我一个人去。” “要嘛,关照栈房里替你喊一乘轿子。”小张问道,“你的朋友在哪里?” “在——”孙祥太答道,“我晓得地方。你不必费心了。” 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再要多说,就是自讨没趣了,小张只好听其自便。但回到自己房间,睡在床上,想想不免困惑,孙祥太的行动,似太突兀。这么早不是看朋友的时候,他这个朋友姓甚名谁,住在哪里?又何必如此讳莫如深!凡此都不能不启人猜疑。 “嗐!”小张失笑了,事不关己,何苦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去花这种不相干的心思?这样一想,立刻便能丢开一切,翻个身恬然入梦。 睡了不知多少时候,朦朦胧胧听得有人在喊,睁眼一看,是刘不才掀着帐门站在床前。 “小张,快起来!” 声音中带关惊惶,再定神看他的脸色,亦复如是。小张的心一懔,睡意全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下地来,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快去通知李小毛,叫他赶快走!”刘不才说道,“孙老大已经打听到了他的地方,约好了人,要‘做掉’他。” “这——”小张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为啥?事情已经过去了。” “你不要不相信。事情一点不假!”小张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我去通知他。不过怎么说法,你要告诉我。” 刘不才也不知该怎么说法,只能将消息来源告诉他:“是朱姑奶奶来跟我说的。朱姑奶奶是哪里来的消息?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想来你也晓得,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小张一面扣衣服钮子,一面答道:“这不用说,是松江老大告诉朱姑奶奶的。大概老孙约的人。跟松江老大也熟,消息的来源如此。不过我不明白,事情过去了这么久,香堂也开过了,为啥老孙气还不消,非要他的性命不可!” “那就不晓得了,现在也没有功夫细谈。事机急迫,你赶紧去吧!” “当然。”小张索性坐了下来,紧皱眉头,是用心思索的样子:“刘三哥,你跟我一起走。话有个说法,我们在路上商量。” “一时也没有啥好商量的!如今第一步先通知李小毛避一避。我看就在朱素兰那里落脚好了。第二步该怎么走法?到了那里再商量。” “言之有理!就这么办。” 于是小张匆匆漱洗,与刘不才出了客栈,两乘轿子飞快地直奔大丰。下轿一看,便觉从伙计到小徒弟,神色都有异状,两人对看了一眼,各起警惕,说话要谨慎。 “敝姓刘。”刘不才先开口,“是朱道台派我来的,有笔生意是跟宝号姓李的朋友接的头。请问,他在哪里。” “啊,啊!”帐台上走下来一个人,长袍马褂,像是大丰米行中有身份的管事,“刘老爷请里面坐。” 引入后进客堂,小徒弟递过茶烟,那人告个罪转到后面。 过了好半天,只见出来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面如银盆,眉发如漆,别有一种令人目眩的颜色,不用说,这就是粉面虎了。 “哪位是刘老爷?”她问。 “我就是。”刘不才点点头。 “这是我们老板娘。”管事的说,“朱道台作成大丰的生意,是我们老板娘亲自谈的。” “是的。”粉面虎接口:“刘老爷有话,尽管跟我说。” “好,好!我先引见这位,”刘不才手一指,“这位好朋友姓张,他也是那位李老弟的要好弟兄。这笔米生意,他是原经手。” “原来是小张少爷!”粉面虎微蹙的双眉,顿时舒展,“既然是小毛的要好弟兄,那么,我说实话,而且还要请小张少爷费心打听。小毛出事了!” 刘、张二人的心,不由得都悬了起来。刘不才比较沉着,一面以手向小张示意,稍安毋躁,一面问道:“出了什么事?” “十点多钟,小毛吃茶回来!走到弄堂口,遇见四五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拿他轧住,推在一辆马车里,往西面去了。至今没有消息。不知道到底为了啥?” “有这样的事!”小张看一看刘不才说:“等我们去打听打听!” “慢来!”刘不才说,“这好像是绑票!老板娘,你有没有报巡捕房?” “没有。” “为啥?” “因为小毛没有喊。只说:‘有话好讲,有话好讲!’倒像彼此熟识似地,所以我暂且不报捕房。” 刘不才和小张都暗中心许,粉面虎毕竟还有些见识,处置得宜。就眼前来说,李小毛固然存亡未卜,而一报了巡捕房;李小毛就算死定了。说不定连尸首也无觅处——不是如此毁尸灭迹,孙祥太就要吃捕房官司了。 不过,这些想法,不便明告粉面虎,刘不才只问小张:“你们是老朋友,晓不晓得李老弟跟啥人结了怨容?总要寻出一个头绪来,才好下手。不然,上海这么大,人这么多,哪里去瞎摸?” 小张会意,他是有心如此措词,以防精明的粉面虎起疑。 因而也装模作样地皱眉苦思,想了一会才说:“我只晓得小毛从前‘在帮’,现在好像不是了。他们帮里的人,我倒认识几个,只有先找他们去摸一摸底。” “是的!”粉面虎连连点头,“能托帮里的人帮忙打听,一定会有结果。我们就是一时找不到这样的人,小张少爷有熟人,那就再好都没有。请多费心!” 这是个很大的麻烦。李小毛吉凶莫卜,倘或已经死在孙祥太手里,就可能连那一万石米都落空。如果留得命在,又不知怎么才能将他救出来?刘、张二人一出大丰,先就在路边商议,决定分头行事。刘不才去通知朱姑奶奶,打听消息,小张回客栈看孙祥太,见机行事。倘或孙祥太不在,便到孙家会齐,商量下一个步骤。 说定了各奔东西。小张四到客栈,直奔孙祥太所住的房间,远远就听得鼾声如雷,问起茶房,方知是中午回来的。一回来就睡,鼾声至今不曾息过。 这倒有些莫测高深了——小张心里在想,刚刚杀过了人,心情难免小宁,不能这样恬然入梦。不过久走江湖的人,不同寻常,或者因为宿恨已消、心无牵挂,正好酣睡,亦未可知。 想来想去,无从判断究竟。也不能将孙祥太唤醒了,问个明白。既然如此,逗留无益,小张毫不迟疑地赶到孙家,进门一看,孙子卿夫妇、刘不才、朱大器都在,就是不见松江老大。 “松江老大呢?”他问。 “打听消息去了。”刘不才问,“孙老大怎么样?” “在呼呼大睡。”小张细说所见、所闻、所想,神情显得相当焦灼。 “看起来不像刚杀过人。”朱姑奶奶安慰他说,“你急也无用,快有确实消息来了!” 果然,话刚完,松江老大就已到达,带来了令人安慰的消息,李小毛只是被孙祥太软禁着,预备秘密带回嘉兴。 “这是为啥?”小张问说。 “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说吧!”松江老大慢吞吞地答道,“孙老大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杭嘉湖一带水路码头,眼看都要光复了,他要重整他这一帮,还有番事业要做。整帮先要整帮规,有李小毛这件事在,他做当家的,话就说不响了。所以,拿他带回嘉兴,想‘借人头’,立个榜样。” “老大,”不等他话完,小张便抢着说。“你总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吧!” 一向聪明机警,说话行事都很漂亮的小张,这句话却说得不甚高明,不但松江老大无以为答,连旁人都觉得要劝解都无从插手。 始终默默无言的朱大器,到这时候开口了,“小张,你不要着急,只要人活着,包在我身上,保住李小毛一条性命。” 他说,“这件事,松江老大很为难。说实话,就现在这个样子,能把底细摸出来,你如果是李小毛的朋友,亦就应该很见松江老大的情了。” 光棍一点就透。小张也发觉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不上路”,随即笑嘻嘻地兜头一揖:“松江老大,太熟了!我说话欠检点,你千万不要摆在心中!” “言重,言重。不必再提这个了。”松江老大摇着手说;“倒是小叔叔,你有啥锦囊妙计,趁早吩咐下来,我们心里好有个数。” “等下我一个人唱独脚戏,你们就当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倘或孙老大问到,你们尽管‘装胡羊’。不要紧,越装得没事越好。” 各人都将他的话体味了一下,虽有莫测高深之感,但莫不是这样在想:不管它!听他的话没有错! *** 上灯时分,孙祥太到了,容光焕发,笑容满面,看上去是心情很舒畅的样子。 客厅中挂起明晃晃的一盏打气煤油灯,照得里外通明,灯下设筵,干湿果盘,早已摆好。主客一到就开席,孙祥太首座,其次是松江老大,再次是刘不才,孙子卿半主半客,末座相陪。朱姑奶奶起先不肯入席,后来是孙祥太说了句:“莫非朱姑奶奶真的当我客人看待?”她才坐在她丈夫肩下,帮着安席斟酒,做她“小叔叔”的女主人。 酒过三巡,厨子戴顶红樱帽来上鱼翅,朱大器便捧酒向上相敬,“孙老大、松江老大,这杯酒专敬两位。”他说,“自己人不用客套,老实央告,有件大事,非两位老哥点头,我不敢做。” 听得这话,孙祥太笑容顿敛,是极其郑重的脸色:“朱先生,你请吩咐!只要做得到,我孙某人不是半吊子。” “多谢,先干为敬。”朱大器一仰脖子,将酒干掉。 孙祥太跟松江老大对看了一眼,亦都很爽快地干了酒,然后,孙祥太开言相问:“是怎样一桩大事?” “杭州眼看要克复了。我是从杭州被围以后逃出来的;老百姓盼望的事,我最清楚。真正叫‘世上无如吃饭难’!盼望的是粮食。我想运一大批米到杭州城外,等官军克复,这批米从上海运过去,全靠两位老哥保我的镖。” “我道啥为难的事。这个,一句话!不过,朱先生,”孙祥太很关切地说,“现在‘白粮’来路不畅,你筹划好了没有?” “筹划好了!一万石。”朱大器若无其事地说,“多亏大丰老板娘帮我的忙。” “大丰!”孙祥太将眼睁得好大,楞住了。 “是的!大丰。”朱大器若无其事地说。孙祥太想了一下,突然问道:“朱先生,你跟大丰的老板娘有交情?” 朱大器还不曾答话,七姑奶奶先笑了起来,“啊呀,孙大哥,你这句话说错了!应该罚酒。啥叫啥跟大丰的老板娘有交情?” 一经点破,孙祥太才知急不择言,当然,这也不过开玩笑的话,他便笑笑答道:“我罚酒,我罚酒!”说着干了一杯。 经朱姑奶奶这样一穿插,孙祥太不再是那样面色凝重,而朱大器也就更容易说话了,“提到这一层,孙老大,我又要敬你一杯,打你的招呼。来,”他举杯说道:“请!” 这下,孙祥太不肯轻易接受了,不过话仍旧说得很漂亮:“不敢当!朱先生有话,尽请吩咐!” 见此光景,大家都有些替朱大器担心,因为孙祥太的态度有所保留,如果朱大器是替李小毛说情,未见得一杯酒,一个招呼就能了事。 可是朱大器本人智珠在握,毫不在乎,从从容容地说道:“我跟大丰老板娘先不认识。有次吃花酒,遇见个后生叫李小毛,他在大丰管事,托他经手,大丰老板娘才肯帮忙,后来听我们小张老弟谈起,才知道李小毛是你老哥逐出门墙的徒弟。照此说来,倒显得我冒失了。说实话,如果有第二处地方弄得到这一万石米,我一定不跟李小毛打交道。为来为去,为了杭州城里百万生灵,老大,请你成全!” “朱先生,这话说得太重了,万万当不起。” 朱大器是用顶大帽子扣在他头上,老于江湖的孙祥太,即令愿意勉力抗起这顶大帽子,然而不能表示坦然不辞,因为那就狂妄得太离谱了,所以必得有此一番推托。可是这一来,下面的话就很难接了,说得轻,显不出殷切之意,说得重,孙祥太越发不敢承受,结果会形成僵局。 于是朱姑奶奶又开口了;“孙大哥不必客气!招呼打过了,自家人点到为止,多说不值铜钱。” 这是快人快语,朱大器紧接着便说:“我听七姐的吩咐,不再多说。自家人相处的日子还长,欠了孙老大的情,总有补报的日子。” 话就说到这里了。接下来便谈这一路运米到杭州,该如何部署,当然都是松江老大和孙祥太的话。且饮且谈,直到二更时分,方始散席。 这时候的小张很机警,托词有个花丛之约,告个罪先行离去,这是有意与孙祥太分道,好让他腾出身去办事。 果然,接下来便是孙祥太告辞。刘不才要伴他回客栈,孙祥太坚决辞谢,到底一个人去了。 等他走后不久。小张去而复回,一进门便说:“松江老大爷,你派人。打听了没有?” “打听什么?” “自然是李小毛的消息。” “不必!”松江老大摇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说:“九转丹成的火候,就在这一刻,一动都动不得!” 一句话说得小张大有领悟,便即问道:“松江老大爷,那么你看我呢?” “你回客栈睡你的觉,明天一早到大丰去看看。” “好!我懂了。各位,明朝会!” 小张说完,翻身就走,回至客栈,先到孙祥太住处看了一下,房间漆黑,声息不闻,尚未归来。这原在意中,小张管自己回房,熄灯上床,心悬悬地只挂念着李小毛的吉凶,辗转反侧,不能入梦。 到了钟打两点,客栈里已经静下来了,却听得窗外有沉重的脚步声,突然停住,随即便是孙祥太轻声在喊:“小张,小张!” 这就有点意外了!记着松江老大的告诫,小张不敢造次,等将应付的态度想得妥当了,方始应声。然后下床,将洋油灯捻亮了,才去开门,同时揉着眼睛,表示刚从梦中被唤醒。 “两点钟了!”他看一看自鸣钟,然后看一看衣冠整洁的孙祥太,“你刚回来?” “小张,我有句话问你。”孙祥太答非所问地说,“小毛跟朱先生打的交道,你晓得不晓得?” 这句话很难回答,深浅之间,不易把握,略想一想答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老孙何必问呢?” “松江老大呢?” “他是你们‘家门’里的人,怎么倒来问我这个‘空子’。” “空子!”孙祥太苦笑了一下,“装佯吃相的空子好利害! 我从‘门槛里’头栽到‘门槛外’头了。” “老孙,”小张笑道,“你好像火气蛮大!为了啥?” 孙祥太又是苦笑,“我除了发发牢骚,还有啥法子。”他说,“不过,小张,你不大够朋友。” “这句话我不受!”小张抗议似地说,“我做人最重朋友,特别是对你老孙。我只有对一个人不够朋友。” “那个?” “李小毛。” “你现在也算对得起他了。” 这话就尽在不言中了。小张愉快地笑了。 “好了。恩怨了了,我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空!” 小张不大明白他的话。细想一想,可能是说,一个心爱的小太太当年上吊死了,如今徒弟也永断瓜葛,所以是“一场空!” 如果是这个意思,倒有话可以安慰他,“老孙,你至少交了朱先生这样一个好朋友。还有,”他说,“在江湖上落个义气的名声。眼看杭嘉湖光复,你重振威望,着实还有一步老运要走。” 这话说得孙祥太好高兴,“但愿如此!”他说,“朱先生我倒真佩服他。可惜他是空子,如果他在门槛里头,真正就是祖师爷有灵了。” “这话怎么说?” “这还不容易明白?如果我们帮里有朱先生这样的人物,光前裕后,祖师爷的香火,一定兴旺非凡。” 小张听他如此说法,也很得意,因为他之认识朱大器,是由自己这条路子上来的;当然觉得与有荣焉。不过,此时他却没有心思周旋孙祥太,而且夜也深了,尽自催着他去归寝,好静下来细想李小毛的事。 通前彻后想了一遍,越可确定李小毛为朱大器轻描淡写地向孙祥太说了一个人情,已经死里逃生。但话虽如此,不曾亲见,到底不大放心,所以天色刚明,便漱洗出门,迎着刺骨的晓风,直奔大丰。 大丰还未开门,不过小徒弟已经从后门出来买早点了,小张一把将他拉住,抓了一把铜钱塞到他手里说:“小倌,问你句话,你们店里昨天给人绑走的那个姓李的回来了没有?” “你是问我们的跑街李大爷?” “对了,李小毛李大爷。” “回来了。”小徒弟答说,“昨天半夜里回来的。” “那,”小张很高兴地说,“请你去叫他一声,说有个姓张的找他。” “张大爷,我不敢!” “为啥?” “他,他在我们老板娘房间里。” “不要紧!他听说我来,高兴都来不及,决不会骂你。或者,我就看你们老板娘,我是你们大丰的客人,有要紧话跟她说。” 小徒弟踌躇了一下,终于应承。等他入内不久,李小毛披着皮袍,一面扣衣钮,一面迎了出来,不曾开口,先使个眼色,示意言语谨慎。 因此小张站住脚不作声,李小毛抢上两步低声说道:“我只说是帮里的人跟我过不去;你托了朱道台拿我弄出来的。见了她,别的话不必多说。” 这是关照他,在粉面虎面前,不必揭露他与孙祥太的关系,小张点点头,表示领会,然后问道:“那么,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呢?” “孙老头跟我说,是看朱道台的面子放了我。有人说,要在我身上‘留个记号’,孙老头说:算了、算了。要卖情面,就卖个全的。” “没有‘吃生活’?” “没有。” 小张笑道:“便宜你!” “小张,我倒问你句话。”李小毛先打招呼,“问得不对,你不要生气。” “说好了。” “老孙怎么晓得我在大丰?是不是你无意之中泄漏给他的。” “没有的话。”小张答说,“跟你打交道就对不起孙老头;我只有瞒着他,哪里会去多嘴?” “我想你也不会。”李小毛释然无憾地,而且也是脱然无累地,“孙老头说过了,从此他走他的阳关道,彼此不认识。 这样倒好,了我一桩心事。” 这表示李小毛虽在开香堂的时候,硬逃过一场大难,可是自知理屈情虚,所以一直有所畏惧不安。现在从孙祥太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便是恩恩怨怨,一笔勾销。江湖上重然诺,孙祥太的这句话,在李小毛看来,无异皇恩大赦,他的感到快慰,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江湖道上也讲究情义,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到头来,毕竟是李小毛有负师门,而孙祥太丝毫没有对不起徒弟的地方。因而孙祥太可以有此表示,而李小毛却不能以被逐为快意。那样就显得太寡情薄义了。 小张本想规劝他几句,转念想想,又觉得大可不必。话到口边,便又缩住,随着他一直走到大丰后进,粉面虎住家的那座院子。 一进垂花门,便听得里间有堂客的语声,声音不大,但很清楚:“昨天我们听人说起,有这样一桩怪事,都很记挂。 大家都晓得你待人厚道,虽然是伙计,也跟至亲骨肉一样,当然会着急。现在好了,你可以放心了。” 这当然是指的李小毛。听到“虽然是伙计,也跟至亲骨肉一样”这句话,小张微微笑了,李小毛则略有些窘,想开口打断里面的话,却让好奇心重的小张摇手阻止住了。 于是听得粉面虎的回答:“我倒不是急别的,做生意人家最怕吃人命官司。他是大丰的伙计,如果得罪流氓,无缘无故送了命,哪怕是他自己不好,大丰到底脱不得干系。孙五嫂,你想想,人命关天的事情是好开玩笑的?” “那么,是怎样出来的呢?” “喏,就是我跟你谈过的那位朱道台,多亏他帮忙,也不晓得他有啥法力?就凭他关照一声,人就放出来了,汗毛都不伤一根。” “伤了他,只怕你要心疼了!”孙五嫂格格地笑了一阵又说,“我们谈正经。朱道台要的米,我们实在凑不出——” “孙五嫂,”粉面虎抢着说道,“这件事,无论如何要请你们帮帮忙。请你跟孙五老板去说,同行的义气、多年的交情,一定要卖我个情面。” “实在是有难处。”接着,孙五嫂的声音便低了。 正说到要紧关头,小张和李小毛都屏息以听,却是什么都听不出来。好久,才听得粉面虎答道:“既然这样,那也好办。洋行里的船租归我负责,大不了我垫一笔款子出来,孙五老板分几期还我好了。” “能这样,还有啥话说?事情你清楚了,只要洋行里去安排好,米就是你的。你事情也多。我不打搅你了。” 小张很机警,听到最后一句,将李小毛拉了一把,避到一边。等粉面虎送客出门,方始现身。 “咦!”粉面虎回身发现,诧异地问:“你陪张少爷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不曾看见。” “你跟孙五嫂在谈生意,不便打断。” 粉面虎这才省悟,孙五嫂拿李小毛来取笑她的话,都已落入小张的耳朵中,顿时红晕满面,便以嗔责作掩饰,“你看你,张少爷来了,也不好好接待。”她向李小毛白了一眼,“家里有的是人,为啥不关照他们泡茶?也要赶快去叫面,这么早,张少爷一定还空着肚皮。” “不忙,不忙!”小张急忙答说,“我是不大放心,来看看小毛真的回来了没有?现在可以放心了,我坐一下跟小毛一起去吃茶。请你不必费心。” “那也好,外面吃得舒服些。”粉面虎话风一转,谈到米生意,“我跟孙五嫂说的话,张少爷想必已经听见了!做人总要识好歹,朱道台这样子照应大丰,他的事情就是我们大丰的事情。也亏得张少爷帮忙,不过你是小毛的好友,等于自己人,没有啥好说的。我只拜托张少爷带句话给朱道台,他要的一万石米,一半三天之内可以凑齐,另外一半,请他赶快去跟原主接头,如果话说不通,我们再想办法,总而言之,无有不好商量的。”话说到如此,真是仁至义尽了。想不到这个意外的波折,不但李小毛因祸得福,朱大器不过略施手腕,亦带来这么大的好处,真正是喜出望外。 因此,小张由衷地要恭维她几句:“老板娘,我实在佩服你!说真的,像你这样爽快漂亮的人,夷场上寻不出几个。” “张少爷,你说得好。做生意讲究公平交易,做人总也要礼尚往来。大丰将来要请朱道台照应的地方还有,能够有机会替他当个差,应该要巴结。”粉面虎又指着李小毛说:“这趟的生意,他总算也出过力,朱道台将来高升了,好不好挑挑他,弄个芝麻绿豆官让他做做?” “好了,好了!”李小毛从中打岔,“我又不是做官的材料。 这些话说它何用?” 当着客人抢白,粉面虎的面子有些下不来,小张是外人,不便插嘴劝解,只有将脸转了过去,装作听不见。 不过,这一来却使他更觉得朱大器说句话不错,既然跟李小毛复了交,就应当劝他上进。所以在安步当车到松风阁的途中,便吐露了肺腑之言。 “小毛!我看朱素兰这面,你只好对不起她了。”他说:“人生在世,不会一直扯顺风旗,也不会一辈子倒楣,总有几个可以翻身的机会。有人巴结了一生一世,巴结不出一个名堂,就因为不晓得啥是机会。有人呢,吊儿啷当,看起来没出息,偏偏爬起跌倒,跌倒又能爬起,这是啥道理?就因为他别处糊涂,机会一来,倒是眼明手快。小毛,机会错过不得!” “你是说,眼前是机会?” “是啊!你自己难道看不到?” “我倒也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不过,不大识得透。譬如,朱道台能挑挑我,让我立个招牌起来,有素兰做帮手——” “不要再讲素兰了!你抛不掉素兰就要失掉机会。” “这话我不大懂。她碍着我啥?” 这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的不懂?而不论是哪种情形,都足以说明粉面虎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不及朱素兰。意会到此,小张不免失望,甚至有些卑视。 因此,他的话就说得有分量了:“小毛,做人做人,人是要做的。你也总不能老是亏负待你好的人吧?” 这句话真是当头棒喝!李小毛仿佛半夜里胡思乱想,为名为利,热辣辣地丢不开的当儿,忽然听得深山古寺的一杵钟声,顿时尘念俱消,回头看一看自己过去的一切,惭愧得汗出心跳——可不是吗?师父待自己好,做下了对不起师父的事,粉面虎待自己好,却又在打算抛掉她了! 见他满脸胀得通红地,低下头去,小张知道他良心发现了,心里很感动,也很高兴,觉得正该把握机会,切切实实劝他一劝,所以很用心地想了一下,继续用极恳切的声音说道:“我刚才说,现在是你的一个好机会,不光是能够翻身,而且能够直得起腰来。这话怎么说呢?过去你有开香堂、请家法那件事在那里,大家对你总不免‘另眼相看’,现在孙老头说过了,从此恩怨一笔勾,从他嘴里说出这句话来,胜过我们千言万语说你的好。我们说你好,人家肚皮里在冷笑:这个家伙!只帮自己人,不讲是非。孙老头抬一抬手,就见得你不是啥十恶不赦的人,人家心里就会这样想:李小毛做人总还有可取的地方,所以他师父肯放他过门——” 听到这里,李小毛矍然而起,不断搓着手,那样子既兴奋、又不安,仿佛喉头有好些话堵塞着,不知道先说哪一句好似地。 “慢慢,你听我说完!”小张也是说到紧要关头,怕话一中断,事后再补就不够力量,所以一面摇手,一面提高了声音说:“你为人到底如何?有没有可取的地方?就看你自己。 如果你讲信义,重情分,说你好的人多,说你坏的人少,那时候人家提到你的过去,又是一样想法:啊!李小毛人不坏啊!当初那件事,大概其中另有隐情,看起来恐怕他还是受了委屈。如果你仍旧毫不在乎呢,你倒看看,人家会怎么说:李小毛,哼!他也好算在人堆里排的?过去的不说,只说大丰的老板娘好了,人家怎样待他,他怎样待人家?这种人,忘恩负义,狗彘不食。罢了、罢了,从此不必提他!” 这番话真是畅所欲言,说得李小毛如芒刺在背,但痛虽痛,一颗心倒踏实了,“小张!”他大声说道,“你不必再说了。 我依你就是!” “不说不成功!”小张志得意满地笑着,“不过你听了刺心的话,我都说完了,要说两句好话你听听。大丰老板娘实在很够资格,论貌、论才、论对你的情分,真正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姻缘。而且看她是福相,虽然早年守寡,收缘结果一定是好的。她好当然你也好,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 “说得对,说得对!我主意打定了,不过素兰那里要有个交代。” “这你不必愁。有我!”小张很有把握地说,“决不会有啥麻烦!” 这是小张虚晃一枪,好教李小毛心无挂虑,其实他亦没有什么把握,所想到的无非一面多送朱素兰几文,一面托顺姐从中劝解而已。 第十章(1-2) 由于粉面虎的格外出力,一万石米凑齐了九千,还有一千石洋米,由于孙五所开的大有年米行,与运米的怡和洋行有运费上的纠葛,亦在孙子卿与萧家骥的奔走之下,圆满解决。这一千石米,大有年仅赚佣金,只有几百银子,而积欠怡和的运费,照英镑折算纹银,将近二千两;所差的一千多银子,由孙子卿与大丰作保,准在半年内完清,怡和方始开出样单,让大有年提货转交朱大器,凑足全数。至于应缴的京米,朱大器软求硬索,为替杭州百姓请命,对几位委员几于当筵下跪,到底却不过他的面子,同意转让了。 一切运货装船的工作,是由大丰与大有年派出得力伙计,在松江老大与孙祥太合力主持之下,昼夜赶办,不过三天功夫,万事齐备。挑定二月十九观世音生日那天,是个黄道吉日,宜于启程。朱老太太信佛甚虔,每年必吃“观音素”,朱大器是个孝子,亦跟着老母持斋,因此,二月十八日夜里,孙子卿夫妇为朱大器饯行,用的是素席。 主客是朱大器,其次是孙祥太、松江老大、小张、刘不才,都是预定要跟朱大器到杭州去的。刘不才与顺姐正打得火热,朱大器劝他留在上海,而刘不才认为谊属至亲,患难理当相共,坚持同行。他这样义气,孙子卿觉得不能没有表示,无奈实在不能分身,因而仍旧是萧家骥自告奋勇,代师助朱大器一臂之力,慨然请行。 别的客人都到齐了,却就缺他一个。做主人的要先开席,而朱大器执意要等。一等等到九点钟,才见他赶到,带来一个好消息,嘉兴在这天下午克复了,同时也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程学启攻城时,受了重伤,性命恐将不保。 听得这些消息,枵腹以待的人,都顾不得入席,欲知其详。据萧家骥从程家所了解的情形是,连旬阴雨停战,程学启趁此缮修战备,月半以后,天色晴霁,围城的各路人马,开始发炮猛攻,从二月十六黎明开始,两天两夜,环攻不息。程学启悬重赏招募“选锋”爬城,前后四次,死伤数百,不能得手。 到了十八,也就是这天午后,主攻北门的程学启,亲自冲锋,率领亲兵,如疯了似地,狂喊向前,打算抢上城墙缺口,登高一呼,激励四面友军,合力破城。 城墙缺口之处,有上千的长毛堵塞着,弹药虽然不继,到底在紧要关头还能开几枪。谁知一枪打中程学启的太阳穴,立刻晕倒。 这一倒下,反倒使得程学启一军,成为“哀兵”,拚死直冲,所向披靡,终于登上嘉兴城头。 听到这里,朱大器问道:“那么,嘉兴到底克复了呢,还是在巷战?” “克复了。”萧家骥答说,“巷战是避不了的,不过无碍于大局。” “照这样说,杭州克复也快了。”朱大器很兴奋地说,“杭州的长毛,全靠嘉兴接济,嘉兴一克复,粮源已断。杭州的长毛,军心先就动摇了。我们要赶快!赶在杭州克复以前,米就要到。” “我看不必这么急吧?”朱姑奶奶关心大家的安危,主张持重,“现在正打得热闹的时候,当心‘吃夹档’!” “吃夹档”是受误伤之谓,朱大器微笑摇头:“七姐,你放心!我们又不是走陆路,船在江心里,岸上的枪炮打不到的。” “长毛不也有水师吗?” “不过几条小炮艇,不必怕!” “总是小心点好。”朱姑奶奶说,“我一直在想,就算杭州马上克复,城里乱糟糟的,放帐也好,平籴也好,都还无从着手。等略为平静了,凡事有了头绪,那时再运米去也不迟。” “等凡事有了头绪,我们的米运去,就不值钱了。” 朱大器说得比较含蓄,朱姑奶奶无法领会其中的深意,孙子卿常与官场交接,却能深喻其意。在杭州未克复以前,就运米到达,事同赴援,将来左宗棠出奏议奖,便可照战功优叙,秩序恢复之后,再运米去,就好像商人做生意一样,至多是由地方官特予便利。对朝廷来说,何功可言? 因此,孙子卿看他妻子还待有言,便先开口阻止:“小叔叔有小叔叔的道理,不错的!” “是的,不错的!老七,你不必再劝了。”松江老大接口说了这些,又转脸看着朱大器说,“不过刚才老七提到长毛的水师,我倒想起来了,长毛的几条小炮艇不必怕,倒要怕我们自己的水师骚扰。” “对!”孙祥太也说,“这一点不可不防。” “那也容易。”朱大器说,“我原有王雪公给我的公事,就拿这通公事,请江苏巡抚衙门出个批子给我,通饬沿途水陆兵勇,一体保护。另外再做几面大布招,写明‘奉谕采办官米’,挂在船头上,当做挡箭牌。” “这样好!”孙子卿说,“小叔叔,你把从前王抚台的公事找出来,这件事归我来办,明天一天就可办好。” 朱大器想了想说:“老孙,你能不能想法子在明天上午办好,下半天我们就走。或者我们先走,你办好了弄条快船送来?其实,官军水师骚扰,也不要紧,大不了要点米,就送他几石好了。” “那是不得已的办法,能避免最好避免。如果小叔叔一定要明天上午办好,我今天晚上就要托人。”孙子卿随即起身对她妻子说:“你一个人做主人吧!我现在就去走一趟,太晚了怕人家已经上床,诸多不便。” “师父!”萧家骥问道:“要不要我跟了去?” 萧家骥交游广,人头熟,有他在一起,颇为得力,孙子卿欣然同意,师徒两人,随即匆匆而去。那番见义勇为,以及为朋友奔走的热心,着实让朱大器感动。 *** 经过彻夜的奔走及准备,第二天午前,果然将公事及白布旗一起办妥。于是当天下午便出吴淞口,入海南下。 头一天很顺利,一帆北风,稳送南下,下一天驶近小戢山,转而往西,恰好风向改变了,西风大作,迎头逆袭,沙船也就慢了。 走了两天才到海盐,泊船小休,由刘不才和小张上岸进城去打听消息,打听到一个极坏的消息,长毛“听王”陈炳文,本来遣他的堂兄陈大桂到李鸿章那里接洽投降。李鸿章派遣薛时雨,将陈大桂送到左宗棠大营处置,尚无结果之际,陈炳文那面却起了变化,在杭州城内大肆搜捕,凡是认为可能成为官军内应的人,一律处决。其中就有小张的父亲张秀才在内。 到底父子至性,一听这些话,小张顿时意乱如麻,两泪交流,也无法多作打听了。回到船上,痛哭失声,大家都吓一跳,朱大器听刘不才说了经过,当然也替小张难过。但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往往有言之鉴鉴,而追究到头,却是子虚乌有的谣言。为了安慰小张,他便极力否定这个消息之为真实。 “一定是谣言。”他很有把握地说,“这与情理不通。既然要投降了,为什么又跟官军这方面作对?再说,陈大桂在官军手里,难道他不怕报复?” “陈大桂让左制台放走了。”小张哭着说,“他不怕报复的。” “是这样,”刘不才加以补充,“据说左制台跟陈大桂是这样说的,陈炳文既然有心归顺,应该解散部下,献出城池。特意放走陈大桂,叫他去送信。这是前个七八天的事。大概那时候左制台还不知道陈炳文有了翻覆,不然也不会放走陈大桂。” “这道理也不大通。”朱大器说,“张秀才也不见得就是小张的老太爷。乱世多谣言,有时候以不听为妙。好在杭州快到了,我们赶路是正经。” 于是朱大器传出话去,特加犒赏,能够在两天之内赶到杭州,水手、篙工,每名加赏五两银子。这是重赏,但虽有勇夫,难与天争,西风益成,船又是重载,加以浊浪排空,那般声势,先就慑人。一切以保平安为第一,快慢都不在乎了。 不过一入钱塘江,立刻便可发觉,激战已经开始,尤其是夜里,泊船江心,但听潮音之中隐隐有人喊马嘶之声。 当然也有枪声、炮声;炮是由西往东,轰击城墙。不用说是洋将德克碑的常捷军在助官军攻城。 到了前线,朱大器反倒心定了。当然,眼前还无所作为,最要当心的是,怕溃散的长毛,由水路窜骚,因此米船都泊在宽阔的江心中。松江老大和孙祥太久经江湖,指挥若定,出发时在舱底带了几十枝长枪,此时都取了出来,分发水手,派定班次,昼夜守望。松江老大下令,望见形迹可疑的小船,不准靠近,如果鸣枪示警不听,格杀勿论。 就这样遥遥观战,近在咫尺,而消息不明,呐喊声、枪声、炮声,时密时疏,战事好像成了僵持的模样,官军不能破城,长毛亦不能击退官军。到了二月廿三日下午,朱大器在水手扶持之下,爬升桅杆,用千里镜细细了望,但见杭州城四面的山峰高地,尽皆是官军的旗帜,而城上的长毛却无甚动静。见此强弱之势,知道克复就在旦夕了。 果然,到了三更时分,突然由北风中传来喧腾的杀声,朱大器急急披衣起床,与松江老大、孙祥太一起到舱面上去了望,只见城内已经有火光了。而城外,火把一处一处亮起来,星星点点地一大片,在枪炮密集声中,那些星星点点,逐渐上升,很显然地,官军已经缘城墙而上了。 朱大器满心激动,兴奋极了,不知不觉地亦揎拳掳臂,遥为声援。不久,看到星星点点的火把,没入黑暗之中——不是消失,是由城外进城了。 寅卯之际,火光消散,杀声渐稀,刘不才比较有经验,欣慰地说:“长毛大概逃走了。城里没有啥抵抗。” “谢天谢地,但愿如此。”朱大器说,“如果再来一场巷战,那就更惨了。” “息一息吧!”松江老大劝朱大器说,“等天亮好办事。” “此刻那里睡得着。该怎么样动手,我们趁这时候商量、商量。” 于是进舱喝茶吃粥,一面休息,一面将激动的心情平服下来,细想今后的行动。 “如今第一步是要打听左制军在什么地方?”朱大器说,“我总要见了他再说。” “他不见得会在这里督战。”刘不才看着小张说,“回头看情形,我们两个先进城去探消息。” “对!我也是这么想。” “一进城,先到你府上,说不定你家老太爷已经备了酒在等我们呢?” “谢谢你的金口。”小张答说,从得到不幸的消息以后,第一次有了笑容。 “看!” 是水手在喊,声音欢愉,当然是看到了什么可以令人高兴的事。大家赶出去一看,遥远的杭州城上,晓风中飘拂着密密麻麻的官军旗帜。毕竟证实,这座东南的名城是克复了! 此一刻的朱大器,万感交集,想起庚申、辛酉的两场浩劫,眼前顿时浮起无数惨绝人寰的景像,再想到王有龄坐困孤城,呼吁无门,真个割心沥血,一百天极人世未有之苦而终于赉恨自尽,而今湖山依旧、音容已杳,想到王有龄亲笔遗折中“死不瞑目”的话,立刻血脉贲张,心头又酸又热,忍不住拜倒船头,放声大哭。 在他左右的人,包括孙祥太在内,都了解他的心情,所以并没有人作泛泛的劝慰,等他哭得力竭声嘶,大概胸中的悲伤已宣泄得差不多了,松江老大方始说道:“小叔叔,不要再伤心了,该动手了。” “是的。”朱大器拭一拭眼泪问说:“现在上岸进城,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不早!该走了。”小张心系老父安危,巴不得插翅飞进城去,所以这样接口。 “走是应该走了。”刘不才劝慰他说,“不过,心急无用! 要先弄条小船,才过得去。” “这时候那里去找小船?我一个人先过去,你们弄到了船,随后再来。”说着,他直奔进舱,不知要做些什么? 大家觉得他的话不可解。江面浩淼,既无济渡之具,难道他真有达摩一苇渡江的法力不成?正在困惑之际,只见小张去而复转,手中持着一具轮船上所用的救生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带上船的。 “原来你这样过去!”萧家骥问道:“小张,救生圈是万不得已使用,我先问你,你会不会游水?” “会!” “这种天气下过水没有?” “没有。”小张答说,“不过不要紧。打鱼的,大雪天还下水,我的身子吃得消的。” “你有把握就好。不过,一定要吃点酒,最好是白干。” 白干没有,却有孙祥太为疗治风湿,随身携带的“虎骨木瓜烧”,这种热性的烈酒,正可抵御水中寒气的侵袭,小张酒量不坏,一倒便倒了一大杯,一面喝,一面听朱大器嘱咐。 “小张,你一路要当心,进城先回家看一看,你家老太爷吉人天相,一定好好在那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不要太伤心。做人做事,这种地方就是紧要关头,一定要提得起、放得下。” “是!”小张咬一咬牙说,“万一不幸,我不会耽误大事,请朱老先生吩咐好了。” “你第一件事去见蒋益沣,打听左制军在那里?怎么走法? 他一定会问你,是哪个要见左制军?你就提我的名字,说奉到京里的上谕,要当面向左制军呈递。他自然会派人领了我去。你懂了吧?” 小张当然懂得其中的奥妙,连连点头:“我懂、我懂!如果没有别的话,我现在就走,今天一定赶回来。” 说完,他将馀酒一饮而尽,套上救生圈,“咕咚”一声,跃入江中。 “二月春风似剪刀”,二月江水寒亦澈骨。可是小张胸头持着一股热念,第一是想像着一进家门,老父无恙,拿这几天一直悬着的一颗心,安置踏实;第二是能够见着蒋益沣,为朱大器见左宗棠一事,安排妥帖,是件成名露脸,人前提起来,可以大吹一番的得意之举。就凭这股热念撑持,越游越近,越近越勇,约莫个把钟头之后,便在杭州城东面的“二堡”地方上了岸。 在水中倒不觉得冷,上岸让劲峭的东风一吹,不由得连打几个寒噤。心里有些害怕,认为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找一套干衣服,将身上已经帖肉的湿衣服,替换下来。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只见一小队人马,驰逐而过;向乱草丛中乱砍的乱砍,放枪的放枪。接着便出现了十来个穿黄绸子衣服的长毛,跪地乞降。可也有想逃命的,无奈双脚不及四蹄,骑马军官赶上去,俯身一挥,刀光过处,鲜血直冒,飞起来半个脑袋。 小张好久不曾看见过杀人了,自然觉得惨不忍睹,一低头伏身下去,才惊觉到自己不能轻易露面,万一被认为长毛或者奸细,当这三载相持,一旦决胜,官军眼都红了的时候,那里去分辨讲理? 这一来,身上的冷倒又忘记了;一心所想的,只是如何才能安然进城? 定一定神细想,并非难事。他等那队官军走远了,伛偻着身子找隐蔽之处,蛇行向前;走不多远,发现两具官军的尸体,一具胸前刀伤,衣服上血迹淋漓,另一个死得很惨,脑袋都开了花,但号衣上却没有什么血迹。 “总爷,”小张跪了下来,很虔诚地祷告:“我有要紧的公事进城去见蒋大人,只怕路上有阻拦,要借您老人家的号衣一角。您老人家阵亡了,还要您赤身露体,实在罪过。事急无奈,千万原谅。您老人家姓什名谁,我一概不知,在天有灵,托个梦给我,我请老和尚放一堂焰口超度您往生极乐!” 说完,动手剥军衣,那个阵亡的官军,跟好些长毛一样,外面是单牌子的号衣,里面穿的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棉袄;而且还是一件粉红绸子的小丝袄。小张心想,说不定上面还有脂粉香?但一念刚起,随心警惕,这是亵渎了死者!赶紧正心诚意,将衣服剥完。先脱下自己的棉袄盖在尸体上面,然后捧着干衣服,找一处背风的地方换好。 这一下身体顿时暖和了,脚下依然是一双湿鞋,索性脱掉了它,只穿袜套走路,然后拾起一把刀,倒拎在手里,装做急于归队的散兵游勇,往西直奔杭州城。 11杭州城内,分为三部分,通称上城、中城、下城,但上中下的方位与舆图相反,北城反是下城。小张家在下城,所以取道东北第二门的庆春门。 但北面正是长毛溃退之处,情势混乱险恶,越走近了,人马越多,追奔逐北,杀声连天。小张虽然穿着号衣,犯不着卷入漩涡,倘或一入大队,身不由主地跟着去杀长毛,岂不误了大事? 因而当机立断,宁愿多走些路,也要避开。 主意打定,折而向南,进正东的泰门。果然这里比较安静,长毛已经肃清,守卫的士兵正在架拒马。城门洞中有好些难民在观望,不知他们是想逃出城去,还是刚由城外逃进城,暂时被扣在那里等待发落?小张无暇细思,只提着刀,往里直闯。 “站住!”有个军官大声喝止,“你怎么一个人?你是那一营的?” 冒充军人,就怕盘问;真叫“若要盘驳,性命交脱”。小张心想,官军是自己人,不会讲不通道理,以说实话为妙。 于是,他将刀一丢,不亢不卑地答道:“我是来见蒋大人的。” “哪位蒋大人?” “还有哪位?自然是我们浙江的藩台,你们湖南的蒋大人。” 就因为“你们湖南”这四个字说得好,加上小张是一口道地的杭州话,那军官相信他不会是来路不明的奸细,口气也就不同了。“你要见蒋大人,是不是有公事?奉哪位的差遣?” “奉我们杭州朱道台,朱大器的差遣,要见蒋大人有紧要公事回禀。”小张索性说两句唬人的话,“蒋大人跟我很好,称我‘老弟’,为啥呢?我替蒋大人立过功劳。总爷,你如果不相信,领我去见了蒋大人就知道了。” 那军官听他这几句话,将信将疑,不过,此人虽在行伍颇明事理,料想他此时出现,必有来头,所说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宜其无。 于是他益发客气了,“你贵姓?”他问:“怎么穿这一身衣服?” “敝姓张。”小张举起脚,指着湿漉漉的袜套说,“我跟朱道台在江心里的船上,我是游水过来的,湿衣服不能不换,万不得已,剥了阵亡弟兄的一套号衣。” “原来是这样!你请里头烤火,我想法子替你去通报。”那军官说道,“此刻乱得不成样子,蒋大人在哪里,实在不知道。 去打听怕要好些功夫。” “这倒麻烦了。”小张略一沉吟,“总爷,我是不是可以先回家看一看。我住——”他说了住址,又加一句:“如果你不信,派个弟兄跟我去看。” “不必,不必!你尽管回家看了再来,不过,一路上你自己要当心。” 小张轻易过了一关。然而这不过是步步荆棘的开始,一路上人喊马嘶,有的往来驰逐,有的敲门拍户、有的横刀断路,也有的茫然四顾,是累极了急于想找一处地方休息的样子。小张也是既惊且累,又渴又饥,加以脑中充满了惊心动魄的景像,以致无法冷静的思考,半昏瞀地不辨南北东西,只往比较好走的地方直冲。 一走到梅花碑,快近巡抚衙门了,小张突然警觉,走错了路。由东往西,本该折而往北,穿过全城中心的官巷口,经过南宋施全刺秦桧的众安桥,方能到家,如今走到梅花碑,是背道向南了。 于是小张立即转身,走不多远,看见一块招牌,三个字:“范铁笔”,便又改了主意。这个范铁笔,小张叫他“老范”,他可以说是辛酉失陷以来,杭州城内唯一未遭劫的一家。因为长毛一进城,要刻许多印信,抓了老范去当差,他刻的印又快又好,大为长毛所赏识。要给他官做他不要,自言只求一饱,长毛便拨了十份口粮给他,按月支领,全家不饥。小张心想,老范消息灵通,大可先跟他打听一番。 心里转着念头,手已拍到门上,拍了好半天,才见排门上的一扇小门拉开,门内正是老范。“小张,是你!”老范问道:“几个月不见,你‘吃粮’了?” “不是,不是!”小张说道,“你快开门,让我进去再说。” 排门开了一缝,小张挤身而入,老范领着他到后面小天井中,站住了脚:“你是特为来看我?有啥话说?” “不是,我是路过。老范,我问你,你晓得我家里怎么样?” “我不晓得。想来总平安吧!”老范答说,“我还是半个月前,遇见过你家老太爷,他气色不大好,不过精神倒还健旺。” “我正是打听我们‘老的’。听说不久以前,陈炳文抓了一批人去,就有我们‘老的’在内,有这话没有?” “抓人这件事是有的,你家老太爷不在其内。” 一听这话,小张有着从未有过的快慰,但消息还不够确实,便再追问一切:“不是说有个‘张秀才’吗?” “杭州城里,姓张的秀才,不止你家老太爷一个。”老范摇着头说,“那个张秀才,一定是张昆甫,决不是你家老太爷。” 这下真的可以放心了。小张人逢喜事精神爽,随即又问:“你晓不晓得,蒋藩台有没有进城?在哪里打公馆?” “不晓得。”老范停了一下又说,“如果蒋藩台进了城,打公馆不是打在小营巷,就是打在三元坊。照我看,十之八九打在三元坊。” 这话初听莫名其妙,多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但也只明白了一半,老范所说的小营巷,是指“听王”陈炳文的公馆,三元坊是指“比王”钱贵仁的公馆。蒋益沣领兵进城,占领这两处“王府”,自是顺理成章的事,尤其是陈炳文的“听王府”,占地极广,规模极大,蕴藏也极富,蒋益沣应该不会轻易放过。然则何以老范反认为蒋益沣的公馆,可能打在“比王府”呢? “陈炳文逃走了——半夜里出武林门,一定是往湖州这一路逃,搜括来的金银珠宝,当然一起带走。”老范回答他的疑问说:“钱贵仁呢?老早就跟陈炳文不和,也老早就想献城归顺,你所说的,陈炳文抓了一批人,就是跟钱贵仁有联络的。 今天一大早,官军破城,钱贵仁带了他的部下投降,蒋藩台如果已经进城,他当然要巴结差使,请蒋藩台住在他府里。” “言之有理。”小张很高兴地说,“三元坊离此不远,我此刻就去看他。” “看哪个?蒋藩台?你在他那里当差?” “不是在他那里当差,我帮过他的忙。”小张得意洋洋地,“现在还要帮他一个大忙。” 老范听到这里,双眼一张,定睛注视,仿佛惊愕不住,然后,很起劲地说:“小张,我陪你去!” *** 三元坊之“三元”,是指天下艳称的“连中三元”。杭州出过一个“武三元”,此人名叫王玉玺,顺治九年乡、会、殿三试,都是第一,授职福建提督,后来调任天津总兵,六十岁告老还乡,正当康熙末年,太平盛世,又活了三十年,方始寿终。 不过,“三元坊”却与王玉玺无关;“武三元”到底不如“文三元”值钱。文三元在明朝只有一位,就是商辂,他是浙江淳安人,连中三元以后,在浙江省城的杭州建坊表扬。挑定的地点,是商辂乡试所住之处的太平小巷,等牌坊落成,自然改名三元坊巷,简称三元坊。 老范陪着小张,从小路曲曲折折穿到三元坊,未走入大街,就发现香烟弥漫,走近了才发现大街两旁,夹道持香跪在那里的长毛,竟有上千人之多。 “怎么回事?”小张诧异地站住脚。 “自然是迎接大官儿。”老范说道,“不知道是不是蒋藩台? 我们等一等看。” 于是,两人躲在人家屋帘下看热闹。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听得人声喧阗,马蹄杂沓,跪在地上的长毛,脸上都显得很紧张。小张踮起脚望了一下,欣然色喜,“来了,来了!”他说,“不错,是蒋藩台。” 蒋益沣穿着御赐的黄马褂,在一队带刀掮枪的正兵簇拥之下,缓缓行来,显得极其从容,与跪地乞降的长毛,命运未卜,面现死色,恰是一个显明的对比。 其中有一个身材魁梧的,跪在前面,显得更加刺眼,小张认得他就是钱贵仁,此时青衣小帽,一副待罪之人的打扮,而脸色亦特别难看,灰不灰,青不青,泛着一双死鱼眼睛,真如市井訾人之语:“比死人多一口气。” 小张是从心底卑视其人。迷途知返,早早起义归顺,自是好事,不然,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亦不失草莽本色,像这样跪地乞饶,胆小怕死,当初又何必去做什么长毛! 这样想着,便连正眼都不肯去看钱贵仁,视线只缭绕着蒋益沣左右。他亦是个胖子,但比跪在地上的那个胖子,神态有天渊之别,左顾右盼,得意非凡,他也像小张一样,不拿正眼去看钱贵仁,却看到了小张,微微一楞,随即用马鞭子作势招呼身旁卫士,不知说了两句什么话,只见他左手往小张这面指了一下。 这一下连老范都察觉了,“小张,来了!”他沉静而满意地说,“你没有吹牛,你认得蒋藩台。” “蒋藩台认得我!” “这话也不错。”老范低声说道,“是来跟你搭话了,你可别甩掉我。” 小张当然理会得他的用意,是因为他曾为长毛干过紧要勾当,托求庇护。便点点头说:“你放心,一切有我!” 正说着话,蒋益沣所派的那名卫士,已经走过来了,看热闹的百姓,自动让开一条路,都往后退,而唯有小张反往前挤。这一来省了那卫士许多事,看着小张很客气地问道:“贵姓张?” “是的。你们大人交代你,有话要跟我说?” “是!我们大人交代,请张老爷把公馆的地点吩咐我,我们大人回头要请张老爷见面,有要紧事要谈。” “我也正要见你们大人,既然彼此都有要紧事谈,我就跟了你去。等一会也不要紧!” 那卫士踌躇了一下,点点头说:“既然这样,张老爷请跟我来。” “好!”小张问道:“贵姓?” “不敢!高攀张老爷的贵姓。我是记名千总。” “原来也姓张,好极!我们一家人,我就实说了。”小张指着老范说:“这位范老哥,是位了不起的人,你们大人一定也想见他。” “是!是!那就一起请过来吧!” 就这一番折卫之间,形势一变,钱贵仁的“比王府”,已经为官军所接收,一小队人,在大门周围散开,圈出来有五六丈方圆的地面,列为禁区,不但闲人不准接近,连比王钱贵仁亦被撵到照墙下,一面瑟瑟发抖,一面静候发落。 万目睽睽注视之下,小张高视阔步,老范步履蹒跚,而都是“衣”不惊人,看来越显得此两人诡秘玄妙,来历不凡。 等张千总领进大门,情形就不同了,门外刀出鞘、枪上膛,颇有刁斗森严的气象,门内却是乱糟糟一片,因为这“比王府”内的门径不熟,不敢乱走,但其势又非走到各处去搜索不可。一则要防埋伏,负有保护“蒋大人”的责任,再则辛苦血战,所为何来?还不就是为了破城以后的玉帛女子? 如今到了一座“王府”,如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回? 就为了非搜索不可,而又不知该如何搜索,因而三五成群,聚讼纷纭。张千总也跟他们一样,双眼漆黑,毫无所知,自然要先停下来打听一下。 “怎么样?”他拉住一个人问。 “什么怎么样?”那人反问,“你是问什么?看吧,都想找好的,可又怕不明虚实,糊里糊涂送了命。其实,世界上那有坐享现成的事?走吧!”他拉住张千总说,“老张,咱们俩做一路。走!” “慢慢!到哪里去?”’“胆大做王!走吧,直闯上房,钱贵仁有八个小老婆,咱们先痛快一下子再说。” “不行!”张千总歉然答道,“我有公事。我问怎么样的意思是,这里前前后后是不是都拿在手里了?蒋大人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蒋大人在哪里。”那人顿一顿足,下了决心,“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张千总苦笑了一下,扭头就走;“张老爷,请你在这里站会儿。”他说,“我先去找到了我们大人再说。” 说完,张千总匆匆往里直奔了进去。小张和老范便站在大厅檐下看热闹,眼中所见是一群一群的兵,提着刀、掮着枪,嘻笑而入,耳中所闻,是一阵一阵,大呼小叫,妇女惊惶哭喊的,男人叱斥怒骂的刺耳之声。 “乱世!”老范皱着眉说,“宁作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小张不语,他的心境非常沉重。在上海的时候,不断听到有人,某地克复,官军如何乱搞一气,只当是说的人有意耸人听闻,言过其实。如今亲眼目睹,官军的纪律如此之坏,心中不禁自问;难道老百姓朝夕盼望的,是这样的一天? 转到这个念头,顿觉热血沸腾,跺一跺脚说,“老范,我们走!不要等他了。” “你说,不要等张千总了?怎么,不见蒋大人了?” “为什么不见?马上要见!这样子不行,我得跟他说。” “说啥?”老范神色郑重,“小张,你不要乱来!” 小张当然知道他是老成持重的忠告,而且官军纪律不佳,也不仅眼前所见的这些,但到底年轻,血气方刚,想强自克制,就是不容易办到,只觉胸膈之间,有一股锐成之气,往来冲荡,不泄不快。急于要见蒋益沣的面,一吐愤慨。 在这个欲望驱使之下,他对老范便只有无言的疚歉,移动脚步,直往二厅走去,转过屏门,就为守卫的士兵拦住。恰好张千总出现,才能顺利见着蒋益沣。 当然,老范是候在廊下,只有小张进屋。蒋益沣倒很亲热,打着沣重的湖南腔问道:“到底也有这一天!你高兴不高兴?” “我是杭州人,当然高兴,不过也有高兴不起来的地方。” 小张紧接着说:“杭州百姓,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盼望得官军来了,蒋大人,你请听。” 蒋益沣愕然,左右亦都莫名其妙,一齐侧耳静听,只有妇女啼哭的声音。 “你是说这些贼婆娘在哭?” 一听“贼婆娘”三个字,小张觉得不能不辩,“大人,哪家妇女,不重名节?她们是给长毛掳来的!”他提高了声音说,“决不是甘心从贼!” 蒋益沣一楞。他带兵打仗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像小张这种老百姓,敢跟他当面顶撞,倒觉得有些下不了台。但怒气正往上冲,却忽然自己泄了气,因为他很喜欢小张,自觉这样子翻脸,没有意思。 “好了,好了!”他向左右说道,“你们去看看,不准大家胡闹。看看哪些婆娘是本地掳来的?放她们回去。” 他身边有个马弁,生得獐头鼠目,一脸的奸刁,口中答应,眼却斜睨着小张,“回大人的话,”他说,“本地的婆娘,放出去也只怕无家可归。倒不如就让这位领了去,比较可以放心。” “这话不错。”蒋益沣对小张说,“这桩好事你去做!那些婆娘家里的人,一定感激你。” 小张明知那马弁是有意作难,但却不能也不愿推辞,好在有个老范做帮手,还难不倒人。 他的心思极快,一转念之间,便有了处置的办法,随即跪了下来说:“大人做这件阴功积德的事,公侯万代。”他磕着头说:“不过,要请大人始终成全,好事做到底。” “请起来,请起来。”蒋益沣一把拖住他,“怎么样的‘做到底’?你说来看!” “第一、拨一处地方让她们住,还要派兵保护、出告示禁止骚扰;第二、请大人暂拨几天的口粮——” “这个免谈!”蒋益沣摇着手打断他的话,“出告示、派兵都行,就是口粮没有。弟兄们的军粮都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我那里还有口粮好拨给你?” “那!”小张毅然作了一个决定,“我有办法替大人弄几百石米来。不过,我有三个要求。” “啊!”蒋益沣的双眼睁得好大,“你有办法弄几百石米来? 本事好大!说,说,什么要求?” “第一、拨几条船,派得力的弟兄跟我去运粮。” “那不是要求。”蒋益沣问道:“米在哪里?” “这请大人先不必问。总归包在我身上,有几个时辰,就可以拿米运到。”说到这里,小张突然警觉,如果是派那个獐头鼠目的家伙,随同自己去办事,可能处处制肘,诸多不便,倒不如自己“荐贤”为妙,因而向张千总一指,“就请大人派这位总爷跟我一起去运米好了。” “行!你说第二个要求。” “这几百石米运来,一半作军粮,一半要放赈,煮粥施舍给老百姓。”小张又说,“大人现在是一城之主,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不能只顾弟兄,不顾老百姓。” “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是督抚的职司,蒋益沣觉得小张这两句话是个好口采,顿时笑容满面地连连点头:“依你,依你!” “第三个其实也不是要求。”小张从容说道:“有位朱观察,要见制台大人,有极紧要的公事回禀。请大人派个妥当的人领了他去。” “那个朱观察?是不是叫朱大器的那个人?” “是!” “好啊!我们大帅正要找他!” 听得这话,小张倒有些嘀咕,因为他那一声“好啊”,大有“好啊!这下你可让我逮住了”的意味,心里在想,莫非朱大器有什么案子犯在左宗棠手里,正要传他归案? “你快说,他人在那里?快说,快说!”明明是要逮捕朱大器的神气。小张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张也是玲珑剔透的一颗心察颜辨色,心想,不知谁在左宗棠那里告朱大器状,当即开口向蒋益沣说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禀,就是朱观察运来的米。数目远不止这些。” “喔,有多少?”蒋益沣异常关切地说。 “总有上万石。” 蒋益沣大出意外。军兴以来,特别是浙江,饿死了,不足为奇,如今忽有一万石米出现,真如从天而降,怎不令人惊喜交集。 “朱大器这一万石米,岂止是雪中送炭?简直是大旱甘霖!”蒋益沣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