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天堂》 第一章 诞生时落叶飞升? 母亲生我那天是个早晨,太阳在教堂的顶尖上似露非露,城市的废气使整个城市混混沌沌。初秋的早晨天气还不冷,深色的树叶已经开始在树上打卷,刚梦醒的人们打着哈欠,伸胳膊甩腿地在自家门口朝着大街上无目的地张望。 水泥路上一辆老式灰色的伏尔加轿车不急不慢地行驶着,绕过惠工广场,转进了一条变窄一些的砖路上,最后驶进军区总院的门廊前,“哧”的一声停下了。司机先下了车,拉开车门,车上走下来一位军人。军人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穿一件发白的军装,领章帽徽出奇地鲜艳,军人个子不高,细长的两只眼睛没有神彩地眨了眨,拧着眉头,背着手顺着台阶向住院部病房走去。 年轻的司机一弯腰从车上抱下一位三岁的小姑娘,小姑娘一下车便挣开司机的双手,一蹦一跳地朝那个军人追去。 军人推开住院部门的时候,脚步停了一下,他在等三岁的女儿嫒朝。嫒朝没有看军人,闪身从父亲推门的胳膊下钻了过去。住院部走廊的灯还亮着,整个走廊此时还是静静的,小姑娘停下脚,犹豫地望一眼军人问: “爸爸,妈妈在哪里呀?” “往里走。”军人说。 “这里怎么这么暗呀?”小姑娘边走边说。 军人几步便走到了小姑娘的前头,还没到护士值班室门口,一个身着白大褂,白大褂领口露出很鲜艳的领章的女护士用很动听的声音叫了一声:“首长。” 军人哼了一声,点点头,护士在前面引路,她看到了三岁的小姑娘,弯腰把她抱在怀里。过了两个房间,护士推开一间病房的门,病房里有两张床,却只有一个面色苍白微闭双眼的女人躺在那里。女人睡了,军人瞅着女人眉头又拧了拧。 女护士放下怀里的小姑娘说了声:“我把孩子抱来。”军人没有吭声,他在那张空床上坐了下来,小姑娘跑到女人床边,伸出一双小手去拍女人的脸,边拍边喊:“妈妈——” 女人醒了,她看一眼小女孩,最后目光越过女孩的头顶望见了坐在对面床上的军人。女人笑了,转瞬间,脸上掠过一丝潮红,女人轻唤一声:“玉坤。”军人的眉头一点也没有舒展, 但他站了起来,并没有向床边走来。 女人的眼角陡然滚出泪水来。想说什么,喉头哽哽的却什么也没说出。小女孩伸出手去擦女人脸上的泪水,女人攥紧小女孩的手,目光仍然看军人。 这时护士把襁褓中的婴儿抱在怀里走了进来,护士把婴儿放在母亲身旁,解开襁褓,护士边解边说;“是个男孩。” 这个时候,我赤裸地袒露在襁褓之外,我突然放声大哭。男人的眉头又皱了一下,但马上就舒展开了。“好,好!”军人说。护士马上用襁褓又把我包裹上。女孩指着襁褓中的我说: “小弟弟,小弟弟。”女孩的表情惊喜不已。 那一年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九年初秋的一天早晨。我在一家人的注视下又被护士抱到了婴儿监护室,大哭的我嗅到了女护士衣领里散发出的那种体香,我的哭声嘎然而止了。 二十年后,当我伏在眉的背上,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记忆深处,“轰”然一响,瞬间的感受和二十年前的那一刹那沟通了。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再一次在我的灵魂里飘绕。 此时,我看清了眉那张汗湿的脸,有几缕短发粘在她汗湿的脸上,眉牙关紧咬,不停地喘着粗气,脚下错综复杂的荒草不时地纠缠着眉的双脚,山岳陡陡缓缓,杂木丛生。我想冲 眉说点什么,我把嘴凑到了她的耳旁,这时一股钻心的疼痛使我再次昏迷过去。 昏沉中的我,嗅着二十年前那熟悉的味道,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当十几年后,眉去澳大利亚前几天,我有幸和眉的母亲有了一次交往。眉的母亲已退休在家,从她的身上,仍能看出眉的影子。眉的母亲刚见我的那一刻愣了足足有一分钟,半晌才试探地问:“钟部长是你什么人?”我有些惊诧,不明白她一见面就问我父亲。当我回答完的时候,她差点惊叫起来,我看出她在掩饰着一种不安和惶惑,她背过脸去,把一头花白的头 发面向我,久久,她才说:“当年你还是我接生的呢。” 我心里猛地一颤。我以前曾无数次地听眉说过她母亲是个接产护士。当最初我明白了那一刻后,我的感觉里又飘过那股熟悉的气味。 我离开眉的母亲时,我看到她老人家已是满脸泪水。我不明白那种泪水,直到眉走了很多天以后,有一次我看见眉的母亲坐在父亲的面前,也是那样的泪流满面,我恍惚间,似乎悟到了什么。 我站在母亲的房间里,看着母亲的遗像,我心里滚热地叫了一声:“妈——”此时,我的泪水不知不觉已经夺眶而出了。 母亲在我的记忆里朦胧又遥远,眼前这张放大的遗像,使母亲一时间变得那样陌生。我久久地凝望着遗像,心里真切地叫了一声:母亲你好可怜。 母亲为了爱情死在了新疆石河子劳改农场,母亲却到临死也没有得到爱情。 每当眉依偎在我的怀里,像只小羊似地接受我的爱抚时,我常无数次地问过她:“当年你是怎么把我从丛林里背到战地救护医院的?”每次眉都不答,温顺的眼里流露出骄傲的神彩。 我知道,那眼神里不仅是骄傲,更多的是幸福,于是我就伏下身去吻那让我心动的眼睛。这时,那双眼睛就合上了,长长的睫毛似一片森林,使我一次次在森林中迷路。 我和眉相爱一切都缘于那次丛林之行,后来我听医生告诉我,眉背了我三天三夜才从森林里走了出来,三天哪,一个弱小的女子,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这个故事会让所有有心肠的男人流下泪来。三天里,我几乎没感到炸伤给我带来的痛苦,在我记忆的深处涌动着的却是那股让我终身难以忘怀的体香。 后来我拥着眉嗅着眉的身体,一次次感受着那种味道时,暂时我忘记了眉的痛苦和我的痛苦。现在,我思念着远在澳大利亚的眉,却被另一种罪恶折磨着了。 第二章 人与兽的距离 一九二三年,冬天。那一年爷爷钟楚国二十岁。 爷爷二十岁那天早晨,他莫名其妙地和少爷周晓天打了一架。头天夜里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大,天亮时便停了。爷爷和余钱等几个长工住在西偏房里,雪停了时,爷爷钟楚国就醒了,爷爷第一个跳下炕,光着身子,哆哩哆嗦地往炉子里扔了几块杂木拌子。炉膛的火快熄了,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星子在炙烤着新扔进去的杂木拌子。有烟从炉膛里冒出来,爷爷勾着身子打了个挺响的喷嚏,爷爷伸手从被窝里掏出光筒棉裤,不费力气地穿在了身上,又拽出棉袄披在身上。爷爷这时腾出一只手,捏了捏余钱的鼻子,余钱睁开眼就笑了,冲爷爷说:“小凤这娘儿们真害人,搞的我昨夜跑了两次马。”爷爷正在往腰上系绳子,这是东北长工最典型的打扮,他听了余钱的话,一股莫名其妙的心情让他不舒服。爷爷掀开余钱的被子,余钱顷刻赤条条地露在外面,余钱双手护住羞处,把身子弯成一只虾,惊惊乍乍地说:“老钟你干啥,你这是干啥?”爷爷没有理余钱,抓过狗皮帽子戴在头上,出门时,他回头朝冒烟的炉子看了一眼,爷爷扛起一把铁锹给自己铲出一条道,这条道他一直铲到少爷周晓天的窗下。 爷爷二十岁那一年给靠山屯的周家打长工,周家是方圆百里的首富。周家不仅有地有房子,在天津卫还有一笔买卖。周家当家的周大牙隔三差五地去天津卫照看自己的买卖,靠山屯的人都不知道天津卫周家有什么买卖,但每年周大牙带着两个保镖,手里提着沉甸甸的皮箱从天津卫回来,这时周大牙就张罗着盖房子买地。周家有很多银两,白花花的银子用不完,周大牙就在自家的屋里挖了一个窖,把白花花的银子放在窖里存起来。那个窖就是爷爷和余钱两个人挖的。刚开始两个人不知挖那窖干什么,晚上周大牙的房里大门紧闭,一个个神色慌张。爷爷和余钱出于好奇,悄悄地凑过去,舔破窗纸就看见周大牙一家,正把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往窖里藏。爷爷拉着余钱的衣角蹑手蹑脚地溜回来,余钱半天才喘过气来,啧着牙花子说:“他娘的,周家有这么多钱呀,吓死我了。”爷爷拍一拍余钱的肩说:“以后我也会有钱。”那时爷爷还没有想到要当土匪。余钱想笑,但看到爷爷那双坚定的眼睛便把笑憋了回去。余钱吸了口气说:“钟大哥,你有钱也会埋起来么?”爷爷说:“不,我有钱就盖一个不怕冷的房子,房子里修满炉子,热乎乎地睡觉。”余钱就笑着说:“老钟你就爱睡觉。” 那天早晨,爷爷怀揣着莫名其妙的心情站在少爷周晓天的房下,爷爷无法形容那天早晨的心情,但他觉得那天早晨,他的心里似压了一块冰冷的石头,让他喘不上气来。刚下完雪,天气还不是非常地寒冷,爷爷站在周晓天的房下,他瞅着窗纸上贴着的双喜字,心里就别别地狂跳不止,浑身的血液欢快地在他周身上下乱窜,他嗓子眼发干,这时爷爷感到小腹一阵压迫,尿憋得很急。他这才想起,起炕之后还没有撒一泡尿,他就急慌慌地来到了少东家的房下,直到这时,他才理出莫名其妙的心情。他理顺心情之后,便不再莫名其妙了,一下子变得很有目的和执拗起来。此时,爷爷不想撒尿,他想站在少东家的房下,他手里握着铁锹,现在他几乎忘记了站在房下是为了给东家扫雪的。他站在少东家的房檐下,听到了小凤正和少爷在炕上嬉闹。小凤娇嗔地说:“我不嘛,不嘛。”小凤说这话时,明显地带着天津卫的口音,那时爷爷还不知道天津卫在什么地方,他只知道天津卫一定离靠山屯很远。小凤撒娇地说这话时,爷爷同时听到周晓天火烧火燎的声音说:“这样怕啥,这样比那样舒服。”那时爷爷还不懂得什么是房事,但他知道自己是一座火山,一座随时都能爆发的火山,这座火山让二十岁的爷爷有用不完的力气;不谙房事的爷爷听到周晓天和小凤在炕上调情,爷爷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住不动了,他还第一次这么近地听到小凤的说话声。接下来,他又听到小凤一句更让他窒息的话,“哎哟,慢一点儿。”接下来,爷爷就听到了一片杂乱的声音。此时,爷爷真想一铁锹砸碎窗子,让小凤暴露在他的眼前。接下来他听到了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昏浊的呼吸和小凤娇嗔的呻吟。不谙事故的爷爷,此时也明白了,那房子里面,火炕上正在发生着什么。一股火在爷爷的胸膛里乱窜,他无处发泄,他挥起铁锹拼命地去铲地上的雪,雪在他眼前扬洒着,爷爷干得吭吭吃吃,爷爷透过扬起的雪看到余钱袖着手站在西偏房的门口冲 他笑。爷爷拄着铁锹大口地喘气。屋里已没有了动静,余钱歪着膀子,袖着手吱吱嘎嘎地朝爷爷走来。这时周少爷的房门“吱”的一声推开了,周少爷清清嗓子,朝雪地上吐口痰。周少爷的一张脸很白,爷爷在周少爷的脸上看到了两排细密的牙印,爷爷在心里说,自己的嘴咬不着自己的脸。爷爷这么想的时候,周少爷说话了,周少爷披着一件狐狸皮大衣,扣子还没系完,周少爷边系扣子边说了:“钟小子,干活轻着点,别那么撒野。”爷爷听了周少爷的话,喉头咕噜了一下,他知道周少爷比他还小一岁,周少爷十四岁就去天津卫念洋学堂,在天津卫念完洋学堂,就娶了天津卫的小凤回来在家里猫冬。他从老东家那里听说,少东家一开春就走,去天津卫,还要坐船出国。 少东家周晓天说爷爷的时候,余钱走了一半停下脚,他弯着腰在系鞋带。少东家说完这话时,看也没看爷爷一眼,踩着深深的积雪,去了茅房。爷爷这时听到小凤在哼一支歌,爷爷就想,少东家说自己时,小凤一定听到了,小凤会不会笑话自己。这么一想,他的心又开始莫名其妙地乱跳了。他心想,你不让我撒野我偏撒野,这么想完,他就弯下腰,一次次把铁锹插到雪里去,又把雪朝四面八方扬去,上茅房回来的周晓天被爷爷扬起的雪洒了一身,还有几粒顺着脖领钻到身子里,周晓天有些恼了,他顶着雪走到爷爷身后,朝正在扬洒的爷爷踢了一脚说:“让你慢点,你聋了?!”其实那一脚踢在爷爷的小腿上一点也不重,周少爷也没想真踢,意思是想提醒一下爷爷把雪扬得慢一点。爷爷正憋着一股火,他侧脸的时候,看到屋里走出来的小凤,小凤的两颊潮红,刚才的云雨之后痕迹还没有在她脸上褪去。小凤一件红绸子袄包裹着她结实饱满的身子,她扭着腰肢也朝茅房走去。她踩着周少爷刚踩出的脚印,身子一扭一歪,很好看。这时爷爷脑子里冒出一个坚定的想法,周少爷踢了我一脚一定让小凤看见了。爷爷这么想的时候,热血灌头,他此时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个长工,他抡起铁锹朝周少爷砸去。周少爷这时已经转过身,准备往屋里走了,他没料到爷爷会敢用铁锹砸他。爷爷舞起铁锹时,带着一股风声,那股风还旋起一缕雪雾,后来铁锹砸在周少爷的肩上,声音很闷,“噗”的一声,周少爷没有大叫,只“哼”了一声便向前扑去,最后倒在雪地上。走在半途中的小凤回过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爷爷望着倒在雪地上的周少爷这时才清醒过来,他傻了似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那一把铁锹。余钱目睹了刚才那一幕,十六岁的余钱也傻了,他不明白眼前的一切会是真的。这时余钱看见老房东的门开了,老房东周大牙推开门正朝这面张望,老房东眼神不好一时还没看出个名堂。余钱这时跑过来,拽了拽爷爷的衣角,哭了般地说:“你还不快跑?”这时爷爷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吁了口气,他张惶地往雪地里跑去。爷爷跑得很快,手里还提着那把铁锹。爷爷跑出了周家,他像一只没头苍蝇,朝山里撞去。那一年山里很冷。 父亲在老虎屯被狗咬了一口,那一口咬在小腿肚子上,父亲一声没吭。父亲清晰地听见狗的牙齿咬透陈年棉絮,又咬断肌肉纤维的断裂声。父亲转过身,举起了手里那大半个铁碗,铁碗里装着讨来的半碗黄灿灿的玉米,铁碗和玉米一起砸在狗头上,那只瘦狗哼了一声,从父亲的腿上拔出牙齿,冲父亲龇了龇牙,退后几步蹲在雪地上,仇恨地瞅着父亲瘦小的身躯。 父亲摔了讨饭碗,站在老虎屯外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世界心里空落得无依无靠,此时父亲很冷也很饿。一大早他就跑出来讨饭了,只讨到了半碗玉米,此时那半碗玉米正黄灿灿地撒在雪地里。一股白毛风兜头刮来,父亲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觉得腿肚子尖利地疼了一下。他此时非常想家。回到家里虽然也饿,但家里却能抵挡风寒,想到这,他一步步向雪地里走去。父亲趔趄着身子,那只被狗咬伤的腿不时地发出钻心的疼痛,父亲咬着干裂的下唇,一步步朝家里走去。 离老虎屯十几里外的一个三面环山的山沟里,矗着两间木格楞,孤零零地立在山脚下的一块平地上。山坡上生着稀疏的柞木,柞木的树叶早已落光了,又被一层厚厚的大雪覆盖住,雪地里只露出青黑的柞树枝丫,情冷地在风中呜咽着。父亲远远地就看见了爷爷,爷爷独自一人蹲在木格楞后面山坡上,一口口地吸烟,眼睛呆痴地望着远方。父亲一看到爷爷心里就紧了一下,沉了沉。奶奶昨天又走了,扔下爷爷和父亲。父亲一大早醒来的时候,就看见爷爷正蹲在外间的炕前一口口地吸烟,屋里烟雾弥漫,爷爷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几岁,他红肿着眼睛狠狠地盯着眼前的一个什么地方,仿佛爷爷已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父亲被烟呛得咳了半晌,抓过腿下的衣服穿上,他知道,爷爷一会儿就要去寻找奶奶。奶奶每次走,爷爷总是这样,在父亲的记忆里奶奶很少和爷爷说话。倒是经常听到爷爷喋喋不休地和奶奶说话。奶奶不理爷爷,奶奶经常出走,爷爷便去找,也许一天,或许两天,爷爷总会找回奶奶。有时爷爷找不到奶奶,奶奶自己也回来,奶奶一回来就搂住父亲哭。爷爷这时就蹲在炕下,喜形于色,瞅着奶奶的脸,瓷了眼珠。奶奶经常出走,影响了爷爷的情绪,爷爷的心里一直装着奶奶,忘记了过日子,忘记了父亲。家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父亲便靠讨饭过日子。 父亲看到爷爷蹲在山坡的雪地上愁眉不展,父亲就知道,此时奶奶一定还没有回来。父亲拐着腿,走进屋里时,看到屋里的一切和他早晨走时一模一样,心里就更加空漠了一些。炕上一床被子还没有卷起,一对红布枕头散乱地扔在炕角。 父亲在屋里转了一圈,他想哭,他重新走到外间时,看到敞开的铁锅里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他又抬眼看到灶台上木盆里还有一把高粱米,父亲咽口唾沫,他不忍心去看那一点点高粱米,他知道,奶奶回来时一定很饿,应该留给奶奶吃。父亲坐在门坎儿上,他很累也很无力,狗咬伤的腿发木发胀,父亲倚着门根儿毫无目的地张望着远方。这时,天地间很静。时近中午,太阳有气无力地照在雪地上,雪野里发出一片惨白的光,刺得父亲眯起了眼睛,父亲想睡一觉,可肚子里咕咕地叫着,怎么也不能让他安定下来,父亲又咽一口唾沫。 这时在父亲散淡的视线里,他看到一个人一点点地向这里走近,起初那一瞬,父亲以为是奶奶,当那人又走近了一些,他才看清那人不是奶奶,而是一个男人。那男人穿了一件不知是什么皮的袄,毛在风中的吹拂下,不时地摆动着,父亲没有注意这些,他被来人腰间那点红吸引住了。那是一块飘动的红绸布,红绸布在那人的腰间飘来荡去,父亲的眼皮就跳了一跳。那人喘着气,呼出的哈气顷刻变成了雾在眼前飘,父亲能听到那人踩在雪地上的“嘎嘎吱吱”的声音了。父亲仍然盯着来人腰间那块红绸布,那块红绸布在父亲的眼里太有色彩了。 来人更近了,父亲能看清来人的眉眼了。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生着挺硬的胡须,父亲只看了一眼,又把目光盯在了那人的腰间,他看到了有一把枪,插在来人的腰间。父亲突然地想撒尿,父亲认识枪,.他在老虎屯的赵家见到过挂在墙上的枪,那把枪把儿上也系了一块红绸布,红绸布很鲜艳,衬托得枪很旧。赵家有枪,赵家就有很多吃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父亲讨饭时经常路过赵家,他看到赵家的老小经常吃白米饭和猪肉,还有墙上那把枪。 父亲看到来人腰间那把枪心里就跳了一下,来人临进门时,停了一下脚,他朝山坡上的爷爷看了一眼,只一眼,很快又低下头瞅了一眼父亲,父亲仍盯着那枪。 “小孩儿,有吃的么?”那人说。 父亲激灵一下醒过来,他慌忙从那人的腰间移开目光,瞅着那人张开的嘴,他看见了一排坚硬的牙齿,那牙齿在寒冷中闪着光,父亲又哆嗦了一下,那人笑了笑,伸出手在皮衣怀里掏了半晌,掏出一小块银子,递给父亲。父亲没去接那块银子,那人又笑一笑,把那块银子放到窗台上。那人探头往屋里看了看,好似叹了一口气。父亲的心里别别地跳着,他立起身,被狗咬伤的腿一阵利痛,他差点跌倒,那人扶了父亲一下,父亲的身子歪在那人的腰上,父亲的肩膀被那人腰间的枪硌了一下。父亲慌慌地往锅下面架柴禾,火很快燃着了。父亲端过那个木盆,往那里盛了些水,最后盆里那半碗高梁米连同水一起倒在锅里。那人似乎很疲惫了,一进屋就坐在门坎上,刚才父亲坐过的地方,望着父亲手忙脚乱地做着这一切。 父亲用劲地往锅底里塞着柴禾,锅里发出吱吱的水响,父亲想到了奶奶,奶奶的米被放到了锅里,就要被这个人吃了,他用眼角瞥了一下窗台上的银子,父亲就想,这人一定很有钱,有枪的人都有钱,这人一定是饿坏了才来吃高粱米。父亲又看见了那人腰间的枪,那人坐了一会儿,头一点一点地在打瞌睡,父亲看到那人的样子,想笑。 很快,锅开了。那人醒了。一股米香从锅里溢出来,父亲又咽了一下口水,那人迫不急 待地掀开锅,用放在一旁的铁碗舀了半碗粥,稀溜稀溜地喝了起来,父亲又舔舔嘴唇,咽了口唾沫。 那人很快喝完了那半碗,立起身,又从锅里舀了一下,此时锅里只剩下一点米汤了。那人抬头看一眼父亲,笑了笑,又埋头,稀溜稀溜地喝了起来,父亲想:他比我还饿。 那人喝完了粥,并没马上走,转身走进了里屋,一头倒在炕上,他倒下去时,拾过了一只红枕头放在脑下,那人舒服地哼了一声。父亲看到那人躺下了,拿过那人用过的碗,伸手在锅里把剩下的那点米汤一点点地抹进碗里,连同碗底被父亲飞快地舔干净。父亲干完这些,他听见那人的鼾声,父亲立在里间的门框上,看到了那人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已经睡着了。 父亲又看见了那人腰间的枪,他知道枪能打死人,父亲向前挪了一下脚,离那枪更近了一些。那支枪随着那人的呼吸在肚子上一起一伏。父亲想,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那支枪,抓住那支枪枪就是自己的了。此时父亲又想撒尿,眼前又闪过赵家墙上挂着的枪,还有那白米饭和猪肉。想到这儿,父亲又咽了口唾沫,就在这时父亲伸出了手,心已经停止了跳动,父亲抓过了那支枪,枪口冲向了那人,那人一翻身坐了起来。“吧嗒”,父亲手里的枪摔在炕上,那人抓起枪,看了看,又插在腰里,冲父亲笑了笑,父亲一时不知自己在哪里。那人利爽地跳下炕,站起身,拍了拍父亲的头。 “小孩儿,谢谢你。”那人临出门时说。 那人说完这话跨出门坎,就在这时,父亲说:“我跟你走。” 那人停下了,转过头,吃惊地盯着父亲。 父亲又说:“我要吃饭。” 那人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半晌,转过身子朝爷爷坐的地方看了一眼,迈动双脚走了。 父亲拐着腿随在那人身后。 爷爷仍坐在那儿,似乎没有看到眼前这一切,两眼仍望着远方的雪地。 一九六七年十月,秋天过早地降临了。那几天在我印象里是最灰暗无光的日子。枝叶和纸片一起在秋风中飘舞,人群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了。 我家住在军区家属院一座二层小楼里,楼下是车库,还有几个房间,里面住着司机和杜阿姨,我是杜阿姨带大的。白天父母一上班,家里就剩下我和杜阿姨,杜阿姨有着让我听不懂的口音,杜阿姨经常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十月的那几天,父亲突然不上班了,闲在家里楼上楼下咚咚地走,不时地抓起电话。父亲气冲冲地抓起电话,却小心翼翼地讲话,满脸堆着笑。每逢这时,杜阿姨就牵着我的手从二楼来到楼下她的房间里,杜阿姨把我抱在怀里,望着窗外晦暗的天空,天空中有两片枯树叶在风中飘舞。我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从大人们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不幸。 我自小就是个忧郁的孩子,平时很少说话,姐姐那时已经上学了,早出晚归的。姐姐在家时,我和姐姐有许多话要说,每次姐姐放学回来,姐姐总要拿出一本本书,摆在桌子上,然后翻开书告诉我今天学了什么。那时课本上有很多图画,图画里有北京的天安门,有工厂冒烟的烟囱……我很爱看姐姐的书。姐姐要写作业了,便把不用的书塞到我怀里,让我坐在椅子上看,她便埋头写字。姐姐媛朝是我的朋友。从我记事起,很少能见到父亲的身影,他早出晚归的。每天夜深才回家,早晨我还没醒父亲又出门了。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只是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和院里那些穿军装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如果父亲站在一群穿军装的人群中,我一定认不出哪个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一下子闲在家里了,我觉得生活中突然多了一个人,一个我并不熟悉的人,我感到恐慌。 杜阿姨抱着我望窗外的时候,我感到有两滴凉凉的东西落到了我的脸上,我抬起头,望见杜阿姨哭了。杜阿姨的脸上正有两滴泪水从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流出来,杜阿姨的脸上已有了些细碎的纹路了,那眼泪就穿过那些纹路很曲折地落下来。在我的印象里,杜阿姨这是第二次哭。 我发现第一次杜阿姨哭,是在刘叔叔看仓库的小房里。杜阿姨带我到刘叔叔这里来玩,便把我放在院里,院子里有很多汽车轮胎,那是用旧的轮胎,大部分很整齐地码在院子里,还有几只散放在院子里,我就玩那些轮胎。我玩够玩累了,便走进刘叔叔的小房子里找杜阿姨,我就看见刘叔叔用劲地抱着杜阿姨,杜阿姨的脸贴在刘叔叔的脸上,刘叔叔背对着我,那时我看见杜阿姨的眼里也正有两滴泪水滚落下来。那时杜阿姨闭着眼睛,浑身颤抖不止,我好像听到了杜阿姨牙齿打颤的声音,我呆立在那里好半晌,杜阿姨睁开眼睛,看到了我,她慌乱地推开刘叔叔,一下子抹去脸上的泪,弯腰抱起我,临出门时,回过头冲刘叔叔说了句:“我回去了,你想开些。”那是我见到杜阿姨第一次哭。 杜阿姨发现了我正在恐惧地望着她,她没有急于去擦眼泪,而是叹了一口气,叨咕一声:“唉,都是苦命人啦!”我不明白杜阿姨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这样没精打采的日子又持续了几天,终于有一天,妈妈也不上班了,姐姐也不上学了。家里还来了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大家坐在一起的时候,曾说到过武斗和爷爷,我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和武斗和爷爷有什么关系。更多的时候一家人便都不说话,愣愣地相互瞅着。到我们家来的这些人中,有一个和母亲长得有些相像的女人,我见到那女人第一天时,母亲就抱着我让我叫她大姨,我就怯怯地叫了,大姨就把我抱在怀里,叹口很长很长的气。 此时母亲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大姨也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望一眼母亲,母亲的眼圈红了。我再望大姨,大姨的眼圈也红了。不一会儿,屋里所有女人的眼圈都红了。这时我抬头惘然回顾,看到了父亲,父亲苍白着脸,把头仰靠在椅子背上。这时我突然发现,父亲那身发白的军装上没有了领章和帽徽,在有领章和帽徽的地方,留下了三块深色,父亲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这时姐姐嫒朝牵着我的手,来到了她的房间里,那一年姐姐上三年级,在我的眼里,姐姐已经是个大人了。姐姐关上门,用眼睛盯着我半晌说:“小弟,姐姐走,你想不?” “想。”我说。 这时我看见姐姐的眼圈也红了,她一把抱住我,狠狠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放开我又那么定定地瞅着我,最后.说: “姐姐要走了。” “去哪儿?”我不知道姐姐还要出门,在我的印象里,姐姐从来也没有离开家。 “我和爸爸妈妈一起走,你跟大姨走。”姐姐说。 “我不和大姨走,和你走。”我执拗地说。 姐姐大人似地叹口气,便哭了,哭得嘤嘤的,半晌,姐姐媛朝止住了哭,抱着我的头带着哭音说: “爸爸犯错误了,爸爸妈妈和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你小,让你跟大姨走。” 我不知道什么是犯错误,也不知道很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但我却坚定地说: “不。” 接下来那几天,家里一切都乱了。先是翻箱倒柜,再后来把箱子柜子里的东西打成包裹,拉到车站先托运走了。 临分别前的夜里,一家人都坐在了客厅里。父亲、母亲、姐姐和大姨,还有杜阿姨抱着我。父亲一句话也不说,我看见父亲闭着眼睛,头靠在椅背上。妈妈和大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我躺在杜阿姨的怀里,眼皮很沉,姐姐嫒朝拉着我的手坐在杜阿姨身旁。这时我看见大姨的目光一会儿望一眼姐,一会儿望一眼我,大姨终于说: “媛朝懂事了。” 这时我感到手背上热热潮潮的,我扭过头,看见姐姐正亲我的手背,姐姐的两眼里含着眼泪。在很多年以后,每当我思念远方姐姐的时候,怎么也忘不掉眼前这一幕,在我的记忆里,姐姐的形象定格了。可惜,当时我还没有真切地意识到,这样一别就是十几年。 后来我朦朦胧胧地在杜阿姨怀里睡着了,模糊中我觉得母亲把我抱在怀里。夜里我几次在梦里醒来,都看见一屋子人仍那么坐着,灯光不明不暗地照着,姐姐嫒朝一直抓着我的手歪靠在母亲的身上也睡着了,姐姐睡着的时候眼角上还挂着泪,梦中她仍在抽抽噎噎的。这时我就想起了姐姐白天对我说的话,我知道,姐姐和妈妈爸爸一道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想到这,鼻子一酸,泪水就流了出来,我抽抽噎噎的,不知不觉又睡去了。 天亮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去了火车站。这回是大姨抱着我,母亲领着姐姐,爸爸和杜阿姨的手里都提着东西。 后来,姐姐和爸爸妈妈一起上了一列火车,姐姐临出门时,又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间里,姐姐的房间此时已经很乱了,只有一张光板床立在房间里,姐姐打开她的书包,从里面拿出她学习的课本递给我说: “弟,你喜欢的书,姐送你了。” 我接过姐姐给我的书,我知道那书里有我喜欢的天安门彩色图画。我抱着姐姐给我的书。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保存着姐姐给我的当时编印的小学三年级课本。每当我思念姐姐的时候,我都要拿出姐姐送给我印有天安门图画的书一遍遍地看,以后的很多年里,我读过很多书,但从没有读姐姐送给我的那本书那么亲切。 列车“咣”的一声开动了,这时我听见姐姐嫒朝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小弟——”母亲泪如雨下,她从车窗里伸出手似乎要把我抱住地那么张了一下,终于哽咽地喊了一声我的名字:“钟山——”这时我看见父亲没有朝这里看,他在望着列车那一面窗。我终于觉得一家人真的远离我去了,我“哇——”的一声哭了。大姨抱着我趔趄着向前跑了两步,这时姐姐和妈妈仍在喊着我:“小弟——”“钟山——” 当时我没有意识到那次和母亲一别竟是永别。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一张含泪苍白的面孔。我哭着喊着,列车无情地远去了,只留下岔路口亮起的红色信号灯。 送走妈妈姐姐和爸爸,大姨抱着我上了另一列火车,我仍哭着喊着,大姨就说:“钟山,别哭,咱们坐车追姐姐去。”我信了,我停止了哭闹。 送我和大姨时只有杜阿姨,杜阿姨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挺着一个臃肿的腰身,车上车下地递东西找座位,车要开时,杜阿姨下车了。杜阿姨望着我时,眼里含着泪,杜阿姨说:“苦命的一家哇。” 我说:“咱们一起找妈妈去。” 杜阿姨说:“姨不去了,姨看家。” 列车启动了,杜阿姨臃肿的腰身渐渐地在我的视线里模糊了,我看见杜阿姨在用衣角擦眼泪。 后来杜阿姨回了江西老家。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次使我们家发生的一切变故,都缘于那次武斗。 那是一次震惊全国的武斗,造反派是红卫司令部,保皇派是红星司令部。两个司令部刚开始辩论,后来就武斗上了。 打了三天三夜不可开交,死了很多人,血流满了路面,那是一场巷战。后来部队出动了,指挥这次镇压武斗的是我父亲,我父亲调了两个团的兵力,起初是想阻止这次武斗,当部队开到交战双方中间时,双方都以为是冲自己来的,便一起冲部队开火了。一时间,部队两面受敌,部队战士没有接到开枪的命令不敢还击,成片成片地被打死。在望远镜里看到眼前景象的父亲野性爆发,他冲身旁的一个参谋说:“开火。”部队便开火了,两个团的兵力,又是正规军,不到一个小时,便把两方面的组织打得七零八落。就在那次武斗中,红卫派的一个成员是当时中央首长的儿子,也被流弹击中,后来这事闹到了中央,中央为了防止更大的部队骚乱,便停了父亲的职,发配到新疆石河子一个农场改造,后来父亲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罪名。 其实,后来父亲有很多次机会从新疆回来,当调查历史时,因为我爷爷有那段不清不白的历史一次次搁浅了。从那时起,我父亲便恨我爷爷,恨我爷爷不清不白的历史。 第三章 手枪上的红绸子 爷爷的老家在山东威海,那是一个习武之乡,对发扬光大民族传统武术有着悠久的传统。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爷,因家乡闹旱灾,带着爷爷逃出了山东,过山海关的时候,太爷染上了病,太爷带着病在爷爷的搀扶下继续往前赶,走了三天三夜,来到奉天郊外的一个地方,太爷就不行了,爷爷眼睁睁看着太爷倒完最后一口气,闭上眼睛,爷爷用双手在土里扒了一个坑,便把太爷埋葬了。埋葬了太爷,爷爷又继续往前走,最后来到了大兴安岭下,爷爷举目无亲,便做了周家的长工。 冬天那一天的早晨,爷爷为了在周家太太小凤面前维护一个二十岁长工的尊严,抡圆了铁锹,把周家少爷打倒在雪地里。他想,那一锹一定打死了周家少爷,欠债还债,杀人偿命,爷爷牢牢记着中国这条古训,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一口气跑到了大兴安岭的山上。 大兴安岭白茫茫一片,树木繁杂,别说藏一个人就是藏下个千军万马也不容易被人找到。爷爷跑到山脚下时,就清醒过来,他知道,无论如何也回不去周家了,在这方圆的屯子里也不会再容下一个二十岁的他了。在这种时候,只有进山了。爷爷在进山时,用提着的那把铁锹把自己的脚印铲平了。在以后的日子里,爷爷在山上过了一段近似野人的生活,那把铁锹无疑成了爷爷的重要工具,打猎、剥皮都派上了用场。当时爷爷提着那把铁锹,并没想到一把铁锹会在他的以后生活中派上这么大的用场,当时完全是因为紧张,他忘了扔掉手中的那把铁锹,于是那把铁锹就随他进了山里。 爷爷狼狈地走在荒无人烟的大兴安岭山脉上,刚开始,他有些为自己轻率的举动后悔,可他一想到小凤那双眼睛,还有那笑,他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爷爷终于在一个山凹里找到了一个猎人用的窝棚。这个窝棚是春秋时节猎人狩猎住过的,窝棚呈“大”字型,用木格楞搭成,又用草盖着,窝棚里排着一层粗细均匀的木头,用来当床,爷爷发现了这个窝棚,无疑遇到了救星般亲切。他三步并成两步奔过去,惊飞了一群野鸡。爷爷在窝棚里看到了猎人留下的打火石和引火的绒线。爷爷清理完窝棚,就拣来一些干树枝为自己升起了一堆轰轰烈烈的大火来。大火烤着爷爷,烤着雪地,爷爷就饿了。爷爷想到了野鸡,他提起铁锹走了出去。那时节大兴安岭的山上,野鸡很多,天冷,野鸡都挤在树丛里,树丛里浓密的树枝给野鸡们挡住了风寒,野鸡飞不起,只能在树丛里乱窜,爷爷便挥起铁锹,不费吹灰之力就拍死了几只野鸡。爷爷把野鸡们放到火上烤,不一会儿,野鸡的香味便散发了出来。爷爷吃完野鸡,躺在温暖的窝棚里,一时间爷爷心里很空落,此时爷爷前所未有地开始思念起周少爷的太太小凤来。 小凤嫁给周少爷前后也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爷爷从看到小凤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这辈子再也忘不下小凤了。 小凤是天津卫一个盐商的女儿,周大牙在天津卫有买卖,而且买卖做得又很红火。周少爷几岁时便被周大牙接到天津卫读私塾。那时节,周少爷每年回来一次有时两次。读完私塾的周少爷,又在天津卫读中学,那时父亲已经来到周家做长工了。周少爷比爷爷小一岁。天津卫开放的程度比东北早,北面就是北平,那时节已经公开鼓励男女同校了,周少爷就和小凤在同一个学校里读书。读书的少男少女在新思想、新观念的感召下,就开始偷偷地恋爱了。周少爷的一张脸长的白白净净,细长的眉毛,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酒窝。周大牙做着一笔买卖,他供养着独生子周少爷念书不惜重金。周少爷那时穿长衫、戴瓜皮帽,那时是很风流很潇洒的。 小凤是被公认的校花,小凤不梳辫子,而是齐耳短发,圆圆的白里透红的脸上,似用笔画出的弯弯细细的眉毛,大大含水的眼睛。说起话来笑语莺声。 一对少男少女在校园里自由地相爱了,起初小凤的父亲盐商反对这门婚事,当周少爷向盐商求婚时,遭到了拒绝,后来盐商很武断地把小凤关到了家里,小凤不从父命,毅然地从家里逃了出来,重新返回了校园。那时校园已经放假了,周少爷为了等待小凤而没有走。小凤找到周少爷时,两个人便公开在校园里同居了。被迫到学校来的盐商抓住了,盐商非常恼火,状告了那时的教育司,学校自然不敢得罪当地这些名商富贾,他们还要靠这些人吃饭。当下便决定开除周少爷和小凤的学籍。那一年,周少爷十八岁,小凤十六岁。开除学籍也并没有能扑灭这对痴情男女的爱情之火。两个人依然常来常往,盐商后来见闹到这种程度,且自己的女儿已经和人家生米做成了熟饭,也就默认了这门亲事,但发誓自己决不和周家往来。其实当时盐商不同意这门亲事,是因为盐商瞧不起周家发财的行业。 东北大兴安岭角下靠山屯的人们并不知道周家在干什么买卖,周大牙每次回来也闭口不提。自己的买卖。真实的情况是,周大牙在天津卫开了一家妓院,周家是做的皮肉生意。做买卖的商人中,地位低下得让人瞧不起的无疑是妓院老板,盐商出于自己的良知,才不肯答应这门亲事。 盐商和周家拒绝来往,周少爷没滋没味地在天津卫住了一段时间后,那年冬天回到了靠山屯。 周少爷领着少奶奶走近周家大院时,正在往粮仓里装粮食的我爷爷,看见了随在周少爷身后走进来的小凤。小凤穿了一件裘皮大衣,那大衣穿在小凤身上该凹的凹,该凸的凸。小凤读过书,识文断字,思想又很解放,一双顾盼流莹的眼睛望人望景的时候,很有内容,一点也不空荡。小凤望见了周家高高的粮仓,我爷爷当时扛了一麻袋玉米,走在颤悠悠的跳板上,正准备把一麻袋粮食倒进粮仓里。小凤看见那有二层楼房高的粮仓就惊呼一声:“天哪!真高!”我爷爷被那一声惊叹震得倒吸一口气,爷爷转过身,就看见了小凤那一张仰起的脸,爷爷站在高商的跳板上,不仅看清了那画儿似的眉眼,还看清了裘皮大衣下那粉嫩丰腴的脖颈,爷爷看到这些,浑身仿佛突然被电击了一下,差一点从高高的跳板上摔了下来。 从那一刻,爷爷在心里也惊叫一声:“老天爷呀!”爷爷忘不了周家少奶奶小凤了。 在以后的时间里,爷爷经常看见周少爷陪着小凤在院子里散步,踩着积雪“吱吱嘎嘎”一路轻盈地走过去。小凤很会笑,笑声也好听。小凤笑的时候,先在脸上漾起两个小小的酒窝,那酒窝似投在湖水里的第一圈涟漪,随着笑声,那涟漪一圈圈在整个周家大院里飘荡,在靠山屯里飘荡。 晚上,爷爷和余钱躺在西偏房的炕上,爷爷和余钱都睡不着,两个人都有心地去听上房里周少奶奶传出来的每一丝响动。 “周家少奶奶简直不是人托生的,你看人家是咋长的!”余钱在半夜有时候自言自语地说。 爷爷望着漆黑的夜,嗓子眼一阵发干。 “咦,你说怪不,周家少奶奶上茅房用挺大的一块纸,还是红的,你说怪不?”余钱睁大眼睛,蹬着黑暗中的爷爷。二十岁的爷爷觉得此时自己都快爆炸了。他趁余钱睡着的时候,他去了一次茅房,他在月光下看见了那块小凤的月经纸,那是用稻草做的草纸,草纸中央有一朵暗红的印迹,爷爷在那一晚飞快地把那块小凤的月经纸掩在怀里,后来又放到了枕下。梦中,爷爷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那些日子,爷爷总觉得自己有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那天下雪的早晨,周少爷当着小凤的面踢了他一脚,他便再也忍不住了。 爷爷躺在猎人窝棚里思念小凤,日子转眼过去了几天。 那一天,他坐在窝棚里望着满山的雪时,他看见有二个黑点正在一点点向这里靠近。爷爷一下子缩紧了身子,他无声地摸起了身边的铁锹。 十三岁的父亲,盯着那人腰间的那块红绸布,一拐一拐地随着那人走去。走到山脚下,父亲回了一次头,他模糊地看见爷爷仍坐在山坡上,他看不清爷爷的目光。父亲用劲地又咽了一口唾沫,一股高粱粥余香在他嘴里飘绕。 这回,他再次转回头的时候,满眼里只剩下那块火红的红绸子了。 走了一段,那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父亲,父亲也停下脚步望着他。那人说:“你不怕打仗?”父亲盯着那人腰间的枪,又咽口唾液,这次他觉得嘴里有些苦。父亲茫然地摇一摇头,那人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扶住父亲的肩头,用劲地捏了一下,父亲咧咧嘴,那人说:“走吧。”父亲就随着那人一拐一拐地走了。 那人是东北自治联军的肖大队长。那一年,东北抗联被日本人打垮了,后来又整编了一支抗日的队伍,取名叫自治联军。 肖大队长的母亲死了,他回家去奔丧,回来的路上,他又困又累,遇上了父亲,父亲随着他参加了自治联军。 那时父亲坚信,有一支枪就会有白米饭和猪肉吃。 肖大队长把父亲带回驻扎在山里的自治联军营地,营地是自治联军临时搭起的棚子,十几个人挤在一个棚子里睡,那棚子长长的有一溜。父亲随肖大队长来到自治联军营地,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得到一把枪,而是得到了一条皮带,肖大队长让他扎上,他就扎上了。扎上皮带的父亲就是自治联军的战士了。父亲没有像那么多人挤在棚子里睡,他和肖大队长、教导员睡在一个棚子里。肖大队长和教导员向每个小队发通知,就让父亲一个棚子接一个棚子去通知。父亲成了大队部的勤务兵。 父亲没有得到枪,赤着手一趟趟地在山岭间奔跑着送通知,他那被狗咬伤的腿,让肖大队长找到卫生员上了些药很快就好了。没有枪的父亲没能吃上白米饭;更没吃上猪肉,父亲就很遗憾,他发现那些有枪的人也没能吃上白米饭,但他仍坚信,只要有一支枪,白米饭迟早会吃上的。 肖大队长有时带着一群自治联军在雪岭上操练,人们趴在雪地上,怀里都端着枪。父亲就站在一旁看。一天他忍不住趴在肖大队长身边,瞅着肖大队长长满胡子的脸说:“我要有支枪。”第一遍他说的声音很小,不知是不是肖大队长没听见,肖大队长没反应,举着手里的枪瞄山坡上一棵有鸟巢的树。父亲又大声地说了一遍:“我想有支枪。”这次肖大队长回过了头,站起身,父亲也站起身。肖大队长喊过一个正趴在雪地上练习射击的战士,让那战士把一支三八枪递到父亲的手里,父亲抱了一下,没抱住,枪掉在了雪地上。肖大队长笑了,那个战士也笑了。肖大队长走上前,拾起那枪,往父亲腰边一戳,枪筒高出父亲半头,肖大队长拍一拍父亲瘦弱的肩头说:“你还小呢。” 父亲没能要到枪。但他仍坚信自己要有一支枪。 肖大队长三天两头要擦他那把驳壳枪,刚开始肖大队长自己擦,每次擦枪时,父亲就站在一旁看肖大队长把枪拆得七零八落,然后仔细擦好后,又重新装上。每次擦枪时,肖大队长都说:“枪不擦,打不准。”几次以后,肖大队长每次摘下枪后,父亲就接过枪,很熟练地拆开,又装上,肖大队长就拍一拍父亲的肩头。 山下十几里外有一个大屯镇,那里住着日本兵。大屯镇有个伪镇长,姓刘,外号叫刘大肚子。刘大肚子给日本人干,也给自治联军干。山下大屯镇日军有什么情报都是刘大肚子提供。自治联军有什么指示也通过人送给刘大肚子。 父亲来后,和伪镇长刘大肚子联系的任务就落到父亲的身上,人们考虑到他是个孩子,没有人会注意他。 那一次,肖大队长派父亲给刘大肚子去送一封信,信藏在父亲的鞋里。 父亲来到镇政府时,看到一队日本人从镇政府里走出来。父亲的喉咙就紧了紧,他看见日本人身上都背着枪,日本兵还唱着歌,他听不懂那歌。他在镇政府门口张望几次之后,就壮起胆子往里走,没走几步,便被一个很瘦的当差的叫住,当差的骂:“妈的个×,不看是啥地方,找死?!”父亲望那当差的一眼说:“我找刘镇长,我是他堂侄。”这些话都是肖大队长教过的。那人听说是找刘镇长的,便把父亲领到一间屋子里,一个大肚子五十来岁的男人坐在屋子里吸水烟,他瞄了一眼进来的父亲,父亲就说:“肖堂弟让我来找你。”刘大肚子一听马上放下水烟枪,挥挥手把当差的打发走了。 父亲完成了任务,刘大肚子没让父亲马上走,让当差的领父亲去伙房吃饭。父亲那天终于吃上了白米饭,菜是猪肉炖粉条子。父亲第一次吃到白米饭,那一天他吃了很多,吃得他再也吃不下时,他放下了碗。当差的陪了他一会儿,便走了,伙房里剩下几个厨子在忙着给日本人做饭,没有人注意他。 父亲吃完饭,兴致未尽,他真不愿意离开这里,不是留恋伪政府,而是留恋那白米饭,父亲看天色尚早,他想过一会儿,再吃一次白米饭再走,但他又不能呆在伙房里,也不能去刘大肚子那里,他想去找个地方歇一歇。他窜过伙房来到了后院,后院有一排房子很清静,他看见一间房门半掩着,他顺门缝里看过去,里面没有人,有一张宽大的床,床上花被子叠得很整齐,还有一张八仙桌。父亲就走进去,吃完饭的父亲,因为吃得过饱,浑身的血液都去消化胃肠里的食物了,走了十几里山路,此时父亲又困又累,他又不敢躺到床上去睡,想了想钻到床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床,床下也很干爽,床上的花床单正好挡住他,他只想躺一会儿,没想到却睡着了。 父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他被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吵醒。 那女人娇声娇气地说:“太君,你慢一点。”说完划火点燃了八仙桌上的马灯。 父亲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一不小心睡了这么长时间,晚上的白米饭没吃上不说,还被人家关到了屋里。父亲紧张地想着这一切时,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灯影里,他从床单缝里看到了一双穿皮鞋的脚就站在他头顶,他的目光越过那双皮鞋,看到了一双穿绣花鞋的脚正款款地向床前走来。父亲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双穿绣花鞋的脚停在床边不动了。他又听到了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太君,时间不早了,我们睡吧。”女人说完,他又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嬉笑声,两人缠在了一起,然后床地动山摇地响了一声,少顷又听到那个女人妖里妖气的尖叫声:“哟,太君,你的枪磕疼了我,你睡觉还背枪么?” 枪的字眼,很快地占据了父亲的脑际。他又想到了白米饭,刘大肚子家里有枪就有白米饭吃,还有猪肉炖粉条子。这时父亲忘记了害怕,他大胆地掀开床单一角,看到了一个醉醺醺的日本军人,嘴里流着唾液,满嘴是笑地躺在床上,一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年轻女人正在帮这个日本人脱衣服。父亲终于看到了那把枪,枪在父亲的头上,心里格格地猛跳着。他又想到了插在肖大队长腰间系着红绸子的枪。那一次他勇敢地拔出了肖大队长的枪,可惜肖大队长醒了过来,就是不醒他也不会开枪。 他胡思乱想时,一双女人的光腿从床上走了下来,吹熄了灯。女人又走回到床边,女人嬉笑了一声,床“吱呀”一声,他听见那个日本人说:“哟西,哟西。” 接下来,父亲头上的床板似乎随时都要塌下来,震天动地地胡乱地响了一气,日本人哟西哟西地说着话,和女人夸张的大叫声,这一切父亲都没留下一点印象,他脑子里装的全都是枪。头顶上的床在震颤的时候,父亲感觉到悬在头顶上枪套的皮带不停地晃荡。过了好久,床不动了,只剩下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声,又过了一会儿,喘息气也平息下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父亲听到了鼾声,此时父亲决定开始下手了。他有了上次夺肖大队长枪的经验,这次就熟练的多了,他先小心地从床下爬出来,伸出手抓住了枪套上的皮带,一用劲,枪就到了手上,也就在这时,那个日本人突然醒了,他咕噜了一声什么,伸出手在床上胡乱地抓了一下,这时似乎清醒了过来,他坐起身,这时他模糊地看见蹲在地上的父亲。父亲抓到枪后,便从枪套里利索地拿出了枪,并把枪牢牢地握在了手里。 日本人发现了父亲,惊呼一声,赤身裸体地就从床上扑了下来,他像山一样向父亲压来,当他压住父亲时,父亲手里的枪响了,那声音很闷,就像开一个香槟酒瓶那么“砰”地响了一声。日本人在父亲身上动了动,便不动了,父亲觉得身上有一股热热粘粘的东西向自己流过来。父亲在开枪时,听到床上那个女人大叫了一声,这种叫声和刚才的叫声一点也不一样,女人叫完之后便没有了动静。父亲见没有声音之后,他用了很大力气翻掉了身上那个赤身裸体的日本人,父亲把枪插在裤腰里,又用衣襟盖住,便仓惶地跑出了门。 父亲穿过伙房,父亲又闻到了白米饭的香味,父亲没有停留。父亲一直向大门跑去,父亲看到大门口有一个日本兵荷枪站在那里,那个很瘦的当差的提着个灯笼正点头哈腰地冲日本人说着什么。 父亲毫不犹豫地走过去,那个日本人想拦,当差的却喊:“小侄子,这么晚了你干哈去?”日本人把伸出的枪又缩了回去。两个人呆呆地望着父亲消失在黑夜里。 “一切缴获要归公。”肖大队长对父亲说。 “枪是我的。”父亲说。 肖大队长看着父亲。 “枪是我的。”父亲不看肖大队长,看手里的枪。 后来父亲知道,他打死的是一个日本小队长。 肖大队长没有收缴父亲得来的那支枪,从此父亲有了属于自己的枪。 到大姨家的第二年,我上了学。 学校在山梁那一边,每天上学我都要爬过这条山梁。 上学的第一天,是大姨父送我去的,大姨父一条腿跛,上山的时候,大姨父要背我,我看着他那条腿没让他背,自己走。跛腿的大姨父就在前面领路。大姨给我买了一个新书包,书包是牛粪黄色儿,书包还绣着几个红字,“为人民服务”,刚开始我不认识那几个字,是表哥告诉我的。表哥比我长一岁,早上一年学,表哥指着那几个字说:“这是‘为人民服务’。”我就记住了。那个书包我一直背到上完小学。表哥非常羡慕我这个新书包。表哥没有书包,他每天上学总是把书夹在胳膊下面。 大姨父这个人很老实,一天到晚也不见他说一句话,大姨不管说什么,他都说:“嗯哪。”大姨说:“钟山要去上学了,第一天你去送。”姨父说:“嗯哪。”大姨说:“学校要问,你就说是咱家的孩子。”大姨父说:“嗯哪。”大姨说:“给钟山煮俩鸡蛋带上。”大姨父说:“嗯哪。”在我的印象里,大姨父除会说“嗯哪”,好像没有听到他说过其它什么完整的话。 大姨父的脸很黑,有很多皱纹,皱纹里满是泥灰。大姨父没事的时候,就抽烟。大姨父在我的印象里烟吸得很凶,吸的是自家地里种的大叶烟,大姨父卷烟用的是我和表哥用过的作业本纸,作业本上有老师用红笔画出的勾,大姨父吸烟的时候,我还能从烟上看到我演算的算术题和老师批改作业时留下的那醒目的红勾来。有时那些红勾就含在大姨父的嘴里,红墨水洇开来,粘在大姨父发紫的嘴唇上。大姨父舔一舔嘴角,并不费劲地把红墨水咽下去。 大姨父带我走到山梁上时,我就看到了山脚下一溜平地上那排土房子,大姨父对我说:“那就是学校。”大姨父蹲在山梁上,又卷了一支烟,烟味很辣,风把烟雾吹到我的脸上,我大声咳嗽了几声,大姨父慌忙走到顺风处,眯着眼瞅着那一溜土房,又抬头看了眼东面的日头,站起身在前面一跛一跛地走了。 大姨父把我送到校长面前,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矮个子男人,姓魏。魏校长梳着分头,坐在一张桌后,望着我说:“你会数数吗?”这时我看见魏校长牙缝里夹了一片绿菜叶。我没摇头也没点头,大姨父忙走进来,手里擎着一支刚卷好的烟,往校长手上送,校长见我不答话就问大姨父:“这孩子是哑巴?我们可不收哑巴。”大姨父忙说:“我的孩子怎么会是哑巴呢,他会数数,还会写字哪。”校长说:“让他数。”伸手指了指我,魏校长抬手的时候,我看见魏校长的衣袖上沾了一块白渗渗的米汤。我盯着魏校长的分头就数到一百,还想再数下去,魏校长就说:“行了。”我看到大姨父长吁口气,冲魏校长笑了笑。 大姨父把我送到一年级的教室里,又从二年级教室里叫出表哥说了两句什么,看我一眼就走了。 放学的时候,表哥到一年级门口等我,见到我就一把抓住我的手往回走。表哥没穿鞋,光着脚板,表哥的脚上有了一层厚厚的黑皴,表哥迈步的时候,我看见表哥的脚掌上有了一层硬硬的茧。表哥很少穿鞋,只有在冬天里才穿,鞋是大姨做的,用穿过的旧衣服剪好,又用面熬出的浆糊糊粘牢,纳出密密的线,又用旧布裁出鞋帮,鞋帮里又把棉花絮在里面。表哥只在冬天下雪时才开始穿鞋,下雪时天气已经很冷了,表哥的脚先是被冻得红肿起来,后来就流出了脓水。直到这时,大姨才忙完了秋收,闲下来开始没日没夜地做鞋。大姨先做出一双让我把单鞋换上棉鞋,然后才能轮上表哥和表姐。 表哥光着脚板牵着我走在山路上,表哥走到山上问我:“你愿意上学么?”我点点头,表哥瞅我一眼说:“我就不愿意上学,上学没意思,还饿。”那时大姨一家总是吃不饱,雪天的时候总是用玉米面煮莱吃,吃了不少,不一会儿又饿了。表哥在星期天的时候,经常去偷青,偷青就是去偷地里还没有成熟的玉米和黄豆,抱到山旮旯里,拾来些干柴烧了吃。在不上学的日子里,表哥每天都常带我去偷青,所以表哥不愿意上学,上学的日子偷不成青,挨饿。每天上学,大姨总是背着表哥往我书包里塞两个鸡蛋。我不忍心一个人吃,下课的时候,就抓着两个鸡蛋去找表哥,表哥看见了鸡蛋,咽了一会儿口水推回我的手说:“妈给你的,你吃,我不吃,我比你大呢。”表哥这么说时,我肚子咕噜地响了一声,我真的饿了。敲破鸡蛋,剥了皮就吃。表哥低下头,不看我,看他那一双黑脚。我吃完一个,又去敲第二个时,表哥抬起头瞅着我手里的鸡蛋说:“妈从来没给我煮过鸡蛋吃。”说完又咽了一回口水。第二个鸡蛋我咬了一口,便往表哥手里塞,表哥不接,鸡蛋就掉在地上,一群蚂蚁就爬过来,表哥忙弯下身,拾起来,用嘴去吹粘在鸡蛋上的泥,吹不掉,他就用袖子去抹。然后又递给我,我不接,表哥就无奈地说:“那我就尝一口。”说完表哥就咬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又咬了一口,最后一口把鸡蛋都吞下去了,噎得表哥细长脖子鼓了鼓。那鸡蛋上还有没擦净的土。 表哥一天放学带我回家,刚下过雨路还很滑,都是泥,我还没等上山就跌了一个跟头,弄得满身是泥。 表哥看看我,又看看山路,便把他胳膊下夹着的书本塞到我手里说:“你拿好,我背你。”还没等我同意,表哥就躬在了我面前,用手揽住了我的腿。 表哥很瘦,表哥的骨头硌得我肚子生疼。表哥的脸和脖子都红了,不一会儿有汗水顺着脖子流下来,表哥大口地喘着气,光着脚板,趔趔趄趄地背我回家。快到山梁顶时,表哥脚下一滑,身子一软,我和表哥都摔在草丛里,我把表哥的纸笔也都顺手甩了出去。表哥忙爬 起来,先扶起我,我看见表哥的脸上粘了一块泥,我想笑,表哥就说:“坏了。”说完就去拾草地上散乱的本和书,本和书被草地上粘着的雨水打湿了,表哥小心地用没有粘到泥水的衣服去擦,擦完了,他小心地把这些东西夹在腋下,又伸手去在草地里摸,我说:“你找什么?”表哥说:“铅笔,我的铅笔没了。”我就跟表哥一起去摸铅笔,找了好久,也没找到,表哥的眼睛就直了,黑着脸说:“坏了,妈一定得打我。”最后表哥还是回家了,大姨终于发现表哥弄丢了铅笔,大姨真的把表哥打了一顿,边打边说:“让你长记性,还丢不丢东西了?”表哥不出声,只流泪,任凭大姨的扫帚疙瘩落在身上。后来,我哭了,抱住大姨的手,说那铅笔是我弄丢的。大姨才住了手。表哥那一晚没有吃饭,早早地睡了,睡梦中他还不停地抽噎。 后来我知道,我和表哥上学用的纸和本,都是用鸡蛋换来的。从那天起,我再也不要大姨塞给我鸡蛋了。 转天上学时,我晚去了一节课,终于在昨天我和表哥摔倒的地方找到了那小半截铅笔。我高兴地跑到二年级教室,把那半截铅笔塞到表哥手里。表哥接过铅笔,看了又看,最后跑出教室,抱住一棵大树放声大哭。 我又一次和表哥偷青去,被看青的农民抓住了。 星期三,只上半天课。放学走到山染上,望着山坳里即将成熟的庄稼地,表哥说:“你饿不饿?”我说:“饿。”表哥让我等在山梁上,不一会儿表哥回来了,手里拿着四穗玉米,我俩跑到一片树木里,点火烤玉米,这时,看青的农民就来了。 庄稼要成熟时,经常有人偷青,看青的人有经验,只要看到什么地方冒烟,就知道肯定有人偷青烧玉米吃了。 生产队长通知大姨父,罚四十斤玉米,在秋后口粮里扣。 那一夜,表哥没有敢回家,不知他躲在什么地方。 大姨在得到罚四十斤玉米的消息时,脸气得铁青,不停地说:“看他回来,我不剥他的皮。”表哥一夜也没回来。那一晚,我发现一家人都没有睡着,半夜时,大姨和大姨父还到外面找了一趟,也没找到表哥。 第二天,我在学校看到了表哥,他脸色苍白,眼圈发黑,浑身粘着草叶,我问他,这一夜去哪儿了,他说:“在山里。” 表哥再回家时,大姨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只说:“你以后长记性,偷鸡摸狗的事咱不干。”表哥耷着脑袋答:“嗯。” 十几年后,在越南前线,我和表哥在一个排。 表哥是机枪手,行军的时候,他就扛着班用机枪“呼哧呼哧”地走在队列里。表哥那几天拉肚子,很快人就瘦了一圈。班用机枪扛在他肩上就显得很沉重。有一次部队转移,我和表哥被编在一个小组里。表哥扛着挺重的班用机枪,跑了一会儿便跑不动了,他白着脸,红着眼睛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上下流出的汗似水流过一样,我默默地接过他肩上的枪,他抬头见是我,没说什么,松开了抓枪的手。他走在我的身旁,不时地用手替我分开横在前面的树枝,边走边说:“操他妈,我一点劲也没有了。”我口干得噪子冒烟,什么也没说。这时周围不时地响起零星的枪声,他慌慌地从我肩上夺下班用机枪,抱在他怀里,做出一付随时准备射击的样子。 晚上,部队宿在一个山坳里待命,那一晚,有清冷的月光从天上泻下来,我们都躺在一个山坡的草地上,远处不时有炮弹落地的爆炸声隐约传来。刚开始,我们只要一听到枪炮声就紧张,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奔袭了一天,我们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再跑起来了。躺在草地上不一会儿都昏天黑地地睡去了。熟睡中,我被一个人摇醒,睁开眼,见是表哥,表哥侧身躺在我的身旁,小声地对我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很困,没说什么,借着月光望了表哥一眼想睡去。他又说:“我梦见咱妈了。”我自从到了大姨家以后,我便开始叫大姨妈。表哥这么说,我的心就一动:“咱妈说啥?”我又想起了鬓发花杂的大姨,大姨那双永远是泪水不息的眼睛。“我梦见妈死了。”表哥说完,眼角流过两滴泪水,在月光下一闪。我的心一沉,眼角也潮了一下,我却说:“梦都是和现实相反的,你梦见她死了,说明她身体很健康。”表哥听完了我的话,没说什么,仰躺下身子,望着天上有一颗流星一闪而过。 半晌,表哥又转过身,扳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战争结束你想干啥?”我瞅着天上的几颗星星,在我眼前很近地眨着,当时我就想,生活真是个谜,今天你还好好地活着,明天说不定就死了,生命既永恒也暂短。我就说:“不打仗了我就写诗,写有关生死的诗。”表哥不说话了,抱住头,望天上。这时远方仍有隐隐的枪炮声隐约地传李。后来我又问:“你呢?不打仗你想干啥?”表哥就撑起身子,瞅着我很认真地答:“入党,提干,把咱妈接出来享福。”我望着表哥在月光下很苍白的脸,猛然想起了远在新疆的父亲,还有死在新疆的母亲,同时,也想起了大姨,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表哥叹口气说:“其实我是说着玩儿呢,部队不会留我这样没有文化的人,打完仗我就回家种地去。”过了一会儿又说:“你学习好,等打完仗你就能考军校了,到时候咱妈只能指望你了。”表哥没能念完初中便停学了,他和大姨父一起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我望着表哥那双惆怅的眼睛,真诚地说:“等打完仗,我帮你复习文化,咱们一起考军校。”表哥听了我的话,笑一笑,没说什么,躺在草地上,枕着那支班用机枪闭上眼睛,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盯着渐渐西移的月亮,想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 表哥没能等到战争结束复习考军校,他为了救我,失去了右手,那双扣动班用机枪扳击的右手,战争结束后,他就离开了部队。 那次我们从零七一高地上撤下来,打了一个胜仗,大家心里都挺高兴。我们分成了几组,心里无比轻松地往回走,突然我的脚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条件反射,我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待我定睛往脚下看时,我断定我踩上地雷了。 我踩上的是一枚很小的地雷,地雷的引爆开关在地雷口一个簧上,踩在簧上它不响,只要你一动,簧再次弹起来它才响,这种雷威力不大,但它却完全有能力炸去你一条腿。这是越南人从美国引进的玩意,现代战争,越南人狡猾地用上这种武器,他们不仅想消灭你的战斗力,同时他也想消耗你的战斗力。一但有人踩上地雷,就会有人要抬伤员,无形中他的一颗地雷会牵制你几个战斗力,无论是在战争中,还是在战后,这个失去一条腿的人,无疑会成为你这个国家的包袱,国家得要供养这些伤残的士兵,比当时炸死你要恶毒十倍,百倍。 我就这样踩上了一颗非常恶毒的地雷,我没有动,我却惊恐地喊了一声:“地雷。”走在我身旁的几个人也条件反射地趴在了地上,此时我看见了早晨刚出升的太阳,在山头后面耀了一下,那束光线又透过树枝斑驳地照在草地上。我踩住地雷的一条腿,似乎失去了知觉,僵硬得不听使唤,汗水顺着我的背脊流了下来,我看了一眼右腿,那是一条完好的腿,军裤不知什么时候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露出皮肉,我飞快地联想到,我这条腿马上就不会存在了,这时我失去了理智,变音变调地喊了一声:“操他妈,我踩地雷了。”我喊完这句话时,我就想躺下去,炸成什么样就算什么样,这时我看见了表哥,表哥僵在那儿,大睁着眼睛,先是吃惊地望着我,随后他大喊一声:“钟山,你别动。”说完他很快地扔掉身上的班用机枪,我还看到表哥下意识地解开胸前的一颗扣子。表哥冲过来,先是绕着我转了一圈,我看到表哥的脸涨成了紫色,鬓角上正滴滴地往下流着汗水,他转了一圈之后,就弯下身,我喊了一声:“表哥你快趴下。”表哥没有趴下,这时他抬起了头,仰视着我,我看见表哥那双充血的 眼睛,表哥冲我喊了一嗓子:“你要活下去,要完好地活下去,战争完了,你还要考军校。”他喊完了,便伸出一只手向我的脚下抠去,这时,我感到血液在周身轰然一响,那双踩着地雷的腿恢复了知觉,我感到表哥的一只手已经抠到了我的脚下,我的脚心被表哥伸进的手指头硌了一下又硌了一下。这时我大脑清醒地意识到表哥在干什么,我撕声喊了一句,“哥,你躲开。”我还没能喊完,表哥另一只手一下子抱住了我踩地雷的那一条腿,我一下子失去了重心,仰躺着摔在草地上,几乎同时,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爆炸声,那声响一点也不惊心动魄,就像过年时小孩放的一声鞭炮,但我却清晰地听见表哥惨叫一声。我抬眼望去,一股灰烟之后,表哥躺在了血泊中,右手被炸去了一截,表哥昏死在草地上。 我大叫一声向表哥扑去。 第四章 幸福的耳光 爷爷坐在窝棚里看到山野的雪地上有一个人正一点点地向他移近。爷爷操起了那把铁锹,隐在窝棚门后盯着来人,当他看清了走近的来人是余钱时,他扔掉了手中的铁锹,喉头一紧,叫了一声:“余钱——”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余钱见到了我爷爷,向前跑了两步,便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张大嘴巴喘息了一会儿,瞅着吃惊又感动地立在那里的爷爷说:“你跑得真远。”余钱是来向爷爷报信的。爷爷一跑,跑出了几十天,余钱惦记着爷爷,余钱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两个人在几年的长工生活中结下了深深的情谊。他放心不下我爷爷,他知道我爷爷只能往山里跑,其它的没有爷爷的活路。 余钱的到来,使爷爷知道,他一铁锹并没有拍死周少爷,周少爷的头骨被打塌了一块,左肩也被爷爷那一铁锹拍成了骨折。周少爷当场晕死过去,急坏了少奶奶小凤和周家老少,爷爷提着铁锹仓惶地跑了,周家当时并没有顾上派人去追赶我爷爷。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周少爷抬到屋里,千呼万唤使周少爷苏醒过来。醒过来的周少爷两眼痴呆,半天才说出一句:“真疼。”周大牙派人找来了大屯镇的江湖郎中精心给周少爷调理。周少爷被打上了石膏吃了药不再喊疼了,两眼仍然痴呆。有时他能认出站在身旁的人,有时认不出。小凤没日没夜地服侍在周少爷的床前,哭天抹泪。她看着眼前成了残废的周少爷,她咬着那两颗小虎牙,咬牙切齿地说:“穷小子,抓住你剥了你的皮。”那时的少奶奶小凤绝对想不到我爷爷在发疯地暗恋她,他打伤了周少爷一切都缘于对她的爱。少奶奶小凤说完,便瞅着自己的夫君这般模样暗暗地垂泪。 周大牙请江湖郎中调治儿子的伤,几日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好转,便套上雪橇送儿子去天津卫医治,小凤自然也随着一同前往。 送走儿子的周大牙,想起了我爷爷,他花钱雇请了左邻右舍的地痞无赖明查暗访我爷爷,抓到者,赏大洋一百,知情通报者,赏大洋五十。左邻右舍的地痞无赖自然不会放过这样发财的机会,于是这些人明查暗访我爷爷的下落。但他们这些人谁也没有想到我爷爷会躲到冰天雪地的山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折腾,这些人自然找不到爷爷的踪影。周大牙着急上火,眼睁睁看着一个长工把自己的儿子废了,长工又逃之天天。这无疑对有钱势的周大牙是一种嘲讽,周大牙接受不了这种嘲讽,几天下来,周大牙急得脖子上生了好几颗浓疱,后来,他又发动了自己家的人,包括余钱这些长工四处打探。 余钱自从看着我爷爷跑出周家大院,就为爷爷捏了一把汗,他不担心爷爷会被周家抓住,而是担心从此失去一个朋友。我爷爷比余钱大四岁,对余钱的生活无疑产生了重要影响,余钱自小就失去了父母,我爷爷的出现,使余钱在心理上有了依赖,有一段时间,那种心理是晚辈对父辈式的。余钱在没有接到周大牙的命令前,他没敢擅自去找我爷爷,他不是怕东家砸他的饭碗,而是怕自己的轻举妄动暴露出爷爷的蛛丝马迹。 余钱在接到周大牙的命令的当天,就离开周家大院。他为了避开周家的视线,先在其它屯子里转了一天,然后才绕路走进山里。山里很大,爷爷并没留下脚印,他找到我爷爷完全凭的是一种感觉。他感觉我爷爷应该藏在这里,于是他找到了爷爷。 我爷爷躲在山里几十天了,他见不到一个人,没有人陪他说一句话,白天晚上只能和那些野兽为伍,他见到余钱时,就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听余钱的述说。余钱述说完,爷爷止住了眼泪,望着远山上的白雪说:“周家我是不能回了,一时半会儿山我也下不去了。” 余钱瞅着我爷爷一双伤感的眼睛说;“先在山里躲一阵再说,不行拉上几个人去疯魔谷占山为王。” 我爷爷听了余钱的话,心里一亮,眼下的情形,他只能如此了。天天在荒无人烟的山里与野兽为伍自然不是个办法,要是能拉起一伙人来占山为王日子也许不错,他想到了那些历朝历代落草为寇的,不都是被逼无奈么?为了生存,为了性命,还有那爱,他对占山为王不能不考虑一下。 余钱走了,爷爷坐在窝棚里在想余钱说的话。 爷爷生在习武之乡威海,虽然他少年就逃到了东北,但少年时对武术的耳濡目染,使他对武术有了深深的了解,他想,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必须要有一个强健的身板儿,他给周家当长工时也没有忘记温习自己的武术,几年下来,他不仅使自己的身体发育得完美无缺,更使自己的功夫日臻圆熟。 爷爷在余钱走后,独自坐在猎人的窝棚里。想到自己要生存下去,只能走占山为王这条路了,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一条切实可行的办法。自己人单力薄、孤家寡人无论如何也成不了气候。 他想到这儿很是为眼下的处境愁肠百结,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小凤,小凤那双腿,那对小虎牙,还有那腰肢……小凤的所有已经深深地占据了爷爷的心。余钱告诉他,小凤已随周少爷去天津卫治伤去了,也就是说,小凤离开了周家,离开了这里,远离他而去了,那缕温情,那份念想此时已占据了他那干涸的心。此时,爷爷用前所未有的心思想念小凤,他又想到了那可恶的周家,还有周家少爷,周家少爷和小凤在一起他看见就难受,小凤是爷爷见过所有女人中最漂亮的,小凤不仅漂亮,还有那神韵、气质已使爷爷不能自拔了。他突然恨恨地想,就是为了小凤自己也要占山为王,只要有朝一日能够得到小凤,就是让人千刀万剐也心满意足了。 在以后爷爷隐居山里的日子里,爷爷挥舞着那把铁锹打着赤背汗流浃背热气腾腾地练习武术。 爷爷一遍又一遍重温着家传的一个绝招:黑虎掏心。 当年爷爷一拳把日本浪人打得七窍出血,摔下擂台,用的就是那手家传绝招,在以后和 爷爷相处的日子里,我几次想让爷爷演示那手绝招,都遭到爷爷冷漠的拒绝。爷爷拒绝回忆,回忆那血腥的一切。我理解爷爷。 后来听人们讲,爷爷那手绝活绝非一日之功。那手绝活出拳要稳、准、狠、猛、韧,所有的基本功具备了,才能制人于死地。 爷爷在山野里练黑虎掏心,他把树木当成了敌人,用拳头去击打这些敌人。在大兴安岭爷爷逃难的山坳里很多成年的树上,都留下爷爷双拳皮肉破裂的血迹。拳上的伤口使爷爷吃尽了苦头,但爷爷为了生存,为了日后占山为王,他用冰冷的雪擦一下伤口,让冰冷麻木神经,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向树木出击。 爷爷在等待机会的日子里,余钱来了几次,这几次余钱都从东家那里偷来了不少米面,还有食盐,也带给爷爷一次又一次消息。余钱告诉爷爷,小凤已经又随着周少爷回来了。周少爷的伤是好了,可周少爷已成了白痴,周少爷只能认出他父亲周大牙外,已认不出家里任何人了。 爷爷听到这个消息,既激动又害怕。此时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占山为王的设想。 机会终于来了,消息是余钱又一次进山带来的。 父亲一枪结束了一个日本小队长的性命,还缴获了一支手枪,父亲认定那枪是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得来的,他拒绝交公,肖大队长也没有和我父亲认真,于是那枪归了父亲。但肖大队长还是批评了父亲,批评父亲无组织无纪律擅自杀了一个日本小队长。父亲在接受肖大队长批评时,他一言不发,望着手里那支手枪,这时在父亲的意识里,白米饭和猪肉正向他一点点地逼近。 父亲从此参加了操练射击的行列,父亲学会了打枪,而且能在百米之内百发百中。 父亲参加的第一次战斗,也是自治联军最后的一次大规模战斗。那场战斗在野葱岭展开。正是春天,野葱岭山上的积雪正在一点点地消融,裸露出的草皮,已隐约看见有一些嫩绿的芽草在地面正破土而出。 日本人穷凶极恶地对东北自治联军举行了一次春季大扫荡,日本人似乎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日子不会长远了,调动了所有的兵力,向自治联军一支队驻地野葱岭扑来。 肖大队长带着大队人马,在野葱岭的岔路口负责打阻击。 那一天我父亲很兴奋,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样大规模的战斗,他知道,这些日本人中就有驻扎在大屯镇的日本人,要是这一仗能把日本人消灭,自治联军就可以进驻大屯镇,吃白米饭和猪肉,再也不会躲在山旯旮里挨饿受冻了。 我父亲当时的任务是紧随肖大队长左右,及时向队伍传达肖大队长的指示。 肖大队长带着一百多人,埋伏在岔路口的山岭上,他们的身下正化冻的雪水滋滋地在山坡上流淌。中午时分,太阳已有些暖烘烘的了,远远地我父亲看到一大队日本人,举着枪扛着旗向野葱岭扑来。我父亲一遍遍察看自己手里握着的手枪,我父亲的手枪里压满了子弹,在羊皮袄的外兜里也装满了沉甸甸的子弹,我父亲对这些子弹心满意足,容光焕发。我父亲握枪的手不停地颤抖,手心里也有潮潮的汗液浸出,我父亲看了一眼趴在山坡上的自治联军士兵,那些士兵一动不动,枪举在胸前,似一尊尊放倒的雕像,他看到这一切,心里平静了一些。日本人已经走到他们的眼皮底下了;日本人没有想到在他们头顶上还有一百多支枪口正瞄向他们,日本人整齐地迈着穿皮靴的双腿,唱着叽哩哇啦的军歌。 这时肖大队长挥了一下手里的驳壳枪,喊了一声打,一百多支枪便疯狂地开始射击了。父亲看到,走在最前面的几个日本兵,没有丝毫反应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不动弹了。父亲兴奋地向山下射击着,他不知道哪个日本人是自己打死的,哪些是别人打死的,父亲举着枪练习射击似地向山下射击着。父亲已经没有时间瞄准哪一个日本人了,岔路口已涌满了日本人,他就发疯地向日本人射击,日本人像被一阵风吹动秋叶般地飘落了。但日本人马上清醒了,四面散开,开始还击。父亲听见日本人射出的子弹嗖嗖地从他头顶上掠过。此时父亲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坐在山坡上等待奶奶的爷爷,想起了高粱米稀粥。父亲抓过羊皮袄外衣袋里的子弹,向枪膛,他又把这些子弹射出去。他看到日本人倒下去了,他也看到了身旁自治联军的士兵倒下去了。十四岁的父亲,在一时间,似乎一下子长大了,瞬间他明白了一个浅显又真实的道理,你不打死日本人,日本人就会杀死你。 父亲看到肖大队长躲在一棵树后,探着头正一次次向外射击,父亲看到黑压压的日本人正一点点地向山上爬来,父亲还看到肖大队长举枪的手有些颤抖,颤抖的手射出的子弹,一点也打不准。父亲在看肖大队长射击时,一个半跪在山坡上的日本人正在向肖大队长瞄准,肖大队长一点也不知道。父亲想喊一声,但还没有喊叫出,他便看见肖大队长一个前扑,口里吐出一股鲜血,父亲不明白肖大队长嘴里吐出一口血,后脑勺也吐出一口血,便伏在地上不动了,父亲举起枪,把半跪在山坡上的那个日本人打倒。父亲跑到肖大队长身边,父亲看到肖大队长的脸上没有伤口,那子弹是从嘴里射入的,在后脑勺钻出来。肖大队长大张着口,嘴里有血汨汨地流出,肖大队长大睁着跟睛,两眼惘然地望着初春并不蓝的天空。父亲这时意识到,肖大队长已经死了,他望着肖大队长大睁着的双眼,还有那合不拢的嘴,他又想到了肖大队长狼吞虎咽高粱米粥的情形,此时父亲心里很平静,他想到了生和死离得那么近,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父亲又想到白米饭和猪肉,父亲想到这儿从肖大队长手里拿过那支驳壳枪插在自己的腰间,父亲立起身的时候,他边跑边喊:“肖大队长死了,肖大队长死了……”他向每一个自治联军战士宣布着这一个消息,父亲忘记了向日本人射击,他向人们传达着肖大队长死亡的消息,就像传达肖大队长的口令那样不折不扣。父亲在向前狂跑着、呼喊着,此时他心里仍然很平静。不知什么时候,不知是谁,照准他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父亲哼了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山坡上,那一脚踢得挺狠,半天他没有爬起来,父亲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踢他一脚。父亲爬起来的时候,他看到自治联军已经开始后撤了,向野葱岭的深处跑去,他忍着剧痛爬起来,边跑边冲那些人喊:“肖大队长死了。”没有人理他,他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像没有听到他的话那样没有一丝反应。他回头去望刚才肖大队长阵亡的那棵树下时,发现肖大队长已经不在了。 大队人马甩掉日本人的追击后,在一片树林子里,他又看到了肖大队长。肖大队长还像死时那样,大张着嘴,瞪大一双惘然的眼睛,很多人围着肖大队长哭了,他不明白那些人哭什么,哭肖大队长的死,还是肖大队长的生?父亲坚信,人死是有魂的,人死了,魂还活着,那个魂谁也看不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父亲望着肖大队长大张着血肉模糊的嘴,心想,说不定肖大队长此时已到了大屯镇在吃白米饭和猪肉呢。父亲便对那些哭着的人感到好笑了。 那场扫荡结束后,父亲所在的东北自治联军又打了几次小仗,先是解放了大屯镇,他们进了大屯镇,队伍真的吃上了白米饭和猪肉,白米饭和猪肉都是从日本人仓库缴获来的。不久,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日本人投降了,队伍一时没有什么事可干了。父亲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显得心里空落无依,他不知道以后去干什么,在没有想好以后干什么时,父亲回了一次靠山屯,去看我爷爷。 父亲走进家门的时候,他看见了我奶奶,奶奶小凤坐在炕上,望着窗外,两眼呆痴无神。父亲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看见奶奶的同时也看见了爷爷,爷爷坐在离奶奶不远不近的地方,满脸温柔地正望着奶奶。奶奶看见了父亲,先是一惊,立马眼泪就流下来了。奶奶转过身,一直那么泪眼朦胧地望着我的父亲。 爷爷看见父亲的时候,立马黑了脸,他望着我父亲插在腰间的枪说:“你还是活着?”父亲吸溜了一下鼻子,没有吭声。 奶奶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奶奶扑在炕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爷爷张惶地立起身站在奶奶身旁。爷爷冲着父亲说:“别走了。”父亲说:“我要打仗,要吃饭!” 这时爷爷一步步向父亲走来,父亲看见了爷爷眼里的杀气。突然爷爷挥起了右手,给了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父亲没有躲,他的嘴角里流出了一缕鲜血。他冷静地看着爷爷,这时奶奶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跪在炕上,挥起她那双纤细的手冲我爷爷的脸左右开弓,爷爷不动,满脸的柔情,爷爷在奶奶的暴打下,幸福地哼哼着。 我父亲在奶奶响亮的耳光声中离开家,走出家门的父亲,吐掉了嘴里的鲜血。 不久,我父亲所在的东北自治联军被整编了。十六岁那年,我父亲当上了排长。不久解放战争就爆发了。 我和表哥念书的时候,那时表姐十六岁。表姐只念了五年小学,便回到家和大姨一起操持家务了。 十六岁的表姐长得婷婷玉立,一条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眉,表姐的脸很白,很久我仍弄不懂,长年在田里和男人们一样干粗活的表姐为什么有那么白的面孔。 在我稀薄的印象里,表姐和大姨去过我家一次。母亲很喜欢表姐,那时我记得母亲搂着表姐,摸着表姐一头黑发说:“莉莉,以后到姨家来吧,日后找一个军官。”那时表姐年龄还小,表姐听到母亲的话,表姐脸就红了。大姨也曾多次说过,表姐长得像我母亲,天生一个美人胚子。 表姐上完小学就开始回乡务农了。因务农而风吹日晒的表姐更加健康美丽了,表姐有两条修长健美的腿,柔软的腰肢和饱满的胸。 每当我思念姐姐嫒朝的时候,就用表姐的形象冲淡那份思念。在大姨家,表姐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子,那是一间大姨和大姨夫的大屋子里用柳树枝编织而成,又用泥巴抹上隔开的小房间,房间的墙壁上有很多花花绿绿的剧照,不知表姐从哪里找来的,有气宇昂扬、高举红灯的李玉和,有梳长辫子的铁梅……表姐经常把我领到她那间小屋里,表姐的小屋里很干净,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雪花膏味,我一看见表姐墙上梳辫子的铁梅就说:“姐,真像你。”表姐听我这么说,脸先是红了一下,然后两眼很神采地望着李铁梅的画,好久、好久,表姐叹了口气。 更多的时候,放学回来,我便会坐在表姐小屋里那张用木板搭成的小床上写作业,这时表姐还没回来。一天我在表姐小屋里发现了一封信,信是从新疆来的,信封上写着表姐的名字,信已经拆开了,我好奇地打开了信。信是媛朝写给我的,那一年媛朝已经十四岁了,已经上初中了。上初中的媛朝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我说。 嫒朝在信上说,她很想念我,不知我现在在干什么,给我留下的有天安门的书还在么?媛朝说,新疆的风很大很大,一年四季刮风,她上学要走很远的路,那里的学校一点也不好,那学校的男生还欺负人。媛朝说,新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坐火车时,天黑了几次又亮了几次才到了新疆,嫒朝说,她怕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小弟你可能来看姐姐么,小弟你快长大吧,长大了就能来看姐姐了,姐姐好想你呀…… 我看信就哭了,想起了嫒朝,想起了昔日住在小楼里的生活。从那时起,我真希望我马上就长大去新疆看姐姐和妈妈还有爸爸。 我捧着信哭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看见表姐的一双眼睛也泪汪汪的,表姐攥着我的一只手,我一见到表姐泪就流下来了,表姐声音哽咽地说:“小弟,你就把我当成嫒朝吧。”我终于忍不住,一头扑在表姐的怀里,喊了一声“姐”。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一直坐在表姐的小屋里,吃饭的时候表哥喊过我,大姨也来叫过我,我一遍遍读着那封信,大姨看到了,没说什么,转过身用袖口擦着眼睛。 很晚的时候,表姐进来了。她端来了一碗面条,里面还有两只鸡蛋,表姐把面条轻轻放到我眼前,我不看那一碗面条,表姐摸着我的头发说:“小弟,吃吧,吃面就长大了,长大了还要去看妈妈爸爸还有姐姐呀。”表姐这么一说,我的泪水又流下来了。表姐为我擦去眼泪,用勺挑起面条一点点地喂我,我吃了几口,想到表哥他们晚上吃的一定又是玉米糊糊煮野菜,便吃不下了,便说:“姐,我吃饱了。”表姐见我不吃了,无奈地叹口气,把碗端了出去。 那一晚,我就睡在表姐的床上,表姐搂着我,我又闻到表姐身上那香甜的雪花膏味。黑暗中,我问表姐:“新疆在哪里呢?”表姐想了半天说:“在北面。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姐姐为什么要去新疆呢?”我又问,表姐更用力地搂紧我,说:“你小,你还不懂,长大你就知道了。”于是我就想,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长大了不仅可以去看姐姐妈妈还有爸爸,而且还会明白很多很多的事;这么想着,我就睡着了。 夜里醒来一次,我看见表姐仍没有睡着,月光中我看见表姐大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静静地想着什么,表姐仍紧紧地搂着我,她考子软软的凉凉的,表姐在想什么呢?我这么想,模模糊糊地又睡着了。 表姐要参加宣传队了,宣传队是生产大队组织的。那时已有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来到了农村的生产队。负责组织宣传队的是一个从省城里下来的知识青年叫马驰,马驰在学校里就演过戏,马驰一眼就看中了我表姐,马驰对大队书记吴广泰说:“这姑娘演铁梅行。”吴广泰没说什么,摸了摸光光的下巴,冲马驰说;“那就试试吧。” 表姐在宣传队那些天里,似乎换了一个人,天天有说有笑的,早出晚归的,表姐那些日子脸上有着少有的红晕,眼睛更亮了。表姐回来的时候,晚上睡觉也要梳洗一番,表姐梳洗的时候嘴里仍唱:“爹爹肩上有千斤担,铁梅我也要挑上那八百斤……” 表姐梳洗完了,见我还没睡,便总是要把我叫到她房间里去,和我说好多好多宣传队里的事,表姐嘴里说得最多的是宣传队的队长那个知识青年马驰。我在表姐嘴里知道了马驰,她还教我唱铁梅的唱段,表姐唱的时候,两眼晶亮,面色潮红,表姐的歌声很动听悦耳。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表姐已在初恋。 山村的夜晚,黑暗难挨,没有电灯,没有声响,表姐成了我的念想和欢乐的源泉。一到晚上,我就坐在大姨家门前的土包上等待表姐,表姐每次回来都要给我讲好多好多宣传队里的新鲜事,她讲王连举叛变,鸠山杀死李玉和…… 那一晚,天上缀满星星,远处有青蛙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唱。我又坐在土包上等表姐,表姐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我就寂寞地数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怎么也数不清,我不知道是数第几遍时,我看见黑影里走过来两个人,离大姨家门前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了,那两个影子靠得很近,两个人低低地又说了两句什么,一个人就回转身走了,那个黑影望着远去的黑影半晌才转过身来,朝大姨家走来。我认出是表姐,我喊了一声,表姐怔了一下,见是我,便拉住我的手。我发现表姐的手心潮潮的。我望着那个远去的黑影说: “那个人是谁?” 表姐回了一下头答:“是个人。” “是个人又是谁?”我仍固执地问。 表姐不答,半晌把脸颊贴在我的耳旁答: “是马驰。” 那时我发现表姐的脸很烫,似燃着了一团火,表姐说马驰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抑制不住地兴奋。 表姐和马驰开始初恋了。 表姐的悲剧也便开始了。 四 我当兵要走的前几天,去看了一次爷爷。爷爷仍然住在靠山屯,房子却不是那间木格楞了,换成了两间土坯房,房上铺着青色的瓦。 爷爷坐在房前的空地上,爷爷的两只门牙已经脱落了,他瘪着嘴,两眼半睁半闭地望着正午的太阳,似乎没有看见我的到来,爷爷也许是正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我不忍心打扰爷爷,坐在爷爷对面的一块石头上。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爷爷终于慢慢地移动着他那双浑浊的目光,最后把目光定在我的脸上,爷爷很吃力的目光从我的脸上一直望到我的脚上。那一天,我穿着新发的军装,我站起身,走到爷爷的身旁,手扶在爷爷的膝盖上,很兴奋地对爷爷说:“爷爷,我当兵了!”爷爷也许是耳背,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的目光已经移到很远的地方了。半晌,我看见爷爷的眼角里滚出了两滴浑浊的老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流了下来。 我定定地望着爷爷的眼泪,心里一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 爷爷那一年已经七十七岁了,七十七岁的爷爷自己孤单地生活在那两间土瓦结合的小屋子里。那两间房子是生产队给盖的,自从父亲和爷爷划清了界线,爷爷就成了生产队的五保户了。我望着眼前的爷爷,企图从现实中的爷爷身上找到当年爷爷威风八面的影子。我在心里问着自己,爷爷还是当年一拳打死那个日本浪人,参加自治联军,用血肉之躯踏遍疯魔谷的爷爷么? 太阳一点点地偏西,我陪着爷爷定定地坐在阳光下,我望着眼前苍老的爷爷,我想得很多,很远。 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家乡,成为一名军人了,我觉得我应该成为一名军人,我的血液里不正流淌着父辈的血液么?我这么想着时,竟有了几分激动和自豪感。然而我回到现实中来,看到眼前的爷爷怎么也唤醒不起当年爷爷威风凛凛的形象,难道以前所有的传说,一切都是假的么? 那一晚,我陪着爷爷一起睡。窗外的月光很亮,窗口透出的一片片青辉洒在屋子里。 “你今年有十九岁了吧。”爷爷用漏风的嘴说。 “嗯。”我说。 爷爷咳嗽了一阵,爬起来摸摸索索地从枕头下拿起烟口袋卷纸烟,爷爷点燃烟,烟头一明一灭地闪动着,一股辛辣的气味浓烈在屋子里,袅袅地飘散,爷爷便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我说:“爷爷,把烟戒了吧。” 爷爷半晌说:“抽了一辈子了,戒它干啥。” 爷爷抽完烟,撑起瘦骨凌凌的身子,定定地瞅着我说: “当兵要打仗,打仗要死人的,你这个懂么?” 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这么问。 我说:“懂。” 爷爷突然语塞了,他裹起被子坐在炕上,望着窗外,望着望着,泪水慢慢地流了出来,先是一滴两滴,后来连成了一串,后来爷爷裹着被子冲着东方跪下了,爷爷苍老的头颅一下下磕在炕上,震得炕皮咚咚直响。 我吃惊地望着爷爷。 第五章 宛若天堂 余钱又一次来到窝棚看爷爷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这个消息给爷爷后来的命运带来了转机。余钱告诉爷爷,大屯镇来了九个日本浪人,在大屯镇正中高高地搭了一个台子,在上面守擂,叫嚣着只要中国人打败他们,他们便离开大屯镇。 那时日本人还没有向东北发兵,但他们早就看上了东北这块宝地,首先派出了这些日本浪人。这些日本浪人的出现,是向东北发出的一颗信号弹。这些日本浪人大讲日本国的强大,中国的缺点,在大屯镇摆开擂台无疑是首先要征服中国人的精神。 日本浪人在大屯镇摆擂十几天了,每天都有观望的人群,站在台子下,伸着脑袋向台上看。日本浪人穿着长衣长裤,腰挎佩剑,头上缠着白布条,白条布正中画着一个膏药旗。 日本浪人鄙视地瞅着台下涌动的人群,叽哩哇啦地说着日本话,看没有人敢攻擂便哈哈大笑。台下的人麻木地望着台上的日本浪人狂笑。日本浪人狂笑之后,解开裤子掏出家伙来,冲台下的人头扬扬洒洒地浇了一泡长尿,台下的人群被尿浇得抱头鼠窜,日本浪人又大笑了,这次干脆完全褪下裤子,手抚着裆里的玩意儿玩弄,台下的人都闭上了眼睛,有人长叹着气离开了。 后来日本浪人见人们迟迟不来攻擂,便摆出了新招,挂出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谁要能打败日本人赏白银五百两。 练过武术的富人们,没有人为了五百两银子来冒这个险。和余钱一起当长工的二狗子去了,二狗子是被那五百两银子吊起了胃口。二狗子前几年从山东闯荡到东北,人生得膀大腰圆,单手能劈开石头。 二狗子攻擂那天,用一条麻绳系在腰上,台下聚来了全镇的人都来看新鲜。台下的人一方面希望二狗子能打败日本浪人,替全镇人出口恶气,另一方面又不希望二狗子能打败日本浪人,那样二狗子会白白得到五百两银子。日本浪人为了自己誓言的真实;两个日本浪人抬来了一箱子白花花的银子,放在擂台的一角上。 二狗子看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眼里就一亮,他翻身蹬上了擂台。日本浪人抱着手,斜着眼看二狗子,二狗子站在台子中央,日本浪人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绕着二狗子一圈圈地走,二狗子看了—眼箱子里耀眼的银子便开始跟着日本浪人的脚步转,不知转了多少圈,二狗子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了,头也有些晕。就在这时,日本浪人突然发起了攻击,出其不意地抱住了二狗子的后腰,二狗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重重地摔倒在台上,台下的众人传来一片吁声。 日本浪人袖着手看着二狗子笨拙地爬起来,二狗子还没站稳,日本浪人飞起一脚踢在二狗子的肚子上,二狗子大叫一声,向后仰去,在台上滚了两滚摔到台下,口吐鲜血,不省人事。是余钱这些长工们,把二狗子背了回去,台下的人轰的一声散去了,台上几个日本浪人狂笑不止。 余钱站在爷爷面前诉说这一切的时候,爷爷握紧了双拳呼吸急促,他像一头困兽不停地在小小的窝棚里踱步。 余钱望着爷爷就说:“钟大哥,你看……” 爷爷没有马上回答,爷爷在思考。突然他脑子里一亮,一拍大腿,这是一次征得民心的好机会,说不定通过这次攻擂能召来一些兄弟随他去疯魔谷占山为王。山里他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他在山里呆了—个多月的时间,都快把他憋疯了。他把这个想法对余钱说了,余钱也乐了,说:“钟大哥你真行。你要是打败日本浪人,召集人马的事包在我身上。” 那一天晚上,趁着黑夜爷爷随余钱下山了。那一夜,爷爷住在大屯镇一家旅店里,天亮的时候,爷爷和余钱几个人混杂在人群里来到了擂台下。 一连十几天了,除二狗子来攻过擂还没有第二个人上来过,日本浪人的精神有些放松,几个日本浪人散漫在擂台上,不时地相互说着笑话,眼角的余光瞥着台下的人。那个守擂台的日本浪人不时地把唾液吐向台下,溅在台下人们的脸上。 一大早人们就听说今天有人要攻擂了,这个消息是余钱召集几个人挨家挨户通知的,前几天台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白天时,只有几个无事的人远远地蹲在墙角下望台上几个日本浪人说笑。今天听说又有人攻擂,都早早地来到了台下。日本浪人对这些似乎有了察觉,他们站在台上望着仍源源不断向这里奔来的人群,不笑了,一会儿紧紧腰带,一会儿看看佩剑。这时爷爷看时机已经到了,低声冲余钱几个人交待几句,身子一跃跳到了台上。吓了那几个日本浪人一跳,日本浪人没发现我爷爷是怎么上来的,猛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几个日本浪人虎视眈眈地瞅着我爷爷。爷爷沉了沉气,没有看那几个日本浪人,回转身冲台下的人们抱了抱拳,清清嗓子说: “老少爷们,日本人欺人太甚,今儿个我豁出来了,日本人要是把我打死,我没话再说,我要是把日本人打下台去,你们听我几句话,我有话对你们说。” “好哇——”余钱几个人在台下拍着巴掌。 有人认出了我爷爷,这就是一铁锹把周家少爷打傻的那个长工,一时间台下又乱成了一锅粥,少顷便平静下来了,他们知道今天有戏看了。 爷爷看到台下安静的人群,转过身面对着日本浪人,这时爷爷的眼里已充满了血,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了跳。日本浪人也看出了爷爷的杀气,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日本浪人还看出了爷爷和台下那些人的不同,台下那些人的麻木,和爷爷此时的凶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日本浪人开始绕着爷爷转圈,他想像对付二狗子那样先把我爷爷拖垮再出击,我爷爷站在那不动,眼睛冷冷地瞥着那个日本浪人。日本浪人见我爷爷不吃他那一套,便大叫一声,抬起腿向爷爷踢来,爷爷不躲不闪,右手一个海底捞月,一把抓住了日本浪人踢出的脚,用力一抬,日本浪人四仰八叉摔在了台上。 台下“轰”的一声,接着喊好声、拍巴掌声响成了一片。日本浪人恼羞成怒,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一闪身拔出了佩剑,向我爷爷刺来,我爷爷在剑光中躲闪着,爷爷终于抓住了机会。日本浪人一剑刺空,身子露了出来,爷爷沉了一口丹田气,一拳击中日本浪人的胸窝,这时我爷爷使出了祖传的绝招黑虎掏心。只见那个日本浪人惨叫一声,身子在空中飞出了几步远,“咣当”一声又摔在台子上,同时一口鲜血像喷泉一样窜了出来,那个日本浪人挣扎了几下,头一歪死了。 台下的人先是静寂,半晌,响起了台风一样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几乎要刮倒擂台。台后的几个日本浪人,没有料到爷爷这么快就把他们打败了,一起都拔出了剑向爷爷逼来。这时台下余钱几个人大喊一声;“日本人不讲信用。”说完爬上台来,一起站在我爷爷身旁,台下的人见已经有人站到了台上,这时胆子也大了一些,一起冲几个日本浪人骂开了:“操你们日本妈,你们败了,下来,快下来!”那几个日本浪人见势不好,慌慌地扛起那个被打死的日本浪人溜走了。 这时我爷爷转回身,走到那箱银子旁,他搬起来,一古脑倒到了台下,然后高亢地说:“有种的站出来,去和我占山为王,我不欺弱打小,我对得起父老兄弟,想跟我走的,站到台上来。”余钱几个人已经站到了台子上,这时台下的人乱了一会儿之后,都静了下来,听我爷爷讲完,有几个无家无业债台高筑的争先恐后地爬到了台上,其实他们早就想做一个自由人了,就是没有个带头的,今天我爷爷站在台上讲了这番话,当时便下定决心,跟我爷爷占山为王,杀富济贫。 就在那一天,我爷爷带着二十几个人,离开大屯镇,浩浩荡荡向疯魔谷奔去。 我父亲当排长那一年十六岁,那一年解放战争爆发了。当时我父亲所在的东北军总司令是林彪,政委彭真,参谋长肖劲光。这是一些我军非常著名的将领。 我父亲不认识这些将领,只是听说过,但是能经常接到这些将军们的指示,父亲所在的部队经常在这些将军们的指示下转战南北,今天攻打这个城市明天攻打那个城市,后天又撤到山里休整。 父亲十九岁那年,已经是连长了。父亲的升迁靠的不是非凡的指挥才能,他凭的是战争打响时那份冷静和不露声色。父亲从小就练就了一付铁石心肠,他不在乎身旁的死人,他更不在乎他杀死的敌人。 不久,著名的四平阻击战打响了。四平现在归吉林管辖,位于辽宁、吉林交界处,在东北是仅次于沈阳的又一交通要塞。四平在这之前并不著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子。四平因为攻打了四次最后才被我军占领,因此才有了四平这个名字,也因此而著名。四平有一条英雄街,英雄街上有一座解放四平的纪念碑,那上面刻着一段英雄的故事。最后一次解放四平的战斗,我父亲所在部队一个姓马的师长在巷战中阵亡了。 第一次攻打四平时,我父亲杀死了他的警卫员。 四平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楼房,大部分都是一些灰了吧叽的平房,硝烟和灰尘冲满了整个上空。第一次攻打四平,国民党部队凭借着坚固的水泥碉堡,使我军前进不得,其实那一次攻打四平充其量算是一次四平外围战,部队攻打了两天,伤亡惨重,还没有攻进四平半步,那时我军装备很差,子弹奇缺,部队有几门六○炮,那还是从日本人手里夺来的。有炮没有炮弹,比不上国民党的美式装备,又躲在坚固的掩体里。那时我军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肥肉就是吃不到嘴里。 我军为了在精神上打败敌人,也是为了鼓舞我军士气,用树棍截成子弹模样,插在空荡荡的子弹袋里,威武地一遍遍绕着四平兜圈子。城外的老百姓看新鲜,看这些部队过来过去,最后,认出了转来转去的这些人竟是同一支部队。老百姓们便不再敢看了,觉得这些共产党的部队无论如何敌不过城里那些国民党的部队,打仗是真枪真炮凭家伙的,你这么转圈子,能把四平转到手么?老百姓害怕了,有的躲到家里不出来,有的干脆连夜举家迁徙,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了。 当时我父亲就带着自己一个连也奉命在城外兜圈子,十九岁的父亲有一个二十六七岁的警卫员。那个警卫员姓王,生得弯腰驼背,人瘦得出奇,是从国民党那里解放过来的老兵。父亲看他那样手无缚鸡之力便让他当了警卫员。 第一次攻打四平终于失败了,城里国民党的部队冲出城里开始反扑了,部队在一个黎明向东撤去,我父亲那个连接到了命令,在现在的郭家店附近的一个山上打阻击。那正是黎明时分,我父亲带着。一连人马,趴在潮湿的山上,国民党部队有一个营的兵力,分三面向山上摸来,父亲这时很冷静,他看着慢慢爬过来的敌人,心里涌起一阵快意,现在父亲连里有一定数量的子弹,那是后撤部队留下的。父亲捏一捏手里沉甸甸的枪,这时他甚至吹了一声口哨,同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太阳,他回头便看见那个警卫员,此时那个姓王的家伙,早就扒去了解放军的土黄军装,猫腰弓背地往山背后跑,他是被眼前的形势吓昏了头,父亲冷笑一声,举起枪,枪声一响,那个姓王的家伙陡然一条腿跪在了地上,他回头张望了一眼,就看见了我父亲,那家伙惨嚎一声伏在那里不动了,我父亲命令身边的战士把那家伙绑起来。全连人都看到了那一幕,刚才面对山下的敌人还有些害怕,此时已经忘记了恐惧,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最后全连人都选择了打。 那一场阻击战,全连人无比英勇,打退了一个营的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太阳西斜时,国民党收兵了,父亲完成了阻击任务。 全连人站在西斜的太阳里望着被绑在树上那个姓王的家伙,那家伙的右腿被父亲击中,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了。 父亲命令人把那个家伙松开了,那个家伙一松开就跪在了父亲面前。我父亲冷着脸;望一眼跪在地上的那家伙,又望一眼西斜的太阳,然后把目光定在了那一列烟薰火燎的士兵身上。姓王的那个家伙哭了,边哭边说: “连长我错了,饶了我吧,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还有一个老娘,我三年没见他们了。” 父亲此时脑子里马上闪现出爷爷和奶奶的形象,但那形象转瞬便消失了。父亲又扭过头望一眼西斜的太阳,太阳照在我父亲年轻的脸上,上唇刚生出一层细细的茸毛,我父亲弯了弯嘴角,又把目光冲向那一列士兵大声地问: “你们说怎么办?” 那一列士兵家里大都有老婆、孩子,没有老婆孩子的也有父母双亲,都有些同情姓王的警卫员,他们在战斗打响时,也有过跑的念头,只不过没敢,听父亲这么问,都低下了头。父亲有些生气。于是父亲大声地说: “都聋了?” 那一列士兵把头抬了一下。 姓王的那家伙,拖着一条腿向前爬了一步,抱住我父亲的腿,哭喊着: “连长,我错了,你饶我这一次,我下辈子当牛做马都忘不了你。” 士兵抬起的头又都垂下了,这次我父亲真的忿怒了。他一脚踢开那家伙,喊了一声口令:“向右转,开步走——”队伍向前走去,我父亲也向前走去。姓王的那家伙以为自己得救了,冲着父亲的后背很响地磕着头,父亲大约走出有二十几米远的时候,拔出了手枪,一甩手枪响了,那家伙刚磕完一个头,仰起脑袋准备再磕下去时,子弹射中了他的头颅。士兵们听到了那一声枪响,都一起转回了头,他们看见斜眼下一股鲜血喷出一条优美的弧线,那家伙张大嘴巴向后一挺,仰身躺了下去。 太阳陡地沉落到山后面去了。父亲没有回头,也没看身旁那一列士兵,只下了一句口令:“开步跑。” 队伍迈着疲沓又沉重的脚步,向前跑去。不一会儿,就隐进子夜色中。 表姐自从参加了大队的样板戏宣传队,人整个变了样,天天歌声不断有说有笑的。那一段时间,表姐很年轻,表姐很快活。 表姐每天回来得很晚,我盼着表姐早些回来,表姐一回来就会给我讲好多宣传队里的故事。每天晚上,我坐在大姨家门前的土堆上,听远处河塘的青蛙声,数天上的星星。数这些时,我仍忍不住一遍遍地望大姨家门前那条小路,表姐每次回来,都是从那条小路上一阵香 风地走来,每次表姐回来,我先看到两条黑影,那两条黑影走在小路上离得很近,低着头,瞅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向我这里走来,我一看见那两个黑影就在土堆上立起身,表姐就看到了我,那条黑影就立住脚,又冲表姐说句什么,招一招手就走了。表姐便甩着一条长辫子很好看地向我跑来,然后张开双臂,用她那温暖又有弹性的胸怀把我抱下土堆,我非常留恋表姐的胸怀,表姐抱我的时候,我不仅可以闻到从她衣领和胸怀里散发出的那种雪花膏气味,还有一种让我浑身上下麻痒痒的感觉。每次表姐把我从土堆上抱下来,我都深吸几口气,让那股说不清楚的香味深深地钻进我的鼻子里。 那天晚上,我又在等表姐,我又看到了小路上那两条黑影很快分手了。表姐也看到了我,但表姐没像以往那样甩着长辫子轻盈地跑过来,而是垂着头,很慢地向我走来,走到近前她也没像往常那样把我抱下来,而是停住脚,抬起头看我一眼。星光下,我看见表姐的眼里闪着泪花。我叫了一声: “姐。” 表姐没有答,伸出一只手把我从土堆上拉下来,领我回到屋里。我见表姐不高兴,没再缠着她讲故事,溜到表哥身旁躺下了。表姐一走进自己的小屋便“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不一会儿传来表姐压抑的哭声,又过了一会儿,大姨走进了表姐的小屋,不知对表姐说了些什么,表姐的哭声更响了。我又听见大姨夫也爬下炕,卷起纸烟一口口地抽,不一会儿,辛辣的烟味就充满了屋子。大姨夫干咳着。 表姐仍哭个不停,大姨在小屋里说个不停,大姨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听不清,大姨夫终于沉不往气了,小心地敲敲小屋的门问:“他妈,孩子是啥事?”大姨夫叫大姨总是说孩子他妈。大姨在小屋里没好气地说: “没你的事,呆着吧。” “嗯哪。”大姨夫说完又躺在炕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表姐的哭声了,大姨才从小屋里走出来。不一会儿,我又听到大姨小声地和大姨夫说了几句什么,大姨夫就深深地叹几口气说: “是我连累了你们,当年我咋就没饿死。” “睡你的吧。”大姨喝叱着大姨夫。 于是就没了声息。我不知道表姐受了什么委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半夜里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是一种手掌击在脸上的那种声音,那种声音一边响还一边听到大姨夫咒: “打死我,打死我,打死我这个不争气的。” 接下来就听到大姨怒斥的声音: “你也是个人?做贱自己顶屁用,有本事你去死吧。” 大姨这么一说,那种声音就没有了。那一夜我好久都没有睡着,不知家里一夜之间出了什么事。半夜里我起来去厕所,看到大姨夫蹲在院子里叭肌叭叽在抽烟,烟头一明一暗地在眼前闪烁着。 转天早晨吃饭时,我看见大姨夫的两腮红肿着,一夜之间,人似乎老了几岁。表姐没有吃早饭,大姨夫也只喝了几口汤,便扛着锄头下地做活去了。我听到大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表姐晚上去排练样板戏,后来我知道,表姐是因为大姨夫的问题被大队书记吴广泰从宣传队里开除了。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姨夫有问题。 大姨夫当过八个月的国民党,大姨夫是解放长春前不久被国民党抓的壮丁,大姨夫被抓去不久,解放军就包围了长春。围困长春时,就是父亲那支部队,那时父亲已经是团长了。记得后来看过一部黑白影片,名字叫《兵临城下》,拍的就是解放长春那段事。被困在城里的国民党拒不投降,解放军一时又没有能力攻打长春,怕毁坏城市,同时也怕伤了无辜。那一围困就是几个月,城里没了吃食,国民党用飞机往里空投粮食,抢粮食的人被踩死无数,饿死的人更多,几个月过去了,长春守敌终于无望了才投降,大姨夫也被解放出来。后来大姨夫说,他当了八个月国民党,没放过一次枪,只抢过几次粮食,那次抢粮食差点被踩死。 不管怎么说,大姨夫当过国民党,人们都记着那段历史。刚开始,人们还没有找过大姨夫的麻烦,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大姨夫晦暗的日子就来了。 大姨夫经常挨斗,和地主富农坏分子站在一起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弯腰低头地站在批判他的人们面前。以前我和表哥一直不知道姨夫挨斗的事。每次大姨夫挨斗都在晚上,大队召开批判大会时,先有一个民兵来到大姨家,敲敲窗子说:“老安头,晚上去开会。”这时大姨夫诚惶诚恐地说:“嗯哪。”大姨夫这时从碗沿上抬起头很快地看大姨一眼,大姨的脸上没有表情。大姨夫几口吃完饭就出去了。 吃完饭,只要大姨夫去开会,大姨就对我和表哥说:“麻溜进屋去,黑灯瞎火的别往外跑。”我和表哥都很怕大姨的,听大姨这么说,都不敢出屋,坐在油灯下写作业。 大姨夫每次去开会很晚才回来,每次回来,大姨夫都要趴在炕上一动不动,这时大姨就会给大姨夫捶腰,大姨夫在大姨的捶打下,不停地唉声叹气,这时大姨就咒:“屁大的事,看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儿,还是个男人,有血性就死去。” 我每次听大姨咒大姨夫就是这几句话,后来大姨夫真的死了,是喝敌敌畏那种烈性农药死的。后来我一直怀疑大姨夫是大姨咒死的,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弄明白,大姨夫一辈子也没有做过男人该干的壮举,只有他的死可以说算是一种男人那种忍辱负重的壮举。 我和表哥发现大姨夫戴着高帽子挨斗是后来的事。那次,我们学校突然通知下午要召开批判黑五类大会。我们小学生不知道什么是黑五类,反正通知开会就开会。 开会时,我和表哥都看到了大姨夫站在黑五类的人群里,头上顶着高帽子腰弯得不能再弯了。大姨夫在整整两个小时的批斗会中,腰弯得最低,头深深地埋在裆里,一次也没有抬起过。也许他知道我和表哥都在看他,他怕我们俩难为情。 那次表哥一看见大姨夫也站在黑五类的人群里,先是脸红了,我的脸也红了。表哥一直低头不看任何人,表哥脸红过之后就是惨白。后来表哥哭了。 放学回到家里,表哥一句话不说,也不看大姨夫一眼,大姨夫似乎做错了什么事,也不敢看我和表哥一眼,只是闷着头吃饭。 一连几天,表哥一直不理大姨夫,这些大姨早就看出来了。一天在饭桌上,表哥又闷着头吃饭,大姨把碗重重一放,冲表哥骂:“你个小没良心的,还有脸皮子,他是你爹,养你这么大,你就知道有脸皮了?”大姨又瞅一眼大姨夫,又盯一眼表哥说:“你爹就是杀人犯也是你爹。”说完扬手打了表哥一记耳光后又说:“我让你记住,是你爹把你养大的。” 表哥那顿饭没吃完就放下筷子哭了,大姨夫也没有吃好。那以后表哥又和大姨夫说话了。 表姐去宣传队以前,大队书记吴广泰当然知道表姐是大姨夫的女儿。他让表姐去有他的打算,吴广泰有一个缺心眼的儿子,已经三十来岁了。天天拖着个鼻涕,在村里转来转去,冲过来的大姑娘小媳妇嘿嘿傻笑。小的时候是这样,大一些时就每看到女人在他面前经过,他都要跑过去扒人家的裤子。时间长了,女人们见了他就像见了瘟神一样,远远地躲开了。三十大几的人了,没有人敢给他提亲。 书记吴广泰看上了我表姐,想到表姐的出身攀上他吴广泰会心满意足,表姐在宣传队排练时,吴广泰就把我表姐叫去说了,表姐一口回绝。 吴广泰一气之下便以我表姐出身不好把表姐开除出了宣传队。 表姐的悲剧从这里便开始了。 大姨家的日子也从此蒙上了一层灰色,如花儿的表姐虽然活着,心已经死了。 我在大姨家为表姐不能演李铁梅而悲伤时,父亲、母亲和姐姐正在新疆一个叫石河子的农场里接受劳动改造。 父亲带着母亲和姐姐一来到农场,就被安排到一溜平房中间的小房子里,这个农场离石河子还有一百多公里,四面是茫茫的一片戈壁滩,风沙在戈壁滩上奔跑呼嚎。 这个农场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什么人都有,有志愿军时做过战俘的,也有抗日时期做过汉奸的,还有贪污犯,腐化堕落分子。父亲母亲和姐姐就住到了这里。 姐姐上学在离农场五里远的一个叫沙岗巴的地方,姐姐每天上学时,都要穿过五里路的戈壁滩,顶着风沙,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向学校,那一年姐姐上小学四年级。 姐姐上学的那所学校是当地一个石灰场办起的子弟小学,父亲这所劳改农场没有学校,劳改子女都到石灰场办的小学里念书。 劳改农场里没有院墙,绕着几溜平房周围是一圈铁丝网,铁丝网上到晚上时就通上电,有风沙吹过的时候,铁丝网有蓝色的电火花很美丽地闪动。铁丝网中间开了一个门,门口有一个铁皮做成的岗楼,里面有兵看守。 姐姐每天上学时,就从那个大铁门口出入,姐姐生得细皮嫩肉,每天她冒着风沙上学,迎着风沙走回来,没多长时间,姐姐的脸上和手上就裂开了许多小口子。母亲看到了,眼圈就红了,拉住姐姐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姐姐怕母亲难过就说:“没事,一点也不疼。” 母亲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治疗姐姐脸上和手上的伤口,母亲便从农场的小卖部里买回散装的雪花膏一层层地涂在姐姐的脸上,劣质雪花膏涂在姐姐的脸上,姐姐就像化过装的演员,白着脸,走出有警卫把守的大门去上学。 那时晚上,父亲经常被召集到场部的会议室里开会。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姐姐。姐姐伏在饭桌上写作业,母亲坐在灯下望着窗外,戈壁滩上在没有风沙的夜晚很宁静,宁静得似乎这个世界死去了。月亮悬在头上,把惨白的月光很亮地洒在地上。母亲就坐在床上望那惨白的月光,思念远方的我。想着想着,母亲的泪就流下来了。姐姐写完作业时父亲还没有回来,姐姐就看见了母亲的眼泪,姐姐很懂事地走过去,坐在母亲身旁,她也去望窗外,看见了窗外那惨白的月光,姐姐就知道母亲在想我了。 姐姐就冲母亲说:“妈,我给你唱支歌吧?” 母亲没说什么,仍望着窗外。 姐姐就唱了: 让我们荡起双浆, 小船儿乘风破浪。 …… 姐姐童稚的歌声挤出小屋,在很白的月亮地里飘荡。母亲这时就擦干眼泪,深深地望着姐姐半晌说: “媛朝,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就能照顾你小弟。” 姐姐嗯了一声,便不再唱了,她痴痴地望着天上。姐姐很小的时候就听妈妈讲过,地上的人都能在天上的星星里找到,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姐姐在找天上的星星,她在找属于我那一颗,最后她在遥远的天边终于找到了一颗,她后来固执地把那一颗当成了我。姐姐在以后的夜晚,便给我写信,告诉我她每天晚上都要望那颗星星,看见了星星就看见了我……我看着姐姐的信,我就哭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东北的天际里我也找到了一颗星了,我也把那颗星星当成了姐姐,还有妈妈和爸爸,那三颗星离得很近,离我却很远。 姐姐上五年级的时候,农场里又新来了一户,那一户有一个小男孩,叫小龙,和我同岁。上二年级。小龙来后不长时间的一天早晨,小龙母亲拉着小龙出现在我家门前,对母亲说:“这是我儿子,他还小,想让你家嫒朝带他去上学。” 这时姐姐走了过来,看到了比她低半个头的小龙,便伸出了手。母亲还没有说话,姐姐就拉着小龙走出了警卫站岗的大门。 从此姐姐上学时有了伴。有风沙吹起的时候,姐姐就牵着小龙的手,两人低着头,看着脚下光滑的卵石一步步向学校走去。放学时,两个人又一起走回来。每天上学时,姐姐吃完饭,背起书包就去喊小龙。 小龙是个大眼睛男孩,长得白白净净,腼腆得像个小姑娘。小龙刚来不久,脸上、手上也像姐姐刚来时那样,裂了一道道口子,姐姐知道那些口子很疼,便抚摸小龙的头,用舌头去舔小龙的脸,小龙疼得只吸气,泪就流下来了,姐姐舔到了眼泪,便不再舔了,拿出自己用的雪花膏往小龙脸上抹。 姐姐在上学的路上告诉小龙,自己也有一个像他这么大的弟弟,在很远很远的东北一个叫大兴安岭的地方,姐姐说话时,满脸都是柔情。 小龙也告诉姐姐,在很远很远的一个叫上海的地方他也有一个姐姐,他告诉姐姐,他很想远方的姐姐。姐姐这时眼圈就红了。姐姐半晌才说: “以后你就叫我姐。” “你就叫我弟。”小龙说。 在新疆那个叫石河子的地方,从此,姐姐有了一个叫小龙的弟弟,姐姐有了一个小伙伴。 小龙还告诉姐姐他外公在一个叫台湾的地方,他没见过外公,他们却因为外公来到了这里。小龙没事时,就对姐姐讲上海的事,上海有个城皇庙,那里可好玩了,有各种各样的小吃,他和小伙伴就在城皇庙里捉迷藏,累了,他们就用二分钱换一块糖吃。小龙说到这儿就苦着脸对姐姐说: “姐,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吃到糖了。” 姐姐就说:“慢慢长吧,等长大了,我们就回家吃糖。” 小龙就点点头。 小龙在上海时带来了一个花皮球,皮球上有红绿相间的彩条印在上面。放学回来时,小龙就和姐姐拍皮球玩。 小龙玩拍皮球时有一套儿歌,小龙边拍边说: 你拍一,我拍一, 长大我去开飞机, 你拍二,我拍二, 我的朋友千千万, 你拍三,我拍三, 当兵去打帝修反, …… 姐姐边拍边说: 亚非拉小朋友, 革命路上手拉手, 手拉手去看齐, 共产主义是友谊, …… 晚上姐姐就带着小龙坐在窗外的沙地上,看着天边那颗遥远的星星说: “那是我的小弟弟。” 小龙也指着南方天际上一颗星星说: “那个是我姐姐。” 夜晚里,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就望着不同方向的两颗星星,思念远方的亲人。 那一天晚上,姐姐正和小龙在窗下拍那只花皮球。突然起风了,小皮球被一阵风刮得到处跑,姐姐和小龙一起去追那只小皮球,皮球蹦了蹦就没有了。小龙一边找一边哭着说: “姐,皮球没有了,咱们拿什么玩呢?” 小龙刚说完这句话,他一抬头,在月光下看到了小皮球已经被风刮到铁丝网外面去了,小龙叫了一声:“姐,我看到了。”说完猛跑过去,姐姐一惊,她知道铁丝网上有电,电会打死人的,可是已经晚了,姐姐凄厉地喊了一声:“小龙——”一道耀眼的蓝光之后,小龙一头栽倒在铁丝网下,他没有来得及叫一声,在那道蓝光中像一只小鸟一样被击落了。 警卫战士发现了情况,拉掉了电闸,可是已经晚了,小龙瘦小的身子焦糊地趴在那里,他的一只手还往前伸着,伸向小皮球方向…… 小龙被埋在铁丝网外的一片沙丘中,姐姐每天上学都能看到小龙的坟头。小龙被埋掉那一天,姐姐去了,她把那只小皮球放在小龙伸出的那只手上,小龙拿不住,皮球滚到一边,小龙那只手固执地伸着。姐姐就哭了,她后来还是把小皮球塞到小龙衣服的口袋里。那一天,姐姐也没吃饭,她直看着小龙的坟头。 姐姐每次路过小龙的坟前时,心都像小皮球那样跳一跳,这时姐姐就想到了我。 晚上的时候,姐姐失去了小龙,她就独自一个人坐在窗外的沙地上,看远方的星星。 “你拍一,我拍一,长大我去开飞机……” 小龙的声音又一次在姐姐的耳边响起。 第六章 半截断指 爷爷一拳打死了日本浪人,带着二十几个穷苦出身的长工连夜向疯魔谷走来。那时爷爷和二十几个长工们赤手空拳,没有任何武器。那些长工们长年,累月用惯了手里的锄头、铁锹,于是他们在路上每个人手里都拾了一条握在手里硬梆梆的棍子。当时,就是这些手握木棍的长工们横穿疯魔谷,轰动一时。 大兴安岭的深处,树木茂密的山脉上,有一条深不见底的峡谷,峡谷不宽,似刀砍斧凿 ,人们经常会听到疯魔谷里似狼哭似鬼嚎的哭声,声音响起的时候很闷,从峡谷深处由远至近地滚来,整座山脉都在颤抖,脚下的山石吱吱呀呀,整个世界似乎要在顷刻间毁灭。峡谷上的森林树木也在狂风中颤抖。 早年的某一天,一群从山东逃来的汉子,走进了大兴安岭,他们来到大兴安岭是为了淘金发财,那群汉子在疯魔谷口发现了一条粗大的金脉,这群汉子欣喜若狂,一群人做着发财梦走进了疯魔谷,走进去不长时间,疯魔谷便开始咆哮了,山在抖,地在抖,山外也刮起了大风,那场大风刮得遮云蔽日,天昏地暗。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风平浪静了,云开雾散,太阳和煦地照耀在峡谷两旁的树林里,鸟儿们在树林里啁啾歌唱,那群山东来的淘金汉子们再也没有出来。 刚开始,疯魔谷周围还住着一些猎户,从那以后,猎户们一夜之间都搬走了。留下了空空荡荡的山,狰狞可怖的疯魔谷。 爷爷带着二十几个长工们,来到了疯魔谷,他们明智地选择了疯魔谷这块风水宝地,无疑是个很聪明的举动。疯魔谷固然凶险,可山外周家和周家以外的敌人,不敢冒然进犯疯魔谷。这就是爷爷当年非常聪明的选择。 二十几个长工在爷爷的率领下埋锅造房在疯魔谷附近扎下了营盘,他们手持棍棒,开始了猿人般的生活,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以打猎为生,像猿人那样架起柴火烧烤猎物,偶尔他们也下山去吃一次大户。他们都是附近的农民,对山下谁家穷富了如指掌,他们一起下山,埋伏在村庄左右,先派一个人前去下贴子,贴子上写着几日几时,准备好东西若干,届时不候。落款是棒子队。虽然爷爷一拳打死日本浪人,他们知道棒子队的首领是爷爷,但那些大户们却不把爷爷这些长工们放在眼里。贴子下去了,大户家高兴了,有时给几只鸡,给一袋面,像打发有组织的要饭花子一样把爷爷他们打发走了。爷爷他们那时胃口并不高,有吃的就行。也有不理爷爷他们茬儿的,贴子上写的时间到了,只送来一只面口袋,那里面并没有放什么东西,也留下一封信,痛骂爷爷这些土匪。 余钱这时就撺掇爷爷说:“不像话,杀死他们。” 爷爷并不想杀死他们,他就让余钱绕到大户家门后的柴禾垛里去放火,放火的时候都在晚上,爷爷一声令下,余钱便点燃柴禾垛。东北的农村到现在仍流行着垛柴禾,把秋天的禾物和一些准备好可充当柴烧的树木码成一垛,大雪封山时,这些都是取暖的东西。 大火一烧起来,大户人家就扯着脖子喊,“不好了,着火了,快来救火呀!” 全村人都起来帮助救火时,埋伏在周围的棒子队也随着救火的人趁乱冲进去,他们不是救火,是趁乱抢东西,他们撞进屋里,看见什么值钱的拿什么,拿完就连夜跑到山里。 一时间棒子队的名声很坏,富户们要联合起来清剿驻在山里的棒子队。 这时间,更多的日本浪人都涌到了大兴安岭一带,他们看好了这块风水宝地。他们听说了疯魔谷,不仅听说了疯魔谷的凶险,同时也听说疯魔谷里有一条挺粗的金脉。日本浪人们组织在一起,要到疯魔谷里探险。 爷爷他们的棒子队得到这个消息时,都骂开了。 余钱就骂:“操他个妈,小日本,想抢老子的地盘了。” 二狗子就说:“杀,杀死他们。”二狗子那时被日本浪人打的伤已经好了,又膀大腰圆地站在了那里。 我爷爷很冷静,召集棒子队所有的人开了一次会,日本浪人想要来疯魔谷这是对他们的一种挑战,如果说日本浪人走出了疯魔谷,那么他们将不会有立足之地了。二十几个壮汉们就在爷爷的窝棚里很快达成了一致的协议,在日本浪人来疯魔谷以前,自己首先要走一遍疯魔谷。他们为了赶在日本浪人之前征服疯魔谷,他们说干就干,又下山吃了一次大户,要来了足够的馒头和咸肉带在身上,他们又拿起了棒子在一个黎明天走进了疯魔谷。 他们绕路找到了疯魔谷口,先是涉过一片湍急的激流,又走过一片乱石岗子,突然他们眼前一黑,头上只剩下了一线天,陡峭的峡谷里阴森恐怖,峭壁的石头上长满了滴水的青苔,头上的天很窄很遥远,走着走着乱石就多了起来。峡谷也宽阔了起来,走了一上午,他们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便找到一块有些平坦宽阔的地方坐下来,吃饱了背在背上的馒头和咸肉,他们吃完这些,甚至还唱了一首艳情的歌,他们手拄木棍大咧咧地向前走去。 突然,他们看见沙石地上那堆散乱的骨头,他们猛然想起了几年前那群山东来的淘金汉子。他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由远及近传来一声似巨兽样的嚎吼,接着整个峡谷颤抖起来,顿时狂风乍起,整个峡谷如黑夜一般,他们对面看不见人影。余钱这时叫了一声:“大哥——”就抱住了我爷爷的后腰,我爷爷也抱住了余钱,两个人在峡谷里滚动,后来两人相拥相抱着躲到了一块巨石后便不动了。 飞沙走石迎面打来,石头相击声,人的惨叫声,狂风的怒吼声搅成了一团,爷爷和余钱晕死了过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他们醒来的时候,峡谷里又恢复了平静,爷爷看到余钱仍然昏死在那里,一条腿被一块石头压住,血水正在向外渗着。爷爷大吼一声,搬起那块石头,把石头推翻,他背起昏死过去的余钱,这时远远近近没死的人都爬了起来,哭丧着脸,刚才的一切,他们似恍然做了一个梦。他们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疯魔谷。星星满天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山外。二十几个人,他们只出来了十九个,有很多人的身上都带了伤。 爷爷一直背着余钱,是爷爷救了余钱,在以后的日子里,爷爷为余钱煎汤熬药,直到余钱伤好,从此余钱跛了一条腿。跛了一条腿的余钱跪在了我爷爷面前,声泪俱下地说: “大哥,我这条命就是你的,日后只要你需要我,说一声,兄弟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余钱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在以后的日子里,余钱在我爷爷和奶奶故事发展之间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山上只剩下了十九条好汉,在以后的日子里,十九条好汉又各奔东西。 爷爷他们惨败疯魔谷没多久,一支日本浪人组成的队伍走进了疯魔谷,那几日,十九条汉子手握棒子严阵以待。他们随时防备着走出疯魔谷的日本浪人朝他们扑来。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连一个月过去了,疯魔谷发作了一次又一次,他们再也没有看到那群日本浪人从疯魔谷里走出来。 十九条汉子确信日本浪人再也不会走出疯魔谷了,他们在山上开始欢呼了,蹦着跳着,后来他们又一起哭了,哭了之后,他们又一起肃穆地朝疯魔谷跪了下去。 他们记下了疯魔谷—— 他们再也忘不掉疯魔谷了—— 辽沈战役开始的时候,父亲已经是营长了。父亲的部队从黑龙江的海林县威虎山的脚下休整完毕往锦州进发,那时部队的人很多,分几路纵队昼夜兼程,部队开到吉林一个叫公主岭的地方已经半夜了。父亲骑着马,看着眼前疲惫的队伍就发出命令:“队伍在前面那个大屯子里过夜。”那时的公主岭还很小,有一条铁路是日本人修的,构成了连接沈阳和哈尔滨的运输线,公主岭就座落在铁路旁,那时只是一个大屯子般的模样,现在已经是县级市了,盛产黄豆和玉米,每年上交的公粮在全国的县市中占首位。那时东北部队的重要目标是攻打交通要塞的主要城市,像锦州沈阳长春等,其它一些偏远小镇还没放在眼里,那里还有一些零散的地方组织起来的保安队,他们不属于国民党正规部队,却吃国民党的俸禄,为国民党卖命,那里的人大都是本乡本土的混子,组织在一起,其实是一些乌合之众。 这些保安队并没有把解放军部队放在眼里,他们想这次仍和往次一样,气汹汹地来了,打几枪打不赢就跑了。每次部队过往时,都没有惊动他们。 驻扎在公主岭里的保安队长叫乌二爷,乌二爷手下有几十人,国民党配发的枪支,有足够的弹药,屯子外过部队时,乌二爷没敢大意,集合了全部的人马分三班,轮流放哨,自己躲在塔楼里和新娶的小妾鬼混。 夜半时分,我父亲的部队就开进了公主岭,乌二爷的保安队发现了;先是打了一阵排子枪,走在前面的几个解放军就倒下了。有一颗子弹贴着我父亲的头皮“嗖”的一声飞过去,吓得我父亲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想到这里还有国民党部队。他跳下马背,把缰绳扔给跟随在后面的警卫员,拔出腰间的枪,一挥手部队就散开了,接着就相互对射起来。黑暗中父亲看到有几个士兵倒下了,父亲很恼火,大战尚没开始先损兵折将,这很不吉利。其实我父亲下一道撤的命令也就撤了,绕开走也就没事了。父亲眼睁睁看到十几个弟兄倒下了,他想不能白白让这些王八蛋占着便宜,一挥手招来司号员,父亲说;“吹号,冲锋。” 号声就响了,嘹亮的号声划破黑夜,伏在地上射击的解放军听到号声喊着冲了上去。屯子里只有几十个保安队员,又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他们一听到号声就知道坏了,碰上了解放军的正规部队,有的扔下枪跑了,有的爬在那不敢动弹。父亲的部队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公主岭,父亲的部队冲进保安队院子里时,红了眼的父亲仍命令士兵开枪,有十几个躲在暗处的幸免之外,其余的全部被打死了。我父亲这么做有些悖离解放军对待俘虏的原则,父亲每当战争打响时,他看到死人就失去冷静,忘记了原则。 部队冲进保安大院时,父亲亲自带着几个战士冲进了塔楼,塔楼上乌二爷和他的小妾没想到解放军会这么快就冲了进来。两个人没来得及跑掉,躲在炕柜里。父亲一冲进塔楼就看见了那条炕柜,父亲用手一指,一个战士就冲过去,拉出了浑身上下赤条条的乌二爷,和那个打扮得小妖精似的妓女。 父亲命人点燃了油灯,灯光下父亲看到了乌二爷,秃头大脸,一身肥肉,父亲认出乌二爷时就一怔,他小的时候见过乌二爷,乌二爷那时不叫二爷,叫乌二。是和爷爷当年一起上疯魔谷的长工,后来日本人来了,爷爷带着棒子队的人投奔了赵尚志的部队,乌二就跑回了大屯镇。 赵尚志的部队被日本人打散后,爷爷逃回了家守着奶奶小凤,后来父亲记事时,乌二去看过我爷爷。那时乌二趁乱又拉起了一支队伍,他不打日本人,专打穷人。乌二那次跪在爷爷面前,被爷爷打了两个耳光,爷爷咆哮着冲乌二说:“乌二,回家过日子吧,”乌二什么也没说,跪了一会儿走了。父亲没有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乌二,父亲知道乌二在大屯镇是有家小的。 此时乌二顾不得穿衣服了,他腆着肚子跪在父亲脚下不时地冲父亲磕头,边磕头边说:“长官我错了,我错了。” 父亲一脚踢在乌二的屁股上,怒喝着说:“你看我是谁。” 乌二抬起头,乌二当然认不出我父亲了。父亲冷笑一声说:“乌二,你个怕死鬼,跟我打仗去。”父亲还念着乌二当年随我爷爷一起上疯魔谷的壮举,他想打死乌二的瞬间突然改变了想法。乌二见自己抓到了一条救命草,忙磕头说:“是,长官,我随你们走。” 我父亲命令乌二穿上衣服,他又冷冷地看一眼缩在墙角那个妖精似的小妓女说:“大屯镇不有你的老婆孩子么!”乌二此时大脑已经迟钝了,他没反应过来面前站着的长官会知道这些,便连磕头说:“是是是,我老婆叫苦花,儿子叫傻柱。” 父亲把枪扔到乌二面前,冷冷地说:“打死她。” 乌二抖索着身子,直愣愣地看着我父亲。父亲从身旁一个战士的怀里抓过一支长枪,“哗啦”一声推上了子弹。枪口冲着乌二道:“你不打死她,我就打死你。” 乌二翻一下眼皮,抖颤着手抓过面前的枪,哆哆嗦嗦地冲着那个女人,此时那个女人早就吓晕了过去了。父亲等不及了,怒喝一声:“开枪。” 乌二的枪响了,却没打上,子弹打在墙角上,震落几块墙皮。父亲的枪响了,子弹贴着乌二的秃头飞了过去,吓得乌二趴在地上。父亲又大喊一声:“乌二,再给你一次机会。” 乌二又举起了枪,闭上了眼睛。枪响了,女人动了一下,一缕乌黑的血从女人的乳房上方流了下来。 父亲说了一声:“走。”几个战士架着乌二走出了塔楼。 父亲刚开始把乌二编在班里,乌二打仗时跑不动,拖了全班的后腿,父亲后来又让乌二 去炊事班烧火,送饭。 著名的辽沈战役中的塔山阻击战打响时,父亲那个营的主阵地不在塔山,而在距塔山南二十公里的笔架山上,战斗没有塔山残酷,却也不轻松。全营的人马都坚守在阵地上,炊事班一天往山上送两次饭。早晨送饭时,全营还有二百多人吃饭,到了下午,全营只剩下七十几人了。父亲打红了,眼,乌二挑着送饭的担子来到了阵地上,父亲也没顾得让战士去吃,他已经忘记了吃饭,父亲一会儿打一阵机枪,一会儿扔几颗手榴弹。 突然他的后背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使他趴下了,父亲趴在战壕上的一瞬间,他明白过来了,这一枪是从后面射来的,他不明白敌人怎么跑到身后去了,他大喊一声:“不好。”就举枪转过了身。他转过身就看见了乌二,乌二正举着枪向他瞄准,见他转过身,拔腿就跑,硕大的光头一闪,父亲什么都明白了,父亲的枪响了,乌二的光头裂开了,似盛开了一盏花,瞬间就凋落了。 乌二时时铭记着父亲的仇恨,是父亲让他失去了一切,父亲杀死了他的小妾,他随父亲来到了部队一直在寻找机会报仇,此时,他终于看到了希望,便从地上拾起一把战死的士兵留下的枪,朝父亲开了一枪,他准备打第二枪时,父亲击毙了他。 那时父亲伤了,子弹差点击中心脏,离心脏十二厘米的地方穿了过去。父亲捡了一条命,住了两个月医院。 通过那一次,突然父亲一下子明白了很多,父亲在以后的战争中从不心慈手软,该杀的杀,不该杀的也杀。他在杀人中能体会到一种快感,看到鲜血从敌人的胸膛里喷射出来,他的心就莫名其妙地颤栗飘摇,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一种意志在眼前开花结果。 父亲渴望杀人,渴望战争。 表姐为宣传队事件难过一段时间之后,突然又有说又笑起来。 表姐每天出工回来之后,匆匆地吃完饭,然后就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屋里梳洗,表姐边梳洗,嘴里还哼着李铁梅的唱腔。梳洗完的表姐,容光焕发地就出去了。大姨就冲表姐的背影说:“莉莉,干啥去?”表姐回了一下头说了声:“妈,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大姨鼻子就哼一下。大姨夫就一脸内疚地冲大姨说:“你就让她出去吧,孩子大了,闷在家里,憋出个啥病来。” 这时表姐已经甩着她那条长辫子走出了家门。那天我看见表姐辫子后面还系了一截红头绳。那天有月光的晚上,我和表哥去生产队的场院玩藏猫,刚入秋,地里的稻谷收割完了,拉到场院里码成高高的一垛又一垛,场院大部分空地上是光溜溜的一片,我和表哥还有一些其他孩子在场院里疯跑。 后来我就钻到了一垛谷堆后,等表哥他们来找我。场院里月光如水,只有高高的谷堆后面投下一片阴影,我看着表哥他们朝这里走来,我为了不让他们找到我,我努力地往谷堆里面钻,这时我才看清,谷堆里面有两个人在那里抱成一团,这时我有些慌,不知那是两个什么人,我又往前迈了一步,这时我看见一条粗粗的辫子躺在草上,辫梢后面还有那截红头绳,我意识到了什么,拔腿就跑。 那一天晚上表姐很晚才回来,表姐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谷草的清香,脸红扑扑的,我望了一眼表姐,表姐的脸更红了,她摸了一下我的头躲到她那间小屋里去。 以后我们再到场院去玩,我再也不躲到谷堆后面去了,我知道表姐在那里。表姐每天仍回来得很晚,每次回来,我都能嗅到那熟悉的谷草的芬芳。有一次我走到表姐身旁,拼命地抽动鼻子,那香味很令我陶醉,表姐发现了就爱抚地拍了一下我的头,笑骂道:“你这个小馋猫。”我也笑着逃离了表姐。 我知道表姐每天晚上她都去等马驰,他站在大队部门口的岔路上等,马驰他们排练完节目就从那叉路上走过来,然后两个人走到场院谷堆后面的阴影里。有几次我亲眼看见马驰和表姐迫不及待地走到谷堆后面。那里是他们的爱巢。表姐被爱情燃烧得红光满面,整天哼着样板戏的曲调。 深秋的一天中午,突然大队书记吴广泰来到了大姨家。在我的印象里书记吴广泰到我家来还是第一次。大姨夫正蹲在地上抽他那自卷的纸烟,一抬头见到了吴广泰,不知说什么好,反反复复地说:“书记,你吃过了,嗯哪。”还是大姨冷静,用手抹一抹炕沿冲吴广泰说:“书记你咋有空到我们家来了?”吴书记不说什么,四下里看一看,我表姐听到有人来,在小屋里探了一下头,见是吴书记,打声招呼就把门关上了。大姨夫这时清醒过来,卷好一支烟,抖抖索索地双手举到吴书记面前,吴书记不接,笑一笑道:“抽我的。”便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卷抽出一支递给大姨夫,大姨夫一时怔在那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还是接过来,拿到鼻子下嗅了嗅,夹到耳朵后。吴书记吸了口烟,看一眼站在一旁的我和表哥说:“你们俩出去玩一会儿。”我和表哥就出来了。 不知吴书记在大姨家说了什么,半晌就出来了,大姨夫一直把吴书记送到门口,边送边说:“吴书记,您走啦,嗯哪,走啦。”吴书记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腆着肚子,背着手,走了两步,回过头冲仍站在门口满脸堆笑的大姨夫说:“你们考虑考虑。”“嗯哪,嗯哪。”大姨夫勤奋地点着头,见吴书记走远了,才收起那笑容,笑容没有了,大姨夫就苦着脸转身回屋去了。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着桌子谁也不说话,表姐一扫往日高兴的模样,白着脸,低着头。大姨夫吃得没滋没味,饭还没吃完,他就推开碗下炕了,蹲在地上吸烟,吐了口烟才说:“是我拖累了你们,都是我这个该死的没有死哇。” 大姨白了一眼大姨夫说:“莉莉才十七,咱不答应他这门亲事,人活的是一口志气。” 表姐的脸好看了一些,感激地望了一眼大姨说:“反正我不答应。” 我听出了一些眉目,吴广泰今天来是为了他那个三十大几傻瓜儿子来提亲的,我一想起那个傻瓜就恶心,那个傻瓜经常脱光了衣服在太阳底下捉虱子,捉到一个扔到嘴里去嚼,嚼完了就低下头摆弄裆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然后就咧着嘴冲我们笑,后来我知道,吴广泰的老婆是他的表姐,这是近亲结婚的后果。可怜那个傻子,后来在马驰扒粪用的二齿钩下血肉模糊地惨死了。 我一想到那个傻瓜就说:“姐,不嫁那个傻瓜,傻瓜脏。” 表姐和大姨都冲我笑了。大姨说:“你姐谁也不嫁,留着给你讲故事。” 我听了,就笑了。 表姐晚上仍很晚才回家,表姐的脸上仍是满面红光。 秋忙过去了,场院里的粮打完了;忙碌了春夏秋三季的人们,一下子轻闲下来。 宣传队被抽到公社搞汇演去了。公社离我们这个屯子很远,演出队就住在那里。 表姐那几日就像丢了魂似的,不时地在小屋里进进出出。 一天,晚饭后,吴广泰站在我家门口冲我大姨夫说:“晚止让你家莉莉去大队部开个会,青年工作的。” 表姐不是宣传队的演员了,却是屯里青年突击队的成员,以前表姐也经常去开会。那一晚表姐还是去了。 我不知道表姐什么肘候回来的,我只在梦中被大姨的叫声惊醒,大姨用前所未有惊恐的声音喊我大姨夫:“小莉喝药了,快去叫车老板套车,送医院。” 我和表哥爬起来的时候,大姨已经抱着表姐走出小屋来到了院子里,我看到表姐衣服零乱,头发披散着,脸色苍白,眼睛紧闭,一股敌敌畏味。 那一晚我吓坏了,我怕表姐死去,车老板赶来车的时候,我也爬了上去,大姨慌乱中没有注意到我。 到了医院,折腾了好长时间,医生才说,“再晚几分钟就没救了。”表姐躺在病床上,仍紧闭着两眼,表姐此时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在公社礼堂演出的马驰也来了,他的脸上还画着油彩,装没化完,听到表姐出事了,他就跑来了。他伏在表姐的面前,轻轻地叫了一声什么,表姐睁开眼睛,看见了马驰,马上又把眼睛闭上了,这时表姐苍白的脸上滚过一串泪水。半晌,表姐突然从病床上坐起来,拼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说:“让我死吧!” 表姐回家的那几日,仍没断了死的念头,马驰没等演完就从公社回来了,白天陪着我表姐,晚上大姨和表姐睡在一起。表姐白天黑夜哭个不停。 当时我不知道表姐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马驰在一个晚上,手提着一个扒粪用的二齿钩,摸进大队书记吴广泰的家里,把吴广泰和他那个傻儿子砸得血肉模糊。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表姐那晚被吴广泰通知去开会,其实不是开会,他只通知了我表姐,表姐去了,吴广泰就把门闸上了,他把表姐按在地上,扒光了衣服,让躲在一旁的傻儿子强奸了我表姐。吴广泰提亲不成,就想出了这种办法,想让生米做成熟饭,让表姐答应这门口亲事。 那儿日,大姨夫不吃不喝,一有空就抽自己的嘴巴子,边抽边说:“是我害了你们呀,是我害了你们呀。”大姨夫直到把自己打得口鼻出血才住手。 马驰杀人后,便自首了。 枪决马驰那一天,表姐突然不哭不闹了,她还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脸上涂了一些胭脂,还梳了梳头。马驰从县里拉回到公社执行,马驰被剃成了光头,被两个公安人员推着,表姐站在人群的最前面,马驰经过表姐面前时,表姐喊了一声:“马驰——” 马驰看见了表姐,冲表姐笑了一下,便转过头被推走了。 枪响过之后,表姐呜咽一声就背过气去,大姨一直站在奉姐身旁,她抱着表姐,表姐好半晌才醒过来。 回家的路上,大姨挽着精神恍惚的表姐走着。 大姨丰也似傻了,痴痴怔怔地只说一句话:“该杀的是我呀!马驰替我死了。” 表姐没几天就疯了,疯了的表姐披头散发很吓人,她一次次跑出家门,呼喊着马驰的名字。后来表姐被送到了精神病院,一年以后,表姐出院了。出院的表姐不哭不闹也不往外跑了,一天到晚只是痴痴呆呆地在屋里坐着,吃喝睡觉都得大姨喊她。 后来表姐被嫁到外县一个屯子里,娶表姐的是个哑巴,中年死了老婆带着个儿子的哑巴。 再后来,表姐掉到井里死了。 表姐去井台上担水,提满一桶水,再去提第二桶时,一头栽到了井里。得到这个消息时,大姨和大姨夫都没哭,坐在那里麻木地望着窗外那条小路,每次表姐都从那条小路上走出去又走回来。 父亲在石河于农场改造的第一个项目是推车送粪。 车是独轮车,每三个人一组,从农场的羊栏里到红嘴口的麦地,往返一趟要走几公里。每天每车要拉十几趟。 和父亲一个组的另外两个人,一个叫刘大川,另一个叫胡麻子。刘大川当过国民党的营 长,家是河北保定人。平津战役的时候,刘大川被解放过来,后来回家种地,再后来又被送到这里。?刘大JII长得腰宽体胖,满脸的连毛胡子,刘大川当国民党营长时,有过老婆和孩子,平津战役打响的时候,刘大川带兵在前方打仗,老婆孩子留在天津,他一门心思惦记着老婆孩子,那时打仗的有老婆孩子的那些人,都惦记着老婆孩子,队伍刚一被解放军包围,那些当官的首先扔掉了枪,举起了双手。 刘大川解放过来没有参加解放军,主要是他惦记着老婆孩子。天津解放了,可他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老婆孩子了。刘大川并没有死心,河南、河北、辽宁,凡是他能想到的地方,他都找遍了,也没能找到。后来全国解放了,他才死了那份心。那年月,死几个人是常事,可刘大川不相信老婆孩子会被流弹打死,他回了河北老家,投有再婚,他一直在等待,总想有一天自己的老婆孩子,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没等来老婆孩子,却等来了文化大革命。 胡麻子当志愿军时是连长。胡麻子所在的志愿军是六十军一八零师,参加了第五次战役,部队抵达三八线,那时美国总统杜鲁门已下令撤销麦克阿瑟“联合国军总司令”的职务,由李奇微接任,并由詹姆斯?范佛里特接任美军第八集团军司令。那时美军已在三八线一带修筑了坚固的防御阵地。 四月份那一天,志愿军六十军一八零师掩护伤员向北转移途中,陷入了美军的包围之中,志愿军指挥失利,一八零师损失惨重。胡麻子就是那时被俘的。战争结束后,胡麻子作为战俘被交换回国,胡麻子的身上刺满了反动宣传口号,那些字是用针蘸墨水刺在肉里的,洗也洗不掉。回国后,胡麻子试图去掉身上的字,用刀刮、用火烧,那些反动字迹还是依稀可见,浑身伤痕累累。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胡麻子就成了一种说不清楚的人,也被送到了新疆。 我父亲和这两个人一组就往返于羊栏和麦地之间推着独轮车送粪,组成了一幅幽默的画面。我父亲来新疆前是军区副参谋长,不折不扣的共军,职务最高,驾辕的重担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我父亲身上,刘大川居左,胡麻子在右,辅佐我父亲完成送粪的使命。 新疆初春的天气,风沙漫漫,早晨和晚上还冷得人直发抖,中午热得人连衣服也不想穿了。我父亲扶着车把走在中间,汗水已湿透了他那件浅黄色的军用棉袄,我父亲就把棉袄脱下来。这三个人中,只有父亲敢理直气壮地脱下棉袄,父亲的身上,伤痕随处可见,其中最醒目最刺眼的,要数乌老二打我父亲的那个黑枪,在我父亲背上结了一个大大的疤。刘大川和胡麻子身子也有伤,也许并不比我父亲的少,可两个人不敢脱掉身上的衣服,他们身上的伤是耻辱的象征。 我父亲打着赤背,暴露出浑身的伤疤,鼓起满身的肌肉奋力拉车,刘大川和胡麻子自然也不敢怠慢,弯腰驼背推着小车在风沙中艰难地前行。年近半百的我父亲,没想到打了大半辈子的仗,最后被发落到新疆来拉羊粪。我父亲感到这是一种耻辱,我父亲有时一天也不吭声,他觉得自己不会下做到主动和国民党的营长和一个曾当过美国人俘虏的人讲话。 另外两个人自然也不敢和我父亲随便搭讪,他们知道自己的地位,怎么敢随便在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军人面前造次。 父亲想不通一个将军是指挥千军万马重要,还是拉粪种麦子重要。父亲想不通就用劳动折磨自己,有时往返一趟他也不歇一口气,刘大川和胡麻子也不敢提出歇一歇,跟在后面呼哧呼哧地喘气,汗水粘在棉衣上粘粘的潮潮的,两个人吃力地推着满载羊粪的独轮车,抬起头就能看见我父亲光着的脊梁上流出的一串串汗珠,汗珠遇到了那些醒目的疤痕,颤抖着停顿一下,就落到了脚下的石头上。 两个人看到这一切时,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两个人敬畏的不完全是我父亲的官职,其实官职再大,现在你不也是得拉手粪吗,拉羊粪的和推羊粪的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最大的区别在于父亲那一身的伤疤,是伤疤和伤疤之间的一种区别,他们望着那一身伤疤不能不对我父亲另眼看待,伤疤是一种敬畏和威慑。 春季这段日子送粪很重要,贫脊的戈壁滩上硬是开垦出一块有土地的田地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是没有羊粪作保证,麦子就不会得到很好的发育,没有麦子,一农场的人又吃什么?农场的最高指挥官柴营长亲自督战,他奔波于各个独轮车之间,做着往返次数的登记,并不时地做一些精神鼓励。 柴营长捏着小本就说:“王五,加油哇,你这么好的身体不多于两趟?” 有时,大半天下来,我父亲这一组已经比别的组多拉了两趟羊粪了。有一段时间,柴营长一直不敢和我父亲正面接触,那是一种官职上的悬殊。抗美援朝时,柴营长才只是一个排长,那时我父亲就已经是师长了。我父亲沉甸甸的档案就在柴营长的办公室里锁着,他翻过我父亲的档案,每看一篇他就吓出一身冷汗。柴营长也弄不明白,一个军区的副参谋长为什么那么不冷静参加到那次震惊中央的武斗中去。 他看见父亲光着脊背又一次出现在麦地里时,终于忍不住走过来,抓过腰上的一条白毛巾递到我父亲面前,他不敢正视我父亲赤裸的身体,只望着父亲的脚说:“老钟,你们已经比别人多拉两趟了,歇歇吧。” 我父亲不说话,他也不去接柴营长递过来的白毛巾,拉出自己后腰上的,胡乱地抹一把,又塞到腰间。 柴营长抬头看了看汗流满面的刘大川和胡麻子,冲两个人挥了挥手,那两个人就走远了一些。柴营长望着我父亲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说: “钟师长,是不是给你换一下工作?”在以后的日子里,柴营长和父亲单独接触时,柴营长一直这么称呼我父亲,他觉得这样亲切。 我父亲望着麦地里已经运来的一堆堆羊粪说:“我挺好,这活我能干。” 柴营长便不再说什么了,无声地叹口气,丢下一句: “你多保重,师长。”便走了。 我父亲是硬撑着干这活,他身上那么多的伤,还有不少弹片留在身体里,他嘴上说自己行,可回到家里,他便一头歪在床上,再也起不来。 这时母亲就端来早就烧好的热水,姐姐媛朝拿来毛巾,母亲脱掉父亲的鞋,脱去父亲沾满灰尘的棉袄,用毛巾一遍遍去擦我父亲的身体。这时姐姐媛朝就退出去。母亲一边擦父亲的身上,一边哭,泪水就扑哒扑哒地掉在父亲满是伤疤的身上,这时父亲仍不睁眼,他已经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母亲这时放下毛巾伏下身,痴痴地望着父亲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把脸埋下去,去吻父亲的身体,包括那些伤疤。母亲一边吻父亲一边流泪。她想到了自从跟随父亲的日日月月的每一幕生活。 是父亲的冷漠和凶悍使她爱上了父亲。母亲没有在父亲身上得到那种爱,可她仍固执地爱着父亲,用整个身心,甚至整个生命。这就是一个中国一名普通纺织女工的爱,是认准了十头牛也拉不回的爱。 缺失7-14章 第七章 战火屠城 第八章 从军的宿命 第九章 要命的饺子 第十章 边境上的泪光 第十一章 在疯魔谷 第十二章 刻骨铭心的疤痕 第十三章 魂萦梦牵的体香 第十四章 我的儿子叫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