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十字3》 第一节 竟是堪堪把那铁筝之声给压了下去。 潘照临因被女人抢白,心里惊讶一个女子有这种见识,自觉不好意思,因此并不反驳,只向王旁问道:“王公子,你知道弹筝者是何人吗?” 这四个女子纤手轻拨珠弦,琵琶之声,便似珠落玉盘,却是一曲“玉楼春”的调子,四人一齐曼声唱道:“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她一开口,众人皆莞尔,王旁苦笑着努努嘴,说道:“那岛上怎生过得去?桥上站满了歌女,难不成我们几个大男人从百花丛中挤过去?” 司马梦求轻声赞叹道:“此曲慷慨激昂,抚琴之人,必是清高不群之辈。”石越和潘照临听他称赞,也点头同意。不过自古阳春白雪,和者寥寥,那游湖的百姓,哪里管得了你清高不群?只觉得这筝声说不出来的刺耳难听,许多人便纷纷叫骂,声音越来越大。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筝声突然高亢,竟似要和这柔软的歌声争斗一般。这筝声与楚云儿等歌女的歌声,在这金明池上,便如苍鹰与百鹂,鸣唱争胜,虽然苍鹰一时能压制百鹂,但所谓“柔不可守,刚不可久”,楚云儿等四女领唱下的柔声却始终没有被打乱节奏。 “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姐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 歌声也非常侬软。 石越本来并不想生事,但是楚云儿也算是他红粉之中的知交,每有心情郁闷之意,总是去听楚云儿弹琴,便是他的琴艺,也是楚云儿所教。这时候眼见她很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亲贵,自己岂能不管? 石越与楚云儿交好,可以说天下皆知,王旁因笑道:“楚姑娘的琵琶,果真是京师绝技,难得又很仰慕石兄,才子佳人,堪称佳话。石兄何不为她赎身,收为侍妾?朝夕抚琴为乐,亦是人生一大乐事。” 众人顺着她纤纤玉指望去,不由哄然大笑。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扁舟,而是一只龙舟。龙舟之上,坐着四个云发高耸、身着素裙、腰缠彩带的女子,各抱一把琵琶,这依然是表演的一部分,她们可不是想要“飘然登岛”的。其中一位,和石越更是交游甚密,正是碧月轩的楚云儿姑娘。 王昉见无人理她,顿觉无味,忍不住冷言说道:“若想知道,过去瞧瞧便是,何必在此猜来猜去!” 此时石越他们所处之地,因为就在宫殿之旁,比起一般游人,倒要看得清楚一些。几排数百个歌女,倚栏而立,都穿着彩衣,古代女子盛装之时,往往云发高耸,而身上又系有一根彩带,此时随风飘舞,的确让人观之而心醉神怡。这许多女子,各携乐器,一起合奏,或同时轻启朱唇,曼声歌唱,曲子随风送至,中间那温柔婉转之意,又有道不尽的缠绵。 王旁与其兄长不同,他可说是胸无大志,便也没有妒嫉之心,因此心中颇亲近石越。此时也知道石越必定担心楚云儿,便笑道:“正好我想去瞧瞧弹筝之人,便一齐登岛如何?” 王昉听了一会儿,心里也不禁佩服楚云儿的确精于音律,不过转念一想到宫殿里的几个人,却又有点莫名其妙的担心。王旁不知道宫殿里有什么人,她却是知道的。人之一物,最是奇怪,有时候想什么来什么。王昉正想此事,就听筝声久不能胜之下,兀然而止,不久岛中宫殿里就走出来一个八品服饰的侍卫,对一条大军船上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军船马上就划到楚云儿等人坐的小舟边上,将她们引去岛上。 这里石越、潘照临、司马梦求,都是通晓音律之辈,而唐甘南虽然是不懂音乐之人,在杭州待久了,却也很喜欢这种温柔的曲调,禁不住要随着节奏而摇动胖胖的身体。 当时北宋的风气其实远不如后世人所想象的保守,但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孩子,还是难得随便出门,就算出门,也有马车丫环跟着,于汴京种种风物,不过浮光掠影而过。当时汴京虽然也有许多妇女游玩的场所,但大多都是相熟的妇女成群结伴而去,桑俞楚一家从蜀中迁来,在京师的故友亲朋并不多,所以梓儿也没有什么女伴,可以一起出去参与当时大多数贵族妇女可以参与的娱会。加上桑充国也是个闭门不爱出的人物,所以比石越还先到汴京的梓儿,其实对于汴京的种种繁盛与风物,所知还远远不如石越,每次听石越提起时,不免充满了羡慕与向往。但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却是不适宜由一个青年男子单独带出去游乐的。石越对她的处境,实在是充满了同情,对于他来说,实在很容易理解这样一个年纪的女孩子的寂寞与喜爱热闹的天性,因此,在醉仙楼见到王昉之后,他心里就生出了另外的念头,然后大胆地将这个计划付诸实施。 石越听到王旁劝他收楚云儿做侍婢,忽地就想起桑充国和程颢那天在白水潭和自己说的话来。结婚?侍婢?石越苦笑了一下,他有时难免自嘲地想:自己是不是运气不够好,来到另外一个时空,也没有碰见那种让自己一见倾心的女子,那些在他那个时代所盛行的或轰烈炙热、或率性随意的所谓爱情,与这个时空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以前就怀疑过这世上是否真有爱情这种东西,如今更是觉得这东西是与自己无缘,只是要让他如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男人一样轻贱女人,却又不为他的道德观所允许,加上心里怀抱着那样远大的梦想,更是很少会想到结婚这件事。直到现在,他才发觉,结婚这件本于他似乎并无迫切需要的事,此时却似是迫在眉睫了。这说来倒也不奇怪,毕竟在古代,自己这么大的年纪,迟迟不婚也是说不过去的,毕竟连唐棣等人也全都成婚了,潘照临这样的榜样,自己却是学不了的。 石越细听筝声的来源,却是从湖心的小岛上传来。 石越等人忙与王旁见礼,却见王昉俏脸微扬,而王旁满脸尴尬。众人不免暗暗好笑。此间都是见多识广之辈,王昉一开口就知道她是女子,不过便连着石越在内,因为她与王旁一起出现,却都以为她是王旁的红颜知己,只是石越心里却不免暗暗纳罕。当日醉仙楼上的相见,他记忆犹新,此时更是奇怪,这女子若是王旁的红颜知己,找他麻烦做什么?若她是王雱的红颜知己,倒还容易理解。只是这第二次又见到这个女子,却让他不期然地想起梓儿来,正是因为这个王昉女扮男装给他的启发,让他与梓儿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经不住梓儿的再三恳求,他曾将梓儿女扮男装带出家门玩过一次。这自然是瞒着所有人的,只有侍剑约略知道经过,却守口如瓶。 “都说石子明多谋善断,看来亦不过尔尔。你看那里,不就有人一叶扁舟,欲飘然登岛吗?”王昉冷笑讥道,一面用手指着湖对岸。 似乎是为了配合唐甘南愉快的心情,忽然,一阵丝弦管乐之声从湖面传来。众人此时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不由静下心来细听歌词,却是从未听过的调子,歌词依稀是: 岸边的游客一齐叫好。那桥上的歌女得到支持,一齐重调音弦,齐声和唱:“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石越朝他微微点头,笑道:“如此正好。” 众人吓了一跳,转身望去,原来是两个青年公子,一个是王安石次子王旁,一个是石越曾经见过的王昉——王昉此时依然女扮男装——也不知道这两人是何时来的。 潘照临忍不住笑道:“此人筝虽然弹得好,却不看场合,未免自讨没趣。” “一厢情愿,便是上得岛去,人家不一定肯见你们。”说风凉话的人,自然是王昉。 石越心里也觉得好玩,好不容易忍住笑,正色说道:“若能够凌波微步,踏水乘风,也不必去挤那百花丛。” “那倒未必,金明池本是演习水军之所,歌女奏郑乐,才是不合时宜,而此人不过拨乱反正而已。先生是怪错人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四人身后传来。 众人也不去理他,当下石越与王旁同一个军士说了,一个是皇帝宠臣,一个是宰相公子,那些军士哪敢得罪,自是立即派船过来送他们登岛。而唐甘南三人也先行告辞回去。 石越等人谈妥大事,好奇心起,纷纷走出船坞观望。原来金明池北岸正中,是依水而建的宫殿,从宫殿正中伸出一座桥来,正好搭在湖心的小岛上面,这座桥叫做“仙桥”。每年金明池开放,便有歌女一排排站在仙桥上演唱,给湖中表演的水军和游人助兴,若是游人从南岸或东、西两岸远远望去,只见衣袂飘扬,云发高耸,倒真似仙女下凡一般,让人不知道身处何境。 他与潘照临、司马梦求对望一眼,只见对方目光中都有惊讶之意。须知道岛上亦有宫殿,虽然金明池对士民开放,那岛上也是不许人去的。 忽然,这靡靡之音中,闻得几声铁筝之音划过,音调高昂激越,若放在别处去听,自是另有风味,但是在此时,却好比是柔情蜜意之中,有野狼悲吼,不仅大煞风景,而且是让人生厌了。岸边游人,此时已忍不住叫骂,便连石越也微皱起眉头。但那弹筝之人,却似乎毫不在意,音调越发悲壮慷慨,引得那些歌女手中的乐器,都不时走调。 王旁笑道:“京城之中,并无弹筝的好手。在下也不知是什么人在此。” 潘照临追随石越已久,朝中亲贵,多有相识,远远看到那个武官,似有几分眼熟。这时见石越眼神中露出担心的神色,当下轻轻在石越耳边说道:“公子何妨借一叶小舟,登岛求见,这是风雅事,无妨。” 唐甘南最是知情识趣之人,察言观色,早知道石越想要做什么,他嘻嘻笑道:“子明,我和潘先生、司马公子先回去,商量好事情的细节,你去拜会一下弹筝的高人吧。”以他和潘照临、司马梦求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同去岛上的。 第二节 石越和王旁、王昉到了岛上,只见岛上遍种柳树,此时柳叶新裁,煞是娇嫩。湖中微风轻轻拂来,柳条迎风轻展,清凉味道,触息可闻。 金明池是皇家讲兵之所,而赵顼在位之时,皇亲勋戚倒并不敢胡作非为,似楚云儿这等,就算是触忤人意,本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只是石越知道楚云儿外表柔顺,内实刚烈高傲,如果言语之中冒犯,她不过是一个歌女,虽然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是皮肉之苦却也难免,而且歌女地位卑下,纵然受责,也无处申冤。念及此处,这风景再好,他也没什么心思去欣赏。 急匆匆走到宫殿之前,见上书三个大字:凌波殿。殿门自有门戟排场,外面站着四个八品武官。石越不由愣住了,因为这些武官的服饰,摆明了都是侍卫。而八品武官看门,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内里是皇后公主之类,武官是男子,不便入内,所以看门;二就是里面的人,至少是个郡王国公之类。 这些武官职位低微,石越自然不认识,可是王旁却是认识的。他拉住石越,瞅了他妹子一眼,问道:“是濮国公还是他家的清河郡主?”若非石越在旁边,还有半句话他几乎也要说出来了:“怪不得硬拉我到金明池来。” 石越听他发问,心里又吃了一惊。原来当今皇帝赵顼之父宋英宗赵曙,本不是仁宗皇帝亲生,而是濮王之后,仁宗无子,所以过继宫中承绪大统。因此濮阳王诸子,虽然当时最大不过一个濮国公,但是论及亲贵,则无人能比。而濮国公赵宗朴,更是非比寻常,他是濮王次子,和英宗最为亲善,当年就是他亲自去劝说英宗入居庆宁宫的。因此他是当今皇叔,迟早要袭封濮阳郡王,继承濮王香火的。所以说起来比赵顼的两个亲弟弟还要亲一点,毕竟赵顼与赵颢诸弟,虽说友善,但是皇帝之家,始终有一种忌讳,倒是他这个皇叔,可以百无禁忌。而濮国公却也一向谦退随和,甚少谈政事,他表面上虽然对石越也是很亲热的,但是却从不和任何官员深交。 不过若是赵宗朴在此,倒还好说,毕竟濮国公不是嚣张无行之辈。可是听王旁的口气,如果真是清河郡主赵云萝,那只怕石越也只能叹气了。清河郡主是赵顼的堂妹,在所有姐妹辈中排行十一,唤作“十一娘”,本来宋随唐制,皇太子之女方能封郡主,诸王之女方能封县主,但是清河以宗朴之爱女,英宗即位后就晋封郡主,实际上却是当公主看的。这个女孩儿是所有公主、郡主、县主中最漂亮的,也是最受宠爱的一个。内廷中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蜀国公主,直到两代皇帝,没有不宠她的,她的身份比起寻常的公主来都要金贵许多。而且因为是个郡主,反倒少了许多拘束,若说她跑到这凌波殿来了,石越一点也不奇怪。本来单单这样一个清河郡主,倒也罢了,然而对宫廷亲贵之事并不陌生的石越,自然知道清河郡主的身边,永远也少不了柔嘉县主赵云鸾。他实不能不倒吸一口冷气。 果然,便听王昉笑道:“自然是清河郡主和柔嘉县主在此,难道似濮国公那样的人也会来这里学弹筝吗?” 石越心中暗暗叫苦。 王旁很同情地看了石越一眼,对王昉说道:“不如你和石兄进去,我忽然有点事情。” 王昉忍住笑,抿着嘴说道:“此事我却管不着,我先进去给你们通传。”说着竟然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那几个侍卫看了她一眼,竟然不闻不问,石越立时就明白这两个“主”,和王昉必是闺中好友。那么王昉是什么身份呢?石越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王旁的妻子、宠妾,都不可能和清河郡主交情深到这个地步。 王旁见王昉进去了,对石越抱了抱拳,转身便待溜走。石越忙一把拉住,说道:“既来之,则安之。” 王旁苦笑道:“你岂非害人吗?清河郡主自然是人人都想见,可是十九娘是我们惹得起的吗?”柔嘉县主在姐妹中排行十九,是濮王幼子赵宗汉四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年方十二,宫里都唤她十九娘。小小年纪,威名远播,勋贵子弟,无不闻之而色变。邺国公赵宗汉是英宗最喜欢的弟弟,因此赵云鸾小小年纪,便封为县主。 石越不怀好意地笑道:“刚才那位姑娘肯定会帮你的,你不用怕。” 王旁苦笑不已。濮王二十八子,孙子孙女辈枝蔓颇繁,十九娘赵云鸾最为出名之事,就是曾经把几个堂兄骗得当马骑,让几个堂兄数月不敢出门见人。有一年冬至,还将大才子晏几道骗到金水河里洗了个澡,让晏几道感冒一个月才好,从此晏几道听到“柔嘉县主”四个字,都忍不住要打个喷嚏,其余自韩琦、富弼、冯京以下,这些勋贵之子,只要碰上了柔嘉县主,难免要上她一个恶当。偏偏她深得赵顼宠爱,连赵宗汉都管不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几次管教,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就在前三个月,赵云鸾还骗得驸马都尉王诜把醋当酒喝,一口喷在一幅画了几个月的画卷上,欲哭无泪。 这些事迹石越多少也有所耳闻。他和晏几道、王诜不同,他是朝廷重臣,身份体面最是重要,那些勋贵子弟出了丑,大家当成笑话趣闻,以助谈资就可以了。但是这种事若出在他石越身上,必定让他为人所轻视,被人当成弄臣不说,他的政治威信也会在瞬间荡然无存。因此站在宫门之外,他多少也有点紧张。毕竟石越也不能和十二岁的女孩子计较。 二人各有各的担心,各想各的心事,没多久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一个婢女走了出来,施了一礼,道:“二位是石大人和王公子吧?郡主有请。” 石越与王旁忙抱拳说道:“不敢,有劳姑娘带路。” 这凌波殿不过一离宫,可也是凤楼龙阙,颇具规模。石越和王旁跟着那个女孩儿穿过几道门,九曲八弯,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个布置得很精致的院子,院中有一个栽满荷花的水池,池上建了一座水榭。此时已挂上轻纱,里面绰约几个人影。而楚云儿和另外三位歌女,都抱着琵琶站在水榭边,见石越过来,楚云儿俏脸微赫,用目光向石越致意。 石越微微点点头,方朝着水榭和王旁一道行礼,朗声说道:“臣石越、王旁见过清河郡主、柔嘉县主。”实则以他的身份,区区一个郡主,是当不起他的大礼的,只不过清河、柔嘉的身份不同,所以另当别论罢了。 赵云萝和赵云鸾果然也不敢受这个全礼,在轻纱后还了个半礼,清声说道:“久闻石大人、王公子之名,果然是人中俊杰。给二位公子看座,上茶。” 二人躬身答道:“不敢。”一面接过婢女送来的茶,轻轻喝了一口——石越顿时一阵恶寒,这茶根本不是茶,而是放了茶叶的盐水,又咸又苦——在这个时代,因为没有牙膏,石越每天都是用盐水漱口,这自然不是寻常人家能享受得起的奢侈,不过对于现代人来说,如不漱口,实在也难受了一点——此时的盐水,比石越平常漱口用的盐水,更要苦咸十倍。他知道已经上了柔嘉的当,却不敢失态被人嘲笑,皱着眉毛勉强吞下。再看王旁,早就“哇”的一声,一口水全部吐在地上。 石越见旁边的人一个个嘴角带笑,他心中一转,早有主意,竟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笑道:“多谢县主赐茶。” 只听有个略显稚嫩的女声问道:“你怎么只谢我,不谢我姐姐?” 石越微微一笑,风度翩翩地说道:“清河郡主断不会赐这种风味独特的茶水,这自然是柔嘉县主的匠心了。” 柔嘉笑道:“难怪皇帝哥哥经常夸你。” 石越笑道:“县主谬赞了。” 赵云萝毕竟年长,她知道石越和一般勋贵子弟大不相同,不是可以随便捉弄的,因对柔嘉说道:“十九娘,不要胡闹了。石大人久有词名,想必是精于音律的,今日机缘巧合,还要请石大人不吝赐教。”后半句却是对石越说的。 “方才弹筝之人,胸中颇有清奇之处,若论音律之妙,此人与这位楚云儿姑娘,都远胜在下,石越怎敢班门弄斧。” “楚云儿?”赵云萝奇道,以她郡主的尊贵身份,方才召楚云儿等人进来,因知是歌女,竟是连名字都没有问。 只见王昉在赵云萝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赵云萝抿了抿嘴笑道:“原来如此。原来石大人和这位楚姑娘是故识,我也是见这位楚姑娘精于音律,故此才召来相见,并无他意,石大人不必担心。”赵云萝虽然号称“解语花”,可毕竟不是老于世故的人,她想什么便说什么,倒把石越和楚云儿的关系说得暧昧了,连王旁都忍不住窃笑,更不用说别人了。那三个歌女用眼睛瞅瞅石越,又瞅瞅楚云儿,要不是这地方不容放肆,早要笑开了,楚云儿更是面红过耳,低头直盯着琵琶。 石越脸上微微一红,顾左右而言他:“请问郡主,可否让臣下见识一下方才弹筝的高人?” 赵云萝见众人表情,已知道自己失言,她并无意让石越难堪,便顺着石越的话柔声笑道:“哪里是什么高人,不过是我家买的一个奴婢罢了。” “啊?”石越和王旁一齐吃了一惊。 柔嘉年纪小,没有许多顾忌,忍不住走出水榭来,大模大样地说道:“有何可怪的?阿旺,你也出来,给他们看一下。” “是。”那个叫阿旺的女子说话甚是生涩。 石越和王旁看着走出来的女子——原来竟是个二十多岁的阿拉伯女奴,站在石越这个现代人的立场来看,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加上穿着汉族女子的服装,更是别有风韵。当时有一些阿拉伯女奴流入中土,倒并不奇怪,毕竟当时开封还有犹太人聚居区——石越专程去看过,那些犹太人汉化得相当严重,相信用不了几十年,根本就和中国人一般无二了。但是一个女奴,能把筝弹到高昂激越,倒似一个久历杀场的壮士一样,却不能不让人吃惊。他不知道这种女奴是一些商人从小培训长大的,小时候教她们学会诸般技艺,长大了再高价卖出,因此这个阿旺,甚至还粗通汉语。 石越打量阿旺半晌,见这个女孩儿虽是奴仆,却有一种寂寞的气质,不由在心里称奇,问道:“阿旺,你还会说家乡话吗?” “会。”阿旺不料这个公子竟然问这样的问题,不由暗暗称奇。她刚才从众人的语气中听到石越的身份不同寻常,但是却并不知道石越的大名。 “能看懂家乡的文字吗?” “奴婢读过几年书。”阿旺低声答道。 石越点点头…… 第三节 三月初四,垂拱殿朝会。 赵顼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听王安石一条一条地读着《方田均税法十八条》,这是王安石最终议定的改良版本。石越在班列中心不在焉地听着。将唐甘南送走后,钟表行和技术学校很快就要开始运作,再过几天沈括又将回到军器监协助改革,他将一把西晋制造的古琴送给清河郡主,又送了一面上好的铜镜给柔嘉,再用一幅卫夫人的真迹,才从濮国公手里买回阿旺——用唐甘南的话说,这阿旺堪称天下最贵的女奴了……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见吴充、冯京等人已经开始慷慨陈词,认为方田均税法“事烦扰民”。王安石、吕惠卿则条条反驳,金碧辉煌的垂拱殿里,顿时只听见大臣们高昂的辩论之声。不知道为什么,石越忽然心中生出厌烦之意。 “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天下熙来攘往,孰不为名为利?这几年来,他要风得风,要水得水,虽然略有风波,但是却也算得上是青云得意:不到三十岁就官居要津,而且也算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理想而努力。但是似这样每日忙忙碌碌,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真的有什么意义吗?自己固然是自认为想把中国引入一个正确的方向,但是王安石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己知道王安石是错了,可是自己真的敢那么肯定自己做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即便自己来自千年之后,但是面对这个早已改变的世界,也许自己的眼光能透视千年之后,却未必可以正确地引导这个文明走过眼下的一百年!如果度不过这一百年,千年之后的事情自己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石越并没有意识到,政治家永远不可能把民众带到最正确的道路上,次差的道路就是一条好道路了。 很多时候,石越都希望有一段时间出去走走——到目前为止,他最远只去过一次江西。他记得千年之后有一位政治家说过:“我的影响力甚至还达不到北京全市。”石越其实也知道,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影响力,也许不过只是白水潭学院的一部分。三年多的时间,也许自己做的,已经是自己能力的极限了。 石越再次把目光投入黑黑瘦瘦的王安石,相比之下,冯京与吴充,就要显得富态许多。“五十多岁的老人还能有着如此坚定的理想主义信念,想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石越在心里想。 “公子,方田均税法已经不是重点,如果真有公子所说的天灾,我相信王安石撑不过这一次天灾的,我们要早点准备王安石罢相之后的策略……” “对付灾情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案,我们还应当有一个万全的方案,把这件事告诉皇帝,他无论信与不信,最后都会对大人更加信任与倚重……” “理想的方案,在五年之内王安石继续留在相位,对公子的事业更有利,但是未来的事情总是不断变化的……”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的话依然还在脑海之中,自己的幕僚不希望自己坚定地反对“方田均税法”——石越知道这中间还有别的原因:因为“方田均税法”是宋代有识之士百年来的梦想,并非王安石一人的冲动。潘照临和司马梦求虽然从理智上意识到这个法令会有巨大的弊端,但站在侥幸的立场,他们也希望王安石来做一次试验,反正失败了,自己正好从中博取政治利益。 即便是很关心民众利益的司马梦求,在必要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地让民众去承受苦难——石越在这两个人面前,有时候真会觉得自己好天真、好幼稚!不过在另一方面来讲,也幸好他还有一点天真与幼稚,为了达到高尚的目的而不择手段,最后很可能会使人性扭曲,让执行者忘记了高尚的目的本身,反而会陶醉在不择手段所带来的一个个胜利中,最后迷失自己。权力对人的诱惑,环境对人的同化——意志不够坚定的人,是很容易走失自己的。就算是石越,现在也慢慢变得理所当然地接受别人对自己的尊敬,有时候也会很想用“最简单的手段”打击不合自己心意的人。 石越一直到此时,依然自觉自己还有一份高尚,其实这种高尚,站在另一个立场,不过是对千载流芳、万世景仰的绝世功业的追求罢了。实际上如果是自觉选择研究历史的人,一百个中没有一个能逃出对后世之令名的追求。 “石卿,卿意如何?”赵顼略显嘶哑的声音打断了石越的思绪。 “陛下,俗语有云:小心驶得万年船。方田均税法的利弊,不实行很难体现出来,不如就请先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试行。”石越此言一出,朝堂当中立即有许多人暗骂他“小狐狸”。江南西路是王安石的老家,福建路是吕惠卿的老家,支持新法的人多半也是这两路出身的官员。你们不是要方田均税吗?先拿你们的老巢开刀。 冯京和吴充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眼,眼中微微流露出一丝笑意。 这个方案,吕惠卿岂能接受?若是全国一体实行,他吕家的事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摆平,一句话下去,哪个县令敢得罪自己?但是如果单单在这两路实行,到时候全国官员、御史谏官甚至过路官员,只怕都会把目光牢牢盯着这两路,吕家强买巧夺来的数千顷良田、庄园,岂不是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个月前,自己的弟弟吕升卿还让家里买了几百顷田。 不止吕惠卿一人如此,王安石自己清廉,可是他的亲属就未必干净;曾布的妻弟魏泰,在县里为非作歹,这些吕惠卿知道得一清二楚。新党如此,旧党亦不干净。只不过这两路旧党较少罢了,所以他们更会盯死,若是新党真的厘清,只怕两路田地厘清之日,就是新党身败名裂之时;若是装模作样,那么他们也会有样学样。而且,万一碰上一个不知好歹的官员,在皇帝面前把一切抖落出来,那可就什么都完了。 石越之前说先厘清官员及戚属之家的土地,吕惠卿心里也知道的确说到关键上了,而且就算王安石也知道这件事执行起来有多大的阻力。 念及种种,吕惠卿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朗声说道:“陛下,臣以为石越所言不妥。” “吕大人,下官所言,有何不妥?难不成福建路有何问题?”石越语带讥刺地问道。 吕惠卿冷笑道:“恰恰相反,福建路问题不大,黄河以北诸路问题却大得很,所以下官才说不妥!” 石越略带讽刺地笑道:“吕大人,愿闻其详。” 吕惠卿脸上闪过一丝夹杂着讥讽和恼怒的笑容,他毕竟城府过人,立时冷静下来,从容说道:“陛下,臣以为,行大事者,当不避艰难。方田均税之法,其要是在防止豪门大户逃脱税役,使地多的人多纳税,地少的人少纳税,让穷苦小民得以休息。石越所说先在福建、江南西路实行,已经大违方田均税法之本意,因为这两路豪强兼并,是天下各路中比较轻的。真正兼并严重,隐瞒不报风行的,是黄河以北诸路直到开封府。” 赵顼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从石越的口中已经知道。 石越见皇帝点头,心知不妙,当下朗声问道:“治国如治病,病情严重之处,猛然下药,只怕会医死病人。现在从情况稍好的诸路试行,积累经验,岂不强过骤然在黄河以北推行?” 吕惠卿干笑几声,诘问道:“石大人此言差矣。所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现在黄河以外兼并逃税严重,而方田均税法本是对症之药,岂有不在此处实施,反而去千里之外的福建、江南西路积累经验之理?各地情况不同,江南的经验又如何可以搬到河北来?” 这番话说得赵顼频频点头,冯京等人暗呼不妙。须知吕惠卿舌辩之能,朝廷之上,只怕无人能及,司马光、苏轼都是吃过苦头的。这一节冯京等人想到了,石越也想到了。他知道这样辩论下去,只怕要被吕惠卿说得哑口无言,念头一转,改变主意,向吕惠卿问道:“吕大人既然如此说,那么吕大人以为天下兼并隐瞒最重的地方是哪里?开封?河北?永兴军?” 吕惠卿占到上风,心中得意,见石越发问,不及细想,脱口说道:“开封、河南最厉害,其次是河北。”这本是新党的共识,公开的秘密,但是共识归共识,公然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朝堂之中,果然如石越所料,顿时一片哗然。石越所举三个地方,这垂拱殿中倒有一半以上来自于此。 石越心中冷笑,继续问道:“既是开封、河南为甚,敢问吕大人,开封、河南兼并土地、隐瞒不报的情况,大致若何?” 吕惠卿背上已经发凉,他虽然春风得意,不可一世,但是一句话把满朝文武得罪一半,顺便把皇亲勋贵、内侍外戚全部得罪,他心里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这等事,当问开封府、京西路、京东路的官员。”王雱虽然暗暗幸灾乐祸,但此时却也不能不出来一致对外。 枢密使吴充厉声道:“此言差矣,吕惠卿判司农寺,这等事情都不知道,方田均税之法,岂非儿戏?” 吕惠卿悄悄地瞪了石越一眼,心中已是咬牙切齿。不过吕惠卿终不愧是吕惠卿,他揣测皇帝之意,一狠心,便欲将河南河北兼并事实全说出来,做一把名臣。这样一来固然得罪的人不少,但是在新党中的地位和在皇帝心中的印象,都会更加改观,得失之际,其实难说,总好过畏畏缩缩,被皇帝和王安石所轻。吕惠卿很明白,他的一切,都是皇帝和王安石给的,归根结底则是皇帝给的,只要能讨好皇帝,得罪天下人都不怕。他打定主意,正欲开口,不料王安石已经高声说道:“陛下,河南河北,兼并之事,多是勋贵官员之家,而隐瞒不报之田地,数以千万计。若要厘清田地,按地征税,则河南河北,将是最困难的地方。吕惠卿、石越所说,大抵便是此事。”王安石不怕得罪人,不过见吕惠卿不能果断地表态,心中忍不住有一点失望。王雱见他父亲如此,暗暗气得直跺脚。 赵顼本是聪明之主,加上石越给他点透了许多东西,内中情况,一眼即明。当下朗声说道:“朕要做励精图治之主,就不能畏事不敢作为。河南河北诸路,不论谁家,田地一律要厘清。丞相与诸臣工勉力而为。方田均税之法,朕意仓促间不可全国推行,先在河南河北陕西诸地试行。” 吴充和冯京对望一眼,暗暗叫苦,正要反对,突然一个内侍急冲冲走到皇帝身边,高声拜贺道:“恭喜官家,王贵妃娘娘诞下一个公主!” 其时赵顼生的儿女差不多有四五个,结果四个男婴全部没有能活下来,两个女婴也只有向皇后生的延禧公主存活,子嗣来得如此艰难,便是生个公主,也让人高兴了。王安石立即率群臣拜贺,吴充和冯京纵有再多的话,也只能憋在肚子里。 第四节 石越回到府上,便连忙准备贺礼,让人送进宫去。他知道古往今来,许多名臣就是栽在一些小人手上,因此这些细节之处,一点也不敢怠慢。 果然赵顼对这个女儿特别看重,破例在她出生第二天就赐封号“淑寿公主”,特意加上一个“寿”字,为的就是这个女儿能够平平安安长大。顺着这个喜事,朝廷百官各有赏赐,而石越和吕惠卿竟然同时博到大彩头——皇帝竟然拜石越为翰林学士,而吕惠卿也加天章阁学士。 自有宋以来,升官从未有石越这么快的。翰林学士号称“内相”,他这一入学士院,不知道羡煞多少人。人人都以为石越不过是步王安石的后尘,做到参知政事是早晚间事了。这么一来,到石府来道贺的人竟不知道有多少,几乎把门坎都踩烂了。石府门前两棵大树间牵了一根绳子,为的是平时有人来拜访,就把马系在那绳子上,这一两天间,那绳子上都满满地系满了马。他赐邸这边比不得王安石府所在的董太师巷宽敞气派,因此停的马车竟从石府门口排到巷外……石越对这些应酬不胜其烦,一回府就干脆躲在书房里装病,有客人来全由潘照临和司马梦求接待。 其实石越也有他纳闷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在通过方田均税法之后,他暂时卸了检正三房公事的差使,皇帝让他“权同判工部事兼同知军器监事”,负责军器监的改革,而吕惠卿虽然依然顶着知军器监事的名头,皇帝的意思却是让他把精力放到司农寺那边,主要负责协助王安石推行方田均税等新法。因此石越这个翰林学士,反倒不是两制官,实际上也不进学士院当值。他这一点上就犯了迷糊,不仅是他,连潘照临和司马梦求也一样糊涂了——赵顼若只是想加个学士衔以示恩宠,那么这么多馆阁学士可以加,不必非得加个翰林学士;若是想循王安石的例,做翰林学士然后就进中书做参知政事,这时机未免又有点不对。 皇帝想的是什么,的确没有人知道。不过这个任命,倒是上上下下没有反对的,除了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但赵顼将蔡确的奏章留中不报,结果也就是不了了之。 就这么过了几日,好不容易清静下来,石越便在花园里和潘照临等人谈起他和苏辙、沈括商议的军器监改革的事情,又说起这几天的应酬,潘照临似笑非笑地说道:“公子高升,满朝文武,没有不来贺的,就是王安石,也让王雱过来道了贺。可独独缺了三个人。” 司马梦求笑道:“我只知道两个人,还有一人是谁?” “有个人你不知道,那不足为怪。”潘照临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石越心里一动,似这种应酬,若论本心,石越心里也很讨厌,但是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大家都这么做了,偏偏有一两个人没做,那么其中的意思就比较明显了。所以若是环境所迫,你还不能不做。他本是个明白人,听这两人一说,就立即知道是谁了,当下摇头不语。陈良却有点好奇,忍不住问道:“是哪三个人?” 潘照临有意无意地看了石越一眼,说道:“御史中丞蔡确、知兵器研究院事陈元凤、白水潭山长桑充国。” 司马梦求不知道陈元凤的底细,因为此人官职卑微,又不出名,因此漏算了。他知道潘照临此人颇有心计,竟然把这个叫“陈元凤”的人算进来,必有缘故,所以便加意留神听下文。石越心里也已经知道定是这三人:蔡确不来,那是肯定的。他刚刚弹劾过自己,又来道贺,脸皮上拉不下来;陈元凤不来,那意思就很明白了——石越现在同知军器监,是他顶头上司,在军器监低头不见抬头见,说起来二人还是故交,此时却不出现,石越不用琢磨也能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桑充国也没有来,他心里就实在有几分不舒服——本来不来也没什么,毕竟桑俞楚是最早来贺喜的人,但是因为军器监案的报道桑充国一直没有向石越解释,两人到现在在心里还有芥蒂,这时候桑充国若来了,什么都可以烟消云散,毕竟桑充国不是别人可比。但是眼下却是连道贺也不曾到……因此潘照临一提到桑充国,花园里就沉默了。石越沉着脸不说话,潘照临似嘲似讽,司马梦求默默无语,陈良紧闭双唇。 石越却不知道,桑充国本来是想来给石越贺喜,然后趁这个机会好好解释一下以前的事情。但是接连的事情,却让他把这件事给忙得忘光了——先是殿试在即,白水潭学院为了扩大影响,把学院出身的准进士们聚起来举办了一次文会,同时因为这些人中了进士后,要出去做官,因此还要在殿试前提前给他们举行毕业考试,真正通过毕业考试的,才能发毕业证——这可是白水潭学院第一批毕业证,他说什么也得要做得尽善尽美;然后就是石越和唐甘南搞的联合钟表行,涉及到许多学生的问题,他也得过问,联合钟表行还打算在白水潭学院建一座大型座钟楼,选址、造型,他都要亲自协调……再加上平时就是一堆的校务和《汴京新闻》的馆务,平心而论,桑充国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 但石府后花园的几位是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的,大家正在尴尬无言的时候,石安进来报道:“程颢先生来访。” 石越一愣,连忙说道:“有请。”整整衣冠,便和潘照临等人前往客厅。 见石越等人出来,程颢站起来抱拳笑道:“恭喜子明,三十岁不到为翰林学士,国朝前无古人,大概也是后无来者。” 石越笑道:“不敢。”一边再次请程颢坐下。 程颢坐定后,端起茶来轻啜一口,笑容满面地说道:“此次前来,除了给子明贺一件喜事外,还要向子明提一件喜事。” 陈良插嘴道:“提一件喜事?” “正是,我是受桑俞楚与桑长卿所托,来给子明说媒的。”程颢笑呵呵地说道。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顾视一笑,竟一齐笑道:“这个媒说得好,官居三品尚未成亲,也有点说不过去。桑姑娘才貌俱佳,和公子倒是天生一对。”他们两人心里同时转过的念头是:这是拉拢桑家的好机会。 石越红着脸,迟疑道:“这……” 程颢笑道:“我们都不是俗人,难道还要请媒婆?” “这倒不是……” “既不是就成,难道子明你不愿意吗?”程颢倒是说媒的好手。 “这也不是……” “既然不是,那么我算是男家的媒人。”石越话未说完,就听有人一边说一边从外面走了进来。众人一齐望去,原来是苏辙。他本来是有事和石越商量,一路闯进来,见大门二门都无人招呼——石安等人正偷偷赖在客厅里想知道自家主人的终身大事结果如何——所以苏辙在门口居然听到这件事情,当下一口抢着要做男家的大媒。 程颢拊掌笑道:“子由来得正是时候。”他和弟弟程颐不同,对苏家兄弟并没太多的成见。 石越心里其实还有颇多顾虑和想法,无论是反对还是答应,心里总觉有点地方没有想清楚——不料这两位就这么着强点鸳鸯谱了,众人却以为他答应了,正要道喜,不料又闯进来几个人——李向安带着两个内侍进来,往正北一站,高声说道:“宣翰林学士石越即刻进宫见驾……” 石越如逢大赦,连忙准备好马匹,跟着李向安进宫。 第五节 “官家真的打算将清河下嫁石越?”向皇后感觉皇帝实在有点儿戏了,仅仅因为柔嘉的几句话,就打这个主意,那柔嘉是出名的淘气鬼,她说的话也能信? “皇后,你听说过本朝有没有妻室的翰林学士吗?朕见到淑寿,给石越写诏书的时候,就想到这件事了。朕都有两个女儿了,石越年纪和朕相差无几,居然没有成婚,这成何体统?朝中的大臣应当给天下百姓做表率的,臣民们都学他那样,那还了得?”赵顼笑道,“何况石越不是朕的宰相,就是朕儿子的宰相。” “那你也得看清河愿不愿意。十一娘的性子,外柔内刚,她要是不愿意,那也不成。” “天下还有比石越更好的男子吗?她怎么可能不愿意?嫁过去连婆婆都没有,朕是体惜这个妹子。柔嘉昨天也说了,清河在金明池见过石越。”赵顼觉得皇后未免有点杞人忧天了,“何况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很乐意这门亲事。” “这倒是,不过濮国公知道吗?”太皇太后曹氏心里也乐意这门婚事。 赵顼笑道:“皇祖母,皇叔怎么会不答应?这个不用问了。这种事情夜长梦多,朕虽然是皇帝,可是石越若是答应了别家女儿,清河也不能强嫁过去的。” “可清河年纪小了一点,本朝按例要十七岁才出嫁的。”向皇后还是比较细心的人。 “这倒是。”赵顼和太皇太后、皇太后全愣住了。赵顼念头一转,笑道:“不要紧,先定亲。朕和石越约好就是了,反正只等一两年。”这种事赵顼倒不是做不出来的。 “那不行,传出去会被臣民笑话的。石越虽然好,可清河又不是嫁不出去,何况清河上面,还有七娘、八娘、九娘,都正好到了年纪,官家是皇帝,对弟弟妹妹就得一视同仁。”皇太后高氏可不能任着自己这个儿子乱来。 “那朕召清河来问问,她若是愿意嫁给石越,还依儿臣的说法;若不愿意,朕另找一家大臣的女儿许给石越。七娘、八娘、九娘就算了,石越的性子,朕也知道一二,那几位县主,他受不了的。” 不多时,清河郡主便被召来。 “十一娘,官家想让你下嫁石越,你愿是不愿?”皇后笑嘻嘻地问道。 “啊……”赵云萝羞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哪里还敢说话。 “姐姐定然是愿意了。”柔嘉在旁边笑道。 “胡说。”赵云萝真有点生气了。 “那你是不愿意了?”向皇后笑道。 “王丞相家的二娘子,似乎很喜欢石越。”清河垂着头低声说道,她不知道此话一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变了脸色。赵顼却立时非常高兴:石越和王安石、吕惠卿,是现在他最倚重最信任的三个臣子,因为石越和王安石不和,他心里还有几分遗憾——虽然赵顼也看得出守旧的名臣们对石越很欣赏,因此石越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用来调和新旧两党之间的关系,但是对于石越和王安石之间那微妙的芥蒂,赵顼心里还是有几分遗憾。若不是因为先许了自己这个堂妹,他早就要改变主意将王安石的幼女赐婚石越了,此时他主意打定,对两宫太后的脸色就假装没有看见,笑道:“想不到十一娘颇有侠义之风。” 皇太后高氏却不去理赵顼,追问道:“十一娘,你如何知道王丞相家二娘子的事情?” 若是平时,赵云萝肯定知道有几分不对劲。但此时她羞得不敢抬头见人,自是不知众人脸色如何,当下一五一十把王昉和自己交游,女扮男装为难石越的事情全说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脸色愈发难看:“王安石家竟是这种家教!” 赵顼却笑道:“这倒是桩风雅事,朕有主意了。” 第六节 石越甫一进宫,赵顼就沉着脸,劈头问道:“石卿,三月初一,卿做了何事?” 石越吃了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下一五一十,将三月初一游金明池的事情大略和皇帝说了一遍。 “钟表?技术学校?”赵顼不料问出这些事情来了,他不置可否地一笑,也没怎么太注意,“爱卿现在是石学士了,至今尚未婚配,朕以为不太妥当。朕想加清河郡主公主之名,下嫁卿家……” 石越闻听此言,不由好笑,暗道:“难不成今日真是我姻缘星动,在家里有说媒,皇帝召见,还是说媒。”口里却说道:“陛下,微臣何德何能,怎么配得上清河郡主?臣不敢奉诏。” 赵顼将脸一沉,道:“那卿如何送琴给清河?琴瑟琴瑟,卿是读书之人,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他今日心情特好,故意捉弄石越。 石越暗暗叫苦,道:“误会,误会!请陛下明察。” “朕知道得很清楚,还要明察什么?清河有什么配不上你吗?” “陛下,清河郡主德识兼备,才貌双全,怎么会配不上微臣!是微臣高攀不上罢了。” “一派胡言,莫非卿心中另有佳人?”赵顼一面说一面在肚子窃笑,他以为石越定是喜欢王安石的女儿,所以才不愿意配郡主。 “这……”石越略一迟疑,就听赵顼哈哈笑道:“那便如卿所愿,朕将王丞相家的二娘子赐婚于卿,如何?” “王丞相家?二娘子?”石越顿时大吃一惊,不由呆了一下,他偷眼看看赵顼,实在猜想不透皇帝怎么会突然生出这样的奇想。只是看皇帝一脸的兴致勃勃,显然没留意到自己老大的不情愿——他连见过面的清河都不愿意娶,何况见都没有见过的王安石家的小娘子,更不会想到那就是他已经见过两次的王昉。 “在金明池卿不是与她一道去见过清河的吗?”赵顼自以为得计,笑嘻嘻地取笑石越。 石越脑中电光一闪,这才明白那个王昉便是王安石的小女儿,心里暗道:“我要娶了她回家,那真是前世修来的——不知道要有多少架吵。”心急之下,连忙澄清道:“臣并不知那是王丞相府上的千金,而且王姑娘是跟王家二公子一起出游,和臣毫无关系。” 赵顼却以为他在假撇清,笑着挥挥手,说道:“行了,不管你们认不认识。总之朕的翰林学士不能不成家,清河还是王家娘子,卿必须给朕选一个。” 事既至此,石越也只有暗暗叫苦的份儿,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绝,忽然记起家里还有个程颢在提亲,自己虽然至今还是未能够确定自己对桑梓儿的感情究竟算是什么,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称得上非常愉快的,一些日子不见,总会想念。而梓儿眼下虽然年纪还小,自己却可以耐心等她长大,总比娶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回来要好:若娶了清河,每日请安服侍自不必说,还要忍受那个无法无天的柔嘉县主天天来串门——自己是有大抱负的人,这样不知道会有多不方便;而那位王家姑娘就更不用提了,单想想那个性格,就足够令自己心生畏惧,而她的父亲,则是那个自己无时不刻不在算计的王安石……而且,给梓儿提亲的程颢还等在自己家里,想必梓儿也正忐忑不安地在家里等消息,若等到的是自己答应了另外的婚事,那她又情何以堪?他想到此处,再不犹豫,对赵顼说道:“陛下,不敢相瞒,臣已有婚姻之约了。” “啊?”赵顼怔住了。 石越知道皇帝不肯相信,当下细细说道:“就是今天上午定的,臣不敢欺君,男家的媒人是苏辙,女家的媒人是程颢,说的是桑俞楚之女,桑充国之妹。”这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也再容不得他思前想后地犹豫不决,否则遗恨的,就不止他一个人了。 “桑充国之妹?桑俞楚?不是个商人吗?”赵顼这次脸真的沉下来了,“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如何配得上卿家?今天早上说定的,那就一定还不曾下文定。卿还得在清河和王家娘子之间选。” “陛下,桑家对臣,实有救济之恩。若说起来,臣在世间并无亲属,桑家倒是臣之亲人一般,臣焉敢嫌弃门户,做此负义之事?”石越开始抬出大道理来了。 “便是那贫素之家,也要讲个门当户对,何况卿是朝廷大臣。桑家若对卿有恩,自有报答之法,朕可以替你赐桑家祖上三代官职。若说卿的妻室,还得娶名门望族之女。”赵顼其实是对桑充国的好感有限得很,加上一意想把王安石的女儿嫁给石越,因此竟是竭力反对。 石越笑道:“谢陛下恩典。陛下赐桑家祖上三代官职,桑俞楚自然没有市籍了,臣与桑家的婚姻,也不算门不当户不对了。” 赵顼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你个石越,算计到朕头上来了。朕小气这功名爵赏着呢。这么着,此事先不要定下来,等殿试完了之后,国家要赏赐熙河有功将士臣工,两件事一完,再定卿家的婚事。卿回去好好想想,看样子朕要找个好媒人才成了,总之桑家门不当户不对,那绝对不行。” 第七节 石越在此之前,是做梦也料想不到官居三品,娶个老婆竟会如此麻烦,更料想不到的是皇帝做媒的执拗态度,心里免不得懊恼。其实若平心而论三女,固然是桑梓儿最亲近,但是清河也罢,王昉也罢,却也未必就不是良配,只不过人的决心一下,难免会对决心以外的选择加以排斥,尤其这两人,他对柔嘉深怀戒意,对王昉又未免因为王安石的缘故多有偏见,因此竟是越想越觉得不如意。但皇帝又说得坚决,只能满腹郁闷地回到府中,程颢、苏辙等还在吃茶等候,听石越把面圣的事情一说,不由全都怔住了。 程颢心里对皇帝颇不以为然,只是不便直说,唯有摇头苦笑道:“好在要殿试之后,还可慢慢计议,不过子明你的章程是什么?” 潘照临和司马梦求对望一眼,不待石越回答,抢先说道:“程先生放心,此事先容咱们慢慢计议,再寻个妥当的法子出来。” 苏辙也道:“正是这个主意,仓促间也不可以定计。子明的主意,自然是想和桑家结亲的,否则何必烦恼?”他是忠厚君子,因此没听出潘照临话里含混的推脱之意,还只道他们也是真心想要设法成就此事。 程颢想了一会儿,也无可奈何,只好告辞而去。苏辙自从在置制三司条例司时被吕惠卿向王安石进谗言,被赶出中枢,就一直不太得意。这次因为石越的推荐,判工部事主持军器监改革,虽然不是再入中枢,却也是再次被皇帝重视了,他心里便存着一点感激,对军器监改革事无不尽心尽力,因为蔡卞还未到京,他就日日和唐棣计议。其他工部的郎官,如虞部郎范子渊,是个专门敲顺风锣的家伙,当年对石越百般奉承,这时也不免跟着苏辙摇旗呐喊。苏辙这次来,本是和石越有事商量,这时见不是时候,也就随着程颢告辞而去。 二人一走,潘照临就问道:“公子是何主意?” 石越摇头苦笑,还未说话,司马梦求已笑道:“其实撇开王家女不论,若娶的是清河郡主,大人将来,必得一贤内助。”说着,便意味深长地看着石越,显然剩下的话,他不便直说出来——娶了清河郡主,石越便等于与濮王一系建立了最亲密的关系。皇帝对濮国公赵宗朴的礼敬与信任自不必说,清河更是自幼养于宫中,极得两宫太后、皇后的宠爱,若石越能得她为妻,日后宫里任何的风吹草动,只怕都能提前知道。 潘照临心里也是这个想法,对王安石之女,作为把一切放到天秤上来衡量的他,是毫不感冒的。但是清河郡主,却不能说不是一个比桑梓儿更为诱惑的存在。在他看来,娶了清河郡主,石越的地位就更加巩固了,而又因为清河不是公主,石越还要少了很多顾忌。此时见司马梦求先说出来,便立即点头表示同意。 陈良见这二位碰到任何事情都不忘把政治利益的考量放在首位,心里未免有点不舒服。对潘照临倒还罢了,但是司马梦求与他算是交情深厚的,以前一直觉得此人颇具正义感,不料自从投奔石越之后,竟然变成了一个自己几乎都不认识的人。司马梦求和潘照临的言外之意,他如何听不出来?此时忍不住略带讥讽地说道:“早知道要娶清河郡主,倒不必急着把阿旺买回来了,到时当成嫁妆一并过来,岂不省事很多?” 他这番牢骚自是对司马梦求发的,石越却是心有戚戚焉,忍不住拍了拍陈良的肩膀,以示赞同。石越是打心眼里反对把自己的婚姻政治化,对于他而言,他内心还是希望有一个自己真爱的人成为自己的妻子,然后两个人能够始终彼此信任,彼此理解,只是这样的愿望,实在是难以实现。在这个时代,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谈恋爱,但退而求其次,他觉得起码他与自己的妻子,还是要能够彼此了解,彼此喜欢的。但就是这么点要求,竟然也是难以做到的。 他其实不是不知道很多事情并不以他石越的意念为转移,但那种彻底将个人生活牺牲掉取得的政治上的成功,并不是他所追求的。虽然到了他这个身份,想要一场完全与政治无关的婚姻,也有点自欺欺人,但这超出底限的一步,他也无法再退让。于是竟忍不住冷笑道:“清河的确不错,而且若娶了清河,还有另外的一个附赠品过来,嘿嘿……” “附赠品?”司马梦求一怔——又是个新名词。不过他也听出陈良和石越的讽刺之意,忍不住摇头叹息,把目光转向潘照临。 潘照临却是一听就知道他所说的附赠品指的是柔嘉,不禁苦笑了一下。他自然也不会喜欢柔嘉那样的性情,但从政治上来考虑,柔嘉同样是一位幼时被养于宫中,深得两宫欢心的县主,据说皇帝更是尤其喜爱这个小妹子,这才放纵得她无法无天。她的父亲邺国公赵宗汉是濮王幼子,虽然上面还有那么多个哥哥,但了然赵宋皇室的人都知道,赵宗汉是英宗赵曙同母幼弟,幼时一直受到英宗的抚育教导,英宗与他几乎是亦兄亦父的,所以他的地位即便是在濮王一系之中也很特殊,当今皇帝更是自幼便与这位小叔叔过往亲密。若能通过柔嘉与他交好,肯定也会大有助益的,只是柔嘉那脾气,确实让人头大。今后若是有她在,想要这么安静地商量事情,只怕是做梦,不过瑕不掩瑜,潘照临依然觉得能娶清河真是上上之选。“虽说这柔嘉县主是难缠了些,但夫妻间闺阁的事,也不是她能时时插足的。而且宗室女十七岁出阁,女儿家嫁人后脾性总会改改,听说邺国公最钟爱这个女儿,嗯,一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石越的脸色已经是越变越难看了,眼看着潘照临竟又开始接着算计通过柔嘉结交邺国公赵宗汉的好处来,再也忍耐不住,低声叫了起来:“无论如何,我不想天天见到柔嘉县主!你没听说王驸马一听到她的名字就摇头叹息吗?”他所说的王驸马就是王诜,蜀国公主的夫君。这位驸马天性的风流不羁,偏偏蜀国公主又是历朝历代公主中最贤惠的一位,竟将这位风流夫君的出格之事一一容忍。倒是柔嘉年纪虽小,却大为不忿,三天两头的就找上门去将这位驸马捉弄一次,以至王诜有一次向着苏轼大倒苦水,连说了三遍:“不堪忍受!不堪忍受!不堪忍受!” 潘照临还想再说,司马梦求却是看出石越脸色不对,便先问了一句:“公子的心意,难道竟是心属桑姑娘?” 石越被他一口道破心意,不禁有些脸红,竟嗫嚅着道:“若在这两人之中选,我还是情愿娶梓儿。” 潘照临看了他几眼,终于不再坚持己见,果断地决定改变观点:“呃,纯父,和桑家联姻,也是不错的选择……既然桑姑娘和公子情投意合的话……可是桑家的门户,的确是个问题……” 但石越听到他改口,却已经满面笑容地恭维道:“以潜光兄之智,必不难解决这个问题!” 第八节 桑梓儿其实早就知道哥哥要给自己去提亲了。 因为报道军器监案和父亲桑俞楚闹别扭的桑充国,罕见地和父亲商量了半天,桑俞楚当然不会反对。大户人家的仆人偷听主人的墙角,说主人的闲话,这种事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免,据说连中书门下省外面,都有小吏偷听,以致使机密泄露,何况桑家。所以,自然很快就有丫头来给梓儿道喜。但是,梓儿却一直都没有听到确切的音信,对于未知的忧虑煎熬着她,可她还得努力掩饰着。 终于有一天,她无意中听到桑充国满脸不服气地告诉桑俞楚,皇帝居然干涉石越的婚事…… 在那一刻,她的心里,实在是很绝望的。没有人会知道,她有多想跟那个石大哥在一起,就算石越自己都不会知道,她曾经多少次偷偷地望着他的身影,然后在静寂无人的夜晚,慢慢地回味他的一言一行。她的心里,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记挂着他说过的话,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离石大哥是很近很近的,近得看得到他的神采飞扬,近得看得到他难言的焦虑与复杂的心事,于是,就很想做那个跟他分担这一切的人。这样的心思,她不能跟哥哥说,也不能跟母亲说,只是自己默默地想,一想起来就脸红。但悄悄的,她还是在做着她的努力与准备,她更加用心地学习那个时代大家闺秀应该具备的一切。她仔细地阅读石越写的每一篇文章,每天都看《汴京新闻》,甚至她还会认真地听哥哥谈论朝廷中的种种事,然后牢牢地记在心里。虽然她对此从不感兴趣,但她还是努力去做了这一切,因为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石大哥所关注的,那么自然而然的,也就是她所关注的。她觉得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努力地提高自己,让自己可以离石大哥更近一些。 所以当她知道哥哥去给自己提亲的时候,心里是那样的欢喜,以为心底那个最隐秘最期待的愿望就要成真了,却不料,这时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对于皇帝,她忽然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嗔怪:他身为天子,怎么连这样的事都要管呢?而更让她感到悲哀无助的是,她仿佛这才第一次真正认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一个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一个是丞相家的千金,她们中任何一个的身份,都不是她这样一个商人之女可以望其项背的…… 唯一让她还留存着一丝隐约希望的,是石越并没有答应郡主与王丞相家的千金。她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却只能以此来安慰自己。而那个决定着她幸福的人,那个本来常常都来看她的人,却在这个她最想见他的时候,突然消失不见了,让她更是摸不着头脑,整日里患得患失。 丫环们都知道她的心事,却没办法开解。她不知道殿试在即,身为考官之一的石越的确很忙,何况他还要和苏辙忙着军器监改革,这种事情纸面上说来容易,可是做起来千头万绪,事务繁琐。加上石越也有点不太好意思见她,自然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日梓儿铺了画纸,一面发呆一面磨墨,却见一个丫头慌慌张张地闯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姑娘,石公子送了个夷人女婢给你。” “啊?石大哥来了吗?”梓儿眼睛一亮。 “石公子没来,是他送了个夷人女婢过来。” “哦……”桑梓儿没听见似的,继续磨墨。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一起看着桑梓儿毫无意义地浪费着从黄山张处厚那里买来的上等好墨。 “阿旺见过桑姑娘。”不多时,操着并不太流利的汉语的阿旺,被丫环领着,来到了桑梓儿的闺房。 对于这个桑家小娘子,她充满好奇,那日跟随清河郡主回去后,就听柔嘉和清河、王昉说了许多石越的故事。虽然从王家小娘子嘴里说出来,多有不屑之意,便连白水潭学院也被说成了多半是桑充国的功劳……但听清河的语气,她也知道石越不是寻常之辈。然后不过几天,她就被石越用几件稀世之珍换了过去,在石府待了几天,才发现石府是她平生见过的最穷的府邸——显然石越不是没钱,不过没等她品味清楚,和石越也不过早晚见过几面,略略说过一些家乡“传说”中的风土人情,她这个可能是有史以来身价最高的奴婢,又被送到了桑府。 石越花大价钱买了自己,便是为了送给一个小女孩,她自然会对这个女子产生好奇。阿旺请过安后,好久没有听到回应,只好自己抬起头,却见几个丫头在对自己挤眉弄眼。一个穿着淡绿丝袍,一头乌黑的秀发随意披洒在肩上的女孩,正趴在好大一张书桌上无精打采地磨墨,显然此人便是自己的新主人——桑家的小娘子了。 阿旺迷惑地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一个丫环走到她面前,对她轻声说了几句,她这才知道这位桑姑娘此时心情欠佳,多半是没有听见她说话。她也不敢介意,便自顾自地打量着房间的布置,却也颇见素雅,目光所及,只见墙上挂着一幅画,从背影看依稀便是石越(梓儿自然不好意思挂石越正面的画像),心思一转,立即想起在石府听到有关提亲的点滴,她心领神会,马上知道这位桑姑娘为什么事这么郁郁不乐了。 此时正好有丫环搬着她的行李从院中经过,阿旺便招手拦住,轻轻走出去,从行李中取出一把半梨形、短颈、附五弦、上端向外弯曲的木制乐器和一根羽管,倚栏而立,便在画廊之上弹奏起来。只见素手拨动,悠扬而淳厚的琴声在空气中飘扬。阿旺弹奏的这种乐器,音量变化幅度相当的大,时而如怨如诉,时而欢欣喜悦,倒正像极了桑梓儿此刻的心情。 果然梓儿听到琴声,抬起头来,托着腮听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这便是传说中的曲颈琵琶吗?”曲颈琵琶流行于中国南北朝之时,此时早已少有人弹奏,梓儿一眼能叫出名字,若是苏轼在此,必然赞她博学。 阿旺听到这个新主人相问,微微一笑,回道:“姑娘,这叫乌德。” “哦?”梓儿听说自己弄错了,不由有几分奇怪。她起身走过去,细细端详,只见这把“乌德”琴面板上有镂花音孔,且用芦荟木制成,果然不是书上记载的曲颈琵琶。这二人都不知道,其实中国南北朝的曲颈琵琶,正是这种阿拉伯乐器乌德的中国变种,它的欧洲变种就是所谓的诗琴。 乌德琴在阿拉伯号称“乐器之王”,在古典吉他流行之前,它的欧洲变种曾经风靡整个文艺复兴时代。而乌德琴本身直到千年之后,也是阿拉伯地区的重要乐器。这种乐器无论音色音拍,都与中国传统的音乐大异其趣,因此桑梓儿对它好奇,也不奇怪。当下两个女孩子一边比划一边弹琴,梓儿也把那些烦心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时候梓儿才意识到阿旺是石越送来的,便免不了问起情由,阿旺便把前因后果说了。梓儿听到阿旺竟做过清河郡主的琴师,也见过王丞相家的小娘子,免不了又要勾起心事,忍不住便细细地询问起这两位姑娘的点滴,从容貌长相到性情言谈,样样好奇。阿旺本不过是一个女奴,辗转被卖,各种各样的主子见得多了,也从未见过如梓儿这般毫无心机、待人诚挚的主人。投桃报李,她知道梓儿的心事,便免不了有意无意地开解,暗示她在石越府上住过几日,知道石越对她颇有情意——实则她根本不知道这码事。不过既然她刚刚在石府待过几天,说出来的话自然颇有权威,倒引得桑梓儿心里十分高兴,二人竟是说不出来的投缘。 梓儿听说阿旺也曾读书识字,便拉着她去看自家的藏书。桑家本是富豪之家,而且还是大宋最大的印书坊的业主,加上石越曾做过直秘阁,而桑充国又是大宋第一大学院的山长,她家的藏书之多,自不是寻常人家能比。桑家在后花园中专门修了一座三层的藏书楼,因为在楼前有一座亭子,亭中放了一把铁琴,大才子晏几道题写的楼名便叫“铁琴楼”。 阿旺虽然出入王府豪门,对钟鸣鼎食之家的排场也算是习以为常,可毕竟身份卑贱,又是女子,哪里有机会见识人家的藏书楼?此时见到铁琴楼的规模,真是吃了一惊,叹道:“世间竟有如此多的书吗?” 梓儿长这么大,平时没什么闺中朋友,似父亲桑俞楚交往的朋友家的姑娘,能识几个字的便已不多,说到喜欢读书且有几分见识的,那是一个也无。至于丹青音律,更是无人懂得欣赏。号称贤淑的,不过会针线女红,一般的便只会颐指气使,喜欢听听戏看看热闹罢了。因此见到似阿旺这么妙通音律之辈,且又颇解人意,她便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阿旺在读书方面的见识了。 她拉着阿旺,径直上了二楼,走到一个房门前,只见门上刻了一个大大的“乐”字,她伸手推开,和阿旺一齐走了进去。 阿旺进门第一眼,便看到两个书架上,堆满了书卷。她忍不住走近前去,拾起一本,翻开看时,原来是一本琴谱,放下来拿起另一本,却是一部词集,这才明白这个屋里,放的全是与音乐有关的书籍。 “阿旺,你来看,这是陇西公的《念家山》曲谱,当时号称‘未及两月,传满江南’的名曲……”梓儿自然是捡最好的东西来说。陇西公便是南唐后主李煜,“陇西公”是他降宋后的爵位,《念家山》乃是他在南唐时所写词曲,百年之前,曾经非常流行。 没想到,却听到阿旺一声惊呼:“?!?!” 桑梓儿奇怪地向阿旺望去,只见她手里拿着两本书,封皮上写着弯弯曲曲的文字。她这才意识到阿旺原来是个夷人,因好奇地问道:“阿旺,这是你们夷人的书吗?” 她心下也有点奇怪家里为何会有夷人的书,却不知道这本书本是和大食胡人有过交往的白水潭学院学生袁景文送给桑充国的。袁景文粗通阿拉伯语,却是只会说不认字,勉强知道题目的意思是什么,便送给桑充国,桑充国更是不知所云,随手便丢到藏书楼中。此时却被阿旺找到,自然相当吃惊。在异国他乡,看到用自己家乡的文字写的东西,那种感觉可以让人窒息。阿旺紧紧抱着手中的书册,泪已盈眶。 梓儿忙轻声安慰道:“阿旺,别伤心了。先坐会儿。” 阿旺倚着室中一张椅子坐下,轻声说道:“奴婢本是人,这两部书中,《音乐之精华》本是我族四五十年前一位贤者所著;这部《论音乐》,据扉页上所介绍,却其实不是我族人所写,而是很早以前的庾那人欧几里德所著,在一两百年前,这本书被译成我族文字出版。奴婢见此家乡之物,不免触景生情。” 阿旺虽然幼小被卖,却也因此受过良好的教育,对于阿拉伯历史,也能略知一二。她口中所说的《论音乐》被译成阿拉伯文一事,便是世界历史上著名的“百年翻译运动”:阿拉伯人用了超过一百年的时间,把古希腊作品转译成阿拉伯文字。这件事对于欧洲影响至深。 梓儿这时听阿旺叙说,心中其实不知所云。当时中国人对西域以西完全没有清晰的概念,石越的《地理初步》也不曾叙及当时各国的状况,不过是略言其要。因此在桑梓儿这样的宋人心中,所谓的大食夷人,只怕和契丹党项人并无多大分别,反正不是汉人便是了。不过她天性善良,为了安慰阿旺,便指着《论音乐》说道:“阿旺,你翻译几页这本书给我听吧。” 阿旺微微点头,翻开书页。一边翻看一边轻声用汉语读出,不料欧几里德的《论音乐》,竟和数学也关系密切,虽已译成阿拉伯文,可真要转译成汉语,对阿旺来说,还是十分的困难。她拗口晦涩地译着,梓儿不知其味地听着,竟然慢慢趴在她身上睡着了。 <hr /> 注释: 第九节 数日之后。 赵顼一面浏览手中的卷子,一面对吕惠卿笑道:“吕卿,这个佘中,几篇策论做得花团锦簇,倒真是个状元之才。”赵顼抱着一股年轻的锐气想要励精图治,对于人才的选择颇为留意。 吕惠卿听皇帝提到佘中,眼角不由一跳。幸好冯京、石越等人不在,否则的话,冯京和石越不趁机落井下石才叫怪事。他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试探着说道:“佘中是白水潭学院有名的才子,桑充国的高足。” “桑充国……”笑容突然僵在了赵顼的脸上。 这个年轻的皇帝,对桑充国,虽然恶感已经消除不少,但是说好感却远远谈不上。所以虽然迫于石越的请求,钦赐他白水潭学院的山长,却始终不肯赐一个功名给他。而桑充国虽然名满天下,但是朝中大臣也没有人愿意推荐他……这件事固然是政治现实使然,但还是显得相当的吊诡。对于赵顼来说,这次他反对石越和桑梓儿的婚姻,也未必全然是因为他希望石越和王安石联姻。 吕惠卿察言观色,知道“桑充国”这三个字让皇帝听起来心里不舒服,便趁势说道:“此次白水潭学院考中的进士有一百多名,五十名院贡生竟然考中四十二名,若说培育人才,白水潭学院的确是天下无出其右。” 已经做到内西头供奉官的李向安偷偷用眼睛瞄了吕惠卿一眼。且不说他和石越交好,内头自李宪以下能说上几句话的那么十来个宦官,哪个没有收过桑俞楚的礼物?吕惠卿这句话,明里是夸白水潭,实际上还是想把皇帝向“朋党”两个字引。李向安心里雪亮,不由得暗骂吕惠卿阴险狠毒。 吕惠卿见皇帝沉吟不语,又继续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件事情,有喜有忧……” 赵顼眉头一皱,摇了摇手,说道:“卿过虑了。桑充国一介书生,能有多少作为?白水潭多出人才,是国家之幸事。” “陛下不见宣德门叩阍之事?书生未必不能没有作为。”吕惠卿这是存心把桑充国往灭门的方向引,他心知真要捣了白水潭学院,石越便不足为惧。 不料赵顼脸一沉,厉声说道:“肯在宣德门前叩阍,说到底还是忠臣所为。依朕看来,白水潭的学生见事明白,颇有才俊之士,此是国家之幸事。朝廷若老是怀疑他们,以后如何劝天下人读书?那只会让士子寒心。” 优待读书人,那是宋室的祖训,加上赵顼自知若在这件事上松一点口风,朝堂之上,只怕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石越也难以善处。总算他这件事还算果断,打断了吕惠卿的想头。一边的李向安也暗暗松了口气。 吕惠卿见皇帝作色,心里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叩头谢罪。他认为这完全是因为皇帝对石越的宠信一时间无法动摇,吕惠卿并没有看到,京师的官员在白水潭做兼职做教授的有一百多人,而且个个都是名流。因此白水潭就算没有石越,皇帝也不会轻易去动。 赵顼见吕惠卿谢罪,便把语气缓和下来,道:“吕卿须知朝廷要励精图治,便要天下读书人齐心协力,这一层见识,你比不上石越。朕决定就让佘中做今科状元,并且要好好奖励白水潭学院。” 吕惠卿万万料不到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心里悻悻,脸上却是一副认为皇帝无比英明的样子,高声说道:“陛下圣明。” 赵顼笑着点点头,又道:“说到石越,倒让朕想起一桩事来。朕想把王丞相家小娘子赐婚给石越,石越却说苏辙、程颢为媒,先说了桑充国的妹妹。这本鸳鸯谱竟是还没有写好。” 吕惠卿大吃一惊。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石越如果和王安石和好,以后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吗?好不容易稳定下情绪来,吕惠卿在心里寻思了一会儿,不禁哑然失笑,暗道:“我这是杞人忧天。石越和王安石,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岂是一桩婚姻可以和好的?他们双方谁又肯让步?况且一门两相,是本朝的忌讳,只要王安石在位,石越身为他的女婿,连个正式的职务只怕都不能担任;石越若真成为王安石的女婿,那就得拒绝桑充国的妹妹,正好离间二人关系。旧党一向欣赏石越,若石越变成王安石的女婿,他们对石越只怕平白便要多了一层疑虑……” 他心思转得极快,主意拿定,便笑道:“臣以为王家小娘子才貌淑德,无一不备,王丞相与石越又都是朝中重臣,二人门当户对,实在是天造地设之合。臣听说桑充国之父,是一个商人,而桑充国虽然名满天下,毕竟也没有功名,与石越门户不对,并非石越的佳偶。” 赵顼笑道:“卿家所见,正合朕意。奈何石越这个人重情重义,桑家当初对他有收留之恩,他就念念不忘,一直把桑充国当成兄弟看待。现在桑家提婚在先,只怕很难说服他改变主意。朕的意思便是想让卿给朕推荐一个好的媒人。” “媒人?”吕惠卿怔住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陛下,王丞相同意了吗?丞相的脾气……” “朕已经提过了,以石越这样的佳婿,王丞相自然不会反对。”赵顼说话全然不顾事实。其实王安石也相当矛盾,站在父亲的角度,他当然希望自己的爱女有一个好的归宿,石越前途无量,堪称本朝现在第一金龟婿,他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来,而且他心里也未必不希望石越能成为自己的一个臂助。但是另一方面,从政治现实来说,如果石越和自己一直是政敌,那么嫁在吴充家的大女儿就是前车之鉴,那样子完全是害了自己的女儿。这样的情况,王安石怎么可能不犹豫?不料皇帝竟然一厢情愿地认为王安石那一点点迟疑,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吕惠卿并不知道这些情况,想了半天,终于说道:“有两个人去做媒,或者有用。” “哦?快快说来!”赵顼有点急不可耐了。 “一个是曾布,他和石越交好,而且口才亦不错;一个是苏轼,他去说媒,比他弟弟苏子由要强。就是远了一点。”吕惠卿倒颇有知人之明。 赵顼本是希望吕惠卿毛遂自荐,不过想想终不可能,便笑道:“便让曾布去吧。为此事把苏轼调回来,也太过分了,到时御史又有得说了。殿试一完,便让曾布领了这桩差使。” 熙宁六年的殿试,在历经风波之后,最终以白水潭学院的高材生佘中高中状元,皇帝亲赐白水潭学院“英材荟萃”牌坊,另赐白水潭学院良田二十顷,所有教授每人绢三匹这样的欢喜结局结束。可以说这次殿试正式巩固了白水潭学院在大宋的历史地位,随着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一批批成为大宋的精英,学院对大宋的影响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加深。 在殿试之后,宋廷也正式公布了对熙河阵亡以及有功将士的褒赏。田烈武因为族父田琼战死被追赠为礼宾使,朝廷录其子侄四名,他也沾光受封为从九品的“殿侍”、“陪戎副卫”,成为大宋朝最低一阶的武官。虽然官职低微,每个月的工资只有区区四贯,外加每年春冬绢六匹、钱四贯的年终奖,但对田烈武而言,总算朝着自己的目标迈出了可怜的第一步。 然而抛开这些不说,这一年三月春风之中的殿试与奖赏,却似乎都带着一点桃花的色彩。那些头上戴着金花红花的进士们,私下里议论纷纷的,是各种各样关于石越婚事的传言。新科进士们出于种种原因,大部分在内心都倾向于希望石越娶桑充国的妹妹为妻,但也有不少人坚定地认为,皇帝指定的婚姻,对于大宋的前途更有利。 实际上这件事自从悄悄地传开之后,上到文武百官,下到市民百姓,都对“石学士”的婚姻大事充满了兴趣。官员们各有各的打算,有些人悄悄地揣测皇帝让石越与王家结亲的目的,有些人暗地里评估着这件事情的后果。虽然传说中石越婉拒了这桩婚事,但是大部分人都认为石越最终并不会为了一个女子抗拒皇命。 第十节 碧月轩。 秦观和段子介这两个莫名其妙凑到一起的人你一杯我一杯一边喝酒,一边听女孩子唱着曲子。这两个人,秦观基本上是个穷人,段子介家里有钱一点,却也不是喜欢乱花钱的人,何况二人身份也低微得很,自然是请不动楚云儿那样的当家姑娘。不过话说回来,没钱的秦观在碧月轩,比起有钱的段子介,更受欢迎。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少游,这是你的大作吧?”段子介一边学着一个歌女的曲子哼唱,一边笑着对秦观说道。 秦观轻轻斟了一杯酒,端起来在嘴边啜了一口,笑道:“段兄见笑了。” “似少游这样的才气,愚兄自叹不如,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段子介脖子一扬,自顾自地干了一杯。这几日看到人家进士及第游街赐宴的风光,他心里更是不好受。 秦观自然知道他的心事,笑道:“段兄不必灰心。小弟倒觉得考不上进士,也没甚关系,在白水潭学院做个教书先生,每个月的薪水比七品官要高,还能受人敬重。以段兄的才能,这一点完全不成问题。若一心想建功立业,依小弟看,当今官家锐意进取,颇有光复汉唐故土之志,加上有石学士佐辅,必能成功。段兄文武全才,考个武举,如同探囊取物,到时建功立业,强过一腐儒。若二者皆不愿意,再等三年,亦非大事。” 段子介把杯子一放,长叹了口气,道:“少游,你可知横渠书院山长张载张先生的故事?” “我是东方人,却不曾听过。” “张先生年青时喜欢读兵书、练剑术,后来见到范仲淹大人。范大人自己文武全才,为国家守边,颇立功劳,却劝说张先生弃武学文,所以张先生才有今日之令名。可见文重于武,不仅仅是朝廷的意见,连范大人那样的人物也是这般看法。”段子介对这些故事知之甚详。 不料秦观冷笑道:“小弟不才,也喜欢读兵书。汉人投笔从戎,遂有西域,今人弃武从文,昔日关中腹地,今日竟成边塞。孰是孰非,不是一眼即明吗?因此小弟觉得,这文武之道,不可偏废。” 段子介想不到秦观能说出这番话来,倒是吃了一惊,道:“少游见识不凡!” 秦观笑道:“这倒称不上见识不凡。不过小弟之所以喜欢石学士府上的那个田烈武,实在就是喜欢他这一点。他可是一心想读兵书,考武举,将来到边疆立功的。” 段子介叹道:“想不到我见识还比不上一个捕快。” “今日之事,段兄可曾看清?朝廷四处用兵,那是因为中国对胡夷低声下气太久了,堂堂上国,怎能一直受这种屈辱?石学士让义学的孩子学弓箭、马术,又是为何?技艺大赛,又是为何?段兄在白水潭学院待了这么久,还看不清这些事情吗?其实我倒是很羡慕段兄文武全才,我若有段兄这样的身手,早就考武进士去了。”秦观娓娓说道。 “或许我真的应当去考武举,在沙场上搏个功名。”段子介被秦观说得怦然心动。 “非止是你,那个和你打架的吴安国,同进士出身的功名都不要了,听说已经让他表哥找人保举他去考武举,想夺武状元哩。” 段子介冷笑一声,道:“是吗?这个状元只怕轮不到他。”他被秦观说得下定决心了。 “段兄有意去考武进士了吗?”秦观故意问道。 段子介笑道:“我不是去考武进士,我是去夺武状元。” “那得去找石学士,请他具保推荐才有资格。”秦观看来果真对武举很有兴趣,竟然把这些事打听得一清二楚。 “那倒不必,在学院里找两个有资格保荐的老师帮忙不是难事。听说石山长要成亲了,这种事情,不好去麻烦他。”段子介笑道,他内心是希望石越娶桑梓儿的,不过无论结果怎么样,他倒并不是很在乎。不过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对于他们的前任山长,大宋现在最有名的钻石王老五终于传出来要结婚的消息,都有长出一口气之感。毕竟以石越的身份,老不结婚,在他的学生们看来,也不像个样子。估计等石越正式成亲之后,他们的担心就会全部转移到桑充国身上。 “听说是皇上赐婚,王丞相家的小娘子?”秦观风流人物,对于这种佚闻,一向很有兴趣,他没注意说到这个话题时,那个在旁边弹曲子的歌女也不易觉察地竖起了耳朵。 段子介却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很是惊讶,道:“啊?是王丞相家的小娘子?” 秦观见他全无所知,便索性和盘托出:“据说太皇太后也想给石学士赐婚哩!濮国公家的清河郡主!但我还听到有人传说,皇太后认为郡主家尚有长姐未嫁,郡主也不到出阁之龄,所以做罢。但太皇太后还让人传谕濮国公,让他自己找媒人去石府提亲。” 段子介这才知道事情错综复杂,自己竟然毫无听闻,便向秦观详细询问起来。秦观听到无数的流言闲语,此时索性一并说出:“我还听说皇上要将王家小娘子嫁给石学士的心意很坚决,已经指了曾布曾大人为媒!” “啊!”段子介却是对王安石不满的,听说自己敬仰的石山长竟然要娶他的女儿,竟颇有几分不乐意,“那也只有娶王家小娘子了!” “可这也不一定。我听说石学士府上的教习说,石学士心仪的是桑山长的妹妹,桑家小娘子,他不愿娶郡主,也不愿娶王丞相家的小娘子。”这事秦观其实是听田烈武说的,田烈武因为教唐康、侍剑射箭的缘故,常得以出入石府,竟掌握了第一手的消息。“不管是谁,有件事情可以肯定。” “却是何事?”段子介问道。 秦观笑道:“那便是石学士要成亲了,这总错不了。” 段子介拊掌笑道:“这果然是错不了的。为了这件事,可以浮一大白。”说着举起酒来和秦观碰杯。 秦观也微笑着举起酒来,以示庆祝,这酒尚未入口,就听到那边厢琵琶的声音“铮”地划过一道破音,显是弹琴者心神不宁,一不小心跑了调。秦少游是何等人物,音律上一丁点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何况这么明显的错误。他奇怪地看了那个歌女一眼,问道:“莺儿姑娘,可是有心事?” 那个叫莺儿的歌女见秦观相问,连忙敛身道歉,低声说道:“奴婢该死,请二位公子恕罪。” 秦观笑道:“恕罪无妨,不过总得有个缘故。我和段兄听得在理,自然不会怪你。” “这……”莺儿迟疑地看了两人一眼,不敢作声。 段子介笑道:“莺儿姑娘的琴技,也是碧月轩有名的,今日显是有心事。有什么事情不妨说出来,说不定我们也能帮到你。” 莺儿叹了口气,回道:“只怕这桩心事,二位公子也帮不了。” 秦观和段子介对望一眼,更加好奇。秦观心思灵转,想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取笑道:“难不成我们在说石学士的婚事,姑娘心有所感吗?” 他这句话说得莺儿哑然失笑:“奴家哪里敢存那个痴心妄想!二位公子相问,倒也不敢相瞒,奴家这桩心事,是为一个要好的姐妹操的。” “要好的姐妹?” 莺儿苦笑一声,叹道:“本来似我们这样的风尘女子,是应当少一点痴心的。不过我这个姐姐,生性高傲,平素便是王孙公子,也未必愿意多瞧几眼。可真要喜欢上了一个人,也就傻得什么都不顾了,也不去论对方身份高贵,并非平常之人,真真如飞蛾扑火一般,到头来只让我们看得心疼。” 秦观和段子介对望一眼,她这番话虽然没头没脑,但二人却也立时便知道她说的正是楚云儿了。京师无人不知碧月轩的楚云儿姑娘是石越红粉中的好友。石越的婚事传出来,桑梓儿还是小女孩的心思,而且还未必没有希望,家里又是千人哄万人疼,更兼有一个石越送去的阿旺专门陪她开解,挂着的心事终究有限。楚云儿却是明知没有希望,但心中却也没办法不去在乎,真正愁肠百转,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她平时和碧月轩的女孩子相处极好,在姐妹中人缘很好,因此这些女孩子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段子介对歌女们的心思本也不太了解,虽然他不曾刻意地歧视这些女孩子,但是在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歌女们也有自己的爱憎。这本是那时候许多男子最常见的心态,因此听莺儿说来,一来理解不了,二来也没觉得是个事情。秦观却是心思细腻的人,对女孩子的心事知道得多一点,听到莺儿忍不住在这里打抱不平,他就更可以想见楚云儿的苦楚了,因此不由有点尴尬。须知方才他还在这里和段子介举酒庆祝,哪里又知道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却要为此事痛不欲生?当下也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这等事情,皆是命里定数,也没有办法强求。姑娘回头好好安慰一下你那位姐姐吧。” 莺儿听他这么说,又敛身一礼,柔声道:“多谢公子关心。”回到座位上,重新调了一下琴弦,起了个调,娇声唱道:“……春风十里柔情,怎奈何、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这本是秦观一首新词,当时写来,秦观本来也没什么感情,然而此时此刻,见那位莺儿姑娘柳眉微锁,眼中晶莹,却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第十一节 有人为不能嫁给石越而伤心,有人为石越要结婚了而举杯,还有更多的人为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谁也不曾想过,这件事在王家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同于王安石的犹豫,王雱对这桩婚事,却是强烈的反对。而王旁以及两位叔父王安礼、王安国,却是表示支持。可悲的是,王昉虽然受到宠爱,但在这种场合,却几乎没有她说话的份儿——尽管这涉及到她的终身幸福。而王夫人则是一个标准的家庭主妇,她完全无条件地支持丈夫的决定,不愿意在这些事情上让夫君为难。 王旁因为在家里受的宠爱远不如哥哥王雱,而自己才学也不及王雱,所以一向不敢顶撞王雱,只听到王雱厉声说道:“父亲,这种事情,如何做得?你想让妹妹重蹈姐姐的覆辙吗?” 王安石沉吟不语,用手指不断地敲击桌面,显见心里犹豫得厉害。没有一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特别是王安石这样非常护犊的人。 王旁小心翼翼地轻声说道:“大哥,石越真的有那么差吗?” 王雱冷笑道:“你以为他有多好?我知道你们都是贪图他以后的前途无量,妹子有个好依靠。可你们想过没有,石越现在就推三阻四,显得很不乐意,妹子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吗?再说石越对新法是何态度,父亲难道你看不见吗?你让妹子过去何以自处?” 王旁嘟哝道:“这是皇上钦赐婚事,要推辞也难。况且依我看,妹子和石越才学相当,门当户对,如果两家联姻,石越能够帮助父亲,齐心协力,也是一桩美事。” “原来你们打的这个主意!”王雱勃然大怒,“咳……咳……”他一时气急攻心,连忙用手绢捂住嘴巴,停了好一会儿,待气息平静,这才继续说道:“我看你们打错主意了,吴充不曾改变主意,石越如何能改变主意?父亲决意变法,便肯定会招天下人的责难,只有坚持下去,等到云开雾散,事成功竞,才会得到理解。你们怎可如此天真?” “依我看,父亲和石越的分歧没有想象的那么大。我读过石越的书,父亲说要法先王之意,不能拘泥于先王之形,如此才要变法图强。石越实际也是如此说的,只不过提法不同。父亲说是‘新法’、‘变法’,石越说是‘复兴’、‘法古’,表面上不同,实际上说的是一回事。父亲说,只要增加民财,那么不增赋而财用足是可以的,石越在给皇上的奏章中也说过类似的话。父亲说,言利只要便民,便合乎仁者之义,这一点石越也是大加鼓吹的,他说孔子的‘仁’的核心,便是爱民利民……况且对于新法,石越也不见得就是一味的反对,要求罢废,而只是要改良。石越和那些旧党并不相同。”王旁说完之后,脸上微红,长出一口气。显然这是憋在心中好久,而一直不敢说出来的话。 王安石和王雱惊讶地看着王旁,显然没有想到他能有这般有条理地分析事情的能力。而且一字一句,都未尝没有道理。 王雱皱了皱眉头,语气温和几分,叹道:“你说的话虽然未必没有道理,但是有些事情,你还是不懂。现在父亲与旧党,都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我们若退步,最后的结果便是前功尽弃。石越就算和旧党不同,但是冯京在朝,司马光在野,是旧党的两面旗帜。石越与冯京、司马光、韩琦遥相呼应,肘掣新法,他也不可能退步了。他如果退步,那是拿自己的功名前程开玩笑。人心如此,你懂得太少了。” 在王雱心中,虽然同意石越和旧党确有不同之处,但是他却从未想过反省新法的缺点。他的态度,还是希望石越能够“反省”,投到他们这边来。如果不能,就觉得没有可能妥协。王雱如此,王安石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坚信变法是不能退步的,退步便会导致前功尽弃。 王旁对于政治斗争懂得的确比较少,他怯怯地问道:“为何不试一下呢?依石越的为人,我觉得妹子嫁过去,绝不会受什么委屈。何况石家也没有公婆,没有许多亲戚。二妹嫁给石越,就是有了一丝机会吧?若有石越相助,对于新法而言,不是要好得多吗?” 王安石沉默不语,王雱却又气又急,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不是被鬼迷了心窍?告诉你那根本不可能!最后不过是妹子白白受苦,误了妹子的终身。更何况如果石越拒婚,我们王家颜面何在?父亲,这桩婚事,你万万不可以答应。” 第一节 曾布见二人如此表情,奇道:“子明不知道此事吗?” 石越赐府所在的小巷,现在汴京的百姓一般称为“石学士巷”,做了翰林学士之后,赵顼特别赐了十二门戟的排场——这是很了不得的尊荣。十二把门戟分成两列,一边六把,摆在新建的三间五架门屋正门的两侧。任何人来到此处,都会知道此家主人的身份尊贵,更不用说大门正上方,有当今熙宁天子亲笔赐书的“学士府”竖匾——当然,这是仿制品,真品是要供起来的;两边内檐下各挑着两个灯笼,上面用浓墨写着两个大大的“石”字。这几样东西,加上学士府的旁边,原本就有的几株参天大树,虽然府邸还是那座府邸,但在外表看来,却已经全然不同往日的寒素模样了。 “是!” 但要让他接受一桩毫无感情的婚姻,他究竟还是不能够做到:那个叫王昉的女孩,虽然石越对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恶感,甚至潜意识中未必没有一点好感,但是仅仅见过两面,而且自己和她的父亲、兄长处在一个非常微妙的关系之中……石越毫不犹豫就在心里否定了这种可能。 但无论如何,那种大哥哥保护小妹妹的怜爱,肯定是存在的。做一件让梓儿伤心的事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石越心里肯定会非常的抱憾。“让我好好照顾她一辈子,也很好。”石越当时心里的想法就是:“让我来守着她长大。” 自从传来消息说石越婉拒了濮国公的媒人,而程颢也没有再去过石府之后,朝廷中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官员,虽然态度不同,但是似乎都相信石越成为王安石的女婿只是迟早的事情。有些性急的家伙甚至开始准备贺礼——毕竟无论王安石还是石越,都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 石安现在做了石府的大管家,同样也与以往天天守门的模样不同,除了他婆娘还要负责全府的伙食之外,他已经不需要亲自做事了。本来自从司马梦求等人入府之后,配置的童仆就相应增加,而为了方便,花园的园丁也已经是专人负责。再加上唐康除了一半时间住在白水潭学院外,也有一半时间住在石府,又有侍奉的下人。石学士府上,现在连童仆加上,一共住了三十多人,虽然和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比起来,还相差甚远,但也开始慢慢地变得有气派起来。 “去石学士府。” 李向安笑道:“曾大人你有所不知,这个韩家的女儿,便是桑家的女儿,韩侍中在表章中写得明白。” 对于这种变化,如果是三年之前,石越或者会很不习惯,甚至会很不能接受,但是对于熙宁六年的石越来说,这种事情,他甚至懒得过问。来往于王侯卿相之府,对于这样的排场,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奢侈的,相反的,在石越内心,一直认为自己还是相当的节俭,依然保持自己不同于一般宋代官僚的本色。 “大人,是回府吗?”随从恭恭敬敬地问道。 果然李向安进了客厅,径直往北边一站,尖声说道:“皇上口谕,曾布接旨。” “我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主,还谈什么扭转乾坤?何况现在事情做到这个份上,我若中途变卦,梓儿的性格,虽然口里不说,心里难免伤心欲绝。她那样的小女孩儿,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石越如果连一个小女孩儿都保护不了,还要靠女人去封侯拜相,又有什么面目再谈雄心壮志?”一念及此,石越几乎忍不住要反唇相驳,总算心中的理智尚存,硬生生把这些话吞在肚子里,但便有几分忍不住要在心里责怪司马梦求:“去了这么久了,你也太慢了一点吧!” 曾布笑嘻嘻地说道:“不错,天子赐婚,子明与王相公家小娘子堪称佳偶天成!我却是来说媒的。” 王安石与王雱并不知道,在他们还在为这件事情困扰的时候,钦命说婚的三司使曾布,已经领了旨意,跨出东华门,预备去石府正式提亲。 曾布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子明,此事无须如此踌躇不决。若你真的喜欢桑姑娘,纳她为妾,也未尝不可。” 但另一方面,石越同样很难理解自己对桑梓儿的感情。到底是不是自己就真的爱桑梓儿,他也不是很清楚。爱情在很多人眼里,可能是一种无趣的东西,其实不仅仅对于古代的男人如此,石越出生的那个时代的男人,同样只需要一个借口就可以把号称“伟大”的爱情出卖。人与人之间不同,也许仅仅便是卖价的高低贵贱而已。人类最爱做的事情,就是一边歌颂着某件事物,一边出卖它。只不过相应的,每群人中都有另类,每个人都有自己坚守的东西。对于石越而言,也许称不上什么高尚,但如果他能够确定地知道自己在爱一个女孩子,背叛不会是他的选择。所谓的“理想”,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未必就一定比很多人认为幼稚的爱情更值得坚守。他很可能宁肯背叛自己的理想,也不愿意背叛自己的爱情。 曾布和潘照临看着紧皱双眉的石越,知道他现在的确是很难拿定主意。这两个人,对于感情这种东西,都是相当的陌生。曾布为了追求功名,曾经把新婚妻子扔在老家几十年不闻不问;潘照临心中,只有一个所谓的“抱负”,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因此他们也无法理解石越心中的困扰。 曾布更加莫名其妙:韩琦什么时候收了个义女?怎么半道杀出来也要嫁给石越?不过他也无可奈何,抱了抱拳,悻悻地说道:“既这样,有劳供奉了。”又对石越挤出一丝笑容来,道:“子明,你可以不用为难了,不过韩家的女儿,未必好过王家的女儿。” 曾布狐疑地看了李向安一眼,见石越和潘照临等人已经跪下,连忙上前跪倒,朗声说道:“臣曾布恭聆圣谕。” 曾布能做三司使,是新党中除了王安石、吕惠卿之外最重要的人物,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心中一转念,事情也能猜出三四分。他目光在潘照临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笑道:“果然是妙计!” 曾布却不知道石越的想法。在他看来,以石越的身份地位,桑家不过一个商人之家,纳妾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见石越不答,以为他心中已动,便继续劝说道:“我平素也知道相公很是欣赏子明,若有半子之实,翁婿同心,往大里说,可以报效皇上知遇之恩,中兴大宋朝;往小里说,日后子明封侯拜相,不过等闲事。子明一定要三思而行……”他哪里知道石越之志,王安石亦不过是在他计算之中。 这话不说犹可,石越闻言眉头微皱,心中已是老大不满,但又不便训斥。他其实也有几分执拗的性格,不过和王安石不同:王安石剑拔弩张,从外到内,无一处不是拗脾气;石越则是外表温和谦逊,内里才有一种让人不易觉察的拗劲。否则他也不可能高官厚禄三四年,依然还坚持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道德。须知人一处高位,若缺少制衡,那种“逆亡顺昌”的心理就会不由自主慢慢滋养,多少暴虐妄为之人,并非全是性格天生如此。 石越和潘照临顿时长出了一口气,高声谢恩。曾布却傻眼了,不甘不愿地谢了恩,站起来抱拳问道:“李供奉,这又是为何?” 一个小内侍连忙牵了马过来,李向安跃身上马,催马追去。 石越心里本就在揣测着曾布的来意,实不知曾布能有什么事这么高兴,这时见他相问,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莫不是钢铁冶炼那边有什么好消息?想到这里,石越心里不由有几分紧张与兴奋。建立一个粗具规模的钢铁业,在石越心中,实在颇有分量。 让石越为难的是,他与桑梓儿之间到底有没有称为“爱情”的东西?他不能肯定。或许有,或许没有,于是选择起来,加倍的艰难。 李向安回了一礼,笑道:“曾大人,可把我一阵好赶,总算没有误了差使。你前脚刚走,后脚韩侍中的表章就递了进来,道是请皇上做主,将他新收的义女许给石越,一面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懿旨。你说韩侍中三朝元老,皇上能不答应吗?连忙叫我过来通知你,要不然就闹笑话了。”他口中的韩侍中,就是三朝元老、策立两朝的韩琦。对英宗与赵顼父子,韩琦都有策立之功。虽然赵顼现在变法用不着他了,但是他的声望毕竟在本朝的大臣中无人能及,而且又是赵顼也心知肚明的忠臣,他提这么点要求,皇帝便冲着“老臣”两个字,也没有驳回的理,更何况还有两宫太后的旨意。 石越闻言一愣,心中也不由有气,暗道:“我不娶那个女的,你能把我怎么样?我还真不信皇帝就这样不用我了!”抬起头来,正要不顾一切地断然拒绝,便在此时,听到有人尖着嗓子在外面喊道:“曾大人,咱家可赶上你了……”李向安一边喘着气,一步一摇地闯了进来。 曾布坐上刻有自己官衔的马车,对随从挥了挥手,道:“走吧。” 曾布是老于宦海之人,别人表情的丝毫变化,他都能立即捕捉到。这时见石越神色,心里暗暗好笑,心道:“都说石子明少年老成,但终只不过是个少年人。”对于说成这桩婚事的信心,不由又增了几分。 潘照临看见李向安进来,眼睛不由一亮,朝石越微微一笑。石越心里也长出了一口气,暗道:“总算来了!” “没办法了,这个曾布,害我要骑着马跑到石府。”李向安怨天尤人地骂道,只好自认命苦,一路颠簸,到石越府前去守株待兔。 春风满面的曾布和身着一身白色湖州丝袍的石越分宾主坐下之后,曾布端起手中汝窑出产的茶杯,轻啜一口,这才笑容满脸地说道:“子明,你可知我的来意?” “着曾布即刻回宫交旨,不必再去石府。钦此!”李向安原原本本地背着皇帝的口谕,这句话其实就是说曾布不必做这个媒人了。 石越苦笑着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故作慷慨地说道:“子宣兄,让我做负恩无义之人,实不可能。可否替我向皇上说几句情?” 他所说的这些,石越心中其实早就想到过了,且不是没有反复计算过利害得失:公然抗婚,不仅皇帝无法下台阶,而且也是摆明了和王安石划清界线,在政治上绝非一个好选择;而委婉拒绝,眼见皇帝兴高采烈,硬要牵这根红线,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的,仅仅用桑家先来提婚这一个理由,也很难具有说服力……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望了潘照临一眼,潘照临很无辜地回望一眼,意思是:这个我也没有料到。 曾布哪里便能知道石越差点和自己说重话?他兀自在那里口若悬河,委婉劝说石越不要因为一时任性而抗旨不遵,毁了自己的前途。所谓“女人如衣裳”,那样大大不值……谁知道石越竟然变成闷声葫芦,一声不吭。 马车夫吆喝了一声,长鞭一挥,载着皇帝提亲使者的马车,向南城驰去。车尘后面,李向安一路小跑出来,看到的却只是曾布车驾的背影,他一面跺脚,一面尖着嗓子喝道:“备马,备马!” 石越也在打量曾布的神色,见他面带笑容,微微点头,心中不由大喜,脱口问道:“子宣兄,莫不是……” “大喜事?”石越与在一边相陪的潘照临相顾愕然。 “啊?!”石越大吃一惊,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潘照临,二人心中都暗暗叫苦:“难道真的晚了?” 曾布本不知道这种种情由,心下不由得十分为难:“子明,此事你和桑家毕竟没有婚姻之约,我知道你志向远大,为了一个女子而抗旨,皇上心里会怎么看你,你可要想清楚。且桑家小娘子固然好,但王姑娘亦是才貌双全,未必不是子明的良配。” 可气的是这位大宋三司使的马车夫,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跑得这么快,而李向安比不得他的前辈、现任嘉州防御使的李宪。他本不是一个善于骑马的太监,也不敢跑得太快,兼之汴京的街坊道路,十横九纵,顷刻之间,曾布的马车竟然踪影全无。 曾布见他如此性急,再也忍耐不住,拊掌笑道:“正是子明的大喜事到了!” 第二节 无论是吕惠卿这样心怀叵测的人,还是曾布这样虽然有点私心,但毕竟还算是真心诚意想让石王结亲的人,之前都绝对没有料到潘照临会有这么一手。 既然石越决定了只娶梓儿,潘照临也只好按他的意愿来做。为了能让婚事得谐,绕开商人之女这块大石头,潘照临就写了一封书信,让司马梦求领着韩家的家人,一路护送着桑梓儿往河北大名府去了。这封信是代桑俞楚写的,信中希望韩琦收桑梓儿为义女,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云云,随行的是满满一车队的礼物。而与此同时,有使者带着冯京说明情况的信件到了韩琦那里。 韩琦本来就不喜欢王安石,又极欣赏石越。他在官场上打滚多年,若论到对政治的理解,王安石其实远不如他。他知道年轻的皇帝一心想做番事业,信任王安石,变法图强,对他这样的老臣多有疏远,他反对新法亦是无用。所以他的心思,不过是表明自己的立场,做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聊尽人事。但自从石越突然冒起,迅速成为大宋朝廷中的新贵之后,韩琦就有了新的打算。他想借着石越的受宠,在朝中制衡王安石,以求把大宋引向他心目中的“正轨”,所以平时便经常和石越书信往来,在地方上也常常呼应石越。如今碰上石越有求于己,这等顺水人情,他怎么可能不卖给石越?毕竟让石王结亲,旧党之中,可没有一个愿意的。再加上有司马梦求巧妙周旋,桑梓儿的确也很可爱,又有一车的礼物往韩家上上下下这么一送,韩府中竟是没有一个人不为桑梓儿说话的。 韩琦于是一口应承下来,又是正儿八经地让桑梓儿拜了韩家的家庙祖宗,又是宴请大名府的大小官员。没两天整个大名府都知道韩琦收了一个义女,桑梓儿就这么变成了韩梓儿。这个时候,汴京城里还没有开始殿试。 但韩琦也很明白这件事情办得不漂亮,是有可能弄巧成拙,惹恼皇帝的。因为韩梓儿就是桑梓儿这件事情,瞒一时半会儿不成问题,但时间一长,自然有人知道。到时候皇帝以为他和石越瞒天过海的欺君,这样的政治风险,韩琦亦不愿承担。所以他一边张罗,一边写了请安的折子,分别递给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帝,说他在京师之时,曾经认识桑俞楚,觉得他这个人急公好义,颇为欣赏,本来打算把他的女儿收为义女,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当时便耽误下来了。现在桑俞楚因为自己的门户配不上石越,连累到女儿的婚事,便想起当日之事。因此把女儿送到大名府,希望自己能够替她做主。他因为的确曾经有过承诺,所以也不能拒绝,故而只有厚着老脸请两宫太后和皇帝做主赐婚,了结这桩婚事。他装做对清河郡主与王昉的事情毫不知情,对此一字不提,只强调桑俞楚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才来求他,而他也认为应当撮合有情人。 以韩琦的身份,就算皇帝本来想嫁公主,也要考虑一下。赵顼一看到这个表章,就知道自己绝没有理由反对,何况自己不答应,两宫太后也一定会给自己压力,便马上派了李向安去追曾布…… 第三节 大宋朝第一钻石王老五、翰林学士石越的婚事,终于以这样的方法遂了当事人的心愿。赵顼见到石越后,把他笑骂一顿,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但是石越、韩琦都是品官之家,石越与韩梓儿的婚礼,便自有一番讲究。龟筮之后,皇帝亲择佳期,就选中五月初一,下旨赐婚。所以诸如“纳采、问名、纳吉、纳成、请期”诸般礼数,倒也简化了。但饶是如此,也是相当的繁琐,韩琦做为女方的父亲,就有特旨回京,为的不过是站在台阶上,穿好吉服,对韩梓儿说一句:“往之汝家,以顺为正,勿忘肃恭。” 石越也不记得走了多少道程序,才用花轿把韩梓儿迎回石府,拜堂成亲。此时石府已是宾客盈门,苏辙、程颢做媒人,自当上座,这已不消多说。宗室外戚,除英宗的兄弟们只派了使者之外,至昌王赵颢、乐安郡王赵頵以下;朝中大臣,自王安石、冯京、王雱以下,无不亲临到贺。唐甘南早已从杭州赶来,帮忙打点一切,便是唐棣之父唐甘云,早知消息,也从蜀中兼程赶来,专门道贺。此外白水潭学院的学生,或三三两两,略致薄仪,或者数十百同窗,共办贺礼,这场婚礼,堪称轰动汴京。开封府的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以石越之受宠,韩琦之资深,天下势利之徒,有谁不想攀结?因此虽然石越本意不想铺张太过,但直到吉礼已成,迎宾使还在门口高声唱名。石越穿红戴花,笑容满面,周旋于宾客之中,他虽然平素里不太喜欢这种交际应酬的场面,但人逢喜事,又另当别论。 就在一片喧嚣喜庆之中,忽然听到迎宾使高声唱道:“柔……”接下来便没有声音了。众人正在奇怪,忽听到有个稚嫩的女声高声说道:“你到底念不念完?你若不念我自己进去了啊!” 石越听到这个声音,头立时就大了…… 赵颢和赵頵嘴边,露出古怪的笑容;王雱、晏几道这些知道底细的,无不幸灾乐祸地望着石越。大家都知道来者必是柔嘉县主!果然,可怜的迎宾使结结巴巴地喊道:“柔、柔嘉县主驾到……” 石越哪里敢得罪这个小姑奶奶,连忙快步迎出,见柔嘉背着双手,一步三摇,左顾右盼地走过来,心里也不由好笑,嘴上还得说道:“柔嘉县主驾到,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柔嘉见石越迎了出来,也装模作样地抱抱拳,努努嘴说道:“石大人,恭喜你和韩家小娘子夫妻恩爱,百年好合。我今日来,只为看看新娘子的模样,你不会反对吧?”原来柔嘉心里气不过石越为何不娶清河,也不娶王昉,偏要娶个什么桑梓儿,她小孩心性,便以为定是桑梓儿貌若天仙,否则为何如此美貌的郡主不娶,如此聪敏的丞相千金不要?好奇心起,便想来看看桑梓儿长得什么样,到底怎么个好法,于是找了个借口溜出府,跑这儿看新娘子来了。 但这等事情,石越如何可以答应?结婚这一天,新娘子岂是可以随便看的?但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去和她计较,未免又有点说不过去。石越赔着笑说道:“那自是没有问题,待下官给县主安排雅室,晚上行礼之时,便让贱内给县主请安。”他说的“行礼”,是指揭盖头一事。 柔嘉心思一转,笑道:“新郎官,你这明明是哄我。” 石越笑道:“岂敢,县主言重了。”二人一边对答,一边进了礼堂。 “既不是哄我,那为何要等到晚上?我又如何能待到晚上才回去?” “这……既然县主不能久留,那么改日石某必和贱内一同去邺国公府拜访,到时候贱内一定很高兴认识县主的。”石越口里说得客气,心里却是实在巴望着她能快走。 “你又何必如此小气?我不过是看她一眼,有何要紧?”柔嘉却老大不愿意。 这时候众人已经知道柔嘉此来是为何事了。满座的王公大臣,官职低微者,自然不敢开口;而位高权重者,有些存心想看石越的笑话,有些却是顾忌到柔嘉的性子:若被小孩子没大没小地抢白几句,自己以后难免传为官场笑柄——所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石越结婚,就让石越操心吧。 石越此时哭笑不得。他自是不能让梓儿受这种难堪,结婚的红盖头,不是由丈夫来揭,却由一个不相干的女孩来揭——日后定当传为笑柄。到了这份上,他也没有办法,只得沉了脸道:“县主,这恐怕于礼不合,恕下官难以从命。” 柔嘉本无恶意,只是心中不服气。石越有点作色,她却是毫不放在心上,反问道:“何必这般小气?新娘子有甚看不得的吗?我今日偏要看一看,最多你让官家把我关几天。” 昌王和乐安郡王相顾苦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两人和石越关系虽然都算不错,但毕竟亲王与大臣,不得擅交,反倒还不如与桑充国、晏几道情谊深厚。二人轻易也不愿意得罪这个堂妹——若惹恼了她,谁敢保证她以后不会把自己的王府搞得鸡犬不宁呢? 石越见柔嘉这般胡搅蛮缠,一时也束手无策。新娘子自然不能让她见,但也不能对她用强,讲道理又说不通,难道眼睁睁望着她把自己的喜事搅了?真是左右为难。那在场与石越关系交好之人,亦不免替他着急,却一个个苦无良策。潘照临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然看见田烈武从旁边经过,不由大喜,一把拉住,在田烈武耳边嘀咕几句。田烈武的身份既低,又是个武人,自不足以在这里相陪贵宾,不过是帮着石府打理一下事情,偶然从此经过,对这礼堂中间的事情,并不知情。潘照临故意不说柔嘉身份,只说有个小女孩不懂世故,想要强揭盖头,石大人不好和她计较,让他出去解围。 田烈武向来感激石越对自己的赏识,此时未遑多想,便挺身而出,走到柔嘉面前,道:“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如何这般不懂规矩?从来新娘子的盖头,都是由新郎官揭的,要看新娘子,不在此时。” 柔嘉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抬头一看,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在和自己说话,语气还颇为不逊,当下叉着腰喝道:“你是何人?怎敢和我这般说话?” 田烈武见这个小女孩这般刁横,不由有点生气,却又不便太凶,便弯腰道:“想看新娘子,日后你嫁人时照镜子就行了,别在这里捣乱。来,跟大叔走,大叔给你买点心吃。”说到后面,已是哄人的语气。众人听到此人居然自称柔嘉的大叔,便连石越都忍俊不禁。 柔嘉鼻子都气歪了,厉声喝道:“我是柔嘉县主,你是哪儿来的野人,敢这般无礼!” “什么县主乡主的!”田烈武一时不及多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挟起柔嘉,就往外走去。柔嘉何曾见过这般大胆之人,一面拼命挣扎,一口狠狠地咬在田烈武手臂上,痛得田烈武几乎叫出声来。 就这么一折腾,便听到大门那里高唱:“蜀国公主、驸马都尉王公讳诜亲临到贺……” 石越顿时松了口气,忙向田烈武说道:“快放下县主。”救兵终于来了,那个温柔贤淑的蜀国公主是少数几个能管住柔嘉的人。 …… 第四节 把所有的宾客全部送走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两只大红烛映在贴满一对对红色鲤鱼的窗纸上,一跃一跃的烛光让洞房里充满了暖意。服侍的丫头婆子全部识趣地退出,整个房间只留下一对新人。 石越望着低垂臻首,一脸娇羞的梓儿,雪白的肌肤上,分不清哪里是烛光的映耀,哪里是羞红,此情此景,便是毫无感情的人,也会怦然心动。梓儿心愿得偿,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郎君,自是满心欢喜,虽然不敢明言,却是明明写在脸上了。此时她又是紧张又是欢喜,一双小手不停地搓弄着红色的衣襟,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二人默默对视,沉浸在这种无声的喜悦之中,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曲悠扬婉转的琴声。两人静心听着这首曲子,只觉曲中有祝福,有欢喜,有哀怨,有难过,有自怜,似乎弹琴之人一面哀怨地自怜身世,一面在向人表达着祝福之意,听了之后,让人顿生怅然…… 梓儿低声说道:“石大哥,这个弹琴的人很可怜。” 石越轻轻握住她的小手,默默点头。他自然知道是谁在弹琴,那琴中的哀伤让他忍不住一阵心疼:把一个视为知交好友的女孩儿伤得如此之深,绝非他所愿意。 “是她喜欢的人抛弃了她吗?她又在祝福谁呢?”梓儿也是颇通音律的。 石越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答非所问地说道:“我一辈子都会好好保护你的。”似乎是对自己说,似乎又是对梓儿的承诺,声音温柔而又坚定。 沉浸在幸福当中的韩梓儿,娇嫩的脸上,更加红润。 石学士巷的一座酒楼之上,穿着鹅黄色丝衣的楚云儿轻抚着手中的瑶琴。站在旁边的一个丫环轻轻把一件披风搭在她肩上,低声劝道:“姑娘,我们回去吧。” 楚云儿整个人已消瘦了一圈,她轻轻摇了摇头,一滴晶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衣带上,纤手一抖,一根琴弦断了。 楚云儿轻轻拈起琴弦,幽幽叹了一口气,对丫环说道:“我们走吧……” 她今夜来此,不过是用琴声祝福石越终于娶了一个好女孩儿,因为以她的身份,甚至不能登堂拜贺! 再也无心奉承别的男人的楚云儿,自己向碧月轩的妈妈赎了身,带着两个丫环,抱着一把瑶琴,一把琵琶,次日一大早,便租了一只船,飘然东去,在杭州买了一座小庄园,打算在江南故乡,度过余生。 第五节 大内翠芳亭。 石越夫妇成婚之后,进宫谢恩。韩梓儿说话进退,很讨曹太后、高太后和向皇后的喜欢,被破例留在那边陪这三个号称“母仪天下”的女人说话。石越却被皇帝叫到了翠芳亭闲聊。 君臣谈笑一回,赵顼站起身来,指着亭北三棵合抱大的鸭脚子树,说道:“石卿,你看这三棵大树,每岁可以摘的果子有数斛之多,可是那个地方却十分阴翳,没有可以临玩的所在。而在太清楼之东,同样有一株鸭脚子树,却是地方显阔,非常适合赏玩,然而却不曾结过一个果子。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呀!” 石越听神宗没头没脑地说了这番话,心里不由十分奇怪,只好笑道:“世上之事,总难两全。” 赵顼叹了口气,说道:“正是如此,就如石卿你,若论才治干具,无一不是宰相之材,却偏偏年纪太轻,资历太浅,终是难以服众。”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弹章,递给石越。 石越连忙接过来,翻开细读。只见上面写着: 臣御史确稽首言:近闻内议翰林学士石越将受参知政事职。事不下于宰辅,内制已成,外以宣言曰:“内上意”也。臣闻成周选士,先以论辩,然后使任,举察良久,方得除职,循范规矩,是予民择贤。及春秋公室衰微,卿门遴择由己,时士只知有其主而不知有其国,谋事但为其邑而不为众庶,移国事家,败矣。自秦汉以降,重简材任人,四百石以上,莫不委议朝堂,论辩公卿。爰乎魏晋而今,铨选举于吏部,悉任酌之宰执,刀笔量才,簿书察行,早有故事。今陛下授意随侍,有此举动,无异端废纲纪,置有司法纪何从秉直哉!臣惶恐,伏请依例行事。 夫石越者,先所授逮乎馆职,原以不妥。是故国朝自淳化以来,未尝不试而授此者,况乎石越本非科道荣身,其经艺见识,博鄙未知;文学考究,精疏待定。而饱学举子,翘首引颈,斟选一再,既而授职,例知杂事,几经课考,方得转升,石越凭幸入馆,已属觊逾,俄而又擢,非之经术之显,非之义理之彰,且无功创之劳,何以从任,而越安敢任此,愧无自知,必是沽名慕流充名士之徒尔。故诏达阁院,下议纷纷。今陛下又欲私予权职,更废典制,臣惶恐慎言,陛下三思! 臣闻荐越者,参知政事冯京也,表有“性行端醇,通诗赋,晓音律,似唐季,五代之风存”语。察其诗文之说,则馆阁偶言一二;观其音律之学,则阎闾时有流传。然道学性理之属,未见论及,醇正与否,尚待斟考。陛下恩幸其人,欲之大用,付之政事堂以常备,臣窃以为忧!是石越者,未劳之部寺,持之州县也,忽而莅揆,何所详能。若之选备,亦当先使州县,烦之以务,以观其能;监之以利,以察其廉。如是数年,政绩之有,方评议中央,可嘱社稷否。此方行例,至是精审人才,甄叙良士,隆重社稷也。臣伏请陛下明辨! …… 最爱和石越过不去的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在这封弹章里,强烈地反对石越进入政事堂做参知政事,甚至指出他当年做到直秘阁,都是违背制度的举动。弹章中说了不少大道理,对石越大加鞭鞑,更是义正辞严地给石越指出一条明路:想当参知政事,先到地方州县去历练几年。 不过石越奇怪的不是蔡确会上弹章反对任自己做参知政事,他也知道自己资历不足以服众;他奇怪的是,冯京推荐他为参知政事的事情,他竟然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如果事先知道,他肯定会说服冯京不要做这种徒劳的推荐。 石越揣测着皇帝给他看这封弹章的用意,道:“蔡中丞说的的确不错,臣也认为自己资历甚浅,做翰林学士以备咨议,已经是颇有不足了。参知政事是副相之职,非臣敢奢望。” 赵顼微微一笑,说道:“卿之才干,朕所深知。只不过一则年纪太轻,二则本朝自有体例,为相者未尝不历州县。朕已请教过太皇太后,慈后和朕的想法一样,决定让卿到州县历练一番,若能有所建树,以后就没有人可以在这个问题上反对卿了。” 石越心里一沉,眼见马上就要有“历史上”曾记载的大灾到来,这个时候让他出外,肯定会打乱他的全盘计划。但是如果断然拒绝,却和自己一向清高恬退的政治形象反差太大,让人以为自己迷恋权力中心,目光不够长远。 事起突然,石越心知犹疑无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叩头谢恩。 赵顼微笑着看着石越谢了恩,对一个内侍招了一下手,便有一个内侍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本书来,石越斜着眼偷偷瞅去,却是一本崭新的《白水潭学刊》。他心里立时一跳: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好在皇帝脸色温和,这才略略放心。 只见皇帝翻开《白水潭学刊》,从中拉出一张长长的折页来,上面弯弯曲曲画满了东西,石越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幅地图。石越平时公务繁忙,《白水潭学刊》倒有好几期没有读过了,不料那些学生竟然在杂志中画出了大宋的地图。他却不知道,这幅简图,是博物系学生的杰作。虽然不尽完美,但不久之后,待出去考察的学生陆续返回,编撰全新体例的《大宋地理志》,便将成为白水潭学院一项长达二十年的工程。 此时赵顼饶有兴趣地在地图上移动视线,估计是想帮石越找一处外放的地方。石越的目光却忍不住随着那道“几”字形的黄河移动,想到次年的灾难,不禁忧形于色。看得起劲的赵顼不经意一抬眼,便发现石越紧锁双眉,他以为石越不愿出外,心里不由有几分不悦。 “石卿,何故忧形于色?” 石越一时出神,没有听到,目光却死死盯着地图上的黄河。 赵顼不由有点奇怪,提高了声音问道:“石卿?” “臣在!”石越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高声应道。几个内侍忍不住便要发笑,赵顼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吓得他们赶紧把头低下。 石越这才发现自己失态,连忙谢罪道:“臣该死。” 赵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石卿可是不想出外吗?” “不敢。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早已立誓以身许国,效忠陛下,岂敢计较于身在朝廷或地方?臣一时失神者,实是忧心于另一件大事。”石越听到皇帝半带认真的质问,连忙解释。 赵顼听了这番话,心里舒服很多,道:“那卿家方才忧心的,究竟是何大事?” 石越本不知要从何说起,但是皇帝逼问之下,又不能不答。他心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策,此时也无暇考虑周详,将心一横,决意不顾后果一博。于是故作迟疑地说道:“臣死罪,陛下不恕臣之罪,臣断不敢妄言。” 赵顼听他说得郑重,不由奇道:“究竟何事?朕恕卿无罪,但说无妨。” 石越郑重其事地又叩了一个头,这才说道:“微臣前天晚上,梦见了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 “啊?!”赵顼不由站了起来。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晓谕微臣,道是明岁起大河以北,各路皆有旱灾、蝗灾,虽开封府亦不能免。因知臣谨慎忠诚,故特此托梦与臣。又道若不早做打算,天灾必会大伤大宋元气,祸及子民……”石越撒了这个弥天大谎,虽是面不改色,心中却也惴惴不安。 虽然当时之人,多数都很迷信,特别相信祖宗有灵,但是赵顼听到此事,不免也要匪夷所思,何况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不托梦给他本人,却托梦给石越,未免太不知道亲疏了。但是让他公然不信祖宗有灵,这种话是说不出来的,特别是万一明年真有灾害,那么自己真要无颜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了。何况石越在赵顼心里,也绝非信口开河之人;可若是贸然信了石越,万一那不过是石越胡乱做梦,后世史官之讥,他和石越都要成为万世笑柄,而且真到了那个地步,不杀石越,只怕无以谢天下。 赵顼是绝不相信石越在胡扯的,因为在他看来,此事对石越只有杀头的风险,却没有一丝眼前的好处。若不是石越“忠心”,一般人做了这样的梦,也断然不敢说出来。但是就要这么相信了……这件事情如果石越在朝堂上公开提出来,那就是要在大庆殿进行讨论的大事,甚至是要拜谒太庙的! “臣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但是断不敢隐瞒欺君,有负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之重托。只因此事有骇物听,才不敢贸然说出。方才见到地图上大河以北的江山,不由触动心事,这才忧形于色……” 赵顼挥挥手打断石越,冷冷地对一旁的内侍说道:“今日之事,谁敢泄漏只言半语,你们全部不用活了。”吓得那些内侍一齐跪倒,口称不敢。赵顼这才细细问了石越梦中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的穿着。石越到宋代已有三年,三年一大郊,一年一小郊,他岂有不知之理?何况读书的时候,还看过历代帝王图呢,自然说得似模似样。而赵顼却未免更加难以决断,计议良久,这才说道:“卿与朕一同去见慈后。”这等事情,他不能不跟曹太后和高太后商量。 第六节 一路之上,石越见赵顼忧形于色,心里不由有几分抱歉。但是想来想去,不借助于鬼神,自己眼见就要离京,那黄河以北千万百姓的生命,却也不能不顾。 借着这机会固然能打击王安石,但是同样的,会大伤大宋的元气。石越自认为自己绝非一个政客,断然不会做这种事情。何况他心里还在计议:假托宋太祖兄弟托梦,短时间内,肯定会招致御史的攻击,说他故意惊骇物听,造谣生事。但是只要明年大灾真的到来,他的政治地位更加巩固不说,还会加上一层神秘的光环——太祖、太宗皇帝选中的臣子!到了那时候,他石越身上的任何缺点与不足,都会被这道光环给掩盖。 君臣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不言,一路来到太皇太后曹氏所住的慈寿殿。还没到门口,便听到里面莺莺燕燕的笑声。皇帝和石越自然不知道那是蜀国公主在讲柔嘉的调皮,顺便取笑一下初为人妇的韩梓儿。曹氏和高氏都出于勋族名门,自小受的教育相当严格,但也并不是严肃枯燥之人。曹太后是名将曹彬之后,在仁宗朝便亲身指挥宫女内监抵抗叛乱,英宗即位初期曾经垂帘听政,政治才能相当出色;而高太后在石越的时空中,被称为“女中尧舜”,也是绝非没有原因的溢美之词。难得的是,这两个女人,都没有过分的政治野心。这时候两位太后听到柔嘉的种种,也不由好笑,不过反应却各不相同,曹太后一边笑一边对韩梓儿说道:“这可真难为你夫君了。”高太后却毫不客气地训斥柔嘉:“这成何体统。十九娘,以后你不要随便出门。” 韩梓儿连连谦逊,她自然不会知道,曹太后之所以不训斥柔嘉,不过是因为柔嘉是英宗的亲兄弟的女儿。对于濮王一脉的皇族,曹太后虽然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却从不会厉声训斥。这件事情,通常由高太后来做。 赵顼听到里面的声音,对石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卿先等一会儿,朕先进去。”说完也不等石越回话,便快步走了进去。 石越知道他是外臣,自然不可能随皇帝一起进去,只好老老实实站在外面候着。不一会儿,听到里面一阵响声,然后便是蜀国公主、清河郡主、柔嘉县主,还有自己的夫人韩梓儿从慈寿殿的偏门退了出来。石越见韩梓儿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关切之意,心中不由一暖,对她微微一笑,示意没什么事情。不过这场景下,两人也只能用眼神远远地打个招呼罢了,便连柔嘉也不敢放肆。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内侍走出来,尖声唱道:“宣翰林学士石越觐见。” 石越连忙整了整衣冠,随着内侍走了进去。这时候曹太后、高太后已坐在珠帘之后,皇帝却站在珠帘之外。待到石越见礼完毕,曹太后温声问道:“石学士,卿家说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梦与卿,个中详细,可否为我再说一次?” 石越知道这个太皇太后是个精明的角色,丝毫不敢怠慢,当下依言重叙一遍。 曹氏听石越说完,思虑良久,才开口说道:“如此说来,真是祖宗庇佑。官家,依我看来,祖宗托梦给石学士,应当是可信之事。”她这话说出来,众人都不免大吃一惊,石越也想不到太皇太后如此肯定地支持自己。他却不知道这正是曹氏的聪明之处。 高太后看了自己小姨一眼,她一向信服自己小姨的才干,既然曹氏表了态,她也说道:“官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敬祖宗白做事,也不失为孝。若因不信祖宗有灵,而误了天下苍生,这个罪过就大了。” 听到这番话,石越顿时一个激灵。高太后故意强调“敬祖宗”与“不信祖宗”,只怕不单单指眼下这件事情。他突然间有一个预感:这件事情,只怕不会这么简单的解决!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他这样做,同样是在冒险,因为他并不知道在蝴蝶效应的影响下,熙宁七年的旱灾,会不会如期而至,根本是未知之数。若是不来,在掀起轩然大波的情况下,他的政治生命就不用说了,就算是他的小命,哪怕宋廷有“不杀士大夫”的祖宗之法,只怕也保不住他。 第七节 非常讽刺的是,石越关于不好的事情的预感往往很准。 虽然鬼神的说法在宋代的中国有着巨大的市场,但真正受到儒家纯正教育的士大夫,往往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因为孔子曾经说“天道远”,又曾经说“敬鬼神而远之”,又有一种说法,说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从哲学意义上来说,儒家是典型的不可知论者,他们认为人类的渺小,不足以解释鬼神这么复杂的事情,于是心甘情愿地表示回避,而期望人类能把精力转向于“人事”。 然而矛盾的是,同样是儒家,他们也承认鬼神对政治生活的重要。所以他们拜祖宗,敬天地,视之为政治生活与伦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解释他们的动机可能相当的复杂,但是肯定包括这样的理由:他们想借着鬼神之力,来压制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要胡作非为。所以当王安石、吕惠卿向年轻的赵顼灌输无神论思想之时,不只一位的士大夫急了。虽然他们本人并不相信鬼神,但是他们却希望皇帝对鬼神有着应有的敬畏。 石越当时曾经对这种事情啼笑皆非。但是这一次,他却衷心地希望大家都能相信一下“祖宗有灵”这种荒唐的事情,毕竟这关系到千万无辜百姓的生命。讽刺的事情又发生了,垂拱殿上,三品以上的官员,石越分明可以感觉到,没有一个人真正相信“祖宗有灵”,更不用说相信祖宗会托梦给石越了。 但是这种话却没有人敢说出来。说宋太祖和宋太宗是没有灵的吗?石越心里几乎是带点恶意的在想,看看谁有这个胆子! 吕惠卿本质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所以他心里同样是不可能相信宋太祖、宋太宗会托梦给石越的。他疑惑的是,石越从这件事情,得不到任何好处,却有着显而易见的风险。石越是烧糊涂了?现在又不是昏君当政的时代。可石越不是白痴,难道真的“祖宗有灵”? 同样的问题在王安石、冯京、王珪、蔡确、曾布、王雱,以及许多大臣的心中徘徊,一时间,整个垂拱殿竟然静得可以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 过了好久,王雱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他相信石越已经疯了。几乎差不多同时,王珪和蔡确也有了自己的想法——石越肯定能预知到明年的大旱与蝗灾!他们自己没有疯,自然不会认为石越会疯。石越能有这种能力?王安石和吕惠卿的心中,这种想法一闪而过,他们是饱学之士,也不会相信这种近似于鬼神的预知能力。这两个人一瞬间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石越或者略通星象之说,或者身边有此能人,他在依靠那些虚无的东西进行一场政治赌博!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有什么星相家能预知下一年的灾害。 王安石不由皱起了眉头。石越这次赌博的代价,是让大宋的整个财政政策向救灾转移,而方田均税法更是不可以避免地要暂停,免役法也肯定要调整!吕惠卿心里已经差不多在暗笑,他和王雱、王珪、蔡确的分析结果虽然不同,但是结论却是一样的:让石越去疯狂,自己走向自己的坟墓!连冯京和曾布,这个时候也不敢开口,任何支持石越的言论,一旦预言失败,自己肯定会遭到空前的政治攻击,这个后果,他们知道得清清楚楚。 如果王安石是一个政客的话,这个时候,他会把这件事交给钦天监、以及太清寺的道士和相国寺的和尚们来负责,然后和吕惠卿所想的一样,放任石越去给自己挖掘坟墓。但不管怎么说,王安石始终是一个政治家。 他打破了垂拱殿的沉默,用略带江西口音的官话高声说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上有陛下和两宫慈后,下有元老大臣,为何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单单托梦给石越?”他这句话,其实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石越自然知道这是问他的,他非常诚恳地说道:“陛下,此事臣亦不知。”若真有宋太祖、宋太宗的鬼魂,谁又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王安石正要继续追问,却见一个人横里出列,亢声说道:“陛下,臣以为这是石越在妖言惑众,妄图扰乱新法,侥幸求进!” 满朝文武大吃一惊,顿时一个个侧目而视,原来却是同知谏院唐坰。此人一直想做御史中丞,奈何蔡确把持那个位置不放,心中不免怨恨,这时见到王安石反对石越,他便强行出头,希望讨好王安石,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石越见是他,不由冷笑道:“唐大人,你道我妖言惑众,有何证据?”掌管纠察殿中礼仪的御史也立时出列,弹劾唐坰失仪。 不料唐坰昂然不惧,反而厉声说道:“陛下,臣要当廷弹劾石越诸罪!”一面正义凛然地指着石越,喝道:“石越还不跪下听劾!” 这下事起突然,连王安石都措手不及,冯京、王珪、曾布目瞪口呆,吕惠卿、蔡确、王雱微微冷笑,诸大臣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心中都暗道唐坰强横。赵顼登基以来,也没有碰上过这种事,他驭下温和,一时竟也不知道如何处置。石越心中倒是明白,唐坰不过借此求名,他是谏官,再大不了的罪过,也不过是贬罪而去,而这么一闹,立时名满天下,不论识与不识,是非曲直先放到一边,但都得赞他一声“不畏权贵”。想到自己竟然变成了“权贵”,心里也不由好笑,一念及此,他不由微微一笑,不置一语。 不料唐坰竟把这当成一种蔑视,更加怒气上冲,当下厉声说道:“石越假托祖宗之名,妖言惑众,意图扰乱变法,冀求非分之福,不敬祖宗,欺君瞒上,其罪当诛!其平时在朝,外示清高,内则首鼠两端,执政有过不能面争,故意言于陛下之前以邀宠,此犹小人之心也。又以学校之名,聚朋结党,心怀叵测,使士子聚议朝政,石越实为幕后之主使!又以朝廷重臣而下节结交商人,贿赂内侍,其心尤不可问!入仕三年,于国无尺寸之功,年不及而立,却官至三品,古今无有,此亦石越狡黠深谋所致。陛下不宜受此奸人所惑,应即刻将其逐出朝廷,永不叙用,遣御史穷治其罪,发其奸谋,以绝天下侥幸之路!” 他这番话说出来,赵顼不由愕然道:“卿未免言过其实。” 唐坰听到皇帝这句评句,不免心中一冷。他本来是行事冲动之人,未及深思,做出这等事来,这时候更是干脆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昂然质问皇帝:“事到今日,陛下还受石越蒙蔽,臣只怕他日白水潭的学生布满朝廷之日,便是这垂拱殿易主之时!” 他把这等话说出来,立时满殿皆惊。这分明和石越势不两立了。石越立时拜倒,摘下帽子、玉带、鱼袋,把紫色官服脱了,自请处分。冯京、曾布、苏辙以及平时一干和石越交好的人,也全都跪下,力保石越的忠心。冯京本是讲究宰相风度的人,平时行事,绝不激动,这时也不由有些动容,厉声说道:“臣敢以身家性命,保石越对陛下与朝廷的忠心!唐坰狂妄无礼,构谄大臣,分明是想借机求名,此人留在兰台,是兰台之污,请陛下明察!” 王安石和吕惠卿也不想唐坰居然把话题引到石越要谋反上面去了,吕惠卿心里暗骂唐坰笨蛋,他和蔡确有意无意地对望一眼,两人默不作声。倒是王安石也出列说道:“唐坰此言太诬,石越不失为忠臣。” 赵顼本来不信唐坰之言,只不过他说得厉害,历来君王,最忌讳的是朋党满朝,有一日石越真要做曹操,他心中也不能不忌惮。这时见王安石、冯京一齐都说石越是忠臣,那一点点疑虑倒也烟消云散。他是很知道谏官为求一个“死谏”之名,经常会故意夸大其词的,这本也是他们赵家的家传秘法,用谏官爱这虚名的心理,来制衡执政大臣,保持朝内的政治平衡。若是谏官做得过火,便把谏官或罢或贬,安抚大臣。此时赵顼不免故伎重施,厉声喝道:“唐坰,回去听候处分。”竟是把他当廷逐出垂拱殿。 唐坰冷笑半晌,指着王安石叹道:“王公王公,不料你亦为竖子所误!他日竖子必取公而代之,那时一生事业,付之东流,只怕悔之晚矣。”说完朝皇帝叩了三个响头,缓缓退出垂拱殿,回家自听处分去了。他这么一闹,后来也果真名动天下,不几日自有旨意下来,罢官为民。他却不甘寂寞,典卖家产,又纠集了几个人,在汴京自创《谏闻报》。一份报纸,四处树敌,被人讥为“反对报”,专门以反对石越和王安石、冯京为己任,不料也不是全无市场。 垂拱殿上,经唐坰这么一闹,赵顼少不得又要温言安抚石越几句。然后便宣布退朝,单单留下王安石、冯京、王珪三相、枢密使吴充、三司使曾布,以及翰林学士石越。吕惠卿见皇帝没有留他,心里满不是滋味,但他也乐得不去沾这件事的边儿,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石越一眼,随班退出。石越却装作没有看见,重新穿上衣冠,静听赵顼说什么。 这时候垂拱殿上的七个人,便堪称大宋最高权力中心的七人了。 赵顼目光一一扫过这几个臣子的脸上,说道:“诸卿,石越为人,朕所深知,非胡言乱语,侥幸取宠之辈,此事诸卿有何看法,不妨一一直言。” 王安石见皇帝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当下揖了一礼,朗声说道:“陛下,以臣之见,天道远,人道近,国家大事,岂可寄托在一个梦之上?若是无稽之事,足以贻笑天下。” 他这番话说得众人深表赞同,便连冯京、吴充,也不太愿意在这件事上站在石越一边。 赵顼又看了这几个人一眼,说道:“诸卿之意,皆如丞相所言?冯卿,卿的看法呢?”他点名问道。 冯京迟疑半晌,勉强说道:“陛下,臣也以为单凭一梦而决国事,失于草率,后世之讥,不可不虑。”他在这件事上,很难和石越取得一致。 赵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把目光移到王珪身上:“王卿,卿意如何?” 王珪小眼睛眨了眨,义正辞严地说道:“臣之意,则以为以一梦而决国事,失于草率;但若然置之不理,万一真是祖宗托梦,则上则愧对祖宗,下则害死千万百姓。此事当持重而行。” 赵顼不由一愣,半晌才明白他原来竟是什么也没说,心里不由哭笑不得。他又一一问过吴充、曾布,二人都主张不能因为一个梦就决定什么。 石越知道冯京和吴充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完全是因为在政治上风险太大,不值得冒险,否则以他们的精明,如何不知道这个“梦”是可以阻扰新法的。不过到了这时候,他才知道想凭着一个梦来左右国家决策,是何等的不切实际。他平时辛苦建立的政治形象,亦不过勉勉强强保护他不会被治一个“妖言惑众”之罪罢了。碰上这样的情况,石越也不知道自己是应当高兴还是应当烦恼…… “陛下……”石越想起日前两宫太后的支持,还打算尽力争取一下。 不料赵顼挥手止住了他,叹道:“石卿先不必说,容朕三思之。”又对王安石说道:“朕欲召回韩绛、孙固,以韩绛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孙固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卿意如何?” 这两个人,都是待罪之身。韩绛有兵败之辱,孙固有军器监之案,但却都是赵顼藩邸旧人,如今碰上难事,赵顼便想起他们来了,趁着这个机会,要把他们召入朝中。 石越听王安石点头答应,而众人皆不反对,心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颇觉奇怪。因为韩绛本是支持新法的,王安石能为相,大半是他的功劳,平时为相,也和王安石互为表里,他回来冯京和吴充多半不会太舒服;但孙固却是明确反对王安石的,他回来做知制诰,按理王安石应当不会高兴的……他心思转了几转,忽然明白,原来皇帝还是在玩弄平衡之术,这垂拱殿上站立的众人,看来对此都心知肚明。 第八节 接下来几日,石越颇为清闲。翰林学士一职,本来十分清要,石越虽然主持军器监改革之事,具体事务,却自有苏辙、沈括等人操心,二人都是深具干才之辈,他的日子自然省心。倒是吕惠卿创办的霹雳投弹院进展迅速,石越暂时取回军器监的主导权,便开始下令推广被封在资料库里的火药颗粒化制法,使得霹雳投弹的生产更加迅速。这种新式的火器,终于开始向前线运输,按吕惠卿当初的规划,是以“西七北三”的分配方法,每生产十枚霹雳投弹,则往河北、山西前线运送三枚储备,向王韶军中运送七枚使用。石越本来有意在河北以及西安各建一处霹雳投弹的作坊,以降低运输成本,不料这件事被赵顼亲自否决。原因倒很简单,主要是因为熟练的工匠不够,在京师禁军不能大规模装备的情况,皇帝绝对不会允许边防军不仅仅拥有一种先进的武器,更同时拥有这种武器的制造能力。这种对武人根深蒂固的防范思想,主宰着大宋每一位皇帝的大脑,让石越亦无可奈何。 这一日一大早起来,石越见梓儿还在熟睡,便不忍惊动,轻轻披了衣服出来,用盐漱了口,信步走到前院,却见唐康穿了一身蓝色劲装,正和侍剑在那里练习击剑。潘照临和司马梦求两人都是一身黑袍,在旁边微笑指点;陈良和秦观却在一边轻声谈论什么。 众人见他出来,正要打招呼,石越轻轻竖起手指,摇了摇,意思不要打扰两个少年练剑。不料二人早已看到,一齐过来给石越请安。 石越笑道:“你们好好的练剑,不须管我。” 唐康因为认了石越为兄,便笑道:“今日学院没课,难得大哥也休息,就带我们一起去外面玩玩吧。” 石越想了一下,笑道:“你们等一会儿。”说着便跑入内院,不多时候便出来两个人,跟着石越后面的那个年轻男子,长得甚为清秀,众人却非常面生,不由大奇。 好半晌,唐康吃惊地指着那个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是……” 那人微微一笑,并不作声,石越笑着拍了一下唐康,说道:“小子,别多嘴。” 这时候潘照临和司马梦求早已看出来,那个“男子”,乃是石夫人假扮的,二人大吃一惊。司马梦求慌忙回避,潘照临却和石越打交道久一点,知道他的脾气,这时也不顾尊卑之礼,不由分说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公子,此事万万不可。” 石越奇道:“有什么不可?” 潘照临也奇了,挑起眉毛问道:“公子真不知假不知?让御史知道,弹劾一个闺门不肃,公子成为天下士人的笑柄还是小事,于前途也颇有妨碍的。” 他这一说让石越也呆了一呆。他听说唐康想出去玩,心里便不免想到可以带梓儿一道去逛逛街,如今结了婚,自然是夫唱妇随,名正言顺了,因此便又给梓儿换了男装。没料到竟会唬了潘照临和司马梦求一跳,司马梦求不好直说,潘照临却是毫不避讳,警告他“闺门不肃”的弹词,很可能就由此种下。 石越本是没有想到这么复杂的,这时虽然知道,却是已经把韩梓儿拉了出来,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要这么扫了她的兴致,那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 那边厢秦观冷眼旁观,早知端的。他瞧见石越神色,便猜了个八九,便也凑过来,低声笑道:“潜光兄何须紧张,这是小事。” 潘照临脸上作色,冷笑道:“似秦兄这般模样,自是小事,风流倜傥,少年俊彦呢。若是公子,却是大事,轻易授人以柄,还嫌麻烦不多吗?” 秦观虽恼他说话无礼,却也知潘照临在石府的身份只有司马梦求勉强可比,不同寻常门客。当下强忍这口气,只半带讥笑地说道:“都说潜光兄足智多谋,难道不知道给夫人备上马车吗?这样携眷出游,难不成还有哪家御史来弹劾?总好过扫人雅兴。” 石越听他如此说,虽然和自己本意差得太远,却也好过扫韩梓儿的兴头太多。他正是疼爱娇妻的当儿,听到这个本是平常的主意,也不由大喜,拍拍秦观的肩膀,笑道:“少游果然是个解人。既如此,干脆把阿旺也带上,让人越发没话说了。” 第九节 石府自梓儿嫁过来后,内宅外院,渐渐森严,童仆奴婢,也增多不少。别说桑俞楚没有怠慢爱女佳婿之理,便是唐家结上石越这门远亲,心里也是乐意万分。何况还有韩琦也不肯低了勋族的排场,石越想要不奢华,都有点身不由己。 这时既是夫人出游,虽号称是轻车简装,却也非一般人家可比。石夫人韩梓儿的马车,是石越前几日亲自吩咐制造的,假公济私,托大宋最好的工匠特制了四辆四轮马车,除了自己老婆外,另外三辆是分赠蜀国公主、王安石夫人、冯京夫人的。他自己不想太招摇,反而没有。这辆崭新的马车,朱壁绿顶,光彩照人,外表就煞是漂亮,内里布置更是堂皇。石越亲自挽着韩梓儿的手,把她送到车上,看着几个服侍的奴婢也上了车,又见唐康、侍剑、秦观也各上了马——潘照临和司马梦求、陈良却是不愿意去,他这才自己也上了马,按辔缓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学士巷。 众人本是没有什么目的可言,无非哪里热闹去哪里。唐康和侍剑到底年纪不大,一路兴高采烈,秦观也乐得陪他们说说话,指指点点。他为人也算风趣,读书也不少,引经据典,引得唐康和侍剑十分钦佩。石越却是紧紧跟在马车之旁,偶尔低头和娇妻说几句话,生怕她坐在车中无趣。 一行人这么边说边笑,缓缓而行,也不觉时间流逝。石越和梓儿说得开心,更是连东南西北也没有注意,忽然就听车夫“吁”的一声,把马车停了。石越吃了一惊,猛地抬头,原来是到了一个所在。 梓儿在车里问道:“大哥,这是到了何处?”他们夫妻平素叫惯了,梓儿却并不叫他“官人”或“老爷”。 石越应了一声,挥鞭笑道:“似有点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地名来。”正说着,唐康、秦观等人拍马过来,正好听见,唐康笑道:“大哥真是贵人事忙,武成王庙就在前面哩。” 石越虽然在军器监做过官,也做过三房检正官,按理说见识应当不少了。可偏偏却不知道“武成王庙”是个什么东西,供的是哪路神仙。他心道:“是明朝的,此时还没问世,难道真有黄飞虎不成?”只是心里纳闷,却不敢说出来,怕惹人笑话,说名满天下的石越石子明,连个武成王都不知道是谁。因此说道:“走,过去看看。” 秦观笑道:“大人,本朝武学一向定在武成王庙,王相公欲重兴武学,现在那里住的,都是武学的学员。带着夫人,只怕多有不便。” 石越这才恍然大悟,心道:“这武学建在武成王庙多半是听说过的,多半是忘记了。”秦观一提到武学,倒勾起石越一桩心事,不由坐在马上开始出神。 秦观和唐康见他蹙了双眉,不知道在思虑什么事情,不敢打扰,便静静立在周围。半晌,忽听到有人大叫:“秦公子,是你吗?” 听到这大呼小叫的声音,秦观便知道是田烈武。循声望去,果然不错,不过却不是田烈武一人,数着人影,一共是五人。不多时这几人便到了近前,此时石越早已回过神来,和秦观相视一笑,下了马迎上前去。连唐康和侍剑也下了马。 田烈武不料石越也在,而且又亲自迎了前来,倒吃了一惊,虽然知道石越最是礼贤下士的,却依然一半受宠受惊,一半心里不安,躬身行了一礼,口称:“拜见石学士大人。” 石越知道他的性情,受了这一礼,才笑道:“不必拘礼。”一边打量边上四人,那四人中有三人早已拜倒,口称“拜见”,有一人却只微微欠身。那个不曾拜倒的,石越倒是认识,正是康大同的表弟吴镇卿,他早知此人心高气傲,听说只因考进士名次靠后,便弃官不做,决意改考武举。石越平时和潘照临、司马梦求谈起,还赞此人识度不凡,只不过脾气太傲,只怕难以容于世俗中。石越一早就有意抬举他,对他这点脾气,倒并不介意,只微微一笑答礼。 拜倒的三人中,有一人石越也是认识的,便是白水潭的学生段子介,算起来是桑充国的好门生。他见到石越,依旧是称“山长”,并不称官职。另两个人,石越却不认识,听他们自报家门,一个叫文焕,一个叫薛奕。文焕倒也罢了,薛奕却是世家子弟,他曾祖薛峦、叔父薛利和都曾在朝廷为官,薛利和还做过屯田员外郎,现今依旧在工部当差,和石越也曾打过交道。石越知道这薛家和大宋朝有名的武将世家种家一样,都是以武传家的世家,只不过门第声名,比不上种家罢了。这两人都是武学的生员。石越心中虽然奇怪这五人如何能凑到一块,面子上却不免着意结交。他一向知道北宋一代,武人中没什么名将,便是一个狄青,也是演义小说夸饰的多。他曾见过狄青的二子狄谘和三子狄詠,但仓促不及深交,只是觉得三郎狄詠长得非常帅气,是他平生所见第一美男子。传闻也就只有王韶有个儿子在西北军中,还有点父风。石越既是有意做大事业的人,对武人之中的杰出之士,不由加意留神。此时一边打量这几人,一边和他们交谈,只见文、薛二人谈吐识度,颇为不凡,特别是薛奕,生得猿臂蜂腰,高大威猛,说话条理清晰,清简不烦,更让石越喜欢,不免几个人多谈了几句。 文焕也是个有眼色的人,他斜着眼睛看见一辆四个轮子的马车,纹风不动地停在那里,几个石府的家人恭恭敬敬地围在马车周围,就猜到这是石越携眷出游。武成王庙本也是开封城里一个热闹的所在,想来石越夫妇是来看看热闹的,因笑道:“石大人的风采,晚生平素久仰得很了,便是众同窗,提起石大人来,也仰慕得不得了。今日难得到此,武成王庙就在左近,石大人虽是文官,可晚生读大人的大作,一向是说文武不可偏废的。平日见惯了孔圣人,今日何妨见见姜太公?也可让武学的同窗们一睹学士的风采。” 石越这才知道原来武成王竟然是姜子牙。他本来就有意去见识见识,又见文焕说得十分得体,更不好拂他面子,笑着点了点头,道:“诸位可愿一齐去瞻仰一下武成王?” 田烈武读书少,此时早已不敢多说;吴镇卿却是不乐搭理人的,也不说话。只余下段、文、薛三人抱拳道:“只怕扰了大人的雅兴。” 石越笑着告了罪,一面回去上了马,隔着窗帘和梓儿说了。韩梓儿只要陪在石越身边,便是再脏再臭的地方,只怕她也能当成人间乐土,哪里会有什么不乐意?何况又知道丈夫只怕还另有图谋,自是满口答应。于是一行人竟是直奔武成王庙而去。 石越在马上一面和文焕、薛奕交谈,一面打量众人的行当。田烈武自恩荫了官职,石越便送了一匹马给他,因此胯下的马倒是极好的一匹,不过鞍就未免差了一点,想是田家一向持家谨严,小户人家,奢侈不起使然。虽然如此,但此人心眼实诚,又不乏精细,且上进好学,长得也是高大修长,武艺又好,倒似一块天然璞玉,这个人只需略加恩威,便是自己彀中之物。段子介依旧是一身素袍,腰佩弯刀,较之几年之前,脸上更见风桑之色,就是胯下的那匹马,也似乎消减不少。石越知道这是他虽然满腹之才,却命运坎坷,不能大用,故此销神。他以前脾气冲动,路见不平,就欲拔刀而向,现在稳重不少,也算是可造之材,只不过要让段子介成为自己缓急可用之人,却是难了一点。此人对桑充国的忠诚要高于对自己的忠诚,不过他可能更忠于自己的主见也说不定。至于眼角向天的吴镇卿,穿着灰色的袍子,五花马上挂着一张雕弓,一把弩机,一副爱理不理的脾气,连向自己这边看都不看一眼。但此人虽然驯服不易,只要驭之以术,倒不怕不为己用,毕竟他这样的脾气,只恐当世也只有自己愿意用他。文、薛二人衣着光鲜,浑身上下,都透着活力,刀、剑、弓、弩,全是新的,似乎文焕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二人谈吐之间,虽然不亢不卑,却处处现着名利之心,更是不难笼络。不过要看看他们有多少真才实学罢了。 不多时便到了武成王庙。文、薛二人说声“怠慢”,便先进去通知回避出迎,被石越一把拦住,笑道:“不必兴师动众。平日里我去白水潭,亦没有多少排场。似白水潭学院,那是供着孔圣人的地方,我便觉得凭你多大官威,到了学院,就得敬孔圣人几分,安心做个平常的学子模样。因此便是昌王那样的凤子龙孙去了,也并不讲阶级之分的。武学虽然不供着孔子,却供着武圣,也是一样的道理。” 薛奕和文焕相视一笑,薛奕便笑道:“说起来,晚生倒也算是白水潭的半个学生。晚生平素是在博物系听课的。只因现在博物系的许多学生都出京游历了,沈存中大人又办了研究院,又要去工部军器监帮办公务,晚生最近才去得少了。不说晚生,似文兄、武学里的学生,十个里倒有五个去过的,余下没有去听课的,也去玩过的,要不然晚生也不能认识段兄这样的人物。因此,大人的规矩,晚生们倒也知道一点。只是这是大人第一次来武学,再者,夫人来游玩,让众人回避一下,也算是我们知礼。” 石越想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也不必多事声张,让众人回避一下便可。有劳二位。” 薛奕和文焕答应着进去,通知众人回避了。石越这才让阿旺扶着梓儿下来,只让唐康、侍剑跟了,进去武成王庙参谒。只见正庙供的姜子牙一身戎服,一手按剑,一手捧着一本书,倒也栩栩如生。韩梓儿读杂书甚多,拜谒完毕,因笑道:“大哥,你可知道古来大将成千上万,为何偏选着吕太公做武圣?” 石越心道:“这我怎么知道呀,我们那时的武圣,可是关羽,哪里轮得到姜子牙!”嘴上却笑道:“惭愧,正要向妹子请教。” 唐康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说道:“大哥博古通今,岂有不知之理?明摆着哄嫂子开心,倒真个是相敬如宾。”他和石越熟了之后,知道石越平素脾气比自己老子还好,因此便敢开玩笑。 梓儿啐了他一口,笑骂道:“没上没下的。小心回去罚你抄《周礼》一百遍。” 唐康朝侍剑伸伸舌头,立时做出垂首低眉可怜兮兮的模样,说道:“嫂子,再也不敢了。” 连石越都忍不住笑了,韩梓儿笑道:“认错了还不行,你说说为何把吕太公奉为武圣?说得出道理来,自然饶你这次,不然,加倍罚你。” 唐康笑道:“这却容易。孙子云,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也,凡为将者,以智为先。吕公辅佐文王、武王平定天下,创周天下八百年之基业,入则相,出则将,又有《六韬》六十篇传世,以智而论,后世无出其右者,单是这一点,便足以为武圣。而且他五德皆备,不负文王之托,辅武王成大业,堪称为‘信’;以有道伐无道,救民于水火,堪称为‘仁’;亲率六军,冒敌矢石,自可当‘勇’;至于‘严’字,《尚书》有《牧誓》篇,虽是武王之口,然当时军令,皆出于吕太公,亦不能瞒了他的功劳。五德俱备,称为武圣,自是天经地义。” 石越夫妇见他小小年纪,有这般见识,自是欢喜。石越赞道:“康儿的书倒没有白读。”韩梓儿见夫君夸她表弟,也是非常高兴。 唐康少年心性,见石越夫妇夸他,便忍不住卖弄道:“当年文王问治道于太公,太公回道‘王者之国,使人民富裕。霸者之国,使士人富裕。仅存之国,使大夫富裕。无道之国,国库富裕,这就是所谓的上溢而下漏’,我观太公的见识,倒和大哥平日说的一般无二。若似本朝人物,变法之前,不过是仅存之国,充其量不过是霸者之国;若王相公所行之法,倒似是无道之国了。太公到了齐国后,精简礼仪,重视工商,以利字言仁义,似乎也与大哥平日说的不谋而合,这个武圣人,他自是当得的。” 石越夫妇万料不到他说出这番话来。韩梓儿女孩子家倒还罢了,石越却真是吃了一惊。左右看时,幸好没有外人,因沉了脸问道:“这番话你哪里听来的?” 唐康不料石越作色,也不敢隐瞒,说道:“前半段话,平日在学院,多听到一些同窗这么言语。后半段话,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石越脸色稍霁,心里赞叹:“难为他有这般见识。”嘴上却正色说道:“以后这些话,你不可以乱说。别人说得,你是我兄弟,却说不得。否则传到御史耳中,必有是非。就算是别人说,你也要走得远远的。这些道理,你以后自然能理会。” 唐康点了点头,答应道:“我理会得。平时并不敢乱说的。” 韩梓儿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的模样,忍不住笑道:“看看康弟这样,倒不像大哥的义弟,倒是亲兄弟一样。”她自是说唐康是个小大人,惹得石越和唐康都笑了。四人又看了一会儿陪祠的武将,无非是韩信以下诸朝名将,石越和韩梓儿一边瞻仰,一边和唐康、侍剑讲这些人的事迹。石越是学历史的,韩梓儿读书又博,倒也说得津津有味。好一阵子,梓儿才笑着对石越说道:“大哥,你不可让那些人等太久了。我和阿旺去车上等着,有阿旺陪我聊天便可,你们慢慢谈正事要紧。若是要谈得久了,打发侍剑出来说一声,家丁自会送我们回去,那马车不愧多了两个轮子,跑得竟是比平日坐的安稳多了。” 石越心里知道这是梓儿体谅自己,笑着轻轻握了娇妻小手一下,答应着把她送了出来,又亲自扶她上了车,这才带了唐康、侍剑,折回武成王庙。那文焕、薛奕远远见到石夫人出去,便一齐迎了出来。石越见到吴镇卿老大不耐的样子,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倒不在意。他却不知道若非段子介的面子,他早就走了。段子介和吴镇卿,不打不相识,莫名其妙地成了朋友,这中间种种,连段子介本人,也觉得奇哉怪也。 此时文、薛二人把石越请了进去,早有武学的教授出来迎接,陪着石越参观武学。当时武学的规模并不大,不到百人,所有学生都是世家子弟,似田烈武这样的出身,都没有资格入学。教的课程除了兵法阵图弓马之外,还有五经。石越一边听教授介绍,心中暗道:“这武学多有可改革之处。”不过转念想到现在自己身上的麻烦,心知一时也是有心无力。自己出守外郡,是迟早间的事情,现在朝政说得不好听一点,那是一地鸡毛,眼见明年更有大灾,千万百姓不知道如何救助,又哪有心思有机会来改革武学? 所谓“饱汉不知饿汉饥”,在石越看来,这武学之中,可以改革的地方多不胜数,在田烈武看来,这里却是羡煞人的地方,只是自己没有这个福气进来。因此一边看一边将羡慕之情全都写到了脸上,惹得秦观在旁边偷笑。文、薛二人却只顾看石越的反应,见他脸上并无嘉许之意,心里不由有点失望。两人对望一眼,互相使了个眼色。文焕趋前几步,抢先说道:“大人不妨到这边来看看。”一边说一边把石越引到一个房子里。 进到屋中,石越顿觉眼前一亮,让眼前的东西给吓了一跳。他揉揉眼睛,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是摆在五米长的桌子上的沙盘!上面山脉、河流、城堡,一应俱全! 石越吃惊地望了文、薛二人一眼,见二人脸上带有得意之色,便猜到这可能是二人的手笔。果然,文焕介绍道:“这是薛兄的杰作,乃是西北边防地形图,如此制成,一目了然,于用兵行军,颇有助益。” 石越对薛奕不由要刮目相看,赞道:“果真了不起。薛世兄是如何想到这样做地图的?”他一个现代人,在电视里见惯了沙盘,若能想到,倒不以为异。只是古代,石越却似乎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东西,他不知道实际上沈括的确有过这样天才般的设计。 薛奕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并非晚生想到的,沈存中大人在讲博物学时,曾经用木屑、面糊、熔蜡做成地形图,讲解各地地形。晚生受此启发,便用此创意,做了这个西北边防地形图。平时演兵之时,同窗也好更加方便。这地图也非晚生一人之功劳,若无白水潭的同窗,还有文兄、段兄,晚生便有此心,也无此力做成。” 石越这才知道端倪,他点了点头,赞道:“薛世兄不必过谦。似这个想法,没有过人的才智,断难想到。我有意向陛下举荐世兄,不知世兄之意如何?日后无论大内、枢密院、甚至都堂,都需要有这样的地图,以方便执政者决策。” 薛奕笑了笑,婉言谢绝:“晚生之志,是想去疆场挣功名。多谢大人厚爱,晚生愧不敢受。” 文焕在旁边解释道:“薛兄已经打算参加下个月的武举,他素日也是心气高的,还请大人见谅。” 石越哪里会见怪,心里更加喜欢薛奕,连连赞道:“薛家子弟,果然名不虚传,他日必能成就一番功名事业。”又转头问旁边的人:“诸位也有意参加武举吗?” 有几个人便答应了。文焕笑道:“非止这几人,便是吴兄、段兄、田兄,还有晚生,都有此意。不过不知道下月武举取录人数有多少。” 石越见他提到段子介和田烈武,因用目光去寻这二人,却见段子介倒是倾心在听自己说话;而田烈武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沙盘”,正在那里感叹不已,心驰神移。 石越虽然心里知道皇帝决定本次武举录取人数不能超过三十名,甚至连直舍人院、集贤校理刘颁与馆阁校勘黄屡考文墨,龙图阁直学士张焘与权枢密副都承旨张诚以及吕惠卿三人主持考武艺的事情都早已知道。不过此时自然不能乱说,只温言勉励几句,又想起左宗棠的名言,便借着“前人”的牙慧说道:“中国强盛之时,无不掩有西域。今河西李家叛逆已久,实是本朝武人之辱。诸君皆当勉之,今上是大有作为之君,良材美质,不可自弃,国家若有缓急,便是诸君出鞘之时!”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凛然答应。连吴镇卿也不禁眼角一跳,回想起当日秦观和自己说过的话,这才知道国家果然有意用兵进取。王韶今日之事,不过是大战略的第一步而已。 石越又和众人说了几句闲话,无非是些勉励之词,眼见天色已晚,便告辞而去。那些武学生员,若论年纪,倒没有比石越小的,不过地位悬殊,倒是石越老气横秋地说话,那些人也只能自称“晚生”。不过众人皆不以为意,以石越今时今日之声望,在一般士人眼中,自然当得起“前辈”二字。 第十节 一行人在外面转了一天,回到府中,石越把韩梓儿送到内院,才出来和潘照临、司马梦求、陈良打招呼,却见秦观早在眉飞色舞地和三人讲叙今日所闻。他因今天出去,结识了几个出色之人,便趁着这机会羞惭一下潘照临,以报白日言语不逊之辱。 不料潘照临见石越出来,不冷不热半讥半讽地说道:“虽是如此,只怕秦公子却不知道,得之东隅,失之桑榆。” 石越知道他的脾气,笑着望着司马梦求。果然司马梦求老老实实地说道:“今日大人出门,有几个故交来访不遇,说是去了桑府。”陈良早翻出拜帖,石越拿在手里翻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是柴贵友、柴贵谊、李敦敏等人三年任满,回京叙职。他一面翻看,发现有份名帖上,赫然写着蔡京的名字。石越心里奇怪:“这个奸臣怎么和他们三人到一块了?”因一边细问。 司马梦求笑道:“是桑充国、唐棣、蔡卞陪着来的,蔡京听说被王安石羞惭了,因和蔡卞是兄弟,便一道来此,多半是盼着大人提携。众人因见大人不在,都去桑府了。” 潘照临冷笑道:“长安路上,来来往往,孰不为名,孰不为利?我看这蔡京谈吐之间,倒是又有干才又有文章的。” 石越心道:“若蔡京没本事,徽宗那样的才子皇帝能看中他?”不过这番话却不便说出来,只笑道:“改日看看他的情况再说。三年一任,回来若不能试馆职,不过由县尉而主簿罢了。倒是如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须得好好想个法子。” 司马梦求听到这话,正色道:“大人,这不是正理。让他们进馆阁,有害无益。便留在京师,得个美职,又何益于事?大人岂可和那些庸官一样?”说话间已有责难之色。 石越见陈良也点了点头,便笑道:“纯父不要误会。我和潜光兄早就计议过,把他们安置在朝中,并不能为国家百姓做点什么,于他们倒也没有好处。反倒会使我石越真变成结党营私的小人。君子爱人以德,况且李敦敏和柴氏兄弟也是深明事理之辈,我不过是想着给他们谋一个大县知县、主簿罢了。”潘照临却知道石越向来意志坚定,当日既然定策,让王安石争馆阁,他们自己则争取在地方做点实事,并不会轻易改变。因此这一科的白水潭学员,还有范翔等人,若留几个人在京师,本不困难,石越却终是一个也没有留,全是派到地方上做县尉、主簿去了,只有状元公佘中按例是试大理评事。这时见石越一边说,一边起身吩咐侍剑备马,便知道他是想连夜去会旧友了,忙说道:“公子且别忙,今日刚得消息,韩绛和孙固都见过皇上了。明年灾荒之事,只怕明日皇上就会诏见,且先议定个章程。” 他话音未落,石越已到了前门之外,口里说道:“那事不急在一天两天。”一边上了马,扬长而去。 似李敦敏、柴氏兄弟、唐棣、桑充国,本来是他初到这个世界结识的几个朋友,感情不同一般,何况大家还算志同道合。现在桑充国虽然说是自己的大舅子,却是不可避免地一日比一日疏远,不过看在梓儿的面子上,桑充国这段时间来往石府才多了一点。唐棣倒没话可说,可他是直性人,毕竟不惯于勾心斗角,很多话也不好多说,只任他在苏辙手下做事,实实在在做点事业,他反而心里踏实。因此若论石越的内心,倒颇有点想念李敦敏和柴氏兄弟,特别是李敦敏,当年就十分仰慕自己,心眼又灵活,又能死心塌地地信服自己支持自己,方才石越本是有意把他留在京师的。只要他向皇帝推荐,应个馆阁试,得个清职,自是易如反掌。不料被司马梦求一说,他也知“成人不自在”,自古以来,纵性妄为能成大事的人,那是绝没有先例的。少不得只有收拾这心思,好在想想自己说不定马上出外了,倒也不是十分耿耿。 一边想着,一边轻骑到了桑府。他刚跃身下马,桑府的门人早已看见,连忙过来接过马去,口称:“姑爷。”就要着人进去通报。 石越忙笑着止住,径直走了进去。只见里面灯火通明,大堂之中,觥筹交错,依稀便有李敦敏和柴氏兄弟的声音。石越大步进去,高声喊道:“若是喝酒,怎少得了我?” 里面早有人笑道:“我说石子明岂是朱门早达笑弹冠之人?他知我们在此,今晚必来,怎样?”听声音便是李敦敏。说话间,众人都迎了出来。 石越见桑、唐、李、二柴、蔡卞之外,另有一人,长得修长挺拔,皮肤白净,非常英俊,心里便知道那是蔡京了。当下一一见礼,和众人一起重新进了大堂,论了座次坐定。蔡京见石越一口就能叫出自己的表字,真是又惊又喜,几乎高兴得坐定不安。他是功名心极重之人,有机会巴结上石越这样的人物,岂能不殚心竭智?风遗尘整理校对。 李敦敏等人和石越一别三年,这时石越已非吴下阿蒙,虽然平日书信往来,都是平辈论交,但毕竟心里还是担心石越在他们面前摆长官的架子。想想一个是官居三品,参议军国重事的翰林学士,天子近前的红人,自己几个人不过是七品不到的小县主簿、县尉,有种种顾虑,更是难免。这时见石越连夜赶来,竟无一点拿腔作势,几人不仅脸上自觉有光,心里也甚是舒畅。 李敦敏是三人中最坚信石越不会变的人,这时更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不由取笑道:“子明今日,倒是风雅得紧。”柴贵谊也笑道:“才子佳人,自然比不得市井庸人。快说,今天到过哪里,做了何事?可又有佳作?” 石越老实笑道:“佳作一点也无,倒是去了武成王庙。”说着便把在武学的见闻说了一遍,惹得众人感叹一番,李敦敏半开玩笑地说道:“想不到有此人物,不过此事长卿可不能在《汴京新闻》上登了去。现在《汴京新闻》卖得好红火,别说江浙,听说契丹河西,都有得卖。让夷人知道了,岂不让他们学了这个乖?”他本是无心调侃之语,不料竟不小心碰上桑充国和石越的心病。桑充国勉强干笑道:“那是自然不敢的。”石越装作没觉察,自和柴贵谊说些没要紧的话。 蔡京是个伶俐之人,这些微小举动,自逃不出他的眼睛,察言观色,想起种种传言,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便配合石越岔开话题,笑道:“说到报纸,我倒听到一个笑话,说是唐坰正在变卖家产,打算办一份报纸,真是可笑不自量力。”他知道唐坰得罪石越,趁机便来贬损几句。 不料桑充国冷笑道:“也未必是不自量力,若依我的本心,却是希望办报纸的人越多越好。” 石越看了桑充国一眼,淡然一笑,道:“长卿说得是。”桑充国不料他如此,倒不好意思起来。 蔡京却是脸皮极厚的,丝毫不以为意,笑道:“那自是学生见识浅了。” 李敦敏见气氛有点尴尬,知是自己说错了话,暗暗后悔。此时便有意想把话说开了,又不便太露痕迹,便顺着这个话题说道:“子明,我看邸报,说是唐某人当廷弹劾你,所幸天子圣明,没有受此小人所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石越做的梦,虽然在垂拱殿上说了,却是不许公开报道的,怕的是人心动荡,因此连邸报上也语焉不详。不过官场没有秘密,李敦敏等人虽然官职低微,又是初到京师,也已略略听到风声。 石越却也不便多说,只说唐坰因事弹劾自己,把那弹词说了一遍。休说李敦敏等人,连蔡卞这样觉得事不干己的人,也以为唐坰这样想置人死地,未免过分了。李敦敏叹道:“子明和白水潭学院,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蚱蚂,便是没事,人家也要把你们往一块儿想。”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桑充国一眼。 桑充国想想这句话,倒真是百感交集。又想自己没做错什么,又想自己的确有点对不住石越,他一边想,一边酒到杯干,竟是存心把自己灌醉。石越见桑充国如此,心里也似打翻了五味瓶,一时又觉得桑充国其实没错,一时又觉得自己小气,一时又觉得桑充国的确有不够意思的地方,嘴里耳边,和李敦敏、柴氏兄弟、蔡京说些外地的风光人情,京师的逸闻趣事,边说边笑,却也是酒到杯干,存心一醉。这三年多时间,自从入仕之后,石越竟是一次也没有醉过,做什么事都小心谨慎,虽然说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也是环境所迫,这一晚上,酒遇故交,又夹不住几分心事,满桌人都喝得大醉。 第十一节 次日一大早,天就下起蒙蒙小雨。侍剑急匆匆跑到桑府,不由分说,吩咐丫头用冷水把石越弄醒了,整好衣冠,便催着他进宫。原来真不出潘照临所料,皇帝要召见石越。 石越被冷水一淋,倒是清醒过来了,知道众人都尚未醒,自己却要急急忙忙去见皇帝,不由自嘲道:“果然是富贵闲人最难得。” 侍剑一边服侍他换上官服,一边冷笑道:“公子也别抱怨富贵闲人,昨日岂不是闲人了?结果醉成这样,夫人一晚上让丫头出来问了不下十次,我们也不敢说。” 石越啐道:“臭小子胆子就大成这样了。” 入了宫来,才知道皇帝是在集英殿召见,连忙跑了过去。到那时,连韩绛在内,二相三参,外带其他几个翰林学士,加上枢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以及吕惠卿——石越知道那多半是特旨——都来了。他才告了罪,便听吕惠卿笑道:“陛下,依臣之见,应当给石越赐一座离大内近一点的宅子才好。” 冯京知他这是讽刺石越来得晚了,不待石越分辩,也笑道:“吕大人说的也是正理。石越的赐宅离大内太远,因为陛下所赐,所以他也不敢置办新宅。何况平日清廉,京城房价贵,也不见得就能说买便买。碰上今日这样不该他当值的日子,有急旨要商议军国大事,便难得及时赶到。” 吕惠卿见冯京强出头,干笑道:“冯执政对石大人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只怕比韩侍中还知道得多些。”他这话说得厉害了,分明是说冯京与石越结党。冯京勃然变色,枢密使吴充早就说道:“为人臣者,要有人臣的体统。” 这三人在皇帝面前夹枪带棒,王安石不以为然,蔡确却幸灾乐祸,在他看来,无非是“狗咬狗”。曾布虽是新党,心里只怕也是盼着吕惠卿吃亏要多些。韩绛和孙固却是木人一样,不动声色。 赵顼心里明白,可也无可奈何,只好装作糊涂,笑道:“这些事现在不必议,先说正事。石卿不久就要出京替朕牧守一方,京师的宅子,等他回京后再赐不迟。”这话说出来,王安石、蔡确、石越不为所动,显是早已知道。旁人无不吃了一惊,冯京、吴充眼见着韩绛回来,以后中书的事情更加难办,还盼着借石越为助力,因此冯京才不顾成例,一力荐举石越为参知政事,哪知道荐章上去没几天,反倒说让石越出外了。 赵顼却不去管他们想什么,只向韩绛、孙固问道:“韩卿,孙卿,对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梦之事,二卿有何意见?” 韩绛和孙固对望一眼,心中暗道:“果然问及此事。”他二人在进宫之前,早已猜到皇帝必问此事,二人互相探过对方口风,只是两人的嘴都非常严实,不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韩、孙虽然同是待罪之身,但一日召回,便各居显职,韩绛为次相,孙固做的翰林学士、知制诰亦是最为机要之官,国家军机,无不与闻。但是韩家是北宋官品世家,可以说是冠带满朝,在宠信上孙固也不能和韩绛相比,且韩绛又是次相,这时自然是韩绛首先开口:“臣以为若以此事做决断大事的根据,必为后世所讥。请陛下三思。” 对于韩绛的态度,众人倒并不奇怪,韩绛外号“持法罗汉”,要他和王安石生分,只怕难了一点。殿中众臣,都把目光投在孙固身上。 石越心中此时也忐忑不安。他知道孙固的态度极为重要,此时连冯京都不能对自己有坚定的支持,孙固是皇帝特意召回的,若能得到他的赞成,那么说不定有希望说服皇帝早做一点准备。但是如果连他也反对——孙固一向是不支持王安石的,那么大事去矣。他心中实在无法不顾那千万百姓之生死,这时几乎要忍不住抢先说服孙固,好让他在皇帝面前赞成自己。 孙固并不理会众人的反应,趋前一步,亢身说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全由石越年轻孟浪而起,实不足以在朝堂之上讨论!”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相顾愕然。“年轻孟浪”四个字,对于资历不深,骤然窜起的石越来说,堪称为政治上最忌讳的评语。孙固与石越并无公怨私仇,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不由众人不吃惊。 石越因为是说到自己,不好反驳,冯京却忍不住说道:“石越一向谨慎老成,孙大人似乎用词太苛了。” 孙固斜着眼睛看了冯京一眼,厉声说道:“执政此言差矣!今日所议之事,无论是与不是,都不足为后世之法。若石越所做之梦为虚妄,明年并无旱灾,那么于石越是欺君大罪尚还是小事,辱及列祖列宗之灵,才是大事。石越身为朝廷重臣,便真有其事,也不可妄言,他应当知道万一不中,太祖、太宗皇帝于九泉之下,何以心安?到那时候,石越纵是万死,亦不能偿其罪。” 冯京心中十分不服气,但他一向拙于言词,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诺诺退下。 石越万料不到孙固不仅不支持自己,反而倒戈一击,此时已知事情不能挽回。他自恃皇帝的宠信,倒不太害怕皇帝的处分,只是心中对孙固已十分不满,暗暗骂道:“忽起忽落,想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不偏不党吗?”其实此事孙固并无不是,但精神紧张之下突然觉悟自己的挫败,石越自己的心态,已很难保持公正。 吕惠卿与蔡确对望一眼,心中无不大喜。他们万万料不到孙固会攻击石越,如此天赐良机,岂能放过? “孙固所言有理,石越此事,确属轻狂,且累及祖宗,宜交有司论处。请陛下明断。”蔡确首先迫不及待地发难。 吕惠卿却是大义凛然地说道:“石越之肺腑,实不可问。今日他假天下百姓之名,道祖宗托梦报灾,其所言不中,于祖宗大不敬;万一不幸而言中,他日他说祖宗托梦于他,要石越行伊尹之事,陛下信是不信?”这话从吕惠卿口中说出来,连皇帝都耸然动容。殿中群臣,更是惊心动魄!伊尹是什么人?伊尹表面是古之圣相,实际上却是可以废立皇帝的权相!吕惠卿是要置石越于死地了。冯京和吴充对望一眼,心知不妙,正要说话,蔡确已抢在前面,道:“石越所言,确已近乎妖言,有辱斯文,重失大臣之体。” 石越听到这两个人交相攻击之词,脸色也不由变得非常难看起来。吕惠卿所指之事,虽无任何证据,却是诛心之罪,句句惊心动魄。他一瞬间就想起太平天国杨秀清降神之事,那后果,便是东王府最后在政治斗争中被杀得干干净净!宋代虽然号称不杀士大夫,但若论及谋反大逆之事,却同样是毫不手软的。一念及此,他已不能不辩,不免以手指心,声色俱厉地说道:“吕惠卿,欲用谗言杀人吗?石某对大宋、皇上,忠心可表日月!” 坐在龙椅上的赵顼,听到殿中这句句要置石越于死地的话,心里镜子似的明白。他知道若自己再不说话,惯于附风而动的臣子们,就会一个个跟上来,狠狠往石越身上砸石头了,到时候不怕列不出“十大罪状”之类的罪状。 年轻的皇帝对于石越,还有着甚多的期望,绝不愿意就这样把他牺牲掉。他无意识地看了王安石一眼,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生怕他说出对石越更不利的话来,连忙摆了摆手,温言说道:“石越一向忠贞体国,断不会有那等事情,众卿不必过虑。” 蔡确做到御史中丞这个全国最高监察长官之职,一向靠的是希合皇帝之意,见皇帝发话,他便乖觉地闭口不言,便如从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一样。 吕惠卿见蔡确这样子,心里暗骂道:“真小人也,此时不把石越彻底击倒,若让他缓过劲,有朝一日,邓绾就是我辈的前车。蔡某真是无见识之辈,不可与谋大事!”他心念既定,便不依不饶,用手指着石越,厉声说道:“陛下,王莽、曹操,初仕之时,未必不是忠臣!此时若不防微杜渐,他日必开侥幸妖言之门。”他明知现在集英殿上二相三参,都有点不耐烦,一个个缄默不语。但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许多。 石越环视殿中,孙固已经不可能帮自己直言,冯京、吴充,一时间也指望不上,曾布断不肯做王安石反对之事,其余诸人,只要不落井下石,已经是谢天谢地。此刻他已经不得不自辩了,当下凄然说道:“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再辩。只是罪臣之荣辱不足道,所念者,万一罪臣所言为真,望陛下与诸公顾念千万百姓之生死,略做准备,如此上不至有负祖宗之托,下则显陛下爱惜元元之心。” 吕惠卿心中暗骂:“以退为进,转移话题,真是虚伪小人!”但是眼见皇帝、王安石都为之动容颔首,心里已知道要彻底击垮石越,不说皇帝那一关依然难以撼动,便是王安石,可能也并不想置石越于死地,心中不免又是嫉恨,又是害怕:和石越既然脸皮撕破,那就是势同水火了,不能扳倒石越,总有一天,他会转过手来对付自己。 他正欲措词把话题转到攻击石越身上去,已听皇帝温言说道:“今日不必议论石越所做之事的是非对错。朕以为,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实在不可不防。因此朕欲暂免河北诸路免役宽剩钱,而且略略酌情削减赋税,再下令各地提举常平使检视仓储,以备万一。同时凡往河北贩卖粮食者,一律免税。外示无事,内为之备,丞相与众卿之意如何?” 石越听到这些话,就知道皇帝有意保护自己,加上皇帝提出的方法,无疑可以大大减轻灾情的危害,不禁大喜过望,立时拜倒,高声说道:“陛下圣明。” 冯京、吴充对于这件事,本来已经没什么主张可言,但眼见对石越有利,又是皇帝亲口提出来的,不用怎么样权衡,也就立即随声附和。 王安石和韩绛却不免蹙起眉头。方才之事,韩绛深知皇帝的脾气喜恶,因此他倒并不想太得罪石越了,做人要给自己留条退路,不宜赶尽杀绝,这是他一向深信的持身之道。王安石心里也觉得若要置石越于死地,未免过分了,因此二人倒都有意替石越求情,不过二人都想等皇帝迫不得已要处分石越之时,再出头做个好人,示恩于石越。二人虽然是宰相,但是若能让石越受自己的恩惠,对于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进行一点感情投资,就算是王安石,也不会拒绝不做的。不料说了半天,皇帝竟然是十分明显地眷顾石越,如此处分,实际上根本是相信石越的判断了。二人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正要表明自己的意见,就听到今日自从石越踏进集英殿之后,就一直攻击石越的吕惠卿,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朗声说道:“陛下如此处分,不失为万全之策。”王安石对于自己这个学生,顿时大跌眼镜,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吕惠卿在想些什么。 孙固厌恶地看了吕惠卿一眼,心里骂道:“小人!”但是他毕竟不是言官,皇帝没有问到,不能随便攻击大臣,因此并不作声。蔡确心里一面冷笑,一面暗暗把这件事记下,留着以后对付吕惠卿时翻老账,好说他希合上意,左右摇摆,现在却也并不说话,到了这个时候,他就要等着听王安石说什么再判断自己怎么做了。 只有韩绛悄悄打量吕惠卿几眼,暗赞一声“精明”,他用眼角偷觑皇帝,果然赵顼在轻轻点头,显然心里赞赏吕惠卿果然不愧“贤人”之称。攻击石越,自是为了赵家的江山,而赞成早做准备,同样也是从公义的角度来考量…… 明知皇帝取向的韩绛,正在考虑是立即附议,还是等王安石表态之后再说话,却听到一直沉默不语的三司使曾布酸溜溜地说道:“陛下,如果不征收免役宽剩钱,国库要少一大笔收入,西北军费日费千万,若不从内库借点钱,入不敷出,只怕难免。”他公开叫苦,完了还不忘揶揄一下吕惠卿:“吕大人同知司农寺,居然一力赞成,看来司农寺以后不必向内库借钱了。” 吕惠卿暗骂曾布,却只管做出充耳不闻之状。石越心里暗暗叫苦,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曾布这时候在操作层面叫苦,必然再次打击自己提前救灾的主张。引出来的连锁反应,现在已经难以预料了。他自然知道曾布这个三司使做得相当的拮据,因为国家本来收不抵支,加上宋代财政,有一个非常吊诡的事情:皇帝另有一个内库,和三司使、司农寺同管天下财政收入,虽然宋代的皇帝并不乱用钱,这个金库的钱主要是用来做军费,而且国库用度不足时,可以向皇帝“借钱”,但是在账目上,号称“计相”的最高财政官曾布,却是不知道国家到底有多少钱的。因此他计算起国家的收入之时,未免更加地显得少了。有点心痛银子的曾布一方面顾及到皇帝的态度和石越的私交,不愿意鲜明的反对,一方面却不能不表明态度。但客观上,对石越却已是非常不利。 王安石暗暗点了头,心里十分赞许曾布说了很实在的问题。但同时他不免也有点伤脑筋:理财、理财,帮国家理好财,是他一生最大的政治抱负。用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打乱既有税收政策,直接影响国家大笔的财政收入,对于王安石来说,的确难以接受。但是皇帝的态度也不能不考虑。沉默良久之后,王安石终于开口说话:“陛下,臣以为此事影响太大。要么相信石越,暗中准备救灾,要么就不要相信,不要打乱变法的进程。拿定一个主意,方好办事。臣是不信怪力乱神之语的,太祖、太宗皇帝,没有托梦给一个臣子的道理。” 王安石话音刚落,蔡确立即说道:“陛下,臣也以为此事有欠周详。若依陛下所言行事,那么无疑是说石越说的,都是真的。万一不中,史官之笔,后世之讥,不可不惧!” 孙固也断然说道:“若真如此,臣不敢草诏!” 石越眼见又是一片反对之声,终于按捺不住,对着蔡确愤然说道:“中丞奈何只惧后世之讥,而不顾百姓生死?” 蔡确冷笑道:“我非是不顾百姓生死,只是不愿因为妖言而动扰朝政。” “万一明年真有旱灾,不知道对那遭灾的百姓,中丞心里会不会有愧!” 石越又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王安石,他知道无论多少人反对或支持,关键还在王安石,只要“拗相公”点点头,万事自然通行无阻。 “相公,国家之财,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岂能不顾百姓之生死,只管做守财奴?”石越言词已是十分急切。 王安石淡淡地看了石越一眼,对皇帝说道:“臣岂是守财奴?臣只是幼守圣人之训,不敢语及怪力乱神。若能确知明年有旱,便是暂停新法,也在所不惜。” 孙固不待石越相问,也朗声说道:“守道而死,好过无道而活!” 石越冷笑一声:“好个守道而死!可惜若真的要死,死的也是无辜的百姓!”他说话也越来越不加辞色,惹得孙固脖子都红了。 冯京眼见事情刚有挽回的余地,不料曾布一开口,事情又是急转直下,心里也不知做何想法。他小心地说道:“现在要断定真假,实在不可能。臣以为陛下所言外示以宽,内为之备,最是英明。这种种措施,假各种名义颁布便可。财政之拮据,朝廷节省用度,未必不能支持。” “执政此言,是没有是非曲直的说法。臣以为石越上此言语,不能不处分。而这虚无缥缈之事,也不必去信。检视仓储,以备非常,是有司之责,亦不必特意申明。实则臣以为,石越所料如果真的中了,本朝祸乱,才只是开始!”孙固冷冷地反驳。 这句箴言背后的含义,让石越都打了冷颤。 集英殿外,细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殿中,所谓“大旱”的说法,愈发地显得遥不可及。赵顼用目光巡视自王安石以下诸臣,眼见本朝最高权力中心的臣子们,大部分都是反对石越的主张,仅有的几个支持者,也是信心不足之样,那真的不过是石越的噩梦吗?赵顼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习惯“石越总是对的”的思想,这时候让他做出一个和石越的主张完全相反的决策,竟不由得要犹豫不已。 然而此时集英殿内,无声地回响着孙固那固执的声音:“臣不敢奉诏……” 第一节 李敦敏与柴贵友、柴贵谊兄弟都有点兴奋。宋代县分八等,仁和县和安化县都是三等县,一等县和二等县分布在京师周围,所以,在外地来说,实际上就是最好的县了,一般都有四千多户户口,比起自己以前所在的县来说,不知道大多少。而柴贵友更加是升迁。 “断不敢误了国事。弟心所想,与修文兄是一样的。”柴贵谊欠身回道。 “这话说得对,修文有这番识度,已出于众人之上。”石越微笑着点头赞许,一边又对柴贵友说道:“福州知州和通判,都是冯参政门生,应当还好相处。景初兄去福州,留神看看青苗法和钱庄在那边的情况,若有闲暇,写封信给我。” 石越一边和三人叮嘱,一边不时用眼神向外瞟,仿佛在等什么。司马梦求和陈良虽然一起陪客,也不时会往门外看上一眼,只有潘照临安之若素,细细地品着贡茶。李敦敏最是细心,立时知道石越虽然看似平静,但心里依然悬着担心。他本来想替蔡京问问前途,这时也不好开口了。 “我已和冯参政说过,修文兄调杭州仁和县知县,景初兄为福州签书判官厅公事,景中兄为潭州安化县知县。”石越的语气非常平静。 “仁和是个大县,自不必说,修文兄正好可以大展拳脚,在地方上历练经年,下次回来,就可以试馆阁了。” 李敦敏点点头,道:“我更愿意做地方官,为百姓干点实事。县官虽然是小官,却是亲民官,对国家朝廷,实是很重要的。” 学士府。 “景中兄去的安化县,是刚刚置县的地方,收服蛮夷,聚集人民,开垦土地,都是要务。章惇现在经略荆湖,此人面善心狠,景中自己多加小心。也望勿以地方荒远,而不肯安心为政。” 第二节 内东门小殿。 “韩卿以为当如何处置?”赵顼背着手,踱来踱去。外面的细雨,真是不太合时宜,颇扰人心绪。 韩绛垂手侍立一侧,见皇帝发问,连忙说道:“陛下欲保全石越之意,臣心里知道,陛下对臣下如此仁厚爱重,臣下哪有不感恩戴德的!” 站在韩绛下首的一个人不易觉察地冷笑了一下,此人是遥领嘉州防御使的李宪,当朝真能带兵的太监,虽然谈不上名将之材,但比起听到西夏兵一到,就进退失措的韩绛来,实不知强了多少倍,因此他心里不是很看得起韩绛这个世家子弟。这时听到他口出谀词,虽然自己也是靠拍马屁讨皇帝喜欢起家,但是丝毫不会妨碍他嘲笑韩绛。 心里明明知道韩绛说的是奉承话,但是赵顼苍白的脸上,也不由泛起一丝笑容。 “朕想让石越在京师附近,择一善地,出守大郡,也好时时咨议。卿意如何?” 韩绛迟疑了一下,小心说道:“陛下圣明,不过如此只恐不能让孙固辈心服。臣以为孙固必然不肯奉诏草制。” 赵顼听他说得委婉,不由问道:“卿的意思是……” “臣有一点想法,要么陛下对石越降职、罚俸,留在京师,委一个部寺之责,也算是惩处了。要么就远放外郡,一来锻炼石越,看看他在州郡任上治民的能力,将来若进中书,也能让人心服;再来也是告诉群臣,已经惩处了石越;其次则看看石越的肚量,是心存怨望还是处变不惊。比起置于京师附近,要好得多。陛下英明,必有决断。” 赵顼想了想,笑道:“卿说得有理。不过石子明非百里才,既是翰林学士出外,须得稍存体面,又不使掣制太多才好。” “臣以为,不若权罢翰林学士……” “也好。苏卿,由卿来草制。”赵顼对站在一边的知制诰苏颂笑道。 韩绛心里暗暗好笑,皇帝不叫孙固来,单叫苏颂,这意思简直是路人皆知。 一旁的内侍不待吩咐,立即摆好文房四宝,赵顼想了想,道:“写两道制文,第一道,授石越宝文阁直学士,晋朝奉大夫。” 苏颂应声提笔,写道: 翰林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可宝文阁直学士制 敕:祖宗之设阁院,则奉先崇敬,以训承资后嗣;则优选贤良,以备佐翊政纲。翰林学士、朝请大夫、礼部郎中、骑都尉、新化县开国男、食邑五百户、食实封二百户、赐紫金鱼袋石某,顷以经艺入侍,量储顾问之职,建议表疏,多有助裨;应和文章,谙合义理,内外相闻领,无不赞盈。朕嘉才猷,庸劳阁院,故特授宝文阁直学士,晋朝奉大夫,依前翰林学士、礼部郎中,勋封赐如故。 然后轻轻吹干墨迹,双手呈奉皇帝御览。 赵顼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以示认可。他知道苏颂在白水潭学院兼课,和石越私交良好,果然一篇制文里,找不到石越半句坏话。 韩绛却有点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陛下,怎么反倒给石越加授宝文阁直学士?他是翰林学士,正三品,宝文阁直学士是从三品,这个任命……” 赵顼看了韩绛一眼,笑了笑,没说话,又对苏颂说道:“第二篇制文,除石越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罢翰林学士。” 苏颂答应一声,铺开黄绫,提笔立就。韩绛略带惊讶地凑过去,轻声读道: 《除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石越充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并罢翰林学士制》 敕:漕司之效,厘乎使副;仓司之烦,劳于监佐,夫一路钱粮之政,最系紧要。而之慎选不能率尔。又昔古之都国,今之州县也。临民亲近,朝夕不绝;法令闻转,上下凭详。盖治乎始于此,乱乎视于此,谓之固重,朕最攸紧。而之选任,未不慎重。学问疏达,干力遒举,皆之度虑。具官某,行之有典刑,学之素师法。庶务推明则称于实;文章论议必造于理,斡旋内外,蔚然得体。曰‘建官惟贤,位事惟能’,朕深知之。畴若三任,我图兼才,则以问谘试习之效,故去荐付使委之烦。朕赖于贤臣,牧巡一方,纳宣忠力,授之两浙路转运副使兼提举常平使兼知杭州军州事。依前仍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卿钦服予命,益厉乃诚。可。 韩绛这才明白皇帝的意思。 第三节 “一日之内,连降两道制文,似升似降,看来皇上为了处置公子,也是煞费苦心。”潘照临笑道。 司马梦求这时也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至少圣眷未衰,不过谢表就一定要写得感恩戴德才好。” 陈良却还有点不明白,问道:“为何先加宝文阁直学士,后罢翰林学士?” “皇上是想对大人略加薄惩,直接罢翰林学士惹人误会,引起百官弹劾大人,因为又特意加授大人宝文阁直学士。那些希合上意的御史,看了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司马梦求笑着解释。 “原来如此。”陈良算是又上了一课。 “不过这封谢表,用词一定要恭顺,万不可有半分怨望。不仅对皇上不能有,对别的大臣也不能有。”潘照临一面说一面看着司马梦求,“司马兄,这就由你来动笔吧。” “这个我理会得。幸好大人不再填词写诗,否则文句一定小心。日后不在朝廷,奸人构隙的机会就更多了。吕惠卿、孙固在朝堂上说的话,皇上恩宠正浓之时,自然不以为意,但是若有人天天进谗言,禁不住日销月损,有朝一日,必成大患。今日既已受命出外,这等事不能不事先预防。” 说到这里,陈良也严肃起来,道:“不错,历史上多少备受宠信的大臣,一朝出外,就渐渐疏远了。大人在朝中,政敌不少,吕惠卿、蔡确辈更是深受重视。有这二人朝夕进言,实在可怕。” 石越点点头,思忖一会儿,笑着望了望潘照临。 潘照临会意地一笑,轻轻说道:“吕惠卿、蔡确吗?” “老爷,夫人想见你。”一个叫牵儿的丫头站在门外禀道。 司马梦求和潘照临、陈良相视一笑,三人便告了退,去商量写谢表以及离京之前善后处置之事。 石越想到马上要离京,的确也应当告诉梓儿一声,立即随着牵儿走进后院,却见梓儿和阿旺正坐在亭子里边说话儿。 石越接过一把伞,踏着青石路悄悄走了过去,笑道:“妹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梓儿把他迎进亭子,接过伞来顺手递给阿旺,一面笑道:“只是听说外面有圣使到来,有点担心。” “没什么事情,不过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加授宝文阁直学士,晋朝奉大夫,准备出知杭州了。”石越怕老婆担心,轻描淡写专拣好事说。 “大哥要去杭州吗?听说苏子瞻大人也在杭州。那个地方,风景很好吧?”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怎能不好?”石越笑道,“我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要出发,这之前,你回去和父母、哥哥道个别。我只怕不能陪你回家了,要陛辞,还有同僚的饯行,还要去一次白水潭学院……”说到这里,石越忽然怔住了。 “怎么了?” “妹子,我要先去见一下你哥哥。有事晚上回来再说。”石越轻轻握了一下桑梓儿的小手,也不顾外面正在下雨,快步走了出去,叫了马车,直奔白水潭学院。 桑充国万料不到石越会冒着大雨来找自己,更料不到石越不动声色把旁人都支开,显见是要和自己密谈。 “长卿,已有旨意,我要出知杭州。”石越凝视着更显清瘦的桑充国,轻轻说道。 桑充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应当道贺还是应当如何,更不知道石越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 “西湖学院在杭州,格物方面一直没有名师,进展缓慢……” “你的意思,想从格物院调一些先生过去?”桑充国立时明白石越的意思了。 “不错。” “为何?我不太能理解。白水潭学院本身格物院的力量就不足,等到学生们正式毕业,再请几个人过去,那倒不成问题。”桑充国毕竟不能理解。 “你还记得叩阍之事吗?”石越盯着桑充国问道。 “当然记得。” “我有我的担心。白水潭学院现在虽然根基渐渐牢固,但是我离开京师后,不知道京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怕有个万一……所以我要把格物院的一些先生请到杭州去,不仅仅是想增加西湖学院的力量,也是想要分散风险。” “分散风险?”听到石越这些可托肺腑的话,桑充国心里不由一热,嘴上却说得非常平淡。 “不错,把鸡蛋放在两个篮子里,虽然打了一个,可另一个篮子里还有,若是放在一个篮子里,打碎了就全没有了。” 桑充国低着头踌躇良久,才说道:“按照山规,须由教授联席会议决定。同时去的人员,要由他们自愿。” 石越点了点头,半晌,又说道:“长卿你的意见是赞成还是反对?” 桑充国迎上石越的目光,抿着嘴唇说道:“我会投赞成票。” 第四节 白水潭学院教授联席会议很平静地通过了帮助西湖学院建立格物院的决议,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两所学院实际上血脉相连,联席会议的许多教授都心知肚明——在西湖学院,有自己以前的爱徒高足。这件事情在《汴京新闻》上占据了一小块版面,报道说:“卫朴先生、袁景文等三十名师生自愿前往……前山长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石公官讳越缺席会议云云。” “此地无银三百两!”张琥冷笑道,放下手中的报纸,望着王雱,脸上肌肉不住地颤动。 王雱却似乎心情不错,笑道:“这是石子明学乖了,声明此事和他无关,免得被蔡确说他结党,那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实在不明白石越为何这般糊涂,若非皇恩浩荡,他早掉脑袋了。”一边肆无忌惮地嘲笑石越,目光中却无法掩饰住羡慕的神情,看到王子韶这副样子,王雱就有点不屑,不过他不愿意因此影响到自己良好的心情,只笑道:“吕惠卿和蔡确,一定会想方设法寻找石越的不是。只要他离开京师,谗毁之言,堆积成山,石子明的前途,嘿嘿……” 张琥似乎没有听到二人的话,沉思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桑充国与石越交恶,已经传了许久,此次《汴京新闻》替他掩饰,难道二人和好了?” 王雱不由一怔,也愣住了:“二人和好了吗?也未必没有可能。” 王子韶忍不住笑道:“元泽兄何必如此过虑?区区一桑充国,就算和石越和好,又能如何?何况桑充国已是石越的大舅子,二人和好是迟早之事。若是吕惠卿能在皇上面前扳倒石越,到时候不如顺便把桑充国一齐除去,不知省却多少麻烦,免得他那份报纸天天在那里说这不好那不好的。” 王雱心里实在觉得王子韶思维简单,忍不住出言讥笑道:“除去桑充国有何用?还能除去有富弼在背后支持的《西京评论》吗?连唐坰这种人都开始办报纸了,桑充国这种人,可以利用,不可以硬来。否则偷鸡不成蚀把米。” “奇怪,石越为何要将这三十余人送到杭州去?”张琥不解地问道。 王雱摇了摇头,笑道:“管他为何,石越尚且自身难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且看吕惠卿和蔡确如何演戏便好了。少去石越在京师碍手碍脚,我们就可以好好做一番事业。方田均税法的推行,会更加顺利。” “军器监改革现在由苏辙在主持,此人一向不是太听话。元泽兄可否向丞相说说,让小弟去工部谋个差使?顺便也好监视苏辙。”王子韶涎着脸说道。 张琥心中冷笑,他知道军器监改革,实际上是个大大的肥差。多少利益关系牵涉其中,经手的物件、银钱,随便捞一点,也不会是个小数目。苏辙持身尚正,那还好说,若这个王子韶进去,那就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了。不过这等事情,他却不会说出来,千里求官只为财,干吗阻别人的财路呢? 王雱却并不知道这些情弊,正待满口答应,突然想起一事,忙改口道:“家父很看重蔡卞的能力,此人能够同时得到家父和石越的器重,实非常人。军器监和工部,只怕都不太方便安插人进去了。” 王子韶不由有点失望,略带酸味地说道:“蔡卞那个黄毛小子吗?”蔡卞十二岁中进士,此时年不过十五,居然同时得到石越的举荐和王安石的认可,在当时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王安石对蔡卞如同对吕惠卿一样,当成自己的弟子看待。而石越不知为何,也对他青眼有加,因此不知惹来多少人的嫉妒。 张琥有点儿同情地看了王子韶一眼,笑道:“蔡氏兄弟同年中进士,和唐棣、李敦敏、柴贵友、柴贵谊是同榜,透过这层关系,让石越青眼有加,也不是难事。听说他兄长蔡京,最近也常在石越门下行走。” “那又有何用?只要石越敢荐他们试馆阁,蔡确和吕惠卿定会找出毛病来。”王雱不屑地说道,“那个蔡京,一看就两面三刀,不是好人。” “元泽兄,你看是否要在《新义报》上,轻描淡写写上几笔?石越年纪轻轻,做到宝文阁直学士,已经是异数,怎么还敢援引党羽?”王子韶酸溜溜地说道。 听到“宝文阁直学士”这六个字,带着“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三经新义》编撰、《新义报》主编……”这么一长串官衔的王雱,心里就觉得不舒服,不过石越总算去掉“翰林学士”了,否则他一听到这个官衔,真就如同有根刺堵在心里一般。似乎是为了消去这种不快,王雱故作潇洒地挥了挥手,道:“不用去理会了,现在就让吕惠卿和蔡确闹吧。” 张琥捋着几缕胡须,得意地笑道:“嘿嘿……明日石越叩阍之后,大伙去城外相送,我也颇想看看吕惠卿和蔡确与石越相别之景。这时候,我们何苦去惹这个麻烦?” 第五节 夏季并非是一个辞别的好季节。 雨停之后,已经连续几日烈日高照,因为集英殿中放着几块大冰,因此较之外面,自是凉爽得多。甫一出来,石越几乎有了从空调房出到街道外的错觉,一时间几乎忘记自己身处公元十一世纪末叶的中国。 细细回味刚才的召见,年轻的皇帝眼中似乎流露出一丝不舍之意。帝王的权威与尊严,纵然让他把这丝真情压抑住,却也免不了在言词之中流露出关爱之情。石越并不太担心自己的命运,因为吕惠卿眸子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欲望,与他平时温文尔雅、机智善辩的形象相差太远,自己现在未必会是吕惠卿的主要对手吧?石越有点讽刺地想道。不过这时候他也没有精神思考太多问题了,因为天气实在是太热了。他忍不住有点担心娇弱的妻子能不能在这种酷热中远行,也许把她留在开封更明智,只是梓儿有时候实在比他想象得要固执…… 一边用手绢擦着汗一边胡思乱想的石越,这时候深深体会到统治阶层的好处——他只盼着快离开禁中,回到马车上,喝一口酸梅汤。不过事情总是不能遂人愿,眼见快到东华门了,天知道为什么竟然会在第二道横门前碰上那个黑黑瘦瘦的老头——王安石没事上东华门这边来做什么? 心里暗叫倒霉的石越,迫不得已也只好上前行礼,强打精神说道:“石越拜见丞相。” 王安石似乎也没有想到会碰上石越,不过一转念就知道定是来陛辞的。欠身把石越扶起,王安石好久以来第一次细细打量石越:头上并没有如一般的官员一样,戴着乌纱幞头,也没有戴官帽,而是如古人一样插了一根玉簪把头发束起来,显得格外的英气——这种装束习惯,倒和自己儿子完全相反。王雱也不喜欢戴头巾幞头,但他却喜欢把头披散,而石越总是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肤色已没有三年前那么白净,浓眉之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却是光芒内敛,并无那种慑人的气势;嘴唇轻抿,并没有留胡须,这个爱好也挺像自己的儿子,到底是年轻人!身上穿着一袭紫色丝袍,腰束玉带,右腰侧挂着金鱼袋。石越的衣服并不如一般的宋人一样,以宽松简约为尚,反倒略裁剪得紧身,更显英气勃勃。 王安石平时既不太注意自己的仪容,也不太关心别人的穿着,这时候才猛然发现,石越浑身上下,和普通人的穿着打扮乍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不同,可略一仔细端详,竟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和常人相同。他心里一动,似乎觉察到什么,却一瞬即逝,这时候却也不便多想,口里很客气地应承着:“子明不必多礼。” “方才下官去政事堂告辞,恰逢丞相不在,只向韩相公他们告辞了,不料在此碰上丞相。”石越虚伪的笑容,极具欺骗性。 王安石点点头,问道:“这是陛辞出来吧?” “是。正欲往东门外,有同僚在那里设席饯行。”石越这是想溜。 但王安石却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依然很和气地问道:“子明此次是初次出守地方,皇上交代了不少事情吧?” 石越怔了一下,不知道王安石吃错了什么药。他心念一动,说道:“皇上并没有说什么,倒是下官依然深以明岁灾旱为念,又有一些国事,向陛下进了三策,希望能于国家有所裨益。” 王安石也略怔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石越如此固执,但他今日心情却似乎格外的平和,竟然只是淡淡一笑,道:“子明倒真是固执,你我同殿为臣三年,很可惜从来没有过深谈。此次子明出守外镇,再会不知何期!” “下官岂敢和丞相谈学问?丞相的大作,下官大抵都拜读过,非下官所能及。”石越半真半假地说道。 “哈哈……若子明不配和我谈学问,天下似乎没有人可以和我谈学问了。子明的佳作,我也是全部拜读过的。可惜三年之间,竟白白错过,可叹,可叹。” 石越越听越觉得奇怪,不由打量王安石几眼,暗道:“这是当我永别给我送行呢,还是‘拗相公’吃错药了?”嘴里却不过诺诺而已。 王安石表情颇为奇特,似乎是犹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略带严肃地说道:“子明,某家有一事不解,不知子明是否可以坦诚相告?” 石越心里暗暗称奇,道:“丞相但有所问,敢不尽言。” “嗯,我很想知道子明为何坚信明年必有旱灾?按理说,梦中之事,真假难料,而子明如此坚持,必有原因。” 石越顿时吃了一惊,心中这才知道王安石是真的精明。不过他在此时相问,未免又透着政治的幼稚,石越别说不能说,便是能说,亦不会对自己的政敌坦诚相告。 “此事谁又能肯定?不过防患于未然罢了。” 王安石倒是出奇的坦率,苦笑道:“此事风险如此之大,岂能是防患未然就可以轻率开口的?子明既不肯相告,我也不便勉强。不瞒子明,此事若放到另一个人身上,我便要怀疑他是故意阻碍新法。” “丞相明鉴,下官绝无此心。” “这我自然知道,子明和那些徒知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流俗之人,毕竟不同。三年前读君之著述,我就明了,否则三年之前,便不能容子明侧身朝堂之列。”王安石言语之中,带着几分傲然。 石越再也料不到王安石和自己说出这种话来,看看王安石的神色,绝不似作伪,他不禁说道:“以丞相之明,自能知下官之心与丞相无二,都是为了百姓河山。但是下官所不解者,似司马君实、范纯仁之辈,何尝不是为了百姓河山,丞相奈何不肯相容?” 王安石苦笑了一声,道:“彼辈便是存了好心,奈何学问迂腐。司马光精通各朝典故史料,却不知变通,范纯仁不及乃父多矣,他们又如何可以与子明并论?若是他们如子明般,虽然不是全然同意新法,却能拾阙补遗,于新法多有补益,某何至不能相容?子明今日虽然出外,他日却必定会坐上今天我的位置,到那时候,子明才知道此辈徒有虚名。他们今日不能助我,他日亦不能助子明。” 石越心里虽然不能尽然同意,却也只有默默不语。 “子明少年得意,锦衣玉食,民间利弊困苦,难以尽知。此次出外,一定要四处走动,不必以官场逢迎为意,把时间花费在交游之中。皇上以漕司、仓司、知州三职付予子明,便是希望子明可以不必把时间用在逢迎往送之中,可以四处巡视。而生平若有所想,只管在杭州大胆施行,积累经验之后,他日方可行之于天下,以展胸中抱负。我今日为国家理财,施行新法,皆是在地方官时所得,若是一直做京朝官,也不过一俗吏罢了。”王安石语气谨谨,倒似长辈在叮嘱一个大有希望的晚辈一般。 石越这时候才知道王安石和自己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想到自己一开始就利用王安石,慢慢巩固培植自己的政治力量,而王安石对自己却一直没有太大的恶意,心里又有点惭愧又有点感动。又想到二人只要同殿为臣,“相逢一笑泯恩仇”,终究是个幼稚而且风险极大的想法,又不禁有点遗憾。 “多谢丞相教诲。”石越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后生可畏,我又岂能于子明有什么教诲!少年俊杰之中,唯子明、桑充国及犬子三人而已。” “丞相……”王安石如此大反常情,真情流露,石越心中实在不能不感动,他终于忍不住说道:“明年灾害之事,朝议已定,绝不可违。孙固固执难辩,吕惠卿、蔡确于下官多有成见,朝议纷纷,下官几乎为天下之罪人,此时再说,已是徒劳。不过下官向皇上已献数策,他日万一不幸而言中,盼丞相能以天下苍生之念,体惜无辜元元,助皇上通过救灾诸法,则下官受恩实多。” 王安石正色道:“此是何语?若真有灾荒,我岂敢不顾百姓之生死?子明尽可放心。” “另有二事,下官亦曾与皇上言及,但恐到时朝议反对者太多,皇上不能采用。丞相若能嘉纳,亦是大宋之福,百姓之幸。” “哦?却是何事?” “下官陛辞,向皇上上三策,其一为救灾;其二则是下官料定王韶此后必有大胜。王韶统军严明,深知羌人之情,又有勇气,本是不可多得的良将,有他在西边,诸夷心服,不敢妄动。但是本朝成例,一旦王韶大胜,羌人略平,必有大臣向皇上进言,召回王韶,酬以高官。这是防备边臣之意。下官以为此时王韶一旦回京,边事必有反复,在荡平玛尔戬,彻底平定熙河之前,万万不可召回王韶。” 王安石叹道:“子明所说虽然有理,但是只怕……” 石越心知宋人防范边臣,几乎草木皆兵,当下也只是默然,半晌方继续说道:“第三事,是下官听说交趾不稳,现在朝廷正在四处用兵,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边境知州以为交趾小国可欺,为求边功,必定有人进言求对交趾用兵。今日国家之患,在西北与东北,交趾小国,胜之不足以偿所失,败则颜面无存。何况国家财政本来紧张,同时与两国开战,更是大忌。下官已向皇上进言,交趾现在可抚不可攻。待李家归服,幽燕光复,再徐图之不迟。” 王安石点点头,悠然叹道:“之前以犬子与子明相提并论,今日方知,犬子不及子明多矣。子明但可放心,交趾必不至于再兴边事。” 石越见王安石点头答应,心中不由大喜。他知道大宋之事,只要“拗相公”和皇帝都答应了,基本上就定了,这时连忙拜谢。 王安石忍不住取笑道:“公家之事,有何可谢之处?难道就你石子明一心为国的吗?” 石越这时几桩心事勉强放下,倒似乎天气都没有这么热了,笑着拱手告辞道:“丞相,下官先告退了,不便让臣僚久等。” 王安石微微点头,也拱手说道:“我就不去相送了,子明多加珍重。” 第六节 给石越饯行的酒会,就在东城汴河之外的一个山坡上举行。石越将从汴河坐船,东下扬州,再转道杭州。石越本来想低调出京,所以才让白水潭的师生先一日出发,但是盛情难却,此时也只好让司马梦求等人护着夫人先行登船,自己带着侍剑前去赴会。而潘照临按着事先的商议,留在京师“照顾”石越的义弟唐康。 当石越赶到之时,不仅韩绛、吴充、冯京、王珪、曾布、苏辙等人都来了,王雱、吕惠卿、孙固也赫然在列,比较显眼的,只有御史中丞蔡确没有来。 所谓的饯行,无非是赋诗壮行,叮嘱道别之意。韩绛因为和石越平时交往不多,这时甫登相位,石越就又要出外,官场之人,就算心里恨得要死,脸上也是嬉笑如故,何况他一向深知赵顼的心意,知道石越前途无量,哪里愿意和石越结怨?所以才不惜以次相之尊,亲来送行,更是请来几个歌女,唱着石越的曲子词,以为助兴。 “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渺茫。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 王雱手持金樽,走到石越跟前,假惺惺地叹道:“子明此去,可惜汴京城中,再无知音。” 石越不怀好意地笑道:“元泽何出此言?似吕吉甫,非君知音乎?一向听说元泽兄有横戈荡平诸夷之志,奈何今日竟然效小儿女状?” 王雱干笑几声,道:“子明责备得是,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那就先饮此杯,为君饯行。”说罢一饮而尽。 此时吕惠卿也微笑着走了过来,笑道:“我无德无能,哪能敢充元泽的知音?天下也唯有子明能配。不过以子明的才华,声闻宇内,倒真说得上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子明此去,多多珍重才是。”说到后来,虽然脸上还勉强带笑,声音却已哽咽。他如此神态,看得侍剑暗暗纳闷:“都说吕惠卿欲置我家公子于死地,怎么竟如此舍不得我家公子,似是多年知交好友一般?” 石越心里暗骂,却不能不佩服吕惠卿这份拿得起放得下,装什么像什么的本事。昨日白水潭三十余师生东行,吕惠卿亲自骑马在岸边送出十里,待这些师生船只走远后,又派人快马沿岸追上,赠上三十多把雨伞,道南方多雨,恐众人未备,特意送上。倒比石越更透着几分关心,惹得白水潭那些送行的学生回校后,纷纷都说吕惠卿爱惜人才,不愧“贤人”之称。 石越虽然知道吕惠卿虚伪,却也半分发作不得,否则倒显得自己气量不足了。因此尽管知道对面这个家伙心里恨不能置自己于死地,却也不得不笑着应酬,道:“多谢吉甫关心。” “子明此是第一次去江南之地,一定要为皇上爱惜身体。路途不可太赶,以免过于劳累,便是子明受得住,夫人也受不住,因此不妨缓缓行之。三个月到任,时间尽是来得及的。”吕惠卿强忍着眼泪,拉着石越的手叮嘱道。他这么一做作,便是连韩绛也不能不佩服他了。那些官品稍低,不知内情者,更是以为石吕二人,关系不同寻常。 石越见众人都点头附和,也只好随声答道:“不劳吉甫与诸位大人牵挂,在下理会得。” 吕惠卿又道:“这几天天气酷热,坐在船中,更是闷气。我知子明必无远行的经验,因此着人准备了一些避暑与旅途必备之物,已让人送到船上去了,或有用得着之处。” 饶是石越在官场之中混了三年,也没有碰上过吕惠卿这样的人物,他几乎是苦笑着道谢:“多谢吉甫如此关心。” 吕惠卿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道:“虽然说子明此去,是为天子牧守一方,又能造福一方百姓,三年任满,皇上必有大用。但是毕竟自此之后,有很长时间再不能听到子明的清音,以后又有谁能在朝堂之上,为介甫丞相补阙拾遗?为朋友则是诤友,为天子则是诤臣,唉,子明一去,再也听不到新奇的议论了。于私心,我的确是希望车轮四角,多留一留子明,然而子明之身,竟已是皇上的、朝廷的了;为了公心,我却是希望子明在杭州能有一番作为,造福一方百姓!” “吉甫大人说的是,我辈见识不及此处呀。”除了少数官位较高者,许多职阶较低的官员,都不禁要点头附和,私声窃语,以示赞成。 王雱和张琥见此情景,实是大出意料之外,对视一眼,张琥轻轻用手在王雱手心写下“可惧”二字。王雱脸色已是微变。去了一个石越,新法的路上,说不定这个吕惠卿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这时只听吕惠卿带着几分慷慨说道:“君将远游,子明非常人,惠卿不敢以常礼相送。为君引歌一曲,以为壮行!”说罢击掌数声,便有仆人送上一把古筝。 吕惠卿轻引筝弦,便闻亢亢之声。 “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别路追孙楚,维舟吊屈平。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他的声音清朗而略显低沉,一首唐诗之中的惋惜与赞赏之意,让他演绎得淋漓尽致,连石越都不禁要为他叫好。若不是还保持着几分清醒,也许石越自己都要怀疑吕惠卿竟不是自己的政敌,而的的确确是惺惺相惜的故交知己! 吕惠卿一曲奏罢,划弦而断,长叹道:“此曲不复弹矣。”这酷暑炎热之中,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石越同众人再次道别珍重,带着侍剑翻身上马,又回顾众人一眼,抱拳道:“众位大人,后会有期!下官就此告辞了。” 说罢也不回头,驱马往码头而去。 第七节 七月。 辽国大熊山。 当时在位的辽国皇帝,叫耶律洪基,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被称为辽道宗,是辽国历史上倒数第二位皇帝。作为一个君主来说,他绝对称不上一个明君,但是同样,他也并非无能之辈。这一年他三十九岁,即位已经十五年,在这十五年当中,耶律洪基最大的爱好,便是打猎。他甫一即位,便信任皇太叔耶律重元,加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后来耶律重元谋反,耶律乙辛平叛有功,即加封魏王,事无大小,皆得专决。而身为皇帝的耶律洪基本人,则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用于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围猎。这位皇帝,将辽国的“四时按钵”制度,发扬得“淋漓尽致”。 萧佑丹有几分无奈地看着骑在名为“飞电”的骏马之上、兴高采烈地射杀一只只野兽的皇帝。自从出使南朝归来之后,他心里一直就有深深的忧虑。身为皇后萧观音的远亲,他心里非常明白太子耶律濬现在的处境。太子今年十六岁,再过两年才能成人,正式出掌大权,到那时候,耶律乙辛的权势,真不知会是什么样了。现在国内大小事情,几乎都由耶律乙辛一人说了算,有时候连皇帝都不需要通知。唯一能与之对抗的,也就是后族萧家几百年来的势力,但是皇帝对耶律乙辛非常的信任,根本听不进任何话语。 他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个十六岁的少年。耶律濬长得非常的清秀英俊,可能是更像他母亲的缘故——萧观音是辽国所有皇后中的异数,她诗词歌赋,无所不通,一手琵琶绝技,号称“天下第一”。契丹自从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以来,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皇后。太子耶律濬兼得父亲的英武与母亲的清秀,是很多魏王反对者心中的寄托,包括萧佑丹在内,都知道皇帝是不能劝说了,只有等待耶律濬快点成人。从南朝回来后,萧佑丹每次看到耶律濬,都会想起南朝那两个年轻的君臣,他经常在梦中惊醒!被震天雷那种巨大的声响和石越那冷酷的笑容所惊醒!满朝的君臣,都还以为宋廷依然是真宗那种软弱无能的皇帝在位,都以为可以每岁安享岁贡,时不时再恐吓一下宋朝的君臣,就能让契丹人永远在北方称王!自从澶渊之盟以来,大辽国的君臣,早已把宋人对燕云十六州的企图,当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朝廷当中,只有自己和太子知道,这件事情,不再是一个笑话。也许魏王耶律乙辛也是知道的,不过他现在心里想的,恐怕是怎么样登上九五之尊的大位吧。 耶律濬读过石越的所有著作,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是辽国宫廷的斗争远比宋朝要残酷血腥。夺位、叛逆,自从契丹建国以来,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胜利者能够主宰天下,失败者满门皆死——这是血的法则。所以这个太子深深明白,自己的地位一直有无数人在觑视,而值得信任的臣子中,萧佑丹算是一个。他从宋朝一回来,耶律濬立即和他谈论宋朝的种种,辽国的贵族们,都对石越充满好奇……当他从萧佑丹嘴中听到石越对燕云、辽东的野心之时,耶律濬几乎是立即意识到:自己在国内与国外,都已经有了强劲的敌人! 虽然他意识到也许遥远的汴京中那两个年轻的君臣,可能是自己最危险的敌人,但是现在来说,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他首先是要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不被动摇。 “濬儿,射那只獐子!”耶律洪基大声喊道。 耶律濬这才发现一只獐子慌不择路,窜到了离自己几十米远的地方。他也不及多想,摘弓搭箭,羽箭如闪电般射出,正中獐子大脑。几个武士见太子射中,欢呼一声,跑过去捡了猎物,抬到耶律洪基面前,禀道:“陛下,太子勇力惊人,一箭竟然将獐脑射穿!”这些武士也不禁非常吃惊,毕竟耶律濬只有十六岁而已。 “果然是朕的好儿子!”耶律洪基跳下马来,拍了拍耶律濬的肩膀,以示赞赏。 “儿子这是遵父皇的教诲,契丹的男人,一定要是能够上马打仗的男子!” “说得不错!我就是怕你被你母后带坏了,所以才把你带出来,若是你去学着作诗画画,日后和那些南人一样,必然坏我契丹大事。”耶律洪基笑道。 萧佑丹听到这父子的对白,却不免又喜又忧,喜的是太子尚还得宠,忧的是皇后似乎不太讨皇帝欢心。自古以来,皇后若不受宠,太子能安其位的,虽然不能说没有,却总是不多。 正在患得患失之际,远远一人身披重甲而入,高声喊道:“报——” 萧佑丹移目注视,他知道此人叫萧忽古,本是原西北路招讨使耶律萨沙部将,能够披重甲跃驼峰而上,耶律洪基特意招他为护卫,宠信有加。这时只听萧忽古说道:“陛下,南院大王耶律哈哩济遣使来报,道南朝王韶军前月攻克河州后,降羌忽然叛变,王韶不得不回师平叛,现在不知所踪,细作有言其全军覆没者。” “好!”耶律洪基听到这个“喜讯”,不由喜动颜色,“让那些羌人给南人一些苦头吃吃,他们必能安分许多。” 耶律濬和萧佑丹对望一眼,两人心里都不由流露出一丝苦笑,心知天下事哪能这般如意,这不过是没有证实的消息。不过这时节,却也不敢扫耶律洪基的兴趣。 萧忽古也不置可否,只继续报告:“敢问陛下要不要接见使者?” “不必了,赏了他让他回去就是。”耶律洪基挥挥手,就准备继续上马打猎。 萧忽古却似没看见一样,又道:“又,陈国公、参知政事张孝杰遣使来报。” 耶律洪基不耐烦地说道:“又有何事?” 耶律濬和萧佑丹心里却不由紧张起来。张孝杰是兴宗年间的状元,辽国汉人最得耶律洪基宠信者,和魏王走得很近。他又有什么事来报告? “有两件事,一是乌库德寽勒统军上报,道部人杀节度使叛乱!” “这是什么大事!让魏王分兵进讨!另一件呢?”耶律洪基根本不以为意。 “遵旨。另一件事,是南京来报,之前南京连续数月不雨,蝗虫四起,近日得报,道归义、涞水两县蝗虫已飞入宋境。”萧忽古报告事情,永远是公事公办的语气,若换上别的臣子,必然大赞一番耶律洪基的圣德,张孝杰言事的札子上,便有十分之九的话在干这件事情。 耶律洪基听到这个消息,哈哈大笑,喜道:“妙极,妙极!” 辽之所谓“南京”,便是北平。若说那里的蝗虫曾经让耶律洪基困扰过,只怕没有人会真正相信。但是蝗虫能飞入宋境,让宋人也苦恼苦恼,耶律洪基却是免不了要龙颜大悦的。他见耶律濬脸上没有高兴之色,忍不住笑问道:“太子可知此事妙在何处?” “让祸水南流,自是妙事。” 耶律洪基大笑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蝗虫南飞,朕料定南人明年必然大灾,到时候灾民聚集,朕再集师二十万于边境,遣一使者至开封,让宋人割地赔钱,宋人内忧外患,必然不敢不从。本朝不费吹灰之力,又得土地又得钱粮,正好补上今岁蝗灾的损失。真是天助大辽!”耶律洪基越说越是得意。 耶律濬和萧佑丹却已是忧形于色,又不敢直言,只能顺着耶律洪基的意思赞道: “父皇英明!” “陛下英明!” 第八节 七月份辽国蝗虫入境的事情,却并没有及时反馈到大宋朝廷。 地方官员不知道朝中曾经发生过一场重大的讨论。蝗虫这几年来几乎年年都有,只要为祸不大,便没有人上报。官场常态,本是报喜不报忧。 七月份的宋廷,赵顼忧心的,是突然失去一切消息的王韶军——当然,也许现在实际上有消息了,只不过传到京师来,必有延时。此外,自石越走后,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京师滴雨不降,也已是铁一般的事实——这样下去,石越预言极可能成真,而这一季的收成,算是没有了。赵顼对此充满了担心,王安石和几个宰相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不要一年,甚至不要一年,老天爷就似乎已经在验证石越的话。但是每个人心里,都存着一分侥幸:也许明天会下雨。现在的情况,虽然对生产会有影响,但并不致命——没有人愿意去想,等到“致命”的时候,是不是有点迟了? 潘照临心里亦不禁苦笑。六月份的时候,时不时下着小雨,在雨中讨论旱灾,的确缺少说服力,没想到一个月过去,天象就表露得如此明显!如果改成这个时候说旱灾,很多人心里只怕就会相信了。不过说什么都迟了,石越此时,已经快到杭州了。 自从石越离开汴京之后,新党们一时间变得非常活跃,又是吕惠卿提请在各路增设钱监,多铸铜钱,又是王雱提出重划行政区域,又是详论方田均税法……整个朝廷似乎在自欺欺人地忙碌着。 潘照临留在京师本来负有重要的使命,但现在看来,他自己都有点怀疑这个使命有无必要。 现在京师的气氛,的确有点怪异。就算是连一向充满活力的白水潭学院,这时候也因为接近毕业考试与期末考试,加上悼念大学者周敦颐逝世,变得非常安静。秦观有一次甚至嘲笑说:“现在白水潭学院唯一的声音,就是建造钟楼的声音。” 一边想着这些事情,潘照临一边跨进一间酒楼,酒楼外有一面旗子,绣着“唐记迎宾楼”五个大字。 店小二看到潘照临进来,轻车熟路地把他引进一间雅座,显然是熟客了。 “先生,今天要点什么?” “还是老样子。”潘照临眯着眼睛答道,眼角向隔壁的雅座一瞥。 “那位爷已经来了。”店小二压低了声音说道。 潘照临点点头。 店小二不再说话,悄悄退出。潘照临拿起一份《汴京新闻》,慢慢看起来。 和潘照临隔了一个雅座的包厢之内,有两个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交谈。 “公公,听说朝廷最近在诸路增设钱监,家兄想谋个差使,想请公公指条明路。”一人谄笑着说道。 “哎哟,鲁二,你这不是害洒家吗?现在当红的李中尉、李向安、张若水他们,或者还能偶尔向外面的大人说个情。我若是干请,官家非斩了我不可。”一个声音尖声说道,显然是个太监,他口中的李中尉,便是李宪。 “瞧您说的,小人哪敢乱了国法呀。不过都说现在朝廷之中,有王衙内、吕学士、曾计相、蔡中丞四人说话最有用,公公这么疼小的,若能告诉小人和哪个说话最好使,便感恩不尽了。” “嘿嘿,你都打听清楚了,来问洒家做甚?你老哥是想找谁说呢?” “别人我们也巴结不上,王衙内那里,小人可以找人说说。吕学士的两个兄弟,隔上几转找个故交同年说说,也是能的。”这人说话倒是老实。 “这不结了,这两家答应了,哪有事不成的,你问我做甚呢?” “公公见笑了。嘿嘿……这两家也不是轻易孝敬得起的,所以小人才想问公公一个准信……” “依我说,哪家都成。左右小小一个钱监,哪用得着惊动他们两位。” “公公明鉴。”那人赔着笑说道。 “洒家知道你家老兄的算盘,想傍上一棵大树了,以后永久就顺着往上爬。是不是这个主意?” “嘿嘿……有什么事能瞒过公公呀。” “依我看,趁早不用打这个主意。” “怎么说呢?” “俗语所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现在风高浪急,不知道哪天谁翻船。” “还盼明示。” “和你说说也无妨,当初我进宫,还是托了你家老爷子,否则这话我不敢乱说,传出去就是杀头的罪。” “公公尽管放心,小人定不敢乱传。” “依洒家说,王衙内也好,吕学士也好,你家老兄现在只好赌命。这二虎相斗,必有一伤,至于谁胜谁负,洒家也不能未卜先知。” “这……”那人显然有点不相信,“一个是丞相公子,自不消说,吕学士和王相公,不也是号称孔颜孔颜的吗?” “孔颜孔颜……你可知道伯鱼和子路联手害颜子的故事?” “啊?这个……小的读书少……” “嘿嘿……这个典嘛……” 两人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 潘照临把手中最后一份报纸放下,这是新办的《谏闻报》。 “已经走了?” “全走了,先生。”回话的是店小二。 “赏那两个伶人,把他们送到南方去,不可让人知道他们两人和我或者唐家有什么关系。”潘照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小的理会得。” 第九节 吕府。 “哥,你可知道伯鱼是谁?”吕升卿回到家里时,吕惠卿正在和陈元凤闲聊,他和陈元凤随手打个招呼,就迫不及待地向吕惠卿问道。 吕惠卿皱了一下眉头,又好气又好笑,自己这个弟弟真正的不学无术,还不怕丢脸,哼了一声,也不去理他。倒是陈元凤笑道:“伯鱼是孔子的儿子,子思的父亲。” “啊!”吕升卿一下愣住了,“那么伯鱼和子路联手害颜子的典故,又出自哪里?” 这一下陈元凤和吕惠卿全都怔住了。“伯鱼和子路联手害颜子?这个学生倒没有听说过。惭愧。” 吕惠卿却是素知自己这个弟弟的,便问道:“你是在何处听来的村言野语?” “我刚刚在酒楼里听隔壁的人讲话听到的。” 吕惠卿和陈元凤相顾一笑,不由来了兴趣,笑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吕升卿瞥了陈元凤一眼,不肯便说,吕惠卿早知他意,笑道:“履善是自己人,不妨事。” “既是如此,我便说了。”吕升卿也不隐瞒,把他在酒楼听到的对白,一五一十全部学了一遍。话未说完,陈元凤和吕惠卿脸色已然变了。吕惠卿对王安石执弟子礼,好事者说王安石是孔子,吕惠卿是颜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伯鱼自然就是王雱,子路就是曾布,那个太监说的什么,简直呼之欲出了。 “他们真的这么急不可耐了吗?”吕惠卿苦笑着对陈元凤说道,“新法大业未成,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陈元凤道:“恩师,这位伯鱼兄一向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只怕不可不防。” 吕升卿似懂非懂,一肚子的莫名其妙。 “只怕是他人设计离间,亦未可知。”吕惠卿皱了眉毛,依然保持冷静。 陈元凤冷笑道:“恩师只管仁义待人,哪知他人阴险呢。请看这个……”一边说一边从袖子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吕惠卿。 吕惠卿接过来,略略扫上一眼,脸色越发难看。 “这是晋江知县给学生的一封信,他说最近有人在那边打听恩师的家产田地之类的琐碎事,有认得的说此人也在‘伯鱼’门下行走过。”陈元凤缓缓说道,“学生此来,本就是想给恩师提个醒的。” “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别人用这鬼魃手段。”吕惠卿冷笑道,“只不过现在朝中老朽之辈守旧迂腐,能助相公者没有几人,凡事总得以公事为重。” 陈元凤却是知道吕惠卿绝对没有他说的那么行得正。宋代官员都有限田,吕家田地数千亩,早已远远超过规定的数目,而且其中还有许多田地是强买来的。吕升卿、吕和卿受贿之后,便寄往老家广置田地家产,吕惠卿特意关照下,一族人都从中受益。做过晋江判官的陈元凤,自然是知道这些陈年故事要被翻出来,对吕惠卿的影响巨大,因笑道:“虽说如此,但是贵族中人多事烦,若有一二人做事不够周详,被别有用心的人放大,亦不可不防。” “石越前脚刚走,他们便后门操刀。竖子真不足与谋!”吕惠卿长叹了一口气。 陈元凤又说道:“福建路提点刑狱检法赵元琼前日离京,与‘伯鱼’通宵达旦欢聚,外人没有一个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这种种事情联系起来……” 吕惠卿摆了摆手,面有难色,沉吟良久,才轻声叹道:“投鼠忌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时节还能管什么器不器的?那政事堂之位,难道是有种的吗?”陈元凤轻咬碎牙,狞笑道,“不如先下手为强!夫子虽贤,难道‘伯鱼’便清如水吗?” 吕惠卿心如明镜,他知道陈元凤自然是盼着自己早登相位,他作为自己的心腹,便可水涨船高,好出一口一直被桑充国、唐棣等人盖过的恶气。宰相之位,自然是他吕惠卿梦寐以求的,但是此时…… “履善,做事不可冲动,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吕惠卿抬起头来,跃入眼帘的是一幅自己的手书:小不忍则乱大谋! 第十节 从汴河坐船,直抵扬州,虽然一路上淮南东路的官员士子们早已得讯,想要沿途邀请,会一会名满天下的石子明,但是低调而行的石越,自离开汴京后,就没有摆官船的架子,一路静悄悄地顺流而下,倒是非常顺利地到了扬州。然后石越便不肯继续坐船,改行陆路,想要过一番微察私访的瘾。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石越才深深明白自己是中了武侠小说的巨毒——在汴京、扬州这样的大城市倒还不觉得,客栈酒楼遍地都是,但是一出了这些大城市,要找一家客栈,那是纯粹要碰运气。石越终于知道原来古代的庙宇,竟然还有旅店的功能,一路上除了住沿着官道的驿站之外,大半倒是住在庙宇里。 “大哥,为何过了太湖之后,你似乎心事一日重过一日?”韩梓儿终于忍不住相问。石越的眉头紧锁也不止一天了,连司马梦求和陈良,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似在扬州之前谈笑风生的情景。 石越驱马近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也许我只是杞人忧天,妹子不用担心。” “大人,只怕不是杞人忧天。”司马梦求适时泼了一盆冷水。 “子瞻大人应当不至于瞒报灾情,我读过之前的奏章公文,都说两浙路旱灾已经得到控制,本路无一个流民。”石越也不知道是在替谁宽心。 “没有一个流民并不难。两浙路本是产粮之区,自钱氏起,这里太平之世便远长于别处,百姓家家都有余粮,一岁之灾,再加上官府赈济,断不至于有流民的。” “子柔说得不错,何况子瞻大人只管杭州,这里还不到杭州境内。只是自过太湖以来,田地里庄稼稀零,许多的田地干裂,那么灾情就算得到控制,情况也绝不乐观。” “不错。大人,你看那边,若在彼处蓄水,自可以灌溉这一片田地。如此放任,自是百姓已无余力,而官府却殆于组织之故。”陈良一边说一边叹气,若非在马上,几乎要跺脚了。 “大哥,天子既将这一方托付给你,你须得救这一方的百姓。”梓儿一向深信石越无所不能。 “放心吧,不过眼下也只能到了杭州再做打算。”石越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韩梓儿。 其时杭州户口约二十万,石越早先查阅典册,知道全国户口千余万,成年男丁三千余万,平均每户男丁将近四人。而杭州虽然有户二十万,男丁却不到三十万,平均每户不到两人,因此知道此处风俗与中原北方不同,百姓往往以小家小户立业,又民间风俗趋利,富庶虽然不及扬州,却也往往过于北方。石越本以为苏轼在杭州为官几载,据说浚清西湖,兴修水利,简政宽民,颇有治声,唐家在淮浙一带也是经营数年,自己上任之后,便可有一个好的基础,真正有一番的作为。不料人还没有进杭州,眼底所收,已不容乐观。 众人一路行来,杭州城北门终于渐入眼底,官路上行人也渐渐熙攘。司马梦求知道一行人既带着女眷,似石夫人这样的身体,断然耐不得紧赶的,因挥鞭指着前处一酒旗飘扬之处,笑道:“大人,我们不妨在那边歇歇马。” 石越点点头,道:“也好,只不过不要惊扰了百姓。” “我们理会得。”一边约束了家人,一行人便往那个路边的小店赶去。 到了酒旗之下,石越这才发现杭州毕竟不能和汴京比。汴京城外,特别白水潭学院一边,酒楼林立,繁华不逊城区,而这里距杭州城不过数里,却不过简单地搭了一座草屋,沽些酒水给行人解乏罢了。如石越这么一行浩浩荡荡的,别说不惊扰,就算把别的客人都赶跑了,也是坐不下的。 那店主却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江南人物,虽然是市井小民,长得也清清秀秀的。二人见到四五辆马车,外带十数匹人马停在店前,连那些仆役打扮的人,都衣着光鲜,自然知道非富即贵。店主连忙小跑过来,对跑在最前面的侍剑作了个揖,说道:“官人可是要歇马吗?” 侍剑闻言一怔,杭州官话与汴京官话大不相同,他半晌才明白原来这个店主把自己当成了主人,不由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官人,我是书童,来你们这儿,自然是要歇息的,不过……”见惯动则占地数亩、楼上楼下内房外房这样的大酒楼的侍剑,看到这个店子,不由直皱眉。 店家虽也听不懂侍剑的话,但察言观色,便知道自己弄错了,憨憨一笑,不住搓手,看看这一群人,又看看店里坐的客人,脸上也有难色。 这时石越已驱马过来,看了一眼店子,笑道:“贤主人贵姓?” 店主愣愣地看着石越,不知道他说什么。 司马梦求知道他不懂,笑着用杭州话说道:“我家主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苏阿二,官人叫我阿二就是。” “阿二,你不必为难,只须找一两张干净点的桌子,给我家主人坐下就是。坐不下的,你打了酒送到他们手里,倚着马休息一会儿就好,我们坐一会儿便要进城的。” 石越听到二人的对白,笑道:“纯父的越语说得不错呀。” “见笑了,此前亦曾游历至此。这边的百姓,若非士子官吏,十之八九,是不会说官话的,便是听也听不太懂。” 二人说笑之间,苏阿二已经收拾了一张桌子,把石越一行人引到桌边坐了。司马梦求点了几个菜,石越随便吃了几口,便把苏阿二叫了过来。 “这位官人,可是饭菜不合口味?”苏阿二怯道。 石越看了司马梦求一眼,司马梦求微微一笑,道:“饭菜甚好。叫你来只是想问你几件事,你尽管直说,只要不撒谎,完了便赏你。” “官人要问什么只管问便是,小的无有不说的。” “那就好,我问你,今年田地收成如何?” 苏阿二顿时脸色一黯,答道:“哪里有什么收成呢。过节以来几个月没有下过雨,除了沟渠边上的地,六成以上地方的稻苗都干死了。后来下了一点雨,苏大人从淮南买回来‘百日熟’叫我们补种,还是死了一半以上,大伙全指着剩下的那点收成,还不知明年一年要怎么过日子。” “明年,我说店家,你用不着担心。你看这份报纸上说的什么……”旁边一个客商显然是听到二人的对话了,忍不住插嘴说道。 “怎么能不担心呢?报纸上说什么,也不能变成粮食。”苏阿二叹了口气,他倒是见过报纸,倒也并不觉得稀奇。 石越和司马梦求相顾一笑,司马梦求对那个插嘴的人笑道:“这位仁兄,你那是什么报纸?” “我这个是中书省政事堂亲办的《皇宋新义报》。你看这里,说苏大人即将调任岳州知州……”那人洋洋得意地卖弄着。 “啊?”旁边不少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有点坐不住了,“苏大人可是好官,调走了明年的日子只怕更加艰难。你居然还说不用担心!” “哎……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新任知州是哪位大人吗?” “是谁?” “小石学士!” “怎么可能,造谣!” “就是,小石学士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怎么可能来杭州?” “分明是乱说!” 不信任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人涨红了脸,冷笑道:“你们知道什么,乡野村夫!这是《皇宋新义报》的消息,白纸黑字,三个状元公主笔,还会是假的?”一面对石越和司马梦求、陈良远远行了个礼,一面说道:“这三位官人一看就是读书公子,你们做个证,说我说的是假的不?” 石越和司马梦求、陈良三人相顾莞尔。这些人只顾高声争辩,石府的家人、随从、女眷,老成的尚能端正,忍不住的早已笑成一团。 陈良忍住笑,说道:“真假且不论,只是为何说小石学士来了,就不用担心了呢?” 没等此人回答,早有旁人说道:“这位先生可就问差了,若真的是小石学士来了,自然不用担心。小石学士是左辅星下界,要风便有风,要雨就有雨,区区小旱,算得了什么?怕的就是官家怎么肯放小石学士来这东南边远之地!” 石越等人闻言,不禁绝倒。 不料苏阿二也正色说道:“几位官人莫要不信,二十多岁做到学士,就是文曲星也没这般厉害的。” “不错,不但文章学问好,而且还能做震天雷。我听说在汴京演武,当场炸死几百个契丹人,辽主吓得要写降表!”这人一边说一边咂舌,以示惊讶佩服。 石越见到此人形态,再也忍俊不禁,一口酒全部喷了出来,司马梦求和陈良还能端庄,侍剑却早已笑得打滚。那些家人彼此传话,这里面说的话早已传了出去,店外官道之旁,笑成一团。 最先发问的那个人见到这个情景,心知古怪,又听众人说话口音,明明是汴京口音,因试探着问道:“几位官人都是从汴京来的吧?难道这说的是假的吗?” 司马梦求笑道:“我们可不知道真假。只不过震天雷并不曾炸死几百个契丹人便是……”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外面马声嘶鸣,又有人叫道:“还不回避?彭大人驾到,闲杂人等让开!” 石越望了陈良一眼,陈良略一思索,低声笑道:“新任杭州通判倒是姓彭,叫彭简,仁宗朝翰林学士彭乘之族弟。” 司马梦求哑然笑道:“可是‘当俟萧萧之候’的彭乘?” 陈良低声笑道:“正是。” 石越不知道二人说的是仁宗朝的一个典故。彭乘做翰林学士时,有边臣希望回朝见见皇帝,仁宗答他等到秋凉就可以动身了。彭乘代皇帝草诏批答:“当俟萧萧之候,爰堪靡靡之行。”故作酸文,一时之间哄笑士林,被天下人传为笑柄。似司马梦求等人,对这种事情,自然知之甚详,石越却未免要不知所云了。 司马梦求知道石越对这些不太熟悉,笑道:“公子和彭乘相交泛泛,自是不知。若是说到彭几彭渊材,想必是知道的。这三彭正是一族,彭渊材似是族叔。” “彭渊材,可是剃眉之彭渊材?”石越忍不住噗嗤一笑。 原来彭渊材以布衣游历京师,最是有意思的一个人,他和曾布颇有交游,石越自是知道此人。这位仁兄在庐山太平观看到狄青像,大起仰慕之心,竟然吩咐家人把自己的眉毛剃成和狄青一模一样的,为人最是滑稽迂阔。曾布因为他通晓诸国音语,向石越、桑充国推荐,让他在白水潭学院讲博物,他却常常喜欢谈兵事,讲大话。一次和人说:“行军驻营,每每担心没有水,近日我听到一个开井之法,非常有效。”当时他住在太清宫,人家就逼他一试,结果无可奈何之下,这位仁兄便在太清宫四周四处挖井,挖了无数个洞,一滴水也没有出来,让太清宫的道士们哭笑不得;又有一次去某人家里,自夸有咒语驱蛇之法,不料话音未落,就出来一条大蛇,某人便让他驱蛇,他流了半天的汗,被蛇追得到处跑,末了不忘告诉人家:“这是你们家的宅神,驱不得。”于是白水潭的学生每每嘲笑他说:“先生虽然是布衣,却有经纶之志,谈兵晓乐,文章都不过馀事罢了。只是挖井、驱蛇这两件事,实非先生所长。”彭几怒目相向,道:“司马迁以郦生事事奇,独说高祖封六国事不对,竟不在其本传里记载,而在子房传中记载,这是隐人之恶,扬人之美。有这样的好样你们不学,反来说人挖井、驱蛇之事!”如此种种笑谈,往往传遍京师,当日范翔在石越门下行走之时,经常拿来做笑柄,所以石越一听到彭渊材之名,便忍不住好笑。 这种种事情,司马梦求等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一齐笑道:“正是此君。” 石越心里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一来想知道这彭简是不是和他族中二彭一样有趣;二来杭州通判在此一郡,实是要职,任何公文,若无他的副署,都不能生效,实际上是和自己这个知州互不隶属的并列行政首长。因此他也有意打好关系,正欲起身相迎,不料外面竟然传来吵嚷之声,其中还有几个人的哭声。 石越不禁脸色一沉,对侍剑说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司马梦求怕侍剑少年心性,反滋事端,连忙站起身来,道:“让我去看看便是。”整整衣冠,便往店外走去。 待他出得店来,真正大吃一惊!石府所有家人,一个个脸有怒色,张弓搭箭,瞄准一个穿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那边的官兵也已执刀在手,虎视眈眈。 “石梁,怎么回事?”跟随石越来杭州的家人,为首的叫石梁。 石梁走过来,行了一礼,兀自满脸怒容,道:“先生,这个官儿不讲道理,竟敢要我们回避,险些冲了夫人的车驾。那些百姓回避迟了,便挨了鞭子,连我们的人也挨了两下,这是官道上,哪能容这么横冲直撞的!” 司马梦求听到冲撞到石夫人,不由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夫人没事吧?” “没事,小的们护住了。” “嗯。”司马梦求放下心来,冷冷地喝道:“让我们的人把兵刃放下,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又不是贼匪,怎么敢和官兵动兵刃?” 石梁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顶撞,策马过去,高声喝道:“收起兵器!” 石越府上,一向由潘照临管治,御下颇严,这时既然传下令来,众人心里虽然愤恨,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得依言收起兵器。 那边那个官员却以为这边毕竟是怕了官府,不禁脸上又有得意之色。不料司马梦求却不理他,只冷冷对石梁说道:“石梁,府上的规矩,你懂是不懂?” 石梁这时才醒悟自己做的事犯了规矩,跃下马来,跪倒在地,道:“请先生恕罪。” “你保护夫人,本没有错。不过事情既然过去了,就应进来通报,居然敢和官兵对阵,你好大的胆子!家有家规,要么你自己认罚,要么把你开革了,你所作所为,与石府无关。你自己选吧。” “小的甘愿认罚。” “那好,来人啊,先把石梁给我绑了。”司马梦求喝道,便有两个家人过来,把石梁给捆结实了,拖到一边。 那个官员看到这边做作,摇头晃脑地笑道:“你倒是个明白人,既然你如此知情识趣,只要把这个没法没天的小子交给本官,本官看在你是个读书人的分上,也不为难你。” 司马梦求抱了抱拳,笑道:“不敢请问这位大人名讳。” “大胆,我们家大人名讳也是你问的?你眼睛瞎了,看不见吗?还是不识字?” 司马梦求冷笑一声,找到仪仗中写有官职的牌子,果然是“通判杭州”…… “原来是彭大人,失敬了。” “哼。”彭简骑着马上,眼睛望天,微微抬了抬手,以示还礼。 “彭大人冲撞本府车驾,想来我家主人不会见怪。只是如果一直骑在马上,不肯下马,只怕多有不妥。”司马梦求彬彬有礼地说道。 “冲撞你们的车驾?”彭简再也想不到司马梦求说出这样的话来,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两个字,眼睛往那边马车望了一眼——四轮!汴京来的,姓石——彭简几乎吓得从马上跌了下来。他慌忙翻身滚下马来,问道:“可是石学士尊驾在此?”虽然说通判可以与知州抗礼,但是像石越这样的知州,只怕不在其中。 司马梦求依然客气地笑道:“不敢,我家大人在里间小憩,不知道这位大人官甫……”刚刚问话被人驳回,这时候他明明知道,却又依然客客气气再问了一次。 彭简焉能不知其意,满脸通红,臊道:“适才多有得罪!下官通判杭州彭简,拜见石大人,烦请这位先生通报一声。”说着抽出一张名刺,恭恭敬敬地递给司马梦求。 “好说。”司马梦求接过名刺,走进店中,不多时候便折了出来,把名刺还给彭简,笑道:“我家大人说,今日在此相会,多有不便,明日到官邸再会不迟。” 彭简讷讷收起名刺,抱拳道:“还盼先生代为转致,今日实是无心之过,下官改日必当登门谢罪。” “彭大人不必介怀,些些小事,一笑便可。只是我家大人有一句话要转告彭大人。” “请说。” “亲民官若不亲民,有负此称。为官者不可使百姓惧之如蛇蝎。” 彭简满脸通红,说声“受教了”,便率众悻悻离去。 这时候这个小酒店里,已是静得能听下一根针落下的声音。传说中的左辅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件事足以成为许多人一生的谈资。苏阿二慌得手足无措,倒是有个客人提醒道:“店主,石学士来你这店子吃酒,这是你几世修来的福缘,还不快求一幅墨宝?” 有客商立时说道:“我这里便有文房四宝——” 石越这时候想溜,实在是来不及了。这些市井小民殷切的眼色,实在让人无法拒绝,但是自己这“墨宝”若真的留下来,不免又要成为杭州士林取笑的对象,思前想后,知道逃不过这一劫,也只能咬咬牙,勉强提起笔来,留下了他在杭州的第一个印记:“仁者爱民”。 而石学士知州杭州的消息,也随之传开了。 第十一节 十日之后。 杭州所辖州县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齐聚九思厅,一个个交头接耳,等待传闻已久的新任知州石子明到来。 这个石九变自到杭州后,即刻颁下命令,九天之内,不见任何官吏,第十日在九思厅召见所有官员。这九天之中,除了苏轼为他接风和替苏轼送行两次宴会中能见到他的身影外,别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各官员所送“薄礼”,他却一并“笑纳”了。想到这里,彭简安心不少,毕竟得罪石越这样的人物,绝非他愿意的。为了挽回双方的关系,彭大人一咬牙,赠出价值五千两白银的礼物,特别是一大堆给石夫人“压惊”的东西,更是费尽心思。不过记得那个司马梦求收礼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彭大人未免又有点放心不下。 通判如此,其他各个官员大抵差不多,谁也不知道这个负天下盛名的石学士是什么样的脾性。巴结好了,以后自然鸡犬升天,若是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怕以后仕途也会加倍的艰难吧?俗话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不知道石大人要向哪里烧了。 巳时钟声响过之后,身穿紫袍,腰悬金鱼袋的石越,笑容满面地走进大厅。众人连忙参拜,石越笑着一一见礼,自彭简以下,张口便能叫出每个人的官职表字。寒暄半晌,众人这才落座。石越又特意走到一个二三十岁的官员面前,抱拳笑道:“张大人,别来无恙,不料在此相遇。”此人正是监两浙路盐税的前御史张商英,他和石越交情泛泛而已,不料石越竟然又特意和自己打招呼,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也抱拳说道:“石大人,别来无恙。” 石越点点头,走到厅首位置上,朗声说道:“在下奉圣命,牧守杭州,日后还盼能与诸位同僚同心协力,治理好这一方土地人民,上不负皇上重托,下不负百姓之望。今日便在此略备薄酒,邀诸位大人前来,一来是大家见个面,略表在下思慕之情;二来却是有一件大事,要与诸位大人商议。” “不知是何等大事?”彭简心里有点不舒服了,心道:“虽然你是知州,但若有大事,怎可不和我商议?” 石越转过身,朝彭简微微笑道:“彭大人不必着急,稍候便知。我们先上酒菜,吃完之后,再谈正事不迟。”说罢击掌三声,便有仆人把酒菜端了上来。自石越以下,每人桌上,各有糙米饭一碗,无盐无油青菜一碟,再加一大碗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石越闹何玄虚,石越却不答言,只说声“请”,便坐了下来,端起糙米饭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一口饭,又把青菜往那碗水里一浸,原来那却是一碗溶了一点盐的水,青菜这么一沾,才算是略带咸味。石越自己吃完,往众人看时,却只有张商英、李敦敏、蔡京全部吃完了。他原来风闻蔡京吃东西最是讲究,不料吃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他居然也甘之如饴;李敦敏默不作声,张商英脸上却略带冷笑——此外诸人,或者略略动了动,或者根本没有去碰。 石越把脸一沉,寒声说道:“诸位大人是觉得本官请客太过于寒碜吗?” “不敢……” “既是不敢,为何不吃?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浪费粮食,死后要下阿鼻地狱的。”石越冷笑道。 “这……”富阳知县刘非林壮着胆子说道,“回大人,这实在有点难以下咽。” “嘿嘿!”石越脸色已沉得如九九寒冬之冰,“皇上是九五之尊,九重之内,若知道百姓受苦,便会忧形于色,经常吃不下饭。” “圣天子天生仁爱,此我朝百姓之福。”众人齐声颂道。 “以皇上九五之尊,尚能为元元罢膳,诸位大人吃一吃各位治所之下的百姓们平日所吃的东西,焉有难以下咽之理?咱们杭州的百姓,还有许多未必能有这么一顿吃呢。”石越一边说,一边把眼光投向彭简。 彭简自生下来,何曾吃过这种东西?但是他既不愿意公开得罪石越,这时候也只好咬咬牙,拼命把这一碗糙米饭给吞了,心里已是把石越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众人看到彭简也吃完了,心知眼前摆的便是砒霜也得吃了,一个个心里骂娘,苦着脸硬生生吃下这顿饭。 石越待众人全部吃完,这才笑道:“诸位大人,味道如何?” “还好,还好。”刘非林习惯性地随口答道。 石越冷笑道:“既然还好,那么只须我们杭州治下,还有百姓吃这种东西,那么每月十五,本官便请诸位来这九思厅,领略一下百姓们的家常饭菜。” 众人不禁叫苦不迭,有人心里已是暗骂富阳知县:“刘非林,多嘴的猪。” 不料刘非林却丝毫没有自觉自己多嘴,道:“石大人,若是我富阳县没有百姓吃这种东西了,总不能也叫我来吃吧?” “那当然,若是你治下的百姓不用吃这种东西了,那么刘大人来的时候,你桌子上摆的东西,应当会可口得多。” 张商英笑道:“如此倒是公平,这个饭,应当有个名目,便叫‘亲民饭’如何?” 彭简心中虽不乐意,不过此时饭也吃了,乐得做个好,也笑道:“石大人这个主意果然不错,这也是与民同苦的意思,各位大人心里万不可怨怪的。” “岂敢,岂敢!”众人言不由衷地应和着。 “既然众位大人都深明大义,那就再好不过了。”石越正色说道,“本官在汴京之时,以为杭州是富庶之区,虽然春夏有旱灾上报,公文邸报,却都说已经控制了,不料到杭州之后,才发现远不是这么一回事。诸位大人,今日汴京之安危,全仰仗于东南之漕运,朝廷的粮食,全指望着淮浙蜀三地供给。两浙路大旱,是能动摇国家根本的大事呀!” “回大人,旱灾其实已经过了,现在也已下雨,应当不至于有大事。”刘非林倒是个老实人,心里想什么说什么。 “这几日我调阅了各县案卷,又遣人分往各县查访,各县补种‘百日熟’,能够成熟的不到一半。请问各位大人,到明年收成时为止,百姓的口粮要如何保证?明年的种粮,又要如何保证?灾害之年,只靠青苗法又如何能解决问题?” “这……”杭州的大小官吏们,一时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石越却是知道这些官员们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是接了前任的烂摊子;有些人却是自以为自己马上就要三年任满,以后的事情不关己事;有些人则是得过且过,只需百姓不造反,自己并不算有罪过…… 石越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座的官员,众人都把眼皮垂下,不与他对视。当他目光落到富阳县刘非林身上之时,刘非林却满不在乎地笑道:“石大人,别的县我不知道,富阳县只需大人一纸公文,许我开常平仓,这些都不是难事!”他话音一落,立即有不少人随声附和,点头称是。 石越一边打量着众人,却见座中不过彭简、张商英、李敦敏、蔡京三四个人不动声色,蔡京脸上更是微露讽刺,石越心里不由对这个“历史上”著名的奸臣刮目相看起来。本来他以为蔡京不过是以书法文才得到宋徽宗的宠幸,加上勾结童贯,所以才能擅权,因此心里虽然不愿意因为一个人目前还不存在的历史就把他打入另册,但是说到重视,蔡京在他心里,根本不能和蔡卞相比。但这时开始,他却不能不加倍留意起此人来。 “自古大奸大恶之人,必有大智大勇。”石越一边心思转动,“岳不群的这句话,自有他的道理……”一边却是离席走到刘非林面前,冷笑道:“刘大人,你们富阳县常平仓现在实有余粮三百石,你想靠这三百石余粮去救济百姓?本官就给你这一纸公文,你可有办法?” “三百石,怎……怎么可能?” “你是富阳县知县,不知道常平仓里有多少余粮?”石越一边说,一边从陈良手中接过一本账册,扔到刘非林桌上,“还要请刘大人过目!” 刘非林和众官员哪里知道,这十日之内,石越以常平使的身份在杭州建府,悄悄调了一些平素得到苏轼认可的小吏,加上从唐家临时借来的几十个账房先生,从杭州开始,重新清查两浙路常平仓的账目。结果发现仅仅账目上的存粮,就已经少得让人不敢相信——其中因为以前青苗法借出去没有收回的,“依法”挪作他用的,救灾用的——这几项几乎便把现在统计出来几个州的常平仓储粮耗光了,余下的那点粮,别说救灾,连给老鼠吃都不够。石越又派人去悄悄检视,发现有不少州县,更是有官员把常平仓的储粮借出获利,实际储粮又不及账目的一半!可笑杭州至两浙路大小官员,自以为天高皇帝远,又以为这里素是产粮之区,一个个想当然地以为粮仓的粮食,必然不少。这时候石越把统计出来的各县的账簿一一分发到各县知县的手中,而给彭简一份总册,众人脸色立时都变得难看起来。 特别是册中详列的账目储粮几何,实际储粮几何,在座官员,没有私借常平仓牟利的,十无一二,这时哪里还能坐得住?若石越是一般的官员,只怕众人早已打好回去写弹章,构陷长官的主意了。偏偏石越又是天下都知道的大红人,这个事实,总算压住了不少人心中的蠢动。 九思厅内,此时静得只听见翻动账册的沙沙声。 杭州通判彭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常平仓账目与实际的亏空,他只怕要占一大部分。若以常理而论,他并不受知州节制,但是石越在账册上用的印,却是提举两浙路常平副使的大印,这个印,却算是他的上司了。 “本官本来想的主意,却是平常,不过是‘以工代赈’四个字。用常平仓之余粮,雇用受灾百姓,修水利,建驿道,恢复生产。不料这常平仓所余之粮,却未免是过于触目惊心了,因此召众位大人前来,一起想个主意,总得把这个难关过了。”石越回到座位上,徐徐说道。 “除去常平仓,州县还有备三年用度之钱吧?”刘非林飞快地瞥了石越一眼,小声说道。宋朝财政上也是行强干末枝之策,各州县钱粮,都是计算好只留三年用度甚至一年用度,多余的全部转往京师。杭州毕竟也算富庶之地,特别是唐家等大商家在此设商行之后,棉布行销天下四海,单单是商税,已经很是可观,因此三年用度之钱,的确也不算太少。 但是他不说还好,一说更有不少愤恨的目光投来。常平仓的粮食都能借出,政府的储钱,贪污的,挪用的,拿去放高利贷的,更不知道有多少,而且钱上面的账目,更加好做手脚。 “嘿嘿……”石越干笑几声,目光逼视着刘非林,厉声说道:“备三年用度之钱,你富阳县有吗?” 不料刘非林这时却并不示弱,朗声道:“三年之钱是没有,朝廷诏令救灾、修水利,已用过不少。苏大人在时,浚清西湖,重修六井,虽然是惠民之举,也是要用钱的。州府也因此向各县借调过一些,借据尚在,大人可以查证的。” 石越见他如此,倒不由一怔。他本意并不是想打贪官,现在首要之任务,还是恢复生产。天下承平已久,清廉的官员不能说没有,但官员们绝对是鱼龙混杂——贪污腐败毕竟是无论民主或专制都不能彻底解决的问题。他就算用自己的威权压得属下暂时清廉,但是只要他前脚一走,后脚必然死灰复燃,这种人治下的清廉,意义相当有限。至少以轻重缓急而论,现在的确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他不过想借此一面威慑群僚,让他们对自己有所畏惧;一面引出自己的办法来,以减少反对之意见。 他见刘非林倒还磊落,微微一笑,借势转换话题,道:“本官自然是信得过刘大人和众位大人的。” 众人心里暗骂:“只怕未必,要不然如何派人偷偷查常平仓?”可是听到石越这么一说,知道他至少暂时无意追查,心里也可以把心放下一会儿,算是略略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刚刚出完,却又听石越朗声说道:“不过本官也希望众位大人信得过石某才好。在下给众位大人十天的时间,各位把本县钱粮,受灾情况,恢复生产状况一一如实报来,若有良策,亦可附上,只需不加隐瞒,有什么事情,本官都替大家一一承担了。不过若是有人有所隐瞒,他日被本官知道,那便是祸福有命,还请自求多福。” 第十二节 “此次多亏了二叔帮忙。”石越笑着亲自给唐甘南敬上一杯茶,一边温言说道。 唐甘南连忙站起来,忙不迭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一面小眼珠溜溜地打量着知州府内石越的客厅,很宽敞的大厅,陈设得很雅致,完全是苏轼之前的布置,没有改动分毫。十天前当石越差陈良问他要人的时候,他二话不说,便把最好的账房给派了出去,作为一个商人,他自然知道石越对唐家的意义。 “此次请二叔来,一来叙叙旧,二来是有事想请教二叔。”石越自己回座坐了,笑着望了司马梦求和陈良一眼。 司马梦求笑着点点头,对唐甘南说道:“大人本来想用州县储钱去外路买粮,再以粮食为工钱,招募百姓兴水利,修驿道,恢复生产。托杭州大小官员所送礼金的福,去两淮福建路买早熟稻种的队伍已经出发了,但是买粮食的事情,却不免有种种顾虑。一来财力不足,算上运粮路上消耗,回来后也不过杯水车薪;二来以两浙路产粮之区,大人一上任就出境买粮,只怕会有种种议论,也不可不防。唐二爷在杭州已久,熟知种种情弊……” 唐甘南听他说完,立时笑道:“其实不必出境买粮。两浙路并非无粮,各地士绅大族,藏粮之多,只怕大宋无出其右者。不过是他们不肯出卖,有些人就是想坐待高价罢了。” “二叔可有良策?” “子明,此事我也没有办法。士绅豪族的势力根脉连结,上可通天,下可入地。他们既然不肯贱卖,谁又有办法让他们卖?除非出他们想要的高价,可那样一来,和往外地买粮,花费上也就相差无几了。” “哼!”石越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冷笑道:“国家还有‘和买’之律,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个上天入地之法。”所谓“和买”,就是政府以强制性的价格购买百姓的物品。 “万万不可,大人。”司马梦求和陈良几乎是同时出声劝阻。 “有何不可?理在我这里,怕他们何来?还是杭州两浙,有什么了不起的皇亲国戚?” “大人,天下士绅皆是一家,兔死狐悲,狐伤同类。大人方上任地方,如果强买士绅的粮食,必然让天下人侧目。万一激起大变,悔之莫及。如今羽翼未成,就算是得不到士绅的支持,也断不可招致他们的反感。那样做是因小失大。” “纯父说得不错,大人是为了百姓,百姓还不领情呢。山野草民之是非,便是当地德高望重士绅所讲之是非。和买之令,出自朝廷则可,出自大人则万万不可。” 连唐甘南也说道:“司马先生和陈先生所言不错,此事还当慎重。实在不行,子明还可以往各地钱庄借点钱,明年大熟,就可以还钱了。这件事并不值得大动干戈。” 石越闻言不禁莞尔,果然无商不奸,唐甘南明知自己断不能赖唐家的钱,这时放心借钱给官府生息,还能卖个人情给自己。他正待说话,抬眼却瞅见一个门房拿着帖子站在外面,便招手说道:“进来吧。” 那门房连忙应了,快步走进客厅,递过帖子,说道:“钱塘尉蔡京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石越皱了皱眉毛,说道:“请他进来吧。” 第十三节 身着宋朝低级官员服饰——绿色官袍的蔡京走进客厅,给石越见过礼后,又和司马梦求等人一一见礼完毕,这才侧着身坐在下首宾客之位。 石越打量着蔡京的仪态,见他身体修长,须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身绿袍并不太新,却是洗得极干净,往那里一坐,倒真是个美男子。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个著名的奸臣,心里却也不禁起了几分好感。因见他嘴唇微动,欲言又止,便笑道:“元长此来,必有教我之事。” 蔡京连忙抱拳说道:“不敢。不过下官确有一点想法,想向大人讨教,不知道是否可行。大人名闻天下,能谋善断,下官也好从中有所长进。” 石越明知道这等话不过是乖巧的谀词,却也颇觉顺耳,笑道:“元长不必谦虚,请说无妨。” 蔡京又抱拳行礼,方说道:“那就恕下官放肆了。” “那日在九思厅,大人摆亲民宴后,下官大胆揣测,料得如今州县府库银钱,必然所余无几。大人心存爱民之念,上欲报效皇上,下欲体惜元元,既然牧守一方,如今万事,以下官之浅见,必是要从恢复生产开始。唯百姓安居乐业,温饱无虞,方可兴礼义教化。” 石越见他侃侃而谈,所谈尽中心事,不禁点头赞许。 蔡京得到鼓舞,精神更振,继续说道:“而要恢复生产,如今却先有两难,一是钱粮不足,二是境内无粮。下官见识不及大人万分之一,自然知道这种解决之法,大人必然早就胸有成竹。不过下官回去后,仔细思索,却也有一得之愚,特不揣冒昧,来向大人请教,不知是否可行……” 石越此时已略知蔡京实非无能之辈,因此也知道他既然敢来陈说,必是有良策,否则自暴其丑,他必不肯为。所谓向自己请教云云,却是不敢居功之意。他正为此事而苦恼,不料立即有人来献策,不免喜出望外,因说道:“元长有何良策,但请说来。若是有用,便是大功一件。” “下官以为,杭州境内,并非无粮,而是士绅有粮不肯出卖,而要坐沽高价。如若是要买粮,若出境买粮,一来财力不支,二来恐有无知之辈议论。无知者只说大人治理地方无方尚不足道,就怕有居心不良之人,说杭州本是产粮之区,而大人往外路买粮,广蓄粮草,是有非常之心,虽然圣上圣明,却也不可不防。” 他这番话说得众人悚然动容,石越几人,却也没有想到还有这种可能。 “那么依蔡大人之见,是不能出境买粮了?”陈良忍不住问道。 蔡京微微一笑,说道:“不是不能,是不能买得太多,而且事先须向皇上奏明。” 陈良疑道:“若是不多,又济得何事?” “下官有一策,不仅府库缺钱粮之事可以高枕无忧,连出境买粮一事,也可省了。” “哦?愿闻其详。”石越对蔡京的观感不禁又有改观,自己和司马梦求、陈良研究了几天没有结果,连唐甘南这样的老狐狸也束手无措,他竟然可以轻易解决? 蔡京站起身来,走到唐甘南面前,笑着问道:“请问唐员外,两浙路的商家认为利润最大的行业,是什么?” 唐甘南略略想了一会儿,说道:“这却不少。出海贸易、棉布、丝绸、瓷器、香料是比较大的。”他却漏说了一样,正在建设的钟表行,无疑也是利润很大的行业。 “哦?没有了吗?” “恕我孤陋少闻了。” “茶、盐,这两样在唐员外眼里,竟然不算是利润最大的行业吗?”蔡京不禁有点奇怪。 唐甘南笑道:“茶、盐一向是官府专卖……”他说到这里,不由一顿,已经是知道蔡京想要做什么了,便是石越、司马梦求、陈良心中也差不多明白了。 “不错,茶、盐一向是官府专卖,而行商购买茶、盐也受到严格的控制。若是大人下令,三个月之内,出售今后三年杭州茶场、盐场的茶、盐之全部配额,若想购买者,只能用粮食平价来抵换,单是昌化县紫溪盐场一处,所得粮食,便已相当可观。如此外地行商,自然会乖乖押着粮食入杭换得茶引、盐引,而杭州之士绅、商人,哪里又肯让这个机会被外地人独占?” 唐甘南笑道:“若真是如此,只怕我也想来分一杯羹。”就算他这种豪富巨商,对于茶、盐的利润也会垂涎。 “不仅可以如此,大人甚至可以下令,允许百姓用粮食购买三年煮盐权,只需限制盐产量,这样一来,下官敢保证杭州境内,没有一个士绅能不动心。而三年之后,开发好的盐场又可收归官府,此官民两便之事。” 石越此时已是频频额首,心知若行此策,区区赈灾恢复生产的钱粮,决然不在话下。连唐甘南也兴高采烈,如果石越采纳此策,他们唐家就不会稀罕那盐引、茶引之配额了,非得竞标开发一个盐场不可。陈良却没有这般高兴:“新开盐场倒勉强还可以请中书三司同意,但卖掉诸盐场、茶场三年配额,这是相当于预支三年的盐税、茶税,如今一次用尽,日后欠缴朝廷的税款如何偿还?别说御史们不会放过,便是三司使也会追问,丁吃卯粮,须三思而行。” 蔡京不料被陈良浇了一盆冷水,不禁有几分没趣,只好拿着眼去偷看石越的神色。却见石越沉吟一会儿,说道:“此亦不可不虑,纯父你的看法呢?” “学生以为可行。至于盐税、茶税,日后再想办法便是,非常之时,不能事事尽求善美,子柔说出来了,咱们以后记得想办法,便不怕了。” 石越笑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日后之盐税、茶税,我自有办法。”一面又向蔡京笑道:“元长果然是干练之才,日后前途无量。本官亦会向皇上推荐。” “多谢大人栽培。”蔡京得到石越一言,忍不住喜动颜色。 第十四节 虽然知道这件事最后的通过,不免还要得到彭简和张商英等人的同意,但是石越以宝文阁直学士的身份,身兼漕司、仓司之职,牧守杭州,虽然在围绕着中书政事堂的竞争中,看起来并不那么顺畅,但是到了地方上,却是十足的威势压人。地方官吏若没有铁硬的后台,谁又敢和石越争短长? 果然不过几日之内,不单张商英毫不迟疑地同意,连彭简也爽快地答应布署。他这时哪里敢去得罪石越半句,虽然对石越如此专断独行,心里颇为不快,但是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和自己的乌纱帽过不去,委实没有必要。 让司马梦求看过之后,石越便吩咐侍剑用火漆封好写好的奏章,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天已微亮,几只蜡烛,都快燃到了尽头。司马梦求告了退,回房小憩,石越吩咐完侍剑盖好印信,安排差人送往京师,自己这才起身,走到走廊之中,享受拂晓的清风。 一面向皇帝说明情况,一面在杭州大小州县的照壁中贴满告示,如果一切顺利,那么至少目前的难题就可以解决了,接下来要思考的问题是什么呢?把这些钱粮用到哪些工程中才是最好的呢?水利也是一门学问,沈括远在京师,自己看来只能依赖地方上的人物,也许把那些老农叫来,一起商议一个对策,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而这之后呢?这之后我在杭州又应当做些什么? 石越又沉浸在对未来的思索中…… “大哥。”梓儿轻轻把一面披风搭在石越肩上,一面轻声说道:“外面风大,还是进屋吧。小心感了风寒。” “妹子,你还没有睡?”石越吃惊地望着妻子。 “我昨晚看这本书,太深奥难懂了,结果睡着了,是方才突然醒来的。”梓儿略带娇羞地掩饰着。 石越用披风把她裹入怀里,接过她手中的那本书,赫然竟是欧几里德的《论音乐》! “这本书是哪里来的?”石越吃惊地问道,“是阿旺带来的吗?” “不是,是我哥放在铁琴楼里的。我见阿旺喜欢,就送给她了。她说见到了,可以多少联想到家乡,一面又译成中华文字给我看,你看这里是她译的。”韩梓儿仰起小脸,轻声答道。她眼中能看到石越脸上惊喜、兴奋的神色,她委实是不能明白,一本根本看不懂的小书,为什么会值得石越这么兴奋。 “没错,就是这样!百年翻译运动,我可以翻译,加速交流!”石越兴奋得有点语无伦次。他紧紧抱着韩梓儿,使劲地在她小脸上亲着,一面大声说些韩梓儿根本听不懂的话语。 “我能带来的东西有多少?但是如果我提前把希腊、罗马、阿拉伯的文化引入中国,让他们在中国交流碰撞,中国不乏有智慧之人,这岂不比我在那里写什么‘石学七书’要好得多?”石越心里早已经沸腾开了! “妹子,你真是我的福星。”石越又狠狠地亲了梓儿一口,抬起头来,对着东边太阳将升时炫红的天空,高声说道:“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我要亲手开始中国的百年翻译运动!这件事情一旦开始,历史前进的方向,就会彻底改变。我接下来的使命,就是保护她渡过最脆弱的萌芽状态!” 韩梓儿依偎在石越怀中,如石越那么伟大的理想,实非她所能理解,但是她却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依偎的这个男子那颗心脏跳动的声音。 第十五节 杭州的早晨,非常的温柔。 曹友闻挤在一面照壁之前,仔细读着官府发布的告示、抄录的朝廷邸报以及《皇宋新义报》,这种地方,一向是大宋各地方的“新闻发布中心”,还有专门的差人和好事者,在旁边大声诵读。曹友闻到了杭州后,本来是想去高丽的,不料父亲突然得了急病,不得已只能在家静养,而一切事务,便交给了曹友闻打理。他并不知道司马梦求和陈良已经入了石越的幕府,只是在白水潭学院养成的习惯,让他每天必然看报纸,并且到照壁这里了解当天的新闻。 “宝文阁直学士礼部郎中权知杭州军州事石谕杭州军民……” 一道告示跃入曹友闻的眼帘:为了募款赈济灾民,恢复生产,石学士决定预售杭州所辖盐场、茶场三年产盐、产茶,并公开竞标拍卖盐场开发权,只是所有款项,一律要用粮食或者粮八钱二的比例支付。 “石山长果然名不虚传。”曹友闻在心里感叹道。 “公开竞标拍卖却是何物?”旁边一个穿着湖丝袍子的胖子高声问道。 “你不会自己看吗?这下面有解释。”旁边人没好气地说道。 “我……我……”那胖子涨红了脸。 曹友闻知道他肯定不识字,忍不住笑道:“所谓公开竞标拍卖,这石大人告示上说的明白,是所有想买盐场开发权的官民都先缴纳三百贯定金,然后聚集一堂,对盐场进行叫价,价高者得。如果叫了价最后不想买,三百贯定金罚没,并另有处罚,如果没有购买,那么三百贯定金依然退回。” “这样倒是公平合理。”那个胖子感激地望了曹友闻一眼。 “石学士是左辅星下凡,哪里能不公道?何况这样做,也全是为了杭州的百姓。”有人以先知先觉的口气很不屑地对胖子说道。 曹友闻不禁莞尔一笑,对胖子抱拳说道:“这位仁兄不必介意,石学士这样做,正是要示人以公正,这是告诉某些奸商,你们没有必要行贿官府了,也不必请托关系,就凭价格来竞标便是。” “正是,正是。”胖子忙不迭地点头,“若是天下官府都这么清廉公平就好了。” “那只怕难了点。石学士可是五百年一出的人物。老兄若是有意,不如回去打点打点。竞标可是要用粮食的,若没有粮食的话,还不知道那些地主怎么样哄抬粮价呢,而竞标的粮食却只能是平价。”曹友闻笑着对胖子说,他自己倒不用担心,曹家有满满几仓粮食,只需粮八钱二,他相信区区一个盐场,不在话下。 那个胖子一怔,说道:“若是如此,在竞标之前,粮价岂不是反而会居高不下?谁都知道盐场之利呀。” 曹友闻笑道:“老兄,你不会去外路运粮进来吗?粮价再高,也不过是外地粮价加上运费了。从两淮沿运河运粮,从福建走海路运粮,都不算太麻烦吧?何况如果价格涨得太高,石学士不会坐视的。” “就是呀,到时候借几个人头来示威,也未必没有可能。”旁边有人半开玩笑地说道。 胖子点点头,抱拳对曹友闻说道:“在下姓甫,大号甫富贵。这位官人仪表不凡,想来不是一般人物。” 曹友闻抱拳回礼,笑道:“我和甫兄一样,也是做点小生意。小姓曹,曹友闻,表字允叔。” “原来是曹兄,在下来杭州之前,听就杭州有三大船行最有名,曹、唐、文,特别曹家有位公子,就是石学士做过山长的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不知曹兄可否相识?”其实曹家本来是排名最后,根本不可能和唐家相提并论,唐家单是机户织棉一项,便可以抵曹家全部收益,船厂、贸易行遍布杭州、明州、泉州、广州等口岸,真正是富可敌国,岂是曹家可比。不过这胖子却是故意抬高曹家罢了。 曹友闻自是知他有意结纳,也笑道:“不敢,正是区区。” “原来真是曹公子,失敬、失敬。” 旁边有人听他们对白,若说曹家,倒也平常,但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却也不能不让人高看一眼。众人立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向曹友闻打听石越的相貌行止,曹友闻措手不及,几乎被吓得拔脚欲跑。幸好此时有个差人拿来一张告示,贴上照壁,然后提着铜锣用力一敲,“铛”的一声,大声吆喝道:“石大人有令,凡懂治水利、知农桑者,可以揭榜拜见,若是建议采纳,赏钱三十千。”曹友闻见众人注意力又被吸引过去,顿时松了一口气,哪里敢再停留,连忙溜之大吉。 刚刚走出两条街,忽听有人在背后喊道:“允叔。”曹友闻回头望时,不禁大吃一惊:“子柔兄?” “你如何来了杭州?纯父他们还好?” “此事说来话长,先找家酒楼坐下慢慢说,纯父几次想去找你,不过以为你已去高丽,加之事务太忙,总不得机会。不料竟是在此巧遇。”陈良一边说,一边和曹友闻走进路边一家酒楼。 两人刚一落座,曹友闻又忍不住相问。陈良也不隐瞒,便把分别后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末了笑道:“如今子云、仲麟已经释褐,前途不可限量。我和纯父便在石大人幕府参赞,允叔若是有意,我相信石大人一定会折节下交的。” 曹友闻笑道:“众位都能有机会成就一番事业,我也替你们高兴,不过男儿不可中道而改其志。” “如此也不敢勉强,不过我相信允叔非一般的商人可比,他日石大人若有事相托,还望不要推辞才好。” “石山长高居朝堂,有何要用我的地方呢,子柔说笑了。不过若然有那么一天,小弟断然不敢推辞便是。”曹友闻笑道。 “如此便好。” “那个公开竞标的方法,可是纯父的主意?”曹友闻对这件事颇有兴趣,既然碰上石越幕府中人,哪里能忍住不问。 “这是石大人的意思。大人远离庙阙,行事不能不慎,这是示天下人以公正的方法。”陈良笑着解释,其实他也有所隐瞒,石越根本是害怕有御史弹劾他假公济私,种种措施不过是为了收受贿赂,或者帮助唐家谋利,为了堵住京师里政敌的嘴,石越才想到了公开竞标的办法。但是这些话,却是不可能和曹友闻说了。 “真是别出心裁,这两天尽是听说石山长设亲民宴等等事迹,杭州百姓都传为佳话。” 陈良微微一笑,颇有几分自豪地说道:“日后必然有更多的佳话流传。石大人数日后将接见所有大食商人,以及和大食商人有往来的中华商人,想来曹兄也在受邀之列。” “这却是为了何事?” “你再也料不到是为了什么事情……” 第十六节 石越接见所有在杭州的大食商人与外贸商行的地方,是在西子湖畔的西湖学院大讲堂。 西湖学院单从建筑物的规模构建上来看,比起白水潭学院占地更宽,建筑更加不惜工本:学院正前,跨湖架桥,桥旁荷叶,清风袭人,更有大小几座凉亭,点缀其中,让人置身其中,脱然忘俗。大讲堂也是傍桥而筑的一座建筑,宽长皆是三百步左右,朱墙之外,左右竟是荷叶的海洋,石越一见之下,不禁连连感叹江南人之匠心,果然与中原不同。那些商人到此,竟有自惭形秽者。 在几年经营之后,西湖学院已经毫无疑问成为两浙路最大的学院,学院的《西湖学刊》也颇具声望。这次石越守杭,卫朴等人追随而来,执天下学问牛耳的白水潭学院第一线的主力教学力量加入,更让西湖学院实力大增。此时白水潭十三子依然在斯,学院既由这些激进的学生所主持,而协助的苏轼也是最洒脱不羁之人,因此西湖学院的风气,竟是比白水潭学院还要开放。石越要借他们的大讲堂接见商人,若在白水潭,只怕教授联席会议会一点面子也不给就否定了,而西湖学院却满口答应,丝毫不以为异事。 不过更觉得奇怪的是那些装束奇异的大食商人。杭州并不是大宋最主要的对外贸易港口,因此杭州的阿拉伯商人,远远不及泉州与广州,主要的夷商不过七十余人。这些人自入中国以来,官员们态度各异,或者满脸不屑,不齿与言,视他们为禽兽一般的野蛮人;或者笑容可掬,却明摆着是想要收受贿赂,他们的笑容,是为了银钱而发。像石越这样,一次齐聚所有商人,在一所著名的学府接待,那是谁也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听说这位石大人,是中国皇帝面前的红人,是中国最有权势最有学问的年轻人,他把自己召来,究竟会有什么事情呢?众人都不免心怀惴惴。曹友闻也是非常的好奇。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甫富贵居然也在被邀之列,而且就坐在自己的旁边。他想来想去,杭州著名的与夷人通商的商行中,似乎并没有姓甫的一家。甫富贵见到曹友闻,却是非常的兴奋,不住地嘘寒问暖。 石越与一般官员的作风都不相同,他并没有让众人久等,所有人刚刚坐定,立即就有人清着嗓子大声喊道:“石大人驾到——”话音落下,又有一个人用夷语喊了一句什么,曹友闻却识得那个学生,是在白水潭学院风头甚健的袁景文。他连忙中止了和甫富贵的寒暄,随着众人一齐站起,迎接石越的到来。 石越在彭简、蔡京、司马梦求、李治平等官员幕僚和西湖学院山长教授的陪同下,走进大讲堂,在上首居中坐了。众人之中,李治平等学院教授习惯于此,倒不以为意,彭简却未免有几分不自在,忍不住忸怩不安,而蔡京以区区钱塘尉的身份与会,也让他觉得奇怪。 “诸君请坐。”石越环视全场,朗声说道,“今日本官召诸位前来,实是有要事相商。” 自古以来,官为虎,商为羊,老虎与羊又有什么好商量的?听到石越说出“要事相商”,下面的商人便有一大半不安地扭动身子。 “本官久闻黑衣大食是西域之大国,物产文明,相俦于中华,不知在座的,谁是黑衣大食臣民呢?” 这些阿拉伯商人,有些来华日久,本已略通中文,又有袁景文翻译,听到石越竟然夸赞黑衣大食可以与中华相提并论,不免大吃一惊。一向以来,华夏文明都是高高在上,哪里肯平等待人?而彭简等官员与一些西湖学院的教授学生,心里却都不免要不以为然了。 当时阿拉伯世界一分为三,在伊比利亚半岛者为白衣大食(后倭马亚王朝),在北非者为绿衣大食,在中东者为黑衣大食。以地域远近而论,自是黑衣大食与中国更近,因此在座的阿拉伯人,十之八九是黑衣大食之人,此时便又纷纷站起,举手示意。另有少数夷人,或者是绿衣大食人,或是久居中华的犹太人,脸上不免就有不平之色。 石越却不可能顾及这些人的感受,见在场的人大部分都是阿巴斯王朝的阿拉伯人,心里更加高兴。他轻轻击掌,便有一些差人出来,给每个商人分发数张写满了字的纸。曹友闻接过手中的几张纸一看,只见上面竟然密密麻麻全是书目,他略略一看,有、、《天文大集》、《动物志》、《金色格言》、《逻辑学》、《地理学》、《几何原理》、《解剖学》、《定律》、《波斯列王记》、《卡里莱和迪极》……所有闻所未闻之书目,达百余部之多。而在书目之旁,另有一种弯弯曲曲之夷文所标书目,似乎便是这些书目之夷名。他自是不知道这是石越绞尽脑汁回忆起来的古希腊、波斯著作,包括医学、星象学、天文学、哲学、数学、物理学、文学等各个领域,从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托勒密这样的著名人物到玻菲利、阿波罗尼罗斯这样相对不那么出名的人物,几乎要把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译成阿拉伯文字的各种著作一网打尽了。只是阿旺毕竟不过是一歌女,她从中文译回阿拉伯文字,却未免水平略逊,很多书名和原书之阿拉伯名相距甚远,害得不少大食商人要极尽猜谜之能事。 “本官自幼好学,喜欢博览群书,曾听一西域回鹘商人言道,黑衣大食曾有数位哈里发,极崇文教之功,自极西庾那诸国译介诸贤之书为大食文字书稿,前后历有百年。这百年所译之书,大抵便是这几张纸上的书目了。本官当时便立下心愿,要将这几位贤王所译之书,延致中国,再译成中华文字,供我大宋皇帝御览……”听到石越说到这里,彭简不由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石子明这么费心尽力,原来是想讨好皇上,嘿嘿,这种大事,我彭简也不敢落后的。彭大人立时精神大振,认认真真听石越继续说道:“……恰好天子遣本官牧守杭州,而杭州又有众位黑衣大食之臣民,这是上天叫本官了此心愿。因此烦劳诸君在此相会,助本官一臂之力。书单上所列诸书,各位若能罗致,送交西湖学院,只要裁定为真本,每本书本官赠予白银五十两,一人若能献上八十本,两年之内,杭州市舶司不收他分文关税!” 石越此言一出,底下立时一片哗然。当时阿拉伯帝国黄金五百年虽然已过去,但是文明之花并未遭到太大的破坏。虽说印刷术不及中华发达,而大宋也严禁印刷机器出口、工人出境,但是手抄本之流传,毕竟也不在少数。搜罗八十本书并不容易,但是也不会太难,却可以免除两年关税。那些拥有几条船的商人,此时心里已经盘算如何去买那些书了。 有一个夷人立时站起来,学着中国人的样子向石越长揖为礼,用夹生的官话说道:“石大人,我们不是黑衣大食人,如果可以献上八十本书,也能一样免税吗?” “当然可以!并且本官将在西湖学院建西夷译经楼,在各处发布榜文,凡是通达华文、大食文字者,可揭榜入译经楼译书,每月俸银十千钱,一切食住由学院供给。待书译成之后,本官进献皇上,别有封赏,而其后由印书坊颁行天下,译书者皆可署名其上,随书而流传千古!” 曹友闻听石越所说诸事,隐约感觉似乎背后皆有深意,而目光更是长远。但是他毕竟限于所见,哪里又能知道自己所参与的这次会见对中华有什么样的影响!他只是觉得石越所说之事,其实与自己这些中华商人无关,不知道把他们也一同召来,又有何事。而见识更差一层的,不免觉得石越爱书成癖,白白便宜那些夷人许多关税钱。只不过便是彭简也知道,御史们绝对不会拿这个弹劾石越,因为就算弹劾,也不过徒为石越增添一个佳话,皇帝与中书,最多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然而接下来石越所说的话,却如平地惊雷一般,让彭简与曹友闻心惊肉跳:“此外,本官在此公布一事:本官已向朝廷荐钱塘尉蔡京蔡大人为提举杭州市舶司,一年之内,将造三十艘战船,组成船队,保护商船通往南洋诸国之安全。凡本埠欲与海外贸易之商行,皆可交纳一定之保护费用,跟随船队前往……船队之建成经费,亦有赖于在座诸君之资助……” “万万不可,石大人,万万不可!”石越话未说完,彭简已经吓得脸色苍白,惨无人色,连声制止。 石越转过头,望着彭简,从容问道:“彭大人,有何不可之处?” “私建军队,形同谋反,守臣掌军,大违祖制,这是灭门之罪!石大人万万三思!”彭简激动得手舞足蹈,似乎想拼命制止。毕竟这件事情,如果他不表明态度,一定会牵连到他身上。 “私建军队?”石越一脸疑惑,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笑道:“彭大人不要误会,这三十艘战船,其实是商船,本官不过是下令市舶司不仅仅要征收关税,管理贸易,同时也要主动去贸易。蔡大人已经算过,一年快的话,往南洋往返两次,利润可达百万贯,慢的话往返一次,亦可得数十万贯,有这些收入,茶盐税引之缺,便可补上,同时亦可顺便招致夷商,说明本官奖励贸易之意。” 彭简惊魂稍定,颤颤地问道:“那为何要建战船贻人口实?” “彭大人有所不知,海上盗贼甚多,既是官府之船,就要有一定之武力加以威慑,因此这支船队,还需亦军亦商。且官船去往南洋诸国,就要扬我大宋之国威,示皇帝陛下威加四海之武功,若非战船,不免为夷人所轻。”蔡京向彭简揖了一礼,代石越答道。 其实造成战船,根本还是为了找个借口让外贸商人们出钱,毕竟现在府库根本没有本钱去建大船。建三十艘大船,加上招集水手,平时供养,那笔开销是相当惊人的,不让商人们出点血,怎么能尽快挣回就要预支掉的三年盐茶之税?不过这些话,当着众商人的面,是说不出口的。 “这……这……总是不妥,石大人,千万要三思。”彭简心里是绝对无法安心的。 石越笑道:“彭大人不必担心,本官必会请旨。若有干系,本官一人承担,绝不连累彭大人就是了。” 他口头说得轻松,心里却也是惴惴不安,不知道皇帝和朝廷会怎么样处分这件事情。其实司马梦求已经谏过这件事情了,当时石越倒是慷慨得很,回道:“事有可惧者,有不可惧者,若事事皆惧,则一事无成。”而司马梦求也实在想不出上哪儿找一笔钱来补上三年的盐茶之税,只好勉强同意。就为此事,石越写了几封奏章信件,分别递呈皇帝、王安石、冯京等决策人物,盼望能得到支持。 而蔡京心里,却也充满着紧张、兴奋之情。他明明知道这件事情风险极大,弄个不好,他和石越就会一起被弹劾个永世不能翻身,却依然顺着石越的思路帮他想点子,因为他知道一旦成功,他必然成为石越的心腹,又为国家打开巨大的财政来源,循此之蔓,一路上爬,前途真不可限量!在他眼里,那支船队实在是一条从杭州钱塘尉通往汴京禁中政事堂的金光大道! 第十七节 汴京城。大内。 赵顼身着明黄的龙袍,坐在偏殿中小憩。 刚刚在崇政殿亲试武举,一口气点了文焕、薛奕、吴镇卿、段子介等七人武进士及第,亲授左侍禁;田烈武以下二十余人武进士出身,依例都授右侍禁之职。这是赵顼登极以来第二次亲试武举,熙宁三年,他曾经亲取康大同为武状元,那时并无半点疑虑,但是今年的武举,却让几个主考官十分伤神,众人意见不一。原来文焕、薛奕、吴镇卿、段子介、田烈武五人,若论武艺弓马,兵法阵图,竟是相差无几,根本分不出高下来。权枢密副都承旨张诚和龙图阁直学士张焘,虽然异口同声,说这五人都是良将之才,但对于谁高谁下,却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而试文辞之时,田烈武文理稍拙,自然难以进士及第,其他四人,竟又是相差无几。吴镇卿本是文进士,段子介是白水潭的学生,文焕、薛奕是武学学生,四人的策论各有所长,让主持文试的刘攽、黄屡等人又争执不下。最后不得已,只好把这四人并列一纸,请赵顼亲自裁断。 这四人之间,本来就已经难断高下,不料到了崇政殿殿试,王安石又为田烈武大抱不平,说道:“武进士要文词何为?能武艺、通兵法、晓阵图足矣。田烈武是功臣之后,当赐武进士及第,以示朝廷奖励死节之意。”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枢密院官员群起反对,张诚立即反驳:“丞相所言诚为至理,然不在武举之前定下制度,考试之后再为此言,如何示天下以公正?”赵顼当然不可能知道张诚不惜得罪王安石,实是因为张家与文家世代交好,而他亲自主持武试,自然心里明白若论武艺,这些人中,倒是田烈武最高,这时若用王安石之策,那么田烈武只怕就不是“进士及第”,而是“进士及第第一名”了。他觉得张诚说得在理,最终还是没有采纳王安石的意见,只不过为了照顾王安石的面子,便把田烈武放在进士出身第一名,又亲自下令,编入殿前司捧日军,而以文焕为第一名进士及第。 这么着一天下来,年轻的皇帝身子已略觉疲惫了。他毕竟是个太平天子,整日养尊处优,哪里比得上马背上的皇帝身体好?他父亲宋英宗的身体就不太好,留给赵顼的朝廷,又有处理不完的国事,加上一直无子,不免又要格外努力,即位不过六年,年纪不过二十有四,身体却比不得在藩邸之时了。 但是隐患重重的国家社稷之托,是不能让赵顼一直休息的。这偏殿里亦分门别类,堆满了奏折。苏颂、孙固、刘攽三个知制诰恭敬地坐在下首,根据贴黄整理着奏折,把中书的急务和一些认为皇帝会比较关心的,先递到皇帝跟前。若皇帝要批答,则把意思说明,由知制诰执笔书写,谓之“内批”。 “陛下,这是石越五天来的第三封奏章……”刘攽轻轻把一封黄绫封面的奏章递给皇帝,他知道这几天赵顼读石越的奏章读得津津有味。从到杭州开始的第一封谢表起,石越递上来的奏章,根本就不像是奏章,倒像是一篇篇游记。他在奏章中历叙出京开始沿途所见所闻,在杭州一切施政要略,心中构思,又有对官员的观感,事无巨细,都写在奏折中。又胜在文词情理,颇能引人入胜,种种有趣滑稽之处,连孙固那样正经的人读了,也不禁要忍俊不禁,经常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刘攽很难理解石越这么老成的人会在皇帝面前如此自在洒脱。一般人写奏折,都是“顿首”、“死罪”、“诚惶诚恐”,其中歌颂皇帝之圣明,表明自己之渺小的内容,充斥全篇,真正伴君如伴虎,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皇帝。像石越这样一篇奏章,洋洋洒洒数万字,每次都是厚厚一本,几乎是到了不厌其烦的地步,放在别人身上,是不敢想象的。而皇帝却偏能看得开心,丝毫不以为意。对此刘攽只能理解成“天授”,是他们君臣相得的缘分,换成他自己有朝一日出外,也决不敢东施效颦。 “这个石越,真是胆大包天。”赵顼一边看奏折,一边笑骂,“等一会儿丞相过来必要说他。” 刘攽、苏颂、孙固都停止了手中的工作,望着皇帝,一面好奇石越又在奏章中写了什么。前天的奏章说预支三年盐茶之税,拍卖盐场,种种出人意料之举,皇帝和王安石都已经同意,批复的公文都到了路上;今天所说,不知又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赵顼笑着把奏章递给刘攽,道:“刘卿,你们自己看吧。真是恃宠而骄,竟然要造战船,还说不用花朝廷一文钱,每岁可多收数十万贯。让朕准他试行,若是成功,将来广州、泉州也可以造船队出海。” 刘攽接过奏章,细细读完,又递给孙固,一面笑着对赵顼说道:“陛下,石越现在倒不像个儒臣,倒像个商人了。”因为王安石执政,刘攽虽然对石越牧守一方,不讲文治教化,却专门追逐利益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却也不便明说言利不好。 孙固看完之后,却没有那么客气,道:“前次石越还是劝农桑,循的是圣人之道,这次却是本末倒置了。他大谈通商之利,通商有何利可言?只会败坏风俗道德,何况私造战船,实在大胆,臣以为应当严加训斥。” 苏颂不动声色地看完,把奏章递还皇帝,这才从容说道:“孙大人此言差矣。孰为义,孰为利,石越在《论语正义》中说得清楚,臣以为是深得孔孟之要义。为国逐利,是大义;为民逐利,是大仁。通商海外,如石越奏折中所说,以中国泥土烧制之陶器,棉花织成之棉布等无穷无尽之物,换得海外之特产、金、银、铜钱,甚至粮食,岂不远胜于加赋于百姓?何况船队又不花朝廷一文钱,以兵养兵,若其成功,朝廷坐享其利;若其不成,于国家无丝毫损害。这等事情,何乐而不为?” 刘攽想了一会儿,也点头说道:“苏大人所说也颇为有理。若能以兵养兵,建成水师,他日国家若有意于燕云,进可联络高丽,夹击契丹;退可巡逡于辽东沿海,使辽人首尾受敌,此亦一利。不过朝廷自有祖训,船队既有水师之实,石越所荐蔡京固然可用,前日里预支盐茶之策,石越也说是他所出,想来是个人才。但是为防微杜渐,朝廷需派一使臣持节节制。” 赵顼笑道:“这个蔡京,的确是个人才,不知道是哪里人,家世如何?” “据说是蔡襄族人,熙宁三年与其弟蔡卞同中进士,当时传为佳话。不过那一科人才辈出,似唐棣、李敦敏、陈元凤辈都是一时俊彦。蔡卞现在工部,协助军器监改革诸事。蔡京的升迁倒是比较迟滞的,一直是做钱塘尉。”刘攽随口答道,身为皇帝身边的机要秘书,对于种种事情,必须要广博多闻。 “原来是蔡卞的兄长,那么就依石越所奏,让蔡京提举市舶司。只是船队之事,须得先问问丞相、枢使的意见,便是可行,节制的使臣,也需使一得力之人才行。”赵顼脸带微笑,目光忍不住又投向石越那本厚厚的奏章,“李向安,去传王丞相,吴枢使。” “遵旨——”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柔声应道,面朝皇帝,缓缓退出殿中,不料刚到门口,未及转身,竟是撞在一人身上。他定睛一看,赫然竟是丞相王安石和枢密使吴充,二人联袂而来,正欲通传。王安石性急,走快了两步,结果被退出来的李向安一屁股撞上,唬得李向安连忙跪倒,口称:“死罪!” 不料王安石竟是依然满面春风,毫不介意,只是整整衣冠,就和吴充一起拜倒,大声说道:“臣王安石、吴充求见。”再看吴充,也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传。” 王安石、吴充皆身着紫色官袍,喜气洋洋地大步入室,一齐拜倒,高声贺道:“臣王安石、吴充拜见吾皇万岁!吾皇大喜!” 赵顼与刘攽三人见到这个情形,心中都不由一动。赵顼强抑住冲动,问道:“丞相、枢使,有何喜事?” “启奏陛下,岷州首领摩琳沁以其城降,叠、洮二州诸羌尽皆俯首,王韶部行军五十四日,涉地千八百里,平定五州,斩首数千级,获牛、羊、马以万计!玛尔戬主力尽皆击溃,灭亡已是迟早之事!”王安石激动地报告着西北传来的大喜讯! 刘攽、苏颂、孙固乍闻此讯,也忍不住喜形于色。王韶军失去音讯非止一日,有谣传说已经全军尽没,汴京君臣,为了此事,五内惧忧,非止一日,这时猛然听到大捷的喜讯,如何能够不高兴? “报捷文书何在?”赵顼握紧了拳头,声音都有些轻颤起来。 王安石从袖中取出一本红绫奏折,双手递上。 赵顼打开奏章,“……臣已复河州,不意降羌复叛,玛尔戬趁机占据河州,臣遂引兵攻诃诺木藏城,托陛下洪福,一战而破。遂穿露骨山,南入洮州境,道路狭隘,军士释马徒行,遂失音讯,玛尔戬以其党守河州,自率军尾随臣军,军士苦战数日,复平河州。再攻宕州,拨之,洮州路遂通……”其后正是盖着王韶将印! “好,好个王韶,果然未曾辜负朕望!”赵顼连连赞道。 “此皆是陛下英明,祖宗庇佑,致有此胜!”王安石率诸臣贺道。 赵顼喜动颜色,笑道:“这也是前线将士奋战之功,才有此本朝数十年未有之大捷。朕意,进王韶左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以赏其功!” 第十八节 坐落在董太师巷的丞相府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从丞相府往北走约五百步,就是吕惠卿的府邸,相形之下,却要冷清许多。 吕惠卿一大早起来,抬头看了看天,感觉阴得很,一阵阵的风吹得街上的树叶哗哗响。这样的天气有几天了,但是雨却是一丁点也不曾下过。吕惠卿身兼司农寺,自然是知道如今黄河以北诸道,到如今一直没有下过雨,石越的预言,不知怎么的,不时会在吕惠卿耳边响起,让他难以安心。最近不顺心的事情特别多,王雱派人刺探自己私产的事情,现在还没有结论,而他在朝堂上,已经几次阻扰自己的建议,看来空穴来风,必有其因。如今王韶大捷,除了前线的将士之外,争功争得最厉害的,倒是朝中的文官。王安石不去说他,吕惠卿自知“拗相公”圣眷尚在,皇帝说他有立策之功,他也不敢去比,可是王雱又是什么东西?吕惠卿想起这几天的议论,冷笑一声道:“黄毛小子,居然拟授龙图阁直学士!还假惺惺地拒绝——” 他脱口而出,立时自觉失言,左右一看,所幸无人,不由自失地一笑,大声喝道:“备车!” “老爷!”背后猛地传来小厮的声音,吓了吕惠卿一跳,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家人吕华,吕惠卿眼中刀子般的冰冷一闪而过,脸上堆起温和的笑容,和蔼地问道:“你来多久了?怎么没声没息地站在这里?” 吕华打了个躬,回道:“小人刚来,听到老爷喊备车。不过小的进来,却是通报老爷,军器监陈大人在前厅求见,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叫邓绾的大人。” “邓绾?”吕惠卿一怔,一面向客厅走去一面寻思,“他来做什么?” 来到前厅,见陈元凤和邓绾正在那里正襟危坐,他哈哈笑了几声,大步过去,笑道:“是哪阵风吹来了邓文约?” 邓绾不意吕惠卿如此亲切,连忙起身行礼,口称:“惭愧。” 陈元凤待他二人寒暄过了,轻咳一声,说道:“恩师,你可知道王元泽授龙图阁直学士的事情?” 吕惠卿目光流动,看了邓绾一眼,笑道:“我当然知道,元泽已经推辞了,元泽身为丞相之子,倒是颇知谦退之道。” 陈元凤冷笑道:“他假惺惺推辞一次,皇上自然要再授一次,然后他勉为其难,就成为龙图阁直学士——大宋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龙图阁直学士!” “履善不可胡说!”吕惠卿脸一沉,厉声喝止。 邓绾瞅这模样,便知道吕惠卿有不信任之意,他淡然一笑,道:“吉甫朝不保夕,却不肯信任我吗?” 吕惠卿嘿嘿一笑,说道:“文约何出此言?” “王元泽遣人阴往福建,在朝堂上屡沮吉甫之意,你且看看这是何物——”邓绾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抽出一张《皇宋新义报》,递给吕惠卿,“连续七期,都说的一件事,限制官员名田,重新清量土地——项庄之意,吉甫当真不知道?” 吕惠卿看也不看,把报纸丢到一边,冷笑道:“此事也是区区的主张。” “那么这件事呢?”邓绾又抽出一张纸,递给吕惠卿,“这上面写着吉甫之贤弟升卿大人收受贿赂、强买民田、陷人死罪等十三事……” 吕惠卿接过纸来,略略一看,铁青着脸,勃然怒道:“全是血口喷人!” “虽然是无稽之谈,却也未必不能蛊惑人心。何况这是区区在谏院某位大人家不小心看到的底稿。”邓绾缓缓说道。 吕惠卿站起身来,背着手看了看外头,沉吟半晌,说道:“大丈夫做事,只求心之所安。何况今上圣明,必不至于受小人蒙骗。” 陈元凤急得站起来,红着脸说道:“恩师,真的要我为鱼肉吗?人家已经步步紧逼了!如今王韶大捷,朝廷论功行赏,王元泽不可一世,一旦父为宰相子为学士,盛极之时,便是他下手之日了。如今却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 吕惠卿的瞳孔骤然缩小,却一直背着手望着外头,并没有回头。 陈元凤继续说道:“……前几日我无意中听智缘和尚说,他曾给王元泽诊脉,说王丞相此子,风骨竦秀,是非常之人,可惜却有心疾。学生去相国寺听说书的说《三分》,有说书的讲到孔明三气周瑜,虽是村言野语,学生却寻思,王元泽或者竟是和周郎一个毛病,因此天不假年……” 邓绾也笑道:“因此履善和我,便想出一个主意来。” 吕惠卿听他二人陈说,不禁冷笑道:“文约如此热心,想必绝非无因吧?” “吉甫果然通达,犬子释褐已久,仕途艰难,若得吉甫提携,授一大郡,于愿足矣。” 第十九节 差不多与此同时,崇政殿内。 石越组建船队的想法,并没有受到政事堂和枢密院太大的阻力。争议的焦点,倒是派谁去节制那只船队。一方面,石越既然说要经商,那么任谁都知道利益极大,是一个肥差;另一方面,这只船队肯定要出海,那远离中华,渡过凶险的海浪,和蛮夷之人打交道,在大部分官员看来,简直便是比被贬到崖州还要惨。权衡利害,倒是害更甚一些,这个节制使臣,反倒成了烫手的山芋。但是如果说不派人去节制,让石越放手施为,却没有人敢开这个例。最后冯京想出来一个万全之策,就是从今年武举进士及第七人中,挑一个自愿前往的,提升一级,加西头供奉官,持节节制船队。 解决掉这件事情后,韩绛上前欠身说道:“陛下,王韶既已取得大胜,朝廷又加其左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就当召其回朝,参加庆功大典。其军可由总管高遵裕,河州知州景思立节制。” 他话音刚落,吴充等人纷纷附议道:“本朝之法,不可使将领久统大军,五代车鉴未远,韩相公所言极是。” 王安石心中虽然不愿意,但是他本是荐王韶之人,此时独存异议,岂不要让人怀疑他有异心?当下也只得勉强附议。 群臣纷纷要求召回王韶,恰巧王雱、吕惠卿都不在殿中,而王安石却要避嫌疑,赵顼此时早已把石越临走之前“玛尔戬未擒,不可召回王韶”的诫言抛到了九霄云外。而王安石心中,也不自禁地苦笑,想起石越临去前和自己说的话,也只有摇头暗道“惭愧”而已。 第二十节 第二天吕惠卿刚刚入朝,便得知朝廷已下旨意召回王韶,他立时大惊失色,连声跺脚直呼:“失策!真是失策!” 赵顼却不以为然地笑道:“玛尔戬已不足虑,召回领军大将,是祖宗制将之法,卿何谓失策?” “陛下,臣料玛尔戬虽败,然高遵裕、景思立皆非其敌手,王韶召回,李宪又在朝中,只恐王韶未到京师,西北败讯已经先到。”吕惠卿虽然知道高遵裕是高太后家人,此时却丝毫不留情面。 “卿不必多虑,石越数月之前,已有此虑,不过朕与诸位丞相,都以为无事。”赵顼依然没有放在心上,笑道,“且说说封赏之事,朕欲加王雱龙图阁直学士,王雱却道不敢奉诏。卿意如何?” 吕惠卿微微一笑,从容说道:“臣以为加龙图阁直学士,是恩宠太过了。王元泽受丞相家教,深知谦退恭让之道,断然不敢接受,莫若就拜龙图阁待制。” 赵顼诧异地望了吕惠卿一眼,说道:“王元泽于西北军事,是最先立策者,又有参赞之功,自古以来,军功最重,龙图阁直学士,朕以为并不太过。” 吕惠卿淡然一笑,欠身答道:“陛下所言极是,不过一来丞相家教,臣料元泽不敢拜受;二来元泽毕竟未曾亲历军功,若以功劳而论,元泽于国家建树似乎不及石越。石越为宝文阁直学士,等而下之,元泽为龙图阁待制,也是名至实归。” “卿所言亦有理。如此,便改授王雱龙图阁待制。”赵顼想了一想,终于也觉得王雱之功劳,的确比不上石越。 赵顼和吕惠卿都料不到,当天的对答,被侍立在一旁的李向安不动声色地透露给张若水,张若水又一句不改地告诉了王雱。 可怜这几日一直卧病在床的王雱,本以为自己终于超过了石越,拔到先筹,结果吕惠卿一席话,由龙图阁直学士连降三级,变成了龙图阁待制。更可恨的是,仅仅授龙图阁待制的理由,是他的功劳不及石越。 “福建子,真是可恶!”王雱恨声骂道,一时又气又恨,血气上涌,几乎晕去。 张琥也忍不住在旁边恨声骂道:“福建子,真是小人!早知就当趁早除去,今日如此忘恩负义,他有今天,也不想想是靠了谁!” 二人正在痛声大骂,王雱冷眼看到外面人影晃动,厉声喝道:“何人在外面?” 一个家人探进头来,恭声说道:“公子,邕州知州萧注来给公子探病。” “是萧注呀,”王雱略为松弛了一点,“请他进来吧。” 萧注与王雱一向交好,此时因为来京述职,也常在王雱门下走动。这几日他在京师,见到王韶开拓熙河,立下好大功劳,王韶自己晋封端明殿大学士,几个儿子都受封赏,当真是备极荣耀,回京之后,只怕是做枢密使如拾芥,萧注在心里头已经是羡慕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了。 这时见了王雱,略略问了几句病情,便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说起交趾之事:“交趾自黎桓篡国,丁氏一脉便绝了,朝廷不遑讨罪,只封黎桓为交趾郡王以为安抚之意;黎桓死后,交趾国内几度夺位,李公蕴又夺黎氏之位,传到今日,是李乾德在位,今上封为南平郡王。却不知交趾虽奉朝贡,实包祸心久矣,当日侬智高之叛,便曾连结交趾,是前鉴不久。不久前交趾为占城所败,其军队已不满万人,数日之内,便可平定。若今日不取,必为后忧,悔之不及!” 张琥见他滔滔不绝,丝毫不顾王雱的病情,心中颇不耐烦,正欲用言语堵住他的话头,不料王雱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颇有兴趣地问道:“当年狄青将军平定侬智高之乱,萧大人颇立功劳,又久在南边,想来是颇知情弊的。交趾之众,果真不满万人?” 萧注见王雱有了兴趣,他知道王韶平定熙河,王雱正是主要的倡议者,立时情绪高昂,慨然道:“那是自然,谍报皆如此说。南交趾,跳梁小丑而已,天朝大军一出,弹指可平。” 王雱听萧注如此有把握,虽是病体,却也不由精神一振,转过脸来对张琥一笑,咬牙说道:“若是再平了南交趾,看福建子还能说我功劳不及石越否!” 第一节 “是,官人。石学士卖掉这些东西后,便说是有了粮食和钱,于是一面在各地分发稻种,一面开沟渠。今年冬天前好不容易有一熟,全是石学士的功劳,要不然我们百姓可就苦了……”薛奕原料不到这个船家啰嗦到这个地步,这时又不好发作,只好勉强听他叙说石越的政绩。“……后来石学士又下了令,说靠那一熟的收成,百姓就是吃个半饱,也等不到明年收获。于是石学士叫来各地耕种三十年以上的老农,还有几个懂治水的和尚,商量办法。最后说要是疏通了盐桥河和茅山河,再从浙江上游石门开一道二十多里的运河连通钱塘江,就能让我们杭州从此没有水害,只有水利。这件事对百姓有好处,迟早要做,不如现在做,让百姓去那里做工,管饭,还能发点粮食回去给老婆孩子吃。” “官人有所不知,这原是一件事。”船家嘿嘿一笑,不急不慢地回道。 “船家说,刚刚泊岸时,听一条余杭来的船上人讲,昨天在余杭看到石学士的仪仗。” 船家憨厚地一笑,回道:“那怎能不知道呢。石学士来杭州后,为了咱们一州的百姓,卖掉了盐引、茶引,还有几个盐场,当时全杭州的老爷们、员外们全去了……”石越拍卖盐场的事情,薛奕在汴京早已知道,这时听到船家答非所问,又翻出来讲一遍,不由又好气又好笑,笑骂道:“我问你石大人在余杭做何事,你扯这么远做甚?” 薛奕听他事情倒是说得明白,就是答非所问,不得要领,又忍不住好笑,说道:“船家,那钱塘江在南边,关余杭何事?” 薛奕笑道:“这倒是德政,强过一味的赈灾。不过要组织如此多人做事不出乱子,却也极难。” “官人猜得不错。不过听说昨日在余杭,今日便不一定了。我听往来的人说,石学士这几个月来,每个月只在初一、十五各在杭州住五天,处理公事,别的时候都在各县巡视。” 薛奕苦笑一阵,摇摇头,说道:“那你就继续说吧。” 冬天的运河两岸,显得格外的萧索。几只寒鸦飞过天空,哇哇的叫声划破冰冷的空气,让人越发觉得天气的寒冷。 “旁人自然难,石学士是星宿下凡,那便不难了。”船家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气。 “哦。”薛奕点点头,想了一下,高声向船家喊道:“船家,你过来一下,我有事问你。” 薛奕知道这些事和他也分扯不清,便也不分辩,只笑道:“依船家你的意思,是说石学士在余杭巡视修官道、圩田这些事?” 薛奕掐指一算,回首对薛戟笑道:“既是初一、十五各有五天在杭州,那就好办。只需到时候赶到杭州便可。我看余杭也不必停,一路顺流而下,在杭州守株待兔便好。” 离开汴京,一路都是取水道往杭州,坐船已坐得让人腻味了。不过自己的未来,大部分时间是笃定要在船上度过了吧?薛奕自嘲地想道。现在他已经开始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要求来杭州担任这个“西头供奉官、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了,也许是因为这支军队,与那个叫“石越”的年轻人有关吧。总之薛奕成了七名武进士及第中唯一一个愿意来指挥这支陌生的水军的人。 那支水军,现在应当还不存在。不过既然与石越有关,一定会很有意思就是了。薛奕一路以来,都在胡思乱想着关于那支甚至不能称为“水师”的船队。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完全改变了他生命的轨迹,如果按照石越所来的那个时空的历史来看,他应当是熙宁九年的武状元,几年后英勇地战死在与西夏交锋的战场。但是现在,他的生命已经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嗯?”薛奕随口应道,不解地望了薛戟一眼。 “公子,马上快要到余杭了。”书童薛戟轻声提醒着,他的脸已经被朔风吹得通红。 船家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听到薛奕叫唤,连忙答应了过来,道:“官人,不知有何吩咐?” 第二节 那船家说的果然不假,薛奕十三日到杭州之时,石越并不在杭州。他对政治民生并无兴趣,虽然出身世家,却也不太喜欢交际应酬,于是也不住驿馆,反倒是自己找了家客栈和薛戟一齐住下。心里算计:石越既要造战船,想来此时船尚在船坞中,尚未完工,不如自己先去看看。主意打定,竟是连薛戟也不带,自己一人一路打听着杭州知名的船坞寻去,不料这些船坞都在钱塘境内濒杭州湾的地方。好在钱塘离杭州并不远,租了一匹马,用不多久便到。 到了钱塘,薛奕问明所在,便牵马寻去,不料离船坞尚有约摸一里路远,便被差人拦住。任他如何分说,也不准接近,远远看去,里面也无人出来。一日之内,一连换了几个船坞,皆是如此。最后惹得他心头火起,向拦截的差人怒道:“本官是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难道看不得吗?造个战船,又有何秘密?” 不料那差人冷笑道:“凭你是谁,小的只是钱塘尉蔡大人的手下。若要进去,须得蔡大人手谕,否则上头责怪下来,小的担当不起。大人若真是圣上派来的,何不去市舶司找蔡大人要个手谕?” 薛奕听了这话,当真是无名火起,也不答话,只问了市舶司所在,勒马便冲了去。他是西头供奉官,凭品秩比蔡京还要高,又是钦命的节制使臣,居然报明身份还进不了一个船坞,少年新贵,如何不气?何况大宋金明池内造船,也不曾防范得如此严密,真不知蔡京在搞什么鬼了,凭了他薛奕的性子,今天非得弄明白不可。 一路纵马急驰,没多久便到了市舶司开府所在,定睛望去,原来便在一个港口旁边。薛奕在府前跃身下马,连马也不拴,只把金牌往守门的差人眼前一亮,牵着马就闯了进去。那守门的半晌才缓过劲,跟在后面喊道:“不得乱闯!” 薛奕进了大门,才发现市舶司与一般官府建筑不同。大门之内,是好大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七八十人正拿着刀枪在操练。这些人听到外面有人叫唤,又见薛奕竟然是牵着马闯了进来,立时一阵大喊,把薛奕团团围住。 薛奕一手牵马,一手按着腰中佩刀,冷笑不止。那群人见薛奕神态高傲,一身黑色湖丝长袍,剪裁合体,做工极其精细,腰间悬着绿色佩玉,佩刀刀鞘竟然还镀着金,只要不是瞎子,便能知道此人非富即贵。因此倒也不敢乱来,只有一个教头模样的人出来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市舶司衙门?” “西头供奉官、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薛奕,求见提举杭州市舶司蔡大人!”薛奕仰着脸,冷冰冰地说道。 那帮人听到薛奕自报家门,倒是唬了一跳,心道:“原来是顶头上司来了!”有人咂咂舌,立时便去通传。这些人原来是蔡京从越人中招募的水手,虽然越人大都精通水性,但是农民、渔民和军人毕竟不同,因此蔡京趁着两浙路被灾还没有恢复元气,百姓乐意从军混口饭吃之际,提前招募了不少精壮的汉子,分别编成数队,在市舶司内外训练。本来市舶司一向是知州兼任,并没有单独的衙门,为了安置这些亦兵亦民之人,又特意盖了这座与众不同的衙门,一半倒是充做水手营用。 薛奕见这些人听到自己通名之后,便有一人进去通报,另有两三人陪着自己,半是监视半是作陪,其他人等便自觉回去继续操练,一切颇有章程,心里倒也佩服蔡京颇有御众之能。他是世家子弟,官场中的许多逸事听得多了,曾听说吕惠卿驾御家人,数百人之众大白天经过一座城市,能够不发出一点声音,今日蔡京的手段,倒也可以和吕惠卿相比了。转念又想起那些守护船坞的差人,丝毫不敢违拗一个小小的钱塘尉的命令,也真是要一些手段才行——一念及此,便不由渐渐把心头的火气,变成了对蔡京此人的好奇。 约摸半炷香的工夫,远远听到有人亲热地笑道:“薛大人,下官可把你等到了,未曾远迎,还望恕罪则个。”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身材修长,面容极是英俊,让人一见之下,顿生好感。薛奕暗赞一声:“好个倜傥人物!”也迎了上去,说道:“是下官来得唐突了。”一面从怀中抽出枢密院的敕令,递给蔡京。 蔡京双手接了,满脸堆笑,细细看过,又还给薛奕,一面笑问:“薛大人可见过石大人了?”一面便要把薛奕往里面请。 “听说石大人要十五日才回杭州,在下有点儿等不及,便先来这边看看。”薛奕淡淡地回道,身子却一动不动,“蔡大人,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但请吩咐便是。”蔡京倒是答得爽快。 “我想先去看看我们的战船。”薛奕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一边留心观察蔡京的神色。 果然蔡京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之色,又看了看薛奕,笑道:“薛大人果然了不起,才到杭州,竟然知道下官已经造成十艘战船了。下官本还预备再赶出五艘来,元春佳节时给石大人和薛大人一个惊喜。” 薛奕不由吃了一惊,诧道:“十艘战船?前后不及半年……” 蔡京见他神色,奇道:“薛大人不知道吗?那刚才所问……” 这时候薛奕早已把船坞之事抛到九霄云外,目光炯炯地望着蔡京,道:“且烦劳大人带我去看看十艘战船!” 蔡京上下又打量薛奕一眼,不料这个新任薛节制,竟是有几分痴气的,忍不住噗嗤一笑,把手一抬,笑道:“那就这边请了!” 第三节 十艘大船似海怪般静静地潜伏在杭州港内。船上人来人往,却悄无声息,有人挥动着旗帜指挥一切。薛奕这才知道蔡京招募的水手,基本上已经齐备,心里不由更加赞叹此人的才干;一面认真观察自己未来的船队。 十艘大船中八艘是普通的“福船”,长达二十六米左右,宽亦有十米许,船尾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平衡舵设计,并且是大小二舵,可随水之深浅不同而更换使用——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舵的国家,欧洲最早见到此物,已是公元十二三世纪的事情了。这种船船底是尖的,便于破浪,船首高翘,帆桅三座,帆四面;中部上层建筑四重,舵楼三重,旁设护板,可载人达三百之众。似这种普通的“福船”,往来于大宋东南沿海,绝不在少数,薛奕往日游历之时,倒也见过。真正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另外两艘“怪物”!那是长达五百尺的超大型船只,设计与福船相似,不过除尾舵是采用绞盘的升降舵之外,桅竿高达十丈,头樯高八尺,论体型,几乎是普通“福船”的三倍之大! 蔡京察见薛奕颜色,不禁面有得色,指着两艘大船笑道:“这种大船,风正之时,可张布帆五十幅,风偏则用利蓬,左右张翼以利用风势,樯之巅更加小帆十幅,谓之野狐帆,风息时用之。设计之妙,可谓巧夺天工。” 薛奕注目良久,叹道:“这种大船,真是蔚为壮观,只是舟底不平,若是遇上潮落,只怕大势去矣。” 蔡京满不在乎地笑道:“世事难两全,既要运货多,吃风浪,又要能在浅水中行,哪有这便宜事?各船既要装矢石、火器、粮食、淡水,若不造大一点,三年盐茶税挣不回来,石大人一定怪我办事不力。” 薛奕这才想起来,自己这只船队,主要是经商的,想到蔡京为了多载货,竟造出如此大船来,也不禁莞尔。 蔡京又笑道:“待到明年开春,还有几艘船可以下水,船队便先行扬帆出海,现在只怕要辛苦薛大人多多操练水手了。下官已从各地募来有经验的舟师近百人,反正不急着打仗,只要水手可用,便无大事。将来船队建成,算有大船十艘,小船二十艘,水手数千众,薛大人纵横海疆,扬威异域,为期不远了。”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使李将军,遇高皇帝!……”薛奕轻轻地念着“石越的诗句”,目光远远地投向大海深处,右手紧握佩刀,心里激动不已。不管怎么说,他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第四节 第二天。 杭州知州府衙,提前回来的石越铁青着脸,端着茶杯的手气得发抖。 “胡闹!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这其实是平常事。”司马梦求沉吟道,“不过手段的确是过于激烈了。” “平常事?只是平常事?把十多家船厂团团围住,不给一分钱就强行要求开工,人家先预定的船,强行就抢了过来,这简直形同强盗!”石越怒道,“我听说他半年不到,便造出十艘大船,心里就知道不对。果然不出所料!” “既要办大事,偶尔就要用点非常手段,若依常规,一年之后,船才造好,再训练水手,又要半年,时间上如何来得及?”司马梦求低着嗓子反驳,“蔡元长只是手段不够柔软罢了。” “不够柔软,我看是不想柔软吧?”陈良冷笑道,“我问过钱塘县令周邠,蔡京勒令钱塘县内的船厂加紧开工,凡是预制的大船,先行征用改造,有不服的厂主,立时锁拿杖责。为了防止告状,一面又威逼百姓,一面把船厂附近严加看守——两浙路提点刑狱晁美叔的衙门就在杭州,他胆子也真是够大的。” “唐家不是也有船厂吗?唐甘南能受这个气?”石越突然想起一事,这些情弊,唐甘南不可能不知道。 司马梦求冷笑道:“蔡京前途不可限量,在大人面也是受宠的,唐甘南没事断不敢得罪他,何况蔡京这样处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经费既然不足,钱塘县外的船厂他管不着,只能先行交一部分银钱,唐家的船厂半在余杭,半在萧山,更不曾吃半分亏。蔡京要在大人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倒霉的自然就只有钱塘的船厂了。” “经费如何会不够?各个商家不是都有捐纳吗?”石越在这件事情上,一直是做甩手掌柜。 “同时造三十艘大船,又要备火器弓矢,还要招募数以千计的水手,那点钱哪够用的!”司马梦求细细说道,“子柔想必不明白我为何为蔡京说话,其实我不是为蔡京说话,我只是认为站在他那个立场想罢了。既要讨上司喜欢,做成绩出来看,用点子非常手段,也是平常得紧,一个人功名利禄心重了,眼里只有上司没有百姓,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天下官吏,大抵如此。看他这个样子,明春就可以扬帆出海了,府库可没有为此出一文钱。” 石越默然良久,叹了口气,一心想做个好官,到头来,还是免不了有同明抢一样的事情发生。 陈良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知道司马梦求说的毕竟是事实,发生这种事情,固然可以说是蔡京不体民情,急功近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何尝又不是因为石越意图在短短的时间做太多的事情而引起的呢?如果要说急功近利,应当是石越急功近利才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且,大人实际上也不能处罚蔡京。蔡京是大人亲自推荐的人,若是才几个月便有过错,御史趁机说他贪酷虐民,大人荐人不当,这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如今之计,也不必责怪蔡京,只需想个办法帮他善后便是。” 石越苦笑半晌,说道:“纯父你亲自去办一下这件事,和那些船厂重立债券,约定一年后还钱,息钱高于钱庄青苗钱一倍。同时免掉船厂三年之税。”他府库里现在粮钱都等着要用,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先打打白条了。 司马梦求答应一声,正要退出,就听家人进来通报:“有自称西头供奉官、钦命节制杭州市舶司水军事薛奕求见。” 第五节 薛奕在武成王庙见到石越之后不久,石越便奉旨出外,不料没几个月,二人又在杭州相会。薛奕见了石越,立即拜倒,口称“山长”。 石越知道薛奕算是沈括的学生,于是也算是白水潭的编外学生,因这层关系,才对他执弟子礼,当下起身一把搀起,笑道:“薛世兄别来无恙。” 薛奕站起身来,又躬身笑道:“山长叫学生世显便是。” 石越上下打量着薛奕,见他较上次相见更加神采奕奕,一边让他坐了,一边笑问:“世显来杭州有几日了?我今日方回府,想来不会这么凑巧的。” “也是昨日才到。”薛奕欠了欠身,答道,“前几日在船上之时,已听到山长的德政,昨日到杭州后来府上拜问,因山长不在,便先去了市舶司。蔡元长果然好本事,十艘大船半年即成,水手也招募齐全,训练亦颇得法。以前在白水潭,听山长说起南海诸国,大洋之外诸洲种种故事,或许不久便可亲往异域。” 石越回首与陈良对望一眼,不自禁苦笑一声,不过这种事情,却也不便在薛奕面前表露,只是勉励道:“他日世显便是我大宋的博望侯。” “若得如此,亦全是山长之功。现今的确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良机,此次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学生此来,也是想和恩师讨教一下方略。”薛奕说起这话时,目光中飞快地闪过兴奋之色。 石越愕然道:“世显说朝廷决意对交趾用兵了?” “山长不知吗?” “之前只接到京师的消息,说王元泽举荐萧注,萧注上书言事,请皇上对交趾用兵,说交趾旦夕可平,这是约一个月前才到的消息。”石越当时接到潘照临的书信,还不以为意,想来自己切切叮嘱王安石,又再三向皇帝谏言,应当不会有事。 薛奕却兴奋地说道:“原来如此,毕竟京师与杭州隔得远了,讯息迟滞。那萧注其实却不足道,虽然当年狄将军时也是颇有勇略之人,现在却是老了。他上书言交趾可击,可是皇上召他问方略,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倒是度支判官沈起主动请缨,现在皇上任命沈起做了桂州知州,眼见明年就要大举用兵。” “那么世显要问我方略又是何事?”石越已隐约猜出何事。 薛奕环视厅内,见只有陈良在侧,其他家人都站得远远的,他知道陈良是石越心腹之人,便不忌讳,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沈起在桂州进攻交趾,学生再以水师自交趾海岸登陆,突袭其国,神兵天降,交趾不足平!如此便是奇功一件。这里有学生搜罗到的交趾地图,原以为派不上用场,但是不料蔡元长如此能干……” 石越知道王韶平定熙河之后,赵顼亲往紫宸殿授贺,王安石受皇帝亲赐身上玉带,王韶晋端明殿学士、左谏议大夫不提,从军中的长子,到家里几岁的小儿子,都受世职之封。又追封祖宗三代,真的是天下为之侧目,多少人想立军功想红了眼。薛奕年纪轻轻,有些想法亦是正常。只不过这只船队,他是用来挣钱的,却不是用来打仗的,至少暂时不是用来打仗的。 他装做沉吟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薛奕紧张地问道:“山长,有何不妥吗?” “此事有三不可。” “三不可?”薛奕反问道。 “李乾德一向修朝贡,事我朝甚恭,兴无名之师,诛无罪之人,纵是得利,李乾德只须退兵防守,遣一使臣至汴京,向皇上哭诉,只道沈起擅兴边事,到时候只恐满朝大臣,都要无言以对,那时也只好罢沈起以为搪塞之言。我料定沈起此人,不懂得栽赃嫁祸,寻找开战的借口,我天朝是礼仪之邦,能架得住对方责以大义?若是蛮不讲理,以后不免为众藩国所轻,此其不可者一。” “昔日太祖皇帝时,南唐乞缓兵,太祖皇帝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遂平江南。这不是理由吗?” “交趾非卧榻之侧,而是南方偏远之邦。” 薛奕默然不语。石越知他心中不服,又继续说道:“便不论这些,只说一旦与南交征战,若用土人为兵,则绝难取胜,最多破城掠夺,想全其国,绝不可能。若用中原禁军,则不免转运千里,难以持久,加之中国之人,不习水土,南蛮瘴疠之地,未及交兵,十之二三,已死于疾病。因此攻伐交趾,仓促之间,难竞其功,非唐宗汉武,国力极盛之时,中原对彼处,只能鞭长莫及。此其不可者二。” 薛奕沉思良久,点头叹道:“山长所说有理,可叹满朝大臣,智不及此。” “那倒未必,似吕吉甫,心中必是知道的,不过别有怀抱;蔡确蔡中丞,也是知道的,不过又不敢说;冯参政、吴枢密,也未必不知。”石越冷笑道,“尚有不可三,便是船队刚刚组建,未占天时地利人和,不宜轻启战端,便是作战,也要尽量海战,避免步战。否则不免全军覆没,画虎不成反类犬。” 薛奕连连点头,叹道:“若非来问山长,几乎坏了大事。” 石越笑道:“年轻人心怀壮志,不是坏事。只是行事当谨慎,须知世间无后悔药。明春出海,往来南洋诸国,一面贸易牟利,一面留心各地地理、风土、人情、物产,将来未必没有从海上进攻的一天。早有谋划,积累经验,日后便事半功倍。” 薛奕听石越口气,不禁大喜,连忙点头答应:“学生理会得。” “不过,”石越又沉着脸,肃然道,“这一两年之内,世显若是不听忠言,擅兴战端,便是有陈汤斩郅支之功,你上岸之日,我亦要斩你之首,以明国法!” 薛奕站起身来,抱拳为礼,朗声答道:“学生断不敢擅动干戈!” 第六节 熙宁七年,春暖花开时节。 杭州刚入春天,就已经下过几场雨了,各地的官员大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亲民宴”上的伙食,也终于慢慢变好了。这几天大家谈论的话题,变成了即将扬帆出海的船队。 这是大宋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海上航行。市舶司所属战船十五艘,其中三艘被称为“神舟”的超级大船,十二艘“福船”,水手便多达两千余名;另外还有随船队同行的各个商行的船只八十余艘。所有船只上,装满了瓷器、丝绸、蜀锦、棉布、座钟等等中国的特产,只不过他们首航的目的地,并不是南洋,而是高丽与倭国。 表面上看来,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第一次进行这样大规模的航行,便是船队的补给,也会成为沿岸巨大的麻烦,因此决定选一条航线较短的商路进行首航。但实际上,却有更深层的原因,当然这些原因,也不过石越和他的幕僚们知道罢了。 曹友闻站在自家“福船”的甲板上,暗暗感叹自己的理想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他远远望着隔了几艘大船的旗舰,身着轻铠、肩披黑色披风、腰间别着大理宝刀的薛奕站在船首甲板上,威赫非凡。而让他意外的是,站在薛奕身边,负责官船贸易事务的,竟然是自己结识的那个胖子甫富贵! 当薛奕挥出手臂,指向前方的大海之后,所有的船只都同时打出了“出发”的旗语。曹友闻不禁喃喃自语道:“这是第一步!” 此时站在港口送行的石越,也轻轻说道:“这是第一步!” 同一天,大宋的船队在杭州起航;同一天,回到汴京不过几个月的王韶,又骑上了战马,只不过这次同行的,多了一个李宪。 果然不出石越、吕惠卿所料,王韶回到京师不久,玛尔戬就死灰复燃,扰攻河州。河州知州景思立轻兵出击,在踏白城被玛尔戬部将青宜结、果庄伏击,兵败自杀。玛尔戬复围河州,为防岷州总管高遵裕相救,玛尔戬又佯攻岷州,高遵裕遣包顺击攻,玛尔戬一触即撤,高遵裕却也不敢追击,坐视河州之围而不敢相救,只是把报急文书像雪片一样地发到汴京。 王韶心里不住的苦笑,他想起皇帝连夜召见自己时,一个劲儿跌脚后悔:“悔不听石越、吕惠卿之言,悔不听石越、吕惠卿之言……”其实他来之前,他儿子、军中将领都劝过自己,让他请表留下,剿平玛尔戬再回京不迟,但是可能吗?别说被人诬成谋反,便是“跋扈”二字,他便已担当不起。高遵裕做岷州总管,是做什么用的?那是监视自己的!临走之前,千叮万嘱,要景思立不要出战,善修守备,不料还是战败身死! “卿此次去河州,不彻底剿灭玛尔戬,决不班师!”尽管皇帝如此信誓旦旦,但是王韶吃一堑长一智,为了避免皇帝终于还是不放心,他主动要求李宪跟自己同行。李宪是皇帝信得过的宦官,又真会打仗,比起什么也不懂乱指挥的监军要好得多,这样也好让皇帝少一点疑心。 熙河不可丢!有了熙河,不仅断掉西夏一臂,宋军也可与效忠宋朝的青唐吐蕃连成一体,互相呼应,直接威胁兰州乃至凉州、灵州。而且每年还可从熙河地区得战马二万匹!这都是将来恢复河西的资本。可惜自己年纪已越来越大,不知道还能征战多少年,不知道能不能亲眼看到平定西夏的那一天? “王大人,你又何苦非得把我拉上呢?”李宪苦笑着打断了王韶的思索,“你就不能让我在汴京享几天清福?” “有了李中尉,活捉玛尔戬不难。”王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道。 “罢!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平定熙河,最重要的就是得吐蕃部落之心,王大人能孤身冒险,武艺超绝,兼之胆识过人,吐蕃各部落又敬又畏,所以往往愿听驱使,玛尔戬既失人和,便绝不是王大人敌手。我去又有何用?不过守守城罢了。” 王韶语带双关地笑道:“有中尉坐阵,在下方无后顾之忧。” 李宪听出话中之意,不由得哈哈大笑,旋又忧形于色,说道:“不知河州现在如何了?” “回京前我生怕河州有失,把军器监送的震天雷、霹雳投弹一半都留在了河州城,贼子想攻破河州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王韶咬着牙冷笑道。 李宪也不由略觉宽心:“你把震天雷留在河州了?这就好,这就好。不知河州现是何人守城?” “河州尉倒也罢了,倒是大相国主持智圆大师也在河州,大师颇有谋略,河州至今不失,我料定是他的功劳。”李宪也知道这个智圆和尚,是佛门中了不起的人物,与王安石、王韶交好,王韶平熙河,便是智圆以讲佛法为名,在前面探路,带着金银,贿赂各部落首领,因此王韶才能入熙河如入无人之境。这时听说有他在河州主持大局,倒也放心得下。 又听王韶冷笑道:“中尉也不必过于担心,玛尔戬敢围河州,无非是自恃有西夏为外援罢了。此次去救河州,可从熙州调守兵二万,往定羌城,攻破西蕃、结河川族,断了玛尔戬与夏国的通路,再进临宁河,遣偏将入南山,断他回老家的后路,玛尔戬那狗贼,别说围河州,我让他有来无回。” “果然是妙计!”李宪不由感叹万分,心中暗道:“王韶真名将也!” 然而,当王韶、李宪一路急驰熙州,调齐熙州全部二万守军,正欲依计行事,兵发定羌城之际,京师的使者就持着使节后脚赶到,口称敕令:“诫王韶持重用兵!” 顿时诸将面面相觑,王韶冷着脸,沉吟半晌,寒声说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诸将依令行事!” 使者尚欲多言,王韶按剑怒视,冷笑道:“军中自有军法,使者勿乱我军心,否则休怪本帅用使者来试军法!” 使者吓得面如土色,望着李宪,嗫嚅说道:“中尉……” “军中自有军法,细柳营的事情,你不曾听说吗?且回去吧,不必多言,皇上不会怪罪的。”李宪温声说道,把使者赶出了军营。 不料大军刚到定羌城,竟又有使者持节赶到,依然是一模一样的敕令:“诫王韶持重用兵!” 气得王韶钢牙一咬,怒目睁圆,沉着脸怒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使者请回,但听捷报便可!”不由分说便着人把使者哄出军营。 数日之内,使者两至,李宪忧形于色,道:“王大人,京师必然有事,否则皇上不会万里之外,遥下诫令。两位使者全是金字牌急脚递,日行五百里加急,大宋输不起这场战争了!” 王韶冷笑道:“中尉,正是因为知道京师必然有事,大宋输不起这场战争,我才要按计行事!若是兵败,我王韶决不生出熙河!” 第七节 几乎仅仅在一夜之间,大宋就变得输不起一场战争了! 不久之前,赵顼与王安石还沉浸在开拓熙河的喜讯之中,好消息一个个传来,梓夔察访司熊本以民兵讨平泸夷,去掉大宋西南地区百年之患;章惇完成对南江蛮的最后一击,克日便可回朝;石越奏两浙路元气渐复,杭州市舶司船队首航,这更是可比之张骞通西域的大事! 志得意满的赵顼整日在御案之间,探讨形势,布置方略,只待沈起攻破交趾,收复此汉唐古郡,然后挟四面告捷之余威,大力推行方田均税之法,彻底改革唐德宗两税法以来几百年间积累的税法沉弊,为大宋奠下万世之基。如此将养数年,一面使百姓休养生息,一面积蓄国家财力,勤修将兵、保甲之法,修缮战备,只待夏国有可乘之机,便数路大出,恢复河西;西夏平定,挟得胜之势,再攻燕州……赵顼几乎已经可看到自己将来在历史上的评价,会比唐太宗还要伟大!每次想起这些,他苍白的脸上,便不自禁泛上一丝红晕,呼吸也变得微微急促起来。“若真能如此,朕一切辛苦费心,皆是不枉!”这是赵顼每次看到内库的封椿钱、挂在寝宫的天下郡县图时,都会不由自主泛出来的想法。 然而自从河州被围,玛尔戬死灰复燃的消息传来之后,当真祸不单行,更大的噩耗从北面传来—— 王安石这日自起床之后,右眼皮就跳个不停,一大早刚刚走进禁中政事堂的院子,冯京就焦急地迎了出来,道:“介甫,诸州公文,道该路各州自去年秋天以来,滴雨未降,不料又有蝗虫成灾,常平仓无粮可济,道路上已经开始出现流民!” 王安石脸色立时惨白,他阴着脸看了冯京一眼,冯京已是手足无措,而政事堂的官员,无论大小,一时都变得异常的沉默。 旱灾不算什么,几个月来,无论是汴京的天气,还是各地的报告,都在说明旱灾很可能会发生——问题是石越!托梦竟然是真的?所有的人心里都不由自主地泛起这个念头,但是没有人敢说出来。而更让人心惊胆颤的,是蝗虫!一般人会认为,蝗虫是上天对朝廷不修德政的惩诫!几个检正官心里已经在嘀咕:“老天爷真不给人好日子过,没省心几天,又送来了攻击新法的借口。”按惯例,“拗相公”要请求辞职以应天象。 王安石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有人拿着文书闯进院子,禀道:“河东路蝗灾!” 冯京身子不由一颤。虽然他和王安石政见不合,灾情严重的确是攻击王安石很好的机会,但是这种延及数路的大灾,万一处理不当,激起民变,是可以动摇大宋国本的!河北流民要逃灾,一路南下,自然而然是汇集开封,而开封也好几个月没有下雨了。如果流民要在京师闹起事来……冯京想到这个后果,就不寒而栗。 河北诸路,绝无赈灾的能力! 然而事实无比的残酷,接连半个月内,黄河以北地区,报告灾情的文书如雪片一样飞入汴京。每份文书上,都无比清楚地告诉政事堂的大臣们,本州已经有百姓开始逃灾,流民们的目的地,十之八九,都是汴京! 政事堂取消了轮值的制度,所有的宰相,每天都必须到齐。而赵顼现在接到的文书,甚至不需要,凡是黄河以北来的奏章,几乎毫无例外的是报告灾情的严重性。官员们的语气诚惶诚恐,但是却也无比清晰地告诉赵顼与王安石:“我们无力赈灾,也无力阻止流民的出现!” “丞相,如今要如何处置方是?”赵顼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心情去后悔了。他并不是昏君,深知此时的情况,只要处理不当,必然动摇国本,因此他才断然拒绝了王安石的辞呈。 “方今之计,只有仰赖东南漕运和开封的积蓄了。”王安石也没有什么良方,“还有一个月,东南种两季稻的地区,早稻可熟,加上各州的存粮,应当可以渡过这个难关。” “陛下,臣有一言!”知制诰苏颂略有迟疑地望了王安石一眼,咬咬牙,终于出列说道。 “苏卿有何建议?”赵顼用期望的眼神望着苏颂,似乎是希望他嘴里能吐出一个奇迹来。 “臣以为事属非常,当诫王韶持重用兵。行军打仗,最难预料后果,万一前线有失利的消息传来,被流民中别有用心的贼子利用,祸事非小!臣以为河州便是舍弃了,也是枝叶之地,不得已之下,两害相权当取其轻!”他话一说完,不少人立时点头称是,连韩绛也说道:“此言有理,河州之地,就算暂时舍弃了也不要紧,朝廷此时须冒险不得。” 吕惠卿鄙夷地看了韩绛一眼,心道:“舍弃河州?被围的军民,就这样被丢弃了!这些君子们……”他心里只是不住地冷笑,却不置一言。此时他脑中想得最多的,是石越为何能料中这次大规模的旱灾,以及皇帝对王安石的态度。“应该把握好每一个机会,哪怕那看起来是个坏消息。”吕惠卿似乎敏感地嗅到了什么,静静地退到一边,故意默不作声。 王安石却无法保持沉默,他无法同意舍弃河州的议论,急道:“陛下,河州决不可弃。” 苏颂却毫不相让,冷笑道:“陛下,若是万一王韶战败,这个后果谁来承担?” 王珪是老于政治之人,苏颂一开口,他便知道苏颂为何要坚持放弃河州:开拓熙河是王安石最重要的军事主张,一旦放弃熙河,等于向全国宣告“西进政策”完全失败,不管是什么原因,都等同于王安石的政治自杀。苏颂此时借机发难,无非是要报儿子在太学被逐之仇。对于朝中这些所谓“君子”、“名臣”们在冠冕堂皇的语言背后的想法,王珪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想了一下,欠身说道:“陛下,河州若放弃,是朝廷置被围的河州军民于不顾,这会让天下人失望,更是示人以弱。不若只遣使节诫王韶持重用兵,只需不打败仗,便可无碍。” 曾布也趁机说道:“若贸然放弃河州,也相当于一个败仗,只怕也会让人心不稳。” “朕知道了,此事枢密院派使者便是。”赵顼心烦意乱地挥挥手,“众卿且退下,尽快想一个安置流民、赈灾的法子。” 众人正要退下,突然听到赵顼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同时也派使者告诉沈起,不得轻启边衅。”他这时候突然想起石越反对对交趾用兵的事情,虽然心有迟疑,还是下达了诫令。在场的大臣,别人只道皇帝是由苏颂之谏让皇帝举一反三,只有王安石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皇帝此时心中是在后悔! <hr /> 注释: 第八节 这是桑充国在马车上第五十次掀开帘子了。 从河北四路逃荒的灾民,流入京师的,他粗略估计了一下,至少有二十万之多!“死于道路,困死乡里的,不知道又有多少!”桑充国摇头叹息不止。白水潭学院因为本来就有官赐田产,再加上钟表业带来的分成、校营印书业等等产业,在经济上颇能自立,仓库储粮可供学生们三年之用,因此倒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可恨那些粮商,虽然官府三令五申,依然要抬高粮价,这些灾民衣不蔽体,哪里又有钱去买粮?”郑侠愤怒地指责着,全然不顾桑充国的父亲也是一个大粮商。 桑充国叹道:“我已经劝家父不许提高粮价了,不过一家之力,也济不得甚事。这二十万灾民流入京师,根本无处安置,现在大相国寺以下,各寺院、道观、庙宇都挤满了灾民,可是大部分依然只能露宿街头,幸好现在是夏天,否则真不堪设想!” “饿——娘亲,我饿——”一个孩子的哭声传入马车,桑充国再也按捺不住,大声喊道:“停车!” 车夫也不知何事,连忙停下马车,只见桑充国掀开帘子,跳了下去。一同坐车前往学院的郑侠和晏几道,不得已也只好跟着他跳下马车。 桑充国循着刚才听到声音找去,却看不到那个孩子在哪里。只见坐在沿街墙角下,有无数衣衫褴褛的母亲,有无数瘦骨伶仃的孩子,一个个都睁着无助的双眼,伸出又黑又瘦的双手,向街上的行人乞讨。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我能帮得了谁?”桑充国站在街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量真的微不足道。 几个灾民可能是看到了桑充国的同情心,立时一拥而上,把桑充国三人团团围住,一个妇人把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推到桑充国面前,用半生不熟的官话乞求道:“公子,求你行行好,买下这个女孩儿吧!她再跟我们,就要饿死了。”话未说完,已是泪流满面。立时众人都把孩子推到他面前,跪下苦苦哀求。 桑充国一生都没有见过这么凄惨的景象。他手足无措地望着这些灾民,只要目光一触碰到那些瞪大双眼,跪在地上,虽然默不作声,却已在眼中写满了哀求的孩子,他的心便如被刀割一下,连忙把目光移开。晏几道是前朝丞相之子,虽然平时任侠纵性,挥金如土,却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场景,一时竟是被惊呆了。只有郑侠出身较低,他一面默默地把身上带的钱全部掏了出来,散给灾民,一面摇头叹息。桑充国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俯下身子,轻轻地摸了摸那个小丫头的脸,学着郑侠的样子,把身上的钱全部掏了出来,散给灾民,又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塞到小丫头手里。那个小丫头显然是惊呆了,竟是忘记了叩头道谢。晏几道也连忙依样散尽了身上所有的铜钱。然而纵是三人把全部的钱都散尽,又能济得几何?反倒是吸引了愈来愈多的灾民。车夫拼命挤进来,一把拉住桑充国,苦笑道:“少爷,你这样济得什么事?这种事,还是要靠官府。”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怎么能只靠官府?”桑充国满腔的郁闷,倒被这车夫一句话激发出来了,不由激动地大声说道。这是石越以前常说的。 晏几道和郑侠是第一次听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郑侠击掌赞道:“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晏几道却带着几分无奈摇摇头,叹道:“肉食者鄙、人微言轻,终是管不了的。” 桑充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握紧双拳,抿着嘴无比坚定地说道:“这件事情,我非管不可!” 回到马车上,郑侠一拳砸在车厢侧壁之上,怒声道:“朝廷的大臣们,都做什么去了?数日以来,所见惨景让人心悸。单将军庙附近,每天都有数十饿死的百姓被拉去火化,公卿们真的不管吗?” “介夫,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如今庙堂之上的公卿们,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晏几道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道。 “吵?吵什么?”桑充国无法理解这种事情。 “还能吵什么,旧党趁机攻击新党,无非是说天降大灾,是新法触怒上天,才使得上天降罪。又说正是因为新法,使各地常平仓空虚,才让流民聚集京师。要求皇上罢免王安石尽废新法的奏章,比报告灾情的奏章还要多!”晏几道毕竟对这些事情知道得比较多,“我还听说皇上去太庙谢过罪。” 桑充国冷笑道:“此时首要的是赈灾,大臣们吵成一团,又有何用?罢了‘拗相公’,废了新法,老天爷就会下雨?何况就算下了雨,也不能立即长出粮食!” “长卿,你毕竟不懂朝堂之上的事情,若是子明在此,必有良法。”晏几道仰着脸冷笑着,“赈灾是河南府、开封府的事情,关三公九卿们何事?且罢了新法,一出胸中恶气,管灾民们死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 第九节 “大哥。”王昉轻轻扶起王雱,这个往昔风流倜傥,聪明过人的大哥,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了,现在整日都是用药来支持着,偏偏王雱又闻不得药味,只好在四角都点起檀香。 “二弟呢?”王雱勉强坐起,强打精神问道。 王昉抿着嘴,默不作声从桌子上端了药过来。 王雱立时便感觉不对,又厉声问道:“二弟他去哪里了?” “他出去了。”王昉心虚地回道。 “出去了?外面饥民遍地,他出去哪里?如今老天爷不长眼,让石越那厮料中,我料到朝中那些满口仁义的小人必然借机攻讦父亲。他此时还出去游玩,也不怕给父亲招致物议吗?”王雱心中气恼,越说语气越是严厉,只是身子不由己意,声音却也不免越来越微弱。 “你别说这许多话。先歇会儿,二哥并非出去游玩。”王昉一边说一边把药送到王雱手中。 “不是去游玩你如何不敢说?”王雱却是不信。 王昉垂首想了一会儿,抬起头,强笑道:“你先喝了这药,我便和你说吧。” 王雱皱着眉头,微微摇了摇头,道:“我不喝这劳什子药,喝了再多的药,也不得好。生死有命,只可惜大事未成,父亲少有助力,二弟终不成气候,你又是女子……”说到后来,语气已是凄恻。 王昉心里一酸,眼泪顿时涌了上来,连忙低下头去擦了,勉强笑道:“你别胡思乱想,吃了药,病好之后,父亲还要你帮忙呢。你现在可是龙图阁待制了。” 王雱心里叹气:龙图阁待制本来也不错,不过既有了石越的宝文阁直学士在前面,又有何可稀罕的?不过此时他不愿意多说,接过药来,勉强喝了,苦笑道:“不知道这药还得喝多久。” “很快便会好了。”王昉接过碗来,放到一边,微笑着岔开话题,“其实二弟是去白水潭学院了。” “他去那里何事?”王雱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 王昉却没有发现他这细微的动作,用带着一点兴奋的语气说道:“因为桑充国公子组织白水潭学生赈济灾民,二弟也过去帮忙。听说桑公子把家里的粮食全部捐了出来,大设粥场,又让白水潭的学生暂时腾出一部分校舍,把一些身体弱的灾民都移到校舍里和体育馆居住,学生们上午上课,下午就去帮着救济灾民。” “沽名钓誉!”王雱冷笑道,“桑长卿这次可想错了主意,要是有小人在朝中说他收揽人心,有非常之志,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瞧桑公子是赤诚之心,大丈夫若要做有利于百姓的事情,哪能怕小人陷害就不去做了?自古以来可没有这个理的。”王昉翘着嘴,不以为然地说道。 王雱摇摇头,道:“妹子,朝堂之上的险恶,你毕竟不懂。” “大哥,此事你却是想岔了,我敢打赌断没有人会去害桑公子。”王昉星眸流转,开玩笑似的说道。 “哦,愿闻其详。” “其实原因很简单,现今朝廷之上,旧党正想尽全力攻击父亲,而支持变法的大臣们,则不免都想保住父亲的相位。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愿意节外生枝,去攻击桑公子,平白无故地把桑公子背后的石越推到敌人那一边去。且如今二十万灾民聚集京师,桑公子救济灾民,让灾民们感恩戴德,若攻击桑公子,必然招致众怒,朝廷为了稳定民心,只怕就要拿此人之头来安抚百姓。大哥小看了白水潭背后的力量,当今朝廷的公卿,有几个人家里没有子弟在白水潭上学?有几个人没有去白水潭讲过课?陷害桑公子,不吝于同时得罪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如今白水潭可以说是羽翼渐成,无论是谁,都应当知道白水潭只可倚之为援而不可图。”王昉娓娓说道。 王雱听到这番议论,惊讶地张开了嘴,半晌才叹道:“妹子,可惜你不是男儿之身,否则你定能胜过石越。” 王昉见自己这个哥哥,时时刻刻都忘不了石越,心里也不由叹惜,道:“石越或许了不起,不过未必是真英雄。我虽在闺阁之中,也听说过他不少行事,总觉得他少了那种虽万千人吾往矣的决然。” 王雱听到这话极是顺耳,不禁笑道:“若说那种义无反顾的决然气慨,当今天下,也便父亲一个人有。纵然天下人都不能理解,但父亲却是从没有退缩妥协过的。” 王昉略带自豪地点了点头,不过她的心中,却还有个念头:“有这种决然气概的男子,未必只有爹爹。” 第十节 王旁并不知道此时他哥哥和妹妹在谈论着什么,在王家众兄弟姐妹之中,他是属于较简单的一个人。 此时开封府,除了官府设的粥场之外,影响最大的,就是设在白水潭学院和大相国寺的粥场了。而一般的灾民,更愿意去白水潭学院。因为伴随着灾荒而来的,不仅仅只有饥饿,还有疾病,在白水潭,学生们会相对比较认真地照顾病人,毕竟很多师生都同时粗通医术。因此白水潭一地,聚集的灾民,几乎有两万多人,占到汴京灾民的十分之一,学生们大都忙忙碌碌,白水潭附近的居民也往往主动前来帮忙,不过除了学生之外,像王旁这样愿意来帮忙的官宦子弟却并不是太多。 王旁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觉得在这里帮助那些灾民很有满足感。但也不是没有委屈的时候,有一次,几个灾民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公子后,竟然扑通跪下,哭着求他:“公子,您回去求求丞相,不要变法了!不变法,老天爷就不会怪罪了——”他当时就满脸通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幸好晏几道过来,把那些灾民拉开。以后他再也不敢轻易让人知道他是王安石的幼子了——这是他第一次要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一直以来,都为自己的父亲感到自豪。 不仅仅是灾民,有些学生,甚至连那个郑侠,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这些读书人自然不会像那些灾民一样跪下来哭着哀求,但是他们会用眼神和神态来表示他们的意见,这更让王旁受不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桑充国与程颢提出来的口号,他能够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桑充国满含着眼泪,要求白水潭的学生们有一颗“仁者之心”,去主动帮助那些受灾的百姓:“我们不应当把责任推给朝廷,不必去问官府做了什么!我们有自己的责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读圣人之书,要有圣人之心,我们白水潭的学生,要对自己的良知负责!”在那一刻,王旁觉得桑充国真的很了不起,难怪有人把他和石越,并称之为“双璧”。他曾经听到过程颢对桑充国的评价:“勇于有为!” “小心点儿,老丈。”王旁把一碗粥递给一个颤巍巍的老人,暂时收回自己的胡思乱想。 老人挣扎着想要起来给他叩头。“折福呀,折福呀,让这些天上的文曲星来送东西给自己吃。”旁边有人喃喃说道。王旁又觉好笑,又觉可叹,一面拦住老人,轻声道:“老丈,不用起身,坐下喝吧。等会儿我过来拿碗。”说完便连忙走开。凭经验知道,如果他不走开,这个老人是非要叩完头才敢吃的,对读书人的敬畏,在老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得超出人的想象。 因为桑充国要求所有的碗筷都要用沸水煮过才可以再用,他便准备去另一个地方收碗筷,不料刚刚走了几步,便见桑充国和晏几道联袂而来,身后跟着一个面黄肌瘦、怯生生的小女孩儿,一步不离桑充国左右。桑充国显然是几天没有睡了,眼窝深陷。 “长卿、小山,有礼。” “三郎,有礼。”桑充国笑道。 “你们这是去何处?”王旁随口问道。 桑充国和晏几道对望一眼,苦笑着摇摇头。晏几道从袖子中抽出三份报纸,递给王旁。 王旁每天都过来帮忙照看灾民,已经几天没有看报纸了,这时候伸手欲接,却发现手上沾满了米浆,不由不好意思地笑着伸出手掌,在二人面前晃了晃。桑充国和晏几道不由哈哈大笑,二人也学他的样子,伸出手掌来晃了晃,这些公子们平日里白净如玉的手掌,竟也是沾满了米浆之类的东西,王旁再看二人的袍子,更全是汤水的渍迹,也不禁哈哈大笑。心里更不顾忌,用沾满米浆的手打开报纸,原来是《新义报》、《西京评论》、《谏闻报》各一份。 他略略一看,便知道又是那些互相攻讦的把戏,只不过此次是《西京评论》和《谏闻报》细数王安石执政以来的天灾异象,把这次天灾的责任,全部推到王安石身上,似乎只需罢王安石、废新法,那么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谏闻报》更是强烈呼吁召韩琦、富弼、文彦博、司马光回朝。而《新义报》又免不了对此冷嘲热讽一番,嘴仗打得不亦乐乎。 王旁撇撇嘴,不屑地说道:“满篇骂来骂去,没有半句提到如何救灾。” 桑充国苦笑道:“灾民每天都在增加,朝廷再不想办法,迟早会出大事。” “这也无法可施,长卿你也已经尽力了。”王旁安慰道,站在他的立场,的确认为桑充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了不起了。 “长卿和程院长商议了一下,《汴京新闻》也要表个态。我和长卿现在回报馆写评论。”晏几道解释道。他其实更无主张,不过以他的性格,桑充国既然是他的朋友,做的事情又是对的,他也就没什么选择了。 第十一节 赵顼无力地坐在龙椅上,失神地望着门外的天空。 今天早上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时,两宫太后突然哭了起来,原来是两宫太后已经知道现在京师流民聚集,黄河以北地区的灾情愈来愈严重了。 “官家,当初祖宗托梦,没有采信,已是大错。自古以来,上天降灾,必是政事有不对的地方,如今之事,除了新法,还有何事?何况百姓流离失所,一半也有新法克剥百姓的原因!官家,你就废了新法吧!” “官家,新法已经使天怒人怨。如今灾民聚集京师,百姓们都认为是新法的过错,万一有人挑唆,以清君侧为名,激起大变,那该如何是好?不若先罢了王安石,给他一个大郡做地方官,安抚百姓要紧!” “官家,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 “官家……” “废掉新法,罢掉王安石就能没有天灾吗?”赵顼喃喃自语,他心中充满了迷惘。“朕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呀!”在太庙祷告时,他曾经很坚定地相信太祖、太宗皇帝是支持自己变法的,否则的话,二圣为何会托梦给石越提醒灾害的到来呢?只恨没有听石越的话,没有做到有备无患。 但是现在他又有点觉得新法可能的确错了。如果真是如王安石所说,新法尽是利民的,那么百姓们的储存应当增多,即使是灾荒,哪里又会有这么许多的流民出现?攻击王安石的奏折,堆满了御案,《谏闻报》公开请求召回司马光等人,罢免王安石;《西京评论》列举了王安石执政以来的种种天象示警,似乎也不是空口白牙——新法真的搞得天怒人怨了吗? “朕错了吗?”赵顼的信心堤防,已经渐渐松动。 “官家!”李向安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赵顼心里一个激灵,立时恢复了皇帝的威严,冷冷问道:“有何事禀报?” “王丞相、韩丞相求见,还有,今天的报纸……”李向安一面说一面把一叠报纸双手递到御案之上。 赵顼微微颔首,道:“宣两位丞相进来吧。”说完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浏览。李向安因为和石越交好,又经常得到桑俞楚的孝敬,因此每次送上一叠报纸,总是会刻意把《汴京新闻》放到上面,果然皇帝每次顺手拿起的,首先总是《汴京新闻》。 赵顼本来不过是想随便浏览一下,他深知自己知道民间之情才不会受大臣蒙蔽。不料几篇文字跃入眼帘,立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有徒知议论而不知事有轻重缓急者,《西京评论》、《谏闻报》诸君子也。诸君子陈义甚高,不意董子春秋繁露之学,光大于今日,而不知国事艰难,百姓旦夕不保,社稷可危矣!今之要务是何事?今日之急务,非罢丞相、废新法也!二十万流民聚集京师之地,若官府不加体恤,万一有陈胜、吴广之徒,追悔何及?……丞相是否有过、新法是否当废,待灾情控制,百姓安顿,朝堂之上,再议论未迟。今日之大宋,须当官民一心,共体时艰;朝野共弃前嫌,赈济灾民!而非互相攻讦,推卸责任也…… 这段话可谓深中赵顼之心,他心里微微赞叹:“这才是识大体的话。”又继续移开视线,去看另一篇文字,全然没有注意王安石、韩绛已经进来,恭身站立在下首,只是不敢打扰皇帝的兴致。 ……充国布衣也,尚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位虽卑,其心不敢忘国忧。诸大臣皆食朝廷俸禄,深受皇恩,岂可不知此意?诸大臣之荣耀,皇上所赐也;诸大臣之衣食,百姓所供也。唯此国家艰难之际,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皇上心念黎民之疾,睡不安寝、食不知味,诸大臣若不知体惜圣心,同心合力,赈灾救民,不知于心何安?!…… 赵顼一口气读完,不由暗暗叹道:“事急见忠臣,桑充国如此痛责朝廷大臣,是为国而无暇谋身了!可惜满朝大臣,却没有几个识得大体的。”他抬起头来,发现王安石和韩绛已经进来,当下便把报纸递给二人。 二人读完之后,王安石却不便说话,只听韩绛道:“桑充国确是至诚之人,他捐出家中全部存粮数万石,在白水潭学院开设粥场,救济灾民。又亲自带着一干学生,去游说开封府的富豪贵人,要求有钱人捐粮捐钱,齐心合力救济灾民。有小人竟然在臣面前说他有非常之志,被臣痛声驳斥……”他知道赵顼此时对桑充国颇有好感,便顺着皇帝的意思,夸赞起桑充国来。 “非常之志?”赵顼不由一怔,冷笑道:“别说桑充国一介书生,单论白水潭数万学生,便没有谋反的理。自古以来,一群书生忠君爱国是有的,一群书生谋反,那是闻所未闻之事!只有恒、灵那种昏君,才相信那样的事情。” 韩绛对皇帝的这种历史观心里颇不以为然,嘴上却道:“陛下所说,自是正理。似这种为朝廷分忧之事,少不得便会有小人看不过眼。” 赵顼点点头,转过头问王安石道:“二位丞相一起来见朕,想是有事?” 王安石正要答话,忽见一个宦官走进来,叩首禀道:“陛下,银台司急奏!” “呈上来。” 那个宦官连忙把一份奏章和一个卷轴高高捧起,恭恭敬敬递上。 赵顼让李向安接过来一看,却是监安上门郑侠所写,他心中奇怪,不知道银台司急急忙忙递上一个小吏的奏章,是何用意。当下将前后文略去,只挑着紧要的句子看:“……去年以来,秋冬亢旱,兼以蝗灾,麦苗焦槁,五种不入,群情俱死……灾患之来,莫之或御。乞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臣仅以逐日所见,绘成一图,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至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原来却是道灾情、要求救灾的奏折,所谓“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乃是要求废除新法的委婉说法。赵顼本来看这样的奏折已经看得烦了,心下倒也不以为意,不过这次上书之人,却颇有胆识,说什么“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而且区区一个监安上门,更让赵顼有点另眼相待。 他不自禁用眼角看了王安石一眼,拿起卷轴,打开一看,却是一幅数米长的图画,图上画了许多灾民,尽是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这些灾民,有些在吃树皮,有些趴在地上哀号,有些在卖儿卖女,有些惨死路边……画家工笔极为传神,每幅图画之旁,都有小楷注释,图画之右,赫然写着“流民图”三个字的行书。 赵顼才看到一半,就已经感觉惨不忍睹,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强抑着情绪,看到三分之二,终于控制不住,将图一把抓起,丢给王安石、韩绛,颤声问道:“此图的内容,可是真的?”说完之后,眼睛死死地盯着王安石。 王安石默默打开《流民图》,注视了几秒钟,便把《流民图》递到韩绛手中,韩绛才看了一眼,冷汗就冒了出来。他正欲设词分辩,不料王安石已经跪下,惨然说道:“陛下,此图所绘,的确就是外间百姓的惨状。” 韩绛绝对没有想到王安石会一口承认,大吃一惊。天子在九重之内,外面是个什么样子,还不是大臣们说了算?现在虽然有报纸了,但是巧言设词,也并非难事。他实是不知道王安石为何竟要一口承认。若是石越在此,必然也要吃惊的。因为他所学过的历史书,是说新党百般抵赖的。 赵顼见王安石承认,又惊又怒,道:“丞相,你、你……”皇帝用手指着王安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安石微微叹了口气,沉声说道:“陛下,臣深负圣恩,万死不能赎其罪。现在既知事事属实,断无欺君之理!” 韩绛听到赵顼和王安石的对话,心里却也乱成一团,完全失去了分析后果的能力。 赵顼瞪视王安石良久,又是失望又是焦虑,最后终于把手放下,一屁股坐在龙椅上,闭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既是属实,这幅《流民图》,就挂在内殿中。也好让朕天天记得,朕的子民们现在是什么样子!” 王安石心中的灰心,其实比皇帝远甚。负天下之望三十余年,一旦执政,数年之内,先是士大夫沸腾,议论纷纷,自己平素所看重的人,似司马光、范纯仁辈,根本不愿意与自己合作;好不容易国家财政渐上轨道,各处军事上也接连取得胜利,却来了一场大宋开国百余年没有的大灾! “陛下,王丞相执政之前,曾经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内中言道一旦有事,百姓必然不堪。今日之事,实非新法与丞相之错,而是替百年之沉苛还债!还望陛下明察。”韩绛终于理清了思绪,战战兢兢地说道。 王安石望了韩绛一眼,他不知道新法到现在为止,已经造就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无论他自己怎么样想,这一批人却是肯定要一直打着新法的旗帜,来在政治上争取主动,维护自己的利益。一旦王安石罢相,万一皇帝变卦,不再变法,这一群人的政治权益,就会立时失去,从这些人的角度来说,是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保住他的。王安石却只道韩绛是因为他们几十年的交情,竭力为他掩饰,心里不由也颇是感动。 “子华……”王安石叫了一声韩绛的表字,沉默半晌,方对皇帝说道:“陛下,臣并非是为推行新法而向陛下谢罪。大宋国势,不变法不行,这是陛下也深知的。臣向陛下谢罪,是因为六年来,陛下对臣的知遇之恩,旷古绝今,信臣用臣,而臣的新法,却没有办法应付一场大灾,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赵顼见王安石眼中已经满含泪水,心里也不由动容。又听王安石说道:“方才看到桑充国的文章,臣才知道臣身为宰相,器量竟不如桑充国一介布衣,心下惭愧万分。但是臣的本心,可鉴日月,绝对是对大宋、对皇上的赤胆忠心,绝对没有想过要盘剥百姓来敛财邀宠!” 赵顼微微点头,这一点上,他绝对相信王安石。 “虽然如此,但是错了毕竟是错了,为相五年,却是今日这样的局面,臣非但外惭物议,内亦有愧于神明。石子明离阙之时,嘱臣数事,备灾荒、缓召王韶、不向交趾用兵,臣没有一件事做到。石越回京之日,臣若还在相位,实在羞见石郎!因此臣请陛下许臣致仕!” “致仕?!”赵顼和韩绛不由大吃一惊。 “万万不可!陛下,介甫,此事万万不可!”韩绛这个号称“传法沙门”的韩相公,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陛下,新法不可半途而废,否则必然前功尽弃!王丞相若罢,新法必然更加艰难!” 第十二节 桑充国的呼吁、郑侠上《流民图》、王安石自请致仕,汴京的政局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清晰,想要旧党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实在是有点一厢情愿。局势反而更加复杂化了。 朝廷与地方的旧党、平素与王安石不合的大臣,借着《流民图》的机会,一波一波地要求皇帝罢王安石、废新法。连一向不干预朝政的两宫太后,也天天向赵顼哭诉,赵顼被这件事情搞得晕头转向。偏偏蔡确这时候,却做出了一件更加激化矛盾的事情来,他带着御史台所属兵士,一纸行文,将郑侠捉住,关进了御史台的牢狱之中。此事立时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陛下,臣以为此事或有不妥。”连吕惠卿也对蔡确的做法不以为然。 苏颂更是直接质问道:“蔡中丞,不知郑侠所犯何罪?” 蔡确冷冷地望了二人一眼,根本不屑于回答,只是冷笑道:“二位大人不会连大宋的律令都不知道吧?” 赵顼此时实在是伤透脑筋。蔡确也不请旨,直接将郑侠系狱,结果当日营救的疏章就达到二十多份,他下旨让蔡确释放郑侠,蔡确毫不客气地顶了回来:“祖宗自有法度,陛下须做不得快意事!” “郑侠到底是犯了何事入狱?”赵顼不得不亲自开口询问。 蔡确见皇帝发问,这才躬身回答:“回陛下,是擅发马递之罪!” “哦?”赵顼没有明白过来。 “臣听陛下说,陛下接银台司急奏,却是郑侠所上《流民图》,不知确否?” “正是。” “臣当时便想,郑侠一个监安上门,上《流民图》,如何能得银台司急奏?”蔡确这么一说,赵顼才想起来,自己当时的确也奇怪过。 苏颂等人听到此处,却也已经略略猜到事情的原委了。原来皇帝所阅奏章有缓急之别,其中最急者,便是密报,直接由银台司递进,且绝不敢延迟。而递交密报,就需要发马递。想是郑侠急欲皇帝知道,便不顾后果,兵行险着,利用监安上门的权力,竟然假托密急,骗过银台司把《流民图》递了进去,不料却被蔡确一眼就瞧出破绽来。 果然蔡确把原委一一道来,这是证据确凿之事,不仅众臣,连皇帝也哑口无言。宋代的君权本来就没有后世的霸道,大臣把皇帝驳得气结于胸无可奈何的事情,史不绝书。此时既然被蔡确抓住了把柄,赵顼虽存着息事宁人之心,却也不能不好言相向,道:“念在郑侠是一片忠心,此事不如罢了。” 蔡确冷笑道:“此次若是放过,下次人人都会发密急,谁又不是忠心?陛下要为郑侠说情,说不得先请罢了臣这个御史中丞。否则臣既然掌纠绳百官,区区一个监安上门,还不必劳动天子说情。” 赵顼不料碰了好大一个钉子,却也只能摇头苦笑。 吕惠卿心里奇怪,他知道蔡确虽然时不时刻意在皇帝面前表现得甚有风骨,但凡是重大事情,其实倒多半是希迎皇帝、王安石之意的,此时为了一个郑侠而如此大动干戈,难道是王安石的意思?“不可能,不可能。”吕惠卿心里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可以明显感觉出王安石最近心情颇异于往常,而且对郑侠并没有特别怀恨。 “这个蔡持正,究竟是何主意?”吕惠卿心里嘀咕着。 然而大部分的新党,便没有吕惠卿这么多心肠。韩绛、曾布、李定等人,心中直呼痛快!“丞相对郑侠不薄,把他从光州司法参军调到京师,本来欲加重用,不料他却对新法全盘反对,不得已安置他为监安上门,谁知此时却来反噬!”这本是新党许多人心中的想法,蔡确一定要治郑侠的罪,不由让这些人也对蔡确多了一份亲近感来。 相比韩绛等人眼中的赞赏,冯京眼中却不免多出许多疑虑。“那么蔡大人打算如何发落郑侠?”平素温和的他,此时却是用明显的讽刺语气发问。 蔡确丝毫不以为意,只向赵顼说道:“臣以为郑侠当落职,安置一个小县,交地方看管,以使后来者知戒。” “这……”赵顼面有难色,如此处置,朝中必有大臣不服。 果然,他话音未落,冯京就愤然说道:“蔡持正未免处置过重了!” 连王安礼也反对道:“若郑侠上《流民图》而遭黜,是朝廷无公理!请陛下三思!” 刘攽、苏颂、孙固等人,更是同声反对。 而似曾布、李定等人,却不免又要一致支持,只有韩绛知道皇帝心意,便默不作声。 吕惠卿见到这种情形,立时恍然大悟,原来蔡确竟然是想趁机竖立自己在新党中的领袖地位!他暗暗冷笑:“蔡持正未免操之过急了!”当下再不迟疑,朗声说道:“陛下,臣以为郑侠擅发马递,自然是有罪,但是他一片忠心,而且便是几位丞相,都能体谅,并没以为郑侠是在妄言。因此臣以为,有罪虽不可不治,但法理亦不外乎人情。郑侠本来是光州司法参军,王丞相曾称赞其能,不若再放回光州,依然任司法参军,同时记过。一来以示惩戒之意,二来示天下朝廷之宽仁美德。” 他这番话,却是两面顾到,打太平拳的意思。旧党的感受,吕惠卿本来并不太在乎,但他知道皇帝心中此时必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只不过若是完全不给郑侠一点颜色看,只怕新党中人也要视自己为异类了,当下才说出这么一个办法。 果然赵顼听完,立即点头同意:“吕卿所言有理,便依如此处置便可。”而韩绛、冯京、曾布等人觉得这个方案也可以接受,也就不再出声反对。 蔡确知道这个方案提出,别人既无异议,自己便也不便再过分坚持,他万万料不到自己一腔心血竟被吕惠卿卖了个乖,低下头狠狠瞪了吕惠卿一眼,无可奈何地说道:“臣遵旨!” 第十三节 桑充国既料不到郑侠会不和自己与晏几道商量,就假托密报上《流民图》,也料不到朝廷的公卿们,此时没有去想怎么样救济灾民、恢复生产,反而在争论着如何处置郑侠的事情。不过他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么多事情,官府虽然也设了粥场,但是却严格控制府库的存粮,根本无法满足这么多灾民的生活之需,白水潭的粥场,吸引的灾民越来越多,而仓库中的存粮,却一日比一日少了,桑充国虽然有心买粮,可在汴京城,上哪里能一次买到这么多粮食?风遗尘整理校对。 在众多的灾民之中穿行,望着那一双双充满了期望与信任的眼睛,桑充国实在不敢去想象彻底无粮的那一天。他下意识地想避开那些眼神,忙抬起头来,却发现王旁正陪着一个老人在灾民间穿行。桑充国连忙信步走过去,招呼道:“王兄。” 王旁见桑充国走过来,低声对老者说了几句什么,这才笑着回道:“长卿,现在情况如何?” 桑充国皱眉道:“情况实在很糟,得病的灾民越来越多,人手不足,粮食也快没有了,朝廷再不想办法,我不知道还能支持几天。程先生和邵先生几位,已经想办法去了。”一边朝那位老者行了一礼,招呼道:“老丈,这里礼数不周,还望恕罪。” 那个老者微笑着点点头,说道:“不必多礼。”却是公然受了桑充国这一礼。 桑充国不由一怔,须知他毕竟也是名满天下的人物,一般人便是长者,也不至于见到他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王旁知他心意,连忙低声解释道:“这是家父。” 桑充国随口应道:“原来是令尊大人——”说到这里,不由一顿,这才反应过来,王旁的父亲,不是王安石吗?! “你、你是王相公?”桑充国有点失礼地问道。 好在王安石却是个不太拘礼法的人,当下微微点头,笑道:“正是某家,久仰桑公子的大名,不料今日才得相见。” “不敢,不知相公驾到,学生实在失礼了。”桑充国一面说着,一面就要下拜。 王安石连忙止住,道:“今日野服相见,桑公子不必多礼。”王旁也笑道:“长卿不要太声张,家父是想来看看白水潭是如何救济灾民的。” 听到王旁提到灾民,桑充国看了王安石一眼,叹道:“不瞒相公,如若朝廷再不设法,我们也要无可奈何了。相公是饱学鸿儒,岂不知绿林、赤眉,皆是饥民吗?”他说的虽然委婉,却隐隐有责难之意。 王安石见他初次见面,便如此坦然,不由暗暗称奇。他自是不知道白水潭学院一向颇为自许,平时便是昌王来此,也并不拘礼,因此白水潭学院的人对于公卿,实在是看得太平常不过。而对所谓的尊卑之分,除了君臣父子师生这些之外,比起别处的人来,倒要淡了几分。 “某岂有不知之理,不过谈到救灾之法,却是苦无良策。”王安石摇了摇头,回道。 桑充国毫不客气地说道:“相公如此说,学生不敢苟同。岂能用‘苦无良策’四个字来推卸责任?若绿林、赤眉贼起,饥民们可不会听‘苦无良策’四字。” 王安石不由有几分尴尬,王旁有点担心地望着父亲。若是往常,只怕王安石早已发怒,今日不知为何,脾气却格外的好,只是苦笑道:“那么桑公子可有救灾之策?” 桑充国说完之后,其实也自觉颇有过分,只是这几日急火攻心,猛然碰到王安石出现在自己面前,却不自觉地要嘲讽几句解气。这时候见王安石竟是丝毫不以为意,心里也不由奇怪,暗道:“王安石人称‘拗相公’,说是脾气易躁的,难道传闻有误不成?”嘴上却回道:“学生不过一介布衣,才疏学浅,又知道什么国家大事?不过这救灾之策,自古以来,无非是开仓放粮,使百姓不必流离失所。” 王安石不禁哑然失笑。他虽然并不指望桑充国有石越一般的政治才能,但也没料到桑充国原来竟是书生气这么重的人。他苦笑道:“若是如此简单,那便好了。似如此大规模的灾情,本州本府,再如何开仓放粮,也不敷所用。何况重要州府的军粮,更是一点都不能动。因此一切只能靠外郡运粮救济,而运粮所费,更是惊人。因此似这种大灾,除非百姓本来殷实,或者早有准备,否则无法杜绝流民出现。”说到后面,王安石眼神不由一黯,本来大宋朝是有机会早点准备的。 桑充国其实并非不明白这些道理,道:“相公说的自是实情,但如此放任流民聚集京师,终究不是办法。” “可又能如何?若阻止流民来京师,立即就会官逼民反。自古以来,百姓再没有心甘情愿背井离乡的,迫于无奈之下,也只有让灾民去他们想去的地方了。”王安石无可奈何地说道,“桑公子莫以为朝廷坐视不理,从各地调粮往京师、受灾州郡的文书,催粮的官员,早就出发了。不过这种事情,归根到底,却只能等待老天爷下雨。” 桑充国摇了摇头,道:“相公,学生虽无良策,但是却相信肯定有一个办法存在,只不过学生想不到罢了。”他立时想到了石越,也许石越应当有办法吧? 王安石悠悠道:“若石子明在,不知道是否有良方?”二人默默望着东方许久,好一阵子,王安石才说道:“桑公子,我会通知开封府给白水潭五千石粮食,或者可以多支持几天。” 桑充国万万没想到王安石会送粮食给白水潭,虽然五千石粮食的确不够几天用的,但是却总是聊胜于无,连忙谢道:“充国替灾民们谢谢相公。” 王安石微微苦笑,“灾民们便是骂我,也没什么。” 第十四节 杭州。 一场大雨过后,西子湖显得更加的妩媚,沿岸的游人,把伞拿在手上,尽情地享受着雨后湿润的空气,一年之前,两浙路大旱,就在此时,大宋黄河以北的地区也是赤地千里。想想这些,这大雨就不知道有多么珍贵了。因为远离灾区,加上丰收的喜悦,杭州的老百姓今年走路都会显得特别的精神。 开春前往高丽的船队,在前不久顺利返航。这只史无前例的巨大船队的到访,轰动了整个高丽,近百只船的货物,一时间充斥着高丽那尚未开发的市场,大宋商人用瓷器、丝绸、棉布、座钟等等换购药材、白银甚至粮食等高丽商品,在返航时,更是带上了高丽随行使者,以及他那几艘相形之下小得可怜的船。因为高丽市场一时间根本接纳不了如此规模船队的货物,为了保证利益,薛奕与甫富贵并没有直接回国,而是在高丽使者的向导下,转道去了倭国,把余下的货物以及一部分在高丽买来的商品,全部倾销在倭国的市场,又买回大量的倭国特产以及黄金。此次贸易的总利润,因为一些奢侈品全部脱手的关系,竟然高达到一百多万贯,而官船的收入,占到将近三十万贯——当时大宋各市舶司每年总关税亦不过六十多万贯——这还没有算要上缴朝廷的市舶司关税,什一之税便有七万贯。如此,把欠船厂的钱全部还清后,还能余下二十来万贯。 一次如此大规模的航海,只有一艘商船在途中不幸触礁沉没,还不是市舶司的官船,而利润却如此之高,石越笑得嘴都合不拢。可惜接下来是台风季节,出海远航风险太大,否则一年之内,便能把三年茶盐之税,全数挣回了。 除了船队的开门红之外,石越主修各项水利工程都已竣工或者接近竣工,包括新开发的数万顷圩田在内,在灾年过去之后,竟然有了一次大丰收。石越亲自巡视各县,几乎带着强制性地推行合作社制度,让农民互相帮助,以充分利用牛力,保证土地的肥力。又派人去淮南、福建选种,贷给百姓,花费偌大的精力,终于保证了这次丰收的取得。虽然到目前为止,杭州府库所存钱、粮,实在只能勉强度支,但是以民间而论,杭州却是一派繁荣景象。 表现最为明显的,就是商业的繁华,邻近州县的商人,已经开始渐渐把杭州当成一个地区性的商业中心了。因为石越下令把用官价强行征购民间商船的高利润商品的比例下调到百分之二十,而余下百分之八十允许商人在杭州就地出售,立时大大刺激了商人们的神经。于是最典型的交易行为是,外地商人把本地货物运往杭州,卖给杭州的外贸商人,又从杭州买回高丽、倭国的特产,以及杭州本地的一些物品,贩运回乡,牟取利益。托赖杭州的交通发达,各官道修葺一新,沿途皆有驿站,出入杭州又只要交纳一次关税,石越又严禁小吏勒索商人,这里简直就成了商人的天堂。 当潘照临进入杭州府界之时,就被驿道上往来的商贾吓了一跳,而进入杭州城后,更是被市面的繁华所震惊。他以前来过杭州,那时候的杭州,虽然也是大城,但若论繁华,不用说与汴京比,就是比之扬州,也相差甚远,而眼前所见之景,倒俨然是个“小汴京”了。不过汴京此时却是饥民遍地,而杭州虽然一样也有乞丐,却始终保持在一个正常的范围之内。 漂荡在西子湖上的一艘画艇之上,潘照临眼睛迷离地望着远处翠碧荷叶之上点点晶莹的水珠,忽然赞叹道:“公子真是非常之人,一年之间,便能使大灾过后的杭州有如此景象,只怕古之管仲,亦不过如此。” 司马梦求笑道:“难得潜光兄开口赞人,不过比起管仲来,却还是差得远哩。打开杭州的府库,什么底都露了。现在通判彭大人,心里可从来没有安稳过,整天拐弯抹角来找石大人,说来说去,都是一句话——快收税吧!” 一句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石越轻轻把玩酒杯,望了潘照临一会儿,悠悠问道:“潜光兄快马急驰,兼程而来,想必不是为了来夸赞我在杭州的治绩的。” 司马梦求和陈良、李敦敏立时都止住笑容,望着潘照临;侍剑默不作声走出船舱,到外面监视。潘照临亲自赶来,众人都知道这是有大事要相议了。 潘照临笑眯眯地说道:“公子说得不错,眼下有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石越默不作声,只是望着潘照临,等他的下文。他们都知道河北诸路大旱,流民聚集京师,只是不知何故,石越临行前向皇帝所献诸策,赵顼却至今没有采用。虽然知道种种措施,只怕有骇物议,但石越也认为的确是行得通的办法,虽然不可能完全救灾——在当时的条件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可至少能够减缓流民的出现。 “王安石已经不安其位了。”潘照临淡淡地继续说道,“郑侠上《流民图》,王安石已经有灰心之意,现在勉强继续视事,却不过只在政事堂处理公文罢了,隔不了几天就托病一次。有人看到他经常微服在灾民中行走,我看‘拗相公’良心发现,自己已经坐不下去了。而各地攻击新法的奏章,没有一日停止过,最致命的是,两宫太后不断地请皇帝罢王安石、废新法,这个消息居然被人传了出来,更增加旧党的气焰。王安石能不能撑过这次旱灾,完全在于皇上的心意……” 陈良不禁问道:“如果此时王安石去位,大人远在杭州,又怎么称得上是机会?” “正为了远在杭州,才是机会。若在京师,反有许多麻烦了。”潘照临斜着眼睛看了陈良一眼,又继续说道:“最有意思的是桑长卿……” “长卿?他怎么了?”石越奇道,不明白这些事情怎么和桑充国又扯上关系了。 “嘿嘿,‘当日爱王相公亦切,今日责王相公亦过’,任谁也料不到,《汴京新闻》与桑充国,这个时候替‘拗相公’打抱不平来了。”潘照临讽刺地说道,一面把几份《汴京新闻》发到众人手里。 众人接来,略略一看,石越和李敦敏默默摇头,司马梦求叹道:“长卿真是天真了。”陈良心里却觉得桑充国也没什么不对。 “其实长卿这样也是示天下以公正,对《汴京新闻》的威望颇有好处,听说范纯仁就很欣赏桑充国。”潘照临冷笑道,“而且这样做,对公子也有好处。” 石越“噢”的一声,有点摸不着头脑,连司马梦求都奇道:“对大人又有何好处可言?” “新党都知《汴京新闻》与大人关系密切,如今桑充国替王安石说话,免不得缓和的关系,有一半要算在公子身上。旧党这面,自冯京以下,却是知道这件事与大人没甚关系,以大人的声望地位,他们不愿意视之为敌,自然若有怨望,也全记到桑长卿身上了。” 石越苦笑着摇摇头,想不到潘照临连这都要算计。他说自冯京以下,都知道这事与石越无关,背后的文章,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可笑的是桑长卿,这时候还妄想让众朝臣捐弃前嫌,真是缘木求鱼。现在朝廷之中,连新党也知道王安石必然不安其位,韩绛、吕惠卿、蔡确、曾布,个个都想取代王安石的地位,再也安分不起来了。” “啊?”司马梦求听到这句话,不由猛地站了起来,问道:“此事当真?” “岂有假的!”潘照临脸上也慢慢泛起了红晕,瞳仁中闪过晶莹的光芒,不过一瞬而过,立时便又黯淡下来,继续说道:“韩绛不足为虑,虽然他现在地位最高,但是吕、蔡、曾三人,说起来他一个也斗不过,因此他是希望王安石留下的,这样他就能安心做他的相爷,位居王安石之后,也可以心安理得。” 司马梦求点点头,冷笑道:“韩家是本朝巨族,三兄弟这次各有立场,总之无论哪派得志,庙堂上都少不了韩家的人,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石越心里对此也是雪亮,如果旧党当权,韩缜就肯定要上台;如果自己或者中间派执政,韩维也一定会官居显职,否则河北士绅,绝对不会善罢甘休。韩家这样的布局,有时候不能不让人怀疑是老谋深算的结果。 “此次河北受旱,韩家只怕又要得不少便宜。灾民背井离乡,韩家焉有不趁机占据田地的?到时候灾民能平安回来的,也只有一部分,略略还一点,做个样子就可以了。河北地主士绅的心里,是盼着流民出现的,这样他们才有利可图。”陈良愤慨地说道。 潘照临轻轻摇了摇头,把话题转回来:“吕惠卿这次走的是温和路线,有意无意地与王安石保持距离,向旧党示好。此人颇能揣测上心,迎合圣意,虽与王安石保持距离,但所作所为,却还能让王安石放心,真是不可小视。蔡确过于急躁,一心想领导新党,吕惠卿在,他机会不大,但是韩绛这只老狐狸心里明白得很,他宁可与蔡确、曾布合作,也不会愿意和吕惠卿合作,因此也未必没有机会。曾布羽翼未成,因此退而观战,此人与公子交好,除了王安石之外,我相信他最愿意追随的人,就是公子。此人既然与吕惠卿、蔡确关系都不好,必然不愿意见他们得意,可以成为公子他日之助力。” 司马梦求听他说完,沉思一会儿,突然问道:“王元泽呢?他坐视不理吗?” “嘿嘿……”潘照临禁不住冷笑,“王衙内重病缠身,否则有他在,必然能坚定‘拗相公’的意志,哪里轮得上韩吕蔡曾辈来登场?王衙内太过于争强好胜,我看他性命早晚要断送在交趾一事之上!” “交趾?皇上不是下诏不得擅开边衅了吗?”石越吃惊地望着潘照临。 “所以我才说他的性命,早晚间断送在此事之上。”潘照临冷笑道,“王元泽来往桂州的书信使者,达到五六次,虽然不知所谋为何,但是我料他必是不死心。” 石越腾地站起,道:“南交之战,绝不可开,这件事情,得想个办法阻止!” “阻止?公子如何阻止?写信给沈起还是王衙内?”潘照临嘲讽地望了石越一眼,停了一会儿,又缓了语气说道:“何况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信里写的是何内容,不过推测而已。” 石越心里知道潘照临所说有理,怅然良久,无可奈何地坐下,叹道:“但愿王元泽不要发疯,否则倒霉的是国家。” 李敦敏眼见石越伤神,便笑着岔开话题,向潘照临笑道:“潘先生刚才说了许多,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下却只看到对朝局的分析,实在不知道机会究竟是什么。” 司马梦求笑道:“自然是机会。王安石去位,如果新党诸大臣能够一心一意拥立一两个继承者,分配权力,那么大人暂时就没有机会进入政事堂,只好继续在地方积经验,攒资历。但若是他们发生内讧,那么不仅可以得到旧党的声援,连他们内部的矛盾也可以善加利用,到时候反对的声音,就会很小了。” “不错,比如蔡确与吕惠卿不和,那么若吕惠卿进入政事堂,蔡确就会害怕吕惠卿趁机报复,如此蔡确虽然平素与公子不和,可照样也会希望公子进入政事堂,制衡吕惠卿,让他无法为所欲为。而他以御史中丞的身份,无论是公子和吕惠卿,都会希望能成为自己的助力,他的地位在二虎相争之中,就可以得到巩固了。”潘照临举杯饮了一小口,微笑着解释,“不过,想要这个机会能够被利用好,还要做许多事情!” 第十五节 汴京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自从太皇太后、皇太后哭诉于皇帝面前,要求废新法、斥王安石的消息传出来之后,王安石更加知道自己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但是对于这些,他已经完全看淡。只是让人瞒着王雱,怕这个消息让儿子病情加重,吴夫人以要安心静养为借口,更是连报纸都不让王雱看了,每天不过读些诗词解闷。王安石一面不断地上自请辞相的奏章,一面却照常视事,他此时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他矫情恋栈,只希望能够尽自己的力量,略微缓解灾情。 到了六月二十日,赵顼终于召见政事堂诸大臣,下罪己诏,又诏令暂罢方田均税法、免役法、保马法、保甲法等新法,令黄河以北受灾诸路,开常平仓赈饥民,沿途官吏,戒饥民不得入京。又诏川峡诸路府、东南诸路,就近运粮至受灾诸路赈灾,不必再转往京师。六月二十一日,赵顼再次下诏,令受灾诸路长吏,从饥民中挑选强壮者募为厢军,赐军号为威边军,驻扎各路州训练。王安石自然知道这是皇佑年间富弼曾经用过的办法,把灾民中的强者壮者召入军中做为安抚,这样受阻不能离乡的饥民,即便心有不满,却也无力暴动。六月二十二日,赵顼令枢密使吴充亲自主持,从在京灾民中募强壮者两万人,组成四十指挥,赐军号忠锐,兵士待遇虽然同厢军,但是训练、差使却一切依禁军之例。 三日之内,犹豫不决的皇帝连下数诏,王安石知道赵顼是打算吞下苦果,以求尽快渡过眼前的难关了。 这三天之内所下的诏令,的确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至少前往汴京的流民,已经不再增加了,各地灾民,在官府三分劝导七分威逼之下,不得已苦苦地死守乡土,等待官府的救济。人类的生命力愈是卑贱便愈是顽强,黄河以北众多的灾民们,每天仅仅靠着一碗粥度日,顽强地延续着自己的生命。 而在汴京,桑充国终于可以略略松一口气了。组建忠锐军的消息公布之后,各个募兵处排起了长队,每个招募入伍的士兵,都会在额头刺上“忠锐”二字,与此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可以用那每月三百到五百文的俸禄,勉强养活家人。 然而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消除掉饥民暴动的隐患,不过是使政府今后背负更沉重的财政负担而已。饥民始终存在,不过存在的是一群失去了有组织性暴动能力的饥民。 <hr /> 注释: 第十六节 大宋熙宁七年六月二十五日,崇政殿。 王安石、韩绛、冯京、王珪、吴充、曾布、蔡确、吕惠卿,以及诸翰林学士、知制诰,默默地传阅着一份奏章。赵顼眼窝深陷,用忧郁的目光望着他的臣子们。待到最后一个人看完,赵顼才开口问道:“丞相以为石越所奏诸事,是否可行?” 众人的目光“刷”地集中在王安石身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五天前皇帝几乎是尽罢新法,王安石的政治生命在那时候,便已经结束了。皇帝顶住巨大的压力,把王安石留到现在,也许不过是念及君臣相知之情罢了。 但是皇帝的态度也颇值玩味,无论是韩绛、吕惠卿、曾布、蔡确等人连篇累牍分析说明新法与这次灾情无关,请求赵顼坚定意志,继续推行新法,还是一些旧党大臣乘胜追击请求皇帝罢免王安石,斥吕惠卿、蔡确,召回文彦博、司马光、范纯仁等人,赵顼都不置可否,只用朱批写上“已阅”二字,照样发回。 也许王安石还有翻盘的机会?这也是不少人心中的疑惑。 “陛下,石越条奏诸事,事事牵涉过多,臣实在不知道后果会是好还是坏。”王安石坦然答道,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不过臣认为,或者可以一试。” 赵顼沉默良久,转过脸来,对众人问道:“众卿的意见呢?” 韩绛想了一会儿,道:“陛下,石越所说救灾诸法,第一条是他在杭州的故伎,用茶、盐、酒以及香料等奢华之物的专卖权为饵,引诱南方商人运粮入黄河以北诸路,平价卖给官府常平仓。这样做本来也并无不妥,朝廷以前为了充实西北军粮,也用过这个法子。但是这次受灾面积太广,商人运粮往灾区,只怕都会挑近的地方运,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 韩绛话音刚落,苏颂便朗声说道:“陛下,韩丞相所虑虽是,但却并非没有办法解决,只需按就近之原则,规定某路商人,只能运往某路,便差可解决了。何况往灾区运粮,石越也说始终必须以朝廷为主,商人私人运粮,不过是弥补官府运粮能力之不足。微臣以为,这一条,实是可行的。朝廷过去又实行过,颇有成效,一切驾轻就熟,事情亦不烦苛。” 赵顼想了一会儿,点头赞许道:“苏卿说得不错,这一条朕亦以为可行。” 韩绛见皇帝表态,便不争论,心里对苏颂虽然不满,却不便公然发作,只得隐忍不发。蔡确见韩绛不再作声,便接过话头说道:“第一条犹可。第二条,诏令灾区各路州县,若百姓受灾逃亡,其田地暂由官府看管,若灾后归乡,则赐还田地,若再无音讯,则充为公田。此条虽然在理,但是只怕事情烦苛,流弊转多,小吏乘机敲诈牟利,本为爱民,反而害民。”他这话说出来,别人犹可,吕惠卿心里立时就暗骂蔡确无耻。蔡确对石越这一条提出异议,摆明了是讨好家在河北的大臣,特别是韩绛,不过吕惠卿同样不愿意在这时刻得罪韩绛,便紧闭双唇,不表意见。 他不说话,却自有人说话,又是苏颂出来质疑道:“陛下,蔡中丞此言差矣,乡土自有册簿,各家产业记载甚详,此等事有何烦苛可言?何况纵有小吏趁机敲诈百姓,也好过那土地全部被豪门大族兼并了。” 吕惠卿实在不明白苏颂为何如此活跃,竟是不惜得罪韩绛、蔡确。他哪里知道苏颂的心思!苏颂既然知道自己得罪了王安石,新党迟早要对付自己,此时不趁机倒向石越,结援自固,更待何时?得罪王安石也是得罪,加上一个韩绛、蔡确,又有什么了不起? 石越与潘照临商议之后用快马密急送达赵顼御几之前的这份奏章,一方面是说高丽使者抵达杭州,请皇帝决定何时让他入京;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再次陈述救灾之策十余条。这十余条对策,包括开放矿山,由政府出卖许可证,让富民招募灾民入山挖铁、锡、煤矿等矿产;凡商民献粟一万石以上给灾区州县,即由太常寺颁授“仁爱功臣勋章”,佩此勋章者,见三品以下官员,可以不必参拜,子孙参加科举考试,视同官宦出身等等充满了争议的措施。 这种种措施,若在平时提出来,立时就能掀起轩然大波,而皇帝也绝对不可能加以考虑。因此石越临去杭州之前,虽然献有救灾数策,但一来不够系统周详,二来便是因为种种手段,实在让赵顼难以放心,所以赵顼一直压住不提。但是事情的发展,却渐渐迫使赵顼不能不考虑一些可能存在风险隐患的手段了。此时石越与幕僚们商议的救灾之策送到赵顼手中,正是恰到好处,赵顼也没有多做犹豫,就召见高级官员廷议。 然而石越的许多主张,却不可避免地要触犯到一些人的利益。每个有资格来议论这份奏章的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 吕惠卿在心里盘算许久,皇帝的意思,已经渐渐明了,那是倾向于接受石越的方法了。王安石虽然不再能让皇帝言听计从,但是他的态度,依然颇为重要,只要王安石还在汴京一日,吕惠卿就会充分考虑王安石的态度。而从王安石短短几句话之中,吕惠卿也可以感觉到王安石实际上也是倾向于接受的……“我应当表明意见了!”吕惠卿立即做了决定。 “陛下!臣观石越之策,其实是从几个方面入手来救灾。其一,保持运输的通畅,使粮食能够源源不断地运往灾区。围绕这个方面,除了朝廷的转运之外,石越的方法一是鼓励商民运粮进入灾区,以减轻朝廷沉重的运输负担,为此朝廷要付出的代价,是所谓的‘勋章’,这便相当于古时的入粟买爵,历代以来,都是行之有效的办法。观石越所说,勋章一物,与朝廷之功臣号相似,更似一种荣誉,臣以为虽然古今所无,却也是可行的……”吕惠卿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见赵顼微微点头,方继续说道:“以上是诱之以名,二则是用盐、茶、香科等物的专卖权为饵,此是诱之以利。如此数管齐下,只要能够保证有足够的粮食进入灾区,粮价就能保持平稳,民心便可安定,确是救灾之良策。” 赵顼和王安石听得频频点头,众人心中都知道吕惠卿与石越常有不和,此时见吕惠卿说来,竟然是极力支持石越的主张,而条条阐述,倒似说得比石越的奏章还要简单明晰,不由尽皆诧异。 “石越救灾之策,其二是引诱、迫使受灾诸路豪强,主动拿出家中的藏粮。臣敢断言,受灾诸路,绝非没有粮食,而是许多富家大族,家中有粮,却不愿卖出,他们是想趁机大发国难财!”吕惠卿此言一出,许多河北出身的官员,脸色立时变黑,便连皇帝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只有王安石、蔡确等人微微点头。吕惠卿却毫不在意,继续朗声说道:“石越的办法,一是保护灾民的田地免遭兼并,尽量让一些富豪之族无利可图,而朝廷、南方商人的粮食又源源不断地运进灾区,打击他们高价卖粮的企图,此时朝廷再开放矿山之利。自古以来,矿山之利最厚,朝廷许可富民用钱粮购买矿山五年或十年的开发权,各地富民,岂能有不心动之理?如此一来朝廷不但立时可以得到一笔巨款与粮食,而一些灾民更可以借此谋食,避免私自聚啸山林,若用此策,想来那些富豪之家,也是乐意的。”吕惠卿说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凛,他这才发觉,石越的建议,表面上充满了争议,但在利益上,却几乎谁也没有得罪!河北的大地主大富豪们,从这矿山之利中,不知道能得多少好处,难怪没有人反对这一条。 赵顼听吕惠卿说完,不由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几步,问道:“矿山一事,朕以为颇为可虑,一是怕奸民私铸钱币,二是防日后有人借此机会,聚集流民,图谋不轨,此不可不防。” 吕惠卿上前一步,道:“陛下,人不可因噎废食。黄巢可不曾开得矿山,照样谋反。要使四海晏平,还是要使百姓安居乐业。何况五年、十年之后,若国家无事,再收回也不迟,一时权宜之策,不必立为永久之制。” 第十七节 …… 崇政殿廷议五天之后,赵顼再次颁布诏令救灾,石越的主张几乎被全部采纳,大宋终于开始真正动员起庞大的国家机器,来对付这场建国以来最大的自然灾害。然而讽刺的是,就在这一天下午,诏令刚刚发出不到一个时辰,从开封以北,大宋境内各路州府,几乎都下起了倾盆大雨! 在汴京城西南的白水潭学院,数万名师生不由自主地扑进雨中,欢呼雀跃,桑充国、程颢、晏几道、王旁,甚至于邵雍、程颐,都忍不住随着学生们走进雨中,张开手掌,捧着珍珠般的雨水,激动得热泪满眶!那些还没有离开的灾民们默默地仰起脸,任雨水打在干枯的脸上,水沟纵横,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这场该死的旱灾,终于要过去了! 类似的场景,从南薰门到新封丘门,从万胜门到新宋门,从开封到河北,无数的人们在苦苦挣扎数月乃至于一年之后,终于看到了希望! 然而在禁中政事堂,中书的官员们却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应当喜悦还是要诅咒——人人都盼望着下雨,但是这场雨却不应当是在今天到来! 王安石走到院中,院中的大槐树被雨水打得沙沙作响,他把给自己打伞的下人推开,任凭雨水淋在自己身上,良久才苦笑道:“天意!真是天意!” 吕惠卿轻轻跟了过来,心里忍不住一阵窃喜,脸上却有不以为然的神色,咬牙道:“天命不足畏!巧合罢了,何曾有甚天意!丞相不必介意。” 王安石转过脸来,犀利的目光在吕惠卿脸上停留良久,见吕惠卿眼中闪烁的,尽是真诚与信任的光芒,王安石的眼神终于黯淡下去,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吕惠卿的肩膀,温声说道:“吉甫当自勉之!” 与此同时,赵顼站在集英殿的正门外,喃喃说道:“真的是天意吗?” 侍立身后的韩绛与冯京、王珪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孙固微微冷笑,接过话茬说道:“也许真的是天意!” 赵顼转过头来冷冷地望了孙固一眼,孙固却昂然不惧,直视皇帝的目光。良久,赵顼叹了口气,道:“十日不雨,斩臣于宣德门外!十日不雨,斩臣于宣德门外!” 苏颂轻声说道:“自六月二十日诏罢新法至今日,整整十日!”他的话音虽轻,却是轻轻地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韩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看冯京与王珪,二人竟是装得一脸的木然,他在心底叹了口气,知道王安石的相位,已经被老天爷推了最后一把! 第十八节 河州踏白城。 天降大雨。 王韶披着铠甲,骑在一匹白马上,铁青着脸望着雨中的踏白城。数日前,在成功切断玛尔戬的退路之后,果然不出王韶所料,在攻河州城时被震天雷、霹雳投弹炸得损失惨重的玛尔戬军,知道自己的退路被切断之后,立即撤了河州之围,退守踏白城。不料王韶已料到玛尔戬必然退保踏白城,早就率军绕到城后,出其不意,突击玛尔戬大营,焚帐八十,斩首七千余级,把羌人杀得胆战心惊。玛尔戬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率领残军龟缩进踏白城中。王韶与李宪亲率两万宋军,会同赶来的河州守军,把小小踏白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月前,景大人就是战死在踏白城!”骑马跟在王韶身后的河州尉悲愤地说道。 “阿弥陀佛!”骑在一匹白马之上,身披袈裟的智圆禅师低声念道。 王韶转过脸来,与他对视一眼,默默无言。那些普通的将领,是不会明白他心中的想法的。“这一战的胜利,能与以前一样帮得了王丞相吗?”王韶用目光询问智圆。 仿佛看懂了王韶眼中询问的内容,智圆微微点头,沉声说道:“无论如何,这是熙河地区的最后一战!” 王韶收回目光,环视左右,见手下将领尽皆跃跃欲试,李宪却勒马停一边,目光远远地望着踏白城,他心中一凛,拔出宝剑,厉声喝道:“攻城!” “攻城——” “攻城——” 号角齐鸣,响震天地。数十架抛石器把石块铺天盖地地砸进本就低矮的踏白城,冲车与云梯已运到阵前,作势欲发——便在此时,一面白旗从城墙中竖起…… “玛尔戬投降了!” “玛尔戬投降了!” 士兵们传出阵阵欢呼。 王韶与李宪对视一眼,虽然玛尔戬的覆亡已经注定,但二人都没有想到最后的胜利竟然来得如此轻松,兵不血刃,便彻底平定了玛尔戬之乱。王韶远远望着缓缓打开的踏白城城门,见到几十个白衣白帽的人从城中走出,终于不易觉察地吁了口气。智圆轻轻念了一声佛号,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东方…… 第十九节 汴京大内。 赵顼的目光在巨大的天下郡县图上停留良久,沙着嗓子说道:“丞相,当朕还在藩邸之时,便时常听说你的大名!那个时候我常想,你就是朕的魏征、诸葛亮,得丞相相助,朕终于有一天,能成就唐太宗也比不了的事业!”他的目光从河套地区,移到了幽燕,热切的光芒一闪而熄。 王安石静静地侍立在一旁,低声说道:“臣有负……” 赵顼挥挥了手,苦笑道:“丞相不必有自责之语。桑充国说得有理,当日爱丞相亦切,今日责丞相亦过。朕即位已经七年,国家的财政较之仁宗时、先帝时,都要好得多了,无论如何,这是不争的事实。这是丞相的功劳!” “陛下!” “丞相一意求去,朕慰留不得。只是丞相虽去,但变法却绝不能中道而废,继丞相之位的人选,不知丞相以为何人最当?”赵顼终于委婉地接受了王安石的辞呈,他们两个人这时候并不知道王韶的胜利,但是即便知道了,事情也未必会有任何改变。 王安石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拜谢道:“谢陛下圣恩。” 赵顼走到王安石跟前,竟是亲自弯腰扶起,温声说道:“丞相快快平身。” 王安石站起身来,沉吟良久,方说道:“韩绛、吕惠卿,当可不负陛下之望。” 赵顼低头思忖一会儿,道:“韩、吕二人,的确可以不变新法之意。吕惠卿既有才干,又识大体,不记私怨,事事以国事为先,犹是难得的人才,只是得罪的人太多,且资历终是浅了,只恐有骇物议。” 王安石略有不解地望了赵顼一眼,说道:“当初陛下用臣之时,臣之资历,亦远不及韩琦、富弼、文彦博。” 赵顼背着手,微踱两步,又说道:“丞相所言甚是,那么蔡确此人如何?” “蔡确亦是人才,只是略嫌急躁了,且不如吕惠卿能容人。” 赵顼点点头,又问:“曾布呢?” “才有不足。” 赵顼转过身来,冷不防问道:“石越呢?” 王安石不由一怔,这才明白原来皇帝竟然是想要石越入政事堂!他想了一会儿,终是摇了摇头,说道:“陛下,石越的才华,只和吕惠卿差相仿佛,但是若论远见卓识,臣也自愧不如。说是宰相之才,的确当之无愧,只是毕竟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这个人,陛下不如给子孙留着用吧。” “朕以为石越年纪虽然轻,但是颇为老成,似乎可以补此不足。” 王安石默然良久,缓缓说道:“陛下若一定想用,臣也不会坚持己见。不过若以臣之愚见,则以为让石越在地方做六年地方官,再回朝廷择一部寺做三年主官,然后再做两年翰林学士,十一年之后,此人便是宰相的不二人选。少年骤贵,升迁太速,有时候并非好事。” 赵顼微微点头,良久,才说道:“容朕三思。” 熙宁七年七月,为相五年的王安石,终于被皇帝批准了辞呈,但是皇帝也并没有许可他致仕,而是让他以“观文殿大学士、行吏部尚书、位特进、上柱国、太原郡开国公”的身份,权知江宁府事。 虽然王安石的罢相是旧党们孜孜以求的,但是这件事情却不值得他们多么高兴,因为仅仅在一日之后,皇帝即任命韩绛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以吕惠卿为翰林学士,几天之后,又进为参知政事,以此向他的臣民们宣告,他变法的决心,并没有改变! 然而赵顼与王安石都没有意识到,三司使曾布与御史中丞蔡确,是不可能承认吕惠卿的权威的,而旧党中人,痛恨吕惠卿更甚于痛恨王安石,这项任命对于汴京复杂的政治局势而言,毫无缓和作用。 第二十节 “你说什么?!”王雱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死死地抓住张琥,厉声说道:“父亲找苏子由替妹子向桑家提亲?” 张琥被王雱吓了一跳,王安石罢相的消息,也不过让王雱稍微咳了两下,淡淡地说了一句:“退一边看看,也未必是坏事。”不料他妹妹的亲事,竟然把他紧张成这样。张琥连忙温声说道:“元泽,你先不要激动。”一边轻轻掰开王雱的双手,扶他慢慢躺下,这才继续说道:“平心而论,这是一桩好婚事。” “好婚事?”王雱冷笑道,“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桑充国的父亲还是个商人,女儿嫁给石越,那已经是石越不长眼,儿子还想娶宰相之女?” 张琥笑道:“元泽,你想偏了。桑充国也是个读书人,白水潭学院的山长,《汴京新闻》的社长,眼下大宋也就是他能配得上令妹了。相公的眼光,你我皆不及呀。” “父亲那是鬼迷心窍,要不然不会推荐福建子进政事堂。”王雱却一点也不买账。 张琥微微摇头,笑道:“元泽,此次福建子进政事堂,可以说是得意忘形。他两个兄弟神气得如同村牛,摇头摆尾,不可一世。那个陈元凤也人模狗样的,嘿嘿……若依我的浅见,福建子是一屁股坐上了火坑而不自知。” 王雱轻咳几声,不解地望着张琥,道:“如今父亲罢相,政事堂韩、冯、王三人,论舌辩机智,引经据典,皆不及福建子,加上皇上信任,如何说是坐上了火坑?” “元泽,你是没有见到曾布和蔡确的神态。”张琥冷笑道,“如今一相三参,韩、冯、王哪个心里会服福建子?相公在位之时,这几位对相公还有几分敬畏,韩绛与相爷交好,冯京与相公是同年进士,王珪靠的就是资历老,也毕竟要服于相公的盛名,可福建子又凭何事让他们服气?” 王雱垂首想了一下,也不禁笑道:“倒是有理。福建子这一进政事堂,等于是把天下的怨望聚于一身,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去长袖善舞。” 张琥干笑几声,又道:“所以说,相公虽然罢相,但未必没有复出的机会,只要元泽你养好身体,帮助相公振作起精神来便可。元泽你没有看报纸,不知道端详,此次桑充国可很是为相公说了公道话,反倒是《新义报》的人,自你病后,便尸位素餐,不知所谓,相公马上要去金陵,吕惠卿必然在《新义报》安插心腹,日后是很难指望得上了。” 王雱已猜到张琥要说什么了,他心中不喜,便皱了眉,冷冷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张琥说得得意,全然没有注意王雱的神态,见他相问,立刻不假思索地说道:“现在笼络住桑充国,日后必是一大助力!” 王雱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盯着张琥,冷冰冰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把我妹子当工具?” 张琥这才发觉王雱语气不对,忙不迭地解释:“元泽,你别误会,我并无此意。” 王雱狠狠地盯了张琥几眼,寒声说道:“我们王家,不需要女人做工具!我父亲也不会有那种想法!” “是,是。”张琥赔着笑脸答应着,心里却不怎么相信。 第二十一节 与张琥有着类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吕府的夜晚,灯火通明,笙歌不绝。吕惠卿身穿上好的湖丝道袍,与邓绾、陈元凤等几个亲信围坐在后院水上凉亭中,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只口大底深、黑色润泽的兔毫盏。吕惠卿将御赐的龙凤茶团轻轻碾成细末,然后取一点香料,一道放入盏中。这龙风茶团,在茶芽采回后,要先浸泡水中,挑选匀整芽叶进行蒸青,蒸后又用冷水清洗,然后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后放在瓦盆内兑水研细,再放入龙凤模压饼、烘干,前后经六道工艺方能制成,乃是皇家珍品,非巨宦显贵之家,绝对用不上。因此陈元凤等人,都是瞪大了双眼,来欣赏吕惠卿的茶艺。 吕惠卿略一伸手,旁边侍立的侍女连忙将一个小小的铜壶递过来,吕惠卿接过铜壶,微挽长袖,站起身来,向盏内倒入少量沸水,将茶末与香料调匀。一阵浓烈的茶香顿时扑鼻而来,陈元凤与邓绾都不禁闭目深吸一口,陶醉地点了点头。这才睁开眼睛,欣赏分茶艺术的最高潮:只见吕惠卿左手执壶,右手拿着一个似小勺的茶笼,一边量茶注水,一边用茶笼击拂,茶叶的泡沫随之出现各种各样的颜色和起伏,吕惠卿一面变动手法,那汤纹水脉时而如花草,时而如飞禽,时而似走兽,时而类游鱼……所有幻象须臾即灭,却又层出不穷,当真是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陈元凤等人不禁大声击掌叫好。当时人们上至天子,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喜欢斗茶——也就是分茶,吕惠卿本就是其中的高手,但是因为皇帝赵顼对这种犬马声色之事,总是刻意避而远之,因此吕惠卿也极少人前卖弄。今日之事,可以说难得一见。 吕惠卿见众人叫好,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天下之事,理归于一。人生与斗茶,也是一样的,当真是如梦如幻,一个繁华去了,另一个繁华来了,替代无穷,大家所斗的,所争的,便是那片刻繁华时间的长短。” 陈元凤与邓绾不由一怔,不料吕惠卿在此志得意满之时,竟然发出如此感叹。 吕惠卿一面轻轻击拂茶水,一面又叹道:“你看这幻象,若以这茶比作人事,那么它们当以为是久了,可在我们看来,却不过一瞬之间。停得再久,也是一瞬,停得再短,也不过一瞬,以茶及人,真感觉一切争斗,毫无意义。” 陈元凤笑道:“恩师志节清高,非我等俗人能及。” 吕惠卿微微摇头,对陈元凤说道:“听说王相公想把小女儿许给桑充国?” “应当不会错了,是苏子由亲自说媒。”陈元凤笑道。 “苏子由是蜀人,桑家也是从蜀中迁来的,苏氏兄弟在蜀人中威望极高,王相公倒会选人。”吕惠卿漫不经意地笑道,“桑家答应了没有?” 陈元凤嫉妒地说道:“桑家不过一个商人之家,宰相家下嫁,焉有拒绝之理?桑俞楚满口答应了,双方已经订下婚约了。” “哦?”吕惠卿手下一点也不停顿,一边击拂一边思量,过了一会儿,笑道:“如此说来,桑充国也并非仅仅是一个书生这么简单呀!” 陈元凤冷笑道:“桑充国无可无不可,是程颢极力劝说他答应。何况他父亲既已应允,婚姻大事,双亲尚在,又岂容自己做主?” 吕惠卿微微抬头,望了陈元凤一眼,应道:“原来如此,程颢这个老狐狸。”顿了一会儿,又笑道:“如此说来,桑家不经意间,便成为了大宋最显赫的家族之一了。我的恩师,可不简单呀!” 陈元凤眼皮一跳,小心翼翼地问道:“恩师是说,王安石是结桑充国为援?” “白水潭学院,《汴京新闻》,魏国公韩琦的义女,姑爷石越,桑家的财力,再加上王相公的女婿,桑家的力量,不知不觉,几乎可以与河北韩家比肩了。韩家为本朝巨族,靠的是什么?一是人才辈出,二是门生故吏,桑家迟早会走到这一步的。”吕惠卿放下茶笼,背着双手,轻踱到凉亭边上,冷笑道:“我的恩师是害怕罢相之后,有何不测,预先埋下一队伏兵呀。” 邓绾凑上来,笑道:“我看不足为惧。” 吕惠卿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对陈元凤说道:“我也需要一些人才了。《新义报》一定要由自己人控制,履善你也要到地方上去,再积累点资历。” “多谢恩师栽培!”陈元凤喜出望外。 吕惠卿轻轻拍了拍陈元凤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记住做官要清正,有了官声,回来便可以进御史台。”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吕惠卿望了一眼热切的邓绾一眼,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温和地笑道:“邓公子亦可以趁此机会在地方谋一优差。” “多谢相公。”邓绾谄笑道。 一声“相公”,把吕惠卿捧得身心飘然,浑身舒泰无比,为了这一声称呼,他奋斗了几十年!“如今河北各路救灾,一切有条不紊,正是建立政绩的好时机,所以履善与邓公子,都会派到河北去。我会挑两个有矿山的州县。”他看似不经意地说出这句话,陈元凤还不知道深浅,邓绾却不禁大喜,如今朝廷出卖矿山开发权,在有矿山的地方做守令官长,不动声色之中,发财致富,如探囊取物。他却不知道,吕惠卿自己也想买一个矿山,下面有几个亲信,自然方便得多。 第二十二节 在给女儿定下这桩出乎许多人意料的婚事之后,王安石立即替王雱告了病,一家人乘船静悄悄地离开生活了五年的汴京,前往江宁任上。至于为什么王安石要把女儿许给桑充国,尽管外人有许多的议论,但是王安石心中的想法,却已经没有人知道。两个当事人平静地接受了这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典型中国古代婚姻,甚至连相亲这一道程序都省掉了。 就在王安石离开汴京三天之后,也就是熙宁七年八月十九日,李宪押解玛尔戬回到汴京城,枢密使吴充奉诏迎出西城外十里,赵顼喜出望外,御殿受俘,封玛尔戬为营州团练使,赐姓名为赵思忠,授王韶观文殿学士兼礼部侍郎,进枢密副使。王安石开拓熙河的政策,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然而此时王安石却已经不在相位。 在这个时候,眼看着熙河靖平、天已降雨,受灾地区救灾有条不紊地进行,运粮的商人们络绎不绝地来往于大河南北,多数的流民们也陆续返乡,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大宋的局势,在经历了最艰难的时期之后,应当有一个缓和与上升了。大宋国也该否极泰来了! 至少到熙宁七年十月三日之前,这一切亦完全如人们所料。这一天晚上,潘照临在汴京石府,提笔写信给石越: “公子动止万福。某观京师之事,暂不可为,公子安心于杭州开拓,立下政绩,一切功勋,自有人报与上知。某以为政局之平稳,最多半年,迟则明春,必有机会,吕惠卿辈,不过为王前驱者……” 写到此处,突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走了近来。他连忙把信压好,抬起头定睛望去,却是秦观闯了进来,也不待他相问,秦观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先、先生……出、出事了!” 潘照临轻轻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说道:“少游,不要急,慢慢说,出何事了?” 秦观深呼了一口气,走到潘照临面前,端起茶杯,也不管是谁的,全无风度地一口喝了,这才说道:“方才听苏子由大人的消息,辽人陈兵十万于边境,要求重订边界,增加岁币!还道十日之内,我大宋使者不到代州境上会议,便要兴兵进犯!” “啊!”潘照临不由站起身来,他脸上的神情,却让人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愤怒。 此时屋外的世界,月光如洗,星辰寥落,光芒隔着窗子,洒落在潘照临与秦观的身上,但是却无法照见他们的内心。同样的,从这皎洁的月光中,也没有人能看见大宋的前途究竟是什么样子! 之六 西州回鹘 西州回鹘、九姓乌古斯(回族史家之称谓),高昌回鹘、龟兹回鹘——高昌即唐代之西州,其名由此而来。其境内实行双王制,即高昌回鹘与龟兹回鹘分立。 约在唐咸通七年。 东与西夏接壤;西部毗邻黑汗;北面为辽国上京道;南邻吐蕃。以天山山脉及其附近的盆地为统治中心,为内陆国。 高昌回鹘人口约三十余万,其中可服兵役者约二十万。以回鹘人为主体,信奉摩尼教、佛教、景教。 高昌回鹘以高昌为都,以北廷(唐北廷都护府旧址)为夏都。龟兹回鹘以龟兹(唐安西都护府)为都。 君主制。高昌回鹘国君称“亦都护”(突厥语,幸福的君主),自称“阿厮兰汗”(狮子王)。下设宰相与枢密使;再下为“于尔奇”(大臣),断事官(司法官)以及各地方之大小伯克。其国内既有自由民,亦有农奴、奴隶。自宋建国未久,高昌即遣使入宋朝,自称“西州外甥”追认唐朝以来的姻亲关系,自居属国。 高昌回鹘自漠北迁居高昌后,即放弃游牧生活,改以定居农业为主。其农业发达,以骆驼耕田,尤其盛产棉花、葡萄酒。熙宁以前,其棉布远销至宋、辽,规模庞大。并有相当之畜牧业,与宋之贸易,曾一次卖出战马两万五千匹。因地处丝路,贸易发达,辽国上京南城有专门的“回鹘营”接待回鹘商人。与宋朝虽有西夏隔绝,但绕道吐蕃所进行之贸易,并未中止。 回鹘文曾经对辽国契丹字产生过相当的影响。其音乐、绘画、宗教皆相当发达。 之七 黑汗 黑汗、黑韩、喀喇斡尔朵、喀喇汗。黑汗至早于宋淳化三年,至迟于宋大中祥符二年,已击灭于国,而直至熙宁初年,大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依然误认为黑汗乃于阗之属国,或者二者为一国,并沿用“于阗”之名称呼黑汗。 西邻花喇子模,东北与辽国相接,东为西州回鹘,南为天竺、吐蕃。 不详。其国亦为西迁回鹘人建立,伊斯兰教为第一大宗教。 最先建于巴拉沙衮,其后大可汗多驻喀什噶尔。副可汗先驻怛逻斯,后迁至喀什噶尔,其后又迁回怛逻斯。 黑汗实行双王制,汗国分为两部分,汗族中最长者为大可汗,称“阿尔斯兰(狮子)喀喇(伟大、最高)可汗”;次长者为副可汗,称“博格拉(公驼)喀喇可汗”。汗位继承采取传长制。其国内实施分封制(“伊克塔”制),经常为争权夺利而发生内战。 黑汗王朝为史上第一个接受伊斯兰教之突厥语民族的王朝。在宋朝建国的建隆元年,有二十万帐游牧民皈依伊斯兰教。其后,黑汗西攻蒲华,击灭萨曼王朝;向东灭亡信奉佛教的于阗,声势达于顶点。 回鹘世称中朝为舅,黑汗国可汗亦称宋帝为“汉家阿舅大官家”,追认唐以来的姻亲关系。 黑汗国之回鹘人亦由游牧民族向定居农业民族过渡。国内农业、游牧、畜牧、手工业、商业皆达到相当水准。 回鹘人在“世界交通岛”及其周边地区定居,促使当地土著居民开始突厥化;另一方面,伊斯兰教开始入侵传统西域地区。“伊斯兰——突厥”体系逐步形成。若假以时日,必将对人类文明史产生重大影响。但这一过程,因李秉常西夏国的命运之改变,而发生改变…… 之八 大理 大理国。 大理国文德元年(后晋天福二年)。 东北部为大宋益州路,西北部为吐蕃诸部,东南为交趾,西南为蒲甘国、天竺。 无官方统计数字,然在册人口最高当不超过一百万。大理政权是以白族为主的多部族联盟政权。佛教为第一大宗教。 必须指出,至少有十万唐军战俘在段思平建立大理国的二百年前,即已融入洱海白族之中——当时所谓“白族”甚至尚未真正形成。大理的建国者段思平虽为白族,但也几乎可以确定他亦是汉族移民之后代。 大理。 府(首府、二都督六节度)——郡(赕)、部(甸)。为以军代政体制。 君主制。称皇帝为骠信。以“坦绰”、“布燮”、“久赞”、“彦赞”等为“清平官”相当于宋朝之宰相三公,后亦称“相国”。清平官下有“九爽”,类似于宋朝之部、寺、监,掌具体行政事务等。大理国有严重的世袭制度。段氏与三十七部之结盟,是大理国建立并存在的基石,故三十七部皆成国中之国,不向大理国政府承担赋税务,其内部政治大理国政府自然无权过问。但其国内虽早已开科取士,但清平官、九爽,亦多有世袭者。至熙宁初年,高氏世袭相国之位,大权独揽,段氏几近被架空。 大理经济发展极不平衡。在较发达地区,农业、手工业、商业贸易、畜牧业,几乎可与成都府之宋人相提并论。其兵器制造工艺,尤有独到之处。 大理国白族有自己的语言白语,有学者认为其与汉语为同一语系。而大理国官方,则使用汉文。唯在民间,流传由汉文演化的白文,但素不为大理国官方所认可。其国家重视佛教,甚至开科取士,其士子亦多读佛经少读六经。其文化发达地区,水平与中原汉人相差无几。 之九 交趾 交趾,大瞿越、大越。 与宋关系:宋朝对于属国之册封,有固定礼仪。如高丽国嗣子继位,使者请命后,即册封为高丽国王。其余如占城诸国,使者入贡请命,即行册封国王。唯独交趾不同,其嗣子始立,只封交趾郡王;数年之后,晋封南平王,死后追赠南越王。自建国始至熙宁初,极少例外。如此三次册封之礼,实是因为自秦汉至五代,交趾一直是中国郡县,宋人视交趾为交州内地,乃中国之藩镇,乃使交趾郡王世袭,并不视之为“外邦自有土地人民”者,故在诏书中,仅称为“安南道”而拒绝称其为国。在宋人心目中,交趾与幽蓟、灵夏一样,同为需要恢复的故土。仅因为宋朝第二任皇帝仓促恢复交趾军事努力的失败,以及宋朝战略重心被迫集中于两北,才勉强容忍交趾之割据。但其后因交趾之扩张策略,双方边境虽大体和平,但仍时有冲突发生。而直至熙宁初年,宋朝也依然并未放弃收复交趾之努力,并竭力扶植交趾之宿敌占城。一直到王安石辞相后,宋交关系才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而在另一方面,无论是黎氏交趾,还是李氏交趾,虽然在对宋朝的正式文书中,采用“交趾”之名。但面对环南海诸国及其本国军民时,则“大瞿越”、“大越”才是其自称。 顺天元年(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 北部为大宋,西北为大理,南为占城,西南为真腊,西部为分裂之部落小国,东部濒海。 不详。当低于二百万。 升龙府。 全国共二十四路,长官为知府、判府。南部临占城二州称寨,以王族统辖。路下有州、社。 君主制。熙宁初年,交趾官制,文官以尚书为首,武官以都统为首。另有太师、太傅、太保、左右枢密使、左右参知政事等官职,大抵仿唐宋制度而成。其军制杂唐之府兵与宋之禁军、厢兵而成。以左右宿卫军、禁军为常备军;此外别置九军如宋之厢军。实行征兵制,仿府兵制,轮番归农耕种。自李公蕴建国以来,交趾之历史即为战争之历史。其自居为“中华”,称周边诸国为“夷”,以“用夏变夷”之名义大举用兵。直至熙宁初年,交趾还发动了李氏建国以来第三次大规模入侵占城之战争,攻入占城王都,并俘虏占城王。至熙宁五年,年仅七岁之李乾德即位,宦官李常杰掌握军政大权。 以农业为主。尚存在大量奴隶。熙宁初年以前,其国尚排斥海外贸易。 交趾之建国者多为汉人,故其国以汉字为官方语言。以佛教(禅宗)为国教,但尊崇儒术。 番邦篇 占城 占婆、占城、林邑。 王都新州,交趾称为阇槃城。其国名占婆、林邑为古称,占城为宋人之称谓。东以海路通广州,南为真腊,北为交趾。为占人所建,使用南天竺文字。信奉婆罗门教和佛教,崇拜湿婆和毗湿奴等神,采用种姓制度。其国出产象牙、犀角、乌木等珍奇异物。地当“香瓷之路”要冲,从事宋与南海诸国、天竺之中转贸易。 占城为交趾主要扩张对象,熙宁初年以前,亦为宋朝在南海诸国中主要扶持之对象。对宋朝自居属国。 自泉州至占城,顺风舟行二十余程(一日为三程)。自两浙出发,约一月程。 真腊 真腊(吴哥王朝)、占腊。 国都吴哥城,宋人称为禄兀。北为占城,东临海,西接蒲甘,西南为丹流眉,南至加罗希。真腊为南海大国,有战象近二十万。其国与交趾多有交战。至熙宁初年为止,与宋朝并无外交往来。以婆罗门教中之昆湿奴教为国教,佛教以小乘佛教为主。 自泉州至真腊,顺风月余可到。 蒲甘 蒲甘。 国都蒲甘城。北接大理,东南为真腊,西为天竺。当宋仁宗庆历四年,宋夏议和之时,蒲甘王阿奴律陀即位,开始四处征伐扩张,由一部落而统一缅地。并随即向真腊等国开战,并扶植锡兰与注辇国战争,蒲甘亦一举成为西南强国。熙宁十年,阿奴律陀逝世,其子修罗即位,七年后兵败而死;阿奴律陀另一子江喜陀即位,亦为英主。自阿奴律陀始,其国以巴利文为官方语言,小乘佛教为国教。其对宋朝亦自居于属国。 丹流眉 丹流眉、登流眉、丹眉流。 其国在真腊之西。先为真腊之附庸,后为三佛齐之属国。为南海重要转运国。自广州至其国,一百三十五程。 三佛齐 三佛齐。 国都本都巴林冯(即浡淋邦、巴邻旁),后迁都詹卑。在真腊、阇婆国(爪哇)之间。为南海诸国中之大国,扼南海诸番交通之咽喉,最为富有。为南海佛教中心,通行梵文。其国为注辇国之属国。与宋朝贸易频繁,亦受宋朝册封。 自其国至广州,顺风二十日可至。 注辇国 注辇国。 为西天南印度之强国。其国约在科罗曼德尔海岸。早在赵顼登基六十年前,注辇国即开始四处征服,三佛齐、锡兰等皆被击服。营建大量舰队,垄断东向海上贸易通路。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其国曾遣使至宋朝朝贡贸易,耗时共一千一百五十日至广州。 渤泥 渤泥、佛泥。 渤泥国在婆罗洲(加里曼丹)。顺风至三佛齐四十程,至占城、麻逸各三十程。为南海重要通商国。 麻逸 麻逸、摩逸。 即吕宋群岛之民都洛岛。吕宋群岛小国众多,麻逸为最早与宋通商者。人口不过千余家,尚未开化,以货易货交易。 (十字卷·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