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Ⅲ·燕云4》 第一节 冬天的北国,空旷、辽阔,朔风在原野间呼啸,经霜的树叶,在这寒风中猝然脱落,在干燥的沙碛地面上旋转、飞舞着。 唐康骑在马上,举目四顾,目力所及之处,除了他身后绵延逶迤的使团,以及周围护送的契丹军队,整个天地之间,竟似渺无人烟一般。只有几只乌鸦落在远处河边的几棵杨树上,张开翅膀,凄凉地叫着——虽然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北方度过,但对唐康而言,这种黑色的大鸟,始终是不祥的象征,这一点上,显示着他骨子里依然是南方人——而这更让唐康心里泛起一种苍凉的感觉。 再走二十里,便是广平甸——契丹皇帝冬捺钵的行在之所。 唐康始终无法理解契丹人的思维。作为一个积极推行汉化,锐意革新的皇帝,耶律濬进一步强化了他的中京大定府作为行政首都的地位,但是,这个皇帝却始终未能彻底革除他祖先的“弊政”,每年都要带着自己的朝廷到处乱转。这样的统治方式,在以往契丹以部族自治为主之时,或许还并无不可;然而,在耶律濬的锐意变革之后,辽国朝廷直接控制、管理的州县人口越来越多,此时还搞什么“”,就显得有点食古不化了。 当然,这只是契丹的内政。耶律濬若治理不好自己的国家,唐康只会幸灾乐祸,绝不会有半点的同情与担心。只是契丹的这种制度,对于各国的使臣来说,同样也是一种折磨。在各国通行互派常驻使臣的今日,耶律濬的四时捺钵,亦意味着各国的驻辽使臣们也必须每年跟着他到处乱跑。而对于唐康这样的特使来说,则意味着他必须在寒风凛冽的季节,鞍马劳顿,跑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拜会契丹的皇帝。 唐康在心里咒骂着。但想起自己的使命,又感到一种兴奋。 这一年是大辽太平中兴十一年,大宋绍圣六年。时方三十六岁的唐康,以大名府任上考绩优异,累迁至武经阁侍读、枢密院副都承旨,此番奉旨使辽,乃是为了与辽国谈判,修改或终止由如今的兵部尚书章惇在六年前与辽国签订的“互市条约”。 熙宁十八年签订的那份条约,原本应当在去年即五年到期后就终止,但宋辽双方谈判没有结果,左丞相司马光顾及两朝交好,又做出妥协,令此议延长了一年。然此事却在宋朝朝野招致极大的不满,更闹出不少风波,迫于压力,两府终于决定,无论如何,都必须修改或终止条约。这才差唐康为特使,出使辽国,向耶律濬表示诚意,并妥为解释。 妥为解释! 唐康不由在心里冷笑着。 说到底,这不过是司马光的一厢情愿罢了。自从绍圣三年,太皇太后下旨改左右仆射为左右丞相后,七十多岁的左丞相司马光,在唐康等人的心中,便是越来越保守,越来越怯懦怕事了—— 他先是在绍圣三年,上表请求召回吕公著,但吕公著回京时,已是口齿不清,不到一个月,便老死于府中。然后,他又请求召回文彦博,但文彦博坚拒不允,反而请求致仕,最后以太师、加两镇节度使致仕,隐居于洛阳。 仅以此一事,唐康便觉司马光不及文彦博多矣。 这并非是因为唐康是文家的孙女婿,所以偏袒文彦博。便以与辽国互市条约之事来说,六年前签订此约,或属迫不得已,然至绍圣五年,大宋朝早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走出了高宗皇帝大行时的困境。 先是绍圣元年,宋夏议和。石越与司马光一道,顶着国内反对者的压力,遣蔡卞出使夏国,在黑水城与李秉常议定盟约,宋朝以允许秉常每岁遣使祭祖、遣送愿意西迁的党项贵人、开换互市、重新册封李秉常为西夏国王、同意两国互驻使节一共五项让步,换取秉常向宋称臣并采用宋朝年号。绍圣二年,王安礼与李宪又奉旨与西夏议定边界,双方并口头承诺,秉常不再东向图谋西夏故地,而宋朝则默认秉常兼并西域之行为。 自此,秉常得以全力经营西域,再无东顾之忧。而宋朝在全面收缩之战略下,也乐得换取西北边境之安宁,从此可以着力消化收复的河西之地,进一步巩固在河西的统治。 这一策略效果显著,虽然有情报显示,在绍圣五年,已然兼并高昌、龟兹,并且数度大破黑汗,眼见着就要并有西域全境的西夏,在迁都高昌后,悄悄地恢复了年号。但是,这几年来,宋夏边境,却是的的确确做到了和平相处。而其直接的结果,便是两国互市规模不断扩大,宋朝从河西至横山、河湟,户口滋衍,府库充盈,阡陌相连,羊牛成群。而宋军大量转为屯田军,不仅极大减轻了朝廷的财政负担,连带着让陕西腹地,也得到了自唐朝安史之乱以后难得的休养生息时间。绍圣五年,朝廷更是在横山、河湟、河西诸地,做了一件旷古绝今的大事:朝廷征召了三千余僧道,在这些地区大做法事,超度死于战争中的亡魂——这倒并非没有先例,但此后,石越又下令这些僧道深入各番部,替各番部免费医治人畜,朝廷并为此拨出三十万贯缗钱,购买草药,赐予诸部落。 石越此举,固然显示了如今宋朝西北各族关系之和好前所未有,亦间接展示了宋朝的财政状况是怎样的良好。 的确,时至今时今日,汴京的物价,仍然未能恢复到七八年以前的水准,但自熙宁十八年发行盐债开始,尽管围绕盐债之事,争议不断,甚至偶有紧张之局面,但得到司马光与王安石支持的盐债,毕竟得以顺利发行,朝廷得此巨额资金,不仅可以为交钞、钱庄存款提供担保,而且还帮助朝廷度过了财政困难之时期。 在交钞与钱庄稳定之后,尽管很快在海外之凌州与金洲又发生了战争,但原本预期将惨淡经营的海商与东南作坊,却也因为封建,获得了新的机会。自熙宁十八年开始,每年都有不同数量的宗室之藩,他们在汴京与杭州大量变卖资产,以购买需要的物品,并募集人才与劳动力,大宋朝一百余年来宗室的财富积累,在几年之内,几乎全部投入流通市场,这本身就足以令汴京与杭州的交易活跃繁荣,由此带动的一个个地区、行业的繁荣,效果更不可估量。而到了封国后,为筹措最初的资金,诸侯们更是不惜大量地出卖利益,从最普遍的承包市舶务关税,到开放矿山,更有甚者甚至雇佣武伴当为佣兵,替他们征服夷人,然后诸侯与佣兵们坐地分成,分享赋税…… 海商们在诸侯国或身居要职,或与诸侯们分庭抗礼,但多数人仍然甘愿当宋朝的臣民,他们也给宋朝朝廷带来了可观的税收。绍圣五年,朝廷在市舶务关税、海外商品禁榷专卖两项收入上,便超过了一千万贯缗钱。而这,还是在宋辇交恶,东西商路几近断绝的情况下取得的。 东南诸路更趋繁荣,不仅两浙、福建诸路远胜旧观,湖广四路的户口、垦田数、粮食产量、税收,更是逐年增长。而益州路历五六年之休养,亦已渐渐恢复元气。在划定蜀币区、禁军大举北撤后,益州物价渐渐平稳,此后五年间,朝廷在益州小心翼翼地回收着纸币,至绍圣五年,益州的情形,看起来反比以往作为铁钱区时更加乐观。虽然朝廷仍未开放蜀币与交钞之兑换,人们出入益州,携带钱钞无用,只能带货物或者黄白之物,但这与以往实施铁钱区时一样,货币的不能通用,反倒促进了益州与外界的贸易。而蜀币作为铁钱所没有的优点是,发行蜀币成本远远低于铁钱,而铁钱易于盗铸,携带不便,蜀币则反而盗印不易,携带方便。五年时间,不仅益州军民早已接受蜀币,据唐康所知,更有商人不惜干犯法令,私下里替出入益州的旅人兑换交钞、蜀币,在那些商人那里,一贯蜀币甚至能换到一贯二十文的交钞。也就是说,在实际上,蜀币已比交钞更值钱。 的确,益州的自我恢复能力是惊人的。只需朝廷安分下来,百姓就会扛起锄头,自己养活自己。陈元凤在益州,只花了不到两年时间,剿抚并用,就平息了益州全境的盗贼,并因此升任转运副使。 叛乱的西南夷在几次主动出击骚扰皆被王厚、慕容谦击败后,很快便不敢再挑衅宋朝。眼见着一两年间宋军都未来征讨,这些叛乱的部落顺理成章地又重新开始了互相之间的仇杀,在陈元凤、王厚、慕容谦、何畏之的暗中挑拨、收买、分化之下,三四年间,这些部族要么重新归附宋朝,要么早已经将项上人头,悬在了戎州的城门之上。 绍圣五年,陈元凤甚至上了一份雄心勃勃的奏状,请求朝廷允许他发益州之兵,清算当年西南夷叛乱时的领头部落,乃至要惩戒后来曾经接纳过某几个部族投附的大理国。 在司马光做主的政事堂,这份奏状当然不可能被采纳。因怕陈元凤惹是生非,司马光干脆将这位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能吏”,以“历练”为名,升任河北路学政使。 绍圣五年的司马光,是如日中天的司马光。无论他做什么事,两府都没有人会反对。 在这一年,朝廷如约赎回了第一批五年期的盐债,没有一文钱的拖欠。旧党中与司马光渐渐疏远的那群人,虽然也有极少数的人,将此视为自己持续五年抗争的胜利,宣称朝廷只是勉强做了件理所应当的事,但大多数人,要么沉默不语,闭上了嘴巴,要么公开转变态度,赞扬司马光。 仿佛这全是司马君实的功劳!唐康在心里面愤愤不平地想道。仿佛这全是司马君实的功劳! 其实谁都知道,若非是石越,甚至若非是有王安石在杭州主持东南之盐债、封建诸事,根本便不可能有今日之局面。然而,汴京的旧党们记不起远在杭州的王安石,也将石越的功绩视为理所当然,在他们看来,这一切的关键,全在于当初司马光坚定地支持了石越。 世间之事,便是如此荒诞可笑。 所以,这一年,司马光的威望达到了顶点。 但绍圣五年的司马光,亦是暮气沉沉的司马光。 这位七十多岁的司马相公,已经不能每日上朝,只能五日一朝。政事堂的政务,几乎全部是由石越与范纯仁主持。而这位左丞相所做的事情,则是拒绝了陈元凤清算西南夷逆首的奏状,驳回了文焕、薛奕请求西征注辇国的奏状,默认了李秉常在高昌恢复年号,委曲求全地继续执行与契丹这份早应终止的条约! 他支持的惟一一件大事,是再发行五百万缗新债券,用来筹措资金,修复陕西的灌溉水道。绍圣五年,朝廷国库倒并不缺钱,只不过石越与两府皆认为国库里应当多留一点积蓄,以备不时之需,而直到那时候,在究竟应当继续回收交钞,还是可以适当再发行一些交钞之间,两府依然拿不定主意。这一点上,每个人都是惊弓之鸟,不管食货社提出多少理论,太府寺怎么进谏,甚至连石越都固执地认为,在国库储备的金银铜与发行的交钞最少达到一比三之前,绝对不宜再发行交钞。司马光显然也持这种心理,于是,发行适度的债券,反而更加容易得到两府的支持。 总而言之,司马光依然抱着他熙宁十八年所定下的策略,不肯做出任何改变。只要没有人来侵犯大宋,他便不希望兴起一丝半点的边事,无论那对宋朝有利还是无益;只要财政不出问题,他便希望将当前的政策继续维持下去,最好不要有任何新的冒险政策出现…… 但是,司马光甘心如此,可并不代表这个国家甘心如此! 这不是一个安静的时代。 亦不是一个属于七十多岁的老人的时代。 虏帐冬在沙陀中, 索羊织苇称行宫。 从官星散依冢阜, 毡芦窟室欺霜风, 春粱煮雪安得饱, 击兔射鹿夸强雄, 朝廷经略穷海宇, 岁遗缯絮消顽凶…… 突然,唐康身后的车队中,传来歌女的清声,在这沉默而枯燥的旅途中,悦耳的歌喉,有时候的确是能鼓舞起人们的士气来。 但这歌声,却叫唐康微微皱起了眉。 这歌的歌词,乃是由苏辙昔年出使契丹后,所写的《虏帐》一诗。他使团中的十名官妓,乃是宋朝送给辽主的礼物,此时远来这塞北之地,感伤触怀,亦属人之常情。然出使契丹,最忌讳的,便是以华夏骄人,这常易引起两国的纠纷,苏辙此诗,又是说“虏帐”,又是说“顽凶”,对契丹可不太尊重。 他瞥了一眼陪伴的契丹官员与将士,他们也都在侧耳倾听着,但脸上却并无不悦之意。唐康不由得一愣,这时才想起来,那歌女乃是用吴语作歌,身边的这些契丹官员,纵然听得懂汉话,充其量也就是能听懂汴京官话而已,要想听懂吴语,那是断断不可能的。 唐康自失地一笑,放下心来,心思又转到歌词上来,“朝廷经略穷海宇,岁遗缯絮消顽凶”,这样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 便在此时,只听到“呜——呜——呜——”,连续的号角之声从前方传来,唐康便见护送使团的一个契丹武官从腰间摘起号角,“呜——呜——呜——”地吹了起来。 使团停了下来。顷刻之间,方才还是渺无人烟的旷野中,不知从哪里突然插出来一队骑兵,向着使团疾驰而来。 契丹接伴官策马到唐康身边,抱拳笑道:“唐大人,前面便是耶律冲哥将军的防区了。” “耶律冲哥?”唐康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中竟露出几分期盼之意。但这须怪不得唐康,耶律冲哥,的确,他已经久仰了,自绍圣以来,这位全天下声名最盛的将军! “唐大人,童大人,一路辛苦。” 唐康见着那队骑兵在离自己一行五六十步时翻身下马。一个二十来岁,身着白色胡服,体格矫健,头领模样的北朝男子大步走过来,抱拳朝自己与副使童贯打着招呼。他一面和童贯抱拳回礼,心里正暗思着枢密院的档案中,曾记载哪个契丹官员是这般模样,却听那契丹接伴官已趋步上前,行礼道:“状元公……” 唐康听见这三字,心头“啊”的一下,恍然道:“原来是他!” 果然,便听那接伴官已笑着介绍道:“唐大人、童大人,这位便是本朝去年的武状元,乃生女直部节度使完颜劾里钵大人之次子完颜阿骨打将军。” 唐康心里暗暗点头,又笑着回了一礼:“原来是状元公。”转身对童贯笑道:“前几日,还和供奉说及生女直男子勇敢善战,冠于北朝诸部,不想今日便见着其中之翘楚。” 一面又留神打量着完颜阿骨打——便见这阿骨打虽然头上戴着狼皮帽,却依旧可见他颅后留着几绺头发,与契丹绝不相同。唐康早知辽国各族,大多有髡发之俗,但各族在髡发上仍有区别。如女直便是颅后留发,而契丹则是剃光颅顶,留下四周或主要是颅的两侧的头发。 他又看阿骨打身后骑兵,见其髡发都同于阿骨打,心里已知这定然全是生女直部族兵,不由得越发留意起来。 几年前,辽国驻宋正使韩拖古烈归国,升任北面都林牙——此职在北朝,是相当于宋朝的的要职。在韩拖古烈的建议下,辽国进一步改革科举制度——韩拖古烈参考宋朝制度,将科举制与契丹的世选制完美地结合起来,把进士科分成文、武、杂三门,文进士考儒家经典、诗赋策论;武进士考兵法武艺;杂进士考天文地理医学算术之类。又把契丹、汉人及渤海人、奚人及诸部族分开,做三场分别考试,以求将各部族的精英全部通过科举加以笼络利用。过去契丹的世选制,是从贵族子弟中择贤授官,但更类似于汉代的察举,至耶律洪基之时,已经难以为继,而且世选制选拔人才,也限于契丹等核心部族,但韩拖古烈的这一改革,却是不仅是将世选制科举化,而且还是辽国第一次向境内所有部族开放政权,分享权力。这次改革对于缓和契丹与国内各部族之间的矛盾,的确效果显著。生女直对契丹素来有着极大的仇恨,许多部落表面上接受辽国的官职,但却颇以此为耻,其中不少部落甚至与宋朝职方馆还暗中有联系,但在此政策下,各部族仍然免不了要让本族子弟去参加科举,因为这事关生女直内各部族之间的互相竞争。考中科举者,不仅能给本族带来荣誉,而且也的确能带来许多实在的利益——似完颜阿骨打这般考中武状元甚或只是各科前三名,其直接的利益便是可以让完颜部免除三年的赋税。 也因此,完颜阿骨打这位状元公,引起了唐康极大的兴趣。 韩拖古烈的这次改革,也许是关乎契丹国运的一次改革。也许,各族精英进入辽国政权,会削弱各族对契丹的反对力量,甚至进而最终缓和辽国国内部族之间激烈的矛盾;但是,这种政策也并非全没有风险,因为契丹在辽国始终是一个人口不居多数的部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若各族之间的矛盾始终无法真正缓和,甚或在某一天更加激化,那这些各族的精英回到自己的部族后,就再也不是当初没见过世面的蛮夷可比,他们将会给契丹带来前所未有的麻烦。 更何况,开放政权也会让一些契丹人的既得利益受损,即使是辽国汉人——他们虽然欢迎辽国通过科举选拔更多的官员,但他们对于其他诸科进士同样心存歧视,对于韩拖古烈的改革——若职方馆的情报没错的话——他们同样也颇多微辞……这些势力,有一天会不会反扑?他们会不会在有一天将这笔账算到完颜阿骨打们身上从而引发更大的冲突? 所有这些,都是唐康心里的疑问,或者说……期待。 尽管石越认为这对宋朝也是一件好事,石越相信不仅仅是契丹,宋朝也更愿意与更开化的蛮夷打交道。但是唐康却不在乎这些,不管他们开化还是野蛮,他只关心那些能给契丹人惹麻烦的蛮夷。虽然石越对唐康的确有着极大的影响,但这点上,唐康与石越完全不同,对于蛮夷的那种优越感,是刻入他骨子里,与他的思维方式完全无法分割的。 他仔细观察着完颜阿骨打和他的部下,以及他们对同行契丹人的态度,或者同行契丹人对这些生女直的态度,寻找他们之间存在着的相互间的歧视、敌意,以及可以加以利用的机会。 他留意到护送他们的契丹军队与完颜阿骨打的那支骑兵,完全没有交集,仿佛互相视对方为路人一般。他们之间没有交谈,仿佛是两支完全陌生的军队,但是,唐康却也感觉不到那种紧张、敌视的气氛。 与部众的漠然相比,那接伴官对完颜阿骨打却有一种奇怪的热情,唐康理解其中的原因——契丹人其实与宋人没什么两样,对于所谓的“状元”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景仰。但这种感情却让并非进士高第出身的唐康有点不屑,这让他很容易想起自己在宋朝所受到的歧视——无论他如何能干,甚至无论他有什么样的背景,不是进士高第出身的官员,仿佛注定就是要低人一等一般,哪怕“武经阁侍读”这个带职,保护了他在升迁的时候不会受到这种歧视。 而让唐康略感意外的,却是阿骨打的不卑不亢。 职方馆自从创立之日起,便一直很注意收集辽国重要人物的情报。尤其种建中接管职方馆后,对辽国更加用心,他非常有远见地收集起阻卜、女直、室韦等臣属于辽国的部落的情报,但是,职方馆收集的情报毕竟有限。阿骨打之父虽然是辽国的生女直节度使,但那与宋朝的“归德将军”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种名义而已。完颜部算不上一个重要的部落,若非阿骨打拿了武状元,又被耶律冲哥挑中,做了这位名将帐下的一名行军参谋,唐康甚至不会知道世间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在唐康的心里,契丹已是“蛮夷”,而女直哪怕在契丹眼里也是“蛮夷”,至于生女直,那便在女直眼里,只怕也属于“蛮夷”之列了……完颜阿骨打虽然是生女直部节度使的次子,但这种身份,在唐康眼里,便等同于南海雍国某个不知名的酋长家的次子。更何况,他毕竟只是次子,又不是长子。 即便他是武状元!但多半时候,人们也只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感到有点稀奇。韩拖古烈的改革,将契丹人参加的科举称为“国科”,汉族与渤海人称为“汉科”,奚人与诸部族参加的考试称为“诸部科”——但民间的俗称更加直观,他们分别称这三科为“北科”、“南科”、“夷科”。所以,说到底,阿骨打不过是一个夷科武状元而已。 更何况他才二十多岁。唐康已经记不清档案上怎么说,二十三岁还是二十四岁? 唐康完全无法想象,他身上的气度是怎么来的! 那种感觉是,你感觉不到他傲慢的痕迹,他却能让你觉得,所有对他的称赞都是理所当然的,甚至,他还会让你觉得,如果你想对他有所批评的话,他是肯定不会把它当回事的,尽管唐康还能够从他的眼里看到谨慎与谦卑。 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仿佛一个偏远乡下来的青年,到了汴京后,他会本能地拥有一种防卫性的谦卑,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别人,谨慎地应对着所遇到的一切——这并不算稀奇,唐康见过无数这样的年轻人。但真正稀奇的是,在这样做的同时,他还能让你感觉,他可以和所有的人分庭抗礼,并且是理所当然——是所有人! 这个生女直部节度使的次子,身上拥有一种让唐康惊讶的气质。 若是在大宋,我定会将此人引荐给朝廷。他会成为……唐康心里掠过一个个的名字,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人名,韩琦?富弼?他在心里摇着头,一个个地否定。很快他就决定放弃,无论如何,这还只是一块璞玉,即使辽国得到了他,即使有一天他被磨炼出来,他要成为大宋的威胁,也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他让自己的心思离开这个生女直男子,完颜阿骨打一行来了后,使团热闹了一些,副使童贯正与接伴官、完颜阿骨打高声谈论着伊丽河之战。 “……原来果真曾经翻越天山天险,以前我还以为是市井谣传呢,啧啧,天山……我没见过天山,不过我曾经见过贺兰山,听说天山比贺兰山还要高些……”童贯赞叹着,望着阿骨打,“完颜将军,想来这一路定然惊险?” “童大人有所不知,在下那时还不是耶律大人的部属。” “唔,那还真可惜。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耶律将军究竟是用了啥法子,将那五门火炮送过天山的……” 童贯这漫不经心的一问,令得唐康心中一动,立时竖起了耳朵,便听阿骨打淡淡笑道:“耶律大人用兵如神,可俺跟随未久,这些个内情,实实也是不知。” “耶律将军的确当得起‘用兵如神’四字。”那接伴官却似是不太满意他的保留,已是迫不及待地接过话来,夸耀道:“一万铁骑西征,大破北廷,飞越天山,当日伊丽河畔已集结了十余万以逸待劳的黑汗大军,耶律将军的部下加上西夏人,全部也不超过五万。状元公能在这等名将麾下效力,前途亦不可限量,他日必能随耶律将军为大辽立下更大的功勋……” “果真有十万黑汗大军?”童贯的惊讶中,带着大煞风景的怀疑。 接伴官瞥了童贯一眼,傲声道:“区区十万之敌,又算得了什么?非是下官吹嘘,这火炮虽是南朝最早造出,但却是耶律将军第一个将它运用到大会战中,若论善用火炮之利,耶律将军认第二,只怕没人敢认第一。” 童贯与唐康飞快地交换了下眼色——接伴官所说,的确是轻易驳斥不了的,这五六年间耶律冲哥确是称得上威名远播。 先是率八千马军,以贡物不恭为名,孤军深入极北苦寒之地,大破斡朗改、辖戛斯,从此将纳入辽国的疆域之中,拓地数万里,招纳族帐上万户。自此,在辽国的官制上,再无有名无实的斡朗改国王府、辖戛斯国王府,而是多了两个名副其实的斡朗改大王府、辖戛斯大王府。 尔后,辽夏结盟,秉常请师于契丹,约定契丹出兵协助其征讨回鹘与黑汗,所破城池,土地归西夏,金帛子女,尽归契丹。耶律冲哥又奉命率一万铁骑西援秉常,破北廷、跨越天山与夏军夹击高昌,更于伊丽河畔,与夏军一道,大败前来干涉的十余万黑汗军队。李秉常自从与宋朝修好后,无复东顾之忧,自此又得契丹之助,更是无所忌惮,先后攻破高昌、龟兹后,便将战火烧向黑汗国境内。秉常亲率夏军南下,兼并于阗故地,兵锋直指黑汗大可汗驻牙之喀什噶尔城;耶律冲哥则与禹藏花麻一道,纵马于天山之北,其铁蹄所至,连黑汗国最初建牙之巴拉沙衮城,亦不得幸免。 仅数年之间,耶律冲哥之名,威震西域。他横行西域,百战百捷,以用兵沉稳、不贪利、明进退而扬名中外。他麾下将士,吃苦耐劳、善能忍饥挨饿,便在契丹人中,亦属难能。耶律冲哥更有一样长处,便在宋朝,亦颇得称许——他乃是契丹军中,最重视工匠、器械之将领。 前往西域时,耶律冲哥便不辞劳苦,驮了五门火炮去,伊丽河之战,耶律冲哥居高架炮,用火炮出其不意,猛轰黑汗军阵,黑汗军阵形大乱,秉常趁势出击,遂大破黑汗军。辽夏联军得以以少胜多,这五门火炮功不可没。 此役在宋、辽、夏三国,皆极为震动。 契丹铁骑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然而若碰上了汉人列出重兵方阵或据坚而守,则只能无可奈何,若要强攻,必然两败俱伤。故辽军才有“成列不战”的传统。然而,自耶律冲哥第一次将火炮用于野战起,大宋枢密院便已惊觉,他们过往的优势,从此不复存在。此役令枢密院真正惊觉火炮在野战中的作用,枢密院原本也对契丹拥有火炮做了一定的防范,但是他们却从未想过,一个善用火炮的契丹将军,将在野战中对他们的重兵方阵构成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威胁。 契丹的火炮的确逊于大宋的火炮,但若得善加利用,用之破坏敌军之阵形,轰开敌人的城门,却也绰绰有余。大宋至此才真正意识到,大宋发明的火炮,从中获益最多的,却未必是大宋。 除此以外,耶律冲哥还仿效宋军的神卫营,据说在他的军中,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工匠,每有俘获,他总会从工匠中挑出身强力壮者,充入军中,平时作战,与普通之战士无异,然若到急时,他军中总是不缺各种各样的工匠。与契丹的其他将军不同,他从来不会抱怨过多的辎重拖累了他的行军速度,即便有时候派不上用处,甚至于迫于无奈丢弃在半路,但一有机会,耶律冲哥便会不厌其烦地将丢弃的辎重补充起来。 所有的这些都表明,耶律冲哥更像是大宋的将领。 或者说,一个兼具宋辽两国之长的将领。 这也是唐康、童贯对他如此感兴趣的原因。职方馆费了许多的财力,收集了不计其数的关于伊丽河之战的情报,单单是唐康在枢密院参加过的沙盘推演,便有四五次之多。 宋军中马匹的数量的确远多于旧日,但因为训练骑兵成本高昂,而宋朝在财政压力下,奉行的是维持一定数量的精锐骑兵政策,步兵仍然是宋军的主力。而方阵是宋朝步兵对抗契丹骑兵的主要手段,但是,有什么样的方阵能够在火炮的轰炸之下,还能够保持阵形? 这是耶律冲哥给所有宋朝将领出的一道难题。 而大宋的将军究竟有没有找到答案,唐康与童贯都不知道。 不过,虽然唐康并不介意夸赞一下耶律冲哥,如今的大宋,已经有这种雍容与自信去夸赞对手,无论他给大宋制造了什么样的麻烦。但他却也并不打算让那接伴官太得意了,他并没有出言反驳接伴官的话,童贯也知情识趣地闭上了嘴巴——这也是唐康最喜欢他的地方,童贯总是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两人只是突然高深莫测地微笑起来。仿佛那接伴官是说了什么夜郎自大的笑话一般,而二人只是顾及他的面子,不屑于反驳。 那接伴官被笑到心里发虚,但又不愿轻率相问,只得也闭上嘴巴。完颜阿骨打却似乎突然来了兴趣,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唐康与童贯一眼,但是终于也没有多问。 因为行礼辎重甚多,在完颜阿骨打部的护卫下,使团又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广平甸。到了这广平甸,唐康便恍然大悟,方知这所谓的“冬捺钵”,说白了,不过是契丹皇帝带着群臣一起避寒。这广平甸位于辽国之永州,乃是一片东西二十多里,南北十多里,地势平坦之沙地平原,此地原本都是沙漠荒原,却因为有两河在此流过交汇,反使广平甸成一得天独厚之地,因为其四周都是沙漠,到了冬天,此地便是个极温暖舒适的所在。加上又离契丹人心中之圣山木叶山不远,契丹人坚信木叶山与其始祖及部族发源皆有极重要的关系,每岁十月,辽主与辽国皇后皆要率群臣祭山——“冬捺钵”选中广平甸,不仅隐有祈望木叶山保佑之意,只怕同时亦是为了方便。 契丹建国之时间,较宋朝犹长,这广平甸即是辽主每年必来之所,虽说契丹君臣不曾在此刻意营造宫室殿宇,然毕竟也自有其规模气象了。自进广平甸,唐康便见帐幕相连,几乎遮天蔽地一般。所有的帐幕全是坐西向东。契丹人又在此地多植树木,遂使榆柳成林,使人浑然忘记自己原来身处沙漠之中。 那完颜阿骨打部护送着使团到了广平甸,便告了辞回去交差。接伴官则引着使团进了一处帐篷——唐康诸人也不以为异,这一路以来,他们所住的驿馆,几乎全部都是毡帐馆——驿馆的官吏们显然早已得到宋朝使团前来的消息,准备得亦颇为妥当,几十名兵吏使婢帮着宋朝使团的随从搬卸行礼,几名通译跑前跑后,帮着翻译交流。驿馆特意拨出来五座帐篷给宋朝使团,唐康与童贯各占一座,其他随从兵吏占两座,歌妓们占一座。接伴官待到他们安顿下来后,也告了个罪,吩咐几个小吏在那里听候差遣,也辞了出去交差。 前前后后又忙碌了一阵,伴当伺候着唐康洗了脸,换过干净衣服,又有辽国北枢密院、的官员前来问候,唐康心里挂念着正事,免不得要询问递交国书及觐见辽主之事,但那两个官员职位低微,只是一个劲儿请他们好好歇息,明天再行接风之宴。唐康又问他们是否能拜见北枢密使卫王萧佑丹或敌烈麻都赵思茅,二人亦是支支吾吾;又问能否去会见大宋朝驻辽正使朴彦成,二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唐康顿时疑心起契丹有心轻视,他使前虽然花了很大工夫,翻阅密院档案,记熟外交礼仪,但这些小事,却是档案里所不会记载,礼仪里没有规定的。他心里虽然恼怒,却到底也不敢孟浪,只得耐着性子,计议着权忍一日,待到明日见了重要的官员,再做计较。 打发了那两个契丹官员,唐康眼见天色还不算太晚,正是夕阳将落未落之际。他好不容易来一次契丹,虽然知道身处广平甸内,契丹人必不会允许他随意离开驿馆,但他却也不想躲在帐篷之内,吩咐过伴当,便信步出了帐篷,在驿馆内闲步。一路所遇,馆内的契丹人见到他,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或欠身行礼,或是对他视若无睹,仍旧大声说笑,只是他们都是用契丹话交谈,说的是什么,唐康却是一句话也听不懂。他细心观察他所遇契丹人的神情、衣饰,却也察觉不到什么忧容,馆内人众,自小吏到厮役,所穿衣鞋,也看不出破旧之处。他又回想一路前来之所见所闻,虽然这广平甸驿馆之内,或的确可能是辽人刻意粉饰,但自南京至中京,从中京至广平甸,沿途所过驿馆,所遇百姓行人,他的确也是没见过一人面有饥色。到了这时候,唐康终于不得不承认,契丹如今的确也是处于“治世”之中。 “契丹不可促图!”——唐康心里,突然冒出他的顶头上司、枢密使韩维这两年常说的一句话来。在汴京时,唐康和他的同僚们,私下里都对老眼昏花的韩维颇有微辞,他们觉得韩维越老越怯懦,全无当年智勇。但是……唐康心里面突然有一点动摇。 没有亲身到过辽国的时候,无论从纸面上看到多少档案、情报,又从别人那里听到多少传闻,唐康心里面对辽国能处于“治世”,也始终是怀疑的。这种心态在大宋非常普遍,即便是承认契丹处于治世,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切的人,在心里面,也是不曾将夷狄之治世当一回事的,夷狄毕竟只是夷狄而已,他们的治世,又怎能与中夏相比?绝大部分的宋朝士大夫,终其一生,都从未到过辽国,因此他们对辽国的了解,来自于掺杂着真实与夸张的传闻,还有一些书面的记载。但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其实亦不是那么靠得住的。任何亲身到过辽国的人,都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从南京到中京所见到的富庶,从中京到广平甸所见到的广阔,的确能让唐康真正体会到,契丹是一个可以与大宋相提并论的大国。 在宋朝的官员中,唐康已然是属于对契丹有相当认识的那群人,是枢密院内所谓的“知北事者”,但即便如此,当此前间接的认知与此时直观的观察一一相互印证之后,鲜活起来的辽国,仍然让唐康感觉到惊讶。 唐康原本准备用一种最强烈的态度,终止条约,并趁机狠狠地羞辱契丹人一次,替大宋出一口闷气。如若契丹人恼羞成怒,那正中唐康下怀,若契丹胆敢兴兵,大宋正好趁机一举恢复幽蓟故地! 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年轻狂不可一世的少年,这一路的旅途,让唐康不知不觉地收敛起心中的那种只求快意的冲动。他永远都不会接受那种条约,他也绝不会委曲求全地“妥为解释”,大宋理当理直气壮地终止条约,如此,才能让契丹人明白这个世界已经有了新的规则。但是,他也愿意在这个过程中,给予契丹人合理的尊重。 他不惧怕因为谈判失败而挑起战争,也不会刻意去回避战争,但是,他也不会再去寻求战争。 那样可有点愚蠢。 <hr /> 注释: 第二节 然而,契丹人却并没有体谅唐康的心情。次日,敌烈麻都赵思茅在前来接受了唐康所递交的国书与礼物,并且设宴宴请了唐康与童贯之后,从此便如人间蒸发,消失不见。此后日复一日,唐康与童贯几乎是被软禁在了驿馆里,二人被限制离开驿馆的范围,每日里虽然总有几个官员前来作陪,大宴小宴不断,但是契丹人却既不肯与唐康开始谈判,也避而不谈何时可以让他觐见辽主与北枢密使萧佑丹。甚至连朴彦成那边,也杳无音讯。 唐康与童贯几次商议,都觉得甚为蹊跷,二人有时甚至疑心契丹已经南下。但无论唐康据理力争,还是赤裸裸地威胁,甚至是私底下行……他用尽所有的手段,终究是得不到半点线索。而辽人始终是以礼相待,只劝他少安毋躁。 这里始终是契丹人的地方。唐康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暗自懊恼,使团内原有一个通译,但过了辽国南京后,便染上疾病,因为汉语本是当时各国外交场所之通用语言,辽国、西夏、大理、高丽、交趾诸国,无不采用汉字,社会上层更是普遍会说汉话,所以当时唐康也不以为意,将他留在了中京使馆养病。他设想过使辽会遇到的种种困难,却不曾想到会遇到这种窘境。甚而,原本驿馆之内的兵吏厮役,是最易收买、最易露出蛛丝马迹的,但不想他这驿馆内的契丹兵吏厮役,竟没有一个人会说汉话,更不用说识汉字了,整个驿馆内的辽人,只有四个通译懂汉话。 这一切都表明,契丹人是刻意为之。以辽国境内懂汉话的人口之众,似乎这种广平甸内的驿馆,已略相当于大宋的都亭驿的地位了,在这里听差的兵吏,别说汉话,只怕天下四方各国之语言,都有人懂得。所以要么是这些人装聋作哑,要么便是有人故意挑了一批不懂汉话的人来“招待”他们。 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但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唐康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若说契丹已决意翻脸,甚至已经兴兵南下,可他们虽被软禁,但除了与外界隔离之外,辽人到底还是以礼相待——若两国真的开战,辽国不将他们放逐到小海,也应当将他们移入上京,断无还让他们留在广平甸之理,更何况他们虽然被软禁,却也没听到外面有大军行动的动静,真是大军开动,广平甸再大也大不到哪去,辽人既无必要瞒他们,也没有瞒得住他们的可能,除非是他们到此之前,辽人早已南下了,但若真是那样,那不仅职方馆可说是无能之极,便是大宋河东、河北的文武官员,也全部成为了草包。因此虽然偶尔难免疑神疑鬼,但虽被软禁,唐康到底还没失了冷静,仔细分析之下,便觉得这极不可能。 而若说契丹有意想以此来挫折他们的锐气,作为一种谈判手段,可谈判既未开始,又何来此说?何况辽人也不曾断水断粮,加以威逼——契丹虽说常自居中国,僭称正朔,但毕竟脱不了夷狄的野蛮习气,谈判时断水断粮借此威逼使者屈服,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自他们老祖宗匈奴那会儿,便已屡见不鲜,如今故伎重施,也不稀奇。因此,这也不合情理。 还有一个可能,便是契丹内部有大变。然而这更加匪夷所思,唐康只想想都觉得荒唐,他虽然日夜盼着契丹倒霉,但无论他来辽国前所听到的传闻,所读到的档案,还是他来辽国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怕他极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辽国正是太平之世,称得上在朝君明臣贤,在野百姓安居乐业。契丹北枢密使卫王萧佑丹,更是天下少有的智谋之士,自辽主耶律濬登基以来,执政十五年,政通人和,令得契丹中兴,连大宋都有许多士大夫将之比为诸葛武侯第二。虽说近几年来,辽国的元老勋贵,如耶律寅吉、萧素、萧岩寿、萧惟信、萧夺剌、萧迂鲁等人,相继去世,但辽国朝中依然还有萧禧、萧阿鲁带、萧忽古、撒拨这样的老臣,至于正当壮年的名臣名将,如韩拖古烈、赵思茅、室得臣、韩何葛、马九哥、耶律信、耶律冲哥、韩宝等等,可说不计其数。便是那些后起之秀,也不容小觑,如南院大王萧岚,虽是外戚出身,乃辽国太子的亲舅舅,皇后的亲弟弟,但是职方馆的情报也说他在辽国“深孚众望”,屡次率军平叛,皆得克捷,“颇有名将之风”……更何况,还有一个威望极高的萧佑丹在!要说是因为契丹内部有变,唐康倒更愿意相信契丹已经南下了。 唐康与童贯设想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却始终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度日如年的软禁之中,唐康与童贯莫名其妙地度过了十天。 宋绍圣六年,辽太平中兴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早晨。 唐康与平时一样,起来洗漱之后,便开始找了个空旷地舞剑。练过剑后,童贯也和往常一样,带了弓箭前来,树好靶子,开始练箭。唐康一面在心里想着今天要如何折腾契丹的接伴官,一面指导童贯练习弓箭。 童贯虽然只是他的副使,但如今身份却大不相同——内西头供奉官、内东门司勾当官,在内侍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更何况他是立过大功的内侍,皇太后与小皇帝跟前的小红人,便是高太后,也对他另眼相待。唐康也素知道童贯与石越有些来往,但自从李向安被高太后赶到瑞宋岛后,宫中如今主事的宦官,便成了陈衍和李舜举——陈衍是高太后身边的老人,自不必说;李舜举算是先皇帝高宗时那些得宠的宦官中硕果仅存者,其余的大貂珰,死的死了,活着的,都是如李宪、李向安一样,远远在外头,看起来只要高太后不死,他们便没什么机会再回汴京。李向安还算好的,李宪在先皇帝在位时,颇得罪了一些旧党君子,若非石越念及当年伐夏之时,李宪在他麾下时安分守己,也立下些功劳,他早已不知道被旧党的君子们怎么个作践法。但李舜举却与李向安、李宪这些人不同,他是个颇得旧党好感的宦官,此人虽是个宦官,骨子里却是与旧党的君子们一个做派,根子上称得上是个“士大夫”,但偏偏他还懂得分际,又不肯真把自己放到和君子们一个位置上,表面上还守着宦官的本分——像这种人,旧党的君子们要不喜欢他才怪。然宫里自从有了这两人主事,以往所谓的“中外交通之弊”,的确是骤然收敛了。陈衍的家挨着范纯仁府,平时这位“大貂珰”回到府上,竟连话都不敢高声说,每日里就会吓唬那些小黄门,说若犯了事被相公们拿住,便被取剑斩了,也只能自认倒霉。不必说汉唐,便是有宋以来,内侍们见着外朝的士大夫们,也是从来都没有这么诚惶诚恐过。 想先朝之时,新党旧党,无论说得多好听,实际无不与内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石越交结宦官,便是他平夏之后蛰伏的那段时间,暗地里也不曾间断过。但自垂帘之后,一来石府与清河郡主的关系非同小可,二来有了陈衍与李舜举这两位在主事,也的确有所忌惮,怕落人口实,连石越也不得不收敛起来。因此这几年来,石府与童贯也渐渐疏远,少了往来。 只不料童贯却是个胆大的,此番一同出使,他便对唐康十分亲热,凡事又让着唐康三分,只是安于副使之位,早已得唐康好感。他又机灵晓事,唐康本是自视甚高之人,对宦官原是不太待见的,更不愿落个“交通宦官”的话柄,但自出使来,朝夕相处这么一阵日子,二人关系,却是想不熟络起来都难。童贯因找了机会,与唐康提及,大宋祖宗家法,内侍若不立军功,难以升迁,他知道唐康的武艺,多得名家指点,因求他趁便教习箭法——汴京的士大夫,大抵都知道唐康的箭术得自阳信侯田烈武亲传,在文官当中,也是小有名气的神射手。唐康推脱几次,情面难却,到底答应下来,只想内侍都是养尊处优,哪里吃得了练习之苦,装模作样几日也就罢了。却不料这童贯与寻常内侍不同,他力气较常人就要大一些,得了唐康指点,又肯每日苦练,十数日间,箭术便突飞猛进,连唐康也不免刮目相看。 这番二人遭契丹软禁,困于异国他乡,倒是成全了童贯,他每日闲得无事,早中晚要练三次箭,每次都要射六十枝箭,并至少射中三十枝,方才罢休。 这日早上,唐康照旧挑了六十枝箭给童贯,又纠正了一番他捏箭的姿势,便在一旁袖手观看童贯练箭,看了一会儿,见他射了二三十枝箭,五十步的箭靶已可十中六七,再看他虽然黑脸微红,额头泛汗,但呼吸均匀,显然并没有气力不继,因止住童贯,笑道:“供奉且稍歇息一会儿,今日咱们试试六十步如何?”童贯接过旁边一个小黄门递过的汗巾,抹了一把汗,正要答应,忽听到后面有人笑道:“唐大人、童大人,好雅兴!” 二人转过身去,却见说话的,乃是一个四五十来岁,身材微胖,颔下留着三缕黑须的契丹官员,唐康见那驿丞站在旁边,毕恭毕敬,已知又是一个新的接伴官,又见他既未髡发,穿的官服又是汉服,便知定是个汉人。契丹官分南北,但契丹人也做南面官,汉人也做北面官,这个倒未必一定按族类而论,因此虽然唐康的接伴官理当由北面官担任,但却未必见得一定要是契丹人。 故唐康也不以为异,只是以他目前处境,对契丹官员,也难有什么好脸色,只冷冰冰地说道:“这位大人却是误会了,我二人素不懂什么雅兴,练习射弓,怕的是有一日要去小海射雁,故此……”因知道对方是汉人,唐康的语气中就更多了几分讽刺之意。 “唐、唐大人……”那驿丞听到这唐康这么说,似是被唬了一跳,慌忙打断唐康,但那契丹官员却笑着摆了摆手,示意驿丞不要插嘴,又望着唐康笑道:“虽有做苏武之志,不过我大辽却不是匈奴……” 唐康不待他说完,冷言讥道:“难不成你们还要自称礼仪之邦不成?” 不料那官员却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这个敝朝自是居之不疑。最起码,比南朝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要来得光明正大些。” 唐康见来人情形,与平素的接伴官皆不相同,早已暗暗留心,此时又听到他话里有话,心里一怔,与童贯互相使了个眼色提醒,口里却不示弱,冷笑道:“嘿嘿,原来这便是礼仪之邦的待客之道。受教了!受教了!” 那人却不生气,只朝身后的随从招了招手,一个随从便即捧着一幅卷轴上前几步,那人嘿嘿干笑了几声,道:“都承且莫生气,在下此来,却是想请都承看看这卷轴——此人都承想必是识得的?” 他一面说,一面挥手令随从将卷轴递给唐康,唐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哼了一声,接过卷轴来,缓缓打开,心里立时“啊”了一声。童贯也早已弃了弓箭,这时凑过来看得一眼——他却是不认得,但从唐康的眼神中,已感觉到不对,因此亦不作声,只听由唐康应付。 唐康神色却依旧从容如常,只在心里计议,他脑子飞快计算一回,便知这事断难抵赖得过,况且又想起此事说起来与契丹人也没什么关系,倒不如光棍些,因冷笑道:“这人我自是识得,又有何稀奇?” 便见那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自然是不稀奇。这位文郎降夏之前,说起来毕竟也曾是南朝的武状元……” 童贯在旁,心里也不由得“啊”了一声,这才知道原来画中之人,竟然是如今在南海任凌州知州的文焕。便听那人又说道:“听说此后他又归了南朝,奇怪的是,南朝竟也不曾降罪处罚,也不曾大加宣扬,倒似此人就此销声匿迹了一般——此事实是让敝朝文武纳闷了好几年……” “是吗?想不到北朝上下倒爱多管闲事。劳烦操心了!” “都承见谅则个,这等闲事,实是非管不可。”那人反唇相讥,又道,“到了前两年,方才有人听说,突然冒出来一个文焕,做了大宋南海凌州知州。又听说有给事中本来准备封驳,可不知为何,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反私下与人说,文郎是奇男子。这可更叫人纳闷了。我们费尽心思,才得了文郎的画像,又机缘巧合,才终于猜到其中原委……只是不知都承知不知道——为何一个败军辱国、做过降将的人,会被南朝的给事中赞为‘奇男子’?” “我大宋简任官员,是迁是罢,是赏是罚,倒不想还要劳累贵国费心了。” “不敢。南朝的家务事,原本亦容不得外人置喙,只不过,若是这文大人原来竟是大宋枢密院职方馆的细作,甚至还曾经做到河北房知事,这种大事,敝朝却不得不多费点心!”那人嘿嘿笑道,“都承久在西府,想来对职方馆河北房的职掌不会太陌生吧?” 饶是童贯也算见过大场面的,听到这话,亦不由得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呆呆地望着唐康。 唐康这时已知否认无用,况且大宋朝用间于西夏,其实也轮不到契丹来指手画脚,要损害的,也是宋夏的邦交——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今宋夏之形势,却不是大宋要顾忌西夏,李秉常正在全力图谋兼并黑汗,他便知道了,也只能怪自己当初无识人之明,纵是恼羞成怒,也只好唾面自干,难不成还敢与大宋翻脸不成?——其实当初两府决定让文焕去做凌州知州时,便已经想到这一层了。 因此他也不否认,傲然讥道:“其时西夏叛逆,不奉正朔,妄自尊大,竟敢犯我边界,正是两国交恶之时,无所不用其极,用间之道,不过兵家之常,孙武子《十三篇》,早有明训。纵然足下所说确有其事,此又何足为奇?听足下言中之意,莫非北朝的通事局是专门翻译九经的所在不成?” “都承说得极是。”唐康再也不想,那人竟是很诚恳地点了点头,“两国交恶之时,互相用间,原是无可非议。若似党项人那般,只好怪自己瞎了眼,须怨不得旁人。但在下却有一事相问,自之后至今,大辽与南朝,可称得上交恶?两国是否以兄弟相称?” “这又何须多问?”唐康一时没弄明白他的用意。 那人嘿嘿冷笑数声,忽厉声道:“若是名义上则以兄弟之邦相称,实则乘人之危,挑拨父子,离间骨肉,乃至谋弑君上,这等恶行,是否便能用‘兵家之常’四个字承担?” 这边厢,童贯听得一头雾水,唐康却是霍然一惊——司马梦求之事,大宋虽宰执亲王,也少有人知,但唐康因为身份特殊,却是略略知道一些,不过他却是万万料不到,在十六年后,此事几乎连他也淡忘了之时,又被旧事重提,而且还是一个契丹官员,当着他的面来质问! 但唐康自十几岁起,心机城府,便是连潘照临也赞不绝口。他在石府这么多年,也算得上是潘照临半个入室弟子,兼之半生之中,皆身处宋朝最高层的权力争斗当中,心思敏捷,更异常人。此时如此突兀地听这契丹官员提起这件大事,心中虽然又惊又疑,但整个人却反而似本能一般,突然便冷静下来。 虽然实情颇有出入,但当年的“马林水”,的确乃是辽国君臣公开宣称的弑杀辽主耶律洪基的凶手,是耶律乙辛差使的细作,早已被正法,尸身亦已被锉骨扬灰。因此,若是被证明司马梦求便是“马林水”,那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但唐康却首先是隐隐感觉到其中的不对。 因为这不是一件可以宣扬的事情! 无论对宋朝,对契丹,都是如此。 便是三岁小儿也当知道,无论辽国拿出什么证据来,宋朝肯定会断然否认的。宋朝绝不会承担这样的罪名,而谁又真的能有本事证明十六年前的事?纵是契丹人有司马梦求的画像,那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天下相似之人多的是,只要宋朝抵死不认,契丹若就此纠缠,反而只能自取其辱。 况且,说到底,这对于契丹君臣,难道又是什么光彩的事吗?告诉天下人契丹的皇帝被宋朝的细作给杀了?这等事情,应当是只能打落牙和血吞的,说出来也不过是丢人现眼。便如大宋的太宗皇帝,实际是死于辽人的箭伤发作,但大宋君臣纵是心知肚明,咬牙切齿,却也没谁会公开宣扬。因为这丢的可是宋朝的人!而且一旦公开宣扬了,那宋辽两国,从此就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双方外交回旋的余地也就立即变得非常小——两国之间,除了“正在交战”与“准备交战”以外,几乎不可能再有第三种状态存在。 司马梦求之事,道理也是一样的。但他面前这个契丹官员竟然这般气势汹汹地来质问,而且竟然似是认定他定然知情,唐康一念及此,心中顿生疑窦…… 是契丹君臣乍闻此事真相,气急败坏,恼羞成怒?若是如此,那么他与童贯多半性命难保,难免被契丹人盛怒之下,杀了泄愤。若是如此,唐康自然不肯引颈待戮,说不得只好拼个鱼死网破。但唐康绝非一勇之夫,他马上想到,契丹人若真要问罪于他们,自当盛陈兵甲,遣使细数宋朝罪恶,然后将他们枭首示众,送回汴京。 这才像个报复的样子! 但如今契丹人来的不过一个汉官,更无将要斧钺加身的架势。 更何况,辽主耶律濬真的想要报父仇吗? 这才是个大大的疑问。 唐康根本不相信耶律濬对那个杀了他亲生母亲的父亲有多少感情。别说石越曾经向唐康暗示过,射杀耶律洪基的并非司马梦求,而是另有其人。即便那人真是司马梦求,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耶律濬的皇位,正是从他父亲手里夺来的!真正想弑君的人不正是他本人吗?除非耶律濬已经下定决心要与宋朝交恶,并且不留后路,否则的话,翻脸的借口成千上万,唐康还真是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耶律濬要选择这件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果然契丹要宣扬这事,那耶律濬要向他的臣民有个交代,就只能与宋朝拼个你死我活了。 但以如今宋辽的实力,除非耶律濬已经自大到疯狂了,唐康想不出什么理由他要给自己去找这么一个绞索。 除非…… 除非这根本不是耶律濬的意思! 唐康心里飞快地计算着,几乎只是刹那间就翻过无数的念头。他狐疑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契丹官员,心里琢磨着,这人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竟然让这人能铤而走险? 他是想从唐康这里逼出一言半语,然后迫使辽主耶律濬公开接受此事! 如此一来,辽主就只能对宋朝开战,再无他途。 若他们只是想要一场战争的话,唐康其实在心里倒是求之不得。但是,他可不想回汴京后受到清算——按宋朝的规矩,他出使期间的一言一行,回国之后,都必须做详细的书面报告,若举止得体、不辱使命,自然会受重赏,但其中若有任何不得当的地方,都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唐康可不想留下什么把柄。 而且——难道这人和宋朝有什么私怨到了要不择手段的地步?还是,他只不过是要借此激烈的手段,来铲除他的一个极难对付的政敌?甚至不惜同归于尽?不论他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他这么做,都是冒着绝大的风险。契丹人内部自己拿这事做筹码来打击政敌,倒还罢了,但将此事拿到唐康面前,那便真的是不怕丢人现眼了。即使他能成功地迫使耶律濬在压力之下做一些对他有利的事,迟早耶律濬也会清算他今日的所作所为。若是失败,后果更不堪设想。 这个人若非是站在悬崖边上,在做拼死的反击,那他心里究竟藏着多深的怨恨? 契丹的权力斗争,的确要比大宋血腥得多。 但这些,又关唐康何事? 唐康心中计议,也不过眨眼间事,众人只见他神情,倒像是被那人的话吓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愣道:“足下这话,我却是听不懂。” 那人冷笑一声,又朝一个随从打了个眼色,那随从不知从哪里又变出一幅卷轴来,递给唐康。唐康心里已知这必是司马梦求的画像,他一面缓缓打开,一面故意递到童贯面前一些,便听童贯讶然“噫”了一声。唐康也假意讶然抬头,问道:“这画像你却是从哪得来的?” 那人并不答话,只冷言道:“此人二位想来亦是识得的!” “倒的确是有几分相似。”唐康瞥了那人一眼,笑道,“这画中之人,确有七八分像是云阳侯——看来北朝通事局真不可小觑了。不过尽人皆知,云阳侯如今可不掌职方馆了,这画像来得晚了几年……” “是吗?”那人听到此言,突然厉声喝道,“都承亦说他是云阳侯司马梦求吗!” 这一喝之下,唐康顿时一脸愕然,奇怪地望着那人。 “但此人却是马林水!” “马林水?”唐康脸色上的神情,更是茫然不知所谓。 “都承真是贵人多忘事。十六年前,大逆不道……” “唔!”唐康忽然大叫一声,打断那人,“我想起来了……”他说到这里,突然一顿,似是想起什么好笑之事,指着那人,半真半假,捧腹大笑起来。“你是……是……说,云……云……阳侯是……是……那什么……什么马……什么……水?” 那人却并不动容,仍只是板着脸,冷冷地望着唐康,厉声道:“适才都承亦已亲口承认,此人乃是南朝的云阳侯司马……” 他话没说完,已是被唐康笑着打断。便见唐康一面摆手,一面跌足大笑道:“足下倒爱说笑。可真……荒唐,荒唐……” “在下可并未说笑。”那人铁着个脸,沉声道。 “足下不会以为他们真是同一个人吧?”唐康止住笑,仿佛看见什么怪物一般,上下打量着那人,一面笑道,“这最多不过事有凑巧,面相相似而已。若说云阳侯是那什么马林水,这话却不便乱说。若长得相似便是,足下不曾去过汴京,难道贵国韩拖古烈大人也不知道吗?恕在下不敬,汴京有名的伶人杨八云,还长得像极了北朝皇帝陛下呢!” “是吗?都承倒确是伶牙俐齿,舌辩滔滔。”那人似也已料到唐康不会承认,亦不生气,只冷冷说道,“只是真相如何,心照不宣。” “我却怕是足下太会做文章了。”唐康说话间,神色已变得傲慢不可一世,厉声道,“十六年前,云阳侯远在杭州为家兄宾佐,一日未离左右,在杭州见过云阳侯的人没有一百,也有数十。休说我大宋堂堂中夏,不会做那种败坏纲常之事,便就事论事,云阳侯亦无分身之术。在下念及两国近百年通好之谊,免不得要提醒足下,云阳侯亦本朝重臣,容不得他人污蔑。况为北朝计,这等事情,这般轻率孟浪说出来,岂非使北朝为天下有识者所笑?这些话,足下休要再提起。” 他语近训斥,大义凛然地骂完,不待那人回答,又拱手抱拳,义正辞严地道:“在下失礼,未曾问过足下名姓,想必亦是北朝有名之人,然如今竟可不问。在下便当从未听过足下今日之语,足下亦当做不曾问过在下。如此方是顾及两国体面与通好之谊。足下便即请回,并请转达在下之意——在下出使北朝,便是北朝皇帝陛下不肯召见,亦须拜会北枢密使卫王殿下,早日议定条约之事。” 说罢,又是抱拳一礼,竟是不再理会那人,转身离去。 童贯却兀自被方才听到的事情所震撼,待到唐康走了两三步,方才急急行了一礼,转身跟上唐康。直到进了唐康帐中,童贯看了看四周无人,方才低声问道:“都承,适才所言,果真是真的吗?” 唐康却不回答他,踞案而坐,低眉沉思一阵,忽然低声笑道:“若我所料不差,契丹将有大变。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 <hr /> 注释: 第三节 广平甸外围的一座大帐内,大辽北面都林牙韩拖古烈与一个身着貂裘、头戴黑色交脚幞头的契丹男子对坐在一张铁方炉前,一面饮酒,一面下着双陆棋。不时有奴婢从帐外将烤好的鹿肉送进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二人身旁,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将出去。 这双陆棋源自古天竺,原名“波罗塞戏”,据说乃是自三国时曹操之子曹植时,方流传于中国。至辽宋之时,已是当时一种世界性的棋类,亦是辽国最流行的一种游戏,便如汴京的茶肆中一定有围棋一般,在辽国五京的茶肆中,也一定会有双陆局。每个茶肆内,少则五六局,多则十几局,茶客们闲来无事,便在那里玩双陆,或是赌点小钱,或者是赌点物什,蔚然成风,官府亦从不过问。不仅五京如此,甚至连生女直等部落,亦盛行此戏。想当年辽兴宗与皇太弟耶律重元下双陆,竟用居民城邑做赌注,结果一日之内,就输掉数座城池给耶律重元。 此时韩拖古烈与那男子玩的,正是双陆的一种有名流派——“契丹双陆”。契丹双陆的玩法,是由对弈双方分成为黑白,各执十五粒椎形棋子,称为“马”,又有两枚角骰,黑白双方轮流掷骰子,根据骰子的点数向对方行棋,“拈马先尽”——即以最先将所有棋子移离棋盘者为胜。 这契丹双陆之妙处,在于运气与技巧各占一半,非徒智术过人,便可获胜。韩拖古烈本是双陆高手,当年驻节汴京之时,在汴京已颇有名气,与那男子原亦算是棋逢对手的,但他这日却是运气不太好,每次掷骰子皆被那男子压制,兼又有些分神,眼见着那男子拈马已尽,韩拖古烈十五只白马,竟然全部都留在棋盘之内——按契丹双陆的规矩,这便是要输双筹了。 他眼见着败局已定,无力回天,长叹了一口气,将手中角骰一撒,推盘认输。 那男子见他认输,笑吟吟地喝了口酒,又好整以暇地吃了一口烤好的鹿肉,笑道:“林牙今日却是运气差了点,算上这局,一共是连输给我六筹。承让,承让了。林牙那件开元间的红玛瑙杯,明日我便叫人来取。” “不敢劳烦大王。”韩拖古烈摇了摇头,端起一盅酒来,一饮而尽,又说道:“明日一早,下官便差人将杯子送到大王帐下……” 人人都知,北面都林牙韩拖古烈的那件唐开元年间的红玛瑙杯,十分珍贵,得来不易。 广平甸许多人都知道,还是在当日韩拖古烈使宋之时,南朝右相石越为了打击假交钞,使尽浑身解数,南朝政事堂接连颁布法令,诸如严厉管制制造交钞所用纸张,全面禁止制钞纸张外流,加强对拥有彩色套印技术的印书坊的管制,命令各地官府对百姓宣讲真假交钞分别之法,甚至派遣李清臣亲自前往河北坐镇,严查假交钞之来源……但用尽这种种方法,李清臣在河北也确曾捕灭贩卖假交钞的奸人三十来人,然因印假交钞之作坊却在大辽境内,宋人只能望而兴叹,假交钞一直禁之不绝,于是石越才亲自求到韩拖古烈,分晓厉害,又做出若干让步,方得他上表,由大辽协助打击境内之制造假交钞的印书坊。其时因条约签订,两国关系又转亲密,南朝又征得大辽谅解,加派兵力巡查两国边境,打击私贩。如此耗时一年半有余,才终于将这假交钞案破了。便是在南京道查获三个印假交钞的作坊,捕获四百余奸民后,南朝太皇太后高氏亲自在内东门小殿接见韩拖古烈,那次高太后送给辽帝十余件礼物,又赐了韩拖古烈许多物什,以示谢意。这开元间的红玛瑙杯,原是那次高太后送给辽帝的礼物之一,因辽帝赏韩拖古烈使宋之功,那次又给辽帝挣了老大的脸面,因此特意转赐予他。自此便成为韩拖古烈最喜爱之物。 大辽与南朝制度不同,在南朝,若是皇帝所赐之物,官员们别说当赌注输掉,或典当、转卖,便是使用,也轻易用不得。平时都得恭恭敬敬地焚香供起,用的都是另做的仿品,非得等到几代之后,家里破落了,这些东西才能派点用场——那时却是被不肖子孙卖了,换几石米来吃。但大辽却没有这些忌讳,朝中贵人平时关扑,赌的便是各自的珍贵之物,若不珍奇稀有,也激不起他们的兴致来。 这红玛瑙杯,韩拖古烈轻易是不肯拿出来赌的,但这次与他玩双陆的,却是当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红人——南院大王萧岚。这萧岚出身尊贵,又少年得志,极得当今皇帝信任,在皇帝的纵容下,他的手甚至伸进了北枢密院,在一年前兼任知通事局事。据说他一接管通事局,便屡立大功,四个月前,又撺掇着皇帝同意,效仿南朝兵部职方司,在南院大王府下,秘密设一“南院大王察访司”,暗中监视各部族大小事务及“叛逆不法情事”,但实际上,朝中的重臣都知道,这个“南院大王察访司”,职责绝不仅是监视那些蛮夷而已,所谓“各部族”这三字大有讲究,那是连契丹各部在内,也一并在其中了,换言之,朝中所有的官员贵人,无不在它监视范围之内。虽然皇帝终究是位明君,不肯许这“南院大王察访司”公开设立衙门,安插官吏,又不许它抓捕军民,只许它查探情事,上报以闻,“若果有不法事,付有司处置”。但即便如此,南院大王察访司也已令朝中重臣人人侧目。 这么着一个人物,韩拖古烈虽然贵为北面都林牙,但凡事也须得让他三分。 更何况,比起他此时忧心的事情,区区一个红玛瑙杯,又算得了什么? “林牙似是有甚心事?”萧岚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令韩拖古烈猛地回过神来,但萧岚的心思却并不在他身上,他眯着眼睛,目光随着进出侍候的两个美婢的纤腰移动着,几乎一刻不离。 “这两个婢子,若是大王不弃,便与那杯子一道,明日也一道送到大王帐下……” “好——”萧岚立时便喜笑颜开,但才答应得一个字,却马上转口道:“好——是好,但我做事素有规矩,赢的东西我受之无愧,可这白送的,我却怕拿人手短……罢了,罢了。” “两个婢子,又值什么?若大王看得上,那是她们的造化。” “嘿嘿,古语有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虽是南院大王,你也是北面都林牙,同殿为臣,不分上下,我可没听说过韩拖古烈是乐善好施之人。”萧岚的视线已离开那两个美婢,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韩拖古烈。 “下官平素确是不肯轻易送人礼物,但若是大王……” 但他话未说完,已被萧岚打断:“林牙少来诳我,旁人要拍我马屁,那倒确是平常。但林牙嘛……林牙莫要忘了,几个月前,为着南院察访司的事,你还弹劾我来着!” 萧岚一面说,一面摇着头:“那奏折怎么说来着?‘凡南朝之所谓职方馆、职方司、皇城司,本朝之所谓通事局、及今之所谓察访司之类,虽名为上之鹰犬耳目,然天下最可惧者,亦莫过于此。使之操之于贤良之手,犹惧其监视中外,钳制言路,离间君臣骨肉;若不幸以不贤者掌之,其祸几可立待,此南朝之所以有石得一之乱也’……” “还有一段,我还记得清楚——‘南朝之赖以制其弊者,士大夫也,然犹有皇城司之乱,故司马柄政,即以除皇城司为先;本朝之可赖以制其弊者,惟世族也。然自陛下临朝,裁抑世族,立郡县之权,实公家之府库,此虽善政,然兴一利必生一弊,本朝亦因此再无可制之者。而朝廷不审于此,反先设通事局,后设察访司,通事局之设,犹可谓形格势禁,不得已而为之,以当南朝之职方馆也;然察访司之设,正不知何用?陛下治国家,致太平,当以信义、仁德、法令临天下,岂能凭此逻卒而治天下、服四方?’——这些个话文绉绉的,实在拗口……” “然恕下官直言,下官所言,全是正理。”韩拖古烈坦然说道。 “我就知道你不肯拍我马屁……”萧岚倒是满不在乎,只笑道,“你便直说吧,是何大事?不过我也事先说明,你不拍我马屁,我也不受你的马屁——咱们只公平交易,这两个婢子,便算添头。” 韩拖古烈听到这话,竟是愣了一下,旋即满口答应,欠身道:“全听大王吩咐。”这正是他想努力游说萧岚的,但萧岚竟这么爽快,确实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心中的阴霾顷刻间也就散了一半——只需还有妥协交易的余地,那事情就远未至绝望了。 萧岚微微点头,斜眼瞄了一眼帐中的奴仆侍婢,韩拖古烈知他之意,挥挥手,转瞬之间,帐内的奴婢便退了个干净。 萧岚见帐中再无他人,一面抿着酒,一面又说道:“林牙心中之事,我大抵也能猜到。我也不想多费精神,不必遮遮掩掩——如今帐中已再无第三人。” “是。”韩拖古烈爽快答应了,当下肃容起身,朝萧岚长揖一礼,沉声道:“大王真有豪杰气概!看来下官并未找错人。” “好说,好说!”萧岚从容受了他这一礼,脸上更无得色,只是依然自顾自地斟着酒。 “那下官便斗胆直言。”韩拖古烈默然凝视了萧岚一会儿,缓缓说道:“如今大辽,皇上最亲近最信任者,莫过于大王……今日卫王得罪,若大王肯为卫王进一句谏言,实为我大辽之幸!” 韩拖古烈说完这句话,便直直地望着萧岚,目不转瞬。这一刹那,他表面上看起来依旧从容淡定,但其实心里已然紧张得身体僵硬,几乎失去知觉。 因为,大辽朝野中,九成九的人如果此时在场的话,听到他的要求,都会以为他疯了。 但他竟然就是提出了这异想天开的请求。 然而,这的确也是大辽自平定耶律乙辛之乱以来,所面临的最大的政治危机。若非为此,他也许永远不会与萧岚坐在一起玩契丹双陆。 但是,若是连有定策拥戴之功、辅国佐君之劳、智术无双,被天下称为“大辽中兴第一名臣”,连宋人都公认为诸葛武侯第二的卫王萧佑丹,都会被逼得告病,被软禁,被当年曾经视他为师为父的皇帝派出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新贵外戚萧岚其莫须有的罪责;甚至被一帮宵小诬陷构害,乃至欲置之于死地!那么,世间尚有何事不能发生? “林牙……”萧岚脸上带着戏谑之色,意味深长地望了韩拖古烈一眼,旋即哈哈大笑道:“好个拖古烈,只不知,这算不算得‘与虎谋皮’?” “大王……” “哎——”萧岚伸手虚按,打断韩拖古烈,“林牙且听我说完不迟——我还有件事,须得要先问问林牙。” 韩拖古烈连忙欠身:“大王下问,下官绝不敢隐瞒。” “隐不隐瞒那是你的事。”萧岚嘿嘿笑道,忽然脸色一变,逼视韩拖古烈,咄咄逼人地问道:“我想要问林牙的,便是林牙究竟知不知道卫王所犯何事?又知不知道我受的是何钦命?” 韩拖古烈抬头望着萧岚——萧岚的这番作态自然吓不着他,但是,他的确也看不透这人。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南院大王,平时玩世不恭,全然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他若待人好时,态度之诚恳谦卑,便连周公招贤之时,只怕也有所不如;但他一旦翻脸,其凶残暴虐,便是商纣重生,也要认作是孪生兄弟。这人若乍一看,将以为这个公子哥儿不会有什么城府心机,只能见着他流连于犬马声色中,热衷于美酒、美食、美色,喜欢打猎、关扑,畜养鹰犬虎豹,甚至还会填点曲子词——说起来,韩拖古烈还在汴京驻节之时,便已认得他。当年萧岚听说一位叫丁紫苏的汴京名妓的艳名,竟然费尽心思,混入使团当中,万里迢迢,前往汴京嫖妓!后来因为被丁紫苏拒之门外,他才自明身份,求到韩拖古烈,前后花了三千两黄金,韩拖古烈更是费了好大工夫,方才半买半骗,将这丁紫苏送到萧岚府上,如今乃是最得他宠爱的几个小妾之一。当年韩拖古烈费力帮他,自是看在他是皇后的弟弟分儿上,不便得罪,那时在他眼中,可全然想不到这么一个纵性妄为的轻薄子,短短几年之内,会有今日的尊贵。那时他也更加想不到,当年留下的那点人情,今日竟然会如此重要。 大辽无论是女后临朝,或是外戚主宰朝政,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耶律氏与萧氏世代为婚,便是卫王萧佑丹,也曾经有女儿在宫中为妃。如当年之父萧思温,长女与次女皆嫁给王族,并为王妃,三女更是贵为景宗之后,虽然当时身为南京留守的萧思温生平从未赢过周朝一次,惟一一次“胜利”还是捡了个柴世宗因病退兵的便宜,但就是如此平庸之人,托了女儿的福,照样能仕途通达,权倾朝野。若非他后来被政敌暗杀,后来未必会有韩德让们什么事。 实际上,大辽的外戚们向来就是这个国家的天然统治者。这一点,可算是大辽与南朝的重大不同。但也因为这个原因,许多人错误地小觑了萧岚。 若非他姓萧,若非他姐姐是皇后,他的仕途的确不会这么顺利。但是,韩拖古烈也从不敢忘记,萧岚是在大辽中兴英主与被视为诸葛武侯第二的卫王萧佑丹的统治下,不到三十岁就爬到了南院大王的高位!而且还出其不意地夺去了卫王萧佑丹对通事局的控制权。 他仔细调查过他的全部履历——萧岚第一次立下大功,是在耶律冲哥帐下效力,随耶律冲哥深入极北,大破斡朗改、辖戛斯。凯旋之后,他便被一帮逢迎拍马之徒谀为“大辽”,从此仕途得意——当日之功,自然是应当归于耶律冲哥,萧岚的确是赏过其功。但是,耶律冲哥军中之艰苦,人尽皆知,只是轮到萧岚时,才有意无意被人遗忘——他这么一个勋贵子弟,能够随耶律冲哥作战,只需未做逃兵,便足已令韩拖古烈侧目。 此后萧岚又多次出征与反叛部族作战,虽然大多时候,都只是副将。而以他的身份,奏凯之后,主将自然免不了要将无功夸为有功,小功夸为大功,大功夸为不世奇功…… 但是韩拖古烈也留意到,萧岚也曾经三次担任主将出征,战功虽然不大,但毕竟都胜了。而且,更让韩拖古烈意外的是,这个被吹捧得上天的年轻新贵,并没有霍去病的派头,他平日生活讲究奢侈,出兵之时,却颇能与战士同甘共苦。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平时享受惯了的人,要忍受行军的酷冷酷热,蚊虫叮咬,还要吃那些难以下咽的干粮……种种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生活小事,并非易事。这个世界上真正做得到的人,是极少数。多少名将平时甘于过朴素的生活,绝非是因为他们不愿意纵情享乐,而是因为他们有自知之明,知道一旦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再也不可能吃得了军中之苦了。 所以,韩拖古烈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这位南院大王。 他让自己尽量从容平静地回视着萧岚,因为他知道,萧岚也一定同时在观察着自己。 他当然很清楚卫王萧佑丹的所谓“罪名”! 荒谬绝伦的罪名! 这一两年以来,不断有人或公开或秘密地弹劾卫王。罪名五花八门,而其中最荒唐的一项,便是六个月前,北院宣徽使马九哥上表弹劾卫王“交通宋朝,挟外国自重”! 更荒唐的是,导致此次皇帝震怒,迫使卫王告病,进而被软禁的,却正是这一项无比荒谬的罪名——马九哥没能够掀起滔天大浪,但曾经做过夷离毕,如今任签书南枢密院事的韩何葛,以及右林牙萧苏散、耶律塔列、保州都统军司都监萧七哥、南京都统军司副统领耶律孝忠、祗侯郎君耶律神奴等六人此后告发萧佑丹之长子萧逊宁收受宋商贿赂、干涉朝政等等七项罪名,却终于将卫王也牵扯了进去。 但那只不过是个借口! 冰冻三尺,固非一日之寒。 萧逊宁之诸般罪名,所谓“收受宋商贿赂”云云,并非纯属捏造污蔑。但其中有些,说起来却已是五六年前之旧事——当年柴远至大辽,据说暗中乃是受南朝所遣,故卫王以下,诸大臣贵戚,皆待之为座上之宾。然太平中兴六年,柴远听说周国封建之事,随即变卖家产,一面在大辽私购奴仆、兵器、战马等物,一面在宋、高丽两国买船,当年即扬帆南下,协助柴若讷建国。他仓促间行此大事,凡事皆不计代价,即便他素有经营,但仅用于贿赂辽、宋、高丽官员所费,以韩拖古烈所知,仍不下五十万贯!而若论大辽贩奴之利,实亦始于此。此后柴远虽至周国拜相,但几乎每岁都会遣使来大辽,以南海珍奇,换购“生口奴婢”。使者每至,卫王都要特别款待,详细询问南海诸国风土人情。以柴远之行事,他暗中给萧逊宁送点厚礼,那更是再平常不过。至于所揭发之其他宋商私下贿赂之事,韩拖古烈虽未一一核实,但想来也是有的,未必便是韩何葛等人诬陷。 但这原亦算不了多大的事。 只不过这始终是个把柄,落人口实。韩何葛等人遂以此为借口,大肆攻击卫王,说什么两朝市易之利“半归卫府”,如贩卖“生口奴婢”诸事,得利者多是卫王及其亲信者,朝廷所获,不过十之二三,故此卫王才极力主张与南朝通好云云。又指控萧逊宁名为谦逊,不任官职,实则沽名钓誉,不过一大辽朝的王雱,“朝廷之事,半决于逊宁”;又说萧逊宁之名,取自大辽名将耶律休哥之字,而萧逊宁更每以耶律休哥自况。至于萧苏散、马九哥辈,更是借此机会,疯狗似的攻击卫王教子无方,纵容子侄胡作非为,甚至污指卫王有意结交宋人以自重…… 但是…… 韩拖古烈心里非常清楚——这一切到底只不过是个借口。 卫王执政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堂,而同样的,政敌宿仇也遍布朝堂。但若是皇上的心不变,如韩何葛辈,又如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弹劾卫王?这些人纵使心里对卫王有再多的不满,但他们又能有多大的胆子?说白了,仍旧不过是“揣摸上意”四字而已。而这一切都源自耶律寅吉、萧素、萧岩寿、萧惟信、萧夺剌、萧迂鲁……这些元老勋臣的去世。 从数年前开始,当这些元老勋臣渐渐凋零,而卫王以外,硕果仅存的四位勋臣——北府宰相萧禧向来惟卫王马首是瞻;同知北院枢密使事萧阿鲁带则于国事上素无主见;侍卫太师撒拨从不干涉朝政,其威信仅限于御帐亲卫;至于南京都元帅府都元帅萧忽古,他目前的官职已经达到了他能力的上限。 勋臣们已经不足以制衡卫王的势力。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渐渐开始有人在皇帝面前进谗言,有关卫王的风言风语,从无到有。越来越多别有用心的人,开始在皇帝面前重提耶律乙辛的旧事——耶律乙辛当年,也曾经平定叛乱,立有大功,然用权日久,却渐生谋逆之心。而皇帝也开始有意无意地提拔重用“新人”,从军中的耶律信、耶律冲哥,到朝中的韩拖古烈,到后来居上的萧岚…… 只是,这一切原本看起来是非常温和的。 韩拖古烈相信,卫王本人也应当有所察觉,因此对于皇帝提拔重任的新贵,他甚至有些刻意纵容。甚至连萧岚接掌通事局,他也欣然接受。 大辽的历史上,权力的更替,从来都是血淋淋的。原本,韩拖古烈以为这一次可以例外。 但他永远也料不到,在短暂的时间内,种种不利于卫王的事情,竟然会如事先设计好的一般,接踵而来。这世事竟真如契丹双陆一般——有时候,命运是由智慧主宰,但另一些时候,命运却由运气掌管。 先是所谓“萧朴密约”之事。 早在唐康出使之前,继苏轼之后,担任南朝驻辽正使的朴彦成便已经奉国内密令,与卫王交涉——而韩拖古烈本人也是参与者之一。谈判几乎已经有了结果,在权衡利弊之后,卫王已经决定向南朝“让步”,同意废除太平中兴五年所订条约;双方约定重新交换誓书,永为兄弟之邦。宋朝也愿意顾全大辽的面子,在誓书中以南北相称,进一步承认双方为分庭抗礼之国家。并且,朴彦成受司马光密令,私下承诺,南朝愿意在每年遣往大辽的贺正旦使的礼物中,增加绢二十万匹——他们争的也不过是个面子,用来安抚国内的反对者。 南朝的确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而且韩拖古烈反复劝谏、卫王也心知肚明的是,南朝今非昔比,司马光、朴彦成这些温和派在国内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若是大辽不愿意就坡下驴,最后可不见得有什么好果子吃。 但是,他们也明白,大辽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并不太多。 自从大辽中兴以来,契丹铁骑在内外战场上称得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尤其在宋军在益州折戟,而耶律冲哥却成功将火炮用于野战称雄西域之后,军中将领对宋军的轻视之心,就越发不加掩饰。无数的将领跃跃欲试,就盼着找个机会与宋军一决高下。军中朝中,关于用武力重新恢复过往大辽优势地位的言论蔚然成风。韩拖古烈心里很清楚,甚至连皇帝本人心里也抱着这样的想法——作为一个天天被人当面背后称赞为“中兴之主”的君主,他不甘心祖宗确定的对宋朝的优势地位在自己手里改变,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而除去军中那些头脑简单的武夫、朝中盲目自大的贵戚官员外,在大辽的朝野间,更有两派势力,在别有用心地煽动这种情绪。 一种是失势的旧日贵族世族。他们在耶律乙辛之乱时失势,此后皇帝推行新政,他们的利益更是严重受损,但是,这些人虽然在各方面都受到压制,却仍然有不可低估的影响力——因为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大辽毕竟仍然是以耶律氏与萧氏两部族为统治核心的国家。这些人虽然失势,但得势的人中间,却有相当一部分不可避免地会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们本身虽然不居要职,却也仍旧担任着各种各样的官职。 这群人冥顽不灵,心里一面想着恢复自己过往的特权、权力,想要分享中兴的好处,但仍旧抱着过去的思维方式,对外主张强硬与扩张,对内则鼓吹严厉镇压反叛部族,反对信任汉人与其他部族,甚至想要恢复头下军州等奴隶制度与采邑制度,反对开放政权,有一些人还妄图恢复世选制……总而言之,这些人仿佛还活在一百年前,全然不知世事已经改变。 他们当然并不敢形成一种明目张胆的派系,甚至也不再有人胆敢存心挑战皇帝的政权,但他们把心里的怨恨全部归到了卫王以及韩拖古烈这些人身上……他们把自己隐藏起来,依附于各个派别,比如以前的萧惟信,如今的萧岚,表面上看来,这一种势力似乎并不存在。但只要是发现与卫王有冲突、有矛盾的势力出现,他们就视为盟友、新主子,甚至于不惜把自己的真正想法隐藏、扭曲。而这些旧贵族世族,是极力反对与宋朝通好的,他们一方面抱着顽固的想法,认为大辽就一定要对宋朝高高在上;另一方面更将宋辽开战视为恢复他们地位的天赐良机——取得军功是他们恢复地位的捷径,但他们中很少有人想真刀真枪冒着丢掉性命的危险去争功名,而以大辽如今的战争规模,他们就更难有什么机会了——除非能与宋朝开战,他们便都有机会从军,而且,在他们的意识里,他们相信只要兴兵南侵,就有大把大把的杀良冒功的机会,传说中南朝的富庶,更让他们幻想有机会弥补自己日益干瘪的钱袋。 另一种势力则是过去的许王萧惟信一派。这一派中,既混杂着许多旧贵族世族,但也有许多人,是当权得势的新贵族。这一派的人,向来便与卫王有矛盾,对卫王对内笼络汉人与渤海人、对外联夏和宋的政策十分不满,他们只相信武力,只肯信任契丹人,希望通过强硬的手段,让大辽中兴,恢复大辽过去的地位,甚至更进一步。他们将阻卜、室韦、女直全部视为夷狄,主张严厉镇压;又时时觊觎向宋朝与高丽开战的机会。原本,自许王萧惟信死后,这派势力群龙无首,大受挫折,但萧岚的崛起,又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大部分人都抱着利用萧岚来对付卫王的想法,转而支持萧岚。 正是这各种各样的势力,与军中那些野心勃勃的将领们、朝中那些夜郎自大的贵戚官员一道,你唱我和,互相呼应。但最头疼的还是皇帝心里一直存在的要与南朝一决高下,以恢复澶渊之盟以后的宋辽关系的想法——辽军所取得的每一次胜利,同时都是在给皇帝增添信心。若非自卫王以下,除了许王萧惟信,绝大部分的元老勋臣都反对与宋朝交恶,抑制了皇帝那蠢蠢欲动的野心,皇帝只怕早就已经兴兵南下了。 因此,尽管卫王已经决定与南朝妥协,但他仍然不得不谨慎地决定暂且秘而不宣,待先说服皇帝后,再公之于众。但是,不知怎的,也不知道是从北枢密院这边,还是从宋朝使馆那边,总之,此事竟然莫名其妙地泄露了! 一时间,朝野哗然,谣言四起,主张对宋朝强硬的人一个个怒不可遏,倒好像卫王干了什么卖国的勾当一般,竟成了众矢之的。连皇帝对卫王也极为不满。 但若仅仅如此,局面还不至于如此难以收拾。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是令所有人、包括卫王那样的智谋之士,也措手不及的。 大辽的政治传统之一,就是耶律氏与萧氏互相通婚。枢密使、宰相皆为外戚,在宋朝几乎是不可容忍的大忌讳,在大辽却是习以为常。因此,卫王萧佑丹的幼女,在皇帝登基后,也被选入宫中,并被册封为贵妃。但是,传闻中,这似乎便是她的出身能带给她的全部了。自入宫后,她就一直不太受宠幸,皇帝最宠爱的后妃,乃是当今萧皇后的亲妹妹,小名唤作“常哥”的萧德妃。 大辽国的萧氏,名为一姓,实由拔里、乙室里、述律三族组成,其中拔里、乙室里二族皆出自审密部,后又合为“国舅帐”,其与耶律氏世世结盟,根深蒂固;而述律氏本是回鹘之后,只因太祖娶述律氏为后,因而得与审密氏并立,传至今日,也有百余年;此外,世宗又以其舅氏塔列葛为“国舅别帐”,使之与“国舅帐”并立,历史最短。这些个契丹内部的复杂渊源,便是本国人,也轻易理不清楚。但韩拖古烈自然知道,当今萧皇后、萧德妃、萧岚一家,本出自“国舅别帐”,而卫王萧佑丹,却是正儿八经的审密部乙室里族出身。 而据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贵为卫王、北枢密使的萧贵妃,对于皇后、德妃姐妹,便不是很尊重。传闻卫王的这个爱女,虽然聪明过人,心性极高,但相貌却不过中人,入宫时年纪不大,又素不爱奉迎,兼又得罪了皇后、德妃姐妹,故此并不得宠。她进宫之后,仅有过一个不满一岁便夭折的皇子,此后再无所出。 若事情只是如此,倒还罢了。虽说宫中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但以卫王之尊,萧贵妃也能安享富贵,没有儿子,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皇后、太子都可以安心,还少了日后无穷无尽的麻烦。 然而,这萧贵妃却不甘寂寞。她被皇帝冷落了三四年后,竟然暗中与一个伶人私通!私通也还罢了,可她私通了几年,也未被发觉,竟然碰巧便在这个当儿,被皇帝发觉!大辽人人皆知,皇帝因其母后之故,对与伶人私通之事,素来深恶痛绝,一时盛怒之下,竟然当场拔刀,将她砍成数段,又将那伶人活生生剁成肉酱。 虽然事后皇帝为顾全脸面,并没有再追究,对外只说萧贵妃“暴疾而亡”,但这件事情,却是对卫王的沉重打击。皇帝亲手杀了他的爱女,纵然卫王没有半点怨望之心,若要皇帝不猜忌他会不会心存怨望,却也是难于登天。况且皇帝心中余怒,也没这般容易消去。 这些宫闱之事,虽然无人敢公开宣扬,但真要掩盖下来,却也是极难的。何况这位萧贵妃平素在宫里头人缘还不是很好,这件事更被所有卫王的政敌视为天赐良机,它让他们看到皇帝与卫王之间,几近公开的裂痕。 于是其后的攻击接踵而来。 先是咬住所谓卫王与朴彦成“私相授受、密谋欺国”一案,攻击卫王“跋扈自专”、“目无君上”,说他故意私交宋朝,是“养敌自重”之策。然后又是萧逊宁案——萧逊宁收受柴远的贿赂,仿佛又坐实了卫王与宋朝“交通”之罪;而萧逊宁的“胡作非为”,明里那些人攻击的是卫王教子无方,实则却是在时时提醒着皇帝卫王“教女无方”…… 总之,所有这些事情,仿佛是有预谋一般,同时在一个极敏感的时间爆发出来,将卫王推到了今日的困境。 皇帝对卫王的猜疑与迁怒,如今已不是秘密。借口萧逊宁案,令卫王告病,又下令萧岚追查此案,在韩拖古烈看来,这倒是皇帝对卫王还有余恩,并不算是绝路穷途。最令他忧心忡忡的,是皇帝利用同一个借口,将朴彦成与宋朝使馆的人全部赶回中京,不许随驾,又不肯接见宋使,下令将唐康等人羁留…… 自从卫王失势,朝中宵小气焰便越发嚣张。韩拖古烈与萧阿鲁带、撒拨、萧忽古并无深交,而北府宰相萧禧因为被视为“卫王朋党”,如今也在风口浪尖,自保无暇,更不足恃。甚至韩拖古烈自己,也不免要受到池鱼之殃,虽然他也算是皇帝“宠信正隆”的几位重臣之一,尚能勉强保全自己,但若再与萧禧等人来往过密,只怕不仅无益于国家朝廷,迟早有一日,终究连自己也会被彻底卷了进去。但若要韩拖古烈因此便袖手旁观,明哲保身,那也是韩拖古烈做不到的。他受皇帝知遇之恩,又素得萧佑丹信任,无论于公于私,于忠于义,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攻击卫王的人,有很多平时都谄附萧岚,被视为萧岚一党;而许多人都知道萧贵妃与皇后、德妃姐妹之间的矛盾;况且卫王是旧臣,萧岚是新贵——因此,大辽朝野,大多认为萧岚乃是整件事情的幕后主谋,他是必欲置卫王于死地的,如此,他才可以取而代之。但韩拖古烈却不以为然。萧贵妃与皇后、德妃姐妹纵有甚矛盾,如今人也死了,何况,萧贵妃既无儿子,又非皇后、德妃姐妹害死;而萧岚本人,不仅与卫王并无私怨,甚至也没有多严重的利害冲突:他把手伸进通事局,卫王不仅没有阻挠,反而极力促成,而这已是双方发生过的最大矛盾;即便说他觊觎北枢密使一职,要陷害卫王,但若果真如此,却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因为在朝中排在他萧岚前面,有机会拜北枢使的实力派,至少还有五六个,将卫王一派的官员,或者同情卫王的官员全部逼到他的政敌那边,岂非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至于政见上的冲突,则更不存在。萧岚此人,无论与旧贵族世族、萧惟信派,还是与军中野心勃勃的将领们、朝中没见过世面的官员贵戚们,都有很大的不同。此人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个为了政见而坚持的人。 所以,韩拖古烈才不惜冒险,兵行险招,来“与虎谋皮”。 皇帝既然已生猜疑,那么卫王便再也不可能恢复过去的地位,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朝中的政敌们对卫王十分忌惮,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而韩拖古烈也只求能先保住卫王合族性命,再谋其他。如今更加重要的事,是在卫王失势后,如何压制朝中军中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在韩拖古烈看来,保全卫王执政十余年的成果,才是真正的大忠大义。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维护卫王“联夏和宋”的策略。 如果他能说服萧岚,这一切便可能实现。 他当然知道卫王“所犯何事”,当然知道萧岚奉的是什么钦命。但是…… “大王!”韩拖古烈迎视萧岚一会儿,微微欠身,沉声道:“正是因为下官知道,才敢请大王至此!” <hr /> 注释: 第一节 “林牙果真相信萧大王吗?”望着南院大王府的仪驾渐渐消失在帐幕相连的东方,韩拖古烈不由得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话的人是他的心腹,在南枢密院任南院郎君的耶律昭远。二人的关系可以远溯到他担任驻宋正使时,当时耶律昭远在白水潭留学,颇有声名,是韩拖古烈力荐他回国做官。 “我不知道。”韩拖古烈转身望了耶律昭远一眼,“两害相权取其轻。” “卫王……” “卫王叫人给我带过信。”韩拖古烈挥手打断耶律昭远,“当年南朝四面楚歌之时,我们都未乘人之危,到了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南朝打仗。我们契丹将来真正的敌人,是境内的阻卜、室韦、女直这些蛮夷。一旦与南朝开战,必然两败俱伤,结果只能给这些蛮夷可乘之机。如今我们有千载难逢的机会……” “笼络、同化、削弱!”耶律昭远不禁悠然慨叹着,“卫王识度,谋及百年之后,实是我契丹百年不遇的智谋之士。” 韩拖古烈知道,耶律昭远所说的,正是卫王萧佑丹所定下来的“六字策”。 第一策,借改革科举种种手段,开放政权,将所谓蛮夷部族中的豪杰之士,用官爵、荣誉,加以笼络,使之为契丹所用。 第二策,通过扩大宫帐、赐姓等等手段,将一部分对契丹忠诚的蛮夷部族,甚至是汉、奚、渤海人,纳入契丹族之中,从而增强契丹族的人口与实力。萧佑丹甚至曾经谋划要废除现在宫帐部族中尚保存的各部族的族名,将他们统一皆称为契丹。 第三策,借宋朝南海封建之势,用武力手段打击不服从的部族,将他们卖给南海诸侯,既能削弱这些蛮夷,更可充实大辽的国库。 如此三管齐下,数十年后,契丹将越来越强大,而蛮夷则将越来越削弱。彼消此长,再加上与汉、奚二族的联盟,兼有火炮火器的优势,契丹将彻底消除那些蛮夷的潜在威胁。 是时候改变太祖皇帝定下的国策了。当年,大辽的太祖皇帝,为了赢得汉人的支持,善用汉人的力量,确立了南北之制,以国俗治契丹,以汉俗治汉人,从而奠定了大辽一百余年的雄图霸业。但是,没有任何一种善法,可以永远不变。制度法令,积久必然成弊,除了应时变化,别无他策。 建国一百多年后,大辽必须正视自己的新问题。一方面,他们不能在从礼乐、诗书到丝绸、声色这样几乎是无孔不入的南朝文化面前,丧失自我;另一方面,他们还要想出更好的法子,来应对那些野蛮却危险,甚至连文字也没有,但却充满战争潜力的蛮夷。 契丹人在前进的道路上,是没有本钱掉以轻心的。否则的话,不仅仅是这百余年的基业,甚至连这个自唐以来威震漠北数百年的种族,也有可能在旦夕间便烟消云散。便一如曾经辉煌强盛的匈奴、鲜卑、突厥……如今已经永远消失在天地之间。 这些,是卫王萧佑丹与韩拖古烈们时时刻刻都不敢忘怀的事。韩拖古烈还记得,卫王曾经数次与他谈论匈奴、鲜卑的灭亡。即使在最强盛的时期,契丹人也未能达到匈奴、鲜卑曾经达到的辉煌。所以,他们岂敢不慎惧? 契丹人绝不可能再回到森林、草原之中成为蛮夷,但他们也不可能与汉人一样荷锄而耕,甚而在声色犬马之中忘记自己的祖先。 韩拖古烈记得卫王曾经告诉过他的一种谋术:当敌人过于强大,而无法对抗时,那么最明智的选择莫过于——干脆加入敌人! 也许,卫王的“六字策”,便是源自这种谋术。只不过卫王反其道而行之——他是设法让潜在的敌人加入自己,从而消除隐患。谨慎而有计划地将一部分汉人、渤海人与蛮夷部族变成契丹人,不仅能让契丹更加强大,而且能让契丹时刻保持活力,让契丹人时刻不忘记、也不会丧失他们身上的两种特质——他们既是一个勇敢善战的种族,拥有令蛮夷闻风丧胆的武力;同时,他们也是一个有礼乐诗书,懂得创造,文明程度足与南朝相提并论的种族。 但,想要实现这一切的前提是:大辽必须坚持“联夏和宋”之策。 “联夏”实际也是为了“和宋”。一个真正强大的西夏,有助于重新恢复辽、宋、夏三国之间的均势,真正抑制日益强大的宋朝的野心。这也是卫王不惜代价要帮助李秉常的原因。 而这一切的深谋远略,如今,却都可能毁于一旦。 只因为大辽皇帝心中那蠢蠢欲动的野心,以及那位野心勃勃、不可一世的北院枢密副使兼西京留守耶律信! 如今但凡提及契丹名将,可以说无人不知耶律信、耶律冲哥这“两耶律”之赫赫威名。身为大辽皇帝的两大爱将之一,耶律信在军中的威名、功绩比起如今风头正劲的耶律冲哥还要略有胜之,二人皆以平定耶律乙辛之乱而获重用,但在平乱之中,耶律信不仅战功胜过耶律冲哥,名望也比耶律冲哥大得多。而且,耶律信还极得皇帝信任,当皇帝想要对付他心里真正视为对手的宋朝之时,他首先想到的都是耶律信。 在仕途上,二人差距更大。如今耶律冲哥的正式官职不过是北院都部署兼总领西北路军事官,而耶律信却已经贵为一镇诸侯,不仅被皇帝寄以西京之任,还让他挂着北院枢密副使的头衔,可以参与中枢机务。 然而,不幸的是,如果韩拖古烈想在大辽军中找一个野心勃勃的将领,他不会找到比耶律信有更大野心的人——因为他是中兴诸将中,惟一一位想要继承遗志,并且毫不掩饰的人。他曾经上表献取太原、洛阳之策,数度与皇帝谈论对付宋军的战术,而且,他还是个实干派——他在西京充实府库、训练军队、派遣间谍……除了没有把军队开进宋朝境内,他做了其余一切事情。 耶律信并不是卫王的反对者,五年前,有失势的贵族曾经在他面前说卫王的坏话,结果被他把舌头割了,送给卫王下酒。当卫王在位之时,韩拖古烈相信他甚至不会觊觎北枢密使一职,他会本分地做卫王的下属,他会是大辽最值得倚重的将军之一! 但是,若卫王失势,耶律信转眼之间,就会成为最大的麻烦。 他对卫王的尊重,源自于他承认卫王比他更加聪明、强大,并非是他认可卫王的政策与主张。 耶律信的为人,绝不会策划或者参与对卫王的阴谋。但是,倘若出现这样的阴谋,他也绝不会去主动帮卫王一把。若卫王失败了,那么,韩拖古烈相信,耶律信将会理所当然地视自己为北枢密使的继任者。 虽然,即使是其他人做了北枢密使,也很难能如卫王那样压制住耶律信不惹是生非,但是,若真的令耶律信如愿,那就绝对是一场灾难——耶律信无论品德、智慧、能力、声望、功绩、资历……哪一样都要远远胜于萧岚,但越是如此,便越是灾难。 他会把萧佑丹、韩拖古烈们所辛苦努力的一切,轻易地毁掉。 也许他不会那么天真,真的计划拥簇着大辽皇帝进入汴京,在宣德门前再次登基。 但韩拖古烈相信,耶律信一定会推行他的“弱敌之策”。 他会认为互市毫无必要,因为他相信契丹人若有想要之物,可以随时带兵去宋朝搬回来;他会每年派兵往河北、河东路纵掠一番,让宋朝不得不在北方集结大量的兵力,并且让他们的男人为了应付兵役等差使而无法好好耕作,最终不得不从东南运粮,从而无止境地消耗着国力;为了牵制宋朝,他也许还会引诱党项人回到东方来收复他们的故土…… 总而言之,耶律信相信战争能令契丹强大,而将令宋朝削弱。长时期地消耗宋朝,或者会令宋朝屈服;或者会激怒宋朝,从而兴兵北伐,最终被他大败而归;又或者,在这种骚扰战略下,国力疲惫的宋朝总有一天会迎来一场大规模的天灾或人祸,而这就将成为大辽的机会…… 同样的战争,令契丹强大,令宋朝削弱!这是一种荒唐,但却是很多人深信不疑的想法。 耶律信当然并不会自大到以为可以凭一战之功,灭亡宋朝。但是,借着眼下的矛盾,若他做了北枢密使,他鼓动着皇帝再来一次“澶渊之盟”,并以此坚定皇帝采纳他策略的信心——如果耶律信打算这样做,韩拖古烈绝不会意外。 并且,他相信,这就是耶律信正在策划的事情! 这也是他不得不选择萧岚的重要原因。同时,也是他相信与萧岚有合作基础的重要原因——若萧岚想做北枢密使的话,得到韩拖古烈的支持,也是至关重要的。若韩拖古烈将萧岚视为敌人,那么耶律信就会渔翁得利。而皇帝一旦采纳了耶律信的策略,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成功,那也就没有人知道耶律信这个北枢密使的位置能坐多久。耶律信固然可能因为失败而失宠,但也可能因为成功而更加得宠;时间可能很短,也有可能长得让萧岚失去耐心…… 所以,别人当北枢密使也罢了,若是耶律信的话,萧岚一定不愿意看到。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韩拖古烈并不知道萧岚是否值得信任,但耶律信的存在,给了一个他与萧岚结盟的可能。如萧岚这样聪明的人,一定会发觉耶律信对他的威胁——这个时候,萧岚愿意来陪他韩拖古烈下棋喝酒,其中必定也有想试探、拉拢他之心思。 “无论如何,我等都要尽力保全卫王的心血!”韩拖古烈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大王,韩林牙可拿出了什么筹码?”另一边,一个五十来岁,满脸皱纹,身材矮小,留着山羊胡的老者骑着一匹枣红马,紧紧地跟在萧岚的旁边——他骑马的技巧很好,始终离萧岚不远不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好可以让他们低声交谈,但他又始终落后萧岚一个马头。这个老者穿的是左衽的番服,但又留着析津府常见的汉人发型,仅仅从外表上,倒分辨不出他是汉人还是契丹人。但这无关紧要,因为能够与萧岚如此亲密,就绝非寻常之人。实际上,南大王院也的确人人都认得他——南院察访司判官杨引吉,察访司的实际主事者,也是南院大王萧岚最信任的谋主。一个貌不惊人,但却令人闻之色变的老头。 “拖古烈在想什么,本王已经弄明白了。”萧岚在马上微摇着身子,笑道,“他其实只想要两样东西——保住卫王合族的性命,劝住皇上不要跟南朝开战……” “那大王以为如何?”杨引吉满是皱纹老皮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 “这于我无要紧。”萧岚笑道,“果真要与南朝动兵戈,可也不见得是好事。太宗皇帝那等英武,当年我契丹那般强盛,乘五代之弊,也不能得志,如今我契丹虽强,可未必强得过太宗之时;而南朝却比五代强多了——皇上其实要的只是个面子,只要下点工夫,终能把皇上的那点念头转过来。至于卫王……虽说留着是个后患,但他毕竟上了年岁,未必等得及皇上回心转意,便是等得及,时移势转,他蛟龙离水,又有何可惧?况且我与他素无怨仇,兼之我也试探过上意,皇上只不过要敲山震虎,并非真想置卫王于死地,只不过他威名太甚,再留下去,将来不做曹操也得做司马懿,我这也是顺水人情,于我在朝中名望,也甚有好处……” “那韩林牙可许了啥?”杨引吉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我若能保住卫王,他就领头荐我做北枢密使。”萧岚淡淡说道。 杨引吉点点头,嗯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若有韩林牙领头,那大王就是众望所归了……” “众望所归?”萧岚冷冷地瞥了杨引吉一眼,“本王没那么蠢,忙着给自己掘坟墓。到时候我自会设计,令一帮人拼了命弹劾我。只不过,为了太子的将来计,若能笼络住拖古烈,将来太子身边,就算还有几个正人,总不似如今这么乌烟瘴气,全是些小人……况且,本王要是在这件事上做了恶人,日后凡受过卫王知遇之恩的那些人,全得视我为不共戴天的仇人,真是那样,我便真做了北枢密使,日子也难过得很。难道要本王以后倚赖那些破落纨绔子弟来治国?这些人除了刮地皮还会什么?皇上可不好糊弄——卫王在前面做了什么,迟早皇上心里会明白,后面的人若差得太多,到时候就真成了皇上眼里的沙子……” “大王所说的,全是正理。”杨引吉点点头。 “这么说……” “不过……”杨引吉生硬地打断了萧岚,“大王果真要做这些事情,那还有两件事,非做不可。” “嗯?”萧岚感觉到了杨引吉的话中有异。 杨引吉仍然是不紧不慢地说着:“头一件,请大王准备好奏状,无论如何,要力谏皇上解散察访司……” 萧岚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 但杨引吉一点闭口的意思都没有:“第二件,在解散察访司之前,下官还能替大王做一件事——大王给下官六个月的时间,下官替大王罗织罪名,不论用什么手段,总之要将马九哥、韩何葛等辈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哼!你又有何能耐,能将之斩草除根?”萧岚沉声道,“这些人连根错节,若果真靠杀能杀光的话,萧佑丹不会做吗?” “那也是除一家算一家,灭一族算一族。”杨引吉道,“要不然,大王以为这次站在了韩林牙一边,这些人便能当没事发生?天下可没这等便宜事,大王左右只能选一样。” “这些小人,又能奈本王何?” “便以卫王之聪明、威望、根基,这些小人照样也等到了机会。若是大王,恕下官直言——大王行事可没有卫王那么小心,而大王所恃者,不过是皇上、皇后、太子之亲宠,可这几样,恕下官直言——一样也不足恃,若一朝事变,只恐大王之处境尚不及今日之卫王。” “是吗?”萧岚听得不入耳,狠狠地挥鞭抽马,“驾”的一声,催马急驰。杨引吉的眼皮跳了跳,也“驾”了一声,驱马缓缓跟上。 不多时,萧岚便驰马到了他的大帐前,他跃身下马,将马缰递给一旁的亲兵,大步便往帐中走去。 金碧辉煌的大帐之内,早有十来名侍女,匍匐跪在两旁相迎。又有四个侍女,高举着金盘过来,那金盘内,分别盛着各式的果子点心以及茶酒。 萧岚心中不快,亦不理会,径直走到铺着麒麟皮的座椅前,怒冲冲地坐下。帐内侍女不知发生何事,一个个屏气低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但他刚一落座,帐帘便被掀开,他的亲兵队长萧排亚走进帐中,躬身禀道:“大王,国舅别部夷离毕萧官奴、耶律直、南院林牙萧不哥、南院副统军使耶律白、国舅别部将军萧不也帐外求见。” “叫他们进来吧!”萧岚挥了挥手,这五人与杨引吉一样,都算是他的心腹谋主,其中萧官奴与萧不也更是与他同出一族,尚有兄弟名分。 萧排亚答应着退出大帐,须臾,萧官奴为首五人,便鱼贯入帐。萧岚待他们行礼已毕,坐定之后,便问萧官奴:“老哥此来何事?”萧官奴年近六旬,算起来,是萧岚的堂兄。 萧官奴年岁虽高,气色仍好,见萧岚相问,忙欠欠身,道:“我等来见大王,本自有事。只是,方才遇着杨判官,杨判官说大王刚刚见过拖古烈?” “是又如何?”听到这话,萧岚的脸色就阴了下来。 “那大王果真打算与拖古烈联手了吗?”萧官奴望着萧岚,问道。 “确有此意。” 萧官奴五人互相对视一眼,耶律直最先按捺不住,离座而起,走到萧岚跟前,拱手抱拳道:“大王!万万不可!”其余四人也跟着起身,一齐道:“大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有何不可?”萧岚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大王,大王若信了拖古烈了,无异于引火烧身啊!”萧官奴跺足道,“这是拖古烈的诡计,大王切切不可上当!” “诡计?何以见得?”萧岚冷笑道。 “大王莫要以为我等是危言耸听。”萧官奴厉声道,“我等此来,原本便是禀告大王——昨日马九哥私下去见了唐康!” “你说什么?”萧岚听到这消息,亦不免大吃一惊,腾地起身。“他疯了吗?皇上早已下令,有私见宋使者斩!” “他的确是疯了,但却是一条疯狗!”耶律直摇着头,“下官已经见过驿丞,驿丞将马九哥见唐康之详情,一事不落地跟我复述了一遍。他已经是疯了,他去见唐康,竟是想坐实当年从龙之马林水,乃是南朝云阳侯司马梦求——而正是卫王将其引荐给皇上……” “所以,也难怪卫王主持通事局这么久,竟弄不到一张司马梦求的画像!”萧岚脱口接道,他心思敏捷,马上便想到马九哥想做什么,“那唐康如何说?” “那个唐康倒是聪明,连他名字也没问,反而羞辱了他一顿。”耶律直回道,“不过,马九哥手里有一些证据,却是确定无疑之事。他既敢冒犯禁令,断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据驿丞所言,唐康至少亲口承认马林水与司马梦求相貌相似——这事他若不顾一切宣扬开来,若说只是巧合,谁人肯信?便是皇上,事涉弑父弑君,也轻易压不下来……” “那他宣扬开来了不曾?”萧岚忽然问道,话中已透出一股寒意。 耶律直一怔:“此时虽尚未……” “那便好!”萧岚冷冷地打断他,旋即朝帐外高声喝道:“排亚!” “属下在!”他话音未落,萧排亚已冲进帐中,跪倒行礼。 “你可认得北院宣徽使马九哥?” “属下认得。” “那便好。”萧岚走到帐内的将案前,抽出一枝令箭,丢到萧排亚跟前,沉声道:“点二百亲兵,去将马九哥请来见我,待他一走,便将他的大帐围了,他帐中自厮仆以上,莫叫走了一个人。” “得令!”萧排亚捧了令箭,退出帐中。 萧岚方转过脸,望着萧官奴与耶律直诸人,笑道:“如此便无事了。” “但……但大王,马九哥可是北院……”耶律直被他的举动惊呆了。 “他做下这等事来,还想着什么北院宣徽使吗?”萧岚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待会儿本王自会陪他一道去见皇上,禀明此事。只不过,马九哥究竟为何似疯了一般?” 耶律直待萧岚相问,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欠身禀道:“此事大王有所不知。马九哥与卫王,实有不共戴天之仇!” “哦?” “马九哥本有三子——长子马忠,太平中兴三年,被卫王派去出使阻卜,结果不明不白地死在回来的路上,有人说,是南朝职方馆的奸细,为了挑拨朝廷与阻卜的关系,暗中下毒,自此马九哥就竭力主张对南朝强硬,但这七八年间,却一直为卫王所阻……” 萧岚摇摇头:“死了一个儿子而已,这未免也太小气了一点。” “却不只是一个儿子——他次子马孝,太平中兴五年,选在侍从,但通事局却查出他曾经收受南朝职方馆的好处,这事虽然皇上看在马九哥的面子上,只将马孝赐死,但也差点令马九哥前途尽毁。还有三子马仁,太平中兴八年中进士,正是前途无量,马九哥屡次求人,想将马仁留在五京之内任职,据说皇上都亲口答应让他去南京了,又是卫王坚持己见,结果将马仁远放至西北路招讨司所属的招州这么个边防城,不到两年,因为回鹘奴暴乱,马仁竟因此死于流箭之下!” 耶律直说完马九哥与萧佑丹的这些恩怨,又叹道:“马九哥虽然也算位高权重,但三个儿子都是死于非命,他马家绝后断了香火,这笔账,便都记在了卫王头上。马九哥原本就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人……” “看不出来,他为人倒是坚忍,居然忍了这么久没发难……” “大王何必惊讶,似马九哥这样的人,大辽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萧岚斜过脸望去,说话的却是南院林牙萧不哥:“是吗?” “这能假得了吗?”萧不哥沉着脸说道,“大王岂能不知朝中有多少人恨不能食卫王之肉?这些人,平素对大王可都是歌功颂德的,便是马九哥——大王莫要忘记,朝野可都将他视为大王门下客。” 萧岚冷着脸,哼了一声:“那本王可不敢当!” “不论大王愿不愿意,如马九哥辈平素出入大王帐中,过从甚密,那却是众所皆知之事。如今卫王事发,这些人好不容易看到机会,又见皇上令大王来审此案,谁不以为是千载难逢之机会?以马九哥之贵,宁可拼得自己一死,也想要将卫王送到鬼门关——他这么做,怕的便是皇上心存一念之仁,以卫王之智术,只要他逃脱此劫不死,谁能不怕他将来东山再起?”萧不哥说着说着,情不自禁便涨粗了脖子,“若是到了这个时候,大王却受那拖古烈蛊惑,要放卫王一马。大王想想——是不是真的想要将这些对卫王恨之入骨的人的怨恨,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若真有那一日,下官只怕,这些人将要比怨恨卫王十倍地怨恨大王!” “萧林牙说得不错——大王他日得到的,不仅是怨归己身,另一方面,便是韩拖古烈这些人,心里也不会真心拥戴大王。大王与他们本非同类,他们不过因为大树将倾,方来找大王这棵大树依靠。倘若他们立足稳了,他们弃大王便如弃敝屣,恕下官直言,只要卫王尚在,这些人终究还得惟卫王马首是瞻,可他日卫王渡过今日之厄,想要东山再起,大王便是头一块绊脚石——大王今日仁义,他日卫王未必仁义……” “不错,到时候大王在朝中,四面皆敌。谤言日至,大王行事素以忠义为先,不拘小节,这诽谤日积月累,大王何以当之?” 耶律白与萧不也也是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着。 萧官奴一面打量着萧岚神色,又道:“以老朽之见,大王欲听韩拖古烈之言,不过两个原因。一则为耶律信之逼;一则不过为国家惜才。老朽不才,可令大王不必与拖古烈盟,而兼得此二者。” “哦?老哥有何妙策?”萧岚对韩拖古烈,本来也没多少情谊可言,只不过他这次对北枢密使之位,实是志在必得,因此众人劝谏,他虽然有所顾忌,但终究是打动不了他。但萧官奴此语,却让他不由动容。 “大王惜才爱才,此事不难。这天下之大,岂无遗珠,难不成便全在卫王、拖古烈门下?况且做官之人,终究不是谁的私物,只要大王执政之时,任人唯贤,执法以公,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便不必怕他日无人才可用;若那些人只是卫王、拖古烈之私物,那是有才无德,大王又何必要用他们?若这些人既能为朝廷效力,于私又与大王不和,这才是大王之幸!” “说得不错!”这番话虽说知易行难,但终究是说得在理,萧岚点点头,又问道:“那又要如何对付耶律信呢?”他心中最难以释怀的,依旧是此事,若卫王旧属将卫王之事,归怨于他,韩拖古烈辈在朝野之中,甚至在皇帝面前,仍然是极有影响力的,这些人若从中作梗,他北枢密使之梦,终究也是泡影。若有得选择,比起耶律信来,韩拖古烈可能更愿意站在他这一边;但若没有选择呢? 他竖起耳朵,却听萧官奴微微笑道:“此事大王何不问杨判官?他现今就在帐外!” “快请!”萧岚几乎有点迫不及待了。 <hr /> 注释: 第二节 广平甸。 大辽皇帝之金帐,实与一行宫无异,丹墀龙床,金鼓斧钺,无不齐备。为了保证光线,金帐之帐顶,特意开了几个天窗,用从大食买来的透明琉璃缝在上面,更可遮挡风雪。到了晚上,帐中一百二十架烛台,全部点起大宋皇帝送来的礼物——烛心灌入龙涎香的河阳蜡烛,不仅将帐内照得宛如白昼,龙涎香散发的香味,更是幽香数里,沁人心脾。 大辽皇帝耶律濬如今正当壮年,他统治这个国家已经十五年。这十五年间,他率军东征西讨,平定耶律乙辛之乱,统一全境。此后他对内励精图治,任贤委能,轻徭薄赋,对境内蛮夷剿抚并用,软硬齐施,一步步加强对各部族的控制;对外他向北兼并斡朗改、辖戛斯,向东迫使高丽重新称臣纳贡,向西联合西夏,大破回鹘、黑汗,抄掠宝货子女无数,大辽铁骑,甚至游弋于花剌子模境内,向南则迫使宋朝重新上贡岁币——无论用的是何名义,总之不仅弥补了两国之间互市带给辽国的损失,而且因为与南海诸侯国的生口奴婢贸易蓬勃发展,如今大辽府库之丰裕,是大辽太祖皇帝建国以来所未有的。 在他的统治下,这个国家一改他父亲耶律洪基在位的衰暮垂老之气,如今已是国富兵强,百姓安居乐业,到处一片中兴之象。 不但国家兴盛,耶律濬的子嗣也很兴旺,除了皇太子外,耶律濬还生了十四个儿子,九个女儿。已被正式立为皇太子、总北南枢密院事、尚书令、天下兵马大元帅的皇长子耶律延禧现今已经十六岁,其余的子女,十岁以上的也有五六个。这些子女中,阿果能文善武,颇有父风。去年,耶律濬令他到西京随耶律信学习治军理民之术,耶律信面奏时,称他聪明仁爱,体恤将士百姓,令耶律濬大感宽心——以后他就可以安心地替他选择官员,建立东宫了。这方面,他决定以大唐制度为基础,略加变化。太子少傅他已经挑好了,就是渤海人韩拖古烈;太子少保应当是契丹人——到底是耶律信还是耶律冲哥,他仍然还在犹豫;惟一没有拿定主意的是太子少师——耶律濬想在这个位置上选一个汉人。但这些可以慢慢来。 按说,皇帝做到他这个份上,除了妄求长生不死之外,就应当再无所求了。但耶律濬自小受儒家之教导,不仅不信长生,在大辽历代皇帝中,他也是最不崇佛的一位。 所以,人人都认为他应当安享太平,百年之后,他也可以作为一个贤君,流芳千古。 但是,耶律濬却总是感觉他的功业并不完满。 卡在他心头的那根刺,就是南边的宋朝。 他并没有混一宇内的野心,但是,在他即位之初,南朝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情,十五年来,他一直都耿耿于怀。某种程度上,这也是督促他励精图治的一个动力——南朝在不断地强大,所以大辽也不能停止前进;而当他即位之初辽国内乱之时,南朝如何趁火打劫,中止岁币,强迫通商,插手高丽,重订盟约……这十五年来,耶律濬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同样地报复南朝。 六年前,他曾经想过兴兵南下,但是却被他的大臣们劝止。他的重臣们,绝大多数都主张维持与宋朝的通好。但他总算迫使宋朝签订了一个条约——改头换面的岁币。 这让他略略感觉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又接受萧佑丹的建议,不遗余力地扶植李秉常,既能收获实利,又可以给南朝在西边,重新树立一个强邻…… 但这终究仍不得快意。 真正的报复,需要如承天皇太后一样,兵临城下,让自以为中兴的宋朝君臣,再签一次城下之盟! 然后,他再挥师东进,吞并高丽,让背叛的奴才知道叛逆的下场! 在这之后,辽宋之间,才能有真正永久的通好。 与大部分的契丹人一样,耶律濬对于宋朝,在内心深处,其实颇有好感。两国之间,以南北相称,永为兄弟之邦,这倒是许多契丹人的希望——耶律濬曾经披览历代大辽的重臣死前的遗表,其中在死前恳切地请求皇帝维持与宋和好的奏折,不可胜数。 但是,南朝的君臣却缺少这份雅量。 十五年前的落井下石,需要被好好教训一下。只有这样,宋人才会真正接受大辽的存在,两国才会有真正的通好。 否则的话,那些宋人,永远也不会忘记什么“幽蓟故土”——这些人从来都不会去想想,幽蓟之地,大辽又不是从宋朝手里夺来的!以建国的历史而言,大辽建国之时,宋朝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契丹祖先受过大唐敕封,是正儿八经的大唐封臣,要论继承大唐之遗产,大辽更有资格。若一定要说什么“汉唐故土”不“故土”的,那些宋人不是老说契丹是匈奴之后吗?史迁说得清清楚楚,匈奴又是夏人之后!那他们是打算按汉匈最初的国土分割重新划界呢,还是打算更早一点,按夏人与周人的分割来划界? 便如韩拖古烈所说的,大辽有必要让一些冥顽不灵的宋人知道,以法统而言,以血统而言,大辽皆有资格称中国!辽宋两国,皆是诸夏,宋人没有资格以中国骄人,更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汉唐故土”!两国之间,宋朝建国之后屡屡寻衅,十五年前宋人趁火打劫,全是由此。 但是,要让宋人明白这个道理,只靠着国书往来,文士辩论是不成的。宋人现在自以为中兴,不可一世,若不用武力真正打击一下他们的气焰,他们又如何肯去认真想想这世上还有“道理”二字? 耶律濬一面想着心事,目光停留在帐内一架巨大的屏风上——这是析津府的汉人仿南朝式样造的,上面画的是一幅“天下万国舆地总图”——这是派往南朝读书的一个士子偷偷带回国的,在这张地图上,除了居于天下之中的宋辽两国,还标有目前已知的上百个国家,除了日本、高丽、花剌子模、大食这些耶律濬极熟悉的国家外,在大食以西,还有数十个他从未听说过的蛮夷小国——据说是根据大食人的口述画出。有人说因为那些国家与大食是千年世仇,因此在大食人的口中,那是一块野蛮、愚昧、贫穷,极不开化的地区。 但在拖古烈的口中,大食人的说法又极不可信。因为生口奴婢贸易,大辽与宋朝的南海诸侯之间,这几年往来甚密。南朝迫于国内压力,律法严禁贩卖生口奴婢,虽然根据两国签订的盟约,他们管不着大辽的船只,也不能拒绝他们入港,但却又对这些船只进港补给设立了种种限制,检查也极为严格。结果,绝大多数贩卖生口奴婢之船只,南下之时,干脆绕开南朝,另辟一条航线。他们由大辽的锦州、、、等地启航,取道高丽,经日本中转,南下琉球,直接前往麻逸。因此,作为大辽渤海诸港的中心,东京辽阳府就成了受益最大的地区——因为商旅往来剧增,短短五六年间,辽阳府的人口就增加了近两成。 南朝的诸侯们并不敌视大辽。为了获得更多的生口奴婢,各国与大辽之间暗通款曲,他们虽不向大辽称臣,但是各国诸侯写给耶律濬的信上,抬头皆是“大辽皇帝阙下”,落款全是“宋臣某国国公某再拜”——仍是表示不敢分庭抗礼之意。每年元旦及耶律濬之生日,诸侯国大多会遣使臣携礼拜贺,其礼节与高丽无二,行的是属国之臣礼。 据通事局的报告,这些诸侯们对他的礼节,与对南朝皇帝的礼节完全相同,仅仅低南朝太皇太后一格——这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宋辽以兄弟相称,连他耶律濬对南朝太皇太后,国书上也要以晚辈自居。 所以,对于南海诸侯们的动静,大辽君臣也并不陌生。 拖古烈常常接待各国使臣,据他所言,则大食做的仍然还是转口贸易,极西的那些“蛮夷”,才是贸易的终点。所以,南海诸侯们并不甘心由大食人把持贸易通道,他们的目的是自己来控制商路的一切。也因此,拖古烈认为大食人没有说实话——无论极西诸国是怎样的情形,但终究不太可能是大食人口中的蛮夷。 现在耶律濬已经知道,商业能够带来财富。 虽然契丹人不乐意经商,但是大辽还有汉人与渤海人,将来还会包括高丽人。他的国家不太可能与南朝、南海的诸侯们争夺海道的控制权——他只要看看地图就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在海路上,他满足于与南海诸侯之间的贸易,这已经能带给他的国库前所未有的收入。 但是,在陆路上…… 耶律濬的视线,自花剌子模往西,缓缓移动。 西边有土地,有财富,有生口奴婢,还有通往极西各国的商路…… 这才是耶律濬——大辽皇帝——真正的雄心! 南朝可以在南海封建十九国诸侯,他除了阿果外,还有十四个儿子! 若将固有的国土分封给儿子们,只会削弱大辽的力量,儿子们只会互相攻战,反而造成大辽的内乱。 但若封得足够远呢? 若是比花剌子模还要遥远的地方呢? 原本,西边的土地对他没什么用处,即使打下来,也无法统治。毕竟契丹的根基在东方。但倘若他其余十四个儿子中,能有几个英武过人的皇子,他并不介意分点族帐给他们,让他们去西边开基创业。 耶律冲哥对他说,李秉常曾经在一幅天下舆图前,用马鞭敲着花剌子模与大食的国土,不可一世地说,这些地方,日后全将姓李! 耶律冲哥回答他:这还要看大辽想不想让它姓耶律。 …… 这就是今日之契丹! 这就是由他耶律濬重新缔造的契丹! 只不过,在做这一切之前,终究必须要彻彻底底地解决南面的问题——正如宋朝最大的外患永远是大辽,大辽最大的外患,也永远是宋朝! 即便不提过往的恩怨,如今的南朝也终究是个要解决的麻烦——如若南朝蠢蠢欲动,朝中充满了好战的野心家,不肯正视大辽与南朝的平等地位,休说是西征,便是东征高丽,他也得时时刻刻在南京与西京道以重兵留守,一听到南朝有异动,他就得迅速班师…… 这一点,整个大辽朝中,惟有耶律信真正明白他的心意。 惩罚萧佑丹,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消除未来的隐患,平衡朝中的势力;另一方面,更是为了给耶律信铺路。 他心里早已经决定,要让耶律信接任北枢密使。 陛下欲伐西虏,必先征高丽;欲征高丽,必先服汴宋。宋自得意河西,常有轻我之心,其君臣觊觎燕蓟,非止一日。高丽王氏,本我家奴,以结亲于宋,亦阴怀凌主之志。此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是宋丽不服,吾师西出,则王氏袭我东,宋人蹑我南,亡国不旋踵。故臣为陛下谋之,西虏为缓,王氏为急。西虏为远,王氏为近。陛下得西方之地,终不能守,即行封建,亦非急务。至于高丽,其国虽小,河山千里;人民虽寡,不下百万。若兼并其国,此秦之并巴蜀,赵之灭代,亦一时霸业之基也。臣谓王氏所恃者,不过宋也。故欲并王氏,必先加兵于宋。不先服宋,则宋必援之,而王氏知有宋援,必死战,未易胜也。伐宋胜,则南人知惧,宋惧则高丽无援,吾得全力攻伐,彼则君臣动摇,其国易取…… 耶律信的这封密折,他常常会取出翻阅,记得一字不落。但耶律信除了单独奏对之外,对任何人都绝不提东征高丽一字。是以天下之人,只知他想伐宋,却不知道他的深谋远虑。耶律濬也听他谏言,朝中军中,凡有献取高丽之策者,一概批以“荒唐”二字,痛加斥责。这几年,凡有高丽使者至辽,他必特别抚慰,令其不以过往之事为嫌,假意令天下人以为他已经接受高丽现在的局面…… 为了这一切,他已经暗中准备得太久太久了。 这中间,惟一让他有点遗憾的是萧佑丹。萧佑丹在他的臣僚之中,功绩之高,无人可比。而且也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对他来说,更是亦师亦父。 只不过,他耶律濬不是刘禅,不需要一个诸葛亮——要想平平常常罢掉这个德高望重的萧佑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如若让萧佑丹在北枢密使的位置上再这么干下去,就算他支持自己的雄图霸业,迟早也会尾大不掉,更何况萧佑丹还坚决反对他对宋朝开战。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萧佑丹继续当北枢密使,往好里说,他就是诸葛亮第二;往坏处想,他未必不会成为赵匡胤第二。但是,他却既不想当刘后主,也不想让阿果当刘后主,更不愿意做周世宗,尸骨未寒,江山易姓……说不得,只能委屈委屈萧佑丹了——这还真是个难得的把柄,一举两得,既可以罢掉萧佑丹,又有了兴兵攻宋的借口。至于萧佑丹,再怎么说,倘若他是真忠臣的话,自然是不会介意用何种形式向他尽忠的。 不过,此事仍然令他感到为难。 真要将萧佑丹赐死,无论如何,他都有点于心不忍。若要留下他的性命,倘若他心怀怨望,以萧佑丹之能,即便在野,也能让朝中不得安宁……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这虫还没死!而且,他还要拿捏朝中各派的分寸,终究不能因萧佑丹一人,而闹得朝中纷扰,各成朋党,交相攻击。 在这方面,耶律濬不能不羡慕南朝。宋朝宰相、枢密使多是文臣,皇帝若要罢免宰相、枢使,比起他来,要容易得多,南朝的宰相们在州郡与朝廷中上上下下,也习以为常。因此,南朝皇帝只要不自寻烦恼让一个武臣去做枢密使——他们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祖宗之法”,武臣只要做到枢密使,非有大故不能撤罢——那就不会有耶律濬这样的麻烦。 人性总是很软弱的。耶律濬曾经指望过萧佑丹自己请求辞相,为了对天下交代,萧佑丹力辞,然后他这个皇帝百般挽留,以示不是他容不得功臣,最后萧佑丹仍然坚持让贤……这样就皆大欢喜了。但是,即便聪明如萧佑丹,仍然免不了会贪恋权位,他虽然提出过辞相,但只要耶律濬稍加挽留,他竟然也就继续留任了——耶律濬直到现在都不是很清楚,究竟萧佑丹是真的想过辞职呢,还是只是学王安石做做样子,给他施加压力…… 所以,萧佑丹的确也是让他失望了。 “陛下!” “唔?”近侍直长耶律虎思的禀奏将耶律濬拉回到现实中,“有何事吗?” “陛下,南院大王萧岚、北院宣徽使马九哥求见。”耶律虎思用契丹话说道,他听得懂汉话,但平时极少说汉话。 耶律濬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们来做什么?今日又不曾宣过他们。” 但他知道耶律虎思是不会回答他的——撒拨给他选的侍卫,个个都与撒拨一个性子——沉吟了一会儿,他命令道:“宣他们进来吧。还有,你让人去宣耶律冲哥,朕要见他。” “是!” <hr /> 注释: 第三节 “马九哥,你胆子还真不小!”耶律濬坐在他的御座之上,一面听着萧岚的禀奏,一面阴着脸盯着马九哥。 虽然一直是低着头,但是,马九哥仍然能够感觉到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甚至知道皇帝此时的表情是怎样的——他是耶律濬继位之初就一手简拔的官员,追随他的皇帝已经有十几年了,这种能力是他能得到皇帝的赏识,十几年来历经风浪而始终不倒,反而步步高升的本钱。揣测皇帝的心思,对于马九哥来说,几乎是一种本能。 他知道当耶律濬这样看着一个人之时,意味着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脸部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小腿一阵阵地抽搐,幸好此时他是跪在皇帝的面前,衣服会掩盖住这些细节,不会被皇帝发觉。 他了解皇帝,所以知道不能让皇帝察觉到他的紧张。 今日之变,的确是他始料未及的。 昨日他甘冒奇险,私见唐康之时,已经知道是瞒不了多久的。但他素与萧岚相厚,又知道萧岚觊觎北枢密使之位已久,如今萧佑丹正是失势之时,大辽朝中人人惧怕萧岚,因此,他算定在这个时候,绝大部分的大臣是不敢轻易下注的。所以,最坏不过是被萧佑丹的死党弹劾——而他们不可能有多少真凭实据。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是萧岚翻脸不认人! 而且,时间只不过过了短短一个晚上——萧排亚率人来时,他正与几个心腹在帐内商议进一步的行动,结果被萧排亚不由分说,就带到了南院大王大帐。到了那里,又被萧岚一通质问,然后几乎被萧岚挟持着前来面君。 这一连串的变故,的确打了马九哥一个措手不及。 马九哥非常了解萧岚——这个年轻的新贵,最大的本领与自己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最懂得揣摩、迎合皇帝的人。 以萧岚与他的关系,这样翻脸,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萧佑丹。 萧岚一向都是顺承耶律濬的旨意行事的,所以,他如果这么做,只能是因为他知道皇帝并没有真正想要将萧佑丹置于死地! 而这也正是马九哥此前所一直担心的。也是他要冒险的原因。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置萧佑丹于死地而后快。 所以,他必须逼得皇帝骑虎难下! 虽然他也计算过退路,报了这不共戴天之仇后,若得侥幸不死,他已经暗中联络好了一个高丽海商,到时候便设法远赴南海,以他的才干,在南海诸侯国中,富贵仍是唾手可得…… 但是,若有必要,即便与萧佑丹同归于尽,他也在所不惜! 虽然局面极为不利,虽然心里有难以克制的慌乱与紧张,但是,他也绝不会就此认输。 马九哥心里很清楚,如今能够暂时保住他性命的办法,只有一个。 他咬咬牙,扬起头来,望了一脸怒容的皇帝一眼,旋即一面使劲地叩着头,一面放声哭道:“陛下!臣确无所惧!君父之仇,不共戴天。父死贼手,为人子者却懵然不知,以仇为亲,此匹夫知其辱,何况天子?臣闻‘主辱臣死’,陛下有此奇耻大辱,臣死且不惧,更有何惧?惟陛下父仇未报,为天下所笑,臣虽死,亦无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放屁!”一瞬间,耶律濬的脸色更加难看,他腾地从御座上站起来,怒声吼道:“马九哥,你还敢胡说八道!” “罪臣万死!但是陛下!臣已查明,南朝前职方馆知事——云阳侯司马梦求即是当年卫王引荐给陛下之马林水!” 金帐之内,瞬间死寂。 过了一小会儿,便听耶律濬恶狠狠地问:“证据呢?” “唐康已经亲口承认!”马九哥硬着脖子回道。 但他话音刚落,已听萧岚厉声呵斥道:“马九哥,你敢当面欺君?” 马九哥毫不示弱,马上顶了回去:“罪臣万死亦不敢欺君!若陛下不信,请召唐康,御前当面对质。臣若欺君,愿受车裂之刑!” 无非就是一死! 就看皇帝敢不敢将此事闹得天下皆知!若真能将这风浪掀起来,皇帝一时半会儿,更不会杀他。 “陛下!”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事不关己,但萧岚此时仍然是又惊又惧,他这时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狗急跳墙”,什么叫做“困兽犹斗”——唐康有没有说过那些话,真相不难查明,而皇帝也绝对不会舍不得马九哥一条小命,但马九哥仍然不顾一切地挑衅着皇帝…… 萧官奴、杨引吉他们是对的,若他果真想要阻止一群疯狗去咬人,结果只会让那群疯狗来咬他自己! 然而,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制止住马九哥这条疯狗。 “陛下!马九哥实已是丧心病狂,陛下岂能听此疯言狂语,便轻易召见南朝使节,辱及先帝,为天下万邦所笑……” 但他话未说完,已被马九哥声嘶力竭地打断:“陛下,卫王勾结南朝,铁证如山!” 马九哥一面叩头如捣蒜般,撞到地面砰砰直响,一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放声大哭:“陛下试想,若非卫贼私通南朝,暗中早有交易,为何我大辽内乱之时,南朝不乘我之弊,反而去攻打西夏?为何五六年之前,南朝疲弊,国内骚然,卫贼使宋觑其虚实,回来反而力陈宋之不可伐?为何今日南朝复振,便欲毁约,而卫贼却又敢与朴彦成私订密约?陛下!陛下!陛下不可再为此贼所欺!” 萧岚终究还是年轻,马九哥摆出这不顾一切同归于尽的架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攀咬,他一下子竟是舌头打结,想不出什么词来驳斥。 但耶律濬却早已听得勃然大怒:“放肆!”他一掌击在御案之上,怒声喝道:“来人!” 帐中侍卫立时应声而出。 耶律濬指着马九哥,怒道:“将这无父无君的奸贼押出去,送夷离毕!” “陛下——”马九哥被几个侍卫如狼似虎般扑过来扭起,他还要挣扎,耶律濬已是双眼喷火,又喝道:“把他的狗嘴给我塞了!”几个侍卫不由分说,从马九哥身上扯下一个鱼袋,一把塞进他嘴里,连拖带拉,拖出帐去。 “萧岚!”耶律濬余怒未消,又转向萧岚,几乎吓得萧岚一个哆嗦。 “臣在!” “你立即给朕查清楚,马九哥还有没有余党?全部抓起来,一个也不要漏掉。”耶律濬沉着脸,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听清楚,朕不想再听到任何胡言乱语,令先帝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领旨!”萧岚连忙应道,叩头退了出去。 人在突然陷入绝境后的愚蠢与疯狂,往往会令正常人无法理解。 离开皇帝的金帐之后,萧岚仍禁不住后怕,他一面暗自庆幸自己的果断——若是给了马九哥充裕的时间,真不知道他会惹出多大的乱子而无法收拾。而且,这个乱子,到时候毫无疑问会被算到他的头上。搞不好,连皇帝也会疑心是他暗中纵容、唆使。所谓“瓜田李下之嫌”,有时候的确是有口难辩的。 另一方面,萧岚这才算是真正明白了萧官奴、杨引吉们的先见之明。其实,他到现在,仍然无法理解马九哥为何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要挟皇帝?这是萧岚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他却不得不来处理这种蠢事。 人人都说他萧岚是个没有坚持的人,但他自己知道,他虽然不是什么忠臣义士,但还不是那种对大辽的命运完全漠不关心的人。所以如马九哥所策划的这一类事情,即使与他的利益无关,他也是一定会阻止的。 然而,同时,便如萧官奴、杨引吉们所告诫的——他绝对不能得罪那些与马九哥站在同一边的人。 他现在无比认同这一点。 他恍若觉得自己如杂耍艺人一般,正踩在一根悬在高空,又细又长的竹竿之上,须得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否则,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第四节 “也就是说,韩林牙算对了,咱们应当可以安枕无忧了。” 耶律昭远放下手中的《谋略例说》,抬起头来。与大部分的契丹人不同,他的帐内,除了一张胡床,一个书案,最显眼的,是那几箱子书籍,全是从南朝或买或抄回来的。 “但愿如此。”和耶律昭远说话的人坐在他的右下首,长相平凡,从穿着来看,似个高丽商人——至少他的表面身份如此,这个叫王淳的人,有一个高丽姓氏,能说一口流利的高丽话与契丹话,但耶律昭远并不是很相信他是个高丽人。 谁都知道高丽商人比宋商更加方便。 大辽皇帝为了表达他对能带给他丰厚税收的商贾们的欢迎,每年都会允许一些外国商人到广平甸与他的臣下贸易——但宋商会受到严格的限制,而高丽人则因此受益。他们是大辽最活跃的商人之一,充当着大辽与宋朝、南海诸侯、日本国之间的中介。 辽丽之间关系复杂,作为一个曾经长期臣属于大辽,被大辽视为“家奴”的国家,即使他们现在倒向南朝一边,但近百年的纠葛不可能一夜之间完全切断。两国在地理上更加靠近,而高丽如今对大辽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臣礼,大辽对高丽亦更加怀柔…… 因此,大辽的贵戚官员们也不那么避讳他们的座上客中,有那么几个高丽商人——谁也不会拒绝他们带来的好处,大辽的契丹贵族,或明或暗,谁不曾卖给过这些高丽人奴婢?又有谁不曾从这些高丽人那里,购买过南海奇珍? 不过这个王淳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高丽商人。 韩拖古烈需要一些与南朝保持私下沟通的桥梁,但他不便直接出面,于是耶律昭远与这个王淳,便成为他的桥梁之一。在王淳的背后,站着宋朝驻辽正使朴彦成。 “但愿如此?王先生以为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吗?” “萧岚此人,断不可小觑,何况他身边还有杨引吉这些智谋之士。”王淳用契丹话说道,“大人须得提醒韩林牙小心提防。” “但若非萧岚阻止,马九哥奸谋几乎得逞,况且他如今又穷追马九哥奸党……”耶律昭远觉得王淳有点过于谨慎了,“这还不足以表示萧岚已经接受了韩林牙的条件吗?” 但王淳依然摇了摇头:“萧岚反复无常之人……” “此事不必过虑。”耶律昭远笑道,“朴公担忧的,不过是怕耶律信执政,损害两国通好。萧岚是什么样的人不要紧,只要他决意与韩林牙结盟,那他日后就必须倚重韩林牙,如此卫王与朴公所签密约,仍然有可能被承认。” 王淳沉默了一会儿:“此外,朴大人还想请大人转告韩林牙,望韩林牙从中周旋,令他与使馆能尽快返回广平甸。” “此事只怕还需要耐心一点。” “朴大人自可耐心,然拖延日久,大宋国内,恐再生他变。” 耶律昭远不由皱了皱眉,他听得懂王淳的弦外之音:“我会将朴公的意思,转告林牙。” 但愿南朝不要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 同一天。 夷离毕狱。 “萧兄……”马九哥看到萧官奴突然出现,不由得又惊又喜。他与萧官奴交情匪浅,次子马孝娶的就是萧官奴夫人的侄女。 但萧官奴的脸色与眼神让马九哥的惊喜在刹那间就变成了惊疑。 “马大人。”萧官奴身后,只跟着两个看不清面容的亲随,他们一到,不由分说,就将狱吏全部赶了出去。马九哥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你的罪名已经定了。”萧官奴望着马九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但马九哥却更加绝望,他只看到萧官奴的嘴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交通宋使、图谋叛国——这个罪名如何?” “你!你!”马九哥猛地跳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牢门。 萧官奴怜悯地望着他,温声道:“马大人也算是男子汉大丈夫,多余的话,就不必多说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马九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萧官奴。 “不知马大人问的是?” “萧大王为何要帮萧佑丹?”马九哥压低了嗓子,“我死不足惜,但萧大王为何不利用我除去萧佑丹那厮?” “马大人又如何知道你死得一定没有价值呢?”萧官奴嘿嘿笑道,他朝一个亲随努努嘴,一个亲随拿着一根绳子走了过来。 “你想干什么?”马九哥只觉得背后一股寒气沿着脖子冒了上来,他吓得退后一步,“你想干什么?我也做过北院宣徽使,你就敢……”尽管他早就立志一死,但当死亡真正临近,他却仍然抗拒不了那从心底冒出来的惊恐。 “我当然不敢……”萧官奴慢条斯理地看着另一个亲随打开牢门,“好教马大人知道,你是畏罪自杀而死。” “你……” “当然,以马大人的身份,这样死在夷离毕的大狱中,免不了还要找几个替罪羊来塞罪……不过你也可以瞑目,你的死,说不定是求仁得仁。” 但马九哥此时,已经被恐惧所占据。他被萧官奴的亲随狠狠地按在地上,感觉一个粗麻绳套住脖子,疼痛、窒息、死命地挣扎……让他根本无法仔细思考萧官奴的话中之意。 萧官奴也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牢中渐渐死去的马九哥。有时候,解决麻烦,掩藏真相,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交通宋使、图谋叛国! 这个罪名还真是讽刺,但也绝妙。杨引吉那个老头,真是又狠又绝。 马九哥死了,他的同党也完了,但萧官奴的差使还没有完,他还得和耶律直、萧不哥他们一道,把谣言悄悄地散播出去。 马九哥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死的,下狱、畏罪自杀,这全都是“奉行上意”。皇上不想让卫王萧佑丹死,卫王很快就要东山再起……所以,马九哥才遭此下场。他们要让每一个痛恨萧佑丹、曾经攻击过萧佑丹的人,都感觉到惧怕。他们要让这些人只要想起马九哥,就仿佛看见自己未来的命运!他们不会再轻易信任萧岚,但至少在萧岚重新赢得他们之前,他们的目标将不会是萧岚。 第五节 马九哥“畏罪自杀”两天后。十一月二十三日。 距广平甸三十余里的一座小城。这里驻扎着大约两百多名渤海步军,二三十名契丹马军。此外,还有被软禁的卫王萧佑丹一家。 要见到萧佑丹并不难。只要肯塞给驻城的武官几十贯缗钱,他就会大开方便之门。只不过没有人会冒这个风险,谁也不知道察访司在这里安插了多少耳目,而另一方面,任何宣称同情或者支持卫王的人,其实都是有限度的。所以,虽然看起来很容易,可自萧佑丹被软禁起,并没有几个人来悄悄见他一面。 不过,从十一月下旬开始,风向似乎开始变了。 马九哥在夷离毕狱中“畏罪自杀”,朝中顿时一片哗然,皇帝勃然大怒,夷离毕有十几名官员因此被连累贬官。但马九哥“交通宋使、图谋叛国”的罪名,眼看着却要坐实了。虽然宋使唐康断然否认他认识马九哥,但能证明马九哥私会唐康的人证实在太多,此事根本无法否认。 在萧岚的指使下,夷离毕对马九哥的“同谋”拷掠毒治,无所不用其极,马九哥虽然“自杀”,但是他的“同谋”却陆续招供,承认马九哥因为贪赃枉法,惧怕事发,于是私见唐康,乞求唐康协助,逃往宋朝,但却为唐康所拒…… 接下来,夷离毕马上请旨,遣人抄查马九哥的府宅私产,结果是不问可知的——马九哥做了十几年公卿,“贪赃”自然不会太少,至于谋划南逃的“证据”,必定也会暴露。 大辽朝中,虽然开始还有几个人想为马九哥鸣冤,但当他同谋们的供状陆续泄露出来后,不过一两日间,就都噤若寒蝉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没有人想再蹚这浑水。 广平甸开始流传起卫王萧佑丹将要东山再起的谣言。 大辽朝中,人人都知道南院大王萧岚最会迎合上意——谣传马九哥是意图陷害卫王萧佑丹,而惹怒了皇帝,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既然皇帝的心意开始有所转变,那么,要讨好萧佑丹的话,自然就不能再等到他安然无事的那一天。虽然本人需要再观察观察风向,但是,遣个亲信的家人,事先给卫王送一点慰问,却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的方式。 负责看守萧佑丹一家的兵士们,于是突然发现,这座原本少人问津的小城,一夜之间,就变得热闹起来。 但这些献殷勤的信使,实际上大部分都无功而返——因为卫王萧佑丹依旧淡然地过着他的囚禁生活,每日只闭门读书、饮酒,此外便绝不肯接见任何人。 但萧逊宁却无法做到他父亲这般的恬淡自若。一天之前,他就收到了耶律昭远暗中遣人送来的密信,饱经讯问、牢狱、软禁,在长时间的惶惶不可终日之后,萧逊宁对于失去的权势与富贵,反而生出了有生以来最为强烈的渴望。耶律昭远的密信中,提到韩拖古烈与萧岚的结盟、马九哥的死,这一切的迹象,又让他发现了更加切实的希望。他完全无法忍受就这样坐困在这座偏僻的小城内,无所作为,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命运的摆布。 萧逊宁几次试着想与他父亲商量一些对策,他知道他父亲在朝中仍然有巨大的影响力,甚至是他本人,也有办法利用眼前看起来在好转的形势,只要他送出话去,就会有官员为他卖命。但他又不敢再轻举妄动,在这次挫折后,没有他父亲的智慧,他觉得自己做任何事情,都可能犯错。 然而,在昨天给他父亲看过耶律昭远的密信后,他父亲却只是把信烧掉,没有和他多谈半个字。他几次想方设法想要提起这个话题,他父亲都用一句“知道了”,就轻轻把他打发掉了。 但是,必须做点什么。向萧岚示好也成,向皇帝亲信的官员行贿也成,设法找一些真正心腹的官员说说话也成,或者想一条什么妙策重新打动皇帝…… 萧逊宁知道他父亲一定会有办法。 他又找了个借口,去到他父亲的书房。到了书房门口,他迅速地扫了一眼他父亲手中的书卷,萧逊宁诧异地发现,他父亲正在读的,竟然是一本秦观的词抄!他还从来没见过他父亲读这样的书,那是萧逊宁的书。 “爹爹。”萧逊宁发现萧佑丹正读得高兴,没有注意他,站在门口,垂首唤了一声。 软禁的生活,似乎反而让萧佑丹神色变得更好了,他放下书卷,抬头看了一眼萧逊宁,笑道:“你怎么来了?”不待萧逊宁回答,又笑着拍了拍书卷,说道:“放花无语对斜晖——此语幽婉,真不可言道,只可惜这地方没有二八少女,执板轻唱。” “秦少游的词便是如此。”萧逊宁虽心不在此,但既是父亲提起了话题,便仍应道:“以孩儿之见,捧着书卷读少游词,便如同上好的葡萄美酒,用了个大陶碗盛了来喝……” “正是,正是。”听到这话,萧佑丹不由哈哈大笑,连连点头。 萧逊宁见他心情甚好,便又趁便笑道:“不知爹爹亦喜此道,孩儿在中京府中,蓄有一妓,唤作连城,最善歌秦词。若得脱此厄,爹爹定要听听。” 但萧佑丹却只是轻轻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也随之不见了,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萧逊宁。 “爹爹!”萧逊宁又唤了一声,却听萧佑丹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爹爹,马九哥已死,如今正是大好机会,爹爹须得拿个主意……” “拿个主意?什么主意?”萧佑丹将书卷放到案上,平静地问道,“你真以为马九哥死了是件好事吗?” 萧逊宁愣住了:“这自然是好事……” “是好是歹,且熬过这一个月再说不迟。”萧佑丹望着萧逊宁,淡然道,“说不定,咱们父子,便活不过这一个月了,时日无多,尚自寻苦恼,真是痴儿。” “这……这是如何说……”萧逊宁完全被吓住了。 “你没听说过狗急跳墙吗?”萧佑丹说的仿佛是别人的事情,“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凡是欲我父子死的人,都已经没有退路了。马九哥的死,怕只会令其中一些人铤而走险。此城孤悬一隅,兵不满三百,将卒与我父子又素无恩义,皆无死战之心,随便两三个怨仇,率私兵前来,我父子便无活理。” “那……”萧逊宁越听越心惊,急道:“那更需想法子……” 他一句话未说完,已被萧佑丹打断:“无法可想。” “我去找耶律昭远……”萧逊宁却无法这么坦然,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要走,却听萧佑丹喝道:“站住!” “爹爹!”萧逊宁是真的急了,转身望着萧佑丹,急得想跺脚。 “没用的。”萧佑丹轻轻摇头,“一切听天由命吧,到了这个地步,何苦再连累他人?耶律昭远纵然能找来兵马护卫,日后事发,不仅他自己难逃一死,便是我父子,亦当更受猜忌。何况他根本不可能找到——若是大动干戈,被人诬陷我父子欲纠兵谋反,那便是百口莫辩,难逃族诛。无论我父子是忠是奸,只需有人愿意为我父子兴兵,那便是死路一条。” “那可以找萧岚,他主动加强戒备,不算犯忌……”急切之间,萧逊宁努力地想抓住每一根稻草。 “萧岚?呵呵……”萧佑丹怜悯地望着自己的爱子,苦笑道:“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与虎谋皮……他不暗中推波助澜,我便谢天谢地了。” “为何……” “一面借刀杀人除掉我父子,永绝后患;一面又可以借为我父子报仇,清洗因马九哥之死对他已生怨恨的政敌,还能立威于朝中,讨好朝野清议——这样的好事,天底下上哪去寻?”萧佑丹望着已是一脸死灰的儿子,轻声道:“听天由命吧。我已经修书给耶律昭远,托他照顾你在中京的儿子与幼弟。这已是大幸,至少我父子在此引颈待戮,好过让皇上来处死我们。我父子死后,能平反昭雪,风光大葬,你的幼子幼弟,仍能享受封荫。老天待我们已算不薄……” 广平甸。耶律昭远帐内。 耶律昭远缓缓将萧佑丹的书信丢进火盆,盆中忽然明亮的火焰,映在他铁青的脸上——耶律昭远觉得自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绑了块大铁块一般。 萧佑丹的信只有寥寥数语,但字字触目惊心。 那分明已是在向耶律昭远托孤。 这又是为什么?卫王为何会忽萌死志?耶律昭远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知道萧佑丹这样做,必有道理。 他想了一会儿,望着那信纸已燃成灰烬,终于站起身来,走到帐壁,取了帽子。耶律昭远觉得,无论如何,此事都要与韩拖古烈商议一下,若有必要,就算冒险,他也必须亲自去见见卫王。 “大人!” 才走出帐外,耶律昭远就见着一个亲随急匆匆跑了过来,跪在跟前,他的心忽地揪了起来,急着上前一步,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大人,小人刚刚到韩林牙帐下交差,林牙正奉圣旨前往驿馆与宋使谈判,林牙吩咐小人回来,请大人前往驿馆会合。” “驿馆?”耶律昭远心里竟是吁了口气,然后又是一愣,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竟然是个好消息——皇帝终于松口准备与宋使谈判了! 这是他们一直在努力争取的,看起来,事情真的是在开始好转了。宋辽关系经历过无数的磕磕碰碰,但大多数时候,总能化险为夷。看来这一次,也可能只是磕磕碰碰之一。耶律昭远不觉自失地一笑,看来自己真是太紧张了。当他们把萧岚争取过来之后,一切就变得顺利了。 所以,除非卫王自己想不开,终究他是会被释放的。 耶律昭远在跃身上马的时候,决定晚点再修书给卫王,劝他安心。眼下,最重要的,当然是与宋使的谈判。 同一天。 南院大王察访司。 杨引吉眯着眼睛,望着他的“走马承受”李岳——“走马承受”这个官职,原本是南朝皇帝派亲信去负责特别差遣时给予的名目,因为这些人同时也会承担刺探军情民情的任务,因此萧岚就借用了这个名称,在南院大王察访司下,特别设立了六个走马承受司。能够做到“走马承受”的人,都算是杨引吉最得力的部下了。 “你确信吗?” “属下查得确实,是萧苏散、耶律神奴领头,计有六家,纠合私兵,今晚便要去袭杀卫王父子……” “你如何得知?”杨引吉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萧苏散的娈童,是属下的人。此事……” “此事你办得甚好!”杨引吉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此事还有谁知道吗?” “大人放心,属下知道规矩。” “嗯。”杨引吉点点头,“你退下去领赏吧。” “是,谢大人。” 望着李岳兴高采烈地退了出去,杨引吉不由得又轻轻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一面唤道:“来人!” “大人。” 杨引吉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写了张纸条,盖上印,封入信封,递给一个亲兵:“将这送到耶律直大人府上。” 南院大王察访司权力本就有限,连拘捕犯人都不被许可,想要处死本司的一个走马承受,实在是一件极麻烦的事。 但再麻烦的事,有时候也不得不做。 第六节 《大辽通鉴长编》,太平中兴十一年冬十二月乙卯朔: 丁丑。右林牙萧苏散、祗侯郎君耶律神奴以下六族,发私兵两千,夜袭卫王城。卫王萧佑丹、子萧逊宁并罹难。 先是,萧苏散、耶律神奴以事陷逊宁,词连佑丹。及马九哥死,苏散、神奴大惧,聚众私议,谓帝当复用佑丹为相,彼辈将无谯类。神奴乃拔刃大言,众皆鼓噪。遂各以私兵,假命出广平甸,围卫王城。时卫王城守将贪惧,闻苏散、神奴等至,竟弃城走。苏散、神奴遂入城,执佑丹、逊宁父子大骂,并磔之。苏散、神奴亡入阻卜。 戊寅。萧禧奏萧苏散、耶律神奴以私兵杀卫王萧佑丹父子。帝怒甚,诛卫王城守将以下。苏散、神奴六族皆族诛,以苏散、神奴西遁,遣将追之,斩于招州。 己卯。罢朝三日。追赠卫王萧佑丹尚书令、总北南枢密院事、天下兵马大元帅、楚国王,逊宁信义侯、北面都林牙。荫佑丹诸幼子、逊宁诸子。诏自皇太子以下,为佑丹发哀。 壬午。诏南院大王萧岚穷治苏散、神奴党羽。帝念佑丹之功,乃下诏,凡曾论列佑丹者,皆罢官去,一日之间,以此免官者近百。萧岚遂兴大狱,以此获罪者竟数百家。 《大辽通鉴长编》,太平中兴十二年春正月甲申朔: 甲申。以卫王萧佑丹之死,罢宴。召见宋贺正旦使唐康、副使童贯于天宁殿。帝以国家多事,且萧禧、韩拖古烈力主通好,萧岚亦阴为之言,乃许与宋重订新约,令悉如佑丹与宋使朴彦成之旧。又令朴彦成仍许随扈左右。南朝素惧佑丹,康以佑丹死,复生轻辽之意,对答不谨,帝不悦,以其石越弟,特优容之。 丁亥。帝召韩拖古烈,欲拜耶律信北枢密使,拖古烈以北枢密使之任,未谋之府司,拒不草诏。帝不得已,诏北南枢密院、宰相府议,北府宰相萧禧以下,皆惧耶律信主政,从此多事,竟交章荐萧岚为相。 戊子。帝以诸臣奏折付岚,岚大惧,且自以资历浅,力辞。宋贺正旦使唐康归国,令韩拖古烈宴于馆驿。 己丑。帝见南院大王萧岚于金帐。帝从容问及北枢密使之选,岚以萧禧对。 壬辰。拜北府宰相萧禧为北枢密使。以南院大王萧岚签书北枢密院事,并召北枢密副使耶律信回朝,以耶律冲哥为西京留守。 绍圣七年一月十二日。 大宋雄州。 “吁——”唐康轻轻一拉缰绳,勒马停在雄州城外,一面抬眼打量着这座边关重镇。 根据宋辽之间的盟约,双方都不得随意修葺边城,边城形制大小,皆有旧例,不得随意增扩。虽然自熙宁间起,宋朝不断破坏盟约,以各种借口增修城防设施,但因为屡屡中途停顿,而自绍圣起,宋廷一则困于国库空虚,一则司马光执政,力求“安静”,因此,实际上宋朝是将河北的塞防重点,后退到了大名府防线。在以防御为主的对辽战略上,宋廷奉行的是一种让唐康这样的少壮派极为不满的战略思想——虽然在地形复杂、有险可守的河东路寸土必争,但在开拓的河北地区,则是以大名府为中心,背靠黄河天险,构建复杂的防御体系,屯积重兵,以确保汴京的绝对安全。同时一方面利用汴京发达的交通,将汴京变成大名府防线的后勤补给基地,另一方面则以精兵宿将控扼太行通道,保证河北与河东的联系不被切断。 如此塞防体系,虽然的确是可谓“固若金汤”,辽人纵然能在河北平原肆虐,但如若双方一开始就决定在大名府一带决战,辽军就会面临粮道太长,客军在外,面对的是数不清的拥有火炮的城防要塞,以及数以十万计的重兵这样的窘境;而宋军则可以依托坚固的城防,还有从汴京到大名府成熟发达的交通体系来运送粮草物资——比起以往分兵坚守边界,一旦有事,则仓促调集大军北上,逆战于析津城下,不仅无险可守,而且宋军粮道长而辽军粮道短,一旦失利就极有可能形成溃败,战线将直接退到汴京城下——若是比起那样的窘境,现时宋廷的防御战略,在军事上的确是要好太多。 然而,让人无法接受的是,这是以放弃大半个河北路为代价换来的! 汴京倒是绝对安全了。但如若辽人一开始就不打算攻打汴京,而只是在河北路烧杀抢掠,然后扬长而去,宋军将几乎一点办法都没有。 在这件事上,唐康感情上是站在新党一边的。石越的解释是,不可不提前防范将来辽国出现英主,而大宋出现庸懦的君臣这样的情况,那时候就会显示出以河北的安全换汴京的安全是完全值得的…… 这样的解释可不能让唐康心服。 眼前的雄州城,就是唐康心里的一道伤疤。作为宋辽边境最重要的几座军事重镇之一,雄州城不仅远远不及唐康曾经任职的大名府的城墙高大雄伟,而且因为南北贸易,商旅往来不断,更是熙熙攘攘有如热闹繁华之市镇,完全让人感受不到那种军事重镇的肃穆威严。如果不是城外还有一小队一小队的宋军骑兵在往返巡逻,城门口还有禁军在检查往来行人的通关文牒,人们也许都不会觉察到这是一座边城。 停了一小会儿,唐康看到一队人马从城门疾驰而来。唐康看了看那队人马的模样,已知道定是前来迎接自己一行的。他们的行程早几天就有人传到雄州,城墙上肯定早就有人在等他们了。 雄州驻扎的禁军是武卫军第二军第三营,本是一支纯粹的步军,但自从收复河西后,宋军马匹状况大为好转,驻扎在边境的禁军,即使是纯步兵营,也往往会配备一个指挥的马匹,以提升其战斗力——雄州的这几百匹战马,还是唐康亲自拨划的。 现任武卫二军三营的营都指挥使赵隆,说起来也算是唐康的故人。此人曾是阳信侯田烈武的旧部,与唐康一道,参与过平定渭南之乱,后来又率军前往益州戡乱,立下不少功勋,但因不会做官,一直不得升迁。阳信侯田烈武虽然显贵,但他为人谨慎,绝不肯做任何分外之事,对他这位老部下,也没什么好关照。但是唐康却一直对赵隆印象深刻,自入密院后,他便屡次向上司进言,赵隆这才终于做到致果校尉,等到武卫二军终于有个营都指挥使的空缺,唐康又用了些手段,将赵隆调到此处。当日唐康的想法是很简单的,他并不在意赵隆的想法,密院的少壮派一直对辽国怀有觊觎之心,一旦西北、西南无事,加强河朔禁军,便成了他们念兹在兹的事。虽然事实证明,在河朔禁军中安插西军武官,并不算成功,士兵们终究还是只信任本土本乡的武官,但这终究是他们能想到的惟一有效的办法。 不过这提拔之恩,不是赵隆出来迎接他的理由——赵隆根本就不知道有唐康这个“恩主”的存在。远远地,唐康就看清了那队人马中领头的人,他轻喝了一声,也连忙策马迎了过去。 “景初公!” “康时!”那边一个四五十岁的黑面男子也在马上招呼着。两人同时滚身下马,互相抱拳行礼,哈哈大笑。这边童贯也跟着下了马,快步上前,抱拳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柴景初大人!” “这位定是童供奉。在下柴贵友,久闻大名。” 两人见过礼,柴贵友又给唐康、童贯一个个引见他在雄州的僚属。柴贵友与石越算是布衣之交,与唐康便算是通家之谊了。唐康在河北做官时,柴贵友也在河北,两人偶尔互通声气,因此也算素有交谊。后来唐康进密院,但柴氏兄弟却始终入不了中枢,柴贵谊在开封府推官任上,因为断案出错,左迁广州通判——这倒也罢了,但柴贵友在任上却是考课优等,官声极好,他为人看起来憨厚质朴,亦不被旧党厌恶,却也始终淹滞不迁,这未免让许多人为之不平,也极为不解。要知道,大宋官员选任升迁时,有一个极重要的制度就是举荐保任制,石越位至宰相,因他举荐保任的官员数不胜数,以柴贵友与石越的交情,他不升官,是极不寻常的。但唐康却知道,这是因柴贵友外廉内贪,才被石越有意遏制。不过柴贵友如今终于算是盼来出头之日,雄州知州这样的位置,极难不出错,但只要做满任期不出大差错,却是铁定能有重大升迁的。这个位置,也是唐康替柴贵友说了不少好话才谋到的,因此,柴贵友对唐康感恩戴德,自是不在话下。 但唐康却不是很耐烦这种应酬,他目光扫过众人,迅速落到了人群中的赵隆身上,快步上前,抱拳笑道:“子渐将军,别来无恙?” “唐大人,下官有礼!”赵隆原也不习惯这样的场所,他又是见识过唐康的骄纵无礼的,正不知要如何应付即将到来的场面,不料唐康竟跳过几个官阶比他高的官员,直接与他招呼,还甚是亲热地直呼其字,引得众人目光齐刷刷聚到他身上,赵隆顿时更加不知所措。 “原来康时与子渐是故识。”柴贵友也是吃一惊,朝赵隆笑道:“子渐亦是见外,却不曾见提起。” 赵隆听到原本只叫自己“赵致果”的上官柴贵友,竟也改口称呼自己的表字,心中顿生鄙夷,但他却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尴尬地咳了几声。 倒是童贯凑过来笑道:“景初公不知道吗?这位赵将军,原是阳信侯之旧部。我在宫中时,时常听阳信侯提起。” 顿时,赵隆感觉到所有的雄州官员,看自己的眼光全都变了。他虽觉得不太自在,但听童贯提到田烈武,便信以为真,连忙欠身问道:“童大人,阳信侯还好吗?” “甚好,去年我们离京前,又生了个大胖儿子。”童贯笑道。 “哦。”赵隆顿时笑开了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童贯最会观察人意,又笑道:“赵将军若是想跟阳信侯说什么,待会儿可以写封信,我给你带回去。” “那太好了。”赵隆大喜,连忙又行了一礼,笑道,“如此多谢童大人。” “举手之劳。”童贯笑笑,又转头对柴贵友笑道,“景初公,此处不是说话之所,不如回城再叙,如何?” “供奉说得极是。”柴贵友连连点头,笑着请唐康与童贯先上马,然后才领着一干雄州官员,簇拥着二人,浩浩荡荡地入城。 赵隆这时已被众人让到了唐康与童贯的旁边,与柴贵友一左一右相陪。他只听到唐康、童贯、柴贵友三人在马上谈笑风生,却是插不进半句嘴,一面又分神想着该给田烈武信中写什么——便在要进入城门的那一刹那,赵隆忽然觉得唐康勒了一下马,然后便听到唐康在他旁边低声说道:“留意辽人。” 他一愣之间,便见唐康已经没事人似的策马入城。 他是边关领兵的武官,唐康是出使归来的使节,两人私下接触是极犯忌讳的——便是赵隆也知道,在雄州绝不会缺少职方司的探子。但唐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赵隆知道自己是没机会问唐康了,明天一大早,唐康就会离开雄州。这一天之内,以柴贵友的热情巴结,唐康身边是不会半刻无人的。 留意辽人!这不正是他的本分吗?难道…… 太平中兴十二年,一月十二日。 大辽,西京留守府。 “元帅,我们要去广平甸了吗?”年方十六岁的皇太子耶律阿果,几乎是有点兴奋地问道。他早就厌烦了西京,在任何一个地方待久了,耶律阿果都会感到厌烦,听到使者来召回耶律信,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殿下,皇上只是召臣去中京觐见。”耶律信委婉但坚定地打消了耶律阿果的幻想。 “父皇没叫我去?”耶律阿果顿时就泄了气。 “殿下且安心在此。”即使是面对储君,耶律信也没什么笑容,“以臣之见,用不了多久,皇上便会召殿下去中京了。” “果真?”耶律阿果又惊又喜。 “这只是臣的推测。”耶律信淡淡地回答。 但谁都知道,大辽西京留守、北枢密副使耶律信,从来不随便推测。 第一节 汴京外城城北的阳信侯府,坐落在五丈河畔,占地二十多亩。绍圣六年皇帝赐给田烈武的这座宅子,原是熙宁朝大宦官王中正的一座宅院,前宅后园,在汴京也是一座有名的园宅。当年王中正仿效王开府王拱辰在洛阳的名园“环溪”的格局,引五丈河之水,人工挖出一条溪河来,环绕花园一周,复流入河中,号称“小环溪”。又效仿洛阳会草坊苗帅园,花了大力气,迁来一株百尺高的七叶树,种于园中,在园中复种竹万余竿,一时也曾经轰动汴京。不曾想,如今那万竿碧竹,终于如苗帅园一般规模,这园宅却已换了主人。 更加讽刺的是,这位新主人却对那万竿碧竹毫无喜爱之心,反而嫌它们碍事,从天王寺的旧宅搬过来后,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令人将这些竹子砍了个七七八八,大费周章,在七叶树下,整平土地,修了校武场、马厩、凉亭……什么“收而为溪,放而为池”,什么“景物苍老,肇景自然”,全部化为乌有。 阳信侯田烈武倒并非不知道他这是煮鹤焚琴,但不论别人是嘲笑,还是惋惜,他都不以为意。田烈武的想法是很简单的——宅子是要住得自己舒服的,不是住给别人好看的。而另一方面的事实是,无论他做什么大煞风景的事,阳信侯府,依然是汴京最炙手可热的几个地方之一。在某种程度上,阳信侯府所在的五丈河畔,几乎就是绍圣朝新贵们的聚居地。除了阳信侯府外,武城侯杨士芳、楼烦侯呼延忠以及现任太仆寺卿的守义公仁多保忠,府邸都在此处。 这几个人虽然都只是武职,而且杨、田、呼延三侯皆不过是典班直侍卫的侍卫首领,仁多保忠虽是太仆寺卿,号称主管天下马政,实际上却是因为太皇太后终究信不过西夏人,不愿让他久典禁职,才给了他这么一个闲差养着——如今人人皆知,马政虽是军国大计,但太府寺上头,不仅有枢府、兵部横插着一杠,甚至连户部、司农寺都能伸只手进来,说得不好听一点,太仆寺权力所及,也就能到骐骥院、天驷监,替皇帝养养御马。但是,这些却一点也没影响到这几个人的地位。因为谁都知道,这几个人,是立过保驾勤王之功,当今天子最信任的武臣。虽然皇帝还没有亲政,军国大事仍旧决于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之手,可是皇帝毕竟一天天长大了,绍圣七年,他已经十六岁了,亲政,已经是看得见的事情了。 因此,不管田烈武们如何想要洁身自爱,终究不可能彻底地把那些抱着“奇货可居”心态的钻营者,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干请者”,还有各种各样在别处碰壁后,转而来找他们“自售”的纵横之士们完全拒之门外。 这一日是绍圣七年正月二十四日,不到一个上午,阳信侯田烈武就收到了四份名刺,以及四份洋洋洒洒的策论。 尽管这些年来见惯了众多高谈阔论不知所云的人物,但田烈武依然并不敢小觑天下士人。对于他今日的身份地位,田烈武始终自认为是“暴得富贵”,这倒并不是他谦虚,而是他的确时时刻刻怀着一份既惶恐不安又略有几分自卑的心理——田家祖上并没有出现过任何真正显赫的大人物,所以,田烈武心里坚持认为,无论是祖荫、命相、才德……比他出色的人都太多,他侥幸得到这份富贵,完全只是机缘巧合。因此,他不仅无法志得意满,反而时时慎戒。田烈武相信,自己略有可取之处,并因此得到太皇太后与皇帝信任的,就是他办事谨慎小心,待人接物谦退有礼,并且对皇帝忠心耿耿——于是,他更加加倍地维持着自己的这些“可取之处”,即使是这样的品质,有时候也会给他带来不少的麻烦。 比如这些策论与它们的主人。 无论看过多少荒唐可笑的“奇谋妙策”,田烈武都数年如一日地要求自己认认真真地读完每一份送上门的策论,如果他觉得稍有可赞赏的地方,他就会拿去找李敦敏或者唐康这些他认为有学问的人讨教,倘若连他们也认可,他就会在得便的时候,将这些策论代呈给小皇帝,或者转述给皇帝听。 尽管一年之中,也许才有那么一篇策论值得让皇帝知道,但是这也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皇帝的老师早已经不只是程颐一人,根据大宋的传统,两府的宰执、还有馆阁的学士们,都会轮流给皇帝讲课——这就是所谓的“经筵”。小皇帝聪明好学,这一点上他完全继承了先帝的品质,田烈武进呈的这些策论,小皇帝在听到其中的一些观点与事情后,有一次竟然就拿来在“经筵”上问讲课的宰相,两府诸公都是非常精明的人,在小皇帝面前不动声色,但马上就起了疑心,回过头就一直追查到了田烈武身上。 田烈武并不知道,因为两府的宰相们都知道他为人谨慎,不会乱进“邪说”,因此才没有再追究,只是让他去政事堂谈了一次话。宰相们当然不能说田烈武不能向皇帝举荐人才,也不可能说让他不要在皇帝面前乱说话,甚至连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之类的话也半点都没有提起,反而夸赞了田烈武的行为,只是委婉地希望他能“慎重”一点…… 所以,田烈武完全不知道两府诸公其实是希望他能更本分一点,反而信以为真,对于此事,更加用心与谨慎。而此后,两府诸公们至少在表面上,也就当这件事完全没发生过了。 于是,阳信侯田烈武连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把两府给得罪了都不知道。 这天收到的四篇策论,看起来与往常一样,都是夸夸其谈的迂腐之论。第一篇策论,讲的是如何恢复车战,以车克骑;第二篇,献的是兼并高丽的十条妙策;第三篇则转而向南,大谈谋划大理之策…… 田烈武皱着眉头,勉强读完这三篇策论,拿起第四篇,只略扫了一眼,忍不住便摇起头来——这一篇更是老生常谈,献的是攻取燕云之策! 这几年来,向田烈武投书,大谈恢复燕云的,多得田烈武都记不清有多少了,也许有近百人之多吧! 这些所谓的“平边策”,大多不过是书生之见,老于行伍的田烈武自然一眼就看得出其中的天真。但是,汲汲不忘恢复燕云的,可不止是这些徒能大言的不得志的书生们。 武城侯杨士芳、唐康、甚至李敦敏……在田烈武所交游的人中,对司马相公的“和辽”不满的人,比比皆是。特别是武城侯杨士芳,每每与田烈武多喝上几杯,就会跟他大谈李广、程不识这些汉代名将,以及本朝雍熙北伐之失败,一时慷慨激昂,一时痛哭流涕! 在这件事上,田烈武内心深处,其实是莫衷一是的。 他自己是行伍出身,对于出塞击胡,靖边安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向往。但另一方面,田烈武与普通的汴京市民一样,并不把契丹人看做是生死仇敌,他没有杨士芳、唐康、李敦敏这些人的仇恨感、屈辱感,也没有他们的那种雄心。对田烈武来说,辽国与西夏是不同的,西夏人不断侵扰大宋,他还有亲人在与西夏的战争中战死……而辽国,在他的记忆中,就一直是与宋朝和平相处的。 打败西夏后,没有了边事,就该让老百姓好好地过日子了! 田烈武心里隐隐约约是这么感觉的。 不过,这种观点却与汴京市民也是不一致的。汴京的普通市民虽然并不真正仇恨契丹人,也不会真正有屈辱感,但是他们的态度总是易受左右的,如果白水潭的士子们都说不恢复燕云是一种奇耻大辱的话,用不了几天,他们就会慷慨激昂地相信那真是一种“奇耻大辱”。因为战争对他们来说,始终都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就如同看戏一样。 田烈武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也许是在陕西带兵时,不知不觉间产生的。 况且,既然是君实相公与子明相公都支持的事,总是有道理的。 但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怀疑告诉过杨士芳或者唐康、李敦敏他们。因为他知道那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始终都不会知道究竟谁对谁错。他们的态度一直是不容置疑的,田烈武心里很清楚,如果他坚持不同的立场,很可能就会马上失去这些朋友。 反正这种事情也不是他田烈武所能决定的,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费太多的心思。 田烈武一面想着,就在他觉得今天仍然将一无所获的时候,他读到了一行字。 “其六,曰破火炮……” 虽然对于恢复燕云并不是那么地有同感,但是,对于如何应对辽军在阵战时使用火炮,田烈武的兴趣,可一点也不亚于任何人。 以前,宋军将领所面对的最大问题,是如何以步破骑。但自从耶律冲哥取得伊丽河大捷以后,取而代之的新问题便是,步兵方阵如何对付辽军的火炮与骑兵。 大宋的谋臣武将们倒是提出来不少的办法,但是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各持己见,争论不休,而事实究竟如何,没有实战的检验,谁也不知道答案。田烈武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但他的想法在密院、兵部、三衙都不受到认可。支持他的人倒不是没有,比如章楶就是赞同他的想法的,而且章楶章质夫可以说是种谔、刘昌祚这些老将去世后,西军中首屈一指的名将,但是章质夫不是寻常武官,他是省元出身,说到底,也是个正儿八经的书生,他又极受石越、范纯仁的重视,因此,绍圣以后,又换了文资,如今已是河东路转运使,接下来眼见着就是寺卿、侍郎,就算进两府,也未必不可能,但也因为如此,他在军中的影响力,这几年却是大大削弱了。 所以如章楶的支持,只能算是一种心理安慰。 但田烈武的想法不被重视,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的观点几乎显得有点消极,甚至是笨拙。 田烈武相信,火炮之应用于野战,实际上是对军队之纪律性与荣誉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除了令禁军变得更有纪律外,别无良法。 他的观点被认为等于没说。 但是,田烈武却不是无的放矢。 熙宁年间的禁军整编,的确加强了军队的纪律与荣誉,尤其是对西军来说,效果显著——比如在熙宁整编以前,宋军的弓手们,每齐射一次,就必须阵前发放一次赏钱,一旦赏钱不能及时发放,士兵们就随时有一哄而散的可能——这是五代的骄兵悍将们留下来的弊病,在建国之初,甚至连太宗皇帝也无可奈何。当年他第一次北伐失败,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攻下北汉后的赏钱没能及时发放。 这些弊病,历经几朝的缓慢改变,在熙宁整编后,因为讲武学堂、节级制度、卫尉寺军法官……还有战争的考验,西军其实不亚于发生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改变。但这种改变的发生,若没有仁宗朝以来韩琦、范仲淹们对西军的影响,与西夏人持续的战争,也不可能轻易成功。 这一点,河朔禁军就是个鲜明的对比。同样经历过整编,在河朔禁军身上,是找不到多少荣誉感的。他们不知道为何而战,也没有严明的纪律。这样的军队,无论想出多少办法来,当火炮轰向他们的头顶,不要说维持阵形,接下来的溃散都只是迟早问题。 即使是西军,也必须要有更加严酷的军法约束。 火炮与弓箭完全不同,密集的箭雨看起来吓人,但是在严密的步兵方阵面前,造成的杀伤是有限的。而火炮则会直接落在方阵中间,每一次爆炸,都会造成可观的伤亡。 所以,田烈武认为事情其实很简单,以前是要求士兵在密集的矢石面前,不动如山,维持阵形,直至敌人先发生动摇。 而如今,则是要求士兵在火炮面前做到这一点。 但人人都会怕死。 若是士兵们能受节气、礼义的感召,自然不会怕死,这比起赏钱来更加有用。但这种东西难以依赖,因此平时严厉的训练,严明的军法,以及慷慨大方的赏赐,每一样都必不可少。 但是大部分人却觉得严明军法不过是老生常谈,许多人都见识过火炮的威力,因此在心底里都认为田烈武所要求的军队纪律,是不可能出现的——人人都觉得西军已经够好了,不可能要求再多。对于河朔禁军,他们更加是不抱任何希望。 有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总是很容易被人忽略。既然辽人已经有了火炮,就迟早要落到宋军的头上。因此,田烈武才认为,与其说是琢磨如何对付辽军的火炮,倒不如说就是要学会如何挨炮轰。 而且,人们似乎已经忘记,其实西军也已经十多年没有打过仗了。 让田烈武意外的是,他手中的这篇策论,竟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人列了好几条应对辽军火炮的方法,其中第一条便是“明纪律”,此外诸如“兵无常法”、“增建神卫营”诸条,也皆算是真知灼见,切中要害。 他连忙翻出随策论一起送来的名刺,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永丰张叔夜。 田烈武凝神想了一会儿,终于确认自己以前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张叔夜”的名字。他手里翻弄着名刺,正要叫管家去问一下此人的来历,忽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他方站起身来,便见一个小厮小跑着到了他暖阁的外面,见着田烈武,忙叉手站定,禀道:“侯爷,武城侯来了。” “不是该他当值吗……”田烈武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已见着杨士芳大步走了进来,他连忙上前两步,行了一礼,笑着问道:“大哥此来……” 自绍圣以来,杨士芳与田烈武同掌班直侍卫,随侍皇帝左右,关系亲密,非他人可比。杨士芳在田府是熟来熟往的了,也不拘礼,自己坐了,瞥了一眼案上的名刺与策论,笑道:“你算是个秀才,还有心看这些——可知唐康时回来了?” “啊?”田烈武知道杨士芳平时不苟言笑,见他神情,知道必定有事,忙问道:“他何时回来的?可谈成了?” “谈算是谈成了。”杨士芳笑道,“不过方才在小东门召见,唐康时在太皇太后面前力陈辽人就要南下!” “什么?”田烈武一时惊呆了,“这……既是谈成了……” “司马相公也不肯相信。”杨士芳的神情,完全是兴高采烈,“但唐康时也是个谨慎人,没有十二成把握,如何敢在太皇太后面前下这种断语?莫不是嫌官做得太大了?”他心情甚是高兴,一面说着,又见到田烈武手中的名刺,便笑道:“如何?觅着什么贤才了?” 田烈武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面,顺手递过名刺给杨士芳,道:“大哥可听说过此人?” “张叔夜!”杨士芳接过名刺,方瞥了一眼,便笑了起来:“老田,你连此人也不认得?” 田烈武又是一愣:“他很有名吗?” “那倒不是,不过他祖上有名。”杨士芳笑道,“他是真宗朝张侍中的曾孙,因为祖荫做到兰州录事参军,一直没升迁。这是磨勘磨到了年限,终于该升官了,来京面圣的。” 田烈武也不晓得“真宗朝张侍中”是何许人,只说道:“原来大哥认得。” “我自然认得。这个张叔夜,不愧是将门之后,箭术不在你之下。可惜生晚了几年,他去兰州做官时,兰州已经平安无事,否则如今只怕连知州也做了。”杨士芳说罢,又笑道,“此人用不着你荐,他家门生故吏、亲朋戚友多着呢,休操这闲心,走,随我去找唐康时去。” 他说完,也不待田烈武答应,便已起身出门。田烈武连忙招呼下人备马,一面赶紧跟了出去。 阳信侯府离唐府却是不近,二人也没带仪仗,轻骑简从,到了唐府递上名刺,不料却扑了个空。杨士芳原是事先约了唐康的,但唐康回府后,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又被右丞相府的人叫走了,唐康吩咐了人往杨府报信,不料杨士芳却去了田府,竟是扑了个空,累得二人白跑一趟。田烈武倒也罢了,杨士芳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极是扫兴,但无论他如何个亲贵法,右丞相府,他是绝对不敢造次的,只得拉了田烈武去何家楼吃酒。 二人绝对想不到,他们虽然是白跑了一趟,但此时的唐康,却也并不好过,正在右丞相府挨骂。 “你怎能如此轻率?简直是荒唐,糊涂!你去一趟辽国,脑子烧了?想立功想疯了?”石越坐在一把黑漆竹交椅上,铁青着脸,盯着垂头叉手站在面前的唐康,大发脾气。 唐康从未见石越发过这样的脾气,一声也不敢吭,这屋中又再无他人,也无人能劝解,只能红着脸干挨骂。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唐康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不知道石越是真问他呢,还是仍然在骂他,嗫嚅了一声,悄悄抬眼看了看石越的神色,见脸色似是稍稍缓和了一点,才又继续说道:“我是真的以为辽人就要南下……” “那你就敢在太皇太后面前说?”石越的怒气瞬间又升高了起来,“你不能先禀告两府?” “是,我知错了。”唐康的脸更红了。在召见之先,他原本是没打算说这件事的,但是不料太皇太后一问,他就那么脱口而出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石越重重地说了这八个字,又摇摇头,“康时,康时,你虽聪明,但须明白,你虽出了一时的风头,但若被人下了‘轻薄’二字评语,要抹去这两个字,就千难万难了!” 唐康心中一凛,心中不由得大悔。他自是知道的,“轻薄”这两个字,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他若不想进两府,原也无妨,但若想有朝一日位列公卿,沾了这两字,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 他心里正在患得患失,又听石越沉声问道:“你真的以为萧禧定会被耶律信与萧岚架空?” “是。”唐康见石越问到正事,忙收拾心情,回道:“萧禧虽然是辽主潜邸老臣,但萧佑丹一死,兔死狐悲,只怕这些老臣要人人自危。辽国素重武功,耶律信在辽国之威信,原本就仅次于萧佑丹,若是以萧阿鲁带为北枢密使,毕竟是老臣宿将,或还压制得住他。但辽主将原本是同知北枢密院事的萧阿鲁带调任南枢密使,却又将耶律信调入中枢,他的心思一目了然。无非是因为萧佑丹刚死,他要安抚国内的主和派,因此不得已让萧禧装个门面。” 石越点点头,又皱眉问道:“那你便能肯定耶律信一定能赢过萧岚?” “我在辽国,没见着耶律信,但却见过萧岚。”说起这些事来,唐康渐渐平静从容,“职方馆的报告我也读了,但这次恐怕他们失策了,萧岚此人,聪明太过,绝不会真正违逆辽主的心意。至于辽主,我曾冒险,在宴中故意试探——辽国原本咄咄逼人,显然是辽主不满意两国之处境,但此番他对我对答失礼,却优容有加,我绝不以为他是因为国内多事,而特别忍让……” “自然不会是。”石越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在将萧佑丹软禁之时,就已经当没这个人可用了。萧佑丹一人之死,于辽国算什么多事?诛杀一些贵族,又算什么多事?加上他调主战的耶律信进中枢主政——司马昭之心!” “这么说……”唐康听石越语气,分明是认可他的论断,不由又惊又喜。 但石越仍然语调沉重:“他若是想和,你折他面子,他才不必要什么容人之量,发通脾气,正好叫朝廷向他赔礼道歉,他再加原谅,朝廷有求于他,理亏在我,也损不了两国交好之情。他一反常态优容有加,那自是所谋者大……” 石越几乎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看来,挽回不了了。” 唐康见石越这神情,大为不解,不由道:“要战便战,又有何惧?如今大宋也不比五年前了。” 石越看了他一眼:“和辽国打仗有什么好处?” “可以收复幽蓟,一雪前耻。”唐康想都不想,马上回道。 “收复幽蓟又有何用?”石越的语气变得淡然,“收复幽蓟,无非是为了防御北面,换得境内和平,宋辽百年交好,境内也很和平。休说辽国如今兴盛,战事一起,胜败难料,便是侥幸得胜,也是兵连祸结,得不偿失。” 唐康一时呆住了,这番言论,若是出自司马光之口,他一点也不会奇怪,但是竟然出自石越之口,却是大出他的意料。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出言反驳道:“但幽蓟在何人之手,和平之主动权便在谁人之手。况且于京师安全,也至关重要。” “如今京师墙坚炮利,大名、邯郸屯兵数万,城寨成群,又有火炮之利、黄河天险,汴京可说固若金汤。假以时日,国家财力更充裕时,我再说服朝廷,重修太原城,并在太行诸陉修筑要塞堡垒,屯以火炮、精兵,谁说和平之主动权便在他人之手?” 石越不以为然的神情,与旧党如出一辙的论调,都让唐康一时难以接受——这与石越往常所说的,反差实在太大。但是这些话却不容易反驳。 “宋辽交兵,大宋输了,后果不堪设想。便是赢了,也不见得有何好处。我们夺了幽蓟故地容易,若辽国就此崩溃,塞北群雄并起,他们互相征战之时还好,百十年间,待到草原统一,出来的必是雄主,到那时,依旧是国无宁日。这哪里比得上一个肯与我们相安无事的辽国?与其与那些蛮夷打交道,倒不如有一个辽国在北面,甚至当他们要平定蛮夷叛乱之时,我们还可以帮帮他们,做个顺水人情。你不是不知道‘唇亡齿寒’这四个字,如何却不想想,辽国虽是我大宋的劲敌,却也是我大宋的嘴唇?” “况且我还有许多事要做。”石越这时已不纯粹是在与唐康说话,而更似在发泄自己的情绪,“本朝司法制度,若论州一级以上,古今第一,无哪朝哪代都不可以相提并论。然县一级,却是弊政丛生,连汉唐亦不如。朝廷刚刚喘过气来,我与司马君实、王介甫、范尧夫商量了几年,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用五至十年之工夫,来解决此事——北事一起,一切皆是空谈。待到战事结束,更不知是何等局面……” 事实上,石越想做的事情远远不止于此。他前一天才与范纯仁讨论了再一次改革御史台,以加强惩治贪鄙的办法;他还和王安石商量了进一步扶持海外诸侯的方案;他甚至还满怀信心地相信有办法推动地方士绅对县一级政务的监督与参与;他还需要国库有更多的钱来扩大政府的公共服务——比如扩大各个县医学的规模,保证医学的医官们好歹都读过几句《素问》、《难经》…… 总之,要做的事太多。而且,都比什么收复燕云要重要得多。 但一旦开战,这些事要么拖延,甚至就可能永远没机会做了。 此时的石越,已经淡忘了当年自己也曾如唐康一样,他也曾经是以收复燕云为目标的! 二十多年来,他游离于新旧两党之间,甚至有了所谓的“石党”,他改变着司马光、王安石们,同时,在不知不觉间,他也受到他们的影响改变。至少,在战略收缩、专心内政这件事上,他原本只是策略性的妥协,但是现在,他已经是真心诚意的支持。 对辽国的妥协,在表面上,他与司马光的保守保持距离,但是石越自己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一种姿态,一种有利于他缓和与反对者之间关系的姿态!而在事实上,如果他坚决反对,以他今日的地位,司马光又如何能独断专行? 他心里根本就是站在司马光一边的。 所以,他才如此激动。 他对唐康发脾气,一是因为唐康这样做的确不太稳重,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知道,唐康的判断是正确的。 事情,已经不可挽回。 他暗中支持的战略收缩政策,已经结束了。 这是一次重大的挫败。 石越知道在这件事上,唐康是绝不会理解自己的。他不会被他说服。但是,此时他无暇关心唐康,他想的是,司马光与王安石现在在想什么? 第二节 石越绝没想到,好不容易走出熙宁最后那几年的阴影,眼见着这个国家财政开始充裕,边境安宁,朝野各种政治势力难得的相安无事,甚至有点齐心协力的意思——这二十年来的努力渐渐都有了好的结果,心理上刚刚感觉松了口气,正待大展拳脚,继续做一些以后想做而无法做的事情——然而,迎接他的绍圣七年,却是一件接一件的噩耗。 随着唐康带回来的消息,综合职方馆的秘密报告,辽国的威胁变得越来越现实,就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时机。 原本,石越对此是不以为然的,因为有萧佑丹在! 尽管萧佑丹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对手,但自从经过上一次辽宋之间的危机后,石越心里就很清楚,只要有萧佑丹在,辽国就不可能真的南侵。 但是,这个时刻维持着辽主与他手下那些野心勃勃的将军们的理智,引导着契丹朝着正确方向前进的智者,突然之间就没有了。 这件事是如此的突然,石越在得知萧佑丹坏事后,还曾经建议司马光与王安石,要在适当的时候公开宣称大宋最惧怕的就是萧佑丹,以此来帮萧佑丹一把。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司马光与王安石还在犹豫,萧佑丹就已经变成了刀下冤魂。 仿佛是嫌这一盆冷水还不够冰,绍圣七年正月二十五日,也就是在唐康在廷对时宣称辽国必将南侵的第二天,石越又接到一个噩耗。 王安石于前一天晚上逝世! 对石越来说,这件事可以说突然,也可以说不突然。 以他所“知道”的来说,王安石早就“应该”死了六七年了,司马光也是如此。但是,当这两个人在“应该”死的那一年没有死,而一直又活了六七年后,石越就产生了一种错觉,谁说他们就不能和几年前去世的文彦博一样,活上个九十多岁? 可就在石越开始这样以为时,王安石却突然死了。 没有任何预兆,上午,王安石还参与了小东门召见唐康的会见。回府之后,一切如常,按时就寝,然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得到王安石的丧报之后,石越有好一阵子不肯相信。范纯仁拉着他一道禀告高太后时,他依然失魂落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他奉旨到了侍中府,亲眼看见王安石的遗体,他才意识到,王安石真的死了。 即使到现在,时间已经又过了一天,石越仍然很奇怪自己的反应。 因为他与王安石其实并没有什么深厚的交情,相反,两人在很多时候,还是政治上的对手。 他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反常。 是因为他觉得如王安石这样的人物,不应该有这样平凡得到极点的死法? 不,石越心里知道,这样的死去,对于王安石来说,是一种奢侈。 那么,石越能够给自己找到的理由,便只有一个了。 便如担心萧佑丹死去辽国会失去控制一样,他也直觉地意识到,王安石一死,新党也会失去控制。 不管这是不是真正的理由,石越让自己接受了这个解释。 判太原府吕惠卿,已经在河东路那个“穷乡僻壤”待了整整八年。王安石曾经希望将他调到一个好点的地方,但被司马光一口拒绝——能够符合吕惠卿的身份,离汴京又够远,还要偏僻穷困,同时还能保证吕惠卿生不了什么事,这样的地方,也只有太原府——这是石越心知肚明的。如吕惠卿这样的人,丢在边境,他能立军功,赶到南方,他能剿蛮夷,若在江淮,他能把地方治理到你不注意他的政绩都不行的程度。若给了他这样的机会,到时候顾念旧情的王安石再说说情,司马光和石越那才是真不好回绝——既然是合作,总不能老顾念旧嫌,但这个旧嫌,却又的的确确是拔不掉的心头刺。 石越心里清楚,他相信司马光也肯定知道,这八年,吕惠卿把太原治理得井井有条。换了别人,早就美誉如潮,荐章迭上,召到京师重用了——事实上,太原府也已经接连有两任通判考绩卓异升迁了。这是司马光用另一种方法宣称,太原府的政绩,是那两位通判的,建国公只是在太原府养老的。 可惜的是,吕惠卿自己却未必甘心在太原养老。 蒲宗孟、曾孝宽这些新党名臣一个接一个地去世,章惇、曾布们又俨然与新党分清了界限,如今朝廷中,被人视为新党,而自己也承认是新党的宰臣,实际只有枢密副使许将一人而已。 但许将的个人魅力,完全无法与吕惠卿相提并论。而在“和衷共济”的大策下,被调任回本土担任江南西路转运使的另一位新党名臣蔡确,因为长期在海外,回国后又没能进入中枢,影响力也非昔日可比…… 因此,石越的担心绝非是空穴来风——如若王安石一死,新党中的一些官员转而支持吕惠卿,那么绍圣以来的局面,就将不复存在。 虽然从表面上看来,新党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在高太后垂帘的情况下,两府六部学士院各寺监的主官中,新党可以说屈指可数,几乎已经完全无法影响朝廷的决策。但石越心里却是清楚实情的——这七年来,所谓的“新党”的势力,并没有削弱、分崩离析,反而渐趋稳固,隐隐地更像是一个真正的政党了。 首先是作为对王安石的妥协,这七年中,凡是王安石举荐的人,绝大部分都得到了相应的任命,如今大宋朝,至少有二到三成的知州、知县,是属于新党阵营,或者同情、支持新党的政策的;这个比例在路一级的官员中,也占到二成左右,而在朝中,侍郎、少卿以下,这个比例至少也有两成。 而这个所谓的“新党”,还只是指你几乎可以将他们毫无疑问地视为“新党”,在政治上绝对支持王安石的人。但自绍圣以来,有许多人,连石越也分不清他们是不是“新党”。 从韩维、韩忠彦这样的顾命之臣,到章惇、李清臣、曾布、张商英们,还有地方上如陈元凤这些人……这些人究竟是不是“新党”,完全取决于你对“新党”的定义是什么。 若认为“新党”只是隶属于王安石个人的政治势力,那么这些人都可以从“新党”中排除。但若以一定之政治主张来定义“新党”,那么这些人仍然可以算是不折不扣的“新党”。甚至如曾布、张商英,石越虽然可以确定他们算是自己这一派的,但是若论他们的主张,仍然是新党的。 石越暗地里分析过绍圣以来,经过改变的新党的政治主张。 在石越看来,如今的新党,他们的政策主张其实是以“富国强兵”为基础,鼓吹继续变法。他们主张国家干预经济,强调由官府直接管理大量经济部门,主动对经济进行调节,以谋求在不增加赋税的同时,让国库丰裕。在这方面,他们还表现出一种强烈的目的论,以国库是否丰裕为主要是非标准。除此以外,他们还普遍主张进一步改革役法,坚持推行免役;要求提高吏的待遇,增加政府雇佣,让政府承担更多的义务;赞同以激烈手段铲除如宗室、冗官等特权阶层,反对荫官等等。而在军事与外交上,绍圣新党几乎全部持扩张与强硬政策,甚至他们经济政策之目的,就是训练精兵,对外扩张。但他们的目的论色彩太强烈了,以至于在这方面并没有清晰的政策,有时候反而自相矛盾——他们既支持现有之兵役制,同时又仍然鼓吹恢复全民皆兵的古制…… 从本质上来说,绍圣新党与熙宁新党的主张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他们明智地摒弃了一些已经证明不成功的东西而已。而这让绍圣新党更加具有吸引力——人们是善忘的,既然熙宁王安石与吕惠卿的变法并没有造成真正严重的后果,那么所有的过错,很容易就被遗忘,甚至被巧言辩护。 如果说凡是持这种政策主张的人,都算是新党,那么石越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将章惇、曾布、张商英们排除在外。也许,连唐康也得算进去。 石越心里也很清楚新党在这七年间能够形成真正稳固的政治势力——而不是如熙宁年间一样充斥着政治投机者——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对王安石的让步。一方面,王安石在杭州的五年多时间,重建了他的声誉;而另一方面,司马光的全面战略收缩,在国力已经增强的情况下,也并不是那么得人心,朝野之内,对此不满的人,比比皆是。特别是与契丹的条约,连石越也让许多人大感失望。 旧党如今还能够继续掌控这个国家,主要依靠的,不过是高太后与司马光的个人威信而已。 绍圣以来,虽然新党实际上分裂成王安石派、吕惠卿派、极端派这三派,但王安石派在这七年来一家独大,使得新党相对稳定。而执政的旧党,内部却是矛盾重重,而且其冲突更是公开化。这些君子间,既有范纯仁为首的温和派与刘挚为首的台谏派之争,还夹杂着一些极端的守旧派在其中兴风作浪,同时,还有以地域和师门为划分的洛党与朔党之间的人事矛盾、意气之争掺杂其中……总之,其内部关系之复杂,连石越有时也搞不清楚。这七年来,这些君子们因为小事反目成仇,互相指斥对方为小人,恨不能将对方赶到凌牙门去——这样的闹剧,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发生了。 如若司马光也死了,石越几乎敢肯定,不待新党来收拾他们,旧党自己先就会斗个头破血流。 不过,毕竟大宋是一个君主制国家,君主虽然并不能为所欲为,但只要有高太后在,旧党就可以保住他们的地位,这一点是没有人能挑战的。 所以,幸好现在暂时还不要操心旧党的事。 新党的即将失控,已经够了。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辽国的即将南侵,石越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要求对辽国强硬,甚至要求北伐,几乎可以肯定是没有王安石压制以后,新党将首先发难的目标。这是他们不满已久的事情。 如果辽军南下——虽然这仍然会成为一个被攻击的口实,新党一定会痛骂这是司马光与他长期的对辽绥靖、软弱的结果——但反正都到了那种情况,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聊足安慰的是,至少这些新党官员到时候应该都会是主战派。 可是,石越却丝毫没有办法感到庆幸。 他脑子里不断浮现的,是王安石写给他的一封遗信。 可能王安石事先有所预感,也可能只是这个年纪的人未雨绸缪,总之,王安石预先留了四封书札,一封是遗表,一封是给司马光的,一封是给石越的,还有一封给家人安排后事的。 写给石越的这封信中,王安石只说了一件事情。 “……惟愿公等努力,使朝廷三十年不削藩……” 使朝廷三十年不削藩! 这就是王安石在死前,对他的拜托。 石越只要一想到这句话,脑子里就会冒出熙宁三年的九月,在迩英殿第一次见到王安石的情形,他甚至还记得王安石紫袍上的那块不显眼的油渍…… 他也还能清楚地记得七年前,当他请王安石去杭州时,王安石对他说的话——“火坑我是不怕的!” 他脑海里,这两幅画面,不断地交替浮现。 使朝廷三十年不削藩! 休说这也是石越自己的理想,便算只是王安石自己的,石越也断不能辜负。 此时此刻,石越才深深地觉得,失去王安石,对于他,对于大宋,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尽管不太喜欢王安石,但高太后还是以最高的礼节,下旨罢朝三日,以示哀悼。除了派出韩忠彦亲临吊丧外,还赐给王旁十万贯交钞,作为治丧之用,又特别吩咐不遣内侍监护葬事。此外,议谥、追赠、陪祀高宗,还有王安石子侄的荫封……无一不是极尽荣宠。甚至太常寺与礼部已经开始在议论,要将王安石配享孔庙——此事或者还将会争论,但是最起码会入祀先贤祠。 而遵照王安石的遗嘱,他的灵柩,将运往金陵,与他的长子王雱葬在一处。船只车马,皆已经准备就绪,王安石的灵柩,将只在宝相寺停放七天,然后,就会永远地离开这座城市。 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石越并不是很想去面对王安石的灵柩,但是他知道,他是必须去那里的。就像是演戏一样,他去那里,不是给王安石看,也不是为了安慰他的家人,而是给更多的人看。 他磨磨蹭蹭地拖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吩咐亲随准备马匹。自从让侍剑做了石府的管家后,石越身边的亲随、护卫就不断地更换,很少有能追随他三年以上的人,因此也没有他特别信任的人。亲随现在都是侍剑帮他挑的,大多是依附石府或者桑家的客户佃农的子弟,护卫则是高太后派来的班直侍卫。 绍圣以后,高太后在宰相制度上做了两件事,一是将左右仆射改为左右丞相,在名号上加以尊重,但实际上绍圣朝的左右丞相,与西汉的丞相,不可同日而语,根本没有开府辟官的权力。 另一件事,就是下旨从殿前侍卫班中,派出班直侍卫,给两府宰执充当护卫随从,这些班直侍卫两年一轮换,完全是官派的差遣。 虽然这给人联想,但石越倒并不介意。也许高太后别有用意,但这的确也是一种恩宠。因为宰执们的护卫,原本就应该是禁兵厢军,升到班直侍卫,没有什么不妥,以宋朝宰执的威严,差使班直侍卫与差使禁军厢军,其实没有任何区别——兵部尚书章惇的侍卫不过顶撞了他一句,当场便被章惇援引军中“阶级之法”给斩了,连卫尉寺都不送,事后高太后反而下旨褒扬章惇,被他杀了的侍卫的家属不仅没有抚恤,还成了罪人家属。此事之后,好长一段时间,石越的十几名护卫见着他就战战兢兢,说话声音也不敢太大。 惟一不便的是轮换制度,虽然石越大可对这些侍卫不闻不问,但隔两年就要与新面孔打交道,仍然是一件麻烦事。不过这个制度高太后看起来也没有认真执行的意思,韩维、司马光在议事时提了一句,他们两人的侍卫就一直没有换过。所以,石越甚至都觉得自己的那一点点怀疑也是想得太多了,只有潘照临对此嗤之以鼻。但不论如何,石越并不想试着去请求自己的护卫也不要轮换。 这样,他就必须忍受些许的别扭。 他的侍卫对他尊重有加,绝不会违逆他的命令,但是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亲近信任的感觉。而那些亲随做事也不够机灵,没有谁能如侍剑一样,事先就想到他要做的事,安排得妥妥帖帖。汴京一带的人,虽然聪明机灵,但却不太老实,让人无法放心,从桑家蜀中老家找来的人,却往往连言语都不太通。 也许是自己太挑剔了。石越偶尔也会这样反省,但那种别扭始终存在,无法消散。 石府的下人,实际上却比石越想的要能干得多。马匹很快就准备好了,每个人都换上了更加合适的衣服,一切都妥妥当当,没任何毛病可挑。 这让石越再也没有拖延的理由。 宝相寺位于瓮市子的西边,始建于后唐长兴元年,因为寺内的慈尊阁内有一尊弥勒佛大像,因此开封府的老百姓便称它“大佛寺”。在这寺内,还有五百罗汉像,以及始建于仁宗时,至熙宁年间才竣工的高达二百二十尺的感慈塔两处闻名遐迩的名胜。 石越知道宝相寺,也是因为这感慈塔,当年司马光曾经写过札子,请求罢修此塔。而主持修筑感慈塔的人,石越也不陌生,那是熙宁年间将作监最著名的木匠之一杨琰,此人是大宋朝许多水利工程的实际主持者,石越还曾经咨询过他的意见。当年曾经有人献策,请求重新考虑太宗年间的一项运河修筑工程,那项工程的目的旨在沟通惠民河与白河,从而通过襄阳水路,使得从汴京的惠民河坐船,可以不走陆路,直接南下,抵达长江!这条运河的长度不过区区百余里,若能建成,即使耗费再大的人力物力,也是值得的,但是其中却有无法攻克的技术困难,最终以失败告终。但因为火药的成熟,这些年来不断被应用于修路与开山等公共工程中,有人便想到过去无法挖开的大山,是否可以用火药来炸开,于是又重提此项工程。这件事最终因为杨琰的坚决反对而作罢。但也因为有了这些渊源,石越虽然以前从未来过这宝相寺,却也知道了这座感慈塔。 而这宝相寺在开封府,大约也就是比分别为左右街僧寺首领的大相国寺与开宝寺,以及建国初重建的太平兴国寺要稍逊一些。其形势制度、剞劂丹青,亦可称得上是壮丽梵宫。 石越远远地便听到洪亮整齐的梵音从宝相寺方向传来,他知道这是高太后调集了上千僧人到宝相寺做道场,此事司马光虽然不以为然,但是王安石本人也信佛,而高太后实际上也是信佛的,因此也无法多说什么。石越原本对此无可无不可,但此时听到这声彻数里的梵音在耳边缭绕,开始尚不觉得什么,然而听得一阵后,虽然他全然听不懂那梵音唱得是什么,但是渐渐竟也能感觉到那声音里的悲悯与抚慰,心情竟奇妙地变得平静。 他在心里认同了高太后的这种安排。在这样的环境中,与王安石道别,的确能让人多出一些从容。这对许多人都是必要的。 但这种平静却并没有维持多久,到了宝相寺附近,石越惊讶地发现,整个寺庙周围,隔着两条街起,便已经戒了严,街面上到处都是禁军与开封府的逻卒。 这可不是安排的一部分。 石越在街外面勒住马,皱了皱眉头:“去问问,怎么回事?” “是。”一个亲随应了一声,翻身下马,小跑着过去,拉住一个逻卒打扮的人,嘀嘀咕咕地打听着。没多久,这个亲随便又跑了回来,到石越马前,低声禀道:“禀相公,圣驾在此。” “你说什么?”石越惊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相公,那个逻卒说,是皇上来了……” “太皇太后与皇上来了?”石越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这几年,凡是要面见外臣之时,高太后与小皇帝总是寸步不离的,连经筵高太后也会在旁边旁听。他仍然是不太敢相信——他才不相信高太后会亲自来吊唁。 “那逻卒没有提太皇太后,他说是皇上来了,护驾的是武城侯与阳信侯。” 石越张了张嘴,但是终于没有“啊”出来。 <hr /> 注释: 第三节 来宝相寺的,的确只有小皇帝赵煦。 高太后会礼遇王安石,但是对她来说,那只是她身为君主对一个老臣重臣所应尽的义务。 但对赵煦来说,王安石代表的,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大宋的中兴,是从他父亲重用王安石变法开始的。虽然这个人犯了很多的错误,但是没有他们君臣勇敢地开始变法,就不会有以后的一切。 赵煦很喜欢听人讲熙宁变法的故事,虽然那还不是历史。但了解前朝的政事典故,这对他将来做一个明君是很有益的,因此高太后与两府的宰执们都鼓励他这个兴趣。但没有几个人知道,赵煦并不信任经筵上的大臣们所描述的一切,他宁可偷偷看桑充国给他写的熙宁故事。 在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皇帝心中,他的父皇就是一个榜样。他根本不相信那些学士们所讲的尧舜禹汤的圣迹,也不想向那些虚无缥缈的先王学习,他只想做个他父皇一样的皇帝。 并且,完成他父皇所未完成的事业! 如果他不能做到他父皇那样出色,那么,他的皇位就会被人夺走。 从十三岁起,他就很喜欢读史书,并且特别关心那些废立篡位的历史事迹,他发现,软弱仁慈的君主与暴虐残酷的君主一样不安全,而臣子们大多不可信任,连霍光也会冠冕堂皇地废掉昌邑王。至于太后,废立篡逆,如果不是她们自己亲自动手,也免不了要借用她们的名义进行。他还发现,如果一个君主有足够的功绩,臣子们就会慑服于他的威信,如唐太宗弑兄杀弟,也能是千古明君;若不幸失败,就会落到隋炀帝的下场,还被后世耻笑…… 但赵煦不会告诉任何人他这些心得。因为他没有时间与精力慢慢地从《史记》、《汉书》一部部读起,他就只能读来了解历史,事件太乱理不清楚,他就让臣子们把改成纪事本末体,写一篇进呈一篇。 宫中朝中,上到太皇太后,下到文武百官,对于他如此聪明好学,都非常的高兴。 而对赵煦来说,读得越多,他就越明白事理。 他知道他还没有亲政,因此,即便是他很想做的事,如果太皇太后不高兴,或者两府的宰相们反对,他就马上忍气吞声,绝不反抗。他知道,当他这样的好名声被臣子们广为传颂之时,就算是太皇太后或者别的什么人再想对他不利,他也不必害怕。好名声就是他最好的护身符。 反正他想做的事情,迟早都能做。他绝不会给他们任何借口。 而且,偶尔,他也会做一些明知道太皇太后会不喜欢的出格之事。他知道这样是安全的。 比如今日,他没有禀报,便带着杨士芳与田烈武出宫,来吊唁王安石。 赵煦觉得,这是他一定要做的事。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皇帝,长得又高又瘦,白白净净的脸,看起来文弱温柔,从他的相貌来看,长大了的赵煦,并不太像他的父皇,反而更像是仁宗皇帝——虽然他并不是仁宗皇帝的亲曾孙。 每个人都相信他会是一个仁厚的君主,这一点尤其令司马光与旧党欣慰。 赵煦并不知道他的外貌给别人的感觉,如果知道的话,他多半会感到恼怒——他一点儿也不喜欢仁宗,比起他父皇一举收复河西,将党项人打得落荒而逃,仁宗却连个范仲淹也用不好,竟被李元昊逼得纳币求和。做皇帝做成那样,还不如一头撞死的好。他无法理解太皇太后与一些君子整天唠叨仁宗皇帝如何如何圣明,竟然还想让他学习仁宗皇帝的风范!赵煦不知道要学他什么,难道要学他以后继续向李秉常纳币吗? 此时,赵煦站在王安石的灵柩前,心里想的,便是与那个仁宗皇帝的所作所为背道而驰的事。 对于司马光的“和辽”,赵煦心里愤怒到了极点。但是,在宫殿之上,他只不过是一个傀儡,没有他说话的余地。真正做主的,是帘后的太皇太后。他的权力,甚至还不如那个低眉顺目,对谁都小心谨慎,轻易不肯说半句话的清河姑姑。 如今主政之大臣,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他们名为“绍圣”,实际上已经将先帝的遗命抛到了脑后,谁想过要收复燕云?只会在辽人面前唯唯诺诺,一让再让! 都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可是如今,非但大宋国内有二主,这天下,居然也有两个平起平坐的皇帝,而这些饱学的大臣,号称是圣人门徒,却对此视若无睹,甚至还欣然接受。 赵煦对司马光的不满一日一日积聚着,只是不敢向任何人吐露。他也不喜欢石越,即便他此时还没有亲政,他也已经明白,他亲政之后,年老力衰的司马光不是问题,他可能与王安石一样,甚至等不到他亲政的那天。但年富力强的石越,却将会成为他使用权力的最大的障碍——这和政治主张无关,他不喜欢任何权相,或者有可能成为权相的人。何况,赵煦觉得石越已经不像是熙宁年间的那个石越,他越来越像是另一个司马光。便如仁宗时期的韩琦、富弼,到了英宗之时、先帝之时,就变得畏畏缩缩,不思进取。 也因为如此,如王安石这般,从年轻到死,一直都充满锐气的人,才是如此的难得。 他望着王安石的灵柩,心里在想:不知道朕的王安石在哪里! 宝相寺的正殿内外,密密麻麻地跪满了人,数不清的僧人,跪在殿中继续喃喃诵经,王安石的子侄披麻戴孝,泣不成声,还有一群前来吊唁的官员,也跪在殿外,头都不敢抬。 赵煦默立一会儿,让杨士芳代他上了香,便信步走到王家的家属跟前,目光扫过众人,停留在一个女子身上。 庞天寿连忙趋前一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赵煦点点头,走到那女人跟前,温声说道:“你是桑先生的夫人?” 他一开口说话,殿内的梵音便如得到什么命令一般,突然便停了下来。 “臣妾王氏,叩见官家。”王昉没有如一般女子一样,行万福礼,反而似男人一般向着皇帝叩首跪拜。 赵煦有点好奇地看着她的这个举动,这个桑夫人的确与众不同,原本嫁出去的女儿,也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道:“夫人节哀顺变。” “谢官家……”王昉才说得三个字,就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国失良人,是国家之大不幸。但生死荣枯,亦是天理,故侍中达天知命,若夫人与诸兄弟、桑先生能绍绪先生遗志,不堕先人之志,则故侍中虽死犹生。”赵煦字酌句斟地说完这段话,又转过头对杨士芳、田烈武说道:“咱们该走了吧。” 庞天寿听到这话,连忙快步走到正殿门口,正要吆喝起驾,却见赵煦微微摇了摇头,他梗了下脖子,把这一声吆喝咽了回去,一面小心翼翼地退回几步,不动声色地落到了皇帝的身后,伸开手中的柱拂子,虚拦了拦拜倒送驾殿中诸人,一面小声对王旁兄妹说道:“王大人、桑夫人,请节哀顺变。官家的意思,是不必太惊扰了。” 他稍停了一会儿,等着王家兄妹谢了恩,才最后转身出了正殿,赶紧跟上已出了宝相寺的小皇帝。 但才出了宝相寺的寺门,庞天寿便呆住了。 在寺门之外,赫然立着右丞相石越、参知政事吏部尚书范纯仁、参知政事兵部尚书章惇的仪仗,而石越、范纯仁、章惇正领着上百个随从护卫,齐齐地跪在外面的青石砖铺成的街道上,回避圣驾! 他心里暗暗叫了声苦,已知回去一顿板子是免不了了。他偷偷瞥眼去看小皇帝的神色,却见皇帝脸上也闪过一丝惊慌,但马上镇定地上了车驾,庞天寿再不敢耽搁,连忙跑到车舆旁边,尖着嗓子叫了一声:“起驾回宫!” 便听一阵车马忙乱,瞬间,宝相寺周围的侍卫、禁军,如潮水退去一般,走得空空如也,只留下各怀心思的三位宰执在那里发呆。 石越、范纯仁与章惇三人,原本只是偶遇。 但这一番偶遇,却让三人在吊祭完王安石后,都互相有默契地都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宝相寺主持的引导下,登上感慈塔。 三人一路之上,只听宝相寺的主持几乎是受宠若惊地介绍着这感慈塔的来历,除了偶尔嗯上一声以外,谁也不说话。直到了塔顶,章惇才挥了挥手,请主持回避。一直目送着那主持下了塔,章惇才终于率先开口说道:“丞相、范公,皇上这是对北边之事不满啊……” 他直言不讳地一开口,石越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去看范纯仁,却见范纯仁铁青着脸,道:“子厚,休得信口乱说。” 章惇却不买他这个账,冷笑几声,顶了回去,“范公,我是不是信口雌黄,你我心照不宣。范公莫要忘了,与辽人的协议,是我签的。” “说这些做甚。”石越知道章惇性格,怕他让范纯仁下不了台,连忙打圆场道,“我辈只要操心国家命运,管不了皇上高兴不高兴。” “子明相公说得极是。”这句话却是很入范纯仁耳,他脸色稍稍缓和一些。其实这里三人都是极聪明的人,小皇帝出现在宝相寺,究竟有什么含义,而究竟能有什么事可以让小皇帝抛开太皇太后来到这里,很容易就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但范纯仁心里虽然不是滋味,却绝对不愿意因为这点点事情,就认定皇帝心中是有什么不满。在他看来,皇帝仍然还小,仍然可以善加引导。 但章惇却大不以为然,只是不能不给石越几分面子,轻轻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我章惇也不是奉承上意的小人。不论如何,北事总须得有个章程。” 范纯仁默然不语,石越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着说道:“此事仍须君实相公拿主意。” 却见范纯仁摇了摇头,道:“君实相公以为唐康时的话不足为信。” “为何?”石越一愣。 “君实相公以为,辽国亦是大国,并非无信义可讲的小邦。辽主若果真有南下之意,他兵马一动,也瞒不了我们。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答应更立新约,让自己落个背信弃义的名声,取笑于天下?”范纯仁平静地说着,他心里既觉得司马光说得有道理,但是直觉上,他又觉得唐康的话是可信的。 章惇听到这话,也不作声,只是嘿嘿直冷笑。 范纯仁看了他一眼,不由有几分着恼,但他是讲宰相风度的人,不便轻易动怒,只淡淡问道:“子厚这又是笑什么?” “我不笑什么。”章惇讥道,“但若是某,若要对辽国用兵,那不管辽国会不会知道,能多瞒一天也是好的。信义不信义的,打输了才会被笑,若是赢了,便是妙计。” 他见范纯仁一时不说话,又转向石越,问道:“丞相又是何主意?” 石越望望章惇,又望望范纯仁,苦笑道:“只怕这回唐康时是对的。” “那……”章惇方松了口气,但石越马上打断了他,又说道:“但若说服不了君实相公,便说服不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不下旨,枢密院便不会发兵符,子厚以为谁能调动得了一兵一卒吗?” 他泼了章惇一头冷水,又转而对范纯仁问道:“范公,你自己如何看?” 范纯仁坦然回道:“我以为君实相公与子厚各有道理,各在五五之间。” “五五之间!”章惇气得直冷笑,半晌,才恶毒地丢下一句话来:“丞相、范公,莫谓我言之不预,若我等这般坐等着契丹南下,日后休要后悔今日自掘坟墓!”他说完,尚觉心里犹有余怒,又冷语道:“二位且记住了,今日皇上是为何来的宝相寺!” 说完,抱抱拳,也不告辞,竟转身下塔而去。 范纯仁默默地望着章惇那怒气冲冲的背影。他又要下注了!他在心里鄙夷地说道。他对章惇不无欣赏,在大宋朝的宰执中,他算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但是,章惇因为王安石的赏识而发迹,又审时度势,极其有先见之明地转而支持石越,终于在绍圣以后,得以进入政事堂。可他不会就此满足! 虽然不愿意多想,但是王安石的突然去世,却让一切变得现实起来。将来要死去的,不仅仅是王安石。太皇太后、司马光,都已经是风烛残年,随时都可能和王安石一样,一觉醒来,就阴阳殊途。 这对于范纯仁来说,是一种不幸。但对于章惇来说,却是一个机会。 如今挡在章惇面前的,表面上只有司马光、石越、韩维、范纯仁四人,以目前的形势,他是无法动摇这四人的。而实际上,他想更进一步,难度却还不止于此,他的地位也不如韩忠彦牢靠,甚至未必及得上吕大防、苏辙们——如若司马光、韩维去世,石越必然是左相,韩忠彦也许会接任枢密使,范纯仁有更多的机会做到右相,然而,在吏部尚书的选择上,章惇甚至会排在吕大防与苏辙之后。 但是,若是太皇太后也死了,那么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范纯仁看了一眼石越,章惇也许已经开始怀疑石越。石越还能不能带给他进一步的权力?还有,章惇甚至还不是一个只要有权力就可以满足的人,他还会衡量石越是不是真的能给他实现他政治抱负的机会! 皇帝今日出现在宝相寺,在章惇心里的震动,一定比他和石越更大。他一定看到了重新下注的机会,但刚刚说的话也透露了他内心的懊恼——几年前,是他与辽人谈判达成的协议! 范纯仁又有点不快地想起几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陈元凤从河北路寄来了一封奏折,在奏折中,陈元凤表达了他对国家内外之事的一些看法,并提出改革之法。他对益州之事耿耿于怀,再次力陈当年的“熙宁归化”不可因为失败而全面否定,宣称当年的失败只是因为时机与策略的失误,并再陈进取之策。他还公然指责司马光与石越耗费国力构建大名府防线,是“不思进取”毫无用处,建议加强对河朔禁军的训练,积极谋划归复幽蓟之策,以图“万世之利”。此外,他还措辞强烈地批评现今的食盐政策让国家流失了大量的收入,而利益全被商人垄断,要求恢复专卖,以筹措更多的军费…… 但那份奏折中最重要的内容,还是陈元凤提出的变科举之法以革吏治。 陈元凤在奏折中献策,变革现今的科举之法,部分恢复唐代的办法。即在考中进士之后,进士们还要再次参加吏部举行的考试,才能真正做官。而吏部的考试,则要考法律条文、钱粮支用之法、公文格式等等,使这些进士们不至于到了地方州县后,一无所知,空有报国为民之心,却经常被胥吏所欺。另一方面,他还建言在各路举行“路试”,这种“路试”,只考法律条文、钱粮、公文格式等庶政之法,通过这类考试的读书人,即委派回本州本县,担任胥吏。陈元凤认为,只要继续执行熙宁之法,进一步提高胥吏的俸禄,那么就可以吸引大批的读书人加入,从而既解决了许多考不上进士的读书人的出路,也能提高胥吏之素质,是国家大治之良策。 并且,按大宋现行之规定,胥吏虽然积功累劳,也有机会升迁到主簿,甚至是县令,但实际上却是万中无一能有此幸运。因一无升迁之望,二无优厚俸禄,胥吏欺上瞒下,贪污虐民,也是情理之中。但陈元凤认为,若推行他所献之策,则读书人做胥吏,不仅本身更有节操,而且因为还有继续参加科举考进士的机会,也就是实际上打通了官、吏这两个阶层间流通之关节。会有不少读书人将此当成暂时谋身之法,而当他们真的考上进士后,也是为国家造就了一批深知下层情弊的能吏。 但陈元凤的这份奏折,被司马光断然拒绝。 司马光坚持官与吏是清浊两流,朝中也有不少大臣指责这是将士大夫与胥吏们混为一谈,“大乱国体”,他们并且宣称这个献策,未见其利,先见其害——改革是不是能取得成效不好说,但是若用此策,则各路增加考试、增加胥吏的俸禄,单是就这两样,国库就又要支出一大笔钱财,因而不肯接受这个建议。 但是范纯仁心里知道,这个建议之所以被拒绝,除了这些原因,还因为陈元凤所献之策,乃是“王安石遗法”。 这实际上是当年王安石致力于改革胥吏把持县政的继续。 若论此政策本身,范纯仁是赞同的;石越虽然态度微妙,但是范纯仁知道他也是支持一试的。 但是,二人也深知此事在朝中反对的声浪会有多大。已经中了进士,摇身一变成为“士大夫”的人,绝大部分都是不愿意和声名狼藉的胥吏们沾惹上任何牵连的。只要一想到将来会出现一大批胥吏出身的士大夫,他们便已经恨不能把陈元凤活吃了。 而这些“士大夫”们,至少太皇太后坚信,他们才是大宋朝长治久安的根基,因此这份奏折最终被束之高阁,太皇太后反而下旨将陈元凤训斥了一通,要他安分守己。 然而,范纯仁知道小皇帝却对陈元凤的这份奏折公开表示过欣赏之意。那就是在他主持经筵之时,那天讲的是汉朝吏治,小皇帝似乎知道陈元凤与他往来甚密,因此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询问他的看法。 当时太皇太后、所有的宰执、翰林学士都在场,范纯仁被小皇帝问得汗流浃背,好不容易才应付过去。 但他当时,分明看到了小皇帝眼中的不满意。他也看到了王安石眼神中的欣喜,许将的得意,还有章惇的异样…… 也许真是冰冻三尺! 范纯仁转过头来,看到石越正在望着他。他不打算告诉石越他在想什么。尽管这些年来,两人在政事堂内合作无间,互相欣赏、敬重、体谅,也互相影响着。但也正因为如此,范纯仁在石越那里学会了妥协与保留。 君子爱人以德。如果石越身边真又形成一种朋党,对石越来说,可未见得是好事。身处朋党之中,哪怕你是被他们奉为首领,但有时候,你是会被这朋党裹挟着,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的。而且,朋党的势力越大,就越是祸害。 范纯仁自己就努力地与所谓的“旧党”们保持着距离,只是秉承自己的理念来做事。他觉得,如果章惇真的与石越分道扬镳,对石越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他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让思绪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子明相公,若是君实相公判断失误,辽人真的南下,你以为我们付得起这个代价吗?”不管怎么说,范纯仁还是有些担心的。 石越知道他的心意,沉吟了一会儿,道:“也许我们得做好辽人已经攻到大名府的准备。” “啊?”范纯仁吃了一惊。 石越知道范纯仁于此不太熟悉,又解释道:“范公,河北防线,要防的地方太多,而有险可守的地方太少,因此就必须屯集更多的兵力方能形成有效防御。而最糟的是,大部分所谓‘关隘’,竟然是辽军可以设法绕过的。除非我们处处布置重兵,否则总有兵力薄弱之处,但我们也不可能有那么多兵力。因此,除非辽军蠢得见城就攻,逢寨必战,否则,就算辽军一动我们就得到消息,并且马上下令征调西军,西军还要安排防务,还要进行必要的行军前的准备,等他们赶来支援,最快也要两个月,若有意外,花上三个月也有可能。那时辽军多半是攻到大名府了。” “那河朔禁军?” “河朔禁军重兵集结于大名府防线,不管是对是错,这是既定策略。临战变阵,兵家大忌。因此绝对不能轻举妄动。”石越其实只是不信任河朔禁军的野战能力,害怕久疏战阵的河朔禁军碰上辽军崩溃,从而导致无法收拾的后果,但他却不便将这些话说出来,“我们到时候能依靠的,只有前线州县驻军将领的才具,还有驻扎在汴京附近的禁军。但是……” 石越的“但是”后面是什么,范纯仁心里也是知道的。要调动拱卫汴京安全的禁军,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用询问的语气问道:“若是现在开始准备……” “那我们就可以马上安排西北防御,令将要抽调的西军、番军预作准备,吩咐沿途诸路做好供应军粮之准备,一旦有事,西军就能迅速驰援。”石越迅速地说完,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甚至,辽人知道我们有备,也许就会打消南犯的主意。” 那可未必是好事。范纯仁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若是劳师动众,而辽人却不来了,到时候谁来承担这政治后果?毕竟,谁也不能证明辽人原本是准备南下的。 他看了一眼石越,突然想到,石越不肯在这件事上过于坚持,而是希望能够说服司马光,是不是也是因为知道这个后果呢? 反对司马光,最后还注定会被证明司马光才是对的。就算是石越,也不会愿意做这种大损威信的事吧? “此事朝会还会再议。”范纯仁决定再去找一次司马光,但他也不必向石越承诺什么,“但我以为朴彦成的意见送回来之前,不会有结论。在此之前,只能是责成职方馆多刺探点有用的情报。” 第四节 宝相寺感慈塔上的短暂交谈,没能带给石越什么积极的信号。反倒是小皇帝亲临吊祭王安石的事情,迅速地在汴京传开了。这虽然并不出乎石越的预料,而且他也料定这会大大鼓舞新党及其支持者的士气,但他原本是认为新党带来的切实烦恼,至少要等到高太后去世,小皇帝亲政那一天才会来临。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虽然高太后刻意低调地处理小皇帝亲临吊丧之事,论战却率先在汴京的一家叫《天下纸》的小报纸上开始,并且迅速蔓延到《汴京新闻》、《西京评论》等大报。 自熙宁以来,虽然汴京一直是《汴京新闻》独大,但也不断有其他的报纸出现、倒闭,少有能坚持下来的。但情况渐渐发生改变,慢慢的,从各州县陆陆续续出现的小报纸中,汴京的办报人吸取了经验,他们发现,经营一家报纸,如果不去幻想做成《汴京新闻》那样的规模的话,就会变得非常容易,而且非常有利可图。 成本是很简单的。一份小报,以每期三至四万字计算,每份报纸在纸张上的成本,还不到两文钱,而印刷费用也极其低廉,选择雕版印刷,每期不过一贯,若交给活字印书坊,每期只要八百文。每份这样的报纸定价六文,由送报者送到订户手中,每份要给送报者一文钱,交给卖报者也是一样。只要能够保证一千份的订户,每期就有五贯的收入,除去三贯的成本,每期的利润有两贯。以五日刊一期计算,每月能刊发六期,则每个月的利润在十二贯。通常这样的报纸最多只会雇用一个人,每月俸钱不超过三贯。 绍圣年间,就算是在汴京,每个月九贯的收入,即使需要养活五口之家,也可以达到中等人家的水平了。 更何况,实际收入比这多得多。 于是,绍圣以来,在汴京站稳脚跟并且活得有滋有味的小报纸越来越多。 这家《天下纸》就是其中之一。它始创于绍圣二年,五日一刊,发行量极小,从未超过两千份,但是读者稳固,以订阅读者为主,竟也从未跌到一千份以下。因此,在汴京,尽管许多人可能从未听说过这家小报,但它却也生存了五六年。 这家报纸只有两名固定成员,主笔叫卢之翰,是福建人,他的副手叫安原,是河北真定人。两人因为累试不中,遂办了这份报纸,在汴京谋个生业。但《天下纸》原本并不关心政治,它每期报纸只有永恒不变的三个内容:其一,对于汴京外城南城地区某个家庭的采访,内容不外乎教子有方、贞节烈女之类;其二,汴京外城南城地区之讣告以及任何家庭之喜庆之事——这是需要收费的,这一类的服务,无论你花多少钱,《汴京新闻》之类的大报也是不屑一顾的,但是汴京市民的确有一种虚荣,他们愿意花上百十文钱,在某家报纸上登上“某某坊某府某子喜中进士”诸如此类的东西,而似乎也没有报纸读者会介意这些,相反,许多人很喜欢看这些东西;其三,关于天下各地的奇趣之事,尤其是南海诸侯的——《天下纸》的读者们特别关心这些赵氏子孙在海外的命运。 此外,《天下纸》还有个小栏目,就是读者投书,内容是读者对前一期报纸内容之评论。这样的内容能够增加订户的参与感,并且可以有效地减少卢之翰与安原的工作量——虽然经常必须由他们自己揣测读者的心思,编造读者投书。这是一个必要的伎俩,根据卢之翰与安原的经验,有时候刻意挑动起对一些问题的争论,对于报纸的销量有显著的好处。 绍圣七年正月三十日,《天下纸》照例刊登了两篇“读者投书”,这两篇“读者投书”没有评论上一期报纸之内容,而是对于刚刚去世的王安石一生的功绩进行了评价,一篇批评,一篇维护。但是批评的那篇文章用词非常刻薄,不仅对王安石的政绩极尽讥讽之能事,而且还恶毒地批评了太常寺谥王安石为“文”之事,讥笑王安石“文则文矣,然生平好谏诤,当加一‘献’字”,才能称得上“议者之尽也”。 连卢之翰、安原也没有想到,这一篇骂王安石的“投书”,得到了他们意想不到的效果。当期的一千五百份全部售罄,一天之内,他们前所未有地收到了近五十封真正的读者投书,而且大多是帮着痛骂王安石的。 二人欣喜若狂,于是决定连夜赶出一期增刊,除了尽量公正地介绍王安石的一生外——这当然只是为了避免麻烦——便是精挑细选了十封读者投书刊登。二月二日,他们如愿以偿地卖出了印发的全部一千份增刊。 同时,他们还明智地宣布,《天下纸》对任何话题的讨论都保持“适可而止”的态度,因此,他们从下一期开始,就不再接受这个话题的投书。 就这样,他们成功地多赚了两贯钱的利润,然后全身而退。 但这件事却让王安石的支持者怒火中烧,无法就此罢休——毕竟《天下纸》也是一份报纸。而想骂王安石的人看见王安石死后备极哀荣,心中的不平也不是这么容易就消除的。 很快就有另外的小报抱着各种动机参与进来,接过《天下纸》未完的争论。 到了二月五日,就终于演变成了《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领头的两个阵营的大骂战。 朝堂上的旧党与新党还未决裂,但在野,两派的支持者已经迫不及待地撕破了脸皮。 而这次的裂缝,连石越也不知道要如何弥合。因为新党已经没有了首领,他们一盘散沙,却因为相信皇帝站在自己这一边,而信心百倍,无所畏惧。 更加头疼的是,他们论战的范围越来越大。 石越本能地觉察到,唐康带回来的辽主同意另立新约的许诺的真相,终究会被泄露出去。 到时候,现在还只是隐隐约约的指责,就难免会变成喷泄而出的怒火! 而另一方面,朝中旧党对这场论战的漠视态度,也让石越担心。旧党中主张禁绝报纸的声音从未停止,如果司马光受到影响,打算干点激烈出格的事情,那就将是石越不得不和司马光摊牌的时刻。 石越祈祷着不要出现那样的情形。 因为如果是那样,就将前功尽弃。 石越心里很清楚,用所谓的“石党”来取代新党或者旧党,并不是成功。真正的成功,是要让新党与旧党学会接受妥协与共存。他曾经以为自己成功了,而且看起来也似乎是成功了。但现在他才知道,这件事情比任何一件事都难,当他们互相妥协与共存时,那种状态看起来总是那么的脆弱。相比而言,“汉贼不两立”的处世之道可就容易多了。 难道,他所希望的成功,真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说起来真是奇怪,这个文明按理说是最应该懂得这些的——他们的文化图腾难道不是那个阴阳太极图吗?宋儒难道不应该极重视《中庸》吗?但为什么在政治上,反而充满了非白即黑、非友即敌、非君子即小人这样的激烈的线性思维,要改变起来竟然是如此难之又难! 这种文化与实践之间的巨大差异,让石越如此的迷惘。 他曾经因为王安石的终于愿意妥协而振奋不已,但王安石一死,他又悲观起来,仿佛自己一无所成。 他只能尽力安慰自己,旧党未必会让他失望,他至少还可以信任范纯仁。他的眼睛应该看到全局,不能被一部分顽固的旧党所影响。 石越要烦恼的还远不止这场报纸上的大骂战。 二月五日的早晨,两府收到了两份从辽国送回来的报告。 一份是宋朝君臣期盼已久的朴彦成的奏折,这份奏折说辽主已经同意前约立即废止,但新约仍有细节没有敲定,辽主已令韩拖古烈亲自与他谈判,一旦谈妥,则可择期签署,在雄州边界交换誓书。这看起来是个好消息——但除此以外,朴彦成又提到,辽国现在实际主政的,是耶律信与萧岚。北枢密使萧禧长期告病,辽国有流言说他很快要出任上京留守。朴彦成对此忧心忡忡,因为耶律信深得辽主宠信,而他对大宋态度强硬,以后宋辽关系将难免出现摩擦。 另一份报告是职方馆河北房送回的例行报告。河北房通过阻卜的亲善部落,探明去年十二月,契丹从阻卜各部征调了大量的马匹,现已不知这些马匹被送往何处。此外还探明,一月下旬,辽国东京道有五千左右的渤海军不知被调往何处。 这两份报告让石越心头更加沉重。 连石越自己都必须承认,契丹的军事调动,很可能只是寻常的行动,这样的报告以前他也看过。而朴彦成的奏折,基本上也是报告好消息。 因此,这两份报告不仅说服不了司马光,而且会让他更加乐观。石越知道他的习惯,司马光是一定更信任朴彦成的判断的,职方馆的报告,他向来只作为一种参考。 石越手里还有另一份“报告”,一份稍显过时的《海事商报》,上面刊登了一条消息——日本国硫磺价格持续上涨,价格超过了南海各国的硫磺价格。这在几年前也许不奇怪,因为南海诸侯与高丽国装备火药武器,需要制造大量的火药,而南海各国的硫磺开采又刚刚开始。但在绍圣六年以后,当南海各国已经能向大宋出口硫磺之后,日本的硫磺价格还在上涨,摆明了又有一个大买家加入了进去。 石越绝对不相信辽国买进这么多的硫磺只是为了造鞭炮。 然而,这些蛛丝马迹同样也是不足以说服司马光的。所谓的辽人将要南侵,对于司马光,便如狼来了一般,他一生之中,经历过不知多少次,以往每次宋辽两国的国力对比都不如现在来得乐观,过去辽国国力稍强时都没成真的事,在如今大宋国力稍强时如何会发生?尤其是几年前辽国都没有南犯,更加坚定了司马光的这种信心。除非有确实的证据,否则,司马光一定会将此视为大惊小怪,或者干脆是某些人企图生事的阴谋。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但石越并不想用那个办法。只要他足够坚持,不管司马光愿不愿意,石越能够让国家进入战前状态。但他不想冒这个政治风险。特别现在是一个敏感的时期,如果他表现出与司马光过于明显的分歧,一定会被人利用。 况且,他还有别的更加温和的牌可以打,只不过他有点拿不准能否成功。 但是,既然依靠范纯仁来说服司马光已经失败,朴彦成的奏折也没带来什么帮助,那么,石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辽人南下,而什么也不做。 他也许可以找一个人帮忙。 这六七年来,一直小心谨慎、低调行事的清河郡主,在高太后面前有巨大的影响力。高太后不会容忍一个上官婉儿,但是清河郡主生性谦顺恬淡,平素从不主动发表意见,偶尔高太后见询,却常一语中的,这么着跟了高太后六七年,石越知道,高太后实际上已经越来越重视她的意见,许多的决策都会咨询她。 而石越与清河郡主的关系非常密切——两家过往的交谊不说,清河郡主的独子狄环订下的亲事,便是石起的第三女。原本清河是想让石蕤嫁入她狄家,但是议婚之时,卜吉祷签,皆不如意,只得作罢。除此以外,清河的哥哥赵仲佺于绍圣四年封建于歧国,石越也是极尽礼遇。 自绍圣二年春诸路旱灾,同年冬京师雪灾,三年秋京西路、陕西路大旱,四年春又有小规模的旱灾……连续三年的灾害频发,虽然不是全国范围的大灾害,而且宋廷也竭力救济,但仍然免不了出现大量流离失所的灾民。其时还处在恢复期的宋廷,一方面为了避免出现大乱子,一方面为了支持南海诸侯,于是派遣官吏在发生灾害的地区招募流民出海,三年之内,先后总计赏赐给南海诸侯近十万人口。但这自然不是公平分配的,其中雍国与曹国因为最亲贵,各得到两万人,邺国也分配到一万人。但是,绍圣四年才就封的歧国,在石越的有意关照下,竟也得到近两万人——也就是说,石越把当时还在杭州、广州等港口停留的灾民,几乎一股脑全部给了赵仲佺带到他的封国。 绍圣五年,因为歧国公传回水土不服染病的消息,石越又向高太后请旨,从翰林院挑选了十名医官,整整装了两船的医书、草药,赏赐给歧国。又因传言歧国所在的婆罗洲有食人蛮夷,同年,石越又以此为借口,赐给同一年封建、同在婆罗洲的歧国、洋国、英国各一个指挥的东南禁军,以及足够装备千人的武器盔甲。 石越甚至还暗中差使唐家协助赵仲佺,仅仅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就筑起了一座坚固的东歧城。 若以立国形势而言,南海诸侯中,再也没有比歧国公赵仲佺来得更加轻松的了。 石越与赵仲佺没什么交情,他如此关照,清河郡主自然也是心中有数的。与石蕤的婚事不协,她仍然坚持联姻石家,便已经是一种投桃报李之举。 如果请清河郡主在这件事上设法说服高太后,清河郡主一定不会拒绝。但是,如果让人知道是他石越请清河代为游说,那么对他与清河,都会是灭顶之灾。只不过这种风险是很小的,石越深知清河郡主是极聪明的人。 让石越犹豫的是,清河虽然对高太后很有影响力,但却不一定能说服高太后。他拿不准成功的几率有多大,若是不够大,他觉得轻易不该找清河帮忙。 就在石越还在为是不是要找清河帮忙而犹豫不定的时候,唐康也在心事重重。他在太皇太后面前力陈辽人即将南侵,结果除了换回石越的一顿臭骂以外,竟是什么作用也没有。他瞄了一眼书架上的历书,今日已是二月十日! 绍圣以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汴京的天气一年比一年冷,绍圣二年的冬天,汴京竟然整整下了一个月的雪,黄河冰冻。此后几年,虽然没有那样的暴雪成灾,但是如今已是二月,已经算是春天,但一大早起来,唐康就能感觉一股寒流直钻进脖子里。 这日乃是旬休,不用上朝,也不用去枢密院当班。唐康自出使辽国回来后,恰巧又赶上王安石去世,忙了一通,他又因为被石越训斥,自己的主张又不被朝廷采纳,心中不快,因此这一阵都是闭门谢客,每日自密院回来,便只在书房读书。 今日文氏因许了几个孩子去动物园,早早便出了门。金兰因为是逢十——太皇太后特别恩许,凡是假日,特许金兰进宫陪王贤妃说说话。大宋法令,逢十旬休,因此金兰一大早便进宫去了。唐康在家里读了一会儿书,心里翻来覆去的却只是念着辽人要南犯的事,也没什么心思。他性子如此,当日石越与他说的,不论有理没理,反正他也没如何往心里去。毕竟,不管石越高兴不高兴,他也承认了辽主是很可能要南侵的。对唐康来说,知道这个就够了。况且,石越所说的,也许有理,但唐康觉得,总归是保守了一点——以今日之形势而言,如若真的恢复了幽蓟故地,大宋控制着云州、幽州,管他契丹南下不南下,哪用得着这么风声鹤唳。 想着这些烦心之事,唐康更觉索然,干脆把书给丢了。 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唐康在心里想道。司马君实不愿意面对现实,那就逼他面对现实。 他一面心里谋划着,一面随手翻弄着摆在书桌上的一堆名刺、札子,这都是这十来日收到的,迟早都要一一回访。其中有几份名帖放在显眼处,这些都是金兰替他打理的——自从唐康回京任职后,他们夫妻关系好了许多,虽然他心里仍有芥蒂,但是有金兰替他打理这些事情,唐康心里也知道,他找不到第二个人能比金兰处理得更好。如这些名帖,既是放在显眼处的,那必是金兰认为重要的。 他一张张拿起来看,摆在最上面的,是武成侯杨士芳与阳信侯田烈武送来的札子。那是上次他们访唐康不遇,唐康着人送了封札子去谢罪,这是二人的回书,约唐康在方便时小聚的。他知道杨士芳的心思,笑着摇了摇头,将札子丢到一边,拿起第二封。 第二封却是永丰张叔夜的名刺。唐康看到这个名字,不由愣了一下。这些天来,这个张叔夜的名字他已经听了不下十次了,举荐他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来密院替他说项的人不计其数,甚至密院内部也有不少人称赞他。唐康虽然知道他的背景,却原也不以为意,但金兰将他的名刺放在这显眼之处,看来又是个麻烦人,这张家的故旧,一定比他想象的还要多,还要重要。 既然如此,将这个叫张叔夜的家伙调到广信军去做通判好了。辽人如果南下,十之八九要过遂城,不是将门之后吗?那就看看他有没有他祖上的本领。不过,唐康也只能想想而已。他既决定不了一个六品官的任用,而且也知道这个张叔夜想要的,是枢密院某房的同知事,或者是兵部的员外郎这样的职位。 他哼了一声,将这名帖扔进废纸篓里,又翻了几张名刺札子,却都是些没意思的人和事,心中所谋之事,更无半点头绪,他心间烦恼,不由站起身来,大喝一声:“来人!” 一个门外伺候的亲随连忙跑了进来,欠身问道:“官人有何吩咐?” “备马,去杭州正店。” “是。”那亲随忙哈着腰答应了,退出去准备。 这“杭州正店”,坐落于熙宁番坊惠民河畔。店主不是旁人,姓楚,名沅——正是楚云儿当年的侍婢阿沅,这楚姓,乃是她为纪念故主而改的姓。她在楚云儿死后不久,负气出逃,饱经沧桑,后来被陈元凤偶遇,先是送至现任太府寺丞的李敦敏府上安置了一年多,后来才禀明石越。石越虽然对此大喜过望,但是他知道阿沅的性情,深悔当年之粗暴,因阿沅既不想回石府,又不愿嫁人——以她的身份经历,即使有石越作伐,也是嫁不了什么好人家,除非她愿意当妾——因此,干脆便顺了她的意,在熙宁番坊觅了处好地方,重金买下,送给她,开了这么家杭州正店。所有这些,石越怕惹弹劾,不便出面,且阿沅也不愿意领石越的情,故全是唐康与李敦敏经手办的。 这阿沅虽经历很多苦楚,对旁人性子似改了不少,但对石府,却仍旧如初,甚至是有更多的怨气。她回了汴京,与石府并不太亲近,唯独只与唐康说得上话,只是唐府的两位夫人,都是名门出身,却比不得石府的桑梓儿出身较低,能折节下交——二人虽说对人和气,但那种“和气”,是骨子里高高在上的“和气”。若真让她们与阿沅这等侍婢出身的女子来往,那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事,二人便是与阿沅多说得一句话,都似乎是玷污了自己一般。因此,阿沅也几乎从不去唐府,反倒是将住了一年多的李敦敏家当成自己的娘家一般。 但唐康却会经常主动来这“杭州正店”,尽管阿沅也不如何对他假以辞色。 在唐康的心里,少有什么儿女之情。但不知为何,对这个阿沅,唐康却似乎怀抱着一种愧疚、同情,也许还有其他的感情交织在一起……无论如何,当年楚云儿之事,唐康知道自己是有责任的。而这个女孩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一手改变的——原本,她应该与她那美丽的主人一道,在杭州过着平静而快乐的生活。 除了这些愧疚,这家杭州正店,也是唐康很喜欢的地方。 这家店店如其名,店里的侍女、小二、茶酒博士,都是杭州人,说的都是带着杭州口音的官话——杭州可以说是唐康的第二故乡,如今甚至可以说是第一故乡,因为他的父母兄弟,大多定居于杭州。来到这里,让唐康有一种回到故乡的亲切感。 而阿沅虽然对他爱理不理,但反而更让他觉得舒服自在。礼貌周到,有时候让人舒服,但有时候其实是一种距离,把人隔得远远的。唐康觉得自己也许是有点贱骨头,但是,他的确觉得这里更像是家。 因此,这几年间,逢有大喜大悲,或者是稍有闲暇静坐,他都会来杭州正店。不仅仅是他,这里也是许多新党、石党官员爱来的地方,并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家店子的女主人与石越的渊源,很多人是因为李敦敏来的——李敦敏经常带着同僚前来聚会,而大凡有过东南为官经历的人,来过之后,都会喜欢上这里。 唐康在店门前下了马后,马上有店里的马夫来牵马照料。他是熟客了,进了店,一个小厮马上笑着迎他上了楼。他比不得李敦敏的待遇,杭州正店留了一间雅静的小院子给李敦敏,留给唐康的,却只有主楼楼上的一个清静座位。他也不挑拣,由着小厮上了茶水果子点心,一面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笑道:“这几日可曾见着李大人?” “李大人却不曾见。”那小厮摇摇头,一面麻利地摆放点心,一面笑着回道,“倒是范都司来过几回。” “哦?”唐康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倒会偷闲。” 小厮口中的“范都司”,自是指范翔,他现任尚书省右司员外郎,故有此称。尚书省右司掌尚书省兵、刑、工等诸房文书,凡是尚书省与兵、刑、工等部寺往来之文书,都要经过尚书省右司,并有纠察之责,可以说品秩虽低,职权甚重。但唐康却也没太放在心上,他与范翔虽然很熟,而且关系还算不错,可到底却是范翔与他亲近得多,他与范翔亲近得少。 那小厮哪知这些,见唐康有兴趣,又笑道:“是啊,范都司可比都承闲多了,都承都有多少日子没来了,范都司前日晚上,还与阳信侯一道来喝酒呢。” 他说着,忽然伸头探出窗外,往楼下看了一眼,缩回头便笑道:“都承,瞧瞧,说曹操曹操到了。” “嗯?”唐康一惊,不觉道:“阳信侯来了?”一面说着,一面也探头朝楼下望去——来的却不是田烈武,而是范翔和潘照临!小厮还在絮絮叨叨说道:“那位官人却是面生,想是生客……”唐康已连忙起身,一面吩咐:“休要聒噪,快,找间雅静的小院。”说着话,已经大步下楼去了。 <hr /> 注释: 第五节 若不是在这杭州正店巧遇,唐康差点把潘照临给忘了。 自绍圣以来,潘照临便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便是唐康,也只能偶尔见着。当年石府的三大幕僚,司马梦求早已入仕,如今贵为云阳侯、兵部侍郎;陈良终究还是不愿意做官,石越便荐他去了西湖学院,做了教书先生,据说南海有好几个诸侯想请他去做相国,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连潘照临也离开了石府,虽然偶尔在汴京出现,但轻易难以见着。 唐康知道这是石越的避嫌之策,绍圣以后,他权位更高,养一些平庸的幕僚也就罢了,但潘、陈二人,在石府多年,名声在外,养着这样名声过盛的英才,那不仅仅会有国家大事决于私家的讥讽,而且还会招来更加严厉的猜忌与攻击。司马光就几次当面建议石越举荐府中人才出仕,为国家效力。甚至连太皇太后都当殿询问二人的才具,要赐二人进士出身。石越没法拒绝,只得遣散潘、陈二人,府中只留了几个替他写奏折、整理文书的寻常幕僚。又因二人不肯出仕,为了表示无异志,更只能让二人离汴京远远的,这才让陈良去了杭州,潘照临则游历天下,一年之中难得有几天会在汴京出现。 唐康再也想不到,竟会在此时此地,遇着潘照临。这如何能不叫他喜出望外?待潘照临与范翔落了座,店里的茶酒博士还在上茶温酒,唐康便已迫不及待地向潘照临行了弟子礼,惊得店中的小厮目瞪口呆地望着潘照临。风遗尘整理校对。 唐康却也不理他们,亦无避嫌之意,礼毕落座,便问道:“先生,几时回的京?” “昨日方到。”潘照临笑眯眯地喝了一口酒,“路上听说王介甫故了,可叹,可叹。”他口里说着可叹,神情语气中却殊无半分“可叹”之意。 范翔闻言,也叹道:“是啊,宝元、庆历的进士,如今也快凋零得差不多了。” 唐康听得一愣,他知道王安石是庆历年间的进士,司马光却是宝元年间的进士,范翔这句话,似是另有深意。但他此时也无心细究其中含义,又问道:“那先生见过家兄了吗?家兄念叨先生好久了。” “相公事繁,我过些日子再去。”潘照临捻须笑道,唐康这才发觉,这位石府的第一谋主,如今也是须发花白了。 他看见这时店里的小厮全都退了出去,因知道范翔是自己人,也不用避讳,便道:“先生还是尽快去见见家兄。” “唔?”潘照临也有些讶然,望着唐康:“出何事了吗?” “倒也没甚大事。不过……”唐康当下便将他出使辽国回来后发生的事,拣着重要的,对潘照临又说了一遍。“先生,我本来是一筹莫展,但总算天无绝人之路,若先生去与家兄说,家兄素来信任先生,必能柳暗花明。” 他一面说,一面留心察看二人神色,见范翔神情中颇有惊诧之色,便知他此前并不知道其中内情。但再看潘照临,却一直是眯着眼睛,连一点吃惊的意思都没有,他心下生疑,不觉又问道:“先生莫不早知道了?” 他这么一问,潘照临不由笑了起来:“康时真当我是神仙吗?” 唐康想想,也不由笑道:“先生谋略,亦近乎神仙了。” “那到底还不是。”潘照临轻轻啜了口酒,又笑道:“康时,此事与相公再多说亦是无用。” “为何?”唐康一怔,没想到潘照临会断然拒绝。 “相公有相公的想法。”潘照临望着唐康道,“况且此事,其实也用不着康时来操心。” 唐康脸一红:“只是此事关系太大,让先生见笑了,我想起此事,实是睡不安寝。” “潘先生,国家兴废存亡之事,在下也以为不能以位卑而置之度外。”范翔也在一旁说道,“康时这份胆量担当,令人钦佩。若是我,扪心自问,便绝无胆子在太皇太后面前下此断语,便凭着这一点,先生也不能不帮康时想个法子。” “办法有的是。”潘照临瞥了瞥范翔,又瞥了瞥唐康,突然笑了起来。 唐康一听,顾不得许多,忙不及抱拳道:“还望先生赐教。” 潘照临撇了撇嘴,嘿嘿笑了两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告诉了你好去拆相公的台?” “先生言重了。”唐康摇摇头,认真地说道,“我以为家兄心里必定也是愿意能事先有所防备的,只不过君实相公太执拗。” “是吗?”潘照临反问了一句,却忽然换了话题,转头对范翔道,“我听说皇上还亲临了宝相寺吊奠王介甫?仲麟,此事当真吗?” “千真万确。”范翔忙回道,“这几日大伙都在私下议论,只怕待到皇上亲政,是真个要‘绍圣’了。” 唐康一面琢磨着潘照临所说的办法会是什么,一面冷笑道:“真‘绍圣’才好,如今看来,新党竟比这些乌烟瘴气的旧党要强上百倍。以前都说新党是小人,如今看来,旧党大半也不过是伪君子。” “唔?” 唐康知道这是潘照临等他继续解释,又道:“先生这几年少在汴京,故有所不知,此事仲麟当是知道的。去年二月,李敦敏与张商英各上了份言事札子,分别请求朝廷改革税制与官员致仕之法。李敦敏札子上说,如今天下,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一户人家有万亩良田,一户人家不过十亩薄地,同样都十五税一,看似公平,实则是天下之大不公,况且富豪之家,还占有种种特权,想方设法不纳税,将税赋转嫁于中户。中产之家贫弱,乃是本朝之不如汉唐者。故此他建议朝廷变更税制:凡农户,家有产千亩以上,十者税三,不得以官户免税,以削势家而实朝廷;商户亦同之,家财巨万的豪商亦不得与街边贩夫走卒同税,凡每年纳商税过千缗者,每千缗可再增二百缗之税。”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而张商英的札子说的则是官员致仕之法,以往官员致仕,官卑者朝廷一文钱也不给,官高者则令提举宫观,小官俸禄不高,致仕之后,若为官时清廉不贪,则往往陷于清贫,是以凡做官之人,总要想方设法,在当官时借用免税之特权先置办田产,国家兼并之家,十之八九由此而来。而官高者,未致仕时已有厚禄,致仕之后,除了提举宫观有俸钱,最为得利者,还是宫观所附之田地收入,全归私人所有。因有些宫观田地多达数万亩,故此许多官员,为了提举某处宫观,往往争得头破血流。而更有甚者,便是不断侵吞这宫观的田产,用种种方法,变为私产。故此张商英建议朝廷,革新致仕之法。官员依品秩之不同,定致仕禄格,致仕之后,仍领俸禄,而不再提举宫观,同时彻底取消一切官户免税之特权。如此,则可荡清当今兼并之弊。” 唐康激动地说完,望着潘照临,道:“平心而论,先生,这李、张二人之策,是不是正好切中时弊?是不是足为万世之法?尤其是李敦敏所论,实为天下之至公!五口之家,十亩薄田,不过糊口而已;势家豪强,良田万顷,锦衣玉食——这二者皆十五税一,如何能不使贫者更贫,富者更富?” 唐康越说越怒,浑然忘记他唐家其实既是大宋数一数二的大地主,也是数一数二的大豪商,正是他口中的“势家豪强”。 “可就是这两份札子,竟被旧党的君子们攻击得体无完肤!说李敦敏是不知世务,加势家之税,只会令税赋转嫁于客户与佃农身上,令其田租更重,结果必致天下大乱;说张商英只会增加朝廷财政之负担,令冗费更多。结果,他二人倒成了兴事言利的小人!李敦敏若非家兄力保,又有范纯仁为他说话,连这个太府寺丞都要做不成。他还算幸运,总算是因为人微言轻,保住了。张商英得罪的人太多了,他官位又高,群情汹汹,竟是容他不得。太皇太后为示无他意,明升实降,把他远远地赶到广南西路做了转运使,这才算是息事宁人。” “这些个君子,平日里高自标榜,满口仁义道德,可一碰上孔方兄,立即便把孔夫子给丢到了九霄云外。亏得他们还能振振有辞——自古以来,天下事一利生必有一弊生,无非是权衡利弊而行,若只要有弊便不能兴利,那还有什么可做?我死也不信,行了李敦敏之策,天下竟然会大乱;用了张商英的法子,国库便真能有什么损失——张商英算得明明白白,仅仅取消官户免税特权带来的税收,便足以支付官员致仕之费用,他们却全当没看见。便是那些洁身自好的真君子,到了这时候,不是讲什么师友之义,就是大谈什么黄老之术,什么君子不言利……总之他们自己虽然的确算是品行无亏,可要他们主持公义,倒戈相向,那是十无一二,不是和稀泥,就是装哑巴。” “先生,我算是看得明白了。”唐康又异常刻薄地说道,“君子是不言利,因为他们早已把利锁在自家箱子里了。” 他这一句话,说得潘照临与范翔都笑了起来。 范翔也笑道:“康时说得极对。这天下熙熙攘攘,不过是利来利往,不肯言利,多半倒是因为言利对自己不利。” 唐康一时也觉得自己太激愤了,也笑道:“便是仲麟所说了。因此故,我是以为,皇上亲政后,绍圣就绍圣,重用新党也好过……”他说到这里,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潘照临为何突然转变话题。 他抬眼去看潘照临,却见潘照临正笑眯眯望着自己。唐康也不由一笑,会意地点了点头。 三人一直谈到华灯初上,才终于离开杭州正店。唐康本欲亲自送潘照临回他寄居的道观,却被潘照临婉拒了。他知道潘照临寄居的道观便在这熙宁藩坊附近,兼之心中有事,因此也不坚持,当下辞了二人,便策马离去。 潘照临与范翔站在杭州正店门外,一直到目送着唐康远去,范翔才笑道:“先生以为唐康时果真明白了吗?” “唐康时是个聪明人。”潘照临冷冷地瞥了范翔一眼,“聪明少恩。” “但是眼下,蔡元长远在京东路做他的转运使,除了他之外,我们这些所谓的‘石党’,也只有唐康时出马才能做到既不公然违逆石相,又能迫使司马君实备战……也幸好先生回来了。” 范翔笑了笑,又说道:“但愿他能说服阳信侯——我们实是厌倦了党争,王介甫一死,新党已是难以预料,若再与旧党交恶,成败姑且置之不论,朝廷上上下下,肯定是要乱成一团的。就算石相能得掌大权,也不过是个熙宁初年的王安石,政令一出两府,便四处受到抵制,然后又是清洗异己,令投机钻营者有隙可乘。若是掌握不了大权,后果更不堪设想……” “便不提这些,单是想想要在与旧党交恶的情况下与辽人交战……”范翔不由得摇了摇头,“总之无论如何,此时与旧党交恶,绝非上策。” “是吗?如此你们便可以冠冕堂皇地毁掉田烈武,挑拨皇帝与司马君实的矛盾激化?”潘照临嘿嘿冷笑了两声,“你放心,休说田烈武不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便算是他知道,以他的性子,也照样会跳下去的。” 范翔的脸刷地就红了,一时默然。 潘照临却不想就此放过他,又讥讽道:“不过你们也要小心些,莫叫你们的石相公知道了,他若知道,只怕不会体恤你们的这份苦心!” 当天晚上,阳信侯府。 七叶树边的凉亭内外,都挂满了灯笼,将整个校场都照映得有如白昼。因为天气太冷,田烈武吩咐下人在凉亭四周生起火炉,却被唐康谢绝了,下人只得远远地在别处温了酒菜送过来,但是用不了多久,酒菜便马上又凉了。这么冷的晚上,在这样空旷的户外,喝着冷酒,吃着冷菜,可实在谈不上什么享受。但唐康却丝毫不以为意,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喝得兴起,干脆让下人把酒杯撤了,换上大碗。 事先也没有人来递札子,也没有下人来知会一声,大晚上的就这样突然闯来。然后又不肯好好待在屋中,偏要拉着田烈武到这凉亭中来喝酒……唐康今日的举动,处处透着古怪。而且,田烈武也能看得出唐康心事重重、忧心忡忡。 这些,几乎都写在了他脸上。 “康时……” 田烈武才一开口,便被唐康把话给岔开了:“田大哥,赵将军的书信,童贯给你送过来了吗?” “已送来了。” “那便好。”唐康端起碗来,一口干了,又给田烈武与自己分别满上,方又说道:“我这回在雄州,也见着赵将军了。可惜未能多叙,他甚是惦念大哥。柴贵友说,赵将军很会带兵,不过他那个副都指挥使是河朔禁军的人,掣肘甚多。护营虞侯又是个权贵之后,除了死背军法,半点不知变通……哎!大哥,我这次是对不住你……” 田烈武听唐康说着赵隆,念起当年与赵隆的袍泽之谊,心里正暖洋洋的,忽然听到唐康最后这一句,不由一愣:“康时,此话怎讲?” 唐康避开田烈武的眼神,自己给自己又灌了一口酒,苦笑着摇头。 田烈武越发觉得不对劲,半晌,才试探着问道:“莫非是赵隆兄弟犯了什么事?” “赵将军能犯什么事?”唐康涩声笑道,“大哥想岔了。” “那……” “是我好心办了错事。”唐康一碗一碗地喝着酒,眼神已经开始迷离了,“不瞒大哥,当初是我设法将赵将军调到雄州的……” 田烈武不由笑了起来:“这算什么错事?他该谢你才是。” “谢我?哈哈……哈哈……”唐康突然大笑起来,“谢我什么?谢我把他推上鬼门关?” “康时,这是什么意思?”田烈武见到唐康痛苦的神情,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大哥!”唐康又痛又悔地涩声喊了一声,眼中已是噙着泪花,“我当初设法调赵将军去雄州,全是一片公心,并无私情。可是,绝没想到会有今日……当年我们在渭南也算是祸福与共,若知今日,我再怎样也不会将赵将军调去雄州!” 田烈武几乎已经猜到唐康为何如此悔恨,但仍然勉强笑道:“你这说的,倒像雄州是什么……” “没错,雄州如今便已经是鬼门关!” “你是说……”田烈武已经明白过来了。 “我说的便是这事,契丹不日便将南犯!”唐康猛地又喝了一口酒。 “这又有何惧?”田烈武不由得笑了起来,“既然已知契丹要南犯,两府的相公自然有处分。我既有备,惧他何来?赵隆兄弟乃是武人,如今能与契丹打仗,他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康时你却想得太多了。” “大哥……”唐康抬头望着田烈武,一脸的苦涩,“大哥深知我唐康为人——若是如此,我又怎会效小儿女态?大丈夫忠君保国,纵战死沙场,亦是求之不得之事!赵将军纵然在雄州死国,我唐康自会去忠烈祠给他烧香拜祭,犯得着来大哥这唉声叹气,没的辱没了赵将军?” 唐康慨然说了前面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却忽然又重重叹了口气,沉声道:“只是如今之事,却并非如大哥所想!大哥可知——雄州如今几成朝廷弃卒,赵将军,赵将军……” “这……这是如何说?”田烈武一时竟是惊住了。 “我这几日,实是无脸来见大哥!我这番使辽,实敢以性命担保,契丹南犯之意已定,故此才不顾一身荣辱,冒死在太皇太后面前下此断语。只是我终究是人微言轻……” “难道两府的相公们不信你?” 唐康苦笑摇头,默默地望着田烈武,算是默认了。 “连子明相公也不信你吗?”田烈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康摇摇头:“是君实相公不以为然。如今朝中之事,大哥是知道的,太皇太后对君实相公言听计从,是君实相公认定我所言虚妄,旁人说什么亦是无用!” 他说着,又苦笑了两声,道:“其实他信不信我,原本没甚打紧。我唐康做事,只求问心无愧。只是,北虏即将南犯,朝廷一点准备也不做,如今朝廷又将河朔禁军重兵集结于大名府防线,北面军州,兵力空虚分散,又是互不统属,各自为战。战事一起,又有谁能自全?我不仅是陷赵将军于死地,更愧对河北一路百姓!” “康时……”田烈武的声音也沉重起来,“莫要自责过重,再如何说,此事也并非你的责任。” “我自责又有何用?若我自责有用,我便是自责死了,也心甘情愿!可是……大哥,赵将军统率着三千不堪一战的河朔禁兵,还有个处处掣肘的副将,面对的是十万虎狼之师,若朝廷不事先令沿边军州有所准备,便凭我自责,便可救得了他?大名府以北,还有千千万万的百姓,朝廷先是开门揖盗,如今又是掩耳盗铃,便凭着我自责几句,就可救得他们不受契丹残害?” 田烈武顿时也沉默了。他望着唐康痛苦的眼神,脑子里想起的,是当年石越在环州和他说过的话。 “军队之责任,是保护百姓。” “无论是杀敌攻城,还是守御边境,归根结底,都必须是为了保护百姓。” “惟有爱民护民之将领,方能称为具有‘仁德’的将领。” 石越的话,一句句在他耳边响起,恍如是刚刚发生不久的事一般。 赵隆还罢了,田烈武虽然与他袍泽情深,但是他毕竟是武人,食朝廷俸禄,忠君死国,乃是本分,无论是何种处境,也不应该有所抱怨。 但是河北一路百姓又有何罪? 他沉默了很久,才终于问道:“康时,你又是如何能断定契丹定然会南犯?” 唐康望了田烈武一眼,但马上又避开了他的眼神。 听到田烈武这句话,他已经可以断定,今晚他与田烈武所说的,全都会被转到皇帝的耳里。为了以防万一,他还会贿赂几个内侍,让皇帝知道他与田烈武今晚会面了,谈了关于契丹即将南犯之事。如此一来,即使万一田烈武没说,皇帝也会主动询问,田烈武自然会将这其中的利害,剖析给皇帝听。更不用说,旁边还会有个添油加醋的杨士芳…… 至于皇帝听了以后,是继续忍气吞声,还是能如他去宝相寺吊祭王安石一样,公然有所主张,这就不是唐康所能预料的了。 但至少,他知道,潘照临也已经很清楚地暗示,小皇帝已经不那么甘心做个傀儡,他已经敢于在一些事情上表达自己的态度。即使他的羽翼并未长成,但他看起来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翅高飞了! 就算他最终怯懦了,也没什么损失。唐康是绝对不会介意离间一下皇帝与司马光的关系的。更何况,这会在皇帝那里替他留一个好印象——皇帝会知道他今日的忧国忧民、奋不顾身,会知道他与司马光,甚至是与石越的不同。 虽然,唐康心里也很清楚,田烈武肯定会为此事付出代价。 然而,论及杀伐决断、野心勃勃,唐康其实是远胜于石越的。他受到潘照临的提点,便立即前来找田烈武,其间没有半点的犹豫。他并没有要求田烈武做任何事,也不曾鼓动、暗示他做任何事,他更不曾欺骗田烈武,田烈武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唐康不会对此有任何的愧疚——他只是不曾彻底地坦诚相待,但这个世界上,他本就不会对任何人彻底坦诚。即便是对父亲、石越、兄弟、妻子……他也不可能彻底坦诚相待,他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这样的人存在。 但他终究是有一些不忍的。 因为他也知道,田烈武的性格,已经决定了结果,他其实没有选择。 他心里也无法否认,虽然他对田烈武说的每一句话都大义凛然,并且都是实情,但是,这大义的名分之下,本质之下,依然是利用! 而田烈武,无论如何,也算是他的师友。 第六节 太平中兴十二年,二月十二日。 大辽,中京大定府,皇城武功殿。 萧岚站在辽主耶律濬榻下,欠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此事关系重大,只怕还是召集群臣商议一下妥当……” 但他话未说完,便被耶律濬挥手打断:“军国大事,出于一二人之口,决于一二人之手,学南朝那般又是廷议又是朝议,半年也商量不出甚结果。结果是你想做点什么,自己还没搞明白,敌国反倒全知道了。你管着通事局,难不成还嫌南朝职方馆的细作不够多吗?” “陛下英明。” 萧岚恨恨地瞥了旁边的耶律信一眼,仍然想尽一下最后的努力,委婉说道:“那至少召韩拖古烈来,他在南朝多年,熟知南朝虚实。” “他一介书生,该问的时候,朕自然会问他。”耶律濬神色之间已有不耐,“南征之事,关系重大,南朝细作无孔不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朕便信得过你们两个,其余众人,待大军集结已定,朕祭天地、日神之时,自会知会他们知晓。” 萧岚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不再继续劝谏。 耶律濬也不再理他,转头问耶律信:“耶律信,你来说说,大军集结得如何了?” “这……”萧岚大吃一惊,他虽然早有预感,但是完全没有想到,耶律信已经动手调集大军了!通事局、察访司这些酒囊饭袋!萧岚在心里骂了一声,又感觉到一阵沮丧泛了上来——他不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但马上,他心里又觉得纳闷。 违背大辽南伐的传统——九月进兵、十二月退兵——这倒是不必大惊小怪,反正这传统经常被打破。这个传统也只可能存在于早期,因为这完全是为了打草谷方便。契丹崛起很长一段时间内,军器粮草,都是由战士们自备的,粮草的补给,也只能依赖于打草谷。但这一百年来,虽然兵器仍然是自备,但是因为军队的数量越来越庞大,按大辽的军制,哪怕仅仅出动六万骑兵,加上每名骑兵的两个家丁、三匹战马,实际兵员就有十八万人,战马超过十八万匹——依赖打草谷解决粮草补给,早就不现实。要知道大辽发动过的更大规模的战争多不胜数,出动兵员数倍于此,虽然选在秋收时节出兵,对于打草谷补充粮草仍然很有意义,但要全部指望打草谷,那仗还是不要打了,因为军队抢粮草保证不饿死将成为第一要务。因此,有过实战经验的萧岚,对此倒不会感到惊讶。 可是,自从太平中兴以来,大辽整顿军制,精锐的直隶中央的常备军只保留了五万骑与八万宫卫骑军。这御帐亲军平时分成五部,分番轮值,寸步不离皇帝本人;而八万宫卫骑军表面上是替历代辽帝守陵,实际上都有家属、奴隶,分别部署在水草丰美或土地肥沃之处,以从事畜牧、农耕——这支军队,曾被萧佑丹视为大辽赖以立国的根基,在执政期间痛加整顿,重新划定驻屯地界,清点人数,补足虚额,平时让他们自给自足,除了派将领时时训练检阅外,再无任何赋役负担。如今,大辽无论是大小征伐,毫无疑问,都必须以宫卫骑军为主力,再辅以征召的、汉军、属国军,一同组成大辽铁骑。 耶律信肯定调动不了御帐亲军,至于宫卫骑军,绝大部分驻扎在南京道与西京道,别说瞒过他萧岚,便是瞒过南朝职方馆也不容易。 那他调的是哪门子的军队?难不成,他还能不动声色地调集部族军?他如何做到的?在萧岚眼里,部族军虽然骑射精湛,却散漫不羁,除了本族头领,谁也管不了他们。 他狐疑地望着耶律信。 但耶律信却没有看他,只是面朝着皇帝,欠着身子,沉声道:“陛下,鸳鸯泊已经聚集了三万渤海步军,中京与上京的,也已经南下。只待三月陛下圣驾一动,各斡鲁朵军十日之内,可齐聚鸳鸯泊点兵,分道南下平、幽。西京、南京粮草多年积聚,亦足敷大军之用。陛下离开中京之时,便分道遣使,征发各部族、属国军,快则四月,晚则五月,便可与大军会合……” “三月?”萧岚完全惊呆了,“三月……陛下,大军四月就要南下?” “不错。”耶律濬笑着点点头。 “陛下不待在鸳鸯泊会合所有军队,便要率大军先行南下?” 耶律濬笑道:“惟有如此才能打南朝一个措手不及。若等到诸道大举征发,大军尚未离境,宋人早就知道了。” 耶律信这时候才瞥了萧岚一眼,冷冷说道:“南朝那时候只怕还在争论我们会不会南下呢。” “那又如何?”萧岚不客气地反问了一句,腾地跪了下去,“陛下,恕臣直言,便是能打宋人一个措手不及,也没什么用处。四月出兵,南朝稻麦未熟,难以因粮于敌。司马光与石越在大名府一带修筑坚城,屯聚重兵,恐非轻易可以攻破。战士自带粮草终究有限,到时我军困于坚城之下,粮道太长,难策万全,粮草一朝不济,大军恐将不战而溃!陛下三思,纵要出兵,亦请等到九月!” “你说得不错。”耶律濬笑着望了萧岚一会儿,见他对自己的嘉许满脸的意外,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不过,谁说我们要去大名府?” “啊?” 耶律濬朝耶律信努努嘴,笑道:“耶律信,你与他说吧。” “是。”耶律信转身看了惊讶的萧岚一眼,说道:“这几年来,石越与司马光费尽心思,耗费国力,沿着大名府、邯郸一线,五里一堡,十里一寨,修筑了大量的城防,不少堡寨之内,装备着重七十斤至两三百斤不等的小火炮,而大名、邯郸这些大城,则更有两千斤以上的大火炮,石越将河朔禁军主力龟缩于那些城堡之后,打的主意,无非是想引诱我军长驱直入,以我之短,攻彼之长,将我军消耗于坚城利炮之下,他又在真定与河间府驻扎了两支马军,打的主意,是用这两支马军来袭扰我后路,断我粮道。 “他这主意打得倒好。不过,说白了,这不过是石越破西夏的故伎。那些党项蛮夷有勇无谋,被石越挑拨几下,便举国而来,与宋军几次大战于坚城之下,结果一国精锐损失殆尽,石越便趁此机会,大举反攻,西夏差点便亡国。但石越说到底,终究不过是一介书生,他以为在西夏得逞的,便也能在我大辽这里得逞。他知道我大辽每次南下,都是分道并进,会师于大名,便想守株待兔,在大名府等我们。 “可惜的是,他想守株待兔,我们却让他刻舟求剑!这次我们不打算去大名府。”耶律信用目光征询了皇帝的同意,转身走到一座画着宋辽两国地图的屏风前,手指沿着大名、邯郸画了一条线,“石越将河朔禁军集结于这里,又知道我们难以攻克真定、河间这样的名城,遂在此两城部署了数量不明的火炮,还驻扎了马军。他留给我们的,便是真定、河间、大名之间这一大片几乎无人防守的地区! “他既然如此盛情厚意相邀,我们如何能不领情呢?”耶律信讥讽道,“他不要这些百姓土地,我们便如他所愿,在这一大片宋境之内,好好收割一次。这次我们要改变战法,表面上,仍然分成东西两路。耶律冲仍旧出河东,目标不变,只要牵制宋军,能战则战,不能战至少要牵制河东宋军不能过太行东援。东路也依然分成三路,照旧从广信、雄州、霸州分道进兵。但这一次,出广信军这一路,只管抄掠保州、定州,使真定宋军不敢轻举妄动;取雄州的大军,则主要牵制河间宋军;出霸州那一路,干脆直入沧州,在南朝京东路扰个鸡犬不宁。东线三路大军,凡遇城寨,可取则取,不可取则绕道而行。重要城池,则围而不攻。我们将大半个河北路,还有小半个京东路的财货子女,全部掠回国内,让他们一座座城池被长期围困,司马光与石越若还敢令宋军龟缩于大名府之后,不出一年,我担保他们的相位也要保不住。我们只需耐心等待,要么南朝老老实实再订城下之盟,要么他们就放弃大名府防线,离开坚城火炮之掩护,在平原之上,来与我铁骑野战。” “这……这的确是妙策。”听着耶律信的分析,萧岚不得不承认,即便在军事上,他也低估了耶律信。“但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刻意隐瞒?最后决战之时,宋军精锐必然已经驰援。” “出其不意,是为了尽可能攻克保州、定州、雄州这些沿边军州重镇。我们可以迅速切断这些重镇与外界之联系,使其成为一座座的孤城。也可以让石越与司马光误判,他们摸不着头脑时,多半会以为我们再会如以前一样南下,所以只会老老实实地在大名府等我们,而不会轻易向这些军州派出援军。等他们两个终于明白过来,这些地方大半已成大辽之国土。” 耶律濬也忍不住笑道:“不错,将来议和之时,我再将这些地方做个顺水人情,还给南朝。那时南朝主和之臣必然感恩戴德,宋人的怨恨,也会因为我归还这数州之地,而减轻许多。而且战后大半个河北残破如此,这个烂摊子,够他们收拾许多年。” 此时,萧岚知道皇帝已经完全被耶律信说服,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战争也许会带来胜利。但是,这样耗时长久的战争,可是大辽从未经历的。过去,他们总是尽可能地在短时间内完成战争,这样才不会对国内造成大的损耗。他们的确有大量的牛羊、粮草,但这样的战争,没有人知道会消耗掉多少年的积聚。但愿他们在南朝能尽可能多地找到吃的。但愿他们最终掠夺的东西,比消耗的要多。 “如此……”他决定问最后一个他所关心的问题,“陛下打算留谁在幽州权知军国大事?” “留下太子在南京,令萧禧辅佐他。” “陛下圣明。”萧岚不由松了口气。他知道他现在必须表现得更加积极一点了,他已经比耶律信落后。因此,他不能再被与韩拖古烈的约定而拖累了。 “陛下,既然决意南伐,臣以为若能联络李秉常,两国并力……” “你说的朕已经想过了。”不待萧岚说完,耶律濬便打断了他,“去年朕就派了使者试探李秉常,他如今一心想要的是攻灭黑汗,他的那个什么相国,天天在他面前说,就算恢复灵夏故地,到头来西夏也仍旧是要向我大辽与大宋称臣,说什么李秉常若想要建立一个可与我大辽、南朝真正鼎足而立的国家,惟一的出路,就是西向兼并大食。李秉常已经是被鬼迷了心窍,一直在做这个春秋大梦呢。现在他的使者往来汴京,还求着南朝卖火炮给他们。朕也不打算真指望他们,真若与他联盟,朕还要担心李秉常向南朝泄秘……” 萧岚被辽主说得又羞又愧,满脸通红。 又听辽主说道:“你眼下只需管好通事局与察访司,看紧南朝职方馆的细作们,在南朝河北、河东、京东多布细作,盯好了国内的蛮夷,不要让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什么事来。” “是。” “朕听说南朝很会利用高丽人做细作,你也要学着点,高丽人,还有南海诸侯国的人——那些诸侯的臣民中,多的是无赖之徒,只要有钱,便可以收买。即便两国交战了,这些人往来南朝,仍然极为方便……不过如今才说,事急抱佛脚,却似是晚了点……” “陛下所言极是。”萧岚被辽主当着耶律信的面,说得几乎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这时连忙说道:“此事臣此前也略有部署。” “那便好。”耶律濬望了萧岚一眼,“但凡用兵诸事,你虽带过兵,打过仗,但仍要多听耶律信的,留心学习。” “是。”萧岚红着脸答应了,心里却已是恨不能一箭结果了耶律信。他知道这是大战之前,皇帝要确立耶律信的绝对权威,但是,这并不会令他好受一点,为何皇帝选中的那个主帅不是他萧岚? 五天后。 大宋,绍圣七年二月十七日,迎阳门幄殿。 赵煦坐在御座上,隔着珠帘,听着帘外两府宰执们的奏事,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坐在南边御座上的太皇太后。 这已经是他的宰执们第四次在这里讨论辽国的动向了。 难得的是,这一次,左丞相司马光也在场——虽然他已经老态龙钟,考虑到他的身体,太皇太后不得不给他赐座。而为了顾及他的面子,避免让他觉得这是在暗示他应该致仕了,太皇太后又不得不同时也给另一位丞相石越与枢密使韩维赐座。 而石越居然只是象征性地拒绝了一下,就公然坐下了!韩维虽然开始坚持不肯接受,但看到司马光与石越都接受了,最终也坐了下来。 这让赵煦感到一丝不快。 仪式上的任何改变,都意义重大,绝不能因为这是特例而掉以轻心。他可无意恢复三公坐而论道的古制,但如果太皇太后让石越、韩维坐下了,说不定以后他就很难让他们再站起来。 但这件事他无能为力,也不是他所最关心的。 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听着韩维慢条斯理地向太皇太后介绍着辽国的最新情报。 “……昨日密院收到雄州与辽国使馆送来文书,称辽国将用兵阻卜,征讨叛乱部落,是以这数月之内,会有屯兵调动。依两国盟约,辽人已知会雄州,并令使馆送来国书解释……” “如此说来,那前日职方馆所呈辽人异常调集大军之事,并非是针对我朝?” 他看见韩维微微欠了欠身,缓缓回道:“回太皇太后,臣以为,既然辽人这么说,他姑妄言之,我们便姑且信之,若是仓皇失措、草木皆兵,不仅是自乱阵脚,贻笑天下,而且也不利于两国互信。本朝以信义待天下,终不能因小失大。辽人若背信弃义,朝廷亦无惧于他,只令他自取其辱。不过……辽人终究是蛮夷,狡诈无信,两国虽有盟约,但朝廷既然怀疑其心怀不轨,也不能掉以轻心,故两府已经商议过,令雄州广布哨探,侦察辽人动静。外示无事,暗则每日一报,若是朝廷两日接不到雄州的平安文书,便可早做准备。如此,可策万全。” “唔。”赵煦感觉到高太后点了点头,又听她问道:“两位丞相以为如何?” “臣以为甚妥。” 左丞相司马光立即欠身表示赞成,右丞相石越似是迟疑了一下,但最终也认可了:“臣亦以为此策十分妥当。” 赵煦隔着珠帘,远远地望着这三人脸上的表情,他们肯定是事先就商议好了的! 他记得桑先生和他说过,祖宗之法,是异论相搅,因此朝廷当中,有朋党是正常的,并不意味着谁是君子谁是小人,政见不同,便各成派别,这是自唐朝以来便无法改变的。为君主者,想彻底除去朋党,乃是不可能之事。倒不如因势利导,这于巩固君权亦有好处——朝野士大夫若分几个党派,那便轻易出不了权臣,君主亦不容易被欺瞒。做皇帝的,只需要选择他最认可的一党重用,留着不那么认可的党派来加以制衡,那便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桑先生为此还进过一篇《朋党论》,指出这才是祖宗“异论相搅”之术的精髓。 可如今倒好,两府遇事,不论大小,都事先商议妥当了,才来禀告太皇太后和他这个皇帝,这可真是成了“垂拱而治”了! 他的目光越过马、石、韩三人,望向站在他们后面的其他的宰执,那些个参知政事、枢密副使,都持笏低头,看不清有什么表情。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参政、枢副,虽然名义上只是副相,但他们实际地位是与宰相、枢密使相差无几的!强硬的参政,甚至可以架空宰相,主导朝政。因为他们知道,他们随时都有机会将宰相赶下台,取而代之。 可如今却不行了,因为他们前面的这三位,都是遗诏辅政大臣! 他们的地位稳固无比,于是参政、枢副,就没有人敢再轻举妄动。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取而代之,反而可能被赶出朝廷。 这可不是什么好迹象! “既然如此……”赵煦心里闪过这些念头,耳边听见太皇太后似乎是准备结束这次廷议了。 他们打算就这样算了! “慢!”他不及多想,便脱口而出,打断了太皇太后。 顿时,他看到一张张惊诧的面孔,连那些一直低着头表示谦恭的参政、枢副们,都惊讶地抬起头来。 他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动,转过头望向太皇太后:“娘娘,朕想问几个问题。” 他看见太皇太后慢慢地点了点头:“官家想问什么便问吧。” “是。”他坐正了身子,感觉自己手心全是汗水。这可是他自登基以来,第一次,真正地参与政务!他隔着珠帘,看见帘外的宰执们,惊诧以外,有好几个人竟然显得有点兴奋,他们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种情绪。 “方才诸公说,若辽人背信弃义,只是自取其辱。”赵煦一面在脑子里回想着田烈武对他说的情况,一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可朕却听说,朝廷重兵,集结于大名府防线。河北沿边诸镇,兵力分散而薄弱,如雄州之兵,便不满三千,且互无统属,实不足以御敌于国门之外。朕想问问诸公,倘若辽人果真南犯,仅凭雄州的每日一报,朝廷能否有足够的时间应对,保护大名以北的黎庶免遭契丹劫掠杀戮?” 他的话还没说完,司马光等人的脸色就变了。 “陛下,这是不得已必须要冒的险。”这次开口回答皇帝的,是左丞相司马光,“实则辽人南犯之可能,微乎其微。” 但司马光的话音刚落,赵煦就看见兵部尚书章惇大步出列,高声道:“这却未必!” 这让赵煦也微微愣了一下,他原本是指望枢密副使许将或者是另一位年轻的辅政大臣韩忠彦站出来声援他,甚至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亲自继续质问司马光。但他没有想到,第一个出头的人,竟然会是章惇!不是他奉司马光与石越之意签署了与辽人的盟约吗?在他的印象中,章惇是石越推荐,司马光认可的兵相,上次在宝相寺,他还看见他和石越、范纯仁在一起…… 也许,的确应该重新审视他的这些宰执们。待他亲政以后,他是无法罢掉所有的宰执另起灶炉的。官僚系统有它自己的伦理,即使是看起来至高无上的君权也无法挑战。在他亲政之初,他总是必须依赖这些人中的某几个人。 这一瞬间,他就决定将章惇放进另一个名册里。有野心,意味着肯进取。这不算缺点。 他试着让自己的声音中,不要有太明显的赞许。 “章参政?” “太皇太后,陛下!君实丞相所言,臣不敢苟同。臣以为这一次,辽人南犯之可能,远过于往昔!” “哦?章卿为何如此判断?” “太皇太后,陛下!并非只有臣一人如此判断。”章惇有意无意看了石越一眼,方又继续说道:“恕臣无礼,臣敢问陛下,若是李秉常励精图治,有朝一日强大起来,东向用兵,再次夺回灵夏之地,陛下将待如何?” “先帝基业,岂容堕于朕手?倘若如此,朕当卧薪尝胆,不光复灵夏,无面目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 章惇猛地抬首,隔帘迎视着皇帝的目光:“陛下所想,便是耶律濬今日之志!” “太皇太后、陛下!辽主耶律濬亦可称契丹中兴雄主,辽国向来自负为天下第一强国。然熙宁以来,辽国内乱,耶律濬为图中兴,又做过多少委曲求全之事? “绍圣之初,朝廷内忧外患,不得已与契丹更立新约,朝野多少人引以为耻?可也是因为如此,才令耶律濬稍平心中之气。然如今朝廷既要终止前约,则绍圣初年朝野之心态,便正是今日契丹君臣之心态! “如今两强并立,契丹必欲凌我之上,而要我中夏久厄于夷狄,亦大悖天理人情!故此,两国之间,孰强孰弱,此后几十年间要如何相处,绝非使节辩士可以解决。 “太皇太后,陛下!两国之势如此,若耶律濬咄咄逼人,两国或还可暂时免于兵戈相见,但他突然间大反常态,凡事皆谅解容忍,无缘无故示好于我,这乃是大悖于人情之事。其所谋者大,不问可知!” 章惇慨声说完,环视殿中诸人,又洪声说道:“故臣以为,休说此番契丹南犯,势在必行。便是他们不来犯境,也是今日不来,明日必来;明日不来,后日必来!朝廷和辽之策,是时候检讨了! “澶渊之盟以后的两朝百年通好之格局,实际上是用战争确定的!如今到了用战争确定今后一百年两朝地位的时候,朝廷绝不可在此时避战讳战!大宋元气已经恢复,既然总是要打仗,与其在河北路打,不如在打!” 说得好!赵煦方在心里大赞了一声,但他还没来得及发表任何意见,几乎就在章惇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司马光冷冷地哼了一声:“荒唐!” 便见司马光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欠身说道:“太皇太后,皇上!臣以为章惇所言,甚是虚妄。” 赵煦不由得脱口问道:“为何?朕觉得并非全无道理呀。” “那是因为皇上还年轻。”司马光毫不留情地回道,“章惇所言,全无任何实据,都是他自己之揣测。陛下,国家大事,朝堂之上,随便一个决策,便可能牵涉到万千人之命运,岂能将决策建立于揣测之上?” 他说到这里,忽然转过头,看了一眼石越,道:“子明,你也常说,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凡涉军国机务,朝廷任何决策,都须要收集充分之情报,如此才能摒弃私人偏见,免受个人好恶之左右,做出正确之决定。对吧?” 石越没想到司马光突然问到自己头上,今日之事,可以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这话是抵赖不得的,只得连忙起身,狼狈应道:“正是。” 司马光点点头,转头望着帘后的皇帝,道:“皇上,人人皆有好恶。若说契丹,亦是臣之所恶。但臣不敢因臣之所恶,便说什么大宋与契丹,必然要兵戈相见。生擒辽主,献俘阙下,亦是臣之所好。然臣亦不敢因臣之所好,便建言要北伐幽蓟,统一六合。 “臣不敢因臣之好恶而行事,皇上虽为九五之尊,亦不能因一己之好恶而行事。为何?昔日隋炀帝以高丽不臣,而举国伐之,高丽未灭,杨氏宗庙社稷,遂归李唐。此正可为前车之鉴也!兵凶战危,虽有韩、彭为将,亦不能保必胜。以隋之强盛,不能伐灭一小小高丽;今我大宋之富强,未必过于盛隋,而契丹之强盛,则远过于高丽。奢言北伐,万一兵败,陛下悔之何及?恕臣直言,这满朝的臣子,到时候照样可以做辽主的臣子,但陛下能做辽主的臣子否? “况且,章惇所谓宋辽不能两立,不过是他知陛下年轻气盛,曲意迎合陛下进取之心而已。自古以来,塞北之地,不属中国。周秦汉唐,皆不曾有塞北之地。强汉有匈奴、隋唐有突厥,都是两强并立。我大宋与契丹百年无事,如何说不能两立?朝廷有职方馆侦察四夷虚实动静,在辽有使馆,河北沿边诸州,各有哨探。契丹若要南犯,自五代以来,少则六万骑,多则二三十万骑,其兵马调动,如何瞒得过朝廷之耳目?敢问陛下,职方馆每岁费国帑二十万缗,在辽使馆费国帑不下数万缗,今职方馆、驻辽使馆皆不言契丹必然南犯,朝廷不信他们,反去信一二臣僚揣摸推测之词?” 司马光娓娓而谈,每一句话都不入赵煦之耳,但是,每一句话都令他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他还在心里想着如何反驳,又听司马光淡淡地说道:“皇上刚才问,能否保河北黎庶万全,臣以为,天下并无万全之事。皇上将来要决断军国之事,便知此理。臣愚昧,先帝以臣备位宰辅,便是知道臣办事谨慎,不求侥幸,凡事只是循道理而行。如此,虽不能求大功,但至少可以少犯点过错。”他一面说,一面瞥了一眼石越,“这也是子明相公常说的,年轻之时,只想着功业,但做到了宰相,才知道能少犯点错,便是天下之最不易。愿陛下日后,常记此言,则天下幸甚!” 赵煦心不在焉地听着司马光的教训,忽然,听到司马光话音一转,语气变得严厉起来:“还有一事,臣不敢不言!臣身为宰相,令皇上亲君子,远小人,乃是臣之本分。方才陛下道,雄州之兵,不满三千!陛下在九重之内,如何知道一偏远雄州有多少兵马?此必有侧幸之人,挑唆陛下。朝廷百官,各有本分职守,祖宗之法,国家大事,决于朝堂,非决于陛下左右侍从。臣愿陛下毋轻开左右幸进之门!若有人再敢扰乱朝政,纵是陛下亲信,亦不能免于国法!” 司马光这一番声色俱厉的话,说得赵煦冷汗直冒。虽然旁边的太皇太后一直一言不发,但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终于知道,亲政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再也不敢去想什么反驳司马光的办法,他已经知道,左丞相司马光,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风烛残年,几乎快要入土的老头。 但赵煦并不知道,他其实已经在朝野掀起了轩然大波! 迎阳门幄殿内的宰执们,已经在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 石越知道他头疼的事,终于要彻彻底底地到来了。今日的廷议虽然是机密,但事实上已经难以保密。这些宰执们虽然仍然会顾忌着自己这一两年的地位,未必敢轻举妄动,但是,中层官员们一旦知道了皇帝的态度,他们会比这些宰相们更乐于赌博。司马光会不可避免地卷进一堆堆的弹劾奏章中…… 而今日跳出来公然与司马光对立的兵部尚书章惇,心里也很清楚,他的参知政事、兵部尚书,暂时是做到头了。用不了一天,他就会被台谏弹劾,然后被贬。但是,他也在盘算自己的未来,辽人迟早要来的南犯、小皇帝迟早要来的亲政,都会是对他有利的事情。但即使如此,他也无法确保自己将来一定会被小皇帝召回重用。他心里很清楚,远离中枢,就等于是放任自己的政敌来对付自己而毫无还手之力,甚至他可能的“盟友”也未必愿意他回来。如果阻挠太多的话,皇帝很容易会找到他的替代品。 但无论如何,赌注已经掷了出去! 不仅是石越、章惇,每个人都面临选择。也许是在现在与未来之间选择,也许是在政治抱负与权力地位之间选择…… <hr /> 注释: 第一节 绍圣七年四月八日。 大宋,河北路,雄州,白沟驿。 武卫二军三营营都指挥使赵隆,率领十余名亲兵与一个都的骑马步兵,正在巡视着这座位于大宋最北方的驿馆,隔着驿馆北面的白沟河,便是辽国了。 这只是一次例行的巡逻。宋军在白沟驿,没有一兵一卒,只有一个烽火台,由白沟驿的驿丞顺带着看管。因此,雄州的武卫军,必须经常来此巡逻,平时的重点只是检查过往的商旅,而现在,重点则变成了侦察白沟河对岸辽人的动静。 自从三月中旬以来,沿边的局势就变得很紧张。契丹看起来准备对阻卜大举用兵,职方馆的报告显示,析津府的宫卫骑军几乎都出动了——这不太可能是针对大宋的,现在是对阻卜叛乱部落开战的好季节,可不是对宋朝开战的好季节。 而且,虽然管制变得严厉了,辽人也没有封锁边界,往来的商旅,并没有间断。虽说这几天只有商人北往,而几乎没有商人南来,但这也不算太异常,隔几个月偶尔总会有这样的几天。何况现在商机显然在正准备打仗的辽国一边。 但是,枢密院的严令是必须遵守的。 每日一报,每天都必须有禁军在界河巡逻……只要契丹有大的用兵,大宋就永远都得风声鹤唳。甚至雄州的商人中,也在谣传契丹可能在荡平阻卜叛乱部落后,就会兴兵南犯。 赵隆心里面并不是很相信辽人真的会南犯,尤其是在这个时间。但枢密院的军令、唐康的提醒,又让他不敢掉以轻心。而且,这几天他心里总觉得不安,仿佛是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但这种不安,也许是因为田烈武。 几天前,赵隆听到一个汴京来的商人说,阳信侯田烈武,在一个月前,已经出为定远将军、武经阁侍讲、云骑军都指挥使。这个消息让他又是高兴,又是不安。高兴的是云骑军驻防于河间府,与雄州就隔了一个鄚州,不算太远。不安的是他不知道田烈武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可是天子近臣,这么着突然出外…… 汴京多半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就在前天,知州柴贵友告诉他,章惇被参劾罢相了,大司寇韩忠彦已经接掌兵部,礼书李清臣则做了新的刑书。六部尚书中,如今空出来一个礼部,而枢密副使许将的地位,也岌岌可危。柴贵友说石相公想让工部侍郎曾布做礼书,而君实相公则想让御史中丞刘挚做礼书,而以尚书右丞梁焘权御史中丞,两人意见冲突,争执不下。柴贵友暗示说,田烈武的出外,与这些事情必有关联。 但对于赵隆来说,汴京、皇宫,这些都是遥不可及的地方。柴贵友所提到的名字,对他来说,也是非常模糊的。他只希望田烈武能平安无事就好了。但即使是这个,也并非他所能掌握的。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摇了摇头,将心思转到当前。 便在他出神这一小会儿,他的行军参军、宣节副尉曲英,竟然已经跑到了白沟河边,正在翻检着一个渔夫的竹篓,远远还能听到他大声地讨价还价:“你还抢人了,一斤你敢卖五十文?……顶多四十文……四十文,你卖不卖了……” 转眼之间,便见曲英拎了一条大肥青鱼,牵着马走了回来,一面笑嘻嘻地说道:“赵大人,今天看起来不会有啥事了。待会儿去驿馆,叫驿丞煮鱼吃。那驿丞说了,前几天有个北上贩酒的客商送了坛好酒给他,我见他梁上还挂着一只牛腿,正好把它全给买了。大伙也辛苦几天了,今天吃顿好的,明早好回雄州。” 赵隆听到身后发出一阵欢呼。一个亲兵跑到曲英跟前,接过他手里的青鱼,一面笑道:“大人,俺都有几个月没闻过鱼味了。营里每回能吃点肉吧,除了羊肉还是羊肉……” “你要嫌弃,那你别吃不就得了。”曲英笑着骂那亲兵一句,“这鱼你可没份,这么大一条鱼,花了我一百四十文,到时候分点汤给你喝。” 赵隆听那亲兵觍着脸笑道:“有汤喝也成。”不由地也笑了起来,“曲三,你去问问那渔夫,再买几条鱼,给儿郎们换换口味。花多少钱都算我的。” “行!”曲英嬉笑着大声应了一句,正要离去,忽然,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十分尴尬地望着赵隆的身后。那些刚刚还在兴高采烈的士兵,也在一瞬间没了声音。 赵隆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着他的护营虞侯杜台卿带着几个手下牵着马朝自己走来。 在赵隆看来,这位杜台卿杜大人,实在称得上是河朔禁军的典型代表。 他也并非是没有可敬之处。他的这位护营虞侯,出身河朔将门。父亲杜密,曾经官至御前忠佐马步军副都军头——在改制前,这是“禁秩”的第二资,乃是禁军中的高级武官。杜台卿自己也不含糊,原本以他的家世,完全可以靠荫官举荐,走一条更平坦更快捷的升迁之路,但他却不肯以荫官出身,十几岁就考中武进士,今年不过二十岁,就已经做到护营虞侯,称得上是前途无量。 然而,对于赵隆来说,杜台卿的这些引以自傲的经历,实在只是一个困扰。 大宋禁军自太祖皇帝亲定“阶级之法”,军中讲究的,就是下级对上司的绝对服从。这一点,西军与河朔禁军本无不同。但在赵隆的从军经历中,也许是因为将兵经常一道出生入死,虽然军法严明,但是他所经历的军中上下的关系,都是非常融洽的。 他很希望在自己的这支军队中,也能有亲如父子手足般的关系。 然而,他的这个理念,显然不被他的副都指挥使高光远与他的护营虞侯杜台卿所认可。高光远希望所有的士兵都害怕他,热衷于体罚士兵以树立自己的权威。而杜台卿则坚信河朔禁军最大的弊端就是军纪不严,他似乎是抱着一种很奇怪的坚持,严厉地要求赵隆与他的部下们,严格遵守每一条军法。 赵隆能明显地感觉到,杜台卿骨子里看不起他的部下,而对他这样的西军出身的武官充斥河朔禁军,则深感羞辱。 高光远倒也罢了,毕竟赵隆是他的上司。但是对这个杜台卿,赵隆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放在过去,杜台卿算是监军,赵隆还得受他钳制,如今情况好了很多,但他们也是互不统属,而论及对军法条例之熟悉,赵隆又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他惟一的办法,就是想方设法避开这位杜衙内。 这回他可是没带他来白沟驿的。 他纳闷地迎上前去:“杜大人,你如何来了?” “赵大人。”杜台卿抱拳行了一礼,“下官刚从容城……赵大人,那是什么?” 赵隆见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间脸色大变,不由一愣,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望去——只见北方天际,烟尘高扬,遮天蔽地! 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上马!”紧接着,赵隆听见自己本能地大声吼了起来,“都给我上马!” 紧接着,白沟河南边的所有宋人,都看见了北方密密麻麻的黑点,向着自己涌来。 “都给我听好了!曲三,你带两个人去烽火台燃起狼烟!然后带驿馆的人退回雄州。不许在驿馆留一粒粮食!” “是!” “崔都头,你率部下人马,与杜大人一道马上回雄州。一路通知沿途商旅、乡村百姓,即刻退回雄州城。凡敢违令继续北上,或拖滞不肯入城者,以通敌论处,格杀!” “是!” 赵隆一面大声下达着命令,心里面竟然感觉到一阵久违的兴奋。他完全不用多想,只凭着本能,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赵大人,那你呢?”他听见已经准备策马南行的杜台卿问自己。 “其余的人与我留下!” “啊?”杜台卿吃了一惊,“赵大人,你只带十个人?这白沟可阻不住辽兵。” “杜大人放心。我只不过是要看清楚来了多少人,谁是主将!” “既然如此,那下官也陪赵大人一道留下。”杜台卿笑道,不待赵隆答应,便转头对他带来的几个人道:“你们几个,都听崔都头差遣。” 赵隆瞥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心里略觉意外。但他也管不了杜台卿,目送着曲英与崔都头率兵纵马离去,便策马四顾,打量周边的地形。 大宋自太祖以来,苦心经营河北防线。大体之上,是以雄州以西的保州为中心,在保州以西,真定府以北,一面广植榆树、柳树,一面禁止百姓伐树,而以塘渠为辅。这个策略至仁宗皇帝时,便已卓有成效。大宋在这个地区种了数亿株树,时日既久,合抱之木交络翳塞,除了刻意留出来的道路,大部分地区都不利骑兵通行。而这些留出来的道路,有时只能供一两骑通行。而在保州以西,东至雄州、霸州、沧州一带,则以塘渠为主,植树为辅。利用这一带的凹陷洼地,沟通河渠,经营了一道由无数个纵十余里、宽二十余里的塘泊、水田构成的总长达八百余宋里的塘泊防线。但这道防线有其天然的弱点,至绍圣之时,许多的地方水浅,并没有成形,而冬日结成坚冰,旱时又根本无水。至于植树之策,雄州曾经屡次发生宋朝植树,契丹人趁夜入境,半个晚上将树砍得干干净净的事情。而树林要长成保州、定州、真定一带的规模,至少要几十年,因此,雄州境内,一直没有那样成规模的树林。而且,雄州还有一个天然的弱点,大宋河北地区最重要的官道,就通往雄州。虽然这条官道至雄州就绕了个弯西向容城,但是这些年来宋辽通商,商旅们不愿意绕道,往往从雄州直接往白沟驿渡河,因为这能省下两三天的路程,于是此事开始屡禁不止,后来便习以为常。从白沟驿至雄州这三四十里,不知不觉间,竟形成了一条宽可容两辆马车通行的道路。至于白沟沿岸的柳树、道路旁边的榆树,除了供行人歇荫外,在军事上是毫无价值。 这时候正是四月,赵隆的四周,稻禾方绿,田中水深——如果有足够兵力的话,这的确是可以限制辽国骑兵运动的有利地形。只是他回视身后的那条这十几年间被人踩车碾出来的土路,不由得暗暗叫苦。 三四十里路,辽军先锋,一日可至雄州城下。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再去看他身边的十个亲兵。虽然这些亲兵,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但毕竟从未见过战阵。此时一个个都是表情麻木、动作僵硬,还有几个人骑在马上,小腿竟然在不停地发抖。 他就要靠着这些人,来守卫雄州。 河北沿边诸镇,政治意义莫重于保州——那里是大宋皇帝祖宗陵墓所在;而军事意义则莫重于雄州——雄州之治所,便在五代时赫赫有名的瓦桥关——但它的重要性更重于过去的瓦桥关,因为如今雄州一旦被攻破,则辽人便等于占据了河北官道而无后顾之忧。雄州以南,君子馆不足守,河间府可以绕过,可以说越过雄州,就是北京大名府! 虽然,雄州其实也是可以绕过的。 如果辽人敢把雄州的宋军当成死人的话。 而实际上,他们还真这么干过!一部宋辽交战史,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部辽军把沿边军州城寨里的宋军当死人的战史。仁宗以前,二三十万宋军分散在数十座城寨当中,守城有余而野战无能,就是河朔禁军最强盛的时期,除了定州大阵等少数地区外,他们绝大部分城寨中的兵力,也少于几乎是任何一支单独活动的辽军。 至于现在,就更不用提了,整编禁军后,河朔军队裁减了三分之二,如今总共也就十万人马出头,而在百年无战事后,战斗力根本无法与立国之初的强兵劲卒相提并论。枢密院又将主力后撤至大名府防线…… 赵隆不知道具体兵力分布,但他知道,他们武卫二军的防区,竟然包括雄州、霸州、鄚州、沧州、乾宁军、信安军、保定军一共四州三军之地!他们总共也就五个营一万五千人而已,居然有七个军州要守卫!至于西线的飞武一军,防区更是包括定州、保州、祈州、深州、广信、安肃、顺安、永宁四州四军之地!总共不到三万禁军,就已占了河朔禁军快三分之一的兵力,要集中起来,也许还有模有样,但分散在这十五个军州的平原之上防守…… 赵隆看着他的部下,他还真没有什么底气说辽军这次不敢这么做。 但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了,这十五个军州后面,除了东西的河间府、真定府各有一支马军,永静军还有一点教阅厢军外,赵、冀、刑、恩、德、博、棣、滨这八州之地,就只能靠巡捕来抵抗辽军了…… 不远处的烽火台,狼烟已经燃了起来。 曲英已经做了他的事。 再想这些也没用!赵隆望着那熊熊狼烟,脑子里突然转过一个念头来,大声喊道:“大伙都下马!” “赵大人?”所有的人都诧异地转过头来望着他。 赵隆却已经笑着下了马:“让马也歇歇。把弓都摘下来,大伙别看那么多辽狗,先来的,也就是百十号人。他们来送死,咱们不好意思不成全他们。你们这几个人,虽说骑着马,可说到底也是步军。我也不指望你们能在马上射箭,咱们下来招呼辽狗!” 杜台卿愣住了:“赵大人,你要和他们接锋?” 赵隆点了点头,笑道:“这个巴掌宽的白沟河,一箭便可射到对岸了。他们想这么便宜就搭好浮桥,真当我们河朔无人吗?” 杜台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好!下官便听赵大人差遣!” “大伙听好了。”赵隆伸手指着右边水田旁的一片小树林,“留四五匹马在这里,咱们所有的人都去那林子里藏好,给马衔了枚,莫露了行迹。那儿看得见河对岸的动静。待会儿听我号令行事!” “是!”众人轰然答应了。 赵隆总算是满意地看到,这次他的亲兵们没搞砸什么。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卸了五匹马的辔鞍,任由那几匹战马在官道边啃着草。又小心翼翼地牵了余下的马,才藏进那小树林没多久,便听到对岸传来一阵马蹄声。 杜台卿眼力好,隔着树林望去——果然不出赵隆所料,来的的确是辽军的。也果然如赵隆所说,只有“百十号人”——不过,他随便数了数,便几乎惊声叫出来:“远探拦子军!”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声“饭桶”——这是早该想到的事,一面目瞪口呆地望向赵隆,却发现赵隆正朝自己笑着眨了眨眼。 他忍不住悄悄走到赵隆旁边,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赵大人,你早就知道了吧?” 赵隆笑着点点头。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想让我们这十个人与远探拦子军交锋?” “不错!” “这厮疯了!”杜台卿几乎要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宋朝的武官,但凡去过一天朱仙镇,都不可能不知道,远探拦子军是由辽国军中万里挑一选出来的剽悍之兵!而且,人人都知道,远探拦子军出现在哪里,辽军的先锋军就出现在哪里,辽军的主力也就出现在哪里! 但是他是护营虞侯,他的职责是阻止主将后退,他可不想被这些西军的蠢物笑话了。他狠狠地瞪了赵隆一眼,咬牙道:“好胆量!” 赵隆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亲兵,压着嗓子道:“我第一回碰到西夏人,也是这样的。没事,放了第一箭就好了。等下只要跟着我,跟平时训练没两样。看我放箭才放。” 说完,转过头,再看对岸——辽军已经到了白沟河边。 白沟河的渡口,一直是由宋人经营的。这边渡口的人,早已跑得没影没踪,但一只渡船还停在河边。赵隆心里懊恼地叫了一声——刚刚竟然忘记了把这船砸沉了。 此时,这支辽军离得近了,看得更清楚。都是黑衣黑甲,到了河边,也不喧嚣,只有三四个看起来是头领模样的人,策马走近,低声商议着什么。一面说,还一面有人伸手朝这边指点,显然是在说这边的渡船与几匹无人看管的好马。 赵隆顿时警觉起来,他已经感觉到比起他以前遇到过的敌人来说,这次的敌人,经验更加丰富,纪律更加严明——如果是他以前遇到的西夏人或者西南夷,早就不顾一切地跳进河里,游了过来。 但这一次,那些辽军商议了一会儿,只有十个人脱了衣甲,牵马跳进河中——马上看起来还驮了东西,多半是架设浮桥之类用的。余下的辽军,已然下马,张弓搭箭,明显是在掩护同伴。 “辽狗!”赵隆不由低声骂了一句,他知道计不能售,无法再犹豫,一把牵过马来,纵身上马,大喊一声:“杀!”策马冲出树林。杜台卿与众亲兵也纷纷上马,大吼着跟着冲出来。 迎接他们的,是自白沟北岸,射过来的一阵箭雨。一个亲兵冲得太猛,被辽军一箭射中左眼,顿时贯脑而死,在赵隆身边堕下马来。赵隆一面引弓还击,一面不断地大声喊道:“列阵!列阵!”终于没让余下的亲兵全部冲进辽军的箭雨之中。 一名渡河的辽军从南岸探出头来,被杜台卿瞅见,一箭射去,吓得咕咚一声,又缩下河中。一名辽军想要强行上岸,被几个亲兵乱箭射死……但马上,又有二十名辽军冒着箭雨跳进河中,他们用衣袍包好弓箭,放在马背上,想要强行渡河。 “罢了!”赵隆知道他已经无能为力。掩护着几个亲兵重新上了马鞍,又将战死亲兵的尸首驮了上马后,终于恨声命令道:“撤回雄州!” <hr /> 注释: 第二节 白沟驿初战不利,让赵隆彻底明白,他将要面对的对手,不是他以往的对手可以相比,而他所能依赖的部下,也不是以前那支能征善战的西军。 回到雄州后,他一面吩咐书记官撰写战报,下令部将清点士兵武备,广布逻卒于城外,一面便去找知州柴贵友,商议对策。他虽然隶属武卫二军,但按规矩,除非枢密院另有敕令,河北沿边驻屯禁军首先是听令于所在知州、知军们的。实际上,武卫二军都指挥使,也是由霸州知州燕超兼任。而西线的飞武一军都指挥使,则是由定州知州段子介兼任。但若无枢密院敕令,他们都调动不了其他军州的驻屯禁军。 这样安排亦属迫不得已,以武卫二军为例,雄州因为宋辽百年通好,其外交使命重于军事使命,以当时武臣之素质,实难胜任,因此知州必须是文臣。如此一来,雄州知州却不便兼任军都指挥使,而只能以霸州知州兼任,但益津关——也就是霸州,比雄州更靠近辽境,当赵隆见着远探拦子军的时候,霸州多半已经开始与辽军苦战了!倘若雄州的赵隆部也受燕超节制,生死存亡之际,这些部下是赴援霸州呢,还是不赴援呢?坐视主帅战死而不救,按军法部将是要处死的。但河北沿边诸镇的禁军,首要任务,却是守卫所在军州。 所以,武卫二军与飞武一军各部,与其他禁军大不相同,可以说,他们只不过是名义上共用一个番号,实际上却是独立的部队。 因此,赵隆的上司,便是雄州知州柴贵友。 赵隆见到柴贵友时,柴贵友第一句话便是:“赵将军,本郡乃是文臣,不似燕霸州、段定州知兵,如今契丹果然背信入寇,雄州存亡,便全赖将军了!” “大人,下官……”赵隆欠身抱拳,正待谦让几句,但柴贵友却已是心急如焚,打断道:“将军不必谦让,此前唐都承过郡,便曾与本郡私下说过,他说赵将军乃是西军名将,田侯素所爱重者,将来万一有事,嘱咐本郡要多多倚重。如今看来,唐都承所说,正为今日啊。” 他一面感叹,一面又忙不迭地问道:“赵将军,如今该要如何处置?方才胡巡检来报,道是将军已与契丹交过锋了,不知胜负如何?来的契丹有多少人马?是何人领兵?”他口中的“胡巡检”,乃是雄州巡检胡玄通,统率的是雄州的另一支武装力量,平日专责捕盗、治安、缉私。宋初与契丹交战,河北沿边有些巡检麾下,兵强马壮,令契丹付出惨重代价,甚至连禁军亦有所不及。不过如今承平日久,这些巡检自然无法与立国之初相提并论。 听见柴贵友这一连串的问题,赵隆只觉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压了下来。此时他也无法多说什么,只能默默承担下来。欠身回道:“回大人话,今日在白沟,下官碰上的,是契丹的远探拦子军……” “远探拦子军?”柴贵友立时脸都白了,旋即不敢置信地望着赵隆:“将军没看错?胡巡检说将军只带了十个人,难不成……难不成将军击败了远探拦子军?” 赵隆只觉得喉咙一阵发干:“回大人,确是远探拦子军。下官与他们隔河交锋,死了一名亲兵,也射杀了一名辽人。” “果真?”柴贵友盯着赵隆看了半天,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苦笑道:“看来是真的了。如此说来,雄州要面对的,是辽军主力。” 赵隆低下头,在这位之前还幻想辽军主力会攻向定州的知州头上,又泼下一盆冰水:“依下官看来,这些远探拦子军黑衣黑甲,多半是契丹北枢密副使耶律信的部下!” 柴贵友又呆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过了好一阵,方低声问道:“赵将军,你说,咱们守得住吗?” 赵隆愣住了,抬起头来。 便听柴贵友又道:“罢了,罢了,不该问。反正守得住也要守,守不住也要守。” “大人说得极是。”赵隆沉声道,“雄州乃河北门户,无论如何,必须坚守。” “赵将军说得是,虽说这是扇四面漏风的门户,不过,好歹也是个门户。”柴贵友自嘲地苦笑了一声,“那赵将军说吧,该如何办法?明日一早,契丹的先锋,便该到易水河北了。这易水北边,还有容城、归信二县,又该如何是好?”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赵隆身上了。 赵隆也是苦笑了一声:“大人,容城、归信二县,如今恐怕只能信任诸葛大人与任大人了,容城驻扎着属下的第二指挥,归信驻扎着第四指挥,各有五百禁军,缨城自守,仍堪一战。”他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以下官之见,如今头一件要紧之事,除派人向朝廷报急外,便是要分派人马,巡查关北,拆毁易水上的桥梁,将关北至易水之房屋树林全部烧毁,水井投毒,人畜迁入城中。城门要加派人手,昼夜看守,不让百姓接近,城中要实行宵禁,百姓哪怕生火做饭,也要在规定的时间内,不得随意举火,晚上更是严禁举火,城内水井,易着火处,都要遣人看守。如今人心惶惶,辽人在城中必有奸细,若为其所乘,大势去矣!” “说得不错,说得不错。”柴贵友连连点头。 “第二件,颁下告示,往来商旅,全部进城,不得南下。违者斩!” 柴贵友不解地望着赵隆:“这却是为何?” 赵隆解释道:“契丹已近,我军虽依水设寨、拒河而守,但难策万全。依下官之见,未必挡得住辽人渡过易水。便如大人所言,雄州不过是一四面漏风的门户,我们得做好辽人留下小股兵力将我们困在城中,大军却绕道南下之准备。以过往战例而言,这等事甚多,因此商旅南下,再快也跑不过契丹人,路上必为契丹所劫,反而以其货物资敌,况且我们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没有奸细。最要紧的,是怕南下的商旅,阻住官道,不利于援军前来。” “原来如此。”柴贵友点点头,“既然如此,便照此办理。” “第三件,胡巡检的部下,请大人下令,让他听下官指挥。此外,城中兵力不足,禁军不敢私自募兵,请大人下令,募集勇壮能战之士,充入巡检,协助守城。并择本州胆大机灵之善走百姓,往来容城、归信,探查敌情。” “好。此事本郡让胡巡检去办。” “第四件,请大人下令本州乡村百姓,皆就近迁入本城或归信、容县,及张家、木场、三桥、双柳、大涡、七姑垣、红城、新垣八砦,粮食、牲畜,尽量带走,不能带走,亦要烧掉……” 赵隆的话没说完,柴贵友已经大声苦笑起来。他疑惑地抬头,却见柴贵友摇头道:“此事却依不得赵将军。” “为何?这是……” “本郡知道,此乃是坚壁清野,疲敌之策。”柴贵友挥挥手打断他,涩声道,“但将军可知道,河北承平百年,本州有多少富民?这些富民又有多少家产?官府若烧他家粮食,他们又如何肯依?本州邻近夷狄,民风尚武,百姓家藏刀弓,素称难治。本郡不想还未与契丹交战,便先与百姓打起来了。” “可即便不烧掉这些粮食,契丹来了,也会被抢……” “百姓不会听你这些的。只要此刻未被契丹抢,他们便会心存侥幸。而且,契丹人抢了他们的粮食,他们恨的是契丹人;若是官府抢了他们的粮食,到时候,他们怨恨的便是朝廷——这些人便是迁进城中,谁能保他们不怀怨勾结契丹?赵将军,这天下,多的是只顾自家家产,一点儿也不在乎忠君爱国、华夷之防的有钱人。”柴贵友望着赵隆,又道:“况且,契丹人去抢他们,不是自己的子民,若有反抗,便行屠戮,赵将军,你能让本郡下令去屠戮治下子民?” “这……”赵隆也知道自己断然下不了这个手,一时亦无言以对。 “若是不能,那便是下了这个令,亦是无用。”柴贵友又道,“本郡会颁布告示,晓谕百姓。但来与不来,听其自愿。” “也罢。”赵隆知此事亦只能如此,当下便抱拳欠身,道:“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且去安排防务。” “如此,有劳将军了。”柴贵友也抱了抱拳,见赵隆正要退出去,忽然间想起一事来,忙又叫住赵隆,道:“赵将军,还有一事……” 赵隆一愣,停住脚步:“请大人示下。” “是关于今日白沟驿之战。本郡会传出话去,今日将军率亲兵在白沟驿,以少胜多,大破辽军,射杀辽军九名,伤敌十余名。将军回去后,将今日去了白沟驿之亲兵姓名报给本郡,凡今日出战之亲兵,每人赏缗钱一贯文!战死的那一位,除朝廷抚恤外,本郡另赏缗钱二十贯文、绢四匹!” “这……”赵隆定定地望着柴贵友,一时十分为难,他从军以来,从来不在战报上作假。 柴贵友似是明白他的心思,又解释道:“如今人心惶惶,本郡不得已,欲借此来激励士气!” 赵隆迟疑了一下,终于欠身答道:“下官遵命。” 四月八日这天晚上,是赵隆的不眠之夜。 他往来于雄州与易水南岸的两座水寨之间,调派人手,布置防务。一面还要派出探子去打探各处消息,又要分出精力来,给雄州新募的巡检部队分配兵器。好在雄州巡检胡玄通是个精干之人,半个晚上,他就募集了三百人——这三百人都是雄州本地人,多是各地忠义社的,个个都精习武艺弓马,有几十人还骑了自家的马来,这支生力军的加入,的确令赵隆高兴了一阵。只是这些人毕竟不知战阵,赵隆叫曲英从武库调出三百架弓,九千枝箭,发给他们,将没马的安置在雄州城墙上,协助守城,有马的几十人则令他们跟了胡玄通,听候差遣。 可即便是这样,他的兵力还是不够。他麾下原本便只有三千人马,其中又有两个指挥,三分之一的人马,分别驻扎于容城与归信。兵力捉襟见肘,赵隆也意识到,要想守住雄州,扼住易水不令辽军轻易渡河才是关键。因此,他在易水边的两座水寨内,各布置了一个指挥防守,自己亲领营中马军与亲兵策应,以此构成第一道防线。 但情况怎么看都无法让人乐观。 易水并不是什么天险,在下游还能行舟,然而在雄州境内的易水,水深流急,河面狭窄,不能行舟,大宋水军无用武之地。而辽军在河对岸,仅凭弓弩就可以直接攻击水寨。两座水寨都是木寨,他害怕辽军火攻,不敢在水寨内屯放火器,可寨中又无法安放床弩,如此一来,他们也只能靠普通的弓弩与辽军作战——这不过是相当于两个固定的大阵。寨中的禁军,士气低落,心怀恐惧。直到柴贵友大赏今日白沟驿之战的消息传来,水寨中的气氛,才又变得活跃一点。 到了后半夜,去往归信的探子渡河回来,带来的消息让赵隆更加心情沉重——辽人的先锋,已经将归信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探子坚称他看到辽人营寨相连,至少有上万人马。而且有许多的步军!这些契丹步军如今正在归信城外,打着火把,连夜伐树,并且有大批的工匠在制造攻城器械。 这让赵隆实在无法相信。他将他负责情报的行军参军韦荣儿叫来,令他亲自渡河前去打探。但心里面,他却已经相信那探子所带回的情报。他隐隐地感觉到辽军的这次南犯不同寻常,然而他却无法分辨是否如此——这雄州城里,没有人真正经历过辽国南犯。 也许这就是辽人与西夏人不同的地方。 赵隆原本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分兵去救归信。但当真正听到探子带回的消息,他又犹豫起来——归信城中,有他的五百部下! 领兵去救归信,的确是冒险,有可能就此被辽军歼于归信城下,导致雄州不战自破。但若让辽人从容攻下归信,他们便可以以归信为据点,来进攻雄州,将来要想守住雄州,就更加困难了。 他一直犹豫到天明,也没有拿定主意。而从容城却传来了更坏的消息——容城降辽了! 容城降辽的具体情况,直到四月十日的中午,才打探清楚。他的第二指挥使江守义在辽军抵达城下之后,就杀了容城知县,打开城门,降了辽人。肩负监军之责的军法官李月,也一道降了契丹。这件事情在雄州的禁军中造成了极坏的后果,一面是柴贵友、胡玄通等人隐隐流露出来的猜忌与防范,另一面是恼怒的杜台卿几乎变得歇斯底里,他下令将他的卫队派到每个指挥的虞侯身后监视,又命令彻查军中与江守义、李月往来密切之将士,一时之间,雄州之内,人怀猜忌,上下相疑。 赵隆明知这样是军中大忌,但他亦无计可施。江守义乃是他一手提拔的,即便是他赵隆,也是怀疑对象。他若再敢替这些通辽的疑犯说话,休说杜台卿不会听他的,柴贵友只怕就要解除他兵权了。 另一方面,这两天的时间,一水之隔的归信城,战况之惨烈,让人揪心。 围攻归信城的,是三千契丹骑军与八千渤海步军,还有大量的汉人工匠。辽军连夜造出几十架云梯、十几架撞车,自九日清晨开始,就对归信城发动一波一波的猛攻,归信知县任傅良平日治民,素怀恩信,此时亲冒矢石上城墙指挥守城,赵隆的第四指挥半日之内,阵亡过半,指挥使、副指挥使、虞侯全部战死殉国,任傅良斩了前来劝降的辽使,又将自己未满三岁的独生幼子扔下城墙摔死,以示必死之意。兵力不足,他就强征城内十六岁以上男女,全部上城墙守城。归信县城墙内外,死尸横积,但辽军上万大军,攻了整整一天,伤亡了一两千人马,归信竟然就是攻不下来。 九日晚上,任傅良又募集了三百死士,在夜色掩护下,从城中地道出城——这归信地道据说乃是名将杨延昭所建,出城之后,直达辽军阵后。这支奇兵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夜袭辽营,将辽人辛苦造好的云梯、撞车,烧了个大半。又有十余人分道奔出,前往各处求援。 前来瓦桥关求援的两名死士,在柴贵友与赵隆面前声泪俱下,苦求一日,见二人并无发兵之意,两人不顾柴贵友与赵隆阻拦,一人继续南下求援,一人竟然又游过易水河,要与任傅良同生共死。就在易水北岸,赵隆眼睁睁看着他死于辽军拦子军箭下。 到了十一日,归信的战况更加惨烈。 辽军后继大军陆续赶到,归信城外,旌旗遍野。辽军运来两尊火炮,四架抛石机,还有自容城缴获的大量震天雷。隔着易水,赵隆都能听见归信火炮发射时的轰隆声,瓦桥关内外,气氛凝重,每个人都铁青着脸,心事重重。归信的每一声炮声,都像是打在了瓦桥关守军的心头。直到日落时分,炮声终于停下,每个人的心都沉到了深渊之下。 果然,入夜之时,赵隆接到斥候的报告——归信陷落。辽军用火炮轰开了城门,而江守义与李月带辽军找到了雄州地道的出口,辽军两道大入,任傅良率军巷战失利,自刎于县衙之内。辽军旋即纵兵大掠,归信一城,几成人间地狱。 绍圣七年四月十一日晚子时左右,雄州瓦桥关易水北岸,一支百人左右的契丹骑军高举着火炬,疾驰而至易水北岸列阵。 瓦桥关水寨,角声大作。战火,终于烧到了瓦桥关! 一队队武卫二军三营的禁军将军列队而出,张开弓弩,对准了对岸的契丹人。守卫水寨的指挥使迅速地登上望楼,等待着策马而至的赵隆的将令。 北岸,一位黑甲骑士越阵而出,张弓搭箭,嗖地一声,一枝绑着书信的羽箭,正中一座水寨的寨门。 赵隆的一个亲兵看了赵隆一眼,驱马朝着落箭的寨门驰去。 那黑甲骑士策马来回踱了两步,目光落在赵隆的身上。 “足下可是赵隆赵将军?”这黑甲骑士竟然说得一口纯正的汴京官话。 “你是何人?”赵隆驱马上前两步,高声反问。 “在下大辽先锋都统韩将军帐下远探拦子军队帅萧吼,奉令前来下书!” “下书?哼!”赵隆望望萧吼,又望望取过书信驱马回来的亲兵,忽然大喝一声“驾”,朝着那亲兵策马疾驰而去。他一把夺过亲兵手中绑着书信的羽箭,调转马头,回到本阵,抬眼望着萧吼,高举手中之箭,高声道:“此物便是萧将军所下之书吗?” “不错!所谓识时务者……” 萧吼一句话方说到一半,便见赵隆已摘下弓来,将那羽箭搭在弓上,弓弦响过,一枝羽箭朝着自己射来。他心中一惊,慌忙侧身闪避,却听赵隆高声说道:“请萧将军回复韩宝将军,这便是赵某的答复!雄州在此,尔等若有本事,只管来取!” 第三节 同一天。 定州,北平寨。 定州知州、飞武一军都指挥使段子介率着一众参军、幕僚,登上北平寨的敌楼,眺目东望,观察着东北形势。在北平寨的东面不远,就是保州城,而东北方向,则是广信军治所遂城。北平寨与保州、遂城正好构成一个三角形,当年真宗皇帝之时,这三座要寨中,都屯集了重兵,皆由名将驻守,形成对契丹的第一道防线。 但如今形势却大不相同了。 当年赫赫有名的,乃是沿边雄镇,将领都是田钦祚、杨延昭一流的人物,一城之中,骑兵多则七八千,少亦不下五千之众,兼之城寨险固,契丹至此,虽有十倍之众,亦无能为力,每每大败于城下,不得不绕城而走。 而百余年后,城虽依旧,然诸城之兵,多者不过三千,少则仅有数百,领兵之将,皆寂寂无名,最大不过一致果校尉,官卑者甚至只是区区从八品的御武校尉! 这一切,让段子介无法再信赖当年的“铜梁门、铁遂城”。 他是在两天前,也就是四月九日接到的战报——四天之前,四月七日,辽军突然犯境,一路突破沿边城寨,当日便将遂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仅仅一日之后,辽军又出现在北平寨,强攻北平寨,北平寨寨主御武校尉李浑率众坚守,不料辽军只攻了半日,呼啸而来,便又呼啸而去。待到段子介接报,亲率麾下两千骑兵赶来增援,辽军已经走了两天了。看样子,多半是趋保州去了。段子介感觉到,飞武一军的大半个辖区,已是烽火遍地。 “契丹究竟来了多少人?可知道主将是谁?”段子介朝着东面与东北面看了半天,只见到处都是滚滚的浓烟——那自然不可能全是烽火台的,大多倒是辽军扎营做饭或者故意纵火的痕迹。这让他心情顿时恶劣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李浑,“段大人,此番犯寨的辽狗,应当不足三千。全是黑衣黑甲,看起来像是耶律信的部众……” “耶律信?” 听到这个名字,北平寨的敌楼之上,立时沉寂下来。段子介回头扫视麾下诸将,除李浑等寥寥数人外,眼见着众人脸上皆有惧色,他心中一动,故意高声笑道:“若果真是耶律信,我定州无忧矣!” “段大人,这是如何说?”几个参军立时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段大人,这耶律信可是契丹第一名将啊……”“是啊,段大人,耶律信乃是契丹北枢密副使,契丹南犯,耶律信统率的,必然是契丹主力,如此我定州……” 段子介面朝众人,举手止住众人,笑道:“诸君,诸君……”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齐齐望着段子介。 段子介笑道:“诸君所言,皆有道理。然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众人连忙欠身抱拳道:“愿听大人赐教。” 段子介点点头,笑道:“诸君可听说过一句话——天下根本在河北,河北根本在镇、定?” 一名参军点头应道:“此乃前朝宋所言。” “不错!镇、定控太行之险,绝河北之要。由此举兵西顾,则太原动摇;兴兵而北,则范阳震慑!据此历清河、下平原、逾白马,则汴京以北,皆为马迹踏遍矣!镇、定即古之鲜虞、中山、钜鹿之所在。晋得此,霸春秋;赵得此,雄战国。汉高由此平卢绾、斩陈豨;唐天宝之祸,以镇、定不能守;至五代之弱,据镇、定亦足以拒契丹、全河北。我镇、定二州,既有关山险阻、林寨屯田限隔敌骑,又有河漕可通商贾,况西与河东不过一径之隔,河东士马,东下井径,不百里可至。”段子介慨声而谈,举鞭四顾,高声道:“诸君请看,我大宋百年经营,林寨方成,耶律信若果然举大兵而临镇定,纵有百万之众,契丹骑多步少,他又要如何列阵?我定州城高池深,真定、河东援军,二三日之内可至。我兵虽少,据城而守,绰绰有余;彼兵虽多,除了堵塞道路,又有何用?援军一至,内外夹击,一战可定。 “是以本郡便怕他来的不是耶律信,若真是耶律信,正是助吾辈封侯!但耶律信并非一勇之夫,本郡敢断言,遂城、保州、北平寨所遇之辽军,绝非契丹主力!契丹主力,要么由雄州南下,要么自高阳关南下,耶律信调出一两万人马,以两三千人为一队,打着他的旗号,一是为了迷惑我们,一是为了牵制我镇、定之兵。本郡若以为契丹主力在此,则必然龟缩于坚城之内,不敢出城,使我诸城寨陷入各自为战之苦境。他们便可以四处攻击试探,能取则取,不能取亦使我军不敢轻易出寨。” “诸君!”段子介环顾众人,厉声道,“吾辈华夏贵胄,岂能让契丹如此轻我?契丹军势虽盛,然亦不过黔之驴。其不能取镇、定,则不能取河北。纵然过高阳、雄州南下,他们连我真定府、定州都无能为力,又焉能突破大名府防线?其必败可知。如此不知大势、穷兵黩武之国,虽强必亡。诸君欲封侯否?” 众人听他这一番分析,士气大振,一齐躬身道:“愿听大人差遣。” “好!”段子介点点头,道:“本郡奉圣命守定州,守城是吾责,护民亦是吾责!契丹以为我军不敢出城应战,残虐我百姓,辱我甚矣!本郡将留两千步军与贾通判,令其坚守定州。本郡要亲率马军、本州巡检,东援保州。诸君凡善骑者,与本郡往保州;不善骑者,助贾通判守州城,同心协力,戮力报国!” 便听众人轰然应道:“同心协力、戮力报国!” 四月十二日,清晨。 雄州瓦桥关。 这个清晨简直称得上是明媚清新。赵隆登上雄州城楼,极目远眺,还可以看见树叶与草茎之上,晶莹的露珠一滴一滴地反射着朝阳的光芒。在瓦桥关的两边,一片片水田里的青苗,青翠青翠的,像是又长高了几寸;纵横相连的池塘、沟渠中,一圈圈的水波荡漾,那是小鱼已经开始在水面下争食了。 如果不是那一夜之间遍布易水北岸的辽军的话,这样的早晨,即使是赵隆这样的武人,也会禁不住想要附庸风雅,填上一曲曲子词,找来歌伎清唱。 但此刻的赵隆,却殊无这份雅兴,只是浓眉深锁,观察着对岸的敌情。 他素知韩宝之名——那是辽国中,名望仅次于“两耶律”的名将。人人都说韩宝勇猛过人,当世无匹,但赵隆未及领略他的勇猛,却已先领教了他的谨慎与小心。 从天色方明之时开始至今,韩宝已经对两座水寨发动了两次试探性的攻击。 第一次是两三百名渤海步兵,躲在一块块高达近丈的木板后面,分成两队,缓缓推进到河岸,隔河朝两座水寨发射火箭。赵隆一面下令水寨守军用弓弩还击,一面赶紧派人送去两车猛火油,二三十名臂力出众的禁军将一罐罐装满猛火油的陶罐掷向辽军,水寨守军趁机发射火箭,猛火油遇火即燃,顷刻间便将辽军的木盾烧了个干净。 这次进攻被打退还不到一刻钟,韩宝又马上发动了第二次进攻。这次他派出了百余名汉军与三百余契丹骑军,绕至易水上游距西水寨约四里左右。那些汉军背了两架简易云梯,还有十来块木板,到了河边,将云梯一倒,架在河上,木板往云梯上一铺,转眼之间,就搭成了两座木桥。三百余名契丹骑军,踏着这木桥,渡过易水,出现在瓦桥关的西面。他们熟练地操纵着胯下的战马,分散着穿过池塘、沟渠、稻田,想要配合着正面恰到好处再度攻出来的友军,夹击西水寨。 赵隆连忙下令胡玄通点了三百善射的巡检出城助战。他让这三百名巡检都带上强弓劲弩,分成五十人一队,各带木盾,自由作战。这些巡检都熟知地形,穿行于水田池塘之间,来去如飞,结阵方便。见着辽军,不管是塘坝水田,都是迅速结阵,一顿乱射。那三百契丹骑兵进则无法结阵,战则陷于水田池塘之间,近身不得,只能远远射箭还击,骑着高头大马,反而成了活靶子,混战一阵,那边韩宝看着占不了便宜,便鸣金收兵。赵隆也不敢穷追,见好便收。 此后,便是近半个时辰的宁静。 赵隆心里很明白,前面的两次进攻,只是韩宝在试探对手的能力。 传闻当中,韩宝一旦发起进攻,便有如雷霆万钧一般自九天劈下,无论面前是什么,都会在他的一击之中,涤荡干净。 赵隆右手紧紧握住佩剑的剑柄,双目凝视着对岸——无论韩宝有什么本事,他都已经准备好了,他镇守的这雄州,就要学那惊涛骇浪中的礁石,纵是风浪大作之时,能将礁石完全淹没,但是,只要它一退,礁石依然在此! 嘭! 嘭! 嘭! 来了!赵隆在心里说道——易水对岸,战鼓之声,隆隆擂起。紧接着这战鼓声传来的,竟然是群马踏过地面的轰隆声。 站在赵隆身旁的杜台卿惊讶地张大了嘴,忍不住问道:“辽狗疯了吗?韩宝想做什么?他们在河对岸冲锋?” 连赵隆一时之间,也搞不清韩宝想要做什么——他总不至于疯狂得想让麾下的骑兵纵马跃过易水吧! 他瞪大眼睛,看见一队队的骑兵踏着鼓声,冲到河边,旋即勒马急转,便在此时,只见从那些契丹骑兵手中,挥出一坨坨黑色的物什,飞向河边的两个水寨! “不好!”赵隆与杜台卿几乎是同时叫出声来,两人惊恐地对视一眼,赵隆马上转向一个行军参军,高声喊道:“是猛火油!猛火油!”他话音未落,后面的契丹骑兵已经向着两座水寨射出一轮漫天蔽日的火箭,顷刻之间,两座水寨燃起了熊熊大火。水寨之中,一片慌乱。 赵隆尚在权衡水寨是否还能坚守——几乎没有片刻间歇,突然之间,对岸角声齐鸣,一队队汉军抬着几十架简易云梯、背着木板,朝着易水冲来。他们旁边跟着上千名渤海步军,一面向前冲锋,一面朝着河对岸漫无目的地射箭,掩护着汉军。 “撤!撤!让水寨的孩儿们撤回关内!”赵隆这时再也不敢犹豫,一面声嘶力竭地高喊着,一面冲下城楼,大声喊道:“马军上马!出城迎敌!马军上马!” 但赵隆的马军并没有来得及出城接应,他还没跑下城楼,就被杜台卿死命拽了回来。 就在转瞬之间,城外的局势已经崩溃,契丹骑兵源源不断地涌过易水,两座水寨的守军溃不成军,四散逃窜,被契丹人撵在屁股后面追杀,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忘记了要向瓦桥关逃跑!而水寨因为无人救火,眼见着就要烧没了。 他看见萧吼高举着一面“韩”字将旗,疾驰至关下,勒马急停,一把将将旗插入地中,抬头高声喊道:“赵将军!我家都统让我前来回复将军——雄州在此,我们来了!” 这是赵隆从军以来,所受到的最大羞辱。 但此时,甚至连这样的羞辱也已经不算什么。辽国既然已经渡河,他就陷入了必须缨城自守的境地。他的耳边,分明已经听到了载着火炮的马车碾过官道的吱呀声。而最重要的是,三军不可夺气——可是,瓦桥关自他赵隆以下,在韩宝这样的打击下,的确已经气夺! 难道这就是我要尽忠的地方吗?望着城下趾高气昂的萧吼,赵隆轻轻按住已经将箭搭在了弓上的杜台卿——那里在射程之外。 “杜大人,借一步说话。” <hr /> 注释: 第四节 辽军渡过易水、夺了宋军的两座水寨后,却并没有马上攻城,而是夹河列阵,好整以暇地垒灶做起饭来。韩宝再次向赵隆展示了他的谨慎,他不仅派出了两队骑兵在瓦桥关两面游弋,还派出了数千汉军,在城外砍树挑土,填平附近的水田。 赵隆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他占尽优势,却依然连半点机会都不肯留给自己。 午后,赵隆终于有机会第一次在实战中见识到火炮的威力。 五门火炮,每门火炮都由四头骆驼拉动的驼车装载,除了对道路有所要求外,若论行军速度,较之寻常马车,毫不逊色。除了拉载五门火炮的驼车外,同行的还有十余驼车辎重,而护卫这五门火炮与二十五名炮手的,是上千余名契丹精锐骑兵!这支火炮部队,看起来不像是韩宝的麾下,更像是一支独立成军、协助韩宝作战的部队。他们渡河之后,在距城约两里左右的地方,卸去挽具。赵隆看着他们将长达五六尺的铜炮,从驼车上推下来——原来每辆驼车上的火炮,都已经事先装在一个炮架之上,这种炮架,赵隆曾经在河间府见过,都是由坚木制成,装有四个轮子,便于移动。但远远看来,辽人的炮架,与大宋神卫营的不同,神卫营的炮架较高,火炮可以上下调整角度,据说如此,发射之火炮能更加精准。而神卫营的炮手,随身也都会带着规尺,以计算发炮之远近。 但赵隆所见的这些辽军炮架,却极其低矮。他远远看见那些辽人炮手比画半天之后,方将五门火炮推到各自的位置。然后,让他大惑不解的是,辽人并没有马上发炮,竟然在火炮后面挖起坑来! 这却是赵隆从未见过的。 他并不知道辽军的这五门火炮,与他在河间府所见之宋军火炮,形制其实大不相同——宋军在河间府有大小火炮二十五门,射程远近各不相同,然而全是后装子母铳炮,每门炮配有三到五个子铳,事先将弹药装于子铳之内,作战之时,火炮便可以连续不断地发炮。而其弹丸以铅子为主,一炮发出,铅丸成百数十,人畜中者立死,要的便是杀伤范围大。而辽军这五门火炮,却是专门设计出来攻城之用——整个大辽国,这样的火炮,也就此五门,再多一门都没有了。 辽国设计、铸造这五门火炮的人,叫做韩守规,乃是一个辽国汉人。韩家世代都是辽国军中的工匠,韩守规之父因为相貌俊秀,被一个亲王看中,做了男宠,韩家因此显达。韩守规三十岁时,也就是熙宁十一年,被选中派往汴京白水潭学院格物院留学,他本就天性聪慧,兼之留学之前,在辽国曾经设计兵器、规划水利,甚至还主持过修建宫殿,因此在白水潭留学之时,实是如鱼得水。虽说格物院凡与兵器研究院有关之学问,对辽国学生都有所防范,但是学院到底是学院,如火炮之设计原理这些,本也不是多深奥的东西,况且,石越惩于他那个时空中的明代初期为了防止火炮技术泄露,采取秘不示人的方针,最终却是导致后继人才匮乏,成为至明代中叶,火炮便已落后于西方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极力反对敝帚自珍的方针,而是力倡鼓励民间习学——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石越对白水潭格物院之影响,无人可及,而在这种政策之下,对于韩守规这样的聪明人来说,了解火炮火器之奥秘,那实在是极简单之事。相关的书籍处处皆是,而他的同窗好友,更是多有在兵研院当差的。韩守规在白水潭读了五年书,回国之时,箱中便已经装了他自己设计的十几种火器图纸。而那时,辽国已经开始暗中仿制火炮了。待到韩守规归国,辽国仿制火炮便是一日千里——辽国坐拥幽蓟之地,治下拥有汉、渤海两个文明高度发达的民族,无数技艺出众的工匠,又有铁矿、铜矿,其冶铁、冶铜之技术,相比宋朝,可以说在伯仲之间。一旦有了韩守规的头脑,在火炮技术上,辽国较之宋朝,差的就只是经验的积累了。而偏偏韩守规本人,同时又正是一个天才的工匠! 如他铸造的这种“神威攻城无敌大将军炮”,采用了宋朝赵岩设计的克虏炮为原型,有准星、照门、炮耳,管壁较厚、倍径较大,但却又做了专门的改进。这种火炮,每门重达八百至一千斤,比宋朝最新型的克虏炮要重上一倍,与宋朝兵研院现时喜欢设计子母铳后装炮不同,韩守规采用的是前装弹药,所用的弹丸,乃是大如小斗的石弹!这“神威攻城无敌大将军炮”,一炮发出,声震数里,后坐力极大,炮手点火之后,若不及时躲进土坑,难免不被震伤。而其威力之大,称得上是前所未有的攻城神器。辽帝耶律濬甚至亲自赐名由这五门火炮组成的部队为“大辽神威军”! 这些内情,自非赵隆所能悉知。 事实上,他连“韩守规”这个名字都从未听说过,也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大辽神威军”。他对火炮的最主要认识,来自于河间府的一次演习试射,那一次,附近军州的主要将领都受邀前往,亲眼看着二十余门火炮齐轰,实是赵隆有生以来所见的景象中,最受震撼的一次。这远不是他在讲武学堂时看到的那几门教学用克虏炮可以相提并论的。 然后便是昨日…… 然后,便是今日! 大约在申初时分,便听到几声巨大的轰隆声猛地响起,辽军终于开始发炮攻打瓦桥关。 辽军的第一轮炮击发出的巨响,惊得瓦桥关内的牲畜马嘶牛鸣,四枚石弹越过城墙,砸落城内,一枚石弹正好砸在离城墙不远的一座房屋上面,斗大的石弹落下,顷刻间就砸塌了半边屋顶。还有一枚石弹打在了城墙上,站在赵隆旁边的曲英咂了咂舌,从城墙上探出半个身子去看了一眼,嘴里立刻骂出一连串连赵隆都闻所未闻的粗口来——原来这城墙竟被这石弹砸出个数寸深的大坑来!亏得瓦桥关当年修筑之时,垒土是花了工夫的,要是一般小城,只怕挨得这一炮,城墙马上就得塌一块。 赵隆也是目瞪口呆,他原本以为辽人的火炮,与河间府的火炮差不多,或者充其量也就是七梢炮那样的威力,因此早已准备了布幔、皮帘等守城之物应对。他正在发愣,已听曲英在旁边骂道:“乖乖,赵大人,这玩意靠布幔、皮帘只怕耐不住。” 连杜台卿也忍不住骂道:“枢密院那群王八蛋,难怪他们在大名府要修石墙!赵大人,这该如何办法?” “曲三,先让大伙将布幔、皮帘撑出去!”赵隆吩咐着曲英,一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信心一点,“让胡巡检去城中,令城内军民,不得惊慌,小心躲避矢石。”说到此处,他故意提高声音,大声道:“瓦桥关坚固着呢。大家放心,这几块石头,砸不垮这城关!” 目送着曲英高声领命而去,赵隆转过身来,望着杜台卿,问道:“杜大人,上午所说之事?” “你说现在就?”杜台卿惊讶地望着赵隆。 “我们去见柴大人吧!”赵隆望着杜台卿的眼睛一会儿,转身便朝雄州州衙走去。 身后,辽军又开始了第二轮炮击。 “开什么玩笑?”雄州州衙,柴贵友瞪大了眼睛,望着赵隆,“诈降?”他转过脸望着杜台卿,“难不成你也疯了?” 杜台卿默默不语。赵隆涨红了脸,道:“柴大人,这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什么没有办法的办法。”柴贵友摇着头,“不成!不成!雄州守得住便守,守不住,咱们三个便一道自刎尽忠。诈降,成了还好。万一没成,到时候就算再想死,也不得干净了。” “大人若只是顾忌此事,那下官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柴贵友狐疑地望望赵隆,又望望杜台卿。 “到时候便说下官与杜大人绑了大人献城,如此,纵然失败,亦不损大人清名。”赵隆是真的豁出去了,在这里,他不必再掩饰他的绝望。 “这……” “柴大人,不到万不得已,下官不会出此下策。”赵隆高声道,“大人若是不信,不如上城楼看看,辽军五门火炮架在两里之外,发石如斗,易水南北,精骑数千。下官若是出城野战,无异于驱羊攻虎,自取败亡。想要缨城自守,城中却无一物可以阻着辽人的巨石,无一器能攻得着两里以外的辽军火炮!大人不是不知,我雄州城内,无论抛石机、床弩,能射到一里以外,便算是利器了!便这么着干等着挨打,早则今晚,迟则明日,这城墙总会被轰塌一块,辽人若是运气好一点,一炮轰中城门,那只怕连今晚都等不到! “如今之策,惟有诈降。辽人素来轻我,下官见韩宝用兵又谨慎,爱惜士卒性命,我们如今穷途末路,向其请降,他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到时,若能说动辽人,允我出城请降,我便择数十死士,骑快马,暗藏霹雳投弹、火药,伺机而动,无论是与韩宝同归于尽,或者拼得一命,毁掉辽人火炮,辽人都必定士气大挫,雄州亦能赢得喘息之机,等待援军前来。 “纵是辽人不让我出城请降,我们为表诚意,派去人质。他们既知我今晚将降,戒备必有所放松。今晚我亦可择死士数百,由城内地道出城,偷袭辽军,杀他个措手不及。若能除去辽军火炮,自是万幸。纵然一无所得,咱们也拖了一日时间,也是便宜。” “人质?这辽人火炮,真的如此厉害?”柴贵友忍不住问道,他听赵隆所说,哪里是诈降,分明是孤注一掷。他口里问着话,眼睛却是望着杜台卿——在他的心里,他是信任杜台卿多过信任赵隆的。容城之鉴不能不防,万一赵隆是想要弄假成真…… 杜台卿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沉声道:“柴大人,你也上城墙看一眼吧。” 自从昨天晚上辽军兵临城下以来,柴贵友还没有上过雄州的城墙——他一直都躲在州衙之内,念佛诵经。 北平寨至保州的路上。吴家口铺。 段子介勒马停在吴家口铺的入镇路口,望着眼前的残垣败瓦,沉默了半晌,突然破口大骂:“贼辽狗!莫叫本郡遇上!”这已经是他一路上,所遇上的第三处村镇,处处皆是一般景象,不仅人畜无遗,连房屋都烧得干干净净。 “段大人,斥候只找到四五具尸首。”一个行军参军在前头听了斥候的报告,回来禀报,“这吴家口铺原本有两百多户人家,男女老幼算在一起,该有上千人口,看来都是被辽狗掠走了。” “押着这许多人,他们走不远。”一路上他们所遇的三个村镇,加起来,人口便有两千多。段子介执鞭沉吟,转头望向身旁的北平寨寨主李浑,他早知李浑之名,知道他曾是大宋精锐骑军的护营虞侯,又是殿前侍卫班出身,如今北平寨战略地位远不如从前,留在北平寨实是大材小用,而他来定州,时间不算太久,现今正是用人之际,因此才特意带在身边,正是为有所倚重。此时他心中犹疑,本待想问李浑,但旋即改变了主意,转头望着自己的参军们:“诸君可有何想法?” 段子介身兼飞武一军都指挥使,因两府深知定州之紧要,因此定州辖下,除军直属部队外,尚有一步营一马营——若是再迟上个一年半载,定州甚至还会有装备火炮的神卫营进驻。而此番率军东援,他带走了马营近一千八百名骑兵,以及军直属部队的大部——包括一个指挥的骑兵、一个指挥的辎重兵,以及随他而行的护军虞侯与几十名执法队,此外,还有定州巡检麾下的三百巡检,总兵力超过三千人。而随行之武官也不少,虽然军副都指挥使被他打发回定州守城,但军都行军参军,他却不能不带在身边,还有七名军行军参军,他带了四名前来,一名是掌粮秣的行军参军——这是免不了的,按例此职兼任军直属辎重兵指挥使,其他三名,一位掌情报地图,两位掌作战、训练之职。此外,他还带了一名书记官、两位军医……这些武官,都是从七品的翊麾校尉、翊麾副尉。更不用说他的都行军参军以及马营都指挥使,还是堂堂致果校尉! 近二十年的宦海生涯,的的确确让段子介变得更加细心。他到定州虽然不久,但已经明白,河朔禁军是一个论资排辈的地方,阶级分明,上下有别。他若放着这许多致果校尉、翊麾校尉不问,反而先问一个罪臣起复的御武校尉,难免有人会心生怨恨。若是平时,他倒不怕这些,但如今大兵压境,一点点怨恨累积,就保不定有人会因此勾结辽人,以泄私愤。 但他的参军们似乎都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没有人敢贸然回答他。 军制改革在禁军之中广设参军,其意图一是为储备人才,一是为主将决策之时集思广益,在军一级设“都参军”一职,枢密院更是对此寄以厚望。但事实却往往不尽如人意。有些禁军中的参军们的确起到了幕僚的职责,而在另一些禁军中,参军们起的是清客的作用——他们似乎认为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奉承上意,因此专以揣摸主将的心意为先务。 段子介等了一小会儿,听几个人没头没脑地说了几句试探他意图的话,强忍心中怒气,转身问李浑道:“李寨主,你有何看法?” 李浑忙趋前一步,欠身回道:“段大人,下官以为,辽人未及深入,所到之处,便大肆劫掠,而且又是杀人少,掠人多,这正印证了大人此前的判断——其胸无大志可知。既然如此,下官以为,他们未必攻得下保州!” “诸君以为呢?”段子介这次问他的参军们的语气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点点讥讽。 这一次,一个参军自以为明白了段子介的意思,忙大声道:“李御武说得极是。辽狗既然轻易攻不下保州,其顿兵坚城之下,师久必疲,我军正好好整以暇,慢慢前去,以逸待劳,必克全胜!” 师久必疲……段子介正恨不得一脚将这个参军踢到路边的沟里,却听到李浑高声道:“不可!” 那参军不料李浑跳出反驳自己,一脸傲慢地望向李浑,含讥带笑地问道:“噢……李御武又有何高见?” 他刻意把“御武”二字说得极重,显在讥讽对方的阶级,李浑却毫不在意,面朝段子介,大声道:“大人,下官以为,辽人在北平寨浅攻则止,其必不久屯于保州亦可知。辽人若攻不下保州,多半便会引兵他去。我军便算是快马加鞭去保州,也未必能遇上辽人,何况缓缓而行?” 那参军却不服气,讥道:“北平寨之重要性,如何能与保州同日而语?辽军不攻北平寨,可未必不攻保州。” 李浑回看了那参军一眼,反问道:“下官敢问这位大人,辽人若一意想要攻下保州,又哪来多余的兵力在这四处劫掠百姓?杀人放火、抢劫粮食或还在情理当中,但若是劫掠人口,难道不当等到保州城破之后再说吗?” “或者辽狗兵力充裕……” “若其兵力充裕,为何又不见在我军来的方向设置斥候,甚至伏兵以待?况且,果是辽军主力在此,我军斥候,早就该见着辽军了。” 段子介见那参军理屈词穷,面红耳赤,却还想争辩,他心里虽极是痛快,却不欲他们再争吵下去,挥手止住二人,道:“不必多说,李寨主所言有理。李寨主,你以为我们当如何应对?” “下官以为,我军的确不必急于去保州。”李浑抱拳回道,“但不是为了攻敌之疲。” “唔?” “辽军纵兵四掠,所掠之百姓、牲畜、财物,不在少数。其行动也必然缓慢。大人何不向四面八方,广布斥候,寻找辽军踪迹?下官听说,辽人一向嘲笑我河朔禁军不敢与其野战,他们必然想不到大人竟敢寻找他们野战!我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能成功。” “好!好!”段子介连赞数声,才又向诸参军问道,“诸君以为呢?” 这时众人早知他心意,当下一个个说道:“职等以为李寨主所言甚是,若能救百姓于倒悬,亦是不负大人护民之心。” 段子介见计议已定,便待安排斥候,忽听到镇内传来喧嚣声。因问道:“出何事了?李寨主,你去看看。” “是。”李浑领令而去,未多时,便见他与几个巡检押了两个二三十岁的男子过来。 段子介望了一眼李浑:“他们是何人?” “回大人,他们自称是吴家口铺人。” “唔?”段子介转头,望着随行的定州巡检张庞儿:“张大人,你认得吗?” 张庞儿忙上前来,仔细看了看二人,回道:“回段大人,下官虽为巡检,然保州非下官辖内。” 段子介点点头,纵身下马,踱到二人跟前,端详了二人一会儿,方问道:“你们是本地人?” “是。”那两个男子早见着众人情形,双双跪倒,年纪较轻的那个叩头道:“回大人话,草民叫吴和尚,这位是我的结义哥哥,唤作吴三儿。我兄弟皆是吴家口铺忠义社的。昨晚辽狗过此……” “昨晚?你说昨晚?”段子介听到这话,连忙打断二人。 “是……” “你们听好,我要你们详详细细说给本郡听。” 四月十二日傍晚。 雄州。瓦桥关外,辽军先锋都统大帐。 韩宝穿着一副与普通契丹士兵没有多大区别的盔甲,坐在一张胡榻上,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不时抬头,观察雄州的战局。从他的帐中向外眺望,雄州瓦桥关的动静,都可以一览无遗。 现在,他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但是,韩宝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 对于这场战争,极少有人知道,韩宝与耶律冲哥在军中属于少数派。虽然大辽皇帝有权力做任何他想做之事,可是耶律冲哥沉默不语,心里对是否真的能打赢这场战争毫无信心。而他韩宝,则是不喜欢打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缔结和约的战争。 虽说战争既然已经开始,就必须要赢得胜利。然而,他自归信之战以后,就格外留意不要白白牺牲自己的部下。他统率着两万余人马,包括三千契丹精锐骑军及两倍于此的家丁,一万渤海步军,六千余名汉军与工匠。这三族将士,能被选入先锋军,都是经验丰富的百战之才,都是大辽国力的一部分!如非必要,他再也不会轻易将他们消耗于南朝的坚城之下。 皇帝已经向阻卜、室韦、女直这些部族发诏征兵,那些部族兵才是可以随便消耗的,若有一日要苦战于坚城之下,要让数以万计的士兵去前赴后继地送死,他会耐心地等待着皇帝将这些蛮夷送到他麾下。 到那时,他一定会让南朝诸将好好领略一下,他韩宝用兵能刚猛到何等程度! 至于那些小小胜利,直到两朝皇帝重新签订盟书之日,都不值得他高兴。 五门攻城炮对着瓦桥关已经轰了一个多时辰,城墙上撑出密密麻麻的皮帘、布幔,但遇上火炮之利,却几乎如同摆设。瓦桥关的城墙被轰得坑坑洼洼,有一枚火炮越过城墙,击中敌楼,竟将敌楼炸塌了一角。宋军惧于大辽骑兵之威,不敢出城野战,只能龟缩于城中。然而面对大辽火炮,却是连守城也一筹莫展。若非这火炮的准度实在不敢恭维,只需一炮轰开城门,这瓦桥关早已经是他韩宝的了。 平心而论,这实已是大快人心之事。当年南朝以火器自骄于天下万国之时,绝不会想到,不过一二十年间,就有今日这样的情形出现。可是,这样的情形,却让韩宝与耶律冲哥们更加忧虑——通事局曾经探查到南朝枢密院的一份机密文书,据那份公文所言,南朝自国力恢复后,两府于太平中兴十一年,也就是去年,奏请南朝太皇太后批准,要大举增建火炮作坊,预计若干年后的规模将是现有火炮作坊的二十倍以上!只要等到明年,沿边诸镇,如雄州、霸州,都将配备火炮与神卫营。再等五年,南朝要将沿边如雄、霸这样的重要军州,每城布置大小火炮三百门以上。 这份机密情报,也许是让皇帝觉得再也不能多等的原因之一。 以南朝的国力而言,他们如若真的想造这么多火炮,的确是造得出来的,传闻中,南朝设计出的小火炮,不过几十斤而已,费铜并不多。而且,据说南朝并没有放弃铸造铁炮的想法,只是不知道他们的进展如何。不论如何,韩宝都无法想象,以大辽的攻城能力,面对着善于守城的宋军,以及数百门火炮,该要如何应对…… 韩宝虽然对火炮了解有限,但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火炮这种兵器,就是要越多越有威力,越大越有威力,五百门火炮齐轰,威力绝不止五门火炮的一百倍而已! 所以,虽然大辽的火炮如今能令南朝的许多城池一筹莫展,帮助大辽攻取一座座原本只能望城兴叹的城镇;能够在野战中前所未有地威胁到南朝的重兵方阵,但是,若将眼光放得长远一点,就能看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对大辽绝不是一件好事。以南朝的国力,可以轻易地造出上万门、甚至是上十万门的火炮,然而若让大辽造上万门火炮,只怕将大辽的皇宫全卖了都凑不齐这许多青铜来。 惟一可以安慰的是,韩宝也发现了火炮的缺点。它们笨重、移动不便,尤其是在开炮作战之时,而真正要威胁能征善战的大辽骑兵,没有数百门火炮,将大辽骑兵引入事先设定的战场,亦难以如愿。因此,对宋军来说,当那一天到来——他们将大量的火炮用于野战后,火炮既是他们最大的优势,也将是他们最大的弱点。而对于大辽来说,只要统兵将领善于利用骑兵机动力强的优点,火炮对骑兵的威胁,远不如对步兵的威胁大。 只不过……韩宝耳边听着攻城炮那震耳欲聋的炮声,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不怎么吉利的念头——也许,这将是大辽铁骑,最后一次踏足河北平原了。 “父亲!”踏入帐中的,是韩宝的第八子韩敌猎,也是他十五个儿子中,最像他的一个,现年不过十八岁,便已经官至鹰坊副使,此次南征,便在他帐下做了。 韩宝没有抬头,仍然继续擦着他的佩剑,只是淡淡应了声:“何事?” 韩敌猎欠身行了一礼,禀道:“萧忽古元帅在霸州受挫。” “啊?”韩宝终于停止了拭剑,抬起头来。 此番南征,大辽可谓倾国而出。十三万精锐常备骑军,除皇太子率两万骑御帐亲军屯兵南京析津府监国,上京道、东京道各留数千宫分军镇守外,十余万骑御帐亲军、宫分军倾巢而出,此外,还出动了三万渤海军、八万余汉军。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部族军正接到征召…… 大军依旧分成东、西两道,西路设西京行营都部署司,以西京留守耶律冲哥任都部署,统两万宫分军、四万汉军,虽有步骑六万,然既要镇守西京道,又要监视上京道诸部族、防备宋军自河套东渡阴山,因此其目的只是牵制河东宋军,令其不敢轻易东过太行。 真正的重点自然是在东路。皇帝御驾亲征,下设行枢密院统辖军事,由耶律信、萧岚主持。而东路又兵分三路:萧阿鲁带统军一万余骑,号六万,袭扰镇、定;他韩宝率步骑两万余为先锋,出雄州,皇帝与耶律信、萧岚率主力三万御帐亲军、两万宫卫骑军、一万余渤海军、两万余汉军以及少量部族军,共步骑近九万之众紧随其后;而萧忽古则统两万骑兵、五千渤海军、一万汉军,计步骑三万五千余众,号十万,出霸州,攻沧州。 只有各军主将等极少数心腹之臣,才知道这次战争的真正目的。 也只有他们才知道,哪些地方重要,哪些事情重要……也只有他们才知道,为了迷惑宋军,防止南朝察知军队调动,皇帝亲率的主力与耶律冲哥的西路军是滞后出发的——当其他三路军队进入宋境之时,这两支军队才刚刚集结完毕。 萧忽古的意外受挫,说不定会影响到整个战事…… “霸州不过四千余守军吧?” “是。”韩敌猎的脸上也仍然还有未退去的惊讶之色,“萧老元帅也是我大辽的老将,此番为求必胜,皇上特意调动了十门火炮前去助阵,虽说那火炮并非是为了攻城而造……” 韩宝站起身来,打断韩敌猎:“伤亡如何?” “折损了五千余人,战马一千多匹……” “五千余人!”韩宝当真是大吃一惊,“霸州呢?” “两三千人的伤亡总是有的。”韩敌猎说完,见父亲沉吟不语,又提醒道:“父亲,咱们恐怕也得先做准备。” “唔?” “萧老元帅仍旧没有撤兵的意思,大军还在围城——依孩儿看,多半是皇上或者兰陵郡王下了密命,说不定,神威军也得去霸州助阵……”他口里的“兰陵郡王”,说的是耶律信的爵位,韩敌猎说到此处,忽然停了一下,试探着笑道:“孩儿看这仗打得,不像是以往的路数,倒是皇上有意恢复三关故地似的。” 韩宝瞄了儿子一眼,忽问道:“若你是萧老元帅,你会如何攻取霸州?” 韩敌猎想都不想,便笑着回道:“若是孩儿,屯兵两千骑于城外,围而不攻。然后纵兵四掠,将霸州四野,焚荡无遗。甚而可以干脆不理它,绕城而过便是。这城值不值得攻,不可一概而论。若这仗打得短,反正南朝也不敢出城,攻它做甚?若这仗打得长,他既不敢出城,我围他三年五年,屯粮再多也吃没了,这城又焉有不破的?不瞒父亲,儿子就是想不明白,我大辽善野战,南朝善守城,都百多年了,皇上又不要他们的地,又何必非要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放肆!”韩宝厉声斥道,“皇上要甚不要甚,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是。”韩敌猎连忙低头认错。 韩宝骂了一句,又问道:“那雄州呢?若是你来领兵,你待如何取法?” “雄州……”韩敌猎沉吟了一会儿,转头看了一眼帐外的瓦桥关,忽然愣住了,笑道:“只可惜天下的城不能都这般取法。” 回头再看韩宝,也是望着帐外怔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道:“请降?” 此刻,远处的雄州城头,一个人正举着一面白旗,拼命地摇着,还有人在大声吆喝着什么。 父子俩方相视一眼,帐外,萧吼捧着头盔走了进来,高声禀道:“禀都统,雄州乞降!” <hr /> 注释: 第五节 韩宝在亲兵的簇拥下,在他的大帐外,接见那位用篮子吊下来的雄州使者。他依然穿着那副平淡无奇的盔甲,但披上了一件华丽的披风,这件黑色的披风,是用上等貂皮制成,以金丝镶边,上面还嵌了一些东珠——这件披风,是大辽皇帝赐给他的。他的身后站着四个亲兵,一个牵着他的爱马“黑骐”,一个扛着他的长枪,另外两个,分别捧着他的弓与箭袋。两旁则站着他的几名参谋与裨将。 萧吼押着那个雄州使者来到他的跟前,一个三十来岁的南朝校尉,比韩敌猎还高,差不多有六尺高——听说南朝选拔禁兵,对身高极为重视,只是不知道他们对骨气是否同样的重视?这个南朝校尉穿着他的官袍,“正八品。”韩宝瞄了他一眼,用汉话问道,“宣节校尉?” 那个南朝校尉跪在他面前,用契丹话恭恭敬敬地回道:“下官宣节副尉曲英,叩见晋国公。” 韩宝略略吃了一惊,晋国公是他的封爵,让他惊讶的是,这个曲英的契丹话,竟然讲得极好。 他也改回契丹话:“你来乞降?” “是。”曲英从怀中掏出一封书折,双手恭敬地高捧着,回道:“下官奉赵大人、杜大人之命而来,这是降书,请晋国公过目。” 韩宝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示意韩敌烈接过文书来,打开扫了一眼,一面问道:“若我没记错的话,雄州知州叫柴贵友。” “是,晋国公说得不错。不过,那柴贵友不知逆顺,不识时务,已经被赵大人与杜大人擒住了。” “好一个不知逆顺,不识时务。”韩宝嘿嘿干笑了两声,“我久仰你家赵将军之名了。” “不敢,不敢。”曲英连忙回道,“赵大人说,此前冒犯虎威,还望晋国公海涵。晋公乃北朝名将,赵大人、杜大人,才是仰慕已久。今晋公领兵而来,雄州兵微将寡,纵是负隅顽抗,终不可能敌得过晋公之虎威,徒使生灵涂炭,受此无妄之灾。故此,赵大人、杜大人说,只要晋公答应全此一城之百姓性命,二位大人愿献此城。若大人不肯答应,则我雄州虽无器可当火炮之利,然纵是城破,亦必巷战到底。” 他这一番话,却又说得慷慨无比,惹得萧吼拔刃出鞘,厉声呵斥。 韩宝挥了挥手,止住萧吼,不动声色地道:“如此说来,赵隆与杜台卿,倒是仁义之将,我又焉能不成全他们?你叫赵将军与杜将军放心,他们若真心献城,我大辽皇帝最是爱惜人才,我亦可保他们富贵。但既要献城,却在何时?” “回晋公话,赵大人与杜大人之意,是望晋公宽限一晚,明日便即献城……” 曲英话未说完,韩宝忽然一声大喝:“来人啊,将此人给我拿下!” “是!”萧吼大声应道,手一挥,几个亲兵立即扑上来,将刀架在了曲英脖子上。 曲英吓得两腿发软,面色惨白,呆一阵,才大喊:“冤枉,冤枉!”这回却是用的汉话了。 韩宝冷冷望着曲英,冷笑道:“你来诈降,还敢叫冤枉!” “冤枉!冤枉!晋公,我们真是真心实意想要献城啊……” “既是真心实意,为何不立即打开城门献城?既已擒得柴贵友,为何不斩了他的人头送来?分明便是诈降!” “晋公!晋公!冤枉啊!”曲英跪在韩宝跟前,叩头如捣蒜一般,“晋公明鉴,雄州沐赵官家恩德一百余年啊,人心归宋,献城之议,虽为大义,然军民昧于愚忠,多有不服者。柴贵友治郡,又是颇有小恩小惠,若然便这么杀了他,雄州城内,此刻便已是血流成河,若是这般,岂不是害了百姓的性命?便是仓促让晋公进城,开城门不难,然进城之后,谁又能料到发生何事?赵大人与杜大人却是怕到时惹恼了晋公,弄巧成拙。愚民无知,总要时间弹压劝说;府库籍册,也要时间清点。况且明日献城,时间也不过一晚而已,若是缓兵之计,这一晚上又济得甚事?这……还望晋公明鉴呀!” “既是如此,那你说,明日你们待如何献城?” “是!是!”曲英连忙说道,“赵大人、杜大人说,若晋公肯全此城百姓性命,为表诚意,明日一早,便由赵大人押着柴贵友出城,献上册簿,杜大人在城内弹压,以防异变,大军进城之时间,则请晋公定夺!” “好!既是如此,我便暂停攻城,明晨在此,恭候赵将军!”韩宝挥挥手,示意亲兵放开曲英。“曲宣节,请起吧。” 曲英连忙爬起来,脸色犹是惨白,一面说道:“赵大人、杜大人说,晋公远来辛苦,让下官送来些牛酒,犒劳大军。另有一点缗钱绸缎,是专门孝敬晋公的,还望晋公笑纳,不成敬意。” “如此,那便多谢二位将军美意。萧吼,送送曲宣节!” 韩宝望着萧吼与曲英离去,正要回帐,却见韩敌猎快步过来,道:“父亲,只怕……” 他挥挥手,止住这个儿子,笑道:“不必多言,这是天助我也!” 四月十三日清晨。 保州,燕子林。这是一片由天然树林与人工林寨交错而成的大树林,数十年来,保州官府都严禁百姓砍伐树木,虽说因承平太久,偶有百姓偷伐,但至绍圣时为止,影响有限,只是在树林中踩出了许多樵夫小道。 此时,段子介便率领着近三千人马,在当地忠义社的吴和尚、吴三儿指引下,经由这些樵夫小道,隐藏在这片树林中。张庞儿的几十个巡检,则扮成逃难的本地百姓,正在跌跌撞撞,沿着林中的道路,向南前行。这条林中道路仅能容四骑并行,这些“逃难百姓”,也是稀稀拉拉的,三两一群,拉成了几里长。另有一些巡检则在本地忠义社百姓的指引下,在林中经由不为人知的小道穿行,随时向段子介禀报正由树林南方而来的辽军的情况。 大约三百名契丹人,也就是说,实际上只有一百名骑兵。押着三四百名百姓,还有上百头牲畜,几十辆牛车、驼车,全部装得满满的。契丹人兵力之少,出乎段子介之意料。他判断自己可能碰上了一支打草谷的分队,他的兵力三十倍于敌人,即便算上那些家丁,也是十倍于敌人。他的参军们都认为完全没有必要伏击,但段子介却宁肯谨慎一些,这是他的第一次接敌,他完全不清楚敌人的战斗力。 他让辎重营藏在树林的北面,为防万一,又派了三百名骑兵在那里,协助作战——只要林中交上锋,他们就会堵住北面的路口。在树林南面的路口,他埋伏了一百骑与一百名巡检,封住辽兵的退路。然后让张庞儿的巡检们散布得远远的,防止有别的辽军经过。他自己则亲自率领一千六百余骑,埋伏于林中。 万无一失的安排。 只要静待辽人上钩。 南边,两个辽人的斥候已经进入燕子林。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迎面碰上那些南下的“逃难百姓”。 几乎是与此同时。 雄州瓦桥关,晨雾未散。 赵隆与四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死士,都穿着素衣素甲——这也是投降的标准装束——正准备出城“投降”。为了不引起韩宝的疑心,四十个人,只有十人骑马,三十人步行随后。曲英站在这支队伍的最前头,牵着一匹枣红马,马上面则坐着五花大绑的“柴贵友”。 真正的柴贵友,则郑重地穿上了官服,与杜台卿、高光远、胡玄通一道,来给赵隆与四十死士送行。 人人心里都明白,这是一去不复返之行。 而做此殊死一搏的人当中,竟然有雄州的主将,即便是留下来的人,心里面也尽是茫然、惶恐…… 但是,这一日的交锋,赵隆已深知韩宝的厉害,已经有一个人冒充柴贵友,他绝不敢再找一个人来冒充自己。 他向柴贵友、胡玄通告过辞,叮嘱过高光远,又缓缓走到杜台卿跟前,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赵隆抱了抱拳,轻声道:“杜大人,多谢了。” 杜台卿淡淡地抱拳回了一礼:“赵大人,忠烈祠见。” 赵隆突然感觉眼角有点湿润,他连忙挤出一丝笑容,回道:“忠烈祠见!” 城门,吱吱呀呀打开了。 保州燕子林。 段子介看着那些“逃难百姓”按照事先吩咐的,在远远看见那两个契丹斥候后,开始大声喊叫、四散逃窜,离得近一点的纷纷钻进树林里,离得远的拼了命地往北路跑,一面跑一面大声喊着。马蹄声越来越急促,那两个斥候开始追赶这些“百姓”。段子介看到一枝羽箭掠过自己的眼前,正中一个巡检的背心。他看见那个巡检就倒在离他不到五十步远的地方。 那两个斥候大声呵斥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一些“百姓”见到有人死去,停止了逃跑,在鞭声、吆喝声中,挤到一处,还有人则跑得更快了。 时间几乎是在缓慢地爬行,每一瞬间都过得如此之慢。段子介感觉自己握箭的手心全是汗水,镇定!镇定!他几乎是在心里不停地提醒着自己。 计划万无一失! 他知道什么是“生口贸易”,他知道一个壮年男子在契丹的价格。南海诸侯用粮食、用一切他们能生产出来的东西来购买奴婢——每一个在这树林中逃跑的人,在这些契丹人眼里,都等于几百缗几百缗的铜钱!在辽国,这样的一个俘虏,便相当于十匹马的价格!这笔收入,够一个普通的契丹家庭过上两三年! 谁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 万无一失!一定要镇定! 终于,他看见一个斥候,就在他眼皮底下,吹响了号角。 很快,树林的南边,也响起了号角声。 呼——段子介几乎是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感觉到树林开始颤抖——那是数十匹的战马疾驰时的声音。 林外的辽军,终于上马进入林中了。 段子介朝身边的李浑使了个眼色,在自己的弓上搭上了一枝羽箭。 雄州。 赵隆领着他的死士们,出城才走了不到二百步,便听到远处传来骑兵行过的马蹄声,透过晨雾,可以看到是数百骑契丹骑兵,正迎面而来。 曲英紧张地回头看了赵隆一眼,赵隆知道他担心什么,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马声不快不慢。” 他话音刚落,从那骑兵中已传来萧吼的声音:“来者可是赵将军与曲宣节吗?” 赵隆朝曲英点点头,曲英连忙转过头去,大声应道:“正是。在下曲英,赵将军已依约而来!” 那边萧吼笑道:“我家都统期盼已久,特差萧吼前来护送二位,以防他变。” “如此有劳萧将军了。” “好说,好说……” 说话之间,萧吼的面容已清晰可见。赵隆此时才注意到,萧吼已经进入到雄州的射程之内,离城门不到三百步。 他心里忽然感觉有点不对。 突然,他看见萧吼拔出了刀!他猛地回头——为了让韩宝不起疑心,雄州的城门,一直是打开的!上当!赵隆脑子里轰地一声,正待出声提醒,便听到萧吼高声吼叫着,那几百名契丹骑兵忽然加速,直向城门冲去。 紧接着,轰地几声炮响,他的四周,杀声四起,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辽军,从晨雾中冒了出来,冲向雄州。 雄州完了!赵隆伸手摸向腰间,那里藏着四个霹雳投弹,还有一个装着一截燃着火绳的小竹筒——但他连最后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契丹将军,率着一百名骑兵张弓搭箭,朝着他们冲了过来,转瞬之间,便将他们这四十余人团团围住。 “赵将军,家父令在下前来问候。家父让在下转告赵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不必介怀。家父知秦州赵子渐乃忠义之士,必不肯降我大辽,愿待以上宾之礼,待他日两国定盟,定礼送将军归国!” 此时,燕子林。 段子介藏在树林中,望着二十余名契丹人从自己眼前疾过,这些辽狗拉得太长了,他们完全失去了戒备。队尾还有几十名骑兵没有进入伏击的林道,那些人还押着几百名百姓。 他想要一次完美的胜利,等着他们全部进入埋伏的林道,从中间截断他们,以石击卵,不给他们留一点机会。这样,他还可以让部下与百姓的伤亡减到最少……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计划发展。 一匹战马从树林中冲了出来!所有的战马都应该衔枚,由那些每天都要骑它们的人好好照料着,不发出一点声响——理应如此!但是,这匹战马却稍微动了一下,然后正好踩到了一条蛇…… 那些辽兵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从树林中疯了似的冲出来的战马,然后,几乎只是一刹那间,便也发了疯似的用契丹话大叫起来。 段子介此时根本无暇去想为什么会有匹马冲出树林,几乎是下意识的,射出了弓上的那枝羽箭! 一名辽兵咚的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 紧接着段子介的那一箭,从树林中,几百枝箭射向那条狭窄的道路。十几个契丹人立时便被射落马下。 树林之中,杀声震天,无数的宋军将士,高举着马刀,从树林中杀了出来。四十多名契丹骑兵,还有二百多名家丁,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被宋军团团围困在一条长达两三里的狭长的林间道路之中。 段子介看着他的部下与这些困兽犹斗的契丹人厮杀着,李浑已经领了几百人去截杀契丹后队的那几十名骑兵,他以为那几十名骑兵会毫不犹豫地沿着原路撤退,没想到他们反而是不顾一切地向着这里杀来。不管怎么样,这些契丹人想要送死,也只能由得他们,这倒省下了他很多的麻烦。他信得过李浑,正好可以把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的战场上。 这些契丹人大多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坐骑,或者主动跳下马来——骑在战马上会成为弓弩的目标,但他们步战格斗的经验也非常丰富,他们都是两个两个的一起,背靠着背,对付着五六个宋军。他们看起来壮硕有力,使用的大多都是粗大笨重的长兵器,挥舞起来毫不费力。 段子介原本以为这将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但他马上发现,事实远非如此。 道路狭窄,让他的优势兵力无法充分发挥,最多六个人对付两个契丹人,再多便无法施展。双方混战在一起,他也无法再组织起有效的弓弩打击——事实上,他事先也没有想过这些。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在步战格斗的情况下,六个禁军会打不过两个契丹人。而的确,这也并没有发生。 只不过,战况远比他想象的惨烈,伤亡,也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大多数地方,每倒下两个契丹人,同时总要跟着倒下一两个宋军。 有几个契丹残兵尤其凶悍。他看见一个穿着精良盔甲的年轻契丹人,小腿上有被羽箭擦伤的痕迹,后背的盔甲被一把长刀砍开,脸上、身上全是血迹,伤痕累累,但仍然一次次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每砍一刀,便大声吼叫着,他一人对付着三名禁军,可死在他刀下的宋军,至少已经有四五名之多! 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是这队骑兵首领的中年男子,左臂、背上,中了两只弩箭,右腿还被砍了一刀,仍然在大吼着挥舞手中的狼牙棒,至少击碎了段子介两名部下的头骨。 段子介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很想上去和他较量一下。但他的那几名参军此时无比忠义地站在他身前,让他清醒地知道今天这个愿望是肯定无法实现的。 不管怎么样,胜利的天秤要倒向哪一方,那是已经注定的事。 段子介的一个亲兵一刀砍中那个凶猛的年轻契丹人的后背,那年轻人晃了一下,便倒在燕子林中。那个首领突然发出狼吼一样的悲鸣声,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个年轻人,口里大声喊着一连串的契丹话。 直到此时,听得懂一些契丹话的段子介才总算明白,他今天网到了一条大鱼! 死在那里的年轻契丹人,乃是辽国南枢密使萧阿鲁带的幼子萧婆典。被他俘虏的这位中年男子,叫做萧继忠,乃是萧婆典的哥哥,萧阿鲁带的义子,官至漠南群牧使。 第一节 绍圣七年四月十三日。 汴京。 尽管河北沿边,已经战火连城,距汴京一千一百二十宋里的雄州也在这一天陷落,但是,大宋朝的首都,这座普天之下最繁华的城市,却依然笙歌夜舞,歌舞升平。整座城市之中,没有人知道此刻千里之外的北方,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 在这座城市里,最大的争论,仍然是王安石一生的功过,以及新党这二十余年的功过……汴京的市民,每天打开任何一份报纸,必有新旧两党的支持者连篇累牍的争吵、攻讦、漫骂;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太皇太后高滔滔,每日里要读的奏折中,有三分之二,都是不同派别官员之间的互相攻击,余下三分之一的奏折中,又有三分之二,是新党攻击旧党的现行政策,旧党痛陈新党过去留下来的种种弊政!两府也不得清静,两府要处理各部寺、各路州的公文,每日还要接见各色文武官员——以往,两府的宰执还可以从容地与这些官员聊天,以了解各地的风俗民情,官员本身的能力,这会成为两府许多决策的重要依据。但这一个月来,上下猜忌对立,支持新党的官员,防范着被他们视为支持旧党的宰执,反之亦然。纵是偶尔碰上一个政治立场相近的宰执接见,他们心里想的头一件事,仍是攻击政敌,试探着上面的风向。太皇太后的身体,小皇帝何时亲政,此刻成了他们最关心的事情。中低级的官员如此,两府、御史台、学士院、门下后省,各部、寺、监的官员亦不能不卷入其中,位居大宋朝心脏部位的主官们,彼此之间的猜忌与防范,甚至暗中的挑拨与斗争,此刻也成了他们的第一要事。 党争一天天地升级。旧党中已然冒出要“驱除小人”的声音,由旧党控制的御史台,对新党官员的监察也明显变得严厉……这样的情形,几乎让人疑心一场政治大清洗已迫在眉睫。 另一方面,这种党争也隐隐牵连到所谓的“石党”。许多旧党官员将石党视为新党的变异与庇护所,而不少新党官员则将石党视为旧党的羽翼。而石党的内部,主要是对旧党的不满也在日积月累,这些谋求彻底主导两府的石党官员,开始将过去的盟友旧党视为绊脚石,认为他们不思进取,对内对外的政策过于暮气沉沉。还有人严厉地抨击旧党才是党争乱象的根源,主张要将旧党彻底赶出朝堂。更有人忧心于未来,急于得到马上快要亲政的小皇帝的好感,不愿意绑在旧党这块石头上一起沉没…… 幸运的是,石越与范纯仁的信任仍能维持。长期主持吏部,让范纯仁积累了足够的政治声望与无形的势力,他还能勉强拉住在这党争中一日一日走向褊狭与偏激的旧党,不要将这场党争推向悬崖。而有石越在,就能令石党这一庞大的政治势力不至于随风起舞,也公然卷入这党争中遂致无药可救。尽管几乎石党的所有官员都蠢蠢欲动。 对此,石越除了勉力维持,亦无良策。 百般无计之下,他甚至考虑过政党政治,但是他心里很明白,任何一种政治制度,都不是空中楼阁,它必须有与之相辅相成的各种制度为基础、为配合,更为重要的是,它必须有相应的文化土壤为支撑。否则,善政亦可为恶果。甚至,是最可怕的恶果!文化的改变比技术的进步,更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别说他无法令高太后颁布一纸诏令,实施政党政治,就算他能做到,那除了造成大混乱,也不会有任何的结果。 若是一个国家之内,各种政治势力之间,全都是抱持着“汉贼不两立”的心态,视对方为寇仇……就算是有成熟的政党制度,这个国家也逃脱不了政治精英全部陷于内耗而使政府陷于空转之恶果。除非有一方能大获全胜,但在这种文化下的某方大胜,伴随的,多半就是空前的政治迫害!然后就是反复的、更加残酷的政治报复…… 石越很希望大宋朝的精英们,可以不尊重对手的智商,但多少要能学会尊重对手的动机。但他们最不尊重的,偏偏就是对手的动机。 令人讽刺的是,他也必须承认,这倒的确是自古以来政治恶斗的不二法门,从道德上抹黑对手,总是最容易与最有效的。 若不是还有范纯仁这些人存在,石越也许早就承认自己的失败,并且放弃了。 借口总是很容易找的,路也有很多条——若要弄起权来,他不会比任何人差,让这个朝廷不再存在新党、旧党、石党,最终只有他石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可以做到的事。甚至,这就是很多跟随他的人的心愿。 这样,从短期来看,他可以更容易地达成他的一些目标。他能将对自己的约束减到最小。 只不过,这样,他也就彻底地毁掉了一次文官政府中政党政治的萌芽! 也许,它还会艰难地重新萌芽,继续恶斗,历史重演,什么也没有改变。这是可能的,只要是文官政府,总会有派系。 但也许,出现的会是他根本预料不到的什么东西。 但那必定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但是至少不能去做那些明知道是错的事情。 所以,即使找不到什么办法,他也只能继续勉力维持着。这肯定不是什么好法子,但石越知道,有时候,有些事情,看起来茫然无措,前途未卜,似乎不知道希望在何方,可是,若能熬得过去,只要能熬得过去,神奇般的,前面就会豁然开朗…… 他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在继续努力。 于是,自从章惇被赶出朝廷、田烈武被支往河北后,小皇帝虽然安静了,但是,石越也罢,范纯仁也罢,精力全部放在了如何压制、平息这愈演愈烈的党争。两人都坚信辽人就算真的要南犯,也是九月以后的事,这事总还可以缓一缓。他们除了要设法弥合中枢辅枢中已经悄然出现的分歧与矛盾,每天还要在政事堂约见那些在新旧两党中影响较大的人物,有时倾听,有时施压,有时还要利诱…… 这些人中,有些人会买二人的账,但无论新党或旧党的支持者,总有一些人软硬不吃,甚至对他们冷嘲热讽,搞得二人灰头土脸。 尤其是那些所谓的“清议首领”们。石越与范纯仁希望设法首先平息报纸上的争吵,先营造出一种和解的气氛。二人先是打算在政事堂召见汴京较大的几份报纸的主持者,不料这些人平素争吵不休,到了这时候,却又变得齐心了,全部称病不至。二人又想扮黑白脸,令人放话给报社施压,然而,话是放出去了,这些“清议首领”却全当没听见,甚至还有人公然挑衅,请两府放手来封禁报社,他们知道登闻鼓院在什么地方!因为害怕事态扩大,没几天,石越与范纯仁不得不马上亲自出来辟谣。 这几日间,石越与范纯仁正在努力说服司马光与高太后同意,让高太后与皇帝破例接见这些“清议首领”——这是石越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法子,可以肯定的是,无论这些“清议首领”持什么样的政治立场,但是“忠君”的观念是深入骨髓的,他们不给石、范面子很正常,但若是太皇太后开口暗示,这个面子,无论如何,大部分人都会买的。至于那少数的几个,势单力孤,以太皇太后在臣民中的极高威信,他们也不会傻到引火烧身。 但这件事情尚未取得进展,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四月十一日,左丞相司马光偶染风寒,然后便一病不起! 意外的,这座城市的焦点,暂时转移了。 自从熙宁以来,真正在主导这个国家走向的大臣,只有四个人:王安石、司马光、吕惠卿、石越。而司马光又是绍圣以来,这个国家真正的社稷之臣——天下惟一的能得到皇室、朝廷、军队、士农工商都认可、信任的宰相。的确也有很多人对司马光不以为然,也许司马光在能力上也的确有很多的缺陷,但只要司马光是首相,只要司马光在政事堂,每个人都会感觉到,即使有各种危机、争议,但这个政权始终还是稳固的,这个国家始终还是稳固的。这种强烈的心理暗示,在司马光平安无事的时候,是没有人意识到的。 一旦他生命垂危,即使是汴京的贩夫走卒,心里也会泛起隐隐的不安来。尽管他们完全不知道这种不安是为何而生! 但高滔滔却能明白地了解,她的不安为何而来。 今天,她又派了四个御医守在左丞相府,中使每隔两个时辰便去一次左丞相府,报告司马光的病情。一面,两天之内,她已经分别单独召见范纯仁、吕大防、刘挚、程颐。 她深知司马光之后,这四个人就是旧党的关键。 范纯仁温和,吕大防刚直,论声望也许范纯仁更高,但许多旧党官员感情上更亲近吕大防,尤其是陕西路出身的旧党,吕家兄弟的影响,无人能及。 不过,真正麻烦的却是刘挚与程颐。 刘挚任兰台有年,清望极高,是台谏派的首领,台谏派最麻烦的是,有相当一部分官员们是骨子里有党,可心里却以为自己无党,口里更是不承认有党。 而程颐如今备位侍从,表面上看不如前三位位高权重,但他有“天子师”的身份,更兼有一帮好门生,他的门生遍布朝野,在朝者官职虽卑,却都是清介敢言之辈;在野者或聚徒讲学,或创办报纸,在学院,无论太学、白水潭、嵩阳甚至是西湖学院,都多有他的学生,而且大多是学术出众,极受士子推戴;在清议,则自《新义报》、《汴京新闻》、《西京评论》……几乎所有有影响力的报纸中,都有二程的徒子徒孙。 程颐并不一定能直接影响他的门生们,但是他的这些门生们却大多继承了他的治学为人的态度,许多人嫉恶如仇,在学术上对王安石的新学非常敌视,与石学也有很多的争论;而在政治上对王安石的新党则持坚决的抨击态度,与石党也是分歧甚大。他们在学术上、政治上、甚至是师承门户上的恩怨相互纠缠,其复杂之程度,让高滔滔早就放弃了想要理清一二的想法。 她很少读司马光、吕氏兄弟、二程的书,也很少读石越的书,更加不读王安石父子、吕惠卿的著作……对儒学的门派之争,解释经义的分歧,她毫无兴趣。 她关心的是,司马光死后,这四个人,或者他们所代表的势力,能否继续和衷共济,维护着大宋朝,让它能一直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她更关心在她百年之后,这四个人能否得到六哥的认可,继续被六哥所倚重、依赖?她一心想要留下一个权力结构稳固的朝廷给六哥,既能约束年轻的六哥冲动妄为,也能制约石越成为不可一世的权臣,保证大宋朝廷继续遵守着祖宗法度,稳固地一代代传承下去。 小孩子崇拜他的父皇,有他父皇一样的性格,做一些冲动的事情,有一些好胜的想法,这没什么要紧的。祖宗自有法度,若她给六哥留下的大臣值得依赖,六哥也不得不倚重他们,迟早更会习惯倚重他们。 无论六哥心里如何看王安石,他想要将新党迎回朝中,那却是极困难极困难的事情。这一点,高滔滔看得比谁都明白,因为,六哥一旦亲政,他便将不得不面对一个声望高得让他连罢免都不敢轻易下手的宰相——石越!而石越既然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个位置,他也没有理由去破坏现存的权力结构,重新重用新党,只会破坏朝堂的权力结构,从而危及他的地位。从来掌握了较稳固的权力的人,如非面临重大的危机,都不会愿意变化发生。 这一点,石越也不可能例外! 六哥若想要改变,只有两个办法,或者借助石党斗旧党,或者借助旧党斗石党,这样他才有改变的机会。高滔滔知道石越有多聪明,只要他不被更大的野心蒙昧了理智,他不会去做这样愚蠢的事。 她不想再去时时猜忌石越是否有什么野心。到了今日,石越不仅羽翼已成,还深深地扎根于大宋朝的权力结构当中,她就算是想干点什么,也得投鼠忌器。如今对石越要做的,必须得是实实在在的防范。好在祖宗法度严密,只要君主能始终牢牢掌握兵权,朝中有异论相搅,大臣相互制衡,而海外又有宗室诸侯……所以,只需令石越远离兵柄,他纵有野心,亦只能做个忠臣。 但是,如今,旧党却成了高滔滔心里最大的不安。 召见过这四人后,她甚至隐隐担心,司马光一死,范纯仁就会成为旧党的众矢之的! 那样的话,六哥倒是会很高兴,因为他一亲政,面临的,就是一个破碎的权力结构,他可以轻轻松松地任用自己喜欢的人,赶走自己不喜欢的人。 可那样,却会是大宋的灾难! 难道果真是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吗? 她没有时间感慨,也无暇再去关心契丹是否真的会南犯,眼下第一要紧的,就是要将刘挚调离兰台,或者去做礼书,或者出外。程颐也是一样,在这个时刻,让他离开汴京也许更好,到南方找个悠闲富贵的州郡,将这个“天子师”好好供起来养几年,或者是个好主意……总还是有一些让人感到安慰的事情,比如以范纯仁与吕大防两个人为首领的旧党,若是吕大防为主,范纯仁为辅,那么只怕最终连吕大防都会有容不得范纯仁的一日! 四月十三日,这汴京城中,只有大宋朝的皇帝,仍旧在对契丹念念不忘。 自从阳信侯出外后,杨士芳、呼延忠们都收敛了很多,不敢再在他面前多发议论,连与桑充国的联络,也骤然减少了。但是,赵煦并没有放弃,每天晚上,他都能梦到自己,穿着戎装,指挥着千军万马,与契丹人鏖战。然后,他站在一个城头上,一面嘲笑着司马光,一面接受契丹皇帝的跪拜——只是,奇怪的是,那个契丹皇帝长得很像石越。 白天,他看起来与平常一样,没有区别,做着固定的事情。但实际上,他花更多的时间练习骑术,他开始对军器监与兵器研究院产生了兴趣——因此,他又有了更多的时间与七哥赵俟相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个弟弟的生活,变得比他轻松、快乐许多。赵俟每天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他每天要花一个时辰跟皇太后在一起,闲聊、逗得皇太后开心;然后就是上一些简单的课,他没比自己小多少,但是现在他还可以优哉游哉地学着这样简单的课程,此外就是礼仪、骑射这些所有宗室子弟都要学的东西——而赵煦却已经开始背诵那复杂难懂、还被石越和一些学者指斥为是伪书的《尚书》,每天还要听大臣讲课,学习治国之道,抄写本朝历代祖宗的《宝训》——于是,比起赵煦来,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耗在白水潭格物院,来往于兵器研究院……因为皇太后的宠爱,这个小亲王很得宠,他经常能从白水潭格物院或者兵器研究院搞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和温国长公主一起。 温国长公主,赵煦又爱又怕的姐姐,算是又一个命运不太好的大宋公主——她十八岁才出嫁,嫁到一个开国元勋的家族,驸马都尉是一个才子,能弹得一手好琴,并且,热衷于赛马。但是,仅仅一年,她的驸马都尉,就因为一次赛马意外而死。于是,温国长公主究竟是要守寡还是再嫁,便成了宫内一个头疼的问题。 但至少在赵煦看来,这倒不是一件多大的坏事。三娘并没有悲痛多久,因为婚后她们夫妇的感情本就是不好不坏,所以,短短一个月后,她就恢复了。寡居的三娘与柔嘉姑姑不同,她不太招摇过市,自然也不怎么去格物院,更不会去兵器研究院——但那只是因为,她的方法是,派人去这两处,问问题,要东西。 而无论她想要什么,最终她总能要到。 即使兵器研究院据说是大宋朝的军机要地之一。 在皇太后赐给三娘的那座庄子里,赵煦曾经看到过各种各样的火器,甚至包括一门四百斤重的克虏炮!她宣称是自己花钱铸的。其实,无论她是怎么弄来的,赵煦也不敢表示异议——她现在是这个世界上惟一敢捏他耳朵的人。 他知道三娘弄来这门火炮的目的是放烟花。温国长公主喜欢看烟花,喜欢放烟花,也喜欢造烟花,乐此不疲。并且,这如今已经是汴京显贵人家新时行的事情,他们在一切节日大放烟花,比较谁家的烟花更加新奇、漂亮,然后公认的胜利者们仿佛就像赢得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般。为了这个,三娘自己就有一个烟花作坊,兵器研究院与格物院对于她制造新奇的烟花,显然是帮了不小的忙——要不然,以赵煦对三娘的了解,她不会舍得每年掏五百贯缗钱,奖励格物院最优秀的发明。 赵煦也知道,七哥的爱好并不是造火炮,而是造船。但是他对火炮很了解——至少比赵煦自己了解得多。大宋最著名的火炮工匠、如今的知兵器研究院事赵岩,也是七哥的老师之一。赵俟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老师,甚至为了这个,还被人在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面前告过黑状,因为他的这些“先生”们,虽然只是各种各样的工匠,但是据说这些格物院出身的人,大抵都精通算术,而懂得算术者,又可能研习过天文数学——这种学问,原本是严禁民间习学的,因为另有用心者可能利用这些学问在民间蛊惑人心、图谋不轨。而宗室习学这些,更是大忌。不过最终证明那是诬陷,因为大宋朝允许设立天文数学之学的学院都受到了严格的控制,其学生、先生,都是在朝廷有籍可查的。赵俟学的,只不过是一些航海用的星象之学。 这若在以前,也许连学这些,也会被禁止。但是,自宗室封建之后,这些却是显学,几乎人人都会习学一些。虽然太皇太后与两府议论过,以后宗室们不会再轻易封建,也就是说,赵煦的弟弟们也许不会有机会海外为王,但是,这谁又说得准呢?且这些事情,赵俟也不知道,他还曾经认真地问过自己,他将来的封国会在何处……这可不是他能回答的问题。两府的话是有道理的,封建诸侯并非一直是解决宗室问题的最好办法,当宗室太多时,封建出去,能省下一大笔开支,但是如果只剩下几个亲王而已,封建的成本就高了,倒不如先养着。赵煦已经明白了其中的诀窍——无非就是划算与不划算的问题,当皇帝治理国家,最重要的,仍然是要理财有道。但这样的道理,是不便和七哥公然提起的。 也许他亲政之后,可以为七哥特例一次也说不定。 两人虽非一母同胞,而且君臣有别,但是,只要他能忠心的话,赵煦仍然愿意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 对他的弟弟们,他总是如此,他控制不住地怀疑他们是不是有野心,但是,他心里却不时地软弱,想要亲近他们,想要如他小时候一样,与他们一起无忧无虑地玩耍。与三娘、七哥一起生活的时光,实是他记忆中,最温馨的片断。 他很想能够倚重他们,但又害怕倚重他们。 可是,不管怎么样,对能够有理由重新和三娘、七哥多亲近,他心里其实是很开心的。 此刻,睿思殿内,赵煦盘腿坐在榻上,一面看着三娘与七哥下双陆,一面兴致勃勃地说着话:“……阳信侯对朕说过,契丹人因为有了火炮,才又生了南犯的野心。可这火炮,便是双刃剑,对我大宋日后北伐,也会大有用处。太宗皇帝的时候,就是因为攻不下析津府,才功亏一篑,若有了火炮这攻城利器,辽人决计也守不住析津。枢府去年上了份札子,道灵夏看起来是真的安定了,要再裁撤一些西军。两府总是说,天下无事之时,五十多万禁军,还是嫌多,国家最多养三十万兵也就够了。桑先生也说,防着百姓,养百万兵也不够,依靠百姓,十万兵就可以纵横天下。依朕说,这养兵之制,历代之中,还是汉朝的好,各州郡都有一定的马步军,京师顶多就养十万精兵,如此粮草转运费用就极少,到了有事之时,召集各州郡之兵,数十万大军,顷刻可聚。若再能慢慢恢复藏兵于民的古制,则兵制便能大成。朝廷如今,不是养兵多了,而是禁军都集中在几处,粮食全要靠外地千里转运支撑,开销自然浩大。因此,朕以为,非但不能裁军,还要扩军,要扩充神卫营和马军,就算真要裁军,等日后恢复幽蓟了,再裁不迟……不过七哥,你说火炮真的能帮朕打赢契丹吗?” “能!”赵俟认真地点点头,“以后我定能替官家造一种能装几百门火炮的大船,开到析津城下,立时就能轰塌它……” 赵煦顿时愕然,却见温国狠狠地敲了一下赵俟的脑袋,骂道:“析津府在海边吗?” 赵俟“哎呦”一声,无辜地摸了摸头,抬头奇怪地望着赵煦,问道:“析津府不在海边吗?”赵煦方点了点头,却听赵俟奇道:“那官家打它做甚?” 赵煦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他是知道赵俟的,他看地图,杭州以北的部分,他是从来不多看一眼的,即便那上面有他亲生母亲的故国。却听温国有些不耐烦地对自己说道:“六哥,这些事,你得去找两府的相公们商量……” “找他们商量又有何用?”赵煦愤愤回了句,却见温国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显是没多少心思听自己发牢骚,只得强憋着一肚子闷气,恼道:“只怕他们早就忘记先帝遗诏里还提到要收复幽蓟这件事了。” “只要你记得,还怕他们不记得吗?”温国白了他一眼。 赵煦一时气结,却也不好反驳温国的这话,只得悻悻道:“那契丹可能要南犯之事呢?朕记得又有何用?” “那你念念不忘又能有何用?”温国转头望着赵煦,一副夏虫不足以语冰的神情,道:“既是无用之事,你老想它做甚?等你日后亲政,有的是操心的时候。依我看,反正父皇当日将个怎样的江山交到娘娘和两府相公手里,日后他们总会将这江山一毫不缺地还到你手里。契丹南犯也好,不南犯也罢,有甚好担心的?做官家的,总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能太小家子气。要不然,以后你亲政了,就算不累死,也得操心烦死。” “哎!”赵煦微微叹了口气,他觉得温国说的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但要他不去想这些,却又实难做到。而且,他还真担心他们会不会把他父皇留下来的天下,完整无缺地传到他手中。 此时的赵煦,绝难想到,雄州重镇,竟然已经陷落。他更加不知道,就在他与温国、赵俟聊天的这当口,契丹大举南犯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政事堂、枢密院,便在这个时间,轮值的宰执们,枢密副使许将、参知政事、兵部尚书韩忠彦正往宫内前来,准备向太皇太后与他禀报这个噩耗。而两府的使者,也已经分别离开禁中,前往各位宰执们的府邸,向他们禀报此消息。 大宋朝,再一次处于风尖浪口。 第二节 十三日,戌时。 内东门小殿内外,灯火通明。 在这个根本不该上朝的时间,大宋朝所有的宰执,除了病得已经不能移动的左丞相司马光以外,都齐聚于此,一个个脸色凝重,表情严肃。殿上珠帘之后,端坐着一言不发的太皇太后高滔滔,帘外站着入内内侍省都知陈衍,帘后则站着清河郡主侍候。除此以外,所有的内侍、女官,全部都被赶出殿中。按照大宋朝的祖宗家法,连没有亲政的小皇帝都没有到场——他只能等在迎阳门幄殿内,等候宰执们在议论已定后,来向他禀报情况。 石越与韩维并排站在众宰执的前面。与其他的宰执一样,他心里也是充满了震惊——接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府中接见陆佃,陆佃在新党执政期间受到排挤,但在经术上却备受王安石重视,其后接连参与、主持经义局、《新义报》,此后又干脆辞官,离开汴京,做了金陵书院的山长,并在当地创办了一份如今已是新党重要刊物的《江南》月刊,陆佃也因此成为新党在野人物中的重要领袖。此番陆佃来京,石越知道他立场一向温和,原本指望能够借他的关系,来调和与新党的关系——但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契丹竟然在四月份就大举南侵! 石越不得不承认,他心里的确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 从界河一直到大名府,那是多少州县,那又会是多少百姓! 契丹来了多少人马?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谁是主将?进军路线是什么?战斗力如何?……他也完全不知道,他只知道契丹今非昔比,百战之余,兵强马壮,远非西夏可比,绝对是前所未有的劲敌。 而国内,他既不知道新党会如何来面对这次危机,也不知道旧党究竟会是什么态度。在军事上,他也完全不知道河朔禁军会有什么样的表现,至于他所信任的西军,他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调来河北作战。他更不知道应该调动多少人马,以何人为将…… 还有,西夏李秉常会不会借此机会趁火打劫?高丽人是何态度? …… 一切的一切,他有无数的疑问,却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从离开府邸到进宫,一路之上,已经迅速地理清了三四个首要的问题。他们必须首先组建一个能够与契丹人打仗的两府,并且要设立一个机构,来优先处理与战争有关的问题。他们必须马上做出决定,如何处置辽国使馆的人员?他们必须迅速抉择,河北路大名府以北的百姓,是否要组织撤离?大名府守军,是要立即北上还是坚持固守?此外,他们必须尽快试探西夏人与高丽人的想法。 此时,绝不能再激化党争。 司马光的威望一定会受挫,这也会给新党攻击的口实,但是,打压司马光的威望既不符合石越的利益,也不符合大宋的利益,此时背弃与旧党的联盟更是不切实际,更不用说司马光眼看着就要不久于人世了——与其让人作践司马光,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司马光送上神坛! 在新党与旧党政党化的道路上,石越不介意帮他们一把。他此刻,必须毫不犹豫地维护司马光,暂时稳固与旧党的联盟,哪怕因此要对新党耍一些手段。 他要把司马光与王安石都送上神坛! 给旧党与新党分别塑造一个完美的政治人物榜样。 由雄州、霸州分别传回来的奏折,在众宰执手中,无声地传阅着。石越知道,殿中的每个人,心里想的,肯定不会只是辽人的南侵,他们各有各的小算盘。不过,他倒并不担心,两府的宰执们,即使谁对司马光真有什么不满,除了章惇这样的人,是不会有谁真的会轻易亲自出马来当廷攻击的,更何况如今还有了章惇这个前车之鉴。一个宰执要对付另一个宰执,当然是借助台谏比较方便。 石越心里也知道,客观上,当辽人南侵的战报传到汴京的那一刻,在政治上,他就已经占据了一个最有利的位置。天予其便的是,司马光又正好一病不起! 新党的许将势单力孤;旧党因为此前的判断失误,兼之司马光病重,正是三军夺气之时;韩维年迈,也无野心与他争雄;至于韩忠彦、李清臣,资历、羽翼、人望,皆无法与他比肩。再加上他还有领兵收复河西的经历,便是高太后,此时也不能不倚重他。 这内东门小殿,所有的人,都是在等着他开口说话。 果然,当吕大防传阅完那几份奏折交给陈衍送回帘内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太后终于开口了:“石丞相,契丹果然背盟犯境,君实相公又病重不起,你说朝廷该如何处分是好?”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石越身上。人人都能感觉到,表面上还保持镇定的高太后其实也慌了,她一开口,竟不是从容地问“诸公”的意见,而是直接问石越的意见! “太皇太后!”石越缓缓出列,拱手行礼,高声回道:“契丹毁盟背信,乃是自取败亡,太皇太后不必忧心。”无论他心里有多慌乱,在这内东门小殿,他都必须表现得胸有成竹。 “太皇太后放心,我大宋如今国库丰盈,士甲精练,只因两朝结盟,通好已久,不欲失信义于万国,且念及兵戈一起,死伤必众,大伤天和,方委曲求全,谋求两国之和好。他契丹虽强,难道我大宋便是弱国吗?他辽人既背盟在先,那臣敢请太皇太后颁诏于天下——我大宋若不能击破辽军,将契丹逐出国境,乃至收复燕云,誓不言和!” 石越厉声说出这番话来,真是一殿皆惊。众人都没想到一向谨慎的石越,竟敢出此大言,毫不留退路。高太后也是惊疑地望着石越,道:“丞相虽有决胜之念,然……” 她话未说完,便见石越跪拜于前,慨声道:“太皇太后!主辱臣死!契丹既敢犯境,太皇太后若信臣用臣,臣若不能击败契丹,将其逐出塞外,臣甘当军法!” “丞相果然有此信心?”如此决然之话,令高太后也不由大感意外。 “太皇太后素知臣非徒知妄言之辈!”石越斩钉截铁地回道。 “好!”连高太后也不由拍座而起,望着石越,道:“丞相能破契丹,吾亦能专任丞相!” “谢太皇太后恩!”石越连忙顿首拜谢,“臣敢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丞相请起!”高太后凝视石越半晌,缓缓坐回御榻,一面对众人说道:“诸公都听到了,御敌之策,吾一听于子明丞相!” 她话音刚落,范纯仁与苏辙已躬身颂道:“太皇太后圣明!”其余众相措手不及,不得已下,也只得纷纷附和。 石越谢恩起身,又道:“太皇太后不以臣愚钝,委臣以大任。然天下之事,臣敢专任其责,不敢专任其事。臣敢请太皇太后,组御前会议,非常之时,暂合并两府事权,以专其事。” “御前会议?” “正是。”石越欠身道,“与契丹之战,乃是倾国之战。必集全国之财力、人力、兵力,方能成功。臣以为,兵部尚书韩忠彦、枢密副使许将、兵部侍郎司马梦求、枢密院都承旨刘舜卿、副都承旨唐康、职方馆知事种建中,皆知兵善谋,可委之以军务,枢府、兵部之事,由此数人统筹谋划,必无错漏。 “户部尚书苏辙、工部尚书吕大防、吏部侍郎王存、工部侍郎曾布、权司农寺卿唐棣、权太府寺卿沈括、权知军器监事蔡卞,素有能名,凡财用、粮草、衣物、兵器、役夫之事,由此数人统辖,数十万大军,供给可保无虞。 “此外,刑部尚书李清臣,御史中丞刘挚、知开封府王岩叟,凡纠察天下,以防小人趁机兴乱,委此三人,则反侧自消。至于诏告文书、讨敌檄文,则委以翰林学士安焘、苏轼,都给事中胡宗愈。而臣与君实丞相、枢密使韩维、吏部尚书范纯仁总领诸事,凡事议而后行,庶几不误国事!” 石越的这番安排,算是煞费苦心。他知道高太后虽然此时说让他专任其事,但他到底不可能真的便就此专权独任,否则用不了几天,高太后便会想办法来架空他了。他提出这个御前会议,一方面是为了提高效率,另一方面自然也是为了让高太后安心。而这御前会议中,最关键的当然是兵权与财权,前者直接决定战场兵力调度、将领之任命,后者则关系到不让军队饿肚子,维持长期作战之能力。他一方面要将这两者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以便能令行禁止,另一方面,又必须让高太后与朝中各派势力觉得可以接受,因此,他让韩忠彦与许将来分掌军务,而以吕大防、王存这两个旧党,来参掌财权。虽然人人都知道,他实际上将自己的心腹,凡是能够资格安插进去的,都安插进了其中,但这对众人来说,毕竟是意料中的事情。 果然,殿中众人,无人表示异议。连高太后也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丞相此策甚善。” “谢太皇太后。”石越又道,“如此,则今晚便征召诸人,自明日起,皆至尚书省办差。今晚便要劳烦韩相公、许相公召集司马梦求、刘舜卿诸人商议,弄清楚西夏东犯与否,各能调动哪些西军东援?沿途各要经历哪些州县?明晨好将这些送至苏相公、吕相公处,以便二位相公安排各州县准备路途之军粮供应。此外,须敦促种建中,尽快查明契丹之兵力部署,京师禁军哪些留守,哪些北上,也要有个章程。” 他说得虽然客气,但这俨然已是命令。韩忠彦与许将对视了一眼,默然不语。高太后点头道:“那便辛苦二位相公。”二人这才出列,欠身应道:“臣等必不辱命。” 石越又对高太后说道:“此外,契丹既然南犯,沿边诸州,断难阻其南下。自河间、真定至大名之间,诸州县百姓,是否要令其南撤?还有,辽国使馆,是囚是杀?这两事事关重大,须请太皇太后圣裁!” “辽国使馆,且先囚禁起来吧。我大宋亦有使臣在辽国,生死未卜,不便轻易杀其使者。只是这河北诸州百姓……”高太后沉吟了一会儿,方抬头问道:“诸公以为该如何处分?” 她话音未落,但见范纯仁已经出列,高声道:“臣以为此事何须多议!自当令其南撤,辽人豺狼之性,若不南撤,是置大宋子民于虎口。” 但是,其余诸相,却没有一个人附和他。 连吕大防也面露迟疑之色。 要南撤的至少有八州之地,总人口粗略估计,不下两百万! 虽然战事一起,总会有大量的难民南涌,但是许多有家有业的人,还是会固守家乡。这和朝廷组织南撤是完全不同的——若是朝廷发布诏令,那种情况下还愿意留守的人,将会少之又少。超过两百万人口的难民,无论宋朝财政多么宽裕,都势必是不能沉受之重! 就算在军事上能起到坚壁清野的作用,就算在政治上能争取民心…… 本来这件事情,是可以不必考虑的。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事情,朝廷从来都不会考虑要保护百姓离开自己的家乡,以躲避战争的危险。百姓是理所当然要承受这些的。 可是石越却提出了这件事。 若他不提,众人都可以当没有这事情。但是他既然提了,公然说不管那些百姓死活,却也没人说得出口。 没有人知道石越在想些什么。他要么就不该提起这件事,要么就应该支持范纯仁。可他提出这件事来,却把球踢到别人的脚下…… “子明丞相以为呢?”高太后显然也想明白石越在想什么。 “臣以为,事涉八州逾两百万百姓,是撤是留,该由两府共同决定。” “唔。”高太后若有所思地望着石越,过了一会儿,才转向韩维,问道:“韩枢使是何主意?” 韩维这一生中,还从未认为自己是一个不顾百姓死活的人,事实上,他是坚信自己一生中,是时刻以百姓疾苦为念的,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石越架到了火上烤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怨恨石越,还是该感谢他让自己有这么一个机会来考验自己的良知。 迟疑了好一会儿,韩维才终于说道:“臣以为,不能下诏令八州之民南撤。” 高太后的目光在韩维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移向韩忠彦:“韩相公?” “臣以为韩公所言有理。” “苏相公?” “臣亦以为韩公所言有理……” 高太后一个个地询问着她的宰执们,没有人站在范纯仁一边。连吕大防都反对南撤百姓! 她终于又将目光移回石越身上,再一次问道:“子明丞相以为呢?” 石越沉默了半晌:“是臣定策退守大名府,虽然当日并未想到这么快便会有契丹南犯之事,然既是如此定策,实际上便是臣已经出卖过这八州二百万百姓一次了!” “一个月前,朝廷争论契丹是否会南犯。君实相公与臣,皆误断契丹将在九月南犯,故不欲仓促定策。一念之差,误国至此。臣算是第二次出卖了这八州二百万百姓!” “俗语有云:事不过三。”石越抬头望着高太后,“臣已经出卖了这二百万百姓两次,实不愿再出卖第三次!” “子明!”这一下,韩维是真的急了,他不顾礼数,转身望着石越,道:“为相者,当以大局为重!切不可意气用事。” “韩公所言的确有理。”石越迎视着韩维的目光,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定,“不过,当年汉昭烈帝于败军之中,仍不肯抛弃百姓,这只怕不能算是意气用事。” 他转头面对高太后:“太皇太后,臣以为,只需我大宋不失恩信于百姓,大宋便绝无亡国之理!” “子明丞相说得极是。”高太后点了点头,从容说道,“若谓我赵家将以结恩信于百姓而失国,老妇亦以为天下间断无是理!” 她说完,环视众人,离座起身,高声道:“草诏:令赵、冀八州州县官,谕告境内百姓,凡自愿南撤至大名以南安置者,听!沿途州县,许开仓廪赈济!” “太皇太后圣明!”石越与范纯仁率先跪了下去,高声颂道。 “太皇太后圣明!”尽管心里面大不以为然,但是自韩维以下,其余的宰执们,也并没有坚持反对。 没有人能知道这个史无前例的决策是对是错,也没有人能知道大宋究竟要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连石越与范纯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都清楚,在军事上,在财政上,这毫无疑问都是一个极端愚蠢的决定。但是,这个决策,也许会让河北少死十万、甚至几十万百姓!为了这个原因,他们也愿意冒冒险。 内东门小殿议事之后,石越与韩维又领着两府宰执前往迎阳门幄殿,向小皇帝禀报了议事的结果。按故事,赵煦没有多少开口的机会,实际上他也想不出什么好问的。尽管小皇帝成天想着北伐收复燕云,但战争真的来临,他对辽国的了解,却是少得可怜。而且,他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对这些反对他“先见之明”的宰执,还抱着一些抵触。 然后,宰执们便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韩维与韩忠彦、许将一道,彻夜召集密院与兵部的主要官员会议;李清臣则去知会开封府,亲自带人去辽国使馆抓人;而苏辙与吕大防则可以各自回府,休息一晚。石越与范纯仁虽然无事,却也还不能休息,他们还得去左丞相府,向司马光报告会议的情况。 当石越与范纯仁去到司马光府上时,司马光半卧半躺地靠在一张软榻上,只能用目光打量着二人。他依然还有知觉,清醒着,但是气若游丝,发不出声音来。 石越仍然详详细细地向他介绍着内东门小殿议事的情况,范纯仁则不时在旁边做一些补充。司马光显然是在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用不易觉察的动作点点头,有时则皱皱眉。石越知道司马光的夫人张氏在六十岁的时候便已经去世,他生平不曾纳妾,张氏夫人共生三子,前二子皆早夭,只有司马康长大成人,自司马康死后,便是由他的一个族侄司马富来照料他的生活。但几年前,司马光将司马富也打发回了陕州老家,左丞相府上,便只剩下一些仆人照顾司马光的生活。此时,他的仆人们都远远地站在门外,规规矩矩地叉手侍立着,既没有探头偷窥,也没有人交头接耳,但是石越能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的的确确流露出悲戚之色。 这不由让他有些感慨,司马光的确能有这样的人格,能够让与他毫无血脉关系的人,都发自内心地敬重他。 当石越说到他们决定南撤大名府以北的八州百姓之时,他发现司马光的嘴唇在动,似乎是低声说着什么,他立即停了下来,认真地听着,但是却什么也听不到,然后,或许是因为刚才试着说话用尽了力气,司马光阖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睁开双眼,费劲地伸手,指了指榻对面的一个书架。范纯仁站起身来,顺着司马光所指的方向,走到书架前,那上面放着一册册的书稿,还有一个黑色的木盒。范纯仁愣了一下,取来这个木盒,回到司马光的榻边。 果然,司马光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伸手指了指房中的火盆,此时的天气,火盆并没有生火,范纯仁一时没明白司马光的意思,问道:“丞相是要生火吗?” 却见司马光几乎是无法察觉地摇了摇头,又抬起手指,指了指范纯仁手中的黑盒子。 范纯仁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想法:“丞相是想叫我烧掉这个盒子?” 这次却是猜对了,司马光又点了点头。 直到此时,石越才突然间想起近二十年前,不,应该是十八年前,柔嘉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件事情。他心里猛地一惊,他早就已经把这个盒子忘了个干净,没想到,此时还能再见着这个物什。 这一瞬间,他顿时明白过来司马光在想什么。 范纯仁却是什么也不知道,但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吩咐仆人找来木炭,生起火盆,依言将那盒子,扔进盆中。 石越与范纯仁都是呆呆地望着那个木盒,在火盆中,慢慢烧成灰烬。二人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司马光,便在此刻,已经永远地阖上了双眼。 第三节 河间府。 河间府本是秦代之上谷、钜鹿郡,南北朝时后魏在此设立瀛州,此名便沿袭至熙宁年间。熙宁间石越、司马光并路、裁并州县,才将瀛州升为河间府——这个名字来自于汉代,汉代在此设立过河间国。河间也属于关南之地,是周世宗从契丹手中收复的地区之一。宋初在河北东面抗御契丹,是以高阳关为根本布局,因此,直至仁宗时,瀛州也属于高阳关路。但是,澶渊之战,契丹南下,围攻瀛州,结果在此城下,丢了三万具尸体!最终不得不绕城南下,自此以后,瀛州,也就是河间府便越发受到重视。因为河间府地处水陆冲要,舟车通利,转运方便。周围又全是富庶之地,东临沧州,兼有农田海盐之利。契丹若南下,占据河间,则进可攻退可守,深入河北、京东,来去自如;而宋朝若要谋取燕蓟,河间府也可以成为前进基地——从河间府到雄州,不过一百三四十宋里左右,之间又有河北路最重要的官道。因为其地理位置较之高阳关更加优越,慢慢的,河间府便取代了高阳关的地位,宋朝在河北路,形成了西有镇、定,东有瀛、鄚的钳形布局。 绍圣以来,司马光、石越经营河北防线,便是以真定府、河间府一西一东为据点,皆是池深城高,屯驻精兵,若北方之敌敢深入大名府,则此二镇之兵,便可断其粮草,攻其后背,将来犯之敌歼灭于大名府防线之前。所以,实际上,在司马光与石越的布局中,真定、河间,才是大名府防线之关键。若无此二镇,则大名府防线便成了单纯龟缩死守的一条防线。 也因为如此,真定、河间府驻扎的,乃是河朔禁军中,最为精锐的两支部队:武骑军与云骑军。 自石越得意以来,大宋枢密院、兵部,遍布出身西军的武官或者亲西军的文官,虽然收复河西后本来塞防重点已经转移到河东、河北,但事实上却是,一切兵甲配给,西军总是会暗中得到照顾,连禁军征募,那些看起来孔武能战的,也是由禁军上军与西军先挑,然后便轮到河东军,到了河朔禁军,就只有挑剩的了。其余诸如前往讲武学堂培训、各军校卒业之学员分配,样样都是上军、西军为先,河东军次之,河朔禁军与东南禁军最后。两府虽然曾经有意裁减部分西军,或者将一些西军调防河朔,但也是因为西军在枢密院、兵部的庞大势力,最后不了了之。 可以说,除了火炮配置、城防构筑这样直接由两府宰执决策的事情外,河朔禁军事事皆受歧视。 河朔禁军中,惟一能得到平等待遇的,便只有武骑军与云骑军。这也是河朔禁军中仅有的两支纯马军。自从有了河套、河西之地后,虽然仍免不了要屯田养兵,但宋廷仍极注意保护那里的牧场,一方面以轻税鼓励汉人经营牧场,一方面对当地的番人也只征极轻的赋税,朝中战马来源,由赋税直接征收的只保持两三成,而七到八成则采取购买之方式——虽说官府之和买,总免不了要压低价格,但是绍圣以来,宋廷政治还算清明,且当地并非发达地区,物价较低,宋廷又严格控制和买比例,因此这十来年间,的确是大大促进了当地畜牧业的发展。而另一方面,自从宋朝有了稳定的战马来源后,而且对与宋朝进行马匹贸易抱着极不乐意、百般限制的辽国,态度也转变了。再加上与西番、西夏的马匹贸易,宋朝的战马十数年间,就翻了好几倍。 以武骑军与云骑军来说,不仅配备了一人两马,此外,还配备了上千头的骆驼、骡、驴组成辎重营。这两支马军装备也远较其他的河朔禁军精良,它们既不是重骑兵,但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轻骑兵。针对契丹骑兵以轻骑兵为主,配备少量重骑兵,战斗技能不仅仅长于骑射,马上格斗冲锋、近战也很出色的特点,武骑军与云骑军的骑兵们采取了更加灵活的搭配。每军中,有两个营的马军装备长枪、短枪、配剑、圆盾、手弩五种兵器,他们身穿一种特制的轻甲——胸前由一大块钢板防护,但手臂与大脚则几乎不受保护,戴着钢制头盔,战马则披上纸制马甲,短枪被用来投掷,长枪则用来冲锋,配剑用于格斗。另外三个营的骑兵则以骑射为主,他们只穿着纸甲,戴着很轻的头盔,战马则完全没有防护,配备弓、箭、手弩、短剑、小圆盾,还有五枚霹雳投弹。他们极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法将自己的骑兵训练得如同契丹人一样全面,因此只要求骑兵们掌握一两种战斗技能,比如弓骑兵就几乎不进行马上格斗训练。 这样的效果的确更好。 至少新任的云骑军都指挥使田烈武是这么认为的。不管怎么说,从训练上来看,他的弓骑兵熟练地掌握了马上骑射的几种姿势,而且射程也能达到要求,只是命中率低了点,只有不到三成的骑兵能达到五中三,大部分骑兵只能五中二。另外两个营的骑兵,从力量上看,也能让他满意。 对于田烈武这样的宋军马军将领来说,他就只能要求这么多了。培养精锐骑兵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汉朝骑兵之盛,不仅仅是因为汉武帝在长安组建了常备军,更是因为在民间,特别是关中地区民间有大量马匹,关中地区的“良家子”,虽然不能如塞北匈奴一样完全生长在马上,但也是从小就习于骑马射箭,这就保障了可靠的兵源供应。唐朝的骑兵之盛,除了国家拥有大量的牧场外,府兵制的存在,至关重要。当府兵制败坏后,大唐真正的骑兵,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以胡狄为主。所谓的汉人骑兵,大量的其实只是骑马之步兵。田烈武对这些典故并不清楚,但他已经是一个很有经验的马军将领,他知道大宋的马军,大多战士从应募入伍后,才开始学习骑马,要精熟骑射之术,已属相当不易。若要让他们如契丹人一样全面,那是只有少数人才能做到的——如十余年前的西军,在打了近百年的仗之后,拥有的少数几支马军,虽然数量不多,但却是真正的精锐敢战之士;还有选拔标准更加严格,对天赋要求更高的上军……宋军中马匹的短缺是这十余年才开始改善的,朝廷鼓励民间养马,宣布对每户养马五匹以下不征赋税,是更近的事。也许再过十五年,大宋的马军也能拥有稳定而可靠的兵源供应,生长于中户与上户,打小骑在马上打猎、耕地、拉车,只有当这样的人多起来,大宋的马军,才会真正强大起来。 至于现在,田烈武甚至不敢期待如今的西军马军也能如契丹人一样全面,虽然他相信西军仍值得信任,因为如今掌握着西军的,依然还是那些经历过战阵的校尉、节级。 所以,云骑军已经令田烈武十分满意。 他手握一万骑兵,称得上是兵强马壮,虽然他是新官上任,对部下还欠缺了解,威信也未建立起来,而且这支部队从未有过实战的经历,但当四月十日他收到辽军入侵的战报时,他仍相信,他有足够的领兵经验,完全可以克服这些困难,大有作为。 四月十二日,他见到了由归信城一路南下,前来求援的使者。他本来已经在考虑发兵北上增援,因为据使者所言,辽军的兵力不多,若依托于瓦桥关、归信城,他完全可以与辽人一战。虽然河朔禁军经常有将领坐拥大军、避战不前而见死不救的事情,但这可不是西军的传统。西军许多失利的原因与河朔禁军正好相反,他们是在前去救援的路上被人设伏以待。虽说战败皆无荣耀可言,但相比而言,田烈武也是宁肯败在救援的道路上。况且,归信城的战况、使者的忠义,的确也让田烈武为之动容。 但是,当天晚上,雄州传回来的战报,却让田烈武不得不告诉那位使者一个坏消息——归信已经陷落。而他的上司,河间知府更是直接拒绝了他想救援雄州的要求。而知河间府在战时,的的确确是河间府内所有驻屯军事力量的最高长官。 幸运的是,十四日,他迎来了一个新上司。新任判河间府,正是刚刚罢相的前兵部尚书章惇!章惇是在上任的路上听到了辽人南犯的消息,便抛下从人,自己单骑快马前来,接掌河间府一切军政事务。 章惇到任当日,便答应了田烈武北上增援的请求。 田烈武已经整装待发,然而,当天晚上,从鄚州又传来紧急军情——雄州陷落!柴贵友、赵隆生死不明。 局势仿佛在顷刻间坍塌。 从十四日起,从雄州、莫州南下的难民蜂拥而来,附近的百姓也纷纷涌入城中——如束城镇这样的小城不能给他们安全感,无数的百姓向河间府涌来。 但河间府只是一座城周十二里的城市而已。它能承载的人口是有限的,很快,街道上到处都睡满了逃难的难民。对于粮食的压力更是陡然增大。 十五日,辽人兵锋进入鄚州境内,鄚州北面的鄚镇被洗劫一空。 十六日,辽人绕道攻入鄚州东面的长丰镇,在长丰镇放了一把火,将该镇烧了个精光。 当日更是传来谣言,风传霸州也已经陷落。因为霸州音讯隔绝已经许久,雄、霸之间,辽军遍布,章惇与田烈武一商议,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假定霸州的确已经沦陷。而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何辽人在攻下雄州后,一直没有直接攻打鄚州城。二人猜测也许是攻下雄、霸,让辽人损耗太大,他们不得不休整数日。 章惇开始更加雷厉风行地整顿河间防务。他下令禁止难民再进入河间府,迫使更多的难民不得不继续南下,一面则在沿途而来的难民中,招募习练过弓箭、武艺的青壮,充入巡检。又派人带了一大堆忠士、锐士、守阙忠士、守阙锐士的空白告身,前往河间府各县、镇、村,颁给各地之忠义社、弓箭社的头领,让他们听令于河间府巡检,平时互相联络,定时向河间府报告消息。又颁下赏格,鼓励他们在辽军进入河间府后,敢于攻击小股辽军。驻扎河间府的宋军,原本除了云骑军外,尚有神卫营第十六营以及河间府巡检三百余人,章惇大举募兵,兼之河间府本是作为重要军事据点经营,府库之中,兵甲堆积如山,数日之内,他就把河间巡检扩充到了六千余众! 有了这六千余巡检,再加上城墙上那二十余门火炮与整整一个营的神卫营,章惇与田烈武一合计,与其坐等着拥有火炮之利的辽军从容攻下鄚州再兵临河间城下,倒不如北援鄚州,维持着鄚州不被攻陷,也可减轻河间府的压力。兼之据此前雄、鄚传回来的战报,辽军骑军只有数千人,显然只是先锋部队。于是,十七日,田烈武便亲率三个营五千余骑军,北上君子馆。君子馆北距鄚州州治任丘县四十里,南距瀛州城三十里。田烈武无论北上增援鄚州,还是南撤回瀛州,以骑兵之速度,半日可至。 然而,让田烈武纳闷的是,他在君子馆待了三天,一直等到二十日,除了发现小股的辽军斥候外,韩宝并没有对鄚州发起进攻。辽军的前锋,只推进到鄚镇,便停了下来。 田烈武与他的参军们商议了数次,都没能猜到韩宝到底在想什么,辽军究竟发生了何事。 契丹发动这场战争,必然有其目的。田烈武与他的参军们能想到的,不外乎四个——其一,灭亡大宋;其二,报复大宋终止条约,试图通过突然的战争,迫使大宋重订城下之盟;其三,报复大宋,但报复的方式是夺取关南之地,或固守,或迫使大宋用财货赎回;其四,报复大宋,但报复的方式是如历代塞北胡狄所做的,劫掠大宋的沿边州郡,既能抢夺财物,亦能令大宋不堪其扰,最终不得不求和。 而且,只要战争获利,辽人便能再次确立对大宋的优势地位。 除了第一个战争目的,其余三个目的,皆有可能。田烈武的参军们虽然事先想不到辽人真的敢于南犯,但当战争开始,他们倒是很容易地理解了战争的原因——既然是岁赐确立了宋辽的百年和平,没有了岁赐,自然就不会再有和平。 顺理成章。 只是他们不知道辽军的战争目的,不知道辽军究竟开始了一场多大规模的战争,他们就只能去猜测辽军的想法。 没有几个人相信辽军只是小打小闹,仅仅是想劫掠沿边。辽国已经不是一个蛮夷国家,而且大宋如今国力正盛,绝不可能对辽军的劫掠忍气吞声。劫掠沿边等同于邀请宋军去收复幽蓟,无异于将辽国的南京道与西京道也变成战场——这样一来,双方的损失是相当的,而这对辽国显然不利。 而且,辽军南犯之前隐蔽得如此之好,又选择四月进军,如此煞费苦心,亦非小打小闹的迹象。明显是想打宋军一个措手不及。 既是如此,他们便应该迅速南下,在两三个月内,西军驰援之前,突破大名府防线,击溃河朔禁军,迫使大宋签订城下之盟——如若河朔禁军果真在西军到来之前就被击溃,西军数千里赴援,孤军作战,亦难有什么大作为,而且若西军急于复仇,反而可能被辽军各个击破。总之,若能如此,辽军至少能牢牢掌握着这场战争的主动权,宋军想要复仇至少也将是几年以后的事。 若其目的只是夺取关南,亦当及早攻取鄚州,才能集中兵力,围攻河间,以便在宋军援军赶到之前,先攻取此城,避免腹背受敌。占据关南之后,便可取得先手,利用关南之积聚,与大宋争雄于河北。如此一来,大宋整个河北皆沦为战场,势必损失惨重。而契丹国力所受损耗则能减到最小。河北腹地利于骑兵驰骋,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契丹将能尽得地利。 其实,即便辽军仅仅是想劫掠,也应该马上南下。他们既然攻得下雄州,自然也攻得下鄚州。抢城市总是收获比较大的。雄鄚之间相距不过六七十里,骑兵一日可到,没有任何理由放过鄚州。 因此,韩宝突然按兵不动,实是让人大惑不解。就算他是在等主力或者其他部队合兵,他既如此轻易就夺了雄州,完全可以趁势先取了鄚州,在鄚州会合主力,再来攻河间——这不正是先锋该做的事吗? 莫非,雄州出现的,竟然不是辽人的主力? 这倒是有可能的。韩宝装出主力先锋的样子,但实际上却是一支偏师,来牵制河间府的宋军。而他们的主力,则由镇、定南下。契丹若能攻取镇、定,将比占据关南更加有利——非止是河北,连河东也将陷入被辽军夹击的境地——雁门、瓶形天险,立时便化为乌有。 但这一切都只是猜测,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所知少得可怜。他让主管情报的参军向雄州、霸州、高阳都派出了细作,但要等这些细作带回来情报,还需要时间。 在此之前,田烈武所能做的,只能是等在这里。 四月二十日。 保州,满城陵山。 陵山位于满城西南三里,满城东距保州州治所在保塞县仅四十里,西距北平寨也不过三四十里。在唐代天宝年间,这里曾经设立过满城县,然而,历五代以来之战乱,每有契丹入侵,满城总是首当其冲的地区之一,因此户口减少,至宋代,便已并入保州。宋初之时,满城犹是重要的军事要地,但到了绍圣年间,这里便只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废城,以及居住在城中的千余户居民。这既有和平日久的原因,也有司马光、石越重新规划河北战略的原因——过去在河北沿边密布着上百的军事要寨,因为司马光、石越要将兵力集中起来,遂致无兵可守,因此被废弃的,占到十之八九。 大宋河北边境,大体上是以保州为界,保州以东,池塘水泊数百里,这水泊与江淮不同,都是深不能行舟、浅不能过马的塘泊。保州以西,则多有层峦列嶂,处处都是小山,但这些小山都极为低矮,几乎无法阻挡步骑通过,所以宋廷才在此广植林木,以阻隔敌骑。因为一旦辽军到了保州东南,便是地势平坦得连这些小山都没有了。段子介的飞武军此时驻扎的陵山,便是这样一座低矮的小山,相传此山曾经是古代帝王的陵墓,当地百姓便叫它为“陵山”。 段子介驻军于此,实属迫不得已。 辽军——从燕子林之战俘虏的辽人手中,段子介已经知道这支辽军的统帅是辽国宿将萧阿鲁带,据说有六万人马攻入镇、定。六万骑兵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算上家丁就是十余万人,如此大军,与段子介目前观察到的情况大不相符。段子介与他的参军们猜测,可能是正军连家丁一共六万,实际上应该是两万骑左右。这也符合他此前的猜测,以及保州知州张绪提供的情报,当日出现在保州城外的,最多不过三千骑,领兵者,正是萧阿鲁带本人! 几乎可以断定,萧阿鲁带分散了他的兵力——这也是今日之辽军最可畏惧者,因为长期的战争,今日之辽军,拥有数不清的出色的中低层将领,萧阿鲁带可以随意地将他的部众,分成百人队、千人队,四散出击。相比而言,河朔禁军中,以镇、定地区而言,敢于统率三千之众出城寻找战机的将领,屈指可数。而以战斗力而言,段子介率三千之众,即便是乐观地来看,实力也只能与辽军千骑正兵加上两千家丁组成的千人队相当。 段子介十四日抵达保州,将解救出来的百姓与辽人俘虏全数交给保州知州张绪,因为十二日萧阿鲁带才从保州撤围而去,张绪与保州军民正是惊魂未定,见到段子介,无不大喜过望,当即杀牛宰羊,犒劳定州援军。张绪满心想让段子介替他守保州,或者至少留点兵力给他,不料十五日即传来保州东北的安肃军遇袭军情,安肃军军使胡沱遣使告急,段子介便即准备离开保州,前往救援这个“铜梁门”——因保州有神卫营第十八营的第一个指挥驻扎,段子介便想向张绪借一百名神卫营士兵,谁知张绪算盘打空,不仅一口拒绝段子介的请求,还担心引火烧身,反而连萧婆典的尸体与萧继忠这个俘虏也不肯接收。气得段子介七窍生烟,几乎与张绪翻脸。 段子介负气出城,一怒之下,竟打算直往,在那里杀了萧继忠祭祖,慌得他的参军们苦苦相谏,这才作罢。原来这保州三陵,乃是赵家祖陵。宋廷在那里也部署了一个步营护卫——此营直隶殿前司,并无军号,其职责就是守卫三陵,便是遇上战事,也只有保州救三陵的责任,没有三陵守军救保州之义务。原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天下间这等荒谬之事却是甚多。萧阿鲁带率军过境时,竟然遣使前往三陵拜祭,而三陵守军也只是婉谢使者,其余任凭萧阿鲁带围攻保州也好,大模大样途径三陵也好,竟全当没看见。 张绪只想自扫门前雪,三陵守军则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最荒谬的是,最后说将起来,三陵守军还会占着理。因此,段子介休说在三陵杀不了萧继忠,便真让他做了,惹得萧阿鲁带报复三陵,最后此事往朝廷一报,凭他段子介多大的后台,也逃不脱个死罪。 但如此一来,段子介与张绪便是彻底闹翻了。 他最后也没去成安肃军,离开保州才半日,段子介便在路上又遇上胡沱的使者,原来辽军只有千余人,围了一日,因安肃县实有两城,夹河而筑,两城互相联系支援,辽军围南城见占不着便宜,在城外放了半日的火,便撤围往南去了。军使胡沱见辽军远去,引军蹑其后击之,两军战于徐水之畔,宋军虽伤亡过百,然亦斩首十二级而还。 段子介见梁门无忧,遂引军而西,他不能再过保州,便想取道满城而回北平寨。谁曾想,从保州至满城虽不过四十里,段子介却走了整整四天! 便在保州西北二十余里处,段子介竟然遇上了自遂城南下的一支辽军。这只辽军显然是在遂城大战之后,没占到什么便宜南下劫掠的,虽然有千骑左右的正兵,然挟裹着上千名宋朝百姓与财物,显是极为轻视保州宋军,招摇过市,全无防范。双方前锋各百余人率先相遇,猝不及防之下,一阵混战,而后双方主力皆以为是遇上了小股敌军,竟不约而同地一股脑涌了上来。一番乱战之后,双方都大吃一惊,辽军本来极轻视张绪,万万料不到有数千宋军出现在保州与自己野战,而且以骑军为主,更不知宋军来了多少人马。段子介猛然见着至少上千的敌骑,一时也摸不清虚实,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更多的辽军。他毕竟领兵经验不足,若非辽军见他这么不知死活的乱战,误以为后面还有大队的宋军主力,先行怯了,慢慢地且战且退,脱离战场,段子介还不知道要把这场乱战打上多久。 但就是这样的一次短短的遭遇战,段子介又损失了近四百余人,算上燕子林之战的伤亡,他的三千人马,数日之内,竟已经折损了四分之一。辽军一转眼便撤了个没影没踪,段子介也不敢追赶,草草清点了战场,便护卫着辽军留下来的数百名百姓,向满城转移。 然而,段子介又犯了个大忌,就在他清点战场、携带百姓转移的这点时间里,辽军已经回过神来,他才走了十里路,这支辽军已如附骨之蛆一般,如影相随地跟了上来。段子介战也不是,走又不敢,只得找了处小高地扎寨固守。那支辽军试探着攻击了几次,见段子介防守严整,便也大模大样地在几里之外扎营,与段子介僵持。 段子介此时真是哑巴吃黄连,此处距保州城不过三十里,张绪肯定早已知道消息,但他绝然不会出城相救。而他更不知辽军何时会有援军到来。 于是,就在离满城不过十里远的地方,段子介与辽军僵持了三日。双方互相忌惮,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第四日清晨,段子介一觉醒来,照旧派出一小队人马去试探着攻击辽军,才发觉那支辽军已经在晚上悄悄地拔营走了。想来是辽军分散出击,各部之间联络不易,那支辽军等了三天,等不到附近有辽军出现,也不敢继续这么僵持下去,因此先行走了。段子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护送着百姓进了满城。他的部下皆是初历战阵,虽未遭败绩,但不到十日之内,两次交战,全都累得筋疲力尽,兼之伤兵众多,段子介本想在满城休整两日,再回北平寨。谁想满城守将早已知道他与张绪闹翻,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上司,好说歹说,就是不肯让段子介部在城内休整。段子介百般无奈,不得不在陵山扎营。 直到此时,段子介才真正领教了张绪这等人的无耻。即便是国难当头,也不见得人人都能同心协力。他们好心来救保州,数百人死难,换来的却是这般待遇。段子介巡视营中,便见麾下将士都是一肚子的怒气,骂不绝口。 好在这数日两战,段子介虽然指挥、判断,都并不完美,却终究是建立起了他在军中的威信。河朔禁军百年未有战事,对辽军不无畏惧之心,段子介两战辽军,未遭败绩,的确是让他的部下树立起了难得的信心。在陵山休整这两日,他又亲自带着医官,查看伤兵伤情,煎汤敷药——段子介本就颇有豪侠之气,与士卒相处,皆以兄弟相称,因此满营将士,对他都十分爱戴。须知自古以来,将领对士兵,纵然爱护,讲的也是“爱兵如子”,因此将领只有称士兵“孩儿”、“儿郎”的,极少有称“兄弟”者,这上下阶级之分,不管何时都清晰得很。如段子介这般,不仅嘘寒问暖,而且不问阶级,年长者称“兄”,年幼者道“弟”,众校尉虽然看不过眼,但于士兵,却颇能收心。于是这一两日之内,竟是满营军士,无不交口称赞“段定州”是个好上司。因此,虽然众人对张绪多有怨气,却倒也并无兵变之虞。 让段子介忧心忡忡的,却是他的飞武军战斗力太差,以及对于战场形势他完全两眼一抹黑这两件事。 他坐拥两千余已经有过实战经历之骑兵,面对辽军一个明显是大战之后的千人队,以两倍之兵力而不敢攻击!他在自己的国土之上,与辽军作战,却完全不知道此时辽军在哪里,未来将在何时何地可能会碰上辽军…… 前者是短时间内无法解决的问题。战斗之技能,只能在一次次与辽人的短兵相接中去磨炼,除此再无他法。但后者呢?到达满城后,段子介立即解除了主管情报的行军参军之职务,虽然也许不能对他太苛责,但是,几天前的遭遇战,让段子介意识到了这个职位对他的军队来说是事关生死的,他无法再容忍任何颟顸无能者占据如此重要的职位! 既然他的飞武军打不了遭遇战,那么他就要尽量避免打遭遇战。他是在定州、保州作战,朝廷花费数十年,配合此处之地形构筑的林寨,已然给了他极大的空间。他是主军,他应该熟悉地形,了解何处可以设伏,何处地形对自己有利,辽人会出现在何处……便以几天前的那场遭遇战来说,若他事先知道有这么一支辽军会南下,他的地图上显示,至少有三处树林与小山他可以设伏以待! 虽然在保州遇到如此待遇,但段子介绝不会因此就退回定州的城墙之内。对段子介来说,正因为这个国家有张绪这样的人存在,他这样的人才应该更加努力,只有如此,他才对得起死在浐水之畔的向安北。既然他判断辽军只有两万骑入侵镇、定,而且他已经知道辽军是大举入犯,那么这里的辽军就不是主力,按着过往的战例,这支辽军应该大举深入,一路烧杀抢掠,然后在大名府一带与其他各路辽军会师……所以,段子介也深信,虽然萧阿鲁带分兵四出劫掠,但这一路所有的辽军,必然会在大致的时间,往某处聚合,然后继续深入,与主力会师。而他要做的便是想尽一切办法,不让萧阿鲁带得逞! 他要让辽军明白,他们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宋军。站在他们面前的,绝不是那支只会消极防守的军队。他要让萧阿鲁带的分兵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两天之内,他让定州巡检张庞儿兼任了他主管情报的行军参军。因为燕子林之战,保州的一些忠义社纷纷前来投奔,他将他们全部划入张庞儿麾下,而张庞儿则将这些忠义社的人遣散回去,让他们联络各村各镇之忠义社,刺探辽军动向,传递情报。他让保州境内之忠义社,将刺探之军情,全部传至吴和尚与吴三儿处,由二人再送往北平寨。虽然如此传递之军情,多半难以及时,但若能将定、保州附近之军州忠义社全部联系起来,他就能大致弄清楚辽军活动之范围,各部大致活动之脉络,最终他就能知道辽人将出现在何处。 只是此事必须尽快。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萧阿鲁带会在何时聚合他的大军,继续深入。所以,在十九日,段子介便遣出张庞儿,让他带着自己的数封书信与全部巡检,分别前往定州、祁州、永宁军、顺安军、安肃军、广信军,乃至深州、赵州。 此外,他又采用李浑的建议,让李浑从军中挑拣出这数日两战之中,犹为勇武的战士共三百余人,别立一指挥,让李浑任指挥使,担任自己的亲兵牙队。下次再遭遇辽军,他便让这支牙卫承担冲锋陷阵之重任。 对于这些举措,段子介其实心中也忐忑得很。他并不确信是否会有结果,特别是倚重忠义社——辽国通事局经营已久,万一忠义社中有辽人的奸细……段子介总是会忍不住这样想。士大夫们是很矛盾的,他们以百姓的保护者自居,却并不是很信任百姓,在他们的心里,百姓是“小人”,而“小人”则不讲节操,容易被“利”收买,且易被愚弄与操纵。况且,孔子还说过,用不习于战阵的百姓出战,等于是抛弃了他们……段子介也是个士大夫,尽管他是武举出身,但究其内心,他到底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士大夫。他愿意为百姓出头对抗权贵,甚至愿意替百姓下狱坐牢乃至冒生命危险——这些对于段子介,不会有半点的犹豫。但是,若要他相信百姓,却并不如他发布命令时所表现的那么容易。 实际上,那很困难! 但他知道张庞儿与李浑所献之策,是他改变自己对辽军一无所知现状的惟一办法。 除了信任忠义社,他别无选择。 <hr /> 注释: 第四节 河北,大名府。 四月二十四日,御前会议成员、枢密院副都承旨唐康踏入北京大名府正南门景风门时,北京宫城内那座熙宁十七年建成的钟楼上的大钟,指针正好指向巳正时分。大名府距汴京三百二十里,唐康自二十二日出发,率领几十名属下昼夜兼程,不过两日间,便抵此名城。 唐康对大名府十分熟悉,他曾任大名府通判,参与大名府防线之修筑,于此功劳卓著。大名府原本有宫城、外城,宫城周三里一百九十八步,外城周四十八里二百零六步。在宫城与外城之间,还有牙城、隍城——这座大宋的陪都,乃是河北路最大、最坚固的城市。而自宋廷经营大名府防线以来,大名府再加改建,耗费缗钱无数,四十八里的旧城,被全部改用砖石加固,成为外砖石内土城之格局。城墙上炮台密布,上下交错,装备大小火炮共三百余门,其中两千斤以上的重炮十余门,并有两个神卫营驻守。各城门全部重建,不仅皆建有瓮城,而且皆有三重城门。原本接近废弃的两道水关——上水关善利关、下水关永济关皆加修葺,并有炮台防卫。除此以外,四围之王莽城、五鹿城、阳狐城等小城皆加修葺,屯兵置炮,在城北安平门、辉德门外,更修筑了坚固的砖石牙城,各置火炮十余门驻守。 因此,如今大名府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雄镇。 因其城防过于坚固,为防晚唐五代魏博之患重演,大名府内外驻守之两营神卫营、雄武一军的两个步军营、飞武四军的一个马军营,平时皆互不统属。此外,雄武一军、飞武四军之军部皆设于城内,一在城北,一在城南。无事之时,大名府知府与通判只统辖两个神卫营与大名府巡检,亦不令其握有雄武一军与飞武四军之兵权。而卫尉寺、职方司,皆在大名府设有分司,监察禁军不法情事。除此以外,两府更是立下法度——驻守大名之雄武一军逢奇年与驻守磁州之雄武三军换防,飞武四军则逢偶年与驻守洺州之武卫一军换防,如此一来,凡守大名之禁军,皆两年一换,彻底断绝割据之隐患。 宋廷选择大名府来苦心经营,不仅仅是因为其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在军事上是汴京之门户,而且也是因为此地十分富庶——三四万禁军驻扎于此,粮草供给,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不必依靠转运——至绍圣七年,大名府全境在籍人口近八十万,因为大名府豪族势家不可胜数,若算上隐户,人口将远远超过百万。而这北京城内,人口达到三十余万,若算上南来北往的商贾,则人数更多。 而即便需要转运粮草军需,大名府也兼有水陆之利。陆路上大名府与汴京有官道相连,水路上,大名府更有永济渠与黄河经过——以大宋水军之能力,即便遭遇围困,大名府也可以是一座永不断粮、永远有援军的城市。 此刻,大名府的官员们齐聚在宫城的正南门顺豫门迎接唐康,这里还有很多官员认得当年的“二阎罗”,不过,知大名府孙路、通判游师雄,却都是让唐康感觉陌生的面孔。 孙路与游师雄皆算是旧党,但二人虽都是进士出身,却皆有知兵之名,孙路与刑恕关系极好,深受司马光赏识,这几年构筑大名府防线,居功至伟,是个连石越也赞不绝口的能臣;至于游师雄,是关中大儒张载的弟子,几年前他至政事堂叙任,被石越、范纯仁大加称许,当即改了他原本的任命,优差通判大名。石越曾私下里对范纯仁议论这二人,说道:孙正甫器具,最多一路转运,游景叔纵做到河北安抚使,亦难尽其才。 因此之故,唐康对二人倒也不敢怠慢。与孙、游及大名府众官员见过礼,便由孙路、游师雄引着他,进了宫城,前往河北路转运使司。绍圣以来,河北并未设安抚使司,四司衙门中,提刑使司设在河间府、指挥使司设在真定府,只有转运使司与学政使司在大名府。因此到了转运使司衙门,只有河北路转运使陆师闵与学政使陈元凤在中厅前迎接唐康。 进了这转运使司,唐康虽是人乏马疲,但也不由得不提起精神来。这陈元凤不必说,河北转运使陆师闵,亦堪称熙宁、绍圣年间的大宋官场中的一朵奇葩。此人出身名门,却是死硬新党,因为在益州强硬推行茶法闹得怨声载道,蜀中官员自二苏以下,个个对他恨之入骨,但历王安石、吕惠卿、司马光、石越,无论两府是谁在主政,他竟始终能转祸为福,屹立不倒。想绍圣之初,他被御史中丞刘挚盯上,本来已经危在旦夕,不料王、马、石合作,发行盐债,因为这陆师闵为国库增加收入的确是一把好手,他反而转祸为福。司马光、石越经营大名府防线,以河北豪族势家太多,便将陆师闵升为河北转运使,陆师闵到任之后,立即奏请对凡是不肯让出土地修筑要寨之豪族,征收一定之“保境钱”,并设计了一个让绝大部分人都摸不清头脑的极为复杂之计算“保境钱”之方法,他对朝廷解释时,这“保境钱”似乎极少,于是竟然顺利地通过了给事中那关。谁知实际执行之后,按同样之计算方法,他这“保境钱”,竟能将绝大部分的豪族闹得倾家荡产。朝廷发文让他解释,他竟回得朝廷哑口无言——他完完全全是按着朝廷批准之“保境钱”征收方法进行征收的。 唐康至今都没明白他是如何办到的这一点的。但他知道,两府的相公当中,如李清臣,还有前任兵书章惇,对陆师闵都十分赏识。连石越与范纯仁都认为这样的官员,总是有必要存在的。只有苏辙与御史中丞刘挚,始终对他看不顺眼。但是无论如何,陆师闵如今依然担任着几乎是大宋地方官中最重要的职务。 “陆公、陈公。”与陆师闵、陈元凤见过礼,唐康便直奔主题,抱拳道:“虏事急矣。康奉使前来北京,一是奉御前会议敕令,设北道都总管,以知大名府孙路兼,令大名府通判游师雄佐之,康则奉旨监军。”他一面说着,已然起身,一个从人捧出一卷敕令来,孙路连忙躬身上前,接过敕令。唐康又道:“朝廷议定,权由北道都总管,统领大名府及磁、洺、博三州诸禁军、厢军、巡检、义勇。朝廷不日将于大名府设河北宣抚使司,节制河北诸将,统兵作战,这北道都总管司,便是要为宣抚使司,做好准备。” 唐康高声说完,众人脸上都并无意外之色。自辽人大举入侵之消息传至大名,陆师闵、陈元凤等人,早已料定朝廷必会设安抚使司、宣抚使司之类的机构,节制河北兵马作战。唐康既然宣布了设立北道都总管司及相关人事任命,那么众人便已知道,唐康、孙路、游师雄三人,都是将来能入宣抚使司的人选了。陆师闵与陈元凤虽然眼热,但他们也自知朝廷不可能让他二人来组建北道都总管司——二人身份不同,转运使兼掌一路兵权,那实际便是安抚使了。这于将来宣抚使接掌权力,大为不便。 因此,陆师闵只是试探着问道:“那宣抚使会是……” “此非康所能知。”唐康摇摇头,不肯透半点口风,只是又说道:“枢府已经颁令调兵,令姚君瑞率云翼军前来北京集结。此外,枢府还抽调了龙卫军、威远军、横山番军、环州义勇前来大名,吴安国的河套番军将前往代州,渭州番骑则前往真定府。我来之前,西夏正使已向朝廷上表,称他们对契丹南犯毫不知情,不会与契丹勾结东侵。不过蛮夷之言,难以尽信,是以枢府暂未调发振武军与神锐军。”他掐着指头算了算时间,又补充道:“再过两日,姚太尉便要先率拱圣军北上,进驻河间府!” 唐康这番话一说完,众人脸上皆露出欣喜之色。众人都知道,他口中的姚太尉,指的乃是赫赫有名的“关中二姚”中的老大姚兕,而“姚君瑞”,则是老二姚麟。自从种家兄弟相继去世,年轻一代的种朴、种建中等人皆还未成气候,二姚便成为西军将门世家中声望最高者。尤其是姚兕,官至正四品上忠武将军兼拱圣军都指挥使,位列枢密会议。由他统兵前来,无疑是给河朔诸军吃了一颗定心丸。 陆师闵便即笑道:“有姚忠武先来,那我等便可放心了。只是前日所颁诏旨……”他突然提起这话头,众人的脸色都又变得凝重起来,一齐望向唐康。 唐康知道陆师闵说的,是朝廷日前颁布天下的《敕榜赵、冀八州军民诏》。这道敕榜,是直接颁给河北赵、冀八州军民,告诉他们契丹已经大举南犯,朝廷已然召天下之兵北上御敌,然恐契丹残暴,残害八州百姓,乃谕告诸州百姓,凡愿意南撤者,朝廷将沿路设粥场提供食物,并在大名府、相州、卫州直至汴京,及黄河南流南岸之京东路诸州搭设棚帐,提供避难之所直至战争结束。 这份敕榜,毫无疑问是受到许多官员质疑的。但是两府颁给各府军州县之敕令中,措辞严厉,勒令各级官员必须执行此诏,否则将以贻误军机论处,亦由不得他们反对。 然而,赵冀等八州的官员倒也罢了,诏书中提到的大名府等将要接收难民的府州官员,却不得不面临巨大的考验。他们要防止大量的难民带来的犯罪、暴乱、疫疾,就必须提供充足的粮食供给与足够的住处,并且保证医药供应。可是他们谁也无法预测到将有多少难民到来,虽然敕榜中朝廷提供了指示,告诉哪些州县的难民应该尽量前往哪些州去避难——但事实上,人人都知道这难以做到。许多的百姓根本没有任何地理知识,他们只会随着最多的人群向南边涌来。 而大名府则是首当其冲。 便听陆师闵又说道:“自敕榜颁布以来,每日皆有数以百计的难民进入大名,以后恐怕还会更多。我们已经得到消息,章子厚在河间府,不准逃难百姓进城,数以万计的百姓正沿着官道南下——如今官道根本无法北上。”陆师闵望着一脸平静的唐康,继续说道:“我已经给沿途州县下令,反正他们也要南撤了,干脆开仓赈济,给那些百姓也提供粮食,免得他们饿死,发生疫疾。只是南逃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再加上朝廷颁布了敕榜,大名府储粮再多,康时你刚才也说了,还有这许多大军要来大名府集结,到时候少了军粮,我这运使难辞其咎。可是我若不给这些逃难百姓吃的,朝廷敕令,我也不敢不遵。” “漕节所言不错。”陈元凤接过话来,道:“最令人忧心者,是逃难百姓太多,阻塞官道,且对大名府防线,亦是极大隐忧。若契丹以奸细混于百姓之中进城,而以大军紧随百姓之后而来,只恐朝廷苦心经营之大名府防线,辽军将不费吹灰之力而攻破……” 唐康不动声色地听二人说着,此时忽然问道:“陆公、陈公——康有一事不解。” “康时请说。”陆师闵与陈元凤交换了下眼神。 唐康环视了四人一眼,缓缓问道:“方才二公道每日皆有数以百计的难民进入大名,为何康自进城一直到宫城,却未见着一个难民?” “这……”陈元凤干笑了几声,道:“不瞒康时,在康时来之前,我四人已经商定下令,大名府境内诸城,皆不许南逃百姓进入。凡有禁军驻守之要地,百姓亦不许近三里之内。” 孙路也点点头,道:“除此以外,我等已令巡检去清查官道,以保证南逃百姓,不会占据全部官道。在,我已令人在那里检查这些逃难百姓,凡是以乡里籍贯结保者,许其南下。孤身或独家独户逃难,皆要严加盘查,以防奸细混入。” 陆师闵笑道:“这也是迫不得已。大名防线事关重大,我等不敢掉以轻心。朝廷敕令亦没说非得让这些百姓进城。只是,现今逃难百姓还少,再过些日子,恐怕……” 唐康这时已然明白,陆师闵、陈元凤们早已商议好了对策,绝不肯让大名府防线冒一点儿的风险,但是又怕他这个朝廷派来的监军不干,因此一面诉苦一面交代他们所做的安排。唐康既可以默认他们的安排,也可以表示反对——只是那样一来,唐康就得承担后果,而他们也不用与唐康发生任何的争执,用不着得罪这位眼见着就要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看起来,无论是陆师闵、陈元凤这样的新党,还是孙路、游师雄这样的旧党,对于朝廷的南撤八州百姓之令,都是不以为然的。 唐康看了看这四人,发现只有游师雄一直没有说话。他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道:“陆公、陈公,既是如此,在下想去一次馆陶。” “那也好。”陆师闵笑道,“康时先歇息一日,待北道都总管司之事办得差不多……” “不。”唐康笑着打断陆师闵,“在下是想立刻去……” “这……”陆师闵与陈元凤皆意外地看着唐康。陈元凤旋即笑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陪康时走一趟吧。” “有劳了。”唐康笑道,“不过在下两夜没有合眼,实是再也骑不得马了。还要借辆马车。”他一面说,一面转身对游师雄笑道:“孙大人身为北道都总管,事务必多。可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游大人是否也能陪在下走一趟馆陶?在下离开北京多年,许多事情,还要向游大人请教。” 游师雄惊讶地望了唐康一眼,连忙起身回道:“师雄敢不从命!” 君子馆。 田烈武的五千云骑军进驻此地,已有七八日。雄州与霸州的形势,依然不明朗,倒是在君子馆西北的顺安军高阳关,几日前出现了千余骑辽军,这支辽军烧光了高阳关外的几个村庄,见高阳关守军坚守不出,也不曾叩关,便绕道南下,直取永宁军而去。 同时,从高阳关传回一个噩耗,定州知州段子介率军东援保州,于十八日在满城大败,三千兵马全军尽没,段子介生死不明,定州局势岌岌可危。 这让田烈武更加忧心忡忡——难道辽军的主力果真竟是自镇、定南下? 这天的早晨,田烈武巡视完各营早操之后,照例带上他的参军们,登上君子馆的城楼,远眺北面的鄚州。鄚州依然十分平静,平静得令人感到诡异。 通往鄚州的官道上,不断有数十上百的百姓,扶老携幼,背着包裹,赶着牲畜,向南行来。几乎与官道并行的之上,也可见到不少百姓划着小船,逆流而来。对于这些南下的百姓,官府早已懒得盘查,尽管田烈武还是派出了小队骑兵盘查北上的行人,但他也并不指望他出现在君子馆的消息,能瞒得过韩宝。 他只是一直在琢磨韩宝为何还没有出现。这几日间,他又详细问过了本地的老人,确信了所谓的“塘泊防线”,根本不可能阻止辽军——在雄、霸、莫、清、沧五州之间,有好几个大泊,一到夏秋两季水就浅到可以徒步涉水而过,而到了冬天就会结冰,也就是说,只有春季才能发挥作用。但是在春季的话,如果赶上滹沱河发大水,自深州以东,一片泽国,哪里还用得着这塘泊?难怪熙宁年间,新党有些官员对塘泊防线大不以为然,极力主张改造。 而河流也难以依赖,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以往契丹都是秋冬入侵,河流结冰,水军完全无用,因此,大宋根本没有在黄河北流部署任何水军。毕竟谁也不会养一支一两百年都可能没用处,每年只能在固定的季节存在的军队。 没有水军防守,辽军几乎可以在任何地方渡河,而宋军也干脆放弃了倚河防守的打算。反而为了方便百姓,河北的这些河流上,还修筑了无数的桥梁与浮桥。这一时半会儿,谁也不知道这些桥梁究竟还有多少没被拆毁。 所以,这些都不会是韩宝没有出现在莫州的原因。 一面竭力猜测着韩宝在想什么,另一面出于对镇、定形势的担忧,不仅是田烈武,连章惇也再三遣使来叮嘱田烈武切不可轻举妄动。这让原本打算派一个指挥的骑兵前进至鄚镇试探一下韩宝的田烈武,最终还是决定作罢。丧失一个指挥的兵力事小,挫了全军的锐气事大。对于近百年未有战事之河朔禁军,哪怕是小小的失利,也会对士气造成严重的打击。 在城楼上站了一小会儿,田烈武看见他的几个亲兵也出现在官道上,拉住几个百姓开始询问。他听到身后有人说道:“,问了几日了,也不知今日能不能得些有用的消息。” 田烈武未及回答,便又有人回道:“这些百姓只怕所知有限。有许多人,虽是雄州人,可自打出娘胎起,便连瓦桥关都没去过。这些百姓多是契丹烧杀到自己的村子或者邻近村子,才仓皇南逃,他们哪里能知道契丹的动静?况且这几日盘问,逃难百姓,还是鄚州的居多。” 田烈武转头望了说话之人一眼,却是个三十来岁的高壮男子,他认得是他的一个参军,唤做刘近。因问道:“刘参军所言亦有道理,只是若不如此,参军可有更好的法子?” “回郡侯——”刘近见田烈武相问,连忙欠身抱拳,道:“恕下官无礼。我大军在君子馆,却连区区百里外的雄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亦一无所知,这与守株待兔何异?韩宝乃是北朝名将,我军在君子馆,联结鄚州、河间,这些算计,他能看得清清楚楚。敌暗我明,下官恐怕我军落入韩宝算中……” 这番话恍如在田烈武耳边炸起一个惊雷,说中了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担忧的一个可能。他霍然一惊,望了望刘近,却没有说什么。便在此时,一个亲兵大步跑上城楼,走到田烈武跟前,禀道:“郡侯,有个叫张叔夜的求见。” “张叔夜?”田烈武不由得一愣,他记性甚好,自然还记得此人,不由奇道:“他如何出现在此处?”一面吩咐道:“快请。” 这却还是田烈武第一次见着张叔夜。他带领众人回到行辕,便见一个锦袍男子在辕门外倚马而立,腰间佩了一柄弯刀,马上挂着一个包袱,一张大弓,一个箭壶。 那人见着田烈武等人,便连忙趋前一步,欠身抱拳道:“下官权知保定军张叔夜,见过田侯。” “权知保定军?”田烈武不由得反问了一句。 便见张叔夜苦笑了一下,道:“正是。下官便是新任权知保定军。” “那你运气可不算太好。”田烈武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这保定军,地处雄州与霸州之间,在大宋的军州当中,算是个很小的军。张叔夜谋的这个差事,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坏。因为他官阶不高,做到权知保定军,已经算是优待。只是田烈武早已听说他原本是想进密院、兵部,如今却被差到保定军这么个小地方,相较而言,那必定是在两府被人捉弄了。 他颇疑心是唐康搞的鬼,因此一听张叔夜自报官职,便不由得笑出声来。 却听张叔夜也笑道:“运气也不算太坏。好歹慢了几日,没被契丹围在城中。” 这一句话,顿时令得田烈武大生好感。因赞道:“嵇仲倒是个磊落男子。你既知保定军被围,还来此做甚?” 张叔夜笑了笑,朝着田烈武又是一揖,笑道:“下官是来投田侯的。” “唔?” “下官到了河间府,听说契丹已经得了雄州。见过章大人后,听说田侯在君子馆,便特地前来投奔。”张叔夜说到这里,也不问田烈武是否肯接纳他,又说道:“田侯,这君子馆可并非久留之地。” “哦?”田烈武听得心头一惊,这时也顾不了太多,情不自禁便问道:“嵇仲何出此言?” “下官听说田侯来此,已经有七八日。而七八日前,雄州便已沦陷……不瞒田侯,下官是三日前到的河间,在河间时,下官便与章大人打了一个赌,赌三日之后,田侯必定还在君子馆。下官侥幸得胜,章大人方允我来投奔田侯,不再一定要让下官去守那肃宁城、肃宁寨。” 田烈武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问道:“嵇仲凭什么敢如此断言?” “凭韩宝数日之内,便能取雄州重镇!” “这位张大人说得极是。”田烈武身后的刘近这时突然插话道,“下官也斗胆一言,鄚州东西,皆有大泊,契丹骑兵只能从中间官道两旁的数十里之地通行。韩宝为契丹先锋,麾下之兵,最多不过两三万,少则仅数千。他知我大军在君子馆,却未必知道究竟有多少人马。我云骑军若是倾巢而来,则有万余骑。我万骑马军,倚城而战,韩宝兵力虽多,却无法分兵调动——东面的塘泊虽然有些地区可以通行,但亦要我军兵力少而难以尽守,其方敢涉水前进。因此,下官这几日间,也在怀疑韩宝其实是不敢强攻鄚州。” 张叔夜惊讶地看了刘近一眼,笑道:“原来田侯军中,亦有智者。” 刘近连忙谦道:“岂敢。此前我军因韩宝轻取名城,而惧其强,却未曾想过,韩宝亦有所惧。在下却也是今日才终于想通这一点,哪里及得张大人三日前在河间,便已料定。只是在下仍然想不通,韩宝既不敢前来强攻鄚州,那么其多半便要绕道,张大人以为,他会从何处绕道?” “梁门若不保,则韩宝必自高阳关而来。梁门若存,雄州与高阳关之间,水泊宽广而深不可涉,又有梁门守军与高阳关守军相呼应,田侯大军北援高阳关也不过百里,两日可至。韩宝不会走高阳关。” 田烈武挑了挑眉:“嵇仲的意思,韩宝会从东面绕道?” 身后众参军听到此处,也渐渐都明白过来,此时都是吓了一跳,有人惊道:“辽人想包围我们?” “我若是韩宝,也要打这个主意。”张叔夜笑道,“遣一支精兵,自东面绕过来,插入君子馆与河间府之间,切断我军之联系,然后大军倾巢而下,直取鄚州。到时我河间、君子馆之大军,皆被辽人牵制,南不得,北不得。若是果断南下,退回河间府,与河间之兵合拢,或还能全身而退。若稍一犹豫,待辽军攻下鄚州,或者干脆弃鄚州来,则我军休矣。” 刘近此时也完全明白过来:“若辽人击溃我云骑军,甚至田侯若有不测,田侯乃是天子近臣,天下名将,一朝有失,河北震栗,休说鄚州难存,便是河间也岌岌可危。” 众人听到此处,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有一个参军迟疑了一下,才质疑道:“就凭韩宝麾下兵力,他如何敢保必胜?” 田烈武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这不是韩宝的兵力。” “郡侯的意思是?” 田烈武默然了一会儿,沉声道:“嵇仲的意思是,如今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韩宝,更可能是耶律信!韩宝也许已经绕道往我们身后来了。” “啊?” 君子馆的行辕外面,突然间死寂了下来。 只有张叔夜在说道:“如今惟一的问题是,梁门究竟还在不在!” 一个参军显然是被吓坏了,惨白着脸问道:“梁门在不在又有何关系?难道郡侯要以这区区五千骑,去迎战辽军主力与韩宝的夹击?” 此时此刻,退回河间府,已是大多数参军的想法。 却听田烈武轻描淡写地说道:“只要我们知道了辽军的意图,难不成我们这五千马军都是死人不会动吗?” 他说完,大步走进辕门,高声命令道:“传令——立即向束城方向广布侦骑!让他们探远一点,辽人若从东边来,为瞒过我们,定然是从霸州绕过来的。” 一个参军犹在嗫嚅说道:“难怪派去霸州的斥候半点音讯都没有了……” <hr /> 注释: 第五节 四月二十六日。 大名府馆陶县。 “……这馆陶县亦已经不是汉明帝馆陶公主的那个馆陶县,五代时把县治移到今日这地方,故城现在叫南馆陶镇……”前来迎接唐康一行的馆陶县令叫邓方进,是个健谈有趣之人。自从见着唐康等人之后,他的嘴巴便没怎么停过,但此人倒也广博,凡是馆陶诸地之历史渊源,他都如数家珍,“永济渠就在县城西边二里,汉代叫屯氏河。东边原本有黄河北流,不过熙宁初年,黄河改道,反倒往永济渠西边北流了。这大河,既能作恶,也有不少好处。下官在此为令数年,年年都怕黄河涨水、改道,馆陶就万劫不复。可它要没事呢,有了黄河北流与永济渠,馆陶也是通衢要地,商贾辐集,还有农耕之利。别看馆陶县小,便是这十余年来与北虏通商,馆陶也获益不少,本县家财数万贯者,少说也有百来家。可惜好端端的,又要打仗了。幸亏朝廷修大名府防线,馆陶虽说是最北诸镇之一,可好歹也有坚城利炮。比起北边的临清县,唉……” 唐康、陈元凤、游师雄三人一面听他说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面留心观察着所看到的一切。馆陶县内,此时到处都是疲惫之极的逃难百姓,人数之多,远远不止此前在大名府所说的每日数百,唐康在心里粗略估算了一下,滞留在馆陶的逃难百姓,少说也已经上万。许多人衣衫褴褛,看起来饥肠辘辘,便倒卧在街边,看起来是已无力再南下。 唐康心里很清楚,诏令颁布下来,未必便能得到执行。虽然大名府陆师闵说得漂亮,可北面诸州的官员,未必便有那么好心肠去赈济这些百姓——他们自己都乱成一团呢。走又不敢,留又害怕,有几个官员心里还能挂着这些百姓?这些百姓要逃难,一直到馆陶为止,吃的都只能靠自己想办法。而沿途更保不定还有趁火打劫的歹人。 这馆陶县内,倒是搭起了好几个粥场,城内空旷处,几处寺庙,都搭起了棚子收容逃难百姓——但那是杯水车薪。按说有永济渠在,粮食是能供应得上的,劳力更是到处都是——但显然,这邓方进也有自己的算盘要打,大战将至,军粮供应是头位的,只要他保证军粮无虞,战后自然有他的功劳,若出了差池,他休说前程,搞不好连小命也没了。无论朝廷再如何三令五申,让他先开府库,后有粮草接济上来,但到了邓方进这里,他是绝不肯冒险的。万一这中间出了半点差错,他这个小小的知县,就是替死鬼,他还能找运粮草前来的转运司这些衙门分辨? 颁一道诏书容易,果真南撤八州军民,实在不是容易之事。毕竟这大小官员,都是自私自利顾着自己小算盘的居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算计,越到这种危急存亡之时,越是如此。 但唐康只是留神观察着,并不揭破了这邓方进——这是无济于事的。 但是,意外的,唐康突然在马车上发现一个熟人。 “停!”他大声喊道,让陈元凤诸人都吃了一惊,马车吱的一声停了下来,邓方进也连忙勒住自己坐骑的缰绳,探过头来问道:“唐大人这是?” 唐康却不理他,跳下车来,朝着路边一座宅子走去。陈元凤与游师雄对视了一眼,也只得下了车来跟上,邓方进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只得下了马,小跑着跟上唐康。 众人到了那宅子跟前,却见这座宅子内外,竟然也在大设粥场,许多的难民纷纷涌来,几十个河北大汉,手持长棒在维持着秩序,一面还不停地高声喊叫:“凡自愿去大雍国的,到那边画了押,签了文书,俺家大人保你们一路好吃好喝直到雍国,再不用饿肚子。俺雍国计口分田,每口一百亩永业田,十五税一,不用交两税,不用交杂赋,保你们从此过好日子。若是不愿去的,亦请自便,不要往这边来……”还有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门口,搭了张桌子,在给排着长队的百姓签字画押。 邓方进这才恍然大悟,连忙笑道:“唐大人,这是雍王的使节……” “我认得。”唐康打断邓方进,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这个黑袍男子,他当然是认得的,雍国常驻汴京使节翟原,曾经是白水潭学院的闻人,却不愿科举,不仕宋朝,反而做了雍国的太傅。雍王为了尽可能地得到大宋的支持,不仅在汴京、杭州皆常驻使节,而且还送了一个小儿子回汴京,担任名义上的驻宋正使,由副使翟原辅佐。事实证明这一手是行之有效的,这个小王子的存在,的确影响到了太皇太后,对雍国多有关照。 而雍王自从封建之后,的确也展示了他过人的一面,他不仅做到了知人善用,而且还肯赋予臣子们极大的权力。比如他在宋朝的使节们,便都有专断之权。他们可以不必请示雍王,而及时做出一切他们认为——有利于雍国之决定。 这样的权力的确也是非常必要的。 所以,翟原竟然比唐康先到了馆陶。 买一个奴婢要几百贯,从河北募集这样整整一家五口前往雍国,也许都不过几十贯而已。对于南海诸侯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而朝廷为了减轻自己的压力,必然也会鼓励他们招募逃难百姓。只是未必每个诸侯国都能把握住而已。 唐康就很疑惑,雍国哪来这么多钱?这不是生口贸易,可以以货换人,翟原必须手里就有充足的缗钱,保证能养活他募集到的百姓,至少能顺利走到杭州。这不是一笔小钱,雍国诸事草创,国库不会太宽裕,更不可能有多少钱放在翟原手里。 他正想着这些,翟原已经发现了唐康,连忙吩咐了身边的从人接过他的工作,朝唐康走了过来。一面抱拳笑道:“唐康时如何也来馆陶了?” 二人早已是十分熟稔的,唐康也抱了抱拳,笑道:“许你翟十八来得,我却来不得?” 二人相视大笑,唐康又替他引见了陈元凤诸人,一面笑道:“你脚倒是长。” “不长不成。”翟原也笑道,“朝廷敕榜一颁布,我便连忙请了太皇太后的恩旨,赶紧到了大名。谁曾想到大名也没用,又巴巴跑到了这里。我家三王子给朝廷上了表,国家有难,诸侯自当同仇敌忾,雍国虽然草创之初,将寡兵少,亦请发兵一千,与契丹决一死战。大宋是父母之邦,我们效忠皇上,自是义不容辞的。但太皇太后、皇上与两府顾念敝国立国未稳,不许发兵。那我们几个同僚计议了一下,大战将起,必有百姓受苦,朝廷虽然德被天下、恩及万民,必会尽力赈济,但这方面我们亦可尽微薄之力,替朝廷稍分其忧。当然,诸侯们自己也有好处……” 他倒是说得冠冕堂皇,但这并非正式场所,因此陈元凤等人听得无不皱眉。但唐康素知雍国自封建以来,做任何事情,都是既要得实利,又要外表漂亮好看。对大宋的忠心表得最响的,向来都是雍国;而与辽国打得最火热的,也是雍国。因此倒也是习以为常,只是笑道:“难不成还有别的诸侯国也来了?” “那是自然。”翟原笑道,“我是四日前到的。曹国的李五是三天前到的,邺国与歧国朝中有人,人是昨日才到,可是募人却是六天前便开始了……”他一面说一面朝着邓方进笑了笑。 邓方进也笑道:“诸位大人都不是外人,这是上头的关照。清河郡主托人叮嘱了,这也是举手之劳。” 翟原又笑道:“昨日连周国也来了人,我听说其他的诸侯国准备几国联手来招募百姓。” “连周国公也发财了?”唐康不由吃了一小惊。他知道周国是最为拮据的,虽然潘照临因为与柴远交好,对周国也有照顾,但这大募灾民,毕竟是要钱的。 “发什么财?都是举债度日。”翟原对唐康倒也没什么隐瞒,笑道:“反正谁也没有邺国与歧国好命,钱庄总要卖清河郡主的面子,就是平常借贷的息钱,不用任何担保,先期就借了八十万缗。我在汴京跑了两日两夜,腿都跑断了。找那些钱庄、巨贾,自作主张,借了一笔债,两分息,一年后还——我家大王知道了,肯定要将我丢进海里喂了鱼——但也总算借到了这笔钱。曹国不知道是如何弄到钱的,李五讳莫如深的样子。周国发行了一笔盐债,自然不是用盐税担保,我听说是分一年、三年、五年还债的,也是找了些巨贾来买,息钱也低不了,可好歹比我强,不用全部一年后还清……” “比你翟十八强?”唐康嘿嘿冷笑了几声,“你肯掏二分息,借的钱只怕比周国多十倍也不止。” “哪里哪里,还要康时与陈大人、游大人、任大人多关照则个。”翟原嘻嘻笑道,“这桩差事办妥当了,日后定当报答。” “那自不必。”唐康知道翟原的“报答”二字,绝不是说说而已,保不定过了几日,便有雍国来的什么奇珍宝货到了自己的府上——这邓方进看起来与翟原也很熟悉,唐康不问可知,不晓得他受了翟原多少好处。因又说道:“这是公私两便之事。你办得好了,亦是帮我们大忙。于大宋也是有好处的。” 果然,便听邓方进在旁笑道:“正是,正是。诸侯国与大宋本是一体,此次为国分忧,也解了我们不少难题。” 听得陈元凤在旁边直冷笑。但邓方进便假做没听见,只是笑嘻嘻的。几人又寒暄了一阵,唐康便以公务在身,辞了翟原。众人转回马车,唐康便皱眉不语,一直到了馆陶县衙,邓方进迎着三人进入公厅,落座上茶,唐康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陈元凤留心观察唐康的神情,却也不去问他。他本也是极聪明的人,自然大略能猜到唐康在想什么。其实他的处境,与唐康也差不多。 自从吕惠卿倒台后,陈元凤因为有陕西与范纯仁共事的关系,又搭上了范纯仁这根线。他虽然有自己的政见与坚持,但是他不见容于新党,又被旧党排斥,他自己又不屑于投奔石越,因此范纯仁的赏识对他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 这南撤八州军民之诏,陈元凤本人是十分的不以为然的。但是他无法公开反对,一是无用,二是这会重重地得罪范纯仁。而眼前对陈元凤来说,却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压制他的司马光已经死了,范纯仁正式成为石越最重要的盟友,这次契丹大举犯境,陈元凤相信,范纯仁是绝对不会忘记自己的,他会给自己安排一个重要的职务——这是他积累功绩,为将来进入中枢打下基础的最好机会。 在这样敏感的时刻,他既不能让大名府出现任何的岔子,也不能公然违背范纯仁的政策。 唐康的心理,陈元凤相信与他差不多。 一方面,他一定要执行石越的政策,但另一方面,唐康以监军之身份来到大名府,将来在宣抚使司必有重要的职位,这对唐康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要奠定自己的地位,就必须要在这场对契丹的战争中发挥出让人印象深刻的作用。然而,这南撤八州百姓之政策,会让他缚手缚脚,甚至于造成极大的麻烦。 这是费力不讨好之事。 天下没有谁能将这桩差事办得妥妥当当,人人没有怨言。遇上这么大的事情,总是会出差错,一定会有意外,而且谁也料不到会有多大的麻烦在前面等着自己。 唐康身为北道都总管司监军,一到大名,诸事不理,首先关心的便是这逃难百姓之事,便已经透露出,此事究竟有多敏感,多重要,多棘手。 南海诸侯招募的那些百姓,对于整个河北的逃难百姓安置来说,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绝大部分的百姓即使是被迫逃难,也是不愿意远渡重洋的,而南海诸侯们财力也有限,他们若能募集过十万百姓,便已经是宏业——虽然单单是送这些百姓去南海,就会令汴京至杭州一路州县上,商税大增。而将这些人口送至南海,更不知道能让多少海商发一笔横财。但是,诸侯们为了减少开支,必然要尽快将这些百姓送往杭州,这许多的百姓集中南下,对于沿途州县的粮食供应、治安,都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压力。这个规模几乎相当于第二次封建,但头一次封建可是用好几年才完成的。 朝廷放任南海诸侯们招募这些逃难百姓,其实也是一把双刃剑。办得好了,对减轻难民压力多少也有些帮助,另一方面对汴京至杭州、广州沿途州县,以及诸海港,都能带来无数的机会。但万一出了意外,瘟疫、流血冲突、盗贼、流寇……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些自然不是唐康与陈元凤们要操心的,他们顶多上封札子提醒一下朝廷,就能撇得干干净净。陈元凤相信,唐康之所以皱眉,只是清楚地意识到南海诸侯们帮不了他什么大忙。 他必须另寻出路。 但不管怎么样,陈元凤相信在这件事上,他要尽力与唐康协调一致。他要把握住自己的机会,与唐康建立良好的公私关系是十分有益的。陈元凤已经关注唐康很久,他知道唐康的政见,其实是偏向新党的。他们能找到许多的共同点,影响他们成为政治盟友的只是他与石越的关系——而这一点其实没那么重要,陈元凤与许多石党私交良好,毕竟他与唐棣、李敦敏等人是布衣之交。况且如今正是难得的机会,共同关心的东西,会让他与唐康更接近。 这也是陈元凤愿意屈尊主动陪唐康来馆陶的原因。 毕竟在范纯仁记起他之前,他还只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河北路学政使。 公厅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唐康皱眉不说话,陈元凤低头喝自己的茶,游师雄也是默不作声。他莫名其妙被唐康点了差,但旁人并不知道,他在大名府,其实是暗中受排挤的——孙路的确是颇有干才的能臣,但他又是颇有些妒贤嫉能的,他表面上与游师雄关系不错,实则对游师雄十分忌惮,只是游师雄为了能和衷共济,凡事都十分忍让,才维持了大名府的局面。因此,对游师雄来说,虽然他心里有许多的想法,但若非顾虑周详,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出口的。若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大名府如此重要,游师雄不想因为逞口舌之快,致使他与孙路失和,而误了国事。 而邓方进却是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突然便不敢轻易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唐康好像终于觉察到了气氛不对,抬头望了望陈元凤,又看了看游师雄,最后目光落到邓方进身上,说道:“邓大人,馆陶必须做好接收更多逃难百姓之准备。” 邓方进吓了一跳,正待诉苦,却听唐康又说道:“粮食你不用担心,我会请陆漕节给你运过来。”他顿时一颗心落到肚子里,笑道:“唐大人放心,只要有粮食,下官保证,馆陶不会有百姓饿死。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 唐康看了他一眼,诧道:“邓大人有何事不明?” 邓方进笑道:“下官只是不明白,为何朝廷不用本朝旧法?这时节,如河间府那般,募集勇壮百姓为厢军、巡检,一可补兵力不足,二则亦是赈济灾民之法,三则可防百姓异变……” “民不教而使之战,是弃之也。”唐康回道,“河间府是权变之法。大名府有重兵驻扎,非兵不多,乃兵不精,要那许多厢军、巡检做甚?但日后大军进发、粮草转运,只要能从这些逃难百姓中征募民夫,必然尽量从中征募。” “原来如此。”邓方进点点头,却忍不住说道:“不过下官始终以为,南撤八州百姓,粮食始终是个大难题。两百万百姓,谁也不知这仗会打多久,哪怕只待一年,那需要多少粮食养活?往少里算,也要四百万石吧?这不算转运的消耗。朝廷仓廪再丰实,也要吃光了。” “此事邓大人尽管放心。”唐康颇嫌他多嘴,但他此时已不似昔日,虽然骨子里仍旧心高气傲,可一则年纪渐长,二则身份渐高,他是以日后要进两府宰天下而自诩的,此次来河北,抱的是建功立勋的心思,学的是宰相风范,因此,仍强忍不耐,耐心回道:“绍圣以来,朝廷实是攒下不少家底。便是京师的存粮,养活这些百姓一年两载,亦是绰绰有余。况且两府计议过,即便朝廷颁了敕榜,这八州百姓也就最多有一半会逃离家乡,比起契丹真的攻入这八州后百姓再行逃难,是要稍微多一点,但也多不了太多。所不同的,只是以往这些百姓得自寻活路,要不然便得饿死。而今日朝廷决心养活这些百姓。” 但他这段话,却让陈元凤与游师雄皆感到意外。游师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唐大人是说,朝廷做好了八州百姓不会尽数撤离之准备?” “那是自然,朝廷敕榜只是说百姓若愿撤离听其自愿,并令有司沿途提供食物。但必定有许多百姓是不肯轻弃祖业家产的,但凡有产有业的,举家南撤者多不过十之一二,举家留守者能占到三四成,最多者则是一家一户中,有人南撤、有人留守。此是天下之人情,朝廷岂能虑不及此?此外,八州之中,赵州、冀州、刑州三州百姓要尽快南撤,而恩、德、博、棣、滨这五州百姓,则不必急于南撤,只令百姓做好南撤准备,朝廷已分别遣使前往此五州,宣谕百姓,决定南撤之时机。如滨州、棣州,虽然无兵备,但地处黄河东流以南,实不必草木皆兵。” 对于游师雄,唐康更有结交笼络之心,回答起来,更是不厌其烦。 “这敕榜只是向天下百姓展示朝廷保护他们之决心。两府估算一百万逃难百姓,实已包括了沿边诸州。以我之见,实际人数会更少。”唐康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道:“但此事与大名府无关,恩、德诸州百姓,本也不会往大名府南撤,而赵、冀、刑三州百姓若要南撤,大名府必是他们的首选。沿边诸州百姓逃难,大名府亦是他们的首选。百姓经此避难,大军在此集结,因此,真正的考验会在大名府。我等若将这差事办妥当了,便能青史留名,国史馆列传,那是想跑也跑不了。若是办砸了,便是国之罪人,也能入国史,只不过,国史上只怕要给我等新增一个《庸臣传》……” “我等要做好半年之内,至少六七十万百姓通过大名府之准备。朝廷已经派出十几个使者,任南撤百姓安置使,在五丈河到梁山泊以北州县,准备好帐篷、房舍,安置这些百姓。朝廷已经开始向这些安置点运送粮食。大名府之责任,是引导这些百姓顺利通过,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挨饿,也不要有人在大名府滞留。朝廷将来要征发民夫,让他们去那些安置点去征发。诸侯国要招募百姓,让他们去那些安置点招募!”唐康的语气渐渐变得严厉,“在馆陶看见诸侯国的使节,国史为我等开《庸臣传》之日亦不远了!” 邓方进本来还在习惯性地笑着,渐渐地,笑容僵在了脸上。他自然听得出来,唐康的这些话,是在敲打他的。 果然,便听唐康又说道:“邓大人,你这馆陶的责任不轻啊。这差使办得好了,你便是救了无数百姓的性命,这份阴德,自然能泽及后人。便是你邓大人,这么许多百姓都得衔环结草地感谢你,这功绩放在这里,朝廷谁都能看得见。可若是办得不好,关系的全都是一条条人命,如今非比平时,危急存亡之时,朝廷于河北官员,用的可都是军法……你我相识一场,到时莫要怪我不曾提醒大人。” 邓方进连忙站起身来,欠身回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一定改过,今日之后,保证我馆陶境内,不会有一个百姓忍饥挨饿。” “明府有此决心,那馆陶我等便放得下心了。”陈元凤笑着接过话来,替邓方进缓颊,“邓大人你只管好好做,唐大人是出了名的重赏重罚,你若做得好,唐大人是绝不会计较你今日之失的,只要你有功绩,不出两年,保你脱去绿袍换绯服。但你若再敢出甚差池,那也莫怪军法无情。” “是,是,下官一定尽心竭力……” 陈元凤却不再理会邓方进,他心里其实颇有些意外,唐康在河北外号“二阎罗”,这名号不是白叫的。若是他以往的作风,对着邓方进,不知道什么样尖酸刻薄的话都说出来了。不料他此番回河北,锐气犹在,可是那衙内嘴脸竟是收敛了许多。对邓方进虽有训斥、威胁,但至少话中还给他留下了一点下台的台阶。 他又转头对唐康笑道:“康时,幸好你刚刚透露朝廷的部署,亦让我放下心来。要不然……这南撤八州二百万百姓,我心里还真的是惴惴不安。看来,是我多虑了。不过,我倒还有点想法,想与康时、景叔参详参详。” 他说得客气,唐康与游师雄连忙谦道:“不敢。” 陈元凤看了看二人,吩咐邓方进取了一幅河北地图来,摊在一张案子上,又请了唐康与游师雄近前,指着地图,说道:“康时、景叔请看——此处是黄河东流,方才康时所说暂不后撤五州中,这博州、棣州、滨州,还有德州大部,皆在黄河东流以南。契丹兵锋,要跨过黄河北流进入沧州容易,但如今正是四月,大河水高,要跨过黄河东流,深入京东,却没那么容易。依我之见,朝廷之部署是有道理的,首先当然是要保证这几州百姓的安全,要令南面州县做好接受南撤百姓之准备,不能令他们变成流民,否则危害更大。但亦不必急于南撤,令百姓先有所准备,若有必要,再有条不紊地撤退,也为时不晚。” “不过……依我之见,这四州百姓,亦不必只干等着辽军前来就南撤,此是将主动之权,全付于辽人之手。四州虽无兵备,然河北百姓,素习武艺,若驱之使战,民有怨言,但若令其保卫自己的家园,百姓岂有不愿意之理?朝廷当再下敕令,令此四州百姓团结,组成忠义巡社,由各州县守令统领,朝廷颁给弓弩,令其守护大河南岸。再令京东之飞武二军迅速集结北上,前往德、棣、滨三州,守护黄河东流——这岂不强过被动分兵各州来守护京东路?” “此策甚善。”唐康点了点头,“只是朝廷亦曾考虑过,飞武二军四散于京东,集结不易,只恐难以在契丹渡河之前抵达东流设防。而枢府亦以为,契丹自沧州深入,最多至于滨、棣,绝不敢深入京东。否则离大河太远,契丹岂能不惧我军断其后路?” “飞武二军集结太慢,为何不从大名府防线抽调一军前往?”游师雄突然说道。 他这个建议将唐康与陈元凤都吓了一跳:“大名府防线乃是朝廷防御之重点,必然也是辽军主力进攻之重点,如何可以轻易调兵他往,削弱兵力?” 游师雄看了看大不以为然的二人,这本是他思虑已久之事,此前从未对人轻言,此时话已出口,亦无法收回,只得继续说道:“下官以为,契丹未必敢于进攻我大名府防线。” 他这话是更加惊世骇俗了,唐康愣了一下,问道:“那他们南下做什么?” “此非下官所知。”游师雄回道,“只是用兵之道,虚虚实实,然避实击虚,却是不易之理。契丹领兵诸将,皆是善战知兵之人,岂能不明此理?他们明知我大名府有坚城利炮重兵防守,如何会刻舟求剑,仍然不顾一切地进犯大名?” “这却未必,契丹敢于南犯,显是轻视我河朔禁军,我等以为大名府是重兵防守,于契丹看来,也许却是不堪一击呢。况且,契丹若不敢犯我大名,他们南犯做甚?无论契丹人想达到什么目的,若不能重挫吾军,那是绝不可能办到的。” “但若下官是耶律信,便会想方设法,调虎离山。契丹之长,在于行动迅捷,进退如风。以往契丹与我大宋交锋,皆是如此,善用其长,一是使我军惧战畏战,退守于一座座城池中,其往来河北,如入无人之境;二是设法调动我军,将我军诱出坚城,再拉开我军前后军之距离,并利用吾军惧战之心理,令后军不敢支援前军,再以重兵进行围歼。强攻坚城之战例,虽然并非没有,但并不甚多。契丹如今虽有火炮,但下官以为,这用兵之传统,亦是极难改变的。且其最大之优势,仍在于其精锐之马军。” “景叔所言虽然有理。然纵是契丹抱着这个心思,辽军若不来大名府,我大名府之守军,又如何可能轻离巢穴?” “事有不得不然者。虽说我大宋列阵如此,但总有意外。譬如若朝廷采纳了下官之意见,便将有一军之兵力,西出大河东流。” “依景叔所言,如此自大名府调军东出,岂非正中辽人下怀?” “那却未必。”游师雄见唐康一脸的不解,忙解释道:“用兵之道,并非简单是敌人不愿意你做什么,你就偏要做什么;敌人想要你做什么,你就一定不做什么。时机之选择,至关重要。若我大名府之守军,在辽军想调动我们之时再动,那便会落入辽人算中。但若我们抢先一步,却可能正好打乱辽人之部署。” 他见唐康与陈元凤都不太明白,又解释道:“辽人兵锋尚未过河间、真定,此时他们希望的,自然是我大名府守军固守不出,任其肆虐。待其部署妥当,再引吾军离开大名。我军若依着他们的部署走,便将陷入被动。但若此时,当辽人以为我守军不会离开大名时,突然出动,便将打乱辽人的部署,他们若在黄河东流发现大名府之守军,一则其东路之作战目标只能临时改变,二则他们就会重新考虑是否进攻大名,以及进攻大名之时机。无论他们如何改变部署,只要战争不是按他们一开始之计划进行,其犯错之可能就会增加,于我军便会变得有利。譬如他们也许会误判我大名有机可乘,在未准备好前,仓促深入,直取大名,那样一来,我们甚至将有机会将辽军聚歼于大名府防线之前。虽然这样的可能性不大,但其他各种各样的失误,总是不可避免。” 他说完,又补充道:“况且,下官以为,这于我大宋是利大于弊的。相比令棣、滨诸州百姓南撤,自大名府调动一军前往东防黄河,可以为朝廷节省一大笔开支,令百姓少受许多无妄之灾。 “但这始终是大名府防线四分之一的兵力,会令原本稳固的大名府防线,出现许多的空当。由京师调兵前往大河东流,时间上会来不及;若由大名府调兵往大河东流,再由京师调兵填补大名府防线之空当,亦会导致很多问题,两军不可能正常交接,只能大名府之守军先走,京师禁军后来,大名府防线如此复杂,一只新来的禁军,没有两三个月时间,连地形也熟悉不了,如此一来,极可能会导致整个防线的大混乱……” “打仗总是要冒险的。”游师雄不以为然地说道,“即使大名府防线守军少了一半,若能引得辽人贸然进攻大名府防线,依下官看,那不仅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 “景叔所说的,我明白。”唐康苦笑道,“但是两军交战,不仅仅是将领们的事。” “恕下官愚钝。”游师雄一时却不明白了。 “打仗的,不仅仅是前线的将士们,还是朝堂,还有京师。”唐康道,“故司马公与石丞相为何要苦心经营这大名府防线?” 游师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陈元凤替他回答了:“因为这大名府防线,能给大宋朝廷、汴京百姓,乃至于天下的百姓一个信心。大名府防线安全,汴京便安全。汴京安全,皇上与文武百官、汴京百姓就安全,只有他们安全,他们才会有信心打仗,无论与辽人打多久都可以。就算万一打输了,还可以再打。纵是屡战屡败,犹能屡败屡战。最终总有打赢的一天。若是大名府防线不安全了,太皇太后与皇上的安全就受到了威胁,汴京文武百官、百姓之安全也受到了威胁,无论两府相公如何坚持主战,朝堂之中,必然会出现议和之声音,便以当年寇相公之英果,亦免不了要签一个澶渊之盟。这便如西夏,仁宗时败了,议和了,先帝时仍能将其打败。便算先帝时未能降服西夏,大宋仍然会再打,一直会打到将西夏灭亡之日;可是面对契丹,自从真宗以后,哪怕燕云未复,也再也不去打了。这其中原因,绝非是因为辽国强而西夏弱。” 唐康也是无奈地笑道:“景叔之策虽善,但冒的险太大。万一辽人抓住此机会,突破大名府防线,或者令大名府驻军大败,不仅仅是现今朝廷上主战的相公们都可能罢相,而且,从此以后,我大宋便再也翻不过身来。大名府防线,一定要固若金汤。要让汴京的百官、军民有与辽人作战的信心,你便得保证他们绝对安全。” 游师雄此时总算明白过来。当然,他心里也很清楚,所谓“汴京百姓”云云,只是一个借口。朝廷必然会有主战者与主和者,而谁取得优势之关键,在于皇室是否安全。若每一场战争都与国家之存亡息息相关,自然这样的战争无人敢打。而对于大宋来说,国家之存亡与汴京之安危是绝对的同义词。太皇太后与皇帝,无论他们口里说什么,果真辽军威胁到了汴京,那便都是不可信的。 自古以来,死国的君王有几个? 司马光的确是洞悉帝王心思的人,难怪他肯花这么大力气,来修这么一个大名府防线。 游师雄至此才明白,大名府防线,不仅仅是一道军事上的防线,而是司马光与石越给大宋朝的君主们,修筑的一道心防。 却听唐康又说道:“但陈公之策仍然可取,景叔若无异议,我等不妨联名上奏,请朝廷在诸棣、滨诸州置团练巡社,一面可令飞武二军集结前往防守,一面急令登州之海船水军前往黄河东流协防……” “甚妙!”陈元凤不由得击掌赞道。 连游师雄也大觉意外——这其实是正常的,唐康毕竟做过沿海置制司知事,而对于陈元凤与游师雄来说,要他们时时想起大宋还有海船水军这支军队,却是不太可能的。即使是枢密院的官员,也未必会将虎翼军视为一支可以依赖的军事力量——无论是在密院、兵部,还没有任何海船水军出身的官员存在。 其实这也是无法苛责的。不论海船水军在海外如何战绩彪炳,但是那些敌人,在两府眼中,也就是大宋军队用沿边弓箭手亦能战而胜之的对手。即使是唐康,也就是认为海船水军守守黄河或者还可以。 但这的确也是一个办法。 等到分散在广阔的京东路的飞武二军集结完毕,真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但令登州海船水军与诸州忠义巡社互相呼应,即使飞武二军不去,辽军也不会有太多的办法。辽国的水军规模有限,而且也不可能出现在黄河东流的战场上。 第六节 河间府,束城以东约二十里的一座小村庄。 淅淅沥沥的雨,自四月二十四日晚上开始,接连下了两日都没有停,这是事先完全没有料到的。这场意料之外的大雨,不仅阻止了大军前进的步伐,还将完颜阿骨打的两千女直军与韩宝的三千契丹骑兵拉开了整整二十里。 这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 完颜阿骨打对于自己的这次任务,既有些警惕,又有些兴奋。因此这意料之外的麻烦,倒也并没有太影响到他与他的族人的兴致。一般来说,部族军是很难有机会得到这样的美差的,若非耶律冲哥极力推荐他,他不可能有机会与韩宝一起行动。 与先锋军一起行动,意味着很多:首先是契丹人对女直战斗力之认可,其次则意味着有更多的机会抢得最好最值钱的战利品——这是吸引所有的部族军前来作战的东西。 契丹人派出使者,向草原、森林中所有臣服于他们的部族,宣扬这场战争,他们夸耀着南朝的富饶,令所有的部族都认为那只是一场骗局,那只是契丹人骗他们前来参战的谎言。他们只出于对契丹的惧怕而发兵相助。 但任何一个踏入南朝国境的人,最终都会承认,至少这一次,契丹人没有骗他们。 现在,完颜阿骨打的族人们,便已经不再怀疑契丹人。 他们一路之上,洗劫了霸州的两个小镇,打劫了四五个村庄,开始,他们什么都拿,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开始挑拣,因为他们发现他们绝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回家。而值得抢的东西太多了。还没有走到束城,他们中已经有一部分已经不想打仗了,他们这次劫掠的东西,即便要上缴两成给辽主,剩下的,也够他们回家什么也不干地过上三五年了。 但是他们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打道回府。 他们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南朝城市。 同行的那支契丹军队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待他们,他们当然可以假清高。他们是契丹最精锐的军队之一,此前刚刚攻破几座城池,按着辽国皇帝颁布的法令,他们能得到这些城市一半的财货。而且这些契丹人早有准备,他们每人带来了五六个家丁,很快就有四五个家丁,赶着马车、牛车,驼着令人艳羡的财货,还有无数的奴隶,先行回家了。 所以他们在这次行动时,才能轻骑前进,大部分的东西他们都不屑一顾。 但完颜阿骨打与他的族人们,也有理由瞧不起这些契丹人。 这支契丹精锐军队,竟然在一座唾手可得的城市中,吃尽苦头。他们擒获了宋人诈降的统兵将领,攻入城中,却发现知州与军法官,还有一大支军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当他们误以为这些宋人只是逃跑了,于是只派了一小支军队驻守这座城市,自己继续前进准备进攻下一座大城之时,这支消失了的宋军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城市内,不仅救出囚禁在城内的宋军将领,还杀死了五百多名渤海守军。 若非是完颜阿骨打的族人正好奉命前来,这座城市几乎又被宋人夺了回去。 最终这些契丹人狼狈地退了回来,在城中大肆搜捕,却完全找不到地道的入口。他们束手无策,却不想丢掉这座重要的城市,只得一面派出小股军队去劫掠南朝的小镇,摆出进攻的样子,一面坐等后面主力的到来。 若非南朝无能,一直未能派出援军,他们的处境将会更加尴尬。 可就是这样,对于帮他们保住了这座重镇的阿骨打,他们却没有半分的感激之意。 他们没有从那座城市中分一丝半点的东西给阿骨打与他的族人。这也让阿骨打与他的族人们十分地愤怒。契丹人就是如此的贪婪,耶律信自然也毫无公正可言——当阿骨打向他提出要求时,他断然拒绝,宣称那并非阿骨打攻下的城市。 没有人该为契丹卖命。 所以,当他们接到这次行动的命令后,阿骨打也懒得遵守耶律信迅速进兵的命令,他们该抢的地方,一个也不放过。韩宝虽然是主将,但阿骨打的部众可不会听他的,耶律信没有说不让他们抢劫,对于韩宝的催促,阿骨打充耳不闻,只是不断地向他诉苦——反正也耽误不了两三天,可若不能劫掠,他的族人们就没有斗志,他就管不住他的部众。可笑的是,韩宝居然对此信以为真。 其实阿骨打是希望韩宝丢下他们,自己轻骑前往的。可是韩宝却始终不肯离开他们,反而慢慢地落在了他们的后面。 阿骨打在耶律冲哥的帐下效命时,便听说韩宝与耶律冲哥关系好,而与耶律信关系一般。看起来这样的议论,竟可能是真的。但也许韩宝只是害怕,传闻中,君子馆有多达一万骑的南朝马军,统兵的将领还是南朝皇帝的亲信。 耶律信的计划是两面夹击,一举击溃那支南朝马军。但这样的计划,时机的把握极其重要。要能令南朝领兵将领举棋不定,兵力的多少,便极其微妙。兵太多,宋军一害怕,就可能一跑了之;兵太少,会引得宋军主动出击……因此,这支楔入河间府与君子馆之间的军队,人数必须不多不少,既能令宋军既不敢轻易出击,亦不至于一见到便认为是绝大的威胁,至少要能让他们犹豫一天。而万一宋军果然想跑,这支军队也要有足够的力量牵制住他们,让他们想跑也跑不了。 事先耶律信已经在君子馆北面的鄚州布置好数队游骑,一旦他们进入河间与君子馆中间,就可以利用这些游骑迅速地在半日之内,将消息传至耶律信那里,区区一百余里,耶律信保证他一日之内,就能兵临君子馆。 而考虑到他们一旦经过束城,君子馆宋军便可能得到消息。而这段时间他们是无能为力的,因此,他们才需要尽可能让宋军将领犹豫一天。 这是他们从束城至君子馆需要的时间。 当然,若是为女直自己打仗,这六七十里路,他们只需要半日便可。 可既然是为契丹打仗,阿骨打认为他们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险。 譬如遇上了这场大雨,他们便不必冒雨行军。这座村庄里有很好的房子,食物也很丰盛——契丹人安排的向导告诉阿骨打,这里叫小李庄。庄内的百姓有两百余人,向导说这不及平时的一半,许多人大概是逃到束城或者河间府去了。这附近除了束城镇有一些巡检外,并没有宋军。 尽管如此,阿骨打还是谨慎地在庄外布置了斥候。 客军深入敌境,本来便不应该在一个地方轻率地逗留太久。只是因为一路南来,他们的确没有遇到过任何像样的抵抗,而且据契丹人所说,通事局已查明南朝在此地的驻军的确不多,再加上对契丹人的不满,又遇上这场意料之外的大雨,阿骨打才在这小李庄滞留了两日。 无论这个地方表面看来如何的安全,阿骨打都必须小心再小心。 这两千部众,其中他完颜部占到八百余人,乃是他完颜部的全部精华,若在这异国他乡有个意外,对辽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女直当中,便不会再有完颜部了——留下的老弱病残孤儿寡母,很快便会被别的女直部族吞并。 相反,若他们能安全回家,完颜部很快就会成为女直第一大部。凭借在南朝虏获的财货、奴隶,以及契丹赏赐的官爵,他们能迅速壮大起来,将其他女直部族逐个兼并。这次出兵,本身亦是难得的机会,由阿骨打领兵、完颜部为女直军之主力,这是辽国对完颜部在女直中卓然地位的再次承认。 对于才二十多岁的阿骨打来说,承担着这样的责任,让他时时刻刻都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阿骨打勘察过这个村庄的地形,对防范敌人的偷袭还是很有利的。村子的北面是一大片的塘泊,南面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而村庄正好处在一片狭窄平原的中间。阿骨打在村子西面两里以外布置了两批斥候,为防万一,在东面村庄的入口也安排了部下值守。尽管宋军出现在东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此时的阿骨打,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原本以为在君子馆之宋军,在几天前,便已经悄悄地转移到了束城镇。君子馆现在插满了旌旗,每日仍旧有云骑军出入,查问过往百姓,但实际上,那里已经是一座空城。 当阿骨打进入小李庄的那一刻起,田烈武与张叔夜,便已经接到了消息。 尽管他们的情报并不十分准确。 四月二十七日,黎明之前。 张叔夜率领着云骑军第一营近两千名弓骑兵,终于绕到了小李庄以东约五里的一处小树林。 这一营的马军,冒雨赶了大半夜的路,为了节省马力,又不准骑马,只能牵马步行,此时都已经显露疲态。但让张叔夜略觉意外的是,虽然每个人都只是胡乱吃了点干粮充饥,但这一营将士,并无一人口出怨言,而都是认真地在给战马喂着谷子。 云骑军始终不愧是河朔禁军的精锐,若无平日之严格训练,是绝难做到这一点的。 张叔夜看了看天色,天空仍是将明未明,夜色仍然笼罩着小李庄,但是已经隐约可以看得清楚道路与行人。天公作美的是,雨自后半夜时停时下,这时却渐渐地小了。看起来,不管白天是不是还会下雨,但从此时至天明,亦能稍稍歇停一阵。 第一营都指挥使李昭光看起来是个精明能干之人,他不待张叔夜吩咐,已经下令部下取出用油布小心包裹着的弓、箭与霹雳投弹、火绳。骑兵们小心地躲到马后,取出火石,提前点着火绳,挂在一根小木杆上,插进与箭袋绑在一起的一个小竹筒里。做完这件事后,他们又开始转动棘轮,给手弩装上一枝弩箭,小心地事先塞住战马的耳朵——这是一项聊胜于无的措施。 张叔夜一面看着骑兵们做着这些战前的准备,一面将向导与斥候叫了过来:“你们确定韩宝便在这小李庄?” “千真万确。”斥候肯定地回答,“庄里有两三千契丹人。” 张叔夜点了点头,他们与田烈武已经分别仔细地查问过五个斥候,每个斥候都是如此说。 小李庄有两三千契丹骑军出现。而在束城镇附近,他们亲眼见着契丹人的远探拦子军在城外出现。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躲在城内,没有惊动这些契丹人。 如此,小李庄内的契丹军队,必是韩宝的先锋军无疑。 这也印证了张叔夜此前的判断。 韩宝的确十分地谨慎,他的远探拦子军远出大军二十里,如此还不放心,大军驻扎之处,斥候又放出了两里之外。但不管他如何谨慎,他还是犯了错误——他本不该在小李庄逗留这么久的,哪怕是因为下雨。若是张叔夜,便绝不会停留,而会迅速地插入君子馆的后面。 他犯下了这个错误,无论他如何小心谨慎,对于张叔夜来说,这便已经是一种侮辱。 韩宝是以为大宋无人,才敢如此旁若无人地在此逗留两日之久! 张叔夜发誓,一定要让韩宝后悔。 田烈武原本主张趁雨夜正面进攻,以五千对三千,以有备对无备,韩宝之马军再精锐,也必然会被击溃。但张叔夜却竭力反对,他要的不是击溃,而是全歼! 他要生擒韩宝。 张叔夜此前准确地判断了辽军的意图,因此,当他提出这个想法后,最终还是赢得了绝大部分参军、营都指挥使之赞同。田烈武也被他说动,最后采纳了他的建议。由张叔夜与李昭光亲率一营,趁夜绕至小李庄以东,在离小李庄两三里时,发射烟花为号,田烈武率主力在西,张叔夜在东,一同夹击。 他们事先算好,进攻的时间大约会在黎明之前。 此时,契丹人正是酣睡最深的时候。 到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异常顺利,完成了包抄而未被辽人觉察,这个计划就成功了一大半。 张叔夜踌躇满志地望着西面的小李庄,一面等待着骑兵们做好战斗的准备。很快,李昭光走到他跟前,朝他点了点头。 张叔夜回过头,看见五个指挥的骑兵,皆已经列阵以待。 他走上前去,低着嗓子,沉声说道:“诸君,今日之战,必克全功!军法队立于庄外,凡敢后退者,不问阶级,杀无赦。奋勇杀敌者,赏!射杀契丹一人,赏钱一缗;射杀一马,赏钱五百文。射杀契丹武官者,节级赏钱两缗、迁转一阶,校尉赏钱三缗,上呈枢府请功。杀韩宝者,赏钱三百缗,节级即迁陪戎校尉,校尉上呈朝廷,官升一阶。活捉韩宝者,赏钱五百缗,节级即迁仁勇校尉,校尉上呈朝廷,官升两阶!” 张叔夜一字一句地说着赏格,果然,便见众人脸上,皆露雀跃之色。他顿了顿,又厉声说道:“大丈夫欲升官发财、封妻荫子,正当于马上取!此时不取,更待何时?”说完跃身上马,高声喝道:“上马!” 此时已经没有必要隐藏行迹。实际上亦已无法隐藏。 骑兵们整齐地跳上自己的坐骑。朝着西边的小李庄小跑过去,很快,他们听到小李庄内,传来号角的呜呜声,张叔夜刚刚命令部下放出烟花,他们便已经能看到西面高举着火炬的第二营与第四营,已经向着小李庄逼近。 庄内慌乱的叫喊声渐渐清晰可闻,而西面第二营、第四营的马蹄声也越来越响,渐渐地,西面的云骑军开始加速,由小跑变成疾驰。不知不觉间,张叔夜发现,他胯下的坐骑,也开始了奔跑。大地的轰鸣声越来越大,终于,距离小李庄还剩下约半里之时,李昭光扯开了嗓子,大声吼了起来:“杀!” “杀!”立时,喊杀之声,自东而西,响彻夜空。 鼓声、号角,也一齐响了起来。 张叔夜看见一队契丹人哇哇大吼着从庄内杀了出来,虽然不过百余骑,看上去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穿了铁甲,但面对着云骑军的箭雨,这些契丹人竟毫无惧色,一面熟练地引弓还击,一面加速冲向面前的云骑军。 但如此的武勇,亦只是徒劳。 在这狭窄的平原之中,云骑军弓骑兵的冲锋,正好是以一都为一队,每一队都分成四排或五排的纵深,当每一都的云骑军射出手中之箭后,立即以两个大什为单位,分别向左右转进,移至大阵的最后方,而他们身后的那个都的骑兵,则刚好接应上去,保持绵绵不断的火力压制。 这是云骑军的骑射马军每日都要操练的阵形。原本并非是对付同为骑军的敌人的好战法,但对于只会骑射而短于格斗的云骑军弓骑兵来说,这样的阵形却的确大有奇效。 尤其在此时,契丹骑兵纵深不足,而云骑军的两翼又绝对安全。 双方都不断地有人中箭落马,但冲出庄来的“契丹人”损失更大,在连绵不断的箭雨下,他们未及接触到云骑军,便已经损失大半。余下的契丹人,终于仓皇地退进庄内。 此时,西面的第四营,也手持着长枪,冲破了妄图自西突围的“契丹人”。 但这两队“辽军”的反冲锋,终究也给其他的辽军赢得了宝贵的一点点时间。庄内的“辽军”都已醒来,陆续披挂上马迎敌。然而,小李庄只是一座村庄,并无城墙可以凭守,近两千骑兵被挤压在一座小小的村庄之内,不得不摆成两个拥挤的方阵来应对东西两面的云骑军。 张叔夜与田烈武皆深知己军之短,此时见庄内“辽军”反应迅捷,亦勒束部众,不进庄内。双方都是隔空射箭,互相压制。偶尔云骑军有臂力过人者丢进几颗霹雳投弹,想要惊散辽军的阵形,但是这支辽军也的确不可小觑,他们总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维持住自己的阵形不乱。 这让田烈武与张叔夜越发认定,这就是韩宝的先锋军无疑。 二人都相信自己已经胜券在握。他们围困住了一支孤军,虽然战斗并不如预料的顺利,他们没能击溃这支辽军,可是这支辽军既然无法突围,就只能在弓箭与体力耗尽之后,接受败亡的命运。 他们也能更快地解决战斗——让第四营发起冲锋,与这些契丹人打一场白刃战。第四营的格斗能力即便稍逊于契丹人,但是他们还有两个营的弓骑兵配合,接近三倍的兵力,优势依然是十分明显的。 只是如此一来,云骑军也必然死伤惨重。 因此,张叔夜相信,田烈武不会采取这个办法。 小李庄内,完颜阿骨打正感觉到一种绝望的情绪笼罩着自己。 悔恨、沮丧、苦涩……此时,他心中惟一的希望,便是韩宝。若韩宝及时地出现在他的后方,他还有逃出生天甚至转败为胜的希望。 但是很明显的,耶律信的计谋被宋军识破了——这支宋军出现在此处,只能是早有预谋的。他无法肯定会有多少宋军在此处,若果真是一万云骑军的话,他已经被五千左右的宋军包围,另外的五千宋军,肯定是在阻止韩宝前来救援。他的脑子里有些混乱,一时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分析宋军可能在何处设伏,狙击韩宝。 他只知道,他面前的宋军,明明可以更快地歼灭自己,却在好整以暇地与自己僵持着,等着自己箭尽力疲,显然他们根本不害怕韩宝前来救援。 难道完颜部果真要覆亡于这南朝的小李庄? 阿骨打感觉仿佛天已经塌了下来,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若是让他去死能改变这一切的话,他愿意死上一千次。 孤注一掷突围?还是僵持待援,或者……投降? 阿骨打的心中,飞速地闪过一个个的念头。对于草原与森林的部族来说,打不过便投降是家常便饭,只要敌人能接纳自己,即使是做奴隶也无所谓,因为这是保护自己部族血脉的惟一办法。草原与森林上,所有部族的祖先都有向强者投降的先例,没有此先例的部族,早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 但投降南朝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还有族人在辽主的统治之下。虽然对于部族来说,他的这两千人更加重要,可阿骨打还是不能不担心辽主的报复。 无论如何,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将孱弱的族人置于险境,都是一件可耻的事。 然而,此时,阿骨打只有两个选择。 他对韩宝的到来,已经不抱希望。所能够选择的,要么就是投降南朝,要么就是孤注一掷突围——成功了,亦必然是元气大伤;若然失败,从此便再无完颜部。 时方二十四岁的阿骨打,不得不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他一面不断地在两个方阵中来往奔驰,引弓还击,射杀着一个个敢于靠近的宋军——阿骨打在整个辽国,都是出了名的神射手,他所挽强弓,能在三百步以外,百发百中。此时双方都在马上互射,虽不能射及三百步外,但双方距离亦更近。阿骨打每一次弓弦拉动,必然伴随着一个宋军应声落马,引得他的同伴们高声呼吼。 他就用这样的方式,勉强维持着大军的士气,心里面,却在苦苦挣扎。 便在他随手射杀了第十二个宋军后,突然间,阿骨打感觉到战场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神经立即紧绷起来,瞳孔急速地缩小——阿骨打看见从东西两边的宋军中,分别驰出一名宋将来。 东面的那名宋军身着锦袍,策马驰出阵前,张弓搭箭,阿骨打仿佛能听见他弓弦的震动,便见一枝长箭朝着自己面门疾射而来。他心中一惊,未及细想,连忙伸出弓去,拨开这枝羽箭,不料那人接连三箭,连珠射来,阿骨打猝不及防,连忙在马上一个后仰,堪堪避过这三箭,却听到身后一声惨叫,他身后的那个族人,脸上竟然连中三箭,其中一箭,竟将他的头颅射穿! 东面的宋军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阿骨打正在惊惧,却又听西边大阵接连传来惨叫声,他不及理会东面的这名神射手,慌忙策马过去,却见西边宋军阵前,一个身着青黑色瘊子甲的宋将,正在阵前连珠发箭,每一声弓弦响动,便有一个族人应声落马。 那人见着阿骨打过来,高声喝道:“辽将听好——本官乃大宋阳信侯田烈武!此乃大宋国境,容不得尔等逞能。本官壶中尚有十箭,十箭之内,许尔等投降。十箭射毕,尔等若仍冥顽不灵,那时玉石俱焚,休怨本官无情!” 阿骨打略略吃了一惊:“你便是阳信侯?” “正是。你是何人?” “在下大辽先锋副将、生女直节度使次子完颜阿骨打!” “女直?”田烈武的声音中,似乎有些吃惊。旋即高声道:“尔等即是女直人,何苦为契丹卖命?我闻大宋与契丹互市,往来女直诸部,与尔等素无怨仇。契丹欺凌诸部,我大宋与塞外诸部却都以恩信相待,尔等为何反助契丹攻宋?” 阿骨打一时无言以待,只得回道:“吾等乃契丹部属,不得不受之驱使。” “虽是如此,但事已至此,完颜将军何不早降?”田烈武高声道,“辽主穷兵黩武,虽强必亡。你女直与契丹何干?何必与之俱死?将军若肯降宋,只要你女直放下武器,我保尔等平安无事。战事一了,将军与族人若要北归,我当上奏朝廷,用海船送尔等至高丽,由高丽西归。” 田烈武开出的条件,却当真是意外之喜。阿骨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田侯所言当真?” 田烈武拔出一枝箭来,“啪”地一声折断,厉声道:“军前立誓,若违誓约,有如此箭!” 阿骨打心中认定此时再无出路,又见宋将中亦有英武善战之辈,此时也只得赌一赌,将合族性命,交于田烈武之信义之上,当下不再犹豫,跳下马来,将弓箭丢于地上,伏地拜道:“阿骨打愿降!愿田侯莫忘今日之约。” “将军尽管放心。”田烈武眼见着这些女直人纷纷下马,丢下武器,心中顿时放下一半心来——他此时心里其实十分地紧张,他万万没有料到,他们围攻的,竟然不是契丹,而是女直军。可如此重要的任务,绝不可能没有契丹军参与。而此时,他已完全暴露于那支不知在何处的契丹大军面前。田烈武几乎已经嗅到巨大的危险正在临近,看到女直停止抵抗,他立即朝刘近与第四营都指挥使宋安世打了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率着第四营冲入庄中,刘近一面命令两个指挥迅速地牵走女直的坐骑、拿走他们的兵器,又令其余三个指挥有条不紊地将这些女直集中在一起,亦不停留,立即离开小李庄,向西转移。 阿骨打则被几个宋军校尉押着,来到田烈武马前。 田烈武见着阿骨打,第一句话便问道:“完颜将军,与将军同来的契丹人在何处?何人统军?” 阿骨打眼见宋军如此慌乱,本已暗生疑窦,此时听到田烈武此问,立时怔住了,心里仿若是倒了五味瓶一般。 但此时木已成舟,阿骨打亦无可奈何,正要回答,便见方才东面那名神箭将军急急忙忙策马过来,朝田烈武禀道:“田侯,东面有大股契丹骑兵出现……” “那多半是韩宝的先锋部。”田烈武心虽慌,脸上却仍平静,果然下令道:“嵇仲率第一营与第四营,押着这些女直与庄内百姓,立即退往河间府,不得在束城停留。我先令河间的第三营出来接应。我亲率第二营断后!” “万万不可。田侯万金之躯,岂能亲身犯险?”张叔夜立即反对,“此时不可效小儿女态,田侯请率第二营与第四营转移,自当由下官与李将军率第一营断后。” 田烈武尚要反对,身边的众参军、指挥使已是纷纷赞同:“由张大人断后,可保无虞。”田烈武要断后,本是出于真心,他的确认为将领应该站在最危险的地方,但他亦知道如今自己身份地位已大不相同,张叔夜既已请战,他便绝难如愿。此时情势,更不能犹豫不决,当下点头道:“如此,嵇仲多加保重。” 说完,拨调马头,高声命令道:“第二营、第四营,急行回河间府!” 第七节 田烈武率云骑军第二营、第四营,押着近两千名女直俘虏,以及百余名小李庄百姓,马不停蹄,连束城镇都没敢停留,一个时辰内,一气跑了四十余里,眼见着辽军并没有追击上来,才终于放缓步伐,从容前行。田烈武一面令部将重新勒束队伍——在如此的行军速度下,要想保持阵形几乎是不可能的,倘若此时正好有一支辽军出现在田烈武部的行军路上,哪怕只有一两百骑兵,也可以轻松地击溃这支部队,但若非是的确遇到了极大的危机,田烈武亦不会如此冒险。当他们跑完这四十余里路后,虽然远离了危险,但同时队伍也变得混乱不堪,数百名骑兵找不到自己的编队,几乎每个指挥使都发现自己有部下掉队不见了……好在女直俘虏与百姓大都跟上了队伍,并未造成太大麻烦——除了疲惫不堪以及百多名俘虏与二十多名百姓“失踪”外。 不过云骑军恢复编队的速度也非常快,这表明他们的确是河朔禁军之精锐,平时并没有怠于操练。经过一小阵混乱后,他们又恢复了队形,保持着队列行军。田烈武并没有下令让骑兵们下马以节省马力,他们只是换骑了一匹战马,但仍然是骑马而行。 这其中自然有很大的原因是为了防范女直俘虏。在刚刚那一个时辰的急行军中,大部分的女直俘虏是不可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他们只会莫名其妙地跟着疾行,即便看着宋军的队伍出现可乘之机也极难把握住机会。但当大军行进的速度放缓之后,慢慢地,他们就会明白过来,在这个时候,田烈武便绝不会给他们机会。 这正是田烈武所擅长的。他知道利用敌人的心理把握好时机。他也许摸不透耶律信、韩宝这些人的心思,但对于普通士兵的心理,却一清二楚。蛮夷与中华不同,对田烈武而言,他自小就耳濡目染,深信蛮夷是不讲信义的,狡诈无常,而且,这也是事实——对“蛮夷”来说,投降固然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但同样正常的,还有他们的降而复叛、叛而又降。女直刚刚迫于形势投降,但若被他们抓住破绽,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反咬一口。而一个难堪的事实是,无论是大宋还是契丹,都会默许、甚至鼓励这样的事情。无论表面上说得有多好听,无论女直与契丹有多少恩怨,而与大宋又有多少好感,只要契丹随时可以毁灭他们的部族,若非被逼到绝境,女直永远不可能站在大宋一边。 田烈武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向他投降的,是一群必须时刻加以防范的狼。尽管他们此时看起来全都疲惫到了极点,但田烈武从来不会低估敌人吃苦耐劳的能力。 恢复秩序之后,田烈武马上让人将阿骨打带了过来,并给了他一匹马,让他与自己同行。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阿骨打,不料却是阿骨打先开口问他:“为什么?” 田烈武愣了一下,马上笑道:“攻守异势,不得不如此。我这区区五千马军,便是堂堂正正交锋,亦绝不可能是韩宝数千先锋军之敌手,我本想敌明我暗,打他个措手不及,再借助地形之利,布阵之便,令他难以施展,一举击溃此强敌,至少也令其锐气大挫。韩宝北国名将,一朝有失,契丹士气将大受打击,冒冒险也值得。谁料得误打误撞,反变成我明敌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倒是坦白磊落,直承云骑军之战斗力远不如韩宝部,但是阿骨打摇了摇头,仍是直勾勾地望着他:“在下问的是,阳信侯为何要令那位神射将军率一营之众,冒险断后?阳信侯既然知道韩宝先锋军之善战,那是久战疲军,如何能当韩宝之勇?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田烈武顿时大奇,笑道:“大军撤退,岂能不令人断后?契丹骑术远过我军,无后军之备,我军到不了河间府,便将被韩宝击溃于路上。” “若是我来领军,必诛杀降兵,以防万一之变,弃百姓于道路,以缓敌势,然后兵分三路,广布疑军,从容退军。”阿骨打倒也是个磊落之人,坦然道,“兵越少、行军越快,又无降卒百姓之累,大军行动更加迅捷。我料定韩宝绝不敢分兵来追,最多只会追击一路。就算真令他追上一路,损失亦会远远少于现在。而且亦有可能韩宝不敢追穷,或者追不上,又或者其穷追之时,过于深入,露出破绽……我以为,田侯不可能看不出这些!” 田烈武望着一脸认真的阿骨打,一时愕然:“你是让我杀了你们吗?” “我想知道,为何一裨将能知之事,而田侯不为?”阿骨打迎视着田烈武的目光,“用兵之道,再善战之名将,亦无必胜之法,再英勇之军队,也没有不败之术。能令自己有机会将损失减至最少,又能有机会令敌人露出破绽,这样的机会,为何明知而不为?” 田烈武几乎是哑然失笑,“你还真是不怕死。” “我向田侯投降,并非是我怕死。”阿骨打淡淡回道。 这倒是田烈武毫不怀疑的。他面前的这个年轻的蛮夷首领,的确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这让他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我不是那种将领。”田烈武最后轻声回答。 “嗯?”阿骨打显然没有听懂。 “将领有许多种,我听说过,优秀的将领,眼里只有胜利。他们会用一切的手段,去追逐胜利。”田烈武解释道,“但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将领。” “除了胜利,我还看重很多东西。”田烈武望了一眼阿骨打,后者显然并不理解他的想法,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一旦开始打仗,我们总会不得不放弃、失去一些东西。有些事情我一开始以为我不会做,但最后我不得不做。比如若是耶律信南进鄚州,我便只能坐视友军被围而不救;若是韩宝攻打束城镇,我便只能坐视百姓受戮而不救……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发生,而且会越来越多……” 阿骨打完全无法理解田烈武的想法——这于他,只是理当所然之事。 “打仗就是让你不断背弃自己的原则。你立誓要与袍泽同生共死,最后你只能袖手旁观袍泽去死;你立誓要保护百姓,最后……”田烈武平静地述说着,“我们只能在不得不背弃之前,尽可能地坚守。” “我知道你为何投降。”田烈武转头望着阿骨打,“你并非怕死。同样,我相信我的部下也不惧死。” “我的确令他们陷入险境,但是,当战争开始以后,武人总免不了有战死的可能。区别武人高下的,是他们为何而陷入险境,是不是为了值得的理由去战死。” “我了解我的军队——无论是打胜仗还是吃败仗,都改变不了什么。但河朔禁军若肯为了不杀俘虏、保护身后的百姓、袍泽而去面对强敌,河朔禁军便脱胎换骨了。”田烈武肯定地说道,“纵然我本人不是优秀的将领,但我的云骑军,会比西军更精锐。” 小李庄以东。 张叔夜策马回到阵前,与李昭光迅速地纠集起疲惫、兴奋交织的云骑军第一营。第一营的将士们还在兴奋地清点着东面战场,偶尔有人在死去的女直人身上发现刻着自己名字的箭枝,立时发出兴奋的喊叫声,书记官则认认真真地记录着战果——他们不再在阵前立即发放赏格,这对河朔禁军来说,便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变革。也有许多的骑兵发现了第二营与第四营的离去,但他们大多只是疑惑地看看,并没有觉察到气氛已经发生变化。不过,在张叔夜回到阵前时,大部分的武官与一小部分士兵,已经觉察到了东边的敌情。他们很快呼唤起同伴,在李昭光的命令下达之后,第一营迅速地恢复了阵形。 张叔夜驱马来到阵前,脸色沉肃。 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诸君!方才我们奇袭的,不是契丹人,而是女直人!此时,契丹的先锋军,契丹最精锐的马军,正从东面向我们攻来。田侯有令,令我们第一营断后!” 张叔夜瞪大着眼睛,环顾部众,厉声说道:“今日之事,敌强我弱!吾在枢府,曾听人说,三千契丹先锋,可破一万河朔云骑!吾不知是真是假,然吾辈既奉命断后,此战便是有死无生!” “本官与诸君相处时日虽浅,然愿与诸君以信义交生死。此战不必言赏格,若能生还河间府,荣华富贵,与诸君共之!若战死于此,能与诸君同赴忠烈祠,亦此生快事!”张叔夜说得血脉贲张,高声道,“诸君,今日之事,吾不欲以军法为约束。凡惧死者,此时下马自行逃命,吾绝不为难。欲从吾与李将军赴死者,拔刃向前!” 他话音落下,第一营阵中,一片死寂。 过了一小会儿,才听到有人愤懑地问道:“田侯来俺们云骑军虽短,可待俺们不薄。但俺想不明白——他为何要俺们去送死?俺们退回河间府,契丹人未必追得上。” “大胆!”护营虞侯崔长庆铁青着脸,跨出一步,几个军法官立时便要冲进阵中,揪出那人。 张叔夜却挥了挥手,止住崔长庆,高声回道:“问得好!今日军前,不论军法。我可以回答你——为何要我们去送死?” “因为——我们是云骑军!”张叔夜厉声回道,“因为,我们是云骑军!” “欲生欲死,请诸君速决!” 迟疑了一小会儿,有一个人松开了坐骑的缰绳,丢下兵器,离开阵中。 军法官们都骚动起来,崔长庆望望张叔夜,又望望李昭光,见二人不为所动,挥挥手,止住了军法官。陆陆续续,有一百余人,离开了军阵。风遗尘整理校对。 张叔夜始终一动不动。 河朔禁军“声名在外”,与其阵前溃逃,被韩宝一击即溃,不如赌在此时。 而李昭光则是对张叔夜完全信任,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的指挥权。 让张叔夜与李昭光都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是,他们的第一营,并没有一哄而散地走光。虽然走了一百多人,但其余的人,始终坚立阵中,虽然许多人眼中有迟疑之色,但并没有离开。 而且,没有一个武官离开。 张叔夜又耐心地等了一小会儿,见没有人再离开,正待上前,却见崔长庆驱马过来,向他示意。 他心中一惊,正担心崔长庆要干出令他前功尽弃的蠢事,方要阻止,却见崔长庆已经驱马到了阵前,高声命令道:“所有军法官、执法队出列!” 七八十名虞侯、将虞侯、押官、执法队,整齐地策马出列。 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望着崔长庆,却见崔长庆冷冷地环视了他的部属一眼,沉声说道:“诸君听好了!” “方才战女直,咱们在最后面压阵。但待会儿战契丹,咱们军法官与执法队,当在全营的最前列!” 崔长庆的声音不大,冷酷而无生气,但云骑军第一营,自张叔夜、李昭光以下,都惊呆了。 “既然是有死无生,咱们军法官与执法队,便请在忠烈祠恭候诸位袍泽。” 张叔夜掩饰着心中的意外,刷地一声,拔出佩刀,厉声喊道:“诸君,忠烈祠见!” “忠烈祠见!”千百人的应和声,响彻小李庄。此时的天空,竟然从云中射出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在云骑军的锦云豹子头战旗之上,耀人眼目。 第一节 汴京。 大相国寺。大宋故左丞相司马光的灵柩,刚刚由此出发,在司马光的侄子司马富,以及尚未成年的嫡孙司马植的护送下,返回陕州老家安葬。前来送行的汴京百姓,挤满了从大相国寺至万胜门的道路,汴京的内城、外城,甚至西城以外,数十万的百姓,密密麻麻地跪在道路两旁,焚香烧纸,泣如雨下,哭声震天。 虽然司马光遗表上,请求薄葬,并且希望不荫封其后代,但是,宋廷仍然违其遗命,不仅赏赐司马家银一万两、绢两万匹用来大办丧事,而且由朝廷选派内官、相士前去勘察风水,并调动司马光故乡陕州附近四州的厢军、征募民夫共数千人,经营墓地。 宋廷追赠司马光为太师、陈王,由高太后亲自定谥为“文正”,配享高宗庙廷,位王安石之前。同时,宋廷又追赠王安石为太傅、舒王,并与司马光一道陪祀孔庙,微妙的区别是,在孔庙,则是王安石位在司马光之前。 司马光得到的另一个殊荣是,由太皇太后与皇帝下旨,允许陕州建陈王庙,祭祀司马光。 在大相国寺停柩时,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全部亲临大相国寺,拜祭这位“人臣楷模”。对于司马光惟一的直系血脉,司马康的幼子司马植,不仅由高太后特旨赐爵骑都尉,皇帝还亲自替他选了个老师——桑充国。这件事情是石越与范纯仁都始料未及,而又求之不得的。 小皇帝只是无心之举,但是由王安石的女婿来做司马光嫡孙的老师,这种政治上的象征意义,无疑令许多人侧目。 司马光的祭文由范纯仁与苏轼分别撰写,此外,行状由范纯仁撰写,墓志铭则由石越撰写。三人在祭文、行状、墓志铭中,除了盛赞司马光的道德、功业、文章,更是异口同声地极力推许他与王安石之间和而不同,共辅高宗,致宋中兴之美德。范纯仁的行状中,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大谈赵顼、王安石、司马光这君臣三人之“相得”,在他这篇叙述司马光一生事迹的行状中,赵顼对司马光,是与王安石一样的“君臣相得”,而王、马之间,则是政见不同,但皆同心为国的“君子之交”,他极力赞扬王、马二人,不因私交之厚而废公见,亦不因政见之别而生党争,宣称二人之关系,实是人臣交往之万世典范。 这篇《司马文正公行状》,由《新义报》、《汴京新闻》、《西京评论》为首的全国性报纸全文刊发,石越百忙之中,又与陆佃深谈一宿,请陆佃替王安石重写了《王文公行状》,与范纯仁相呼应。然后又将两篇行状一道合刊成《王文公、司马文正公行状》,印了十万册,免费颁发给各州县之学校与藏书楼。 为了应对新党的攻击,石越与范纯仁还不断地宣称,司马光早就预料到了契丹的南犯。高太后也非常默契地配合他们,在召见几位知州之时,她突然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宣称外界对司马光多有“冤枉”,她表示司马光在密对之时,是支持废除与辽国的盟约的,并且此事最终得到推行,正是司马光“力主之”,她方才允诺。又说司马光在密对时数度提醒她,契丹有可能南犯,并且积极筹划应对之策。只不过契丹人过于狡黠,未能在司马光预料之九月后南犯,而是提前犯境,司马光又不幸得病去世……她宣称司马光在公开场所之反对,只是为了保密,并且防止国内出现人心不稳。 高太后的话,无疑是极具权威性的。 无论是谁,都绝不敢公开质疑高太后撒谎。况且,大宋朝也绝不会有人相信,高太后会为了一个臣子而撒谎——哪怕那个臣子是司马光。另一方面,她所谓的“密对”,自然是别人谁也无法证实的。 于是此事就此定论。 石越心里算是彻底地松了一口气,他比谁都明白——高太后开了这个口后,终大宋之世,只要还是赵家的子孙在当皇帝,这个案就永远翻不了。人们既不可能找到证据指责高太后说谎,更不敢如此指责,毕竟那是大不敬的罪名。 虽然肯定会有许多大臣在自己的私人著作中,记录着不同的说法,这一点石越倒是非常能肯定,这些大臣们根本不会理会什么“大不敬”,想想宋太宗虽然硬生生地修改国史,将自己改进了陈桥兵变,并且还成为重要的策划人——可就是这样极为敏感之事,这些士大夫也敢在笔记小说中有意地留下不同的记录——比如,倘若石越此时能带兵去抄了苏辙的家的话,他多半就能找到这样的文稿,正躺在苏辙府上的某个书柜之中……关于司马光的真相,更加不可能不被记述。 但那已经无关紧要。 当这些私人著作被公布之后,当事人早就去世了。而且,只要有高太后的证言被国史馆记录在案,这最多就是一件永远说不清的疑案,而官方无论如何不可能不采信高太后之证言。 这是一次意想不到的胜利。 若非契丹大举犯境,石越断难想象他的计划会如此顺利,高太后出于她的立场做出的配合,更加远远超过石越的预期。 但是另一方面…… 石越端坐在大相国寺的这间禅室内,用眼角瞥了一眼茶几上的一份报纸——“阳信侯束城大捷”七个大字,立即跃入眼帘。 “束城大捷!”石越在心里苦笑,那已经是整整一个月前的旧闻了。 如今已经是五月二十七日,距契丹大举南犯,已经有五十天。而“束城大捷”,依旧是目前为止,大宋军队在河北取得的惟一令人瞩目的胜利。 大宋所有的报纸都宣称,阳信侯田烈武在束城小李庄,奇袭辽军先锋两万余众,斩首八百级,生擒生女直军统领完颜阿骨打以下五千余众。如今各路大军已接近河北,契丹之覆亡指日可待…… 但实际上,田烈武虽然招降了生女直军近两千人,却差点被韩宝打了个措手不及,若非张叔夜与李昭光率部狙击韩宝,令田烈武安全撤回河间府,这位阳信侯,此时说不定已经是韩宝的阶下囚。 束城大捷是一场惨烈的大捷。 云骑军的表现超过两府的预期,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仅仅披挂纸甲,只会骑射而缺少近战之能的云骑军第一营,在韩宝的三千先锋军面前,展现了令人惊讶的英勇。据事后的战报,第一营的军法官主动在阵前充当肉盾,张叔夜与李昭光巧妙地指挥着这些弓骑兵们且战且退,双方激战近两个时辰,因为兵力、战斗力、骑术全面居于劣势,第一营始终无法脱离辽军的攻击,在离束城镇不足两里的地方,被韩宝分兵包夹成功,几乎全军尽没。此役最终只有张叔夜与李昭光带着一百余骑突围出来,但路上又被辽国追击了二十余里,当他们逃至河间府时,整营人马,只剩下不足五十骑。 而韩宝先锋军的损失,据张叔夜与李昭光的战报,不会超过三百人。而且大部分的辽军,都是被霹雳投弹炸死,死在云骑军箭雨之下的,少之又少。 歼灭云骑军第一营后,韩宝随即率部直抵河间府城外。他砍下了第一营千余名战死将士的人头,在河间府外,插上了一千多根木桩,每根木桩上,都挂着一个宋军的人头。 他的用意是想激怒城中八千余云骑军出城野战,即便不能如愿,也能羞辱云骑军,打击其士气,同时令城中居民感到惧怕,埋下动乱的隐患。 幸好章惇与田烈武还算冷静,二人遣使执剑把守各道城门,只以火炮进行还击,勉强稳住了河间府的局势。 伏击韩宝是一回事,与之堂堂正正决战又是另一回事。倘若田烈武中计出击,与韩宝野战,纵然是打个两败俱伤,后果也不堪设想。即使契丹无法趁机一举攻克河间府,没有了骑兵的河间府,也是毫无意义的河间府。辽军只要用少量兵力监视,便可以大摇大摆继续南下,而毫无后顾之忧。 好歹章惇与田烈武没将这支起到战略意义的马军,当成战术部队在战争初期就给拼光了。只要云骑军还在,八千云骑军也许打不过三千契丹先锋,但契丹要想盯住这支马军,保护自己后路的安全,就不是三千之众可以办到的。 尤其是,在经历过束城之战后,两府对云骑军更加寄以厚望。断不愿意这支刚刚能够让人看到希望的河朔禁军,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折送了,那样对整个河朔禁军的士气,都会造成难以估量的打击。 但接下来,两府就再也没有接到过多少好消息。 四月二十九日,耶律信在屡屡被雄州守军从地道中骚扰,而又无计可施之后,干脆一把火将整座雄州城烧为平地。 四月三十日,辽主与耶律信率军抵达鄚州,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攻克了缺兵少将的鄚州城,鄚州知州、通判自杀殉国。 五月一日,辽军攻取君子馆、束城。 五月二日,辽军攻取河间府之肃宁城、肃宁寨。 五月五日,韩宝绕过河间府,攻入深州,当日正好拱圣军北上,路过深州,双方在滹沱河边小规模交战,契丹援军赶到,姚兕退守深州,与辽军僵持。 姚兕的举动令枢密院大为恼火,表面上看,拱圣军进驻深州,正好位于河间府与真定府之中间,与云骑军、武骑军互为掎角,构成一道防线,可以阻止辽军继续深入,给赵、冀诸州百姓南撤争取更多的时间。但深州城垣不修,四顾无险,非可守之地,拱圣军挡在辽军主力南下的大道上,很有可能被辽军围歼——他所谓的“互为掎角”,是云骑军、武骑军皆不敢轻易支援他的“互为掎角”。 枢府立即严令拱圣军北进河间府,与云骑军合兵,以威胁辽军后路,但敕令往返,早已耽搁时日,而姚兕亦回复枢府,称拱圣军与辽军僵持,无法轻易脱离。韩宝已经深入深州,河间之地虏骑密布,拱圣军更不敢轻进河间府,恐中途被契丹算计。 这些虽是事实,但姚兕也有自己的算盘。深州境内有滹沱河横贯,一到夏季,就常有暴雨,引致河水大涨。时至五月,气候有利于宋军。辽军主力若是全部渡过滹沱河,围攻深州,一旦滹沱河水涨,他就给了云骑军极大的活动空间。若是辽军主力不敢渡河,姚兕就可以等着河水大涨之后,进攻滹沱河以南的辽军。总之无论出现哪种情况,拱圣军都会成为战场的中心。 但问题是,枢府对拱圣军的信心,明显不及姚兕。枢府也不想将战场定在深州。 而辽军的行动,也比姚兕想的更加快,五月十五日,耶律信给韩宝增兵至两万骑,韩宝立即包围深州。万幸的是,十六日深州就开始下暴雨,辽军不习雨战,韩宝不敢在深州城外久驻,北撤武强县,牢牢控制住武强县与河间府献县之间官道上的几座滹沱河木桥与渡口。姚兕立即率拱圣军追击,双方在武强附近交战数日,辽军虽然兵力占优,但不习惯暴雨作战,而拱圣军始终是禁军精锐,亦非河朔禁军可比,双方互有胜负,皆不能取胜。韩宝控扼要道,姚兕眼见着滹沱河还没有涨大水,害怕滹沱河北面辽军渡河支援,只得引兵退回深州。 幸亏这姗姗来迟的暴雨——以往这可是宋廷最痛恨之事,每到此时,滹沱河泛滥成灾,治河救灾,年复一年。不想此时,却也阻住了辽军深入之步伐。 据前线传回来之情报,大雨开始后,辽军主力便驻扎于莫州、君子馆、肃宁城,一面西掠顺安、永宁二军,一面静等暴雨结束——滹沱河的雨季,不会持续很长时间。耶律信也非常精明,他提前给韩宝增兵之后,即使遇上滹沱河涨洪水,两军隔绝一段时间,宋军轻易也吃不掉韩宝。 如此一来,在暴雨之后,控扼要道的辽军将更有优势,而拱圣军的位置愈加尴尬。而这大雨也影响到了宋朝这一方,赵冀诸州百姓南撤在大雨的天气里,更加困难,速度也变慢许多。更麻烦的是,四五月间,陕西至汴京,也下了几场大雨,虽然西军走的是官道,道路所受影响较小,但是在枢府严令下冒雨行军的西军,行军速度却是大大变慢了。 但稍可安慰的是,在其他次要之战场上,宋军的局面倒还不算太难看。 如今形势已经清晰许多,东线之霸州在燕超的坚守下,仍然没有被攻破,信安军、保定军也全都在宋军手中。而辽军在损兵折将后,也放弃了继续强攻霸州之打算,转而南犯清州。五月十日,一支数千人的辽军渡过黄河北流,进入沧州境内。 枢府于五月四日正式采纳唐康等人的建议,征调虎翼第三军协防东线。但枢府以为黄河东流不足守,改令虎翼第三军北上沧州,配合沧州八寨,在浮水、减水河、御河之间巡弋,而令滨、棣诸州于黄河东流设警,仍然做好随时南撤之准备。 沧州之战略地位相当重要,而且沧州境内河道密布,到处都是塘泊水淀,不利于大股骑兵活动,州境内有名的“沧州八寨”,虽然兵少,而且多以教阅厢军驻守,但也不容易攻破。因此,枢府判断辽军几乎不可能攻下沧州,他们对沧州的最大威胁,是焚掠境内,甚至越过黄河东流,一路南下直至京东路。因为沧州境内之兵,守城寨尚可,但根本不足对犯境之辽军形成实质威胁。 若虎翼第三军协防沧州,虽然虎翼军之海战大船不可能深入沧州境内之河流,他们只能以三百料、千料级战船为主,以兵力而言亦不可能防守全部河段,但仍能对辽军起到极大的威慑作用。在虎翼第三军赶到之后,即使这支深入沧州的辽军已经越过浮水南下,但他们一旦得闻后面有宋军水师出现,在归路出现威胁,与后续部队之联系被切断的情况下,他们继续越过黄河东流南犯的可能性就会变小。 但滨、棣诸州与京东路所受之威胁,并未完全解除。而此时,枢府已经不得不开始考虑东线之辽军在无法继续深入后,只留下小部分兵力对霸州、沧州保持压力,转道与主力合兵之可能。 而在西线,则是虽无大败,情报却一片混乱。广信军、安肃军、保州、定州、高阳关、博野、真定府、祈州……各府、州、军传回来的情报,都不相同,而且多有抵牾。前一日才接获段子介战死之消息,后一日就传来段子介的公文,称他在某地又攻击辽军得手。 西线各军、州各自为战,只有定州段子介力主主动出击,并隐晦地要求整个西线的指挥权,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以他的资历,即使给他指挥权,亦无济于事,反而会更加麻烦。段子介弹劾真定府的武骑军畏敌如虎,辽军一百余骑自府前而过,万余骑精锐骑兵竟然作壁上观,不敢出战。而真定府与祈州之守臣却也指责段子介轻率草莽,轻侮同僚,还弹劾他在各州招集亡命无赖,有非分之想,说他遇敌而不敢战,却常常杀良冒功,部下不守军纪,焚掠乡野,过于辽寇。若非石越对段子介颇为了解,他又得到小皇帝的赏识,段子介只怕已经被两府问罪了。 西线至今都无法准确判断究竟有多少辽军。虽然段子介俘获了萧阿鲁带之养子萧继忠,但此君还在被押送来汴京之路上——两府无人相信段子介此功,甚至不肯让报纸宣扬此事。在对这个萧继忠进行审问之前,枢府只能由各军州之战报进行判断——但若这些战报全都可信的话,西线的辽军至少超过二十万! 惟一可以肯定的是,西线各州皆异口同声表示,五月十日开始,西线出现了为数众多的部族军。 辽军多半是增兵了。 但他们的战略意图无法判断,开始枢府根据各州之战报,判断萧阿鲁带部将在深州提前与辽军主力合兵。然而他们又频频接获辽军在真定府境内活动之情报,甚至还有情报显示辽军逼近井陉——这令得枢府大为紧张,以为辽军竟然是妄图打通与河东之通道,夹击河东……所幸目前这只是虚惊一场,很快又有小股辽军出现在赵州境内。 但越是混乱,刘舜卿反而越是坚信通过西线辽军之行动,可以判断全部辽军之作战意图。 前提是,他们能拨开西线情报混乱之迷雾。 辽主已经向天下颁布了他的《讨宋檄文》,在檄文之中,辽主指责了宋朝的“背信弃义”,这笔账一直从辽国内乱算起,斥责宋朝不顾两朝盟好,不顾君臣之义,天理人伦,暗中支持辽国之叛臣,趁火打劫,背弃澶渊之誓,干涉辽国之“家奴”高丽事务,威逼利诱使其背主,在两国贸易中奸诈无信,谋求暴利,压榨辽国百姓,又故伎重施,试图在辽国的“家奴”阻卜、女直中煽动不满。此外,檄文还抨击宋朝“穷兵黩武”,十数年间,就先后在西夏、西南夷、三佛齐用兵……檄文整整罗列了宋朝十八条罪状,宣称辽国以上国之邦,对宋朝屡加容忍,并历数了辽主包括保全西夏等事迹在内的恩义仁德,是宋朝不知好歹,再次毁约背誓,并且大修边备,对幽蓟之地有觊觎之心,辽国才不得不先发制人,惩罚赵氏。 这篇檄文写得的确是铿锵有力,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韩拖古烈之手。这个时代并无国家主权观念,他始终站在信义、君臣、主仆这样天下公认之大义之下,说得辽军倒真似是一支义师了。 而檄文中也提出辽国的三大要求:恢复澶渊之誓;宋朝放弃对山前山后诸州的野心,承认那是辽国之土地人民;宋朝退出高丽,承认辽国对高丽的惟一宗主权,并且立即停止在阻卜、女直诸部中的挑拨离间,保证永远不直接与隶属大辽之诸部进行交往。 这份檄文的确分化了一些宋朝的士大夫,石越也听到一些议论,许多人认为辽国之要求并不过分,尤其在旧党之中,即使主战派也只是认为除了恢复澶渊之誓无法接受外,后两条要求是完全可以让步的。幽蓟诸州虽然无法公开放弃,但至于为了对高丽之宗主权而与辽国打仗,这在宋朝国内,依然还是不被接受的。即使是对辽强硬派,也不敢将此作为战争的理由。 这是宋朝与汉唐之显著区别,士大夫与民众都还没有做好成为“天下共主”之心理准备。 而宋廷对辽国的回应,是由石越与范纯仁一起草写的《讨契丹诏》。 诏书的内容十分简单: 契丹本匈奴余种,窃据北国,僭称尊号。蠢兹北狄,匪茹其力,屡犯大邦,不遵理道。今又恃牛马之肥、肆蜂虿之毒,忘我大惠、侵我边州。朕闻《春秋》之义,大九世复仇,耻城下之盟。朕已遣上将,大益精兵,诸路齐驱,克期剪戮此贼。天下士民,有能应接王师、纠合徒旅、雪此世仇者,朕当不吝爵赏。凡敌未退出吾土,而有敢言和,使朕负万世之讥、诸夏蒙夷狄之辱者,当斩于东市,以谢天下。布告中外,咸知朕心。 与这份《讨契丹诏》一同颁布天下的,是另一份《募天下雄豪杀番贼诏》,御前会议立下的赏格是:生擒契丹一人或获马一匹,赏钱二十千;斩首一级,赏钱十千;十人级以上,即加奖官职。所获财物,赏之。擒斩首领以上,令有司上奏,另加优奖。战后凡愿从军者,优先录用;愿归农者,免赋役三年。 这两份诏书及时地中止了宋朝内部出现的分歧,至少是暂时压制住了各种反战派的声音。 但石越心里也很明白,无论诏书写得多么斩钉截铁,决定战和意志的,仍然是实力。倘若河北战场上节节败退,再如何慷慨激昂的文告,也阻止不了反战派与议和派的声音抬头。 石越与范纯仁已经有了共识,他们不介意在战争之前尽最大的努力避免战争,但是,战争一旦开始,他们就必须带给宋朝一场胜利。除了战胜者的身份外,他们不打算接受任何其他的结局。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也许无论何时都不应该让自己陷入背水一战的境地。过刚则易折,只知战而不知和亦并非明智。但石越与范纯仁选择了破釜沉舟。 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个国家缺少的,不是明智。 不过,即便是选择了破釜沉舟,他们要面对的,也不仅仅是契丹。 西夏使馆不断地向宋朝示好,职方馆已经向安插在西夏的细作下令,以期确定李秉常的真实态度。但这需要时间,不过以职方馆对西夏渗透之深,既然迟至此时仍未有不好的消息传回来,而西北诸边州也没有传回西夏军队异动之消息,那么石越便几乎可以断定西夏人是可信的。李秉常在西迁之后,也创立了一个专门的间谍机构“四方察访司”,不过,他的四方察访使本身便是大宋职方馆的间谍,而在西夏,职位比这更高更机要的宋朝间谍,还有三四个。至少目前来说,惟一能阻止宋朝对西夏动静了解的,只有它们之间的距离。 但这些都是极机密之事,无论是为了安抚李秉常,还是巧妙地巩固西夏内部亲宋派之地位,又或者令李秉常对这些间谍少起一点疑心,宋朝都有必要给西夏一点甜头。 然而朝中有许多的强硬派官员对此极为反对。他们认为西夏无论如何都不敢东犯,就算东犯也是自取其辱,这些对李秉常恢复年号之举动耿耿于怀的官员,根本不能接受石越打算送给李秉常的礼物——以市价卖给西夏两门克虏炮。 人人都承认既然辽国已有火炮,西夏拥有火炮也就是迟早之事。也没有人会认为卖给西夏两门火炮会对宋朝造成什么威胁,即使西夏能够仿造,其产量与性能短时间内亦难以与辽国相提并论。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不能接受这种交易。 石越力主以此为契机,全面开放与西夏之武器贸易,倘若西夏人能从宋朝这里以相对公道的价格买到所需要的火炮,他们便不会有动力去发展自己的火炮工业。 但这个前提是宋朝不再将西夏视为敌人。然而,短时间内,这样的转变连范纯仁都难以适应。对西夏人的猜忌心理,仍然根深蒂固。 高丽人则是另一个问题。 御前会议要求高丽立即出兵,威胁辽国的东京道。但高丽正使虽然言语谦恭,却只表示会立即向高丽国王转达此事,并没有一口应允下来。高丽人既然心存观望,御前会议干脆给秦观下达敕令,令他全权处理此事,务必使高丽人尽快向辽国东京道出兵。 但两府都很清楚,高丽是一定会观望的,在胜负未明之前,他们绝不敢轻易得罪辽国。他们的使节已经开始向两府诉苦,委婉地表达希望宋朝减免其债务之要求——他们尚未派出一兵一卒,便先向宋朝开价了。 站在高丽之立场,这本无可厚非。然而宋廷之内,甚至是御前会议之内,对此也是态度两极。韩忠彦与刘舜卿等人皆认为高丽是否出兵无关紧要,他们认为即便高丽乐于参战,倾国而出,亦未必有能力战胜东京道内之现有辽军,更何况高丽必不会尽全力。因此他们认为不值得为此付出过多的代价。但韩维与吕大防却力主拉拢高丽,二人主张倘若高丽能够在九月之前,出兵五万,进攻辽国,宋朝便免除其全部债务。 虽然最终御前会议向秦观下达的敕令中,采纳了韩维与吕大防之主张。但怀疑、猜忌、不满的情绪,仍随处可见。 更大的麻烦出现在国内。 御前会议早就决定在河东、河北分别设立宣抚使司。但宣抚使的人选却难以定夺。 石越一心想让章楶担任河东宣抚使,统辖河东境内之兵马。不料小皇帝突然质疑章楶资历不够,提出要令吕惠卿出任河东宣抚使。而朝中竟然也出现奏折与小皇帝相呼应……虽然这些人官阶不高,但石越与诸宰执们除了借口吕惠卿从未领兵、不熟悉军务外,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借口来搪塞皇帝。 然而麻烦的是,原本石越与范纯仁、韩维等人商议,要以韩忠彦出任河北宣抚使……韩忠彦本是各方都十分满意的人选,他又是遗诏辅政大臣,高太后也愿意让韩忠彦多立功勋,若他能够宣抚河北击退契丹,日后便大可与石越并驾齐驱,甚至后来居上。然而在小皇帝提出吕惠卿之事后,韩忠彦同样也是从未领兵之事实,就变得尴尬、显眼了。原本这倒并非问题,宣抚使司内自有谋臣幕僚,御前会议与两府亦能遥控指挥,对韩忠彦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决断力以及调和掌控诸军——这两种能力韩忠彦都可信赖。 但如今这却成了一个问题。 自高太后以下,包括身为新党的许将在内,没有人想让吕惠卿去做河东宣抚使。倒不是怕他东山再起,便算他在此任上立了军功,众人亦有的是办法不让他重返中枢。而是旧党对吕惠卿的嫉恨,实是到了根本不希望听到他名字的地步;石党与新党中除吕惠卿派以外,同样也不想给吕惠卿任何表演的机会。 于是吕大防、苏辙等人,干脆建议由韩维或者石越出任河东、河北两路宣抚大使。 这让石越越发难以决断。 倘若韩维出任两路宣抚大使,以韩维之资历威望,石越定然会彻底丧失对战场之指挥权,他只能担任好萧何之角色。这是石越心有不甘的,况且他亦不完全信任韩维之能力。若他本人离开汴京,出任宣抚使,却又有更多的疑虑。 但无论如何,宣抚使之人选不能再拖。很快西军就要抵达战场,除拱圣军外的京师禁军亦要开始逐次出发,暴雨之后,辽军也必将酝酿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还有那个屯兵雁门之外,一个多月来一直没多大动静的耶律冲哥,更加令人担心……若那时河北、河东还没有宣抚使,后果将不堪设想。 石越心里面想着这些事情,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茶,抬眼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潘照临。 二十多年了,他已经由布衣而位极人臣,但到了这样的重大抉择之时,他却仍然不得不依赖此人。 第二节 潘照临眯着眼睛,仿佛正在神游天外。 一晃二十余年的光阴,岁月在潘照临的脸上,也刻下了深深的印记。曾经有一段时间,潘照临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失败了——封建南海、与司马光合作、遣散府中幕僚……身居右丞相之位的石越,并不如一颗棋子那么听话。对潘照临来说,石越既是他的主上,亦是他的“作品”。然而,行百里半九十,他几乎以为这件“作品”失败了。 右丞相!位极人臣……这可不是潘照临的目的。 这几年间,他离开汴京,游历天下,只是偶尔才会回来。他这几年间的所见所闻,对潘照临而言,真是一种极妙的讽刺。他见到的大宋朝,州县官吏大抵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农民赋税减轻,兼并放缓,城镇工商发达,文化更加繁荣昌盛……绍圣年间,不仅汴京之国库渐渐丰裕,便是各地州县府库、常平仓,亦皆仓廪丰实。尤其是东南诸路,其富裕程度,更是让潘照临惊讶。以两浙路来说,王安石在杭州期间,除了主持盐债、封建诸事务外,更是筹措资金,大搞建设——石越当年原本就打下了不错的底子,王安石到杭州后,在危机之中,竟有余力大兴水利、修葺道路、沟通河渠、整顿驿馆,并且还扩建了杭州城。如今两浙路内之官道,全以青石铺成,雨水虽多,道路却从不泥泞;杭州等城市中,皆有专门之机构收养弃婴与无人照顾之老人;学校密集,识文断字之孩童越来越多;仅仅两浙路内,报纸便多达十余种;取消对过路之商旅征税后,人口往来更加频繁,两浙路随便一座小县城,都能见到数以百计的外来商旅;杭州一场蹴鞠比赛,能吸引数万人观战……如今,杭州一城之商税,便已是骇人听闻,几乎相当于熙宁初年的数十倍。 东南如此繁华,西北也渐有生气。陕西在绍圣以来,虽然经历交钞危机,但是司马光主政后,百姓渐得歇息,到绍圣七年之时,虽不及东南之富庶,中户以上,却也是家家有余粮,户户有牲畜。 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隐患——与王安石和新党的最大区别是,司马光与石越从未真正挑战过世家豪族,隐田逃户仍在缓慢增加,兼并有所放缓,却并未停止,这侵蚀的是国家最基本的两税收入。司马光与石越的办法是通过节省开支、开拓其他的财源来弥补这一块之损失,尤其是裁撤军队的积极效果越来越明显,再加上二十余年工商业之蓬勃发展,令这种损失渐渐显得微不足道。但潘照临敏锐地觉察到,这迟早将再次成为一个问题。 然而,这个隐患的爆发是他潘照临有生之年绝对看不到的…… 他能看到的,是天下百姓在交口称赞“赵官家”,高太后的声誉之高在民间无以复加。许多的杂赋被取消后,百姓无不感恩戴德……司马光与石越固然功劳很大,在百姓心目中威望很高,但百姓更不会忘记赵家的“恩德”。 他一生的事业,竟然是帮助了赵宋的中兴?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难道是为了巩固赵家的统治? 他辅佐石越,却是替赵家造就了一个好宰相? 事实还是如此的讽刺。石越向他证明他的确选对了人,但石越也向他证明他的确选错了人! 潘照临曾经在石越身上看到桀骜不臣的气质,但是,事实却是石越始终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忠臣! 表面上看,在司马光死后,石越的确拥有人臣中无与伦比的巨大威望,军队信服他,士林相信他,百姓也拥戴他……但是,潘照临却看得清清楚楚,这种威望,与司马昭、刘裕们不同,反与王莽类似。 司马昭们的威望,是别于君主之外的,军队、士林、百姓,要么效忠司马昭们,要么效忠皇家,大体上泾渭分明。可石越倒好,信服他的军队,同时也效忠赵氏;相信他的士林,更忠心于大宋;拥戴他的百姓,对赵宋绝无可能有叛心。他的威望与势力,实是与赵家、大宋朝相辅相成,倘若割裂、背叛,最后的下场极可能与王莽一样——也许有一群官员会为他歌功颂德,但是更多曾经拥护他、尊重他的人,却会在一夜之间,视他为“伪君子”与“叛臣”,到时的下场,便是一介匹夫倡议,而天下响应…… 这正是曹操当年所顾忌的。魏武帝之处境,已然远远好过王莽,但他属下,仍然有许多的重臣与庞大的势力,其忠心是同时针对魏武与汉献的。只要魏武仍然是汉臣,哪怕只是一丝自欺欺人的微弱希望,许多的英雄豪杰,便仍然会受此羁绊,而或多或少,程度不同地为魏武效忠。而一旦彻底割裂这种表面上看似无关紧要的君臣名分,魏武便等同于将一大堆人逼成自己的敌人。 以魏武帝之英武,尚要投鼠忌器,何况石越今日之处境,比之王莽还不如。王莽之世,好歹汉室已经衰微,人心的确思变,但绍圣之世,潘照临却看到了中兴景象,人心思安。 说白了,他潘照临苦心经营二十余年,但天下人拥戴的,是“石丞相”而非“石皇帝”! 而另一方面,潘照临也几乎可以肯定,石越的确没有“异志”。 这令潘照临在深感挫折的同时,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识人之明来。 但是,那种桀骜不臣的气质是装不出来的! 所以,最终他只能认定,他还没有真正地完全了解石越。若是如此,这倒是件好事。让臣下觉得捉摸不透,这正是身为一个英主所必备的素质。 况且,即使石越本人无“异志”,即使天下人拥戴的只是“石丞相”,即使人心思安——但,时势仍是可以创造,最多是时间长一点。 诸葛武侯若要谋反,必定身败名裂。但若他年轻一点,不要死那么快,那么诸葛武侯也许就是另一个司马宣王。尽管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但也许结局并无不同。 有些事情,不需要在一代之内完成。 潘照临只需要在自己死之前,能够亲眼看到赵氏的崩塌已成必然,便也算是遂了心愿。 所幸的是,老天竟然真的又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实现自己的抱负。 也许是最后的机会。 在契丹南犯之前,能恰好回到汴京,难道冥冥之中,果真有天意存在? “潜光兄……”石越先打破了沉默,他一开口便是叹气,“如今河东宣抚使之事,我真是势成骑虎。” “皇上虽未亲政,然他既然提了吕吉甫,若无好借口,终不能欺他年弱……但若用吕吉甫,朝中便要炸了锅——然此中关键,却不便直接与皇上说。”石越无奈地说道,“若论用兵之能、统驭诸将之术,章质夫胜过吕吉甫百倍……” “依我看,章质夫亦未必驾驭得住吴安国。他在河套之时,便专以纵容吴安国为能事。”潘照临不以为然地打断石越,“河东形势险要,雁门易守难攻,契丹纵然是耶律冲哥为将,亦难有作为。本朝与辽人屡次交战,凡是辽人进犯,便从未在河东吃过大亏。以我之见,河东若只要自保,本无必要设宣抚使。” “但终不能令河东诸军各自为战,况且御前会议将折克行的飞骑军与河东番骑、吴安国的河套番军全数调往代州,亦不是为了令河东自保而已……” “莫不成还能指望他们齐心协力?”潘照临嘲讽地再次打断石越,“河东代州与雁门关守军是伐夏后北调之神锐四军,相公莫要忘记那位雁门寨知寨、兼神锐军第四军都指挥使是何人!” 石越不由一愣:“雁门守将是种朴,这有何不妥吗?” “也不算如何不妥。相公与枢密院的那些大人们,多半是不会将这些恩怨记在心上的……”潘照临讥道,“不过种朴想必不会忘记当年折克行的救援之恩。” “啊——”石越顿时明白过来,“种朴是当年拱圣军……” “我听说,自符怀孝死后,种朴即便是北调雁门,这十余年来,亦从未与折家通过音讯。数年之前,折可适途径代州,去拜会种朴,种朴竟然闭门不见。”潘照临看了看石越,又说道,“便不提种朴与折克行的恩怨,难道相公以为,折遵道会甘居章质夫之下?吴安国虽是章质夫的部下,可与折克行关系极好,交情亦更早,伐夏之时,两人便惺惺相惜,吴安国的次子,便娶了折家的娘子。若以章质夫为宣抚使,除非他诸事都听折克行与吴安国的,否则……可章质夫能优容吴安国,却未必能优容折克行,否则他何以行号令于军中?” 石越摇摇头,叹道:“若非折克行与吴安国离代州最近……” “依我之见,河东全无必要设宣抚使。有飞武三军镇守岢岚、火山,神锐四军镇守代州、宁化军,耶律冲哥欲要犯境,并非易事。而若待自河东主动出击,西陉、雁门二寨以西,辽境皆有长城为隔,大军难以逾越,是天险在辽而不在宋,故此大军北进,必经代州,不走雁门山,必经瓶形寨。然耶律冲哥大军屯于朔州之狼牙村、马邑、石碣谷一带,我若自雁门、西陉而出,是自取败亡。而自瓶形寨入灵丘,地形险恶,难以运送攻城器械,耶律冲哥又已遣将扼守,攻取灵丘并非易事。纵然侥幸攻下灵丘,灵丘道的东边,还有飞狐关;便攻下飞狐关,东取蒲阴道,有五阮关天险;北取飞狐陉,有蔚州控扼——所经之路,全是险峻崎岖,马不成列,车不成轨的陉道,所攻之城,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关。若是契丹无人,倒还罢了,然耶律冲哥乃北朝名将……” 石越静静听潘照临分析着河东形势。他们的确忽略了折克行与种朴的关系——十年前之旧事,两个边将之间的恩怨,便是枢府,亦未必有几个人知道。但是,调折克行与吴安国前往代州,倒也不全是因为路程远近的原因。 事实上,是御前会议采纳了刘舜卿与司马梦求的一个大胆的建议。 对于河东的地理、形势,刘舜卿、司马梦求与潘照临有着同样的认识,但却有完全不同的结论。 御前会议调折克行与吴安国部至代州,并且决意要设立河东宣抚使司,目的正是想让折克行与吴安国去打硬仗,打连潘照临都不敢想象的硬仗! 耶律冲哥绝不是个让人喜欢的对手,北攻蔚州,孤军北上军都陉,自然是任谁也不敢如此不将耶律冲哥放在眼里的。但是若能攻取灵丘、飞狐口、五阮关,打通灵丘道与蒲阴陉,那么河东宋军就可以循此道直取辽军南京道之易州、范阳,直接威胁析津府。打通山前山后之联系,以精锐之师攻入辽国之心脏,转眼之间,河北之辽军,就会变为腹背受敌。到那时,耶律信若不马上回师,那他便可以永远不用回去了。但若果真如此,耶律信想从容回师,也没那么容易。 那将是真正的抗辽第一功。 但这个计划成功与否,保密至关重要——倘若耶律冲哥事先听到一丝半点风声,以灵丘道、蒲阴陉之地利,无论折克行、吴安国如何骁勇善战,他们便能有一人一骑活着回来,亦是谢天谢地。因此,即使是对潘照临,石越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这个作战计划,即便在御前会议中,也是只有寥寥数人才知道的最高机密。 这算是一支奇兵,石越与御前会议当然不会将战胜契丹之赌注,压在一支奇兵身上。自古以来,战争之中,妄图孤注一掷者,成功者绝少——虽然他们更引人注目,但看着别人成功容易,假若自己也去邯郸学步的话,却往往便会成为输得一无所有的那个赌徒。 主战场永远在河北,御前会议与石越皆不会自河北抽调任何兵力给河东,否则,万一攻不下飞狐口,或者耶律冲哥早有准备,结果便是全局崩坏。面对辽军的主力,每一支禁军,都弥足珍贵,因为你事前永远不会知道究竟哪支部队才是取得胜利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且,纵然是河东得手,倘若因为兵力不济,河北战场之宋军无法对辽军保持压力,甚至遭遇重大挫折,那便是折克行、吴安国攻入易州,亦无济于事。 而实际上,从战术层面来说,能否攻取灵丘、飞狐口、五阮关,兵之多寡亦不是一个重要因素,在灵丘道与蒲阴陉上,兵多了反而碍事。 因此刘舜卿与司马梦求的计划,是要求种朴守雁门、西陉,折克行居代州策应,而吴安国出瓶形寨——若其得手,折克行部便可随之东出。若其失利,折克行仍可随时支援雁门或瓶形寨,保证代州不失。 御前会议为这个计划丢出去的赌注,便是吴安国的河套番军与一个神卫营——枢府已经下令,令刚刚成军不久的神卫十九营,携十门克虏炮前往河东,名义上是增援雁门、西陉二寨,实际上是令其受吴安国指挥。 从职方馆测绘的地图与地理资料来看,无人能保证蒲阴陉可以运送火炮,灵丘道路况稍好,但也并不容易。不过,既然耶律冲哥有本事将火炮运过天山,刘舜卿与司马梦求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问题不必由他们来操心了。反正若吴安国没有办法的话,这支神卫营仍可以如公开宣称的那样,去雁门寨协助防守…… 但此时,听着潘照临的分析,石越却突然明白过来。 在刘舜卿、司马梦求乃至枢府的官员们心目中,对吴安国这颗棋子,并不全是他们所宣称的那样寄以重任,实际上,吴安国更像是他们的一颗弃子。 从军近二十年,屡立战功,积功官至昭武校尉的吴安国,自伐夏之后十余年,竟然一直待在天德军做个知军,统率着区区五千河套番骑!由此已可见吴安国实是不受人待见。这个“天德军”还是绍圣年间,以宋占河套之地所置,在它的东面,辽国的西南路招讨司亦有个“天德军”——宋朝这个“天德军”,休说比不上唐代的天德军,便是比辽国的天德军,亦远远不如。在大宋朝所有军州中,天德军无疑是所辖民户最少、环境最恶劣的军州之一。倘若人缘稍稍好一点点,以吴安国之资历,休说是龙卫、云翼,便令他统领上四军,亦在情理之中。 人人皆知吴安国难以约束,但他功名卓著,如此大战,不用他亦说不过去,且只怕自己心里也会别扭…… 因此,他们才会想出这“一举多得”的妙招来吧。 西汉诸将嫌李广碍事,便常令他独领一军,美其名曰“分兵合击”,实则大家都来个眼不见为净。吴安国之事,正与此异曲同工,只不过刘舜卿与司马梦求选择的,是让他去打恶仗。成则封侯可期,败则性命难保。若得胜固然能出奇制胜,若失利亦无损于大局……与李广之际遇相比,实在称不上哪个更加恶毒些。 想到此处,石越忍不住摇了摇头。 潘照临却以为石越是不同意他的分析,撇嘴问道:“相公不以为然吗?” “非也,非也。”石越连忙回过神来,笑道,“只是我以为亦不能闻耶律冲哥之名而变色。东军终不能老老实实任契丹打,一味地死守。耶律冲哥虽是当世名将,但较之折克行、吴安国又如何?” 这却是大出潘照临的意料,他亦不由一怔:“如此说来,竟是打算令折克行领兵出雁门、西陉,与耶律冲哥争锋?” “这是边将之事,御前会议也罢,枢府也罢,皆不便越俎代庖。”石越淡淡说道,“然河东诸军,若不能统一号令,便是连反击之余地亦没有了。” 潘照临本想劝石越干脆将折、吴二部东调河北,出井陉,下真定,另调一支步军前往代州巩固防守。如此一来,便可以只在代州设立行营,顺理成章便可以让章楶任行营都总管——倘若折克行在河东的话,设宣抚使倒还罢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折克行,但若只是设立行营,他却未必会甘居章楶之下。 但此时他听石越的语气,便知此事已是定策了。他其实亦并不关心河东战局,此时念头一转,便道:“既是如此,则折克行必在河东。倘若设文职领兵,则碍于皇上,不得不令吕吉甫掌此兵柄;若设武职,则恐折遵道不甘居于章质夫之下,反误大事。某倒有一策……” “潜光兄请说。” “要解此局,只能设两路宣抚使……” 石越摇摇头:“即便如此,河东亦免不了要设行营……” “河东不必设行营。”潘照临笑道,“相公只要在河东设一个宣抚副使便足矣!” “宣抚副使?”石越一愣,“那有何用?章质夫做得,吕惠卿照样做得。” “那却未必。”潘照临微微一笑,“倘若韩维做两路宣抚大使,吕吉甫自然做得宣抚副使,但若相公做两路宣抚大使,吕吉甫必耻于为相公之副,他如何肯任此职?” 石越顿时呆住了。这的确是他从未想过的。 潘照临又道:“吕吉甫必不能受此大辱,折遵道亦无此资格来争,种朴便也不必做折遵道的下属。章质夫虽然名望稍逊,然有相公为宣抚使,出镇诸将,折克行与吴安国亦不敢不听号令……” 石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淡淡说道:“如此说来,潜光兄是赞成我出京领兵?” 他说完,抬眼望着潘照临,一动不动。 潘照临笑了笑,迎视着石越的目光,笑道:“我知道相公所虑之事。” “哦?” “以常理而言,功高不赏。相公再次领兵,并非上策。但是,相公莫要忘记皇上……” “皇上?” “皇上是欲有所作为的。”潘照临抿嘴说道,“他对相公之不满,溢于言表,相公以为不去领兵,便能轻易全身而退吗?自古以来,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石越顿时默然。 “为相公计,如今不如反其道行之。一则如今社稷危急之时,岂能全以个人荣辱为念?二则当相公伐灭西夏之时,皇上年纪尚小,不知相公之功。今日若能驱除契丹,便是存社稷之功,非伐夏可比。亦可让皇上知道相公之能。” “太皇太后春秋已高,相公便不立寸功,将来亦难见容于皇上。皇上年轻,倘其不知相公之能,反而会容易轻举妄动,惹得难以收拾。而倘若此次与契丹之战,有他人立下大功,皇上更会觉得少了相公亦不是不行,顾忌更少…… “况且相公此番无论领不领兵,功劳皆是跑不掉、推不了的。只不过皇上年轻,只看得见韩、彭之功,却看不见萧、陈之劳。相公名望愈甚,而皇上却不加敬重,天下之危,孰过于此?” “保全之道,无一定之规,需审时度势,或奋发有为而全身,或谦退无为而保全。”潘照临直言不讳地击打着石越心中的弱点,“如今太皇太后是明君,范纯仁亦是贤臣,相公出外领兵,不必担心朝中诽谤日增,可谓毫无后顾之忧。相公领兵出外之前,请上表太皇太后,乞求赏赐,并主动表明心迹,战胜之后,便欲退居杭州,著书立说,以为全君臣之恩遇。以太皇太后之英明,必不怪罪。 “他日全功之后,便请相公急流勇退,避居杭州。如此一来,以相公之名望功业,最差亦是一郭子仪。那时某敢肯定,海外诸侯必前赴后继,来请相公为相,而朝廷终不能放相公去海外。在朝在野,惟相公所欲。便是相公不在汴京做丞相,范纯仁、韩忠彦辈,敢不奉行熙宁、绍圣以来之圣政?朝廷凡有军国大事,又焉能不遣一介之使,询问相公之意见?” 潘照临的这番话,说得石越暗暗点头。 没有一个皇帝会甘心于终身笼罩在一个强势宰相的阴影之下。自从他登上相位的那一刻起,石越便做好了退场的心理准备。 但他也有许多要保护的东西,他不希望这个“退场”,损害到他要保护的那些人与事。 若能如潘照临所言,那的确是一个美好的结局。尽管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但到了石越这个年纪,他早就明白他不可能亲手完成所有的事情。他所做的一切,尽管并不完美,但亦算差强人意。 若此生还能有机会带着妻女,乘着大海船去周游列国……石越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只是…… “潜光兄所言……只是秦汉以来,无有此等事。” 潘照临望着石越,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回了一句:“自相公封建诸侯起,天下便已不是秦汉之世了。” 第三节 石越与潘照临密谈了近两个时辰,方才分别离开大相国寺。石越并没有回他的相府,而是直接去了尚书省。 尽管已经做了要妥善安置南逃百姓的决议,但是时间仍然太仓促,即使唐康他们在大名府殚精竭虑,但试图将难民全部安置在五丈河至梁山泊以北的设想,也难以实现,到五月下旬,仍有上万名难民逃到了汴京——虽说这个数字已经令两府感到欣慰了。 开封府下令城内寺观收容难民,施粥赈济,又征募成年男子到汴河等处搬运货物,或者去协助修葺汴京城墙,疏通河道。王岩叟为了应付这些事,忙了个人仰马翻。 但与此同时,两府对于南撤百姓的忧虑也与日俱增。 拱圣军进驻深州,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深州以南的赵、冀、刑、恩诸州百姓,恋土情重,加上对战局令人哭笑不得的乐观,竟然没有多少人愿意南撤。不仅绝大部分的百姓都心存观望,连这四州的官吏也不断有人上表反对南撤,其中刑州自恃地形有利,境内有大陆泽可以限制辽军,而以往辽军南犯,对刑州之骚扰也有限,因此自刑州知州、通判以下,竟公然违抗诏令,又是征募义勇守御城池,又是在境内各州县组织百姓结社自保——连北道都总管府也站在了刑州一边,孙路与唐康一面替刑州开脱,一面先斩后奏,送给刑州大批的兵器与纸甲。 枢密会议内,两府之中,对于南撤百姓不以为然者本来就甚多,且安置难民的确是一件极困难之事,此时更是顺水推舟,最终石越与范纯仁亦只得默认。 讽刺的是,姚兕冠冕堂皇的诸多理由中,原本是包括给赵、冀诸州百姓南撤争取时间的…… 可人心真是件微妙的东西。 石越完全不能明白深州以南的百姓与州县官吏的乐观情绪从何而来,但实际上,汴京士民的情绪更加乐观。汴京一般市民的舆情,此时是十分猛烈地抨击着两府过于谨慎,汴京所有的茶楼酒店当中,对于大宋未能在五月份将辽主生擒至汴京献捷,皆是十分失望。 而朝野的士大夫们虽然不至于对石越提出如此高的要求,但也极少有人考虑到战败的可能。虽然有一些人对于《讨契丹诏》十分不满,认为此诏杜绝了提前议和之退路,非谋国之言,但是,在一片乐观的情绪之中,这样的言论几乎全被掩盖。 虽然石越可以确定,倘若河北战场遭遇重大不利,《讨契丹诏》势必成为他与范纯仁的罪状之一,但至少此时此刻,士大夫们议论的,是要如何惩罚契丹。许多人献策对付契丹,而其中有半数以上,竟然是在大谈收复燕云之术。 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信心甚至影响到两府。 战争初期的震惊、惶惧,此时早已经一扫而空。这也直接影响到石越在御前会议的地位,他虽然仍是首相,但是,既然大家都相信战争一定会胜利,那么对石越的依赖感自然而然就会降低。两府诸公也就不可能如一个月前那样,对石越惟命是从。 便是高太后的态度,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南撤河北军民在执行上出现的折扣,便是这种心态变化后最明显的后果之一。 至五月二十七日为止,据北道都总管府的估计,赵、冀、刑、恩四州南撤百姓,总计不过区区两万五千余人——这无论如何都不能仅仅视为是大雨的影响——难民主要来自深州以北诸军州,因为辽军所至之处,大肆掳掠人口,造成大约近二十万的百姓南逃。 如何安置好这二十万的难民,在整个五月份几乎都是令两府最食不知味的事情。 为了以防万一,在司马光的灵柩离开汴京后,曾布便要北上去执行吕大防的建议——除了妥善安置逃难百姓外,还要从这些百姓中征募年轻力壮的男子,编成厢军,来负责大军粮草运送、道路桥梁的修葺,为此,御前会议决定一次性征募四万厢军。 石越对此也无可奈何。对大宋朝廷来说,这几乎是一种惯性思维,将这些青壮男子募为厢军,的确可以将动乱消弭于无形,而且此番大军作战,虽然是本土作战,补给线不长,但兵力之多,没有三十万以上的役夫来负责运送后勤补给,也难策万全。而将这些逃难百姓招募为厢军,比起简单的征募夫役,也的确更加能保证百姓的权益,吸引力也更大。厢军的薪俸即使被克剥,但比起小吏对夫役的苛酷,亦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征募厢军容易,裁撤厢军困难,此时却是没几个人会去考虑了。 想到这些,石越又不由在心里嘲笑着自己,也许战争之后,他就要退隐山林了,而他竟然还在操心这些未来的事情。 他已经决定采纳潘照临的建议,从大相国寺到尚书省的路上,他便已经想好了如何措置此事。 他会先向高太后建议,拜韩维为左丞相,范纯仁为枢密使。这会是一个体面的安排,虽然韩维本人未必想出任两路宣抚大使,但既然人选已经提出,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竞争。韩维资历远高于石越,让他任左相,可以避免造成韩维心中的不快——如此一来,韩维终于做到人臣之极,对年事已高的韩维来说,致仕之前能拜首相,他的一生可算圆满了;而石越也不必以首相的身份出外领兵。 战争结束之后,韩维多半便要致仕了。石越也已决意退隐,将来的左相与右相,不出范纯仁、韩忠彦、吕大防三人。韩忠彦身为遗诏辅政大臣,有先天的优势,石越必须要尽早巩固范纯仁的地位,由吏部尚书而枢密使,历任两府,范纯仁的资历也就完整了,加上此番与辽国作战,范纯仁若处在枢密使的位置上,自然是功劳卓著,谁都抢不走他的功勋。 而范纯仁腾出一个吏部尚书给吕大防,亦足安抚最顽固的旧党。如此一来,他便可以留出空间,以便日后能让许将升任工部尚书,而让曾布任枢密副使…… 战争期间不宜有过于剧烈的人事变动,但连石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旦心里有了退隐的想法,他就已经在本能地开始进行布局了…… 高太后多半不会拒绝石越的建议。然后,他就可以请求高太后在西湖边上赐给他一大片庄园,同时让人将汴京的产业卖掉。自然不能公开说出战争之后他就会退隐,这样反倒像是逼高太后表态,他只要表明心迹就行。 最后,石越会请求高太后让殿前侍卫班随他出征。 殿前侍卫班全是烈士子弟,对赵家忠心不贰,都指挥使呼延忠是先帝亲信之臣,忠于皇帝,与石越更是素无交往,两家连普通的人情往来都没有。身边带着这三千骑死忠于赵家的羽林孤儿,就算将兵权交付石越之手,高太后也绝对可以高枕无忧。 若他能主动做到令高太后与两府安心,那么,石越便能真正地无后顾之忧,否则,他时刻都要担心随时会有一纸诏书至军中,将他召回,然后面临的将是不测之祸…… 不知为何,当石越做出这番布置后,他的情绪竟然变得高昂起来。 甚至于对前线的运筹,他也有了比潘照临所建议的更全面的想法。 石越回到东府时,韩维、范纯仁诸人正在商议事情,见着他回来,各自见过礼,范纯仁便道:“子明丞相回来得赶巧,今日的边报刚刚送到……” 石越见他脸上犹有戚容,知道他仍是在感伤司马光之逝世,他本想劝慰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张张口,脱口而出的却是:“如何?姚兕那里可有何动静?” “深州倒还无事。倒是章子厚与阳信侯上表,道已将那些生女直俘虏,着人经水路押解至大名府关押……” “这是要献俘吗?”石越闻言不由一愣。 “这多半是章子厚的主意。”韩维捻须插道,“他道是怕这些女直人在河间府久押生变——但阳信侯将那个女直头领留下了。” “完颜阿骨打?” “似是叫这个名字。”范纯仁道,但石越见他神色,便已知他其实也不记得这名字。石越心里当然知道阿骨打是何等人物,其实上次唐康使辽归来,便多次跟他提起过,但他也没太放在心上,此时只是有些好奇:“他留下阿骨打做甚?” “阳信侯招降时,许诺日后送他们返乡。不过他想让这个什么阿骨打随云骑军打仗,同时帮他训练云骑军。”范纯仁一面说,一面将田烈武的奏折递给石越,道:“丞相且看看这个,为瞒过契丹人,还给这个女直人起了个汉名,叫甚颜平城……” “那亦随他。”石越细细读过田烈武的奏折,又说道,“他想留下,便由他留下。这阿骨打虽是生番,但上回唐康时使辽,便甚是称道他,若能为我大宋所用,亦是美事。若不能为我所用,仍吩咐大名府好好看管这些生番,咱们亦不必对生番失信。” 但石越心思显然全不在此,说完又道:“某所担心的,还是姚兕与拱圣军——他到了深州,便如同将一块肉送到狼嘴边,不管是骨头还是肥肉,辽人总是要啃一口的。我只怕这雨一停,深州便要有大战。想来想去,还是要设法策应拱圣军……” “但司马梦求与刘舜卿皆十分反对在深州仓促大战。”范纯仁摇头道,“司马梦求昨日还说,河朔禁军畏敌如虎,可殿前司诸将却全是求战心切,甚是轻视契丹人。他担心诸将到了河北后,便全如拱圣军一般不听节制,故此才刻意压制诸军,不令他们离开驻所……总要河北宣抚使选定后,再令他们北上。” “嗯。”石越点点头,沉吟了一小会儿,抬眼望望韩维,又望望范纯仁,缓缓说道:“某这几日想了想……” 他方说得这几个字,便已吸引了厅中所有人的注意力,不仅韩维与范纯仁,那些个正埋头做事的文吏,也都抬起头来,偷偷望着石越。自成立御前会议后,暂时打破了两府藩篱,由石越、韩维、范纯仁三人,一齐在原来的政事堂办公;而许将、司马梦求等人,则在枢府办公;苏辙、吕大防等人虽同在东府,却是另辟了几间厢房。如遇有事,小则在政事堂会议,大则至高太后前奏请御裁。如今这政事堂中的文吏,都是自两府抽调来的精干可信官员,因此石越倒不甚避嫌。若是以前,内探、省探防不胜防,如此大事,石越断不敢当着这些文吏张口。 石越顿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众人,继续说道:“司马陈王物故后,某便是首相,依国朝故事,国家有事,某理当出外领兵……” 他此言一出,政事堂中,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韩维与范纯仁对视一眼,二人皆是十分意外,但见石越神色,却是认真之举,范纯仁抿抿嘴,委婉道:“丞相,此事尚请三思,韩忠彦足当此任……” 韩维也说道:“子明,此事非同小可……” 他二人却都是真心实意为石越考虑,只是这些事情,却不能明言,二人都是忠君观念极重之人,总不便当众说些“功高震主”之类的话。 石越望着二人,点点头,但态度却是十分坚定:“朝中之事,有二公主持,吾无后顾之忧矣。某也想明白了,这天下之事,算来算去,总是算不清楚。倒不如想简单一点,先国后家,他事便听天命可也。” “丞相……”范纯仁还想再劝,却听韩维已说道:“子明,若是顾忌福建子,不若由某出外领兵。” 韩维如此推心置腹,让石越又是意外,又是感动,但他此时主意已定,便不再犹豫,摇摇头,沉声道:“韩公还是坐镇朝中,更妥当些。某已想过,吕吉甫之事,倒亦有万全之策。” “哦?” “某观辽军作战,每每一将之兵,便有数万之徒,而吾军一军之众,不过万余。兵少又不及辽军之精练,此非克敌之道。如今之策,还是要将数军结为一军,以抗辽人。某以为,朝廷可设河北河东京东三路宣抚使,在河东、京东各设宣抚副使,凡宣抚使司以下,设诸都总管府、行营都总管司,各辖数军之众,如此,庶可以与辽军一决高下。 “如河东路,可以章楶为宣抚副使,下辖三都总管司:河东行营都总管司,以折克行为都总管,辖飞骑军、河东番骑、河套番军;雁代都总管府,以章楶兼任,辖神锐四军、飞武三军;太原都总管府,以吕惠卿兼任,辖教阅厢军太原军及府内巡检——吕惠卿为判太原府,兼任本郡都总管府,亦是合情合理……” 这宣抚使下设立行营都总管司,其实也是迟早必行之事,并非什么奇谋妙策。但石越这么一说,韩维与范纯仁便立时会意,这的确足以搪塞皇帝了,小皇帝不知道听了谁的话,想让吕惠卿领兵,那便让他领兵,到时候将太原府之厢军、教阅厢军、巡检、乡兵义勇之类,全部算上,也是一支“大军”,小皇帝只会知道吕惠卿与章楶、折克行一样,各领一路“大军”,哪里能知道这太原府上不着天、下不挨地,道理上可以北出雁门、东下进陉,实际上却什么也干不了。 但二人见石越思虑周详,便也知道,他出外领兵之意已十分坚定。如若是石越自己决定要出外,那么的确也没什么理由阻拦。二人与石越私交都不错,心中虽然担忧,但毕竟如今最要紧之事,仍是与辽国之战争,石越若能出外领兵,自然是于战局最有利的,况且二人都深知石越行事风格,多半另有妥善安排——虽然他们都很难相信此事竟能有什么“妥善”的解决办法,但也便权当自我安慰,不再多说。 然而,此时,三人都不知道,他们的磨磨蹭蹭,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 <hr /> 注释: 第四节 绍圣七年六月一日。 这一天,宋朝太皇太后高太后应允了右丞相石越的建议,拜枢密使韩维为左丞相、吏部尚书范纯仁为枢密使,而以石越为右丞相兼河北、河东、京东三路宣抚使,率殿前侍卫班三千“羽林孤儿”,离开汴京,前往北京大名府。京师文武百官,奉诏送于长景门外。 同一天,诏令以河东转运使章楶、京东转运使蔡京为宣抚副使,两府在河东、京东各设都总管司,受宣抚使司节制。 根据石越的建议,河东路设河东行营都总管司与雁代、太原都总管府,分别以府州知州兼河东番军都指挥使忠武将军永安侯折克行、河东路转运使章楶、观文殿大学士判太原府建国公吕惠卿为都总管;京东路设齐州都总管府,以齐州知州宋球为都总管。河北路则设前军、左军、右军、中军四个行营都总管司,另外改北道都总管府为北京都总管府,一共是五个都总管司。五个都总管分别是:前军行营都总管忠武将军姚兕、左军行营都总管游骑将军慕容谦、右军行营都总管定远将军田烈武、中军行营都总管宁远将军王厚、北京都总管大名府知府孙路。 到绍圣七年,不仅仅李宪、种古、种谔、种谊、刘昌祚等石越曾经信用、重用的西军名将皆已故世,如燕达、宋守约、曲珍、高永能、苗授、王君万等等这些或因为反对军制改革而被有意调离西军,或因为另受重用而入典宿卫、或历官枢府、或管军三衙……总之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错过了熙宁西讨,但却仍在西军中威名素著的将领们,此时也已大多不在人世。如本是西军中屈指可数的勇将高永能,军制改革后入典宿卫,然后历任天武、捧日诸军,官至侍卫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绍圣七年虽然仍在人世,却已经七八十岁,早已致仕多年。 甚至,连与石越颇有嫌隙的高遵裕,此时都已去世了…… 而在绍圣七年,被石越委以重任,出任中军行营都总管的王厚,在熙宁西讨之时,却不过是李宪的副将而已。 尽管平定西南夷之乱,王厚立下了功勋,但当面对与辽国这样的倾国之战时,若不设宣抚使,王厚的资历根本就镇不住河北诸将——他的官阶,不仅远远低于姚兕,甚至还不及田烈武;而以军中最重视的派系来说,虽然许多的西军将领都出自王韶、李宪门下,但在伐夏之后,西军却可以说是四分天下:王韶、李宪一系的将领固然不少,但种家、姚家以及一些派系色彩不浓的将领,也能各成一派。 种家“三种”虽故世,但种建中进入枢密院,种朴、种师中各领一军,其余如田烈武、吴安国辈,皆出自种家军,种家可谓势力仍存;姚家不仅“二姚”还在,各领禁军,姚兕的两个儿子姚雄、姚古,也颇有出息,姚雄如今已积功官至振威校尉、横山番军副都指挥使兼左军都指挥使,姚古也在拱圣军任营都指挥使,姚家已有后来居上之意;此外如贾岩、张蕴等后起之秀,皆不可小觑。 这些西军将领,没有谁会安安分分听王厚调遣或者配合他作战? 河北五个都总管中,姚兕不用说,田烈武虽然曾经是王厚的部属,但如今却是今非昔比,官位比王厚还高——纵然田烈武乐意听王厚的,这中间也免不了会有芥蒂。孙路官位与王厚表面上都是正五品下,但孙路是文资,王厚是武资,算起来,他还是比王厚高一阶……算来算去,也就只有慕容谦比王厚官小点。 而且,这个中军行营都总管,免不了还要指挥前来河北参战的殿前司诸军。 因此,石越这个安排,是颇受质疑的。 虽然大宋的确有“官以委能”的传统,将品秩较低但能力出众的人放在更加重要的位置上是司空见惯之事,但这并不代表当事人不需要面对因此而来的种种麻烦。 尤其是在禁军之中。大宋的武官们听文官的差遣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但若大家同是武官,资历官阶之类,仍然是要摆一摆的。 但是石越仍然坚持己见,众人也只得听从。毕竟有了石越出外领兵后,河北诸将倒也不至于敢公然抗命。 不过,此时,在高遵裕死后继任泸州知州,一直留在益州监视、镇压西南夷的王厚,尚在奉命而来的路上,因为王厚在西南夷之乱平定后,并未典领禁军,直到五月初旬,枢府才想起征调王厚与戎州知州何畏之——后者虽然屡立功勋,但却是献策不用、官至昭武校尉便无论如何也升不上去了,虽然几个儿子都受荫官,两府甚至让他去做亲民官,也算是少有的优待,但对何畏之来说,却始终是郁郁不得志…… 当日征调王厚与何畏之,本意是想让二人入枢府参议军机,如今倒也算歪打正着。 而另一个都总管慕容谦,平定西南夷之乱后,遂调至银州,任银州知州兼横山番军都指挥使,此时统率着他麾下一万五千人马,刚刚走到新安境内。 当六月一日石越离开汴京时,最乐观的估计,也就是当他到达大名府时,第一支援军环州义勇可能也抵达了大名府——这是因为环州义勇只有一千骑,行军速度自然比其余诸军要快得多。 因此,这实在谈不上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但坏的消息却令人压抑——当天晚上,石越与呼延忠率领三千殿前侍卫班走到陈桥驿歇息时,从汴京传来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噩耗——枢密院都承旨刘舜卿,于当天下午,在枢密院议事时,突然暴病而亡! 这个噩耗如同一片乌云一般,笼罩在陈桥驿每个人的心上,石越不必开口询问,只要看看表情,他便能知道,自呼延忠以下,每个人都将此视为一个极坏的征兆,虽然呼延忠治军严厉,让这些“羽林孤儿”们不敢对此稍加议论,但他们的士气,刚离开汴京,便低落到了极点。 而这,也许竟真是一个不祥之兆。 当日,深州。 拱圣军都指挥使姚兕一大早起来,便披挂铠甲,登上深州城垣,观察敌情。雨刚停了两日,韩宝便如同见了肉的饿狼一般,如附骨之蛆般盯上了拱圣军,一天前便已率万余骑出现在深州城外。今日,城外的契丹人更多了,凌晨时喧嚣了好一阵,显然是又来了援军。姚兕在城头默数着旗帜,估摸着辽军已经增兵至两万余骑。 深州没有守备器具,城垣低矮,四顾平坦,非可守之城。这一点,姚兕清楚,韩宝也明白——这甚至是不需要间谍侦知的,治守备器具是需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的,宋朝再有钱,也不会在根本守不住的地方浪费财力,最终变成为他人做嫁衣裳。 但韩宝也太目中无人了。 雨虽然停了,然而滹沱河的大水,没这么快便消退,拱圣军在深州没有援军,他韩宝在深州,亦是与主力隔绝。他虽有两倍兵力,却也未必能咬得动拱圣军这块大骨头。 姚兕虽已年近花甲,却还未到任人欺侮的地步。 韩宝想吃掉拱圣军,他姚兕还想吃掉韩宝呢。姚兕如今官位已高,伐夏之后,国恨家仇得报,惟因为没有大军功,不得封侯,常引为平生憾事。本以为此生再无望得偿所愿,但契丹南犯,却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打量着城外的辽军,旗帜队伍倒也算严整,只是不时有一队队的辽军,自城下呼啸而过,口里大声吆喝着些他听不懂的胡语,全没有把深州城内的宋军放在眼里。 眼见着辽军如此无礼,城头的拱圣军将校们,都不由得鼓噪起来。 “太尉,待末将出去冲杀一阵,也让辽狗知道我拱圣军不是好惹的!”最先按捺不住的,是姚兕的亲兵军使陪戎校尉田宗铠。 田宗铠是阳信侯田烈武的长子,年方十八,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一带头请战,诸校尉立即纷纷响应,七嘴八舌地说道:“正是,难不成还怕了这些辽狗?”“俺只要一百兵马,定取了那辽狗的首级……” 但姚兕只听得几句,便厉声喝道:“全都给我闭嘴!” 顷刻间,城头便安静下来。 “还怕没仗打吗?”姚兕头都不回,冷冷地说道,“咱们不出城,与韩宝也已经交过几次手了,这次,咱们考考他攻城的能耐。” 说完,他也不去理会属下的这一干校尉,转身大步下了城墙,朝城中的雷公庙走去。田宗铠职责在身,愣了一下,便连忙紧紧跟上,其余诸校尉却不敢再去讨没趣,望着姚兕离去,只得各归本营。 深州的雷公庙是座规模宏大的大庙,此时被拱圣军占据,姚兕临时征募了城中所有的火药匠、铁匠,在雷公庙内,将数万枚受了潮或直接被雨水浸湿过的霹雳投弹的火药倒出来晒干,再一枚枚地重新填装好。 这是十几天前武强之战后留下来的隐患。 拱圣军与辽军雨战一场,结果却是几乎毁掉了八成以上的霹雳投弹。 他的儿子姚古正在督促工匠,收拾这个烂摊子。好在霹雳投弹的构造十分简单,这些民间的工匠很快就能上手,用不了半天的工夫,他们甚至变得十分熟练了。此时姚兕已经不再考虑保密的问题,其实也无此必要,辽军早就掌握了霹雳投弹的技术,并且也制造了一批出来,之所以没有大规模装备军队,原因不过是他们在铁矿开采冶炼、火药购买、火器作坊上,都存在规模不足的问题。当他们的作坊开始竭尽全力造火炮后,其他的火器自然就受到限制。 这一点宋朝也是一样的,对于军队来说,并非火药武器的种类越多越好,而是越少越好。花样繁多的武器增加了训练的难度,士卒也不可能熟悉掌握所有的武器,而若分工过细,又会增加军队的脆弱性。 因此,自熙宁西讨以后,枢密院的策略是明确而清晰的,不仅仅是大量的火器被淘汰,甚至连普通兵器也是如此。千奇百怪的长兵器,看起来好看却毫无实用性,吹嘘得多么厉害的新兵种,往往在演习时便不堪一击,枢密院恨不能干脆一律裁汰,只保留长枪与长矛才好;短兵器则是统一的配刀,连剑都被大量取代,只有校尉以上的武官,才被允许使用自己趁手的兵器。火器亦是如此,即使在实战中取得过效果的火器,也照样会被淘汰——熙宁年间千奇百怪的火器,能够在神卫营中被保留的都少之又少,普遍装备军队的火器只有火箭与霹雳投弹。再加上绍圣以来最受重视的火炮,便构成了如今宋军的三种主要火器。 枢密院的思维是很简单的,火器只分为两种:要么便威力大得如火炮一样,值得为此培训专门之兵种;要么便如火箭、霹雳投弹一般,简单到每一个宋军士兵经过很短时间的训练都会使用,并且人人都可以携带,在实战中能起到显而易见的效果。 大宋自绍圣以来,所有的火器作坊都在造这三种火器,为的就是给每一个禁军都装备上霹雳投弹。 但结果却是,这玩意经不得暴雨淋一天。 道理上,是有一大套如何在雨天保护它们的办法,但是没有谁能指望自己的士兵们会完全照办,而且当你带着它们作战时,更加难策万全。 可令人沮丧的是,这玩意又的确很重要。 比如,若姚兕想守住深州足够长的时间的话,他就十分需要这批霹雳投弹。 他心里很清楚,他在深州是等不到任何补给的,他想要补给的话,只能自己去真定府、河间府、大名府……任何一个地方都有。 然而,他去不了。 粮草可以解决,绍圣七年,大宋朝称得上府库丰盈,深州的存粮,养活他的拱圣军与城中百姓一两个月不成问题。尽管几乎可以肯定,明年深州将面临严重的饥荒,辽军践踏毁坏了每一块麦田,这个秋天,也许超过半个河北路,不要指望有一点收成。而这原本是大宋朝的粮仓之一。 不过这些不是姚兕需要考虑的,他要算计的,是他的火器、他的箭枝……深州没有足够的能做箭杆的材料,他更找不到足够的工匠打造箭头。亏得拱圣军自姚兕为将后,便一直以契丹为假想敌,一切皆仿照契丹之要求,例如姚兕要求拱圣军每人携四张弓,四百枝箭,这在辽军司空见惯,在宋军却是绝无仅有。 但四张弓、四百枝箭也未必够用…… 因为,他们也许很快就将面对数量超乎想象的敌人。 “太尉。”在偏院的姚古见着姚兕前来巡视,连忙迎出来行礼参见。 “如何?”姚兕即使对自己的儿子,也并不稍假颜色,板着脸问道:“这些投弹何时能用?” “不成。”姚古摇了摇头,“天非得再晴个三五天,火药才能晒干,没个十天半月,装不好这些家什……” 田宗铠眼见着姚兕的眉头锁得更深了:“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可我们已经是在不分昼夜地干了。”姚古道,“太尉,末将就是想不通,为何咱们偏在这深州固守?就算是现在,咱们要退回大名府,还是有办法的。敌众我寡,这深州说得好听点,是一座城池,说得难听点,便是一座大点的营寨。城外的辽兵射箭,可以直接射进城中……” “那又如何?”姚兕不耐烦地打断姚古,“别说还有座城池,便是真的是营寨,辽人又能奈何我?” “太尉莫要忘记,辽人还有火炮。雄州是如何失的——赵隆是太尉旧部,亦并非无能之辈。” “你懂个屁!雄州守不住,是因为雄州守军逞野战之能。与辽军正面交锋,他们便有三倍兵力,也不是辽军对手,何况兵力还少于辽军。城墙一破,自然就是万无幸理。可我麾下,全是大宋的精兵!难不成辽人有那几门破火炮,我们便连城都不守了?它便是轰塌深州城墙又如何?只要我拱圣军还在,深州便仍是一座坚城。”姚兕拉高了声音,语气几乎有点不可一世,“何况这十天半月的,它们的火炮还来不了。韩宝在城外,连架云梯都没有。” “云梯这些攻城器械,只要有工匠,用不了几日便能造好。”姚古仍在不屈不挠地苦谏,“太尉请三思,咱们拱圣军进驻深州而不退,摆明了是向辽主挑衅,辽人要越过深州南下,亦容不得咱们屯兵于此。此时不走,过得几日,面对的只怕是十万计的辽军……可咱们无后援军,西军与其他的殿前司禁军都还没到大名府,这是无谓之战。兵法有云,用兵之道,在以众击寡,以石击卵……” “什么破兵法!”姚兕呸了一声,“你便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我老姚不晓得什么破兵法有云,我老姚只知道,我带的军队,绝不能见敌避走!辽主要嫌我老姚在深州碍事,那我在深州便是对了。十万大军又如何?就算是百万大军,我也在深州等他们!” 说罢,他瞪了一眼还待劝谏的姚古,道:“你休得再聒噪。深州是河北之洛阳,四通八达,是四战之地,非可守之城,这便是你和那些书呆子参军的道理。可我告诉你,你莫去想咱们是守深州便对了。我老姚进驻深州,是图进取之策。持守势之策,想要守深州,自然不会有好结果;但若是持攻势之策呢?欲规划河北者,能不图谋深州?” 姚兕这番话一出口,不但是姚古,连田宗铠也愣住了,这却是他们从未细想过的。 姚兕不屑地瞥了他这个儿子一眼:“是谁告诉你们,辽人气势汹汹地攻来,咱们便只能守的?他以长矛刺来,咱们便只能用盾牌挡?我老姚不信这个邪!他往南攻来,我便往北攻去,他以长矛刺我,我亦以长矛击他!什么鸟大名府防线,咱们只要能在深州坚守两个月,甚至一个月,朝廷大军便会倾巢而来!说什么避实击虚,人家一拳打在你面门上,还空谈个鸟避实击虚!咱们就是要打硬仗,以堂堂之师,对皇皇之阵,不打赢几场这样实碰实的硬仗,契丹不会知道害怕!” “给我收起那点小聪明。你是姚家的儿子,若我要让拱圣军的孩儿们死在深州,你便要冲在最前面!”姚兕对姚古丢下这句话,又转头对田宗铠说道:“伯坚,你也一样,你父亲是阳信侯,天子近臣,这拱圣军人人都知道。我宁可对不起你父亲,亦绝不负国家。” “太尉。”田宗铠连忙抱拳欠身,回道:“知父莫若子,若末将战死深州,家父绝不会怪罪太尉。况且宗铠并非田家独子,宗铠便死,田家不为无后,死亦无憾。” 深州城外,辽军大营。 韩宝率领一干将领,焚香设案,跪于中军帐中,签书北枢密院事萧岚手捧诏书,正朗声宣读:“……以签书北枢密院事萧岚为监战,十日之内,必克深州,生擒姚兕,毋令拱圣军一人一骑,生离此城……” 萧岚读完辽主给韩宝的诏书,望着韩宝恭恭敬敬却神色肃然地接过圣旨,交给属下收好,他是最会察言观色的,因笑道:“晋公,深州非可守之城,拱圣军是败军之余,我军两倍于敌,十日之期,当不算为难吧?” 只见韩宝立时便换了一副笑脸,道:“这算什么难事,十日之期,那是宽裕了。签书尽可放心,深州之事,弹指可定。”一面说着,一面请萧岚在上位坐了,又道,“下官先给签书引见营中诸将。” 萧岚是何等机灵之人,眼见着韩宝是皮笑肉不笑,心中便已知他言不由衷,当即打了个哈哈,也装做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笑着点头应允,由着韩宝一个个地替他引见着营中诸将。 韩宝麾下有超过两万骑兵,其中契丹骑兵除了三千先锋军外,另有五千永兴宫宫卫骑军,除了永兴宫都部署、副都部署外,每一千骑,别设部署、副部署。此外,则是一万二千余骑的部族军与属国军,包括隶属西北路招讨司的三支部族军:突吕不部、奥衍女直部、,计六千余骑;阻卜国大王府、黄龙府女直部大王府各三千余骑,皆各有节度使或详稳统军。 构成如此复杂的大军,需要引见给萧岚的人差不多便有二十余人,萧岚耐着性子,一一见过,又做了一番即兴的小演讲,好不容易等到韩宝令他们告退,他长吁了一口气,马上便问道:“晋公,深州之事,可是有难言之隐吗?” 韩宝此时也收起了笑脸,摇了摇头,“不瞒签书,下官与姚兕几次交手,虽是没有大胜负,但拱圣军不好对付……” “晋公是否多虑了?”萧岚疑惑地望着韩宝,“姚兕虽是南朝有名的勇将,但他说到底,终不过匹夫之勇。孤军深入,屯兵深州,便可见一斑。当年拱圣军败于梁永能之时,亦不可谓不善战,然结局又如何?” “可这是面对面的硬仗。”韩宝摇着头,“啃下这根骨头,不会容易。况且下官猜不透姚兕屯兵深州的原因——这是大悖常理之事,姚兕再无谋,不会连最浅显的用兵之道也不懂。他敢在深州与我僵持,必有所恃。” “晋公之意是他有援军?”萧岚诧道,“晋公是担忧有个折克行在我们背后?” “不可不防。”韩宝点点头,“下官已让萧吼南出深州四十里,一直到葫卢河北,侦察宋军动静。” 萧岚笑道:“既是如此,可策万全,复有何惧?” “签书,两军交战,哪有万全之事?”韩宝苦笑道,“下官既摸不透姚兕的意图,对于攻城,更无必胜之信心。便是一万南朝步军结个方阵,若无火炮之助,也是棘手得很,更何况深州虽小,终究是座城池。下官原本还想,最好是设法将拱圣军诱出城外,可这十日之期……” “这是兰陵郡王的主意。”萧岚仿佛是随口说道,“若依我的意思,这深州其实可以当个诱饵。南朝不是将大军龟缩于大名府一带吗,咱们就这么围着深州的拱圣军,一面遣骑四处抄掠,一面不紧不慢地攻着,引诱宋人来援,咱们再以逸待劳,便在深州附近,击溃南朝援军。可兰陵王有他的主意。” 他这么一说,韩宝却不便接话,只能听萧岚又打了个哈哈,笑道:“不过兰陵王终究是本朝名将,主意既然定下了,咱们还得听他的。他说若能大破拱圣军,姚兕是南朝有名的老将,名震天下,一朝失利,河朔震动。将来就算南朝天下援军大集,诸将之中,亦必有许多人因此心存怯意,如此一来,宋军与我交战之时,便难以互相呼应如意,那南朝兵马虽多,亦不足为惧。晋公,便有诸多顾虑,还得勉为其难,为朝廷立下此功!” “下官必竭尽全力。”韩宝连忙回道。 萧岚又压低了声音,笑道:“如今部族、属国军大聚,室韦、阻卜、熟女直,素皆畏服晋公,这些蛮夷,还望晋公善加驱使。” 说到这里,韩宝嘴角亦终于露出一丝微笑,淡淡回道:“下官理会得。” 这也算是此番大辽伐宋的另一个目的,冒着让这些蛮夷军队通过大辽腹心之地的危险,让他们来到南朝,可并非是贪图他们那点兵力相助,这些部族、属国军,有些是值得信任的,有些来了还不如没来。兵马虽多,若人心不一,亦难成大功,这道理大辽君臣都心知肚明。只不过,用耶律冲哥的话,这唤做“驱虎攻狼”之策! 生女直的降宋,正好证明了此策的绝对正确。对于大辽来说,生女直不过是它上百个部族、属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部族,它的向背无关紧要,大辽君臣惋惜的,只是因此让田烈武逃回了河间府。但完颜阿骨打的降宋,也因此让辽国君臣更加重视对这些部族、属国军的“善加驱使”。 <hr /> 注释: 第五节 六月的夜晚总是特别的短。深州到了六月,天气就变得炎热起来,此时的气温对宋军来说,还可以忍受,但对于来自北国的辽军,这种炎热的天气,实是他们最可怕的敌人。白天他们不停地喝水,并且不得不驱使虏获的四五千宋人,挖出一条沟渠来,将一条小河的水引往他们的营地,以供人畜之用。但即使如此,炎热的天气仍是难以忍受。只有到了晚上,清凉的晚风,才让他们觉得舒服一点。 但就是这样的夜晚,萧岚与韩宝也没能睡踏实。刚刚过了子时,深州的宋军突然悄悄地开了南门,溜出一百骑宋军,他们策马跑到在深州西面扎营的阻卜大营前,往里面扔了两颗霹雳投弹,惊得阻卜大营一阵人仰马翻的忙乱,有几十匹战马受了惊吓,挣脱缰绳逃了出来。那些阻卜人又喊又叫地围堵,结果闹得各营都如临大敌,一晚上没睡好觉。室韦部详稳耶律薛禅是个沉稳老将,屡随辽军出征,颇建功勋,得赐姓耶律,慌乱之中,只有他记得遣兵去追击宋军,但追到城前,被城头宋军一阵乱射,掩护着那些宋军退回了城中。耶律薛禅无奈,只得召回追兵。 六月二日,韩宝召集诸将,想要报复拱圣军的骚扰,不料他尚未提出攻城方案,麾下部族、属国军诸将,却迫不及待地先喧嚣起来,众人纷纷要求将大营再后退三里,移到一片树林旁边的阴凉处扎营。韩宝如何肯应?但这种天气,的确是让这些北国部族无法忍受,即便是契丹诸将,虽然韩宝治军极严,不敢多说,但心里面仍是同意那些部族将领的。让韩宝意外的是,萧岚十分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反对移营。两人一个又哄又骗,一个威胁斥骂,折腾了一个上午,总算将这事弹压下来。 但攻城之事,却又耽搁了半日。韩宝与萧岚中午时分骑着马去巡视诸营,发现那些部族、属国军,十有八九,都光着个膀子,别说盔甲,便是连衣裳也脱了个干净。有许多人干脆横七竖八地钻到马车底下睡觉。只有韩宝的先锋军、永兴宫宫卫骑军,还有萧岚的一千骑私兵、耶律薛禅的室韦军,尚还算部伍严整——但他们也是在不停地喝水,时时都有人要离开营地去方便。 这种情形,尽管早有预料,但仍然让韩宝深感头痛。 下午,他派出一队骑兵去东门挑战,然而姚兕却一改此前主动寻找辽军决战的风格,不管辽军如何辱骂,始终闭门不出。 这让韩宝更觉得蹊跷。 随军的汉人、渤海工匠,两三日间,便赶造了十八架简易云梯。但韩宝见识过拱圣军的战斗力,即使与他的先锋军相比,也并不逊色多少,而其器甲更加精良。他并不想轻易蚁附攻城,挫伤己军的锐气。因此,尽管萧岚带来了十日破城之令,但韩宝仍然只是下令工匠连夜制造箭楼与望楼。前期的交锋,韩宝已经知道深州城内并没有抛石机、床弩,如此一来,箭楼就能派上很大的用场。 一些部族军的将领对这些攻城的器械很感兴趣,往往跑到工匠营中去观看制造的流程,他们中有不少人,是从来没见过攻城的,望见并不高大的辽国城池,便十分惊叹,以为是无法攻克的堡垒。但战争便是如此,既然大辽已经将这些“蛮夷”带来一道进攻南朝,许多战法,就难免被他们学去。 到黄昏时分,工匠们造好了第一座望楼,高达三丈,韩宝与萧岚登上望楼,深州城内的动静,立时了如指掌。这座望楼也吸引了许多部族、属国军将士的注意,许多人几乎是敬畏地望着这座望楼,众人都显得十分兴奋。 然而韩宝却兴奋不起来。 他发现深州城内的旗帜比他预计的要多,而城中列伍而行的宋军,也不止拱圣军一种服饰,这可能是姚兕的疑兵之计,但也可能是宋军事先在深州里部署了他们所不知道的军队。 此外,他还发现宋军正在东面城楼上造弩台。这又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韩宝又将观察的重点放在南门一带。 深州只有三座城门,没有北门。它防御的重点,在东门与南门。东面是辽军来的方向,自然是辽军的主攻方向;而南门是宋军出入的大门,城中军民需要出城砍柴做饭,拱圣军的几万匹战马,也要轮流出城放牧。他们不可能仅靠城中的粮食长期喂饱战马,就算是保证马的饮水,困在城中,亦非易事。因此,虽然深州并没有羊马墙,宋军每天早晨与傍晚,仍要出南门,城头有重兵策应,城外有精兵护卫,放牧战马与城内牛羊,并保护百姓出城砍柴。 果然,他发现了一队宋军向南门赶着许多牛马,往南门一带行进。 韩宝连忙唤来一个永兴宫部署,让他率领本部一千骑,去试探着攻击出城的宋军,看能不能占到什么便宜。为防万一,他又命令选调五百阻卜精兵,从西边绕过去应援。 这日护樵的宋军将领,一个叫刘延庆,一个叫荆离,分别是拱圣军第二营第三、第五指挥的指挥使。两人都不过二十岁出头,履历亦出奇的相似:都是出身将门,都是十几岁从军,以武艺出众,绍圣中选调为班直侍卫,又入朱仙镇讲武学堂,卒业之后,升为御武校尉,绍圣五年入拱圣军任指挥使至今……此外还有一位,却是田烈武之子田宗铠,他此行并非是负责护樵,因这日放牧的两千匹战马,差不多有一半以上属于拱圣军军部,姚兕便让他带了一百亲兵,出城牧马。 他们出城不过一里多点,到了一块水草肥美之处,正要放牧牛马,田宗铠也脱光了上衣,正准备跳进一条小河中洗个澡,忽然便听到南城传来鼓角示警之声。田宗铠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光着上身便跳到马上,才摘了大弓,便见着千余骑辽军自东边杀来。田宗铠只觉一阵热血上涌,打了个唿哨,他的一百名部下,立即都上马张弓,随着田宗铠冲了出去。 护樵的刘延庆见着辽军势大,心中顿生怯意,本欲退兵回城,不料转瞬之间,先是田宗铠光着上身率众迎了上去,然后便是荆离也领着所部三百骑兵冲上前去,刘延庆不敢弃袍泽不顾,只得硬着头皮,率兵也朝东边迎去。 那队辽军来势甚急,两个指挥外加牧马的一百名宋军,都有点准备不足,未来得及布成阵形,这七百余人散乱无章地朝天放了几箭,辽军便已到近前,刘延庆便听到田宗铠发出一声怒吼,摘了长枪,单手持枪,疾驰着冲入辽军阵中,一枪刺中一个辽军的左臂,顺势一带,便将那辽军挑落马下。荆离也是大声吼叫着,与一个辽将战到一起。刘延庆眼见着这队辽军,大多臂力过人,皆以铁骨朵之类的重兵器为主,他自己却是使刀,心中见怯,不敢力敌,便带了一队人马,绕着混战在一起的两军放冷箭。他箭法倒好,嗖嗖数箭,便射落几个辽军。但辽军哪里容得了他在一旁使冷箭,一个辽军小校得了个空当,收起骨朵,摘弓搭箭,一箭射向刘延庆。刘延庆慌忙策马避开,另有两个辽军小校已经拍马杀到跟前,一人使枪刺向他的腰间,他拍拍马头,战马轻巧地一跃,避开刺来的那一枪,但另一人已挥舞着铁骨朵,砸向他面门,刘延庆惊出一身冷汗,电光火石间,本能地拔出佩刀,往上一架,只觉虎口一震,佩刀竟被砸飞了。刘延庆再不敢恋战,慌忙伏低了身子,驱马疾驰,他部下的几个节级一拥而上,挡住使枪的那个辽军小校,另一个小校却识得他是宋军的武官,摆脱了他的部下,紧紧跟着不放。 刘延庆慌乱之中,抽出一枝箭来,朝追赶的小校射了一箭,却没甚准头,落到那小校一丈开外的地方。他心中更是着急,百忙之中,发现田宗铠与荆离尤在苦战,田宗铠浑身是血,也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正被三个辽军围攻;荆离看起来似是左肩上中了一枪,招式有些沉滞,但他气势未减,整个战场上,都能听到他的大吼声。刘延庆暗暗叫苦,此时他的虞侯也已与辽军混战在一起,虽无人管他,但姚兕治军,军法甚严,深州城虽近在咫尺,可友军尚在苦战,他更不敢往城门逃去,只能在战场上绕圈子。但不管他怎么跑,那个契丹人便似认定了他似的,就是死死地跟着不放,前面还不时会冒出几个辽兵,斜地里刺一枪、抡一锤的,弄得刘延庆左支右绌,防不胜防。 幸运的是,刘延庆的窘状,竟没有影响到他第三指挥的部下们。他的挚旗本该死死地跟在他身后,而战旗在哪里,士兵们便朝哪里汇聚、冲锋。但这场战斗一开始,他的部下们各自陷入苦战中,根本无法会聚;而他与挚旗也被那两个辽军小校冲散,挚旗一时找不着刘延庆,依照条例,便朝着副指挥使所在靠拢。但他的副指挥使与挚旗很快就战死,辽军拼命想要夺这面旗帜,又被几个士兵拼命护住,保住战旗,聚到了田宗铠附近。 拱圣军到底是上四军,田宗铠与荆离身先士卒,勇猛无比,便是普通的节级,虽然队伍冲乱,一片混乱,但面对契丹的宫卫骑军,亦丝毫没有怯意,短兵相接,毫不落下风。重建的拱圣军,近战皆以长枪为主,而这支辽军则以铁骨朵为主,兵器上面,双方各有所长。拱圣军皆是钢甲,铁骨朵原本正是对付甲胄精良的敌人的好兵器,管你的铠甲是什么样的,一骨朵砸将下来,不死也成重伤;而辽军则是普通的铁甲,拱圣军挟枪冲刺,借着马匹的冲力,一枪便可洞穿辽军铁甲。两军混战,一方是扎、刺、缠、点,一方是砸、挂、擂、冲,拱圣军要将枪使得好,需要积年累月的训练,技艺生疏者,到了这战场上,几个回合,非死即伤;而辽军则要求臂力过人、体力耐久,这铁骨朵砸将下来,虎虎生风,威力惊人,但要让人挥舞着这兵器战斗过久,亦不免很快体力不支而露出破绽。 两军战得一阵,眼见着辽军占不了什么便宜,拱圣军反倒越战越勇,众将士也渐渐汇聚到田宗铠与荆离旗下,连刘延庆也终于被几个亲兵找到,几条长枪,护卫着与田、荆二人会合了。指挥这一千骑的辽将观察着战场的形势,正待鸣金收兵,不料便在此时,东面大营却突然鼓角齐鸣——远远地,从西面几百名阻卜精兵疾驰而来,他精神一振,又提起骨朵,催促着部下继续厮杀。 但那五百名阻卜精兵并未能形成夹击之势,从南门之中,又冲出几百骑宋军,挡在阻卜人的路上,与阻卜人杀将起来。 深州南门外的这一番恶战,从黄昏战到天黑,双方才各自收兵。 拱圣军定要保护出城牧马砍柴之活动空间,而韩宝却绝不肯让宋军轻易达成此目的。双方针锋相对,自这一日起,南门外早晚时分,几乎必有恶战。 韩宝的攻击永远一成不变,契丹宫卫骑军自东攻,部族、属国军自西攻,因为南门外河塘纵横,不便大军布阵作战,宫卫骑军每次只出动一千骑,而部族、属国军亦只令挑选精兵出战。而拱圣军为保无虞,却已不得不增强护樵的兵力,由两个指挥,增加到一个营。 到了六月四日,工匠们终于赶造出了近三十座箭楼,每座箭楼可容十数人站在上面射箭。韩宝将这些箭楼全部部署在城北与城西,避开东门的弩台,又自各军中挑选出数百名能挽强弓善射者,登上箭楼,昼夜不停地向城中射箭。 如此一来,大半座深州城,都处在辽军的射程之内。不仅仅百姓出门都要背着门板挡箭,城墙上巡守的宋军,一不小心,也会被冷箭所中。箭楼上的弓手都有良好的防护,以弓箭还击没有作用,姚兕命令城头的拱圣军用火箭还击,但效果不彰。没有弩台,深州狭窄的城墙上,又根本摆置不下床弩。姚兕只得加紧督促工匠制造抛石机,然而那实非一朝一夕之工。反倒是箭楼上的辽军向城中射起火箭来,危害极大。箭楼上的辽军视野极好,专挑城中易燃之建筑射火箭,比如茅草盖顶的房子、牲圈之类,一旦射中,城内军民就要出来救火,然后他们就趁势射杀城中军民。 这些箭楼给深州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尤其是心理上的。城墙保护不了他们,不分昼夜,每个人的生命都处于危险当中,随时都会有人受伤、死去,即使在睡梦中,也要提防房屋着火。城里的医者疲于奔命,而草药也很快就变得紧缺…… 尽管拱圣军在南门外的争夺战中勉强控制住了局势,但城中的士气,仍然不可避免地一落千丈。随之而来的,是军中对于固守深州的质疑声,越来越强烈。 然而,姚兕却似乎对此毫不在乎。无论是属下献策偷焚辽军箭楼,还是建言拆城中建筑造箭楼与辽军相抗,又或者是劝谏弃城而走……总之,不管是攻、守、战、走,姚兕尽皆不予理会。他将麾下五营分成五部,一营护樵、两营守城、一营待命、一营休息,每日轮流转换;又严令城墙上的弓手,只要辽军未入射程之内,便不得还击。至于射程内的辽军箭楼,无论它们如何为所欲为,亦不准理会。 他在拱圣军中积威有年,普通士兵对他的一切行为,几乎只知服从,而根本不敢有半点反抗;便是那些武官,心中虽然大不以为然,但他既然颁下令来,也无人敢谏。 而城外的辽军,仿佛韩宝已经彻底忘记了十日破城之令,一直到了六月九日,距离辽主所定的破城之期,只剩下最后两日,辽军也没有正儿八经地攻过一次城。他似乎完全满足于用箭楼围攻深州与南门外的小争夺,甚至连监战萧岚也对此漠不关心,韩宝麾下诸将不仅从未听到他催促过韩宝,甚至于从未听他再提及过此事。萧岚的兴致,看起来全用在了与诸部族、属国军诸将套近乎以及搜罗南朝美女之上。他每日要么会宴请几位部族、属国军将领,要么就主动去他们的大营,嘘寒问暖,人人都知萧岚是个“南朝通”,他向众人描述的南朝盛况,让所有人瞠目结舌又好奇不已。余下的时间,萧岚则是派出他的私兵,四处劫掠美女,用不了几天,所有的人都知道,凡是姿色出众,或者能歌善舞的南朝女子,送到萧岚帐中,必然能得到很可观的赏赐。 但韩宝与萧岚不急,他们麾下的将领们却不能不急。 契丹诸将都惧怕耶律信,如此消极避战,一旦追究起来,倒霉的绝不止韩宝一人而已。 而一些部族、属国军将领却是变得极不耐烦,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城池,拥有无数的财货奴婢,他们亲眼看着城内的宋军被几十座箭楼射得龟缩于城中,束手无策;他们也亲眼看着这座城池,从城外可以直接射箭进城中——如今他们已经“见多识广”,或见过或听说过更高的雄州城是如何被夷为平地,甚至亲眼看到过河间府那种真正的坚城是何等雄壮,而他们已经在深州城附近待了足够久的时间,对于城墙的敬畏之心,早已经被一种轻蔑的态度所取代…… 况且他们如今还有云梯,在箭楼的掩护下,有望楼洞悉宋军的部署进行指挥,深州的城墙,比一道竹篱笆强不了多少。无休无止地耗在一座城池之外,打这种无聊的战争,让许多的部族、属国军将领感到憋闷、烦躁不安,更何况还有这该死的闷热的天气,韩宝又不准许他们移营。他们都盼着尽快攻下这城池,然后可以纵兵大掠,将之洗劫一空,然后他们可以进城,在阴凉的房屋中,好好休整一段时间。 他们已经耐心耗尽,而他们也不关心韩宝如此消极作战是否是因为他与耶律信之间的不和还是别的原因…… 到六月九日这天,眼见着破城之期将至,一些部族、属国军将领再也按捺不住,众人便推举同属契丹族的突吕不部详稳娑固,趁着当日点卯议事之时,要向韩宝请战。娑固乃是突吕不部有名的老将,德高望重,他的夫人又是北枢密使萧禧的堂妹,便是萧岚与韩宝,多少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但这日议事,不待娑固请战,韩宝聚集众将之后,张口便说道:“今日议事,部署攻城之事。” 他说完这句,扫视帐中将领一眼,神情仍是肃毅,对于众将的喜动颜色,全然没有当回事,只是继续说道:“皇上下令,十日破城,诸位都是亲耳听到了的。十日之期,只余两日,两日之内,必破深州!” 这时他才把脸转向萧岚:“先请监战萧签书颁军法。” 萧岚点点头,站起身来,环视众人,平时嘻嘻哈哈和蔼可亲的眼神,此时变得犀利冰冷,众将凡见着他的眼神,无不心中一凛,他待众人都凝神静听,方高声道:“攻城军法:闻鼓角则进,闻金则退,违令者,斩!先登城者,赏钱千缗,官升三级!怯战懦弱者,斩!此外……”他稍稍顿了一下,又看了韩宝一眼,方继续说道:“最先登城,并能打开缺口,使后军继进者,深州府库之财货,尽归此部,所获宋军之器甲,亦以半数赏予此部!破城之后,大掠三日。” 他颁完军法,看着众将欠身领令,方退回座位坐了。 韩宝这时便开始部属攻城兵力。帐中弥漫着一股贪婪的气息,随着韩宝的每一道命令颁下,有人欣喜,有人失望,甚至于有人心生怨恨…… 一座看起来唾手可得的孤城。 所有府库的财货,还有守城宋军半数的器甲,即使是永兴宫的宫分军,也不能不为之心动眼红。 相比而言,大掠三日便只能算是一些剩饭残羹了。 第六节 同一天的早晨,深州城内。 一个三十来岁的灰袍男子拎着两条猪肉、几包草药,走进拱圣军第二营第三指挥的驻地。驻地内的宋军见着他进来,都笑着招呼:“张先生,这么早就来了?” 这张先生也一面笑着回应每个人的问候,随手将猪肉与草药递给几个士兵,吩咐了几句熬药的要求,便走进一间大屋。这屋子原是一座小庙的大殿,此时躺满了伤兵。他进去后,伤兵们纷纷努力起身,向他打着招呼。张先生便挨个询察他们的伤病。 拱圣军第二营算得上是伤病满营。 这个“张先生”本名叫张癸,原本并不是一个医者,他本是《汴京新闻》的一个记者,俗称“外探”,专门替《汴京新闻》打探外地的新闻,此番冒着危险北上河间府,不料却遭遇深州之战,他当机立断,便改道前来深州。适逢辽军围攻深州城,城内本就缺医少药,而拱圣军第二营的军医,又被辽人的冷箭射死,张癸会点医术,在汴京时又识得拱圣军的一个参军,便由那参军荐举,临时做了第二营的军医,不料竟然大受欢迎。 须知自来良医难得,当时好的医者,大多身兼他职,或是著名的官员学者,或是佛道门中有名的大师,便是专门悬壶济世者,也多半非富即贵,大抵要去做军医的医者,便都不会有多高明的医术。当时毕竟是太平盛世,只要有寻常医术,在汴京街头摆个摊子,也能养活一家老小,衣食无忧,又何苦投身禁军遭奔波迁徙之苦,还要受人管制?更不用提若有战事,还有生命危险。故此当时军中军医,十之七八,都只稍会些跌打损伤,凭此能混口饭吃而已。而张癸却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也读过《灵枢》、《素问》之类,虽无大能耐,但平时看些小病,也能药到病除。他这等人到了军中,俨然便是华佗、扁鹊之亚,加上他为人和气,对武人并无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治病之余,还能替士兵们写写家书,因此,不几日间,他便赢得了拱圣军第二营上上下下的好感与尊敬。 而另一面,张癸也是个野心勃勃的男子。 他在科举上并不如意,父亲早死,家有母弟妻儿需要他来养活。因他母亲不愿意去南方,因此又不能轻易离开大宋,前往诸侯国博取功名,他便只能靠给《汴京新闻》做外探,来养活一家老小。但张癸始终是不甘心于此的。他给自己设计了另一条出路,若他能成为《汴京新闻》最成功的外探之一,他便能积攒下一大笔钱财,足够他一家许多年的生活,他就可以全无后顾之忧地前往诸侯国,谋个一官半职,最终若能富贵显达,便可以将全家接去,共享荣华。 可惜的是,他做了五六年的外探,却一直碌碌无为,直到战争爆发的消息传来,张癸才意识到,属于他的机会来了。因此,他才不惜甘冒奇险,前来河北。 张癸很清楚战争期间对报纸有管制措施,耸人听闻与不利于宋军的报道,是不会被允许见报的。但千篇一律的夸大战绩,报喜不报忧,这又会让他被淹没在众人之间,显得毫无价值。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琢磨着如何才能另具一格,让自己的报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几天前,他试探性地写了两篇报道,并贿赂了送递军情的兵士,让他们将它们一道带回汴京或者大名府。其中的一篇,他是以一个亲历者的眼光,描写南门之战,恰到好处地渲染田宗铠、刘延庆与荆离的英勇。而另一篇的主角则是姚兕……《汴京新闻》的人会将两篇报道的反馈设法告诉他,只要深州不被围死,消息总有办法传进来,一二十年的经营,他们在各地都积累了令人不敢小觑的人脉。但另一方面,张癸不能坐等汴京告诉他结果,他必须不停地记录、撰写,尝试各种他所能想到的视角,然后找到机会就送出去。在汴京的同仁会帮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但出于一种直觉,张癸总是将目光停留在田宗铠、刘延庆、荆离身上。他隐隐地感觉到,这场战争中,这三个人的命运,也能成就他。 他给一个伤兵换好药,在洗手清洁的时候,又想起昨天他问田宗铠与荆离的一个问题。 “我们究竟为何要固守深州?” 张癸并不懂这些,但这些天,他的确听到了许多私底下的质疑声。有人告诉他,固守深州,在兵法上是大忌。许多人用一种笃定的语气告诉他,深州非可守之地,这是用兵的常识。 他倒并不想关心这些问题,反正他已经将命运赌在了深州。但他问田宗铠与荆离时,他仍然是带有几分私心的。 田宗铠的回答是慷慨而乐观的:“因为我们能在此地击败韩宝!” 而荆离的回答也符合他的个性:“武人天职,在于服从。” 他认真地用工整的小字记录下来,又想今日若见着刘延庆,应该也问问他这个问题。 “张先生。”正想着,张癸便听到刘延庆朝他打招呼,他转过头,见刘延庆一身戎装,手里捧着头盔,走进殿中,他慌忙回了一礼,道:“刘将军。” 打过招呼,他才见着刘延庆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这是容易想到的——刘延庆的第三指挥,自南门之战以来,伤亡惨重,总共才三百余人,便有五十余人战死,百余人受伤,还损失了副指挥使、挚旗、三个军使、三个副兵马使以及六十多匹战马……他不得不将两个什将提升为军使,让行军参军兼任副指挥使。 如拱圣军这样精锐的上四军马军,无法随意补充兵员,而深州的局势却表明,真正的恶战还没有开始,可刘延庆就伤亡了一半的兵力,他很快就有机会与别的哪个指挥合并,然后他很可能就要暂时屈居副指挥使。如果他还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不是每个人都能如田宗铠一样,时刻保持乐观的。想到这里,张癸与刘延庆寒暄几句,便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刘将军,在下有一事不明。”他顿了顿,望着刘延庆的眼睛,然后才问道:“你说咱们究竟为何要固守深州?” 刘延庆被他问得愣了一下,眼神有点迟疑,过了一小会儿,才仿佛确定了什么,反问道:“这需要理由吗?” 张癸不解地望着刘延庆。 “武人的天职,便是效忠皇上,守卫国土,保护百姓。”刘延庆平静地说道,“深州之地,是大宋之土;深州之民,是大宋之臣。岂有抛弃不守之理?” “但兵法说……” “什么兵法说?”刘延庆突然笑了起来,他望着张癸,笑道:“兵无常法,但天地之间最大的道理却是不变的。那便是仁者无敌。” “仁者无敌?”张癸一愣,正不知刘延庆这话究竟是漂亮的空话,还是发自内心的真心话,忽然,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鼓角轰鸣之声,便见一个兵士闯进殿中,朝刘延庆大声禀道:“刘大人,辽狗攻城!” “啊?”刘延庆再也无暇理会张癸,连忙戴上头盔,大步走出殿中,一面大声吆喝着:“快快!列阵!上西城!” 刘延庆所属的拱圣军第二营,因为伤亡最为严重,遂被安排守卫西城与南城。因南城是辽军最难列阵攻城的方向,而西城则面对的都是辽国的部族军、属国军,其不擅攻坚,众所皆知,因此这算是一个较轻松的差事。而刘延庆与荆离,以所部较为勇悍,皆被派到西城。两部轮流值守,另有数百名巡检、民夫配合,故此虽闻杀伐之声震天彻地,但初时刘延庆倒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荆离的第五指挥尚有二百余名勇悍之士在城墙上,西面又不可能是辽军的主攻方向,刘延庆心里是怀抱着几分庆幸的。 他登上城墙之前,心里还在想着方才对那个张癸的鬼扯。刘延庆心里面真是巴不得拱圣军赶紧撤离深州,身处此险地,陷于辽军的重兵包围之中,他只要想一想,都感到头疼。刘延庆可是深信用兵之道,在于以石击卵,而不是以硬碰硬。但他与其他的武官不同,他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既然姚兕已经决定要死守深州,他虽然在心里大叫倒霉,但表面上却是始终要与姚兕保持一致的,况且那个张癸还是个外探,说与他知,便是说与天下人知,刘延庆要与他说真心话,那才是见了鬼了。 刘延庆与寻常武官也是不同的,他也是读书识字的,他知道谁爱听什么样的话。谁家打仗是为了守土卫民?自然是为了升官发财。但是如今这世道,风气已变,汴京上到朝廷大臣,下至市井百姓,尤其是那些穷儒士子,最爱听的,便是这类的话。既然他们爱听,刘延庆倒也不介意免费奉赠,反正就是动动嘴皮,又没有受伤丢性命的危险。 但他心里面对张癸的嘲笑,在登上城墙的那一刻,立时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他的视线之内,到处都是辽军! 短短一段西城墙,辽军竟扛了十几架云梯冲来,攻城的辽军密密麻麻,真的如蚂蚁一般,前赴后继地冲来,他心里咯噔一下:攻城的辽军,怕有三四千人! 城墙上,荆离指挥着部下,不断地射箭,根本不需要瞄准,箭矢如蝗雨一样飞落,总能射中几个辽人。几个要紧的口子上,两个军使指挥着巡检,推下滚石檑木;几个民夫在城墙上架上了铁锅,拼命地扇火,烧着油锅。烧着一锅,立时往城下浇去,便是一片哀嚎之声。 但这根本阻挡不了辽军的攻势,刘延庆已经见着几个辽人已顺着一架云梯爬了上来,为首的一个辽人十分勇悍,挥刀便砍翻身边的几个宋军,眼见着西城便要失守。刘延庆冷汗都沁了出来,此时也不及多想,拔出佩刀,便冲了过去,与那个辽人战在一起。他的几个亲兵也挺着长枪,跟了上来,与登城的辽军一阵混战。 这支生力军的加入,立时逆转了缺口处的形势。与刘延庆对战的辽人虽然勇武,两刀每次相碰,都震得刘延庆虎口发麻,但毕竟寡不敌众,眼见着同伴一个个被杀死在面前,而登城的缺口又被一群增援的宋军堵住,心中便有些着慌,被刘延庆瞅准一个破绽,一刀砍在右腿上,他一阵作痛,动作稍稍迟滞,便被刘延庆的一个亲兵一枪扎在后背上,将胸口扎了个大洞,立时便断了气。 刘延庆方松了口气,跳过去割了那辽人的首级,正要着人悬起来,鼓舞士气,不料马上就看到另一处又有辽人登上城来——城外鼓角之声,更加急促猛烈。他心中也是一阵打鼓,看着荆离率了几个部下赶过去,将那几个辽人赶下城去,心中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点,然而马上又轮到他去另一个缺口苦战。 辽军对深州城的骤然猛攻,从巳初开始,似暴风骤雨一般,猛攻了一个多时辰,仍然未见到丝毫的减弱,反而一波强过一波。刘延庆凭着感觉,判断辽军应该是从西、北、东三面同时猛攻,但他实在很难明白韩宝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西面城墙之下,一波又一波的攻击过后,留下的尸体至少有五六百具,但这些胡狄却似中了邪似的,一次又一次地冲向深州的城墙,仿佛毫无畏惧之意。 但刘延庆却已经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怯意。 辽军在半个时辰前调整了部署,他们将西边的箭楼全部集中到了西城偏南一处,并且悄悄向前移动了约十步左右,一直在城墙上陷入苦战的刘延庆与荆离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动,结果在那里烧油锅的几个民夫先后中箭,宽约二十步的一段城墙,有一小段时间几乎完全被辽军的箭楼所控制。荆离亲自率领着几个士兵,挑着布幔冲入箭雨中,架起布幔遮蔽箭雨,但是沿着云梯攀沿而上的辽军,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尽可能地砍断布幔的竹竿,在这一来一去的争夺血战中,那二十步宽的城墙上,竟然便倒下了二三十名宋军。 但刘延庆几乎抽调不出一个人去增援荆离。 深州城实在太矮,这对于守城方来说,极为不利。他们不仅直接置身于敌军箭楼的射击之下,低矮的城垣,也不利于防守云梯,无论是滚石檑木与滚烫的油水,并不可能无休止地向城下倾倒,于是不断有辽军登上城头,与宋军肉搏。而这又鼓舞了那些胡狄,让他们总是不断地看到希望,以为只要再攻得猛烈一点,他们就可能攻破这座城池。 而刘延庆与荆离的兵力在不断的消耗中,越来越少。连刘延庆都开始感到疲倦,士兵们的体力也渐渐不支。 但每次请援的士兵,带回来的命令都是死守。 第二营还有两个指挥的兵力在没有战事的南城,一个指挥在轮休。但他们的营都指挥使是个固执而死板的人,没有姚兕的命令,他绝不会调动南城守军,甚至也不会让轮休的士兵参战。 拱圣军自姚兕入主以来,所颁军令,从未对士卒失信过。 轮到他们休息了,就可以休息。就算天塌下来,姚兕也绝不会失信于部属。 刘延庆并不指望那姚兕会打破此成规,但若再无援兵…… 在勉强又抵挡住辽军的一波攻击之后,刘延庆斜靠着女墙坐在城墙上喘息,突然之间,便感觉到自己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所包围,小腿竟然害怕得不停地抽搐起来。 他不过二十来岁,前程似锦,家里还有一个新婚没几年的娇妻,大好的家业,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他不想死在这里。但死亡的威胁,又切切实实地已笼罩在他的头上。他心里面突然冒出一些让他感到可怕的念头,然后他连忙使劲地摇摇头,狠狠地呸了一口,将这些念头赶出自己的脑海中。投降是不可能的,不管他想不想,他都难以做到,他的武艺不如荆离,而且在军中的威信也没有那么高,他也不信任那些蛮夷,想到今后的人生就要与这些胡狄为伍,这也许就是真的只比死好一点点了……刘延庆脑子里想得更多的是设法逃离这战场,但是,另一种恐惧又萦绕着他。 姚兕在这支拱圣军中,建立起了一种纪律。 尽管他本人不在刘延庆身边,但是,只要想一想背叛姚兕的军纪,长期训练的结果就开始呈现,虽然刘延庆知道那一定是死路一条,但是让他无法违背军纪的原因,又并不是死亡威胁——以他的聪明,也许能找到办法避开军法的惩罚,但仍有一种说不出原因的惧怕,让他无法这么做。 也就是说,尽管心里头会突然冒出这样可能遭人唾骂的想法,但是,事实却是,他刘延庆始终会站在这城墙上,提着马刀血战,直到他死在某个据说是猪狗不如的胡狄手下。 这让刘延庆更加感觉绝望。 他的右腿抽搐得越来越厉害。 他感觉到荆离小心地弯着腰走过来——虽然箭楼上的辽军不再射箭,但仍会时不时有几枝冷箭射来,荆离长得很高大,不得不弯腰才能让女墙遮蔽住他的身体。 “刘大人,你不要紧吧?”荆离看见了他的右腿在痉挛,他以为是刘延庆战斗得脱力了,连忙蹲了下来,用力按住他的右腿,帮他伸直,刘延庆的一个亲兵这时也发现了这件事,忙快走两步,过来帮刘延庆捶腿。 “荆大人,见笑了。”虽然军中阶级相同,多以兄弟相称,在宋军中下层武官之中,结义也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但刘延庆与荆离的关系却一直普通得很,此时见荆离如此相待,不免有点不好意思。 “难免的。”荆离笑着点点头,见刘延庆好了一点,才松开手,骂道:“这些辽狗邪门得紧!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直娘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也不见他们竭了。” “他们还在一鼓作气呢。”刘延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道:“韩宝这是孤注一掷,人家一个月的本钱,他一天就用光了,不过这般攻城法,我们只要守得住今日,就算守住了。” 但他说完,看着荆离的眼睛,就知道连荆离也没什么信心。 果然,便听荆离压低了声音说道:“方才又接到军情……” “唔?”刘延庆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辽狗是从东、北、西三面同时猛攻,还有一支精兵就在南门之外……”荆离印证了刘延庆最初的感觉。 难怪南城的那六百多人不能过来增援。刘延庆在心里说道,突然他想起一事,奇道:“辽狗哪来这许多兵力?” 辽人也不是神兵天将,他们要如此一波一波地接连猛攻而不懈怠与畏惧,必然是要有充足的兵力进行精密的轮转,他们早已经推算过辽军的兵力,北城与东城要保持与西城同样的攻击强度,辽军的兵力不会太充足。难道是来了援军? 荆离猜到了刘延庆在想什么,苦笑着摇摇头,道:“在东城和北城,辽狗是驱使百姓,扛云梯的、填土的、造土山的,全是掳来的百姓。他们甚至用百姓做肉盾。” 刘延庆倒吸一口凉气。 他倒不是同情这些百姓,他只是马上惊觉到这对协助他们作战的深州巡检与百姓的影响会有多大。而没有巡检与民夫的协助,他们根本不可能守住深州。 “那为何咱们这边?” “也有一些是百姓。”荆离压低了声音,显然他早已经发现此事,却一直隐忍着没说,这让刘延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人数不多,总共也就是一两百人,每次都是几十人,与那些胡人混杂在一起,我猜这是这些胡人各自为战的结果。咱们在讲武学堂时,也学过塞北胡人的风俗,他们各部掳掠所得,除了上缴的外,皆是各部私产,多半是咱们这面的胡狗,掳掠的壮年男子不多。” 说到这里,荆离又道:“方才传来的消息,契丹的签书北枢密院事萧岚在指挥攻东门,北边是韩宝的将旗,南边那支不知是何人领军,但看服色是契丹人,只有咱们这面,旗色杂乱,多半便是归属契丹的杂胡。” 刘延庆苦笑起来,“你是说咱们还是碰上了软柿子?” 他听懂了荆离的言外之意,东城与北城,更加吃紧。他们不要再指望更多的支援。 荆离也苦笑了一声:“听说北面还有几千契丹精兵始终未投入攻城。” “便是说,太尉手中,至少也会有一个营的兵力,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用来守城?”刘延庆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叹。 荆离点点头,还要再说什么,便听到城外角声大作,战鼓催急,二人连忙起身,从女墙后望下去,便见密密麻麻的辽军,扛着余下的八九架云梯,又朝着他们把守的城墙冲了过来。 这一次,刘延庆果然发觉,那些扛云梯的人,服色相貌,果然是汉人。而且,看起来应该是比此前更多了,兴许是韩宝调拨了一些掳获给他们,兴许是这一拨攻城的杂胡并不是此前的那些杂胡,而这些只是他们自己的掳获……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城墙上的所有人,都发现了这明显的不同。 与敌人作战是一回事,伤害自己的同胞又是另一回事。 所有的人都呆呆地望望城外,又望望荆离与刘延庆。 刘延庆狠狠地瞪了他的部下一眼,恶声喝道:“看什么看!不知道辽国也有汉人吗?那是辽国南京道的汉军。” 说罢,张开大弓,朝着一个扛云梯的汉人,一箭射去。众人虽然将信将疑,但在这个时刻,刘延庆的解释,也已经足够他们自欺欺人了。荆离脸上虽然露出不忍之色,但是也默默地张弓搭箭,射向城外。 但辽军这一次的进攻,更加猛烈凶狠。 宋军的箭矢,丝毫没能阻止辽军将云梯靠上城墙;上千名举着木盾的辽军,动作迅捷地顺着云梯,攀爬上来。更让刘延庆胆战心惊的是,这次这些“胡狄”又学会新战法,他们驱使着上百名百姓,扛着一捆一捆的干柴,向城门冲来。 “直娘贼的想烧城门!”刘延庆拿着一把钩镰枪,一枪捅翻一个快要爬上城来的胡狄,一面大声吼道:“赫经,徐平,跟我来!”他知道这已是事关死生,急红了眼时,已顾不得害怕,叫了两个得力伍长,快步跑到西城楼上——那里有几个士兵正不断地往城下射箭,但却没什么效果,那些干柴就是天然的盾牌——刘延庆喝止那几个士兵,丢过一捆麻绳给那几个士兵,自己将别一头捆在腰间,又挑了一张齐肩高的大盾,一手提刀,一手持盾,见赫经与徐平也依样准备妥当,便厉声命令道:“坠我们下去!” 但这边方坠着三人下城门,辽军便已发觉。箭矢立时像雨点似的射来,刘延庆三人用盾牌护住身子,但转瞬之间,木盾便如刺猬一般,上面插满了箭矢。一队辽军骑兵,见箭矢伤不着三人,冒着宋军的箭雨,朝城门疾驰而来。 城头的宋军虽然连连放箭,想要阻止这队辽军,但此时城头兵力已然不足,眼见着那队辽军便要接近城门,城头的宋军便不敢再坠下三人,只得又合力将他们拉了上来。 如此一来,宋军又对城门越垒越高的柴堆变得无可奈何。虽然刘延庆又指挥着士兵从城头砸石头、推檑木,但这种手段,对撞车云梯有用,对柴堆却不是什么有力的应对之法。 眼见着城门辽军就要放火烧门,刘延庆长叹一声,转眼去看荆离那边的战局,发现辽军已打破几道缺口,正如洪水一般,涌上城头。 “休矣!”刘延庆在心里哀叹一声,此时他心里再无战意,便待寻路逃命,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大喊:“荆大人、刘大人何在?” 刘延庆心里一愣,循声望去,却见便在这关键之时,田宗铠带着一队人马,正上城而来。 这真是恍如便要溺毕之人,看到了救命的木板。城头顿时欢呼起来,田宗铠方探出头来,见着城墙上这番惨状,提着长枪,便朝一伙辽军杀将过去。 他带来的人却是不少,足有三四百之众。刘延庆略略一眼,见田宗铠带来的援兵,除了本营合当歇息的那一指挥外,尚有一百余是军部的直属部队,这伙生力军杀将进来,刚刚以为自己在城墙上站稳脚跟的辽军,立时陷入被分割包围的苦战之境。 刘延庆与荆离又是喜出望外,又是奇怪姚兕竟然也会破例。但此刻城墙之上,危机未解,却不是细问之时,二人一面苦战,一面望着田宗铠这队援军之后,又有上百名民夫,抬着一个个的木桶上城而来。 二人正不知这些木桶是何物什,忽然便听到东城、北城,皆传来一阵阵接连不断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紧接着,便见一个不相识的宣节校尉,指挥着几十名他自己带来的巡检,点燃木桶边上的一根火绳,然后将木桶朝着辽军云梯所在之处推了下去。 刘延庆眼见着那些木桶掉到一半,尚未落地,便轰的一声,在半空中炸开了。十几个木桶爆炸带来的巨大的震动,让他几乎摔了个踉跄。但他还是看见了辽军的那些云梯,在顷刻之间,不是被震飞,就是直接被炸成两段。至少有数百名杂胡,在这惊天动地的爆炸中,直接丧命。甚至连城墙之上厮杀在一起的士兵们在这一瞬间,都忘记了战斗。 刘延庆方重新站直身子,便又听到了东城城楼上传来的号角与战鼓声。西城城门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打开,整整一个营的骑兵,高举着拱圣军的战旗,大声嘶吼着,杀向城外。 姚兕将他的反攻方向,定在了西城! “杀!”刘延庆听到荆离大声吼叫,也忍不住跟着大声吼了起来:“杀!”挥舞着战刀,杀向城墙上残余的辽军。 那些胡人再无战意,纷纷丢下兵器。 让刘延庆意外的是,西城之外的那些“杂胡”,却并没有溃败。他们只是迟疑了一下,便听到北面传来的战鼓声与号角声——那是韩宝的将令,进攻之令! 只是迟疑了一会儿,这些杂胡也大声吆喝着,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朝出城的拱圣军冲了上来。 田宗铠带来的援兵,也很快下了城墙,骑上战马,加入到这场战斗中。 但刘延庆与荆离都没有离开城墙。荆离正指挥着残余的部下押送俘虏至安全的地方;而刘延庆,在这看起来要胜券在握的时刻,却感觉到自己几乎已经累得脱力。 他只是站在城头上,看着这场骑兵间的决战。 刘延庆并不知道这场战斗实际上才进行到一半。 辽军是有足够的兵力驰援的。 虽然东城的辽军驰援不及,亦不敢乱动,否则大军轻动,必被东城的拱圣军掩击。南城的那数千辽军,也是如此。但北城的韩宝,麾下却是有兵力过来增援的。 拱圣军保留了生力军,但韩宝也保留了生力军。 但是,辽军投入攻城的兵力远多于拱圣军投入守城的兵力,如此一来,双方能用于骑兵决战的生力军,便已经相差无几。 因此,虽然姚兕已经使出了自己最后的一根筹箸,但是,韩宝却还有耐心等待。 在攻城之上,韩宝输了一招。姚兕的意图如今已经很清楚,他甘冒大险,韩宝用大部分的兵力攻城,他却只用较少的兵力苦守。在最紧要的关头,当韩宝已经派出他的大部分兵力,而他的守城之兵士将到极限之时,他突然抛出那种奇怪的火器,大挫辽军士气,然后,他将自己余下的精锐,猛攻辽军最薄弱最疲惫的那部分…… 姚兕几乎便将韩宝算进去了。 但是,姚兕也算错了一些地方。 他苦心保留的那支生力精锐骑军,未必便能这么容易击垮西边的部族军。 现在该轮到他韩宝来消耗姚兕了。 韩宝站在望楼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西城的战局。他在耐心地寻找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只要能击垮这支生力军,深州就唾手可得。 北面与东面的辽军,表面上正在喘息,受到突然的打击后,他们需要重整旗鼓,但在他们身后,还有两千骑一直没有参加攻城之役的先锋军,正在等待韩宝的旗令。 忽然,韩宝的瞳孔放大了。 在他的视线之内,发生了一件让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看见,西边部族军的营地之内,突然之间,原有的战旗全部被拔掉了,数以百计的赤红战旗,顷刻之间,便取而代之。 从远处,西边那片树林的后面,旌旗闪动,尘土飞扬,一支大军正朝这里急驰而来! 疑兵? 韩宝心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便听到城内欢声震天,鼓角之声大作,他看见城内姚兕急骤地调动着军队,一队队宋军骑上战马,向着西城涌去。 中计!韩宝再不敢犹豫,立时转身,对身边的传令官沉声下令:“传令,各军立即北撤!命韩敌猎率军接应西城之军,替大军断后。各军撤军前,必须焚毁所有器械,列队而行,敢自相惊扰者,斩!” <hr /> 注释: 第一节 大名府。 宋右丞相兼河北、河东、京东三路宣抚使石越与三千“羽林孤儿”,六月一日于汴京出发,日行六十里,于六月六日,抵达此城,至此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但是,设置宣抚使司,并不只是任命一个宣抚使这么简单。 虽然六月初宋廷颁布诏旨,任命了诸路宣抚使、宣抚副使、都总管,但是,这些机构要能运转起来,发挥作用,却还需要选拔任命更多的官员。 如石越的宣抚使司,下面还需要任命宣抚判官、提举一行事务、参谋官、参议官、主管机宜文字、书写机宜文字、勾当公事以及随军转运使等等幕僚与属官。所有这些僚属,都是高级官员,一方面他们多由宣抚使来荐举,一方面也需要朝廷认可除拜,每个人事任命都牵涉宽广。便以宣抚使司参谋官这一职位来说,其官位与诸路提刑使相当,平时参赞军务,协助处理本司事务,若遇主帅病假,甚至可以代行主帅之职,遇到有事,还可以统军作战。因此这宣抚使司下属的官员,每一个都必须仔细斟酌。 因为石越、范纯仁等人此前的犹豫无断,石越出任宣抚大使,只是到最后关头方形成的决定,因此,对一切僚属,石越心中皆无成算。他六月一日离京,六月二日才在路上举荐范翔担任主管机宜文字,而书写机宜文字按宋朝之制,允许主帅任命亲属家人担任,石越遂在六月三日,举荐侍剑任书写机宜文字。侍剑此前按着当时之习俗,已随了石越之姓,至此又将“侍剑”二字,换了单名一个“鉴”字。 在石越到了大名府之后,在范纯仁的荐举下,两府又任命了陈元凤任宣抚判官兼随军转运使、唐康为参谋官。而石越一直拖到六月十日,才终于大体拟定了其余僚属的人选: 参谋官:正奉大夫、太仆寺卿仁多保忠,入内押班李祥; 参议官:游击将军、讲武学堂大祭酒折可适,朝奉郎、大名府通判游师雄,昭武校尉何畏之,昭武副尉、雄武一军副都指挥使和诜; 勾当公事:朝奉郎、鸿胪寺丞吴从龙,振威校尉、天武二军副都指挥使高世亮,给事郎、著作佐郎黄裳,承务郎、讲武学堂教授何去非。 石越并不是总能选择最优秀或者最合他心意之选。他宣抚使司的僚属,除了个人的才干,以及要以亲信故旧为主外,距离的远近也是至关重要的,事到如今,他也只可能尽量选择身在汴京或者大名府的官员。 但即便如此,从上表奏请,到高太后同意,到这些僚属赴任,又花费了十天的时间。因此,虽然大名府距深州只有四百七十宋里,军情急报一天半便可以传至。但当六月十日,深州解围的消息传至大名府时,石越可以商议的僚属,不过陈元凤、唐康、游师雄、和诜以及孙路等数人而已。 而这些人中,石越并不信任陈元凤,也不相信和诜。对于陈元凤,除了更加复杂的恩怨之外,石越的确也不相信陈元凤有任何军事上的才华,尽管这极可能是一种偏见。而对于和诜,石越之所以重用此人,不过是因为和家是河朔禁军中传统的世代将门之一,和诜虽然在军中颇有令名,亦受到枢密院的认可,但是石越实际上对他全无了解。相反,石越对于河朔禁军的不信任感,较之他对陈元凤的偏见,更加根深蒂固。 于是,虽然游师雄当日极谏,请求石越立即派人星夜前往深州,迫使韩宝撤军,但石越却同意了唐康与孙路的意见,认为韩宝既然稳定了战局,那么拱圣军如能继续扼守深州,对于宋军来说利大于弊。毕竟,将辽军引至大名府防线前决战只是迫于无奈的一种办法,没有人会真的愿意让敌军在自己的国土内如此深入,拱圣军在深州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让包括石越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大感振奋,石越实际上是默认了唐康与孙路主张的将辽军阻挡于深州以北的战略。 若时间永远停留在六月十日,那么石越的确是可以对战局抱有乐观态度的。 姚兕展现出了一个老辣的将领所能拥有的一切。他早已知道定州知州段子介所部的活动范围已深入到深州一带,于是利用在深州城南与辽军的战斗,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主管情报的参军带着一个指挥的兵力出了城,而辽军毫无察觉。然后,他的这名参军与段子介部取得了联系,又让部下假扮樵夫,将这个消息带回了深州。于是,所有的人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段子介的牙队指挥使、北平寨主李浑,已经率领着三百精锐战士与一千余名段子介在定州招募的勇壮,悄悄从深州西边而来,但原本两军是约定在十日晚子时同时夹击辽军在深州西面的大营,不料辽军却在九日就猛攻深州。李浑遂当机立断,待辽军倾巢而出之时,率三百精锐轻骑直入,夺了辽军营寨,插上宋军军旗,又令拱圣军的那名参军与千余勇壮在后面大布疑兵,辽军瞬间军心大乱,连韩宝亦以为是宋军援军大至,仓皇撤兵。姚兕遂与李浑合兵一处,纵兵追击,与辽军断后之军鏖战竟日,大胜而归。 拱圣军这九天之内,伤亡总计超过两千余人,折损战马一千余匹,但是却成功击退了韩宝,深州战报辽军死伤两万余人,自然是不足为信,但是斩首五百级、俘虏三百余人,却是不易造假的数字。因此,石越相信韩宝的伤亡应当在四五千左右。 如此大捷,足以让石越不再去追究姚兕不听调遣之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石越以文臣领军,素来重视给将领相当的自主权——这是他自在陕西领兵以来便坚持的原则。战争之法,便是以胜败论英雄,姚兕若然失败,自然其罪难逃,但若得胜,既往不咎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于是,宣抚使司建牙第一事,便是准了拱圣军的议功之请,石越特别以宣抚使司的名义,上报宋廷,重赏深州之战的有功将领,尤其以李浑、姚古、刘延庆、田宗铠、荆离数人,论功最大。 李浑自不待言,姚兕不仅推他首功,而且还流露出欲将他留在拱圣军之意。而姚古亦是深州之战的大功臣,若非是他果断决定将霹雳投弹改装成火药桶,九日之时,工匠们还在将晒干未久的火药重新填装呢……至于刘、田、荆三人,皆以作战勇敢而得赏,其中犹以刘延庆最为英勇无畏,战事最急时,曾坠城而战,战后论功,西城不失,刘延庆为首功。 因此,除了遍赏有功将士外,此五人,李浑由御武校尉晋两级为宣节校尉,姚古加勋一转,刘、田、荆三人各晋一级,分别为宣节副尉、仁勇副尉。 除此之外,在六月十日前后,其余各地传至北京的,也都是好消息。 东线,虽然辽军攻破了沧州两处城寨,但六月初,虎翼三军就有数十艘三百料的战船,已经奇迹般地进入浮水、减水河、御河之间,协助防守——原来枢密院命令下达之时,虎翼三军的几十艘战船,恰巧正在沧州以东的海面进行一次演习,虎翼三军接到命令后,除了千料级以上大战船不敢冒险进河道外,所有的小船,立即转向,西入沧州。而且天时也在宋朝一边,黄河与北方各大河流皆进入汛期,在发觉沧州出现宋朝水军之后,深入沧州的辽军也开始撤退。 自古以来,诸如所谓“黄河之险”之类的北方河流,是仅靠水军守不住的,除去自然条件所限,如冬季河面结冰,春夏又常有大汛,水军无法常年维持外,北方这些河流许多地方的河面太窄,亦是重要原因。倘若船行河中,而岸边弓弩可以直接射至船中,那所谓的“水军”,便毫无优势可言。更糟糕的是,这些战船将无法依靠风帆,否则风帆将成为敌军火箭最好的攻击对象,而若大量依靠人力驱动,却又会减少船只作战水军的人数,从而进一步削弱战船的威力。 因此,虎翼三军西入沧州,原本并不能形成对辽军的绝对优势,但却会对深入的辽军造成心理上的压力。当宋朝水军出现在沧州之后,孤军深入的辽军,就不能不害怕他们与北面主力之间的联系被全部切断,不知道各处战局的变化,完全丧失补给的可能,士兵们的心态发生微妙的变化……如此风险,是任何一位将领都不敢冒的。 东线辽军的重点,转而成为攻打清州乾宁镇——夺下此镇,方能确保辽军在沧州与霸州之间的联系不被宋朝水军切断。如此一来,沧州的压力骤然减轻,更南面的京东路,自然就更加安全了——至少是暂时如此。 而西线镇、定的形势也出人意料的好。如今段子介俘虏萧继忠之事,已经是确实无疑的事。他又在定州附近招兵买马,仅仅一个多月,所募之兵,已经超过一万,号称“定州兵”。并和诸州忠义社合作,与萧阿鲁带几次交锋,虽然互有胜败,但他声势既盛,反而牵制了萧阿鲁带不能轻易南下。 而除此之外,殿前司诸军的骁胜军、神射军,西军中的环州义勇,逐次抵达大名府,北京军容渐盛,更让石越感觉安心,进而对战局变得乐观。 原本,自到了大名府后,石越便发觉许多情况,并不如公文报告中说的那么乐观。尤其是难民的人数——仅仅在大名府,便聚集了不下十万的难民。北京都总管府的解释是,这是六月以来陆续增加的逃难百姓。这十万难民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听指挥,尽管有官吏宣导,试图让他们离开大名府,但是他们却并不愿意轻易离开。大名府屯集的重兵,还有坚固的城墙,给了他们安全感;而在唐康与陈元凤的主持下,赈济之事也做得有条不紊,虽然仍有不少逃难百姓饿肚子,粥厂并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能喝上粥,甚至每天总有人饿死,但即便如此,这些逃难百姓也不相信还有更好的去处,在他们心里,已经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好官”并不是到处都有的,能够碰上,便是运气,就算是饥一顿饱一顿,他们也愿意忍受,而不肯再冒险去一个未知的地方。 而事实上,他们所想的也未必没有道理。 即使是在宋廷事先准备的安置难民的地方,也绝不可能保证没有人饿死,不可能保证不受人欺侮,甚至不可能保证人人都有地方睡觉…… 石越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如此大规模的赈济行动,远远超出了宋朝的组织能力。 所以,尽善尽美之事,原是不可能发生的。 而唐康和陈元凤,在宋朝的官吏中,已经是相当有“吏才”的了。宋廷不断地调运各地的粮食至大名府,两人便想方设法从中挪出粮食来,用来赈济。又以大名府巡检为基础,募集了一支人数可观的军队,将灾民分开安置,日夜巡逻,防止犯罪与阴谋活动。在两人的努力下,虽然他们原本希望的大名府附近不要有任何难民停留的预想早就不可能实现,但至少也勉强保证了大名府的治安没有恶化。 只是,即便是唐康也不敢驱赶他们离开大名府继续南下。 面对这样的现实,尽管石越口里绝不会承认他的南撤百姓之令,很可能会演变成一场大灾难,但他的确已经开始暗自庆幸如刑州这样的抗命不从之事了。 收回南撤军民之诏是不可想象之事。而石越也不能指望诸州皆如刑州一般拒命。既然如此,既能保全脸面,又能保护百姓,还能避开难民问题的惟一办法,便顺理成章地只余一途,便是坚守深州,拒辽军于深州以北。 而自六月十日前后的战报来看,这是一个可以很容易完成的目标。 可惜的是,天下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 仅仅过了五天,石越就变成了哑巴吃黄连。 韩宝在再次东撤武强之后,一面向辽主请援,一面再派他的远探拦子马前至深州试探,李浑主动请命率军出战,结果他领麾下三百精兵出战,虽兵力三余倍于辽军,却被萧吼打得大败,六十余人伤亡不提,还被萧吼俘虏了十几名活口,深州虚实,立时被韩宝知道得一清二楚。 六月十七日,宣抚使司便接到战报,韩宝再次围困深州。 而到这一天为止,在宣抚使司的命令下,由冀州提供给深州的援助,不过千余斤火药、几万枝箭矢,以及接回了一部分拱圣军伤兵而已,石越没来得及派出一兵一卒进入深州城,增援拱圣军。 当辽军再度围城后,石越再想要发兵前去救援之时,却被游师雄竭力劝阻了。游师雄预言辽军在上次受挫之后,此番必然纠集大军攻打深州。孙路当时还不以为然,石越与唐康也将信将疑,但一天之后,深州传来的消息便证实了游师雄的判断——辽主对韩宝的失利勃然大怒,向深州增兵三四万之众,包括契丹、渤海、汉、诸部军在内,将深州围了个严严实实。 自此以后,宣抚使司再也没接到深州的任何报告。所有与深州有关的消息,都来自于深州以南的冀州的报告。 石越既不知道拱圣军的死活,也拿不准主意究竟是否要救援深州,亦不知道要如何救援深州…… 一直到六月十九、二十日,他的僚属们,仁多保忠、李祥、折可适终于风尘仆仆地抵达大名府。每个人到了大名府后,前脚刚踏进驿馆,立即便会接到一份详尽的战报抄本——石越早派了人守在驿馆,告诉仁多保忠众人,战事紧急,若无要事,不必急着参见他,只管在驿馆先看战报,待众人到齐,自会召见会议。 六月二十日的早晨。 折可适是在十九日的傍晚,便在大名府城门关上之前,抵达大名的。宣抚使司早已派了几个羽林孤儿在城门候着,待他到达,便引至驿馆。他更衣未毕,便有范翔带着一大堆的战报抄本,亲自送至他的房间,他只是与先他而至的仁多保忠等人草草打过招呼,便燃烛阅读战报,直读到二更时分,方才睡下。 二十日一早起来,随他而来的亲从服侍着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折可适正准备到院子里散散步——他独占着驿馆的一座院子——便有驿馆的小吏进来通报:和诜一大早便来拜会他了。 折可适与和诜原是故交。熙宁西讨后期,折可适曾与章楶往河套经营,直到吴安国前来河套,他便回了府州,朝廷正待大用,不料天不遂人意,他竟突然大病一场,几乎要了性命。虽然最终勉强逃过此劫,然而曾经被视为“将种”的他,身体却再也没有恢复元气,休说打仗,便是骑马,也不能耐久。便连此番前来大名赴任,也只好乘马车。后来他又在河东路做过一两年地方官,直至几年前,石越举荐他出任讲武学堂第五任大祭酒。原本心灰意冷,竟开始改学诗词歌赋,与士大夫往来唱和,逃避命运的折可适,在到了朱仙镇后,终于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气度。也是在朱仙镇,他与和家有了许多的来往。和诜之父和斌,参与了仁宗时代的许多重大战役,如定川之役、狄青南征等等,功勋卓著,为将清廉、勇武多智,即使在西军中,也素有恩信,熙宁时和斌便为河朔名将,绍圣之时,和氏一门,已是河朔禁军中数得着的将门。熙宁、绍圣以来风气,这等将门世家,无不是要将子侄送往朱仙镇讲武学堂,以谋取一个前程。和家亦不能免俗,他家子侄辈在朱仙镇读书者,多达二十余人,对于大祭酒的折可适,自然不免要着意结交。 如今两人同在宣司,和诜又是地主,前来拜会问候,本也是礼数之内的事。只是当时之人往来拜会,都要先递名帖、札子,约定日期,折可适与和诜还未亲好到熟不拘礼的地步,照平常礼节,和诜着人送份札子过来问候,便算是尽到礼数了,他本人如此突然而来,反倒不同寻常。但他既然来了,无论如何,折可适亦不能将之拒之门外,当下连忙让人请了和诜进来,至接客厅相见。 折可适其时不过四十多岁,而和诜却更加年轻,三十出头,便已官至昭武副尉,虽说多半是由父荫,但他本人,也是颇有令名于军中的。折可适看见他,便好像看见十几年前被人称为“将种”的自己,一般的少年得志。只不过,和诜长得高大白胖,此时身着锦袍,更是颇显富态,与半生戎马的折可适大不相同。 二人简短地寒暄了几句,和诜官位虽已不低,又是世家子弟出身,但他毕竟年轻,又常在军中,还不太会绕着弯子说话,便快人快语地把话题转到他的来意:“祭酒当已经知道下官的来意?” 折可适早知和诜的性子,倒也不以为怪,只是笑着抱了抱拳,道:“还要请教?” “下官是为了这两日间,子明丞相便要会议决定之事而来。”和诜说话直言无讳,不过却很难说这种直爽有多少是出自真诚,又有多少是出自他世家子弟的那种肆无忌惮。 “如今宣台头一桩大事,便是援不援深州,如何援深州……想来祭酒胸中已有成算?” 折可适一时愕然:“岂敢!在下初来乍到,此等大事,如何敢轻易妄议?” 和诜望着折可适,声音忽然高了几分:“祭酒又何必过谦?祭酒本是西军名将,今日宣台幕僚,谁不知道丞相最倚重者,必是祭酒!莫非祭酒是信我不过,不愿多言?” 他这般倚熟卖熟,让折可适一时感觉有些狼狈,忙道:“此话言重了。我与君同为参议,谈得上倚重不倚重?不说子明丞相胸中自有庙谟,便论宣司谟臣,可适亦不过区区一病夫而已。” “可不管怎么说,丞相却是等着祭酒来北京,方肯决策!”和诜嘿嘿笑了几声,“宣台三参谋,唐康时虽亲近精干,却毕竟不熟军务,仁多乃降臣,李押班又是内侍——此事是明摆着的,若说丞相在等谁,自然便是祭酒了。这与契丹之战,祭酒便是吾军之军师。” 他一面说着,眼见着折可适有些窘迫了,又哈哈一笑,把话题绕了回去,道:“祭酒虽然谦退,但如今是为国家朝廷谋划,义之所在,不可后人。便不论这些虚名排位,这等大事,祭酒总不能全无想法吧?” 折可适本是豪侠爽直之人,他被石越荐为谟臣,心中自然有他的抱负自诩,但他也毕竟不比当年,人生受过如此巨大的挫折,便不消沉,亦不免更加沉稳,不愿如年轻时那么张扬,但他又确实不太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局面,这时见和诜不再提这个话题,真是松了一口大气,忙道:“看来昭武胸中已有成算?” “下官确是有一点点愚见。”和诜倒是一点也不谦虚。 “拱圣军在深州被契丹重兵围困,其实如今援不援深州,是不须多议的。”和诜一面说,见折可适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不说别的,单单是手握重兵,却坐视拱圣军覆败、深州沦陷,这罪责,便是子明丞相也担当不起。纵是舌灿莲花,亦无以向朝野解释。更何况如今还有此物……” 说着,和诜从袖中取出一卷报纸,递给折可适,笑道:“这份《汴京新闻》,昨晚刚刚寄到北京,但我想祭酒必是看过了的——便如此物所述,深州之战,慷慨壮烈,其间武臣如田宗铠赤膊对阵、刘延庆坠城杀敌,更是吾辈楷模。刘大人已经说了:深州之地,是大宋之土;深州之民,是大宋之臣。岂有抛弃不守之理?况且用兵打仗,仁者便能无敌,咱们若是让深州丢了,让这位刘将军死在深州,我看用不了一个月,汴京的杂剧、鼓子词,咱们便都可以当奸臣了。” 折可适接过报纸,稍稍翻了翻——其实这报纸他是早已经读过的,自是早已知道所述何事,一边又听和诜连讥带讽地说着,亦不由莞尔,点头笑道:“我来之前,便已经听到传闻,朝廷为表彰敢战忠臣,这位刘延庆,要特授从七品下翊麾副尉,权拱圣军第一营副都指挥使……” “可不是,一战之功,直晋三秩。”和诜讥讽地笑道,“这才是会做官的天才!祭酒有所不知,如今这已经不是传闻了——枢府的敕令,已经快马送到宣台。恕我直言,姚武之这位前军都总管,不仅是自己轻兵冒进,连带着将吾等全都拖了进去。古语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可如今却是世道不古,若只是皇上、朝廷,咱们或还可以详加解释,晓析利害,大不了拼着抗旨。但此物……”和诜指了指折可适手中的报纸,苦笑道:“你却要如何解释?” “这些话白纸黑字写在上面,天下便是翘首相盼,若然不诺,于军心民心打击之大,可想而知。况如今大名府屯兵近十万,深州近在咫尺,若有万一,吾辈必成过街之鼠。但如今宣司内的意见,游景叔力主持重,只知道劝丞相不可因一城一军之得失,而乱大计,失分寸,只欲诸道大军聚齐,再与契丹决战。他倒是不怕深州丢,他恨不能契丹大胜拱圣军之后,志得意满,我们再示敌以弱,引着契丹前来大名府送死。唐康时与孙正甫原本主张御敌于深州以北,此前虽然失策,致拱圣军再度被围,但现今却愈加坚持己见,唐康时已是几度请战,想要亲领一两万人马,北上增援…… “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唐康时若是想带骁胜军、神射军北上增援,下官虽不敢苟同,亦不至于如此着急。”和诜倒是十分坦白,“但他自知难以驾驭这些殿前司的骄兵悍将,反与孙正甫商议,要领着环州义勇与我的雄武一军北上——便这点兵力,贸然北进,岂非以卵击石?若平心而论,下官是赞同游景叔持重之法的,不过,我亦看得清楚,如今之情势,必不可能容得下咱们在此持重不发。救是非救不可,但断不能如唐康时、孙正甫的那般救法! “契丹明明是要引虎出山,咱们其势不得不出,也就罢了。但若还分兵冒进,为其各个击破,却未免也太蠢了些。”和诜一面说着,一面留神折可适的反应,见他始终凝神倾听,便又继续说道,“若依下官愚见,要解深州之围,亦不必轻易动摇大名府防线。只需骁胜军北进冀州,再令真定之武骑军东出击辽军之侧翼,河间之云骑军牵制辽军之东翼,辽人纵不能解围而去,亦不能集中兵力攻城。我军便可从容等至诸路之师大聚之日,再列阵北上,辽军久困于坚城之下,若不遁去,必败无疑。” 听到这时,折可适算是听明白了,和诜虽然振振有辞,所献之策也不是全无道理,但是归根结总,他无非是不愿意他的雄武一军离开大名府的坚固城寨,去与辽军野战而已。 他因笑着点点头,敷衍道:“昭武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和诜却以为折可适赞同他的意见,喜道:“既是如此,待丞相在宣司会议,还望祭酒能据理直言。下官人微言轻,但若是祭酒所言,丞相必然采纳。” 折可适下意识地点点头,方欲回答,却见一个随从急匆匆地进来通报:“宣台有官人求见。” “快请。”折可适连忙吩咐随从,须臾,便见一个节级快步进来,朝他行了一礼,道:“折将军,紧急军情,丞相有请!”他说完,才抬头看了一眼和诜,又躬身道,“原来和将军亦在此,那便省了小人奔波了。” 和诜瞅了来人一眼,却是眼熟的,只是一时却想不起名姓来,因问道:“可知是何事如此着急?” “这个小人实实不知。” 和诜也知道宣抚使司虽然初立,但规矩甚严,两天之前,便有一个小吏只因为嘴快泄露了宣司之内石越的两句无关轻重的话语,便被斩首示众,因此也不再多问,只转头望了折可适一眼,道:“祭酒的车马只恐仓促未备,不如便乘下官之车同往?” 折可适亦不推辞,抱拳谢道:“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 <hr /> 注释: 第二节 二人不敢耽误,同乘一车,很快便到了宣抚使司衙门。只见宣司内外,到处都是刀甲鲜明的羽林孤儿,马车远远便被截停。和诜的亲兵报了二人身份,便有几个班直侍卫过来,引着二人下车步行,进了宣司。折可适留神观察,却见宣台之内的文吏与武官往来匆匆,脸色上却都透着紧张。那几个侍卫引着二人到了一间大厅,二人才发觉仁多保忠、李祥、陈元凤、孙路、游师雄等人皆已在座,范翔正与众人在说着什么,见折可适与和诜到了,范翔连忙起身,引着二人至座位坐了,折可适方留神观察,见宣台谟臣中,独独不见唐康,和诜却早已出声相问:“范机宜,到底出了何事?怎的不见唐康时?” 范翔未及回答,已听门外高声唱道:“右丞相驾到!” 众人连忙起身肃立相迎。便见着石越身着紫衫,由楼烦侯呼延忠、石鉴等人簇拥着,自门外而来。 折可适这几年虽在汴京,官位亦不算低,但也不是时时能见着石越,便有朝会,二人不在一班,他多数也只能远远隔着百官,望见石越的背影而已。此时屈指一算,离上一次见着石越的面,竟已经有一年之久。 一年之前,他见着石越时,石越神采焕发,但时隔一年,再次相见,这位大宋朝的右丞相,却显得疲倦而少神,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过过好日子了。 他目送着石越到帅位坐了,众谟臣参拜已毕,便听石越开口说道:“不到半个时辰前,宣台接到馆陶的急报,几天前进驻馆陶县的骁胜军,突然拔营北上了!” “啊?”顿时,议事厅中,一片哗然。 折可适亦是深感意外,不由抬头望了和诜一眼,却见和诜也是张大了嘴巴。 石越的脸色铁青:“这是刚刚接到的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李大人给我的书信。”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来,“啪”的一声,摔到桌子上,“李大人道:冀州有警,仓促间不得请示,因此,他便先斩后奏了!” “为防骁胜军孤军深入有失,我已急令唐康率环州义勇北上,一则策应万一,一则了解冀州究竟发生了何事!”石越说这句时,语带讥讽,辞含深意,但语气毕竟又稍稍缓和了一点,“今召诸公至此,便是为此事……” 一时之间,议事厅内,一片死寂。 这厅中绝大部分人都知道,此事并不寻常。 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字直夫,也曾是熙宁朝有名的西军老将。他不仅仅是将门之后,而且少年时代,就参加过破侬智高之役,立下过人的战功,其资历之深,如今禁军活着的老将之中,无人能及。更麻烦的是,此君乃是一个新党,熙宁初年曾以《安边策》上王安石,在王安石执政期间,深受重视,转战南北,不仅在陕西与西夏作战,而且还曾随章惇在南方打过仗。直到王安石罢相,他以反对石越主导的兵制改革,先调到河北做过总管,后来又被远远打发到了广西路任提督使,兼管厢军屯田等等事务,竟无缘宋夏之战,直到绍圣初年,才因为王马和解而被调回。章惇为兵相,因他是陕西人,本欲让他守兰州,但由于李浩一直主张对西番持强硬政策,司马光怕他生事,便折中将他留在汴京,统领骁胜军。而除此之外,只有诸如折可适、仁多保忠等少数人才知道的是,李浩是极受小皇帝信任的将领!当今的皇帝在学习熙宁年间的政事时,便已经读过了李浩的《安边策》,并大加赞赏。而且,李浩一生自始至终,对一切的“蛮夷”,都力主持强硬态度,更得皇帝欢心。他又能征善战,无论是对西夏,还是对国内的叛乱蛮夷作战,一生未尝败绩…… 折可适甚至还听说过一些传闻:骁胜军离京前,皇帝曾经召见过李浩,加以勉励——汴京便有人风传李浩受了皇帝的密旨! 即便这些传闻只是无稽之谈,李浩与石越之间的恩怨,也是一桩令人头疼的事。李浩虽然颇得章惇的赏识,但他一生戎马,却没能立下大功,不仅官爵迟滞十余年不迁,亦很难进国史馆立传,这种种际遇,不能说与石越无关。而他对石越的怨恨,在汴京已有数年的折可适亦早有所闻。 但另一方面,禁军诸将之中,换任何一个人敢不听调遣而擅自行动,石越都能毫不犹豫地斩了他。惟独李浩,他不能不投鼠忌器。 李直夫的资历、他的新党背景、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甚至他与石越的恩怨,都让他能做出不服石越的举动,而石越却必须小心处理与他的关系。 故此,即便李直夫已经擅自率军北上,石越遣唐康率环州义勇前去,明明是为了追回骁胜军,兴师问罪,但话语之中,仍然要留下一些退步的余地,而并没有给李浩轻易就扣上一个罪名。 统率诸军,有时候,不是仅仅靠着纪律严明,赏罚分明,严刑峻法便可以做好的。历史上,同样是申明纪律,有些人就成为名将,成就功勋;有些人却背上暴虐少恩之名,最后兵败身死,成为天下的笑柄…… 因此,石越的话音一落,猜到石越心思的折可适便已经在思忖周全之法。 但最先打破沉默的却是游师雄。 “丞相恐怕失策了!”游师雄一开口便将众人吓了一跳,连折可适也不由得抬头觑了石越一眼,见他并未动怒,方才放心,但游师雄却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丞相令唐康时去追李直夫,下官却怕连唐康时也要一去不返。” 游师雄的话,便如同一声惊雷,响在众人的头顶。 折可适本是虑不及此,被他一语道破,也不由得呆了一呆。 “只怕,只怕……”和诜一面说,一面迟疑地望了望石越,“只怕游大人所言,不无可能……” 折可适悄悄看了众人一眼,众人脸上的神色,显然都觉得游师雄说的,的确是有可能发生之事。 唐康是力主增援深州的,他原本只不过担忧难以驾驭骁胜军而已,而如今,却对唐康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以他一贯的胆大妄为,他顺水推舟,反与李直夫一道北上…… 石越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他转头望向游师雄:“那景叔以为当要如何应对?” “依下官之策,不若将错就错!” “将错就错?” “正是。骁胜军之事,深州之拱圣军才是症结所在。这数日间所议,拱圣军也是一块心病,如今正好一并去除。只需丞相给下官一纸之令,下官愿单骑北上,解此连环。 “如今拱圣军困守深州,实是如同鸡肋,下官以为本不当为一城一池之得失,而乱大计。然若丞相以为深州不得不救,那倒不如便趁势而为。骁胜军与环州义勇既然已经北上冀州,下官愿至军中,请二军于葫卢河之阴盛陈疑兵,接应拱圣军突围。只要有宣台札子,下官亲至深州,姚武之必不能再持坚守之议。” “不可!”石越听到游师雄愿意亲自入深州令姚兕突围,不由得一犹豫,便听到折可适与仁多保忠、李祥皆是齐声反对。 “丞相。”折可适朝着石越欠欠身,温声道,“深州万不可弃!” 仁多保忠也道:“不错,深州万不可弃!” “为何?”石越见二人态度如此坚定,又看看李祥,虽不说话,显然也是同一意见,因问道,“深州虽然重要,但我大军尚未聚齐,只恐难以坚守。以大名府现有之兵,便倾巢北上,以己之短,攻敌所长,只怕难保万全……” “丞相说得极是。”和诜连忙表示赞同,一面吃惊地望了折可适一眼,“依托大名府防线之坚城要寨,诱敌深入,消耗辽人,再聚集大军,一鼓而歼之,乃是既成之策,不可轻易更改。” “和大人所言差矣。”仁多保忠看都不看和诜一眼,“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岂得固守一法?耶律信也是北朝名将,他为何便要来大名?” “守义公所言虽然有理,但苦在我军暂时难与契丹争锋。”游师雄委婉地反驳道。 “话虽如此,然游大人徒知深州于我军是一块鸡肋,却不知深州于契丹,同样也是一块鸡肋!”仁多保忠讥讽道,“契丹多是马军,要的便是宽广空间,方能驰骋快意。深州一失,契丹往来南北,自界河至大名,全无限隔。耶律信若不来攻我大名府,我诸城之兵,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各路往来,除了束手兴叹,又能有何办法?如今难得契丹一心一意想要攻克深州,其数十万大军,局促于真定、深州、河间之间,这深州与大名防线,又有何区别?” “守义公说得极是。”折可适接过话来,笑道,“虽然深州不若大名府防线坚固,离我军远而离辽国更近,但若非如此,耶律信又如何肯轻易将他的兵力耗在某座城池之下?总得让他看到这城池是不要付出过大代价便攻得下,又能有大挫我军锐气之类显而易见的好处,他才肯下本。” “折将军之意是把深州当成大名?”游师雄略思忖了一下,面露难色,“只恐难以如意。以深州小城,姚武之再善战,契丹果然大举进攻,深州绝难坚守。” “那却未必。”折可适笑道,“事在人为。我大宋与辽国,战和百余年,近二十年来,又通使通商,前古未有,两朝互相了解之深,前史所无。况且辽主非庸主,辽将亦非庸将,若我辈些些风险亦不肯冒,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盘……” “若有办法守得住深州,本相亦不愿意将大好河山,丢弃于辽人之手。”石越内心的天平,终于彻底地倾向一方。他心里是很明白的,若是实在没有办法,他只能放弃深州,那便只能割尾求生。但是,他也已经敏锐地觉察到,朝野的舆论,已经将深州与拱圣军置于一个他丢不得的地步了。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便会下令死守深州,只不过,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保住深州而已。现在,显然折可适与仁多保忠都有方略。他便不愿意在大方针上再浪费时间。 “本相也明白,两军交战,难免要冒险。不过,本相也绝不肯随随便便拿着千万将士的性命去冒险。” “丞相说得极是。”折可适马上接道,“下官以为,骁胜军与环州义勇既已北上,不论李直夫是何原因——此事他终究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国法军法不容——但如今是临战之时,亦要权变,宣台可向其下令,令其择机增援深州。同时,再遣神射军北上冀州,接应骁胜军。两军合兵一处,可战则战,不可战便退守冀州,辽军轻易也奈何不得。只要能牵制住一部分辽军,令其不能专心攻打深州,又使深州知道援军近在咫尺,必能拼死守城,便有机会令深州守到我大军聚集之日。” “丞相,下官愿意随神射军北上。”折可适话音刚落,仁多保忠马上向石越请战。 石越知道仁多保忠此举不无私心,他这次来大名,带了次子与第四子前来,自然是想找机会给两个儿子立功,毕竟他的爵位只能由长子承嗣,但对此石越也是求之不得,当即应允:“若守义公去,本相无忧矣。” 那边厢,游师雄见石越主意已决,亦不再坚持。和诜虽然心下不以为然,但听到是神射军北上,他也放下心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他轻松得太早了一点,石越马上便又问道:“不过……还有一事——倘若最终与辽人决战,要至深州一带,甚至更北,大名府诸军,便不能安守大名观战,契丹多马军,河朔军多步军,恐难当其锋……” “丞相放心。”和诜正要说话,折可适已先回道,“下官有一策,或可一试。” “哦?”不仅是石越,所有人皆有些意外折可适的回答。 折可适看了一眼座中一直不曾说话的何去非,道:“昔者在朱仙镇时,便曾与何先生一道计议以步克骑之法,当时便想出一个法子,只是未有机会施行。 “如今契丹所恃者,不过是其有火炮之利,可破步兵大阵。下官等以为,若要对付火炮,便只有用火炮。契丹以火炮别为一阵,我军却可以火炮与步军为一阵。我军可制造一种战车,装载火炮于车上发射,布阵之时,便以此战车居前,长枪次之,弓弩手再次之……当日何先生曾画出战车与阵法图纸,下官录有复本……” 石越心中大赞,但又有几分奇怪:“此策为何不曾上呈枢府?” 折可适尴尬地笑了笑:“被枢府拒绝了。” 石越大奇:“为何?” “布一阵,用火炮太多,朝廷一时没这许多火炮来装备诸军……”折可适马上又说道,“但大名府有现成的火炮与炮手,稍加挑选,便可用于此阵。” “布此一阵,大约需要多少门火炮?” “辽军火炮同样移动不便,两军列阵之时,只需前阵有火炮便可,其余三面,仍可依旧制列阵,若是一军列阵,有大小火炮四五十余门足矣。倘若四面皆有火炮,其余三面可略加裁减,总计一百五十门火炮,足以令辽军不敢撄我之锋!” “一百五十门?”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大名府一城,便有大小火炮三百余门。”石越想了想,还是决定一试,“从大名府防线诸城寨拆个一两百门下来,辽人也未必攻得破。此城有的是工匠,只要有图纸,造战车亦非难事。”他的目光投向和诜,“便请何先生与和将军一同主持此事,让雄武一军操练此阵——此阵叫何名?” “环营车阵。”折可适也没想到石越如此轻易便答应了他的建议,看了何去非一眼,二人都是喜出望外,忙又说道,“以和将军与何先生之能,雄武一军又本已熟悉火炮,操练一两个月,必能成功。” 这的确是有些意想不到的,要知道,对于如何将火炮应用于野战中,应对辽军的火炮,枢密院最终支持的是另一种意见——与辽军一样,组建专门的火炮军。枢密院因此增建了许多的神卫营,这些神卫营,拥有的火炮少则数门,多则也不过数十门——枢府看中的便是他们调动灵活,便于控制。而这种意见的代表将领张蕴,统领着最大的一支神卫营部队,此人原是石越的部将! 因此,折可适虽然借机提了一提,却绝对想不到居然真的会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 当天晚上,临清县。 一天走了八十里后,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便下令他的部下在临清县城外一条小河边扎营。他的部下正轮流牵着自己的战马到河边饮水,突然便听到从南边传来一阵马蹄疾驰之声。 这些刚刚松弛下来的骁胜军,顿时一阵骚乱。 虽然马蹄声是从南边而来,按理说临清也不可能有辽军,但是,南面的馆陶方向,也就只有骁胜军这一支马军。 这又是哪里来的马军? 不过,很快,他们就再次放松下来,他们看见了这支马军的旗号——“环州义勇”。骁胜军虽然与环州义勇驻扎之地相差数千里,但是骁胜军是一支教导军,军中有许多校尉、节级便来自陕西,有不少人是识得环州义勇的,他们兴奋地喊了几声后,众人便彻底放松了戒备。 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都指挥使正脸色铁青着走出大帐,这支刚刚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环州义勇,便如一阵疾风般,冲进了他们的营地,然后气势汹汹地包围了他们的中军大帐。 骁胜军的大部分将士,至此时才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而中军大帐附近,却已经剑拔弩张。 李浩的亲兵牙队,全部拔出了他们的佩刀。 “李大人!”骑在马上的唐康,居高临下地望着站在大帐门口的李浩,嘴角露出一丝讥讽。 李浩抬了抬手,他的亲兵牙队迟疑了一小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将刀插回鞘中。唐康这才跃身下了马来,径直走进中军大帐中,几十名环州义勇也跳下马来,跟着唐康进了帐中,接管了中军大帐的守卫。 李浩轻轻哼了一声,也跟着入了大帐。进到帐中,一抬头,便看见唐康那双阴沉沉的眼睛,正从他的帅位上望着他。 “李大人,下官奉宣司之命前来公干,失礼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唐康说着,漫不经心朝李浩抬了抬手,“请问李大人,究竟为何事突然率军离开馆陶?” 李浩板着脸,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李某接到消息,有辽军孤军深入临清至冀州一带,故此前来剿贼。此事早已关报宣台——唐大人问此事,又是何意?” “好一个前来剿贼。”唐康冷笑道,“李大人要剿的贼,只怕在深州吧!” “唐大人此话又是何意?”李浩作色反问道。 “下官何意?”唐康哈哈大笑起来,“下官奉宣台之令,来请李大人回北京,亲自向右丞相解释此事!” “唐大人兴师动众而来,便为此事?那只恐李某难以从命!” “李大人想抗命?”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骁胜军动止,早已关白宣台,右丞相不信,那多半是有奸小从旁进谗。便要回去,也要等李某击溃这些契丹人再说,否则,岂不是有口难辩,只能任奸人诬陷?” “李大人过虑了,大人乃是天子近臣,区区宣台官吏,又有何本领能诬陷你李大人?”唐康讽道,“或者冀州、临清这一州一县的大小官吏,个个庸碌奸猾也是有的,故此契丹犯境,远在馆陶的李大人能知道,这些地方守吏却全不知情,不过,依下官看,朝廷是真该收拾下这些庸碌之臣了——只是此事也算因大人而起,只恐大人亦不能置身事外,说不得,还得劳烦大人一趟。况且这区区小股辽贼,杀鸡又何必用牛刀?明日下官遣一介之使,令冀州巡检克期剪灭此贼便可。” 李浩被唐康讥讽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心知口舌上难以胜过唐康,但却终不肯乖乖随他回大名,只是强梁道:“这些个刀笔是非,李某如何辩得过那些文官?况且两军对阵,瞬息万变,宣台不谋却敌之策,却来管这些个不急之务,此乃是乱命,李某绝难遵从。” 唐康盯着李浩,嘿嘿笑道:“李大人若是不肯说实话,只怕遵不遵从,也由不得李大人。” “你敢……” “李大人以为下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吗?”唐康微笑着望着李浩。 李浩抿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中军大帐已被环州义勇包围控制,他其实也不敢真的与唐康兵戈相向,致族灭之祸,而这个唐康时的事迹,他也是有所耳闻的。真的被他五花大绑押回北京,他虽未必有事,但事情闹大,对他亦没甚好处。 他也听出了唐康话中有话,但是他却也不敢轻易接话,谁知道唐康是不是设计诓他? “其实李大人立功心切,亦是人之常情。”唐康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骁胜军欲北援深州,与契丹一较高下,亦未可深责。” “只不过对李大人,这不遵号令、擅发兴之罪,轻也够个编管某州了。李大人虽或不惊宠辱,但是这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却只能再次失之交臂。下官亦为大人感到可惜!”唐康叹惜着摇摇头,“可惜!可惜!” 唐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呆子也能听得出他话中留下的余地,只是李浩仍不敢深信唐康,只含糊接道:“唐大人若果能体谅,还请高抬贵手,放某前行。待某破贼后,甘愿负荆请罪。唐大人此恩,某绝不敢忘。” “下官虽然有心,惜上命难为。”唐康却是面露难色,“下官率这一千环州义勇而来,空手而归,李大人却叫我如何向右丞相复命?” 此时,李浩已有三分相信唐康有意放他一马,但他与唐康素无交情,唐康又是石越亲信,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李浩如何肯轻信?他心中揣测,这若非是针对他的阴谋圈套,便是唐康另有所求。低头思忖了一会,方试探着问道:“唐大人素称机智,想来必有周全之策教我?” 唐康却一口回绝:“宣台军法甚严,下官又焉能有什么周全之策……” 李浩不料他突然又回绝得如此干脆,不由一愣,抬眼却见唐康口里说着话,目光却一直望着他的置于帅案上的将印虎符,李浩并非鲁直武夫,心中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唐康想要的,竟是他的兵权!他亦曾听说过唐康曾经想要亲自率军前往救援深州之事,看起来,他此心未死。 事情已然明了,只要他李浩愿意屈居唐康之下,那二人便可以随便编造一个敌情——唐康乃宣司参谋官,本就有权节制诸军——临敌从权,若遇到什么突发之事,他权统骁胜、环州义勇两军,与辽军作战,那亦是顺理成章之事。 只是唐康年纪虽轻,却是老奸巨猾,他是绝不肯自己开口,免得落人口实,而是要李浩自己提出,他才顺水推舟…… 李浩并非不能居人之下的人,事实上,大宋朝的武臣,自开国以来,皆以顺从听命者居多,真正桀骜不驯之人,寥寥无几。这既是宋廷重文官之国策使然,亦是由于中唐以来,武将莫不受制于监军,数百年间的锐气消磨,养成的一种惯性。中唐以后的武将,绝大多数便如同被圈养的老虎,虽然还是百兽之王,但只要被驯兽师用鞭子敲一下,便老老实实俯首听命,早已经没有了山林之主的野性。如李浩,他虽敢违宣抚使司节度北上,可其中原因,实是十分复杂。 况且,唐康品秩虽稍低,但却是御前会议成员、枢密院副都承旨、宣司参谋官,大宋朝一百余年来,官场习惯,都是重差遣轻品秩的,唐康虽然口口声声“下官”,实际却是他的上司无疑。 但是,要屈居一个毫无领兵经验,以衙内出身的唐康之下,而且还是他所怨恨的右丞相石越的义弟,对李浩来说,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是,形势比人强。李浩此时肠子都悔青了,他若不是以为临清境内没有辽军,又没料到大名追兵会来得如此之快,放松了营地的警戒,被唐康轻骑直入,占了先机,唐康亦未必能有什么办法。真的要让环州义勇与骁胜军兵戈相见,李浩固然没有这个本事,唐康再胆大妄为,也不可能有这个胆子。然而世上并无后悔药,如今主客易势,他自己落入了唐康掌中,想不就范,亦是千难万难。 他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唐康肯与他一道北上,便已经是他祖上积德,撞了大运了。 第三节 六月二十五日。 冀州,衡水县。 唐康与骁胜军都指挥使李浩、环州义勇都指挥使何灌率军至此,已有整整两日之久。所谓“衡水”,其实不过是葫卢河流经此县一段水路之别名,又叫“衡漳水”,或“横漳水”,当地人也称之为“长卢河”,或者“九曲水”、“苦河”,因为葫卢河是自西南入境,自东北出境,在衡水县境内迤逦百转,而河水又咸又苦,故有此别名。这衡水城便位于葫卢河以南一二十里,北距深州城,不过区区五十里。站在衡水的城墙上,甚至可以清晰地望见深州城中燃起的烽火。 但更加旌天蔽日的,却是遍目可见的契丹骑兵! 唐康、李浩、何灌都判断不出,对岸到底有多少的辽军。辽军甚至已经占据了葫卢河下游的下博古城与下博桥,轻骑随时可以深入冀州境内。唐康与李浩选择屯兵的原因,也是因为衡水县境内的袁谭渡还在宋军的控制之中。衡水知县是个精干之人,在辽军进犯深州之后,便将县内所有的船只征集起来,藏于县城西南二十里的北沼之中,此时宋军若要北渡,只需将船只相连,搭上木板,便可以迅速地造出一座座浮桥。 然而,当他们真的到了衡水之后,无论是唐康,还是李浩,却都胆怯了。他们只敢用三五艘渡船,载着一些哨探渡河,探听虚实。 唐康、李浩每日与麾下诸将会议,众将皆是嗫嚅不敢言。 何灌倒是力主渡河,但他虽为环州义勇都指挥使,实则论阶级不过一区区宣节校尉,骁胜军乃是教导骑军,阶级较寻常禁军要高,军中一个小小的指挥使也多半可能便是宣节校尉;论出身则他虽是武选出身,然却不过在河东做巡检,虽曾得韩缜赏识,然而却是由判太原府吕惠卿所荐,打发到环州义勇,虽然也是一支西军劲旅,却终究有点儿不入流,更加无法与身为大宋骑军教导军的骁胜军相提并论。他人微言轻,甚至连唐康真正的使命是什么都无资格知道,只能奉行命令,他的意见,实很难影响到唐康与李浩的决策。 这一日清晨,何灌照旧率领着三十来骑亲兵,沿着苦河巡察敌情,他们一路缓缓而行,到袁谭渡时,已是快近中午。唐康与李浩早派了一个指挥的骁胜军在渡口把守,何灌到时,这些骁胜军正架起了锅子,在那里烧火做饭,隔了老远,他便闻到一阵阵诱人的酒香、肉香随风飘来,何灌顿时大喜,对亲兵笑骂道:“这些个骁胜,惯会过日子。咱们也分一盅去。” 众亲兵都是高声欢呼,驱使着坐骑,朝着渡口奔去。众人在袁潭渡下了马,将战马拴在河边的柳树上,把守渡口的一个副指挥使迎了出来,将何灌等人请进去。原来这些骁胜军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头整猪,还有十几坛好酒,正在此打着牙祭——何灌心里头其实明白,殿前司诸军的军纪,远不如西军。在西军,战前喝酒,那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但在骁胜军,却是司空见惯。至于这头猪,或许是偷,或许是抢,或许是买,都有可能。熙宁以前,宋军虽然一直严申军法,但真的大军出动,别说偷抢百姓财物,便是奸淫杀伤,也终是难免。当年石越治陕之时,对西军严申纪律,曾经一日之内,杀了一百名犯事兵将,因此至今西军纪律依然严明。但殿前司诸军却没受过这种整肃,军纪虽不算太坏,却也只是相对而言。虽然一天前唐康才处死了一名强奸民女的陪戎校尉,但却已经招致李浩的极大不满,因此对于顺手牵羊、强买强卖之类的事情,便连唐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故此,何灌更加不会去多管闲事。何况他与麾下的环州义勇,大抵都是好酒之人,此时不受军法约束,更是乐得自在。那边的指挥使请了何灌过去,同坐一桌,又送了一锅肉几坛酒过来,他的亲兵们便找了棵大树,围成一圈,席地而坐,自开一桌。 “仲源兄!”那个骁胜军指挥使是豪侠爽快之人,酒过三巡,便已和何灌称兄道弟,直呼起他的表字来,“俺听说你也是个英雄豪杰……”何灌一时愕然,便听他又说道:“这可是咱们刘振威亲口所说,说仲源兄的神射,是大宋六十万禁军第一人!” 何灌知道他口中的“刘振威”,乃是骁胜军第二营都指挥使、振威校尉刘仲武,也是西军出身,参与过伐夏之役——不过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副指挥使,直到战后才积功升至致果副尉,绍圣初年时他因率所部平定灵、夏境内的小股叛乱,从此官运亨通,调任骁胜军,做到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成为西军出身的年轻将领中,又一个前途无量的人物。 刘仲武是西军出身,又曾经在泾原领兵,对身处环庆的何灌有所了解,自是不足为奇,但何灌听这指挥使说刘仲武夸他箭法第一,饶是他素来自矜神射无敌,也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道:“这是子文将军过誉了。” “哎——”那指挥使一面喝酒,一面拍了拍何灌的肩膀,笑道:“仲源兄又何必过谦?子文将军是随便说人六十万禁军神射第一的吗?”他说着,生怕在座几个校尉不信,又口沫横飞地问道:“你们是不是也不信?是不是不信?” 他见那几个校尉口中诺诺,脸上神色,自是不免不大以为然,一把拉着何灌手臂,道:“仲源兄,你将那一箭射入坚石的神射,给这些个村夫露两手!” “什么?”那几个校尉这时不免也吃了一惊,有人便将信将疑地问道:“俺只听说过汉朝飞将军李广、唐朝的薛仁贵有这本事,果真有人能箭入坚石?” “你们这些个村夫!”那指挥使喷着口水,仿佛在说自己的事迹一般,“这可是子文将军亲口说的,那是仲源兄在火山军还是岢岚军做巡检时的事。尔等可知道,那些个契丹人,老是越界来打水,仲源兄便亲自与他们划了界,不许他们过来,结果那些辽狗不自量力,兴兵来犯,仲源兄单枪匹马应战,辽狗在高处,仲源兄便在低处,张弓连射,箭箭中敌,有几枝没中的,全部射进崖石,吓得那些辽狗屁滚尿流地跑了……” 他说得手舞足蹈,仿佛是自己亲眼所见,虽多半是事实,何灌亦不免略觉尴尬,他几度想要打断他,但他根本不容何灌插嘴,说完见那几个校尉张大了嘴,仍是不敢相信的样子,他竟是比何灌还生气,转头又一个问着何灌:“仲源兄,你的弓箭呢?可带来了?让这几个村夫见识见识,叫他们拉拉,这几个村夫每日都自吹能拉三石弓的……” 何灌越发为难,他见着这个指挥使盛意拳拳,那几个校尉也是一脸的期盼,但他却是有规矩的——但凡神射手的弓箭,轻易都是不肯给别人碰的。连唐康想见识下他的弓,亦被他婉言拒绝了。可是他也是深知这些武人,他们可不如唐康那样的士大夫善解人意,他们好意请他喝酒吃肉,又是好意想看看他的弓箭,若连这他都要拒绝,势必引致误会。 他正寻思着设法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一件突发的事情却替他解了围——苦河对岸,突然传来急促的角声、马蹄声、弓弦拉动声、箭矢破空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契丹人的大喊声。 众人连忙丢了筷子、酒杯,各去取自己的弓箭、兵器。何灌曾在火山、岢岚任巡检,听得懂契丹话,他听力又极佳,须臾,便已听清对岸的契丹人喊的都是:“拦住他!”“抓住他!”“休叫他跑了!” 他虽被河对岸的草木遮挡了视线,心下却已知必是契丹要拦截什么人,当下高声喊道:“快,准备渡船,摇我去对岸!” 几个骁胜军犹疑地望了他一眼,那指挥使已是大声催道:“快点!听何大人的!” 他的命令一下,马上便有一艘渡船摇到渡口边,两个骁胜军节级举着长盾蹲在船头,船尾却是一个本地的船夫在摇橹,还有个百姓装束的人,举了扇门板,权当盾牌,遮护船夫。何灌也不多说,取了弓箭,跃身上船,那船夫便摇着船,向河对岸缓缓驶去。 渡船行至河中之时,北岸的情况渐渐看得分明。果如何灌所料,乃是数十骑契丹骑兵,正在追捕两个宋军校尉装束的人。那两个宋军校尉一个骑枣红马、一个骑白马,边往南面疾驰,边引弓还击,跑得较南的那个校尉显是已经看见了何灌的渡船,高兴得在马上挥手高呼,不料一个分神,被辽军射中坐骑,便听得那些契丹人发出一阵刺耳的欢呼,那个校尉摔下马来,不知死活。 “船家,划快点!划快点!”何灌急得不停地大声催促着船夫,但那船夫早已倾尽全力,渡船速度有限,却是快不得半分。 而北岸的追逐仍在继续,余下的那个骑枣红马的校尉经过同伴坠马的地方,稍稍放慢了一下,何灌听到他发出一声悲吼,心中一沉,知那个宋军已是不活了。他目算着距离,眼见着那个幸存的宋军驰至河边时,他的船也很难赶到对岸,心中更是焦急。 但那个校尉却是出乎意料地机智。他快至河边时,便不再引弓还击,而是将弓箭全部抛弃,然后一面急驰,一面便在马上卸甲。 “聪明!”何灌在心中大赞,果然,那校尉到了河边,已只有胸甲一时难以卸去,他飞速地跃身下马,将身子藏在马后,飞快地卸去最后的胸甲,纵身一跃,便跳进水中。 顿时,何灌身后传来一阵欢呼之声。他也是长吁了一口气,缓缓张弓搭箭,对准了北岸,一面心里默算着,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右手手指一松,一枚羽箭从他手中疾飞而出,然后穿过了驰在最前面的那个契丹人的胸口。 身后的欢呼声更大了。 但此时何灌已经完全听不见身后袍泽的声音,当他的箭搭上弓弦之后,他整个人便与手中的弓箭融为一体,他只是从容而优雅地张弓、搭箭,然后发射,看见对岸的契丹人,随着他的弓弦响动,而一个接一个地应声落马。 他并不是那种百发百中的神射手,而是另一种让人恐惧的神射手。他的箭,有时竟会贯穿一个穿着重甲的契丹骑兵,然后再夺去他身后另一个契丹人的生命! 何灌并没有感觉到,很快,苦河的两岸,不再有呼喊,不再有欢呼,而是变得鸦雀无声。 他只是看到北岸的契丹人脸上的惊讶、恐惧,然后看见他们带着不甘,但却畏惧地缓缓后退,直至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这时候,何灌才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弓箭重新挂好。 他转过身来,船篷里一个湿漉漉的年轻男子正在朝他微笑,眼睛里有无法掩饰的钦佩。他看见他朝自己抱了抱拳:“在下开封田宗铠,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田宗铠?”何灌感觉自己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低头思索了一会,才抬起头来,惊道:“田宗铠!原来足下便是阳信侯的长子!” 唐康直到当天的傍晚才知道田宗铠突围渡河请援,也因此一并知道了何灌单舟却敌的神勇。这日白天,他与李浩去了北沼的一个村庄拜访一位隐士,据说这个隐士不仅是冀州第一名医,能妙手回春,而且还精通六壬之术,是个占卜神算。虽然儒家讲“敬鬼神而远之”,不肯将自己的命运与人生交付鬼神之手,但一般的人,对占卜卦相,却仍然是抱着一定的信仰的。而领兵的将领,则更加如此——其时辽军与西夏固然每战必卜,大宋朱仙镇讲武学堂,也有专门的先生教授奇门遁甲、六壬太乙之术,枢密院编修的《武经总要》,也有相当的篇幅,是专讲此类奇术的。不论如何,此类学问当中,至少也的确包括了相当的天文知识与心理暗示,尤其是世间终究是有一些此道高人,不管他们是真的拥有神秘的力量,还是只是操纵心理、观察入微的高手,但这些人的存在,已经足以让一些将领对此深信不疑。 因此,唐康虽然将信将疑,但李浩对此却深信不疑。此时二人徘徊于苦河之南,犹疑难决之时,找个世外高人来占卜决疑,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一种选择。 但不幸的是,唐康与李浩到那个隐士隐居的村庄之时,才知道原来那位隐士已经去世半年了。只不过因为他所居的村庄是在北沼偏僻之所,消息流通不畅,因此连衡水县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其实当时的士大夫大抵都会一些占卜之术,《六壬神定经》之类的书籍,唐康自己也读过,只不过他曾经悄悄应用过几次,却是从未准过,因此他也颇有自知之明,从此便绝口不提此事。他平生无论遇到多艰难的事,也极少求神拜佛,此番白跑一趟,更觉自己无缘,沮丧之余,倒也彻底绝了这种念想。 回到衡水后,李浩决定自己去沐浴更衣,亲自占卜。唐康却连茶都没顾得喝上一口,赶忙请田宗铠来见他。 二人本是素识,唐康尊田烈武以师礼,与田宗铠便是平辈论交,两家往来密切,这时候谈起事情来,倒也方便,既不必拘礼,又无所忌讳。田宗铠便一五一十地向唐康介绍着深州的局势。 自深州再度被围至六月二十五日,已近十日。在这段时间里,深州与拱圣军经历了最严峻的考验。辽军知道深州粮多而城小,利于急攻而不利于久困,因此自再度围城的那日起,对深州采取的,便是持续不间断的猛攻之策。 辽军抓来大量的百姓,在城的东、西、北三面都垒起了土山,制造了大量的云梯,还有几架撞车、抛石机,并且还调来了火炮,所幸的是,不是专门攻城的神威炮,而是普通的仿制克虏炮。在这些攻城器械的帮助下,昼夜不停地攻打着深州。而深州能用来反击的,不过是两架赶造好的抛石机与两架床子弩。幸好再次被围前补充的火药发挥了作用,深州的工匠们,造出了各种各样的简易爆炸火器,用来协助守城。除了霹雳投弹、火药桶外,他们还造了一些简易的炸炮,对于守城十分有用,趁着半夜悄悄出城埋于城外,特别是城门以外的区域,白天当辽军开始攻城之时,便往往会遭受意想不到的打击。但辽军将领也是极厉害的人物,他们很快就想到了应对的方法,残酷而简单,他们在攻城之前开始大量驱使俘虏的百姓走在前面,结果反而给守城的宋军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幸好在宋军停止制造使用炸炮,并且用行动证明他们不会因为辽军的残暴而屈服之后,辽军也并没有坚持这种残酷的战法——不管怎么样,契丹人本身仍是一个相对较文明的种族,这一点毋庸置疑。而深州的宋军则又发明了一种可以喷火的火器,这对于抵御云梯攻城,极为有效,甚至远比爆炸性的火器有用…… 辽军变着法子攻城,姚兕则随机应变。在守城方面经验丰富的宋军虽然不会输给契丹人,但是双方实力的巨大差距却是无法弥补的。连续的强攻让辽军伤亡惨重,而拱圣军也接近崩溃。如今拱圣军已经伤亡过半,能够勉强作战的士兵不超过四千人,甚至连姚兕也差点动摇——若非两天前发现援军到了衡水县,姚兕几乎就要下令弃城突围。 但他们等了两日,却发觉援军并没有渡河! 因此,姚兕才令田宗铠率十名死士半夜出城,突围请援。 结果,只有他一人活着过了苦河。 田宗铠的介绍,让唐康面红耳赤,既羞且愧。在说到他们等了两日而援军却按兵不动之时,田宗铠的眼睛中,并没有半点责怪埋怨之意,相反,唐康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理解。在这点上,田宗铠继承了他父亲的胸怀与气度,而这却让唐康尤其无地自容。 他欲待解释两句,但一向能言善辩的他,望着田宗铠的眼睛,竟不知如何措辞。 “唐大哥,方才听何将军说是你亲自领兵前来,实是让我喜出望外。”田宗铠欢快地说道,他完全信任唐康,相信他绝对不可能见死不救。 “哦,我还带了一封姚太尉的书信,是给援军的主将的,见到唐大哥,我差点忘记了……”田宗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双手递给唐康。 唐康接过书信,小心地打开火漆,取出信来,跃入眼帘的,是姚兕那刚劲的大字。他低声念着:“……吾之必守深州者,非有奇谋也。吾以为二十年来,两国交通,前古未有,辽之知宋,犹宋之知辽,两强争胜,实无奇谋可用,惟勇者可胜!深州者,河北之中,其势不可让也。北朝谓己强,大宋又岂得甘为弱……” “两强争胜,惟勇者可胜!北朝谓己强,大宋又岂得甘为弱?”唐康喃喃重复着姚兕信中的话语,心中大受触动,“我率万余虎罴而来,岂能临战而惧,作壁上观?” 正想着,却见李浩兴冲冲地闯进帐中,高声笑道:“康时,好卦,好卦!” “唔?是何卦象?” “是第十八卦,蛊卦!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李浩高兴地说道,“我查过历书,七月三日是甲申日,先甲三日,六月月小,咱们二十九日渡河!” “不必!”唐康望着李浩,“咱们今晚便渡河!” “什么?!” “后甲三日,二十二日是甲戌日,今日正是良辰!” “这……来得及吗?” “万事俱备,来得及!”唐康望望李浩,又望望田宗铠,“咱们连夜渡河,正是出其不意,打辽人一个措手不及!” <hr /> 注释: 第四节 由袁谭渡至深州城南门这四五十里的地区内,主要是以河流稻田为主,尤其是靠近深州南门的一二十里内,地形极不利于骑兵展开,但是在袁谭渡苦河的北岸,却有南北约三十里,东西约四五十里的地区,是一片较为平坦的碛地。苦河之水不能饮用,亦不能用于耕地灌溉,因此沿河的许多地区,要么是寸草不生的沙碛地,要么是杂草丛中点缀着稀疏的几棵树木。 这样的地形,对于唐康来说,既可以说有利,也可以说不利。这是一片天然的战场,他的骁胜军与环州义勇全是骑兵,渡河之后,这样的地形便于他们布阵展开,但同样的,这样的地形,也便于契丹骑兵活动。 因此,唐康与李浩一早就预料到,渡河之后,必然将有一场恶战。 不过至少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辽军并没能阻止他们渡河,或者趁他们立足未稳发动猛攻,甚至半渡而击。 宋军早已做好了渡河作战的各种准备,在下定决心之后,虽然有些突然,但是在衡水的巡检与百姓帮助下,宋军利用早已准备好的渡船、铁链、木板,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就迅速地在并不算太宽阔的苦河上,搭起了十来座浮桥。 从亥时开始,宋军点燃火炬,开始有条不紊地渡河。除了辎重部队继续留在衡水外,所有的作战部队,在子时之前,全部过了苦河。唐康和李浩并没有刻意掩饰他们的行动,事实上也不可能做到,既然契丹人反正会察觉,那么尽快地渡河布阵,便成为比掩藏行踪更重要的事。 渡河之后,除了何灌率领环州义勇负责警戒以外,骁胜军开始迅速地背水列阵。这自然是有些冒险,对于骑兵来说尤其如此,在使用骑兵上,宋军与辽军的理念几乎是完全相同——他们永远都需要足够的回旋空间。坚若磐石一样的阵形,是步军的任务。但是此时受限地形,他们不得不犯一点兵家忌讳。 因为骁胜军是宋朝的教导军,这带来的问题是,他们实际上是由各种各样的骑兵兵种构成。这包括大约有两个指挥约六百六十骑的重骑兵,八个指挥约二千八百骑的轻骑兵,同时也是枪骑兵,还有十个指挥约三千四百骑的弓骑兵,以及五个指挥约一千七百骑的突骑兵——这是一个特别的兵种,它早已有之,但仍属于枢密院的一个尝试,他们希望在每支禁军中,都有这样一支部队:他们全部骑着最快的战马,装备最轻的铠甲,由最优秀的士兵组成,根据战场的需要,精于突袭、诈败、侦察、诱敌、包抄……然而不幸的是,这种骑兵,也就是刘仲武的第二营,目前还从未被应用于实战,而也许他们第一次上战场,就将面临一个极不利于他们的环境——预定的战场上可能没有空间可供他们施展。 唐康很明智地暂时将骁胜军的指挥权交给了李浩。 而对自己的军队十分了解的李浩并没有选择传统的阵形。 他将重骑兵以什为单位,列成五排,布成六十个锥尖向外的锥形小阵——另有六十骑是这两个指挥的军官与军法官,他们也一起布阵,但分散在各自的位置上——然后,所有的这些重骑兵稀疏地分布在前阵的最前列。 在这些重骑兵的后面,紧跟着队形较为密集的轻骑兵,他们全部以二十五列四排为一小阵——实际人数则是一百零五人,包括各都的五名武官与军法官——这样的小阵一共是二十四个,每十个锥形重骑兵阵后面,跟着四个轻骑兵阵。 这构成了他的前阵。 然后,他以弓骑兵分居两翼,以突骑兵为中军,而环州义勇在阵中实际担当之任。 这是一个明显的攻击阵形。这样的阵形,让所有的宋军将领都有些兴奋与紧张:在步军阵法与马步阵法上,宋军都有丰富的经验,但在骑兵阵法上,宋军的经验其实并不多。如李浩所列的这种阵法,便从未经实战检验是否可行。 万余人马喧闹了小半个时辰,在各军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后,李浩并没有下令连夜朝深州前进。保持战斗阵形前进是非常缓慢的,连夜行军也会让士兵与战马易于疲倦,与其累得筋疲力尽再被辽军邀击,倒不如便在河岸从容休息到天明。 于是,在衡水征募的一千多民夫又忙碌了小半夜,在大阵的外面布满了粗陋赶制的拒马,才撤回衡水。宋军燃了一夜的火炬,将苦河北岸照得恍若白昼,除了哨探外,绝大部分的宋军便随地打个木桩,拴好战马,然后依偎着自己的坐骑,囫囵着睡了小半夜。 直到夜空终于开始发亮。 二十六日的清晨,苦河北岸,寂静得让人不敢相信。辽军不仅晚上没有来骚扰,即便天已大亮,唐康也仍然看不到一个辽人。 但这并不能让人轻松。 果然,唐康还没来得及啃完自己的干粮,哨探便很快传来消息,在十里以外,出现了大股的辽军。 显然,辽人并非没有做出反应,而只是因为不知虚实,不愿意冒险半夜奔袭数十里。 “韩宝果然不愧是北朝名将。”李浩就着水送下一口干饼,一面斜眼望了一眼唐康,唐康知道他是想看到自己吃干粮难以下咽的情形,虽然这干饼实在是唐康有生以来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但他仍然让自己微笑着,慢条斯理地啃着,他并不故意大口地吃给李浩看——那样就会露出破绽,而是细嚼慢咽,仿佛这就是他平常吃的食物一般——尽管平常唐康一顿饭花的缗钱,可能足够买几百万个这样的大饼。李浩看了一会儿唐康,略感失望,然后才继续说道:“此人真是沉得住气。” “他知道咱们必要往深州,于是等在路上,以逸待劳,却并不急于来攻打咱们。”唐康接着他的话说道,“咱们列阵行军,人马疲乏不说,阵形也易出现破绽。” 被唐康说出心中的想法,李浩更觉不快,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那便看看他这算子打不打得响。” 他说完,一口吞下最后一口干饼,随手在袍子上擦了下手,高声命令道:“传令!准备列阵北行!” 随着李浩一声令下,宋军的临时营地再次喧闹起来,士兵们狼吞虎咽地赶紧吃完手中的干粮,抓紧时间再给战马喂最后一口水,梳最后一下毛,然后骑上马力较劣的那匹坐骑,在令旗的指挥下,一队接一队地向北而行。 这是一支东西连绵数里之长的部队,队伍行进的速度十分缓慢,每走一段距离,李浩便下令停下来休息,重新整顿阵形,不过七八里的路程,竟然走了一个多时辰。 在距离辽军大约两里,一片平坦碛地上的一个坡度很小的坡地上,李浩下令大军停了下来。此时他们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两里以外的辽军,辽军同样也占据着一块小坡地——虽然在这块平坦的碛地上,这些所谓的“坡地”,对于骑兵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但是两军交战之时,任何一点点的有利因素,双方将领都不愿意放弃。 辽军的阵形宽度同样地绵延数里,黑压压的,如一条长蛇一般,盘亘在宋军的前方,人数大约与宋军相当,万骑左右。让唐康觉得安慰的是,他并没有看到韩宝的帅旗,也没有看到萧岚的旗帜,从旗号来看,对面可能是一支宫卫骑军——对于辽军来说,也许这已经代表着对骁胜军的重视了。 双方开始了短暂的对峙。 两边的将领都利用这个时间观察着自己对面的敌人,而士兵们则抓紧时间完成最后的战斗准备。宋军的重骑兵们在扈从兵的帮助下,在披挂铠甲的余下部分——为了节省马力与体力,他们事先只是穿好身甲,披膊、臂护、垂缘、膝裙等部分以及胄、兜鍪、面具都要临时披戴,战马的马甲则在上次休息整顿队形时已经披好。然后,在扈从兵的帮助下,重骑兵们被一个个扶上他们的战马。 辽军并没有趁势发动进攻,一直到看到宋军停下来之前,他们甚至都没有骑上自己的战马,这也是他们的士兵上马,检查自己的兵器、装备的时间。 唐康知道这是辽军的风格,他看过职方馆的细作发回来的数不清的报告,这支也许是正处于鼎盛期的军队,无论面对着什么样的对手,都总是能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态度。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阴沉沉的压在头顶上,空气中一点风都没有,唐康仿佛这才意识到天气的闷热,而身上那珍贵的犀甲虽不如将士的铁甲沉重,却也远不如丝绸织成的袍子舒适,他不由得抹了把额角的汗,斜眼去窥李浩。李浩的中军将旗所在,由四辆战车及数十骑手执各色令旗的传令兵组成他的指挥系统。在这些颇费周折才运过河的战车上面,除了有指挥作战的五色令旗外,还有几面大鼓以及钲、角等物——这些都象征着战场上的指挥权。此时,李浩身上披着一套普通的瘊子甲,登高站在一辆战车上,抿着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对面的形势。 他希望从辽军的大阵中,寻找一个破绽,但是唐康从他的神色中,看得出他并没有成功。 “一锤子买卖!”冷不防,李浩嘴里恶狠狠地吐出这五个字来,“便攻辽狗的正面!撕开直娘贼的!” 他的话音一落,唐康便见几面大旗向前点了几下,战鼓声、号角声,突然之间一齐响起,他的耳中响彻着震耳欲聋的“咚咚咚咚……”“呜呜呜呜——”的声音,紧接着,雷鸣一般的声音从脚下的大地传来,仿佛地面都在摇晃——骁胜军的前军高喊着“杀啊!”“杀啊!”如同一条条巨蟒一般,冲向辽军。 一瞬间,唐康屏住了呼吸。 他看见有数百骑的辽军迎了上来,引弓射向骁胜军。但是辽人的弓箭射到冲在最前面的重骑兵的身上,便如同稻草秆一样,纷纷落了下来,那些辽军不甘心地射了几轮箭,眼见着宋军就要到身前,不再抵挡,朝着两边逃了开去。 他们身后,另一队挥舞着狼牙棒、铁锤的辽军冲了上来,但他们同样也无法阻挡住冲锋的宋军,在他们的兵器能碰到宋军之前,重骑兵手中平持的长枪,已经刺穿了他们的胸膛,或者将他们带落马下,跟在后面的轻骑兵轻松地用长枪扎穿他们的身体,或者干脆被疾驰的战马踩成了肉泥。 李浩的战术,看起来取得了效果。 冲锋中的宋军,如同一把锋利的斧子,从辽军大阵的正面砍了进去,正面的辽军在这种猛烈的攻击下,开始动摇,虽不能说是如同受惊的兽群一般,乱成一团地向后面、两边逃窜,但他们的确是在不停地后退,便像是退潮的海水,向着后方、两翼散退,眼见着这把斧子就能将辽军的大阵硬生生地劈成两半。 唐康不由得松了口气,一旦撕裂辽军的阵形,让辽军内部发生混乱,这场战斗的胜负,就基本上定下来了。他这时才腾出工夫来,转头去看李浩,但李浩的表情却让他怔住了。 他看见李浩眉头紧锁,神色更加严峻。 此时,在辽军大阵的后面约两里左右,大约有两千骑辽军列成一个方阵,静静地站立着。在这两千骑辽军的后面,在几百名精锐战士的护卫下,韩宝与萧岚站在一辆驼车上,正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两里之外的战局。但他们的周围,并没有自己的旌旗。 “那几百具骑人甲,啧啧。”萧岚笑着摇头,“用具装骑兵冲乱对方的阵形,太中规中矩了,我要是李直夫,就用这些骑人甲从两翼进攻,只要冲垮对方的两翼,就能对中军形成压迫围攻之势……” “妙策!”韩宝意外地看了萧岚一眼,亦不由得由衷地赞道:“大王所言,只怕是前人所未曾想过的。这也怪不得李直夫。” “然这正面冲锋之策,几百年前,便有法子可破了。”萧岚笑道,“让我猜猜晋公的破敌之策——他以重骑与轻骑配合冲锋,我们只要避其锋芒,无论他是多么训练有素的部队,只要是骑兵,战马便会有快有慢,冲锋之后,阵形便会散乱,跑得越远,阵形越乱,快马会冲到前面,慢马会落到后面,我们只要诱敌深入,待其前后脱节,反戈一击,以优势兵力包围歼灭跑在最前面的,再将较后之部队各个击破,宋军很快便会崩溃……” “只怕不可言之过早。”韩宝摇摇头,笑道,“这个战场太狭窄了,施展起来,也许结果并不会如意。” “但我还是猜对了,对吗?”萧岚不以为然地笑道。 韩宝笑笑不语,只招手叫来一个军官,弯下身子,在他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萧岚的确猜对了韩宝准备的战术。 在宋军轻重骑兵的冲锋下,辽军正面的军阵节节败退,整个阵形被冲得稀稀拉拉的,并且如宋军所想要的,整个被切成了两段。 但同时,这也是韩宝早就预料到的局面。 自两朝驻使、通商以来,这二十多年,两国之间,其实真的很少有什么秘密存在。如果说辽人对于环州义勇的了解以传闻为主,但是殿前司的骁胜军,就算从未交锋,通事局的情报也足够让韩宝知道他该知道的一切事情了。 在骁胜军来到苦河南岸之时,他便已经知道,他将要面临一支少有的精锐重骑兵——这个兵种从全局来看毫无用处,实际上,这种东西,它既冲不破宋军步兵的坚固方阵,面对着大辽的轻骑,它更是笨重得可笑。它永远追不上大辽的骑兵,而你所要做的,就是不断地引诱它们追赶——反正它绝对不可能追上你——然后用弓箭一个个地将他们射死。尽管大辽骑兵并不是人人都能如宋军的步军一样拥有可以射穿一切铠甲的劲弩,但是提前聚集这么一群射手,也并不困难。而重骑兵的出现你总是可以提前知道的。 在韩宝看来,宋军弄出这些重骑兵来,虽然人数并不多,但主要是用来镇压国内的叛乱的。如果你面对的是一群纪律松散的乌合之众,或者是临时拼凑久不训练征战的部队,它倒的确会是最有力的。 但尽管如此,打了几十年仗的韩宝也深知,兵种搭配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配合失误而弄巧成拙,但倘若是一支精锐之师,却可能收获奇效。在一个空间压迫的战场上,这几百具“骑人甲”冲阵的威力,仍是不可小觑的。 所以他选择了战场,精心布下了他的陷阱,等待着骁胜军的到来。 便如他所预料的,当宋军开始冲锋之后,所谓的“阵形”便成为一句空话。尽管宋军的具装骑兵所骑的战马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良马,但是战马一旦开始疾驰,马的优劣、骑兵的骑术,马上就区别开来,一部分重骑兵冲到了前面,另一部分则落到了后面,而开始时他们身后的轻骑兵还努力维持着队形,但很快,他们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在重骑兵深深地切进辽军的正面军阵,冲乱了辽军的阵形后,这种克制似乎也已经没有了意义。在身后那一声声的富有节奏的战鼓声的催促下,轻骑兵们轻易地便将重骑兵甩到了身后,他们只剩下一个松散的队形,追击着眼见着便要陷入慌乱的辽军。 但是,在轻松地“击溃”了辽军正面的军阵后,骁胜军的前军才发现,在辽军正面军阵的后面一两里处,居然还有一个严阵以待的军阵,许多的辽军便是向那个军阵的后方逃去。阵形已经变得混乱的宋军已经无法重整他们的队形,杀得性起的轻骑兵也来不及等待被他们抛在后面的具装骑兵,在他们的指挥使、都头、什将的号令下,端起长枪,再次杀向这支人数大约在两千骑左右的辽军。 但这一次,这些宋军的冲锋,仿佛撞到了一面软墙上。 这支辽军全部骑着快马,挟带着劲弓利矢,他们且战且退,将这些冲到最前面的宋军再次分割开来,包围起来,用弓箭射杀。虽然骁胜军的轻骑兵都是训练有素的马上格斗战士,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们接触不到这些攻击他们的契丹人,而他们身上的盔甲,携带的小盾,面对着辽军的箭雨,显得毫无作用。 在这种打击下,宋军的内部开始混乱。 然后,他们发现,在他们的身后,不知何时,竟然燃起了烟雾。这遮蔽了他们的视线,再也不能看见身后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其余的辽军军阵也开始了移动。他们的两翼各分出一支骑兵,从两翼杀向那些落在后面的重骑兵与轻骑兵,而先前已被“击溃”的正面军阵的那些逃向两翼军阵的辽军,也再次聚集起来,直接冲向宋军的中军阵。 将冲锋的宋军前军分割包围起来,并且将之与宋军中军的联系割断,以优势兵力尽快歼灭宋军前军,再加入与宋军中军的战斗。 而在一片混战中,这样的调动,本就不易被宋军将领觉察。况且辽军还有意识地在他们的阵后点燃早已准备好的干草,身后的战场被浓烟笼罩,让宋军将领完全看不清楚战场的变化。 但是,就在所有的辽军将领都以为一切都在控制之中的时候,韩宝脸上的肌肉突然间绷紧了。 他知道这一刻是紧要的时候。 果然,他看见了两名传令官正穿过浓烟,从他的两翼军阵疾驰着向他跑来。 便在辽军燃起浓烟的那一瞬间,李浩也挥动了令旗——骁胜军的两翼同时向辽军发动了进攻!辽军的两翼顷刻间陷了入艰苦的混战。 韩宝知道自己到底是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取得这场胜利了。 在战场的局部地区,双方各占优势,也各有劣势。韩宝分割包围了宋军的前军,而他的两翼却正好在最薄弱的时候受到攻击,重新聚集的正面军阵与宋军的中军阵之间则是胜负难料……而在浓烟的干扰下,唐康与李浩固然看不见他们前军的命运;但浓烟之后的辽军第二军阵,也无法看见他们的第一军阵的情况。 但直到此时,韩宝依然坚信他胜券在握。他将快速地歼灭已成困兽的骁胜军前军,然后支援他的其他军阵。 宋军两翼的弓骑兵原本是计划在辽军混乱之后再出动趁势射杀辽人的,但是他们却撞上了兵力虽薄弱却是严阵以待的辽军两翼。 攻坚并非弓骑兵所长,好在辽军的两翼也不是举着坚盾列成方阵的步军。骁胜军在奔跑的战马上向辽军射箭,辽军也用同样的方式还击,双方往来追逐,靠得近了,便有人投掷霹雳投弹,更近一点,便抽出马刀来互斫……战场之上,到处都是人仰马翻,鲜血四溅,士兵们的嚎叫,战马的嘶鸣,还有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伴随着鼓角声,这一切,全部笼罩在由北面飘来的浓烟中,战场的两翼,完全陷入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中。 宋军中军正面的战场比起两翼来,要更加地惨烈。先前一触即溃的辽军,此时变得凶狠无比,他们的兵力看起来也要更多,此时与刘仲武的突骑兵们缠斗在一起,也并不稍落下风。这时战场已经不需要李浩的指挥,他换乘了战马,与他的亲兵一道,杀进了战场。这个老头倒是出乎唐康的意料,看见他挥舞着一柄大刀,手起刀落,接连砍翻四五个辽人,实是让唐康小小地吃了一惊。原本一直跟在唐康身边的田宗铠也早已按捺不住,提了一杆大枪冲了出去,与辽军战到一起。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勇武,也许还要青出于蓝,唐康看着他在敌军之中左突右驰,往来如飞,顷刻间便杀了两三名辽军,忍不住赞道:“真是将门虎子。” 他身旁的何灌却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此又何足道哉?”面前打得难解难分,但是唐康始终不肯将环州义勇投入战斗,反而让他们留在身边观战,这让何灌心中已是生出一些不满来,只是不敢明言。 唐康不用看他,便已知他心中想的什么。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实则熙宁、绍圣之儒生本就皆习弓马,况且石越、王安石、司马光皆是极恨文弱之风的人,数十年来朝野倡习武艺,更是蔚然成风。唐康自小得名师指点,说句“弓马娴熟”,绝非饰语。因此这时虽是初历如此恶战,但心里却无半点怯意,他也是熟习兵法的,在枢密院这么多年,凡禁军操练、演习,不知道经历过多少,虽未亲自指挥,但也算是没吃过猪肉亦见过猪跑。战斗开始时,他尚有些紧张,一些战局的细微变化他亦很难分辨,难以判断哪些是稍纵即逝的时机,哪些又只是战斗之中出现的平常之事,但是战斗进行到此时,唐康却早已变得从容冷静,虽在细节之处仍不可能清晰分断,但是整个战局的变化,却已经清晰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何将军,你说那浓烟之后有什么?”他没有接何灌的话,反而执鞭指了指他的正北方。 “必是契丹的陷阱。”何灌不假思索地回道,“辽人定是设了伏兵,困住了前军。” “这是不必说的。”唐康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些浓烟,“但辽人为何要燃那些浓烟呢?” “必是因为他们利在乱战!” “为何利在乱战?”唐康突然转头看了何灌一眼。 何灌被他问得一怔,却听唐康又说道:“因为他们的伏兵并不多,韩宝必是怕拱圣军乘机出城,内外夹击,因此不敢带太多的兵来。他要的是利用这浓烟,让我们不知虚实,断绝联系,各自为战,然后他才能各个击破!” “这是自然,因此咱们才要尽快攻破一个缺口,左、中、右,无论哪个,只需成功,便能取得主动,辽军的算计便会落空。”何灌苦笑道。 但他却看见了唐康的冷笑:“何将军以为加上你的环州义勇便能攻破一个缺口吗?” “那是自然!”但是唐康没容何灌将这句话说出来,“契丹皆百战之师,骑术精湛,以骑对骑,攻其有备,环州义勇虽然善战,但多这一千骑,未必便能轻易取胜。况且吾攻其左,辽人未必不能救其左;攻其右,辽人未必无力救其右。” 唐康轻击马鞭,又说道:“兵法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何将军说,辽军此时,最无备的是何处?” “唐大人是说?”何灌的眼睛亮了。 “你看这满地的浓烟,还有这混战,便是咱们就这么走了,只怕也没人能看见……”唐康嘿嘿笑道,“可惜,本官不能随你们一道走。” “这如何使得?”何灌大吃一惊。 “若是前头苦战的将士突然回头见不着我,这军心只怕……”唐康笑着,他好整以暇地摘下弓来,驱马出阵,张弓搭箭,一箭射倒一个辽兵,回头笑道:“本官箭术虽不及将军,但自保当绰绰有余了,况且还有这些亲兵卫士在!何将军,拜托了!” “末将领命!”何灌大声应道,转身面对他的环州义勇,沉声喝道:“听吾号令行事!” 在一片浓烟弥漫中,原本在宋军军阵最后面的环州义勇,消失得无影无踪。 <hr /> 注释: 第五节 苦河北岸,辽军与骁胜军的激战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在战斗开始之时,萧岚本以为他可以回营从容地吃上一顿中饭,但是现在他已经在心里悄悄地将中饭变成了晚餐。 宋军的战斗力超乎他的预料,即使到此时,他们仍然没能如预期吃掉已陷入包围中的宋军前阵。这些宋军善于应变,他们原本都携带了弓弩,在发现辽军的意图后,很快,他们找到了应对之策。在那些低级武官的指挥下,他们纷纷下马,以战马、重骑兵居外,轻骑兵居中,组成了一个个的圆阵,用弓弩、火器与辽军战斗。 宋人也许不是天生的骑手,但他们的确都是天生的步军。面对这些结阵而战的“步军”,战斗再一次变得艰苦起来。开始时只是一个个的小圆阵,然后他们开始互相声援,最后变成了几个难以啃动的大阵。 萧岚身边的一些亲随对于宋人如此不爱惜自己的坐骑十分地愤怒,他们大声咒骂着,对于契丹人来说,这些宋人的确十分地可恶,他们怎么能不假思索便将一匹匹良马当成肉盾?那还是他们自己的坐骑! 然而,萧岚和韩宝却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惧意与忧色。 战斗进行了这么久,他们已经可以断定这些宋军中间,并没有什么高级将领,在最先的打击中,他们的几个高级武官都已经被射杀,现在指挥这些宋军的,最多不过是些指挥使,他们失去了阵形,被断绝了与中军统帅之间的联系,但在陷入绝境之后,他们竟仍然没有丧失组织力! 这是萧岚一生之中见过的最可怕的军队! 但这是怎么样的噩梦?他们竟然要与这样的军队为敌! 萧岚真希望此时耶律信也站在他的位置上。 而这样的苦战也是萧岚所厌恶的,毫无美感,只是无谓地消耗士兵的生命。他几次试图劝说韩宝鸣金收兵,但他看见韩宝怒睁的双目,便知道自己最好还是识趣一点。 这是两支骑兵之间的野战,越是难以对付的敌人,韩宝越是不会轻易认输。若不能击溃这支宋军,韩宝绝不会服气。但他已经没有筹码可用,他们身边除了这支护卫亲兵,再无其余的部队,而萧岚知道,韩宝绝不肯再回营调兵,他会将之看成一种耻辱。 可这样僵持下去…… 辽军每次的冲锋、射箭,都能给宋军带来一些伤亡,但是,他们始终冲不破宋军的阵形。在有几轮冲锋中,辽军甚至动用了震天雷、霹雳投弹,但即使如此,也没能炸开他们的圆阵——与那些蛮夷不同,宋军的警惕性很高,他们会用弓弩优先攻击那些准备投掷火器的辽军。这让辽军的火器战术难以为继,也形不成猛烈的打击。 然而,韩宝的命令十分简单明了,他要求部下持续不断地,一波接一波地进攻,让宋军无法休息,时刻保持高度紧张的状态,他们总会疲惫,然后就一定会出现破绽。 而且,他们不是弓骑兵,他们携带的箭矢不会太多,他们总会用完! 这样的战术一定会有效果。只是瞬间万变的战场上,没有人知道浓烟的南面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而已。 想到这里,萧岚不自觉地往左右望了望,他犹豫是否要悄悄地去调兵相助——就在他转过头的那一刹那,他发现从东面,有一支马军正朝自己这边疾驰而来。 萧岚不由得松了口气,虽然那浓烟飘得四散都是,让他看不太清楚那是哪支部队,但那是辽军却是不需要怀疑的,但出于一种谨慎,他还是挥手招来一位亲从,吩咐道:“去看看那是哪位将军领兵前来。”他听见那亲从答应了一声,策马朝着东边驰去,便又转过头,留神战场。 但萧岚并没能把心思放在战场多久,突然间,他听到身边的亲从“啊”地一声大叫,他转头一看——却见刚刚遣出去的亲从,胸口中了一箭,被他的战马驮着,小跑着折了回来。 “宋军!宋军……”几个亲随结结巴巴地喊着。 “宋军?”萧岚方愣了一下,却见韩宝已霍地转身,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死死地望着那队人马前来的方向。过了一小会儿,恶狠狠地说道:“看来韩某倒是低估了李直夫!” 一股寒意突然从萧岚的背脊上冒了上来,他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刀柄。每一个契丹人,都不难判断,那队人马至少有上千,而他们此时,身边不过百余亲从。 更紧要的是,倘若这支宋军与被围困的宋军合兵一处,整个战局,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这要如何是好?”萧岚脑子里不断地转着念头,眼睛却望向了韩宝,但是这位大辽的名将,此时也只能是铁青着脸,一筹莫展。 即使是在这嘈杂的战场上,萧岚也可以清楚地听见那队人马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便在此时,萧岚忽然听见从北面也传来一阵马蹄声。“休矣!”萧岚在心里暗叫一声,扭过头去,却见韩宝的表情松弛下来,他怔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那竟然是大辽的人马! 萧岚好一阵子都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一个巧合——韩敌猎与萧吼因为担心这边的战局,二人领了一千骑人马,前来接应,便在环州义勇出现在辽军背面的同时,他们也赶到了! 然后,萧岚看见这两队人马,不约而同地张开了弓箭,朝着对方射去。 双方冲在最前面的骑士纷纷中箭落马,但两队人马仍在飞快地接近。心情仍有些恍惚的萧岚忽听到韩宝“哎哟”了一声,他这才惊醒,顺着韩宝的目光望去,却见那队宋军当中,策驰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黑甲白马的将军,正在连珠发箭,箭箭都是射向辽军中冲在最前面的萧吼。素以勇武著称的萧吼,在他的箭雨下,显得极是狼狈,左支右绌间,右臂已是中了一箭——韩宝的那声惊叫,必是因见萧吼居然中箭才发出来的! 萧岚看着也是暗暗心惊。几名裨将见着此景,皆忙引弓去射那宋将,却被那宋将轻拨战马,轻巧避开,回手连射几箭,那几名裨将竟一一中箭,落下马来。 这几箭令得萧岚与韩宝皆是大惊失色,韩宝转头问身边之人:“那是何人?南朝亦有如此勇将!”但左右却无一人知道此人姓名。 好在两方很快便碰到了一起,那宋将的神射便少了用武之地。此时韩宝与萧岚的目光已全被那宋将所吸引,只见他收了大弓,摘了一柄大槊在手,舞将起来,直奔萧吼而去。萧吼乃是大辽有名的神力之人,平素少逢敌手,并不如何挑拣兵器,只有韩宝知道他最拿手的是一支铁鞭,平日只是挂在马上,并不使用,这时却是摘了铁鞭,右手持刀,左手执鞭,与那宋将杀在一处。 萧岚看了几个回合,便知二人武艺不相上下,但萧吼亏在未战之先,右臂便已中箭,此时咬牙恶战,却是使不上全力,那宋将力气极大,每一槊抡下,皆是势大力沉,萧吼只敢用铁鞭去接,却不敢用右手,因此渐渐便落了下风。他生怕萧吼吃亏,正待叫过亲从当中几个武艺好的去相助,不料眼前几骑快马冲出,他一愣之间,才发现是韩宝下车换马,摘了狼牙棒,冲了出去。他的几个亲兵生怕他有失,慌得紧紧策马跟上。 萧岚这时已来不及劝阻,只能提心吊胆地观战。 那宋将十分骁勇,虽被韩宝换下萧吼,亦无惧意,一杆大槊与韩宝的狼牙棒竟是杀了个难解难分。萧岚看了一会儿,见韩宝并不落下风,几名亲兵又紧紧地围在二人旁边,知道不会有事,这才放下心来,去看别处情况。 便在这短短一小会儿,战场情况又已是风云突变。 一名身着犀甲的宋将,领着数百骑人马,不知何时,已穿过辽军的前阵,杀进后阵之间,将辽军的包围杀开一道大口,被围困的宋军见到援军,军心大振,纷纷上马,且战且退。 他来不及哀叹咬进嘴中的肉竟然也要吐了出来,两翼的探马又飞来报告,辽军的整个前阵与宋军已经陷入彻底的乱战,已经没有任何的阵形、序列、指挥可言。 他这才明白那队宋军是怎么突然杀进来解围的。 到这个时候,萧岚已经知道,歼灭骁胜军的目标已经不可能实现。继续战斗下去,除了让双方无意义地流血,再无作用。但是,他甚至不可能随便鸣金收兵,当务之急,已经不是追杀宋军,而是利用他第二军阵仍然还存在的阵形,保护其他各阵退出这场战斗。 他再不犹豫,策马驰向他的后阵,接过战场的指挥权。 苦河边上的这场恶战,直到当天晚上,太阳将要完全落山之前,才终于彻底结束。 辽军几乎已经将半支骁胜军咬进了嘴里,最后却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吐了出来,而宋军也几乎有机会一举击杀韩宝与萧岚两名辽国统帅,却因为运气差而功败垂成——尽管他们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曾经拥有过这样的机会。 这场战斗,到最后,双方都是筋疲力尽,死伤惨重。 最终,辽军后退了五里扎营,宋军也被阻在了深州之外,不得不退回他们前一个晚上的营地。 此时,筋疲力尽地苦战了一天之后,宋军之中,开始弥漫着一种悲观的情绪。 唐康强打着精神,与李浩分头巡察过大营后,二人又不约而同地一齐回到了唐康的大帐中。唐康吩咐亲兵给李浩看了座,端上茶水,两人都是捧着茶杯在手,半晌无言。过了好一阵,二人不约而同地一齐抬头,唤道:“唐大人!”“李大人!”然后,又是一小阵沉默。 当李浩再次开口时,唐康其实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便听李浩长长地叹了口气:“契丹之善战,实出乎意料。” 唐康也深有同感,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白日他也曾引兵死战,唐康一向也自负文武双全,自以为一身武艺,较之一般的将军,绝不逊色,但直到上了战场,真刀真枪地实战,才知全不是那么回事。在生死之际,那些生长于马上、久历战阵的普通契丹士兵,远比他想象的难以对付。 却听李浩又沉声说道:“恐怕咱们这次,是到不了深州了。”唐康默然无语,李浩连连摇头,神色沮丧,“吾等矫命而来,如今真是进退维谷。不立寸功而返,来日何以塞两府、宣台之口?然今日之战,全军伤亡近四成,战士疲惫,已到强弩之末。如今大军背水结营,数十里之外,便有数万辽兵,若其夜半来袭,恐后果不堪设想。” “李大人说得极是。”到了此时,唐康也不由得英雄气短。 “那么,不如早做决断,今天晚上,趁辽人未觉察,咱们连夜撤回衡水,待休整数日,再图别策。” “今晚?”唐康不由得吃了一惊。 “事不宜迟,恐夜长梦多。况若白日辽人有备,岂能容我从容渡河?” 唐康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也罢!” 二人又商议了一阵退兵之法,一切议妥,李浩便告辞离开,安排连夜撤军之事。唐康在帐中,一面吩咐亲兵收拾行李,一面坐在烛下沉思。他是一个不甘心失败的人,但是如今的形势,却已经告诉他,单凭他手中的兵力,想要解深州之围,绝非易事。事到如今,他也只有再想方设法,说服石越增兵——但这又岂是容易之事?唐康还不知道石越此刻正如何恼他呢。他想了一会儿,终无头绪,又想起一事,便披上披风,跟亲兵吩咐了一声,出了大帐,径往旁边的一座小帐走去。 到了那小帐前面,他正要掀开帘子进去,不料田宗铠正好自帐中出来,见着唐康,急忙上前行了一礼,十分焦急地问道:“唐大哥,我正要寻你,刚才听说咱们要撤兵?” 唐康尴尬地点了点头,他本就是特意前来与田宗铠解释一声。但田宗铠见他点头,立时便急了:“唐大哥,这万万不可啊!” “宗铠,这亦是迫于无奈的下策。”唐康避开田宗铠的眼睛,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之战,你也曾亲历。我军已经力尽,非得回去休整数日不可。你放心,我唐康绝不会对深州见死不救的,咱们还会再来……” 但田宗铠哪里听得进去:“可是……可是……”他心里也知道唐康所言,不无道理,但正因如此,他心中却更加着急,想着围城中的拱圣军袍泽日夜盼援,田宗铠鼻子一酸,忍不住痛哭失声:“可是深州……” 唐康见他如此,心中更是喟叹,只得勉强安慰道:“你放心,咱们定不会让深州陷落的。” 田宗铠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快止住眼泪,抬头望着唐康,道:“不!” “不?”唐康一愣。 “唐大哥既有此诺,宗铠当谨记在心。”田宗铠看着唐康,高声说道,“但是深州城内,姚太尉,还有一众袍泽,却还不知道唐大哥的这个承诺……” “这好办,我会着人送信进城,告诉姚太尉……” “不必了。”田宗铠笑着打断唐康,“宗铠乃是拱圣军的人,是宗铠出来请援,便当由宗铠将这个消息带回深州!” “此事万万不可!”唐康真是大惊失色,“绝不可如此!如今深州重重被围,你岂能轻易进去?你若有个万一,我如何向阳信侯交代?” “大宋朝谁人无父母?别家父母,亦是同样的难交代。”田宗铠平静地笑道,“田家世代忠烈,宗铠既已从军,马革裹尸,亦是分内之事。今日一番恶战,辽军必然也是极疲惫的,我正好连夜进城。唐大哥尽管放心,这往来的路,我都是极熟的。” “这……” “我回到城中,必将大哥的话转告城中军民。大哥放心,只要深州尚有一个宋人在,城池便不会陷落。” 唐康看着田宗铠的神情,知他主意已定,绝难劝阻,但他心中又着实为难。唐康一生做事,绝少顾忌人情,惟有对田烈武,唐康深感其德,念念不忘。此时要送他亲生儿子去一座随时可能落入辽人之手的城中,他如何能点这个头?但是,他也知道,他没有理由拦住田宗铠,他总不能告诉天下人,他唐康对深州能否坚守得住没有信心吧? 过了好一会儿,唐康才终于极勉强地点了点头:“你要回去可以,但不能一个人回去。我让何将军挑出三十名好手,护送你回去。” 便在唐康与李浩心生惧意,宋军悄没声息地准备退回衡水之时,辽军大营内,萧岚也是忧心忡忡,他在自己的大帐内喝着闷酒,却始终无法压制住心底里泛起来的那种惧意。 大辽军队,自南下牧马以来,除了在沿边雄、莫诸镇还算得意外,此后进展,实难让人安心。开战两个月,谍报显示西军尚未出现,但他们所遇到的宋军,却都已经很不好对付,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劲敌,这哪里像是一支曾经被一些不值一提的西南夷打得屁滚尿流的军队? 深州城内的拱圣军,与今日让大辽铁骑死伤三千余人、损失战马五千余匹的这支骁胜军,皆是令人生畏的对手。而另外的战场上,宋军的韧性也让萧岚颇为吃惊。 原本,按照耶律信的命令,此刻西线的萧阿鲁带部,是应当早就到了深州与韩宝、萧岚合兵,若是那样的话,他们原是可以抽调更多的兵力与骁胜军决战的,那样战局也许便不会是今日这个结果。 但是,直到此时,萧阿鲁带部,还是连踪影都见不着。 原因便是那个段子介。 转战镇、定之间的段子介,自侦知深州被围,他除了派兵增援深州外,还料到了萧阿鲁带的下一步必然是要南下与韩宝合兵。此人耳目极广,萧阿鲁带部才开始合兵,他便已经知道,连萧阿鲁带部南下的时间与行军路线,竟皆被段子介窃知。他预先伏兵于唐河之畔,欲趁萧阿鲁带部渡河之时,打个措手不及。幸好段子介依靠的,除了他的定州兵外,还有到底是些乌合之众的忠义社之流,事机不密,反被萧阿鲁带所乘。萧阿鲁带将计就计,在唐河畔大破段子介,斩首千余级。段子介率败军退保博野,萧阿鲁带引兵追击,攻城数日不克,不得不解围再次南下,不料段子介便如打不死的阴魂,竟然悄悄引兵蹑其后,大破萧阿鲁带的后军。萧阿鲁带无法从容渡河,不得不又回军与段子介交战,但段子介这次却学了个乖,先是藏在一个老寨中固守,然后在夜色掩护下,连夜遁回博野。 结果,双方在博野一带,竟就此陷入了一种可笑的僵持之中。唐河曾经是宋朝的塞防重点,那里有无数废弃的寨子、营垒,如今都被段子介善加利用。一旦萧阿鲁带想要渡唐河,段子介就率军追击,攻击他的殿后部队,当萧阿鲁带回军交战时,段子介马上跑到某座城寨中坚守不出,若见萧阿鲁带率的兵多,便赶紧遁回博野。 于是,虽然博野至深州不到二百里,但因为中间夹着唐河、滹沱河两条大河与许多的小河,萧阿鲁带若不能解决段子介这个心腹大患,便无法从容渡过这两条河。然而,他虽然屡施计谋,想诱段子介出战然后一举歼灭之,但奈何段子介自吃亏一次之后,便奸猾如狐,轻易绝不肯上当,偶尔受挫,损失个数百上千人,对段子介来说,又没什么影响,他在镇、定之间,插旗募兵——据说他得宋廷准许,可用日后之赋税来抵从军之军饷,此时分文不出,转瞬之间,便能补充数千兵额。 这些乌合之众,虽不能与大辽铁骑正面交锋,但是亦让人十分头疼。时间越长,段子介便越成气候。段子介不仅能自己在博野与萧阿鲁带缠斗,竟还有余力遣将四出,令各地忠义社结社自保,闻大辽兵至,便避入城寨山林,绝不与战,又密藏粮食,毁坏桥梁,在道路中埋置乱石,萧阿鲁带部困于唐河之北,不仅不能渡河,便是外出劫掠,没有数百骑,绝不敢轻出。甚至,段子介还派遣偏将攻入大辽易州境内,幸亏易州守将早有准备,引军迎战,大败宋军,将他们赶回宋境,段子介这才不敢有非分之想。 但不管怎么说,萧阿鲁带的西路之军无法顺利南下会师,而镇、定之间,又陡然出现一支兵力过万,而且人数越来越多的宋军,对大辽的整个战略部署,都构成了巨大的威胁。此辈虽然只是乌合之众,但兵力一多,亦能成患,况且一旦萧阿鲁带真的南下了,他们便处在辽军最薄弱的侧翼,这种隐患,是绝不能忽视的。 此时,萧岚所不知道的是,当日段子介唐河设伏之前,便曾经担心兵弱不堪与辽军一战,他曾亲自前往真定府,希望与真定诸将捐弃前嫌,合兵伏击,但因慕容谦未至,真定守臣对段子介极为不满,遂一口回绝。段子介迫不得已,才自己独领定州兵伏击萧阿鲁带,因为兵力不足,他被迫广招各地忠义社助战,结果反而泄露机密,遂致唐河之败。不仅他辛苦募练的定州兵元气大伤,还被镇、定间那些与他不和的地方官员弹劾,真定府的官员更是借题发挥,禁止境内忠义社与段子介合作……对于此时正在博野与萧阿鲁带作战的段子介来说,他已是真正的腹背受敌。 很难预料如果萧岚知道了这些内情,他又会作如何想法? 但此时此刻,萧岚原本便不如何坚定的内心,已经开始土崩瓦解。他已经认定,南下侵宋,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而且,是时候来设法挽回这个错误了! 可这并不会容易。 耶律信绝不会答应,倘若如此兴师动众后,换来的竟然是无功而返,对耶律信来说,那会是一场政治上的灾难。他会被赶出北枢密院,剥夺军权,如果皇帝不肯原谅他,甚至连身家性命也难苟全!可以想象,一旦他提出此议,与耶律信便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而对于萧岚尤其不利的是,他知道皇帝本人也不会答应。 无功而返,空耗国力,反而结怨宋人,皇帝的脸面挂不住,他会视为极大的耻辱。况且如今胜负未分,大辽不一定会失败,要皇帝停止战争,皇帝如何能听得进去?这几乎形同儿戏了。 而即使是韩拖古烈这些文臣,萧岚也无法确定他是否还会支持自己。猜忌与不信任是理所当然的。 他也不知道,在武将当中,他能得到多少支持。 耶律冲哥的暧昧态度说明了一切,但他远在西京道。河间诸将必定是惟耶律信马首是瞻,他亦不必指望。对于萧岚来说,倘若他真的决定挽回这个错误,也为自己将来的前途定下一个更好的基调的话,他首先要做的,便是争取韩宝的支持。 这是一切的前提。 倘若韩宝也出现厌战之意,主张与南朝议和,那么,他这边便多了一个重重的砝码。甚至,在这个时间,这比韩拖古烈的支持更重要。 然后,他必须向皇帝上一封奏折,在不触怒皇帝的前提下,委婉地表达退兵与议和之主张,说明他对战争前景的悲观态度——这样耶律信不会高兴,皇帝也不会高兴,但是,他至少是“立此存照”了,即便皇帝最终没有采纳他的意见,但总有一天,这封奏折会发挥大作用。 与此同时,他还要做另外一些事情,增加自己手中的筹码。 他需要谋求南朝的支持。倘若,他能与南朝达成某种谅解,譬如和议之可能,甚至促成南朝的某种让步,那么,他就能有把握保全皇帝的脸面,那么,只需要一个时机,他便能底气十足地来主持与南朝的和议。他甚至能成为辽宋两朝的功臣。 萧岚相信自己比其他人都看得更远,他也很清楚有时候这样做会给他带来危险。比如,这个时候,倘若他莽撞地让人知道他在策划和议之事,他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皇帝绝不会原谅他! 他必须耐心、小心地处理。给皇帝的奏折,措辞要斟酌再斟酌,让皇帝确信,这只是一个忠心臣下的深谋远虑,他只是在竭力地顾全方方面面的事情,他并不是反对战争,而只是看到了消极与危险的一面,考虑到万一,事先多谋划一条退路。 在南朝那方面,有些他可以公开地进行,有些就必须极隐秘地进行。 他至少要派出三拨使者。一拨使者将秘密前往汴京,了解哪些有分量的大臣是可能希望与大辽议和的,然后,他们会有办法与这些大臣联系上,直接试探宋廷的心思;一拨使者去大名府,试探石越与他身边谋臣的态度——但这两拨都是非正式的,只是私下的接触与试探,而倘若他争取到韩宝的支持的话,他还可以派使者进深州城,直接致书姚兕,试探和议之可能。姚兕并无权力决定和战,但这会是一个正式的渠道,代表着一种正式的接触,按照旧例,姚兕会将此向上禀报,一直送至南朝太皇太后的御几上。 对于向深州派使者,萧岚相信皇帝并不会责怪他,甚至耶律信也无话可说。 双方迟早都是要议和的。耶律信可以主导战争,而他可以主导和议,这两样对大辽来说,都是必要的,而且都应该谋求胜利。议和对大辽的利益绝无损害,即便是和议并不能取得成果,也可以在南朝内部制造争端,削弱他们战争的决心。 但萧岚也不得不承认,也许与南朝达成一项和议,远比他想的要来得重要与急迫。 对于这场战争,他已经率先失去了胜利的信念。 若是为了大辽计,他应该尽快地推动和议;但为了他自己计,他必须保持足够的耐心。 他很担心这二者能否两全。 “签书。”一个亲从掀开帘子,打断了萧岚的神思,“晋国公求见。” 萧岚大感意外,怔了一下,连忙起身,道:“快,快请!” “签书,刚刚收到的消息——皇上又派了使臣来……”韩宝方一进帐,便告诉了萧岚一个坏消息,“使臣可能后日便到军中。” “可知道使臣是何人?”萧岚不动声色地问道,一面请韩宝坐了。他直觉地意识到,这个使臣对他来说,或许将是一个威胁。从韩宝的脸上,他看出了韩宝显然也有同感。 “有可能是慕容提婆……” “那个鲜卑杂种?”萧岚皱起了眉。北院郎君慕容提婆,是耶律信亲自提拔之人,也是耶律信的亲信。他这时候巴巴地跑来深州,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韩宝没有接萧岚的话,而是只沉声说道:“恐怕这几日皇上的心情不会很好。从肃宁回来的家丁说,几天前,河间田烈武侦知我大军辎重所在,遣张叔夜、颜平城两员大将,率军潜出城外偷袭,若非兰陵王谨慎,早有准备,几乎吃个大亏。然两军交锋一阵,结果还是让张、颜逃回了河间,皇上对此十分恼怒。此外,雄州北归之路,亦无宁日,赵隆率军出没于雄、莫之间,数支部族军与押送粮草辎重的部队,皆遭其袭击。虽然此后兰陵王遣将设计诱击之,在鄚州一带大败赵隆,斩首一百五十余级,但却还是让赵隆逃脱了性命。如今肃宁谣传柴贵友、赵隆皆逃到了高阳关。知军元荣原是庸碌之辈,兼之兵少将寡,本不足为虑,然倘若柴贵友、赵隆真到了高阳关,柴氏官高,赵隆颇有勇略,难免反客为主,高阳关地处要害,与河间府互相呼应,难免又是一个大隐患。皇上对此事极为不满,据说肃宁诸将正在争论是分兵去看住高阳关的宋军,还是干脆打下高阳关……” “攻打高阳关?”萧岚大吃一惊,“这如何行得通?高阳关是南朝边关旧垒,虽然说这二十年间南朝不再经营,可规模形制仍在,纵然有火炮之助,恐怕旬月间亦难攻破。” “正如签书所言,不过,此中利害,我等看得到,兰陵王自然也看得到。”但说着,韩宝也仍不住叹了口气,“当务之急,可不是顿兵坚城之下。咱们已经出师两月有余,虽然所向克捷,掳获财货奴婢颇丰,但并无真正聚歼过一支够分量的南朝禁军。两朝相争百余年,真正确立我大辽地位的,是高梁河、岐沟关、君子馆,可不是澶州之誓……”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但签书今日也见着了,咱们本以为以万余精兵,以逸待劳,击溃一支南朝马军,纵不说易如反掌,亦是十拿九稳之事……” “这回确是咱们失算了。”萧岚苦笑两声,“我契丹以骑射为立国之本,马战本是我朝所长,哪料得到……” “攻城不能克姚兕,野战不能胜李浩!”韩宝长叹一声,移目注视萧岚,“昔日宋太宗久攻幽州不克,遂有高梁河之惨败,正足为今日之鉴。这仗不能再这样打了!” 萧岚听到这话,心中一动,望了韩宝一眼,试探道:“那晋公以为该如何?” “大辽所长,在于来去如风,穿插调动,待敌疲分散之时,聚集优势兵力,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击破之。但这些年,咱们打蛮夷打多了,如今与宋人交战,竟也用与蛮夷的法子来打,这阵战攻坚,对付那些蛮夷还可以,与南朝,岂非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晋公说得极是。”萧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咱们将成列不战的祖训都给忘了。” “如今若是依我之见,咱们当再调集所有兵力,猛攻深州,但无论攻下攻不下,打完之后,便该当撤兵了。” “撤兵?”萧岚虽然已经觉察到韩宝也有厌战之意,但是仍然万万没料到他竟然会对自己说出“撤兵”这两个字来。 “不错。”韩宝却是毫无避讳之意,“若是攻下了深州,吃掉姚兕,那便是又一个君子馆,咱们这次南下,便算是竟全功了。趁此机会,能议和便议和,不能议和,便叫南朝调集军队来追咱们吧,看看这次,他们咬不咬得动南京城!若是攻不下,咱们更不当再在这坚城之下,拖到师老兵疲,坐待南朝各路之兵大聚。况且如今将士离家两个多月,正是渐生思乡之绪的时候,士气亦不可能与初来之时相提并论……与其师劳无功,不如明岁再来。” 韩宝与萧岚并非至交,萧岚又是监战,此时他当着萧岚如此直言不讳,虽说每一句话都正中萧岚下怀,但反倒令萧岚疑惧起来。他一时疑心韩宝是受人指使,故意来套他的话,有所图谋,但心中思忖再三,却又觉得这未免过于匪夷所思——就算韩宝与耶律信勾结到了一起,无论怎么说,如今却还不到耶律信与他公然反目成仇的时候。 转瞬之间,他心里便想过种种可能,最终还是觉得这的的确确只是韩宝的牢骚——不仅仅是对耶律信作战方略的不认同,更多的,还是对耶律信又派来慕容提婆这个使者的不满。韩宝乃是大辽有名的上将,他心里并不会真的认为自己比耶律信差多少,如果说萧岚来监战,还是循惯例——况且萧岚本人的资历亦不辱没了韩宝,那么这次耶律信遣来慕容提婆,却已是一种赤裸裸的不信任。 这对于韩宝来说,既是一种侮辱,兴许他还看成了一种挑衅。 而韩宝心里也肯定知道他萧岚对于这场战争的微妙立场。 如果他是来寻求联盟的,而自己却因为猜忌而不肯表露出相应的诚意…… 想到这里,萧岚决定就算冒点小风险,也不能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从长远来看,若能与韩宝结成联盟,无疑有利于他在未来占据对耶律信与耶律冲哥的优势。 “晋公,理虽如此,然恐兰陵王绝不肯轻易答应……” <hr /> 注释: 第六节 深州六月的夜晚,安静、清爽。田宗铠领着三十名环州义勇,走在朦朦胧胧如罩了一层黑纱的夜色中,听任夏夜的凉风吹拂着脸庞,之前失望的情绪渐渐又平复了。因为怕惊动北面的辽人,田宗铠特意绕了一个大圈,他从辽军驻地西边的一片稻田中穿过——在战争的破坏下,这片稻田无人耕作,本该已经收获的稻子,被辽人破坏得惨不忍睹。他们不敢骑马,事先裹好了马蹄,给战马衔枚,悄没声息地穿过这片稻田,绕到了契丹人的身后。 白天的苦战,对于辽军来说,也是极大的消耗。他们虽然放出了哨探,但是疲惫较之警惕更占据了上风,辽军的哨探也只是抱着应付上司的态度巡逻着,田宗铠一行很轻易地便避开了他们,甚至他们还发现了两拨辽军哨探找了个草丛在呼呼大睡。 但田宗铠仍然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到了深州的南门之下。为防辽人夜袭,深州城墙上倒是灯火通明,他们快接近城墙时,被城外的辽军发现,但这些辽军也只是稀稀拉拉地射了几箭,便放任着城上坠下吊篮,将他们接进城中。 田宗铠进城之后,守南城的几个校尉都围了过来,有人便忍不住试探着问起白天的战况。通过简短的交谈,田宗铠很快就知道,白天在深州城也发生了恶战,姚兕几次试图冲出城去,里应外合,但是拱圣军能战之兵已所剩无几,而辽军在城外留下了充足的兵力,结果几次冲锋都被辽军打了回来,反而又折损了两百余人。 但田宗铠却抿紧了嘴巴,绝不肯透露半点消息。 尽管是深夜,但田宗铠回来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全城。下城不久,便是如今已是拱圣军第一营副都指挥使的刘延庆来迎接他,前往姚兕的帅府。 第一营在田宗铠出城时,便只剩下九百余人,而白天的作战中,刘延庆新上任的这支部队又成为主力,与辽军几番死战,如今只剩下了不到八百人,营都指挥使还负了重伤,上任没几天,刘延庆便又接掌了第一营的指挥权。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的刘延庆,心里面对于骁胜军的战况,是十分关心的。升官无疑是件喜事,但他打心眼里觉得拱圣军已经支撑不下去了,损失了超过一半的兵员,窝在深州这样的小城内,不可能有什么前景可言。 惟一的希望就是援军。 他很想直接问问田宗铠,但是,如今他的身份地位却已大不相同了。此前有人带进来几份报纸,刘延庆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事迹,还有枢府、宣台的褒奖——这些都让他的虚荣心膨胀到了极点,虽然略感可惜的是,他的恩人张癸在不久前中流箭死了,但是他又受到了姚兕的赏识。这种意想不到的际遇,让他变得谨言慎行。 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刘延庆十分明白一个道理,福能从口入,祸亦能从口出。 他宁可自己来观察——援军还给了田宗铠三十名护卫,这应该是一个好迹象。他认得这些护卫是环州义勇,他早就听说过这些家伙中不少人喜欢在额头上刺青,通行的图案是一面青铜面具。这三十人中,差不多有一半人的额头上,便绣了那玩意。从这个细节,他能得到好几条信息:其一,西军来了;其二,形势有利于宋军——否则,没有人会愿意到一座必然被攻克的城中来。在刘延庆看来,环州义勇虽然威名素著,但毕竟是乌合之众。他从未想过,他们也会遵守、畏惧军法,何况是让人去送死…… 这让刘延庆安心不少。 送田宗铠回到帅府后,姚兕便摒开众人,单独听田宗铠密报。刘延庆则给这些环州义勇张罗住处,他严厉地呵斥部下不得向环州义勇问东问西,自己也是绝口不多说半句。直到天色微明,帅府开始点卯,一宿未眠的刘延庆,又匆匆忙忙赶到姚兕的帅府。 姚兕的帅府,此时已经换到了深州城中的一座小土地庙内,原来的拱圣军军部所在地以及深州州衙,在此前辽军猛烈的攻击中,皆被辽军的抛石机、震天雷击毁。在持续的攻城作战中,原本不擅攻城的辽军也积累起了不少经验,每次以云梯蚁附攻城之前,他们会对主攻的城墙,集中抛石机、火炮、弓弩进行猛烈的打击,这段时间对于守城的拱圣军来说,是最难熬的,密如飞蝗的矢石从头上呼啸而过,城墙上的拱圣军,都只能把身子埋在女墙后面,稍不小心抬头,便是非死即伤。辽人甚至还学会了用抛石机发射震天雷——这些火器一旦碰巧落在城墙上,带来的便是巨大的伤亡。不过,在火炮的使用上,辽宋两国其实都面临着一个类似的问题,他们缺少大量具备几何学等相关知识的炮手,双方的精英都清楚地知道火炮的角度与射击距离的关系,但要培训一批懂得利用简易工具进行计算的炮手,在当时的条件下,却并非易事。炮手们主要是依靠经验,有时则干脆采用平射的方式,比如在城外垒一座与深州城墙同高的炮台——这是花了一段时间,辽军才想到的办法——虽然这有点费时费力,但毕竟能大幅度地提高射击的精确度。而此前,因为操作抛石机与火炮的工匠大多经验不足,时常测不准距离,辽军经常将炮石打进城中,深州城内的许多房屋,都遭损坏。姚兕此前的帅府,便是毁于这种“流炮”。 但在此时,一座小小的土地庙,对于拱圣军军部每日的点卯来说,也显得过于宽敞了。 无论是出击、守城,姚兕都以严酷的军法要求他的校尉们身先士卒,这的确是维持着拱圣军士气在重大伤亡之下亦不至于溃散的重要原因,但它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拱圣军的将校伤亡比也远高于普通的士兵,当六月二十七日的卯时,刘延庆来到拱圣军军部之时,他已经是拱圣军屈指可数的几个阶级较高的将领之一了。 军副都指挥使重伤,护军虞侯战死,战前的五个营都指挥使,如今只有姚古还活着,此时各营的主将,大多资历也不比刘延庆高多少,要么是战前各营的副将,要么是军行军参军。而他们统率的兵马,其实也不过区区数百人——几天前,姚兕便重新调整了各营的编制兵马,每营多不过九百人,少则只有五六百人。 如今深州城内兵力最多的,反倒是宣节校尉李浑的“深州兵”。他奉姚兕之命,以拱圣军“军行军参军”的名义,与深州知州一道,在城中募集勇壮,训练乡兵。因姚兕不断放出风声,声称城破之后,契丹必定屠城,故此城中百姓大多自认必无生理,只能拼死守城,因此李浑手下反倒有数千之众,虽然绝无野战之能,但协助拱圣军守城,倒也是一支重要的力量。 五个营的主将,加上田宗铠、李浑,区区七人,便是如今拱圣军军部每日要点卯的全部将领了。 姚兕听过田宗铠的报告后,却并不相信唐康的那一个空口诺言,骁胜军既已被击退,而他仔细询问,又确定再无其他援军抵达冀州,因此他心里面,短期内对援军的再次到来,已经不抱希望。然而事到如今,即便想要突围也更加困难,辽人本就在深州三面扎寨,防范严密,如今因骁胜军的到来,又经此大战,必然也会加强南面的戒备,倘若从深州南面突围至冀州,有苦河需要渡过,而空间逼仄,在辽人有备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在这段距离内甩开辽人,一旦辽军尾随而来,拱圣军便有全军覆没于苦河之边的危险。 姚兕是十分刚决之人,他判断了自己所处的局势之后,便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艰难,亦只能坚守深州。况且他心中也很清楚,他在深州坚守如此之久,辽军攻城损失惨重,一旦他弃城而去,辽军轻取深州之后,必然屠城报复。那样一来,他之前的擅自行动,一定会被两府追究,台谏也必定将深州的被屠算到他的账上,虽以大宋之传统,他多半不会被处死,但是结局也好不到哪去。 然而,他也无法判断他们还需要坚守多久,才能等来援军。又或者,在深州城破之前,援军根本不会到来?因此,他也不能对他的几名大将隐瞒此事——他们很快就会发现骁胜军退回了衡水。在点卯会议之时,他故意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他们的境况,然后径直宣布他们将继续坚守深州,等待援军的再次到来。 但众人仍然立即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处境。 原本充满期盼的气氛,顷刻间,便降到了冰点。压抑、绝望的情绪,在众人的脸上显现出来。 他看见姚古嘴动了动,“除了坚守待援,咱们亦已经别无选择!”姚兕抢在前面,没有让姚古把话说出来,“事到如今,突围只会全军覆没!” 他一时之间却没注意到,自主帅口中说出“全军覆没”这样的字眼来,在这种情况下,却更加让人感觉到不吉利。 在清晨的会议上,姚兕又重新安排了各城的防务。刘延庆的第一营因为先日经过激战,被调到了南城,权当休整。他此时心情复杂,一时忧心忡忡,又无计可施;一时又顾念自己的锦绣前程、身份地位,生怕露出半点怯意来,落人话柄……在患得患失之中,他心不在焉地交接了南城的防务,然后站在城头,远眺南方。 一大早起来,发现骁胜军已经退回苦河南岸的辽军,此时正收拾了营寨,骑着战马,拉着马车,返回深州。看着一队队的契丹骑兵,口含树叶,吹着小曲,从深州的南面招摇而过,刘延庆这时才无比真实地感觉到他们正身处一座孤城之中。援军已被击退,而突围也不可能——他又看到数以千计的宋朝百姓、辽军家丁,正在千余骑辽军的监视下,在城外挖掘濠沟。 这显然是防止宋军里应外合,或者半夜突围的策略。 “开饭喽!开饭喽!”几声吆喝将刘延庆从神游中拉了回来,他回过头去,看见李浑领着几十名深州兵,挑着饭菜,正从上城的阶梯处冒出个头来,他的部下发出一声欢呼,丢掉手中的兵器,小跑着围了上去。 李浑笑容满面地让人分发着饭菜,一面高声喊道:“大伙慢着点,太尉有令:援军不日大集,将辽狗赶回老家指日可待。这回是石相公亲自领兵,昨日来的,便是石相公的先锋……故此这深州的存粮,咱们也不必精打细算啦,大饼管饱,有肉有菜,还有好酒!” 他这个“酒”字一出口,城墙上立时欢声雷动,连刘延庆也忍不住凑上前去,骂了一句粗话:“娘的,多少年没闻过酒味了!” 李浑见他过来,忙亲自递了一大碗酒过去,笑道:“刘将军,这是城内富户李三眼家酿的酒露,听说李家好大家业,都道河朔衣被天下,李家的绫绢,本州人都道,也就比相州、定州的那几家大户差点了。连这酒露制法也是从东京巴巴学回来的,李三眼和我夸口,说他家的酒,和烈武王府是一个味道,刘将军给他尝尝!” 刘延庆端过酒来,一口饮尽,咂舌赞道:“好烈酒!好烈酒!”一时心中的乌云,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李浑见他喜欢,笑着叫人捧了一小坛酒过来,送给刘延庆,一面轻轻踢开一个又来讨酒的节级,高声道:“太尉有令,这酒便是给大伙解解馋,待到打败辽狗之后,再与大伙痛饮,不醉不休。今天每人限量一碗,以免误事。要是有人喝了酒,待会儿辽狗攻城,直娘贼的连弓都张不开,那以后可没命喝酒了。” “没事,俺量大!”那节级早和李浑相处惯了,也不太惧他,觍着脸,又凑上前来。 “量大也不成,太尉的将令,谁敢犯?”李浑笑着啐了他一口,“你要是今日喝了酒,还能射杀几个辽狗,明日我再给你两碗。” “李将军,这可是你说的!” “谁还赖你。”李浑笑着拍了下那节级的头盔,眼见着各人酒菜都分发毕了,便过来与刘延庆告了罪,下城而去。 这一日的南城,经过李浑来这么一趟,众人的士气又高涨起来。刘延庆虽然明知道援军无望,但是也不那么心事重重了。 然而,让人奇怪的是,原本预计之中的猛烈攻城,在这一天,竟然没有发生。辽军突然停止了连日持续不断的攻城,他们仅有的动作,只是在南城外挖挖濠沟。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仅让刘延庆意外,连姚兕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仅二十七日辽军停止了攻城,二十八日,辽军也没有攻城。只是零星地,辽军会朝城里打几炮。此时深州城被辽军围得铁桶一般,特别是辽军开始在南城挖壕沟以后,深州与外界便完全断了联系。拱圣军诸将全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对于辽军的突然变化,他们也只能带着种种猜测,静观其变。对于拱圣军有利的是,深州城内粮草充足,不惧辽人久困;但不利的是,这种优势并非拱圣军独有,深州下辖五县,个个都是人口众多、富有丰饶的望县,除了深州州治所在的静安县,辽军很早就攻克了武强县,在这次围城之时,又抽出兵力,先后攻取了束鹿、饶阳二县,尤其是束鹿县的常平仓,积蓄了三万余石粮食,因当地官民心存侥幸,抗令不遵,舍不得焚毁,结果全都落入辽军之手,大大缓解了深州辽军的补给压力。 因此,刘延庆又生出一丝侥幸来:或许辽人准备改变策略,想要长期围困深州。 只要辽军不再攻城,这样的局面,刘延庆是乐于接受的。 但他的幻想仅仅维持了一个晚上,六月二十九日的清晨,便在刘延庆把守的南城之外,一个辽人身着白衫,身上没带任何兵器,单骑驰至城下,朝着城头喊话,要求进城面见姚兕! 刘延庆一面止住打算往城下射箭的部下,一面连忙着人向姚兕请示,得到允许之后,才放下一只吊篮,将这个辽人吊进城中。 “我是为两朝百姓而来!”这个使者一上城头,便用一口流利的汴京官话,如此宣称。 不消说,这是个刘延庆心里非常赞赏的使命。 虽然他还是戴上了一张面具,旁人绝难从他冷冰冰却又不失礼貌的脸上看出他对于这个使者的态度。按着姚兕的命令,他亲自护送着这个契丹使者,前往静安县衙。 他知道姚兕的行辕本不在静安县衙,此时只不过为了要接见辽使,不得不选一处较气派的地方,一时之间,人马调动难免需要时间,因此他故意不紧不慢地走着,为怕被辽使觑出城中虚实,又宁可多绕道路,也要挑着破坏不大的街道行走。 这么着花了好一阵工夫,他才终于将辽使送至静安县衙,他到达之时,远远便望见县衙内外,一队队虎背熊腰的将士,挎剑持戈,盛陈兵甲,一片肃杀之气,心知姚兕必已准备妥当,这才放下心来,伸手请辽使下了马,步行进县衙。 走进县衙之内,肃杀之气更重,衙内兵士,皆是凶神恶煞一般,仿佛立时便要将辽使生剥活吞了。他悄悄斜眼打量辽使,见他表面上虽做出不以为意的样子,眼神却已有几分慌乱,不由暗暗好笑。此时田宗铠早已披甲持剑,站在公厅门口,见着刘延庆与辽使过来,亦不降阶,只是微微躬身,道:“使者请——我家太尉,恭候多时了。” 那辽使脸色更不好看,在公厅前顿了顿,挥了挥袖子,大步跨进厅中。 刘延庆不动声色地跟在他身后,进了厅中,便见深州知州、通判、姚兕各据一座,皆是冷冷地望着辽使,并无人起身相迎。 那辽使见着这般情形,顿时怒形于色,亦不行礼,只是倨傲地虚抬了抬手,高声道:“学生范阳萧与义,奉大辽萧签书、韩晋公之令,求见大宋姚太尉……” 他话未说完,已听身后田宗铠一声断喝:“尔敢对太尉无礼!” 那萧与义几乎被田宗铠唬得一抖,但言语上,却并不稍让,哼了一声,讥道:“我大辽之礼仪,素只对知礼之人而行。” 田宗铠大怒,猛地上前一步,拔剑出鞘,却被姚兕挥手阻止,姚兕望了萧与义一眼,冷冰冰地说道:“尔等无信无义之辈,亦敢奢谈礼仪!说吧,萧岚、韩宝令你来,所为何事?” “学生乃是为这深州一城百姓之性命,太尉一世之英名,两朝百年之交好而来!” “这倒是天下奇事。”姚兕讥道。 “两日之前,南朝骁胜军已败于苦河之北,如今深州已是一座孤城,太尉乃南朝名将,其中利害,不必学生多言。我大辽素重英雄,若非萧签书、韩晋公感念太尉乃是当世英豪,学生亦不必来此。” “如此说来,你是来劝降的?”姚兕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非也。太尉岂是投降将军?此下智所不为也。学生此来,是来表达诚意,为恢复两朝交好之谊……” “那你是来求和的?”姚兕的讥讽中,带着一丝意外。 “太尉此言差矣。我大辽自南狩以来,所向克捷,未逢败绩,用‘求和’二字,岂不滑稽?此番南下,不过为南朝朝廷中有奸小之辈,对大辽常怀非分之望,挑拨两朝关系,致使令主不顾两朝百年兄弟之谊,背信弃义,巧言毁约,故不得不略施薄惩。若论两朝渊源,本是恩多怨少,但凡兴事,皆为南朝有竖儒抱残守缺,念念不忘觊觎本朝山前山后诸州而来。若是南朝君主经此一事,果能以两朝交谊为重,以天下苍生为重,我大辽又岂愿多兴兵戈,而使生灵涂炭? “签书、晋公知太尉乃是明理通达之人,故遣学生前来,望太尉能将此情,上禀南朝太皇太后、皇帝陛下。若是南朝仍顾念两朝兄弟之谊,我大辽亦不愿多事杀伤,深州之地,两军亦可相安无事,以待重订盟约……” 刘延庆在旁边听着萧与义开口所提的条件,一时惊讶得张大嘴合不拢来。 这岂非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纵然不愿议和,但也不妨答应下来,为缓兵之计也不错。他简直怀疑萧岚、韩宝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他完全想不到姚兕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下来。 他不由将目光转向姚兕,却见姚兕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刘延庆心中一惊,便听姚兕语带讥讽地笑道:“这可要多谢萧签书、韩晋公的美意了!不过……”他的脸色突然一变,厉声道:“想来萧、韩二公,尚不知道我大宋太皇太后、皇上早有圣谕!尔等尚以为大宋国土,是尔辈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吗? “议和也罢,重订盟约也罢,待我大宋将士到了幽州城下再说不迟!”他俯着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萧与义,恶狠狠地说道,“原本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过,看来要让萧、韩二公明白本朝的心意,着实不太容易,迫不得已,只好借君头颅一用了!” 姚兕长相本就十分的凶悍,这时恶狠狠地盯着萧与义,将萧与义吓得腿都软了,嘴巴张合,半晌发不出声来。 只听姚兕站起身来,高声喝道:“来人,将这厮剁了,扔下城去!” “遵令!”田宗铠大声应道,几个亲兵冲进厅中,不由分说,抓住萧与义,便拖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从院中,传来萧与义的尖声惨叫。 刘延庆目瞪口呆地望着姚兕,只听这中间一直不发一言的深州知州朝着姚兕抱了抱拳,问道:“太尉,这……却是为何?如此,必然激怒辽人……” 一旁的深州通判也是一脸惊疑,附和道:“便是虚与委蛇也好,缓兵数日……” 姚兕转过身去,看了二人一眼,苦笑道:“公等有所不知。” “唔?” “姚某若是应允了,却不将此事上禀朝廷,那便是私与敌国交通,日后只怕连公等亦脱不了干系。” “那上禀朝廷便是了!” “嘿嘿……”姚兕干笑了两声,望着二人,半晌,才说道:“咱们真的甘心便这样与辽人议和?若将此事传至朝中,二公以为朝廷果真能信守那议和之诏?” 见二人尽皆默然,过了一会儿,姚兕又慨声说道:“大丈夫要死便死,要我姚兕做王继忠,深州再做澶渊,那却是万万不能!” 深州城外。 萧岚、韩宝看着萧与义的尸体,一段一段地从深州的东门外抛下来,二人的脸色皆是难看到了极点。 半晌,两人默然对视了一眼,韩宝见萧岚轻轻咬牙点了点头,心中的怒火,立时化做一声怒吼,迸发出来:“屠城!” (燕云卷·肆 完)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