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秘书》 一、注射死 行刑前,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吸了最后一支香烟。他戴的眼镜还是在香港配的那副一万多港币的眼镜,他现在正戴着这副眼镜望着天边的火烧云。血一样的火烧云凄艳地飘动,他手中的烟在回光返照中向上缭绕。 他本来是想用这副眼镜的镜片插入自己的喉管的,但是他实在是下不了手。他太留恋这个世界了,眼前的草坪就足以让自己体味活着的美好。他恨不得记住眼前的一切,即使是山墙根的青苔,他都觉得是绚烂的,爬墙虎犹如时间的帷幕,彻底遮住了天堂的大门,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变成一只蟑螂,只要活着! 一切就快结束了,院子里一丝风都没有,六七个人看着他,表情麻木。他们看得太多了,理解不了一个要死的人此时的平静。他感到自己现在的平静有点豪迈,像个汉子,这大概是自己人生最后一次辉煌了。 死对于他来说是幸运的,他是清江省首例被执行注射死亡的贪官。他坐在椅子上想,仅就这一点,自己是幸运的,起码比有些贪官幸运,自己贪了两千多万,执行的是注射死,而有些贪官只贪了几十万、几百万,却被枪崩了,法律真他妈的不公平。 想到这儿,他越发平静了,脸上还带着笑容。在官场上混了二十多年了,任凭自己尽情地发挥想象,却从来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死去。 他“唉”了一声。这是他行刑前最悲哀的表现。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是错误的,其实人在官场是命不由己呀! 昨夜妻儿来看自己。他在妻儿面前长跪不起。儿子看见父亲戴着脚镣穿着囚衣吓呆了,妻子和儿子也跪在他面前,还给他磕了头,哭嚎声泣鬼神惊天地,他内心长叹:人之将死啊!但是,他没有哭,他在看守所里考虑了两年多了,自己所有的努力只能叫负隅顽抗。这两年多来,他害了太多的亲友。 与妻子生离死别后,妻子的下半生就要在牢狱中度过了,儿子怎么办?想到儿子,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不是哭,而是嚎,那种山野中野狼般的悲嚎…… 烟头儿快烧到手了,他舍不得扔掉,他恨不得让烈火烧掉自己,毁灭是一种快感。火烧云越来越红了,就像满天的大火烧红了天,然而,他却有一种深深坠入黑洞的感觉,自己是黑洞的制造者,现在却要坠入深深的黑洞,这是多么可怕的宿命啊! “时间到了!”行刑者阴森森地说。 他浑身开始冰冷,脚镣沉重得抬不起脚,蓝色的囚衣箍在身上,仿佛束缚了灵魂。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是有灵魂的,以前他却从来没有察觉到。可能是灵魂的原因,他还能感觉到是几个人把他架到行刑室的。 行刑室是一间单独的隔离室,室内有一张床。法医让他躺下来,结果他动作僵硬,腿弯不下来。 “别紧张,你身体怎么这么硬?”法医冷漠地说。 “我不紧张。”他绝望地答道。 “我先给你注射一针镇静剂。”法医又冷漠地说。 他没有回答。 镇静剂顺着血液流遍全身,他进入半梦半醒状态,紧接着法医用胶管帮他扎起左臂,向其静脉注入药物。 三十五秒,只有三十五秒,他彻底睡去了,他的灵魂坠入了深深的黑洞…… 我一宿都在梦中体味张国昌注射死的过程,我是昨天晚上在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里听到张国昌被执行注射死亡的。我不敢相信张国昌死了。 在梦中,张国昌就像个黑暗中的舞者,飘忽不定,无处着力,不知何去何从。他紧紧抓住我的双脚,要将我拽入深深的黑洞。我用力挣扎,一双手抓住天堂的门槛,我的鞋掉了。张国昌嚎叫着坠入深深的黑洞…… 我一下子轻松了,我是光着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现在又重新光了脚。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原来只有穿鞋的脚是臭的,捂的,其实什么东西捂时间长了都会臭的。张国昌的鞋太多了,都是意大利的名牌。我的鞋也许是张国昌给的,我现在还给他了。 我向下望了一眼黑洞,心想,大概地狱也不会接纳张国昌的,那他只能是在黑暗中飘荡的一个游魂,忍受的是孤独、冰冷和痛苦。死意味着你再也没有忏悔的机会,罪恶到了极点,死大概就是他唯一的机会。 张国昌出身于玉石世家,其祖父曾是北京牛街上赫赫有名的“玉石张”。后来为躲避仇家,全家人逃到东州。祖父到东州后不久就病逝了,家逐渐就破败了。十三岁那年父母相继病逝,张国昌成了孤儿。 在穆斯林的葬礼上,张国昌浑身裹满了白布,躺在清真寺里,像一根即将燃烧的蜡烛。他被土葬了。他的坟边响起了穆斯林葬礼上的祷辞: 啊,安拉!宽恕我们这些人,活着的和死去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啊,安拉!在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活在伊斯兰之中;你让谁死去,就让他死于信仰之中。啊,安拉!不要为着他的报偿而剥夺我们,并且不要在他之后,把我们做实验(摘自)! 张国昌的灵魂被超度了,他是从主那里来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主的身边,但愿他不是一个游魂。 张国昌死后不久,李国藩也死了,他是死于肝癌。李国藩死的那天,天下起了小雨,私下里还去了一些领导为他送行,尽管他被判了死缓,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有人说,害人先害己,李国藩害张国昌遭了报应;也有人说,张国昌不去澳门豪赌谁也害不了他。我看着他们争斗了两年多,不是两败俱伤,而是两败俱死。 我一直试图总结点经验教训,在致命的漩涡中如何才能自拔。最后我发现,市长身边的秘书不过是政治漩涡中的一条小鱼,连哭都是无人察觉的,因为鱼在水里,即使哭也是无人能看到的。 但是生活是水,水终于发现了鱼的眼泪。因为鱼不仅在水的心里,而且眼泪是咸的,水是淡的,眼泪增加了水的咸度。其实领导也是鱼,只不过比秘书这条小鱼大一些,是鱼就难免被卷入致命的漩涡。 我给张国昌做了两年的秘书,我发现秘书必须深谙政治游戏规则,才能回避弄权的风险。不过,秘书与领导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使秘书很难摆脱“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窘境。有人说我是这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我庆幸自己“牺牲”了,当然,这种“牺牲”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我只能用沉默和反思自我疗伤。人有多坚强就有多脆弱。这种脆弱让我看清了自己,人们很少看自己,只顾看别人,这是我痛苦的收获。 二、辞职 我辞职了,我不想再成为市长秘书,那种听领导念自己写的材料,还得扮认真状做笔记的小人物,无聊透顶。当然,做出这种抉择是痛苦的。这其实是一个心境炼狱的过程。 过去,张国昌任东州市常务副市长时,经常向别人介绍说:“这是我的秘书。”听起来我像是他的私人财产。 现在我才知道,我就是我自己,我谁的人也不是。这个认识越来越透彻,能有这种认识得益于我一直是一个精神上独立的人,我懂得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 我还有许多新的生路,我突然想到鲁迅先生在中的一段话: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着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 我其实已经跨出了第一步,跨出这一步时是清醒的。“但是,这却更空虚于新的生路,现在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新的生路跨出去那一步。” 张国昌的注射死是在春天进行的。李国藩的死也是在春天。死神选择春天接纳他们,大概是希望他们的灵魂再生。灵魂真的能再生吗? 市政府办公厅通知我去清理办公室。我和张国昌的办公室是分里外间的。办公室被封条封了两年多,打开房门时,满屋子的灰尘遮挡着光线,让人感到光线是混浊的,尘埃却是清晰的。花早已干枯了,在混浊的光线中仍然保持着挺拔的姿态,仿佛在像我证明它是坚强的。饮水机里还有些剩水,犹如眼睛凝视着我身后的两个人。市纪委的两个处长警觉地看着我收拾东西,两大编织袋的书,还能有什么呢? 综合二处处长林大勇特意来看了我。我们共同为张国昌服务了多年。这是一个精明强干、颇有城府,又为人仗义的男人,政治前途受益于老母亲。 林大勇的老母亲原是省委组织部老部长,虽然退休多年,但德高望重,据说省长高远当年荣升东州市委书记,就是其母亲亲自考核的。 林大勇虽然深得张国昌的赏识,但由于对张国昌早有警觉,却没有被案子刮着一点。不久便荣升了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 我彻底离开了市政府办公厅。 张国昌的妻子孟丽华因行贿受贿罪被判了二十年。他们的儿子住在了张国昌的老岳母那儿,我去看过几次。 当时,张国昌的老岳母对我说:“雷默,你是不知道,丽华入狱之初,精神状态极差,半夜常常以泪洗面。张国昌死后,她更是万念俱灰。我真担心她挺不过这一关啊!”老人家七十多岁了,我望着她苍老而坚强的面容,一脸的无奈。 张国昌和孟丽华的感情是深厚的,尽管张国昌在位时吃喝嫖赌、花天酒地,但是他私下里还是跟我说起过与妻子的感情。 在我看来,张国昌欠妻子的太多了,下辈子他都还不完。不过我感到张国昌下辈子还是准备还的,因为临刑前他把妻子的一缕头发放在了贴胸的口袋里。 “丽华,我走了,不要沉溺在往事之中,要勇敢地活下去。快分手了,我想看看你的笑容。” 孟丽华是含着泪,面带笑容与张国昌诀别的。张国昌知足了,而孟丽华却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难以自拔。 我知道孟丽华不是普通的女人,她一定会挺过来的,她为了儿子也要坚强地活下去。应该说,东州市市长李国藩就是被这个女人告倒的,为此她也害死了自己的丈夫。不然案子不会挖得这么深。 有人说,李国藩毕竟不是曾国藩,没有自己的《挺经》。其实,李国藩是上了小人的当,点了把火把自己烧死了。 在法庭上,律师的辩词很精彩。他们说,李国藩贪赃不枉法,合情不合法,多是受贿而非索贿,多是酬谢型而非收买贿赂型的,多是事后收而非事先约定,多是不违背职务的行为而非违背职务、违法生财使国家受损失的行为。 我听了这些辩词总有一种强奸未遂的味道。殊不知强奸一次叫强奸,强奸多次叫同居。李国藩是幸运的,他贪了两千多万只判了个死缓,这一点让张国昌地下有知肯定叫冤。 市政府办公厅里的人大多惋惜地说,雷默这小子真傻,怎么就辞职了呢?!也有幸灾乐祸的,说,我看他就不是好得瑟。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我雷默就是辞职了。这就是我的性格,宝刀不锋,宁愿折断。 这些年在官场混得太委屈了,哈腰成了习惯便驼了背。用性格的一面压抑另一面,阴气太盛,直到张国昌死也没让他看看我的阳刚之气。 还是案发前,我私下戳穿他在澳门豪赌之后,他才发现身边跟随多年的这个秘书不是天生驼背而是哈着腰的,冷不丁儿地他可以把腰直起来。可惜我的腰直得太晚了,否则张国昌不至于一命呜呼。 其实每个人的性格都有两面性,有阴的一面,就有显的一面;有静的一面,就有躁的一面;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就有性暴如火的一面;有功利的一面,就有淡泊的一面。 三、分歧 新一届领导班子一上任就遇到了麻烦,外商不来了,财政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迫于巨大的压力,新上任的东州市市长薛元清亲自率领招商团南征北战,但效果不佳。 就任东州市市长前,薛元清是清江省主管工业的副省长,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受命于东州危难之际,东州是清江省的省会,是拥有八百万人口的副省级老工业城市,是清江省经济腾飞的发动机。薛元清非常清楚,在东州干好了很可能会在政治台阶上继续攀登,但是干不好东州也可能成为自己政治生涯上的滑铁卢。薛元清是抱着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心来东州的,他决心让东州成为自己政治生命的新起点。 然而,两会后,薛元清代市长的“代”字刚刚拿掉,就与市委书记魏正隆在经济发展的大政方针上发生了严重分歧。 魏正隆对薛元清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带队招商引资意见很大,他在市委常委会上提出了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政府是干什么的?”魏正隆黑着脸问,“你们大家都会说,政府就是要发展经济。这种观念如此流行,以至于大家对此不假思索地接受了。然而,最近发生在我们东州市政府各部门人人上阵招商引资的做法,突现了这种观念其实是很不恰当的。” “正隆同志,”薛元清不满地说,“我到东州七八个月了,受‘李张大案’影响,没有外商来,美国公开把东州列为高风险投资区,外商怎么可能到东州来?国内方方面面的人就更不愿意来了。老百姓很悲观,他们认为东州经济至少要在低谷中徘徊三到五年,但是,东州人不可能给我三到五年的时间,一年都不会给我的。如果今年遏制不住东州经济继续下滑的趋势,我在东州就呆不下去了,所以,市政府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动摇,对于这一点,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在背水一战。” “元清同志,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是要保持清醒的头脑,”魏正隆语重心长地说,“我认为,政府只需管好自己应该管的事情,这是经济转型时期政府的责任。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是让你这个市长去当厂长。市政府办开发区,县区政府也办开发区,难免要撂荒大片土地;至于人人招商引资最后究竟能落实多少,也很值得怀疑。”“老书记,您说市政府应该怎么办?”薛元清想将魏正隆的军。 “一句话,政府的正当经济职能就是为企业、个人从事经济活动、展开公平竞争创造一个良好的制度框架和社会环境。”魏正隆有些激动地说,“要有所为,还要有所不为。我看当前要在三个环节上加大力度,一是政府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二是应该按什么程序做,不应该违反什么程序;三是行政责任追究,不按法做的乱作为,要追究行政责任,不按法做的不作为也要追究责任。一个好政府之所以好,也许仅仅在于它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可以干好什么,可能干不好什么。人贵有自知之明,政府也当有自知之明啊!”在东州市,市委书记魏正隆是德高望重的。在东州干了一辈子了,他爱这块土地,他更爱东州市的人民。“李张大案”的教训是深刻的,他为此无比痛心。自己再干几年就退休了,但是肩上的担子却越来越重了。如果说死掉的李国藩专横跋扈、一意孤行,那么今天的薛元清却总是给人一种女里女气的感觉,小家子气十足,不仅心胸小而且倔得很。 魏正隆心想,对待薛元清,自己再也不能犯像对待李国藩那样软弱迁就的错误了。这届班子一定要在东州老百姓面前树立“创新、亲民、务实、廉洁”的形象。 薛元清刚到东州,他不敢和魏正隆搞得太僵。他心里知道,自己不像李国藩天生就给人一种做大事的感觉。他常在常委会上公开承认,自己干不了大事,自己到东州就是给老百姓做一些小事的,做那些贴近老百姓生活的小事,做那些老百姓关心的小事。 可是,东州的老百姓并不买账,他们要工作,他们要增加收入,他们要失业保险、养老保险、医疗保险。这几样可都不是小事,这是连国家领导人都放在心上的大事。 薛元清没顾及这些,他一上任就将李国藩、张国昌的做法全盘否定。凡是李国藩、张国昌沾过边儿的事,一律不闻不问。市长如此了,副市长自然效仿。于是修了一年半的东运河停工了,与德国人谈妥的地铁建设合同撕毁了,由于急需用钱,唯一一家美国上市公司也卖掉了。 薛元清想通过招商引资,以城市建设为突破口,尽快树立自己的形象。然而,城市建设是需要大笔资金的。靠财政不行,靠外商,大外商不来了,于是,只能干点小事。他集中资金做了两件事:一是种树,二是修路。 薛市长下决心在任期内把缺林少绿的东州市建成绿树成荫的花园城,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届任期也不过五年,五年是无论如何也树不了木的,于是便将成木移植进了城里。 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移植进城的大树全是松树。各区区长为了完成指标,在城市的犄角旮旯儿种满了松树,树挨树、树连树,也不讲究个间距,老百姓戏称东州市快成烈士陵园了。 只是把松树种到老百姓家窗户底下不行,园林部门头一天种,老百姓第二天拔,搞得园林部门十分头疼。在市政府常务会上,薛市长命令死看死守。 在修路问题上,薛元清与魏正隆的观念又发生了冲突。 魏书记认为,要适当调整城市建设指导思想,由原来重视大广场、大马路改造,逐渐转为重视中小马路改造,当前应当集中力量抓好五大“民心工程”,即棚户区改造,小街小巷维修,小区庭院美化,低洼地区雨后积水整治和中低档楼房翻新。薛元清不以为然。他认为,一个城市要上档次、上形象,必须修建大广场、大马路。 四、迟小牧 薛元清的秘书冯皓是从省里带过来的,薛元清任清江省副省长时,冯皓就给他当秘书,一个八百万人口的副省级省会城市的市长秘书比副省长的秘书要威风得多,也实惠得多,再加上自己是薛市长多年的心腹,冯皓一到东州市就有一种二掌柜的感觉。 绿都房地产公司的老板迟小牧是冯皓的大学同班同学,两个人是最好的朋友。迟小牧在大学时就是有名的情种,一表人才。 冯皓的老婆胡艳丽当时在白山大学是校花,她有一双妩媚的眼睛,白皙的脸庞和尖细的下巴,身后有无数男同学在追,她却玩命追求迟小牧。迟小牧嫌她风流韵事一大堆,两个人虽然上过床,但迟小牧只是玩玩,根本不当真。 冯皓一直暗恋胡艳丽,迟小牧并不知道。他私下里经常对冯皓说起与胡艳丽上床的事,冯皓听后怀恨在心。 胡艳丽追求不到迟小牧非常痛苦。冯皓乘虚而入,一举赢得胡艳丽的芳心。但是,冯皓对迟小牧与胡艳丽上过床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他偷偷给校党委写匿名信,揭发迟小牧的风流韵事,害得迟小牧背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 事后迟小牧猜到这件事是冯皓所为,两个人打了一架后绝交。 我是通过林大勇认识迟小牧的,当时我任综合二处副处长,林大勇任综合三处副处长。有一天,林大勇领着一位美男子到我办公室。 “雷默,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叫迟小牧,小时候,我们是邻居,他遇着点麻烦事,你得给帮帮忙。”林大勇开门见山地说。 “什么麻烦事?”我和迟小牧一边握手一边问。 “小牧是搞房地产的,他晚上施工,噪声扰民,让居民举报了,市环保监察大队开了罚单。”林大勇认真地说。 “罚了多少?”我瞥了一眼迟小牧问。 “钱倒不多,五万块钱,不过这钱罚了太冤,有这钱还不如咱们弟兄们喝酒呢。”迟小牧爽快地说。 在市政府办公厅,我和林大勇关系最好,这个忙我必须帮,综合三处对口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建口的人林大勇自然不熟;综合二处的人对口张国昌,张国昌不仅主管建口,而且协助市长李国藩主抓全局,所以建口的人我很熟。 我给市环保监察大队大队长打了电话。 “这个小公司很恶劣。”市环保监察大队大队长气愤地说:“一到晚上就施工,附近居民怨气很大,案子惊动了局长,一点不罚过不去。这样吧,罚五千元,让他来交罚款吧。”我放下电话,把结果告诉了迟小牧,他很高兴地说:“雷处长,你真够意思,晚上我请客。” “请客就算了,噪声扰民的事不能再干了!”我叮嘱道。 “雷默,挺长时间没在一起聚了,晚上在一起闹一闹吧!”林大勇诚恳地说。 盛情难却,我就答应了。晚上吃饭时,迟小牧很大方,说话也很投我的脾气,我们三个人一直闹到下半夜才散,就这样我和迟小牧成了朋友。 不过,迟小牧的公司说是房地产公司,实际上只是一个挖掘公司,只负责给大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挖地基。 后来,我当上常务副市长张国昌的秘书,林大勇调到综合二处当处长。 张国昌出事后,我被牵连,一直呆在家里,心里非常痛苦。迟小牧经常找我喝酒,安慰我,他说,“雷默,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话。”我对迟小牧的仗义很感激。 其实,迟小牧的公司一直没有起色,冯皓当上薛元清的秘书后,迟小牧就打起了胡艳丽的主意,他想利用胡艳丽把公司做大。 胡艳丽在东州市也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叫天缘房地产公司,在冯皓的辅佐下,生意做得很大。 起初迟小牧只是给胡艳丽的工地挖地基,很快两个人就旧情复发起来。 在胡艳丽的帮助下,迟小牧的生意开始好转,像模像样地戳起了几栋楼。这下子把我给羡慕坏了,心想,迟小牧能搞房地产,我也可以开个什么公司。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妻子杨娜去美国西雅图波音公司学习。妻子这一走,我着实被闪了一下。 女儿蕾蕾在学校寄宿,我一个人一天到晚无着无落的。这时候,父亲病了,经常癫痫。父亲、母亲都笃信中医,跑了好几家医院也没确诊。 “雷默呀,要是能找到走‘五?七’那会儿的老中医秋大夫就好了,那可是位神医呀!”母亲常跟我念叨。 秋大夫是我小时候的伙伴秋枫、秋兰的父亲,是中医世家。母亲说过以后,我去找过几次,可是一晃二十多年了,根本不知道这家人搬哪去了。 我发现,面对生活,我注定要陷入一种茫然。 东州市副局级以上干部几乎都换了,上来一大批年轻干部根本不认识。这期间,我又去张国昌老岳母家看了几次他的儿子。 张国昌从小就是孤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唯有的亲人就是儿子。儿子已经休学了,孩子受不了同学们的歧视。 据张国昌老岳母说,孟丽华的情绪已经转过来了,是一个女劳教人员多次与其促膝长谈才顿悟的。 “你母亲七十多岁了还来看你,她是多么坚强,你儿子已经失去了父亲,你不能让他失去母亲啊!如果你丧失了生活信心,怎么对得起孩子和老母亲?你若做出不利于家庭的事,也就是把母亲、儿子送上绝路呀。你要踏实改造,直面人生,早日回到母亲、儿子身边。” 女劳教人员语重心长地劝孟丽华。孟丽华听罢流泪了,这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人流下的真诚的泪水。 我记得在一次庭审后,孟丽华的母亲劝张国昌多保重身体,张国昌含泪自语:“妈,我从小就是孤儿,现在我又要把自己的儿子变成孤儿了。” 老岳母听了这话,老泪纵横。 “雷默,国昌的儿子就要出国读书了,”老人家对我说,“这孩子很坚强,但同学们的歧视太伤人了,他受得了,我也受不了。雷默,国昌对不住你呀!” “大娘,我以后就是您的儿子!”我说完这话,眼睛湿润了。 对我来说,理想不再是乌托邦,而是历史了。快不惑之年了,人生又从零开始,还谈什么理想? 春节又到了,这已经是张国昌出事后的第二个春节了,我的手机还能接到一些感人的短信祝福: “有些事不会因时光流逝而退去,有些人不会因不常见面而忘记,在我心里,你是我永远的朋友,在新年到来之际,恭祝好友平安幸福。” “送你一份百分之百的纯情奶糖,成分等于真心加思念加快乐,营养等于温馨加幸福加感动,有效期:一生;制造商:真心朋友。祝你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五、红颜 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他住进了省人民医院。Ct片子出来了,脑子里有一片模糊的黑影,又接着做了核磁共振,初步诊断为脑膜瘤。 全家人都傻了,母亲只顾流泪。父亲是坚强的,他老人家一辈子大风大浪都闯过,生死看得已经很淡。 医生说要做开颅手术,但是手术后是个什么结果,我怎么也问不明白。我和我哥找遍了东州的名医,大都赞成开颅。 最后,我求朋友找到了省人民医院神经外科专家席润之先生,他说:“脑膜瘤是良性瘤,你父亲年岁大了,能不开颅就不开颅,像你父亲这种情况带瘤生存的很多。” “我爸两三个月要抽一次。”我哥焦急地说。 “吃治癫痫的药吧。”席大夫平和地说。 “吃什么药好?”我试探地问。 “吃苯妥英钠,或德巴金片都行,不过副作用大了点。” 父亲不做开颅手术了,我和我哥好像松了口气。 关于筹建什么公司我一直没有想好,便整天无所事事。杨娜不在家,便想起了从前在政府办公厅时打情骂俏的几个女人,爱情的感觉是找不到了,无非是打发一下寂寞的时光。没有大志向的男人是不愿意脱离肉体的,因为精神的快感远没有肉体的快感来得更直接。 张国昌喜欢女人的肉体,一位菲律宾的大外商龙先生告诉他,男人是要学会采阴补阳的。两个人志同道合,经常切磋采阴补阳的体会。我是到后来才知道什么是采阴补阳的。 起初张国昌找女人要给我暗示:“雷默,你大嫂今天出差了,不在家。” 我一开始没有理解领导意图。 还是一位房地产老板叫杨儒斌的朋友告诉我的:“他是不是要找女人啊?” “不会吧,他可是领导,东州市的常务副市长。”我有些幼稚地说。 “正因为如此,他找女人不方便才需要你呢!”杨儒斌提醒说。 我还是不相信。 有一次,杨儒斌请张国昌吃饭,席间安排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叫紫衣,据说是美术学院学油画的学生。紫衣喜欢穿紫色的衣服,文静动人。张国昌的眼神儿一直围绕着紫衣转。 “雷默,紫衣并不知道张国昌是谁,让他千万别当真,玩完再换。”杨儒斌小声告诉我。 “儒斌,东州人谁不认识张市长?”我疑惑地问。 “紫衣不是东州人。” 饭后,杨儒斌开车直接把张国昌和紫衣拉到一栋别墅。 “张市长,这是我的家,今晚你和紫衣就在我这儿吧,完事儿后给我和雷默打电话。”杨儒斌满脸堆笑地说。 “儒斌,你很会办事呀!”张国昌拍了拍杨儒斌的肩膀满意地说。 后来,我一直以为紫衣不知道张国昌的身份,直到有一天,张国昌去香港,紫衣给我打电话,我才吃惊地发现,张国昌竟然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了紫衣,很显然紫衣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雷秘书,我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帮忙!”紫衣嗲声嗲气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的?”我不客气地问。 “是张市长告诉我的。” “你知道他是谁?”我非常惊讶地问。 “东州人有几个不认识他的?”紫衣略带轻蔑地说。 我恍然大悟。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继续问。 “雷哥,我舅舅家的孩子考初中差三分,”紫衣焦急地说,“看在张市长的情面上,你帮帮忙!” 我茫然了,这个忙是帮,还是不帮?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又接到张国昌从香港打来的电话,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找中山区区长谷铁。 “雷默,就说我说的,让谷铁把这件事办好。” 领导发话了,事情自然办得顺利。只是介绍那个孩子和张市长的关系时费了些口舌。张国昌对女人从来不认真,俗话说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紫衣很快就被张国昌忘记了。从那以后,张国昌会经常对我说:“雷默,你大嫂出差了。”我便明白了,只好找杨儒斌再安排下一个女人。 时间长了,张国昌与杨儒斌成了朋友了,找女人便不再找我牵线搭桥,但他从来不避讳我,因为有女人找麻烦时,或没心情见某个女人时,还得由我来挡驾。 自从张国昌认识了菲律宾的龙先生以后,他对女人的兴趣由成熟女人转向处女。这就是采阴补阳的缘由。 龙先生认为,处女的阴气是先天之气,可以补男人的不足,常采对身体有好处。张国昌对这套理论深信不疑,与龙先生一拍即合,大外商为张国昌找起了处女,我也从漩涡中暂时上岸。 其实,一切可恶的东西也像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样,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其它任何解释都是似是而非、自欺欺人的“理由”。 在我最艰难的时候,还是遇到过红颜知己的,她的行为着实让我感动过。她叫米雪,是部队文工团的一位舞蹈演员,离婚,上尉军衔。米雪穿上军装那种美简直让人崇拜。 我们是在一次朋友聚会时认识的,吃完饭大家一起去桑拿,洗完桑拿后,我开车送她回家。看得出来,米雪很久没有被男人碰过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希望我跟她上楼,但我犹豫了,没有去。 第二天早上,米雪很早就醒了,因为她要上班。我把车开来要送她,她没让。 我发动着车,从后视镜中最后望了她一眼。我突然明白了米兰?昆德拉为什么说生活总像一张草图的原因。 生活里的很多事情只发生了一个轮廓就结束了。这个轮廓只相当于一幅草图,而不是完整的图画。一幅未完成的图画有什么意思? 六、丑女 那是我上网聊天的结果。她是一个北京女孩儿,在上海戏剧学院读编剧专业研究生,网名叫“麦田守望你”。我的网名叫“老鼠爱大米”。 我们在网上聊了一个多月,几乎天天都要聊上一两个小时,还有几次聊了通宵。女孩的素质很高,天南地北知道的不少,观点深刻而单纯。与她聊天很干净,有一种净化的感觉。因为她是编剧专业的研究生,在网上我甚至跟她学了不少编剧知识。 “我正在以现代叙事学理论来介入电视剧艺术的研究。”她用专业的口吻说。 “这是你的硕士毕业论文吗?”我问。 “是的,这个研究难度很大,因为在电视剧方面并没有现成的理论可资借鉴。” “你的电视剧叙事研究想回答哪些问题?” “这是一个颇有意义的理论切入口。电视剧是叙事艺术,讲什么故事,怎么讲故事,怎样把故事讲得动人,一个故事有几种叙述法儿,这应是电视剧创作的焦点所在,也是理论研究应该回答的问题。” 我不知道为什么能够跟她聊这么多电视剧方面的问题,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受她感染,我几乎对写电视剧发生了兴趣。其实,所谓聊天就是沟通,而且是一种心灵的沟通,通过这种沟通很容易了解对方的内心世界。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有一天她在网上突然问我。 “爱就是一个人在心里总想着另一个人。”我不经意地回答。 “我现在就总想着一个人!你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是个有家室的人,又惹了一身麻烦。 “我要去东州见见你,行吗?” 我犹豫再三同意了。我想,见见面也好,或许可以留住一份友谊。她先从网上发来了她的照片。说实话,我看了照片就不想去机场了,照片上的“麦田守望你”实在太丑了。后来一想,人家只是个朋友,美丑有什么关系,再说了,男人说话一言九鼎,答应去机场接人家就不能失言。 到机场见到她以后,我并没太失望,女孩儿的衣着修饰得无可挑剔,言谈举止流露着北京女孩儿天生的底蕴和上海女孩儿特有的优雅。这是一个长相并不出众,但皮肤白皙、气质高雅、有品位的女孩儿。肩上挂着个时髦的包,手里拿着一本夏洛特?勃朗特的,似乎在告诉我简爱就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姑娘,但是,她通过爱情完满地走进了生活。 我拎起她脚下的行李,倒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很显然,我的形象与她想象的完全吻合,她很高兴,仿佛认识我很久了。 我开着车。她望着窗外的田野不停地感慨。她有点像个女诗人,说话也文绉绉的。一路上,她用欣赏的眼光看着我,就像一个爱了很久的情人。 我在酒店给她开了一个房间。她暂作休息后,我请她吃了晚饭。我还是觉得她有点丑,丑得那么可爱,那么优雅。 “你的真名叫什么?”我打趣地问。 “我叫苏丑儿。” “苏丑儿!?”这名字让我大笑起来。 “我生出来就长得丑,妈妈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儿。” 我听后觉得丑儿可怜,丑儿一出生,上帝就开始剥夺她爱美的权利,这对于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太不公平。我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她很动情。 “雷哥,从来没有男人拍过我的肩。” 我不予理睬。望着优雅可爱的丑儿,我想起了一句话:“丑到了极点就美到了极点。”我观察丑儿远没到极点,但是我似乎感到丑儿已经爱我很久了。 半夜我送她回房间休息。她有意留我。我装不懂,道了声晚安,便匆匆离开了。 夜晚的路灯像颗颗幽灵,我开车像穿梭在地狱中。我反思自己为什么空虚,我受张国昌牵连,应该是个受害者,但现实是残酷的,并没有人同情我,也许空虚的生活才更贴近真实,此时我的空虚犹如无缰的野马,所有的正义和崇高都套不住它,这大概就是道德的悲哀。我回到家里,一口气喝了一听啤酒。一个人对着漆黑的房间,躺在孤独的床上,想起了米雪,又想起了丑儿。 我做梦了,分别与米雪和丑儿来往,妻子杨娜在角落里痛苦不堪,我麻木地喘息着,刚才的路灯又变成了一个个幽灵。幽灵进入我的房间,发出声声的叫声。 “雷默,张国昌死了,你就是他的灵魂,你还有五个兄弟,叫金木水火土。”幽灵张牙舞爪地说。 “我是谁?我叫什么?”我迷惘而痛苦地问。 “你叫甲骨文,你是未来之王。想当未来之王吗?”幽灵引诱地说。 “未来之王有什么好?”我不屑地问。 “可以自由自在地思想,难道你不喜欢自由自在地思想吗?”幽灵在我的血管里穿来穿去地说。 “有自由、有思想,这个王好!”我被引诱了。 “那就忍受地狱之火的煎熬吧!”幽灵哈哈大笑地说。 幽灵化作一颗颗火种。我被烧着了,变成了一块石头,被扔在荒无人烟的原野,忍受着春夏秋冬的折磨。有一天一个匠人看中了我,在我的身上雕刻起来。我疼痛难忍,大叫而醒。 第二天白天,我没去看丑儿,因为省纪委的人找我谈话,我关了一天手机。丑儿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的麻烦事,她以为我故意冷落她,很伤心地离开了东州。 本以为此事就这样结束了,丑儿不会再来了,没想到在网上我又看到了“麦田守望你”给我发来的信息: “我虽然丑,但不轻浮。我通过聊天感觉你是一个极不平凡的男人,很吸引我。我去东州就是想深入了解你。我是一个单身主义者,但我并不想一辈子做处女,你是我寻找很久的男人,请接受我吧。我会再去东州的,这次不用你接我,我到后会通知你。”我看着电脑屏幕惊诧了,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省纪委的人不断地找我核实张国昌的事,那是我最痛苦的一段时间,每一句话都涉及一大堆人的身家性命。那段时间我特烦接电话。杨娜从美国来电话都是在半夜,所以家里的电话白天我一律不接,手机基本关机。 我是从网上得知丑儿到东州的,住在四春阁大酒店。我是晚上去见丑儿的。我本来想请她吃饭,可是一进房间,我才发现丑儿穿的短睡裙里是她赤裸的身子,我意识到这女孩是想玩真的了。 “丑儿,这可是你自己送到狼嘴里的。”我厚颜无耻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羊?”丑儿毫不示弱地问…… 离别是伤感的,眼泪是灵魂的落叶。我心想,把眼泪用睫毛穿起来那就是生活的项链。临别时,我送了她一个玩具猪。她笑了,从包里拿出一个玩具鱼给我。 “这头猪真像你,它根本不知道鱼的感觉!”丑儿娇柔地说。 我知道世界上有两种动物,痛苦的人和快乐的猪,我现在好像有一种猪的感觉,还有人说幸福就是做一头快乐的猪,猪怎么会懂得鱼的感觉? 丑儿是一条鱼,却莫名其妙地遇上了我这头猪,这大概就是前生的缘分,是红颜总会遇上知己的。像我和丑儿这种鱼遇上猪的奇缘,只得益于我人生的这段磨难。爱就是在这样不知不觉中油然而生的。 丑儿走后,我却真的想念起她来。但丑儿从此便杳无音信,我在网上怎么也找不到她,打手机先是关机,后来就成了空号。我彻底与丑儿失去了联系。 一、官本位 李国藩和张国昌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东州市老百姓还在议论他们,这让市委书记魏正隆想了很多。东州出了这么大的腐败案,自己这个当班长的,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都是因为自己怕伤了党政两家的和气,而没有及时提出批评指正,甚至容忍迁就造成的。 李国藩到东州就职不久,就开始与市委闹独立,从改造市政府大楼不向市委打招呼,逐步发展到重大项目、重要资金问题个人说了算,重要人事任免独断专行。虽然客观上做了一些群众叫好的工作,但是一个不受任何监督的权力,一个不受任何约束的领导,一个自律意识很差的官员,难免我行我素,发生腐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魏正隆因“李张大案”被处以“党内严重警告”,本应调离市委书记岗位,但考虑到东州市的稳定,组织上还是给了魏正隆一个改过的机会。 现在薛元清也要抛开市委闹独立,市政府的许多决策不仅不向市委打招呼,连人大也绕着走,长此以往怕是要走李国藩的老路。 想到这儿,魏书记的额头沁出了汗,他觉得应该找薛元清好好谈谈了。想当初,自己若能常找李国藩、张国昌好好谈谈,两员干将不至于走向绝路。 薛元清对魏正隆的掣肘非常不满,他觉得魏正隆虽然口碑好,但是自己年龄上占优势,取而代之是早晚的事,眼下最重要的是组建经营好自己的圈子,上下其手,形成自己的资本和势力。政治家的根本是自己的队伍和势力,作为一个想有所作为的政治家,必须在此方面花费心血,这样才能有实现自己理想的本钱。 东州权力的核心决不能由魏正隆打着党的旗号一个人把持,这一点薛元清极为清醒和警觉,但是魏正隆是一个极难对付的对手,这个人政治经验太丰富,简直就是一个十足的党棍,又臭又硬,强横得不给对手留下任何余地,和这样的对手打交道必须伺机等待,一旦时机成熟必须痛下重手,否则只能在这种人手下永远委曲求全,这是薛元清绝对不能接受的。因为对于政治家来说,东州是一个出政绩的绝佳的政治舞台,也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政治机会。 此时的薛元清正在招商引资大会上面对众多记者,展示着自己的远大理想。 “薛市长,您希望通过政府规划,把东州建设得像华盛顿,还是像纽约?像上海,还是像北京?”一位记者问。 “我希望东州既不像华盛顿,也不像纽约;既不像上海,也不像北京。东州的文化是独特的。没有卢浮宫,巴黎是什么?没有音乐,维也纳是什么?所以东州就是东州,东州是独一无二的。”薛元清神采飞扬地说。 “那么东州的优势是什么?”记者又问。 “‘经营城市’的理念是我们最大的优势。‘经营城市’的新理念是我就任东州市长后提出来并积极倡导的,国企是国有资产,城市本身也是国有资产。政府挣钱,不仅可以通过征收企业的税收,也可以通过经营城市使财政增收。企业可以由董事长和总经理来管,而城市只能由市长来管,如果市长的兴趣不在城市而只在企业,这个城市就会因疏于管理而荒废。脏乱差的城市,以经济眼光来看,就意味着悄悄地贬值,也就是国有资产的流失。市长不管企业,还有董事长和总经理;市长如果不管城市,城市就无人去管。” 薛元清的讲话很具煽动性,他作秀的本领一点都不比李国藩差。 我记得在一次经济研讨会上,李国藩和张国昌邀请了二十几名东州市人民政府经济顾问,在会上李市长和张副市长大谈东州经济GDP的增长,当时李国藩的本意是想通过这次作秀让这些经济顾问们对自己在东州的政绩在理论上拔拔高,没想到却遭到了批评。 一位姓郑的中国科学院院士严肃指出了东州经济与生态发展之间的矛盾,指出增长也要讲道德;另一位姓王的中国工程院院士的观点更为直接,他说,增长和发展并不是内涵完全重叠的概念。东州市决策层对这一点的认识有误区,总认为经济增长是硬道理,认为增长了就是发展了。其实,根据发展的类型,有的是“高增长、高发展”,有的是“高增长、低发展”,也有的是“高增长、无发展”。东州市一定要警惕走入“高增长、低发展”的怪圈,落入“有增长而无发展”的陷阱。 两位院士对东州的发展提出了批评,这使李国藩的心里很不舒服。最后,张国昌说,各位对市政府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各位都是专家院士,是东州市最大的财富,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尽量满足。 郑院士和王院士提出了一个要求让李市长和张副市长很为难。他们说,能不能给东州市的院士“市长级待遇”。 我没想到两位院士还有这种官本位思想,科学的最大悲哀就是给有成就的科学家戴上一顶乌纱帽。不过,我看得出,如果选这两位院士当市长,他们会义无反顾地抛弃得之不易的院士头衔。这是不是科学制度的悲哀。 这件事让我认真地思考了市长都有什么待遇,答案是:一个不腐败的市长只是人民公仆,没有什么特殊的待遇;一个腐败的市长自认为是人民的父母官,那他要什么待遇就有什么待遇。 如果官员把权力看成是公众的,就会运用权力造福社会;如果官员把权力看做是实现自我价值用于自我享受的工具,就会危害社会和人民的利益。 现实生活很难证明,想当官的人都是出于为社会服务的目的。理性的社会学者更愿意把职业和人生道路的选择当作人生方式来考察。既然是投资,每个理性的投资者都会考虑以最少的成本获取最大的利润。 二、选择 我在大学时是很想当一名受人尊敬的院士的,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从了政。可能自己是学生会干部的缘故,我大学二年级就担任了系学生会主席。 我是学生物的,生物包括动物、植物和微生物。在我看来,人不过是有思想、会说话的动物,因为动物也有自己的情感世界。最起码无论动物、植物和微生物都懂得传宗接代,它们只有在需要传宗接代时才发情。而人在传宗接代的基础上,已经熟练地掌握了优生优育,这一点让人的性要求相对于动物、植物和微生物来说更精神化了。 我每天在实验室里解剖着各种动物,分类着各种植物,培养着各种微生物,畅想着二十一世纪就是生物世纪的美好梦想,一口气读完了研究生。 快毕业分配时,研究生部王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 “雷默,省政协副主席、省委讲师团团长马奇到我们学校选人,马团长要一个学经济的,我推荐了你。”王主任慈祥地说。 “王主任,为什么推荐我?人家要学经济的,我可是学生物的。”我不解地问。 “我了解那几个学经济的,我怕他们给我们学校掉价。”王主任毫不掩饰地说。 于是我就在研究生部的小会议室里见到了马副主席。马副主席听说我是理科的学生,就问我,《自然辩证法》是怎样的一本书? “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的写作虽然没有完成,但这是恩格斯最重要的著作之一。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对当代自然科学的各种结论作了科学的概括。一九二五年这部遗著以手稿和笔记的形式出版,不仅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推动,它对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以及革命和建设的实践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我口若悬河地说。 很显然,我的回答令马奇同志很惊诧,他没想到一个学生物的也这么懂《自然辩证法》。“你能知道恩格斯对《自然辩证法》的写作没有完成就很不简单。”马奇同志赞赏地说。“《自然辩证法》一书中研究了力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各种运动形式的辩证关系。这在生物学研究中有着充分的体现。”我继续补充道。 马奇同志很愿意跟我谈话。“想不想从政啊?”他和蔼地问。 “想过,但只是想想而已。讲师团是干什么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给领导干部讲马列主义,听课的可都是大干部。你愿不愿意去呀?”马奇同志解释说。 我笑了笑,未置可否。 离毕业还有两三个月,我的当务之急是论文答辩。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一个星期后,研究生部主任又通知我,让我去省委讲师团一趟,几位副团长要见见我。 我惴惴不安地来到省委,在收发室登了记。收发室的工作人员往里打了电话,同意我进去。我走进省委大楼。这是一座苏式建筑,楼的举架很高,但窗户很窄。 我走在幽深的铺着红地毯的走廊里,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森严和神秘,心里有些发慌。几位副团长在一个小会议室接待了我。马奇同志今天没在。 “雷默,马奇同志介绍了你的情况,我们不太相信,想再考核考核。”一位副团长说。他们让我谈一谈恩格斯的《反杜林论》,我来之前多了个心眼儿,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几本著作我都翻了翻。 “这本书讨论了三个方面的问题: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其实我对这本书也就知道这些。几位副团长对我能回答这三部分就很满意。 “你的专业生态学是怎样一门学科?”他们继续问。 “生态学是研究生物与其环境之间关系的科学,人作为一种高级生物,研究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就上升到哲学问题,因此,生态学与哲学之间是相通的。”既然问到了我的专业,我就极尽发挥之能事。 在攀谈了半个小时以后,一位副团长说:“很好,你回去等信儿吧。” 我离开省委大院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毕业论文答辩后,我从《东州日报》上看到一则招聘信息,东州市政府研究室招聘三名工作人员,其中要一名学生态的。我一看与我的专业有关,便毅然决然地报了名。 考试那天早上,由于着急参加考试,骑自行车闯了红灯,我心想,坏了,警察要是扣我的车就耽误事了。 警察一过来,我就满脸堆笑地说好话。也是老天爷成全我,警察那天的心情不错。他说:“你怎么回事儿?下次注意,走吧。”我喜出望外地骑上自行车就消失了。 考试很顺利,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当时的分配原则叫双向选择。省委讲师团一事我已抛在脑后。 市政府研究室通知我上班,上班的第一天就参加了市政府机关运动会。开幕式上,研究室方队人人拿了一把羽毛扇,好像人人都是诸葛亮一样。 我走在方队中感到很自豪,研究室是市长的智囊团,我是市长智囊团的一员,心里很得意。 可是麻烦不久就来了,研究室人事处到白山大学研究生部拿不到我的档案。研究生部王主任说,两个月前就被省委组织部拿走了。 研究室人事处的同志与省委组织部沟通,回答很简单:“这个人省里相中了,让他到省委讲师团报到吧。” 研究室人事处的同志据理力争,但没有用,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而我已经开始介入东州市最大的软科学课题《东州市城市生态建设总体规划》。 那是一段很灰色的时光。我在市政府研究室工作了半年多时间,没拿到一分钱工资。人事处的同志费尽心机还是拿不到我的档案。我也动用了父亲所有的关系,最后打动了马奇同志。 马副主席要找我再谈一次话,于是,我再次走进省委办公大楼,走进了那条铺着红地毯的幽深的走廊。 在马奇同志的办公室,他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水。这是一个和蔼可亲的慈祥老人。 “雷默,人生的路怎么走就在一念之间。讲师团很清静,市政府很热闹,但是钱钟书先生说过,‘你愈听得见喧嚣,你愈听不清声音’,天地间有许多景象是要闭了眼才看得见的。”马奇同志的话让我很震动,但我已经不可能更改选择,我为这个选择付出了太多。 “我们已经安排你到省委党校进修一年。”马奇同志遗憾地说,“既然你不愿意来,我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最可惜的是我们浪费了一个研究生指标。好了,年轻人,祝你前程似锦,好自为之吧。只怕你有一天要后悔的。” 三、赌徒 张国昌原本是街道办事处的一名普通干部,由于天资聪颖被招聘到市政府研究室,很快便升任为工业处副处长。一次与主管工业的副主任出差,回来后向市政府秘书长汇报被考察城市的工业情况,副主任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秘书长说,国昌啊,你做做补充吧。 张国昌口才极好,他抓住机会口若悬河,条理清晰一二三四五,说得秘书长频频点头。这次汇报不久,张国昌就被破格提拔为市计委副主任,不到两年又升任副市长。张国昌在官场上升得太顺了,顺得让人眼晕。 但是张国昌毕竟文化底蕴有限,他在进入街道办事处之前只是个药材店的仓库保管员。俗话说,高处不胜寒,张国昌在官道上达到一定高度以后,明显感到自己的文化底蕴力不从心,在驾驭全局时有些吃力。他想在文化理论上找条拐棍,他实际上物色了好长时间。 在一次接待香港外商回来的路上,我第一次有幸坐在张国昌的小轿车里,那天晚上下着毛毛细雨。 “雷默,你在《东州日报》上发表的文章我都看过了,很有见地,我看你就调到办公厅来吧,研究室的工作太虚,年轻人还是要多干点实事,多开阔眼界,我看你就调到综合二处跟着我吧。”张国昌斜躺在后车座上说。 我当时听了激动不已,大有不知所措之感。就这样,不到一个星期,我就被调到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二处任副处长了。 应该说,张国昌身上有一种草莽的魅力,此人天资聪慧,却又不学无术,满嘴脏话中充满了哲理:“有的同志工作起来忙不到正地方,满场跑就是不进球,还有的同志一天到晚狗鸡巴操猪稀里糊涂。这不行,跟我干活就得脱裤子坐板凳,板是板,眼儿是眼儿。我喜欢总结过去老地主的工作方法,就得让干部少睡觉,多干活,干好活,在我面前即使你是个混蛋,我也要叫你不敢偷懒耍滑。在我眼皮子底下能躲过去,是树林里放屁——凑巧了。什么叫领导方法?我看就是让大家都干活,别闲着。凡事儿都有一个理儿,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不是皮裤没有毛就是棉裤薄。” 张国昌看上去有些侠肝义胆,又充满了匪气。他跟我说过,他自身就是个矛盾体,有流氓的劣根性又有追求儒雅的理想。这种性格上的两重性让他很痛苦。 据说张国昌的爷爷带领全家逃难途中,就曾带领一帮逃荒的灾民揭竿而起,抢占了一个地主家的大院,招兵买马,整日杀猪宰羊。后来这家地主引来了日本人,张国昌的爷爷领着全家逃了出来,叔叔、大爷却被活活地烧死了。 所以,张国昌身上有一种天然的英雄主义血统。用老百姓的话讲叫做匪气。他从小就是孤儿,一边吃百家饭,一边发愤出人头地。 文化大革命来临的时候,张国昌也上了山下了乡,在一个叫做丁家堡的地方认识了孟丽华。孟丽华是随父母走“五?七”道路到农村接受再教育的。 一次,一个村霸对孟丽华欲行不轨,被张国昌发现,他夺过一个车老板儿的马鞭把那个村霸抽得满地打滚儿。孟丽华就这样爱上了张国昌。 张国昌从小很喜欢听、里的故事,当上东州市副市长以后喜欢看金庸先生的小说,有一段还迷上了二月河先生的《雍正皇帝》。他没有时间看书,我只好给他搞了一套VCD,他一连看了三遍。 也难怪,连领导人也爱看二月河的作品。国务院的一位领导到东州视察时还说,你们一定要读一读二月河的皇帝系列,康熙打了三次大胜仗,靠的是什么?靠的是税收、海关。当时张国昌正好主抓东州市的税收和海关工作。 应该说,张国昌在东州市担任副市长这几年是有些政绩的,他做事务实,善于与大外商交朋友,但是,人一旦有了锦帏绣榻、锦衣玉食,便容易忘记过去,他的天性就是一匹无缰的野马。人一旦失去了束缚,恶的一面就会占上风。 张国昌从小就嗜赌,男人大多是喜欢刺激的,凡是刺激的东西都会使人上瘾,好的刺激可以使人上天堂,恶的刺激可以使人下地狱。张国昌对赌上了瘾,赌是最刺激的一种挑战。张国昌先是赌钱,赌前途,最后赌命。赌徒没有不输的,张国昌赌注下得太大,他不仅输掉了政治生命,更输掉了肉体生命。 张国昌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英雄梦没有实现,却成了一代枭雄。贩毒的头子叫毒枭,张国昌嗜赌自然可以称为赌枭了。 其实,张国昌豪赌,李国藩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李国藩起初对张国昌是马放南山。张国昌认为是一种信任,着实奔跑了起来。等张国昌占山为王以后,李国藩紧张起来,再加上挑拨离间者乘虚而入,李国藩陷入圈套。 有人怂恿李国藩给张国昌缚上一根缰绳,李国藩知道缰绳已经没有用了。他说:“随他去吧,但愿他悬崖勒马。” 四、移民 圣诞节之前,我妻子杨娜回国了。这次在美国波音公司培训收获颇大。俗话说,久别赛新婚,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更为迫切。我有一种做了坏事急于补偿的心理,做爱只是乞求对方怜悯的一种欲望。 杨娜在美国交了许多美国朋友,经常半夜打电话来,我的英文不好,每次接电话都很尴尬。偏偏杨娜产生了移民加拿大的想法,她看不惯国内尔虞我诈的工作环境,她更想摆脱“李张大案”给我们家庭带来的阴影。我无所谓,反正已经辞职了。她有欧美经历,办技术移民应该没问题。 我们去了东州市最大的一家移民公司。接待我们的是一位个子只有一米五、文质彬彬的朝鲜族女孩,她自称是这家公司的头儿,这是一家总部在加拿大的公司,分部遍布国内各大城市,她姓金,人很干练。 “之所以到贵公司来,是因为我的一位同学就是贵公司办往加拿大的。”杨娜听金小姐介绍完公司的业绩后说。 “你这位同学是我亲手办出去的,既然是熟客介绍来的,我们理应优惠一些。”金小姐听了杨娜同学的名字后笑了笑说。 金小姐给了杨娜一大堆表格。杨娜很兴奋,她对未来的新生活欣喜若狂。 一段时间杨娜一直忙于移民加拿大的准备工作,丢了很多年的法语又捡了起来。白天与加拿大的同学通电话,晚上听雅思。所有的证件、大学成绩单都准备齐了,所有的表格都填完了,我们又一起去见了金小姐。 金小姐很忙,十几名已经拿到签证的客户正在做最后的培训,更多的人是和杨娜一样只是填了表格而已。 金小姐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金小姐,既然去加拿大是一个理想的选择,你为什么不移民呢?”我好奇地问。 金小姐显然被我的突然提问问愣了。不过,她很快回答:“与总部签的合同还有两年,两年后就移民加拿大。” “你在这儿工作月薪是多少?”我冒昧地问。 我当然知道问人家收入是很不礼貌的,何况是女孩子,但我还是问了。 “一万二千元人民币。”金小姐毫不避讳地说。 我倒吸了口凉气,我心想,李国藩月薪是一千一百元,张国昌的月薪是一千零七十元,社会分配不公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是不是造成腐败的原因之一呢? 杨娜交了两万多元的费用,其余的费用等加拿大使馆有了信息后再付。接下来就是等待面试、签证。杨娜每天去听雅思、学法语,时间很快过去了一个月。 突然有一天一个一起读雅思的同学告诉杨娜:“那家移民公司出事了,昨晚公安局外管处突然搜查,搜走了所有客户的文件,甚至公司的电脑。” 我陪杨娜赶紧赶到那家公司,准备移民的人正在围攻金小姐,人们情绪激动,场面有些失控。 “我们上当了,我们要求退钱。” “你们到底有没有办移民的合法手续?” “干脆,我们到公安局去告他们。” 金小姐显然没有应付过这种场面,她有些不知所措。 “总部的人明天就到,大家明天来,公司总部的总经理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她竭力应付着乱局。 “金小姐,我的档案是被公安局搜走了,还是已经投档了?”杨娜焦急地问。 金小姐一再表示已经寄出,不日会得到信息。一天的喧嚣总算结束了,人们焦急地等待着第二天总部来人的解释。 结果总部的人第二天刚下飞机就被公安局外管处的人带走了,连正在接站的金小姐也被带走了。市公安局外管处查封了这家公司,国内其他分部一夜之内也在人间蒸发了。 所有办移民的几百人蜂拥到市公安局上访,但只有个别人找熟人退回了移民费用。市公安局与我最熟的朋友就是市刑警支队支队长肖剑,他与迟小牧是中学同学,我给张国昌当秘书时,林大勇、迟小牧、肖剑和我经常在一起吃饭。 我出事以后,肖剑打过几次电话,但我怕影响人家的前程,便没再与肖剑联系。为了把办移民的钱要回来,我只好求肖剑帮忙。他一口答应了,但没有结果,毕竟刑警支队与外管处不是一个口。 杨娜移民未成很痛苦,想自己办,我劝她:“人快到中年了,别再折腾了,我们的麻烦够多了。我辞职了,到现在还没找到东山再起的机会,你如果那么好的工作也不要了,我们可就山穷水尽了。” 杨娜明白了,彻底打消了移民的念头。钱就这么打水漂了。 后来肖剑特意给我打电话:“雷默,这家公司一是超出经营范围办理移民,二是偷税漏税,三是全国最大的走私犯外逃就是这家公司办的手续。这家公司的账号已经被冻结了,账户上根本没有钱,资金早就被转移到加拿大了。哥儿们,实在抱歉,你那两万多元钱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就在这时,省纪委的人又找我谈话,我心乱如麻,不禁想起了东州宝光寺的一副对联: 世外人法无定法从此知非法法也 五、乘虚而入 魏正隆与老伴儿恩恩爱爱了一辈子,最近却闹起了分居,起因其实很简单,魏正隆的老伴儿叫高淑萍,是所重点高中的校长,最近刚退休就被一所民营高中聘为校长,高淑萍很高兴,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还背着魏正隆走马上任了。魏正隆得知后很严肃地和妻子谈了一次话,劝高淑萍辞了这个校长,高淑萍当时就急了。 “正隆,我跟你一辈子了,可沾过你你职权范围内的一点便宜?人家请我当校长是看中了我在重点高中当校长的经验,不是我有一个当市委书记的丈夫。”高淑萍情绪激动地说。 “淑萍,我知道你是一个优秀的校长,可是谁让你是市委书记的妻子,你接了这个校长才几天,闲话已经出来了,还是辞了吧!”魏正隆语重心长地说。 “正隆,你太自私了,只考虑你这个市委书记的影响,你有没有考虑过我退休后的生活?市委书记的妻子怎么了?市委书记的妻子退休后就不能发挥余热?”高淑萍抹着眼泪反问道。 “淑萍,你这不是在发挥余热,而是在以权谋私!”魏正隆严肃地说。 “什么?你说我以权谋私,魏正隆,亏你说得出口,我跟你一辈子了,谋过你什么私?儿子和女儿从小到大沾过你什么光?你看看我们这个家,除了儿子送的这套红木家具,哪有值钱的东西?既然你怕我以权谋私,那好,我离你远远的!” 第二天一大早,高淑萍就带了几件衣裳,坐飞机去了深圳的女儿家。魏正隆有两个孩子,老大是儿子,在东州市文物局工作;小女儿刚结婚,在深圳一家报社工作。 薛元清是从冯皓嘴里得知魏正隆的老伴和他闹分居的,想到魏正隆每天晚上下班回家清水煮面条的情形,心里暗自好笑,薛元清觉得此时登门拜访倒是个知彼知己的好机会,政治家的境界是能屈能伸,在政治上,薛元清是个用忍的高手。 傍晚,薛元清敲开魏正隆的家门时,魏正隆果然在煮面条,他见从未登过家门的薛元清突然造访,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元清,古人讲煮酒论英雄,我这没有酒,只好煮面了,刚好煮了两碗。”魏正隆风趣地说。 “正隆,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论英雄的,是专门陪你一起吃面的。” “不是专门看我笑话的吧?”魏正隆一边把煮好的面条用筷子挑到碗里,一边开玩笑地说。 “正隆,不是我说话难听,在外面,你和我过不去;在家里,你和嫂子过不去,你现在是里外不是人呀,应该在自己身上找找毛病了!”薛元清得意地说。 “元清,你误会了,不是我和你过不去,是你的发展观有问题,这碗是你的,”魏正隆一边递给薛元清热面一边说,“咱们到书房边吃边聊。” 薛元清端着面随魏正隆走进书房,不进则已,一进书房就被书房里的摆设震住了。望着书房里的家具,薛元清心里隐隐地有些激动,他万万没有想到以廉洁如水自居的魏正隆家里居然有如此昂贵的红木书柜和写字台。薛元清很喜欢收藏,只要是值钱的东西,他都喜欢收藏,对红木家具更是情有独钟。 薛元清不露声色地环视着书房,心想,书柜和写字台的木材是紫檀嵌黄花梨,就连官帽椅也是红酸枝的。书柜上面柜门为透图式,可以安装玻璃,其上雕刻有蝙蝠、梅、兰、竹、菊、四季花、宝葫芦等图案,中间四个抽屉,下面柜门雕刻有寿字纹,书柜的八只脚包铜。写字台是高级金星紫檀,颜色深浅自然。雕工和图案精细柔美。铜把手是鎏金錾花,蝙蝠形云头把手。图案是蝠、庆、鱼,谐“福庆有余”之意,还有螭虎拐子龙,包括鱼、蝙蝠身上都比较圆润。图案严谨对称,四个抽屉,两种尺寸。官帽椅为四出头官帽椅式,搭脑两头上翘,扶手与连帮棍鹅脖均呈优美的曲线型;靠背板整木素洁,仅在上方浮雕圆形图纹。坐板下安罗锅枨加矮老,足端安四面平管脚枨,下安牙条,各部件相交处均为挖圆做。取材为红酸枝,其木材结构精密,质地细腻,内含丰富油脂,经反复打磨后平整滑润,光泽柔和持久,既古朴又不失高雅。如此昂贵的家具,以魏正隆的收入是绝对买不起的,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受贿。 “正隆,想不到你的书房别有洞天啊!”薛元清放下手中的面条,顺手从书柜里取出一本史蒂芬?霍金的一语双关地说。 “什么意思?” “想不到你对黑洞也感兴趣。” “霍金说,‘如果你跳进黑洞,就会被撕成粉碎。’这句话虽然是从科学研究角度讲的,但对我们这些手中握着权力的人来说更深刻,李国藩和张国昌不就跳下去了吗,结果怎么样!”魏正隆一边吃面条一边说。 “问题的关键是谁制造了黑洞?”薛元清不依不饶地问。 “元清,这个问题很复杂,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千万别犯糊涂跳进去。” “正隆,政治是莫测的,人性是幽暗的,谁能保证跳入黑洞的人不是被人推下去的?”薛元清别有用心地说。 “元清,你的意思是我把李国藩和张国昌推进黑洞里去的?”魏正隆十分警觉地正色道。 “正隆,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比较欣赏霍金的这句话,‘我们处在黑洞之外,但却在宇宙之中。’”薛元清诡辩道。 “元清,看来你是不相信有出污泥而不染的人啊!” “我更相信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有一副对联很有意思,上联是说不清,说不破,说不得;下联是看着玩,看着逗,看着乐。横批是,光看不说。”薛元清津津有味地说。 “我也送你一副对联,上联是讲真话,讲真情,干真事;下联是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横批是,实事求是。” 六、爱情 我父亲曾经跟我说过,“一两酒,人吃酒,三两酒,酒吃人。”我很长一段时间不理解,现在懂了。李国藩是很能喝酒的,张国昌有糖尿病不能喝酒,但很能抽烟。不管是谁,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这就犹如蛇的七寸。张国昌小的时候吃过观音土,但他并没有普度众生。虽然他见佛就拜,爬起来以后还是个赌徒。 杨娜出国时,我闲得无聊仔细研究了李国藩和张国昌的名字,以前在岗时,整天忙忙碌碌,竟无心去想,原来两个人的名字中间居然都有一个国字,我查了词典,“藩”有屏障的意思,从李国藩的结局看,他确实是一个给国家设置屏障的人。至于张国昌虽然名字有“国昌”二字,但是这样的人怎么能让国家昌盛。此二人皆为名中有国,而实为心中无国之人。 张国昌被双规以后,孟丽华找过两次李国藩。她哭着对李国藩说:“李市长,我家国昌被双规了,他在里面托了梦给我,说只有李市长能救他,他让我来找你,求你救救他吧,你是东州市市长,一定知道他在里面的情况,告诉我,我不会忘记你的。” 李国藩让孟丽华哭得心里直发毛,板着一副面孔说:“这个案子是省委书记陆清同志亲自点名过问的,都惊动了中纪委,我又没去澳门赌博,组织上又没有让我进去看国昌,我怎么知道他在里面的情况,这个忙我帮不了。” 孟丽华一听立刻翻了脸,她冷冷地说:“好,李国藩,咱们走着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匿名信就是你写的,国昌有今天就是你害的,我就不信你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就不怕鬼叫门,从今天起,我就是那个鬼,我看你下不下地狱。” 孟丽华走后,李国藩如一只惊弓之鸟,坐立不安,他隐隐感到自己弄巧成拙要引火烧身,为防止东窗事发,他想起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 李国藩有一个相处十几年的情人,他做得很隐蔽,外界知道的人并不多。这是他最神秘、最隐晦的一段隐私。 情人比他小二十四岁,叫陈梅。陈梅是李国藩当县长时认识的,梅是县办公室的打字员。梅长得美,充满青春活力,据说还报名参加过县里的选美大赛,是李国藩点的头名。 当时,李国藩看见梅的第一眼时,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梅对李国藩也从崇拜转向爱恋,与梅在一起的感觉是美好的,在梅身上李国藩有一种在肉体上取之不尽的东西,这种东西让他在精神上也感到愉悦。 自从认识梅以后,李国藩的灵魂就附属于一个特定的肉体,梅也为李国藩整日牵肠挂肚。陈梅离婚了,她是为李国藩离的婚。 但是,李国藩不敢离婚,他的事业正处于上升期,他必须考虑政治影响,尽管他对眼前越来越粗鄙的妻子已经有些不屑,好在梅让他的灵魂与肉体有了沟通。 在办公室里,在酒店的房间里,在梅的家里,李国藩都颤抖过,他只顾说我爱你,疯了似的说我爱你,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梅喜欢听他用男低音说话,做爱时他把梅想象成鸡、下流货,他就喜欢这样的爱,梅喜欢听李国藩做爱时满口的脏话。 梅认为爱情是无道德的,但爱情必须承受道德的衡量。所以寻找真正的爱情必须冲破道德的堤坝,爱情是道德的破坏者,婚姻是道德的制造者,但李国藩和梅的爱情不敢接受道德的评价,他们只能将爱隐藏起来,因为这种爱在道德面前还很软弱,梅顾及的是羞耻心,李国藩想的是政治生命,他们成了在道德边缘地带的人。 应该说,梅的爱是不顾一切的,那是一旦开始就要不可遏制地进行下去的爱情,爱本身是无辜的,但这种爱由于不敢接受道德的评价,只能默默地忍受,所以爱情一开始就带有悲剧色彩。 梅对李国藩的爱是不可理喻的,吻在身上,暖在心上,催人泪下。这种爱在悄悄地伤害着另一个女人,这就是李国藩的妻子林桂花。 林桂花出生在小县城,父母都是朴实的工人,苗红根正,而李国藩的父母都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门不当户不对。 李国藩大学毕业不久就变成了“臭老九”,一位热心的老工人牵线搭桥,李国藩终于与小他五岁,貌不出众的林桂花见了面。 初恋是不咸不淡的。起初林桂花的母亲对女儿的婚事是不同意的,一个“臭老九”,家里还有历史问题,女儿嫁给他,哪里有福享? 与陈梅一样,林桂花也是一眼就被李国藩吸引住了,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就是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林桂花沉浸在幸福的感觉之中。 在与林桂花相处的日子里,李国藩觉得林桂花土得很,离自己理想中的爱情差得太远,便保持沉默并有意疏远。 文化大革命对李国藩来说,每天都是绝望的日子,他是因为绝望而活着,那就是死亡近在咫尺地活着。李国藩把自己的智慧、怪诞、霸道、张扬全部隐藏在内心,内心生活是一条涌动不息的河流。 林桂花从他的沉默中感知了李国藩并不爱她,他怎么能不爱自己?他是高攀了自己的,桂花的自尊心受到强烈的打击,没有爱情便选择死亡,桂花割了腕,那血也变成涌动不息的河流。 桂花躺在医院里,是李国藩为她输的血。李国藩忽然间感动了,一个肯为自己去死的女人,一辈子能遇上几个?林桂花的自杀行为在全县掀起了轩然大波,一个小资产阶级的“臭老九”,敢甩掉苗红根正的工人阶级的女儿,是不是太狂了? 李国藩又多了一层舆论上的压力,他痛苦了很久,怀着对林桂花愧疚的心情,举行了婚礼。两个人结婚以后是有过幸福的,他们是从风雨中牵着手走过来的,直到李国藩遇到了陈梅。 陈梅怕对李国藩的政治前途有影响,毅然辞了职。自从遇见陈梅,李国藩的官运亨通,从县长升到副市长,又升到省里的厅长,省长助理,副省长,直到东州市市长。梅就是旺夫相。 世界上没有一次恋爱能代替爱情。李国藩认为与林桂花那种不咸不淡的恋爱不能叫爱情,真正的爱情必须有灵魂与肉体的对话,必须有疯狂的做爱,人们往往把性欲混淆为爱,真正的爱是离不开性的,但性完全可以离开爱。 李国藩不仅对偷情越来越老到,在官场上也游刃有余。他觉得东州是他实现人生价值的最好载体,他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当一把手的料。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行事,自己可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运筹帷幄,做出最英明的决策。 到东州后一切都挺顺利的,只有张国昌让自己总像有块心病,起初提名张国昌为自己的助手,是想为我所用,没想到此人工于心计,在东州根基雄厚,虽然还算俯首帖耳,但总让人睡不安稳。也难怪,如果圈子里除了一把手,还有一个全面型的二把手作为次级核心,那一把手晚上肯定睡不着觉。李国藩觉得张国昌就像幽灵一样,随时盯着自己。 感觉不好是政治斗争的开始。终于抓住张国昌境外豪赌的把柄,本以为可以拔掉眼中钉了,没想到天天都有鬼叫门。他想,或许离婚可以避免东窗事发。 林桂花素质低,平时就信个佛呀神儿的,无缘无故与林桂花离婚,她会跟自己拼命的,她可是说自杀就割腕的人。离婚只能智取不能强求。 李国藩让秘书陈建祥去北京拜访一位算命“大师”,事先向“大师”交代清楚怎么说。林桂花不仅很相信算命,而且很喜欢算命。 “桂花,我认识一位算命的高人,此人经常给名人政要算命,准得很,咱们两个是不是也让他给算一算?”李国藩对妻子说。 林桂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自从她耳闻丈夫与陈梅的事儿以后,她真想知道丈夫是不是能跟自己过一辈子。 陈建祥陪李国藩和林桂花去了北京,李国藩照例住昆仑饭店总统套。陈建祥请来了“大师”。 “你们二人现在遇上了血光之灾,如果不能赶快离婚,就会有一人必死无疑。如果离婚,两个月后再复婚,就会消祸化灾,平安无事,白头偕老。” “大师”一张口便让林桂花大吃一惊。 从北京回来后,林桂花三天没说话,后来,她突然问李国藩:“大师算得准吗?” “怎么不准?我看咱们还是照大师说的做,把婚离了吧。”李国藩怂恿地说。 “离婚以后,你会和陈梅结婚吗?”林桂花疑惑地问。 “天理良心,我怎么会拿自己的市长形象开玩笑呢?”李国藩发誓跺脚。 可怜的林桂花,她不知道,今天,就连谎言也不再真实了。李国藩怕林桂花变卦,和她约定协议离婚后双方都不要告诉老人,更不要对外人说,两个月后悄悄复婚。李国藩把家里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林桂花,自己净身出户。就这样,一对患难夫妻离婚了。 林桂花太善良了,她不知道自己用生命爱着的这个男人正在导演金蝉脱壳的闹剧。为了掩人耳目,林桂花仍然在李国藩有政治需要时随叫随到。 我是在李国藩与陈梅结婚后才知道他和林桂花离婚的。消息是孟丽华用电话通知我的。“雷默,我告诉你,”孟丽华兴奋地说,“李国藩上钩了,他坐不住了,他狗急跳墙了。他想金蝉脱壳,没门!” 李国藩与陈梅的婚礼是在西州市举行的,很低调,只有几个朋友在场。李国藩不觉得与比自己小二十四岁的梅结婚有什么不光彩,而是怕事情闹大了舆论的压力受不了。就连省委班子、市委班子的成员也不知道。 陈梅幸福极了。新房里,大红的喜字,温柔的烛光里,映照着李国藩和陈梅,两个人的目光里充满了柔情。 “国藩,为了这一刻,我苦苦等了你十年。你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孤独、更多的是思念就会爬上我的心头,伴着我的只有自己的泪水。”陈梅说着说着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梅,我知道,你真的不容易,你为我付出的太多了,承受的太多了!”李国藩激动地搂住梅说,“现在好了,你是我的妻子了,我们终成眷属,我会永远善待你的!” 陈梅还是有些不相信,“国藩,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傻丫头,这是真的。我们的爱情终于有了归宿,再也不漂泊了。” “我总觉得是在做梦。国藩,除了爱,我什么都不要,我希望我还是从前的我,我希望和你平平淡淡地生活。” “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市长夫人了。”李国藩有些自豪地说。 “我能做个好妻子,但还不会做市长夫人。”陈梅娇柔地说。 李国藩笑了,他知道梅向来是小鸟依人的,小鸟依人的女人很少有愿意过平淡生活的,梅与自己的苦恋本身就不平凡。他的最大心愿就是爱她、宠她、惯她,这也是自己的乐趣。林桂花没想到,离婚不到一个月,李国藩就娶了陈梅,离婚前她就有预感,但她没想到李国藩为了梅竟敢自毁前程。 林桂花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李国藩预谋好的圈套,他的秘书、司机都知道,只有自己蒙在鼓里。她快气疯了,她大闹市政府,哭诉自己的不幸,痛斥这个忘恩负义的丈夫,大骂梅是个臭婊子。 那些天,孟丽华高兴极了,她每天都给我打电话,说李国藩在东州市的威信扫地,连出租车司机都骂他不是个东西。 一、心灵苦难 早晨,冯皓去常委大院接薛元清,在楼道里,薛元清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冯皓吓出了一身冷汗。 “冯皓,艳丽除了做房地产,还炒股吗?” 冯皓不知道薛市长突然问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心里顿时发毛起来。其实,胡艳丽做房地产自己从来没有告诉过薛元清,每次为胡艳丽搞地皮,都是打着为朋友办事的旗号把报告递给薛元清,薛元清大笔一挥,冯皓就拿到了圣旨,接下来冯皓打几个电话,市发改委、市规划局、市国土局、市建委等部门就会为胡艳丽一条龙服务,立项批复文件、规划意见书、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建筑工程施工许可证,胡艳丽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到。接下来通过抵押批文和楼盘,从银行获取建设资金,然后用“假按揭”提前套取利润。胡艳丽的房地产公司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发展壮大起来。 冯皓以为做的很巧妙,薛市长一定不会知道,没成想却被人家突然点破了,看来自己的一举一动薛市长都看在眼里,想到这儿,冯皓当然有些紧张。 “炒,薛市长,但是炒的不多!”冯皓惴惴不安地说。 “炒就好,冯皓,你告诉艳丽,多关心关心市领导的家属,一些退休的市领导家属,退休后无所事事,可以动员她们炒炒股嘛!前些日子,魏书记的老伴就退休了,为了找补差,发挥余热,跟老魏还闹起了分居,最近在女儿的劝导下,老两口刚刚和解。人一旦退了休,就难免有失落感,魏书记又是一个廉洁得连五脏六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人,让艳丽去关心关心高校长,教老大嫂炒炒股,省得呆在家里挺失落的,整天跟老魏过不去。” 薛元清说得人情味十足,冯皓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理解领导意图是每个秘书必备的素质,冯皓比猴还精,他当然听出了薛元清的弦外之音,心里也为薛市长的韬略而折服。 “薛市长,艳丽做这件事再适合不过了,您放心,高校长的失落感很快就会消失的。” 冯皓说完,两个人会心地大笑起来。 杨娜回国后不久,林大勇请我俩吃饭,我对林大勇有胆量请我吃饭,心里很感动。“李张大案”发生后,没有人敢请我吃饭。林大勇选了一家东州市最好的鱼翅庄。他得知我工作仍无着落,很着急。 “雷默,下一步怎么打算的?” “我考察了东州市的各行各业,发现状元路一带形成了职业装公司一条街,这些小公司做的都是低档次的职业装,高档次的职业装市场容量还很大,像杨娜所在的东州航空公司每年用于职业装的费用就达七百多万元。”我兴奋地说。 “注册资金从哪里来?” 我沉默不语,因为林大勇问到我腰眼儿上了。 “这一年多,我把自己的心境写成了一本散文集,起名叫《心灵的苦难》。”我故意岔开话题。 “这个名字很伤感,为什么不起一个积极一点的书名?” “这个书名很能表达我的心境,因为文字来源于我灵魂的力量。” 我简单向林大勇介绍了书的内容。他很是感动。 “北京有家出版社的社长是我大学时的同学,过几天他来省出版局办事,你们见见面,或许他对你的书感兴趣。” “是什么出版社?”我高兴地问。 “叫夏秋冬出版社。” “这可是很有名气的出版社。”我甚至有些激动。 林大勇这么帮我,我和杨娜很感动。一番推杯换盏、推心置腹后,我们半醉半醒地分了手。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林大勇的电话。 “北京的同学来东州了,晚上去酒店见个面,具体事你们谈,我就不陪了。” 我放下电话好一阵感动。 晚饭后,我和杨娜如约八点钟到了酒店。这是林大勇的同学定的时间。我和杨娜按了门铃,没有人回答,便在门前等候。 一个小时过去了,林大勇的同学还没有回来,杨娜有些不耐烦,我说再等等。又过了半个小时,林大勇的同学还没有回来,我也不耐烦了,便给林大勇打了电话。 “大勇,你这个朋友不太守时啊!” “白鸿儒是个社会活动家,朋友多,不过,半年前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不能喝酒,估计一会儿就能回来了,再等等。” “大勇,见了这位社长怎么称呼?” “从我这儿论就叫白大哥吧。” “初次见面就叫大哥是不是太俗了?” “见他如见我,你叫我大哥俗不俗?” 我笑了笑挂断了手机。这时,过来一对很有风度的中年夫妇,男的微胖,戴着金丝边眼镜,女的不胖不瘦,穿的很像大学老师。 “是雷默和杨娜吧?”男的很热情地问。 “是白大哥、何大姐吧?”我问。 大家互相寒暄。白社长打开门,请我和杨娜进了房间。何大姐为我们倒了茶水,我们围坐在一个玻璃圆桌周围攀谈了起来。 我先把书稿递给了白鸿儒,“咱们先不谈书,谈谈你对自己前途的想法。”老白热情地说。 我介绍了准备开一家职业装公司的想法。白社长的烟很重,他一根接一根地抽。我本来是不怎么吸烟的,出于礼貌并受老白的影响,也一根接一根地抽了起来。看来何大姐很崇拜自己的丈夫高谈阔论。 “你的书需要放一放,”白社长若有所思地说,“你在清江省是名人,很敏感,在‘李张大案’的影响没消除之前,我建议先不要考虑出书的事。我这次来东州有两个目的:一是到省出版局办事;二是想见见你。大勇跟我介绍了你的情况,我和大勇是莫逆之交,文化大革命期间,大勇父母蹲牛棚,我和你何大姐给老两口送过饭吃。按我的想法,你不能再在东州混了,这么大的案子,几年之内也消不掉对你的影响,你应该从东州消失,跟我去北京吧。我一直想搞一个作家俱乐部,缺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才主政。” “什么是作家俱乐部?”我很感兴趣地问。 “利用我在出版界的威望,把中国的知名作家都组织起来,每年搞一些有特色的活动,为作家们交流搭一个平台,同时掌握他们的创作动态,用最好的服务、最快的速度帮助他们经营作品,作家受益,我们也受益。我现在正在筹集资金。” “这个想法不错,不知什么时候操作?” “操作还要等一段时间,你可以先到北京,我帮你找一家公司先做总经理,打一段工锻炼锻炼,等我这边条件成熟了你再过去。这些年,我跟作家打交道,跟小说打交道,真正读懂的只有一本书,就是司汤达的。有人说,‘红’是象征拿破仑时代的军服,‘黑’是王政复古年代的僧侣黑衣。也有人认为,‘红’是德?瑞娜夫人的鲜血,‘黑’是玛特尔的丧服。依我看,红与黑是象征赌盘上的黑点和红点,而轮盘象征人生的游戏。” 谈话使我感到,白鸿儒正在扮演德?拉?木尔侯爵,而我自己需要进入于连的角色,起码要像最初的于连那样为木尔侯爵管理两个省的田庄并在公务中处理一些细节。 我妻子听了很激动,她为我庆幸,可以像于连那样进入上流社会,可以重新恢复我当常务副市长秘书时的尊严。女人的心理是单纯的,有单纯才可能有善良,我也很高兴。起码我又找到一条生计。 “雷默,如果你同意,我先给你联系一家服装公司当老总,你在那儿锻炼一段。”白鸿儒很果断地说。 “好。”我表示同意。 白鸿儒拿起手机就打电话,我听得出来,对方是个女的。打完电话,他对我说:“这个女人很不简单,只有小学五年级文化,却硬是成了著名的服装设计师,还创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品牌公司。” “公司的名字叫什么?”我想多了解一些信息。 “叫楚楚,公司的名字叫北京楚楚服装有限公司。她的公司正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总经理。”何大姐插嘴说。 我听到这个名字有一种凄美的感觉。 “楚楚离过两次婚,是个命苦而要强的女人。”白鸿儒介绍说。 我心想,莫非这就是我要遇到的德?瑞娜夫人。老白是个健谈的人,已经很晚了,我也不好说告辞,直到老白抽完第二包烟,谈话才算基本结束。 “雷默,这两天等我的电话吧。”白鸿儒爽快地说。 夏夜的风是清爽的,我和杨娜牵手走在市府大路上,心里都很激动。这样的心情几年前也有过,那是我给张国昌当上秘书的第一天晚上,也是这么晚,我和杨娜从张国昌家出来,手牵着手,走在华侨大街上,当时我认为我靠上了一棵大树,熬两年到哪个局任个副局长是没问题的,以前的秘书都是这样走上领导岗位的,何况任秘书前我已经正处级好几年了。当秘书的容易当官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哪个领导不愿意提拔自己的秘书? 走上秘书岗位我才逐渐懂得,一个能够成为领导心腹的秘书,必须很好地替领导完成个人权力的扩张和延伸,能够帮助领导疏通与同级官员和上级官员的各个关节。我开始有一种叼着芦苇在深水中潜行的感觉。 当上秘书后,我既为张国昌作《隆中对》,又为他打洗脚水。每当打洗脚水时,我就想起一句名言:“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远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工作总让我联想到古代的太监,太监是卑下的,他们没有情操只有屈服。没办法,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只有从卑下中站起。 夏夜的风吹醒了我的思路,杨娜为我将去北京发展而激动。马路两侧灯火通明,远处的五星级酒店门前高级轿车你来我往,花枝招展的美女们倚着大款你进我出,这个世界的诱惑太多了。 傅雷先生说:“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不断地自拔与更新。”我不太同意这个观点,法不容情,沉沦堕落之后,法律不给你自拔与更新的机会,何况决心沉沦堕落的人,也不想自拔与更新。 李国藩、张国昌不是天生的贪官,也不是必然的贪官,更不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而只是自身“修炼”不够和环境为其创造了“条件”。 白社长和夫人离开东州的前一天中午,林大勇为他们送行,在一家渔港吃饭,请了我和杨娜。林大勇有一个习惯,中午不吃饭,他却要了一桌子的鱼翅、鲍鱼,我和杨娜很感激林大勇。 老白又重新介绍了安排我去北京的想法,林大勇为我感到高兴。为了给我面子,市政协主席罗智恒不住地给他打手机,请他吃饭,他一直往后拖,说:“罗主席,我马上到。”但就是不动身,弄得罗主席怀疑他身边有漂亮小妹妹,说他重色轻友。 午饭只好匆匆结束。临别时,林大勇殷切地说:“雷默,大哥我希望你成为一代文豪,你有这个能力。” 说实在的,现在的我已经没有能力追求什么,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够多的了,我已经不企盼再发生点什么来改变我的全部生活。问题是我不想再向生活要什么,只能等待生活的赐予。这种迷茫和失落感使我找不到自己,而且,很长时间不希望找到自己。 我每天都在莫名其妙的等待中度过,不清不白地活着,生活不仅残酷而且幽默,他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个玩笑开的时间太长了,一开就是四十年。 这四十年我骨子里是个好人,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恶人的帮闲。我知道这个概括对自己很委屈,生活在腐败的漩涡之中即使出污泥而不染,也是一种亚腐败状态。 回家以后,我无意间上网查到了介绍楚楚的文章,读着读着我着实被这个小女人苦苦的奋斗感动了。 楚楚原本是东州人,由于酷爱服装设计独自闯荡到北京谋求发展,白手起家,在中式服装领地打造了“楚楚”牌服装,受到越来越多的消费者的青睐。为此,她离了两次婚,生活的磨难没有让这个小女人屈服,她擦干眼泪,矢志不移。 二、楚楚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白鸿儒打来的电话,让我明日启程进京,我为自己又将开辟一块新天地而兴奋。杨娜为我打点了行李,连牙签都带上了,她从心底希望我在北京干一番事业。迟小牧开车送我去了东州机场。他现在生意兴隆,春风得意。当年迟小牧本来可以留校任教,由于冯皓使坏毁了他的前程,对此迟小牧怀恨在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胡艳丽对迟小牧一直也没死心,这女人天生就是个风流货,因此迟小牧求上门等于羊入虎口。再加上冯皓工作忙,又身不由己,胡艳丽也是个女强人,两个人一个月也见不上几面。这就为迟小牧勾引胡艳丽创造了条件。 迟小牧跟我也不避讳谈这些事。最近这段时间,迟小牧经常睡在胡艳丽和冯皓的床上。他和胡艳丽疯狂地做爱,迟小牧每次睡胡艳丽都像在杀冯皓,觉得很过瘾,而胡艳丽是个性亢奋的女人,冯皓在外面拈花惹草,吃喝嫖赌,身体上根本满足不了胡艳丽,所以冯皓每次躺在胡艳丽身边心里都愧愧的,怯生生的。 “女人一旦学会偷情,比男人还疯狂。其实,胡艳丽跟自己的司机也有一腿。”迟小牧轻蔑地说。 我提示他别把火玩大了,迟小牧却说:“人与人之间就是相互玩的,你不玩她,她玩你。”我听了迟小牧的话,感到迟小牧开始放纵,心里为他捏把汗。 我到北京的时候是下午四点钟,晚霞刚刚聚集起来。我在首都机场候机大厅里给白鸿儒打了个电话。 “白大哥,我已经到北京了。” “雷默,从现在起,不要再喊我白大哥了,要喊我白社长。”白鸿儒口气很冷淡地说。我听后,心里很不舒服,刚下飞机就有点吃苍蝇的感觉。 “好吧,白社长,不过,楚楚也没派人来接我,我怎么去呀?” “坐机场大巴到市内再打个车,晚上咱们在一起吃个饭。”白鸿儒不耐烦地说。 我想也只好如此了,我上了机场大巴车坐到市内,又打了一辆出租车。我对出租司机说,去广电局。然后我拿出手机与楚楚公司联系。我打了好几遍楚楚的手机都没人接,我又拨通公司的电话,好半天才有位女孩接电话。 “请楚楚老师接电话。”我客气地说。 “对不起,我们楚总不在,去美容院做美容去了。”女孩冷漠地说。 “我是雷默,她应该知道我要来的。” “对不起,你还是打她的手机吧。” 我心想,算了,到公司再说吧。楚楚跟我说过,公司在广电局对过儿。正是下班高峰,北京的交通本来就堵得厉害,总算到了广电局,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北京楚楚服装有限公司。 出租车在广电局门前来回走了十几趟也没有找到这家公司,我又给公司打了电话,还是那个女孩接的。 “我们公司就在广电局斜对过儿。” 于是我又让出租车司机来回找,还是找不到。这时,天已经擦黑了,路灯也已经亮了起来,我心急如焚。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我接了手机,是楚楚打来的,“雷先生,你怎么还没到啊?”她很生气地问。 “我早就到了,就是找不到你的公司。”我焦急地说。 “就在广电局斜对过儿。”楚楚说。 “我都来回走二十多趟了。” 这时,我突然发现一个穿着中式服装很典雅的中年女人站在一个服装店旁,正在打电话。我在网上看过楚楚的照片,这个女人有点像网上的照片,我想这个女人一定是楚楚,我又抬头一看,在一棵大杨树后面挂着一个牌子,正是北京楚楚服装有限公司,这个不起眼儿的小时装店掩映在一排大杨树后面,淹没在十几家小时装店里。 我终于找到了,我让出租车停车,车费都够回东州的飞机票钱了。我拎着两大包行李向马路对面的楚楚走去。 这是一个个子不高,身材适中,有点江南水乡风韵的女人,实际年龄已经五十岁了,看上去却像三十五岁。 “是雷先生吧?”楚楚试探地问。 “是。”我心里很不自在地说。 楚楚让我赶紧把行李放到公司里,然后去酒店,怕白鸿儒两口子等急了。 “我先看看你的公司吧。”我说。 公司的面积也就有六七十平米,前店是卖服装的,都是楚楚自己设计的服装,后店是打板车间和仓房,楚楚的办公室摆了一张老板台,占去了房间的三分之二。后店乱得很,还有些脏。我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感觉这根本不是什么公司,而是一个手工作坊。我心里很失望。 “楚总,我的行李放在哪儿呀?”我心里有些失望地问。 “放在我办公室吧。”楚楚满不在乎地说。 “我住哪儿呀?” “老白说,你就住在我办公室,一会儿,我让人给你支张折叠床。” “有水吗?洗手间在哪儿?” “没有水,上厕所出门左拐五十米处有公厕。” 我是不怕吃苦的,可是这里连刷牙洗脸的最起码生存条件都没有,更没有迎接总经理的热情。我心里很不自在。起码眼前的这个楚楚没有我想象的好,她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雷先生,走吧,我们先去吃饭。”楚楚催促道。 我和她过了马路,她的车停在公司对面,这是一辆新买的帕萨特。 “雷先生,会开车吗?”楚楚不经意地问。 “会,但是北京的路不熟。” 我们俩上了车,看得出她开车是个新手。大约开了二十分钟,来到一家海鲜大酒店,我也没心思看酒店的名字,心里乱得很。我们刚下车,就从酒店走出一位儒雅的男士。 “这是我们公司的投资人、副董事长赵先生。”楚楚介绍说。 赵先生很客气地跟我握手。这时,开过来一辆桑塔纳2000型轿车,从车上下来的正是白鸿儒和夫人。 “白社长、何大姐。”我连忙上前打招呼。 白鸿儒“嗯”了一声径直走进大堂。 “以后不要叫我何大姐,叫我何老师。”何大姐小声对我说。 “为什么?”我有些不满地问。 “不为什么。”何夫人严肃地说。 我对白鸿儒在东州和在北京判若两人耿耿于怀,我心想,还没怎么样就跟我摆老板派头了,时间长了还得了啦。我辞职无非是想图个自由自在,若要委曲求全也不会在你的门下,现在仍然是东州市政府办公厅的处长哩。我心里一边想着,一边随他们走进包房。 白鸿儒坐下来第一句话就问服务小姐,结账用支票行不?我心想,怎么吃顿饭结账还用支票呢?吃了成千上万顿饭,这还是第一次遇见。 席间,白鸿儒高谈阔论很少提及我,眼神盯着楚楚继续阐述他对的理解。在他眼里,楚楚好像是木尔侯爵的女儿玛特尔。 “于连不甘心现状,一心想成为上流社会的人物的精神是可嘉的。”老白点上一支烟说,“这种不达目标不罢休的勇气还是应该肯定的。只有不甘平凡的人,才想着去改变,就像攀登山峰一样,如果你站在山脚观望,是永远也看不到山顶的风光的。” 我知道这些话是说给我听的,我认为一个人想出人头地本身没有错,关键是看你采用什么手段和途径。从这一点上说,“红”可以象征于连追求人生的意义,“黑”就代表社会中形形色色的人,为了自己利益而拼命奔波,却不理解自己存在的真正意义。其实,于连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不过,我不会成为于连,我必须成为我自己。尽管我和于连都有拿破仑式的野心。 席间,楚楚不断地谩骂前任总经理半年之内如何糟蹋了她二百多万,临走时还骗她六万多块。 “我是无意再选总经理的。不过,白社长介绍的人,一定错不了。”楚楚言不由衷地说。这话让我听得心里发酸,我明白了为什么从下飞机到现在受楚楚冷落的原因。原来人家本无意用总经理,是白社长的面子强加于她的。同时,我也能感觉到楚楚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人。 我心想,不管我在不在公司做,我都要让她知道我的分量。我不能因为一份工作而失去尊严。人的尊严是一种高度和重量,再不起眼的人有了这种重量,也能面对权贵不卑不亢,面对不义之财不馋不贪,面对不公之事不忍不避,尊严是一个人支撑信仰与生命的骨架。我也是见过风浪的人,不能让他们小瞧了自己。 “楚总,恕我直言,”我从容地说,“我觉得你的服装公司不能称其为公司,我的第一印象是连起码的管理都没有,你作为公司董事长二百多万花在哪儿了都说不清楚,而且是短短的半年,这说明公司的财务状况非常糟糕,连起码的财务制度都没有,这对一个有限责任公司是很危险的。” 楚楚被我说到了痛处,“我本来对管理公司就没兴趣,我的兴趣在服装设计上。”她解释说。 “你的兴趣只在中式服装设计上,坚持特色是好事,但固守就会落后。经济全球化要求服装走向世界,但同时世界各国的服装也向中国涌来,融合是必然的,因此,可以坚持但不能固守。”我不客气地说。 赵老板对我的观点非常赞赏,半年之内被糟蹋的二百多万就是他投资的。他在北京有三家大型酒楼。 “我最近正在北京大学进修,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想在理论上总结总结自己,拔拔高,这一听课不要紧,对过去的投资方式能成功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不过是钻空子的暴发户行为,今天再这么干非砸进去不可。市场经济越来越规范了,不按规则办事准吃亏。”赵老板感慨地说。 我心想,赵老板这么精明的人为什么会让楚楚公司糟蹋二百多万?而且席间赵老板对楚楚一再表示:“这二百多万就算打水漂儿了,不要了,今后我也不再投了,所以这个副董事长的头衔也该摘了。” 赵老板都要撤,我能撑起这个破烂摊子吗?白鸿儒和楚楚是什么关系?赵老板和楚楚仅仅是合作关系吗?我心里一个问号接着一个问号。 “楚楚,雷先生的住处安排好了吗?”赵老板关切地问。 “就在我的办公室。”楚楚无所谓地说。 “那怎么行!开玩笑呢!这可是公司的总经理呀!”赵老板一听就急了。 “能洗脸刷牙吗?”何大姐小声问楚楚。 “不能,没有自来水。”楚楚不好意思地说。 “这么说,连上厕所都是问题了?”何大姐又问。 “公司外面有厕所。” 这时,白鸿儒觉得很尴尬,他心里清楚,这个没念过几天书的小女人看上去就像念过大书的书呆子,看来她什么也没准备。我心想,白鸿儒一定觉察出我心寒了。而此时的我正在犹豫是留还是走。 “白社长,我已经拿定主意,明天就回东州。”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坐在白鸿儒身边小声说。 “为什么?”老白很吃惊地问。 “这儿不适合我!”我坚定地说。 白鸿儒的老板派头马上没有了,苦苦劝我留下来。我心想,你老白真需要我这样的人,开诚布公地谈就行了,用不着谈什么和我绕圈子,搞得自己像救世主似的。经过“李张大案”的洗礼,别的没学到,怎么看人心里还是有数的。我走的心意已决。 “雷默,即使你想走,也得一星期以后,你总得给我留点面子。”白鸿儒好像在求我。 我心想,要走就明天走,夜长梦多,怕白鸿儒下不来台,我答应他考虑一晚上,明天给他回话。我和白鸿儒的谈话,除何大姐外,赵老板和楚楚并未察觉。 “白大哥,今天就到这儿吧。楚楚,饭后你陪雷先生找家酒店先住下,明天我们为雷先生租套房子。”赵老板诚恳地说。 楚楚这才似乎明白,这个雷默是个人才,不然赵老板不会一下子看好,赵老板可是商海精英啊。楚楚一下子对我热情起来。我们离开酒店,我与白鸿儒、何大姐、赵老板告了别,又上了楚楚的车。 夜晚的北京格外迷人,我的心却愈加忧郁起来,身边的这个女人离过两次婚,赵老板一个久经商海的人会白白扔给她二百万?白鸿儒看她的眼神就像于连看玛特尔。我不愿意再搅到是非中去。我的生活已经够糟糕的了,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楚楚把我送到一家小宾馆,一宿三百元,她要为我付钱,我拒绝了。办完手续后,我与她告辞,我望着她那娇小的身影儿心乱如麻。 在房间里,我思考再三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同意我回东州,“孩子,爸爸一辈子的经验就一句话,靠谁也不如靠自己,总会有出路的。”父亲鼓励说。 父亲的脑膜瘤让他很痛苦,隔一段时间就要抽一次,虽然吃着治癫痫的药,但毕竟是治标不治本。父亲的坚强给了我重新奋斗的勇气,我想我应该自己再闯出一条生路来。 我给杨娜打了电话,我相信妻子的第六感觉,灵得很。男人创造世界,而女人创造男人。我和杨娜是彼此精神的寄托。她最看不得我受委屈,她也同意我回东州。她说了一句很俗的话,但我听了觉得特有力量。 “雷默,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我躺在床上一宿没睡着,脑子里胡思乱想,仿佛看见了贾宝玉梦游的太虚幻境,一会儿丑儿飘了过来说:雷默,不乱财,手香;一会儿,米雪飘了过来说:雷默,不淫色,体香;一会儿,紫衣飘了过来说:雷默,不诳讼,口香;一会儿,陈梅飘过来说:雷默,不嫉害,心香。 烟雾缭绕,美人飘去,我突然想起,这四句话不是大戏剧家汤显祖的做人四香原则吗?汤显祖的我从小就读过,时人称他“文章超海内,品节冠临川”。难道我今后的路还会与戏剧有关系?果真如此,倒真是与丑儿有缘了。就这样,我胡思乱想了一宿。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给白鸿儒和楚楚分别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感激之情和回东州的决心,早餐也没吃,便打车去了楚楚公司,一是要把信留在公司让人转交给楚楚,二是我的行李还在那儿。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小雨似乎是为我下的,我的心不再焦躁,我知道人一天也不能没有希望,它在人性中所扎下的根比回忆往事更深更牢。 我在去首都机场的路上给林大勇打了电话,解释了我的处境和回来的原因,并再一次表达了谢意。 林大勇表示理解,并说:“回来也好,我有两个朋友的公司缺副总经理,你回来以后去试试吧。” 三、怅然若失 回到东州后,在《东州日报》上看到一个大消息,市政府要搬迁到黑水河南岸。据报纸介绍,这一壮举是几位人大代表联名提议的,目的是要把黑水河南岸开发成像上海浦东那样的开发区,市政府南迁可以起到开发带动作用。 前几年,黑水河发生过一次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为保东州炸了黑水河南岸的大堤,结果南岸乡镇一片汪洋,老百姓的房子淹的只露出一个房顶,有的连房顶都看不见了。 省委书记陆清坐在直升机里,面对被洪水淹没的乡镇痛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省委书记面对老百姓受灾而流下伤心的眼泪,从那时起,我对陆清的印象就一直不错。陆清在我心里算得上是一位政治家。中国需要更多这样的政治家。 那次大洪水,我和张国昌在一线指挥抗洪,整整三十天没有回家,日夜吃住在大坝上,大灾大难可以净化人的灵魂,升华人的精神,那时的张国昌是可爱的,在老百姓心目中是个好官。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国家这些年一到雨季大江大河就要抗洪,那些百年不遇的大堤是怎么修的?市政府果真迁至黑水河南岸,相信经过十年二十年的开发一定会出现一座新城,我不知道到那时候再发生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是炸南岸,还是炸北岸? 黑水河南岸是一望无垠的良田,在那儿建一个所谓的东州的“浦东”,不知要毁掉多少良田。中国的良田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 东州是个老工业基地,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全部精力放在改造老工业基地上,让老工业区成为东州的“浦东”,而非要糟蹋良田沃土,这是不是决策者的政绩心理在作怪,仍然没有摆脱政绩工程、大项目工程、形象工程的怪圈呢? 针对薛元清的好大喜功,市委书记魏正隆非常忧郁,他反思一个道理,为什么东州专出搞大项目的干部,李国藩如此,薛元清也是如此。 为了弥补薛元清的不足,魏正隆亲自抓老百姓关心的一些问题,下岗职工关心的一些事情。他心里有本账:这些年东州标准化街路越来越多,但有些小街小巷依然难行;大马路越来越宽,但低洼地区雨后内涝却十分严重;高档的住宅小区越来越漂亮,但仍有少数居民窝居在棚户区内。 东州的生态环境略有好转,那是用大批下岗职工换来的,东州老百姓不仅日子过得苦,心里的苦就更多了。 魏正隆在视察小巷工程和棚户区综合整治工程时,激动地指出:“老百姓身边无小事,从现在起我们要用两年时间基本完成棚户区和积水点的改造工程,同时要大力拓展就业渠道,着力解决下岗职工的再就业问题。” 记得那次大洪水,魏书记亲临一线指挥,他九十岁高龄的老父亲感冒住院打吊针,魏书记抽空去看老父亲,老父亲却说,水火无情,然后把魏正隆赶向大堤。不料,由于无人看护,老父亲输入利尿药物过多导致肾衰竭。弥留之际,魏书记赶到医院,老父亲却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他老人家走了。魏书记把老父亲送到太平间,又回到抗洪第一线,直到洪水退去才出殡。 这件事东州老百姓都知道,他们忘不了当大洪水淹没家园时,是市委书记魏正隆与他们并肩战斗在一起。 市委书记魏正隆原则上不同意市政府搬迁,因为东州市的当务之急是安置大批的下岗职工,让这些人有饭吃,得了病也能治。 可是议案是人大代表提出来的,必须要走民主程序。不过,林大勇告诉我,市政府南迁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我听了以后目瞪口呆。 林大勇说,薛元清之所以同意市政府南迁是由于有人提出,市政府的风水不好,连续死过两任市长,一任是李国藩的前任,在美国考察时死于车祸,因为有一位漂亮的女局长随同,而且一起遇难,还传出了许多偷情的绯闻;另一任就是李国藩,因贪污受贿被判处死缓,最终死于肝癌。 薛元清听后大惊,自己会不会是第三位?他让冯皓暗中操作,特意从西州找了一位大师。大师秘密地考察了东州市的地理地貌,认定黑水河南岸是风水宝地,而且有利于薛市长的仕途发展。薛市长听后下决心南迁市政府。为此,他暗中做了一些人大代表的工作,并多次请市人大主任康明建吃饭,才有了这份建议市政府南迁的议案。 很多冠冕堂皇事件的背后都有一个荒唐的理由,正如孟德斯鸠所言:“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易的一条经验。”薛元清也不例外。 我记得李国藩经常说:“否定才能有权威。”市委在讨论干部的提拔和调动的时候,李国藩经常使用否决权。他不同意的人基本上不能动。在全市一些需要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参加的重大活动中,经常是市委书记魏正隆和其他领导等他。有时候李国藩故意迟到,他不到,会不能开,以此在干部群众中显示自己的中心地位。在新闻报道上,版面的主次、篇幅的长短,李国藩都要与魏正隆相比,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大发雷霆。 我的许多同事告诉我,薛元清与李国藩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之所以评价薛元清是因为他比李国藩更小家子气。他每天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前,望见耸立在市府广场上金光闪闪的凤凰翼雕塑,气就不打一处来。 凤凰翼是李国藩在任时费尽心机设置的东州市标志性雕塑,东州市民看见这尊雕塑自然会想起李国藩,市民们每晚都围在凤凰翼周围扭大秧歌。人们一看见凤凰翼,就会想起李国藩。这是薛元清所不能容忍的。 冯皓最了解薛市长的心思,他向薛市长建议:“市长,是不是把凤凰翼搬走?” 薛元清很喜欢冯皓这一点,聪明透顶,理解领导意图就是快。但是为什么搬走?要找个合适的理由。凤凰翼在东州太敏感了,老百姓已经接受了这一雕塑。凤凰翼几乎成了东州市的代名词。这也是薛元清最头疼的事。 每次在一起吃饭,林大勇对我讲这些事情都是一脸的无奈。他怅然若失地说:“李国藩、张国昌不腐败该多好,那时候干工作就是气儿顺。” 我心里也在想,为什么林大勇还怀念过去气儿顺的光景,那时候他只是个处长,而现在是办公厅副主任了。 “这茬领导来了拿机关干部不当人。经常半夜开会研究工作,连轴转,从来没有节假日。薛市长有个坏毛病,张口就骂人,搞得借‘李张大案’之机新上来的年轻干部纷纷效仿,上级骂下级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林大勇气愤地说。 看见林大勇的苦恼,同情之余庆幸自己成了自由之身。有了自由就可以天高任鸟飞,有了自由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雷默,光闲着也不是个事,先给别人打打工吧。”林大勇一直在为我工作的事操心。“我现在的身份不明不白,谁敢用我?”我无奈地说。 “我有个朋友,是个大老板,但很低调,缺个副总经理,我已经跟他打了招呼,你去试试吧。” “他姓什么?”我警觉地问。 “姓杨,叫杨同。”林大勇认真地说。 “我以前听说过,但不认识。”我迟疑地说。 东州市的民营企业家早就有三“杨”开泰之说,三“杨”中的头两“杨”是家喻户晓的,一个是黑老大杨四,已经被判死刑,正在上诉;另一个是儒商杨儒斌,因行贿被抓尚无说法。第三个姓杨的指的就是杨同,据说是清江省建行行长的干儿子,靠贷款起家,资产超过了十亿元。我是不屑于这样的背景的。 黑老大杨四是靠走私而暴富的,与李国藩称兄道弟,他的赃车没有地方销售,李国藩就指令各委办局购买。李国藩去美国,杨四先行开道安排。 有一次,杨四酒后滋事,打了酒店保安,被派出所抓了起来,李国藩不仅打电话给公安局局长,要求放人,还要求对派出所所长和酒店保安人员进行严厉查处。杨四不发都不行,黑势力不大才怪呢。 再说儒商杨儒斌是典型的海归派,是个留洋的博士,我是朋友聚会时,在饭桌上认识杨儒斌的。后来他多次找我,想通过我认识张国昌。 我请张国昌和杨儒斌吃了顿饭,两个人就算认识了。我牵线搭桥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急剧升温。在滨海市海天白云大酒店,张国昌过生日时,杨儒斌送给张国昌和孟丽华一对“伯爵”牌情侣表,价值三十多万元,说是表示对张国昌和孟丽华二十年婚姻的敬意。 四、猫和鱼 我是不希望给自己再惹什么麻烦了,便暗自考察了杨同的企业,一座未完工的二十五层写字楼,坐落在东州火车站附近,只是个水泥框架,矗在那儿已经有四五年了;在黑水河南岸开发的一片大学园是东州理工大学的分校,虽然正在动工,但这是一个回报很慢的工程,谁开发,谁管理,谁受益。 我对于这样一个企业并不看好,但又不好拒绝林大勇的好意,便在一天中午,约好在四春阁大酒店的自助餐厅见面。 我和林大勇坐在靠窗的餐桌旁,我是喜欢靠窗户选座位的,心理学上说,喜欢靠窗户坐的人,内心光明磊落,喜欢进取和挑战。 “雷默,离我们不远处的那个餐桌旁坐的两位中,左边那个就是杨同。”林大勇用手指了指说。 我仔细观察一下,杨同三十二三岁的年龄,穿着高档t恤衫,好像正在和另一个男人讨价还价。我和林大勇整整等了他半个小时,他才送走那个男人。他走过来先喊了一声勇哥,对我不屑一顾地看了一眼。 “杨同,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雷默,你不是想选个副总经理吗?我觉得你要是用雷默是你的造化。”林大勇不客气地说。 “雷兄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一听就知道,林大勇并未告诉他我的身份。 “在市政府工作。”我敷衍道。 “在市政府哪一个部门工作?”杨同有些惊讶地问。 “杨同,你可真是孤陋寡闻,连雷默你都不知道,还他妈的做房地产呢,他就是张国昌的秘书。”林大勇轻蔑地说。 看得出来,杨同立刻肃然起敬。 “雷哥,你要是来帮我,我可太高兴了。雷哥,谢谢你!”杨同有些谦卑地说。 “雷默是理学硕士,又在主管城建的市长身边工作多年,当过好几年的处长,在‘李张大案’中经受住了考验,你上哪儿找这样的人才?”林大勇毫不掩饰地说。 “那是,那是。不过,雷哥,你得等几天,我回去上董事会通个气。” “好说,好说。”我随声附和着。 我们在一起简单吃了点自助餐,又闲谈了一会儿便分手了。 晚上,杨娜上夜班,我一个人感觉寂寞,便独自去了东州的酒吧一条街,找了一家酒吧进去猛灌自己啤酒。 这时,米雪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用手轻轻地推了我的肩膀说:“用不用我陪陪你?” 很长时间没看见米雪了,在这样一个充满诱惑的夜晚遇见她心里有些兴奋。我们又重新要了啤酒。 “雪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脱口问道。 “雷哥,你不要我了,你不知道一个人的夜晚有多寂寞,有多冷。” 我一听这话心头涌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我们俩便使劲喝酒。在昏暗的灯光里,米雪像是只娇艳的蝴蝶,风情万种,但我看得出这娇艳背后的酸楚。 一个心中点燃爱欲之火的人已经接近疯狂的边缘。同是娇艳的花朵,可以壮烈地凋谢,也可以平凡地生长。米雪的人生选择了前者。 “雷哥,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我现在是只猫,一只玛丽莲?梦露似的猫。这酒吧一条街的人都知道我叫梦露,而不知有米雪。”米雪醉醺醺地说。 “米雪,你知道我是什么?以前我是一头猪,现在是一条没有刺的鱼。” “猫可是会吃掉鱼的喔!” “我就是一条被猫吃掉的鱼。” “那你应该在我心里!” “别别别,猫可不会游泳。” “雷默,你即使是条鱼,也是他妈的凶猛的鲨鱼。”米雪突然大喊道。 “如果非要在水中生活的话,”我大笑着说,“我更希望自己是条海豚。雪儿,最近还有演出吗?” “雷哥,跳舞就是一种发泄。”米雪用迷离的眼神儿看着我说。 米雪点燃一支香烟狠吸一口后,慢慢喷在我的脸上。我望着她手中烟头灰白之下露出的红光,心头的情绪便跟着那蓝烟缭绕而上,千头万绪也浮绕于心。 我对米雪是动过真情的,尽管真情对我是一种奢谈。我们的感情虽然没有《廊桥遗梦》似的优雅,却也有“杨柳岸,晓风残月”似的无语凝噎。米雪变了,她不再是一个淑女。 酒又一次迷醉了我们的灵魂,我们互相搀扶,晃晃悠悠地下了楼。她抬手打了一辆的士。我是想绅士般地送她走,可她一把把我拽进车里。我是顺势坐进去的,我们心里都清楚,我们是为了一点点温暖,为了这点温暖度过一个漫漫长夜……我忽然想起了丑儿,我记得丑儿讲过中的一个“情”字,她说:“情情自是爱的根本,情不情便是人生的大境界了。你对我是情情,我对你却是情不情,情不情才是真情。” 我是不敢奢谈一个“情”字的,我和米雪算什么?我不愿意这个夜晚就这样醒来。梦醒了,面对的仍然是遗恨、遗憾和惘然。米雪睡去了。离开她时,我又望了她一眼,望见的却是一双婆娑的泪眼…… 杨同一直没有消息,我心想,这些人本来就是不讲信誉的。一个星期以后,林大勇打来电话说:“杨同跑了,是携款潜逃美国。”我听后大吃一惊。 “大勇,杨同好好的怎么就跑了呢?” “省建行行长,也就是杨同的干爹,因贪污受贿挪用公款被‘双规’了,杨同得到消息,携一亿多资金潜逃美国了。” 我沉默良久。 “大勇,谢谢你。我也不去打什么工了,还是慢慢想办法吧。” “雷默,你这个忙我帮定了,我们俩一起给张国昌服务一场,不能看着你没饭吃。” 我庆幸在官场上还能有林大勇这样的一个朋友,过去那些前呼后拥的朋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杨同携款潜逃让我想起了许多往事。“李张大案”期间,东州市的四百多家房地产老板跑了二百多家,据说都藏在美国洛杉矶。唐人街的餐馆里,每晚都有他们的身影。李国藩的女儿李蒙娜也在其中。她是借父亲这棵大树赚了个盆盈钵满,和丈夫一起席卷万贯家财奔向美国的。 李蒙娜出道很早,高中毕业就去深圳闯世界,多年生意场上的经验使她明白了像自己这样文化底子薄,靠辛苦赚钱是发不了家的,她杀回了东州,靠父亲的权势开起了公司。 李蒙娜是李国藩惟一的女儿,李国藩一生忙于仕途,李蒙娜从小就很少得到父亲的关心,使她荒废了学业,没有了好的前途。可李蒙娜是李国藩的掌上明珠,现在借父亲的光挣点钱算什么? 黑老大杨四在东州市的民愤并不大,因为他杀死的或打残的都是有权有势的,用老百姓的话说,杨四专打戴大盖帽的。后来,杨四与李蒙娜成了兄妹,那也是不打不相识。 那是李国藩担任东州市代理市长不久,进士街路段的广告牌被区市容办和市市容办分别审批了。杨四拿到了区市容办的批文,而李蒙娜拿到了市市容办的批文,两个公司的员工在施工时打了起来。杨四和李蒙娜都去了现场,当时场面闹得很大。杨四是老江湖了,他一看眼前这位穿着不俗、心高气傲的小女孩不是等闲之辈,便多了个心眼儿。 “小姐贵姓?”杨四试探地问。 “免贵姓李。”李蒙娜没好气地说。 “你是李市长的女儿吧?”杨四有些惊喜地问。 “怎么,不像吗?”李蒙娜冷笑一声说。 杨四心想,机会来了。他满脸堆笑地说:“蒙娜,我叫杨四,在东州也算有这么个人,大哥我可敬慕老妹儿好久了,今儿个这个官司也不打了,这单生意大哥我不做了,就算送给妹妹的见面礼,赏大哥一个面子,我以酒赔罪。” 李蒙娜对杨四也早有耳闻,在深圳做生意时什么苦没吃过,什么气没受过,她最懂得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 李蒙娜缓和一下口气说:“杨大哥太客气了,你也是东州的名人,小妹我有眼无珠,多有冒犯,我看这酒还是我请了。” 就这样,两个人成了好朋友。一来二去,通过李蒙娜的引见,杨四攀上了李市长这棵摇钱大树。杨四的主要生意是走私汽车。过去走私汽车也是提心吊胆,常被海关或公安扣押。他靠上李国藩后,日子好过多了,有几次李市长竟派武警为杨四武装押运。 为表谢意,李市长过生日时,杨四送上一只实心纯金寿桃。现在李国藩死了,李蒙娜和丈夫跑了,杨四也判了死刑,尚未执行,一切都灰飞烟灭。 “李张大案”抓了很多人。一些人受到了法律的严惩,可确实也跑了许多人。这些人接受的不是法律的制裁,而是命运的惩罚。他们的人生将永远失去祖国,亡命天涯。 林大勇又给我来了电话:“雷默,有一家外企公司缺一位副总经理,待遇极好,年薪五十万,一部车,一幢别墅。去不去?”这样的待遇是很诱惑人的。 “什么公司?”我好奇地问。 “澳洲生态园,是香港上市公司。有一次,我与澳洲生态园的老板在一起吃饭谈到了你,他对你很感兴趣。” 澳洲生态园是“李张大案”期间投资东州的,我对这家企业的情况并不熟悉。不过,这家公司的老板很活跃,与市长薛元清和常务副市长杜文革等人打得火热,经常出现在东州电视上。 五、白虎 最近总梦见山东老家那个叫北辛店和北滩头的地方。北辛店是我父亲的老家,北滩头是我母亲的老家。文化大革命时,我和我哥还小,父母经常挨批斗,只好将我和我哥送回奶奶和姥娘身边。 我小学是在山东老家念的,考上大学后回去过一趟,想起来快二十年没回去了。我把童年扔在了小清河里。最近我听说它已经干了。岁月沧桑,心中无限感慨。 每天晚上我都辗转反侧于梦中,昏昏沉沉,觉得自己离开了地面,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仿佛是“西游”的世界,但没有唐僧师徒,只有李国藩、张国昌等东州市的大小官员正在听薛元清训话,常务副市长杜文革站在旁边。 “佛祖有言,各庙香火不盛,需要你们去上香,光上香不行,还要多捐善款,现在和尚都已经是局级待遇了,你们怎么也要弄个司级呀?”薛元清的嗓音很像太监。 场面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找不到我自己。只觉得风烟滚滚,扑朔迷离,时隐时现,似有似无。最后,杜文革给每人发了一块石头。张国昌把拿到手里的石头捏了捏。我感到喘不过气来。 “这要是一块金子该有多好。”张国昌失望地说。 “这比金子珍贵,这是你们进入大观园的通行证,希望你们接通红楼的命脉,承继‘西游’的精神。”杜文革大声说。 我不愿意成为石头,这些石头不是变成孙悟空就是变成贾宝玉。他们的生活我都不喜欢,但这是佛祖的旨意,我为张国昌服务,我不能不听。 后来,在大观园里,我和张国昌迷了路,我们走散了。我找了他很久,在一家医院遇到了他。他坐在轮椅上仍然戴着那副一万多元的眼镜,表情漠然。 “老板,你怎么了?”我惊讶地问。 “我得了腐癌,将不久于人世!”张国昌悲哀地说。 “什么叫腐癌?”我不解地问。 “我不仅没有捐善款,还拿了庙里的香火钱。” “还有没有办法活?”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打一针让我睡着。” 于是,我从口袋里取出针扎进他的心脏。张国昌死了。张国昌葬在大观园里林黛玉葬花的地方,坟冢还是黑色的土,坟前的石碑就是我,上面写的不是“张国昌之墓”,而是“张国昌之秘书”。文字还是用甲骨文刻的。 这样的梦做得太多了,搞得我精神萎靡。我知道只有在山东老家生活的时光是我最单纯的童年时光,那里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可以净化我的灵魂。 不知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做梦都是变成一块石头,这或许是天堂圣殿的一块砖,或许是地狱之坟的一块碑。总之,坟冢上的烟花终于凋零,圣殿的神火奄奄一息。 我望见自己像石头一样矗立,任野风狂吼,大雨倾注。我问沧桑,天堂塌陷的时候,我们的罪行是否会被宽恕?大海沉默,蓝天沉默,只有心灵之火将灵魂烧得支离破碎。我明白石头只有变成土才能滋养生命。于是,我在梦里变成泥土,让别人踩成了一条道路。 我决定回山东老家看看。我给迟小牧打电话,想借他的沙漠风暴越野车一用,驾车回山东老家是一件很浪漫的事。迟小牧自从跟胡艳丽勾搭上之后,生意越做越大。出门坐奔驰,脚上穿手工布鞋,抽英国烟,喝法国酒,却专读诸子百家的哲学书籍。这小子只要是漂亮美眉就泡,还时常给喜欢的女孩子写几句情诗,人有了钱又有风度,自然吸引女孩子团团转。不过,迟小牧也有尴尬的时候,几个追他的女孩儿坐在一起,拿出迟小牧的作品一看,大呼上当,因为她们手中拿的是同一首情诗。 迟小牧一听我要回山东老家,非要跟我去,说要看看我小时候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我没办法,只好同意了。 早晨六点钟,我们驾车出发了,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晚上十点钟便望见了久违了的故乡。我的心情很激动,迟小牧却很好奇。我们找了一家店住下,痛饮狂吃一顿便各自睡去。刚刚睡着就有人敲门。 “谁呀?”迟小牧没好气地问。 “服务员。”一位小姐的声音。 迟小牧也没多想就开了门,从门外进来两位花枝招展的小姐。 “两位大哥,需不需要我们姐儿俩陪一陪?”其中一位说。 我心情不好,又累了一天,没好气地说:“滚,不需要。” “雷默,玩玩嘛。”迟小牧忙说。 “小牧,我太累了,没情绪。”我厌恶地看了一眼两个小姐说。 “雷默,你呀,不会享受生活。人哪,就那么回事,滚吧,今儿大哥没心情。” 迟小牧不情愿地把两位小姐撵走了。然后扔给我一支烟说:“跟谁干也不如跟胡艳丽干得劲儿。” “胡艳丽是白虎呀?”我开玩笑地说。 “可不是。” “白虎可是灾星。你小心点,别把自己玩死。” “雷默,你知道人的结果是什么吗?人的最终结果就是死。” “你和胡艳丽的关系别让冯皓发现了。冯皓一旦发现,你就死定了。” “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怎么,听你的口气好像抓住了冯皓的小辫子?” 六、故乡 北辛店已经面目全非,但我奶奶家没变,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只是奶奶死后,叔叔对宅院重新进行了翻修。这房子原本是一座庙,是个什么庙说不上来,是土改时分的,后来我爷爷又盖了两间厢房。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爷爷,我出生前他就死了,只知道他是北辛店最有学问的人。 我考上大学时,我叔叔曾给我写过一封祝贺信,信上说:“你爸爸是我们北辛店第一个初中生,我是北辛店第一个高中生,你是北辛店第一个大学生。” 叔叔在一家中专学校教书,家就在校园里,我奶奶家的房子一直空着,叔叔一星期回来一次,这房子几乎成了叔叔家的别墅。我是光屁股在这儿长大的,奶奶就在门前做针线活儿。当时,门前有一条小溪和一望无际的稻田,现在稻田还在,小溪却干涸了。 我向叔叔介绍了迟小牧,叔叔说:“家里坐吧。”我们便坐在庭院里的石桌石凳上聊天。迟小牧对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感兴趣。 “雷默,这院子真像鲁迅先生写的百草园。”迟小牧兴奋地说。 叔叔虽然小父亲十五岁,却也是近六十岁的人了,不过身体硬朗。叔叔从小就长得帅气,老了也不失风度。我们爷儿俩快二十年没见了,老人很激动。 饭菜是我婶儿准备的,饭菜一入口,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我在这个院子里没少吃奶奶亲手做的饭菜,如今奶奶已经故去了,我却仿佛还能感觉到她老人家的身影。 给奶奶上坟,我哭得很厉害,搞得迟小牧也流了眼泪。我把奶奶坟上的草用手全部拔净,两条胳膊已经划得伤痕累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委屈,哭得几乎晕了过去。 “李张大案”发生后,叔叔从电视、报纸上已经知道了。 “俺们老雷家的人都实在,叔叔真怕你意气用事着了人家的道。”叔叔担心地说。 “叔叔,我做不出对不起老雷家的事。”我信誓旦旦地说。 叔叔高兴了,他拿出老雷家的家谱说:“雷默,你要是不出事就是咱家家谱中第二个有出息的人,用现在的话讲,你是县团级呀,要是在古代那就是县太爷呀。”我看了家谱,祖上最大的官儿就是历城县县太爷。 夜深了,我和迟小牧都睡不着,站在大门前望着月光下干涸的小溪发呆。迟小牧递给我一支烟,我点上火深吸一口,心中无限感慨。 小溪已经干涸了,只剩下两岸丛生的杂草和蜿蜒向前的痕迹。但我的脑海里仍忘不了它常年潺潺汩汩地流淌着的印象。 “雷默,我真羡慕你,心里还有个百草园。我生在城市,长在城市,工作在城市,内心就缺这么个百草园哪!”迟小牧感慨地说。 “小牧,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百草园,那是心灵的庄园,只要守住这个庄园,就不会丢掉信仰,至少不会成为信仰的弃儿。” “雷默,你别傻了!”迟小牧哈哈大笑地说,“现在不是我们背叛了信仰,而是信仰欺骗了我们。曾几何时,年轻女性因为有性经验而羞耻,如今的女孩却因为缺乏性经验而害臊。时代变了,信仰值几个钱?” 我被迟小牧的话震呆了,我觉得迟小牧太可怜了,他连心灵的庄园都丢掉了,让欲火烧得精光,他连精神家园都没有了,只剩下肉欲的发泄和垂死的浪漫。 我告别了叔叔和北辛店,迟小牧开着车,我们向北滩头我姥娘家进发。北辛店与北滩头之间只有三十多里路,过去只有一条土路,小时候,我从奶奶家去姥娘家都是走这条土路,那时候,土路两边除了梨园,就是桃园,现在已经修成了柏油马路,梨园和桃园都成了房子。过小清河大桥时,我又惊呆了,小清河好像干了好多年了,河道里长满了杂草。我小的时候过这条河要用一条大木船轮渡,河里面穿梭往来的全是汽艇,汽艇后面还拖着十几条大木船,那场面很是壮观。 我的游泳就是在这条河里学会的,那时候经常横渡到对岸叫坝子的地方偷桃,有时候也爬到汽艇拖的大木船上去偷西瓜。我母亲说,她小时候,这小清河里清得可以望见大鲤鱼。唉,我这次回乡,奶奶家门前的溪水干了,姥娘家村头的小清河也干涸了,终于,这两条干涸的河流化作我两行涩泪滔滔而下。人生最大的精神痛苦莫过于寻找家园却感到无家可归,寻求安定却到处漂泊。 我让迟小牧把车停下,我们下车漫步在河堤上,虽无河水奔流,却有草甸芳香,我们深吸着清新空气,好不惬意! 我给迟小牧讲着小清河的历史,仿佛耳边汽笛长鸣。人生的遗憾恰恰就是一种有限了。人们除了在有限中期望无限,在过程中期盼永恒,使有限的过程显示出一种无限的意义,还能期盼什么呢? 舅舅家的日子明显不如叔叔家过得好,舅舅为人耿直,万事不求人,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求人如吞三尺剑。房子还是那间老房子,只是院子里的大枣树没有了。 “大枣树太老了,砍了。”舅舅用苍老的声音说。 我记得那大枣树的树干两个人才能抱过来,是弧形的,很好往上爬。树叶覆盖了整个院子,一到雨后,满院子的红枣,让人看了就兴奋。 小时候,我和我姥娘就住在老屋里。老屋是露着房梁的。有一天早上,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我姥娘在饭屋里做饭,不停地拉着风匣,我躺在床上睡懒觉,我虽然闭着眼睛,但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是醒着的,后来一睁眼身子就动不了了,难受得很,只见房梁上坐着一个“小人”冲着我直笑,还对我比比画画的,我既动不了,也说不出话,但心里清清楚楚的,我拼命挣扎,越挣扎,那“小人”越笑,我急坏了! 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了我姥娘唤鸡的叫声,并且推门进了屋,那“小人”突然不见了,我的身子也能动了,我一扑棱坐了起来,对姥娘说刚才发生的事,我姥娘说,你碰上“狐仙儿”了。 后来,我跟母亲也提及此事,母亲说,她小时候也在屋里遇见过这事儿。我对迟小牧说起此事时,他一点儿也不相信。 舅舅家门前原来是一片菜地,姥爷的坟就在那儿,就像从未见过爷爷一样,我也从未见过姥爷,不过,后来村里要在那片菜地里盖小学,姥娘只好给姥爷迁坟,坟挖开以后,姥娘将姥爷的尸骨一块块地捡放在一块蓝布上,我就站在旁边,姥爷的头骨上一颗牙也不少,这是我见过姥爷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姥爷的坟就迁到了小清河的边上。后来姥娘与他合葬在一起了。 北滩头的一切我太熟悉了,我无法停止怀旧。我和舅舅跪在姥爷和姥娘的坟前沉默不语。舅舅点着两支烟,又倒了两盅酒放在坟前,低低地说:“爹、娘,你们的外孙子来看你们来了。”舅舅的话音刚落,我的眼泪就已经模糊了双眼。我默默地磕了三个头,渴望两位老人灵魂安息。 我对生死的认识就是从北滩头开始的,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天中午,我和伙伴建国、东升去打猪草,我们横渡过小清河,偷吃了一顿梨,然后又横渡回来,将篮子打满猪草,高高兴兴地往回走。 快到东升家里时,就见东升家的院内院外围满了人,哭声一片。东升知道家里出事了,拔腿就往院子里跑。我和建国也紧跟在后面,跑到院子里,看见两条板凳搭了一块门板,东升的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门板上,脸色蜡黄。东升的母亲悲痛欲绝。建国的母亲在一边安慰。我听旁边的人说,东升的父亲中午正喝着酒突然就死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害怕得不得了。不可思议得不得了,那时想,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不动就不动了呢?我好几天都吃不下东西,而且不敢出院子,还是建国天天来陪我,才慢慢地好起来。 从那以后,目睹了数十次生生死死,仿佛也麻木了,生死不过是个轮回,生不带走,死不带去。单位同事的父亲母亲死了,去出个殡;单位的老同志病故了也去出个殡,连东州市前任市长在美国出车祸死了,我和同事还一起布置过灵堂。然而,真正触动我灵魂的死是张国昌的死,他的死让我对生有了更深刻的思考。 生的最终意义就是将来对死要有个交代。交代好了名垂青史,交代不好遗臭万年。最起码要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点美好的回忆,就像我奶奶和我姥娘,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长到多大,心一静下来眼前就闪过她们慈祥的笑容。 张国昌对我也是有过好的记忆的,因为毕竟他对我有知遇之恩,但他对于老百姓却不好交代,他只有以死谢罪,死了人们还不依不饶,还要写小说、写报告文学、写纪实文章来骂他,还要拍电视剧来警示后人。这样的死让活着的亲人无比痛心。 离开舅舅家,我和迟小牧都有些感慨,迟小牧不像来时那么活跃了。 “小牧,是不是累着了?”我笑着问。 “不是,我是想我妈了。” 我一听笑了,心想,出来才几天,这不像一个快到中年的人说的话。过了德州,看到了一片棉花地,迟小牧把车停下。 “老乡,哪儿能买到新棉花?”迟小牧摇下车窗问。 “那儿的棉花都是新棉花。”老乡指了指棉花地边上的一趟平房说。 我和迟小牧走过去,原来这趟平房是一个小型棉花加工厂。 “小牧,买棉花干什么?”我不解地问。 “我妈一直让我给她买点新棉花给我爸做棉袄用,我一直没当回事。” “买一件新棉袄不就得了。”我笑着说。 “我爸不喜欢穿买的棉袄,就喜欢我妈做的棉袄,我爸说穿上舒服。” 一、傍大款 回到东州以后,市政府办公厅秘书一处值班室给我打电话,说省纪委的人一直在找我。“什么事?”我有些紧张地问。 “不知道什么事,都找到常务副市长那儿了。杜市长指示,一定要找到你。”值班室的人说。 我心想,张国昌已经执行注射死了,我也辞职快一年了,省纪委还找我干什么?转念一想,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去看看再说,我便去了黑水河会所。这里是“李张大案”专门双规干部的地方。最多时双规过二百多人。 我走进408房间,屋子里坐着两个人。 “是省纪委的吗?哪位是梁主任?”我问。 “你是谁?”其中一位年纪在五十二三岁的人问。 “我是雷默。” “噢,是雷秘书,我姓梁。”梁主任很热情地过来与我握手。 “我们是省纪委研究室的,这位是副主任老罗。”老罗也与我握了手。 “省委书记陆清同志交给我们一个课题,题目是‘如何规范领导干部身边工作人员的行为’,你曾经是张国昌的秘书,能够在‘李张大案’中把握住自己,不容易啊!想请你谈谈如何才能做好领导秘书。”老梁客气地说。 我听了这个问题内心哭笑不得,心想,哪是什么把握自己,而是张国昌在豪赌等问题上没带上自己,如果带上自己,我能不去?躲过此劫只能说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要说一点主观自制没有,也不现实,最起码我最了解张国昌,我更了解自己是干什么的。平时努力找准自己的位置,只要工作不越位,生活不越轨,就有了基本点。 秘书是生活在权力核心的小人物,秘书在权力运作中的隐蔽性使他们既容易得到重用,同时也容易成为权力斗争和组合下的牺牲品。 我上任不久,就发现东州市政府的政治生活已经不正常了,像李国藩、张国昌这些人从来不过什么组织生活,已经成了党内个体户,人们没有办法通过正常途径来达到目的,只能用金钱来做润滑剂。正如李国藩在自己的忏悔书中所说的: “我忘记了自己在就任东州市市长的人大会上‘人民选我当市长,我当市长为人民’的誓言,把人民授予的权力异化为个人权力,使自己变成一手红,一手黑,一方面为老百姓办好事,一方面在背地里搞腐败的两面派。” “我给张国昌当秘书有一种朴素的警觉,这种警觉跟他时间越长越大,”我对老梁、老罗坦诚地说,“一是张国昌见佛就拜,而且长跪不起,叫人警觉;二是虽然我没跟他一起去境外赌博,但订香港赌船的票他并不瞒我。有一次在车上,他当着我和司机李亮的面用手机与香港朋友通电话,订三张‘东方公主号’的船票。我早就知道,‘东方公主号’是赌船,因为周润发和刘德华合拍的《赌侠》就是在这条赌船上拍摄的。” 东州市的一位副秘书长与张国昌一起去过菲律宾,这位副秘书长是张国昌一手提拔的。在菲律宾期间,他和张国昌出入菲律宾的大小赌场。他回国后对我说,“老板在赌场中牛气冲天,胸前戴着金刚法轮,手上戴着钻戒、手链,脖子上挂着项链,嘴里叼着金烟嘴。”副秘书长把这当牛吹,我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知道在这样的领导身边工作,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官场自古以来就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水。东州官场的水有多深、多浑,非身处其中者难以描述,就是我这身在其中的人也难识“庐山真面目”呀。 在东州,市长秘书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办公厅领导也得礼让三分。秘书们处于“放羊”状态,出不出事就看自己的修养和造化了。 像我这个常务副市长的秘书与一般副市长的秘书还不同,张国昌揽权,人、财、物都揽在手里,大有与李国藩夺天下的意思,因此,我要把握不好非出事不可。 张国昌主管的委、办、局、区的领导就有四百多人,这些人谁向张国昌汇报工作都要先与秘书预约,让谁见不让谁见就是秘书的事了。不让哪个领导见就得撒个谎,说什么张市长去省里开会去了,省长高远找谈话去了,下基层了等等。 秘书都是撒谎专家,而且脑子要活,撒谎要让人家信,否则就得罪人了,每天都要撒谎,人家要是不信几天就把人都得罪光了。 只要张国昌在办公室,见他的人就会络绎不绝。这些人先是在我办公室等,我安排谁见谁就先见,张国昌的办公室在里屋,我的办公室在外屋,中间隔着一道门,出出进进我是可以随便听的,但是我从来不听,安排人进去后,我就把门关上,里面说了什么干了什么,我一概不知。有些事知道也装不知道。 其实,即使张国昌想瞒我的事也瞒不住。有多少人想巴结市长,就有多少人想巴结秘书,甚至秘书的信息网比领导还广,因为秘书可以狐假虎威,而且还有隐蔽性。比如张国昌赌博从来不对我说,特别是在香港、澳门赌博的事,我不在身边,似乎就一无所知,但是我可以判断。他去香港这么多次,不是说有些事非得在香港办不可,在东州办就可以了,但是他每次都可以找一个理由去香港,然后就是去澳门赌博。他不仅在境外赌,在东州市内每周都要赌一次。 东州有一家大酒店叫红星大酒店,老板叫刘阿泰,是东州市最早靠开歌厅起家的,那素质就是一个鸡头,但跟张国昌是铁哥儿们。张国昌每星期都要在红星大酒店住一宿。 刘阿泰为了伺候好这位财神爷大哥,特意装修了房间,三陪小姐一周一换,因为怕认出张国昌。张国昌爱吃鱼翅、鲍鱼,刘阿泰便从香港高薪聘请厨师。 起初当秘书的时候,张国昌每到周末就对我说,“累了一周了,去红星大酒店休息休息。”我就和司机李亮送他去,但东州人都知道红星大酒店是个鸡窝,美女如云,老去那儿的人没好人。 时间一长,连十字路口的交警也发现了张国昌总去红星大酒店的秘密,到处散布。张国昌听到后就撤了那个岗,改为自动监控。张国昌不知道这些都是掩耳盗铃,时间长了连刘阿泰在我面前说话也不提防了。 “雷默,你知道老板今晚赢了多少?”有一天刘阿泰吹牛说走了嘴。 “赢了多少?”我好奇地问。 “十多万!”我听后目瞪口呆。 东州市的副市长级以上领导谁没有几个大款铁哥儿们?与李国藩最铁的哥儿们还不是杨四,是一个叫穆丁的人。 穆丁是当兵出身,圆脸,淡眉,目光炯然,中等身材,微胖,表情自然而丰富,李国藩当县长时,此人是李国藩的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可谓嫡系。李国藩升任西州市副市长后,此人被调到市建委任副主任,李国藩升任清江省副省长主管全省建设以后,穆丁抓住时机辞职下海搞起了房地产开发,仗着与李国藩的铁哥儿们关系,批地贷款,很快就把生意做大了。穆丁喜欢女人,东州市搞了两次丁香小姐大赛,冠军都被穆丁揽入怀中,一个成为穆丁离婚后的妻子,一个成为婚后的“二奶”。据说,他与这两个女人处得还挺好。 我有个朋友叫文青云,也是搞房地产的,与穆丁是哥儿们。文青云与张国昌认识,但关系不铁,想通过我打开缺口。文青云知道张国昌对李国藩的行踪特别感兴趣,便经常从穆丁的嘴里套出李国藩的行踪告诉我。因为李国藩在国内只要出差,穆丁一定先行一步安排好,然后到机场迎接。 李国藩喜欢住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无论到哪里出差都是穆丁一手安排。李国藩每次与陈梅幽会,都是穆丁开车。穆丁比刘阿泰忠心,也比刘阿泰仗义。 李国藩比张国昌会识人,只要能领张国昌吃喝玩乐,张国昌都当作朋友。李国藩则不然,他交的人都是知根知底、忠心耿耿的,穆丁就是其一。 李国藩案发后证实贪了两千多万,李国藩承认,有四分之一是穆丁送的,可见穆丁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而刘阿泰只送给张国昌十几万元,刘阿泰从张国昌身上得到的有形的和无形的好处却无法计算,他借张国昌这个大伞的庇护,在红星大酒店开了一个地下大赌场,可以说是日进斗金。 案发后,刘阿泰主动坦白,无罪释放,而穆丁畏罪潜逃。据说,逃到了缅甸,在一家赌场当总经理。穆丁潜逃前向文青云借了一大笔钱,文青云去缅甸找过穆丁,在缅甸住了一个月,空手而归。穆丁一加入黑社会,从此只能亡命天涯了。 穆丁当总经理的那家赌场的老板姓仆,据说是东州人,在澳门赌场当过马仔,自认为是赌坛老手。回东州后,天天晚上到红星大酒店的地下赌场去赌,赢多输少,在东州赌坛有一号。 有一天晚上,仆老板遇见一个对手,这个对手是个女的,两个人一叫号便赌了起来,起初他根本没瞧得起这个女的,后来越赌越输,根本不是对手,便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以后才知道这位女老板是开服装公司的,生来好赌,两个人好恶相投,再加上仆老板非常英俊,两个人异性相吸,便同居在一起。听说缅甸可以投资赌场,在那里可以发挥自己的赌技,二人便联手去了缅甸,没有几年就站稳了脚跟。 听文青云说,去缅甸赌场赌的人都是大陆的富商。我在网上聊天时认识个女孩,叫关春,他就在仆老板的赌场当会计。我们在一家叫感悟泥性的陶吧见面时,我问她在哪儿工作,她告诉我在缅甸的一家大赌场当会计。我听后根本不信。后来她说的事与文青云告诉我的基本吻合,我不信不行。 “关春,你是怎么去的缅甸赌场的?”我好奇地问。 “我是在网上招聘去的。那儿的工作条件可好了,全是现代化管理,这次回来是休假。”“关春,你爸妈能放心吗?” “我都二十二岁了,爸妈就我这么一个女儿,他们听我的。” 二、同流合污 省纪委研究室的老罗说话很不客气,“雷默,今天的谈话咱们开诚布公,我们是搞研究,不是找你的麻烦,你和我们说句实话,你腐没腐败过?我有点不相信你给张国昌那样的人当秘书能不腐败?常言道,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呢!”老罗的眼睛露出怀疑的目光。 “老罗,这个问题不只一个人问我。别人问我,我都不正面回答,今天你既然问了,我索性就跟你说说我的心路历程。” 我高中时就喜欢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在波洛涅斯送儿子雷欧提斯上船时,他嘱咐儿子:“不向人借钱,也不借给人钱,因为借出去往往人财两失,借进来会使你忘了勤俭。”他提醒儿子警惕才能安全。这话从上高中时就在我耳边萦绕。当一个人对前程抱有巨大希望的时候,都会严于律己,兢兢业业,我当时对政治前途是非常抱有希望的,千方百计树立自己的形象,根本就没想到要腐败,怕腐败毁了得之不易的前程。 如果说有一些同流合污的行为也是被动的。比如有一次杨儒斌请张国昌在玲珑花园吃饭,席间请了著名笑星马伟明。马伟明还带了一个关门弟子叫姜彤。姜彤擅长模仿领袖讲话,杨儒斌让姜彤表演一段。 姜彤看了看马伟明的脸色,马伟明慈祥地说:“演吧,别给我丢脸就行。” 姜彤就模仿毛主席的声音:“说什么一句顶一万句,屁话,一句就是一句,实际上他一句也不听。” 姜彤表演得惟妙惟肖,逗得众人哈哈大笑。酒足饭饱之后,杨儒斌请大家到他家做客,玲珑花园是杨儒斌开发的,他家就住在玲珑花园内,是座四百多平方米的小别墅。张国昌看后啧啧称赞,他心态很不平衡。 “儒斌,我们这些吃官饭的没白没黑地干,这辈子也住不上这样的房子了。”张国昌嫉妒地说。 “大哥,玲珑花园是你给批的,这院子里的房子你随便挑。”杨儒斌大方地说。 “儒斌,即使你送给大哥,大哥也不敢住啊!”张国昌苦笑着说。 马伟明擅长书法,杨儒斌又号称儒商,平时手里就捻着佛珠,还与清江省几位颇有名望的佛教大师结交很深。张国昌和杨儒斌都要讨马老一幅字,马伟明欣然应允。杨儒斌在书房准备了文房四宝。 “雷默,咱们让马老写点什么?”张国昌脱口就问。 “就写‘为人民服务’吧。”我顺嘴就说。 “雷默,是不是俗了点?”杨儒斌蹙着眉头问。 “不俗,不俗,张市长是父母官,心里应当谨记这几个字呀!”马老的话语重心长。 “也好,也好,如果我在办公室挂一幅‘为人民服务’,与政府官员的公仆形象很吻合。如果挂‘难得糊涂’、‘宁静致远’什么的,就太肤浅了。”张国昌附和道。 其实我很懂张国昌的心理,他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又是一个爱耍小聪明的人,他的城府让他把自己裹得很神秘,他的小聪明又往往使自己露馅。殊不知聪明永远是智慧的天敌。 我之所以让马老写这几个字,就是因为这几个字挂在墙上看不出主人是爱好书法,还是借字言志,既大众化又很中庸,极符合张国昌的心理。 马伟明挥毫泼墨写了这五个大字,杨儒斌是懂字的,我也略知一二,马老的字刚中有柔,刚柔相济,自成一体,大家无不叫好。 我正要收好字,杨儒斌拦住说:“雷默,先放我这儿吧,我裱完再送去。” 字就放在杨儒斌家,大家告辞。 在杨儒斌家门口,趁张国昌与马伟明和姜彤寒暄告别时,杨儒斌塞给我一包东西,“雷默,前些日子去美国,我给张市长带了件小礼物,你替我给他。”杨儒斌小声说。 我接过包装十分精美的包并未多想,也不容我多想,我和张国昌就上了车。到张国昌家后,我把包送给张国昌。 “这是什么?” “是杨儒斌从美国带给你的小礼物。” 张国昌二话没说就收下了。直到案发后,省纪委的人找我核实,我才知道那个包里根本不是什么从美国带来的小礼物,而是四万美金。 当时,省纪委和省反贪局的人就是不相信我不知道这包里装有四万美金,审了我三次,最后不得不承认,雷默这小子真不知道,是我们把他想歪了。这就是被动的同流合污,鞋湿了是因为地湿了。值得庆幸的是只弄湿了鞋底。 与老梁、老罗谈话后,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闷。每次想起与张国昌的往事都要调整自己好几天。 随着“李张大案”真相大白,一些小报的炒作也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报告文学、纪实小说。令我不解的是,无论是记者还是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总要替李国藩说几句好话,好像李国藩是冤枉的。而对张国昌却有一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痛恨。而实际上,李国藩是主动寻找“糖弹”的典型。 我记得省委书记陆清曾经在全省厅局级领导警示会上说过:“如果把经受不住‘糖衣炮弹’进攻的腐败分子称为以权谋私的小人的话,那么李国藩则是用权力去‘拦路抢劫’的江洋大盗。他最高的一次索贿高达二百万元。” 我着力分析了这一现象。我分析的目的是要安慰我自己,让我自己面对这个世界时不至于仓皇。我看了很多揭露李国藩和张国昌的文章,文章一直在解释李国藩受贿两千多万是客观条件造成的,主观上并未积极主动有计划有目的地索贿,而是既来之则安之,大大咧咧不当一回事,因为他抗拒不了强大的客观条件。 我敬佩李国藩平时善于利用媒体做秀的惯性影响,让一些善良的人不愿意接受残酷的事实。而张国昌在忏悔书中却说:“李国藩在东州当市长,急功近利,好大喜功的工作作风和明目张胆以权谋私的恶劣行径,直接诱发助长了我的贪欲和犯罪的胆量。” 老百姓痛恨赌博的贪官,称张国昌为纸醉金迷的赌徒,赌徒赌场疯狂,弹指间千金散尽。而李国藩何尝不是一个赌徒,他自己都承认:“我为了满足不断增长的私心和贪欲,不惜昧着良心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盖自己的丑行,不惜用自己的政治生命进行冒险赌博。” 我在梦中不再是一块石头,而是孙悟空身上的毫毛,被风一吹,我就变成了新我。新我的血液是火焰,眼睛放着月亮的光。这种目光可以透过黑夜,可以看见心灵的庄园。 心灵不是神,他是一个巫师,可以让精神出轨,但我的血液可以燃烧心灵,让心灵的庄园成为伊甸园的圣殿。 我站在圣殿上长发若白云,肉体已经被我的血液烧成信仰去滋补心灵的庄园。我发现我的前生不过是一个脆弱的梦境,梦魇过后,生命就像个易碎的笑容。梦魇是华丽而惊心动魄的,我在坚硬的现实里崩溃之后,又在虚无中重生。这虚无填满了我的胸腔,让心灵一阵阵剧痛,每一次剧痛都在心灵的庄园如同地震般产生深深的裂痕。这裂痕有时化作一幕幕的回忆,影子手舞长剑,化作簌簌黄叶飘落。我独自站在心灵深处,任无边落木萧萧而下,一地落叶,彻眼金黄。 三、警觉 市委书记魏正隆居然失眠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失眠。都下半夜了,他还在辗转反侧。高淑萍本来睡着了,但是,魏正隆翻过来掉过去的睡不着,终于把妻子折腾醒了。 起初高淑萍以为丈夫不舒服,打开床头灯,把手探在魏正隆的额头上摸了摸,不热,两口子相濡以沫一辈子了,高淑萍知道丈夫有心事。 “正隆,炒股的事我不是和你说清楚了嘛,一万块钱本金撤回,挣的钱一分不要,你怎么还放在心上?” 这几天,魏正隆发现妻子的情绪反常,每天都像捡了金元宝似的。晚饭时再三追问才知道,高淑萍背着自己,炒起了股票,而且不出一个月就赚了十万块。 魏正隆心知肚明,自己的妻子根本不懂股票,一万块钱,不出一个月赚了十万块钱,这里面大有文章。 经过耐心询问才得知,妻子是在胡艳丽的怂恿下,才去炒股的,而且根本没有独立开户,一万块钱的本金直接打到了胡艳丽的账户里。 这些天胡艳丽几乎每天都与高淑萍通电话,高淑萍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股票涨了的好消息。直到昨天,胡艳丽要把挣的十万块钱送给高淑萍,高淑萍才猛然在心里画了个回儿,胡艳丽是冯浩的爱人,冯浩是薛市长的秘书,这里面会不会有文章? 高淑萍跟魏正隆一辈子了,政治上不糊涂,她并未答应胡艳丽让她把钱送来,而是请胡艳丽把钱继续投在股票里,利滚利,其实,高淑萍这是缓兵之计,她是想搞清楚这钱拿得拿不得再说。当然,有一点高淑萍很清楚,这钱拿得拿不得都不能让丈夫知道,因为一旦魏正隆知道,即使拿得也拿不得了。 高淑萍背地里给儿子打了个电话,把炒股的经过说了一遍,儿子劝母亲三思而后行,最好跟爸爸商量一下。就在高淑萍迟迟疑疑还没拿定主意的时候,自己的心思居然被丈夫看破了。 高淑萍不糊涂也不贪婪,经过丈夫耐心地开导,她顿时明白了股票背后的文章,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睡觉前,高淑萍就答应丈夫,从明天开始就撤出本金,从此以后,再也不瞎折腾了,到社区参加合唱团,丰富自己的退休生活。魏正隆听罢,很是欣慰。可是,高淑萍不知道为什么从不失眠的丈夫怎么就失眠了。 “正隆,有什么心事和我说说吧,或许说出来会好些。”高淑萍温柔地说。 “淑萍,我琢磨胡艳丽拉你炒股这件事并不简单哪,恐怕与薛元清有关,如果这真是薛元清指使的,那么他就成了第二个张国昌了。”魏正隆若有所思地说。 “你是说他想扳倒你好取而代之?”高淑萍惊异地问。 “当年李国藩就是怀疑张国昌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才痛下杀手,最终引火烧身的。” “到头来还不是害人先害己!” “淑萍,薛元清不同于张国昌,更不同于李国藩,这个人不光野心大,而且心胸小,常言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从胡艳丽拉你炒股这件事可以看出来,薛元清已经坐不住了,我真担心东州再发生一次‘李张大案’啊!” “正隆,有这么严重吗?” “淑萍,不论将来发生什么,我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立党为公,执政为民,决不允许某些人打着发展东州经济的旗号,置人民的利益于不顾,搞什么形象工程,政绩工程,甚至是腐败工程,哪怕再发生一次‘李张大案’也再所不惜!” 四、挂羊头 林大勇把我从梦中骂醒,亲自开车把我送到了澳洲生态园。这是一个有着纯正澳大利亚风情的巨大庄园,一望无际,老板是华裔澳大利亚人叫何进。据说他有一个让东州成为“日本菜篮子”的宏大计划,何进就是用这个计划说服了薛元清而投资东州的。 澳洲生态园的土地都是东州最好的菜地,三千多亩地有二千多亩是东州市政府划拨的,据说是为了吸引外商投资。 林大勇的车一进澳洲生态园,我就发现一个问题,这本来是一个高科技农业庄园,却盖了成片的具有澳洲风情的小别墅,还有十几座高层公寓,房地产开发的面积足足占据了澳洲生态园的一半,而属于主业的高科技农业只有六十多亩的温室。我心里的第一反应是澳洲生态园是在挂羊头卖狗肉,“日本菜篮子”是羊头,房地产开发是狗肉。薛元清上当了。很显然澳洲生态园改变了用地性质,何进的房地产开发是违法的。 我把想法告诉了林大勇,他却说:“雷默,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这可是薛元清市长上任后主抓的第一个大项目,是引进外资的成功典范,你来是挣钱吃饭,又不是法人代表,澳洲生态园不黄更好,黄了咱们再换地儿。” 为了不让林大勇失望,我决定见见何进这个人后再说。林大勇着急上班,一个人开车走了,把我扔在澳洲生态园办公大楼下,我独自上了五楼。 “请问先生你找谁?”一个保安拦住我问。 “找你们何总。”我说。 “先生有预约吗?” “有。” “先生是哪个单位的?” “市政府办公厅的。” 保安一听是市政府办公厅的,连忙前边引路,我跟在保安后边顺着幽深的走廊往前走,高大的欧式门上写着副总经理,一连过了十几个副总经理的办公室,终于来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这位是市政府办公厅的,找何总。” 保安对一位漂亮的女秘书说完,转身走了。 “先生贵姓?”女秘书冲我莞尔一笑问。 “我姓雷。” “与何总有预约吗?” “有。” “何总在与几位副总谈话,请稍等。” “好的。” 我坐在沙发上。女秘书给我倒了一杯茶。我谢了她。在这间办公室里,办公的人有七八个,女秘书好像是头儿。 何进的办公室在里屋,高大的欧式门嵌了个缝儿,里面有人说:“我们这个时代不缺少英雄,只缺少伟人。伟人是用来统治英雄的,有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我不敢苟同,从古到今的皇帝有几个是得民心的,不照样坐天下?不同的时代造就不同的英雄,英雄是时代的缩影。时代造就英雄,伟人造就时代。澳洲生态园是时代的产物,是应运而生,你们是澳洲生态园造就的英雄,而我造就了澳洲生态园。”我听着从门缝儿里传出来的高论,心里不自觉地发紧。我听着像新版的。 “里面说话的人是谁?”我问女秘书。 “这就是我们的何总。” 我从心里有些冒寒气。这个何进是个怎样的人?我听他说话怎么这么没有安全感。这时又有人说:“何总,上次我去北京参加全国人才招聘会请人事部的人吃饭,花了两千多,这是发票,你给签个字报了吧。”看来,如此大的一个集团,一个副总两千元的权限都没有。“报发票的人是谁?”我又问女秘书。 “是主管人力资源的副总裁。” 这时,何进办公室的门开了,走出六七个人,女秘书赶紧对何进说:“何总,这位是市政府办公厅的雷先生,等您很长时间了。” “何总,你好,我叫雷默。”我站起身与他握手。 “啊,我知道了,是林大勇介绍来的。到我办公室吧,我听说你给张国昌当过秘书?”何进既热情又傲慢地说。 在何进办公室,我一边应酬着说话,一边环顾四周。墙上挂满了中国历代帝王的头像。我心想,看来,何进把自己当成澳洲生态园的土皇帝了。 “看来何总并不缺副总经理,你已经有一个班的副总经理了。”我语气揶揄地说。 “我对他们的表现相当不满意,跟不上我的思路,做点具体工作还行。你给市长当过秘书,又在市政府工作多年,一定能跟上我的思路。”何进的口气不像老板,倒像领导。 “别别别,我这个人善于做点具体工作,既然何总并不缺人,我也就不耽误你时间了。”“雷默,多少人想上我这来呢。”何进有些不解地问。 “那是他们没有自知之明,只考虑待遇,不考虑自己有多大本事。我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我故作谦逊地说。 何进表示遗憾。 我起身告辞,走过门口遇到一个人,是市外办的翻译,叫池圆圆。这可是市长的翻译,而且曾经是张国昌的相好。我们见面有些尴尬。 “雷哥,好些日子没见了,你还好吗?”池圆圆见我略有惊喜地问。 “还好,你这是找何总?”我试探地问。 “我一会儿见个外商,请圆圆当翻译。”何进得意地说。 “何总,你可是澳大利亚人,还用别人当翻译?”我不解地问。 “你见过哪个国家领导人见外宾自己当翻译?这是外事接待礼仪。”何进傲慢地说。 我心想,何进是个疯子,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何总、圆圆,你们忙,我告辞了。” 我转身就走,后面传来池圆圆的声音:“雷哥,改日我请你吃饭。” 池圆圆是张国昌自己勾搭上的,我从中没起过任何作用,案发前两个月,市外办主任请张国昌吃饭,外办主任带去了七八个小女孩,都是翻译,一个比一个漂亮,其中池圆圆是最漂亮的。张国昌喜欢唱歌,喜欢和漂亮小姐跳舞,整个一个晚上池圆圆都搂着张国昌跳,两个人跳得都非常投入,情意绵绵。我想,坏了,张国昌要被池圆圆拿下。 果不其然,有一天,我与张国昌去北京出差,他让我晚上在贵宾楼订包房,说给一个女孩过生日,我见过的。我猜了一天,也没搞准是谁。 晚上吃饭时,池圆圆风情万种地来了,我这才恍然大悟。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张国昌搞女人不背我,赌博为什么背着我?去香港、澳门、美国、韩国、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地赌博的事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那天晚上池圆圆就住在了张国昌的房间里。第二天我还陪他们二人去燕莎、赛特逛了街。池圆圆出手大方,为我买了一双名牌皮鞋,大有封我嘴的意思。 从北京回来后,池圆圆又到张国昌办公室来了几次。二人的关系已经不是我能挡得了驾的。我看见张国昌送给池圆圆一个价值一万多元的钻戒。 案发的前两天,张国昌突然换了手机号。手机号是委托池圆圆换的。张国昌以前的手机号是我给配的,很少有人知道。张国昌的皮包平时在我手里,他的手机就放在皮包里。那时候什么人给张国昌打电话我基本掌控。可是案发前两天,张国昌不仅换了手机号,而且手机不离开自己,手机号我还没来得及记住,张国昌就被双规了。 省纪委、省反贪局、市纪委、市反贪局都找过我,问我的也是同一个问题,张国昌的手机号是多少?我把我知道的手机号都告诉了他们,但是他们都不满意。一再追问我,还有没有别的手机号?我说,“我所知道的手机号都说了,实在没别的号了。”他们这才作罢。 当时,我不知道这个手机号为什么这么重要,直到孟丽华被双规后我才知道,原来孟丽华买通了看守所的人,送给张国昌手机用,张国昌在看守所的监控室里就可以和外面的孟丽华通话,而张国昌用的手机号码就是池圆圆在案发前办的我没记住的那个号。我估计连孟丽华也不知道这个号码是谁给办的,更不会想到是张国昌的小情人所为。 因为张国昌在看守所随时掌握外面的情况,他心里有孟丽华活动的“底牌”,所以办案之初他一直缄口不语,夫妻俩内外勾结,串通一气,企图翻案。 五、鹤鸣春 我离开澳洲生态园,给林大勇打了电话。林大勇认为我不冷静,那么好的待遇说不要就不要了。 “大勇,我有直觉,”我解释说,“即使去了澳洲生态园,何进也不能给我那么好的待遇,而且很容易搅到薛元清和杜文革的漩涡里。” “雷默,你小子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嘿嘿笑着挂断了电话。 我放弃了,放弃不需要理由,因为我有不放弃的教训。我对放弃进行过理性思考,我知道放弃不等于遁出红尘,但放弃是一种痛苦和勇敢。放弃者最起码的理性就是没有盲从,因此可以上岸,甚至似玩童一样,嘲笑着规则和秩序。 我当秘书时就没有盲从,没有随张国昌去豪赌,哪怕在一旁拎着钱袋子,因此似有自由。我选择离开官场,是一种理智的放弃,因为没有哪位领导有勇气愿意启用曾经给大贪官张国昌当过秘书的人,这是一种冒险,再加上张国昌生前在官场上树敌太多,如果继续在官场混,无异于空耗生命。 迟小牧给我打电话,请我在鹤鸣春大酒店吃饭。迟小牧最近通过胡艳丽又搞到一块好地,生意兴隆。这次请我吃饭,是想请我到他的公司任副总经理。我已经烦透了打工的事,心想,你迟小牧能成为老板,我雷默也不差啥。不过饭还是要吃,朋友一场,无论如何要给迟小牧这个面子。 席间,我婉言谢绝迟小牧的好意。 “雷默,我也不勉强你,我知道你一直想自己干,咱们是莫逆之交,用得着我迟小牧的地方尽管说话。” “多谢、多谢,冲你这句话,我也要敬你一杯。”我很感激地说。 我们俩碰杯后,一饮而尽。 这时,包房的门开了,鹤鸣春大酒店的老板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典型的商人,姓宋,英国籍,还娶了一个漂亮的英国老婆。其实他过去不过是人民宾馆的一名厨师。改革开放之初,他就开始做小生意,由于经常旷工,被宾馆开除,而后发誓才去了英国,靠娶了英国老婆得到了国籍,目前在东州也是有名的外商。 宋老板叫宋殿成,与我和迟小牧很熟,我在市政府时没少领朋友在这儿吃饭。 宋老板进来敬了杯酒,然后神神秘秘地说:“二位听说没?市府广场的凤凰翼雕塑上的包金昨晚让人给剥光了。” “这怎么可能呢?”我惊讶地问,“一是市府广场每天晚上人山人海的,二是城管人员二十四小时巡逻呀。” “看来你们俩不了解情况,城管人员二十四小时巡逻早就取消了。”宋老板一边给我们倒酒一边说。 “凤凰翼身上的包金被盗是早晚的事。”迟小牧一边吃一边说,“薛市长早就看着凤凰翼不顺眼,我听说很快就要搬走了。” “凤凰翼已经被东州老百姓认可了,是东州市的标志,立在市府广场最合适,挪走了太可惜了!”宋老板遗憾地说。 “薛市长要把凤凰翼搬哪儿去?”我深吸一口烟问。 “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迟小牧也点了一支烟说。 “那就只能回到黑水河遗址了。”我开玩笑地说。 “就是立在黑水河遗址门前。”迟小牧一本正经地说。 黑水河遗址是七十年代在黑水河发电厂职工宿舍附近发现的一处新石器时代早期的母系氏族公社先人集居的遗址。凤凰翼就是根据这里出土的一个木制图腾设计的,很像鸟的翅膀,故起名凤凰翼。 “这都是谁给薛市长出的馊注意?”我愤愤不平地问。 “主意是冯皓出的,”迟小牧吐了一口烟圈说,“理由是黑水河遗址作为东州市最重要的文化遗址,应该有一个标志性雕塑,凤凰翼是最合适的。据说市政府常务会已经通过了。再说,市政府搬迁已列入计划,市政府一搬走,就会有新的市政府广场,老市政府广场就得改名,到时候市政府广场还要设计新的标志性雕塑,那时候的市政府从里到外都是新的,再也不会有‘李张大案’的阴影了。” 迟小牧对薛元清的举动嗤之以鼻,宋殿成却态度暧昧。酒足饭饱以后,迟小牧要请我洗桑拿,宋老板却说找我有要事商量,我谢绝了迟小牧的好意,同宋殿成一起去了他的办公室。 宋老板的办公桌上摆着英国国旗,墙上挂着与英国太太的合影,我坐在沙发上,服务小姐上了果盘和茶水。 “殿成,不知我这个闲人还能帮你什么忙?”我开门见山地问。 宋殿成扔给我一支中华烟,自己点上万宝路。 “不是帮我,而是合作。我开酒店每年都要给职工做职业装,东州市状元路一带做职业装的公司很多,但是档次很低。我有一个朋友在香港是开服装公司的,有意开发东州市场,人家的技术是一流的,港方技术入股占百分之三十,我投资占百分之六十,你来当老总,我给你百分之十的股份,你看怎么样?” 我和宋老板虽然很熟,但没共过事,不过他给我的印象一直不错。宋老板的提议确实吸引了我,做职业装公司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但我不能马上答应他,常言道,上赶着不是买卖。 “宋哥,让我考虑考虑,三天后我给你回话。” “好吧,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和我合作。” 六、官痞 我离开鹤鸣春大酒店时,已是深夜,城市的夏夜很难望见繁星,马路对面是一家歌厅,出租车排着长队等着三陪小姐出台。我望着这些出出入入的女孩,心里有一种被炸开的酸楚。这些年全国各地的歌厅、夜总会都曾留下过张国昌和我的身影。我第一次陪他去歌厅找小姐,他就让我大吃一惊。那是我刚当上秘书不久,我和林大勇陪张国昌一起去北京开会,晚上也是夏夜,他叫上了东州市政府驻京办唐主任,说一起去歌厅放松一下,我们四个人进了一家夜总会的包房,驻京办唐主任给我们每人找了一位小姐。 小姐们要陪我们唱歌跳舞,“还是赌骰子吧。”张国昌又上了赌瘾。 “输赢怎么算?”小姐娇柔地问。 “你赢了,我给你一百元,我赢了你脱一件衣服。”张国昌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小姐说。当时我听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张国昌的赌技。小姐一共穿了三件衣服,内裤、胸罩、连衣裙,张国昌不愧是老赌客,他连赢三把,小姐最后脱得精光。当时的场面真让人目瞪口呆。 最后,张国昌得意地说:“转几圈让大伙儿欣赏欣赏。” 那女孩一丝不挂地转了两圈,赤裸得让人觉得残酷。当时我对张国昌的尊重即刻烟消云散,眼前的张国昌就是一个好色的赌徒。 我放出来以后,孟丽华把我叫到她家,反复告诉我张国昌是冤枉的,让我一定帮助她救救张国昌。 “大嫂,怎么帮?”我为难地问。 “你把李国藩干的坏事写成材料交给我。”孟丽华迫切地说。 我断然拒绝。我有预感,张国昌赌博的事,孟丽华全知道,至于张国昌玩女人,我感觉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天孟丽华的老母亲也在,我给孟丽华讲了张国昌在夜总会让小姐脱衣服的事。孟丽华老母亲听了很惊讶,她没想到自己最骄傲的女婿会是这个样子。 然而,孟丽华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我讲这件事的目的是想告诉孟丽华,我不是一个三岁的孩子,急于救丈夫的心情我理解,但别蒙我。 那天谈话的结果很不愉快,孟丽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抗拒她。我也没有想到孟丽华这么不真诚,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她还在对我撒谎。 外界都传说张国昌与孟丽华如何恩爱,孟丽华为了救出张国昌怎么不惜重金贿赂办案人员,其实这不是爱,而是一种为了共同利益同舟共济的挣扎,这种利益就是谁也不愿放弃得之不易的荣华富贵,就这一点来说,两个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北京的夏夜是繁华的,这一点东州一点也不逊色。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也是在北京开会,我陪张国昌去了新欣大厦下面的夜总会。我们唱歌跳舞折腾到深夜,要离开时,张国昌要带走陪他跳舞的女孩,那女孩死活不出台。 “小姐,多给钱。”张国昌色迷迷地说。 那女孩动心了,“老板,出台可以,但得在新欣大厦开房间。”她谨慎地说。 “老板,不行,我总觉得不安全。”我劝道。 “没事儿,你去开房吧。”张国昌不以为然地说。 “老板,我在大堂等你。”开房后,我把钥匙递给他说。 张国昌领着那个女孩去房间了,我一个人在大堂的沙发上呆若木鸡。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而对我来说,张国昌在粉碎一切侥幸。 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像卡夫卡笔下那只巨大的甲虫:“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条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我出什么事了?他想。” 我坐在沙发上像格里高尔萨姆沙一样不停地问自己:“我出什么事了?” 我本来可以毅然决然地离开张国昌的,但是这等于抛弃了我的前程,这个代价太大了。我在政界苦苦奋斗了十年,这十年不能毁在这个官痞手里。 我觉得称张国昌、李国藩等人官痞很贴切,他们就是官场上的痞子。我忽然理解了那种爬虫特有的眼神:卑微得没有绝望的勇气,猥琐得没有恨我的精神。我只是一种爬虫,愤怒也只是爬虫的愤怒,绝望也只是爬虫的绝望,我发现黑暗竟是一种类似于光的东西,这种光折射于心灵,让我有一种梦游的感觉,从未来的缝隙里探出去一只脚,却陷入了泥泞的沼泽。 突然酒店外响起了急促的警笛声,一大帮警察冲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保安赶紧迎了上去问。 “我们接到报警,说你们这里有嫖娼的。”一个警察说。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们这儿不可能有这种事。”保安说。 警察不予理睬,冲进电梯上了楼。我一下子慌了,万一查到张国昌的房间,一切将不可收拾,我紧张得手足无措,这是在北京,不是在东州,我一时不知道找谁帮忙。 我看电梯指示灯显示,警察正好去了张国昌所在的楼层。我想,糟了,要出事。没别的办法,我只好给驻京办唐主任打了电话。 “雷默,这种事为什么不事先通知我?”唐主任埋怨道,然后又想了想说,“行了,事儿不用你管了,照顾好张市长就行了,我找朋友关照。” 十几分钟以后,警察们都下了电梯,抓了两对关系暧昧的男女走了,我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下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雷默,没事了,人都走了吧?”唐主任打来了电话说。 “唐主任,你神了,一个电话人就走了。”我佩服地说。 “张市长胆子也忒大了,找小姐不要命了。雷默,你怎么不拦着点儿?”唐主任埋怨道。 “我想拦,拦也拦不住呀!小胳膊能拧过大腿吗?”我辩解道。 我和唐主任刚通完电话,张国昌非常滋润地走出电梯,我心想他为什么有勇气像具尸体一样地活着?林大勇说过,你能扮演一个强者的角色,是因为社会把你放在了那个位置上。我不知道社会为什么会造就出张国昌这样的人,还要安排我去伺候他。 一、虎落平阳 三天后,宋老板又给我打来电话,态度诚恳。我妥协了,我决定合作。我们俩开着车,围着东州市转,寻找适合开职业装公司的地址。终于在状元路一带发现一座八百平方米的二层楼,位于十字路口,楼上拉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出租”两个字和电话号码。 我拨通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我说明来由,原来这座楼是清江省能源集团的,与原来一家装饰公司的租期已满,准备重找承租人,并答应面谈,说派一名保安来接我们。 “雷默,这座楼的位置太好了,正好处于职业装一条街的中间地带。”宋老板兴奋地说。 “宋哥,你准备多少钱拿下这栋楼?”我试探地问。 “一年三十万,我就租。” 我问的目的是想知道宋老板的底。 “你们是不是租房子的?”这时,走过来一位保安问。 “是。”宋老板连忙搭茬。 “跟我走吧。”保安一挥手说。 我和宋老板跟随他上了附近的一座高楼。我们要租的这座二层楼正好是高楼的裙楼。来到十一层,我和宋老板进了一间办公室,一个戴着眼镜的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看报。 “我们是来看房子的。”我单刀直入地说。 那个男人很热情地站起来说:“欢迎,欢迎!”并请我们坐在沙发上。他从饮水机上接了两杯水递给我们,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租这座楼想做什么?” “这位是鹤鸣春大酒店的宋老板,华裔英国人,租这座楼是想开一家高档职业装公司。”我介绍说。 那男人一听是鹤鸣春大酒店的宋老板,露出很想认识的样子,递给我和宋老板每人一张名片说:“鹤鸣春大酒店在东州可是赫赫有名的酒店,我们公司应酬多,没少给宋老板扔钱哪!” 我瞟了一眼名片,上面写着:清江省能源集团公司业务部主任胡小志。 “胡主任,主要负责什么业务呀?”我没话找话地问。 “一进入市场经济,我们能源公司哪儿还有什么业务,我这个业务部实际上就是负责几栋楼的出租,别的什么事也没有了。”胡小志失落地说。 “胡主任,这座楼你准备一年多少租金出手?”我又问。 “一年三十五万,少一分钱也不租。”胡小志口气坚决地说。 “太高了吧?能不能再低点?”宋殿成摇摇头说。 “少一点也可以,只要省一级领导或秘书说一句话,二十万也能租。”胡小志诡谲地说。“这是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我们老总想调到省经贸委当副主任,正愁接触不上省委一级的领导,你们要是能给搭个桥,二十万能租下来。” 宋老板听了这个消息有些兴奋,“那就请胡主任容我一些时间。”他面带商人式的微笑说。 “好在一时还没有合适的客户,你们就抓紧时间吧。不过,为了表达你们的诚意,请明天把你们鹤鸣春大酒店的营业执照复印件送来一份。”胡小志像是送了一份顺水人情。 我和宋老板从胡小志的办公室出来,宋老板便拨通了冯皓的手机。宋老板说明情况后,顺口说了与我合作的事,从宋老板接电话的表情看,就知道冯皓在我俩合作的事上没起什么好作用。 “宋哥,冯皓是不是不同意我与你合作?”我开门见山地问。 “没有,没有,他说与薛市长出差去了广州,一个星期后回来,回来后就帮我们办这件事。”宋老板连忙解释。 “那我们就只好等冯皓回来了。”我妒意十足地说。 “对。雷默,你回去等我电话吧。” “好吧。” 我与宋老板分手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第二天,我从宋老板秘书手中拿到了鹤鸣春大酒店的营业执照复印件,又去了胡小志的办公室。 “雷先生,鹤鸣春大酒店的法人代表为什么不是宋老板,照上这个人是谁?”胡小志狐疑地问。 开始我并未注意这个问题,胡小志的提示让我有了些警觉。 “照上的名字是宋老板的妻子。”我解释说。 胡小志一听是宋老板的妻子便不再多问。不过,我心里知道,准确地说,照上的名字是宋老板前妻的名字。宋老板的前妻五年前就去了英国,为了照顾她和宋老板的儿子,宋老板亲自给办的。我心想,宋老板是典型的商人,在谁是法人代表上都要玩心计,很显然他和前妻的关系一直没有断,公司经营得好则罢,经营得不好,抬腿走人,麻烦只能留给为他打工的人。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宋老板并没有消息。又过去了两天,我有些着急,便给宋老板打手机,手机关机。又往办公室打,办公室的电话无人接听。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好又等了两天。再次给宋老板打手机和办公室电话,还是杳无音信。我只好亲自去了鹤鸣春大酒店。 “雷先生,宋老板回英国了。”宋殿成的女秘书说。 “宋老板什么时候回来?”我不满地问。 “不好说,少则十天八天,多则两个月三个月。”女秘书抱歉地说。 我一听就知道合作的事泡汤了。我心想肯定与冯皓有关系,如果宋老板想与我合作,即使英国有急事非回去不可,走之前也一定会告诉我。希望既已破灭,我也不再去想,好在也没损失什么。 “雷先生,房子还租不租?”没过几天,胡小志给我打来电话问。 “对不起,胡主任,情况有些变化,宋老板英国有急事回英国了,一切都得等他回来再定。”我解释说。 “那就对不起了,我不能再等了,已经有好几家客户找上门来,一年三十六万,钱明天就可以打进来一半。”胡小志惋惜地说。 “那我只能为宋老板表示遗憾了。” 二、五月花 离开官场,我更明白了许多男人不惜代价、韬光养晦、卧薪尝胆的原因,因为对权力的渴望是人的本能。 我开导和安慰着自己重新寻找出路。 有一天晚上,黑水河城建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沙威和夫人到我家来拜访,这两口子是特意来找杨娜的。东州航空公司正在招收空中乘务员,沙威的女儿也报了名。他们为了稳妥起见,想让杨娜找人帮帮忙。 我和沙威认识缘于黑水河区最大的一片棚户区改造。这片棚户区住着东州市最贫困、层次最低的一批居民,大约有三千多户,最高学历是初中,最大的官儿是副科长。 这一地区解放以前就是最穷的人的居住区,当时由于暗娼很多,所以东州人称这一地区为胭脂堡。这里的房屋破烂不堪,一到雨季家家进水,解放五十年了,老百姓还住这样的房子,令市委、市政府领导非常不安。 当时承揽胭脂堡地区改造工程的公司,就是沙威所在的黑水河城建房地产开发公司。沙威因跑批件、跑资金,与我打交道很多,我每次陪张国昌视察胭脂堡工地,也是由沙威陪着,时间长了,我们就成了朋友。 “雷默,下一步工作怎么办?”沙威关心地问。 “想开一家职业装公司,但苦于无人投资。”我无奈地说。 “大约需要多少钱?”沙威用慷慨的口气问。 “少说也得五十万。”我蹙着眉头说。 “我知道职业装的市场很大,我们公司的物业分公司每年都要定做几百套职业装,雷默,你要瞧得起大哥,我们合作吧,我投资,你来经营。” 我听后异常兴奋,大有天上掉馅饼之感。 “公司的地址选到哪儿?”我迫切地问。 “我有一套三百平方米的小楼在黑水河区的闹市,地点不错,哪天你去看看,如果可以,你就跑执照吧。” “跑执照要先选好公司的名字。”我兴奋地说。 “雷默,你是文化人,起名字的事,你就定吧。” 我对沙威的慷慨和信任非常感激。送走沙威两口子,我就沉浸在为公司起名字这件事上。我查遍了辞海、字典,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名字,我便在书房里胡乱地翻书,一整天我都闷在书房里。 我知道公司的名字是我新事业的第一步,一定要选好,我选了“三人行”、“二月鸟”、“风雅颂”、“缘”、“情”、“汉”等,杨娜都不喜欢,我知道选一个好名字还要保证到工商局核名时不重名。 我一连选了二十多个名字。都不十分满意,我姑且不再去选,随便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这本书的名字起得好,叫《书斋里的革命》。 书中介绍英国移民是乘一艘名曰“五月花号”的大帆船登上普利茅斯口岸的,那天是一六二零年十一月十一日,是一个寒冷的日子,从船上走下一百零二个清教徒移民,衣衫褴褛,形销骨立。他们在海上颠簸了四个月,航行五千公里。这一百零二个人上岸不久,即逢严寒来临,陆续有人冻死。以后的几个冬天,也不断有人死去,就是这样一群奄奄一息的人签订了著名的《五月花号公约》,从此奠定了北美十三个殖民地的自治原则。据说其作用一点也不亚于后来的《独立宣言》。 我被“五月花”这三个字深深地吸引了,可以说,没有“五月花号”就没有美国后来的历史。据说他们的目的地是佛吉尼亚,风浪将他们吹到了普利茅斯。我决定公司的名字就叫“五月花制服制衣有限公司”。 “五月花”有一种开疆破土的创业意味,而且很美,适合做服装的品牌。杨娜听了这个名字兴高采烈,并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把这个名字告诉了沙威,沙老板也非常满意。随后,我又看了沙威拥有的位于闹市的三百平方米的小楼。 说实在的,我对这座小楼并不太满意,地点虽然位于黑水河区的闹市区,但是黑水河区是东州市的重工业基地,这两年东州市的下岗职工接近百万,黑水河区就占了一半,市民们无奈地把黑水河区称为“度假区”。 但是我求胜心切,如果在市中心选这么个三百平米的小楼,年租金没有十五六万是租不下来的。 “既然是合作,租金也算是投入,这座小楼就不收租金了。不过,雷默,我毕竟吃的是皇粮,区工商、税务的人都认识我,能不能在市里注册?”沙威谨慎地说。 “‘李张大案’刚结束,市工商、税务过去都归张国昌管,工作人员都认识我,我刚出山,还是低调点好。我想想办法在省里注册吧。”我沉思一会儿说。 “那太好了,咱们这个小公司可以有一个大名头,能办到吗?”沙威眼睛一亮问。 “我大学同学有在省工商局当处长的,到时候我找找他们。” 我说是大学同学,其实也不是一个系的,也不是一届的,但彼此都知道。 “抓紧办吧。” 沙威说完,从皮包里拿出五千元钱递给我。 “雷默,办事需要花钱,这些钱你先拿着用吧。”我心里好生感动。 晚上,我和杨娜在家吃晚饭,手机响了,我一听是宋殿成从香港打来的。 “雷默,很抱歉出国前没跟你打招呼,本来一星期就该回来的,可是一回家我老婆就把我手机给没收了,约了几个朋友进山打猎迷了路,历了不少险,在山里呆了一个多月。”理由冠冕堂皇,我也就一笑了之。他又问了状元路的租房进展情况。 “房屋已经租出去了。”我不以为然地说。 宋殿成大骂胡小志不讲信誉,“宋哥,对合作的事你是怎么想的?”我郑重其事地问。“回东州后咱们面谈。”宋殿成卖关子地说。 人家不情愿说,我也不强求。很快他就谈到打这个电话的正题,“嫂子在家吗?”宋殿成客气地问。 宋老板在国外时间太长了,嫂子、弟妹已经分不太清,经常跟我媳妇嫂子、弟妹混着叫,不过还是叫嫂子的时候多。 宋老板是商人,商人必须有将便宜占尽的本事,他打电话无非是求杨娜买打折的机票。自从我和杨娜认识宋老板以来,宋老板经常找杨娜买打折机票,因为鹤鸣春大酒店的大厨是香港人,往返经常是要坐飞机的。 这些年我接触的大老板很多,我发现主要有两类:假洋鬼子老板一个比一个抠门儿,真洋鬼子一毛不拔;国企大老板最大方,最值得处的是私企大老板。比如教张国昌“采阴补阳”的菲律宾外商龙先生,也是华人,与张国昌处得称兄道弟,但是“采阴补阳”的钱大都是张国昌拿。 杨娜接了宋老板的电话,心里并不情愿给他办,但嘴里还是答应了。 沙威女儿进航空公司当空姐的事,杨娜办得很顺利,因为这女孩的条件确实不错,再加上杨娜从中周旋,因此很快就敲定了,目前已经去上海培训了。这就加深了我和沙威合作的信心。 三、内刊 这几天闲着没事,便在网上聊天。自从与丑儿分手后,心一静下来就会想起她。丑儿的研究生学业应该毕业了,她会在哪儿呢? 有些人天天见面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有些人见一面可能会终生难忘。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日的擦肩而过,如果真的是,我愿用一万次去换与丑儿的相遇。 我知道丑儿是最相信缘分的,她将我比作五瓣丁香,抛在茫茫人海中,然后重新寻找。我记得丑儿说过,这世间本无大海,我想你一次,上帝就落下粒雨,从此便有了太平洋!当时我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丑儿却很认真,我没想到网上的闲聊也会给自己留下红颜的缺憾。这两天在网上还真有一条关于孟丽华的信息,题目是《张国昌之妻担当女监犯人小组长,狱中流下忏悔泪》。 文章说,由于孟丽华的特殊身份,特定案情,被定为重点帮助对象,在监狱和家人的共同努力下,孟丽华适应了新的环境,情绪稳定。现在孟丽华是女监犯人小组长,还额外做监区犯人的医生,给犯人看病,并撰写女性健康的文章,兼做犯人扫盲班教员。她还积极向监狱自办的《回归导报》投稿。我看了这条消息后,心里很为孟丽华高兴。 记得孟丽华被捕前,曾经很兴奋地找过我和杨娜。那是国庆节的前两天,她在北关区卫生局开会,打电话让我和杨娜过去,说是想和我俩见见面,地点定在北关区医院门前。我以为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不想去,杨娜一个劲儿地劝我去。 “雷默,去吧,见见她,也好知道案子的进展情况。”我便答应了孟丽华,和杨娜打了一辆车去了北关区医院。 我和杨娜在医院院儿内等了二十多分钟,孟丽华才到,她今天没坐自己的凯迪拉克,而是打了一辆车。她下车以后,满脸笑容地向我和杨娜走了过来,我们俩也快步迎了上去,看得出孟丽华的情绪很好,似乎像有什么好事。 “雷默,你大哥的事快出头了,最近有记者在《内刊》上发表文章,专门采访了你大哥,认为他是冤枉的,已经惊动了重要领导。另外,高远省长也出面说话了。他说,在东州有一股恶势力,这股恶势力的代表就是李国藩,情况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你大哥很惦记你们两口子,他说,他对不起你们,等你大哥出来后再做补偿吧。”孟丽华和我拥抱后说。 孟丽华说得跟真事一样,不得不让人相信。杨娜听了孟丽华的话很高兴,我在心里却画了个问号。 “雷默,我和你大哥知道你现在的日子很难过,国庆节快到了,这点钱是我和你大哥的心意,拿去用吧。”孟丽华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我再三推托终究没有收下。我和孟丽华拥抱后分别,她打了一辆车先走了。我望着远去的出租车心情很复杂。 “太好了,雷默,事情终于要有个结果了。”杨娜激动地说。 “杨娜,事情没那么简单,我总觉得大嫂的话有点悬。” “你怎么不盼着人家好呢!”杨娜埋怨说。 杨娜的心情我理解,自从张国昌出事以后,她在单位的日子就不好过,现在的人太现实、太势利了,不经过这场大难,我对人的认识还不会这么深刻。 所谓的友谊已经从相见恨晚倒退到萍水相逢,从萍水相逢倒退到素昧平生,个别的从素昧平生转化为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不过也好,恩怨之余,大家都得到了解脱。 我的判断终于得到了应验。国庆节刚过,就传来了孟丽华干扰办案被双规的消息。张国昌也从东州押往外地。 张国昌终于死去了。他带走了幸福,留下了罪恶,这些罪恶让活着的人为他救赎。生活就像一只庸庸碌碌的蚜虫吸食岁月的甜汁。我犹如从热锅上爬下来的蚂蚁,紧随蚜虫的身后,用尽办法撩拨它的屁股,好让它分泌出甘甜的汁液。 我不喜欢像蛆一样蠕动,我更喜欢像甲壳虫一样长满腿奔跑。其实我就是一块会生长的石头,它越来越重,我凄凉地望着它独自生长。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让我离不开泥土。尸体是泥土的再次开始,张国昌已经变成了泥土,我也准备重新开始,但不是以死的方式。 四、日本料理 钱刚回来后给我打了电话,我迫不及待地去了省工商局。省工商局位于清江歌舞团对过儿,清江歌舞团团长与张国昌是朋友,经常带着漂亮的女演员们与张国昌一起吃饭,时间长了,我也认识了许多,不过,交际场上的女人是没有灵魂的,她们是权力和金钱的衍生物,权力和金钱消失后,她们自然就无影无踪了。 我走进钱刚的办公室,老板台前坐着一位微胖的中年男人。 “钱处长在吗?”我敲了敲开着的门问。 “我就是,你是雷默吧?”那中年人站起身回答。 “钱大哥,毕业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你可发福了。” “雷默,你的事我都知道,想开点吧,有我们这些哥儿们,你还怕没饭吃?”钱刚一边与我握手一边热情地说。 我听后心里热乎乎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条中华烟扔给我说:“拿去抽吧,大哥这儿没别的东西,就是烟多。”我也没客气拿了张报纸就包了起来。 “雷默,跟我去十一楼吧,先给公司核个名,我跟登记处的工作人员说过了,他们知道你,肯定关照。” 我随钱刚来到十一楼营业大厅,他从一位漂亮的女工作人员手中要了一张核名登记表让我填。我郑重地填上了清江五月花制服制衣有限公司,注册资金一百万,股东出资:沙威五十一万,占出资额百分之五十一;雷默出资四十九万,占出资额百分之四十九,出资方式都为人民币。其实我根本拿不出四十九万,这一百万元注册资金都由沙威一个人出。核名很顺利,没有重名的。钱刚又领我去了商标所。 “看看‘五月花’做商标重不重,如果有人注册了,你就不能用‘五月花’这个名字了。”钱刚提醒说。 一切都很顺利,“五月花”这个名字还没有人注册商标。钱刚这么帮忙,我心里很感动。“钱大哥,晚上找几个朋友聚一聚吧。”我诚恳地邀请道。 “改天吧,等营业执照拿到后再聚也不迟。”钱刚推脱说。 “钱大哥,不就一顿饭嘛,就今天晚上吧。” 盛情难却,钱刚只好答应了。 晚上,我约迟小牧一起去了一个叫江户川的日本料理店。钱刚也领了两位同事,分别是企业注册管理处的副处长和商标广告监管处处长。我明白钱刚的意思,是让我结交这两位处长,今后办事方便。这两位处长的年龄都比我小,让我心里挺不是滋味。张国昌如果不出事,我已经是东州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了,张国昌机关算尽反丢了卿卿性命。 实际上张国昌对权术是很有一套理论的,他曾经对我说:“雷默,想当官就要掌握官场上的四句箴言:善窥探,敢争夺,会应付,能揣摩。要在谋权、用权、固权、奉上、驭下五大环节上下工夫。”我听了以后也有顿开茅塞之感。然而张国昌的欲望是黑色的,欲望之水终于掀起了狂涛,把他冲向最黑暗的地方。 我们在包房里盘腿而坐。众人正在端着日本清酒推杯换盏之际,门开了,江户川料理店的老板内腾胜满脸堆笑地进来敬酒。 过去我常到这家日本料理店吃饭,我的日语又很好,常与内腾胜先生聊天便熟了起来。不过张国昌出事以后,我有一年多没来了。内腾胜得知我来吃饭特意来敬一杯酒。 内腾胜是日本大阪人,是个厨艺很高的厨子。媳妇原先是清江歌舞团的主持人,长得如花似玉,去日本后,认识了内腾胜先生。见内腾胜先生是个大厨,又有钱,便第三者插足,搞得内腾胜离了婚。不仅如此,还把内腾胜先生拐到了中国结了婚,并开了这家江户川料理店。 内腾胜到东州后,很喜欢东州的风水,酒店的生意也越发兴隆。由于店址挨着日本领事馆,很多东州的日本人经常到这里吃饭,这些日本人都是投资东州的大小老板。所以小店的档次越来越高。 内腾胜敬完酒后用磕磕绊绊的汉语说:“雷先生,今晚在我酒店吃饭的还有一位大人物。” 看得出来,内腾胜有些炫耀。 “是谁?”我颇感兴趣地问。 “是市长薛元清。” 我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店真得刮目相看了。 “内腾君,是谁请市长大人?”我用日语问。 “是澳洲生态园的老板何进。”内腾胜用汉语回答。 “门前没有市长的车呀?”我又问。 “薛市长是坐何老板的奔驰来的。”内腾胜解释道。 我心想,李国藩、张国昌也曾这样傍过大款。李国藩原来很清高,一般人他看不上,自从傍上大款后,他的处世哲学就变了,他对自己的变化有新的解释:随和,没有架子,和什么人都合得来。其实他照样从心里瞧不起这些人,只不过他无法抵御那一沓沓钞票的诱惑罢了。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张国昌不傍大款也走不上赌博之路,香港的赌船、澳门的东方赌场、马来西亚的云顶赌场、美国拉斯韦加斯赌场、韩国赌场、海南的地下赌场以及东州的红星大酒店,哪一次不是大款陪同而往。如今薛元清也傍上了大款,而且两个人亲密到这种程度,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钱刚觉得内腾胜这个人很有意思,便问:“内腾先生,东州好还是大阪好?” “东州好!”内腾胜脱口而出。 “为什么?”钱刚笑着问。 “东州的女孩儿漂亮!”内腾胜脸色微红地说。 众人听罢哈哈大笑。 “内腾先生,在外面找花姑娘,不怕老婆知道?”迟小牧揶揄地问。 “我老婆的知道,知道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众人又哈哈大笑。 我心想,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内腾胜走了以后,迟小牧忿忿地说:“这个日本鬼子,娶着中国老婆挣着中国钱,还惦记花姑娘,哪天我勾搭勾搭他老婆,给他戴顶绿帽子,教训教训他。” “小牧,你小子纯属吃饱撑的,好好做你的生意好不好?”我扔给小牧一支柔和七星说。 “雷默,祝贺你既拥有自己又拥有公司,来,干一杯。”迟小牧嘿嘿笑着说。 “还要多多感谢钱大哥。”我一边敬酒一边说。 “雷默,太客气了,谁都有遇到坎儿的时候。”钱刚挥了挥手说。 是啊,人生就是由无数个坎儿组成的,问题的关键是每跨过一道坎儿都要保持尊严。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懂得自己和别人的尊严,人的一生就是建立和维护尊严的一生,人类的历史就是创造和捍卫尊严的历史。我之所以迟迟出不了山,也是杨娜怕损失了我的尊严。“雷默,我宁可养着你,也不愿意看见你为失去尊严而痛苦,我宁愿养虎冬眠,也不能伤了虎威!”杨娜多次对我说。 我冬眠得太久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胸闷把我逼醒,我就像一条冬眠尚未惊蛰的蛇,或者是一只夏夜里志大才疏预备脱胎换骨的蝉。胸闷是比痛更难受的感觉,我不能容忍生活如流水一般滑落下去。心灵也不能没有皈依的家园。 五、芝麻开门 办验资报告是考验沙威的最重要一关,他果然把一百万的进账单交给了我。钱刚的夫人是开会计师事务所的,验资报告办得很顺利。所有的手续齐了以后交给了钱刚,我静等钱刚的佳音。这几日主管局长出差开会去了,所以只有等。 下一步最需要的就是选一位高水平的服装设计师了,沙威建议我到东州美术学院去找。东州美术学院有服装设计系,如果能从这里聘请一位服装设计师是最好不过的了,我苦于东州美术学院没有熟人。 有一天中午闲逛正好走至东州美术学院附近,发现临街的居民楼三楼的一个窗户前挂了一幅红底黄字的横幅:研究生蓝翎绘画班教授绘画、服装设计。我心中一喜,按横幅上的手机号码拨通了电话。 我自我介绍后,蓝翎说:“雷先生,我正从学院往回走,请你在楼口等我一会儿。” 东州美术学院附近的居民楼都成了学生们的宿舍和画室,快中午了,三三两两的男女学生说说笑笑地往各自居民楼走,一楼的各式小饭店里坐满了学生,还有的学生在马路边的小摊上买一些麻辣烫之类的小吃拎着回宿舍吃,这时,一个中等身材很帅气的男子和一位漂亮的女孩一起走了过来。 “是雷先生吗?”男子问。 “正是,你是蓝翎吗?” “对,我是蓝翎。雷先生,请上楼谈吧。” 就这样,我们上了楼。 房间是两室,没有厅,我们来到最大的一室,墙上挂满了素描、绘画,还有一张自制的大画台。 “雷先生,请坐!”蓝翎客气地说。 “蓝翎,你们谈着,我到卧室吃饭了。”一起进来的女孩说。 蓝翎冲女孩点点头,然后对我说:“我女朋友,也是东州美术学院的。” “蓝翎,既然我们都是读书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刚刚开了一家服装公司,想在东州美术学院找一位服装设计师,不知你有没有兴趣?”我开门见山地说。 “我看雷先生气质不凡,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我这个绘画班是与一位朋友合开的,他主要负责教服装设计,不过这方面学生太少了,所以这个班现在只教绘画。我这个朋友叫罗文,是东州美术学院服装设计系的硕士、讲师,在全国服装设计大赛上得过三等奖。我把电话给你,你们联系一下自己谈吧。”蓝翎很诚恳地说。 “太好了。” 我记下罗文的手机号,怕不保险,蓝翎把罗文女朋友刘慧的手机号也给了我。 “我其实与刘慧是同学,认识罗文也是通过刘慧,这两个人形影不离,找到一个就都找到了。”蓝翎很热情地说。 我没有想到随便拨了一个电话收获这么大,便起身告辞说:“蓝翎,等我与罗文联系上以后,咱们在一起聚一聚。我这个人好交朋友。”看得出,蓝翎由于没有走向社会,很单纯,我们热情握手好像认识很多年。 回来的路上,路过府兴花园,又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在东州副市级以上的干部,只有张国昌住在居民区里,房子也很一般。像李国藩之流一到东州就住进了临河的花园别墅,还有武警战士站岗。不是张国昌朴素,不追求豪宅,而是搬家不容易。到张国昌家送过礼的人都知道,张市长家只有一百三十平方米,布置得很一般,不像李国藩家光窗帘就价值七万多元,地下有台球室,客厅挂有“天下为公”的金匾,客厅博古架上,一颗恐龙化石蛋就值六十多万。 张国昌不张扬这一点上比李国藩有心计。起初省纪委的人调查张国昌时特意去张国昌家串了个门,还真为东州市常务副市长住这样的房子给感动了。还是孟丽华被捕后,省反贪局搜查她家时,有了惊人的发现,原来张国昌家还有一个一百三十平方米的密室。省反贪局的人就像阿里巴巴找到了宝藏,大有“芝麻开门”之感。 这个秘密我也是在张国昌出事两个月前知道的。那天早晨我去接张国昌上班,小保姆说,张市长病了,感冒发烧。恰巧孟丽华出差了,我破例去卧室看望躺在床上的张市长。张市长说,自己不舒服,今天就不上班了。说完起身打开大衣柜的门,我以为他要拿衣服,不料他跨步走了进去,二十分钟后才出来。我惊呆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到密室里上洗手间了。其实,张国昌对自己的房子很不满意,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他让我多留意,找一处位置好的楼盘。领导发话了,我抽空就开着车围着东州市转悠,想为张市长寻一处满意的住处。 寻了许多处地方,张国昌和孟丽华都不满意。有一天我路过府兴花园时愣住了,两栋六层楼,一个宽阔高雅的院子,周围都是省部级或将军级干部住的别墅,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两栋楼是由市政府办公厅房地产公司开发的,前边一栋楼几乎住满了,都是秘书长和厅主任们,后面一栋楼档次太高还一直空着。张国昌和孟丽华看了房子很高兴。张国昌对周围的环境尤为满意。 “雷默,这个地点选得好,从解放初到现在,这个地方就住高干,你别看周围这些旧别墅比不上新开发的别墅,但是这些旧别墅里住的都是省部级干部或者将军,官气盛,风水好,住在这儿一定官运亨通。” 我为张国昌找房子从未想过这层意思,以为地点好、房子好就行了,没想到张国昌更看重居住环境周围的官气。 张市长要在府兴花园买房子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些追随者也纷纷在府兴花园买房子。能与张市长为邻,办什么事都方便,还能加深感情。新上任的两位副市长也来凑热闹,特别是市城建局局长滕威原本就与张市长住一栋楼,那是几年前特意从一座豪宅花园搬到张国昌住的平民楼,听说张市长又要搬到府兴花园,便率先在张市长家楼下买了楼。滕威主动找张市长请战,要为他装修房子。张国昌与滕威关系甚密。正因为如此,张国昌装修房子的事才不能交给滕威,张国昌要选一个水平高又不知情的人装修房子,因为张国昌在府兴花园不是买了一栋房子而是三栋。 这座楼一共四个单元,而且是一栋一户的,张国昌买了三栋却在一个层次,一个单元一栋,第一栋是自己家,第二栋是岳母家,第三栋是密室,这三栋房是要打通的。滕威知道的事太多了,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交给他呢?然而这件事我是知情的,因为在张国昌的办公桌上我看到了杨儒斌为他设计的装修效果图。杨儒斌的儒商风度蛮让张国昌相信的。 六、服装设计师 晚上回到家里,杨娜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默,李国藩的小媳妇陈梅开了一家美容院,地点就在东州市最豪华的麦克莱恩花园。”杨娜妒意十足地说。 我听后吃了一惊,“这么说你去过了?” 麦克莱恩花园的网点贵得很,从杨娜描述的美容院面积、装修程度和设备水平,少说也得投入七八百万。看来李国藩生前是交了一些朋友的,可能是这些人帮助陈梅支撑起这座美容院的,要么就是陈梅手中还有钱。无论怎样,陈梅的美容院已经成为东州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李国藩才死了几天哪,她不应该这样张扬。”杨娜愤愤地说。 “陈梅做的是过了点。”我不屑地说。 “像陈梅这种女人是不愁过不上好日子的。”杨娜揶揄道。 我知道,杨娜是很瞧不起陈梅这种靠男人吃饭的女人的。 陈梅是李国藩的红颜,尝过当红颜的甜头。那时候,自己光上万元的皮鞋就有七十多双,十几万元的裘皮大衣二十多件。为了买到称心的时装和化妆品,与杨四的老婆飞到北京燕莎、赛特去购物,一天一个来回。所以陈梅开美容院是人尽其才,发挥了自己的长处。 陈梅手里还有钱,而且还有很多钱,东州人坚信不移。李国藩与陈梅感情笃深。即使是没收了李国藩的全部财产,陈梅还会有钱的,两个人毕竟私通了十二年。李国藩到底有多少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不过据他秘书交代,在东州市谁送钱他已经记不得了,但谁没有送他却记得。 一直没有和罗文、刘慧联系上,不知为什么两个人的手机总是关机。时间不等人,我决定直接去东州美术学院服装设计系去拜访。 东州美术学院出出入入的学生、老师都像抽象画里的怪人,做艺术家首先要将自己的肉体变形,使肉体成为另类,然后再将灵魂扭曲,不如此不称其为艺术。艺术便是活着本身,活着是一种生命的冲动,艺术便是冲动地活着。 我不善于像艺术家一样思考,但我知道用手指触摸伤口使伤口扩大,是十分痛苦的作业过程。凡人与艺术家的区别在于,凡人触摸的是肉体的伤口,艺术家触摸的是心灵的伤口。走进服装设计系的走廊,墙上挂满了学生设计的作品。这些作品飘逸抽象,离艺术很近,离生活却很远。不过,对于一个即将搞服装的外行来说,还是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这时,一位漂亮女生走了过来。“罗文老师怎么找?”我赶紧问。 “不知道,好几天没看见了,去系办公室问问吧。”女生腼腆地说。 系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办公室里有三四位老师。 “你找谁?”一位老师问我。 “找罗文。”我拘谨地说。 “你是他什么人?”一位气质高雅、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士面带微笑问。 “是他的朋友,有急事。”我套近乎地说。 “跟我来吧。”中年女士挥了挥手说。 我随她到了另一间办公室,她让我坐,然后说:“罗文旅游昨天才回来,正在对面的教学楼给学生上课呢。” “能和他联系上吗?”我迫切地问。 她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号说:“罗文,你过我这儿来一趟,有朋友找你。” 我向这位女士表示了谢意。我是第一次进艺术院校,感觉像到了中世纪。老师的办公室拥挤不堪,桌椅板凳旧得不成样子,一点艺术殿堂的感觉都没有。走了两个办公室甚至连一台电脑都没看见。我忽然发现走廊里学生们设计的作品都是用笔画的,而国际上早就进入了电脑设计时代。 我正胡思乱想着,有人敲门。 “请进。”女士说。 门开了,一位留着山羊胡子胖胖的有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走了进来。 “陶老师,您找我?” “是罗文老师吧?”我连忙问。 罗文愣愣地看着我。 “是蓝翎介绍我来的,我叫雷默。”我急忙介绍自己说。 罗文听说我要开服装公司又是蓝翎介绍来的,很感兴趣。 “雷哥,我课上了一半,我们边走边谈吧。”罗文和我一边握手一边说。 我们告别了陶老师,离开办公室。 “陶老师是教什么的?”我搭讪着问。 “陶老师是我们的系主任,是我的研究生导师,在全国服装界很有名气。”我对罗文的第一印象很好。 “我旅游之前有一个宋老板也找过我,”罗文继续说,“说是要开职业装公司,投资很大,档次很高。不过我没答应他。” 我心想,看来宋殿成一直没闲着,不知他找谁合作这件事了。 “罗文,你为什么没有答应宋老板?”我疑惑地问。 “我对这个人有一种天生的反感,明明是奸商,还假仁假义的,让人心里没底,没有与雷哥接触踏实。”罗文恭维地说。 “你课还要上多长时间?”我笑了笑问。 “回教室给学生们留点作业就结束。” “快中午了,叫上蓝翎和刘慧一起吃个饭吧。” 罗文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 “那我在扬州老八件酒店等你们。你去上课吧。” 七、最后一面 几天来一直烦躁,大概是万事开头难的道理,今天服装设计师的事总算敲定了,我心里由衷地高兴。 五月花制服制衣有限公司背靠东州美术学院服装设计系,技术力量可谓强大,我有了一种堂吉?珂德式的勇气。不过我的心灵深处仍然不踏实,总觉得这是一个动人的令人目眩的童话,一次冒险的诱惑。这种诱惑能让我这个历经磨难的人胸中还汹涌出诗情,心怀诗情能做商人吗?或许宋老板中途变卦就发现了我胸中汹涌的诗情?我这几天被这诗情搅得睡不着觉。我肉体上溃烂着伤口,此时在溃烂的伤口上已经长出心灵的花朵,这花朵是药还是诗情?昨天再也回不去了,明天尚不能跨入门槛,今天是如此漫长,好在对昨天的恋情已经变为今天的诗情,而且正转化为对明天的激情,而我从来都是用激情直面激流的。 在人生的旅途上,有些激流是要冲过去的,而有些激流却冲不得,只能退回来。张国昌不懂这一点,他要冲过李国藩这个激流,而李国藩周围布满了漩涡,大大小小的漩涡。这些漩涡都能调动张国昌的激情。李国藩知道,张国昌做梦都想取而代之。李国藩首先给张国昌做梦的机会,让张国昌感到实现这梦仅一步之遥,然后给张国昌实现这个梦的舞台。不过这舞台是李国藩搭的,他知道这台子倒的“死穴”。 于是,张国昌行动了,他和孟丽华到北京找了一个泰斗级的人物,供着这个人吃,供着这个人喝,供着这个人玩,这个人有病张国昌还派专人伺候在榻前。老泰斗感动了,答应帮张国昌运作。 第一步是把李国藩调走,当然要调一个让李国藩满意的地方。在清江省,除了东州以外,最好的城市就是滨海市了。小小的滨海当然不在李国藩的眼里了。李国藩的目标是清江省,这是张国昌没有想到的,他没想到一个五十七八岁的人还有那么大的上进心。 第二步当然是取而代之了。然而在张国昌操作第一步的时候就在李国藩面前露了马脚。李国藩用同样的办法也去了北京,拜会了老泰斗。于是这个老泰斗就像一个坏法官一样,吃了被告吃原告,利用李国藩与张国昌之间的矛盾,做起了渔翁。这一点李国藩看穿了,张国昌却蒙在鼓里。 与此同时,李国藩不停地派张国昌去香港谈项目。李国藩也学起了北京的老泰斗,一方面张国昌可以从香港引进大量外资,另一方面张国昌在赌场上又可以越陷越深。应该说,姜还是老的辣,李国藩在香港早就安插了人。张国昌每次进赌场,上赌船,都有人在后面尾随跟踪录像,真可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国昌在赌桌上牛气冲天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已经落入李国藩设好的圈套。 很快省委书记陆清的办公桌上就摆了一封证据确凿的匿名信和一盘录像带。陆清看着匿名信和录像带双眉紧锁,怒目圆睁。 陆清发怒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张国昌的耳朵里。张国昌原本想逃的,去美国,他去美国的签证还有一个多月才到期。然而他太自信了,他认为在清江省没有他摆不平的事。人是很不容易认输的。那年的夏天,真是个多事的季节,张国昌已经预感到危险的来临,但又心存幻想。 出事的那天早晨,我去接他上班。他和孟丽华把我叫到客厅。张国昌欲言又止。那些天我也预感到要出什么事,很多人的眼光都有些异样,最后还是孟丽华先开口了。 “雷默,你大哥是个好人,这些年为东州老百姓没少干事,可是有人要整他,说他在香港豪赌。我告诉你根本没这些事,是别有用心的人栽赃他,你要多加小心,好好保护你大哥。” 我听了以后心情很复杂,心想都到这个时候了,孟丽华还不跟我讲实话。我用心敷衍着。说实在的,我当时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我那时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双规”。 那天早上是我最后一次接张国昌,一个非常普通的早晨,太阳还像往常一样明亮,习惯了嘈杂的城里人,行色匆匆地穿行在大街小巷,没有人留意墙角那一缕阳光。 在办公室,张国昌用一个上午批完了所有的文件,足有五十多份,然后他去李国藩办公室汇报工作。我仍然接待着一个又一个访客,一切进行得自自然然。 张国昌在李国藩的办公室有说有笑,足足坐了一个多小时,而事后我才知道,当时李国藩早已知道即将双规张国昌的时间,可见李国藩用权之法收放自如,深藏不露,绵里藏针。张国昌本想逼宫禅让,李国藩却来个将计就计。笑不过是悲剧的另一种腔调。此时,李国藩非常得意,他心里在暗笑、嘲笑、狂笑。 中午,张国昌没在政府吃饭,他让我送他回家。在他家楼下,他让我通知市建委主任俞可平和市财政局局长史英赫到他家来一趟。然后我送他上楼,一直送他进了屋关上了门。我没料到这竟是我和张国昌的最后一面。 在他家楼下,我给俞可平和史英赫打了手机电话。我心里很清楚俞可平是张国昌赌博的“向导”,史应赫是张国昌赌博的“出纳”。 在这个时候,张国昌找这两个人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攻守同盟。然而一切都太晚了,晚上十点钟这三个人就一起被省纪委双规了。当时张国昌正在四春阁大酒店宴请国家环保局的领导,他接到省委书记陆清的秘书吴汀的电话,说陆书记找他有急事,让他马上去陆书记办公室。平时张国昌与吴汀就称兄道弟,还经常在一起吃饭,陆书记找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 “吴汀,陆书记找我有什么事?”张国昌试探地问。 “不知道。”吴汀冷漠地说。 这使张国昌内心有了一些不安,因为以前陆书记找自己,也都是吴汀通知,凭两个人的交情,吴汀大都告诉他陆书记找他什么事。可今天吴汀不假思索地说不知道。张国昌虽然很冷静,但内心世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张国昌知道吴汀是最喜欢吃黄鱼的,一家三口都爱吃,或者说只吃黄鱼,其它鱼类一律不吃。黄鱼必须是活的,新鲜的,因此,每次请吴汀吃饭,张国昌都备好黄鱼和善烹黄鱼的厨师。有一次在鹤鸣春大酒店请吴汀一家三口吃饭,我安排的菜谱上没有黄鱼,被张国昌大骂一顿,最后,宋老板差人现买的黄鱼,因此,我对这个吴秘书的印象并不太好。 张国昌接到吴汀的电话看了看表,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了。父亲的身体不好,我没有陪张国昌。张国昌一进省委书记陆清的办公室就被专案组双规了。据说,张国昌很镇定,还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对孟丽华说,我会对组织讲清楚的。 八、萍水相逢 扬州老八件酒店座无虚席。我找了一间包房坐下,又泡了一壶茶。 “先生,点什么菜?”服务小姐面若桃花地问。 “就上这八款传统名菜吧。”我爽快地说。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家酒店,上次这八道菜只品尝了四款,今天借请罗文就全尝了。菜刚上齐,罗文、蓝翎就进来了,还跟了一位女孩,这位女孩长得很一般,但气质却很好。 “这位就是刘慧吧?”我微笑着问。 “你好,雷哥。”刘慧莞尔一笑。 我请大家坐,又要了啤酒。罗文一看菜便来了情绪,看得出这三位研究生还都没脱掉书生气。 “悦目之画,悦耳之音,皆为美术,而悦口之味,何独不然?是烹调者,亦美术之一道也。”罗文有些卖弄地说。 “罗文,这段话可是孙中山先生的遗训呀!”我也露了一下自己的底蕴。 “雷哥,真是好学问!”罗文敬佩地说。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雷哥,你给张国昌当秘书,张国昌判死刑,而你什么事都没有,真让人佩服!”刘慧温婉地说。 “这些年给腐败大官当秘书的人都进去了。雷哥真不简单,你是怎么把握的?”蓝翎敬重地问。 “我父亲曾经嘱咐过我,”我苦笑了笑说,“口渴时觉得能喝下整个大海,这就是贪念,真喝时,只能喝下属于自己的一杯清水,这叫自律。能划清贪念与自律的界限就可以达到廉的境界。我并没有达到廉的境界,因为我经常有贪念,但是我在心灵深处是自律的。我的原则是肉体可以腐败,灵魂必须是清白的,这做起来是很难的。有一部戏叫《九品芝麻官》,里面有一句话我很欣赏,叫‘你想做清官就要比贪官更狡猾’,我不贪图清,只要不浊也就罢了。” 我的话让三位天之骄子很佩服。这种敬佩的目光有一种逼迫感,让我无地自容。我不希望有人步我的后尘,从抗争到妥协最后是逃避。 “雷哥,你准备怎么用罗文?”刘慧先是追问,然后解释说,“上次那个鹤鸣春大酒店的宋老板白白用了我们一个多月,一开始许好的愿,到最后都不算数了。现在的生意人奸诈得很。” 我听了这话心里一惊,罗文亲口跟我说没答应宋老板,怎么刘慧又说白白给宋老板干了一个月呢? “刘慧,雷哥这个人从不许愿,萍水相逢肯定是要磨合一段时间。不过一个经过生死考验的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很江湖地说。 “就是,就是。雷哥出身也不是商人。”蓝翎附和道。 “实际上中国服装市场已处于自然化的国际竞争状态,不同于其他行业的是,这里既有国际军团,也有蜂拥而入的小企业,高端和低端企业组合存在。服装业不可能只依靠盲目的广告投放和店铺扩张,走简单的规模扩张路线了。实际上,过去十年在It业所有发生过的战争都会转移到其他行业。”罗文亮出观点。 罗文侃侃而谈是想让我认可他的能力。我顺势问了一个很叫真的问题:“以你之见,哪一个因素决定产品的质量?” “如果没有一流的工人、没有优良的管理是行不通的;或者服装设计缺乏新意也不可能获得成功;如果面料质量上乘而里料质地较差,就不能保证服装的耐用性;或者只有先进的缝纫机而没有先进的熨烫设备,那么要制作出高品质的服装也是不可能的。所有这一切的紧密合作都必须在一位有能力的管理人员领导下,再有一支有创造能力的设计队伍配合,才能发挥应有的威力。” 九、恩怨 我坐在出租车上庆幸自己残存着激情。我时常暗问,雷默,你的心里还有阳光吗?给阳光一个入口让它洒进你心灵的庄园。不知为什么面对东州这座古城,我总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惆怅,这惆怅缘于梦想和现实的距离。 车遇红灯了,出租车停下来。我正在冥思中一辆奥迪车呼啸而过,留下几声警笛声,我看了一眼车号,是省长高远的车。 高省长原先是东州的市委书记、魏正隆的前任。李国藩代市长时,两个人在东州搭了一年班子。高远当时还挂着省委副书记的角儿,而李国藩还挂着副省长的角儿,两个人在省里好像就结了怨,在东州,李国藩从来不把高远放在眼里。高远对李国藩更是不屑一顾。两个人就像拥有核武器的美国和俄罗斯,冷战了整整一年后,高远被选为清江省省长。由省委常委、省委秘书长魏正隆接替东州市委书记。 在省人代会上,高远的票很低,刚过半数。选举前忙坏了张国昌,他极力为高远拉选票,他对东州代表团说:“一定要选高远,最起码我们东州的领导向省长汇报工作方便。” 高远当上省长以后,李国藩见了高省长既不说话,更不握手。高远每次到东州检查工作从来不通知市政府,而是直接通知市委。因为高远知道,即使通知市政府,李国藩也不会理睬的。李国藩可以不理睬高省长,常务副市长张国昌却不能。每次得知高省长来了,都像来了中央领导,那殷勤劲儿不知道李国藩看了后会作何感想?好在李国藩也不会看见。不过,李国藩听见了。他对张国昌在浑水里和稀泥非常不满意。这种不满让许多想挑拨两个人关系的小人钻了空子。 我给张国昌当秘书期间,有一件事高远给我印象最深。当时张国昌与市地税局局长朱天关系不一般。朱天是个古董收藏家,东州官场上上下下都知道他的这一爱好,所以有求于他的人都要讨一件好的古董才能登门。不过,朱天年纪大了,快六十岁的人了,省地税局一直想换朱天,市地税局的人事关系由省地税局主管,组织关系却在市里,一把手还要由市人大任命。 省地税局局长周汝祥是个敢做敢当的人,他没跟东州市任何人、任何组织打招呼,就派了一位处长来代替朱天。周汝祥亲自带这位处长来到东州市地税局宣布省地税局班子的决定。市地税局哗然了。哗然的原因有两点,一是朱天从市税务局分为国税、地税那天起就干地税局局长,在东州市地税局根深蒂固,怎么说换就换了,事先没有一点消息;二是东州市委、市政府没有任何领导来参加。 大家都在猜谜儿,朱天急了,他坐在张国昌办公室大骂周汝祥独断专行,安插自己的亲信不是个东西。新来的局长在省地税局不过是个年轻的处长,论资历论业务水平,手下的几个副局长哪个不如这小子?张国昌听了也十分生气,他气周汝祥太狂,没把自己这个常务副市长放在眼里。 市地税局是归张国昌主管的,但自己却左右不了省地税局,他想起了高远,高省长可是东州的老书记,不会不向着东州人,于是张国昌在高远面前大告了周汝祥一状。 有一天,周汝祥喝得醉醺醺地来找张国昌,他没敲门便直闯了进来,一进办公室他就问我:“张国昌在吗?” 张市长在办公室听见有人直呼其名,便开门走出来问:“找我有什么事?” 周汝祥一报号,张国昌就明白了。张国昌以为周局长来兴师问罪来了,便很不以为然地说:“周局长,里面请吧。” 周汝祥便进了张市长的办公室。我怕出什么事,想跟进去。张国昌很不屑一顾地说:“没事。”便关上了门。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两个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地走了出来,大有相识恨晚之感。我看得愣愣的。张国昌一直把周汝祥送到电梯。 张国昌回到办公室后得意洋洋地对我说:“小样儿,跟我斗也不看看自己是吃几碗干饭的。” 就这样,朱天的事在省长高远的干预下不了了之。可是,张国昌出事不到半年,周汝祥故伎重演,又带着那位处长到东州市地税局走马上任,这次朱天可扛不住了,不仅扛不住了,不出一个月,他也被双规了。省反贪局在朱天家找到的古董,够办一个展览会的。 十、天价书 钱刚终于把营业执照办了下来。沙威知道后非常高兴。晚上,沙威请客,我又叫上钱刚、迟小牧、肖剑在闽南龙港大酒店聚了一次。 席间,迟小牧告诉我,鹤鸣春大酒店的宋老板也开了一家职业装公司,总经理就是冯皓的表弟。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原来我与宋老板的合作果然是冯皓搅黄的。 “有冯皓做后台,宋老板的职业装公司大订单不断。”迟小牧羡慕地说。 “小牧,瞧你那眼神,怎么?看人家挣钱眼馋了?”我不忿地说。 “雷默,我看是你小子心里不舒服。”接着,迟小牧又告诉我一件更惊人的事,“胡艳丽最近推销给香港太平洋房地产有限公司价值两千万元的暖气片,自己净挣五百万元,可是前两天我与太平洋的老总吃饭,他大骂冯皓和胡艳丽,说他们强行推销的这些暖气片根本不能用,全是废品。” “胡艳丽疯了,这种事也敢跟你说?”我半信半疑地问。 “这娘儿们一上床什么都说,我现在全靠她的信息做生意呢。还有更稀奇的,有个南方大老板要巴结薛市长,给薛市长送了一本天价书。”迟小牧口无遮栏地说。 “什么天价书?”肖剑警觉地问。 “一本纯金版的《周易》,”迟小牧点着一支烟,接着说,“那天薛市长不在,就交给了冯皓。冯皓好奇就给打开了。只见在一个明黄色锦盒中,有一个精致雕花的紫檀木匣,拉开匣板,是一系列关于这本书的编号、证书、公证书、鉴定证书等文件,另有检验器、放大镜、手套等,再打开一个黄绸包,就是这本天价书,他的封面镶着一枚闪闪发光的纯金太极图徽。翻开书,里面有二十多页均是高纯度黄金制成的。” 大家听得目瞪口呆。我从骨子里不愿听到这些事情,我怕心灵的庄园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给污染了,因为我内心还保留着一块圣地,一块储藏梦想与希望的芳草地。 今晚沙威异常兴奋,他喝了很多酒。我在酒店门前送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七分醉意。我也喝多了。我把刚办下来的营业执照忘在了他的别克车里。沙威开出去五分钟,我突然想起明天我还得拿着营业执照去省地税局和省国税局登记。 我给沙威打了电话,他说:“你在酒店门前等我,我把营业执照给你送回去。” 结果我等了二十分钟也不见沙威的影儿,我又给他打了电话,他说:“雷默,刚才的酒店在南边还是在北边?我怎么找不到了?” 我知道沙威真的喝多了。我让他停下来告诉我他的位置,我打车赶了过去。结果,他把车停在了黑水河会所旁边。 “黑水河”三个字在会所的顶楼像幽灵一样闪着白光,我心想不知又有哪个贪官被双规在这座楼里。进了这座楼里的人只有三个结果:死刑、死缓、无期徒刑。不过,老百姓并不知道这座楼是干什么的,一楼的裙楼开了几家大酒店,生意火得很。 “沙哥,我开车送你回去吧。”我上了沙威的车关切地说。 “不用。你坐在我旁边,我开车,我就不信,喝点酒就找不到家了。”沙威一副逞能的样子说。 我拧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开车。沙威车开得很好,根本看不出喝多了酒,那刚才怎么就找不着地方了呢?我心里画了个回儿。 “老弟,有一摊子事干不容易,要珍惜。大哥办这个公司全是为了你。我现在有吃有喝有钱,什么也不差,办这个公司全是为了你。” 沙威反复强调全是为了我,我嘴上非常感激,心里却不得劲儿。心想你沙威帮我,我心里记着呢,公司红火了你得大头,根本用不着你沙威给我当救世主。但事情刚开头,沙威说的又是酒话,我就没多说什么。 十一、税务登记 第二天我去了省地税局。一位女税官看了一眼我的营业执照顺手从窗口扔了出来。 “小姐,为什么不给办?”我不满地问。 “到市里办吧,省里只给办国企的。”她冷冷地说。 我心想,全是屁话,根本就是嫌弃我的注册资金少,没办法,只好找人了。省地税局直属分局的局长叫唐宋,彼此都知道但是不熟,我只好给林大勇打电话。 “雷默,非得在省地税登记呀,在市、区不行吗?”林大勇不解地问。 “市、区的人都知道我,过去张国昌就是管财税的,我不愿意让人天天议论我。”我解释说。 “好吧,我给唐宋打个电话,然后你自己再去一趟。” 我本来是想让林大勇陪我去一趟的,看来林大勇也在变,生活中谁也抗拒不了媚俗的自然规律,肯为我打个电话,我已经很感激了。 唐宋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我走进他办公室时,他正在看报。我一进门,他就认出了我,虽然起身与我握了手又递了烟,但我还是觉得不热情。不过我也理解他,因为他是个内向人,很多朋友告诉我唐宋这个人还是挺讲义气的。 “唐哥,周汝祥还当局长吗?”我搭讪着问。 “最近刚调走,到省政府当副秘书长了。”唐宋一边抽烟一边说。 “当副秘书长还管税务吗?” “不管税务管文教了。” 我心想,看来高远并没有放过他,这实际上是明升暗降了。唐宋给营业大厅一个主管登记的科长打了电话,然后说:“雷默,没问题了,去办吧。” “唐哥,哪天叫上林大勇在一起坐一坐。”我谢过之后告辞说。 “行。你安排吧。” 在营业大厅我把五月花公司的所有材料交给了那位科长。科长让我听信儿,我便离开了营业大厅。 国税登记办得很顺利,我和沙威、罗文投入到紧张的公司装修工作中了。省地税登记迟迟没有动静,区地税局的人一看有块肥肉打着清江省的招牌,便频频造访。沙威就怕区里知道,对地税登记的事特别着急。 忽然有一天,一个姓金的人给我手机打电话,自称是省地税局直属分局的,要来看看我们的企业,让五月花公司派车接他。我心里很高兴,省地税终于有动静了。沙威安排了一台面包车。我开车和罗文一起去省地税接人。 路过市府广场时车过不去了,几百名上访的群众把市府门前的路堵死了,上百名警察和武警战士正在维护秩序。我把车停在路边,让罗文下车问问情况。罗文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市政府广场卖掉了一半,卖给外商盖五星级酒店,市民们反对,自发地到市政府上访。”罗文愤愤不平地说。 我一下子明白薛元清为什么要挪走凤凰翼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还是绕道而行吧。”我摇了摇头说。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省地税局直属分局姓金的人破口大骂:“五月花吗?你们他妈的还有点时间观念没?” 我一听心里很不舒服,这个姓金的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说话妈妈的,“对不起,金先生,路上有上访群众堵路,麻烦你再等五分钟。”我强压怒火说。 车到直属分局时正好晚了五分钟。那个姓金的穿着洗得发白的制服,嘴里叼着烟正在门口不耐烦呢。 “对不起,老金,请上车吧。”我抱歉地说。 姓金的牛逼烘烘地上了车。 “这是我们雷总。”罗文赶紧介绍。 “雷总,先送我去趟艾丽斯商城,我买点东西。”姓金的嗯了一声说。 “好吧。”我忍着气说。 车驶往艾丽斯商城。 “地税登记的事你们找谁办的?”车正开着,姓金的突然问了一句。 “找你们唐局长办的。”我脱口回答。 “你们认识唐局长?”姓金的有些紧张地问。 “何止认识,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我用威胁的口吻说。 “雷总,咱们还是先去看看企业吧,我怕时间来不及。”姓金的改变主意说。 我调转车头往公司走,心想,这小子原本是想宰我一刀,现在又怕我奏他一本。 “雷总,先回局里吧,我还有点急事,企业改天再看吧。” 走到半路,这小子又改变了主意。 “改天是哪一天?”我不知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追问道。 “你听电话吧。”姓金的支支吾吾地说。 我只好又掉转车头送姓金的回了局里。回来的路上,罗文就骂姓金的不是个东西,本想吃拿卡要,一听是局长的朋友没什么油水,脚底板抹油溜了。 姓金的溜了,以后又是十多天没有消息,这时公司已经装修完毕了。这两天我和罗文每天都在缝纫机一条街上转悠,想选一些缝纫机、熨斗什么的。国产的机器用不长,国外产的机器太贵了,我一直没有下决心买。本来我是想用虚拟工厂的模式运作公司的,大的订单必须找好的加工企业来加工,小的订单自己做一做,服装企业的打板师非常重要。我发现罗文在实际操作中是个花架子,只会画些不着边际的抽象设计,对打板、面料的认识比我强不了多少。我开始感到有些棘手,需要一个有实际经验的人来帮我。 晚上,我请林大勇吃饭,饭后我俩去宝石灯酒吧坐坐。不知为什么,我离开政府后,特别喜欢去酒吧这种地方,也许酒吧是心灵流浪的天堂,是放纵和发泄的最佳场所。 我和林大勇上了二楼,正在找位置,就听见有人喊:“大勇。”我俩回头一看,是唐宋、肖剑和钱刚正在喝酒,我和大勇干脆就坐了过去。唐宋、肖剑和钱刚是省委党校研究生班同学。 “雷默,税务登记办完了?”唐宋一见我就得意地问。 “既然唐局长问了,我就当着诸位哥儿们的面汇报汇报。”我苦笑了笑说。 唐宋一听我的口气不太对劲儿,“怎么到现在还没办完?”他不可思议地问。 我心想,唐局长,对不起了,为了五月花的事办明白,我只好让你下不来台了。反正你得当着这么多朋友的面给我个说法。你们地税局的工作人员也太黑了,办事效率也太低了,国税局的登记没找任何熟人,到窗口不到一星期就办完了,真不知道你这个局长怎么带的兵?我一五一十地参了姓金的那小子一本。在座的朋友一听都气不过。林大勇更是义愤填膺。唐宋的脸色通红,也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气的,反正很下不来台。我一看火候到了,便转了话题。 “大勇,听说新的市府大楼已经选好了址,什么时候动工?”我喝了一口啤酒问。 “已经开始动工了。”林大勇知道我在转移话题,会意地说。 “那地价一定很贵吧?”我继续问。 “市政府搬迁的目的就是要带动黑水河南岸的大开发。”林大勇往嘴里扔了几粒爆米花说。 “那得祸害多少耕地呀?黑水河南岸是东州最好的菜地。”钱刚惋惜地说。 “南岸是黑水河的行洪区,一旦发生大洪水,需要行洪时是炸南岸还是炸北岸呢?”肖剑插嘴道。 林大勇还真被问住了。因为五年前发生的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惊动了中央领导。为缓解水情,保住东州,省委决定在南岸炸一个缺口。洪水肆虐嚎叫着淹遍了南岸所有乡镇。省委书记陆清坐在直升机上流下了无奈的泪水。那情景感动过八百万东州人民。 如今东州市政府下决心把黑水河南岸建成北方的浦东,清江省最大的高科技园区,市领导率领东州市区各有关部门大小官员忙于招商、抓项目,却凉了百万下岗职工的心。改革开放已经跨世纪了,市场经济条件下,政府究竟该做些什么似乎仍然没有搞清楚。 十二、市长名片 我喝了很多酒,林大勇喝得更多,大勇的车只好由我开。开到中山路快到立交桥时,前面有十几个警察正在堵卡。大勇开的是朋友的本田,车号并不硬。车开到跟前,一个警察示意让我靠边停下。我心想,坏了,喝了这么多酒,非被拿下不可。回头一看林大勇已经醉得睡着了。 警察们荷枪实弹地走过来,先让我出示有效证件,我从包里掏出身份证。 “喝酒了吧?把驾照给我。”一个警察接过身份证觑了我一眼问。 我心想,驾照给你容易,要回来可就难了。 “大哥,过去我也是市政府的。”我把警察让到马路边上小声说。 “市政府哪个部门的呀?”警察冷冷地问。 “张国昌的秘书。”我实话实说。 “怎么能证明呀?”警察惊异地看了我一眼问。 我拿出电话本给他看,第一页上写的都是李国藩、张国昌的电话。 “你叫什么名字?”警察借着路灯的灯光看了看电话本问。 “我叫雷默。” “你就是雷默?你当秘书时口碑还不错。算了,你走吧。” 我没想到这个警察还这么记旧情,一连说了好几个谢谢,上了车赶紧开走了。林大勇还在酣睡。我一边开车一边想起刚学开车那会儿。 有一天晚上,中山区区长谷铁请我和陈建祥喝酒,酒喝到半夜才结束。陈建祥也像林大勇似的,喝得鼾声如雷。我开着车,由于刚学会开车,手生得很,开到金桥大路时,有几十名警察在堵卡,手里还牵着警犬,一个警察的手电筒直冲着我照过来,让我停车。我一紧张,车熄火了。我刚发动着,车又熄火了。好不容易开到路边停了下来,那个警察一脸冷笑地走了过来,手里还牵着大狼狗。我当时什么证件也没带。陈建祥也被警察叫醒迷迷糊糊地下了车,他什么证件也没带。警察让我俩站在马路边靠在树上。 我突然想起来身上有一张张国昌的名片,“大哥,我是张国昌的秘书,他是李国藩的秘书,有名片为证。”我拿出来名片说。 陈建祥一看我拿出了张市长的名片,“我也有李市长的名片。”他也连忙拿出名片。 警察一看我们俩拿出了市长的名片,知道没假,还向我俩敬了个军礼。虽然是酒后驾车,我俩就这样被放了。从那以后,我体会到权力的威慑力是如此巨大。 三天后,唐宋亲自给我打电话,通知我地税登记的事办妥了。我谢过唐局长,通知会计去领执照。会计回来后告诉我,那个姓金的人被唐局长从注册科调到党办去了。我听后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心想,这本不是我的初衷,只是姓金的太过分了。 我有时在想,没有人类,上帝一刻也不能生存。面对心灵的苦难,我时常在问:上帝还在天堂吗?我有时羡慕河流流淌的姿态,有时又羡慕树木向上生长的姿态,河流是永远向着远方流淌的,树木是永远向着天空生长的,这都是人类心灵向往的方向。 我不知道河流向远方流淌算不算欲望,树木向天空生长是不是理想,我只知道欲望是理想的原动力,理想是欲望的温柔床。人如果沉溺于欲望,人就病了,但是人如果找不到欲望,人的病就更重了。我们或许可以用理想掩盖欲望,但是欲望并不领情,他会大摇大摆地从灵魂里走出来,穿上理想的外衣。 对于人类来说,最忠诚于自己的就是影子,都说人是有灵魂的。我一直以为影子或许是人的灵魂。当人找不到自己的时候,先寻找一下自己的影子,影子或许将我们脸上的斑点和身上的污垢掩盖得干干净净,但影子折射的是人的灵魂。影子不说话,但它默默地反映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就连树木那么纯洁的物种也都有影子。那么河流的影子是什么?一切能映照在水里的东西都是它的影子。对于人来说,一切能映照在心灵里的东西都是人的影子。 河流是流淌的,人的很多东西也是流淌的。血液是流淌的,思想是流淌的,灵魂其实也是流淌的;树木是向上生长的。人的很多东西也是向上生长的,身体是向上生长的,精神是向上生长的。心灵其实也是向上生长的。 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灵?激情一来,理智便走了,于是人类开始疯狂……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生来就普通而梦想伟大的人,一个成长中为了伟大而卑微、阴暗、痴狂的人,一个为张国昌当过秘书的人,一个“李张大案”中被认为是漏网之鱼的人,一个苦难后迷惘得近乎颓废的人,一个糜烂在灵魂里盼望重生的人,一个任何努力都是无望逃离的人,一个被逼无奈即将成为魔鬼而又没有勇气成为魔鬼的人。 一、打草惊蛇 冯皓考虑了好几天才壮着胆子把高淑萍退股的事告诉了薛元清,薛元清听罢顿时脸色阴沉起来。 “冯皓,我是怎么交代的,让艳丽带着高淑萍炒股,不是让她行贿,这下可好,裤裆里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艳丽做的是急了点,也怪我,没盯着这事。”冯皓哭丧着脸,嗫嚅着说。 “好了,蛇既然惊了,我们索性就不打草了。” “薛市长,您的意思是……?” “这还不明白,蛇惊了是会咬人的,只有往死里打蛇了。” “薛市长,魏正隆可不是蛇。” “那他是什么?” “是虎,而且是头下山的猛虎。” “冯皓,你知道我到东州来是干什么的吗?我是来打虎的,东州是景阳岗,我就是武松。” “薛市长,魏正隆以柔克刚的功夫如火纯青,当年李国藩和张国昌败北的教训不能不吸取呀!” “冯皓,你小子到东州后开始琢磨事了,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我和李国藩、张国昌不同,如果你想使某个人元气大伤,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后院起火。冯皓,你记住,克里思?马休斯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抓住了对手的睾丸,他们的心灵和大脑就会跟过来。” “薛市长,想必你已经抓住了对方的睾丸?” “冯皓,我万万也想不到,一向以廉洁自居的魏书记,在自家的书房里,居然摆着紫檀嵌黄花梨的书柜和写字台,而且每天屁股下面坐的是红酸枝的官帽椅,以他魏正隆的收入,怕是挣一辈子也买不起这么昂贵的家具啊!” “薛市长,你是说魏书记是假廉洁真受贿?” “你说呢?” “难说,薛市长,会不会是仿制的?” “你是怀疑我对红木家具的鉴赏水平?” “不不不,只是觉得如果魏书记家里果真有如此昂贵的红木家具的话,那他隐藏的也太深了,难怪李国藩和张国昌不是对手啊!” “冯皓,不管魏正隆这套家具是什么来路,文章我们是做定了,别忘了,他魏正隆身上还背着留党察看的处分呢。” “薛市长,你的意思还是要动?” “要动,要不动声色地动,既然要动,就要密、要狠、要准,还要快!你让艳丽继续在后院点火,火烧旺运嘛。冯皓,在权力世界里,总会有人是主管切蛋糕的,谁都希望是自己。” 二、取经 罗文的同学在滨海市爱海服装集团做服装设计师,二十年前爱海服装集团在一个农村妇女的带领下,经过艰苦创业,已经发展成为年生产能力一千万件(套)的现代化服装集团。我一直想看看爱海集团,想弄明白爱海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我和罗文驱车驶往滨海市经济技术开发区,一路上罗文都在给我讲他同学的故事。他的同学叫英杰,在学校时是校花,是比较早熟的那种女孩,按罗文的话讲就是女孩成熟得越早,受伤害的时间越长,可以看出罗文是深爱过这个女孩的,也可以看出英杰根本就没把罗文纳入视野。但罗文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英杰的意淫。 “刘慧的皮肤太黑,身材也不好,乳房太小,长得也不漂亮。”罗文抱怨说。 很显然,这个与他同居了四年的女孩他已经厌恶了。我判断,罗文和刘慧的分手是早晚的事,因为刘慧正在办去法国留学的手续。 “英杰是个标准的美人,眉清目秀,皮肤白皙,乳房丰满而有弹性,乳头小而红艳,身材高挑匀称,体香诱人,性感的嘴唇让人浮想联翩。”罗文的眼睛一边放光一边向往地说。“罗文,你对英杰的身体怎么这么熟悉?”我纳闷地问。 “英杰全身裸体为全班做过一次模特,全班面对她美丽的身体画了整整一节课。” 我听得也有些艳羡不已。我又问及英杰的婚姻。 “美丽女人的婚姻往往都是悲剧。”罗文“唉”了一声说。 原来英杰在上大学时爱上了一个比自己长二十一岁的老师,也是著名的画家,英杰三岁丧父,是母亲一个人把她拉扯大的。她从未体验过父爱,当第一任丈夫出现在她面前时,那种体贴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那是英杰从未有过的情感体验。 我从罗文的讲述中能够体会到英杰那时是很糊涂的,她根本没弄清什么是父爱和爱情。当英杰把准备结婚的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坚决不同意,因为未来的女婿比自己小不了几岁。母亲发下狠话,你要跟他结婚,我就和你断绝母女关系。可英杰还是毅然结婚了。这种年龄相差悬殊的婚姻还是慢慢地暴露出了问题,两个人在各方面都越来越不和谐,终于在有了五岁女儿后,两个人分手了。分手之后英杰离开了东州,只身去了滨海。一路上,我对英杰有了很深的印象。 我们到了滨海时已经是傍晚五点钟了,火烧云映红了大海,淡淡的海风中有股腥腥咸咸的味道。杨娜通过民航的关系把我们安排在航空大厦,大厦的老总亲自安排了房间。罗文约了英杰,在香港美食城见面。 英杰一进包房,罗文便主动上前拥抱英杰,不是一般的拥抱,而是将英杰抱起来悬在空中转了一圈。罗文是那种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的男人。我骨子里最讨厌这种男人。杨娜念大学时就有一个男人追过她,当时我心里非常难受,但是我是那种靠实力取胜的男人,虽然也会甜言蜜语,但从不对女人花言巧语。罗文在这一点上很像迟小牧。 席间,我从英杰的眉宇之间明显感到这是一个不快乐的女人,浑身上下透出一种忧郁的气息,这种气息很容易让人产生怜悯甚至是爱怜之情。我很奇怪自己会有这种感觉,不过是一个刚刚见面的女人。英杰对罗文完全是同学式的交流,对我却有一种微妙的东西。 “爱海集团起初对我们这些小设计师还是蛮关爱的,”英杰略显失落地说,“现在企业越做越大,高薪聘请了意大利世界级的时装设计师,从设计、制板、工艺、定型到销售都与世界的许多著名品牌进行合作,我就越来越没有用武之地了。” “英杰,如果不嫌弃我们五月花庙小,可以加盟一起干。”我抓住机会说。 我话还没说完,罗文的表情就表现出了不满,我装看不见,心想你小子见面时说懂得电脑设计,一到实际操作时我才知道你小子一直在骗我。现在接订单没人再看手绘图了,都要求你出电脑设计图。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找机会与英杰谈一谈,让她加盟五月花公司。 第二天,英杰领我们参观了爱海集团,全方位的意大利设计师、意大利工艺师及意大利工艺设备,意大利面料开发,让我看后大有望尘莫及之感。 爱海集团已经不是过去几十人的手工作坊,而是摆出了业界老大的姿态,把竞争的起点定位在“国内一流企业”和“国际品牌”上。在服装陈列室,我有些目瞪口呆,这里陈列的正装将传统的“意大利经典风格”与“现代气息”相融合,选择国际流行的顶尖级面料,部分面料源自珍稀的澳洲“美丽如羊毛”,纤维的细度小于二十四微米,精细得如羊绒一般。“英杰,这款夹克是什么面料?”我指着一款休闲夹克问。 “是日本面料,是流行的麻和棉糅合的材料,全天然的纤维,凉爽、吸湿好,是具有变化的组合,设计上没有肩垫,更具休闲性。”英杰非常专业地说。 三、畜生 晚上,民航大厦的孔总请我吃饭,我知道这是给杨娜面子。席上摆满了上等海鲜,喝的是茅台。孔总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儿,中等身材,戴一副眼镜,皮肤黑黑的,说话谦和,还带了两个手下,嘴上说不会喝酒,可是一举杯就干。我们很快就喝干了两瓶茅台。孔总又要了一瓶。 “孔总不能再喝了。”我略有醉意地说。 “雷默,我听杨娜说,你给张国昌当过秘书,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一场大难什么事都没有,老兄我非常佩服。今晚没事,我好好敬你几杯,一醉方休。” 看得出来,孔总是个性情中人。 客随主便,我也只好顺其自然了。令我不满的是罗文场面上的事一点都不懂得上下高低,把我推到前场不说,他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全然没有孔总的两位手下懂礼数。 酒喝得昏天黑地,罗文已开始顺嘴说胡话。我一看实在不能再喝了,不收场要失态。孔总也有些晃,双方恰到好处,打个平手。 我送走孔总,一走进房间,罗文便醉醺醺地走过来对我说:“雷默,你这个人太装逼,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别以为你一个人遭过难就了不起,谁的经历也不比你差。” 罗文说完便给了我一个大脖溜子。我喝得太多了,手脚都不听使唤,躲不及,便被打倒在床上。罗文喝得太多了,这一巴掌没轻没重地打过来,我就觉得头一晕,脖子像错了位,趴在床上怎么也起不来。我又试了试,疼得钻心,我被打伤了。 罗文看见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把抓住我的头发说:“起来,别装死,你不是很了不起吗?” 我着实被激怒了,但是脖子撑不住头,在市政府工作十多年,净熬夜爬格子了,落下颈椎病,罗文这一掌无疑加重了病情,我只好沉默忍耐。 罗文见我不理他,自觉没趣,便拿起床头上的电话给桑拿中心的打电话:“喂,我是1113房间,要两个小姐上来,快点。”说完“啪”的一声放下电话。 很快门铃就响了。罗文快速地打开门。我趴在床上不能看只能听。 “雷哥,你要哪个?”罗文醉醺醺地问。 我不吱声。罗文又问了两遍。我就是不吱声。 罗文以为我睡着了,便对一个小姐说:“你留下吧,他睡着了,你回去吧。” 一个小姐不高兴地走了。另一个小姐非常高兴地留了下来。 “你是哪儿的人?”罗文淫亵地问。 “黑龙江的。”小姐嬉皮笑脸地说。 两个人开始脱衣服。小姐刚脱完衣服,罗文便迫不及待地把她按在床上。 “你是汉族人,还是朝鲜族人?”罗文一边运动一边问。 “我是朝鲜族人。”小姐哼哼唧唧地回答。 “不是说朝鲜族人里面凉吗?你怎么不凉啊?” “只凉那么一点点。” 两个人完事以后,罗文翻开我的皮包,从中取出钱,他对小姐说:“这是三百元整。”小姐接过钱漠然地说了声“拜拜”。屋子里静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响起了罗文的鼾声。 我知道我不能再用这个人了,这是一个畜生。我静静地趴在床上,一种悲哀油然而生。我不知道这悲哀从何而来,却是那样的恐怖,我记得俄国大作家托尔斯泰夜宿阿尔扎马斯的小旅店时曾做过一个恐怖的梦。我不知道我现在的恐怖是不是阿尔扎马斯的恐怖。 罗文的鼾声犹如有幽灵要将他掐死,他不断地从窒息中突然喘息过来,紧喘几口气,然后又进入窒息状态。 我双手捧着头,忍着巨大的疼痛,我懵懵懂懂地从床上爬起来,抱着床上的被子进了洗手间。我把被子铺到浴盆里,然后跨进去蜷缩在里面想减轻一点痛苦。罗文的鼾声小了许多,我脖子的疼痛也似乎有了一点好转。我半梦半醒地又陷入那种恐怖之中。 时间是一种弥漫的状态,宇宙分成了天堂、地狱、凡间、魔界,还有心灵庄园,我像一个幽灵在这五个世界中乱窜,痛苦的我找不到归宿。我大喊杨娜的名字,仿佛只有她的爱能赶走恐怖。我知道客观的真实已经消失,只有内心的真实才是可靠的。庄子言,泉水干涸,鱼紧紧靠在一起以唾液相互湿润。这两年,我的心田早已干涸,是杨娜用爱在默默地湿润着我,不然我会在天堂、地狱、魔界,反正不会在凡间,更不会找到心灵的庄园。 第二天,罗文醒来,看见我熟睡在浴缸里大为不解,“雷哥,你怎么睡在这里?”他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问道。 “我脖子动不了了。”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怎么弄的?”罗文明知故问。 “睡落枕了。”我轻描淡写地说。 我们心知肚明。我痛得实在厉害,只好去了医院拍片子。医生说是在颈间盘突出的基础上,脖筋挫伤,开了一大堆药。我疼得开不了车,只好在民航大厦又住了一宿,吃了药又贴了药。罗文还算殷勤,又端茶又倒水。就这样我又忍受了他一宿的鼾声。 早晨,英杰特意来送我们。我隐隐感到英杰的骨子里不是送罗文,而是送我。我为这种感觉而兴奋。这段时间我对异性不感兴趣,觉得自己无论在哪方面都很失败,而征服女性是要靠实力的。我满脑子都是五月花公司的事,几乎进入性冷淡状态。不过,我骨子里是迷恋女性的,或者说我迷恋的不是女性,而是女性身上无法想象的部分。 四、无地自容 回到东州,我在家休息了两天。沙威来看我。我告诉了他在滨海发生的事。沙威听后非常气愤。 “我一定找这个畜生谈谈。”沙威气哼哼地说。 我未置可否。我知道我不可能再用罗文。但是我不想朋友不成,就成敌人,我希望彼此友好地分手。 这两天《东州日报》登载了黑老大杨四终审被判死刑、立即执行的消息,大街小巷都在议论杨四是否该死。杨四一审以故意伤害罪等十几项罪名被判处了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听说杨四的律师很厉害,提出上诉,扬言掌握了市公安局刑讯逼供的证据,上诉期拖了整整一年。 杨四的案子一审没在东州审理,是在西州市进行的。开庭那天林大勇在西州市公安局的朋友给他弄了一张旁听票。林大勇的专业是法律,对听审这种事特别感兴趣,自己特意开车去西州听了一天。林大勇回来后对我说,杨四当场翻供,法官问为什么翻供,他说,所有的供词都是刑讯逼供的结果。 案子终审后,法学界围绕杨四是否该死进行了激烈的大辩论,权威观点碰撞直逼尖峰问题,争论的焦点是“保障人权至上”还是“打击犯罪至上”。一种观点认为,杨四案号称“清江第一涉黑大案”,杨四理应承担作为“黑老大”应该承担的法律责任。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既然证据取得有程序性问题,那么证据就不能完全采信,就应尊重法律事实,保障杨四作为一个人的基本权利。专家们呼吁应尽快建立刑讯逼供举证倒置制度。 杨四一案究竟是否刑讯逼供,老百姓不得而知。老百姓也不关心这些问题。老百姓认为,凡是作恶多端的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于是杨四上路了。杨四上法场前很平静,他抽了两支烟,喝了一口白酒,让妻子在他的脚镣上塞了一元钱后,迈上了通往地狱的囚车。 无论如何死亡对人都是残酷的,能够从容面对生死的人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都不免让活着的人心底有一丝敬佩。 杨四死后,杨儒斌被罚没了一千多万,案子不了了之,他被放出来以后请我吃了一顿饭。 “儒斌,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我看他精神状态不好,关切地问。 “在东州做生意没有安全感,我准备先去加拿大休养一段,静静心,然后去上海发展。”杨儒斌沮丧地说。 我劝他多保重自己。他有些感动。临别时,他拥抱我还流下了眼泪。 从滨海回来以后,我一直没理罗文,这让他有些发毛。沙威戳破了罗文那天晚上的丑态后,他羞愧难当,到我的办公室要给我跪下。 “罗文,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不得,”我坐在老板椅里动情地说,“不过,滨海之事让我看透了你。既然窗户纸捅破了,我们索性好好谈谈。罗文,我们相识是缘分。你从事的是教育事业,这个职业是很神圣的。我以为你是一个心灵洁净、灵魂高尚的人,我没有想到在你的骨子里,是那么的自卑和腌臜。你想给我干,我就有责任带你走正路,我不允许跟我干的人走上邪路。罗文,就拿刘慧来说,她对你那么好,你在我面前就没说过一句她的好,全是对她肉体的攻击。在你的灵魂深处除了意淫和偷性,就没有一点情感可言吗?” 罗文被我说得无地自容,非要跪在我面前忏悔。说实话,我瞧不起这种干坏事时像一个英雄,干完坏事像个狗熊的男人。罗文让我说到了腰眼儿上,说到了灵魂深处,在我面前已无自尊可言。不过,我还是希望通过这件事,让他能够正确认识自己,警醒自己不要做肉体上手淫、精神上意淫的病人。 罗文让我教训得五体投地,“雷哥,只要不让我走,怎么罚都行。”他哭丧着脸说。 我知道罗文不愿意走也是暂时的,因为他马上要参加在深圳举办的全国服装设计大赛,这次大赛以中装为主,大赛的主题是《唐风》。罗文一直想以五月花公司设计师的名义参赛。因为五月花前冠的是“清江”二字,名头大,同时这趟差需要五千元的费用。他是决心要占这点便宜的。果然罗文提出了要求。我想也好,就成全了你,然后让你离开,你罗文也无话可说。罗文的要求我答应了,并让他到财务取了五千元钱。 罗文走后,我像大病初愈舒了一口气。想起去滨海时,在英杰办公桌上,她的身份证上的生日好像就在这两天,便看了一眼日历。果然就是今天,我便用手机拨通了英杰的电话。“英杰,祝你生日快乐!” 英杰接到我的电话又惊奇又感动。我想她能感觉到我对她是用了心的。我在电话里诚邀她加盟五月花公司。 “雷哥,我正在办去美国的手续,”英杰真诚地说,“准备去美国深造,不过,还需要一段时间。这些年我在爱海做得太累了,也不顺心。这两天正想辞职,想回东州陪陪我妈妈和女儿。难得雷大哥的诚意,在去美国之前,我先帮帮你吧。” 五、药 父亲最近又抽了几次。治癫痫的药吃上以后就不能停,医生让每晚吃一次安定。安定是受管制的药,药店里没有,只好找医院的熟人开。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的药吃完了。我赶紧打电话找杨娜,她有一个中学同学在六院妇产科。杨娜与同学约好后,我开车和杨娜一起去了六院。 六院的同学叫袁圆,长得也圆圆的,一副可爱的样子。杨娜以前跟我说过,袁圆是个男人狂,喜欢男人,从初三就开始谈恋爱,结婚前光谈恋爱的男人就有一个连,袁圆从不避讳谈男人,她视男人为灵魂的镜子。袁圆经常说:“女人要想了解自己就去找男人。” 我想,袁圆一定是那种性欲极强的女人,在她的嘴里,从不谈爱情,只谈性或男人。她认为爱情的任何模式都来自于幻想,真正的爱情来临之时根本就没有模式。 袁圆见了杨娜很高兴,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看袁圆一个人就是一台戏。其实,杨娜不愿意我接触袁圆,她怕袁圆那对勾魂儿的眼睛勾住我。我只好沉默不语。我知道性是上帝设下的最隐秘的一个陷阱,像裹着糖的药,让你享受一时半会儿的快乐,却要让你背负起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在走廊里,一个女医生匆匆而过,杨娜一眼认出了那是王医生。杨娜母亲是乳腺癌转肺癌死去的,一晃已经十年了。当时乳腺癌手术就是这位王医生做的。王医生听到杨娜喊她,便停住了。杨娜提起自己的母亲,王医生还是记忆犹新。 “王医生,最近我的双乳总是有些痛,会不会是和我妈一样的病?”杨娜不安地问。 “到我办公室我给你检查检查。”王医生认真地说。 杨娜和袁圆就去了王医生办公室。我在外面等着。大约十多分钟后,杨娜和袁圆出来了,杨娜脸色很不好看,我知道检查的结果一定不好。 “怎么样?”我焦急地问。 “里面有肿块儿。王医生说,还是做掉的好!”杨娜恐惧地说。 “先别急着下结论,还是多看几个医生再说。”我安慰说。 杨娜压力很大。我说了许多宽心的话。袁圆找了五个医生开处方才开了一百片安定。 告别袁圆,我把车径直开往省肿瘤医院,我知道这里是最权威的。这些年我和杨娜相濡以沫,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我不能看着她痛苦,我岳母的死在杨娜的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杨娜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虽然这样开车不方便,但我也没有制止,我要用温暖消除杨娜的恐惧。人活一世,还有什么能比两个人相依为命更重要的。 在省肿瘤医院,我给杨娜挂了专家号。乳腺科检查的人很多。杨娜得排队。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得乳腺癌的人越来越多。 这个夏天,我仿佛放逐了自己,有一种沉在水里呼吸的感觉,我被酷热的城市放逐在寂寞和友谊的边缘,只有我和杨娜的爱穿越心灵的庄园,抵达内心的荒凉。 杨娜进去检查,我一个人在走廊里等。走廊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病人。我想,人病了,灵魂会不会病?如果这么说,或许人都病了,我羡慕信奉宗教的人,灵魂有了寄托,或许没有信仰的人都是病人,死后灵魂也只能在宇宙中游荡。这说起来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一颗孤独的灵魂在漫漫宇宙中穿越,冰冷、黑暗。 前两天是鬼节,我和杨娜晚上一起散步,东州的大街小巷到处是烧纸的人。有的人为了抢地方还大打出手。一堆一堆的烧纸像鬼火一样,冥冥之中不知道是祭奠亡灵,还是安慰活着的人。 烧纸燃尽的残堆一个挨一个,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成千上万的鬼火伴着我和杨娜,仿佛我们俩就是冥冥之中的游魂。我们走在黑堆之间,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黑堆就是一个亡灵,亡灵在天有知,如果都来取钱,那么东州的这个夜晚连呼吸的空气中也充满了小鬼。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那么李国藩、张国昌的亡灵是不是也该在这些亡灵之中?李国藩还好,有陈梅为他烧纸。张国昌就惨了,因为孟丽华在狱中,不知有没有烧纸的自由。 杨娜从乳腺科出来,我从表情就能看出问题不大,“大夫说只是乳腺增生,不用动手术,吃药就行了,不过以后两三个月要来检查一次。”她高兴地说。 “开的什么药?”我关切地问。 “是乳安片。” 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罗文到深圳参赛去了。五月花公司的事弄得一团糟,念旧情的几个朋友给了几个小单子,却做不了,因为既无打板师,也无熟练工人,我急得团团转。就在这时,沙威派来了他的表姐做出纳,我明白沙威的意思,这是对我不放心,我虽然对沙威的做法不太满意,但并未表现出来,热情地收留了他表姐。表姐姓秦,一个五十多岁、脸色发黑,戴着高度近视镜的女人。 “雷总,以后请多关照!”秦姐客气地说。 “秦姐,不用客气,五月花的董事长是沙威,我不过是个打工的。”我苦笑了笑说。 我对沙威的行为不想露出不满,但她还是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谁都知道公司的出纳是总经理最信任的人,我本想选一个财会专业毕业的大学生,看来这公司还没等正常运转,沙威就要搞家族化管理。不过,我只想做事,并无私心,事儿便过去了。 正在我焦头烂额之时,英杰来了电话。我诉了苦。英杰说:“设计、打板我包了,熟练工人我帮你找。”英杰的一席话,让我的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六、天理昭昭 早晨,魏正隆的奥迪轿车刚刚驶到市委门前,忽然闪出两个人猛然跪到了车前,司机紧急刹车,气急败坏地摇下车窗骂道:“你们找死呀!” 两名站岗的武警战士连忙上前去拽跪在地上的两个人,跪在地上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看年岁都过七十了,农民打扮,他们呼天抢地地喊道:“魏书记,给我们主持天理啊!我儿子和儿媳妇死得太惨了。” 坐在车上的魏正隆一听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不自禁地下了车,两名武警战士连忙行了军礼,魏正隆挥了挥手,和蔼地问道:“你们二老是找我吗?” “俺们在电视上见过您,魏书记,请您为我们老两口主持公道啊,不然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啊!”老汉老泪纵横地说。 魏正隆亲手将老两口扶起来深情地说:“既然你们有莫大的冤屈,到我办公室慢慢地说,你们放心,有党有政府,天理还是天理,公道还是公道。”魏正隆说完一手牵着一位老人一边安慰一边走向市委办公大楼。 一进办公室,魏正隆就为老人沏了茶,“大爷、大娘,先喝点水。” 老汉还好点,老太太手捧水杯,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魏书记,俺儿子和儿媳妇,死得不值呀!”之后便不醒人事了…… 魏正隆大惊,连忙扶住老太太,老汉也慌张地上前去掐老太太的人中,好半天老太太才缓过这口气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滴在魏正隆的手上…… 魏正隆心想,是什么样的冤屈让这老两口这样痛不欲生啊? “大爷,不急,你老慢慢说!”老汉抖动着嘴唇,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这老两口,丈夫叫郭文贵,妻子叫刘桂英,都是东州市历城县王舍人乡双庙村农民,老两口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叫郭志刚,儿媳妇叫丁秀芹。 郭志刚是个很有想法的人。这两年,国家为农民减负,对农民的政策越来越好了,郭志刚看着好多外出打工的人家地种不上,便承包了下来,前年开春倾尽所有积蓄,还借了债,准备种西瓜大干一场,结果,西瓜种子播在地里,却没长出一棵苗。 郭志刚和丁秀芹两口子当时就傻了,感觉天都塌了,两口子买种子不仅花掉了自己的积蓄,还将父母的积蓄都投了进去,而且还向乡亲们借了钱,这可怎么活啊! 情急之下,郭志刚一时想不开,就喝了农药,丁秀芹见丈夫走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也一扬脖将农药灌了下去。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两个人只是昏迷了个把钟头并没有死,夫妻俩醒后百感交集,郭志刚悲喜交加地说:“秀芹,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去打点酒,咱庆贺庆贺,我相信,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妻子见丈夫想开了,自己心里也敞亮起来,便到村头的食杂店,买了两瓶乡里产的双庙大曲。回家后,妻子为丈夫炒了两个小菜,两口子便一边喝酒一边商量着怎么把眼下的难关渡过去。不知不觉,一瓶半白酒下了肚,两口子都醉了,这一醉,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对于郭文贵、刘桂英来说,儿子和儿媳妇的死,无异于晴天霹雳,老两口认准了一个死理儿,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一定要为儿子和儿媳妇的死讨个公道! 为了让屈死的儿子和儿媳妇在九泉之下合上眼,郭文贵和刘桂英一直拒绝为儿子和儿媳妇下葬,两口棺材放在家里,老两口便开始了长达三年的上访。 其实案子很简单,假种子、假农药、假酒都是由乡长小舅子经销的,犯罪嫌疑人十分明确。但是,老两口告到了乡政府,乡长纵容包庇小舅子,当然无济于事了;老两口只好告到县政府,县政府也无人问津,又告到县委,县委的工作人员让老两口上县法院告,县法院的人说,没有证据能证明假种子、假农药、假酒是乡长小舅子经销的,无法受理;老两口便告到了东州市信访办,市信访办让老两口听信,然后就杳无音讯了;老两口又告到了省信访办,省信访办又转到了市信访办;没办法,老两口向乡亲们借了钱就去了北京,他们认为只要找到天安门就找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到时候儿子和儿媳妇的冤屈一定能够昭雪。 结果老两口在北京遇到最大的官是天安门派出所的民警,天安门派出所的民警通知东州市驻京办来领人,多亏了东州市驻京办主任是个有良知的人,他听了老两口的冤屈后,出了一个主意,让老两口回东州,到市委拦一号车,他告诉老两口,一号车是市委魏书记的车,魏书记是“百姓书记”,找到魏书记,一定能为你们的儿子和儿媳妇伸冤。就这样,郭文贵和刘桂英才冒死跪在了魏正隆的奥迪轿车前。 魏正隆听罢老两口一番难以置信的哭诉,他的心像刀绞一般,他心里很清楚,人死了不埋,尸体很快腐烂发臭,两口棺材放在屋里三年不下葬,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乡亲们怎么能受得了,难怪乡亲们都称郭家是“死人户”。 魏正隆望着老两口堆满皱纹几近干枯的脸,喟然长叹,这是怎样的人间悲剧呀!这样的人间悲剧本来是不应该发生的呀! 魏正隆眼睛里忽然闪出了一束犀利的目光,他让秘书通知常秘室,由常秘室通知,立即召开常委扩大会议,地点就是历城县王舍人乡双庙村郭文贵夫妇家。 下午两点,东州市的常委们及相关领导以及历城县王舍人乡的干部群众,将双庙村三间用黄土垒起的土泥房紧紧地围了起来,小轿车将双庙村堵得是水泄不通。 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魏正隆万分痛楚地说:“同志们,面对这样的人间悲剧,我们这些人民公仆,难道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魏正隆的话刚一出口,土泥房中就传出了郭文贵和刘桂英撕心裂肺的嚎喊:“儿呀,魏书记他们来了,他们代表党和政府来给你们讨公道来了,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啊!……” 那令人肝肠寸断的恸哭,惊天地泣鬼神,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位干部群众,人们无不落下同情的泪水,…… 七、旮旯屯 最近,清江省传出一条重大新闻,高远调K省任省长。 据说高远走时很低调,有人说甚至有些悲壮。对老百姓来说,都无所谓,不过是从清江电视台的新闻中转到了K省的新闻中,卫星电视看起来真方便,高远的音容笑貌还是那么亲切,倒是高远本人的表情多了几分凝重。我感到高远的变化是蛮大的。他的讲话里关于反腐败的话多了,而且还很强硬。高远说:“一旦发现腐败,不管是谁,坚决拿下。” 他到基层考察的镜头多了,开会的镜头少了。我能感到“李张大案”在高远的内心深处,曾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记。那副黑色眼镜框内的镜片仿佛又多了几圈年轮,那镜片后的目光又茫然了许多,这目光仿佛永远也聚不到一起了。发散得若阳光一样弥漫,这是政治家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必须经过长期的政治生活才能形成。 起初我遇到这种目光时感到领袖般的关怀和温暖。张国昌将我第一次介绍给高远时就是这种感觉。那时的高远是东州市委书记,他握着我的手,眼睛看着我,目光却弥漫了我的全身。 “雷默,跟着国昌好好干。”高远慈祥地说。 我听了这话就像打了兴奋剂一样,浑身充满了力量。然后,高书记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黑色的手帕往里吐了两下,又叠起黑色的手帕揣回口袋里。东州官场的人都知道这是高书记的习惯性动作,即使是在常委会上,也照吐不误。只有拜见旮旯屯老支书徐友亮除外。 徐友亮老爷子可是东州地面上的传奇人物,解放初期旮旯屯是东州地区最穷的村子,穷到什么程度呢?当时有人开玩笑说,连耗子到旮旯屯转一圈都流着眼泪走了。高远就出生在旮旯屯。高远出生那天他妈难产,生下他后就大出血死了。高远十岁那年,他爸给村里修路炸山被哑炮崩死了,高远成了孤儿,被村支书徐友亮收为义子。 老徐头有五个儿子,但是全家有一口饭也要给高远吃。高远也很争气,书念得好,先是被老徐头送走当了兵,改革开放初复员回村,被老支书提拔为旮旯屯大队大队长。老支书是穷怕了的人,他知道旮旯屯的父老乡亲要翻身过好日子,先得朝里有人,自己的五个儿子不争气,只有高远是个好苗苗。 当时,旮旯屯的山上有的是狐狸,狐狸皮是个宝儿,老支书带领村里人从山上抓来狐狸人工喂养,渐渐形成规模。一次偶然的机会,老支书的大儿子从黑水河里打了一网鱼,小孙子淘气把一条活鱼扔给了狐狸,没想到狐狸吃鱼比吃老鼠、山鸡还香。于是老支书经常喂自家狐狸鱼吃,结果吃鱼的狐狸浑身毛色光滑透亮,从此老支书找到一条养狐狸的绝招,这绝招越研究越精透,旮旯屯很快就富了起来。 在旮旯屯,徐友亮就是上帝。父老兄弟都控制在他的掌股之中,他用狐狸换了高远一个好的前程,高远从乡到县、从县到市、从市到省一路升上去,徐友亮也营建了一个从乡到县、从县到市、从市到省的巨大关系网,这张网甚至营建到了北京城。徐友亮也不知不觉中成了东州市的泰斗,人送雅号“徐伯”。 现在,旮旯屯的人富了,五个儿子给老爷子盖了小别墅,家家住进了小楼。但老支书还是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土坯房子里。五十岁的时候,老伴儿因宫颈癌去世了。三十年没续弦。前两年高远给撮合了一位小学教师,就是年龄相差太多,女教师还不到五十岁,离婚,身边带有一女,已经十七岁了。老爷子自从娶了女教师,精神头儿好了,人也显得年轻了,主动携妻搬进了小别墅。 应该说,在东州地面上,官场上有头有脸的人没有得到过徐伯帮助的人少,徐伯也愿意帮助这些人,他觉得自己是养狐狸起家的,知道官场的习性,常言道,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 不过女教师嫁给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可不是因为爱他,而是要利用老爷子在东州官场上的威望,送女儿出国留学。老爷子满足了女教师的愿望,送女儿去了澳大利亚。一切都进展得顺利,只是有一件事遇到了麻烦。女教师要求老爷子给女儿往澳大利亚汇去二十万美金的生活费。汇款的数目太大了,直接汇到澳大利亚不可能,只能通过银行变通。 一天上午,老爷子亲自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让我通知张国昌到旮旯屯去一趟,我和张市长到旮旯屯时,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女教师,她在小别墅前迎接张市长,见了张国昌很尴尬地笑了笑,两个人便进了屋。 我没跟进去,我和司机李亮坐在车里,小别墅周围有高大的院墙,院内种了很多花草树木,真是个幽静的住处。 张国昌从老爷子家出来,直接回了市政府。张市长一进办公室就让我喊林大勇,又亲自给市人民银行行长打了电话,徐老爷子的事全权交给林大勇办。 事后,林大勇对我感叹道:“这老爷子真他妈的有钱。” 就因为我陪张国昌去了几趟旮旯屯,给我惹了一身的麻烦。张国昌被双规后不久,省纪委的人把我带到了黑水河会所,他们问我去没去过徐友亮家? “去过。”我毫不隐讳地说。 说实在的,我陪张国昌去过好几次徐老爷子家,特别是过年过节,东州官场上有头有脸的没有不去看望他的。 “你什么时候去过徐友亮家?”省纪委的人继续问。 我就是想不起来是哪月哪日去的了。我只好说:“过年过节都去过。” “除了过年过节以外去过吗?” “平时工作太忙,谁会刻意记这些事,实在想不起来了。”我故意打马虎眼说。 当时省纪委的人见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只好说:“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通知组织。”我从黑水河会所回来的当天深夜,就接到孟丽华打来的电话,她神神秘秘地说:“雷默,我在你家楼下呢。你出来一趟,我有急事找你。” 杨娜知道没好事,不让我去。我镇定地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穿上衣服便下了楼。 孟丽华坐在一辆白色本田车里。我一上车,她二话没说开车就走。我也不问,任由她开车去哪儿。后来她把车停在她家楼下。我随她上了楼。 “雷默,省纪委的人问过你去过徐伯家的事了吗?”在她家,她问我。 我听后心里很吃惊,心想,她怎么知道的呢?这说明有人给孟丽华通风报信。我只好承认省纪委的人问过。 “你是怎么回答的?”孟丽华步步紧逼地问。 “我说想不起来了。” 孟丽华当时就急了,“雷默,你回答问题也不动动脑子,你怎么能想不起来呢?你应该说知道,你说知道对你大哥有利。”她情绪有些激动。 我看着孟丽华激动的表情心里生出一股寒气。接着她用命令式的口气说:“雷默,你明天就去省纪委,告诉他们你想起来了,你和司机一起去的。” 我当时犹豫都没犹豫,断然拒绝了她。我和孟丽华不欢而散。第二天她打不通我的手机,就拼命给我打传呼。我就是不回话。 后来孟丽华实在找不到我,只好给杨娜打电话,“杨娜,我昨晚想了一夜,雷默做得对,去找省纪委的人翻供不好。算了吧,杨娜,你告诉雷默,我不为难他了。” 这件事过去不久,省反贪局又找我,一男一女两名检察官又问这件事。 “省纪委已经找过我,我都说明白了。”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你对省纪委怎么说的?”男检察官冷漠地问。 “这件事我想不起来了。”我继续打马虎眼。 “那你现在想起来了吗?”女检察官接着问。 “还是想不起来。”我一根筋地说。 两名检察官就不厌其烦地让我想。三个小时过去了,男检察官不耐烦了,“雷默,你想不想救你们领导?”他提示道。 “想啊!”我心里一动,脱口回答。 “那你就应该想起这件事。这件事你想起来对你领导有利。” 我听后心里一惊,心想,男检察官跟孟丽华说的一样,便也明白了大概。只好承认想起来了。 “是哪月哪天几时去的?”男检察官接着问。 这我可实在记不起来了。只好根据季节大概编了个日子。 “张国昌手里拿了什么?”男检察官又问。 我一下子又蒙了,我只好说忘了。 “是大皮包,还是牛皮纸袋?”男检察官提示我说。 “是手提包。”我顺着他的口气说。 省反贪局找完我以后,按我和张国昌的口供去徐老爷子家核实。那天徐老爷子心情特别不好。爱妻骑自行车回家不小心与一个小痞子撞了车,结果小痞子不讲理动手打了人,把女教师的头打破了,住进了医院。徐友亮正在对市公安局局长发火,省反贪局的人不巧赶上了。老爷子也是倚老卖老,双方话不投机,老爷子抡起拐杖便打,硬把省反贪局的人打了出去。在东州,特别是在官场,没有人愿意得罪东州的这位老泰斗。后来无论是省纪委还是省反贪局,没有人再找过徐伯。省长高远也说过话,徐伯已经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别再打扰老爷子了,由他去吧。 不过纸里包不住火,孟丽华被捕后,张国昌再也顶不住了,这件事也真相大白。原来张国昌将市政府奖励外商的钱扣了二十万美元充做赌资,案发后,他想起徐伯为女儿往澳大利亚汇了二十万美金,事情是求自己一手办的,他便想移花接木,说这笔钱给了徐伯。张国昌可谓机关算尽,终没有逃脱法网。 八、进山 我对英杰在我最难的时候来帮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但我一直不明白这个美丽的女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难道她会爱上我吗?只有爱才能驱使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奉献。关于这个问题,我不加掩饰地问了英杰。 “雷哥,自从我离婚以后,只身去了滨海。为了生活和事业,我封闭了感情世界,对献殷勤的男人格外冷漠。好多年没过生日了,也没有人记得,甚至连我自己都忘记了。那天,你在电话里祝福我生日快乐着实感动了我,不为别的,就为了这句祝福。” 我知道原因不会这么简单,但也不会太复杂,因为我和英杰的关系永远也超不出友谊和爱情的界限。 罗文参加比赛回来后,看到英杰在五月花公司指挥生产的情景,一切都明白了,他没跟我打招呼就离开了。我知道这次他是真的走了,他是怀着忏悔的心走的。我心想,罗文啊罗文,但愿你的灵魂得到洗礼,成为一名合格的灵魂工程师。 今天是情人节,我忽然接到一个莫名的短信:“我预订了明早第一缕阳光给你,送上一份温馨的牵挂;预订了第一阵晨风给你,祝你一帆风顺;预订了第一声鸟鸣给你,祝你情人节快乐。时间的巨轮无法抹去我对你的思念,本想不再理你,我可以远离你的身影,却永远不能远离我对你的浓浓眷恋。” 这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但我预感到,这个短信是丑儿发来的。我心里抑制不住激动,回拨了手机号。 “雷哥,是你吗?”一个甜甜的声音问。 “丑儿,你终于有动静了,你现在在哪儿?”我有些激动地问。 “我研究生毕业后就接到了一个编剧的任务,现在电视剧已经拍完了。这是我毕业后写的第一个电视剧,心里特别高兴,特别想把消息告诉你,便给你发了短信。” “电视剧的名字叫什么?到时候我一定看。” “叫《爱上一个陌生的男人》,是一部爱情戏,里面有我们俩的影子,特想让你看!” “丑儿,你想我吗?”我情不自禁地问。 “哥,想我就上网吧。我可能很快就接下一个本子,到上海一定给我打电话。”丑儿沉默一会儿说。 我恋恋不舍地挂断了电话。丑儿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也是个令我心烦意乱的女孩儿。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又恢复了上网谈心。 “丑儿,我现在做一个服装公司很累。” “哥,累了,上网看看笑话,给我发伊妹儿。” “丑儿,真想到上海看看你!可是事业刚起步,焦头烂额。” “哥,世上的人太多,相见皆有缘分。如果我是法官,我将判决你终身监禁,在我心里。”“丑儿,如果世界上有最美丽的声音,我会用它呼唤你的名字。” “哥,有个笑话告诉你:葬礼完毕,女友安慰新寡妇道:‘不要往坏的一面想,应该想想好的一面。’新寡妇想了一会儿说:‘这是我结婚二十年来第一次知道他晚上在哪里过。’” “哈、哈、哈。” 夜深了,这段时间一直忙乱得很,好在有英杰帮忙,我离开公司也放心。周末,迟小牧约我进山,我也想静静心,便答应了。 早晨,迟小牧开了一辆沙漠风暴越野车来接我,很长时间没见他,他瘦了很多。 “小牧,怎么瘦了?”我关心地问。 “胡艳丽那个娘儿们是个做爱狂,快把我抽干了。”迟小牧不避讳地说。 我听罢哈哈大笑。 “还是你小子愿意。”我讥讽地说。 “不愿意不行啊,想弄到好地块和贷款还真得靠这个娘儿们。” 沙漠风暴越野车在盘山路上奔驰,我的思绪徘徊在理想和欲望之间,其实,我从小就有拿破仑式的野心,我不知道这是理想还是欲望。穿过岁月的迷雾,抚摸那些从指间滑过的青春,我发现理想与欲望是很难区别的,有太多的理由证明,理想就是欲望,欲望就是理想。我们中午到达疙瘩沟,这里是国家级森林公园。午饭是在一个叫红叶山庄的酒店吃的,由于迟小牧看上了这家酒店老板娘的女儿,我们就住在了红叶山庄。 老板娘的女儿叫小兰,小兰的美是天然的,还带着山里人的土腥味儿,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是一种净化。看来迟小牧来过这里多次,而且跟小兰熟得很,这小子一看就没打好主意,对小兰已经垂涎好久了。 午饭过后,小兰答应领我们进山去一个叫做绿石谷的地方,迟小牧很高兴,他希望小兰离老板娘越远越好,他好有机会单独接近小兰。不过迟小牧给小兰母女的印象不错,一位有成就的大老板,进山不过是为了休闲散心,山里人朴实,并未对他往邪处想。 其实我越来越不喜欢名山大川,我喜欢人迹罕至的青山绿水,小兰说,绿石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我们三个人沿着山道走了一个小时,见一条溪水沿山洞潺潺流出,溪水清澈无比,溪水两岸峰高树密,层林枝拂,清幽迷人。 我们沿溪水而下,溪水中凸凹出大块、大块的巨石,这石头都是绿色的,原来这绿石谷两侧树木茂密郁闭,阳光只能透过树叶的间隙射进几缕细细的光线,谷里湿润得很,石头上长满了绿色的青苔,绿石谷由此得名。 迟小牧对小兰黏黏糊糊的。小兰对迟小牧也春心萌动。我有些当灯泡的感觉,便甩掉他们俩,一个人沿溪水往前走去。 一个人走在绿石谷中有一些空灵的感觉,偶然的一声鸟鸣让人觉得荡气回肠。我是一个走惯山水的人,喜欢融化在山水里那种毫不张扬的感觉,仿佛只能聆听上帝的笑声,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得是一个幸福的人。 张国昌是最不喜欢山水的人,每次陪他出差,他只热衷于三个去处:五星级酒店,桑拿浴中心和歌舞厅。到了福州不去五夷山,到了长沙不去张家界,张国昌所享受的生活不仅仅令人厌恶,还有几分可怜。在张国昌的照片里,看不到青山绿水,只能看到开会、视察、吃饭以及和名人政要的合影。 不知从何时起,迟小牧成了泡妞儿高手,从绿石谷回来的路上,小兰和迟小牧已经俨然是一对情侣了。迟小牧这两年变化太大了,钱越多越有一种摆脱了一切道德羁绊的喜悦,用性填充空虚,沉湎于情欲的放纵,而且认为这个放荡不羁的兽性的人,才是他自己。他还有一套冠冕堂皇的哲学:随心所欲,顺其自然。这小子整天泡在美女堆里,说来也怪,那些女孩即使被他骗了,也对他恨不起来。 晚饭后,我和迟小牧一边抽烟一边闲聊,从言谈中能感觉到胡艳丽对迟小牧是动了一些真情的,迟小牧却完全在利用这个女人。 “雷默,听胡艳丽说,冯皓这小子要升官了。”迟小牧有些嫉妒地说。 “去哪个局?”我也酸溜溜地问。 “听说去市地税局当副局长。” “从薛市长选秘书的水平就能看出他当市长的水平。”我轻蔑地说。 “薛市长不是什么好东西,前两天刚搬家,是胡艳丽帮着装修的。艳丽告诉我,薛市长家有一个天大的秘密。”迟小牧很神秘地说。 “什么秘密?”我警觉地问。 迟小牧迟疑了半天也没说。我紧追不舍。 “小牧,连我也不信任了?” “这件事一定要保密,这是我手里握着的一张王牌,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用的。”迟小牧用叮嘱的语气说。 “小牧,什么秘密,搞得这么神秘?”我故作不屑地问。 “薛市长家有一面墙是空的。” “夹壁墙?”我大吃一惊地脱口而出。 “雷默,你知道这个夹壁墙是干什么的吗?” “不会是什么好事。” “是用来放美元的。” 我想起张国昌家的密室,简直是如出一辙呀! “小牧,这种事可别往外说,弄不好有杀身之祸。”我叮嘱道。 “我已经掌握了不少薛元清和冯皓干坏事的证据,冯皓不惹我则已,如果他敢碰我,我就让他们下不来台。” 我越听越为迟小牧捏把汗,“小牧,你悠着点,别把小命搭上,不早了,睡觉吧。”我不想让他说得太多,这种事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雷默,你睡吧,今晚我准备把小兰搞定。” “你吹牛,人家都睡了,你怎么搞定?” “我和小兰说好了,一会儿我去她房间,我有暗号。”迟小牧诡谲地笑了笑说。 “看来,你要学托尔斯泰里的涅赫留多夫,夜探喀秋莎。” “不信,你跟我来,看看我能不能进小兰的房间。” 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整个沟里也没有多少游客,红叶山庄的客人就我和迟小牧,山上流下来的溪水哗哗地响个不停,让山谷的夜显得更加宁静。 我陪迟小牧从三楼摸黑下到一楼,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扇门前,轻轻地敲了三下,门吱扭一声就开了,迟小牧闪身进了屋,门又轻轻地关上了。我叹了口气回了房间。 九、黑水河会所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一幕幕的往事又在梦中闪现,我记得前年也是深秋的季节,杨娜去海口开会,她对我说:“雷默,你一个人在家挺寂寞的,班也不让你上,还是跟我一起去海口散散心吧。” 张国昌出事以后,我在家呆了快两年,办公厅一直不给我安排工作,这期间省纪委、省反贪局、市纪委和市反贪局经常找我,我除了配合组织搞清问题外,只能在家看看书。 海南我从来没有去过,这次对我来说也是个机会。与杨娜开会的两名男同事也带上了家属,我提议去万泉河漂流,大家一致赞同。 我们坐上旅行社的面包车,行驶在椰林村庄之间,导游介绍说:“万泉河发源于五指山和黎田山两源合口,清澈河水流经民风淳朴的琼海市,层峦叠翠,山水相依,原始的苗寨草屋掩映在两岸原始次生带雨林之间。” 一路上杨娜哼起了那首名歌《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我心想,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同舟共济,漂流爱河,也是人生一大惬意呀!正想着,一座巨型橡胶水坝将万泉河拦腰截断。“就从这儿上漂流艇。”导游大声说。 大家下了车都很兴奋。漂流艇要骑上去,我坐在最前头,河水温顺平缓,漫河碧透,水清见底,河面倒影沉壁,薄雾织纱。 突然眼前波光白练,水流湍急,一处急流险滩让大家一阵唏嘘惊叹,闯过一关,有惊无险。 三十里漂流椰林拨纱露面,水绕山转,流水潺潺,我们下了漂流艇以后浑身已经湿透,导游站在面包车前莞尔注目。 我脱下救生衣,快步走到面包车门前,想换上长裤,脱掉湿透的短裤,就发现挂在裤带上的手机急切地响着,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拿起手机,来电显示已有十个未接电话。我平静一下自己,接通手机,故作深沉地问:“喂,哪位?” 手机里传来一个严厉的男中音的声音:“雷默吗?我是省反贪局,你怎么不接电话?赶紧到黑水河会所来一趟吧。”我听到这声音心里格登一下,不知道又找我问什么事情。 “对不起,我不在东州,不能马上到。” 手机里的声音不耐烦了,问:“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海南,刚到。” “雷默,你离开东州为什么不跟组织打招呼?不管你想什么办法,尽快赶回来吧。”说完那人就挂断了手机。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一片茫然。 “雷默,怎么了?”杨娜似乎预感到我有什么事,便走过来问。 “省反贪局找我,让我马上回去。” 杨娜一听马上紧张起来,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默,省反贪局很长时间没找你了,怎么突然间又找上你了?咱们该说的不是都说清楚了吗?” “杨娜,你别急,可能是张国昌又有什么事涉及到我了,我去了也就是核实,问题说清楚就没事了。” 杨娜还是不放心,她不是不放心我,她是不放心张国昌这些人。他们过去逼良为娼,现在会不会落井下石?杨娜的两位同事看出来我俩有事,便凑过来问怎么回事。他们都知道我的身份,我也不用瞒他们,他们听后都为我捏把汗。 我们驱车驶往三亚。导游为我们安排完住处以后,杨娜给南海航空公司的一位副总打了电话。这位副总是她大学同学。杨娜说明情况后,请这位副总帮忙,为我提供了一张免票,是第二天早晨直飞东州的。 杨娜办完票后,一位同事说:“雷默,去南山寺上炷香吧,很灵的。” 我对上香这种事不感兴趣,不想去。杨娜却很信,她虔诚地说:“去吧,雷默,南山寺的风光不错,就当散散心。” 我不愿扫大家的兴,便答应了。俗话说,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东海大家都熟知,南山的知名度就未必有多高了。 进入南山文化院,跨过高大挺立的“不二”牌坊,迎面一座近十米高的三面观音,观音三面三相,一面是手持佛珠,一面是手持莲花,从任何一个角度望观音,一式的慈眉善目,一式的妙端庄严,令人肃然起敬。 我们一行六人坐电瓶车上山。 跨过仁王门,便是兜率内院,兜率宫和一般寺院的天王殿有些相像,左右是风调雨顺的四大天王。正面却不见了皆大欢喜的弥勒佛,神龛背后也没有了护法韦陀。 在政府工作十多年,出差也去了不少地方,特别是江南的佛教寺院也看了不少,我渐渐地参悟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养一方神”的道理,凡事入乡随俗,便少了许多大惊小怪。 南山寺的“大雄宝殿”名曰“金堂”,三尊主佛仪态风范自成一体,这也正是南山寺庙的特点。我和杨娜都烧了高香,只是我不愿意跪拜,杨娜拧不过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参拜佛祖。杨娜的同事也都信佛,虽不懂佛规却也参拜得虔诚。杨娜往公德箱里投了一百元钱,然后走到佛祖面前跪拜。 从南山寺回到住地,天已经黑了下来,稀里糊涂地吃了晚饭,我便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书,看书只是个幌子,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心,理一理思路,想一想省反贪局找我能问些什么。张国昌已经精神崩溃,他现在只想活命,什么屎盆子都可能往别人身上扣。 杨娜的两个男同事酒逢知己,其他女士则去闲逛,我羡慕他们那份轻松,盼望着张国昌的案子快点结束,也好还我一份自由。托尔斯泰说:“人们就像河流,河水都是一样的,到处都是一样,但每条河流则有的地方河身狭窄,水流湍急,有的地方河身宽阔,水流缓慢;有的地方河水清澈,有的地方河水浑浊;有的地方河水冰凉,有的地方河水温暖。人们也是这样。每个人身上都有共同人性的胚胎,有时表现这一些人性,有时表现另一些人性,有时变得完全不像他自己,同时却又始终是他自己。”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像不像我自己,也许现在的我才是真实的我。不过如果我自身是一条河流,目前的河水不仅湍急,而且冰凉浑浊,让河流宽阔、清澈、温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不断地向前流淌。 第二天早晨,杨娜的那位同学派了一辆车送我去机场。杨娜的情绪很低落。我更是心事重重。一路上,杨娜紧紧拉着我的手。我的脑海里一直在回忆跟上张国昌以后发生的一些事情。杨娜从我自信的表情上看出了我没有做违背良心的事。 上飞机时,杨娜紧紧地抱着我,眼泪打湿了我的肩膀。我只能先走一步,杨娜他们的事还没办完。我走上廊桥时不敢回头,怕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飞机飞翔在万里白云之上,从机舱放眼望去,白云之上太阳光亮光亮的,云像散开的棉花,让人有一种跳下去就会融化的感觉。远处,湛蓝湛蓝的天有一种空灵的气象,蓝的边缘有一抹发红的黄,让人想到佛光。这佛光顺着阳光射入飞机的窗户,我觉得这光线穿透了自己的灵魂。突然太阳被黑灰色的云遮住了。不一会儿,太阳又冲破云层。云散处向下望去,河流宛若少女的发带从天上飘落下去,在大地上蜿蜒地伸展。 庞大的机体穿过厚厚的白云,俯身降落在东州机场。我穿过廊桥,随人流走出机场,机场内外人声鼎沸。我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一个人在候机大厅前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打了一辆出租车,驶出机场。 “大哥,你去哪儿?”出租车司机问。 “去黑水河会所。” 出租车司机先是一愣,然后试探着问:“大哥,听说黑水河会所双规了许多东州的干部。”我也不回避,回答说:“对。” “大哥是办案的吧?” “对。”我敷衍着说。 出租车司机很是尊敬地说:“一看你就是办案的,大哥,得好好收拾收拾这些贪官,为咱老百姓出出气。”我听了这位出租车司机的话,一脸无奈的苦笑。 我敲开黑水河会所418房间的门,床上斜躺着一位,沙发上坐着一位,正在看电视。 “我是雷默,哪位是陈处长?”我拘谨地问。 这两位一听很惊讶,看样子他们没想到我会回来得这么快。 “你是雷默?回来得很快嘛!我就是陈原。”斜躺在床上的人马上坐起来说。然后他一指坐在沙发上的人说:“他叫者乔斌。” “坐吧。雷默,先喝口水。”者乔斌起身给我倒了杯水说。 “谢谢。”我说完坐在了沙发上。 “雷默,找你来有一件事需要你配合组织搞清楚。你认识史英赫吗?”陈原严肃地问。“认识,史英赫是东州市财政局局长。”我从容地说。 “张国昌在国家行政学院学习期间,你一直在北京陪读,史英赫去北京看过张国昌,你和史英赫在北京干了些什么?”者乔斌插嘴问。 我一下子明白了,张国昌曾经在国家行政学院学习了三个月。那段时间我住在东州市政府驻京办事处陪读,同时来往于东州和北京之间。那段时间,东州的大小官员来北京看望张国昌的很多,由于市建委主任俞可平和市财政局局长史英赫与张国昌号称“金三角”,关系密得很,所以史英赫来北京看望张国昌的次数最多。 有一次大礼拜,张国昌从东州回北京,走之前他对我说:“雷默,把李亮也带上吧,你们俩都挺累的,到北京散散心。” 我就给司机李亮也买了飞机票,我们三个人直飞北京。在北京期间,我陪李亮去了长城、故宫和颐和园。正巧史局长也来北京看望张国昌。 张市长在房间里对史英赫说:“英赫呀,我的秘书和司机这段时间很辛苦,你领他俩去燕莎或者赛特逛逛,每个人买件像样的衣裳。干咱们这行的场面上的事多,衣冠不整可不行。”市长发话了,史英赫像接了圣旨不敢不办,便领我和李亮去了赛特购物中心。李亮挑了两件衬衫,我挑了一套西装。我知道李国藩和张国昌的西装每套都在万元以上,但是没有一件是自己买的,他们自己也买不起。 我从未穿过名牌服装,史英赫给我买的这套西装是世界名牌,给李亮买的是名牌衬衫。这套西装放在家里一直没舍得穿。看来陈原和者乔斌问的就是这件事。 “我和史英赫在北京没干什么。”我镇定地回答。 “雷默,你不老实,你好好想一想在赛特干了些什么?”陈原严厉地问。 “陈处长,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想问我那套西装的事吧?” “那套西装是什么牌子?”者乔斌冷冷地问。 “是都彭的。” “你知道多少钱一套吗?” “记不太准了,大概三四千元吧”。 “雷默,算你老实,史英赫的账还有七千元没堵上,你出四千五百元,李亮出二千五百元,这账就算平了。”陈原用做买卖的口气说。 “那套衣服没有那么贵,再说,那套西装我一直没舍得穿,我把西装拿来交给组织不就完了吗,干嘛让我出那么多钱?”我辩解道。 “雷默,看在这套西装是张国昌让买的,我们就不找你麻烦了,这套衣服是用公款买的,即使你没穿,也放旧了,你还是用钱堵上,省得给自己惹麻烦。”陈原的语气近乎威胁。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雷默,你别跟我们装蒜,我们知道你烂屁眼子事儿没少干。”者乔斌不留情面地说。 我听了这些话,火气往上涌。心想,给张国昌当秘书是组织上安排的,是我的工作,我每天想的就是如何把这些工作做好,现在怎么都成了烂屁眼子事儿了?但转念一想,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既然你们想要钱我给钱好了。我无心恋战,因为杨娜在三亚还等着我的消息呢。我从钱包里当场点了四千五百元钱,递给陈原。 “雷默,行啊,挺有钱啊!”者乔斌揶揄地说。 “我去三亚身上就带了这么多钱,这些钱是我媳妇一个月的工资。”我解释说。 “你爱人在哪儿工作?”陈原一边点钱一边问。 “在航空公司工作。” “你爱人一个月不少挣吧?” “一个月五六千块钱。” “比我们反贪局的人挣得多多了。” “陈处长,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等等,你还得签个字。” 者乔斌拿过来一张《清江省人民检察院扣押物品、文件清单》,我在原物品、文件持有人处签了字。 “好了,雷默,你可以走了。”陈原冷漠地说。 我与陈原、者乔斌握了手后,离开了418房间。走出黑水河会所,望着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车流,内心一片茫然。 早晨,我走上凉台,太阳已经升到树林的树梢上,照耀着山林和溪水。远处水库的雾气在消散,湖光山色,碧空蓝天,天空升得越来越高,霞光不断扩散开来,晨雾泛出银光。湖面上,山峰间,天空中,树林里,光怪陆离的阴影和线条纵横交错,到处都显得宁静而柔和,呈现出和谐而瑰丽的美。我内心感到一阵阵的愉悦,很想以某种方式表达出来,要么唱歌,要么呐喊,最后,我还是以沉默的方式进行了深呼吸。 迟小牧睡眼惺松地推门进来了,我一看他的黑眼圈就知道这小子准是洞房花烛夜,一宿没睡。 “小牧,看来又一朵鲜花被你糟蹋了。”我讥讽地说。 “怎么是糟蹋了?是又一个姑娘被我拯救了。”迟小牧惬意地说。 “去去去,干了坏事还振振有词。”我轻蔑地说。 “本来嘛,我就是现代的贾宝玉,你忘了,里有这么几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就浑身清爽,见了男人就感到浊臭逼人。” “小牧,你小子真是个情种。老百姓骂一些腐败分子,夜夜做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我看这句话用在你身上挺合适。” “行了,雷默,我啥德行我知道,你可别夸我了。”迟小牧有点脸酸地说。 早餐后,我把车开到红叶山庄门前。我和迟小牧就要上路了,小兰来送行。迟小牧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那姑娘一脸的单纯。 我望了一眼泡妞儿高手迟小牧,又看了一眼痴情女子小兰,不禁想起了里的一句话: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小牧上车后,我把车慢慢开离红叶山庄,路边的一位老汉卖着菇娘(念niang,三声),嘴上不停地喊:菇娘,卖菇娘,又大又甜的菇娘。我一看,牌子上写着:大姑娘,一元钱一斤,老甜了。这时,迟小牧也看见了,我俩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回到东州,英杰告诉我一件不愉快的事,她说,秦姐天天打听我的去向,我知道沙威让他表姐来就是当间谍的。我为沙威的小气而遗憾,只是事业刚开始,我不愿意加深我俩之间的矛盾。 秋天正是换季时节,各单位都在换秋装,也是职业装公司最忙的季节。我靠朋友的关照,订单不断。公司里最忙的是英杰。为了拉订单,我自己开着面包车没命地在外面跑,秦姐不知道我去干什么,便向我的员工打听我的去向,然后向沙威报告。有几次我正在跟客户谈判,沙威的电话突然打进来,问我干什么呢?我只好忍着解释说,我正在跟客户谈订单。 一、陌生电话 这几天,杨娜陪公司领导去西班牙开会去了,是一年一度的国际航协年会。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女儿蕾蕾已经上五年级了,实验小学离奶奶家近,所以她最近每天都住在奶奶家。我一个人在家寂寞得很,好在可以上网和丑儿聊天。 丑儿知道了我的经历,她颇感兴趣地说:“雷哥,经历就是本钱。苦难就是财富,你应该把经历写成书,将来还可以拍成电视剧。” 我觉得丑儿在开玩笑,我怎么可能写电视剧呢? “哥,你既然是搞政治的出身,有个问题看你能不能答上来?”丑儿说。 “什么问题?”我问。 “某天某国,总统和众高官一起参加一个会议,结果发生连环车祸,送至医院急救。记者们闻风赶到医院。良久,急救医生终于出来了。记者们围上去,忙问:医生,医生,总统有救吗?医生沮丧地摇了摇头说,总统没救了。记者又问,医生,医生,行政院长有救吗?医生又沮丧地摇了摇头说,唉,也没救了。记者又问,那到底谁还有救?雷哥,你说,谁还有救?”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不知道。” “哥,你真笨,医生说,国家有救了!”丑儿说。 我连忙在网上打上“哈哈哈”三个字。 丑儿又给我讲了一个笑话:“蜘蛛对婚姻很不满意,就问它妈妈:为什么要让我娶蜜蜂?蜘蛛妈妈说,蜜蜂是吵了一点,但人家好歹也是个空姐。蜜蜂对婚姻也不太满意,于是就问她妈妈:为什么让我嫁给蜘蛛呢?蜜蜂妈妈说,傻孩子,蜘蛛是丑了点儿,但人家好歹是个搞网络的。” 我在电脑前笑得前仰后合,连忙打上几个字:“笑得不行了。” “哥,我俩连蜘蛛和蜜蜂都不如,没有缘分。也许在你的生命里,我只是个意外。而在我的生命里,你是我最大的奇迹。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我感到爱一个人的充实。” 我看着丑儿的文字沉默了。是啊,丑儿是无意中闯入我的生活的,现在她已经闯入我的生命里,我知道我和丑儿的爱是不会有结果的,我更希望这爱化成挚深的友谊。我理解丑儿为什么前一段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她是在试图忘掉我,可是正像她所说的那样:“一个人的一生或许可以爱很多次,然而只有一个人可以让你笑得最美丽,痛得最伤心……当我把第一次给你时,我以为占有了你,然而对爱而言,占有是爱的原罪。我只希望在你的理想和希望里为你增加一点鼓励,在你失意和疲惫的生活里,给你一点力量和希望。也许哪一天我又会消失了,但那是我最想你的时候。”说实在的,我为有这样的女人爱我而惭愧,我有什么资格让这样一个纯洁的女人爱我,但我却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与丑儿聊完天,我一边看电视一边看服装杂志,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几声又停了,我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便没加理会。过了一会儿又有短信的信号声,短信上显示:“欢乐总是太短,寂寞总是很长,我原想收获一缕春风,你却给了我整个春天。” 我一看还是刚才那个陌生的手机号。我想给这个手机回个电话,转念一想,算了,我现在什么麻烦都不愿意惹,尤其是女人,只想清静,我甚至想凝心,叩问禅关,怎奈自己冲不破红尘。 我正纳闷之时,手机又响了,又是刚才那个陌生的号码,我毅然接通手机,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问:“这是雷默的手机吗?”我迟疑了一会儿,我是想听听,辨别一下是哪个女人的声音。 “你是哪位呀?”我沉稳地问。 她略显焦急地问:“先生,这是雷默的手机吗?我是他的一个朋友,很长时间没给他打电话了,你是雷默吗?如果不是,请告诉我雷默的电话。”这女孩显得很想见我的态度。 “我就是雷默,你是谁呀?”我冷静地问。 这女孩一听我是雷默,仿佛松了口气,她轻慢地问:“你是雷默?在大学当过校学生会主席,理学硕士。你老爸的病好了吗?”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这么多?快点报号,不然我就挂机了。”我不耐烦地说。 “别别别,”她忙说,“你可能想不起来我了,咱们见过三次面,都是在饭桌上,那时候你还给张国昌当秘书呢。正眼都不瞧我,不过,我那时就很佩服你,你说话很有哲理。林大勇还好吗?我听说你最近和迟小牧来往密切。” 我心想,这女人一定和我、林大勇、迟小牧吃过饭。但是我们吃饭的次数太多了,根本想不起来。 我有点火了,“看在你是女人的分儿上,我给你留点面子。你再不说你是谁,我就挂机了。”我威胁说。 “我叫冯红。”她连忙说。 “冯红?我们见过面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是贵人多忘事,你再好好想一想,我们在鹤鸣春大酒店吃过饭。” 我又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得她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 最后,冯红很得意地说:“不早了,改日再聊。”便挂断了手机。 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写字台前,眼前像有一层迷雾笼罩在我身体周围,我看着这陌生的手机号,满脑子的狐疑,心想,这个叫冯红的女孩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她会是谁呢?打这个电话是善意还是恶意? 第二天早晨,我刚要上公司,手机响了,我一看手机号码还是昨天那个叫冯红的女孩的。“早晨好,想起我来了吗?” “没想起来。” “你接触的女孩太多了,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儿。省纪委和省反贪局还找你吗?” 我心里一阵发紧,这女孩居然知道得这么详细。我给迟小牧打了电话,让他找电信局的朋友帮我查一下这个手机号的真正主人。 迟小牧嘲笑我要走桃花运了,并且幸灾乐祸地说:“雷默,打个电话约她见个面不就完了吗?” “说得容易,还不知对方是白骨精,还是女儿国的温柔女,这女孩不仅了解我,还了解你。”我没好气地说。 迟小牧一听也了解他,便来了兴趣,答应尽快找电信局的朋友。 上午,沙威往五月花公司打了电话,让我把账拢一下,他要看账。我只好让会计搞了个报表,到黑水河房地产开发总公司沙威的办公室去见他。 我推开沙威办公室的门,他一个人坐在老板台前,屁股也没抬,只是说了句“来啦”。我坐在他面前,把财务报表递给他。 “雷默,虽然我们的投入已经收回,但是公司财务状况我并不太满意,招待的费用太高了。”沙威仔细地看了财务报表后说。 “沙哥,公司毕竟处于初创阶段,所有的事情都靠朋友帮忙,招待费高一点是免不了的,你不应该只看招待费用,更应该看看这些费用创造的利润,这半年多,我们除了收回投入外,还略有盈余,如果是别人办这个公司,两年内能赢利就不错了。我取得这么大的成绩,我还以为你能夸我呢。” “我是怕你骄傲,我听说公司整天看不见你的人影儿,你一天都忙啥呢?” 我听这话心里堵得很,便直截了当地问:“沙哥,你是不是不信任我呀?” “雷默,大哥帮你开这个公司完全是为了你,要说信任吧,也不完全信任,大哥毕竟投了那么多钱,要说不太信任吧也信任,不然大哥就不会与你合作了。我只是觉得你有一摊事儿做不容易,应当珍惜。你人生失败过一次,不能再失败第二次了。” 我听了这些话简直像受了侮辱,但还是忍下来了,心想,合作总是要有一个忍让的,沙威的话糙了点,说的也是心里话。 离开沙威后,迟小牧给我打了手机,“小牧,查到了那个手机号码的真正主人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那个人叫米雪。” 我一下子明白了,心想,这丫头装神弄鬼的,到底想干什么? “你要是不敢见她,我会会她。”迟小牧半真半假地说。 “谢了,小牧,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不用你操心了。” “雷默,你小子怎么变得越来越没出息了?一个女孩就把你紧张成这样了?” “你懂个屁。” 晚上,杨娜从西班牙打来电话,说明天起程回北京,大概后天到家。我刚撂下电话,手机就来了一个短信:“亲爱的,让我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吧,我只要做你的鼻子,当你发脾气的时候,就可以随时随地地拿我出气。”我一看手机号码,又是那个叫冯红的,我干脆接通了手机。 “喂,是雷默吗?身边有没有红颜知己陪你呀?” 我知道是米雪在搞恶作剧,便大声吼道:“米雪,你想干什么?” 对方被我这一吼吓了一跳,半天没说话,然后就哭了起来说:“死雷默,人家想你嘛!你可倒好,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了。” “雪儿,你正经点,别再跟我闹了好不好?”我压住火平静地说。 “雷默,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算是告个别吧,”米雪停止抽泣说,“因为你是我惟一爱过的男人,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真的?”我吃惊地问。 “嗯。” “跟谁?” “跟谁你就别问了,反正以后我不会再烦你了。” “我能参加婚礼吗?” “不行。你来我会不好受的。” “那我祝你幸福!” “谢谢!”米雪又抽泣起来。 二、女明星 夜深了,失眠是我常有的事,我顺手翻开列夫?托尔斯泰的,映入眼帘的却是这样一句话:“所有的男人,不论是老的年轻的,中学生、将军,受过教育的和没有受过教育的,毫无例外,都认为同漂亮的女人性交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因此,所有的男人,虽然装出在忙别的事,其实都只是愿意干这件事。”托尔斯泰的这段话应了我的一个观点:男人偷性,女人偷情。 男人的情从来都是以性为基础的。张国昌案发后,许多记者都想弄清楚孟丽华为什么为了张国昌四处活动,干扰办案。他们之间的爱是纯真的吗?是高尚的吗?一位权威记者得出的结论是:我实在是被这两口子的关系彻底弄糊涂了。他们糊涂是必然的,因为他们不了解张国昌的灵魂,他“采阴补阳”的时候想过孟丽华吗?他登上赌船一掷千金时想过孟丽华吗?在官运高照的光环下,他结识了多少女性,卢媛就是其中的一个。 卢媛是大名鼎鼎的影视明星,以爱情戏见长,是众多男人心中的偶像。我初识卢媛是在东州市举办的一次春节晚会上,那时张国昌刚当上常务副市长。春节晚会是在欧亚广场举行的,这是东州市最大的一家商业购物中心。卢媛表演的是印度舞,那迷人的舞姿、醉人的容貌让台下的观众如醉如痴。晚会是在东州电视台直播的,又请了许多全国知名的大腕,不仅现职的领导来了许多,东州市副市级以上的老领导也都请到了。 晚会结束以后,领导们上台与演员们一一握手并合影留念。我看见张国昌与卢媛握手时熟得很,而且像是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合影结束以后,卢媛又上前与张国昌寒暄,两个人从台上走下来,卢媛口中大哥、大哥地叫个不停,亲近得很。 我走上前去,张国昌介绍说:“卢媛呀,这是我的秘书雷默。” 卢媛很客气,她伸出玉手跟我握了握。我感到卢媛的手绵软柔滑,一碰到她的手浑身像过了电。 “卢媛,这次回东州还有什么事要办吗?”张国昌热情地问。 “我姐姐和爷爷住在一起,这次回来想看看他们。”卢媛落落大方地回答。 “媛媛,你住在哪儿了?” “住在四春阁大酒店了。” “这样吧,明天早上,我让雷默开车去接你,看你爷爷的礼物我给你备好,这两天就让雷默专职陪你,你有什么需要就跟他说。” “那太谢谢张大哥了。” 一切都交代完后,我们道了别。 在车上,我忍不住问道:“张市长,像卢媛这样的女孩轻浮吗?” “在金钱和权力面前,没有不轻浮的女孩。”张国昌笑了笑说。 第二天,我和李亮去接张国昌,刚到他家楼下,他就打我的手机让我上去一趟。我上楼后,看到张国昌就站在他家门口,他递给我四条中华烟、两瓶人头马XO、两瓶茅台。 “雷默,这些东西是送给卢媛的,一会儿你把我送到市政府就去陪她,你就不用管我了。”张国昌叮嘱道。 我把张市长送到市政府后,我就和李亮去了四春阁大饭店。在路上我给卢媛打了电话。车刚到酒店门前,卢媛穿着黑色貂皮裘绒大衣从大堂中走出来,真是美艳绝伦,翩跹婀娜,不禁让人想起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句子。 卢媛上车以后,我们直奔花泉小区,她的爷爷就住在这个小区。卢小姐上楼去看爷爷,我和李亮在车里似睡非睡地等着,这一等就是一个上午。 中午,我请卢媛吃饭,问她拍电影、电视剧的乐趣。卢媛亲切地说:“雷哥,看你言谈举止与我见过的官场上的人有些不一样,你一定很有才,为什么要耽误在官场上?” “研究生毕业后一脚踏入了政界,一干就是十年,其他的行业从来没试过,如果试一下没准儿是个天才,比如当演员。”卢媛一听咯咯地笑了起来。 “不当演员,你可以当导演、编剧呀!” “这我可从来没有想过。不过,将来真的离开政界了,我一定写一部关于官场的小说或电视剧。官场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刀光剑影;看似不咸不淡,实则波澜壮阔。一切都不露声色,于无形中势不可当。” “这两年流行写政治小说,雷哥要写一定能写好。雷哥,你说,到底什么是权力?为什么人一有权就会腐败呢?” “权力是公众赋予政府官员处理公共事务的一种资格。当然了,它同时也赋予了政府官员指挥和支配社会资源的一种能力。恰恰是这种能力使拥有权力的人拥有了腐败的条件。其实权力并不等于腐败,权力与金钱、罪恶勾结才产生腐败。” “雷哥,将来你要真写小说或电视剧一定跟我打招呼。” 卢媛的话我权当笑谈,她又讲了一些娱乐圈的趣闻,逗得我捧腹大笑。下午我带卢媛走了几个东州知名的景点,最后在市府广场凤凰翼前拍了几张合影,司机李亮迫不及待地要与卢媛合影。我只好当摄影师。卢媛一直是那么甜甜地笑着,一点大明星的架子都没有,这一点给了我极深的印象。 晚上,我送张国昌回家的路上,张国昌叮嘱说:“雷默,明天中午送送卢媛,找一个好一点、静一点的地方吃顿饭。” “张市长,杨儒斌开发的溪畔花园内有个会所,又静又好,就安排在那儿吧。”我想了想说。 “行,雷默,陪了一天大明星有何感想啊?” “卢媛不仅漂亮,更有内涵。” “是啊,有情感的女人多,有思想的女人少啊。所以,这些年这个卢媛我一直不敢轻易下手。她对我也是若即若离。我刚认识她时,她还没有这么大的名气。她那时就对我说,做明星难,做女明星更难,做有思想的女明星更是难上加难。我说,你们娱乐圈如此,官场上也是一样啊。做英雄难,做狗熊更难;流芳百世难,遗臭万年也难啊。排除万难后,剩下的就是灯红酒绿了。” 张国昌的话让我阵阵发冷,感觉颓废极了。官场上不管当多大官都只是工具,不是被这些人用就是被那些人用,正应了中甄士隐的那句话: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送完张国昌,我给杨儒斌打了电话。他一听请大明星卢媛吃饭,很是兴奋。 “雷默,明天你就瞧好吧,咱不能在大明星面前栽了面儿。”杨儒斌信誓旦旦地说。 溪畔花园坐落在黑水河北岸,东州市的富人都住在这里。这里有一百多栋别墅,二十多栋高层公寓。不过,住在这里的富人们经常有破产的搬走了,又有新的富人住了进来。杨儒斌的事业在东州越做越大,由于有张国昌做后台,他已经是东州房地产的龙头老大了。 第二天上午,张国昌在市建委有个会,我通知林大勇去四春阁大酒店接卢媛。林大勇一听觉得是个美差。只是林大勇的车技太一般,他开的是沙漠风暴越野车,车是我从交警支队支队长手中借的。林大勇开上这车不过一月有余,车技是在市政府院内练的,每天下班都练,练了一个星期就上道了。好在这车的车牌子硬,东州市交警看见这牌子都要打立正,所以林大勇在东州的大街上开车也就有恃无恐,无所谓车技不车技了。 中午,杨儒斌将包房安排在溪畔会所的二十层,在这里透过落地玻璃可以看到美丽的黑水河。我和张国昌到包房时,林大勇还没有将卢媛接过来,杨儒斌陪着张国昌喝茶。 “张市长,卢媛这么大的明星不好泡吧?”杨儒斌垂涎欲滴地问。 “儒斌,这卢媛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这女人在北京的关系相当复杂,我交她不过是图办事方便。在官场上玩女人,还是不找这些大明星的好,容易招惹是非。” “大哥,要是真有这样一个红颜情人,那也能体现一个成功老爷儿们的成就感。” “这种成就感在商场上可以招摇,官场上就忌讳得很啊!” 我知道张国昌说的不是心里话,我能体会到他骨子里对卢媛的向往,但仅仅是向往而已。因为张国昌的确没有精力花在一个名女人身上,一个野心十足的人不会有时间浪费在女人和朋友身上,他不得不把主要精力奉献给他的政敌。在东州,张国昌的政敌很多,但主要以李国藩为核心。 张国昌和杨儒斌正说着话,林大勇和卢媛推门进来了,卢媛一进门就喊了一声“张大哥”,这声音美得像音乐一样流进了张国昌的血管里,也愉悦了在场的所有男人。 大家入座以后,杨儒斌的办公室主任进来请示杨总是否上菜,杨儒斌肯定地示意了一下。办公室主任一边告诉服务小姐上菜,一边搭讪着坐了下来。杨儒斌使劲地瞅了他一眼,意思是说,你坐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张罗。办公室主任装没看见,我心想,都是卢媛这个美女给闹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卢媛的手机响了。卢媛接完电话,张国昌用老大哥的口吻说:“媛媛,大明星就用这种手机,太不般配了。雷默,你回办公室一趟,把儒斌送我的最新型的手机拿来送给媛媛吧。” 卢媛一听非常高兴,饭吃了一半,我只好和李亮回市政府。等我赶回来后,席已经散了,众人正在吃水果喝茶。 张国昌接过手机说:“媛媛,这是大哥的一点小意思。”卢媛欣然笑纳。 送卢媛去机场,林大勇主动请缨,张国昌点了头。林大勇乐得合不上嘴。 与卢媛分手后,我又与她通了一次话,主要是把与卢媛的合影送给她。那天上午她还在睡懒觉,就被我用电话叫醒。她听到我的声音又惊讶又兴奋。 “雷哥,什么时候到北京给我打电话,我请你吃饭。”卢媛热情地说。 “这一段时间经常去北京出差没敢打扰你。”我抱歉地说。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不拿我当朋友。”卢媛娇嗔地说。 三、消息 上午十点,我刚到公司就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去澡堂洗澡犯病了,让我赶紧过去。我听后,紧张得不得了,腿都麻了。英杰劝我不要着急,公司有她照应。我对这个女人除了感激之外,已经有了一种依恋之感。 路上,母亲又给我打了两次电话,她既怕我开快车,又盼着我快点到。父亲在澡堂里抽了,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平常洗澡是由我哥陪着的,哥哥出差,父亲不听母亲的劝,一个人去了澡堂。一定是里面缺氧,脑缺氧刺激了脑膜瘤,才犯的病。 快开到澡堂门前时,母亲远远地站在那儿望着我,母亲那苍老的身影让我内心很难过。我下了车,母亲像看见了救星一样,我赶紧跑进男澡堂,父亲一个人一只手扶着墙壁站在淋浴喷头下,另一只手掐住自己的人中。我走上前赶紧抱住父亲。 “没事了,没事了,多亏这位小伙子见我要发病,紧紧掐住我的人中,没大抽起来。”父亲感激地说。 原来父亲经常在这家浴池洗澡,大家都知道父亲的病,所以多亏他们帮了忙。父亲没事了,我向那位小伙子道了谢。我扶着父亲走出浴室,来到休息间,躺在床上,父亲的人中已经掐出了血。我让他在床上休息一会儿,然后帮他把衣服穿上,由于刚刚抽过,父亲的半边脸有些肿,说话也有些大舌头。走出浴室,母亲赶紧过来给父亲喝水。我帮父亲换上了鞋,母亲还在埋怨父亲自己出来洗澡。 “妈,别埋怨爸了,以后要洗澡喊我过来就是了。”我难过地说。 “多亏我身体没有别的毛病,要是有心脏病、高血压,那就麻烦了。”父亲不停地说。 我扶着爸妈上了车,把他们送回了家。 刚到家,哥哥就打来电话,我告诉他没事了,他才放了心。母亲又把氧气给父亲吸上。父亲一边吸氧一边给我讲身体有多重要。什么绿茶抗癌了,大蒜切成片吃了,多吃木耳、多喝酸奶等等。又说,前些天在公园里下棋,棋友们说了一个笑话:薛元清代理东州市长时去监狱看望李国藩,想从李国藩那儿问出点儿城市建设与管理的经验来。薛元清问,老李,你在位时每年都能搞到那么多的城市建设资金,你是怎么搞来的?李国藩说,你猜。薛元清想了想说,老李,我猜不出来呀。他很不满意地走了。夜里他睡不着觉,他忽然猜出来了,李国藩是让我拆!第二天就开始下令拆除所有违章建筑。拆出了甜头后,他又去看望李国藩。他问,老李,还有什么招儿能搞到资金?李国藩说,你再猜。薛元清又恍然大悟:啊,还让我拆呀!于是东州市连不违章建筑也拆了起来。 父亲讲完以后,我哈哈大笑。 我知道老百姓的这则笑话是冲薛元清编的。薛元清上任后,提出了一个颇有诗意的设想,要把东州市的中轴线建成牵动东州经济发展的银街。银街工程的项目包括几十个,无非是购物中心、写字楼、商务公寓、五星级酒店等,投资数百亿元。涉及拆迁居民十几万户,动迁居民之众是东州历史之最。时值初冬,这些动迁居民要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购买政府投建的廉屋,而且大都在城郊,很多老百姓有意见。 我一直以为,东州市作为老工业基地,不解决东州的产业结构调整,不解决东州下岗职工的就业问题、养老问题、看病问题,无论盖多少高楼,政府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也树不起来。 从父亲家出来,英杰给我打来电话,她焦急地说:“雷哥,我得到一个消息,‘银街工程’的一个项目‘皇后购物广场’正在招标三千多名员工的职业装,其中还有上百套高级职员的西装。”我听了以后非常激动。 “英杰,成功与否,五月花公司一定要试一试。”我跃跃欲试地说。 “能不能找到皇后购物广场的内部人员先打听打听?”英杰的口气也志在必得。 “好吧,我尽量找到熟人。” 晚上我给林大勇打电话。林大勇为难地说:“皇后购物广场我没有熟人。” 也难怪林大勇没有熟人,皇后购物广场隶属于皇后集团,而皇后集团的总部在滨海市。我只好又给迟小牧打电话。 迟小牧想了想说:“最近《清江日报》广告部主任丁剑英可能去皇后购物广场任董事长了,我和丁剑英是大学同学。” “小牧,你和丁剑英关系怎么样?”我迫切地问。 “还可以,丁剑英是我们中文系的,比我高几届,在《清江日报》上做广告没少找他。” “小牧,你把这事儿整准,最好能请出来吃饭。” 迟小牧问清我找丁剑英的原因后说:“雷默,这事儿,我尽力吧,要知道五月花是个小公司,接这么大的活儿底气薄了些。” “办不办是你的事,底气足不足是我的事。另外,杨娜明天中午从北京回来,你和我一起去机场接一趟吧。” “杨娜还能回来呀,我以为她还不得跟西班牙斗牛士跑了。”迟小牧哈哈大笑地说。 “你小子,不盼我好。” 第二天中午,我和迟小牧开车去机场。迟小牧一本正经地说:“雷默,皇后购物广场的事我打听明白了,丁剑英确实从《清江日报》辞职,去皇后购物广场任董事长,不过总经理一班人马都是台湾的,职业装招标的事也由台湾人管,丁剑英只管钱和一些方向性的大事。”“什么是方向性的大事?”我不解地问。 “比如职业装的样式得由他拍板。” “这不就得了吗?” “没那么简单,他刚去比较谨慎。另外,他当广告部主任时上告信就不少,他去皇后购物广场也是激流勇退。” “年薪几十万,有这样的美差谁都愿意激流勇退。小牧,你说句痛快话,到底能不能请丁剑英出来吃饭?” “够呛,这次招标全国已经上来了二十多家企业,透明度很高,他只能在同等条件下关照你。” “不管怎样,我都要试一试。”我口气坚定地说。 四、梦 杨娜到家后很兴奋,我们很长时间没在一起了,正所谓小别赛新婚。我们洗漱完毕,杨娜就温柔地躺在了我的怀里,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兴高采烈的光芒。我望着妻子雪白的肌肤,嘴便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杨娜今晚如此快活,就像喷泉一样,她不住地呻吟。我仿佛在云中翱翔。两个人就像两团火融在一起,一同冲向光明的顶峰。我们飘呀飘呀,终于融化在天幕之中。我累了。杨娜也温柔地睡去,她睡得很香很甜。我却在梦中胡思乱想起来。 已经是下半夜三点钟了,月亮冷清的白光直射进窗子里。我全身涨满着一些奇怪的想法。我梦见李国藩和张国昌在一间包房里对饮。这间包房飘在空中。月光把包房照得通明,我和陈建祥站在后边分别给李国藩和张国昌斟酒。那酒是黑色的冒着白烟。两个人目光像射进胸口的子弹,对话又像一把把插进胸膛的尖刀。 “国昌啊,用灵魂酿的酒味道怎么样?”李国藩阴毒地问。 “李兄,是用你我的灵魂酿的吗?”张国昌也阴冷地反问道。 “是用贪官的灵魂。” “所以是黑色的,我们喝下去会怎样?” “良药苦口啊!国昌,我把你害成这样你憎恨我吗?” “该来的来,不该来的不来,我憎恨我的灵魂!” “是啊,再大的树如果根烂了,风都会把它吹倒的。” 我是见过和听过大树被风吹倒的。记得我和杨娜刚结婚的时候,我们住在民航大院的小平房里,这小平房是二层楼的楼座子,房顶是平的。我经常爬到房顶上去鼓捣电视天线。房前有几十棵两个人合抱才能抱过来的大杨树。结婚刚搬来时,这几十棵大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小平房前除了有几十棵大杨树外,还有一趟空军部队的家属房。家属们为了晾衣服方便,在两棵大树之间用铁丝系上了,天长日久,铁丝就勒断了树皮,大树死了,我每天从大杨树旁走过从未观察过它的生死。 有一年夏天的中午,天热得让人受不了,没有一丝儿风,我骑着自行车,手里举着一个大西瓜回家,到门口时,邻居家的媳妇正在门前纳凉。她怀孕七八个月了,挺个大肚子见我手里举个大西瓜下车不方便,便走过来帮我,她接过我手中的大西瓜,我锁好自行车走进房门,我俩刚走进去,就听见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我们俩吓坏了,以为地震了,结果一看是一棵死掉的大杨树倒了,砸在了平房的房顶上。我惊呆了,如果我晚走一会儿,后果将不堪设想。我突然感觉到那种远古时代人们对大自然的恐惧,后来部队派了十几个战士用锯锯了一天,才把那棵大杨树抬走。 我父亲也曾经对我说过,他小时候奶奶家的西院墙外有一棵上百年的大柳树,枝繁叶茂遮住了大半个院子。有一天突然下起了大暴雨,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那棵百年柳树终于倒了,砸塌了西院墙,家里人把树锯掉,又修好院墙。没过几年,从那棵老柳树的根上又长出一棵柳树,大家都称神奇。一晃儿,父亲长大了,有一年上大学暑假回家,又赶上了暴风雨,那棵长了十几年的柳树又倒向院墙,这回没把院墙砸塌,而是柳树被风折断了。后来没过几年,柳树又长了起来,我上次回老家去北辛店看叔叔,给奶奶上坟,特意看了一眼那棵历经沧桑的柳树,又让叔叔给我和柳树合了影。 李国藩说,再大的树如果根烂了,风都会把它吹倒。我家门前的大杨树根烂了,那天没有风,它也轰然倒地。我奶奶家西院墙外的那棵大柳树由于根没有烂,所以不论什么狂风暴雨摧残它,它都如雨后春笋般地茁壮成长。李国藩、张国昌好比那棵大杨树,他们彻底地死掉了,他们正在阴间喝用灵魂酿造的苦酒,我好比奶奶家西院墙外的那棵摧而不倒的老柳树,因为我的根是健康的,所以我一定会重新站起来。 我忽然感悟到,心灵来源于阳光,心灵来源于空气,心灵来源于海洋,心灵来源于高山。其实心灵来源于大自然,心灵是茂密森林中的新叶,是青崖石缝中流出的潺潺泉水,是春雨润物的欢笑,是秋云清爽的沉思,是鲜花汇成的河流,是海天相融的永恒…… 我又给张国昌斟了一杯灵魂之酒。 “国昌啊,”李国藩忏悔地说,“上帝一定知道我们在痛苦中做过些什么,我们的心灵太顽固了。” “国藩兄,我们已经没有了心灵,心灵是活着的人的专利,我们死了,我们只剩下了灵魂。” “心灵和灵魂不是一回事吗?”李国藩惊诧地问。 “就因为我们弄错了心灵与灵魂的区别,才丢了性命。” “那么心灵是什么?灵魂又是什么?”李国藩痛苦地问。 “心灵是人的精神境界的核心部位,它与肉体同生同死,随肉体的存在而存在,随肉体的消亡而消亡。而灵魂源于宗教幻想,是肉体消亡后的存在,取决于上帝、释迦牟尼、真主、无量寿佛。” “国昌啊,想不到你还是位哲学家。其实真正的审判官就是上帝、释迦牟尼、真主、无量寿佛。” 我听着两个人的谈话就像是一种忏悔,其实,上帝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佛的本意是觉醒者,难道人死后会觉醒吗?灵魂既然是人死后的存在,那么灵魂本身就是一种觉醒。 天渐渐亮了起来,李国藩和张国昌的影像渐渐地模糊,他们大笑着隐去,挥手扔出两条黄色的飘带。我和陈建祥一人拾起一条。只见我的那条黄色飘带上写着“护官符”。我不知道陈建祥那条飘带上写着什么。只见两个警察全副武装地走上来,夺过他手中的黄色飘带,捆在他身上押走了。 天边传来了一阵女人的笑声,伴随着笑声那女人朗声说道:“雷默,这厮本是我胯下坐骑,趁我睡着溜下凡间。” 话音刚落,陈建祥化作一头麒麟,两名警察化作两名手持长枪的红孩,女人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五、皇后购物广场 我按迟小牧给我的电话联系上了丁剑英,他答应在办公室等我。我赶紧开车去五月花接英杰。 “雷哥,有没有信心?”在车上,英杰紧张地问。 “你有信心我就有信心。”我底气不足地说。 “有没有信心见了丁剑英再说。”英杰一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表情。 皇后购物广场位于中山大街的中间,位置非常好,目前正在外装修,丁剑英暂时在位于皇后购物广场对面的集慧大厦办公。 我把车开到集慧大厦楼前停车场。大厦门前挂着一块牌子:皇后购物广场筹建处。我停好车,和英杰一起走进大厦。只见一层已经被皇后购物广场包了。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丁董事长的办公室在哪儿?”我问了一位怀里抱着文件的小姐。 “一直走不拐弯就看见了。”她往里一指说。 我让英杰先等着我,我一个人向董事长办公室走去。刚走到门口,从屋里走出一个人来,中等身材,胖胖的,梳着大背头和我险些撞个满怀。 “是雷默吧?我是丁剑英。” “丁大哥,你好!”我连忙伸出手说。 “我们以前见过面。” “是吗?不过,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你当然想不起来了。因为我们是开会时见过的,那时你是名人谁不认识你?” “现如今吃饭都成问题了,还得请丁大哥帮忙呀!”我无奈地笑了笑说。 丁剑英笑了笑拉着我的手就走,走到英杰跟前,我示意她跟过来,英杰便跟在我后面。 我们走到一处办公桌前,一位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连忙站起身说:“董事长好!”我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台湾人。 丁剑英对这个台湾人交代道:“这两位是五月花服装公司的,来谈职业装招标的事,你接待一下。”然后又对我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皇后购物广场总经理助理顾先生。你们谈吧。”说完向我挥挥手就走了。我和英杰只好坐下来和这位顾助理互换了名片。 “招标马上就截止了,你们怎么上来得这么晚?”顾先生热情地问。 “我们刚得到消息。” “你们马上准备设计方案和样衣,我给你们十天时间,怎么样?”顾助理客气地说。 “十天时间太紧了,能不能再宽限几天?”英杰恳请道。 “不行,十天已经是底线了。我还希望你们提前完成,超过十天所有的方案都要上董事会定。全国有二十家企业,实力都很雄厚,你们抓紧时间吧。” 在顾助理身后还有一趟衣服架子,上面挂满了职业装。英杰很有心计,在我和顾助理谈话时,她走过去仔细看了一遍,然后不声不响地坐了回来。 我和顾助理告辞以后,又回到董事长办公室与丁剑英道别。丁剑英的办公室挤满了人,我只好与他握了握手走了。 回来的路上,我一边开车一边问:“英杰,这回有信心没?” “刚才衣服架上的所有服装就是那二十多家企业的样衣,从设计上讲没有什么出奇的,我们最起码要从设计上取胜。” “好,只要你有信心,我就什么都不怕,一个字‘干’。” “有你这句话,我就更有信心了。” 我送英杰回了五月花公司,自己开车去找迟小牧。这小子让我去他办公室。正开着车,我的手机响了。 “是雷默吗?”一个甜甜的声音问。 “是啊,你是哪位?” “你猜?”那甜甜的声音说。 “对不起,我猜不着。”我迟疑了一会儿说。 “我是袁子惠。” “呀,是子惠呀!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我惊喜道。 “我是在北京给你打电话,我正在国家行政学院进修法律,一想到北京离东州这么近,就给你打电话了。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能来北京看我吗?我一直进修三个月。” 袁子惠是南方城建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助理,是我在给张国昌当秘书时到广州出差认识的。一别已经四年多了。我挂断袁子惠的电话内心有些激动,有点大美女送上门的感觉。心里在为去不去北京看她而矛盾。正想着已经到了绿都房地产公司的楼下。 我推开迟小牧办公室的门,这小子正在接电话。等他打完电话,我问:“是谁的电话?打得腻腻歪歪的。” “还有谁?胡艳丽呗!”迟小牧大大咧咧地说。 “这娘儿们还勾搭你呢?” “这娘儿们臊得可爱,什么都跟我说。”迟小牧得意地说。 “又跟你说些什么了?” “都是薛元清和冯皓之间的隐私,你知不知道不吃劲。” “小牧,听我一句劝,赶紧离开胡艳丽。” “雷默,我知道你为我好,不过,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哪!” “商人再有钱也斗不过权力呀!你知道了他们那么多事,真得小心点儿。” “我知道,大不了鱼死网破。不说这些烂事,说说你的事吧。” “皇后购物广场我去了,丁剑英那儿你还得使点劲。” “雷默,三千多套服装,你那小公司能行吗?” “我有与五月花公司合作的加工企业,这些企业设备全、活儿又好,就是拿不到订单吃不饱。” “皇后购物广场的经营班子全部包给了台湾人,一共三十多人,承包费就五百多万,剑英在那儿只管些宏观上的事,再说,他刚从《清江日报》下来,他也不懂经营啊。” “小牧,你的意思是丁剑英的作用有限呗。” “也不是这个意思,反正成败我都会努力的。” “这句话还像朋友说的。” 六、艳遇 那是张国昌案发前三个月,东州环保集团独创了一种污水处理方法叫双浮净水法,并在东州市南郊和东郊各建了一座日处理能力三十万吨的污水处理厂,由于设备全部国产化,运营成本低,深得张国昌的赏识。张国昌在市政府常务会上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市政府应该全力支持环保集团上市融资,一旦上市成功,东州市日产一百五十万吨污水有望两年内全部处理掉,达到国家二级标准,同时我们可以在全国各大中小城市,推广东州环保集团的双浮净水法,为其它城市建污水处理厂,这样可以逐渐形成以污水处理厂为龙头的具有东州特色的环保产业。张国昌的观点得到了市长李国藩和与会全体副市长的赞同。 就这样,张国昌决定首攻广州市。因为广州市正在筹建污水处理厂,一旦攻下广州便起到了示范带头作用,其它城市也会跟进。我和林大勇随同以张国昌为团长的谈判小组前往广州。 晚上,南方城建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宴请张国昌一行,广州市主管城建的一位副市长坐陪。席间一位长发飘逸秀色可餐的女孩特别活跃,频频代表广州市的副市长和南方城建集团老总敬张国昌酒。张国昌有些招架不住便给我使眼色。我刚要起身敬酒,那女孩儿已经敬到我的面前。 “雷小弟,大姐敬你一杯。” 她居然叫我小弟。我心中不快,心想,看样子你也就二十七八岁,竟敢称我小弟。 “袁小姐,我与你打个赌,我们都拿出身份证比一下大小,谁输了谁连喝三杯。” “那好,如果你输了你认我为大姐,如果我输了我认你为大哥。” “好。” 我心想,你输定了,这回我能在张国昌面前露露脸,谁知道两张身份证拿出来一比,袁子惠居然比我大一天,我叫苦不迭,在场的人哈哈大笑,五十二度的五粮液我只好连干三杯。那夜席散以后,袁子惠连同南方城建集团老总负责送张国昌回房休息,我和林大勇安排好张国昌以后,走出房间,看到袁子惠还在门外等候。 “袁小姐有事吗?”我有些意外地问。 “你们还有事吗?”袁子惠秋波闪烁地问。 “没有了。”林大勇抢嘴说。 “我请你们俩游珠江夜景,品尝海鲜,一醉方休。” “还喝呀?”我笑着说。 “到珠江边的海鲜馆坐一坐很美的。”袁子惠诚恳地说。 盛情难却,我爽快地说:“好吧。” 林大勇也很高兴。我们三个人打车去了珠江边。 珠江美景可比香港维多利亚港湾,从白鹅潭东至广州大桥,南至白鹤洞,华灯闪烁,明月高悬,犹如七色明珠镶嵌在十里珠江,汇成一条异彩纷呈的珠江彩虹。美丽的珠江如出浴的美人妩媚动人,风姿绰约。沿江散步,美人美景好不惬意。 我们在珠江边找了一家海鲜馆,我抢先说:“今晚我请客。” 子惠执意不肯。我也只好作罢。那天晚上,我们每个人又喝下十瓶啤酒。子惠的酒量大得惊人。 “袁小姐是哪里人?”林大勇好奇地问。 “我不是广东人,是广西人,而且是壮族,过去我是舞蹈演员。” “看你的身材像是搞舞蹈的,你是跳什么舞的?”我颇感兴趣地问。 袁子惠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性格开朗,浑身上下一切都恰到好处。 “我原来在广西芭蕾舞团做演员,后来跳不动了,便下海来到了广州。我们集团老总是我的老乡。” 我和林大勇听了都唏嘘不已。 我眉飞色舞地正说得过瘾,迟小牧插嘴说:“林大勇真看不出眉眼高低,整个一个大灯泡。”“后来林大勇感到了这一点。”我得意地说。 我们三个喝到下半夜。我和林大勇送子惠回家。她家在一条幽长的胡同里面。 “雷默,你送子惠吧,我在这儿等你。”林大勇知趣地说。 袁子惠听了很高兴的样子。我和子惠走进胡同像是走进了一条深暗的河流,胡同的两侧是高高的白色的墙。我们谁也没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走着,好像走了好远,已经看不见林大勇了。我们来到一扇大铁门前,里面是个院子,院子里面有几栋楼。 袁子惠站住了,她静静地看着我,大大的眼睛明亮明亮的,夜静得吓人。黑得吓人,我下意识地感到她目光的色彩,全身涌动着燥热。她轻轻地踮起脚在我的唇上吻了下去,然后像画一样飘过大铁门,消失在夜幕中。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被袁子惠的举动震蒙了。我突然意识到应该快点离开这扇大铁门,否则林大勇一定会多想。我快步走出黑暗的小巷。林大勇正在路边来回散步。 迟小牧被我的故事打动了,这小子活脱脱一个情种。 “雷默,你都离开政府了,现在是个自由人,对待女人就不要太谨慎了,活着就得放开点,一旦死了就再也享受不着了。你看世间哪个伟人没有一段风流韵事?何况我们都是俗人呢?我同意你去北京看看袁子惠,难得人家有情有意,干脆我陪你去一趟,正好我在北京有点事,我们俩开车去,高速公路五六个小时就到了。”迟小牧的口气好像袁子惠是他的女朋友。 人性经常分裂为两个部分,我也不例外。这两年我经常梦见在一条幽黑的巷子里袁子惠的吻,梦中续演了无数个继续发展的情节,灵魂深处不停地躁动。其实每个灵魂都是喧闹的,静只是暂时还缺少一个喧闹的背景而已。如今这个背景出现了,人性难免困于欲望。 “去北京可以,但必须在十天以后。”我把手里的烟按在烟灰缸里说。 “为什么?”迟小牧不解地问。 “设计方案和样衣,皇后购物广场就给我十天的时间,全指望我的设计总监英杰了。” “雷默,皇后购物广场的事别太当回事,即使不中标,对你也是一种锻炼,何况丁剑英是那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咱俩朋友一场,你看着办吧。” 七、三堂会审 薛元清香港之行收获很大,香港地产界龙头老大长城集团对东州市建委推介的国际会展中心地块非常感兴趣,东州市果真有决心拆除国际会展中心,长城集团愿投巨资在该地块兴建一座亚洲最豪华的七星级酒店。虽然离薛元清梦想的亚洲第一高楼有些距离,但是他知道,亚洲最豪华的酒店是位于阿联酋迪拜的伯瓷酒店,据说装修光黄金就用了二十七吨,去机场有两种选择:坐劳斯莱斯,乘直升飞机。 建这样的酒店,长城集团的确有这个实力,但是,在此之前,长城集团更倾向于某直辖市,只是那座城市提供的地块需要动迁的居民多达四千多户,当地政府不敢承诺在长城集团提出的时限内拆迁完毕。正在长城集团犹豫之际,半路杀出了东州招商团,薛元清当场承诺,随时可以炸掉国际会展中心,东州市政府保证为长城集团提供最优质的招商服务。 薛元清的真诚打动了港商,双方愉快地签订了合作意向书,但是薛元清回东州前没有同意将消息发回东州,他知道消息一旦传到东州,舆论肯定哗然。 然而薛元清下定了一意孤行的决心。因为长城集团是香港地产界的龙头老大,这个项目如果成了,不仅创造了东州的新地标,而且必将吸引港商相继来东州投资,银街工程也将会获得突飞猛进的发展。 薛元清踌躇满志地回到了东州,但是炸掉国际会展中心这件事太大了,人大的工作还好做,只是魏正隆这关难过呀! 为了说服魏正隆,薛元清一大早就去了市委,当他走进魏正隆的办公室时,心里顿时一惊,因为市人大主任康明建和市政协主席罗智恒都在,显然,魏正隆早就得到了消息。 “呦,康主任、罗主席也在,看来今天是三堂会审啊!”薛元清故作镇定地说。 “不是三堂会审,是你薛大市长单刀赴会!”康明建回敬道。 “我今天没带单刀,只带了硬道理。”薛元清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软包中华烟神情自若地说。 “元清,不知道你的硬道理是代表谁的利益?”罗智恒软中带硬地问。 “这叫什么话,罗主席,发展是硬道理,当然是代表发展的利益,改革开放摧枯拉朽,发展潮流势不可挡,顺其则昌,逆其则亡,东州的发展也不例外。”薛元清将抽了几口的软包中华烟摁在烟灰缸内又点上一支说。 “元清,发展是硬道理不假,但是就怕你的硬道理是外强中干,不能实打实硬碰硬啊!”魏正隆毫不客气地说。 “道理不辩不明,我薛元清今天就来个舌战群儒,看看咱们谁的道理更硬。”薛元清摆出一副傲视群雄的架势。 “元清,恐怕你的硬道理是开发商领导,市长决策,规划局执行吧?”康明建揶揄道。 “康主任,这话我不能接受,政府的工作从来就没有绕过人大,重大事项没有不汇报的,‘李张大案’后,东州经济跌入低谷,为了招商引资,我殚精竭虑。我是为一些开发商开了绿灯,但这完全是为了东州的发展,不给人家一些优惠条件,外资进不来呀,康主任,我看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薛元清呷了一口茶,一副劳苦功高的样子。 “元清,国际会展中心设计寿命一百年,才用了十八年不到,在市委、市人大、市政协不知情的情况下,你擅自决定炸掉,让港商建什么最高的、最豪华的七星级酒店,这是不是政绩心理在作怪?中央三令五申,严禁各地大拆大建,可是市政府为了所谓的银街工程,置十几万被拆迁居民的利益于不顾,纵容或变相纵容开发商乱拆乱建、强迁强建,野蛮拆迁让开发商降低了成本,缩短了工期,赚了大钱,成就了某些人的政绩,却成为部分被拆迁居民的噩梦。元清同志,我看你应该去中央党校好好学习学习了!”康明建语重心长地说。 “明建同志,要发展就要有牺牲,我的责任是千方百计让东州经济走出低谷,没有发展一切都是空话!”薛元清辩解道。 “这话我不敢苟同,大拆大建的旧城改造房屋拆迁模式,其实质是‘毁祖宗房,吃子孙饭’,其内在动力是‘经营城市,以地生财’。这种‘不计成本,大拆大建,以地生财,透支未来’的城市建设思路,背离科学发展观,已经成为建设和谐社会、节约型社会的羁绊。”罗智恒尖锐地说。 “智恒同志,我认为‘经营城市’有利于政府职能转变,在新一轮发展中,‘经营城市’的理念应成为东州核心竞争力的重要体现。政府职能从‘管理经济’转变到‘经营城市’,其结果是东州经济的活力增强了,知名度提高了,形象越来越好了。” 薛元清的话没有说完,就被魏正隆打断了,“元清同志,城市不是企业,不能以追求利润最大化为根本目的,城市发展要充分反映普通居民的利益追求,特别是贫困阶层的需求。每个城市都需要招商引资,但也不是外资越多越好,要切合实际,避免贪大求洋,在城市发展中,抄袭、摹仿、复制,不是建设,是自我毁灭。”魏正隆措辞严厉地说。 “正隆同志,你这是危言耸听,别忘了香港长城集团是许多大城市求之不得的财神爷,一些大城市请都请不去,人家肯来投资是看中了东州良好的投资环境,建七星级酒店有什么不好?全国哪个城市有?上海有吗?天津有吗?北京有吗?”薛元清恼羞成怒地说。 “元清同志,你这种思想很危险,上海有个外滩,东州没有,难道你也复制一个?北京有个天安门广场,东州没有,难道你也要建一个?” 八、市府广场 晚饭后,杨娜让我陪她到市府广场散散步,市府广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有跳舞的,有扭大秧歌的,有踢毽子的,有唱二人转的;有悠闲散步的老人,有谈情说爱的恋人,还有许多在人群中穿来跑去的孩子,每天晚上在这六万平方米的大广场上休闲散步的人,组成了五花八门的大千世界。 我和杨娜穿过三五成群的人群发现在不远处有百八十人围成了一个大圆圈,不时发出哄堂大笑。 “雷默,那边怎么那么热闹?走,咱们看看去。”杨娜拉着我的手说。 我和杨娜走过去,发现大圆圈的正中央站着一个精瘦的独臂老人,这老人有七十岁上下,穿着长袖对襟衫,衣服上打了许多补丁,犹如和尚穿的百纳衣。虽然囚首垢面,却有一双极长的眉眼,他那张皱纹交错的脸在广场路灯的照射下,青亮青亮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从脸色上很难看出这老人是慈祥的还是凶恶的,也很难推测他有什么欢乐和忧伤。 “老头,再来一段。”人群中有人喊道。 “好,既然大家爱听,我就再给大家来一段《好了歌》。”老头精神十足地说。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闭眼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众人听罢一起鼓掌称好。我心想,没看出来这老头还有点学问。 “默,老头说的段子是哪里的?”杨娜小声问我。 “这是里的段子。”我脱口而出。 “大家别笑,”老头接着说,“听我说说咱东州的怪事。这市府广场好不好?” “好。”众人齐声说。 “可是南边这块大草坪给卖了,要盖五星级酒店。”老头气愤地说。 “这东州城全建成五星级酒店,咱老百姓也享受不着。”这时人群中有人喊。 “但是薛元清市长却有了政绩,”老头摇头晃脑地说,“这就叫项目市长天天忙,下岗就业跑断肠。现在咱们有些干部干的干,看的看,看的给干的提意见,提了意见还不算,藏在暗处搞诬陷。打麻将三天五天不累,喝茅台三瓶五瓶不醉,下舞池三天五天不睡,干正事三年五年不会。” 众人大笑之余,我看了一下人群,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民工模样的,有知识分子,有家庭妇女,有学生,有下岗的,也有退休的。我心想,民谣是一面镜子,是一种带有泥土芳香的黑色幽默。它能体现老百姓的情绪、心态、想法。 这时,老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忽然让我想到了一个人,莫非他就是把李国藩、张国昌送上断头台的祝山? 祝山是东州市的老干部,一九四七年参军,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离休以后改不了军人的性格,爱管闲事和打抱不平。当他了解到李国藩和张国昌有贪污受贿行为后,用两年时间坚持向省纪委、中纪委署名举报李国藩和张国昌,引起省委的高度重视,终于使李国藩和张国昌东窗事发,最后上了断头台。由于得罪了李张二人,这位被东州老百姓称为反腐英雄的老人,也被关进了劳动教养院,长达两年之久。后因东州政坛引发了一场肃贪“大风暴”,几十名贪官纷纷落马,这位怪老头才被平反。 我当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二处副处长时,祝山和几位老干部代表群众反映东州市一个民营企业集团以融资方式骗取数十亿元,几万人上当受骗,老板却携款潜逃国外的情况,张国昌代表市政府接待了祝山,当时我也在场,那时祝老爷子就有一个摸耳朵的习惯,给我印象很深。 今天李国藩和张国昌已经作古,可这位传奇的反腐老人却在市府广场唱起了顺口溜,还是那么口无遮拦,有啥说啥,着实让人替老人捏了一把汗。 “你们爱听,我就再来一段吧。”老头情绪高涨地说。 众人齐呼“爱听”。 “好,那我就再来一段。我们有少数干部呀,汇报工作浮夸风,检查工作吃喝风,荐才用才裙带风,群众意见耳旁风。报告成绩用加法,接受任务用减法,计算报酬用乘法,检查错误用除法。《三言》里有一篇文章叫《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开篇四句话,叫‘势不能用尽,聪明不能使尽,便宜不能占尽,福不能享尽’,这李国藩的势用尽了,张国昌的聪明使尽了,两个人的便宜占尽了,福也就享尽了,最后只能没命了。” 这时有人喊:“来点带色儿的。” “带色儿的有啊。家里有个做饭的,办公室里有个好看的,身边有个发贱的,远方有个思念的。”老爷子提高了嗓门说。 众人听后哄堂大笑。 这时,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挤进人群不安地说:“老头子,一眼没看好你,你就到这儿发疯来了,满嘴胡说什么?还嫌遭的罪少啊,走,跟我回家。” 老爷子一看老伴儿来了,向众人笑着说:“警察来了。好了,散了,散了,改天再聊。”众人嘻嘻哈哈地散去了,老爷子和老伴儿消失在夜幕中。远处市政府大楼的窗户还零星地亮着灯,我心想这一定是综合处的哪位哥儿们在爬格子呢。 秋风掠过,不觉有些凉意,我忽然发现市府广场少了些什么,定睛一看才发现,凤凰翼雕塑不见了,我不禁觉得东州市像丢了什么。 无论是贪官还是清官,都不是完人,功是功,过是过。连伟人都三七开呢,何况这些普通的官员。 历史是一分为二地看问题的,历史是最讲唯物主义的,历史就犹如这广场上掠过的寒风,风一旦加上一个秋字,便清凉如水。 我不禁又有了一些寒意,便想起了张国昌在忏悔书中的一段话:“我是一个人格分离的人,在我身上人性分离成两个部分:一个是精神的我,一个是物质的我;一个是人性的我,一个是兽性的我。我就是这样工作着,并腐败着,一方面背着人大搞贪污受贿;另一方面,又拼命工作,尽量把工作做好,想用工作安慰自己,让工作成绩来掩盖我的罪行。” 九、天寿山 英杰的设计和样衣终于做完了。这个漂亮女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眼睛都熬红了。我看着她的杰作很惊诧,特别是女职员的三件套,那种时装化的粉调子配上时尚化的设计,让人有一种非常职业化的感觉。 “英杰,你专职做职业装太可惜了。”我敬佩地说。 “很多单位的职业装,职员不太爱穿就是因为设计有问题。职业装一定要体现企业的文化凝聚力,职员爱穿职业装就是凝聚力的体现。”英杰旖旎地说。 “英杰,这个设计即使不过关,我也心满意足了。” “你是老板,只要你满意,我就没白忙活。” 望着英杰那由于熬夜而泛着淡淡青色的眼圈,我心里涌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深情。我望着她,她也用一种异乎寻常的闪烁着灼热光芒的眼神凝视着我,我赶紧避开她那双深情的大眼睛,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 我知道我和英杰不能发生任何关系,我不想玷污这份友情,尽管骨子里我对这个女人胡思乱想过很多次,但我一直用我的灵克制着自己的肉。为此我还暗自得意我是纯洁的,至少我和英杰的友谊是纯洁的。 我和英杰开车又去了皇后购物广场,这次我没给丁剑英打电话,而是英杰直接与顾助理联系的。到了广场筹建处,我也没进去,英杰一个人拿着样衣和设计方案去见顾助理。我在车上给迟小牧打电话,让他叮一叮丁剑英。 “丁剑英这小子从来没忽悠过我,这次就是不吐口,连顿饭也请不出来,我看有点悬。”迟小牧为难地说。 “我不管,他要是不办事,这个朋友你就别处了。” “啥时候去北京啊?”迟小牧故意转移话题。 “这几天随时都可以走。” “那好,明天吧,明天早晨早点走,开我的奔驰,顺利的话,中午就到了。” “好吧,就这么定了。” 我挂断了手机,又想给袁子惠打个电话,转念一想,算了,不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我正犹豫着,英杰走了过来,我从她兴奋的脸上感到设计方案有戏。 我赶紧给她开了车门,她上了车后,我连忙问:“怎么样?” “顾助理评价很高,但他决定不了,最后这二十多家的方案都得上董事会。” “英杰,辛苦你了。” “雷哥,我太累了,陪我散散心吧。” “好,从现在开始我全陪。” 我一看时间还早,便问:“英杰,你想去哪儿?” “去天寿山吧,我想看看秋天的红叶” 天寿山在东州的东部,距市中心二十公里,一路上黑水河迫不及待地撕裂原野向远方艰难地奔去。我开着车向天寿山疾驶。 英杰的表情有些飘忽,让人捉摸不透,她目视田野,温柔微妙的眼神好像浮在水上的蓝色睡莲,我仿佛闻到了这睡莲淡淡的清香,不,这不是睡莲的清香而是英杰身上萦绕着的体香。这体香源自心灵,这心灵是爱的源泉,爱是在爱的人的心灵里,而非在被爱的人的心灵里。爱有时不一定是互动的,因为爱有时因得不到被爱的互动而痛苦。我却因给不了英杰这种互动而内疚。 纯洁的爱是含蓄的,是无言的,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爱我们所做的一切并不一定出自必要,出自理智,往往没有任何必要,而只是出于情感。 天寿山地势既不高,也不陡峭,却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苍劲的松,古老的柏,挺拔的杉,还有叶色似铜的山毛榉,珍贵而骄傲的银杏、香檀。 我和英杰把车停在山脚下,拿上照相机,沿着山间小路往后山走。进入森林,立刻感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太阳放射出灿烂的光辉,透过浓密的树叶留下一簇簇斜斜的光束,阴郁的大森林里像有无数恋人在倾心交谈,发出燃烧似的躁动。 森林中的空气是甜甜的,不时有什么鸟在“啾啾”鸣叫,一只毛茸茸的山松鼠瞪着乌黑滚圆的眼睛,松蓬蓬的大尾巴高高地翘在身后,像扯起一张示威的旗子。 我刚要快速追过去,英杰笑着说:“别追,我给它照下来。” 我只好站着不动,英杰把镜头对准小松鼠咔嚓一声,小松鼠“嗖”地窜进树林跳走了,我和英杰被它逗得哈哈大笑,我认识英杰以来还从未见过她这么开心过。 感情有股陶醉的力量,这种陶醉使我对英杰更加深了一层敬意。这种敬意让我的情感更真实更强烈。 深秋了,满眼都是金黄色,前面闪出几棵大枫树,举着被秋风染红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发出轻轻的“哗哗”声。我和英杰来到枫树脚下,从地上捡起几片红叶。 “秋风里枫叶不过是枫树哭红的眼睛。”我伤感地说。 “不对,”英杰娇嗔地反驳道,“我记得一位作家说过,枫树并不追求松树的常青,枫树的红色不是秋风的威逼,而是它自己的愿望,在该落叶的时候慷慨而去,为新的绿叶让出位置。但在落叶之前,枫树会蕴足了全身的血液,升华到叶子上去,做一次总的、最后的爆发。染红了层林,染红了秋天,也染红了人的心灵!雷哥,一个人如果对美的本质一无所知,却想创造美,那怎么可能呢?” 我被英杰的话惊呆了,我对美的本质一无所知吗?是啊,也许在官场上的人呆久了,心灵就变得机械麻木,不是没有能力发现美,而是没有胆量发现美。你的心里只想一件事,那就是理解领导意图,领导的意图理解了,可是生活的意图却失去了,更不用说理解老百姓的意图。 也许英杰是说者无意,可是我这个听者的心灵却受到极大的震撼。过去我把仕途看得太重,甚至生活就等同于当官,以至于离开官场以后,我对生活的基本特征都一无所知,又怎能理解美呢? 英杰可能看出来刚才的话说重了,便打趣地说:“雷哥,给你讲个笑话吧。果农发现一个小男孩在偷苹果,便生气地说,小坏蛋,敢偷我的苹果,你等着,我去告诉你爸爸!小男孩一点也不害怕,他抬头向树上喊道,爸爸,有人要找你。”我一听哈哈大笑。 翻过天寿山就是龙尾湖。龙尾湖是坐落在林壑深处的一座狭长的湖,由于酷似龙尾而得名。湖很小,不能用烟波浩渺来形容,也不能用碧水茫茫来比喻,只能用粼粼小波,淡绿微漪来描述。严格来讲,它算不上湖,只能叫池塘。水也是由泉水和雨水而形成。但碧绿透明的湖水,像一只富有感情的眼睛,闪动着含蓄和深远的光波,狭长的湖两岸草木丛生,树木林立,有柳树、槐树、野山梨树、枫树、山楂树……树木倒映在水中,与水草相映,越发显得幽静,静得让人有些恐惧。 湖面上有十几条铁船是供游人游玩的,然而由于这里偏远,很少有人到这里划船,所以龙尾湖更像是一个野池塘。湖面被一个小伙子承包了,这十几条船就是他的。我和英杰走到船前,看见湖边大树上绑着一张吊床,那小伙子正鼾声如雷。 “哎,兄弟,这船怎么租?”我大声问道。 一连喊了好几声他才如梦方醒,一骨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说:“租一次二十元。” “二十元划多长时间?” “随便。” 于是我和英杰上了一条船。说实在的,我已经很多年没划过船了,记得第一次划船是与杨娜谈恋爱时,结婚后就再也没有划过。不过,我的划船悟性很高。 起初英杰坐我的船还很害怕,过了一会儿,她发现我划船又快又稳,便兴奋地说:“看不出来,你还是划船高手。” “你尽管放心,我不仅船划得好,还是游泳好手。我游泳还是在山东老家小清河里学会的。”我得意地说。 “小清河有多大?” “我小时候小清河跑拖船、走汽艇,遗憾的是现在已经干掉了。” “谁能保证这龙尾湖有一天不会干掉呢?”英杰伤感地说。 英杰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这个不起眼的天然小湖在这大森林中越发珍贵了。我在东州住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这个龙尾湖,今天在这片大森林里不期而遇算是一种邂逅,这种静静的、淡淡的、清新的感觉真好。 我的疲惫和沧桑感渐渐消失,小船滑过湖面,湖水被冲荡起阵阵波光,阳光随着这些小波浪跳跃。小船荡漾在湖边,清清的湖水把错综盘结的草根、苇茎洗刷得嫩白,浓郁的清香沁人心脾,青蛙在大片的水葫芦叶上跳跃,紫色的小花密密丛丛。我揪下一朵小紫花递给英杰。她明亮的眸子里闪着幸福之光。 我慢慢地划着小船,突然英杰叫了起来:“雷哥,雷哥,你看。”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岸边,一棵插在湖水中的没有树皮的树干,被阳光晒得干白,一个巴掌大的绿色的小乌龟趴在树干上,它长着绿色的三角形的头,一双小眼睛里透出黑亮的光,它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格子“外衣”,油光闪亮,像是将军身上的铠甲。这隆起的“外衣”上有十来个近似六角形的格子,像个棋盘。 “雷哥,这小乌龟太可爱了,你把它抓起来,带回去吧。”英杰激动地说。 我慢慢地让小船靠近小乌龟,厚厚的水草缠住了双桨,我试图用力划过去,桨把水搅得混沌一片,小乌龟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静静地趴在树干上晒着太阳,不时用一双小眼睛看看我,好像在说,笨蛋,就你也想抓住我? 这时英杰不停地给小乌龟拍特写,我紧张地说:“英杰,你先别拍了,我先把它抓住。” 于是我身体前倾,一只手抓住水中的树干,另一只手去抓小乌龟,小乌龟看见我的手慢慢伸向它,脖子像安了弹簧一样,长长地伸出来回头看我,当我的手刚刚触到它的硬壳时,它却一下子钻进了水中。 英杰看我笨手笨脚的样子,有些怪罪地说:“真遗憾,要是抓住了该多好啊!” 这时,有人喊:“大哥,看到什么了?” 我回头一看是那个租船的小伙子划着一条船过来了。 “是一只小乌龟。”我用手比画着说。 “这湖里小乌龟很多。”小伙子笑着说。 “是野生的吗?”我好奇地问。 “野生的也有,但大多数都是信佛的人放生的。” 我听了以后心里有些惭愧,这小乌龟刚刚有了自由,险些被我剥夺,最起码我打扰了它的宁静。连小乌龟都渴望一份宁静,何况人呢? 天寿山的确算不得山,龙尾湖也算不得湖,英杰也不比丑儿,算不得红颜知己,但是我却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至真、至善、至美、至纯。这种感觉有些曲高和寡的清苦,却又是那么轻松,轻松得就像手中刚刚掸落的烟灰。生命就像一个自然的流程,春花秋月,夏云冬雪,低谷和高潮都是未知的,能把握的就是刚刚迈出的这一步。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下一步,因为谁也不知道人的一生要走多少步,让下一步更加精彩就是我的理想。 一、幽会 第二天早晨,迟小牧早早地就把车停在了我家楼下。我简单吃了早餐,对杨娜撒谎说:“娜,我去北京参加一个服装发布会,过两天回来。”杨娜信以为真,嘱咐我注意安全。我不耐烦地答应着离开了家。 奔驰轿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眼前闪过渠汊交错的原野,金黄的稻浪和挺拔在田野上的杨、柳、槐、桑把单调的华北平原装饰得无限丰富多彩。 一路上我都在问迟小牧去北京办什么事,他都闭口不谈,表情还有些凝重。我越发觉得蹊跷,我还从未见过迟小牧这样,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无奈他不说,我也不好再问。大约下午两三点钟,我们开车进了北京城。 每次到北京迟小牧必住长城饭店,因为这儿离天上人间夜总会近。在那儿,有个服务小姐是迟小牧的相好,而且到过一次东州,在饭桌上我见过。 迟小牧在长城饭店开了两个标准间,我们俩一人一间,然后他对我郑重地说:“雷默,从现在开始,咱们俩各忙各的事,走的时候再碰头。晚饭我们不在一起吃,我有事,我先出去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觉得迟小牧有什么大事瞒着我,怕他做什么蠢事,心想朋友一场,这小子不该瞒我,还是跟着他看看他到底去哪儿。我便尾随着迟小牧下了楼。迟小牧没开自己的奔驰车,而是上了一辆出租车,我也连忙打了一辆出租车,跟在后面。 北京的交通拥挤,车速很慢,走走停停。迟小牧打的出租车终于停了下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 迟小牧下了车与门前一位等候他的人热情握手,然后两个人一起走进了中纪委大楼。我坐在出租车上心里怦怦乱跳,心想,这小子上中纪委去干什么呢?莫非要举报谁?晚上见了他一定要好好问一问。 “回长城饭店。”我对出租车司机说。 我在路上给袁子惠打了电话。袁子惠听到我到北京又惊又喜。我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她爽快地答应了。 挂断手机,我的内心既矛盾又兴奋,我知道我和袁子惠互相吸引的绝对不是感情,起码我不是,这个远离家和丈夫的女人对我渴望已久的是爱情吗?如果不是,那就只能解释为性。尽管有人把感情分为性爱和情爱,但是,单纯的性吸引只能是一种欲望。 我不时为自己内心的狂野找着合理的解释,我知道凡是偷性的人都有一颗支离破碎的心灵,痛到极点就是麻木,越麻木就越想寻求刺激,以便解脱麻木,然而其结果是比麻木还麻木,比痛苦还痛苦,比欲望还欲望。 我回到长城饭店先洗了澡,照着镜子把自己打扮一番,然后沏了一杯绿茶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品着。这时窗外已经黑了,我站在窗前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和来往穿梭的人群,想着广州市那条幽长的小巷和那个浪漫的夜晚,如果没有林大勇会发生什么?我无法确定,但此时我为眼前的滑落开始兴奋。 “叮咚”,有人按门铃,我知道子惠到了。 我轻轻走到门前从门镜中望出去,没错,披肩长发,穿着一条带着细碎皱菊和紫色花朵的长裙,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巾,斜挎着一个坤包。我定定神,然后迅速打开门。 子惠见我半天没说话,然后猛然抱住我像久别的情人。我被她的热情吓住了,任她亲吻,半天才开始回应。防线就这样被突破了,连一点前奏都没有。 袁子惠很感动地说:“本来想陪你住一宿的,可是学校不允许夜不归宿,这一分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雷默,我们出去走走吧。” “那好,就算送你了。”我动情地说。 我们出了长城饭店,沿着东三环边走,路上有很多寻找快乐去处的青年男女,路边的餐厅、娱乐城一片灯火辉煌。我陪子惠默默地走了很远,她突然紧紧地抱住我说:“回去吧,雷默。” 二、五十万美金 回到酒店我给迟小牧打电话,他的手机关机。这小子到北京后的行动太诡秘,不得不让我捏把汗。我心想,今晚你小子早晚得回来,我非得问问你去中纪委干什么去了。 我打开电视胡乱地调着台,触景生情,我想起第一次和张国昌在长城饭店见菲律宾外商龙先生的情景。也是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柔和的灯光在空中飘荡,给这繁华的大马路添了一种温馨宜人的气息。我从东州市驻京办事处带车去国家行政学院接张国昌。当时张国昌正在那里培训学习。 张国昌上了车,他炫耀地说:“雷默,去长城饭店,今晚让你见识见识顶级大老板,菲律宾的龙先生。” 过去,我听张国昌说起过龙先生,只是没见过面。 北京亮马河一带有希尔顿、昆仑、长城、凯宾斯基等四家五星级酒店,每天晚上都是一片灯红酒绿和纸醉金迷的景象。特别是在长城饭店旁边有真正美女如云的天上人间娱乐城,早已如雷贯耳,就是没有机会享受过。 车到饭店门前,门童赶紧过来开车门。我和张国昌下了车,一前一后地走进大堂。这时从大堂里迎出来一个人,很有派。张国昌马上与那个人握手。 “龙老板,你好啊!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秘书雷默。雷默,这位就是菲律宾的龙先生。” 龙先生看上去很随和,他主动与我握手。我心里特敬佩功成名就还没有一点架子的人,所以当时我对龙先生的第一印象特别好。 龙先生在东三环顺峰请张国昌和我吃了饭,无非是鱼翅、鲍鱼、大闸蟹之类的东西。顺峰这种酒店本来就是大款和豪客一掷万金的地方。 席间,龙先生和张国昌之间的谈话没离开过女人,从谈吐就知道龙先生是个花花公子,下决心玩遍世界各地的美女。 就在这里,龙先生告诉了张国昌“采阴补阳”的道理。两个人一拍即合,很快成了莫逆之交。由于信任,张国昌委托龙先生在菲律宾私存了五十万美金。案发后,张国昌向组织交代了这笔不义之财,他给龙先生写了封信: “尊敬的龙兄,小弟愚昧,触犯了国家法律,近年托兄转存之款是贪国家之财,理应奉还国家。现弟及弟媳均陷囹圄,望兄见信后,能积极协助中国司法人员尽快取还弟之款项。多年来兄对弟关心备至,弟没齿不忘,弟能取回此款,才有一线生机。愿兄体恤。由此给兄带来的所有麻烦,弟深感愧疚。弟国昌跪乞安。” 当清江省反贪局的检察官在菲律宾找到龙先生时,龙先生一脸冷漠,根本不承认有这回事,无论中国司法人员如何解释,龙老板就是不配合,结果清江省反贪局的检察官无功而返。张国昌已经死了两年多了,这笔钱终究没有回到东州。 我一直在想,这五十万美金,龙老板是中饱私囊了呢,还是等孟丽华出狱后再还给她?我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不过,我最近听说孟丽华在运作保外就医。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以孟丽华的性格,她和龙先生终究是要见面的。 回忆像长了许多无形的翅膀。这翅膀又化作晃来晃去的影子,在我周身盘旋,激起我内心深处的悲叹、痛惜甚至绝望。翅膀是可以折断的,而影子却不能,影子的形状是经常变幻的,一会儿细长浅淡,一会儿浓黑墩实,更多时候是影影绰绰的轮廓。 三、铤而走险 房间的电话铃响了,我接了电话问:“谁呀?”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迟小牧打趣地问。 “一个人。” “良宵一刻值千金。袁子惠呢?” “没找到。” “撒谎,怕是忙活完了吧?” “你干什么去了?” “没事,见了一个朋友,到我屋坐会儿吧。” 我放下电话,穿好衣服去了迟小牧房间。 我一进他的房间就迫不及待地问:“你去哪儿了?” “去见了个同学。” “什么同学?神神秘秘的,我不能见?”我逼问道。 “女同学,你有必要见吗?再说,这袁子惠你也没让我见呀。”迟小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最起码我跟你说了。你那个女同学是怎么回事?快跟我说说。”我不依不饶地问。 “雷默,你太过分了吧?谁还不能有点隐私呀!”迟小牧有些敏感地说。 “迟小牧,你别跟我瞎扯淡,你告诉我你去中纪委干什么去了?门口接你的那个人是谁?”我再也忍不住了,开门见山地问。 迟小牧一听我说出了事情真相,他一下子激动起来,大吼道:“雷默,你混蛋,你跟踪我!” 我也没让步地大喊道:“我是关心你,怕你捅什么娄子。你瞅你那熊样,还见什么女同学,撒谎都不会。就凭我们俩的关系有什么事你不能跟我讲的?” 迟小牧听了我的话沉默不语,从茶几上拿起中华烟,抽出一根扔给我,然后自己也抽出一根点上火。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谁让咱俩是莫逆之交呢。本来我是不想告诉你的,开车来北京就是不想让东州的熟人看见。今天你在中纪委门前看见的那个人是我中学同学,他现在在中纪委当处长,来北京之前早就与他联系过了,我写了一封举报薛元清的信,想通过我这位同学递给中纪委领导。我希望中纪委领导能够重视薛元清的腐败问题,好好查查这个狗娘养的大贪官。” 我一听惊呆了,这些话犹如一响炸雷,震得我整个身心都颤抖起来。我没想到,迟小牧此行竟是为了去中纪委举报薛元清。 我听完迟小牧的话凄苦地笑了笑,我知道阻止迟小牧已经来不及了,无奈地说:“小牧,你现在不仅是在玩火,而且还在玩命。我早就说过,商人再狡猾也斗不过掌权的,一旦走漏风声,薛元清、冯皓、胡艳丽谁都不能放过你。你现在事业蒸蒸日上,要钱有钱,要车有车,要女人有女人,你还想干什么?” “雷默,实话告诉你,这些年我就像胡艳丽的走狗,为了给薛元清等人上供,她没少剥削我,我的公司已经资不抵债了。要想摆脱他们,只有这一条路了。” 我这时看了一眼迟小牧的脸,灰白的没有血色的脸痉挛了一下,浮起了生涩的痛苦的笑容,不过那双漂亮的眼珠渐渐有了光辉。他让我有一种陌生之感。 “既然如此,我无话可说,我只劝你多保重自己,特别是要注意安全。” “大丈夫敢做敢当,宝刀不锋,宁愿折断。” “少跟我充好汉,你这是好日子不好好过,吃饱了撑的。” “雷默,今晚谁也别睡了,去天上人间乐一宿,从明天开始迎接地狱的挑战。”迟小牧哈哈大笑地拿起外套就走。我赶紧带上门跟了出去。 我和迟小牧在天上人间折腾到凌晨四点钟才回饭店。回到房间,我简单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便昏昏睡去。梦中飞来十二个仙女,个个长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我欢喜异常上前搭讪,“几位姐姐从何处来?” 十二个仙女围绕着我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见了我怨谤道:“我们不知是何贵客,原来是从天上人间来的淫污纨绔。来,我们做云雨之情吧。” 我高兴地扑捉过去,却如水中捞月,散而复聚。仙女们哈哈大笑。我却火冒三丈,正要动粗,只见孙悟空驾着筋斗云飞来,大吼道:“哪里的妖怪,竟敢欺侮良家妇女!”便要拿金箍棒打来。吓得我跪地求饶,抬头却发现来的孙悟空长得很像迟小牧。 我站起来大喝道:“迟小牧,你跟我装什么犊子?” 孙悟空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说:“雷默,我还以为你是天下第一淫人,怎么是你?” 我气愤地嚷道:“天下第一淫人是你,不是我雷默,你别以为你装猴子我就不认识你。” 这时,仙女们喝道:“雷默,不许对太虚老人无礼,我们是与你算风情月债的。” 于是十二个仙女变成了杨娜、米雪、丑儿、英杰、卢媛、陈梅、李蒙娜、袁子惠、池圆圆、胡艳丽、刘慧、小兰……她们都露出春恨秋悲的表情,呜咽而泣。 此时,孙悟空化作迟小牧飞升而去,并大喊道:“太虚幻境皆自惹,警幻仙姑十二钗。雷默,我要死了,你到太虚幻境找我,我让金陵十二钗陪你。” 迟小牧说完,十二个仙女也都随之飘然而去。口中唱着枉凝眉,声韵凄婉,我在梦中竟觉得销魂醉魄。 我正在不知所措之时,听见有人喊:“雷默,开门,起床了。” 我从梦中惊醒,原来迟小牧正在敲门。我赶紧起床开门。 “十点多了,快起来,吃点东西往回赶。”迟小牧进门一脸疲倦地说。 “小牧,我做了个梦,梦中你变成了猴子领着一帮美女诱惑我。” “雷默,你小子是不是看看多了,要学贾宝玉呀?”迟小牧哈哈笑着讥讽道。“胡扯,要学只能学甄宝玉,学贾宝玉非喝西北风不可。” “你可以当和尚化缘去。” “去你的。你怎么不当和尚?” “我下辈子也当不了和尚。我先天就是个情种。你知道不?” “你也知道你这点出息。” “少贫嘴了,快洗洗去吧。我都快饿死了。” 迟小牧说完,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我洗完脸,一边梳头一边问他:“吃点什么?” “鸿运楼吃潮州菜,让我们交点鸿运。”迟小牧爽朗地说。 “你小子到北京背着我瞎作,不倒霉就不错了,还交鸿运呢!” “行了,行了,你又来了。事儿已经做了,没法收回,只好听天由命了。” 我们在鸿运酒楼吃饭,结了账,开着奔驰往东州赶。回来的路上,我发现迟小牧不像来时那么凝重了,精神上轻松了许多。 “小牧,回去后赶紧给我盯一盯皇后购物广场的事。”我叮嘱道。 “雷默,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怎么求也没有用。” “小牧,说实在的,丁剑英帮不帮忙不在成败上看,只要真尽了心我就很感激。” 四、釜底抽薪 一大早我就去了公司,秦姐满脸堆笑地问我:“雷总,好几天没看见你了,忙什么呢?”我听了之后心里非常反感,我没好气儿地说:“秦姐,老总忙什么是不是每天都要向你汇报啊?” 秦姐脸色通红地讪讪走开了。我刚进了办公室,英杰就跟了进来。 “阿杰,这两天辛苦你了。有什么情况吗?”我关切地问。 “又接了两个订单,皇后购物广场还没有动静。另外……”英杰欲言又止。 “另外什么?”我纳闷地问。 “另外,沙董事长找过我。”英杰转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小心翼翼地说。 我警觉地看了一眼英杰,示意让她坐下说。英杰坐在我办公桌的对面。我点上一支烟,一边吸一边望着英杰,心想沙威找英杰一定有什么幺蛾子。 “雷哥,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沙威要做你的文章。”英杰提醒道。 “他能做我什么文章?”我疑惑地问。 “沙威问我能不能干总经理,如果能,让我替代你。雷哥,你知道我不可能干这种事。我到五月花完全是因为你,其实我去美国的签证早就下来了,我是想帮你做完皇后广场的订单就走。我根本没想到你和沙威是那么好的朋友,他会釜底抽薪。” 我听了英杰的话后,心如刀绞。我一下子明白了,沙威一直在利用我。他是在利用我以前在政府的影响,把五月花公司做起来,然后再一脚把我踢开。他没有想到公司做得这么顺利,在东州服装行业已经很有名气。是利益驱使他让我走。我知道与沙威正面交锋的时候到了。此时,我最怕英杰离开。 “阿杰,一切等到皇后购物广场的工作结束以后再定好不好?”我迫切地说。 “好!”英杰真诚地说。 英杰起身出去了,我却陷入深深的沉思。我知道与沙威必须分手了,我不想因为利益把朋友做丢了。毕竟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沙威伸出了友谊之手。我在考虑什么时候分手,以什么方式分手。 午饭后,迟小牧给我打来电话,他说:“雷默,丁剑英要找你谈谈,你下午到他办公室去一趟吧。” 我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是我知道丁剑英该亮底牌了。我打电话与丁剑英约好在他办公室见面,撂下电话一个人开车去了皇后购物广场。 我进丁剑英办公室时,他正在接电话。丁剑英示意我坐在他办公桌对面。 “雷默,迟小牧对你可真够朋友,让我帮你的话都说到家了,”丁剑英撂下电话说,“这样吧,我们董事会研究了所有招标单位的设计方案,认为五月花公司的设计方案略胜一筹,大家一致认为你们的设计方案是最好的。可是这么大的订单让你们公司负责,大家都不同意,万一搞砸了,对谁都不好,所以我选择了一个折衷的方案,董事会成员全部同意,由皇后购物广场买下你们的设计方案,然后由南方一家有实力的公司制作。” 我听了以后心里高兴极了,但脸上并未露出来。 “你们准备出多少钱购买我的方案?”我不露声色地问。 “三十万。如果你同意就在合同上签个字吧。” 丁剑英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我二话没说,拿起笔就签。 “雷默,你可把大哥难为坏了,这个结果也算我对得起朋友了。”丁剑英看我签字后才露出庐山真面目。 “丁大哥,我雷默忘不了你,你这个人够朋友。账号我随后给你,后会有期。”我握着丁剑英的手感动地说。 我离开皇后购物广场后心里非常激动,应该说,这次招标是很成功的,对五月花今后承揽大订单很有好处。可是想起沙威背后搞的阴谋,内心不由又蒙上了一层阴影。我情不自禁地把车开到迟小牧公司的楼下,在车里给迟小牧打电话,这小子刚好在办公室。 “小牧,我有一个好消息,也有一个坏消息。” “上来坐一会儿吧。我听听。”于是,我坐电梯上了楼。 我走进迟小牧的办公室,他坐在老板台前的高背黑色真皮转椅上正在看一本像砖头一样厚的书。 “小牧,看什么书呢?”我饶有兴趣地问。 迟小牧向我晃了晃,我一看是精装本林语堂的《人生的归宿》。 “行啊,小牧,最近越来越有闲情逸致了。”我有些嘲弄地说。 “这便叫偷得浮生半日闲,你看看林语堂这段话多么精辟。”迟小牧得意地说。 我接过书看着他指的那段话:“我爱好春,但是春太柔嫩;我爱好夏,但是夏太荣夸。因是我最爱好秋,因为它的叶子带一些黄色,调子格外柔和,色彩格外浓郁。它又染上一些忧郁的神采和死的预示。它的金黄的浓郁,不是表现春的烂漫,不是表现夏的盛力,而是表现逼近老迈圆熟与慈和的智慧。它知道人生的有限,故知足而乐天。” 我看完后也深深地被这段话所吸引。 “小牧,这段话更适合我们两个,秋天那种平静、智慧、圆熟的精神,正是我们所追求的。一般人不知道落叶的歌声是欢笑的歌声,还是默然销魂的歌声,但我们两个人知道,因为我们都会微笑着忧郁。”我颇有感慨地说。 “你一离开皇后购物广场,丁剑英就打电话告诉我了,说吧,坏消息是什么?”显然迟小牧已经知道了好消息。 “沙威要釜底抽薪,让英杰替代我,把我踹了。”我气愤地说。 “我早就料定他会这么做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看公司形势不错,你拿的股份太多了,这是他的一块心病。” “与沙威分手是早晚的事。小牧,你看下一步怎么办?” 迟小牧从老板台上拿起一支烟扔给我,自己也抽出一支点上火老辣地说:“他不仁,就许你不义。皇后购物广场这三十万打在我的账号上,这是你的心血,不能便宜老沙。下一步把他的资金撤出去,逼他退股,看看他什么反应。无非两条路,要么他撤资,要么他买你的股份。雷默,钱不成问题,有我呢!”我听了小牧的话心里很感激。 五、摊牌 晚上,我回到家,杨娜已经做好了饭。 “妈来过电话,说爸最近老犯病,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开颅手术不能做,能不能联系一下省人民医院的X刀治疗中心?”杨娜一边盛饭一边说。 “那得需要很多钱,最近沙威背后搞小动作,等我过了这一关,手里有了钱,咱俩去省人民医院找席润之教授好好咨询一下。老爸这么大年纪了,老抽怕出意外,X刀效果究竟好不好不知道,重要的是让老爸有个心理安慰。” 吃完晚饭我和杨娜在客厅里看电视新闻,东州电视台的东州新闻最近连续报道“银街工程”,说这项工程是振兴东州老工业基地的希望工程。这些年,东州市的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管谁来都要搞一套新的工程,东州有句顺口溜:“东州领导真是行,一茬领导一工程。这工程来那工程,就是下岗职工没人疼。” 我听林大勇说,由于大量拆迁、动迁,政府补偿不到位,群众上访不断,每天搞得薛元清头晕脑涨,市长办公会上经常骂娘,有时候把一些委办局区的头头骂得狗血喷头。薛元清经常说,“我的工作方法就是让你们少睡觉,少休息,多干活,干好活。”搞得机关干部没有节假日,没白没黑地加班加点,受苦的是那些普通的公务员,他们怨气冲天,又敢怒不敢言。背地里都说,东州的公务员像没娘的孩子,没人疼,没人爱,薛元清为了往上爬,我们都成了垫脚石。 实际上政府的工作要抓到点子上,应多在体制、机制创新上下工夫,机关干部的觉悟是中国人中最高的,他们苦点累点都觉得值;如果要忙不到点子上,虚功实做,大搞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政绩工程,难免怨声载道。这些年经济发展得快,各地拆迁、动迁的工作量都很大,可是东州市的政府似乎不是站在人民的利益上拆迁、动迁,而是站在开发商的利益上拆迁、动迁,结果工程完工以后,政府领导有了政绩,开发商发了大财,只有老百姓最倒霉。就拿“银街工程”来说,在市中心住得好好的老百姓被动迁到城郊接合处,孩子本来可以上全市最好的小学、中学,现在只能上一般的学校了,老人看病出门就是大医院,现在打车也要半个小时,生活、学习要克服诸多的不便。像这种软环境的东西,政府是无法补偿的。 今晚杨娜很温存,我知道女人想那事了,我也就有了那意思。我脑子里充满了五光十色的梦幻,杨娜经常能让我有梦幻般的。我一方面倾泻满脸,一方面消释心头的郁闷。一番云雨私情之后,杨娜把一条雪白的手臂搭在我的身上睡着了。房间里弥漫着女人匀称而柔和的呼吸声。妻子的内心很纯净,所以睡得很熟,像个孩子。 今晚我有些失眠了,我知道我一旦跟沙威分手,我将又一次面临事业上的跌宕,我得把事情想到最坏的境地,无非我被扫地出门,一旦这种情况发生,我将面临新的挑战。经过“李张大案”后,这种小挫折我已经处乱不惊了。这就是阅历,经历了风雨不一定见到彩虹,但一定能见到阳光。我想起老百姓常说的那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想到这儿,心里清爽也就有了困意。 上午,丁剑英把三十万元设计费打入了迟小牧的账户上。事情办妥后,我去了公司。 我刚到办公室,秦姐便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雷总,沙董事长早晨给我来了电话,让你把最近的账拢一拢,然后向他汇报一下。” “我知道了。”我头也不抬地说。 秦姐还想跟我搭讪几句,我故意不理她,她觉得很没趣便离开了。我心里特不喜欢这个女人,不是因为她是沙威的表姐,更主要的是她在我和沙威之间里挑外掘,加重了我和沙威之间的矛盾,加快了我和他分手的速度。沙威要看账,他是要找茬儿了。 秦姐刚走,英杰就进来了。 “雷哥,皇后购物广场招标的事怎么样?”英杰急切地问。 “没戏了,昨天丁剑英通知我,标被南方一家公司夺走了。”我瞒她说。 英杰听了很失望,又闲谈了几句就走了。我故意没把实情告诉她,是怕走漏了风声。我通知会计把财务报表拿过来,然后仔细研究了账,觉得没有什么纰漏后,便给沙威打电话。沙威说在办公室等我。我开车去了黑水河城建房地产开发总公司。 我一进沙威的办公室,他就把门锁上了。 “老弟,辛苦了,快请坐。” 沙威态度还算客气。我坐在他老板台对面,把财务报表递给他。沙威便仔细地看了起来。“雷默,前些天去北京干啥去了?”沙威看完财务报表后问。 “沙哥,怎么知道我去北京的?”我反问道。 “雷默,总经理干什么,我这个董事长不应该知道吗?”沙威有点针锋相对。 “沙哥,看来你对我雷默还是不放心呀,你从财务报表上可以看出我每天工作的成绩,创业艰难,我没有抱怨过一句,我自认为对得起你这个董事长,也对得起你的投资。”我毫不示弱地说。 “老弟,做人要学会珍惜,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能重新做点事不容易,你不能再失败一次了!”沙威有些威胁地说。 “沙哥,我没有成功过,也就无所谓失败,更不存在再失败的问题,如果沙哥对我出任五月花公司总经理实在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谈,我不希望为了一点点利益把我们这么多年的友情做没了。”我故意把话说开了。 “既然老弟把话说到这份儿了,我们干脆就摊摊牌,我也不希望把朋友做丢了。老弟这段也很辛苦,这样吧,我给你拿十万元钱,就算我收回了你的股份,总经理我另选一个。”沙威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我听了以后哭笑不得。 “大哥,财务报表你也看了,我给五月花公司挣了一百多万,十万打发我太不近人情了吧?” “那你要多少?” “我一分钱也不要,我把你投的一百万退给你,我收购你的股份。” 沙威一听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我会反戈一击。 “老弟,你不要跟我较劲了,你没有能力收购五月花。这样吧,我再给你加十万,你别忘了这个企业你一分钱也没投入呀!”沙威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心想,沙威给我二十万,再加上丁剑英给的三十万,正好可以重新注册一家公司,看来沙威下决心跟我分手了。 “沙哥,看在我俩多年的交情,我让你一步,但大哥别忘了,是我让你的,如果上法院我得的不止是二十万。” “那样做你也就不是雷默了。”沙威对我的让步也很敬佩。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我决定接受条件。 我心想,如果我收购了五月花公司,我也没有流动资金支撑,借迟小牧的钱早晚是要还的,弄不好失去了沙威这个朋友,别再失去一个迟小牧。下一步怎么走,听天由命吧。 我离开沙威的办公室心里一片茫然,我再一次面临人生的选择。我深深体会到,人对未来的幻想越大,对现实的恐惧就越深,因为即便是对未来的莫名畅想,终究也逃不脱现实的影子。 我走进五月花公司的时候,秦姐似乎已经从沙威那里得到了消息,她不再用满脸堆笑迎接我,而是俨然已是主人的口气说了声:“雷总。” 我没有正眼看她,只是说了声:“让英杰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她“哦”了一声去了。 我走进办公室环视一周,心中无限感慨,我开始慢慢地收拾东西,心想,我不当这个总经理,英杰肯定会出国,谁会来接手五月花公司呢?沙威在服装界并不认识几个人,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正收拾着东西,英杰走了进来,她见我收拾东西已经猜出八九不离十。 “雷哥,与沙董事长谈过了?”英杰神情关切地问。 “谈过了。阿杰,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没弄明白,我走以后谁会来干这个总经理呢?” “罗文的女朋友刘慧。刘慧已经研究生毕业,她是学服装的硕士。” “你怎么知道的?”我吃惊地问。 “别忘了,我与罗文是朋友。”英杰双手一摊笑了笑说。 “你别说,沙威还真会选人,五月花公司交给刘慧我就放心了。阿杰,刘慧上任之前你再盯两天,我知道我一走,你也不会干了。这样吧,晚上我请你吃饭,我们俩合作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没请你吃过饭。西餐怎么样?晚上六点我们去红玫瑰西餐厅吧。” 英杰眼睛有些湿润,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出去了。我望着这个可爱女人的背影,心中产生无限怜爱之情。 六、足疗 我穿上浴衣到休息大厅找到了迟小牧,这小子正躺在那儿做足疗。下午休息大厅的客人很少。我也躺在了按摩床上。 “服务员,再找个足疗小姐。”迟小牧挥挥手慵懒地说。 不一会儿,过来一位漂亮的小姐开始给我做足疗。 “小牧,我和沙威分手了。”我沮丧地说。 “他答应撤股了?”迟小牧呷了口茶问。 “不是他,是我撤出来了。” “你疯了,自己辛辛苦苦做起来的事业就这样拱手让人了?!”迟小牧一听惊坐起来说。“毕竟是他投的资,我不想把关系搞僵了。”我解释说。 “搞僵了怎么了?他不仁,你就可以不义。我不告诉你缺钱我有嘛!”迟小牧慷慨地说。“算了,你的好意我领了,何苦把你也搅进来呢?”我无奈地说。 “你走后,五月花公司谁来接?”迟小牧递给我一支烟问。 “罗文的老婆刘慧。” “那英杰怎么办?” “我一走,她一定离开。要不是英杰,我还不知道沙威在搞小动作。” “这女人还挺够意思的。” “是啊,五月花是我的故事,她只是个旁观者,是来帮我的,我没有必要为了一个男人的虚荣把英杰拉进我和沙威之间的矛盾之中。” “你做得对。从博弈论的角度讲,你和沙威陷入了囚徒困境。”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有两个小偷被警察抓住,同时审问,两个小偷都说冤枉,全部抵赖,警察便把两个小偷隔离在不同的囚室,分别审问,并给两个小偷三个同样的选择:一是全部抵赖分别判两年;二是全部坦白分别判八年;三是一个坦白一个抵赖,坦白的小偷释放,抵赖的小偷判十年。结果两个小偷全部坦白分别判八年。你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结果吗?” “为什么?” “由于两个人互相不信任,这就是博奕论中著名的‘囚徒困境’。生活当中我们经常陷入这种困境。” “小牧,我知道你没少看哲学书,什么时候研究起博弈论了?” 迟小牧笑了笑将即将抽完的烟摁在烟灰缸里,顺手又点了一支。 “抽空请丁剑英吃个饭吧,这回他应该能出来了。”我诚恳地说。 “明天我给他打电话,把林大勇也叫上。没想到大勇跟剑英熟得很,剑英跟我念叨好几回了,要和大勇聚一聚。另外,听说最近市委组织部派一批后备干部出国读MBA,有林大勇一个。”迟小牧爽快地说。 “是吗?林大勇这小子好事一件接一件,‘李张大案’给我坑苦了,可这小子连毛都没刮着。早知道大勇和剑英这么熟,就应该让大勇出出面。” “怎么?你的事我办得不漂亮?”迟小牧有点儿挑理。 “我的意思是你们俩加起来力量不更大嘛。”我连忙解释。 “人不信命不行。雷默,下一步怎么打算的?”迟小牧关切地问。 “还没想好。不过,我这个人一向是改变能够改变的,接受不能够改变的。” “你文笔那么好,还是写小说吧,把咱们这些年惊心动魄经历的这些事都写下来,一定能打响。现在的名作家可都是有钱人。” “再说吧,静静心再说。”我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对迟小牧的提示却有些上心。 “找个小姐按按摩吧。”迟小牧抻着懒腰说。 “你去吧,我下去泡个澡,洗完我就走了,你自己享受吧。” “这两天你弟妹和我闹别扭,领着我女儿回娘家了,晚上没人管我,我现在是个自由人。”“你呀,小心后院起火。”我打趣儿地说。 “女人无聊起来简直就像得了绝症,男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迟小牧似乎很无奈。 “爱情没有真理,只有感觉,跟着感觉走吧。”我附和道。 迟小牧哈哈大笑,伸着懒腰走了。 七、约会 我把车停在一家鲜花店前,买了九十九朵红玫瑰,纤纤的花蕊,鲜红的花瓣,满车散发着静谧清幽的甜香。英杰在我心里像这些玫瑰,庄重而柔美,即使被时光揉碎花瓣,也将暗香涌动。 当我走进红玫瑰西餐厅时,眼前的英杰把我震呆了。英杰今晚穿了一件香肩单露的黑色晚礼服。黑色演绎着她的性感,并且透出一种神秘的芳香。黑色让她的眼神略带一些不屑和冷漠,但我从她眸子的背后可以看到一团跳动着的烈焰。 我们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四方餐桌上,格子花纹的台布再配上绿色的餐巾,整个色调以玫瑰色为主,格调高雅,舒适幽静,墙上挂着浪漫优雅的壁画,透过玻璃还可以看到华灯初上的黑水河夜景,让人充满无限遐想。 我把玫瑰花递给英杰,英杰柔柔地说了声“谢谢”。摇曳的烛光照着她美丽的脸,让人望一眼便会柔情似水。坐在我身旁的大多是情侣,他们两两相约,轻声细语,丝丝柔情爱意,尽在悠扬美妙的音乐之中。 “小姐、先生,想吃点什么?”侍应生走过来问。 “雷哥,你是美食家,你点吧。”英杰温柔地说。 我也想在英杰面前露露脸,便对服务生说:“香酱鹅肝、粟米忌廉汤、法式鱼卷、金牌羊扒、鸡蛋番茄沙拉、冰淇淋、咖啡、一瓶香槟酒。” 我点完菜后,英杰补充说:“加一个焗蜗牛。雷哥,红玫瑰西餐厅的焗蜗牛很有特色,炒熟的蜗牛,在焗的过程中,加入牛油、香料,一般焗蜗牛都用土豆泥来吸收牛油,而这里吃完蜗牛后,可以用准备好的、脆脆的面包条蘸上牛油再度品尝,滋味各有不同。” “英杰,听你介绍西餐的口气,真像个小洋人。”我赞叹地说。 “雷哥,刘慧一上任,我马上就去美国。我去美国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去学习服装设计,另一个是给我女儿治眼睛。” “女儿的眼睛怎么了?”我惊异地问。 “两年前我女儿的眼睛失明了。”英杰悲伤地说。 “怎么回事?” “孩子的父亲近视眼很重,女儿遗传,也是近视眼,”英杰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孩子平时戴的是隐形眼镜,两年前,孩子她爸领她去朋友家吃烧烤,她好奇,自己烤,她离火太近了,隐形眼镜被烤化了,孩子当时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儿,后来眼睛就失明了。” 我听得心都揪起来了,没想到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命这么苦。我从皮包中拿出一张十万元的支票递给英杰。 “阿杰,这是你帮助我的报酬,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雷哥,我帮你不是为了钱,你现在很难,这钱我不能收。”英杰马上拒绝。 “英杰,如果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就算我给孩子看眼睛的钱吧!”我语气坚定地说。 英杰见我很坚决,便收下了。菜一道一道地上,我听了英杰女儿的事心里一直不能平静。其实我一直不相信异性之间会有友谊,英杰让我想入非非很久,但每当我看到她那真诚的目光时,我就觉得自己很无耻,索性不敢再想。 整个晚上英杰都在看着我,没说几句话,我也沉浸在这种沉默之中。我想,如果说老婆是太阳,情人是月亮,那么红颜知己就是星星。红颜知己实在是男人的奢望。许多女孩本来想扮演红颜知己,可最后都沦落为情妇,所以能做红颜知己的必是女人中的精品,而有幸拥有红颜知己的也必是男人中的智者。我不敢称为智者,但英杰绝对是女人中的精品。 我开车送英杰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月悬中天了。车到英杰家楼下,英杰默默地坐着不动,我情不自禁地去吻她,却吻到一张湿漉漉的泪脸。 回到家,杨娜已经睡熟了。我洗漱完毕,自已打了一盆洗脚水坐在客厅泡脚,茶几上摆着,我顺手拿起来翻看着。当我看到第二版时,被一篇题为的文章吸引住了。 文章称,在李张大案所涉赃物第三次拍卖会上,李国藩收藏的一幅号称著名旅美画家阎庆斋创作的颇为引人注目。在诸多观赏者中有一位古玩收藏者惊奇地发现,这上的八匹马,有一匹是后画上去的,这匹马画风笔力和布局明显与其他七匹马相差太远。这第八匹马颜色偏黑,位置明显与另外七匹距离较远,而且异常瘦小,只有其他七逡一半大小,看起来更像一头小毛驴。有人风趣地说,看来这幅图上多了匹后画上去的害群之马。李国藩当政时还堂而皇之挂了起来,居然没有发现,看来以文化人自居的李国藩的文化品位确实有点问题。更为可笑的是,这幅居然是本次拍卖的李国藩字画中标价最高的。 看了这篇文章我不禁想起,有一次李国藩病了,我陪张国昌去李国藩家探望,他家客厅里挂着一副险限自得力,金石不随波的对联,与比起来简直就是对这个贪官绝妙的讽刺。令我感到遗憾的是,目前在东州市仍然有很多老百姓念念不忘李国藩的政绩。我对李国藩两种相悖的评价并不难理解。现实中,有许多类似的贪官,他们可以在人民公仆和腐败分子两种角色的转换中游刃有余,心安理得。现实给他们提供了演戏的良好土壤,其中原因令人深思。 我在家昏睡了两天,没有电话,没有人找我,沙威也没来电话,我知道,我与五月花公司的缘分尽了。与沙威虽然没有撕破脸,但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无话不谈了。正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皆缘于利益二字。 好久没上网了,丑儿也没有消息。我打开邮箱,五六个邮件都是丑儿发来的。几张幽默的卡通图片和一段苦恼的文字: 哥,我想离开上海。我受不了上海小女人的AA制,一块钱也要分着付。我要回北京,但我还没有找好落脚点,我想找一家好的影视公司当编辑。我还想去西藏旅游。什么时候你能陪我去西藏旅游该多好!给我发一张你的照片,我喜欢看你的笑容。我到北京后再与你联系。多少次发誓不再想你,一缕风却搅起满腹思绪。想你的时候,就像饮酒,未沾杯,人已醉。 一个把第一次给我的女孩怎么可能把我忘记。但我知道丑儿是积极向上的,也是不安分的。世界上没有卑微的爱,真爱都是动人的。我拨通丑儿的手机,关机。这个丫头就像网上的幽灵,总是关机。 半个月后,我接到英杰的电话,她说明天就带女儿去美国了,想在机场跟我告个别。我说:我一定去机场送你。放下电话,我内心世界一片茫然。 在东州机场,我第一次见到英杰的前夫,一位戴着高度近视眼镜,长发长须的长者,长发还扎了一条马毛辫。我知道这就是英杰的老师,英杰读大学时狂追不舍的理想爱人。英杰介绍后,我们互相握了手。 英杰的女儿十分可爱。 你就是雷默叔叔吗?她天真地问。 是呀!我抱着孩子亲切地说。 我妈妈常常跟我提起你。 孩子聪明可人,却双目失明。英杰眼前夫很冷漠,倒是跟我拥抱了很长时间,这也是我们俩第一次亲密接触。这时,罗文也来了,他见了我怯怯的样子,我很大度地点点头。 罗文,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走?英杰很纳闷地问。 你一离开五月花,我就知道你要走了,这几天我一直在关注你的行程,总算送上你了。罗文兴奋地说。 英杰很动人的样子,伸手道谢。罗文却主动拥抱英杰,跟我们第一次在滨海见到英杰时一样。我知道在罗文骨子里似乎没有爱,只有性。我虽然在心里很轻蔑这种男人,但表面上并未露声色。 最后,英杰又握住我的手说:雷哥,命运可以打倒一个男人,但并不能阻止他站起来。你有很多天赋,比如文学才能,你不是写过一本散文集吗?应该继续写,现在写书也能生存,你有那么多经历,写出来或许会成功。我再见到你时,希望能看到你的作品。 英杰不经意的一句话让我很震动。这几天我内心世界除了茫然就是失落,今后的路真不知怎么走下去,或许写小说也是一条生路。 八、甲申再祭 最近省委书记陆清血糖高的吓人,患糖尿病七八年了,血糖一直控制得很平稳,近来有几起大的上访事件闹得焦头烂额,一个是教师涨工资,该涨的没给涨;另一个是大拆大迁,群众意见很大。陆清一向认为,群众利益无小事,工作一忙起来,经常忘记吃药,导致血糖突然上升。在医生的建议下,陆清住进了东湖疗养院。 魏正隆得知消息后,专程在星期天的上午去看望老领导,魏正隆和陆清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两个人曾经在东州市历城县搭过班子,一个是县长,一个是县委书记,后来陆清荣升东州市市委书记,魏正隆当时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陆清升任清江省省长后,魏正隆被选为东州市市长,后来陆清升任省委书记,魏正隆升任东州市市委书记,市长由时任副省长的李国藩接任,再后来就发生了“李张大案”。 应该说魏正隆与陆清相识相知二十多年了,在共同的工作生涯中,两个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然而,陆清最近很苦恼,他刚刚入住东湖疗养院,秘书吴汀就交给他一封信,这封信是由中纪委领导批示后转到清江省纪委的,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是专门举报东州市市委书记魏正隆收受贿赂的一封信,收受的不是人民币,也不是古玩字画,而是一套价值不菲的红木家具。 这封信陆清反复看了几遍了,中纪委领导批示得很简单,“请陆清同志阅后,由清江省纪委调查核实。”陆清看了这封信后心里一直为魏正隆捏着一把汗,以他对魏正隆的了解,他根本不相信这封举报信举报的内容是真的,他甚至不相信魏正隆家里会有什么红木家具,之所以他心里捏着一把汗,是因为这封针对魏正隆的信绝不是空穴来风,丰富的政治经验告诉他,东州的政治环境不容乐观。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因为东州刚刚经历了一场“李张大案”,原本充满活力的经济一下子跌入了低谷,东州再也经不起政治大地震了。 想到这儿,陆清的心情更加忧郁了,他迟迟没有找魏正隆,是想静心想一想东州到底怎么了,一个德高望重、廉洁自律的“百姓书记”怎么会突然有人把举报信送到了中纪委?他想要弄明白举报者的目的是什么,这件事要不要跟常委们打招呼,犹豫再三,觉得还是不要声张,以免引得满城风雨,杯弓蛇影。还是和魏正隆深谈后,再做打算也不迟。这样做倒不是陆清徇私情,包庇老部下,而是他太了解魏正隆了。陆清在铲除腐败分子方面决不手软,就像铲除李国藩、张国昌一样,但是他更不允许暗箭伤了好干部。 这几天住进东湖疗养院,血糖倒是平稳了,可是睡眠又不好了,失眠得厉害,搞得眼圈都发青了,都是这封举报信闹的。 早饭后,护士看着陆清吃了降糖药才莞尔一笑地离开,陆清走上凉台望着风景如画的东湖,一种忐忑不安的心绪在胸臆间缭绕。 秘书吴汀看出了陆清的心绪,他跟陆书记快十年了,每到这时候他都为老领导准备好渔杆,因为陆清有一个习惯,每当思考重大问题时,都到东湖来钓鱼。其实钓鱼不是目的,钓鱼时的心境能够让陆清头脑清醒许多。 陆清在东湖边上刚刚支好渔杆,吴汀就接到了魏正隆的电话,说是要看看老领导,车已经在路上了。 其实,最近魏正隆也很苦恼,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与薛元清之间的关系再度陷入了与李国藩搭班子时的窘境,他弄不清是主观的原因,还是客观的原因;是体制的原因,还是个人修养方面的原因。魏正隆渴望着与陆清见面,直抒胸臆。 奥迪车很快驶出了东州市区,黑水河尾随而来,时而呈现黑色,把阳光的所有光束都吸在它的深处,似乎它在无比的沉寂中跟游荡在水下的幽灵谈心;时而呈现黄色,显得邪恶、汹涌,傲视一切绿色,仇视一切生命;时而它很平静,呈现出一片光溜溜、黑沉沉、脏兮兮的绿色,呈现出对周围的一切麻木不仁的表情。魏正隆始终不喜欢东州人把滋养自己的母亲河称为黑水河,他曾经试图用手中的权力把黑水河改称为东水河或东州河,但无济于事,世俗的力量有时比权力还强大。 奥迪车很快驶入了东湖疗养院,吴汀早就等在7号别墅前,魏正隆以为陆清在房间休息,吴汀却笑着说:“魏书记,陆书记在湖边等你呢。” 魏正隆立即明白了,他迫不及待地问:“吴秘书,我的渔杆准备好了吗?” 吴汀示意魏正隆跟他走,然后说:“魏书记,您的渔杆陆书记已经替您支好了。” 魏正隆听罢哈哈大笑。 魏正隆走到湖边时,陆清正在一边抽烟一边沉思,魏正隆哈下腰看了看渔篓,哈哈笑着说:“老陆,你那鱼钩上是不是没放鱼饵呀!” 陆清也哈哈笑着说:“我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 魏正隆坐下来自己点上一支烟说:“愿者上钩该不会指的是在下吧?” “正隆,如果让你选,鱼和熊掌,你会选哪个?”陆清目光辽远地望着湖面问。 “老陆,这还用问,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正隆啊,战争年代舍生而取义容易,和平年代舍生而取义难啊!疗养期间难得有时间读点东西,我又重温了一遍《甲申三百年祭》,深刻呀!” “是啊,当年毛泽东从西柏坡进北京的时候,一只脚踏进吉普车,兴冲冲地对周恩来说,我们今天是进京赶考啊!我们绝不做李自成。”魏正隆一边挥手一边说。 “重温《甲申三百年祭》我发现一个问题,我们人不仅不能做李自成,而且谁都不能做,我们只能做我们自己,正隆,你知道为什么人必须做自己吗?” “因为是人类的旗帜,在深长的封建长河里,根本没有参照物。” “正因为如此,我重温《甲申三百年祭》,心情才久久不能平静啊!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经济的快速发展,我们党面临着许多新问题、新矛盾、新挑战,特别是反腐败斗争的形势越来越严峻。重温历史,有助于居安思危,这正是《甲申三百年祭》的意义所在。” “是啊,当年在进京的路上,毛主席又想起了《甲申三百年祭》,他老人家感慨地说:‘这仅仅是读了个开头,这篇文章是要永远读下去的!’” “正隆啊,这段历史你没忘,我很欣慰,很多人早就忘了《甲申三百年祭》这篇文章了。” “老陆,你这句话怕是有所指吧!” “正隆啊,你经历了一次‘李张腐败大案’的考验,你说说看东州新班子能不能答好东州经济发展这张卷?” “老陆啊,说实话,一个相当稳定的班子对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是有好处的,‘李张腐败大案’后,东州的政治局面很复杂,我认为,体制不改革,制度不完善,腐败还有可能卷土重来,一些干部脱离群众,脱离实际,大做表面文章,大搞奢靡之风,甚至不信马列信鬼神,整日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各种新情况、新矛盾、新要求、新课题层出不穷啊!” “正隆啊,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啊!关键是你这个掌舵人能不能立稳船头!” “老陆,你是担心我……?” “不是我担心你,是你自己把把柄露了出来!” “我有什么把柄露出来了?” “说说吧,你书房里的红木家具是怎么回事?” 魏正隆听罢哈哈大笑,“我当是什么把柄呢,老陆,看来有人拿我书房里的红木家具做文章了?” “人家做不做你的文章是一回事,你有没有文章做又是另一回事。” “那好吧,那我就和你说说我这套红木家具的来历。”魏正隆重新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说,“老陆,你知道我儿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市文物局工作,主攻明清家具。之后,他就爱上了红木家具,这孩子做事执着,无论是出差还是休假,有空就逛木材市场,遇到紫檀、黄花梨、红酸枝这些名贵木材,他都爱不释手,工资少不能成吨的买,他就一根一根地买,十几年下来也积攒下七八吨红木。前年我过生日,儿子孝顺将积攒下来的红木给我打了一对书柜,一个写字台和一把官帽椅,这套家具不光木材名贵,而且做工考究。红木家具不允许创新,样式是明式的,你别说这套家具要真拿到市场上卖,价格确实惊人,不了解实情的人拿这套家具做我的文章也算他有眼光。” 话说开了,几天来压在陆清心头上的石头也一下子落在了地上。 “正隆啊,这件事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组织上还要调查,你不会有想法吧?” “老陆,我魏正隆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心里有数,不相信我可以对我实行双规!” “看看,还是有想法嘛,我的原则是老鼠要打,器皿还不能碰碎!” “老陆,举报信不可怕,可怕的是写举报信的动机,说实话,我真担心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那我们就放长线钓大鱼……” 陆清话音刚落,鱼漂不见了,“正隆,鱼咬钩了!” 九、遇害 不知迟小牧最近忙些什么,一打电话就占线。林大勇更是见不到影儿,杨娜每天上班。小区里静极了。我着实感觉到了什么是寂寞。 冬天来了,临窗而立,悠扬的雪花宛如音乐和风飘荡。我的思绪也随着雪花的飞舞而跳跃。我在想,即使我富有漫天洁白,若无爱的一丝愁绪,我仍觉寂寞。寂寞的人并不缺少爱,而是缺少沟通。我现在是不屑与人沟通,或者说,没有资格与人沟通。还是寂寞一段好,可以让自己的思绪沉淀下来。这么一想便少了许多浮躁。 星期六上午,我给迟小牧打电话:“小牧,中午一起坐坐吧。” “不行,我正陪女儿逛野生动物园呢:难得陪女儿一次,不能扫孩子的兴。明天吧,明天我请客。雷默,下一步想干点啥?” “英杰让我写小说。” “雷默,太好了,我早就希望你写小说,就你那文笔和才气,写书准行。不过,别忘了把我写进去,一旦哪天我死了,活着的人看了书还会对我有个念想儿。”迟小牧笑着说。 “小牧,你这乌鸦嘴,好端端地咒自己干什么?”我很生气地责怪道。 “好了,不跟你唠了,我要陪女儿了。明天见!”迟小牧嘿嘿地笑着说。 迟小牧挂断电话,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对迟小牧说要写小说,其实写什么心里根本没有数,也许只是个心理安慰。本想和丑儿探讨一下,可她却一直关机。也不知她是否从上海去了北京。 此时的我深深体会到政治有时宛如阴风苦雨,它无孔不入地吹入个人生活,甚至可以摧毁人的一生。命运如果是一只沦落在鸡窝里的鹰,人生还会有机会;命运如果就是一只鸡或鸭,那么人生的意义只剩下扯淡了。我不知道我的命运是什么,更看不清前行的方向,但我仍然有勇气拆下肋骨点着当做火把照亮前方。 晚上,我和杨娜正吃饭,母亲打来电话说,我父亲刚才又抽了。母亲很着急。总这样也不是回事儿。我心里又罩上一层阴影。我安慰了母亲好一会儿,自己却平息不下来。父亲的脑膜瘤越长越大,看来不做手术是不行了。 父亲一生精明,文化大革命时走“五七”,蹲牛棚、挨批斗,多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 “爸,文化大革命那么复杂的政治环境,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有一次我问。 “那个时候有许多战斗队,我哪个也不参加。一个战斗队找我表态,对的,我就表态支持;不对的,我就不说话。另一个战斗队找我,我也这样做。”父亲说这话时显得有些诡谲。“如果两个战斗队同时找你怎么办?”我将军地问。 “那我就溜!”父亲毫不犹豫地说。 父亲从小就喜欢看,我也喜欢看,而且很欣赏杨修的才华,为杨修的死鸣不平。父亲常说:“聪明固然是好事,但决不能卖弄聪明。”现在看来,我能躲过“李张大案”这一劫,大多得益于父亲。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两个人过独木桥时,都说自己有急事,争着先过,结果谁也过不去,最后只能掉进河里,你不如让他先过,这样两个人就都过去了。每当想起这些事情,就更为父亲难过。 第二天,迟小牧一直没来电话。我心里生气,心想,这小子也变了,居然说话不算数。到傍晚的时候,我手机响了,我心想,迟小牧这小子还行,到饭食儿来电话了。 我一接电话傻了。 “是雷默吗?”电话里问。 “是。”我说。 “我们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我是探长卢志。我们支队长肖剑请你来一下。” 我的心格登一下,心想,肖剑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好端端的公安局找我干什么? “卢探长,有什么事吗?”我试探地问。 “你认识迟小牧吗?”卢志的口气让人心生寒气。 “认识,我们是好朋友。”我心中紧张起来。 “那好,你到公安局来一下吧。”卢志冷峻地说。 “什么事呀?”我心里更紧张了。 “来了你就知道了。七点钟,我和肖支队长在市刑警支队会议室等你。”卢志不露声色地说。 我挂断电话,赶紧给迟小牧打电话,又是关机。我心里忐忑不安,脑子里迅速地猜测着会是什么事。 “雷默,出什么事了?”杨娜看我接完电话表情不对,便关切地问。 “市刑警支队找我。”我望着妻子疑惑地说。 “公安局找你干什么?”杨娜紧张地问。 “不知道!”我也疑惑地说。 我心想,会不会是迟小牧去中纪委的事被发现了?薛元清打击报复?我不敢深想。 “把外套给我。”我下意识地对妻子说。 “雷默,我跟你一起去。不然,我不放心。”杨娜脸色发白不放心地说。 “不用,我又没做什么违法的事。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已经开始冷静,推门走了出去。外面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雪花。我孤零零地站在路边打车,心里油然而生几丝悲壮。路灯昏黄,人们匆匆而过。雪花飘在我的脸上,静静地化成水,又顺着脸颊流到嘴边。我用手擦一下脸,仿佛清醒了许多。雪天打车是最难的,我一连打了三辆车,都有人。 最后,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我的面前。 “去哪儿呀?”司机摇下车窗大声问。 “去市刑警支队。”我也大声回答。 “顺道,上车吧!”出租车司机爽快地说。 车上已经坐了一位客人。我只好上了车。 我到刑警支队时,雪已经下大了。我推开会议室的门,有四五个警察正在开会,领头的就是肖剑。我心想,肖剑你跟我装什么犊子?还让手下给我打电话。 肖剑见我进来既客气又严肃。他给我介绍了卢志等人。然后难过地说:“迟小牧昨天中午被杀了,一起被害的还有他六岁的女儿。”我听后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肖剑扶我坐下,好半天我才缓过神儿来,“怎么发现的?”我悲痛地问。 “今天中午我们接到的报案,”肖剑面容严峻地说,“尸体是在一个军用仓库发现的,大人和孩子都是被钢丝勒死的。歹徒试图将尸体埋了,可是天太冷,地冻得厉害,只挖了很浅的坑,上午工人们进仓库搬东西时发现一只小孩子的手露在土外面,大家七手八脚就把两具尸体挖了出来,这才赶紧报案。我们接到报案立即赶到现场。在土坑里我们还发现一个皮包,里面有一万元人民币,一个手机,还有电话本、证件什么的。手机里接的倒数第二个电话就是你的。” “那倒数第一个电话很可能就是歹徒的。”我警觉地说。 “我们正全力追查这个手机号码。雷默,当时小牧和你通话时说了些什么?”肖剑严肃地问。 “没说什么,小牧的情绪正常,正陪女儿一起逛野生动物园呢,还约我晚上吃饭。” “你好好想想,想起什么反常的事就打电话告诉我。” 显然,肖剑很想在我这儿了解到有价值的线索。 “好的,能让我看一眼小牧的尸体吗?”我用请求的口吻说。 “可以。”肖剑毫不犹豫地说。 迟小牧和他女儿的尸体都存放在法医室。肖剑和卢志陪我一起去了法医室。法医是一个漂亮女警官,三十岁左右,见肖剑来了,连忙迎过来。 “肖队。”女警官说。 “小赵,让雷先生看一眼尸体。”肖剑命令道。 小赵请我进了里屋,在平车上,白布盖着两具尸体,一大一小,小赵掀开白布露出尸体的头部,我一看见小牧痛苦狰狞的面孔,便热血涌了上来,眼泪夺眶而出。 “雷哥,迟小牧平时都和什么人在一起?”离开法医室,卢志严肃地问。 “关系最密的有一个人。”我想了想说。 “谁?是不是胡艳丽?”肖剑迫不及待地问。 “对,就是冯皓的老婆胡艳丽。”我愤懑地说。 “他们的关系我也有所耳闻。雷哥,你再细说说。”肖剑颇感兴趣地说。 “关系很复杂,既是大学同学关系,又是生意上的伙伴关系,还是情人关系。”我详细介绍了迟小牧和胡艳丽的关系。 “卢志,立即追查胡艳丽的行踪。”肖剑命令道。 “是。” 卢志带着几个警察走了。 “肖剑,小牧是我们的朋友,你一定要给他报仇啊!”我叮嘱道。 “放心吧,我一定会抓到凶手的。”肖剑语气坚定,目光冷峻。 十、遗书 迟小牧被杀的消息很快在东州传播开来。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是情杀,有人说是仇杀,还有人说是被绑架后撕票了。中国的老百姓爱听故事,也善于编故事。总之,迟小牧作为东州市知名的房地产界大老板,和女儿一起被杀难免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迟小牧和女儿被杀以后,有一个人公安局一直没找到,这个人就是胡艳丽。她神秘地失踪了,连冯皓也不知道她的去向。胡艳丽成了迟小牧和女儿被杀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 薛元清得知此事后,特意把冯皓叫到家里,逼问胡艳丽的下落,问迟小牧是不是她杀的?尽管冯皓预感到这件事一定与胡艳丽有关,但是面对薛元清的追问,他还是一概否定。 “冯皓,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我看你已经不适合做我的秘书了,你自己选个地方吧。”薛元清很不客气地说。 冯皓半天没说话,他没想到鞍前马后伺候多年的老板这么绝情,他知道与薛元清的缘分到头了。关键时刻他只会保全他自己。 “薛市长,让我好好想一想吧。”冯皓心想,随便打发我不行,我要选一个合适的地方。“好吧。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想去哪儿,想好了,告诉我一声,我给你操作。”薛元清让冯皓离开自己的决心已定。 胡艳丽失踪一个多月了,市公安局一直没找到她的行踪。迟小牧的案子一直没有进展。肖剑负责这个案子,因为案件背景复杂,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薛元清把冯皓安排到东州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任副主任,这是冯皓自己提出来的,和外商打交道,他喜欢。 迟小牧的妻子悲痛欲绝,她住进了医院。我和杨娜去医院看她时,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递给我,她悲痛地说:“在小牧的书房里发现了这封信。雷大哥,是给你的。” 信皮是东州市政府专用的那种,牛皮纸的。我打开信,信中写道: “雷默,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被人害了。我有预感,人生苦短,我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惟一值得欣慰的是交下了你这个好朋友。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你是我一生的知己。如果我被害,凶手一定是胡艳丽,我知道我做了一些不光彩的事,但我良心未泯。我死后,请照顾我的父母、妻子和女儿,拜托了!你的文笔那么好,不要再做生意了,我们原本就应该做学问,却由于欲望误入官场和商场。把我的故事写到你的书里,让人们警醒,用你的笔去揭露腐败,还老百姓一个蓝天。永别了!小牧绝笔。十一月三十日。” 我读了小牧的信,心如刀绞,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迟小牧本来可以做一名大学老师的,却成了爱情争斗的牺牲品;他本来有机会成为一名儒商的,却成了情人的刀下鬼。迟小牧的人生是可悲的,更是可怜的。而我却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我压抑得太久了,孤独得也太久了。周围的酒色财气四处泛滥,却惟独灵魂的痛楚受到忽略,这个世界逃避死亡并不难,而逃避堕落才是最难的。因为一个人即使堕落到底也都是缘于起飞的欲望。 我和杨娜离开医院以后,心情都很沉重。 “默,迟小牧一定是胡艳丽杀的吗?”杨娜不相信一个女人心地会如此歹毒。 “可能吧。”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迟小牧和胡艳丽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杨娜又问。 “案子破了就知道了。” “这个女人也太狠毒了,连六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这背后一定有惊天的原因。”我毫不怀疑这一点。 我和杨娜在马路上走了一会儿,她挥手打了一辆出租车。我们一上车,司机就开始骂:“我们在市中心住得好好的,非他妈的搞什么银街工程,逼着老百姓搬家,说是货币安置,给的那几个钱,只能在郊区买房子,孩子上学本来就早,这回搬了家,我老婆四点钟就起床做饭,孩子五点钟就出门了。时间都搭道上了。” 车行驶到市府大路过不去了,路被上访的老百姓给堵住了。 “前面怎么了?”我把头探出车窗问。 “这你都不知道?这些老百姓都是明珠花园的,这个花园才建成一年半,很多人都是贷款买的房子,因为银街工程,得给让道,要拆,补偿不合理,老百姓能不上访吗?”出租车司机气愤地说。 十一、朋友 傍晚,林大勇打来电话,约我出去吃饭。 “都有谁呀?”我细心地问。 “有肖剑、钱刚、唐宋和丁剑英。”林大勇扯着破锣嗓子不耐烦地说。 “找肖剑干什么?”我警觉地问。 “问问他迟小牧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钱刚和唐宋怎么样?我可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们了。” “你从五月花公司撤出来,我都告诉他们了。”林大勇意气用事地说。 “在哪个酒店?”我心驰神往地问。 “在东州渔港二部。” 我挂断电话,让杨娜一个人吃饭。 “别喝那么多酒,早点回来!”杨娜叮嘱道。 我一边答应,一边穿上外套推门出去了。 东州渔港是东州市最大的海鲜酒店,除总部外,还有两个分部。老板姓查,是个回民,因为都是回族的缘故,张国昌在世时是这里的常客,查老板便认张国昌为干爹。自从认了干爹后,东州渔港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很快就发展了两大分部。东州渔港二部的生意比总部和三部的生意还火。“李张大案”后,东州渔港的生意一度受到影响。据说,查老板通过冯皓搭桥又结识了薛元清,并认薛市长为干爹,东州渔港的生意再度火了起来。 我走进包房时,林大勇、钱刚、唐宋、肖剑、丁剑英已经到了。林大勇点了一桌子的山珍海味,要了一箱青岛啤酒。肖剑与我和林大勇很熟,与钱刚、唐宋、丁剑英不认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便彼此称兄道弟了。大家都是迟小牧的朋友,难免要问及迟小牧的案子。“肖剑,小牧死得太惨了,案子什么时候能破?”丁剑英率先发问。 “案子已经有突破了,”肖剑英气十足地说,“我们顺着迟小牧手机最后打进来的那个号码,顺藤摸瓜,找到了手机的主人,这小子刚从大牢里放出来一年多,以前就是清福区一带的地赖头儿,曾因绑架罪被判刑,这小子有四个拜把子兄弟,那天勒死迟小牧和他女儿的凶手就是这几个地赖。我们正在缉拿凶手,目前这五个人已有三个人落网。” “这五个小子到底受谁的指使?对小牧下这等毒手!”唐宋气愤地问: “我们抓的三名歹徒一致供认是胡艳丽雇凶杀人。”肖剑斩钉截铁地说。 “胡艳丽为什么要对迟小牧下毒手哇?”钱刚愤懑地问。 “目前还不清楚,等胡艳丽落网就明白了。”肖剑将手中的烟掐灭说。 “这么大个案子,而且是冯皓的老婆干的,本身就是新闻点,老百姓议论得满城风雨,东州的大小报纸却一点消息都不报,不免让人觉得蹊跷。”我抱不平地说。 “这有什么蹊跷的,胡艳丽的身份特殊,谁愿意捅薛元清的马蜂窝呀!”林大勇呷了一口啤酒说。 “胡艳丽的案子背后看来很复杂呀!”丁剑英感慨地说。 “办这个案子,我的压力很大。市局的班子要求我们保守秘密,不许对新闻媒体透露一个字。”肖剑无奈地说。 “自从发生‘李张大案’后,多亏有市委书记魏正隆掌舵,不然,东州的老百姓非闹起来不可。这次银街工程魏正隆和薛元清的分歧很大。薛元清为了出政绩、上形象,一意孤行,致使群众对政府的意见越来越大。”林大勇情绪激动地说。 “我看这届政府还不如上届,老百姓对上届政府还是念念不忘。”钱刚感慨地说。 “钱哥,话不能这么说,上届政府毕竟是腐败了。”我叹息道。 “凡事都有主观原因和客观原因,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腐败本身是可恶,但腐败的责任不能全部由腐败分子承担。”丁剑英旗帜鲜明地说。 “剑英,你的意思是腐败问题应该标本兼治,更重要的是从根儿上解决。”林大勇插嘴说。“本来嘛,没有监督的权力,或者说形同虚设的监督,必然产生腐败,人不是神,任何人在条件绝对允许的情况下,都可能犯罪。你说是不是剑英?”钱刚附和道。 丁剑英笑了笑未置可否。 一箱啤酒很快就喝光了,林大勇又要了十瓶。大家很谈得来,难免多喝几杯。 “大勇,听说市政府把幼儿园拆了盖澡堂子了?”唐宋饶有兴趣地问。 “市政府幼儿园可是东州市著名的幼儿园,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我插嘴说。 “可不是嘛,我孩子就在这所幼儿园学习了三年。”林大勇无可奈何地说。 “听说是薛市长的意思?大勇,你给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唐宋不依不饶地问。 “市政府原来的浴池临街,办公厅为了搞福利租出去搞成超市了。机关干部对洗不上澡意见很大,嚷嚷着让市政府重修澡堂子。意见反馈到薛市长那儿,薛市长说,反正市政府早晚要搬迁,先把幼儿园停了,改成浴池,等市政府搬迁后,再修个更好的幼儿园。这事就这么定了。结果机关干部的意见更大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把孩子送到哪儿好,为了找幼儿园直发愁。意见又反馈到薛元清那儿,他说,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孩子在幼儿园的机关干部毕竟是少数,少数人服从多数人的利益,还是先修澡堂子吧。”林大勇说起来像讲评书一样。 “这薛元清简直是农民。”肖剑听后气愤地骂道。 离开东州渔港二部,肖剑开车送我回家。在车上,肖剑郑重地对我说:“雷默,我知道你和小牧好,小牧的死你很难过,小牧也是我多年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无论这个案子有多大压力,我都会尽全力去破这个案子,为小牧和他女儿报仇。” 我听了肖剑的话,心里热乎乎的,我提醒说:“肖剑,小牧这个案子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刑事案,这个案件的背景一定很复杂。” 一、贵人 上次在一起吃饭时,丁剑英告诉我,他的父亲也得了脑瘤,是恶性的,没有做开颅手术,而是在省肿瘤医院做的X刀,效果不错。他答应帮忙联系一下,可是一直没有回音。母亲为父亲的病操碎了心,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缓解父亲的痛苦。我给丁剑英打电话时,他正在开董事会,他小声在电话里说:“雷默,晚上我请你到杜鹃馆吃饭,我让你见一个人。”说完挂断了电话。我不知道丁剑英让我见的是什么人,也不好问,只好等。 晚上六点钟,我开车来到东庙杜鹃馆。东庙在东州号称韩餐一条街,这里的大小饭店、歌厅、桑拿浴大多是韩国外商投资的,只有一家餐厅叫杜鹃馆是北朝鲜投资的。这里的生意火得很。据说来吃饭的人大多是韩国人。 我走进二楼杜鹃馆的大厅,人声鼎沸,座无虚席。丁剑英靠窗坐着,见我进来使劲向我挥手,我走过去坐下。 “雷默,来过这儿吗?”丁剑英一边让服务小姐倒茶,一边问我。 “没来过。”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这些女孩儿都是平壤歌舞团精心挑选的,你看不仅漂亮,而且能歌善舞,一会儿还有表演呢。” “丁哥,怎么想起来选在这儿吃饭了?”我好奇地问。 “一会儿,我给你介绍的朋友是朝鲜族人。” “这位朋友是干什么的?”我又问。 “他叫朴素,也是通过给我父亲看病认识的,现在是省肿瘤医院神经外科的副主任,留美的博士,已经开了五千多个脑袋了,是省肿瘤医院神经外科开颅手术死亡率最低的。” 正说着,走过来一位十分英俊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 “对不起,丁总,我来晚了。”中年男人礼貌地说。 “雷默,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朴素,”丁剑英赶紧起身介绍说,“这位是雷默,也是我的好朋友。” 三个人寒暄后一起落座。丁剑英开始点菜。菜上齐后,朴素要了两瓶五粮液酒。看得出来,朴主任是爱喝白酒的。丁剑英要了七八个菜,对我口味的只有辣白菜和海鲜汤。不过朴素很爱吃。朴素是一个非常朴实、热情、和蔼的人,一点名医的架子也没有。说实在的,我对外科的医生都很尊重,内科可以滥竽充数,外科则要靠真本事。应该说,朴素是一个有大本事的人,却看不出一点狂傲。这不免令我肃然起敬。 “朴主任,开颅手术的死亡率最低是个什么概念?”席间,我开门见山地问。 “百分之零点七五。”朴素很自信地说。 “朴主任,你是在哪儿学的医?”我又问。 “我是解放军第二军医大学硕士毕业,毕业后分配到省肿瘤医院,后来单位公派我去美国留学,攻读博士学位。我的导师是全国著名的神经外科专家华卜之先生,老人家病逝前有遗嘱,将遗体捐献给医院,点名让我解剖他的头。当时我是含着眼泪将老师的头解剖的。哪天你可以去我的实验室看看,我一直保存着我老师的大脑。” “这事在《清江日报》上进行了长篇报道。”丁剑英补充说。 我听了以后内心世界受到强烈震撼。眼前这位英俊朴实的外科医生,实际上是一个将生死看得很唯物的人,他几乎每天都面对人的生死,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这样平和。我向他认真地介绍了父亲的病情。他未表态,只是坚持说吃完饭后一起去看看我父亲,同时看看核磁共振的片子。我感动了,第一次见面他对朋友就这样负责,是我没有想到的。 “雷默,朴素是我认识的朋友中唯一可以看出本色的人。”丁剑英赞叹道。 丁剑英对朴素的评价是很高的,但并不过分。有人说,改革开放以前的女孩漂不漂亮,全凭个人实力。我见到朴素就有这样一种感觉,朴素是我生来见到的一个纯粹的人。由于相见恨晚,我们三个人喝了两瓶白酒,又每人喝了一瓶啤酒才散。 丁剑英自己开车走了。朴素上了我的车。东庙一条街灯红酒绿,横竖闪烁的霓虹灯映透的全是朝鲜族文字,仿佛到了韩国汉城。记得李国藩活着的时候,由于这条街色情活动猖獗,市公安局局长在市政府常务会上提出要严厉整治这条街。李国藩当场把脸阴下来说:“这条街谁也不许动,就让它顺其自然地发展。”经过几年的发展,这条街没用政府一分钱却发展成为东州市最有档次、最有活力的一条街。 我和朴素来到父亲家。父亲这两天痛风病犯了,两条腿肿得厉害,行动不太方便,前两天杨娜找了一位老中医开了个方子,效果很不错,但两条腿还是疼。母亲开了门,见到我和朴素很高兴。我向母亲介绍了朴素。母亲很热情地把朴素让到了父亲的屋里。父亲正在床上坐着打电话,见我们进来父亲赶紧挂断了电话。朴素热情地与父亲握手。父亲听说朴素是特意来看他的病情的,连声道谢。 朴素询问了父亲的病情,用药情况,又仔细看了核磁共振片子。然后客观地说:“大爷,您老的精神头挺好,但病情有发展,还是尽快做手术好,不然再发展下去,您老就要遭罪了。”父亲一听要做手术,有些打怵,解释自己吃药控制得很好,很长时间没抽了。 朴素听后笑了笑说:“大爷,要相信科学,您老好好休息吧,我告辞了。”父亲握着朴素的手,好久才松开。 从父亲家出来,朴素对我说:“雷默,大爷的病越快做手术越好,不能再拖了,从核磁共振片上看,瘤子比两年前长了一点二厘米,已经是四点二厘米了,太大了,超过五厘米就不能做了。目前,我做这个手术有十成的把握。问题是抓紧解决痛风问题,让老人恢复体力。”听了朴素的话,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朴素简直是上帝派来救我父亲的,丁剑英就是上帝。 二、秋枫秋兰 父亲的痛风迟迟不好,开颅手术就不能做,我心急如焚,跑遍了东州的药房,想寻到一种特效药。说来也巧,我到方圆大药房中药柜台打听有没有这种药时,卖药的小姐看着我直发呆。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我冒昧地问。 “大哥,我怎么看你面熟啊,你是不是姓雷呀?”她惊异地问…… “对呀,你怎么知道?”我更加纳闷了。 “你叫雷默吧?你们家走‘五七’时在刘家窝棚住过两年?” “对呀。” “大哥,你不认识我了?你小时候还让我爸看过病呢。” “你是秋兰?”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惊讶地问。 “对呀,我就是秋兰,我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过家家呢!”秋兰兴奋地说。 “你爸妈可好?”我也高兴地问。 “我爸妈都过世了。” “那你哥秋枫呢?” “自己开诊所呢,我哥继承了我爸的事业,现在也是远近闻名的中医了。” “你们家的医术可是祖传的,你爸可是有大本事的人。” “我哥把我爸的本事都学到手了,还有了新的创新。大叔、大婶的身体好吗?” “我妈身体还好,只是我爸身体不好,不仅得了痛风,还长了脑膜瘤。” “我哥治痛风是一绝,我给他打电话,你抽空去他那儿一趟吧。保证大叔药到病除。” 我一听,高兴极了,对秋兰说:“改天请你吃饭。” 我记下秋兰的电话,又留下自己的电话,便告辞了。 我离开方圆大药房,按秋兰提供的地址,开车直奔秋枫的诊所。诊所位于清福区仁爱路一个幽雅的四合院内,院子里有几棵枯了枝的大杨树,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 “秋枫怎么找?”我走进诊所问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 “哪个屋病人多,他就在哪个屋。”护士热情地说。 果然,有一个诊室有十几个病人等着号脉,一个年龄比我长几岁,虽然清瘦,但十分精神的大夫正在给病人号脉。秋枫小时候跟我玩过,还和我在一起打过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秋枫大哥。”我高兴地喊道。 秋枫看我一眼非常惊喜。 “雷默?!你怎么来了?等我一会儿啊。” 秋枫给手头的病人号完脉开完药后,对助手说:“你先照应着,我来了一位朋友。”说着走出门诊室。 “走,到我办公室坐坐,好家伙,多少年没见了!”秋枫一边和我握手一边说。 “离开刘家窝棚就再也没见过面,没想到大哥事业有成,已经有自己的诊所了。”我敬佩地说。 我随秋枫走进办公室。办公室内有一张老板台。二人沙发、茶几,简单、干净,墙上挂满了“妙手回春”、“悬壶济世”之类的锦旗、匾牌,都是病人送的。 “雷默,请坐!” 秋枫一边热情地招呼我,一边给我沏茶,还问了我找到他的经过。他怀旧地说:“雷默,还记得不,当年我们两家是刘家窝棚仅有的‘五七’户,当地人欺生,我和你哥就联手和当地的孩子打架。” “记得,当时我家的房子连着铁匠铺,白天净是牵着马来钉马掌的。”我也憧憬地说。“别看你家房子连着铁匠铺,还住过‘满洲国’的一个格格呢。”秋枫玄乎地说。 “这我倒没听过。” “解放前,那个格格嫁给了国民党一个团长,后来那个团长跑到台湾去了;解放后,她是下乡接受改造的,后来死在刘家窝棚了。现在你们家住的房子还在。” “是吗?我家都离开二十多年了。” “雷默,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大哥,秋兰说,你治痛风最拿手,我父亲痛风很长时间了,吃了很多药也不见效,你给想点办法吧。” “化验单拿来了吗?” “拿来了。” 我把化验单递给他看。 “没问题,吃我的药三天后就能缓解,一个星期准好。”秋枫看完化验单说。 我听了很高兴。 “大哥,痛风是怎么得的?” “痛风是一种洋病,改革开放前,咱们国家没有发现有这种病,吃海鲜喝啤酒最容易得这种病。” “我父亲年轻时很能喝啤酒。” “大叔、大婶还好吧?” “还好,我爸脑袋里长了脑膜瘤,痛风一好,就得做手术。” “准备在哪儿做?” “省肿瘤医院。” “有熟人吗?” “有。” “雷默,别着急,老人上了年纪都会有个病儿灾儿的,正确对待。我父亲是脑溢血没的,没之前像个老小孩儿,眼前的事一点也记不住,过去的事记得可清楚了,躺着没觉,坐着打盹儿,哭不流泪,笑着淌眼泪儿。” 我一听笑了,心想,秋枫总结得还真是这么回事儿。秋枫陪我抓完药,我就告辞了。临别时,秋枫说:“雷默,改日我和秋兰去看大叔、大婶。” 离开秋枫的诊所,我开车去给父亲送药,不禁想起当年李国藩和张国昌找老中医按摩的事来了。老中医的家就在秋枫开的诊所附近。当时,李国藩每天晚上都要找老中医按摩,据说是陈建祥给介绍的。 老中医有一套健身理论,一个人平躺在床上,两条腿伸直,如果不一般齐,就是有病,要通过按摩让两条腿齐了,这样才算是健康的。 去老中医家按摩的人还真不少,但是为了给李国藩和张国昌按摩老中医几乎谢绝了其他病人。因为有这两位财神爷,名利皆可双收。 起初,张国昌不知道李国藩找老中医按摩的事,张国昌凡事都要与李国藩一比高低。秘书一处给张国昌印的名片设计风格与李国藩的名片不一样,张国昌就跟我发火,让我通知秘书一处重印。也是林桂花到市人民医院看病时,说起李国藩按摩的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孟丽华心想,李国藩找的老中医一定是高手,他享受的,我们家国昌就得享受。于是孟丽华从林桂花口中套出老中医家的方位,两口子每天傍晚都要到老中医家做按摩。老中医每次给张国昌按摩,都要夸李市长好,说什么每次给李市长按摩都车接车送,李市长的车真厉害,不仅有警灯,还可以喊话,随便闯红灯。张国昌闭目养神,就当没听见。 终于有一天老中医开口要价了。 “张市长,求您办一件事呗。”老中医难为情地说。 “老爷子请讲,只要能办,我一定帮忙。”张国昌躺在按摩床上说。 “我儿子在东州市杂技团工作,是按摩师,他想买台二手车,最好是八成新的,桑塔纳2000就行。”老中医说。 “您儿子能出多少钱呢?”张国昌笑着问。 “七八万元吧。” “雷默,这事就交给你办了。”张国昌大包大揽地说。 我心里很不高兴,觉得老中医狮子大开口。不过我也没办法,谁让张国昌发话了呢?我找到杨儒斌说明了情况,他一口答应了。 一天傍晚,我陪张国昌又去按摩时,我把消息告诉了老中医。老中医让我与他儿子联系。我只好拨通老中医儿子的电话。没想到老中医儿子的胃口更大,他说:“不好意思,我最多只能拿出五万元钱。”我心想,人怎么都这么贪婪,白给你得了呗。我没搭茬。 送张国昌回家后,我与杨儒斌通了电话,杨儒斌一听就火了。 “五万元一台桑塔纳2000,他有多少,我要多少,这不是抢吗?再说,五万元我卖给你好不好。”杨儒斌生气地说。 “儒斌,算了,明天我就回了张市长。”我也没好气地说。 没想到,第二天傍晚,张国昌死活不去按摩了。 “雷默,昨儿我回家你嫂子告诉我,那个老中医是个肺癌患者,我一听给我恶心坏了,我早知道根本就不能去。”张国昌厌恶地说。 “老板,老中医儿子买车的事还帮不帮?”我打趣地问。 “帮个屁,不管了,不许管了。”我一听也解脱了。 关于健身养生的事,张国昌变过许多花样。 “雷默,你知道为什么省委老书记快九十岁了身体还倍儿棒吗?”有一次张国昌很神秘地问。 “不知道。”我说。 “常年坚持喝冬虫夏草泡的水,都喝四十多年了。”张国昌表情惊异地说。 “是吗?”我听后也很惊讶。 “雷默,从明天开始,别给我沏茶了,给我泡冬虫夏草喝。”张国昌认真地说。 张国昌坚持喝了半年,也没觉得怎么样,开常务会时端着冬虫夏草泡的水怕影响不好,便说:“算了,还是喝茶吧。”就这样又换过来了。 过后,我问老书记的秘书:“听说老书记身体倍儿棒是因为每天用冬虫夏草泡水喝,有这么回事吗?” 三、手术 父亲终于住进了省肿瘤医院神经外科病房,朴素安排得很周到。 “手术先不急,让老爷子稳当稳当,做做全面检查,我也静静心。”朴素慎重地说。 星期一住进来的,188床算是个吉利数。父亲的精神状态很好。严格来讲,做脑膜瘤手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是禁区,父亲已经七十四岁了,朴素如果没有高超的医术是不敢接这个病号的。 “雷默,住院期间的费用大约是三万多元,因为你父亲是医保,个别好药你还得自费。”朴素解释说。 “没问题,只要能救我父亲的命。”我说。 手术定在星期五,早晨护士们全副武装,推着平车进了病房。此时父亲已经剃了光头,刚才护士用刀片又刮了一遍,头刮得锃亮。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父亲剃光头。 父亲躺在平车上,看得出父亲表情平静,内心很紧张,毕竟是做开颅手术,不知道手术结果会怎样。前天晚上,做过开颅手术的病人一连死了三个,走廊里哭声一片。这哭声对父亲的影响很大。 不过,父亲还是坚强的。他很平静地躺在平车上。车推进三楼电梯,家属就不让上了。十层,十五层,十七层,电梯一直上到十七层停住了,手术室就在十七层。 我和我哥就在电梯口,杨娜陪着母亲,父亲是第一个被推进电梯的,接着又推进去三个做开颅手术的病人。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了,十七层电梯直接下到三层,电梯口站满了病人家属,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电梯开了,护士推出第一个病人。大家都焦急地围上去。不是我父亲,我们只好继续等。一连又推出两个病人,又不是父亲。母亲有些紧张了,怕出什么意外。我一边安慰,一边不住地提醒自己要相信朴素,下午两点,十七层电梯终于下来了,一直停到三层,我知道父亲的手术做完了。 电梯门开了,护士们推出平车,父亲的头上贴着一块手掌大的纱布,很安详地睡着,麻醉还未苏醒。 “护士,手术怎么样?”我赶紧问。 “手术很成功,从来没见过朴主任手术做得这么细,脑膜瘤全部切除。” 护士说完,我这才想起朴素。 “护士,朴素主任呢?”我感激地问。 “还没下来呢。”护士说。 我们全家随护士将父亲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每个做过开颅手术的病人都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几天,有的重病号在里面一呆就是几十天。重症监护室的费用贵得惊人,不算用药,每小时一百元,一天就是两千四百元。 我试着拨通了朴素的电话。 “朴素,我是雷默,辛苦了,大恩不言谢。” “雷默,你可真能捅词儿,还大恩不言谢!” 朴素哈哈笑着走了过来。母亲握着朴素的手,眼泪就流了下来。全家人不知道怎么感谢好。 “大姨,放心吧,这是我做得最成功的一例手术。”朴素信心十足地说。 “朴素,你累坏了,快去休息吧,改天我们好好聊聊。”我动情地说。 朴素走了,全家人终于松了口气。 医院就是生死场,神经外科尤其如此。与父亲同一天做手术的三个病人中有一个病人和前几天做完手术的一个病人同一天死在了医院。夜晚的三病区走廊哭声一片。我面对这样的场面不禁对生命的脆弱而悲叹。这真是应了那句话:睡一觉,醒了,一天就过去了;醒不过来,一辈子就过去了。 很长时间没有哭的感觉,没有伤感的泪水,只有小资情调,生命在透支中逝去。此时,走廊里的哭声是悲痛的,也是平淡的,因为普通生命就是在痛并平淡中逝去的,就像一粒沙子扔进湖里,平淡得没有一丝涟漪。看破生死的人渴望这种平淡,因为涟漪即使再大,也会随着生命而逝去,平淡是迟早的事情。 父亲在重症监护室只呆了一天,就被送回了一般病房,由于手术部位水肿导致呓语,有些话听起来十分荒唐。朴素说,这是水肿导致的情绪不稳,水肿消失后会正常的。 这几天父亲睡觉颠倒黑白,晚上闹人,白天睡觉,睡梦中父亲经常想起山东老家的大柳树。 “大柳树已经成仙了,被大风刮倒与我无关。”父亲手舞足蹈地说。 清醒时,父亲告诉我大柳树被风刮倒后,给爷爷做了寿材。糊涂时,父亲顺嘴说胡话。“医院里有四种女人,陪护女、下岗女、妓女、被通缉的歹徒。”父亲呓语道。 “你就是被公安局通缉后躲进病房的。”我哥听了很生气,便回了一句。 “那我去自首。”父亲荒唐地说。 我听了父亲的呓语忍不住笑了。 在省人民医院神经外科有三个病区,一病区是脑外伤,二病区是脑出血,三病区是脑肿瘤病房。 有一天晚上,我从医院的生活服务区回来,走到三楼时,闪出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让人看了只想吐,我紧走几步想远离他,他却紧跟着我问:“大哥,耳鼻喉科在哪儿?” 我告诉了他,他才走开。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的眼前怎么也抹不掉这个满脸是血的人。走到洗手间时,被一个正在小便的人震住了,胖胖的大圆脸,戴着近视镜,这不是常务副市长杜文革吗?杜文革不认识我,他走进我父亲隔壁的病房。我很纳闷,便走到护士站问小护士。 “杜文革的儿子五年前就得了脑胶质瘤,”小护士说,“在北京301医院做的手术,现在复发了,癌细胞飞得满脑袋都是,已经傻了,只能靠放射治疗维持。” 我听了以后颇为震动,我不禁想起在三亚南山寺遇见杜文革的情景,一个八百万人省会城市的常务副市长,跪在佛像前,一跪就是半个小时,这是老百姓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四、人情 父亲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全家人的心情一天比一天轻松起来。术后十二天头上的伤口拆线了。伤口愈合得很好。晚上我正在病房值夜,朴素走了进来,他询问了父亲的情况后,让我去他办公室一趟。我让父亲先睡,便跟着朴素来到他的办公室。朴素今天格外客气,我预感到他有事求我。我们俩坐下互相点烟。 “雷默,不好意思,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帮忙。”朴素开门见山地说。 “朴素,你太客气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深吸一口烟说。 “我爱人周婧开了一家医药公司,已经有五年了,这几年业务发展得很快,经营一直很顺利,前几天市药监局药品监察大队突然去查我爱人的公司,说济仁医院等几家医院患者告到药品监察大队,举报我爱人的天利医药公司经营的以色列生产的阿莫西林干糖浆副作用很大,个别患者服药后有中毒症状。药品监察大队的人去了公司后,不仅查封了药,还拿走了账。目前,我爱人的月销售额在七十多万元,如果罚二至五倍的话,公司损失惨重。” “朴素,天利公司的药到底怎么样?手续全不全?”我谨慎地问。 “雷默,跟你说实话,我爱人这几年做生意我一直不太赞成,所以天利公司的事我也很少过问。不过,阿莫西林干糖浆绝对是好药,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副作用。应该说,在国内同类药品中,这是最好的,以色列生产的药还是可以放心的。手续也不是不全,而是上家公司倒闭了无法追溯,这里面有阴谋,就是要整垮天利公司。” “朴素,你爱人得罪什么人了吗?” “济仁医院欠天利公司三十多万元的药款,一直不还,我爱人多次去院长办公室催款。那院长是个女的,挺黑。她劝我爱人,三十万元药款可以给天利公司,但是提款后,必须给她十五万元,否则,一分钱也拿不走。我爱人不同意,并吵了起来。没过两天就发生了这件事。” “没想到医药界也这么腐败。” “雷默,你是经过腐败大案洗礼过的人,有的人只知道有些当官的腐败,殊不知白衣天使中也有白衣魔鬼。” “朴素,这话怎么讲?” “医生现在开药拿回扣已经是普遍现象,一种药有的医生能拿到百分之三十五的回扣。有的厂家为了打市场,用一种药赔钱铺路,贿赂得手后,用另一种药赚钱。这里面学问大了,全是猫腻儿,最后倒霉的是患者。” 我听后不禁愕然。我一直认为有人的地方就叫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其实,有利益的地方一定有腐败,腐败绝对不是官员的专利。长期以来,人们总是将政治、腐败与政府联系在一起,实际上,哪里有职位、权力、影响力的竞争,哪里就有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就有政治,就有腐败。 “雷默,你在官场认识的人多,过去帮过那么多人,帮我爱人想想办法,把这一关渡过去。”朴素有些恳求地说。 “朴素,你爱人胆子也够大的,在医药界干了这么多年,道上的人一个也不认识,竟然把生意做得这么大。既让人佩服,又让人捏把汗。放心吧,朴素,药品监察大队大队长谭军和张国昌的爱人孟丽华是中学同学,过去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我先找他了解一下情况。”我笑着说。 朴素一再表示感谢。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才分手。 第二天上午我就给谭军打了电话。谭军很热情。我简单问了天利公司的事情。谭军说,不清楚,案子是一个副手带领部下办的。 “谭大哥,晚上一起坐坐吧,见见我的朋友。”我诚恳地说。 “好,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十分想念。”谭军很给面子。 我们约定晚上六点在鹤鸣春大酒店见面。在东州要想吃最好的鱼翅和鲍鱼,还是要数鹤鸣春大酒店。 晚上六点,我和朴素两口子开车来到鹤鸣春大酒店。我从车上刚下来,宋老板就从大堂迎出来。自从服装生意的事泡汤后,我一直不愿意到这里吃饭。今天,为了朴素两口子,没办法。宋殿成把我们让进包房,让服务小姐上了一条软包中华烟。我知道这是宋老板为合作不成略表歉意,我也不计前嫌心领了。 “雷默,冯皓今天请薛元清吃饭,得去照应。”宋老板圆滑地说。 “宋哥,你忙你的。”宋老板拱拱手走了。 “雷默,听说冯皓的老婆杀死一个房地产大老板,案子破没破?”朴素随口问。 “被杀死的那位老板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叫迟小牧,案子一直没破。”我解释说。 “听说冯皓的老婆连六岁的孩子都没放过,太残忍了。”周婧啧啧地说。 “等我父亲出院以后,我要把这件事写进小说里,以此来纪念我死去的朋友。”我深沉地说。 正说着,谭军走了进来。谭军和我热情握手后,我向朴素、周婧介绍了谭军。周婧见了谭军像见了救星。大家落座后,我让服务小姐上菜。谭军是一个性格豪放的人,快人快语,中等身材,体格略胖,脸上有些麻子,脸上的麻子又显出几分诡谲。 “周婧,说句实话,一般的案子我现在全部放权。”谭军单刀直入地说,“我手下三个副手,一天忙得团团转,不是雷默打招呼,我不可能插手,你的事我了解了一下,你的手续确实有些毛病,上家医药公司黄了,你进的药说合法就合法,说不合法就不合法。雷默,你说句话,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谭大哥,既然求你了,当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我毫不含糊地说。 “好吧,我们哥儿俩认识这么多年了,这还是你第一次求我,就这么定了,回去以后我研究一下怎么操作。”朴素两口子感动得一个劲儿地敬酒。 谭军不仅酒量大,还健谈,他豪放地说:“我看你们吃鲍鱼用刀叉太文明,我是个粗人,喜欢痛快。”说完他用叉子叉住鲍鱼像吃大萝卜一样啃了起来。我看了以后,心想,谭军的性格一点也没变。 “周婧,你老公有会开颅的本事,你也不缺钱,干吗那么辛苦,现在生意场多复杂呀!”谭军一边吃一边说。 “谭大队,我要是不做点事,在家还会有地位吗?女人必须自立,不能成为丈夫的保姆。”周婧要强地说。 “朴素,周婧虽然是你老婆,但是你们是两种人。”谭军笑了笑说。 “谭大哥,你我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有发财的机会没有发财的胆儿,朴素是学本位,周婧是商本位,都比官本位强。”我旗帜鲜明地说。 “是啊,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是富了不少人,但是真正富起来的都是围城里面的人,围城外面的人还在温饱线上挣扎。”谭军的话很有哲理,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围城里有很多韦小宝式的人物,不仅发了财,还做了官,情人也不少。怪不得金庸先生要修改,称不能让一个流氓有一个非常圆满的结局。”我大发感慨。 “我是研究人脑的,我一直有一个观点,人类一旦研究明白了人脑,人类离灭亡也就不远了。”朴素也语出惊人。 “朴素的观点我赞同。雷默,听说你要做文人?”谭军似信非信地问。 “只是个打算。”我有些发窘地说。 “做文人有四大条件:一是不拘小节,二是放荡不羁,三是我行我素,四是顺其自然。”谭军说完,“噔”地放了个响屁,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这就是不拘小节。不过,你们要知道,凡是放响屁的人都好交!”谭军不以为然地说。 众人听后更是哈哈大笑。 酒足饭饱之后,我想请谭军洗个澡。谭军说:“不行啊,老弟,还有一帮朋友在白金会馆等我呢。”我听口气是真的,也不便强求。 我们四个人走出大堂时,宋殿成正谦卑地送薛元清和夫人。冯皓把奔驰车开过来,下了车为薛市长开车门。薛元清和夫人上了车后,冯皓向宋老板挥挥手,奔驰车消失在车水马龙之中。 谭军上了自己的车走了,朴素和周婧还要请我喝茶,我想到父亲还在医院里,婉言谢绝。东州的冬夜是喧哗的,因为东州人摆脱不掉躁动的灵魂。路灯与街两侧的霓虹灯交相辉映,透着一种纸醉金迷的繁华。 这一带是东州新兴的商业区,分布了很多高级饭店和写字楼。而且坐落着日本、美国、韩国、俄罗斯领事馆,所以到了晚上,这里是东州最时尚的世界。大款、白领、官员、“三陪女”混杂,形成了一个都市生活的新景观。 与朴素、周婧分手后,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心绪无疆。我想人的生活可以分为三种: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我是一个渴望过灵魂生活的人,却无力构建心灵的庄园。心灵的庄园需要创造,没有创造,就没有希望。真正的希望是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我开车到省肿瘤医院时,已经是深夜了,120急救车闪着蓝光呼啸而至,一个人躺在平车上被推进急诊大楼。深夜的医院仍有很多人出出进进。冬夜的寒气逼人,我不禁感慨,人无论怎么折腾都不过是生死场和名利场上的过客。即使你在名利场上是神,也逃离不了在生死场上做鬼的命运。 五、人大代表 父亲出院之后,我就投入到长篇小说的构思中。我把手机交给了杨娜,断绝了与外界所有的联系。当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沉思时,我一下子意识到一个作家的社会责任,作家是社会最后的良心。迟小牧如果不是良心发现,也不至于和六岁的女儿命丧黄泉。 我为故事的总体构架而兴奋不已。但是万事开头难,我在书房里憋了一个星期,也没想出个好开头。索性不写了,我开车驶向田野,在黑水河的大堤上,我望着冰冻的河床,心潮起伏。 我静静地坐在大堤上,点燃一支烟。风吹飞了烟灰,吹红了烟头。一只鹰在空中盘旋,仿佛我是它的猎物,突然,它一头俯冲下来,速度像离弦的箭,不一会儿就扎进了远处的森林中。我突然意识到一个真理,最温暖来自寒冷,只有让你迷路的地方,才是你真正的出路。想到这儿,我有些激动,我拿出打火机点着了河堤上干枯的河草。成片的河草一下子烧着了,火焰迅速地向远处蔓延。那情景就像我激动的心情。我望着远去的火焰,听着干草被燃烧得噼啪作响的清脆声,一个大胆的开头形成了…… “两会”期间,薛元清接受东州电视台记者专访,畅谈“银街工程”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他说,“之所以启动银街工程,不仅是战略的需要,而且经过多方论证,完全存在可行性。中山大街上原有开工项目的布局符合银街条件,更为重要的是,许多开发商看好银街沿线的部分地块,如果时机不成熟,政府也不会启动银街工程。东州要开放、要发展,就要有商业机会,推出银街项目是一个极好的招商概念。”针对银街工程下一步的主要工作,他说:“已拆迁结束的地块尽快开工建设是当务之急。而对于明年春天的银街开发,将成熟一块,操作一块,稳步推进是其主要原则。”薛元清同时预测,按照现有的二十八个项目的进展,两三年之后,东州的银街将成为全国第一商业街。 就在薛元清接受东州电视台专访的第二天,中山大街航空城路段,两辆飞驰的轿车相撞,将两名正在过马路的女中学生撞倒,当场死亡,两辆轿车上的六人也不同程度受伤。两名花季少女的生命转瞬即逝,实在令人痛心疾首!此事成为人大代表向薛元清发难的导火索。 上午,薛元清来到东州宾馆第三会议室参加中山区人大代表的讨论。薛市长一进会议室,一些人大代表的表情就十分严肃,欢迎的掌声刚落,素有刚直不阿声誉的市人大常委会委员、市计算机研究所研究员赵岩就开门见山地问道:“薛市长,昨天的车祸说明,中山大街作为东州城市交通的脊梁,在规划、设计、建设和管理等方面存在着严重的不足和漏洞,根本没有以人为本的理念。据我所知,中山大街每年发生的车祸有四五起之多,而今年接近十起。这些不该发生的车祸并未引起有关部门和市政府的高度重视,孩子们的血不能白流。市政府要给人大代表们一个说法。” 薛元清这几天心情一直不错,自己作的《政府工作报告》得到了两会代表的一致好评。“李张大案”后,有人估计东州经济需要三五年的时间才能回暖。当时,美国公开把东州列为高风险投资区,形势逼迫薛元清背水一战。现在看来,自己赢了,财政连续三年百分之三十增长,仅此一条就够自己骄傲的。居然会有人大代表指着自己的鼻子讨说法。 薛元清平和了一下自己的心态,“赵老的意思我明白,”他冷静地说,“城市建设更应体现人文关怀,政府一定会从这些血的教训中警醒,尽快出炉行之有效的道路安全整治措施。”“薛市长,作为公共产品,不管是修景观路,还是三四级马路都要满足不同人群的需求,”赵岩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既要满足便捷、快速的要求,更要满足安全、舒适的要求,而现在东州的许多街路都远远没有达到。在这种情况下,市政府仅凭个人意志在城市中轴线的快速干道上搞什么全国第一商业街,建购物广场,五星级酒店,甚至七星级酒店,搞得动迁居民怨声载道。薛市长,请你谈一谈这银街工程除了靠卖地获得大量土地收益充当‘第二财政’外,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薛元清听了赵岩的话像当头挨了一闷棍,“银街工程作为东州的世纪工程,对于提升东州城市形象、拉动东州经济发展有着巨大的现实意义!”薛元清黑着脸说,“目前即将开工的和已经开工的项目有三十个,前来东州谈判的国内外投资者络绎不绝。现在看,银街拆迁达到两个最高,一是对中山大街拆迁户的补偿,如果加上奖励,每平方米达三千二百元,而五十平方米以下的小户型则达到四千一百元左右,这在东州区域性拆迁中达到最高;另一方面,土地出让价格也创下新高,三块地的土地出让价格均在每平方米七千元左右,这也是当初没有想到的。” 一位戴眼镜的人大代表是东州大学建筑规划系主任,“中山大街是东州市的交通脊梁,相当于东州市的长安街,”他摘下眼镜尖锐地说,“在这样一条城市交通主干线上建商业广场、五星级酒店,搞成商业街,应该说违背了城市规划的规律。大家想一想,长安街能建成北京的商业街吗?如果政府认为上大项目就能振兴老工业基地,就能解决东州百万下岗职工的吃饭问题,我看是枉费心机。政府过去搞的大项目还少吗?有几个是成功的。不按市场规律办事,早晚要受到惩罚的!” 薛元清听了这些话有些激动,他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依我看,银街工程是振兴老工业基地的序曲,移民搬迁是银街工程的序曲。我承认在移民搬迁之初,由于工作方面不得当,老百姓意见很大,但是,政府及时发现了问题,通过人性化工作化解了搬迁难点。应该说银街动迁工作获得了动迁居民、开发商、政府三赢的局面。” “薛市长,中山区是东州市的核心区,这里的房子没有低于每平方米四千元的。大冬天的,老百姓一时找不到房源,只能投靠亲友,即使找到房源也只能在郊区买房子。这些居民的孩子原来都在最好的学校上学。许多软的东西是无法补偿的。动迁居民为银街工程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不存在赢的问题。薛市长,赢的只有一家,那就是滨海的开发商和建筑商。”赵岩措辞强硬。 薛元清被老赵的话激怒了! “赵岩,你什么意思?”薛元清质问道。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明白。‘李张’时代,东州也曾大兴土木,但我们从未看到‘滨海’字样,为什么这两年东州的建筑商都抢不过滨海的包工头?”赵岩毫不客气地说。 薛元清彻底愤怒了,因为自己曾经当过滨海市的副市长,又是滨海人。 “赵岩,你算什么人大代表?像你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人大代表的?”薛元清指着赵岩的鼻子问。 六、希望 春天来了,黑水河的冰融化了,水波飞溅,冲击着沿岸的丛林,一股股清澄的春汛顺着许多沟渠和地面的裂隙喧嚣着滚窜到河流里面来。田野上有些地方还有星星点点正在融化的白雪,有些地方新生的青草刚刚出土。春枝拂苏了我的灵魂。我望着跳跃在树杈间的春光,仿佛心灵也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又是一个通宵,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凌晨,经过五个月的艰苦创作,一部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心灵庄园》,在这个春夜,被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当我把最后一页稿子从打印机上抽出来时,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精疲力竭,但这种精疲力竭是快慰的,一种征服者的快慰和满足,一种从迷惘中走出来的解脱。我取出软盘,关掉电脑和台灯,去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听儿燕京啤酒,自己在客厅里独饮。 这时,杨娜穿着粉色的睡衣睡眼惺忪地从卧室走进客厅。她见我默默独饮便问:“写完了?” 我点点头。杨娜兴奋地从厨房冰箱里拿出一听儿可口可乐说:“写完了,我陪你祝贺一下。来,干。”说完,两听易拉罐碰在了一起。 书终于写完了,我把书稿给了清江出版社总编辑。这位老兄看了以后很激动,有意出版,但是在上报审批时,有人对号入座地提了不少意见,这位总编是树叶掉下来怕砸脑袋的人,一点责任也不敢承担,最后又把书稿退给了我。 书一开始就出师不利,搞得我心里很乱,我有一种输不起的感觉。杨娜劝我别灰心,她说:“雷默,万事开头难,全国那么多家出版社,这家不行,再找其他出版社试试,总会遇到知音的。”在妻子的鼓励下,我一连又投了三家出版社,都杳无音信,我有些失望了。 “默,找找朋友吧。这年头不找人,什么事也办不成。”杨娜也替我着急起来。我心想,文化圈里的朋友,除了丑儿,就只有卢媛了。 “文化圈里能帮上忙的朋友只有大明星卢媛了,”我说,“但是,今非昔比了,不知道卢媛是否还念旧情。” “给卢媛打个电话吧,求她帮个忙,或许真能行。”杨娜劝道。 杨娜坚持让我试试。她说,有希望就应该争取。我只好依了妻子,我知道她多么希望我重新找到一条成功之路。我拿出电话本找到卢媛的电话,静了静心拨通了她的手机。 电话里的声音是那么熟悉,清晰甜润:“您好,哪位?” “是卢媛吗?” “对,您是哪位?” “我是雷默,东州市的雷默。” “是雷大哥,你好,你好。我知道你的事已经了了,听说你在做生意,怎么样?还顺利吗?” “卢媛,生意已经不做了,发生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抑制不住自己,就写成了小说,可是找了好几家出版社都杳无音信,我只好给你打电话想请你帮个忙,看能不能帮我找家出版社。” “你经历了那么多事,又是笔杆子出身,小说写得一定好看。不过出版社我不熟,卖电视剧拍摄权还可以。这样吧,你先把小说给我寄来,我帮你推荐给影视公司。” 没想到小说还能卖电视剧拍摄权,我心中又有了新的希望。说实话,给卢媛打电话我心里是有几分惶恐的,这么大的明星能否念及以往的一点情面,我心里真没有底。没想到卢媛一点架子也没有,很痛快地答应帮忙,我心中不仅是感动,更多的是敬佩。 与卢媛通完电话,我仿佛又看到了新的天地,涉足影视这对我是个全新的领域,我雷默行吗?我一下子想起了丑儿。丑儿就是搞影视编剧的,也不知道她到北京情况怎么样。这个丫头这段时间一直没和我联系,我试着拨了她的手机号,已经成了空号。我想要是真把小说电视剧拍摄权卖了,或许丑儿可以做编剧,怎奈这丫头音信皆无。 初夏的东州翠色迷人,刚出家门就能嗅到丁香花的香气。这香气弥漫在小街小巷里,沁到姑娘们刚化过妆的脸上,让人感到初夏是温和的,而心绪是迷乱的。迷乱来自于心底的想头。风景好、空气好,想头也就多了。谁的想头里没有些枝叶花朵、山山水水的。我喜欢夏天街上的女人,马路就是t型台,女人们使尽浑身解数打扮自己,使城市多了许多让人留下来的理由。阳光仿佛是飘落下来的,阳光的余晖装点着女孩的秀发,分外动人。 杨娜上班以后,我又睡了一个多小时的懒觉,起床后,胡乱吃了点东西,想上网寻点乐趣。辞职以后就这么点爱好,再也不用去办公厅服刑。很长时间没上网聊天了,自从开始写长篇小说,我更喜欢看文学网页,关注文化新闻。要说上网,谁也比不了迟小牧,这小子那么有钱,却离不开网吧。他说,网吧不论大小,什么人都有,长见识,过瘾。 我陪他去过网吧,果真如此,网吧里有不怕困的,有不怕冷的,有不怕饿的,有不怕脏的,有不用新陈代谢的人。想到这儿,不禁又思念起了迟小牧。 刚上网,手机就响了,是林大勇,他挺长时间没给我打电话了。 “大勇,什么事?”我问。 “薛元清拿手下不当人,一到半夜就开会,比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还狠,这段时间银街工程拆迁,我累坏了,周末找几个朋友到郊外散散心吧。”林大勇似乎很疲惫地说。 “都想找谁?” “想找迟小牧,可是他死了,还是找一找丁剑英、唐宋吧。” 七、臭味相投 周末,丁剑英开了一辆白色顶级沙漠风暴越野车,我和林大勇、唐宋坐在车上,越野车疾驶在盘山公路上。 “剑英,你领我们去的这个地方,怎么个好法?”林大勇逗趣地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丁剑英诡谲地说。 “剑英,总得让我们知道地名吧。”唐宋酸溜溜地说。 “地名就叫‘出不了沟’。”丁剑英狡黠地说。 “这个地名有点意思。丁哥,为什么叫‘出不了沟’呢?”我颇感兴趣地问。 “意思是进去了就不想出来了。” 丁剑英的解释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所谓“出不了沟”不过是一条温泉沟,沟体陡峻,山中有许多花岗岩怪石,其形状各异,有的酷似动物及人物造型,生动逼真,惟妙惟肖。 车行沟内。一条小柏油马路两侧的山坡上,酒店宾馆林立,歌舞厅、桑拿浴比比皆是,仿佛大城市一般。丁剑英把车停在一家叫奶泉山庄的门前,大家下了车。 “丁总,好长时间没过来了,怕是把奶泉山庄忘了吧?”热情的老板娘咯咯笑着迎了出来。 老板娘三十多岁,长得有几分姿色,只是学城里人穿衣服学得不伦不类,反增加了几分土气。 “剑英,这里为什么叫奶泉山庄?”唐宋下车后一边伸懒腰一边问。 “‘出不了沟’共有二十四个泉眼,其中多为温泉,水温在三十摄氏度左右,比较有名的泉眼有奶泉、心泉、冷泉等。奶泉是因水色如奶汁而得名,泉眼直径为四十厘米,每隔三秒朝北方喷发一次,水柱高达八十厘米。这里的酒店山庄都因泉眼而取名,如奶泉山庄、胃泉山庄、血泉山庄等。”丁剑英饶有兴趣地介绍说。 “有意思,丁哥,这胃泉、血泉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问。 “如果你有胃病,喝一口胃泉泉水就好了。血泉因处在红色岩脉中,泉水带红色而得名。心泉则是因泉水像心脏一样跳动、间歇性流出而得名。至于冷泉,顾名思义,温度比较低,泉眼上部裂隙中竟生长着四十厘米胸径的云杉。你们大家也不用问了,酒足饭饱之后一洗便知。” “剑英,你小子不够意思,这么好的地方怎么才领我们来。”林大勇半开玩笑半挑理地说。 “大勇,这地方你可不能多来。”丁剑英卖关子地说。 “为什么?”林大勇不解地问。 “这地方美女如云,是个黄窝,不适合政府官员享受。”丁剑英开玩笑地说。 “行了,行了,你俩别斗嘴了,我都饿坏了,赶紧吃饭吧。”唐宋说完先走进餐厅。 “老板娘,上鱼宴。”丁剑英一进餐厅便喊道。 这温泉沟的冷水里盛产虹鳟鱼,热腾腾的鱼汤澄清诱人,餐桌上飘荡着缕缕鲜甜的鱼味和馥郁的酒香,喝一口小烧,酒味醇和甘绵,回味无穷;吮一口鲜鱼香汤,惬意无比。 “都说仁者爱山,智者好水,我林大勇就喜欢喝汤啊。”林大勇一边喝着鱼汤一边说。 “喝了汤,再泡泡汤,什么烦恼都没了。”丁剑英潇洒地说。 “剑英,你和雷默都是官场上走过来的人,苹果葡萄死于果子而活于酒,将来你们的路会越走越宽,而我和大勇不仅要囚禁在果子里,有一天可能还会烂在泥土中。”唐宋烧酒下肚颇有感慨地说。 “把自己当成泥土有什么不好?要么成就一片田野,要么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路,关键看你追求什么?”丁剑英的话很有思想。 “剑英说得对,生活或许欺骗了你,但你绝不能欺骗生活。”我卖弄地说。 “这话很有哲理,不过,哲理解决不了现实问题,比如咱们东州的银街工程,明明是弊大于利,却有那么多所谓的专家为薛元清捧场。”林大勇三句话离不开本行。 “这很正常,美国专门有个说谎的‘鲍灵顿俱乐部’,每年要从九万多会员提供的谎言中,挑选出一个世界冠军。最佳谎言越夸张越好,因为夸张是幽默的一个重要内容,会员不受国籍、性别、年龄限制,唯独一种人被拒之门外,就是政客。”丁剑英也开始发挥曾经是记者的长处。 “为什么?”我似懂非懂地问。 “因为人家认为政客是职业撒谎者。”丁剑英说出结论很得意。 “这一点成功的政治家也承认,尼克松就说,政界领导人的部分工作就是编造神话。戴高乐也说过,每个实干家都是具有强烈的私心、自尊心、冷酷天性和狡诈的本领。如果他们能以此作为达到伟大目的手段的话,所有这些都可以得到谅解。”林大勇引经据典为政客辩解。 “伟大的人也要分三六九等,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伟大的,有的人是经过奋斗达到伟大的,有的人的伟大是硬捧出来的。我对硬捧出来的伟大深恶痛绝。现在官场上流行的作秀风就让老百姓不舒服。”我觉得现在自己说话越来越贴近百姓。 哥儿几个一边说一边喝,一晃,两个小时过去了,大家都有了七分醉意。 “老板娘,找几个小妹妹陪我们去洗温泉。”丁剑英喊道。 “好嘞!”老板娘脆声脆气地答道。 “剑英,这地方的小姐还可以陪泡?”林大勇惊讶地问。 “所以叫‘出不了沟’。你想想,吃着山珍海味,搂着如花似玉的小妹妹在山坡上泡温泉,而且泡的是奶泉,你还能出得了沟吗?” 丁剑英话一出口,众人哈哈大笑。 这时,老板娘领过来四位小姐,个个艳若桃花,我看了看她们的年纪,不过十八九岁。 “哥儿几个看看中意不?”丁剑英摆出鸡头的架势问。 众人都没说话。 “不说话就是中意,走,咱们泡温泉。” 丁剑英说完,领着一位小姐就往外走。丁剑英今天的表现让我有点刮目相看,以前的丁剑英沉稳老到,今天有点原形毕露的味道。不过他这一张罗,让我想起了迟小牧,难怪迟小牧和丁剑英是好朋友,还真有点臭味相投的意思。 奶泉在奶泉山庄后面的山坡上。这里森林茂密,有红松、云杉、白桦、青杨等树木,奶泉周围漫山野花,姹紫嫣红,简直就是一个天然植物园。四位女孩宛如天使,再配上潺潺溪流和几缕袅袅云烟,可谓人间仙境。远处陡峭怪石穿插直立在林木之间,恰似一幅天然彩色壁画。我们都陶醉了,温泉附近建有几间可供十几位游客换衣沐浴的木屋。大家脱了衣服,四位小姐穿着三点式,大家纷纷入水,一股柔柔的滑滑的热侵入肌肤。舒服极了。一位小姐介绍说,这温泉里有多种矿物元素,对关节炎、风湿症、皮肤病都有疗效。 我喜欢青山绿水间这种荡气回肠的圣洁,眼前的群山就是迷人的梦乡。在这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得是个自由的人。生活在跌宕之后趋于平静,在经历了许多冲撞和曲折之后,我的生命才具有了山风一样的豁达和坚强,青山、白云、森林、绿水,任我在其中游历,我的思想汇蓄成一片浩淼的湖泊,深邃而寂静。我喜欢在青山绿水间陶醉,山风轻轻掠过我的额头,我有一种半梦半醒的感觉。 “雷默,小说什么时候出版?”林大勇惬意地问。 “稿子投了好几家出版社,杳无音信。”我苦笑着说。 “别着急,万事开头难,回头我再找找白鸿儒,他欠咱一份人情呢,我最恨男人说话不算数。”林大勇安慰我说。 “上次我不辞而别,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不可能帮忙了。”我不抱希望地说。 “老白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再者说,出版社都已经走向市场了,我就不信有好书他不出版。你现在出版难是因为还没有名气,天道酬勤,你只要持之以恒地写下去,总有一天会成功的。”我听了林大勇的话很受感动。 八、相逢 傍晚,我接到卢媛的电话,她说:雷默,四海影视公司看中了你的小说,请你到北京面谈。 这个好消息让我十分兴奋。我把这个好消息用手机告诉了还没下班的杨娜,她高兴得不得了,还帮我订了明天上午十点钟的机票。我开始打点行囊。 就在这时,窗外下起了小雨,一阵阵的雨点,细碎,绵密,轻轻地拍打在玻璃窗上。小雨下了一阵子,便起了风。我走到凉台上,打开窗户,望了望窗外,空中已经密布了乌云,小雨点变成了大雨点,打在烟尘陡乱的马路上。接着是一个接一个更近,更响的霹雷,倾盆大雨从变黑了的天空中倾泻下来的水,是狂暴的充满了旋卷的黑暗的水旋风,从四面八方倾泻下来。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暴风雨,我想,坏了,明天去北京要走不成了。杨娜来电话说,机场航班全都延误了,许多旅客滞留在机场,她今晚加班,不能回家,让我不要等她吃晚饭。雷雨下了一天一宿,到第二天中午才停下来。 天仍然阴着,我没去机场,杨娜让我等她电话,我知道这么大的雨,黑水河水一定暴涨,看来上游一定要下洪峰了。杨娜给我调了航班,我登上晚上八点钟的飞机直飞北京。上飞机前我给卢媛打了电话。卢媛说,她开车去接我。 飞机在夜色中昂首飞向天空。地面上的万家灯火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我从舷窗向外望去,只见东州城那一片发亮的轮廓,衬托在暗色的田野上,仿佛照亮了天边。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天空也没有云。闪烁的星星,镶嵌在黑天鹅绒般的夜空里,显得格外明亮。飞机机翼上的夜航灯,一闪一闪地发出美丽的光辉。发动机均匀单调的声音像支催眠曲,让人昏昏欲睡,飞机还有半个小时就要降落了,也许明天就会改变我的命运。 卢媛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机场,好几年没见面了,她还是漂亮得让人想入非非。卢媛开了一辆红色奔驰跑车。 张大哥被执行注射死以后,我去监狱看过两次孟丽华。我上了车以后,卢媛一边开车一边说。 我听后有些吃惊,没想到卢媛一边开车一边说。 我听后有些吃惊,没想到卢媛这么大的影视明星,会不顾忌自已的身份,看望一位被执行死刑的大贪官司的妻子。我不禁对卢媛肃然起敬。 我忘不了张大哥这些年对我父母的照顾,他犯了罪是他的事,但我不能忘恩负义。卢媛继续说。 张国昌被判死刑后,我心情一直不能平静,在梦中我们进行了许多次心灵的对话。我是应该看看孟丽华的,但是我没有去,我不想让彼此刚刚平静的心再掀起波澜。毕竟我的身份比较敏感。 我住进了燕莎附近的凯宾斯基酒店,安顿好以后,卢媛请我去燕莎商城下的撒拉伯尔吃韩国料理。 雷哥,最近我接了一部三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席间,卢媛抱歉地说,明天就起程去云南拍外景。你的事我已经和四海影视公司的艺术总监陈伟雄先生说好了。陈伟雄在圈里是个很有名气的腕儿,四海的事他说行基本就算定了,他评价你的长篇小说是最近几年来反腐作品中最深刻的一部。 卢媛把陈伟雄的电话写在一张纸上递给我,然后说:具体的事你跟陈总谈。 卢媛,我从来没谈过长篇小说影视拍摄权的事,你给我个参考价吧。我不好意思地说雷哥,名作家的作品影视拍摄权卖一百万也是常事,你还需要用作品说话,这样吧,我给你一个参考界限,你可以喊到三十万,但不能低于十五万,在这其间,你能谈到多少,就看你谈判的技巧了。卢媛笑着说。 我听了以后觉得挺刺激,没想到写书和做生意一样。看来我不仅可以做个作家,还可以成为一个文化商人。卢媛又给我讲了一些圈里圈外的奇闻轶事。我听得津津有味。分手时已经是下半夜一点钟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酒店拨通了陈伟雄的手机。陈伟雄像是一直在等我的电话,很热情地约我到公司面谈。挂断手机,我打车去四海影视公司,出租车左拐右拐地来到朝阳区外馆斜街,在一座二十多层的大厦前停住了,我看一看大门上挂的牌子,知道四海公司到了。 陈伟雄的办公室在十九层。我从电梯里出来,往走廊里走。走廊两侧的墙上挂满了四海曾经拍过的电视剧剧照,许多片子是老百姓家喻户晓的。我越看心里越激动。从办公条件就可以看出这家公司的实力。从办公室里出出入入的工作人员的形象看,有些女孩漂亮得让人不敢正视。 我走到艺术总监的办公室门前,轻轻地敲了门,里面有人说,请进。我推门进去,自我介绍后,陈伟雄很热情地与我握手。 这是一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面容慈善,年龄有五十七八岁,但精气神十足的人,他简单地问过我的情况后,打了几个内线电话,让他们相关人员到会议室,然后说:雷先生,我们到会议室谈吧。 我和陈伟雄一起来到一个小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坐着三个四海公司的人,没等陈伟雄介绍,我就愣住了,心里又惊又喜,我脱口而出:丑儿! 你们认识?陈伟雄纳闷地问。 陈总,我们很多年前就认识。丑儿脸色发红地说,看得出她也很惊喜! 好啊,看来我们合作是有缘份的。苏丑儿是我们影视制作部刚上任的经理。陈伟雄高兴地说。 我为能在四海影视公司与丑儿不期而遇而心花怒放。丑儿也一直深情地望着我,陈伟雄有点看出端倪。我赶紧收敛心情,转入正轨。丑儿也由于在工作场合不便表白。 大家坐在椭圆形会议桌前,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最后以二十万元达成协议,但是由于小说还没有出版,只能付给五万元订金,待小说出版以后再付余款。现在看来,电视剧能否运筹成功,首先取决于小说能否出版,小说出版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中午,陈伟雄在四海影视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请我吃饭,丑儿等人坐陪。酒菜上齐了以后,陈伟雄就打开了话匣子。 雷先生和我们苏经理是怎么认识的?陈伟雄好奇地问。 是网上聊天认识的。我抢先说。 年轻人就是新潮,你们认识蛮浪漫的,陈伟雄羡慕地说:雷先生,我是用一个晚上看完的,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在官场上非常有生活的人写的。官场上就是这样,如果你不幸站错了阵营,要么赶快抽身,溜之大吉,要么就与某个人或某一事业一起葬送于沟壑之中,或许永远都别指望会有出头之日。雷先生是令人钦佩的,这么大的案子能全身而退不容易,能重新找一片天地站起来就更不容易了。书里面有一个腐败小科长晋见区长时,心里胆战心惊,外表毕恭毕敬。当他在区长办公室前的椅子上坐下时,只有半个屁股坐在了椅子的边儿上,太深刻了,简直是入木三分。拍电视剧时要让摄影师用特写镜头拍下椅子边儿的半个臂部,给人印象一定很深。 众人一听都笑了。 我看过一个资料,李登辉晋见蒋经国时,只敢把半个屁股坐在沙发边上。我附和着说。 前几天我读贾平凹的一篇短文,他讲自已好读书,不好当官司,因为心谋着书,上厕所都尿不净,裤档老是混的,哪里还有时间上领导家去联络感情? 他说,即使为了官,或许知道在顶头上司面前要谦谦后生,但懒散惯了,能在拜会时屁股只搭个沙发沿儿?丑儿说出了一位文学大师对世俗丑态的讽刺,更显深刻。 看来,世界上只用一半屁股坐着的人还不少呢。比如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切尔维科夫看戏时,把喷嚏打到前排一个将军的脑袋上而吓得一命呜呼。这种坐姿表面上显示了一些人的层懦心理,看上去外表忠诚谨慎,实际上都是些欺世盗名之徒。陈伟雄幽默地说。 席间,丑儿趁陈伟雄上洗手间之机,小声对我说:哥,下午上班走不开,我到这家公司刚一个星期,晚上我请你吃饭,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我欣然应允。 回到酒店,想好好睡一觉,却辗转反侧睡不着。想起两年前与丑儿见面时的情景,不禁感叹情感不过是时间的碎片,生命是可以切割的,因为每一个碎片都只是淌向海洋的涓涓细流,所以,每一个点滴都闪着梦的颜色;爱情不一定就是,有时它像一条河,拐弯抹角地流着,甚至像可以掬在手中的一捧溪水,那种清爽是透在心里的,由不得你不喝一口。 想到小说迟迟不能出版,心中泛起阵阵隐忧,夏秋冬出版社社长白鸿儒就在北京,也不知林大勇与他联系得怎么样了。想到这,我拨通了林大勇的手机。 大勇,我是雷默,在北京呢,你忙什么呢?我问。 别提了,这两天黑水河上游的山洪暴发,东州境内黑水河大堤上多处决口,淹没了大片农田,损失惨重。这个时候薜元清还作秀,搞什么封堵仪式,结果让新华社记者曝了光,可笑的是薛元清在已经堵住的决口处像征性地投沙袋,为的是让电视台录像,结果上游洪峰下来又冲开两处决口,简直是天大的讽刺。更惨的是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听说惊动了中央电视台的,已经启程来东州了。林大勇像是在大堤上,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 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做。我吃惊地说。 去北京干什么。林大勇关切地问。 谈小说的电视剧版权。 什么?你的小说还要拍电视剧?林大勇略有惊喜地问。 对!不过前提是小说必须先出版,大勇,白鸿儒那儿你联系得怎么样了?我口气有些焦急地问。 我跟他说完了,这两天忙着抗洪。忘告诉你了,他说看完书稿再说。你先把书稿寄给他吧。 我挂断林大勇的电话,心想也只有这么办了,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傍晚,丑儿到酒店来接我。 丑儿,到北京后怎么不给我电话?我佯装生气地问。 哥,我就知道你挑我理,北京的工作难找,我是通过招聘到四海的,才上任一个星期,你的我今天才拿到手。我想在四海站稳脚跟后再给你打电话。丑儿娇嗔地说。 丑儿,我们好不容易又见面了,想请我吃点啥? 一、香榭丽园 丑儿领我来到簋街一家叫香榭丽园的酒店,门口的牌楼透出一股气派,往里走,大槐树,杜仲树,使小院生气昂然;二胡加琵琶,透出京腔京韵的婉转,院子虽然不大,却朴素喜人。再往西走几步,就看见了香榭。这可是正经的四合院,赶紧先四处瞧瞧,宴饮瑶池的匾额就挂在正屋的正上方。 哥,这匾可是乾隆年间的真品。丑儿炫耀地说。 丑儿,这大理石的四扇屏也有些年头了,应该是民国的旧物吧?我摆出欣赏的样子问。 丑儿点点头领着我走进别致小巧的东西厢房。从厢房里出来,核桃树枝叶茂盛,整个院落洗脱个外界的嘈杂,清新出尘。天气渐暗了,丑儿和我慢慢地又踱回丽园。院子里已经是热闹非凡了。牌楼前一溜灯笼映红了街面。小广场上用老式放映机放着怀旧的露天电影。 我和丑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丑儿要了麻辣小龙虾,水煮鱼和香辣蟹。我要了两大扎啤酒,便大吃大喝起来。 丑儿,这条街为什么叫簋街?以前我一直以为叫鬼街。 八九年以前,这条街上也只有几家饭馆,丑儿一边吃一边讲:有国营的,有个体的,与京城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因为晚上九点来钟会有一拨客人来吃夜宵,几家饭馆纷纷延长了营业时间,后来干脆改成了二十四小时营业,没想到一来二去有了点名气,城里的夜猫子们都知道了东直门有个半夜吃东西的地方,做买卖讲究规模效应,爱扎堆儿,这里生意火了,店也越开越多,新东安的爆肚,隆福寺的小吃都来安营扎寨。慢慢地不到两华里长的一条街就开了百十来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用北京话讲,就是:半夜三更不睡觉,闹什么鬼啊。鬼街的名字就这么叫开了。但是叫鬼街实在容易让人误会,主管部门干脆把鬼字改成了簋,既谐音又贴切。 丑儿琏说,一边用油手在桌子上写了一个簋字。 这个簋字是什么意思?我纳闷地问。 簋是中国古代一种圆口两耳的食物容器。一条街以簋命名,自然是个吃饭的去处。丑儿说得很得意。 有意思,以前以为簋街就是鬼街,想不到还有这么多学问。我佩服地说。 丑儿是那种极有文化底蕴的女孩儿,虽然人长得很一般,但皮肤白晳,气质高雅,正所谓一白遮百丑,多看一会儿,倒觉得特别受看,便觉得越看越爱看了。 丑儿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不好好吃饭,看我干什么?她略有羞涩地说。 也许见过的女人太多,看多了表达方式就太直白。 丑儿,我甜言蜜语地说:我们刚见面时,最吸引我的不是你的长相,而是你身上淡淡的香味。女人香可能比漂亮的脸蛋更易引起男人的注意,因为气味是一种灵魂的东西,有很强的穿透力,能提高女人的魅力。 哥,我知道自已长得丑,你用不着拿什么香味,灵魂的来哄我。丑儿娇嗔地说。 我不知道怎么了,今天一个劲儿地恭维丑儿,当然,我说的也都是心里话。丑儿的眼睛不大,还是单眼皮,但可以随着我的谈话传递一种生动的感觉。女人所有的具像的东西都可以量化和装饰,但生动却无法量化和装饰。生动是一种感觉,让人遐思和幻想。 丑儿看出我在胡思乱想,便转移了话题。 哥,小说什么时候能出版? 找了好几家出版社了,都杳无音信,快愁死我了。 你别着急,我在北京帮你找找朋友。 要浊卢媛帮忙,我怎能跟电视剧沾上边儿。 这就叫美人救英雄。丑儿有些嫉妒地说。 丑儿,拿哥开心,都混到写小说的地步了,还英雄呢。 写小说怎么了,我还打算让你写电视剧呢。 写长篇小说和写电视剧是两回事,我恐怕不行,我连电视剧的剧本都没看过。 回头我给你拿一些单位拍过的剧本和光盘,再拿几本如何写电视剧的书,你先看一看。也可能看过之后,你就有创作的冲动了。出版以后,的剧本就由你来写。 没想到出一本小说这么难。 不难不都成作家了,这就叫好事多磨。 丑儿,我一直不明白编剧,导演和演员是什么关系? 编剧立骨架,导演筑灵魂,演员补血肉。丑儿说得很精辟,我听了恍然大悟。 香榭丽园的麻辣小龙虾非常好吃,我和丑儿又要了二斤。丑儿是个懂得交流,善于倾听,愿意体会他人心境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既感性得像涓涓细流,又性感得像怒潮大海。 哥,你喜欢旅游吗?丑儿秋波闪烁地问。 我特别喜欢远行。特别是孤独地立于旷野中,极目远望,那是一种空旷到极致的孤独,在这种孤独中思索,一不小心就会洞穿自已的灵魂。一提旅游,我的情绪高涨。 哥,这种感受我也有过,这是一种洗礼灵魂的感觉,不过洗礼灵魂最神圣的地方还是西藏,我一直梦想去一趟西藏。丑儿露出向往的表情。 你以前跟我说过,我也一直想去西藏,等我的小说出版了,电视剧也写完了,我陪你去一趟西藏。看看那里的神山圣水,没准儿我们俩回来又能写一部好作品。 哥,一言为定!丑儿高兴地说完成任务,举起扎啤要跟我干。 我的内心世界一直为这个女人跳动,这是一种纯洁神圣的感觉,我掩饰着激动一饮而尽,我发现这个我第一次见面时认为很丑的女人,像是一轮温煦的夕阳,自然纯朴。那淡淡的体香散发着一种灵性,弥漫在我的周围,自由自在的活在这不期而遇的快乐中,感染着我对未来充满了色彩斑斓的幻想。 二十二点是簋街最热闹的时候,从东直门桥望去,一片灯火通明。恐怕是这里的老板们偏爱红灯笼,大的小的,圆的长的成串成行。此时拖车的交警也下班了,各式小车几乎停到了马路中间。我和丑儿吃饱喝足后,离开香榭丽园,沿街边逛景,看热闹。 哥,北京各个阶段的流行食品,都沉积到了簋街上了:七,八年前流行的羊蝎子,五六年前流行的麻辣烫,三四年前流行的肥牛火锅,近年流行的小龙虾,炒田螺。当然,这里也少不了那些风雨不倒的保留节目,比如涮羊肉,家常菜。丑儿如数家珍地说。 这就如同时装,年年都有不同的潮流。我附和着。 时装这个词一出口,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英杰,五月花公司,罗文,刘慧,沙威,还有迟小牧,心里不免有了一些伤感。这伤感是不留余地的,让我从心底生出一种燥热。北京的夏夜比我想象的炙热,是那种能够滋生出狂热欲望和生死爱情的炎热。这炎热加重了心底的燥热。 我上了丑儿的白色本田回酒店,为自已与丑儿重逢而激动。盛夏的炎热和心里的燥热,再加上吃了一肚子的辛辣美味,出了一身汗,有一种灼出灵魂污秽的痛快,这种痛快也格外让人感到通透。 回到酒店,丑儿一直把我送到房间。 丑儿,明天我就回东州了。我依依不舍地说。 我去送你!丑儿语气很轻,但饱含深情。 太晚了,回去休息吧。我不情愿地说。 丑儿站着没动。我走过去轻轻地拥抱了她,丑儿的眼泪滑落到我的肩膀。我心里生出一股柔情,这柔情折磨得我浑身像着了火。我又紧紧地抱了抱她,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已,不要犯两年前的错误,否则丑儿会瞧不起我的。丑儿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轻轻地推开我,眼睛里迷离着梦幻般的骚动。 哥,洗个澡睡吧,明天我送你去机场。丑儿温婉地说完,转身就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幽香和如在梦中的我。 我和丑儿之间还说不清楚是什么。真正的爱是无需用语言表达的,更无需用贞操来验证。但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我们从见面那天起就真正开始互相吸引了。 我躺在床上回味着这种吸引,仿佛在梦幻中。我发现,现实中的我从来也没有真正属于过我自已,因为,我们的心灵压根儿就没在现实中生存过。 我是属于一只脚踩在现实中,另一只脚踏在梦想里的平庸人,即使有一只脚落在现实中也不过证明了自已的平庸。正因为我的平庸,面对困惑的主题,我才无计可施,沮丧,不安,甚至逃避。 每个人都被各自的宿命局限着。成功者只有两种人,在现实中生存没有梦想的人,在梦想中生存不知现实的人。前者活得重,后者活得轻。沉重的未必悲惨,轻松的未必辉煌。灵魂可以永生,但生命只有一次。 面对生命,任何选择都有充足的理由,任何结果都顺理成章,结局往往不是真相,而真相往往没有结局。 人类最终的灭亡也许是在童话里陷得太深,也许是在现实中不能自拨,然而这两种现象恰恰是在宿命里最成功的生命状态。 上午丑儿开车送我去机场,目光中弥漫着恋恋不舍的情怀。我约她抽空去东州。她深情地说,在四海站稳脚跟以后就去。 我突然意识到,也可理解为梦到天尽头,爱到天尽头,恨到天尽头,情到天尽头。这天尽头是吉是凶,我不敢往下想。盼着书快点有结果,电视剧快点有结果,好和丑儿一起去一趟西藏,那里才是我们灵修的去处。 丑儿的泪又滑落在我的肩上。 哥,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可我永远是你的!丑儿紧紧抱着我说。 二、红海滩 这些天,关于市政府抗洪作秀的议论闹得满城风雨,老百姓说什么的都有。中央电视台的以为题专题采访了参加抗洪的机关干部,解放军官兵。尽管薛元清对抗洪作秀矢口否认,但还是找到了一些证据,对东州市领导在封堵仪式上的表现进行了激烈的批评,并警告干部浮夸之风不可长。 当时满眼看到的是洪水漫没的惨烈景象,满脑子想的都是几十万灾民的安置救济和抗洪抢险,排洪工作,思想高度紧张,精神压力大,没有时间考虑表演仪式问题。这是薛元清在采访中的辩解。 应该说,在官场混久了的人都学会了一些运用媒体的技巧,政治生活的真正面目犹如一瓢冷水,会泼在媒体的镜头上,让人的视野模糊,甚至产生同情。我记得张国昌常说的一句粗话:工作中要善于抓住主要矛盾,什么是主要矛盾?那就是抓住对方的卵子,由不得对方。很显然薛元清的辩解引起了东州老百姓的同情,尽管上了,他也很顺利地躲过了这一劫。 我把用特快专递寄给白鸿儒,由于有在北京我不辞而别的过节儿,所以不好意思给他打电话,只好随书寄去一封长信。一是表示道歉,二是谈了我对书的想法。 最近,杨娜常去陈梅开的美容美体中心消费,已经成了那里的会员。由于常去,陈梅跟杨娜就熟了,但陈梅并不知道杨娜与我的关系。陈梅很有经营头脑,善于管理,东州有头有脸的款爷儿们的老婆,情人常来这种里光顾,还有一些是得了李国藩的好处来这里还情的。 陈梅在东州并不懂得低调。她开着奔驰跑车,在成功男人眼里仍然是一品女人。陈梅是花钱并快乐着的女人,她有个习惯,今天绝不穿昨天的衣服。 难怪李国藩被逮捕后,从他们的新房里搜出陈梅的裘皮大衣二十多件,高档皮鞋七十多双,最贵的皮鞋上万元。不同的衣服要配不同的鞋子,不同的发式,不同的指甲油,不同的皮包。陈梅经常对杨娜说:我还经常去国外找工匠定做鞋子。这种手工的鞋穿起来感觉就是不一样,特别舒服。 雷默,你知道吗?陈梅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矫揉造作之美。杨娜不止一次地跟我说。 许多款爷儿们就喜欢这股骚味儿。我不屑地说。 李国藩被双规后,陈梅由于劝丈夫有功,并未受到大的牵连。李国藩死后,陈梅着实难过了一段时间,但陈梅是那种咬着牙使劲让自已活得像个贵族的女人。她利用李国藩留下的关系,很快又站了起来。 陈梅还给杨娜讲过一个秘密,她说:我和李国藩结婚后不久,香港一位大老板请我和李国藩去玩,在一个富人俱乐部举行的拍卖会上,一颗红樱桃被拍卖到两万元,这位大老板不知是为了讨国藩喜欢还是为了博我一笑,我以五万元的天价拿到这颗樱桃送给我。当天晚上,在卧室里,我当着国藩的面吃了那颗价值连城的红樱桃。陈梅讲得心平气和,杨娜听得心生寒气。 杨娜,如今,这位香港大老板,又来找我了,要娶我为妻。陈梅自豪地说。 你答应他了?杨娜有些轻蔑地问。 答应了。陈梅幸福而羞涩地说。 陈梅又要嫁人了,而且还是一位香港大老板。陈梅虽然今天不穿明天的衣服,但大多是穿夏奈尔或巴伯瑞的时装,金劳迪的手袋,鲜艳的指甲油配置最新款的手机。她还喜欢出国购物,享受温泉SPA,喝咖啡混合饮料卡布其诺。她常看的一本书是。陈梅有一条博美拉尼亚种的小狗,她称它为儿子,杨娜虽然看不惯她的奢侈,但也不吝啬对她的赞美之辞,以满足她的虚荣心。 周末,丁剑英约我去西州市钓鱼,这里有植被类型保护完好的世界上最大的芦苇沼泽,还有绵延数里的红海滩。车一进西州市的市界,便可以观赏无数只海鸟穿梭云间天际的曼妙身影,可以观赏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燃透天涯的红海滩。 红海滩是大自然孕育的一道奇观。海的涤荡与滩的积沉,是红海滩难以存在的前提,碱的渗透与盐的浸润是红海滩得以红似朝阳的条件。织就红海滩的是一棵棵纤弱的碱蓬草。这是一种适宜在盐碱土质,也是唯一一种可以在盐碱土质上存活的草。它不要人撒种,无需人耕耘,一簇簇,一蓬蓬,在盐碱卤渍里,年复一年地生生死死。于光阴荏苒中,酿造出一片片火红的生命色泽。六十年代的瓜菜代岁月,红海滩也成为救命滩。滩边的渔民村妇曾采来碱蓬草的籽,叶和茎,掺着玉米面蒸出来的红草饽饽,几乎拯救了一代人。 丁剑英在红海滩码头租了一条当地渔民的船,由渔民掌舵驶向荒芜荡。我们带了啤酒,火腿,面包,还有洗好的黄瓜,西红柿,整整在芦苇荡里漂泊了一天,满载而归。丁剑英是个好玩的高手,玩起来点子多。 下午四点钟,我们开车往回走。我坐在车上望着窗外,心绪复杂。极目远眺,蓝天白云,海天相连,红海滩上,芦苇荡里,鸥鸟翻飞,白鹤展翅,好一幅自然的绝佳景色。 雷默,你的小说真要出版了,迟小牧地下有知也会感激你的。丁剑英一边开车一边说。 现在出本书可真难,前两天我向一个小出版社索要书稿,他们竟然说稿件在审阅过程中被丢失了,我气得一宿没睡。要不是杨娜拦着,我一把火早就把书烧了。我意气用事地说。 市场经济是讲究优胜劣汰的。像这样的出版社早晚要被市场淘汰。还有的出版社不怕砸自已的牌子,倒卖书号,只要给钱,根本不问你出什么书。倒卖书号无异于杀鸡卵,我们商场营销靠的是物美价廉的商品,出版社只能靠被读者买帐的好书。所以你不用急,只要你写的书是好书,一定会遇上慧眼识才的出版社。 我们正说着话,前面停了几十辆车堵住了去路。 前面怎么了?丁剑英张望着。 可能是出车祸了。我摇下车窗一边往外看一边说。 丁剑英把车停下。我们俩下了车,想上前看个究竟。这时,一辆120急救车呼啸而过。我赶紧问路边一位开大货的司机:师傅,出什么事儿了? 一个当官司的出车祸了,刚抬上急救车。司机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知道是谁吗?丁剑英关切地问。 车是东州市的,不是我们西州市的。司机师傅不以为然地说。 我和丁剑英挤过人群,发现路边的一棵大杨树被一辆奔驰车撞倒了,奔驰车前车轮不知去向,风挡玻璃粉碎,冲出来的气囊挡住了方向盘,后备厢盖掀了起来,地上有几只被打死的野鸭。西州市的交通警察正在维持现在秩序。 雷默,这辆车是冯皓的。丁剑英一看这辆车的牌号小声对我说。 莫非是冯皓出车祸了?我惊异地问。 十有八九,不关我们的事,走吧。丁剑英漠不关心地说。 三、市长秘书 第二天上发表一篇文章,题目是。文章称,东州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冯皓,昨日在西州市完成引资谈判,返回东州时因遇车祸,身受重伤。据可靠消息,九月二十五日,冯皓与几位来东州市投资的企业家在西州市红海滩风景区俱乐部进行谈判。当日下午四时,谈判结束后,冯皓一行返回东州市,不料,在躲闪对面大货车时,撞在路边树上,冯皓头部受重伤,当场昏倒,随后被紧急送往省肿瘤医院。目前冯皓尚未脱离危险。 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天的也登载了这则消息,但说出了车祝的另一个原因,题目是。文章称,九月二十五日下午,位于东州市与西州市之间的公路边发生一起意外事故,东州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冯皓驾驶一辆奔驰违章超车,发生车祸,身负重伤,目前正在省肿瘤医院抢救。据知情者介绍,当天上午十点,冯皓开奔驰离开东州,与几位朋友驶往红海滩风景区打猎,满载而归的路上,强行超车,为躲闪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撞到路边的大树上,冯皓头部受重伤,当场昏倒,随后被紧急送往省肿瘤医院。 这两篇报道在东州掀起了不小的舆论风潮。各种版本的猜测蔓延开来,出于好奇,我给朴素打了一个电话,想得知真相。 冯皓的手术是我做的,已经脱离危险,半个月后就可以出院。朴素很有把握地说。 朴素,冯皓去红海滩到底干啥去了?我好奇地问。 雷默,去风景区还能干啥?打猎呗。朴素笑着说。 我为自已的愚蠢而自嘲,他怎么能因公负伤?不过我骨子里还是希望他是因公负伤的,这样还可以留住东州市政府的面子。雷默,这件事可以作为你下一部小说的素材,到时候好好鞭挞这些腐败分子。朴素气愤地说,我听后一笑了之。 傍晚,我和杨娜正在吃晚饭,家里的电话响了,我放下筷子,去接电话。 喂,哪位? 是雷默吗? 对,您是哪位? 雷默,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我是北京夏秋冬出版社的白鸿儒啊。我一听心里紧张起来,估计是书的事有动静了。 白社长,好久没见了,你好吗?何老师好吗?上次在北京不辞而别,对不住了。 都好都好。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雷默,大勇极力推荐你的小说,你寄来的书,我已经看过了,总体感觉还不错,不过毛病也不少,具体意见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希望你能按信上的意见修改一下。至于能不能出版,看你修改的结果而定。我谢过老白挂断电话,心中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 杨娜很高兴,她说:默,这是个好消息,如果没有希望出版,人家就不会让你修改,直接就告诉你不行了。酝酿酝酿情绪,好好修改吧。我觉得老婆说的有道理,也只好这么办了。 一周后,我接到了白鸿儒的来信,看信后非常感动。老白确实是高人,他提了六条建设性意见,高屋建瓴。按这些意见修改,小说会上一个层次。我用了近一个月时间,修改完小说,惴惴不安地把书寄给了白鸿儒。 国庆节过后,丑儿要来东州看我,我答应了。女人的心一旦有了爱情,就像灵魂中升起了太阳。丑儿要来东州像飞鸟掠过的梦痕,擦破了我心灵的脸魇。她就像河中的小船,来摆渡我颗苦难的心。我几乎看到了彼岸,我几乎听到了歌声,河中木船轻盈而明丽,丑儿的香气化作河上的淡雾,她缓缓地挥发,给我以细微的愉悦和慰藉。 我到机场接丑儿时,天上下起了小雨,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我不禁感慨,其实人生也是如此。 丑儿从机场走出来时,我能看得出她是着实打扮了一番的。也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丑儿越来越美了,起码在我心里是这样。 哥,时间不等人,一上车丑儿就说:陈总监的意思是电视剧的剧本由你来写,这样可以保持原著的风格。 按合同剧本应该在小说出版后才能写呀?我惊异地问。 陈总监的意思是一边写剧本,一边运作小说出版。 电视剧叫什么名字?我欣喜地问。 陈总监说就叫。丑儿欣慰地说。 尽管我还没有写过电视剧,但这部还真得由我写,别人写没有生活。我信心十足地说。 陈总监也是这个意思。哥,目前全国每天至少要播出电视剧六千集以上,市场很大,好好干吧。 电视节目的巨大需求与电视剧资源的巨大匮乏,成了中国电视大好形势下的悖论。我卖弄地说。 我把丑儿安排在香格里拉大酒店。 哥,听说东州有个奇坡,很有意思。晚上一起吃饭时,丑儿颇感兴趣地说。 明天我开车领你去,顺便看一看天寿山的红叶。我眉飞色舞地说。 比得上香山的红叶吗?丑儿天真地问。 四、天寿山 早晨,秋天的太阳像情人的眼泪让人感动,我和丑儿驾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昨夜的秋雨让今日的群山格外清新。群山在炫耀它的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纷披有致,斑驳杂陈,绚丽缤纷。 我知道秋是代表成熟的,对于春天的明媚娇艳,夏日的茂密浓深,都是过来人。我是官场上的过来人,看惯了荣华富贵,狐假虎威,隐遁江湖,别有一番滋味。凡自称江湖者,多是看透世事的明白人,觉得与其在社会上打拼,不如远离俗世,做一个闲人,既能保命存身。又有一有一定的心灵自由。自然把心灵的这份自由再通过笔抒发出去,怕会变成神仙优哉游哉了。 然后,眼前的这份感情搅得我心神不宁,这份感情对我很重,怕是要在沉湎中自拔了。丑儿的目光像秋日的太阳,落在我身上暖融融的,我望着这目光有一种雨过天晴的感觉。 奇坡到了,我们买了票,开车上山。奇坡面对旷野,背依群山,长八十余米,宽约十五米,是一条西高东低的斜坡。我让丑儿开车上坡,车不用加油,空挡却自然向坡上滑行。下坡时不踩油门不走,丑儿既兴奋又好奇。 哥,这是什么道理。 奇坡问世,世家,学者纷至沓来,探秘揭谜。有的说是重力位移,有的说是磁场效应,还有的说是视觉误差,但各种说法相互矛盾,不能自圆其说。所以中外游客,无不带着"临坡不枉此来游"的满足,又留着如此奥妙谁造化的悬念欣然离去。 哥,我倒悟出一个人生哲理。 什么哲理?说来听听。我非常欣赏丑儿的聪明。 奇坡之怪在于上坡容易,下坡难。这说明,人生在向上爬的过程中,已经开始向下走了,只是我们被向上爬的喜悦给忽略了;人生在向下落的过程中,已经开始向上爬了,只是我们被向下落的悲哀给忽略了。 我为丑儿哲人的头脑而倍感钦佩,我心想,我前几年在官场上打拼,已经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却不知人生已经一步步地滑落,而我认为滑落到人生谷底时,实际上我的事业已经开始从文坛起步了。这真应了古人的话:以攻为守,以退为进。 我们去看红叶吧。我们胡思乱想时,丑儿说。 好说。 我让丑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开车直奔天寿山。 快到天寿山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漫山的红叶醉醉摇摇。车到山脚下,放眼望去,遍山浓情,似花非花,似火非火。喜得丑儿健步往山上的天寿亭攀登。我望着丑儿的背影,仿佛一生的相思,都化作片片红叶,飘然而至。 终于到了天寿亭了,极目远眺,无遮无挡,远近上下,红叶围绕,层林尽染,蔚为壮观。单是林间已经是红彤彤的了。不料水中更是五彩霞光,天寿山水库映衬着漫山红叶,一叶小舟行驶水上,简直是一个惊世骇俗的童话世界。 想不到东州竟有这么壮观的美景,真是不比香山的森玉笏峰差。丑儿感叹地说。 观赏红叶,中国有四大胜地:苏州天平山,北京香山,南京栖霞山,长沙岳麓山。我卖弄地说。 人们看风景只注意名山大川,其实平凡的山野小径也不乏美景。丑儿的观点总是胜我一筹。 我俩正沉醉在红叶柔情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雷默,你在哪儿呢?电话是肖剑打来的。 我和一个朋友在天寿山欣赏红叶呢!肖剑来电话,让我一下子想起了迟小牧的案子,我心里有些发紧。 雷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胡艳丽抓到了。 在哪儿抓到的?怎么抓到的?我吃惊地问。 路上咱们聚一聚吧,这段时间我挺累,想兄弟们了。见面我告诉你详情。 好吧,晚上我请客。你都想找谁?我听到胡艳丽落网的消息,心里很欣慰。 找林大勇,丁剑英,钱刚,唐宋怎么样?这哥儿几个对小牧的事最关心。 好啊,我通知他们,晚上六点就在世外桃源吧。 一言为定。肖剑说完,挂断了手机。 哥,把谁抓住了?丑儿纳闷地问。 一个女罪犯,她杀了我最好的一个朋友。我愤愤地说。 好像在你的小说里有这个情节,你这个朋友一定跟你的关系不一般。丑儿善解人意地说。 他叫迟小牧,是做房地产的,和我是莫逆之交,现在已经命丧黄泉了。我伤感地说。 丑儿见我有些伤感,便不再多问。 晚上见见我的朋友吧。我深沉地说。 方便吗?丑儿谨慎地问。 五、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位于东州郊外,无看就像依山傍水的一处农庄,走进去才知道是一处由几十座乡村平房组成的大酒店。客人刚进大门,就会燃放一挂鞭炮,一来表示欢迎,二来是通知里面来客人了。每座平房都挂了一圈红灯笼,平房内虽然装修得很现代,但都少不了热乎乎的清江土炕。朋友相聚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有一种远离尘嚣的享受。 傍晚,我和丑儿先来到世外桃源,我俩跑了一天,又累又饿,但丑儿玩得很高兴。 雷默,这么有气质的妹妹,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丁剑英一进门就看出我和丑儿的端倪,他开玩笑地问。 剑英,别开玩笑了,这可是北京来的影视公司制作部经理,叫苏丑儿。我一本正经地介绍。 苏丑儿,好,这名字不错,丑到极点就美到了极点。丁剑英说完哈哈大笑,笑得丑儿有些不好意思。 久仰丁大哥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常听雷默说起你。丑儿伸出手一边与丁剑英握手一边客气地说。 丑儿这么一说,丁剑英更是诡谲地笑了笑。这时,林大勇,肖剑,唐宋,钱刚也陆续走进来。大家寒暄后,有的上了炕,有的坐在了炕头上。我问大家吃点什么。 秋天我最爱吃的是螃蟹。所谓九月圆脐十月尖,九月的雌蟹卵满丰腴,十月的雄蟹性腺发育正是最佳季节。我看每人来一只清蒸大闸蟹吧。丁剑英率先开口。 世外桃源是民族传统菜很有特色,不如挑几样有特色的点点。钱刚像是常来这里吃饭。 还是我来点吧。除了大闸蟹以外,再上几样传统菜,安徽李鸿章杂烩,京津将军探海,满族八鲩皖鱼,四川川椒排骨,布依族腌浸肝,宫廷玉米面菜包,宁夏羊杂汤,另外给我们每个人烫一壶小烧。唐宋大包大揽地说。 点完菜后,众人都称赞唐宋点菜有水平。 肖剑,胡艳丽是怎么抓到的?我迫不及待地问。 案发后,我们一直盯着冯皓,我判断胡艳丽一定会与冯皓联系。起初我们什么收获也没有,冯皓也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现。后来他出车祸,住了一个半月院。出院后,这小子添了一个爱好,经常泡吧。一开始我们也没太在意,后来卢志化装成泡吧的人盯着他,发现他上网聊天,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采取技术手段,监控他聊的内容,发现他上网是与胡艳丽联系。我们顺藤摸瓜,发现胡艳丽躲在海拉尔,在一个网吧里抓住了这个歹毒的女人。肖剑一口气说完。 这女人挺硬,还未开口。不过,也挺不了多久。肖剑信息十足地说。 薛市长听说胡艳丽被抓的消息,当场脸就白了。林大勇插嘴说。 这背后肯定有惊天大案!钱刚若有所思地说。 肖剑,那冯皓怎么办?我打破沙锅问到底。 冯皓已被监视居住了。肖剑目光犀利地说。 这下可好了,迟小牧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我解气地说。 我这么一说,大家很伤感,都沉默起来,还是丁剑英打破了僵局。 来,咱们大家先敬雷默的红颜知已一杯。丁剑英举起杯说。 大家一听敬丑儿,都来了情绪。丑儿沉着应对,落落大方。 丑儿,我猜你还没结婚呢吧?林大勇开玩笑地说。 我心想,我帮兔崽子开始动粗了。 我没有结婚,林大哥,没有结婚经验并不代表我没有情感经验,就算我的情感经验不是很丰富,并不代表我对爱情没有思考,我正准备在网上开个有情私塾,不如林大哥第一个报名吧?丑儿大方而风趣地说。 林大勇一时对不上茬,倒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 肖剑,胡艳丽的案子什么时候能结案?我最关心的还是迟小牧的案子,便继续问道。 不好说,案子背后的东西挺复杂,弄不好要节外生枝。肖剑心情沉重地说。 节外生枝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胡艳丽仅仅是为钱而杀了迟小牧吗?肖剑反问道。 问题不会这么简单。唐宋判断道。 莫非这背后又与腐败有关?东州经不起再折腾了。林大勇担心地说。 你们操的心太多了,还是喝酒吧。肖剑故意转移话题。 大家分手的时候,已经夜深人静,只有世外桃源的洒笼与圆圆的月亮交相辉映,郊外的空气太清新了,没有一点灯红酒绿的感觉。 我静静地开着车。 哥,你在人生低谷时,还能有这么多好朋友,我真羡慕你!丑儿真诚地说。 以前我信奉一句话,我深沉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现在看来,只要你忘掉利益,就会赢得友谊。 我经过这么多磨难,唯一的收获就是人要懂得知足。有人说人生有三大乐趣,住美国房子,娶日本太太,吃中国饭菜。我觉得有些贪心。其实能吃上中国饭菜已经是人生一大乐趣了。 丑儿默默地听我絮叨,温柔若天使。在官司上久了的人,会忘记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做戏做久了,也就把戏当成了人生,真实的人生反而成了舞台的布景。 这世界上本没有什么陌生人,所谓陌生人也不过是朋友的朋友罢了。每个灯红酒绿的夜晚都会有许多人刚刚认识,凡是出来的不过是一个目的:不是取悦别人,就是让别人取悦。特别是单身女人的夜晚,你能有多少想象,她们就给你多少种可能。男人嘛,总是喜欢自已的女人呆在家里,别人的女人在外面鬼混。人们喜欢在夜晚偷窥灵魂,其实,夜晚并不嗳昧,甚至比白天更透彻。只是人们愿意借助黑暗来隐藏自已,男人忙着猎艳,女人尽展媚惑。谁会像我带着一个丑女在夜晚跑出来吓人呢?恐怖有N种选择,但真正的恐怖来源于我们的内心。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现在拥有的就是这份坦然,这份自由。 第二天我和丑儿研究了一天剧本。次日下午,我恋恋不舍地送走了丑儿,内心空落落的,但是也充满着希望。我心想,换个新的领域,也许胜利可以来得快一点。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电视剧本的创作中。 丑儿回去北京后不久,给我发了一个邮件,那是一首小诗: 谁不信秋天死了,来的不是冬天 谁不信情感死了,来的不是爱情 假期没有你的允许,我不能说爱 但是,至少我可以说喜欢 谁不信喜欢死了,来的不是爱 你快要忘记我。而我就来了 我看后很感动,便也用电子邮件表达了我的心情: 在红叶季节里,我成熟的目光中是你美丽的容颜,在这个秋天我收获的是无尽的爱意。我知道你已把柔情的种子,种到了我的心房。我咚咚的心跳就是种子发芽的声音,是你用滋润了它的成长。整个秋天都在寻找着停靠的港湾。我看你的眼睛,你眼中的炽烈告诉我,即使是在深秋,你也是一团跳动的火焰,犹如红叶一般。 六、黑色春天 春节过后,中国大地迎来了一个黑色的春天,一场毫无思想准备的灾难让我们措手不及。有生以来,我还从未觉得发烧两个字是那么可怕。因为它不再代表平常的头疼脑热,而是意味着可能被隔离,可能卧床不起,可能被切开气管,可能肺组织纤维化,可能……面对无数可能我不敢多想。 这是一种人类历史上从未见过的传染病,临床表现与典型肺炎不同,呈非典型肺炎症候。病人主要表现为高热,干咳,呼吸困难等肺炎症状,如抢救不及时,病人易死于呼吸衰竭或多脏器衰竭。这是一种瘟疫,一种被称为SARS的瘟疫。广州,北京成了重灾区。 自三月初北京发现第一例输入性非典型肺炎病例以来,一场维护首都人民群众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的战斗便在京城打响了。 东州的预防工作起步较晚,市政府的工作重点仍然围绕着项目年活动展开,直到东州涌入大批疫区人员后,市民开始恐慌,才引起薛元清的重视。 市委书记魏正隆早就意识到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紧急召开市委常委会研究部署防控SARS的工作,可是市长薛元清并未到场。 文革,元清同志忙什么呢?这么重要的会不参加。魏书记严肃地问。 薛市长今天上午主持召开腾笼换鸟的专题会,不会参加这个会了,他让我把会议精神传达给他。常务副市长杜文革说。 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魏正隆阴着险说,改造老工业基地的目的是要让鸟壮起来,如果鸟没了,还腾什么笼?我现在不仅是市委书记,也是市人大主任,按规定,市政府重大事项要向人大汇报,前年你们搞了招商引资年,如果按照报纸上公布的招商引资的钱来算,东州十年不增长,钱也花不完;去年,你们又搞了个绿化年,学加拿大魁北京工业园经验,搞冬季植树,种了五十五万棵大树,最后全冻死了。全部损失保守估计八千万,差不多四十万下岗工作一个月的低保生活费啊!今年又搞什么项目年,腾笼换鸟和银街工程,说什么银街工作一提出,就得到了国内外专家学者的一致认同,并经市委,市人大和市政协讨论通过,乱弹琴,我这个市委书记兼人大主任怎么不知道?一年搞一个由头,一年换一个花样,我看实质上都是整景年。东州是人民的天下,是领导的天下,不是某个人的家天下。老子天下第一,学李国藩做党内个体户,我看非典危机过后,我们要好好整顿一下东州的党风。 魏正隆从未这么直白地批评过人,他用确看不惯薛元清的一意孤行,个人英雄主义。说白了就是形象工程和政绩工程的错误思想在作怪。 会上,魏书记主持党委们认真研究了东州防控非典的严重形势,他亲自担任东州防控SARS指挥部总指挥,指挥部下设办公室,办公室主任由杜文革担任。 一时间,全市医务工作者行动起来,亲自动员相关人员用消毒水擦试和喷雾,采取多种易于群众接受的宣传方法,向群众宣传预防知识,监控有患病症状的人群,所有医务工作者都奔赴一线,采取各种积极有效的措施,防止非典疫情的蔓延。在东州,所有人员密集的地方都弥漫着消毒后的淡淡药水味儿。 魏正隆下了一道死令,在SARS危机未过去以前,东州城既不许进,也不许出。交通局,交警支队机关干部全部上路堵卡,严密监察机场,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特别是从北京,广州来的人员和车辆,一律隔离半个月。 我本来要去北京四海影视公司汇报剧本创作情况,怕回来被隔离,无法出城。后来丑儿打来电话告诉我,四海影视公司放假了,SARS危机过后才能上班。 丑儿时常给我发短信:我很惦记你,答应我照顾好自已好吗?确实严重,不要轻视,为所有人祈祷吧。 说实话,这些天,我为丑儿担心极了,常发短信问候她。丑儿发的短信有时很幽默:高家庄路口出现了几辆京牌车,站岗的村童立即放倒了消息树,村支书敲响了村头的老铜钟并高喊:北京人进村了!乡亲们载口罩。然后后面加一句:此条消息已消毒。我把这条消息念给杨娜听,逗得她哈哈大笑。 这些天杨娜的工作很累,上飞机的人要登记,量体温,下飞机的人要消毒,量体温,甚至隔离。SARS的主要传播途径是飞沫传播或密切接触,杨娜第天在机场接触那么多人着实令人担心。 一个多星期没有丑儿的消息了,我为她担心,便拨通了她的手机,手机关机。晚上,我收到了丑儿的伊妹儿:哥,我的宿舍被隔离了,因为有人去广州出差得了非典,楼里很多人家被传染了。我还好没有非典症状,不知道要隔离到什么时候,正好可以静心写点东西。这段时间我对非典灾难很有感触,想写一写。哥,非典过后,我们去西藏吧。多保重,你是我疲惫时唯一想念的人。我看到这个邮件以后,不禁为丑儿担心起来,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傍晚,我和杨娜刚吃完饭,正等着女儿回家吃饭,小区里有人用扩音器喊道:六十五中学的老师,家属,学生家长请注意,听到广播后,请到社区报到,否则后果自负。 听到喊六十五中学,我心里格登一下,女儿蕾蕾就在六十五中学,到现在还没放学。我走到凉台伸头一看,两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正在小区喊话。 出什么事了?有人从窗户大声问道。 傍晚放学时,六十五中学两个班的同学九十多人集体出现发烧情况,已经全部隔离在人民宾馆,凡是六十五中学的老师,家属,学生家长必须到社区报到,否则后果自负。坐在摩托车后面的年轻人喊道。 六十五中学哪两个班?我连忙问。 初一七班和八班。那个年轻人回答。 站在我身边的杨娜一听险些晕倒,我连忙扶住她。女儿蕾蕾就在七班。我和杨娜也顾不上去社区报到,开车直奔人民宾馆。 人民宾馆用黄色的隔离线围着,几百名家长在隔离线外像热锅上的蚂蚁,许多警察戴着大口罩在维持秩序。 我要见我的孩子,你们把我的孩子怎么样了?一些母亲不停地喊道。 蕾蕾,你怎么样了?杨娜也在人群中喊着女儿的名字,场面让人揪心撕肺。 所有家长都在抱怨着学校,焦急地往里闯,场面难以控制。我见现场根本无法知道女儿的情况,便走出人群给林大勇打电话,想通过大勇打听点情况。 雷默,过一会儿我再给你打电话,现在正开常务会呢,薛市长正发火骂人呢。林大勇接电话的声音很小。 我只好挂断电话等待消息。不一会儿,由东州市非典防治工作领导小组召集的医疗救护组赶到人民宾馆,这是从全市七家大医院抽调的十五名医疗专家会诊组。专家们全副武装,刚走进人民宾馆,我的手机就响了,电话是林大勇打来的。 雷默,六十五中学集体发热的事情惊动了省里和国家卫生部,教育部,搞得薛市长很被动,林大勇冷静地说:学生家长情绪激动,都想了解自已孩子的情况,为了缓解家长们的情绪,薛市长决定为九十多个孩子配一部手机。这样,孩子们就可以在隔离区与自已的父母通话了。家长们听到孩子们的情况情绪就会稳定下来。向市委汇报时,魏书记坚决反对,认为这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薛市长坚持要配手机。魏书记说,如果九百学生,九千学生被隔离,你也每人配一部手机?钱怎么办?乱弹琴,还是要积极做家长的工作,让他们积极配合,同时派专家组迅速确诊,对孩子们的病情抓紧治疗。这不,接完魏书记电话后,薛市长就召开了市政府常务会,大发雷霆。 到底怎么决定的?我焦急地问。 雷默,你别着急,人民宾馆的条件非常好,市里已经派了专家组去会诊,结论很快就会出来。一有消息我就给你打电话。林大勇安慰说。 大勇,拜托了!我心情沉重地说。 与林大勇通完话,所有家长都在现场登了记,测了体温,体温高的家长也采取了隔离措施。体温正常的家长被动员回家等消息。我和杨娜只好开车回了家。 回到家后,杨娜一声不吭,趴在我怀里默默地流泪,一夜无眠。我和妻子就这样在沙发上抱了一宿。我们从心里为孩子们祈祷,祈祷他们平安无事。 早晨,太阳也似乎得了感冒,并且正在发着烧,她抖着通红的大脸,早早地跳出地平线,烧干周身的雾气,向着高空升腾。阳光像干咳的飞沫一样射进窗户,让人没有一点安全感,电视新闻重复着昨天卫生部发布的全国疫情通报,不知道孩子们这一宿是怎么过来的。 杨娜早晨简单地洗了洗脸,便坐在电视机前看东州早间新闻,想从中得到点消息,然而却一点信息也没有。我只好又拨通林大勇的手机,关机。 我们俩想去人民宾馆隔离区看一看,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杨娜一把拿起电话,只见她一边听一边露出兴奋的表情,最后,她放下电话,一下子扑到了我的怀里:雷默,学校来电话说,孩子没事了,是流感,专家会诊认为是集体感染流感,再观察治疗两天就可以解除隔离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浑身酸软,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雷默,你怎么了?杨娜焦急地问。 从昨天到现在,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我实在撑不住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知道男人越刚强,就越脆弱,倒是女人的柔弱,富有韧性,才更加不容易被打垮。 七、六字真言 我很担心丑儿的处境,发出去的邮件,没有任何回音,手机也是关机。我的心不安了起来。我给陈伟雄家里打电话,陈伟雄说,非典期间,公司放假,彼此没有联系。我只好问候一番后作罢。 我忽然又想起卢媛,觉得非常时期应该问候,便拨通了她的手机。 我到青岛来拍外景,刚下飞机就被隔离了,已经十多天了,烦死了。雷默,与四海谈得怎么样了?卢媛听到我的声音很高兴。 很有希望,只是小说出版的事还没有着落。卢媛,什么时候回北京?我关切地问。 说不好,看样子在青岛的外景一时半会儿拍不上,只好等。 SARS过去后,我去北京看你!我动情地说。 谢谢!卢媛很感动。 挂断卢媛的电话,我又拨通了白鸿儒的手机。 白社长,非典时期,北京是重灾区,有什么事,敬请吩咐!我真诚地说。 雷默,非典时期出版社放假,你的小说也只好放一放了。 白鸿儒也很感动。 还请白社长多多费心。我诚恳地说。 雷默,以后还是叫白大哥吧,这样叫,我心里舒服一些。白社长苦笑着说。 好,多保重,白大哥!我也笑了。 北京的朋友我几乎都打过电话问候了,就是与丑儿联系不上,索性不再联系,安心写剧本。 晚上,杨娜一回家就高兴得不得了。 有什么好事了?我打趣地问。 老公,我要去日本东京驻在。 两地分居有什么可高兴的?我听了以后心里很高兴,但故意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 瞧你那傻样,就半年时间,再说,你还可以探亲,到时候没准儿你还会写一本呢!杨娜很兴奋地说。 你什么时候走? 非典一过我就走。 这天晚上,我又失眠了,我为即将来临的新生活而感慨。都市生活的基本原则就是鼓励一切人在一切可能的方向上生活。人们都在创造着,扭曲着,受难着,收获着,付出着。人生一旦陷入辉煌的绝境,突然间有一个贫道,简直是一种幸运。然而,大多数人会抱着辉煌难以自拨,直到一切美好的东西被戳穿后,从绝望到质疑,从批判到悲怜,思绪尖锐,山高路远。 其实,绚烂至极必归于平淡,不曾绚烂的人生不叫平淡,而是平常,亦或平庸;绚烂过后的人生既可归于平淡,也可归于平和。这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心境。 在一个城市的旮旯角落里一旦埋下梦想,漂泊就变成一种自由,把一切交给时间去摆布吧,因为漂泊本身不是错,漂泊是生活不变的原则,我们可以在不变中包容万变,在绝对的过程中体会相对的意义。杨娜这一走便注定了我的漂泊。 杨娜出国的日期终于来到了,妻子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过去她为了我,放弃了很多这样的机会。我出事以后,世态炎凉,杨娜受到了很多不公平的对待,但是她用自已的实力证明了自已的能力。 这一天来得太不易了,在东州机场,妻子抱着我的肩膀,抑制不住自已哭了起来,别离是痛苦的,但我知道我和杨娜将面临新的生活。林大勇,丁剑英,肖剑,钱刚,谭军,朴素,周婧等许多朋友都来机场送行。 杨娜,心里只有老公,我们这么多人送你,你不跟我们告别。林大勇见杨娜泪流满面的样子,开玩笑地说。 杨娜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泪与我这些好朋友一一拥抱。该登机了,场娜嘱咐我照顾好女儿,眼泪却不住地流淌。 送走杨娜,众人往停车场走。 雷默,胡艳丽的案子有重大突破,可能要牵涉很多人。肖剑面容肃穆地说。 是吗?我很惊诧。 冯皓已经被省纪委双规了,听说中纪委也派人到东州找薛市长谈话了。林大勇心情复杂地说。 看来,山雨又要来了!我震撼地说。 雷默,过一个月,我也要走了。林大勇伤感地说。 你去哪儿呀?疑惑地问。 市委组织部选派一批干部去英国读MBA,有我一个。我听后为林大勇高兴。 大勇,你行啊,不过我对市委组织部的做法有点看法,组织部是选拨干部的部门,老这么培养职业经理人是什么意思?另外你们出国培训的费用可都是纳税人的钱,这算不算腐败?肖剑有些嫉妒地说。 怎么着,肖剑,你大哥我好不容易出趟国。你嫉妒啊?林大勇不高兴地说。 没那意思,没那意思。肖剑脸红着说。 大勇,祝福你,这次学习的机会难得,一定要珍惜!我拍了拍大勇的肩膀说。 我会的!林大勇点点头郑重地说。 什么时候走?我们为你送行。肖剑真诚地说。 谢谢老弟,走的时候我通知你们。 林大勇说完上了自已的车,我和肖剑也分别上了自已的车,彼此按了一下喇叭,陆续驶上高速公路。 杨娜出国以后,我越发显得孤独,蕾蕾有爷爷奶奶照顾,根本不用心,最多一周回家一次,有时陪她大吃一顿肯德基,再送回爷爷奶奶那儿。 一直也没有丑儿的消息,我的心蒙上了一层阴影。北京抗击非典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了,四海影视公司已经上班了。我给陈伟雄打了电话,说我要去一趟北京,希望能见到丑儿。 雷默,到时候我接你,丑儿的情况我们见面再说。陈伟雄隐讳地说。 看来,陈伟雄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也管不了许多,想尽快飞到北京。我心里祈祷着西藏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晔。去西藏是我和丑儿的约定,我知道无论从哪条道走向西藏,脚下都铺满了神秘的六字真言,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这六个字,我去过九寨沟和松潘,我知道在那里这六个字写在超度亡灵的经幡上。想到这儿,我心里充满了不祥之感。 八、心灵庄园 第二天傍晚,我飞到了北京。我一走出机场,陈伟雄就使劲地向我摆手。我与陈总监热情地握手拥抱,这是经历非典后胜利的拥抱。陈总监见了我也很高兴。 雷默,剧本写得怎么样?陈伟雄热情地问。 这次来,就是向您交差的。我高兴地说。 太好了。 丑儿怎么没来接我?我迫切地问。 到酒店再说吧。陈伟雄避讳地说。 陈总监安排我在皇冠假日酒店住下,让我洗一洗,然后下楼吃饭。吃饭时,我一再追问丑儿的情况。 先吃饭,吃完饭再说。陈伟雄回避说。 我只好忍着吃完饭。 回房间后,陈总递我一支香烟,我拿出打火机给陈总点上。 雷默,我知道你和丑儿有很深的感情,所以你听了我的话以后,要挺住!陈总监深吸一口烟,沉重地说。 我听陈总这么说,知道有天大的不幸发生了。 丑儿到底怎么了?我情绪有些激动地问。 丑儿在非典期间不幸感染了SARS,她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在医院里,顽强与病魔抗争,终因并发心脏衰竭,没能抢救过来,半个月前被SARS夺去了生命。她很坚强,不肯把自已的不幸告诉更多的人。老陈悲伤地说。 我听了这个消息以后,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丑儿是个优秀的女孩,我们应该为有这样的朋友而骄傲!老陈给我倒了一杯水安慰说。 丑儿没留下什么话吗?我悲痛地问? 这是丑儿临终前写给你的,你自已看吧,别太难过了,丑儿是好样的。老陈从皮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说。 我送走陈伟雄后,坐在床沿儿上,慢慢地撕开信封,打开折叠的信纸,心里有着撕肝裂肺般的痛。信中写道:默,我有爱人:当你看到期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美丽的世界。活着多好啊,有你的爱,有我们共同为之奋斗的事业,可是这一切都将随风而去了。 亲爱的,不要为我难过,你已经有了一个新天地,一定要走下去。遗憾的是,我不能陪你了,我太累了,我在天堂保佑你和你的家人幸福安康。还记得我们一起去西藏的约定吗?多么希望与你一起走进那人与神的世界,让神山圣水洗涤我们的心灵,在那里体味生命长廊的神韵。哥,我先去了,我的灵魂已飞往雪山碧水,带上我的信去西藏,在那里把信烧掉,我就会知道我的爱人来看我了。永别了,我的默哥,来世我还做你的爱人! 丑儿绝笔。 信纸被泪水打湿过,有的字迹有些模糊,我读完信以后,眼睛早已模糊,泪水尽情地流淌,没想到上次东州一别竟是诀别。一夜我都无法入睡,耳边回荡着非典时期的流行的歌曲:…… 因为天,海才特别蓝, 因为灯,黑夜从不暗淡, 因为携手做伴,不会感觉孤单, 因为心疼,才要更勇敢, 因为你,努力有何难, 因为我,将会为你承担…… 是啊,我要为丑儿做点什么。第一件事就是要去西藏,了却丑儿的心愿。 在四海影视公司讨论了两天我的剧本,大家提了不少建议,希望我在北京修改。我同意了。 第三天,陈伟雄陪我去了丑儿的墓地。我站在墓前,眼泪默默地流淌,我把九十九朵玫瑰放在墓碑前,默默地烧掉了一份剧本,我写的剧本丑儿还没看见,丑儿就走了。我在墓前站了很久,我的心对她说:丑儿,等着我,我一定去西藏看你! 这时,老陈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雷默,走吧。我鞠个躬,然后离开了丑儿的墓碑,心如刀绞。 我决定在北京修改剧本,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以摆脱对丑儿的思念。这天,我正在笔记本电脑前工作,手机响了,是林大勇打来的。 雷默,你在哪儿? 在北京。 怪不得家里没人接电话。雷默,我明天就去英国了,本想和你见个面,告个别,看来咱们兄弟见不上面了。 大勇,机会难得,一定要好好学!我叮嘱道。 放心吧,兄弟,你也要多保重。另外告诉你一个消息,薛元清昨天晚上被双规了。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 据胡艳丽,冯皓交代,薛元清的女儿去美国哈佛大学读书,他们送了三十万美金。 老天爷有眼,终于可以让迟小牧瞑目了。 雷默,好好干吧,你尽管还没踢开头一脚,但是你选择了一个自已喜欢的事业,而我还只能为别人做嫁衣。 大勇,好男儿志在四方,说不定你从英国回来后,也有一块新天地。 借老弟吉言,咱们后会有期! 我挂断林大勇的电话,心中无限感慨,看来反腐斗争的路还很长,任重而道远。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中国老百姓总是渴望和赞颂清官,但历史证明,清官救不了世,也靠不住,反腐斗争要想取得绝对胜利,唯有靠良好的制度,完善的法律。说到底,人不是神,不能把青史寄托在个人的修养上,修养再高,也敌不过绝对的权力。 早晨的北京,梧桐舒展,银杏挺拨,红墙青瓦,车水马龙,触目都是浓郁的色彩,美得让人叹息!我耳边回荡着一首名叫的藏族民歌: 清清的拉萨河上, 有水鸟望久画眉。 望久画眉的歌声, 比唢呐还要动听。 拉孜地方的姑娘, 比那仙女还要美丽。 美丽姑娘的性格, 比羊毛还要柔软。 首都机场一架大型客机昂首穿入云霄,我已经坐上北京飞往拉萨的航班,去寻找灵魂能够永生的心灵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