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关系》 第一章 当头一捧! 好似走在大街上,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却突然间降下几颗大冰雹,还长了眼睛似的,单单往一个人头上砸,你说你有什么脾气吧! 邹云被桃色新闻,撂倒在了能源局,甩出去的身影都飞进了上江市—— 加拿大女人宁妮怀孕了! 清明节前一天夜里,九点三十六分,在能源局局域网论坛上有人用化名朋友,发了一个加有标题的帖子。 中加友谊结硕果 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能源局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邹云,与来自加拿大的宁妮女士,已经有了中加友谊的硕果。日前,宁妮女士在能源局职工医院,做了身体检查,宁妮女士及胎儿的健康状况良好! 事发当晚,邹云并没有看到这条消息,他是在第二天上班后,浏览局域网时看到的,脑袋当时就炸了。 昨晚邹云没住在招待所里,不然的话他有可能上局域网看看。 邹云昨晚在龚琨那里过的夜。 龚琨是能源局职工医院干部住院部主任,邹云给能源部副部长苏南当秘书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她比邹云大两岁,邹云今年三十四岁。 过去苏南每次到上江来,都要腾出身子去医院享受中药浴,再就是龚琨独创的五十三式保健按摩,苏南也很称道。那时,机灵的邹云,在龚琨的大小事上都没少使劲,龚琨从副主任到主任,从两室一厅到三室两厅的住房,这一切都是邹云运作的。可是邹云又很懂事,做了这些事后,从不在苏南面前表白,也没利用这渠道那渠道,去打探苏南究竟在何年何月何地认识的龚琨。 然而秘书是领导的影子,这个影子的长短深浅,领导心里还能没数?一次来上江,苏南风趣地对龚琨说,小龚呀,要是部里评选十佳秘书伯乐,我想邹秘书这一票,你是不会不投的。 也就是这一次见面,邹云知道龚琨离婚了。龚琨没有孩子,她的婚离得倒也省心。 满打满算,邹云来到上江也就六个多月的光景,初期他跟龚琨的关系,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这样一个够得上部级领导,有过婚变的独身女人,邹云的谨慎,也是有道理的。 至于说龚琨在邹云到来后的前三个月里,也仅仅是打过几次礼节性的问候电话,没在什么具体事上给已经换了身份,有了一些权力的邹云添过麻烦。 后来邹云与龚琨的关系发展到零距离,进入另一种性质的沟通,跟电脑有着直接关系。 有一阵子,邹云工作受阻,心气不顺,眼神黯淡,几件拎在手上找地方摆放的事,到头来稀里哗啦都砸在了脚面上,弄得情绪里夹风带雨。一天晚上,他刚放下爱人秦晓妍从北京家里打来的电话,就收到了龚琨发来的E-mail,心里一阵颤动,感觉到了新鲜和亲切,昏沉的脑子,顿时就不那么浑浊了,仿佛刚刚被龚琨那双纤细柔软的小手,做了一次高质量的保健按摩。 龚琨这是第一次在网上跟邹云联系。 在那封信里,龚琨也没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她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近来心情不好,只想问候你一下。你在上江没有亲人,如果说好朋友,我想我该榜上有名。所以说你不痛快时,想找人倾诉的话,你可以把我当成听众。 另外家里的电话换号了,新号码是6031223。 邹云弓着身子,抱着头,盯着电脑屏幕,里里外外考虑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回信的念头,用手机打通了龚琨刚给的住宅电话。 铃声响过三次,那边就接起来了。 你好,龚大夫。邹云说,声音没走正道,心里显然有些紧张。 嗯……龚琨迟疑的声音,拐着弯儿爬进了邹云的耳朵。 谢谢你给我,发来E-mail。龚大夫,你近来挺好的吧?邹云说着话,就走到了窗前。 还行吧。龚琨道,听说你最近忙得不大开心。 邹云一扬脖,闭上了眼睛,心里酸楚起来,喉咙堵得像是只有一条细缝了。 龚琨说,你要是闹心,想说说话什么的,可以……到我这儿来。我刚在城南的柳园,买了一套商品房。 邹云把手机,移到另一只耳朵上,盯着衣架,心里莫明其妙地狂跳开来。他紧攥着手机,在某种陌生冲动的怂恿下,就着一股涌上来的心潮,开了口,我想……见见你,龚大夫! 十二号楼……三单元……四零一。龚琨的声音,有点颤悠。 我这就打车过去。说完,邹云猛地抖了一下,脸色诧异,像是刚刚在一份生死攸关的合同上,把自己的名字,签错了地方。 在龚琨之前,邹云性箭射中的目标,只有他爱人秦晓妍—— 没有情人的日子,就这样被邹云在上江告别了! 第二天晚上,邹云又来到龚琨家里。 昨晚的温馨感觉,再次温泉水一样在邹云疲惫的躯体里,哗哗啦啦流动起来,途经大脑时,把沉积在记忆里的杂质轻轻的都带走了,他那杂草丛生的心底,也被流速适度的暖流,淘洗得干干净净,温馨阵阵。 是啊,从黑夜里走出来的独行者,尤其是当下处境不妙、工作中有苦难言的官人,这时面对一扇陌生的门,以及一盏亮灯的感受,其感受很容易超出他现有的阅历范畴,身不由已就把身上的一些事儿,在这扇门内了结,或是在这扇门里重新赋予内涵。 这种奇异,多少有些怪诞的心理感受,让邹云找到了女人的温情! 其实昨晚,在这套装修得说不上华丽的房子里,尽管有着令人陶醉的气氛,有着发生故事的理想空间,然而却没有发生一步到位的浪漫故事,那情景就像一撮在透明的玻璃杯中,等水来浸泡的干茶叶,散发出来的味道,是阵阵别样的清香。 那时他俩坐在客厅里的转角沙发上,借着情调舒缓的壁灯光,喝着产于哥伦比亚的纯度咖啡,说些远离现实,让人心里不易难过的话题。当他们说到苏南这个人时,龚琨不紧不慢地告诉邹云,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她一直把苏南当义父看待,她和苏南之间的关系,始终停留在……说到这里,龚琨耸耸肩膀,歪着脑袋,打了一个比方——就像你我此时的这个状态…… 然而他俩今晚的状态,却不是昨晚那个状态的再版了,一瓶洋酒让他们今晚的状态,发生了本质的变化,邹云身上坚挺的物件被龚琨身上柔软的部位,吮吸了很长时间,事儿做得透彻,默契,激情,给予,彼此把彼此升华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高度,尽情领略无限的深邃,飞翔的*! 这算什么呢?歇息的时候,她喃喃,一次合情不合理的亲密接触? 他回应说,情大于理,现时特色。 她说,情人有风险,开发须谨慎。 他道,官人多变化,投入须三思。 一床橙色毛巾被,将两片散发着热气的*盖在了宽大的双人床上。 合作得到的快乐和安慰,被他们渐渐敏感起来的神经,紧紧地缠绕着,就像是两个特别会过家家的孩童,得了对方的宝贝后,心思就不在玩上了,而是动在了怎样守护刚刚得来的成果上。 作为懂得医学常识和养生之道的女性,龚琨似乎在守护成果上,更有主动性和创造性。 她用温热而柔软的右手,轻轻在邹云还没有发胖的小腹上,着力适度地推揉着,朝着一个更朦胧的境地去了。这期间,邹云的两手上,只要稍稍有一点顽皮的小动作,她就会像个主治医师对待不配合治疗的病人那样,让你听话,让你别闹,柔声细语地提醒你,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个序曲,后面的戏,还精彩着呢。 *,人人会,可是*后细心养护*器具,调剂潮起潮落的情绪,就不是人人都拿手的了。 所以说,*是体力活,精心呵护是心上事,只有心能把激情过后渐渐降温的身体,引入到一个依旧温暖如春的精神世界,爽朗感悟异性潜在的另一种活力! 邹云亏空的身体,就这样被龚琨这只千回百转的手养护得舒坦了,每一根筋骨上,都生出了嫩芽似新鲜的感觉,整个人就像是被一片如莲的云朵,拦腰托举起来,轻盈得几乎无法感知地球的引力了,飘飘欲仙。 当着陆的感觉重新回到身上,邹云从龚琨这套系统的呵护动作,一下子联想到,其实自己行走官场,有时需要的就是像龚琨这样一只手上的独道感觉,因为这只手的能量,有技巧把一种结局,转换成另一个主题的开端。 加之再由这张床上的某些细节所至,邹云又联想到,古今中外的一些知名女人,她们中有让一座城池沦陷的;有让君王众叛亲离的;有让一件世人皆知的历史,永远失去它本来面目的;有让一个民族的信仰,在那个时代轰然倒塌的;有让一个名门家族,瞬间衰败的…… 邹云心里一热,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喜悦,从他头顶,咕噜一声灌到了他的脚底,于是就禁不住呵呵起来,右手一翻,把龚琨正在默默劳作的这只手抓住。 龚琨就哄小孩子那样,俯身在他额头上,叭,亲出一声脆响! 他嘟囔,热,哪都热。 她低声在他耳边说,可我还没觉得你有多么烫人呢! 他把她揽入怀中,找到她的耳朵,把从心底升上来的一股气,轻轻吹进她的耳朵眼。 她缩着脖子,使劲用双腿,夹住他的双腿,直到一粒饱满的*,零食一般被他贪婪的嘴吃住,她用着劲的双腿才老实下来。 从龚琨家回来后,邹云不知怎么的就被招待所里他所熟悉的物品,气味和色彩,刺激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觉得这些东西一下子都没有了来龙去脉。等到上了床,另一个问题,又占满了的大脑,就是他突然为自己今晚跟龚琨那样做时,居然没想到苏南而感到纳闷! 然而他现在想到了,却又是心安理得,一点也不顾及这么做,是否会伤害到苏南什么,至少是苏南与龚琨之间,那种友好的感情吧。再往下,他又鬼使神差觉得,今晚自己这是在借龚琨的身子,把自己跟老领导的关系延伸了。 与此同时,龚琨躺在散发着邹云体味的床上,也没有为她和邹云的床上行为,感到在什么地方对不住苏南,这一刻她和邹云的心态大同小异,觉得某种在苏南身上,停滞了多年的别样情感,忽一下在他的前任秘书身上,展开了,清晰了,具体了,让她意识到自己在邹云身体上,找到了跨越苏南的感觉,用行动完成了一次女人在现实生活中的自我超越,犹如一个堵塞已久的洞口突然间被撬开,涌进来了阳光,飘进来了芳香。 在办公室里,邹云面对电脑上乱七八糟的帖子,脸色难看。他心里有数,人在官场走动,一怕钱财来路不明,二怕道德危机,自己来到上江,还没有把一个春夏秋冬过全,身子就沾上了臊气,而且还是洋臊气! 我操他妈的!邹云攥着拳头,磨着牙,气得没辙! 宁妮女士,来自加拿大,今年三十岁出头,在中国闯荡了七年多,前后跑了几十个地方,一口普通话说的,比中国的南方人还地道,先后做过中加文化交流使者、商务谈判助理、同声传译、大学英语讲师、外文资料翻译等,现定居北京,在天坛公园一带,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商品房,平时自驾一辆宝马车,是京城内几家外企俱乐部的常客,独身生活内容比中国的一般两口之家还要丰富,日子过得挺快活,现已加入中国籍,宁妮是她的中文名字。 离京前,宁妮在能源部打工,邹云到上江赴任不久,了解到能源局外事办公室缺人手,尤其是缺宁妮这样的中国通,于是就动了热心肠,跟平时往来频繁的部外事局局长商量,想借宁妮用一阵子。 这点公事,累不着外事局局长,对方上嘴唇一搭下嘴唇,张嘴就把事应承到了句号上,回头找宁妮一说,宁妮高兴得不行,带着一般新鲜劲,活蹦乱跳离开了京城。 宁妮来到上江的第一感觉,就是发现上江空气清新,街道上树多人少,没有叫人耳朵和心脏都无法承受的嗓音源,一下子就找到了思念家乡的感觉。 邹云和宁妮,都住在局招待所里,宁妮在二楼,邹云在一楼,平时两人单独接触并不多,有时邹云打桥牌缺把手,就打电话求援宁妮,宁妮要是没事,就过来凑个数。偶尔宁妮那边来了老外,宁妮也会把邹云招呼上楼,陪着聊聊天,如果邹云高兴了,大不了请几个老外吃顿饭,或是去开发区打打高尔夫球。 现在面对这件有影无形的*韵事,情绪紊乱的邹云,心急火燎地打通了宁妮手机。 宁妮吗?我是邹云,你在哪里?邹云压着没处可发的恼火。 你没出息!宁妮一张口,火气就出来了,打断了邹云的话,你败坏我名声,我不会跟你完事的,你这个混蛋!说罢,就关了手机。 邹云手举话筒,愣在了那儿,半天才倒出一口大气,把话筒放回原处,盯着银灰色电话机,眼睛眯得很小,好像是在找这部电话机的毛病。 宁妮的一番指责,让邹云彻底掉进了无底的井里,他越发不明白了,这个外国女人,凭什么发火?不管别人嘴上怎么沸沸扬扬,他们之间有没有肌肤活动,她心里怎么会没数?听她刚才说话的劲头,好像自己真把她拿下了似的,他妈的这叫什么狗屁事! 邹云心火一升再升,就管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走到饮水机旁,飞起一脚,把满满一桶矿泉水,嗵一声踢翻在地,腮帮子上的肌肉,突突地抽搐了几下。 不知过了多久,邹云才把心里的火压住,打电话到局外事办,问宁妮在不在,主任说宁妮不在,可能回北京了。 见鬼!邹云咬牙说,脸色熬白。 电话铃响了,邹云看了一眼电话机,没去接。 直到第四个电话打进来,邹云才一脸无奈地接起电话。 你都看见了吧?龚琨的声音,听着有点虚弱。 邹云明白龚琨这是冲什么事开的口,就气哼哼说,这是一个阴谋! 龚琨道,我相信,不过你要冷静点。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网上可是够热闹的了,帖子贴得像落叶。 邹云望着窗外,眼里空空荡荡。 龚琨长叹一声,你最近没得罪什么人吧?要不行,就报案吧。 邹云心烦意乱地说,我也不知道。报案,到头来还不是越报越给自己添乱。 那你总不能就这么呆着吧?邹云听得出,龚琨在替他着急。 等我找到宁妮再说吧,现在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邹云道,先这样吧,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乱来的后果,只能是乱套。 就在邹云焦头烂额的时候,常务副局长冯仲在办公室里接起了市委书记范久鸣的打来电话。范久鸣说他昨晚才从省里回来。 往下,两个人的舌头,就把话题拧在了邹云的桃色新闻上。 冯仲拖着长腔说,也真是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范久鸣咳嗽了一声,说道,房越宽,心越窄;钱越多,情越少;官越大,妻越小;路越长,命越短。这是我此行省里,听到的八越歌谣。 冯仲把拿在手里的烟点燃,转着屁股下的椅子,干笑两声说,得权不得势,得势不得利,得利不得寿,一个道理吧。 范久鸣停停问,这件事是从哪儿挤出来的?版权归谁所有?不会是你老弟的业余大作吧? 冯仲撇了一下嘴,口气一本正经地说,我说范书记,这可是个中英文对照的版本,就我这个只认得OK的人,有那个原创能耐? 那依你估计这个事,能闹到什么程度?范久鸣问。 部里肯定是要刮风下雨了,至于说最后结果,现在还很难预料,邹云毕竟不是个白给的草包,再说他还有大树靠着。 范久鸣降下语调,解铃还须系铃人,就看他下一步,怎么在那个外国娘们身上做文章了。你老弟啊,就稳一点吧,站在一旁看看西洋景,也蛮开心嘛。 咳——冯仲叹息道,其实我是不想他出事的。 可有时人算,不如天意啊,该你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范久鸣阴阳怪气地说。 沉默片刻,冯仲换了话题说,我听说前几天,郭田带着省里一个什么厅长,去澳门玩得挺开心,我这里的传说,可是说起风就起风。我说范书记,郭田是你的人,没事时,你得敲打敲打他,别太张扬,东能油品够扎眼的了。 东能油品的全称,叫东能油品销售股份有限责任公司,是能源局一分为二时期,市里跟能源一局合伙经营的买卖,现在的总经理叫毕庆明,此人当时是一局市场开发处副处长,至于冯仲刚才提到的郭田,是个副总,范久鸣那边过来的人。 过去,冯仲和范久鸣都被东能请到境外玩过,那些开心的内容,他们都一清二楚,某种玩法的精彩程序和神秘节奏,已经储存进了他们的肌体,所以说他们现在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不说,还都有血有肉,这样一来就很容易让他们在冷静的时候,后背上冒出虚汗来。 几天前,邹云还去过东能。冯仲说,他兼着纪委书记,你说他去那里,还能有什么好事?我还听说,又有人往他手里递匿名信了,我看他就是冲着匿名信里的内容,打着检查工作的幌子,去东能实地探听虚实。 范久鸣说,噢,原来是这样,那我心里就有数了。 冯仲沉吟半天问,我说范书记,你这是什么意思? 范久鸣哈哈一笑,明摆着的事嘛,你说有谁不知道你的毕老总是个电脑专家,要是有人跟他过不去,他的那个专长,还不就发挥出来了?好啊,这年头,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出手晚了命没有。 冯仲的脸色有些懊恼,像是突然意识到刚才说出了不该说的话。他摇摇头,再次换了话题,还有个事,范书记,就是大港油田西小区水管线改造工程的土方活,我留到手里了,你前些天说的那个施工队,到底有谱没谱? 范久鸣嘿嘿着说,叫他们去卖苦力,又不是搞科技,没问题。这两天找个空,我让那家伙好好请请你,我亲自三陪……呦,到点了,就先说到这吧老弟,我得去政府那边开个会。 挂断电话,冯仲阴着脸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然后拿起话筒,把电话打到毕庆明办公室。没人接,冯仲犹豫了一下,又打通了毕庆明的手机。 冯仲一语道破,刚才范久鸣来过电话,这条老狐狸在邹云和洋女人的事上,已经往你身上联想了,你多留点心吧。 毕庆明道,我明白,冯局长。 有什么新情况,就跟我打个招呼。冯仲忧心忡忡地说。 你放心吧,冯局长,毕庆明口气很有准。 放下电话,冯仲心里还没消停下来,房管处黄处长来了,进门就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冯局长。 什么这么回事?这么回事是怎么回事?冯仲明知他话里所指,却要装出一脸糊涂来。 中加友谊硕果啊!黄处长脸上的笑,空前的过瘾,我刚下机,这会儿网上都开锅了,什么味道的帖子都有,酸甜苦辣咸,我说冯局长! 冯仲瞅着他的脸,想笑,但收住了,迂回着说,黄处长,你可是老领导了,不要在一些还没有定论的事上随便开口,这样不好,你应该有教训才是。 冯仲这番话,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 黄处长收了脸上的笑,哼了一声,显然是想起了不愿在此时想到的往事。 邹云来到能源局一个月头上时,曾拿黄处长当坎儿迈了一次,结果呢,没有迈过去不说,还栽了一个跟头。 能源局机关大楼里的处室长们,对邹云这个刚来不久的年轻领导,普遍不看好,觉得他年轻,屁股很难在能源局里坐稳,大有捞一把就走的来头,贴不贴他怕是都沾不上什么光,至于说他日后能给能源局带来什么好处,那你最好别往实实在在的地方想,免得失望。 这是处室长们的感觉,而那些局级领导的心态就更复杂了,先说局长兼党委书记的李汉一,明白自己一肩挑两担这个事,本来就是个临时的差事,至于说将来邹云是否能拿去其中一职,那就看他的本事和活动渠道了。 在李汉一看来,日后争权夺势的人是冯仲和邹云,没自己什么事。冯仲今年四十七岁,还有干头;邹云刚三十四,奔头就更大了;而自己的年龄,再有几年就凑够了三十加三十这个数,跟他们还有什么好争的?平平稳稳(这时他儿子李凌,给他惹出的麻烦,已经让他感到不省心了),一路正局级到底,这一辈子也就打发过去了。从眼下情形看,把身上的一个职务交给邹云是早晚的事,所以他对邹云,也就不怎么防范了。 李汉一没有估计差,尽管那几个副局长都对邹云没有好感,但这些人目前还没有实力对邹云说三道四,充其量也就是彼此之间,你来我往的发点小牢骚,说些小怪话,诸如能源局是座金矿,也架不住张三来装一兜子,李四再弄走一口袋,资源不能再生,掠走一点少一点,一溜局长二字前面挂着副的人,熬成婆婆的戏看来是没多大了。 说来也就是惟有冯仲的不痛快,最贴近能源局现实。 当初冯仲本以为用不了太久,自己这个常务副局长,就能从李汉一的办公室里搬过来一把正局级的椅子,却是没想到半路上杀出来一个邹云,这个正处级的副部长秘书,由北京一步迈到了能源局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的位置上,明摆着是冲局长,或是党委书记来的,这能不叫他心里窝火嘛。 邹云作为苏副部长的贴身秘书,冯仲那是热烈欢迎他来能源局,可是作为仕途上最直接的竞争对手,冯仲对邹云就不再有什么热情了,因为在未来的竞争中,不论在硬件上,还是软件上,他明白自己都占不到上风,甚至有些地方,自己跟邹云差的还很显眼呢,邹云横竖都是他的绊脚石。 再说好吃老本的老黄,不把邹云放在眼里,就不放在眼里呗,还动不动就说些风凉话,小品演员的劲头拿邹云到处搞笑。于是少数看好邹云的人,就趁机绘声绘色地给邹云传话,邹云听了,脸上虽说没什么,可心里也是不舒服。 邹云能掂出斤两,老黄牛逼,牛在他手里有实权,人家管全局的房子呀,一些跟他平级的处室长们,尤其是那些在自己,或是亲朋好友的*上,还有活动空间的领导,在跟老黄吃吃喝喝以外的时间里,有谁不敬他几分呢?恭维话随时在嘴边待命啊!而那些堆积在老黄眼皮底下的人,巴结他的方式和招数,那就更不用说了,邹云听说某某工会主席,为了调一套面积大一点,楼层好一点的房子,居然把小老婆也献出来了,让老黄同志从里到外焕发了一回青春。 对老黄,那些平时敢怒不敢言的受气包们,也只有在背靠背*评议干部的时候,才敢咬牙瞪眼,在测评表上狠狠发泄一顿。要说有胆量跟老黄较真的人,还是那些离退休的*派领导,敢骂他杂种,贪官,败家子。然而这些七老八十的*派领导替大家伙骂几句,也就累着心了,再让他们站出来动点真格的,谁都没戏唱! 也搭邹云刚来,有点急于出成果,创邹云这个品牌,于是就捏着一封猴年马月的读者来信,贸然拿老黄开刀了,打算挤出他几滴尿来,让大家都闻闻他的臊味。那天邹云找老黄谈话,内容涉及的是读者来信上揭发的一些问题。谈了没多久,邹云就把老黄谈蔫巴了,老黄不住地检讨工作上的失误。看着老黄晚辈似乖巧的脸,邹云心里多少感到了舒服,心说老黄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个熟透的柿子,捏他几下,他就出汤了。 谁知两天后,邹云接到部里一个年轻副部长的电话,对方开口很正经,这让邹云心慌起来。年轻副部长跟邹云解释他在上江那几套房子的来龙去脉,听得邹云后背上直冒凉气,就觉得老黄的脸,刷地从记忆里钻出来,在他眼前皮笑肉不笑地晃荡,后来就变得封面人物一样醒目了。 邹云在部里侍候苏南时,还真没从什么人嘴里,听说过年轻副部长,跟能源局的老黄有什么瓜葛。 当晚,副部长苏南也打来电话,提及的也是老黄的事,口气倒是温和,意思是说你邹云刚到一个新地方,走路要抬头,说话要准,办事要稳,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就多听听周围人的意见,尽量不要做出夹生饭来,那样的话谁都吃不下去。 就这两个电话,真切地让邹云见识到了老黄的绝活,真是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同时还悟得,他做秘书时看到的那个能源局,跟现在他来当副书记看到的这个能源局,完全是两码事…… 现在邹云出事了,黄处长开心,也在情理之中。 黄处长眯着眼睛说,嘴巴没毛,办事不牢,神童可都是早夭啊冯局长! 冯仲不想让黄处长的表情,勾出自己心里的真实感受,怕他节外生枝。黄处长这个人,冯仲心里还是有数的,能耐不大,贪心不小,会跟风,会站队,会耍弄小伎俩,在部里也有点小背景,这种人尽管靠不住,可有时也还是有利用价值的,轻易也不好冷淡他,因为有些事不从他门口过,办起来也是费劲。 冯仲冲黄处长点点头,口气略带同情地说,黄处长,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门被敲响时,邹云的脸色,还是一筹莫展。 来人是党办主任刘四学,一个刚过不惑之年的瘦高男人,手里握着手机,表情慌里慌张,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心里揣着沉甸甸的事儿。 邹书记,刚才苏部长,把电话打到我那儿去了。苏部长让你马上跟他联系。 邹云勉强笑笑,刘主任,我知道了,谢谢你。 刘四学站在原地,谨慎地说,邹书记,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邹云点点头,似乎身上,连说话的劲都凑不齐了。 邹云望着桌上的电话,几次欲伸出手,结果都没有伸出去。在他看来,此时这部电话格外陌生,陌生得像一个不祥的之物。 他提了一口气,拍拍脑门,硬着头皮拿起话筒,把电话打到了苏南那里。 苏部长,您找我?邹云语气小心。 苏南道,小邹啊,你的事情已经传到部里了…… 邹云的心,猛地一抽,两个眼圈刹那间潮湿了。 苏南的声音,让他感到了委屈,肠子都拧麻花了。 自从谣传出来后,他光是惊讶、恐慌、气愤和头昏脑胀了,还没来得及在这件有嘴说不清的事上,真实在表现一下自己的不幸心情。 这一刻,邹云要不是使劲憋着,眼眶里的泪水就流到脸上来了。 苏部长……邹云哽咽道。 如果说,我听到的这些不是真实的,那我有耐心,也有信心等你的解释。啊,小邹?苏南把他对这件事的态度,明明白白地亮给了邹云。 邹云闭上双眼说,我不会辜负老领导,对我的期望…… 苏南没再说什么,但他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先把电话挂断。而邹云不赶在苏南前面放下话筒,则是出于习惯。 线还连着,在一阵丝丝拉拉的声音里,夹杂着两个人不同频率的呼吸声。 就在邹云拿着话筒的手有点哆嗦的时候,苏南把电话撂了,随之而来的一串盲音,让邹云紧绷着的身子,刷地松驰下来。 邹云左手撑在桌面上,右手里握着嗡嗡作响的话筒,脚底下有点发飘。 第二章 邹云最近一次见到宁妮是上星期二,在佳德集团的一个场子上。 民营企业佳德集团,那天在开发区搞佳德汇展中心奠基仪式,上江市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多都去捧场了。 在中午的酒宴上,范久鸣、李越季、李汉一、冯仲和邹云等人,围坐在宽大的主宾桌上。在这一桌重量级人物中,副局级身价的邹云,做官的资历最浅,年纪也最轻。然而从体态上看,邹云比桌上的其他人,就显得轻盈多了,接近一米八十的身段,折在椅子上,既不死板,也不臃肿,转头扭身自如,呼吸顺畅。 在邹云这张陀螺仪形状的脸上,那个鼻子,无疑是五官中最具代表性的器官,鼻骨挺拔,棱角分明,坡面轮廓清晰,鼻孔洞的圆周边,稍稍有些回旋,肉质细腻,其里蜿蜒的毛细血管,随着光源移动,越发显得清晰,像是绣在肉层里的细金属丝条,总之他的这个鼻子,为他这张脸营造出了可品不可言的味道。 别看邹云从京城下来才半年时间,可他此前的副部长秘书背景,却是值得上江市的领导们玩味。他们打量邹云的视角,跟能源局里大小领导的看法,是有差异的。邹云的仕途潜力,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尤其被市长李越季看好。她意识到,只要邹云在能源局这一亩三分地上种出果实来,日后好歹往起一跃,就能杀个回马枪,重返北京高就,到时要是势头过猛,大环境也看好,他再拔腰杆,往上摸摸高,到头来能够到哪个显眼位置,能源局的领导们,怕是踩在梯子尖上也看不出名堂。 官场论辈,座次排位,那天在佳德的酒宴上,邹云本来没挨着李越季坐,后来好动的人开始串场,李越季一眼瞧见邹云身边有了空位,就端着酒杯,过去填了空缺,跟邹云近距离交流。 李越季刚说了几句话,就给过来的两个外国人打断了。 两个外国人,手里都托着高脚杯,杯里荡着浅浅一层红酒。 身上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女老外,个子蛮高,胸挺拔,一身蛋黄色职业装,短发打着小卷,好似被风吹散的一把金色麦芒;在毛茸茸的睫毛下,一对蓝眼球里释放出来的异国情调,撞到你身上,不是一点一束,而是把你全面覆盖,极具磁力,迎击这样的目光,一般男人,不心慌意乱才怪呢。 伴在女老外身旁的男老外,魁梧得像个业余拳击手,一身黑色西装,扎条红地碎花领带,棕色头发生机勃勃,宽额头上,走着两条不算明显的抬头纹,蓝眼珠上浮游着一层飘忽不定色彩,像是刚刚被一部爱情大片冲击过,大鼻子棱角清晰生动,肚子挺得很有成就感,像是今天佳德这个酒宴的主题,与他有着百分之百的关系,派头拿得叫人眼晕。 看这两个外国人的目光,李越季就明白了,他们是冲邹云来的。 邹云用流利的英语跟外国女人打了招呼,对方则用汉语问候。 握手,英语,贴面,汉语,两种语言和两种礼节,被邹云和这个女老外,调和出了幽默的味道,在一旁充当看客的李越季,不知不觉中,脸上也流露出心里的愉快。 宁妮把她身旁的男人,介绍给了邹云。 这位叫鲍克勤的男士,打美国来,现受聘于佳德集团,名份是总裁技术研发顾问。尽管美国人不会说汉语,但他笑容里友好的涵义,是不用宁妮翻译的。 在桌子的另一边,范久鸣和冯仲正在闹酒。在这两个人的嚷嚷声里,邹云偶尔还能听到李汉一的笑声。 宴会厅里的酒味和烟气,把桔黄色灯光散射出来的柔性污染了,厅里的空气也不怎么好。 邹云趁李越季脸上的笑容还没起皱的时候,见机行事,一扭舌头,就把这两个外国人介绍给了她。此时李市长的心思,没在这两个外国人身上,使过场面上的常用礼仪,她就收回了脸上毫无主题的笑容。 这之后不久,东能油品销售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毕庆明、副总经理郭田、财务总管江小洋,脚跟脚来到主宾桌,给市局两家领导敬酒。 江小洋是李越季的表妹,她俩的这层亲戚关系,邹云早就知道了。 应酬过几张酒气熏人的嘴,李越季用一个眼神,把江小洋招呼到身边,拉住她的手,冲着刚把目光移过来的邹云说,邹书记,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表妹江小洋,你的员工。 握过手,江小洋大大方方把名片递过来,邹云恭恭敬敬伸出手,拿些不疼不痒的话拉关系,并没有回赠一张名片的意思。而江小洋,也不索要,笑吟吟说,我见过你,邹书记,在咱们的能源电视节目里。 邹云说,噢…… 江小洋瞟了一眼李越季,听我表姐说,邹书记的桥牌,打得很专业,国家一队主力的水平。 邹云摆了一下手,笑道,手艺一般,在能源局,也排不上第三。 江小洋噗哧一声乐了。 邹云来到上江后,只跟李越季打过一次桥牌。 李越季噘着嘴说,哟,邹书记,这么大的官,就惦着一块铜牌啊,你这未免太谦虚了吧? 邹云看着李越季,话有连环地说,李市长,其实我这个人,可玩性较差,属于等着更新换代那一种类型。 江小洋挑着眼皮,瞅瞅李越季,瞧瞧邹云,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 李越季那多少带点解放思想的目光,停在了邹云的脸上,而她的右手,却在邹云视线不及的地方,拽了一下江小洋的袖口,笑道,邹书记,我这个表妹,可是个能干的女人,今后你要是再重点培养培养,她就能为你们能源局,做出天大的贡献! 这种场合,这种推销话,虽说邹云早已司空见惯,可面对李市长,也不能不在嘴上当回事,于是只好踩着椅子登桌子,就高爬高,连连说,能看出来,能看出来啊李市长。 江小洋客气了几句,眼神就开始溜号了,李越季的脸色有点扫兴,几分埋怨的目光,往那边一挑,就落到了表妹眼神停靠的地方——那里是一张挂着酒色的方脸,市委书记范久鸣的脸。 李越季的两条眉毛,不由得拧紧了。 打发走东能这一拨人,李越季的情绪还没回位,失神的目光,在邹云身上停留了好一阵子,方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就拿微笑敷衍了一下,端起酒杯说,邹书记,这么好的酒,这么值得高兴的场面,不想再喝点? 邹云的目光,正在别的桌上转动,耳朵眼被李越季的话一掏,身子本能颤动了一下。邹云回过神,去净脸上的杂色,触摸酒杯的手,看上去有些迟疑,就跟手腕那儿血栓了似的。 李越季收腹,提了口气,盯着邹云的酒杯,低声说,能喝多少,喝多少,就是个意思,邹书记。 我要有你李市长的酒量,走到哪,都不怵头了。邹云笑道,端起酒杯。 邹书记的酒量,地球人可是都知道啊!李越季说,眉毛往上扬着,两个嘴角绷着,在她的这个说来就来的小造型里,弥漫着一股中年女人适可而止的那种娇气。 邹云过去还从没见李市长这么作秀,眼神情不自禁忽闪了一下。 往下,邹云借高兴找快乐的口吻说,噢,那就剩下我一个人,不知道喽! 李市长仰脸一笑,两条精心修整出来的弯眉,这时就几许灵性地配合着脸颊上善变的表情,两片被红酒浸润着的红唇,这当儿动与不动,都给人一种灵敏绵软的感觉,很能分散人的注意力。 邹云发觉,今天的李越季,情绪确实有些异样,怕是借点小酒,刻意把自己搞得很有女人味儿,处处给人留下回味的空间。 李越季问邹云,能源局这会儿正在进行的买断工龄工作,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上江市民可是把能源局的这个大举动,当成了上江市近期的热点话题推销。 邹云没料到她会在这种地方,问这个眼下让能源局大小领导都无法轻松的话题,就故意愁着脸说,千头万绪啊,李市长,至今还没有走出摸底阶段。 李越季点点头,抿了一下嘴唇,听说,一年工龄,差不多能卖六千块钱。 要是有这个好事,那我也买断了。邹云说,望着李越季。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邹书记。李越季道,脸上浮出了哭穷的表情,就算你们能源局,真有揭不开锅那一天,随便倒点儿瓶底油,也足以把我们上江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滋润一遍,我说邹书记,我这话,不过分吧? 李市长的哈哈,打得很机智,邹云一时语塞。 今天的能源局,减肥减得差不多了,指令性工程越来越没影,那些施工单位不得一头扎进国内国外两个市场去找饭吃,一线工人拼死拼活挣来的钱,局里花着花着,就手软了,原因是回头一看,吃闲饭的人多啊,要福利的手挡不开啊,成卷成堆的历史遗留问题,办起来都得哗哗地数票子,干吆喝,这年头是啥事也解决不了,正在进行中的工龄买断,就是想把一批富余职工打发回家,让他们从根上与企业脱钩。 要说这会儿能源局的日子好不好过,从局人和市人的生存情绪上,就能看个*不离十。早先能源人在市人面前,摆个屁大的谱,脸上也能挤出大阔老的牛气劲,歪瓜裂枣兔子嘴,或是一身毛病的能源男人,面对市里姿色出众的姑娘,往往是使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人家的青春,勾到被窝里来受用。 而现在可好,局势大逆转,当初满心欢喜嫁过来的上江姑娘,如今虽说大都成了中学生的母亲,可是说翻脸就翻脸,硬着青春不再的面孔,在那些再也风光不起来的能源男人身上,找她们的青春后账,离婚变得简单易行,一背身,一开门,一甩腿,一个家庭,就在无声无息中垮塌了,过去的一切,随之拉倒!这部分离去的女人,在她们人生的中年时节,义无反顾地把命运格式化了。 邹云见李市长目光,还停在他脸上找事,确切地说,找的是买断工龄的相关信息,于是就找了一个消遣的话题打岔,开口道,李市长,前些时候,你们市里流传一个段子,不知李市长听说了没有?讲的是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太太,有一天对她那至今还在看能源男人脸色过日子的女儿说,香港回归了,澳门也插上了五星红旗,敢问闺女你,啥时候回来寻根呢? 李市长一笑,正要开口,佳德集团杨董事长的目光就落到了她红润的脸上。 能源局的历史,得分三段来说,建局十七年头上,能源局领导层出现空前危机,当时几位部领导的看法也不一致,于是就把能源局的招牌,抡起斧子剁成两半,分解成了能源一局和能源二局。这两块皮连着皮,筋连着筋的招牌,直到邹云来之前不久,才合二为一,对接到了一起。 能源局是国有大型企业,现有固定资产近一百个亿人民币,拥有职工和家属二十余万人,下属的处级单位,遍布全国十六个城市,在境外的多个国家,还设有联络处。上江市是能源局的大本营,说起来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拥有自己的医疗卫生、文化教育、娱乐餐饮、治安机构。在一分为二时期,这些部门之间,骨肉情的感觉,虽说比一家人吃一锅饭的时候,淡了许多,彼此拆台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可是到头来,却也没怎么伤着元气,架子都还撑得住。 在两个局你敲锣,我打鼓的对立时期,李越季与一局局长走得近。两个局合并后,一局局长去了部里赋闲,这样李越季就与原二局局长、现任能源局局长李汉一的关系,始终处于两层皮的状态,几出联手开发的节目,总是在彩排阶段,就把场子排空了,两个人的合作空间越来越狭窄,直到转不过身来,大事小事,公事私事,净在嘴巴上你来我往了。 所以邹云的到来,叫李越季看到脚底下有了亮儿,未来的路用心走好了,再踏上点儿,那就有可能迈过李汉一这个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坎儿,重新在邹云身上,找回过去与一局局长舒服合作的美妙感觉。 李越季一厢情愿对邹云上劲,大动你有我有全都有的成事心思,说来是源于两个月前,一位国家领导人来上江市视察工作,听取市局两家联席汇报工作。这件事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省里来了一个管工业的副省长,能源部派出了资深副部长苏南。 那天李越季发现,国家领导人对副省长话不多,倒是跟苏南有长话短句,还舍得给笑,客气得不行。而苏南也会借势抬举他身边的人,逮着合适的机会,就把邹云拎在嘴上,这叫国家领导人,多看了邹云好几眼。 吃饭时,苏南还招呼邹云过去凑凑热闹,此景让那些贴不上国家领导人桌边的厅局长们,看得眼睛热乎乎,心里酸溜溜,李越季感慨得长吁短叹,觉得从秘书这条道走上官场的人,倒是有得天独厚的人力资源。 那天让邹云身上的亮光一照,李越季心里的数就大了,合计着赶明儿,甭管是在直道上走,还是弯路上行,可是不能跟这个邹云,摆市长的厅局级官架,这家伙的后坠,硬实啊! 其实早在李越季还是副市长的时候,邹云就接触过她,那时邹云常陪主管能源局工作的副部长苏南来上江市,有时办完自家的事,也去市里照一面。 至于说上江市过去的底细,以及现在的发展思路,邹云心里大体上有数。 上江市距离北京,不到二百公里,这一地理优势,正是当年吸引能源局来此安营扎寨的关键所在。 那时能源局在上江一落户,机构就是正局级的架子,而那当儿的上江,只不过是一个吃农业饭的小县城,这二十年来之所以能发展成现在这个规模,由小县城变成地级市,全是因为傍上了财大气粗的能源局,在捞钱上,不管是明面上征收,拐弯抹角卡要,厚着脸皮哭穷,甜话舔你扶贫,以及强行联合开发,总之是靠着从能源账号上摘得的钱,把一幢一幢楼房盖起来了,把一条一条宽马路修成了,城区的面积,都翻了几番,市政配套设施也日益完善,把小城经济腾飞的口号,一天天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一些从能源局的招牌上捞到了政治资本的市领导,也都乐乐呵呵,先后去了省城做官。 邹云一时抖落不净身上的绯闻,北京的后院起火,自然也就是没办法回避的事了。他的爱人秦晓妍,招呼也不打就从北京跑来了。 对于爱人秦晓妍的不请自到,有苦难言的邹云倒也显出过多的难堪,他早有心里准备。昨晚十点多钟,秦晓妍打来电话,明明是冲着绯闻吐舌头,却是不挑开了说,弹跳着玩语言游戏,一来二去的就把邹云搞麻烦了,撂下一句不怎么中听的话,就把电话掐断了。 然而今天让邹云心里一波三折的是,秦晓妍的弟弟秦宇立也跟来了。 邹云被这姐弟二人,堵在了招待所里。 那一刻,邹云先跟秦宇立打了招呼,然后才把别别扭扭的目光,落在爱人秦晓妍脸上,嘴唇蠕动了一下。 邹云这一脸不明不白的表情,让心里本来就不得劲的秦晓妍,不由得沉下脸来,挑起目光,直视着他,一言不发。 秦宇立见势头不对,忙插话打圆场,怎么样,他没事吧?美丽的鼻子,还是那么动人,耳朵也还是原装的那个,脸上的东西一样不少,姐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秦晓妍不领情,还没好气地瞪了弟弟一眼。 邹云朝着秦宇立干巴巴一笑。 在北京的时候,邹云对秦宇立一直没有好感,说他是个玩物丧志的颓废人。反过来说,秦宇立对邹云也没什么兴趣,数落他是个处处钻营的政客。 秦宇立受过高等教育,毕业于北京一所名气不算太大的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步入社会后,他曾在国企和私营企业里领过薪水,稍不顺心就炒老板,声称扛着脑袋,就等于扛半个中国人民银行,这会儿在中关村一家外资公司打工,月收入一千美元,月消费八千多人民币,人称月光一簇。女友成群,但都是谈情不说爱,闲暇好自驾他的赛欧到处去游山玩水,截止目前,生活对他最大的诱惑是去澳大利亚定居,瑞典和冰岛也可以考虑,秦晓妍也曾说过秦宇立是个地地道道玩时尚感觉、玩现代浪漫的问题青年。 秦晓妍举起胳膊,打了个哈欠,这让邹云马上找到了解除尴尬的借口,他对她说,你去洗把脸吧,晓妍,稍后咱们去吃早饭。 西餐吗?秦宇立怪模怪样问了一句。 想吃西餐,你回北京吃去!脸色刚刚好转的秦晓妍,又拿弟弟的这句话,跟邹云找事。 秦宇立马上意识到,姐姐这次变脸,是变在西餐两个字上,现在西餐就等于是这个宁妮人,于是赶紧打岔道,我操,一个没留神,我把这里当首都感觉了。走走,填肚子去,肚子早饿了! 走出房间,秦宇立给邹云使了一个眼色,哼哼呀呀就先走了。 邹云咽口唾沫,看一眼秦晓妍,若有所思地说,我昨天跟苏部长通话了。这点麻烦事,我早晚会弄清楚的,你先别跟我过不去。大不了再等上几个月,到时DNA,什么都能说清楚。 秦晓妍这才噘着嘴说,告诉你邹云,你别以为我是主动来找事的,我才不在乎你怎么着呢,这次是乔阿姨让我来看看你的,她说你来上江时间短,水土不服,怕你受风着凉。我可是跟你把话说清楚,你真要是有啥事,对不起的人不是我,你明白吗?我一个妇道人家,一个小百姓,除了能给你一个丈夫的名份,还能给你什么? 秦晓妍说的乔阿姨,是苏南的爱人。平日里,乔阿姨拿秦晓妍当闺女招呼。 邹云点点头,嘀咕道,污染天天在,小人时时有,这是有人看我不顺眼了,觉得我碍事了,想把我撵出上江!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嗳——秦晓妍摇头晃脑说,你邹书记这也算是行了,上江人造你点舆论,都得使用进口原材料,不一般啊! 邹云噗哧一笑,顺竿爬的表情说,来料加工,也说不定我的工作里,有这么一项业务呢。 秦晓妍眼睛一瞪,照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想找死呀你? 邹云猫着腰,一口气蹿出了招待所西侧门,身后的两扇门,嘭地撞击在一起。 在一棵粗大的泡桐树下,秦宇立双臂交叉,围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宝来,得意洋洋地转着。 邹云心里一动,问自己这小子换车了? 这是跟谁借的?邹云走过来问,故意拿话编排他。 借的?秦宇立耸着肩膀,抖着手里的车钥匙说,我操,你未免也太小瞧知识分子了吧? 这时赶上来的秦晓妍,眼神闪跳着看了一眼弟弟,像是在传递什么只有他俩才明白的秘密。 秦晓妍挽住邹云的胳膊,脸色暖的像是进入三伏天,撒娇说,走啊,快去吃饭吧,肚子都叫唤了。 往小餐厅去的路上,邹云问秦宇立,这辆宝来,多少银子? 秦宇立一缩脖子,溜了姐姐一眼,没有马上回话。 秦晓妍往前推了一把邹云,不耐烦地说,宇立的车再好,也好不过你的A6奥迪,你一屁股落下去,就是好几十万,他能跟你比? 邹云没有接茬逗嘴,他把脚下的一粒小石子踢飞,拍了拍秦宇立的肩膀,想想又问,赛欧呐?还不给你姐玩玩? 邹云来上江前,就已经知道秦晓妍总是背着他,拿弟弟的赛欧练手艺。邹云一向不支持秦晓妍开车,说她这人好走神。 秦宇立转动眼球,再次瞟了姐姐一眼。 秦晓妍的脸就红了,冲弟弟咬了一下嘴唇。 秦宇立梗着脖子说,我姐呀,等你给她买宝马,买凯迪拉克呢。 秦晓妍转脸对邹云说,你呀,还是少管别人的事,攒点劲,琢磨着怎么把你在上江的事弄出个说法吧,问这问哪的,好像你还有闲工夫? 话又说到了痛处,邹云的头又大了,压在心底的难受劲,借助流动的血液,又在身上循环开来。 邹云左腿突然软了一下,歪栽下去的肩头,碰到了秦晓妍胸上,毫无提防的秦晓妍,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外一闪身。 邹云差一点摔倒! 这一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邹云回想起来,已经很吃力了。 上午九点来钟,秦晓妍和好弟弟刚走,李汉一就来到他办公室,不避麻烦的口吻问,邹书记,我今天要是不来找你,你就这么跟我闷着是不?真的不想找我说几句,澄清一下自己? 邹云强作笑脸道,天降横祸,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找不到宁妮,我这会儿就是浑身是嘴,又能说清楚什么? 李汉一拍拍他肩头说,刚才,我跟市里有关部门沟通了,这件事,他们准备立案调查。不过在事情还没有弄明白之前,你保持沉默,也是必要的。 邹云抱着双臂,唉声叹气,一副哑巴吃黄莲的表情。 李汉一选择这个时机,介入邹云这件充满悬念的*事,是有所考虑的。作为能源局双料一把手,如果此时再不闻不问,将来不管事态发展成什么样,自己都免不了要负一定责任,而这时候站出来表现一下,对邹云本人和部里来说,都是个表明立场的时机。单就这件桃色新闻,如果属实的话,那邹云在上江也就怪不了谁了,脚上的泡,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倒霉也是倒在自己的影子里。假如他是被人打了黑枪,那自己今天所表现出来的立场,日后说起来,就是一件很有人情味的举动了。 邹云抬起头说,谢谢你,李书记。 李汉一叹口气道,稍后我想召开机关领导干部会,你呢,回避一下,由我来把该说的话,说一说,不知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邹云想,事情都搞成这个奶奶样了,自己还拿什么去跟人家讨价还价?你有什么底气怀疑人家李局长此举是别有用心?不能,你邹云什么都不能说,这就叫阶下囚,有嘴没有话语权!而且在大面上,你还要感激人家。 邹云一脸谢意地说,不好意思李书记,让你费心了。 李汉一说,放宽心,邹书记,天塌不下来,就算是塌下来,我会先替你顶一头的。没事,沉住气,心烦的话,就回北京呆几天,兴许事实真相,这就大白于天下了呢。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李汉一说,那好吧,我等会儿就开会了。 十点三十分,李汉一把会开起来了。如他事先跟邹云所说的那样,会议内容只有一项,就是针对局域网上的那条爆炸性新闻,他要求大家保持冷静的心态,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不要瞎议论,不要乱传播,不要在网上随便发帖子,更不能因为此事影响本职工作,有什么新情况,或是掌握了什么新动向,应该及时跟有关部门和有关领导取得沟通。 散会时,李汉一还强调,诸位回去后,多做做本部门人员的工作。 此时机关大楼里,人们脸上的亮点表情,以及嘴巴上的热点话题,全是中加友谊结硕果的内容,许多人都被一股莫明其妙的情绪,刺激得超常兴奋,有些议论里还加上了曲折的情节和离奇的细节,就像是已经看到一个年轻的副局级干部,正在踉踉跄跄,往一个大粪池奔去…… 下午下班前,李越季打来电话,她没在邹云的桃色新闻上兜圈子,她说她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叫邹云顶住,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邹云心里热乎乎的,嘴上的话也很感激。 人在背运的时候,容易被三言两语打动。 夜色融入这座城市,招待所院子里的工艺灯亮起来,冷清的水泥石板上,摇曳着凌乱的树影。在警卫室里门口,一个行头专业的中年保安,扬着脸,痴迷地望着夜空,一副思乡的样子。 邹云拉上窗帘,感觉浑身上下哪儿都发痒,就背着手在身后抓了几下,还不解渴,便来到卫生间,试了一下热水,温度可以。 邹云洗过后,身子虽说松快了,可心里还是憋闷。他想,有什么办法能尽快了结此劫?也好给苏南,给能源局,还有秦晓妍一个亮亮堂堂的结果。 妈的!他在心里大骂宁妮,骂过之后,就对这个异国女人,渐渐起了疑心,合计着该不会是她将自己擀成饺子皮后,然后再把我邹云绞成饺子馅,在上江市里包了吧?如果是这样,那她图的是什么? 邹云打开笔记本电脑。他已经有好几天没碰它了。信箱里堆积了大量的垃圾邮件,他今天没有集束删除,而是一条一条地清理。 突然,他看到了一封署名宁妮的来信,脑子里轰隆一响,感觉心跳到了嗓子眼,愣了老半天,才把光标移到这封信上。 宁妮的诅咒: 真没想到,你还好意思,发来这样一封邮件,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一千个不!一万个不! 什么你是无意中,才说了那些话,鬼才相信! 你就是有目的、有预谋,借我受孕之身,这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事,大做你的美梦!就算你想出国,你可以有很多办法嘛,你为什么,偏要打我的主意呢? 跟你说邹云,我已是中国公民了,我爱长城,我爱北京烤鸭,我爱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我是不会把你,带到加拿大去的。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要通过我的律师,用法律做武器,讨回我的清白名誉! 邹云的大脑,死了片刻! 邹云呆呆地盯着电脑,身子突然一抖,接着瞳孔里冒出火星。他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他一遍遍问自己,究竟是谁?哪个他妈的王八蛋,躲在角落里下如此重手,居然以自己的名义给宁妮发邮件,一环扣一环给自己制造事端,分明是想往死收拾自己。 过了许久,邹云抑制着心火,打宁妮手机,结果对方不在服务区。 龚琨打来电话,关心过后,要邹云过去。邹云有心把宁妮发来邮件的事告诉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说自己没事,今天就不过去了,呆在招待所里,想想对策。 龚琨没再多说,但邹云知道她现在很难过。 邹云离开房间,垂头丧气走出招待所大门,身子在夜幕下摇摇晃晃。房间让他窒息,他觉得再不出来透气,自己就有可能给憋死! 他想忘记眼前的一切,他逼迫自己的思绪,使劲在记忆深处扒拉,渴望某一件往事能在这个时刻,把他被谣言蹂躏的身躯,全面覆盖掉。 渐渐,今年春分那天的一片晚霞,从他记忆深处闪现出来……那天晚饭后,邹云换了旅游鞋,走出招待所院门,踩上一条水泥石板小径,闲散劲看上去,就像是从外地回来休长假的人。 春日的晚霞,从远方涌来,带着年轻人赴约情侣的劲头,热气腾腾地穿过楼群,迈过草坪,跨过街道,钻进人群,染得无声的微风,也都闪闪发光。 街道上,脱下棉装的女人,身姿就算是肥胖一点,也能让那些从冬季里熬过来的男人,眼睛里泛起阵阵波澜。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一点色彩,一片光亮,一阵轻风,一个背影,一双眼睛,一段话语,都有可能成为一个不乏生活趣味的人,为一个朦胧的愿望,或是某一个遥远的祈祷,深深动情的理由。 走在城乡结合路上的邹云,已经被清新的春风熏得身上阵阵舒服,刚刚走出招待所时的那股烦恼,此刻在他心里没留下什么划痕,此时他悠闲的目光,在路上想跳就跳,想飞就飞,在远处遇上行人了,推开了便是;若是碰上车之类的大家伙,他的目光也不惊慌躲闪,邹云就这样将自己的一对眼睛让景物,让车辆,让陌生人映照得越来越亮,越来越有神,越来越远离烦恼。不知不觉中,他的一片背影,就飘成了远离城区的一个黑点,如一只觅食的鸽子。 浓浓的田野气息,从蓬松的土壤里钻出来,涌着从他体内散发出来的热气,顺风向城里飘去。 双脚踩在有些弹性的黄土地上,邹云似乎感觉到了,不远处那片返青的麦子是怎样用他们纤细的根须,从丰盈的土壤里,吮吸春天给它们带来的养份,这种奇妙的感觉,让邹云的思绪在记忆深处,检索出了一些与乡村,与庄稼,与单纯有关的往事。 日落生炊烟。想着古人的诗句,邹云往村子里望了一眼,禁不往黯然一笑。与城区接壤的这些村落,如今再也没有过去那种古朴的乡村风韵了,种田人变得越来越稀罕,农民的身份,也是越来越模糊。因为土地都被开发了,农民传统的思维系统被来自都市的现代意识打乱了,生存方式,由不得这些种田人不变,说不定那边的麦田,明年就会变成一个工业园区,或是一个高档住宅小区。 而今,年轻一点的村人,都出去闯荡了,剩下那些腿脚不灵便的老人,纷纷把空闲的房子租出去。于是引来了东北人、浙江人、山西人、湖北人、广东人、福建人、山东人、陕西人、安徽人、新疆人,还有一些籍贯不明的人。 这些外地人的营生,大都做得很专业,卖菜卖杂货、收酒瓶易拉罐废报纸、蹬三轮车、送矿泉水、清洗抽油烟机、钟点工、保姆、搓澡、小姐、美容美发、洗头洗脚、服装加工、摩托车修理、烤羊肉串,而那些籍贯不明的盲流,他们的糊口方式,就不大好说了,整天像耗子似的过日子,常有警车开进村子,抓走的人,大多是这部分盲流,偶尔也有坐台小姐,想必是超范围经营了,要么就是傍上了受贿官员,或者是行贿的老板经理,这一类趾高气扬的人好在出丑的时候,拿小姐的内衣*,在法律面前当脸上的*布,此类*套*的杂交事,邹云来到上江后,耳朵边上堆了不少。 邹云在村子口,遇见一个正在接自行车链条的老人。老人蹲在地上,两只手上油乎乎的,见了陌生的邹云,叹口气,点点头。 邹云感觉这个老者,不像是种田人,至于说哪儿不像,他一时也说不清楚。 车子坏了?邹云主动搭讪。 老人站起来,跺跺脚,冲着破旧的自行车发牢骚,这个破玩意,老是掉链子。 邹云就把目光移到自行车链条上,看得很仔细。 邹云说,老师傅,我来给你试试。 老人看了邹云一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邹云就挽起衣袖,蹲下来,研究了半天,才开始下手。 没一会儿,邹云就把链子给接上了。 老人脸上有了笑,邀邹云到家里去,洗洗弄脏的手。 邹云看着自己的手,就应了老人的邀请。 老人一指前方说,近,就那儿。 邹云望去,那儿是一排平房,房前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正在冲他们招手。 那是我老伴。老人闷声闷气说。 邹云点点头,跟上老人的步子。 进了农家小院,老人也没跟他老伴说邹云是谁,只是叫老伴去弄一盆干净水来。洗过手,邹云才知道这老人果真不是农夫,而是能源局的退休工人。邹云脸上很纳闷,他不明白自己的职工,怎么会住到村子里? 老人的老伴,沏好了茶,叫他们进屋喝。 屋里光线昏暗,一只普通的低瓦数灯泡,吊在房梁上。一套浅灰色沙发,款式陈旧,茶几用一个方凳子替代了。 老人把他的一些家事,就着浓浓的花茶,说给了邹云听。 老人姓王,退休前在能源局职工学院开通勤车,前年他小儿子被查出慢性肾衰竭——尿毒症。这是一种病人痛苦,亲人劳累的病,目前一般采用两种方法治疗,一种是血液透析,可维持生命,但不能恢复肾功能;另一种是换肾,术后可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是肾源不好找,费用也高,一般人家负担不起。 王师傅小儿子,一直采取血液透析,每次透析的花费是四百元,病情重时,一星期就得透两次,稳定时可以一礼拜透一次,近来王师傅小儿子的病情又不大稳定了,三天前住进了职工医院,王师傅刚才就是打医院回来的。 王师傅小儿子在能源局维修公司上班,在病上的花费,刚开始时单位给报销百分之六十,后来是百分之五十,现在降到了百分之四十,就这,王师傅也很领情了,他说如今一分钱也报不了的单位,还不是一抓一把? 讲到小儿媳,王师傅也不多怪。小儿媳原在局运输公司工作,去年竞争上岗时,没得到岗位,难受了好些日子,等有了点精神头后,就觉得能源局没劲了,家里没活气了,呆不下去了,领着刚满三岁的女儿回了湖南老家,现在小儿媳虽说在法律上还跟王师傅的小儿子保留着夫妻名份,可现状比离婚也好不到哪去。 白发人呵护黑发人,王师傅和老伴不得不把小儿子的病,扛上瘦溜溜的肩膀,咬牙往前走着,现在已经把家底抖落光了,只好腾出市里的楼房出租,然后再从租金里,擗出一点来,跑到乡下租便宜的民房住,省钱给儿子看病。 王师傅点着一支烟,眼里一亮说,等过些日子,我打算到七大姑八大姨那儿,张罗几个买卖钱,养蝎子,对路的话,这日子还有过头。 见王师傅此时还有乐观的生活奔头,邹云心里不是滋味,他真是没想到在能源局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家,这样为晚辈卖命的父母! 邹云觉得,尽管自己初来乍到,能源局的历史里还没有自己的声音和足迹,可是作为能源局现任领导,他面对王师傅和他的老伴,心里还是愧疚,目光都不敢实实在在地落到这一对老人的脸上,也没有勇气,堂堂正正亮出真实身份。 好在王师傅和他老伴,始终也没有问他是谁,不然还真就把他给难住了。 就在邹云要离开时,无意中走到挂在南墙上的一幅老照片前,很随便地扫了一眼。这是一张领导接见先进生产者的合影。 王师傅站在他身后说,有二十来年了吧! 邹云扭过头,目光在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上,险些没法儿落脚。 王师傅眨着眼,指着在照片前排就座的一个人,乐呵呵说,这个人叫苏南,可了不得,官当大了,我们的副部长,听说到这会儿还在操心呢!唉,想当年我和苏部长,还在一个地窝子里睡过觉呢,我那时就看出来他不是个一般人啊! 邹云一愣,头往前一探,目光落在王师傅刚才指着的地方。屋内光线也不好,邹云没有看清那个人,究竟是不是苏南,但他不怀疑王师傅说的话。 邹云控制着一股别样的情绪,冲着照片问,哪一个是您,王师傅? 王师傅就指着后排的一个小脑袋说,这个,这个是我,傻乎乎的。 邹云想笑笑,可是神经系统不配合。邹云舔了一下嘴唇,挺挺身子,看着王师傅的脸说,你现在有困难,可以去找找苏部长啊。 王师傅摇着头,摆着手,一副受惊的表情说,咦,可是不敢,就我这点踢一脚就没了影儿的家事,咋好去麻烦人家大部长?那不是扯淡嘛! 邹云把已经有点潮湿的目光,从老照片上移开,暗暗喘了一口长气。而王师傅的目光,却还是粘在老照片上,嘴角不时咧一下,神情恍惚。 邹云又说,王师傅,那你也可以找找局工会,把你的实际情况跟他们说说,申请一下困难补助。 王师傅长叹一声,都是麻烦人的事,这嘴不好张啊!就说这阵子我们局里搞工龄买断这个事吧,也不知是谁制定的章程,不准许我们这些退休职工买,我去局里找了,跟他们讲我有困难,打算拿这笔买断的钱做点营生,好把这个东倒西歪的家,撑起来。唉,不好使,那些政策,管着咱老百姓呢! 邹云脸上一阵发烧,目光再次从王师傅脸上移开。 王师傅老伴要邹云留下来吃碗面,邹云这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就说了几句宽慰人心的话。 邹云离开王师傅家时,天色已黑,彼此把再见声,扬到了夜空里。 慢慢悠悠,走到能源俱乐部门口,邹云遇见了跟老伴儿散步的局教育处副处长贾地亮。贾地亮明年底到离岗年龄,他是能源局里*派副处级干部,曾是苏南的老部下,过去贾地亮是有机会到正处级的位置,但邹云听说他都让了。 邹云在贾地亮面前,拿不出半点架子,就像是一个中学生,跟自己的班主任说话。 这时贾地亮老伴儿插话进来,邹书记,我们家老贾,净在我面前夸奖你,说你年轻有为,办事稳重。邹书记,你一个人在这里,今后想吃点啥家常饭,就跟崔阿姨说,崔阿姨包的鲅鱼馅饺子,你是没吃过,吃了你准得想下一次,等哪天到家里来,崔阿姨给你包一顿尝尝。 贾地亮的老伴儿,比贾地亮大两岁,几年前就退休哄孙子了,退之前她在局工会,是个有名的热心肠。 后来要不是邹云的手机响了,他们站在夜色下,还能聊一会儿。 翌日,邹云把能源电视台台长和能源报社总编叫到办公室,跟他俩说了王师傅的事,问他俩能不能为王师傅发动一次献爱心活动,帮帮王师傅一家人。 两位媒体当家人,就地表态,说全局性募捐活动,有日子没搞了,电视台和报纸,现在正缺这方面的宣传源呢,这次要把王师傅家的难事,做大,做活,做出亮点来,让人间真情,在王师傅的家难上火一把。 邹云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块钱,放到桌子上,打量着两位说,那我就先给两位捧捧场,看看我捐的这五百块钱,放在你们哪家的募捐箱里? 两位你瞧我,我瞅你,都被邹云这五百块钱搞得没词了。 邹书记,您这份爱心,就放电视台那边吧。总编笑着说。 台长看一眼邹云,脸上的表情犹豫不决。 邹云故意不理会他俩的心思,逗闷子说,我这钱上,没艾滋病毒。 台长连连点头,涨着红脸,直用眼角余光在总编的圆脸上找辙。 邹云看了一眼石英钟说,两位晚上要是有空,我请两位吃饭。 这之后的某一天下午,邹云从一堆报纸里拣出《能源报》,目光上去一溜,就在一版左下角,看见了爱心募捐热线电话几个字,不由得想起了王师傅,意识到募捐这个事,已有好几天了,于是就打通了报社总编的电话,询问他那里的募捐情况。 总编的情绪不叫好,明显不如几天前那么热情高涨。总编心灰意冷地说,唉,邹书记,雷声震耳,雨点不大,募捐成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让人失望。邹书记啊,你说现在的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往这种救死扶伤的事上花钱,一个比一个抠门,照前几年,简直没法比。 邹云的心在往下沉,手指在桌子上敲打着。 这时总编又谨慎地说,邹书记,听说电视台那边,上座率也不高。 从总编的话里,邹云猜到了总编此时的心里活动,他是担心自己对他的工作有看法,于是就调整了一下情绪,心平气和地说,本来就是件自愿的事嘛,大家都参与当然好,人少了,意义也照样存在,再说你们也是尽力了。 ………… 不知不觉,邹云就走上了一条曾经踩过的乡间土路。土壤里散发出来的湿润气息,闻着依旧亲切,偶尔有狗叫声,从村子里传来。不远处,一盏昏暗的门灯,照着一扇孤独的铁皮院门。邹云知道,那就是王师傅家,苦涩的心里,又像是倒进了一瓶老陈醋。 微风把他的衣襟,吹得忽忽哒哒,他挺起胸,长出一口气,默默转过身,往回走去。 置身此地,邹云一下子学会了安慰自己,他想像王师傅那把年纪的人,都能把那样一种沉重的日子扛在肩上,乐观地生活,相比之下,自己跟宁妮的这场麻烦,还到不了压弯腰的程度。 他劝告自己,一味恼怒不行,像现在这样无声退守着也不行,得主动去北京,一方面找宁妮,一方面去部里走动走动,跟有关领导见见面,就算自己这张嘴暂时说不清自己的麻烦,可宁妮发来的那个电子邮件,如果公开了的话,多少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第三章 转天一上班,邹云跟李汉一打过招呼,就自驾车去了北京。 邹云走后没多久,李汉一来到冯仲办公室,脸皮像是被三九天的西北风吹过似的,僵硬得没点活气。 冯仲招呼他坐,他就一屁股坐进了双人沙发。冯仲琢磨着,李汉一这张欠收的脸,与邹云的花事是否有关系呢? 冯仲走到办公桌旁,小角度转了一下脖子,不动声色地看着李汉一。 李汉一架起二郎腿,两条胳膊缠在胸前,一副往回使劲的样子说,冯局长,刚才机械厂周书记来电话,说孙厂长被职工打伤了,现在职工医院里。 冯仲咧了一下嘴,见怪不怪的口气说,他也给我打过电话了,我正想着去你办公室,你就来了。 李汉一掏出软中华,抻出一支点燃,身子往下滑了一截说,好像是肋骨,折断了几根。 冯仲两只手合在一起,捏着,点点头,没再吱声。 李汉一叹口气,站起来,望一眼窗外说,听说打孙厂长那小子,是个电焊工,从前有过一年的劳教记录。 冯仲说,李局长,这可是个信号,在买断工龄这件事上,红眼的人,还会越来越多。 能源局职工买断工龄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不是谁随便填写一张表格,就能把自己的身子,从企业里买出来,局里对此有专门的政策,规定了八种人不可以买断工龄。 离退休人员; 工龄满三十年的职工; 处级以上领导干部; 有培养前途的中层干部; 重要岗位上的业务骨干; 劳教和刑满释放人员; 受过行政党纪处分人员; 离岗两年以上的挂靠人员。 李汉一把玩着手里的烟头,来回踱着碎步,无可奈何地说,冯局长,我想现在去医院看看,不知你有没有空? 冯仲不假思索道,我陪你去医院,李局长。 李汉一吐口浓烟,伤脑筋的表情,挂了一脸。 眼下,买断工龄这件事,还没有进入正式操作阶段,部分压力大,硬骨头多的单位,到现在也没把打算买断的准人数报到局里来,昨天李汉一为这件事,分别跟两家磨磨蹭蹭单位的行政一把手,板着脸说了一些叫人下不来台的话。 冯仲在买断工龄的具体事宜上,言行比较谨慎,是能躲就躲,能藏就藏,露脸的机会尽量都让给李汉一。他这么靠边走,给李汉一的说法是工程上的事不让他省心,折磨得他白天没精神头,夜里疲软,做梦都不在上江。 就在李汉一和冯仲要去医院时,机械厂的孙厂长给李汉一打来电话,说他没啥事,这会儿已经回厂里了。 李汉一把手机,放到冯仲的办公桌上,又摸出一支烟,捏着,捻着,并不急着点燃。 冯仲看他这样子,猜想他此时不打算马上离开,就拿出一盒茶叶,摆到桌子上说,李局长,你尝尝这个,黄山*毛峰。 李汉一笑道,就现在这心情,喝你这好茶叶,那不是糟蹋东西嘛! 冯仲说,败火,喝一杯,你就痛快了。 李汉一道,好吧,败败火。 给李汉一泡上茶,冯仲寻思了一下,就没有用自己的专用玻璃杯,而是陪李汉一用一次性纸杯。 两个一次性纸杯放在了小茶几上,李汉一和冯仲,分别坐进茶几两头的单人沙发里。这时李汉一一抬头,看见了自己的手机,就起身去取,在回来的路上,把铃声转换成了震动。 突然间,李汉一心里滚了一下,产生了跟冯仲交流一把的欲望,具体讲就是说点远离办公室的话。可是等到坐下来,李汉一刚刚萌生的渴望交流的感觉,又翻了个儿,某种说不清的别扭劲,这时把他的心又扰乱了。 自打他跟冯仲搭班子以来,在重大,或是关键问题上,他感觉总是找不到那种沟通的感觉,认为冯仲这个人飘忽不定,让自己总是绷着神经跟他相处,而且也处不到和谐的程度。 李汉一便想起了今年元旦下基层走访时,他和冯仲的身份就很难分出主次,彼此间进门互相让,握手来回推,讲话都谦虚,照相全后退,搞得一些被慰问的职工眼都看花了,弄不明白冯仲现在究竟是能源局的局长,还是副局长,瞧李汉一对他的谦让劲,他倒不像是个副局长。走访回来,李汉一的爱人对他说,电视上的你在慰问过程中,说话和走路哪像是一把手啊,身上的配角气息太浓。事后,爱人的这种看法,李汉一从几个亲近的下属嘴里也听到了,于是就让局电视台台长,把他这次下去慰问的新闻剪辑到一盘带上,从头看了一遍,感觉自己的形象,确实有问题,个性不鲜明,形象不突出,很难让观众从领导堆里一眼就看出局领导班子是以谁为核心的,心里不禁堵得慌。 李汉一的人生阅历,按说撑得住他在能源局的工作理念。他毕业于南开大学,他是从一个技术员起步,带着知识分子的热情和清高,一脚一个墨水印,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回首经过的路途,这一步步迈的尽管有算计,有躲闪,有争斗,有流血,私欲也时常在心头发芽,可他脆弱和清高的知识分子秉性,最终使他的良心,还是在他的胸口里装着。 李汉一看了一眼冯仲,心思又回到了买断工龄上。他想,堆积在买断工龄上的大小包袱,你冯仲怎么说也得拎几个,扛几个吧?哪怕是拣个最小的踢几脚呢,弄出点响声来,也好叫我李汉一的两个耳朵,知道你这个常务副局长,离能源局目前的头等大事并不遥远。再说了,这个能源局,又不是我李汉一家的私有财产,光让我一人在台上亮嗓子,就算我是男高音,是国际大腕帕瓦罗蒂的师兄,我又能唱几曲?这个时候你冯仲不能跟邹云比,邹云此时往后退,怎么说都占点理,刚来嘛,碰过几个硬钉子,眼下又沾上了一身臊气,可是你冯仲这个能源局里的活神仙……李汉一脸色灰暗,就连额头上的皱纹里,也夹着愁云。 冯仲看出了李汉一的心思,就起身给李汉一的杯子里添了水,劝老爷上轿的口吻说,能者多劳,有你李局长撑舵,能源局这条大船,就算是遇上台风,也照样全速行驶。 船上就我一人,自己玩自己呗。李汉一自嘲,喝了一口茶水。 哪能呢,至少还有我这个大副吧,船长?冯仲一脸真真假假的表情,身子往前探了一下,让窗外进来的一缕阳光,正好照到他脸上。 李汉一飞来一眼,感慨道,还是你省心啊,冯局长,主抓工程不说,岁数也好,遇上事有时间等,有时间思考,有时间选择,不像我呀,脚底下,就剩下这么一截冲刺的路了,腿肚子都跑抽筋了也不敢停下来!说到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碰翻了自己的茶杯。 冯仲急忙起身,把倒下的茶杯立起来,李局长,没烫着吧你? 李汉一几分厌烦自己的腔调说,没事。哎,连一杯水,都摆弄不了了,无用了。话音刚落,装在裤兜里的手机就把他的心思震散乱了,他机灵了一下。 正在斜视他的冯仲,也被他的这个机灵刺激得一怔。 李汉一站起来,但他没有掏出手机,只是把右手伸进裤兜里,扬起脸说,你忙吧冯局长,我回去了。 冯仲把李汉一送到门口,李汉一回过头,微微一笑。 在离北京还有三十多公里的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据说是一辆松花江面包车跟几辆小车撞到了一起。 邹云的车夹在静止的车流里消耗时光。他闭上眼睛,让身体彻底放松。 回想在能源局度过的做官日子,回味那些酸甜苦辣的滋味,邹云认为自己吃一堑长一智的功夫还不够,不然的话,有些人有些事是蛮可以拎得起,放得下的,至少不会整出戴军帽扎领带穿凉鞋的傻二哥效果,死胡同里问路没有回旋余地。说到最典型的实例,就是收拾齐副经理。那会儿,按说自己刚被黄处长在暗地里使过绊儿,再处理问题,该多加小心才是,然而自己稳当了没几天,又在三公司一个姓齐的副经理身上惹出了麻烦。 齐副经理在进口一批施工设备时,受贿三万美元,这是齐的老婆来到局里揭发的。齐不把老婆当老婆用,已经有好几年了,不然他老婆也不会铁了心往监狱里送他。邹云当时想,上次在黄处长身上失手,多半是因为自己在明处,黄处长在暗处,现在齐受贿人证物证都有,面对一条奄奄一息的丧家犬,何不踢上几脚,借机也好在大家面前,往回找找在黄处长身上丢掉的面子。于是脑袋一涨,邹云就去找李汉一和冯仲通气,李汉一听后,只是说上常委会说说吧。冯仲的态度是你邹书记和李书记的意思,就是我马仲的想法,在这件事上来了个两头买好。 那天上午开常委会,邹云先发制人,把齐副经理受贿的事儿往桌面上一掷,态度鲜明,响声干脆,其他常委见他抖开了纪委书记的架子,也就不好再张口说别的了,何况又是拔萝卜的事,谁不怕沾一手泥土,你邹云有本事,那你邹云就去干吧。会后,邹云趁热打铁,一猛子扎进去……自觉能在齐受贿这件事上听到阵阵喝彩声的邹云,却是没想到又一次把自己扔进了烂泥潭里,齐副经理把这桩受贿案的幕后人物——国家某部委里一位实权人物的儿子供了出来,事情一下子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把部长都惊动了,那天来部长气哼哼打来电话,叫他马上到部里去谈话。从北京一回来,邹云的脸盘就蔫了。几天以后,齐副经理一甩手,没事人似的辞职了,炒了能源局。 等从这次打击中缓过来,邹云不得不调整心态,就是在一些模模糊糊的事上,不再匆忙向能源局的人展示他的风采了,各种场合露脸也是静态多于动态,保持低调应酬,把压在手里的一封正想用什么办法尽快解决的联名申诉信,还有那几封在手里捏了近三个月的匿名举报信,悄然锁进保险柜里,暂时不想在条件不成熟,就是成熟了,也不能轻易下手的某些问题上尽情地动脑子了。 那封联名申诉信,是揭发李汉一儿子李凌的。 李凌曾经也是能源局职工,后来辞职了,自己开了公司,主要是做能源局的生意。当初,能源局第七生活小区使用的价值五百多万元的地板磁砖,都是李凌供的货。可是当时李凌并没有浮出水面,当时跟能源局有关部门签合同的飞越公司的法人姓沈。至于说后来,人们知道那个飞越公司的后台老板就是李凌,是在一年以后那批地板磁砖出现了严重的质量问题。事情一嚷嚷开,吃亏的职工不干了,到处讨要说法,还有人自费去了货源地唐山调查,结果就查出了猫腻,李凌进货时以次充好,差不多在磁砖上,赚走了一半的黑心钱。 受此事影响,李汉一在能源局的形象有些摇晃,人气指数曾一路下跌。直到这会儿,第七生活小区的居民还在不停地四处里告状,要求索赔,折腾的动静时而大,时而小,像这次上百人联名申诉,还是头一次。 而那几封匿名信,则是举报东能油品销售股份有限公司主要领导,有行贿受贿,贪污*等问题。邹云仔细研究过那几封匿名信,凭着直觉他认为,东能那里的问题少不了。 其实早在他来到上江前,就在部里听到了一些有关东能的传闻,说那里复杂就复杂在,是市局两家的营生,市里范书记直接管,李市长的身影贴不到边;而能源局这头是冯仲主抓,因为当初是一局的事,所以现在李汉一也没法插手。 邹云曾以检查工作和开座谈的名义,先后去过两次东能,惦着从大面上找点感觉,渴望从一部分边缘人嘴里,得到一点有用的线索,或是从心里有情绪职工的脸上看出点问题,因为他觉得写那些匿名信的人,很像是东能内部的人。 然而那两次撒下的网,邹云什么收获也没有,事后倒是听到了传说,讲他准备拿东能开刀,能源局里要出大新闻了,这种很容易引起人们兴奋的传说,或多或少给他的工作,还有日后跟冯仲怎么相处这个问题上,带来了一定的负作用,就像是看了贼一眼,到头来却被某些人说成是你对贼别有用心,内容与形式不符。 一再受挫的邹云,从沮丧中渐渐悟出,人在官场,权利赐给你荣誉时,往往也把某种与这荣誉相关的灾难种子,悄悄种在了你的命运里,让你连点回避的感觉都没有。 无风不起浪,浪大船自翻!吃过苦头的邹云,开始懂得回避的重要性了。 一旦懂得了回避是官场上的一门艺术,邹云就开始用心琢磨这门艺术了,但凡能从杂事里腾出身来,他都要往总工程师、总经济师、总会计师,人称能源局看家护院的三总师办公室里跑,至于说关起门来,他都跟三总师聊了些什么,人们也只能是七长八短地猜测了。而不在机关大楼里呆着的时候,邹云就去基层走走,或是离开上江,到外地转转。然而邹云毕竟不是搞保密工作的,再躲闪,再有记性,再明白疼痛就是精神上的伤疤,也不可能把所有人的眼睛都避开,有些好揣摩事的人,有些好见风使舵的人,有些靠圆滑老道处事的人,有些身上的冷暖直接受小气候影响的人,还是从他的身影上,看出了他心理上的转变,邹云这是在施碍眼法,是在跟能源局里一批实战经验丰富的同路人,谨慎地玩着轻功…… 磕磕绊绊的回忆,使得邹云的心情,真的是雪上加霜了,也让他忘记了此时的自己是置身在去北京的高速公路上,以致于交通事故排除后,他还在一件又一件令人沮丧的往事里,毫无意义地左顾右盼,惹得他车后面的车,呜呜嗷嗷拚命地打喇叭,直到一辆警车开了过来,邹云才一激灵,炸开的目光,刹时就给眼前光溜溜的路面吞噬了。邹云手忙脚乱地把车发动起来,冲着北京就把油门踩下去了。 最能捉弄人命运的东西,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变数! 宁妮以邹云侵犯隐私权和名誉权两项指控,将他告上了上江市人民法院。她在诉讼中严厉指出,她腹中的胎儿是她与佳德集团美籍雇员鲍克勤的亲密结晶,与邹云没有半点瓜葛,邹云四处散布他们之间有亲密关系,严重侵犯了她的名誉权和隐私权,她要求法院支持她的诉讼,以法律和道德的名义,裁定邹云在国家级新闻媒体上公开道歉,并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费十万美元。 虚惊一场!恐怕上江市人民法院,有史以来还从没受理过这样蹊跷的案件。 尽管是这一场因为民族文化背景不同,以及思绪方式不兼容造成的国际笑话,可上江市人民法院,还是把这件事认真对待了,提交到了有关市领导那里。 虽说宁妮已经加入了中国籍,可她毕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白求恩大夫的同乡,再是个玩笑事,也得考虑国际影响。 邹云事后听说,最终说服宁妮撤回上诉的人是市政府办公室一个姓杨的公务员,杨公务员的女儿,正在加拿大留学,杨公务员可能是站在这座友谊的桥梁上,够到了宁妮女士的手,把她心中的怨恨——国人的笑料给化解了。为了表达对杨公务员的谢意,邹云搬出了市里的几个领导作陪,请了杨公务员一顿。 恩怨刚了结,宁妮女士就炒了能源局,去了佳德集团。 邹云作为一个男人,还是有度量的,再说这个事如此一亮谜底,他也没什么可怪罪宁妮的,要是细说的话,她宁妮也是这场泡沫桃色事件中的受害者,显然是有人借她怀孕的肚子,制造花事娲害自己。就这么着,在宁妮执意要走之前,邹云主动找宁妮沟通了一次,希望她能留下来。 疙瘩解开了,宁妮女士对邹云,也就没有过不去的地方了,那天宁妮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邹先生,对不起,开始我还真以为,你要沾我便宜,吃我热豆腐呢。 邹云瞥了一眼她的肚子,感觉不出这是一个正在孕育胎儿的肚子,半圆的弧线还没有隆出来。 宁妮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让邹云不自觉的,就重温到了与这个异国女人有关的许多往事,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你们中国,一部分人的弯弯绕,把我,一个热爱长城,热爱北京烤鸭,热爱失学儿童,有中国户口本的外国佬,妈妈的搞糊涂了,我中了调虎离山计。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鸟人,把我的虎,调到了什么地方,我讨厌搞我小动作的王八蛋!你呢,邹书记?算啦,我走了好,省得再有人,调我的虎,我受够了,鲍克勤先生,也让狗东西整得五迷三道了…… 邹云哭笑不得,摊开双手说,你入了中国籍,就该懂得,想要孩子,得走法律程序,不是你想生,就可以随便生。就算是在加拿大,你也不能抱着婴儿谈情说爱吧?这次法院没找你未婚先孕的麻烦,就算顾及中加友好了,我说宁妮女士。 宁妮愣怔,盯着邹云的嘴,半天才说,喔—— 邹云继续说,有空翻翻中国的《婚姻法》,把业务搞得熟练些,省得老是…… 宁妮的鼻翼扇了一下,猛地冲过来,抱住邹云,在他脸上一通狂吻。 邹云使劲从一团热烘烘的香气里挣脱出来,红着脸,喘着粗气,指着她的肚子说,你再折腾,可真要出事了,你身上的美加果实,可是来之不易! 宁妮站稳,胸前一对硬挺得颇具雕塑质感的Rx房,因呼吸急促,晃得叽哩骨碌,让邹云的目光都没法儿在那儿停留半秒钟。 她噘着嘴,眯缝着眼,耸着双肩,开心地说,你行,邹,够意思! 邹云整理好头发,抻几下衣襟说,那就别走了,啊? 宁妮摇着头说,不,感情不能代替工作。那样,鲍克勤先生,也会伤心的。 邹云只好伸出告别的手,笑道,可是你这样,我们能源人,也会难受的。 被桃色新闻搞得灰不溜秋的邹云,这时脸上犹如揭去了一层冻伤的皮,豁然亮堂起来。福星高照啊,多日来六神无主的邹云,就这样脱身了。 而那些如花一般,开在人们嘴巴上的种种谣传,转眼之间就凋谢了,芳香沉落。当有些人再提及此事,就有点玩味名人轶事的意思了。 由于邹云在这场无根的桃色事件中,始终保持情绪稳定,没有因为个人名声受损,就到处呻吟诉苦,脱离工作岗位,顾全了大局,因而使能源局正在进行中的工龄买断工作,没有受到不必要的干扰,部里几位主要领导,前阵子针对他与宁妮这件事产生的种种看法,这时就没再继续发芽,先后以个人名义,打来电话安抚他,而常务副部长,则把他传到部里,代表部党组跟他谈话,谈得邹云心里很感动,就像是这次谈话后,他能连升三级一样。 邹云就是后脑勺长眼,也无法在昨天看到今天这个结局,这件本该让他倒霉的事,竟然把他炒得热热乎乎。 在上江市那边,最先对邹云有反应的人是李越季,她在电话里跟邹云调侃道,上帝保佑,听说邹书记解套了?我就说嘛,穷扯淡,本来就是拴在屁上的事——没影!想不到你们中直单位,也好搞小市民窝里斗的游戏,看来这天下的乌鸦是一般黑呀! 邹云乐起来,把话筒倒到另一只耳朵上。 李越季又说,这样吧邹书记,你看看这两天,哪天有空,我请你,给你压惊安魂,造势安民! 邹云笑道,大难不倒,做个好领导。李市长,有你这番体贴话,不用上宴席桌,我就已经微醉了。 感觉让我跟你走,双赢路上手拉手,改变命运靠朋友,皆大欢喜全都有。邹书记,你说是这话吧?李越季嗓音脆亮。 你李市长,简直就是个诗人,复合型女强人啊!邹云咧了一下嘴。 李越季说,邹书记,听你声音还行,没伤着筋骨就好,不然我在上江市可就孤独了,因为你邹书记是我在工作中,取得更大成绩的合作伙伴。虽是一通挠痒的话,可说得很热乎。 邹云叉开腿,思忖道,李市长,我这盘狗肉,您就甭往桌上端了。常言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小媳妇难当婆婆家,我邹云能在你上江城里走几步,还不得靠你李市长手里的军事地图指明方向。 李市长笑道,还强龙呢,连只脱毛凤,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大宅院里的领班丫环。不过你邹书记,要是打我宅院前路过,我倒也能张罗点事,喊出一些利利索索的家人,净水泼街,夹道欢迎邹书记。 邹云担心李越季把玩笑话,说到正路上来,那样就不大好应酬了,于是抓住一个空当说,不好意思李市长,稍后有个会,我得去一下,等忙过这几天,我请李市长。 李越季说,等会儿,我也有个会,都忙,那就下来再说吧,邹书记。 刚放下李市长的电话,邹云又接到了部里一个哥们的电话,哥们一开口,就冲得不行,我操,你这是让人拿嘴活活干了一把啊,哥们!我刚从海口回来。 邹云打哈哈说,没那么严重,属于形象*未遂。 哥们放声大笑,我操,听你口气,还蛮舒服,因祸得福了吧你小子! 调侃中邹云的神经一放松,大脑就走神了,眼前忽闪了几下,就把多日来无法顾及的龚琨,从头到脚牵出来,在他鼻子前晃动。他的小腹一带刹时掠过一阵酥麻的痉挛,像是龚琨的手正在那儿耕作。 第四章 下午两点三十分,在机关大楼第一会议室,局领导听取基地各单位职工工龄买断动员摸底情况汇报,各家没出门的党政一把手都到会了,会议由局长李汉一主持。 类似这种一锅煮的联席会议,已经开过好几次了,所以说在这次会议上,昨天的老大难问题,今天依旧还是老大难困难;昨天哭穷叫难的领导,这会儿脸上依旧还挂委屈,仅有几家单位的工作,比前一阵子有些起色。 李汉一晓得,大家身上的难,也就是自己肚子里的苦,于是就没有像上次开会时那样,吊着脸子给大家看。 上次开会,李汉一心情格外不好,谁说话,他都不正脸看,偶尔低头插句话,不是硌你,就是刺你,等到场下有人开小会,仨仨俩俩交头接耳,汇成一片嗡嗡声时,李汉一手里的茶杯,就咣当墩在了会议桌上,弄出了吓人的动静,接着就六亲不认地揪出一两个不长眼的倒霉蛋,当靶子在会上提溜,气氛搞得让人坐不住。挨训的人,脸色阴暗,没沾边的人,脸上幸灾乐祸。工程二公司经理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操劳过度,居然就犯了心脏病,一歪头,身子从椅子上栽下来,会场顿时骚乱起来,李汉一身上也惊出了虚汗,不得不在此结束会议…… 今天见大家嘴上都贴了封条,李汉一不旦没撂脸子,还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打开记事本,一二三四归纳出本次会议重点,并着重强调了下一步的工作目标,前后仅用了几分钟,就把会议大纲拎了出来。布置到了这个份上,李汉一才问冯仲和邹云等人,还有没有事,说不说几句,得到那几位不打算开口的表示后,李汉一起身宣布散会。 接着这个会,在家的局常委们,又转移到二楼小会议室,开局常委会。会议内容只有两项议题:由常务副局长冯仲,通报几项重点工程施工进展情况;由李汉一主持,研究工程二公司经理人选(在上次的半截会议上,二公司经理突发心脏病,还没等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窗外,一角天空,看上去灰雾蒙蒙,像是落上了一层尘埃。 今年的四月,天气确实有点反常,阴天多,晴天少,白天几乎看不到树枝摇晃,能刮出动静的风,大多在后半夜席卷上江,流动的呜咽声不知掠走了多少人的正常睡眠,还有婴儿的哭啼声,母亲的叹息声。 邹云把鼻子底下的白色烟灰缸,轻轻移到了李汉一面前。因为这时的李汉一,刚刚把软中华掏出来,还没来得及放到桌子上。 冯仲掌管的事,都写在了这一期的工程简报上,干货就是几组数字,所以他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由说客变成了听众。 而提拔干部的事,就不是三言两语能拍板的了。大家心里都不空,在挑出来的四个候选人里,姓金的和姓徐的戏最大,金是李汉一的得意门生,徐是冯仲的追随者。至于剩下的那两位,差不多就是陪练的角色了。 在能源局里,工程二公司地位显眼,往上交利润时从不手软,是能源局这个大家庭里的一根台柱子。在局领导眼里,二公司经理这个角色,横竖说,都比一般单位的正处级有份量。 李汉一望着冯仲,笑呵呵说,怎么着冯局长,咱们能源局里的能人,可都在你的脑子里装着呢,你就推荐一个出来。 冯仲冲李汉一笑道,李局长,我这一路的能人,可都是干工程的,不像你李局长,掌握全局各口的人才情况。 邹云听出来,圆滑的冯仲,这是在利用擦边球,机智地将了李汉一一军。 大家都清楚,二公司是靠工程挣钱的单位,所以经理不能是个外行,不懂生产你还不干个稀里哗啦?而冯仲主管全局的生产经营,他伺机在这个位子上安排自己的人,与公与私,也都说得过去,到那时李汉一有想法,也不好让冯仲的嘴推倒重来,可是眼下的冯仲就是不硬上,非要拿这件事跟李汉一转圈子。 在经理人选上打不开局面,而李汉一和冯仲哪个又都不想后退半步,所以他俩也只能是硬挺着,不停地在嘴上触触摸摸,你推我挡,暗中较劲,偶尔脸色都不好看,有些来不及过滤的话,听着也伤和气。 以往,在摆弄人命运的事上,李汉一和冯仲也有过像今天这样,坐在一张桌上,不分高低消耗心劲。有时一个急需填补的位子,眼睁睁就是补不进去人。 李汉一和冯仲,一个官职显眼,一个私下活动能量大,互相制约的同时,又有利益合作,因此说他们哪一个在现阶段也做不到一手遮天,谁把谁,都吃不下去,到头来的平息方式,不外乎在会后找辙和解,或是你让我一个卒子过河,或是我闪开别着你马腿的车,维持当下平衡的权势格局。 从势头上看,现在的李汉一和冯仲,已经开始往会后和解这条路上走了。 谁知就在这个关口,一直当旁观者的邹云,突然杀了出来,把四个候选人中叫陈上早的提到了嘴边。顿时,不仅李汉一和冯仲精神了,其他抽烟喝茶,手遮门面,闭目养神的常委,脸上也都渐渐升起疑云,纷纷把目光移过来,似乎想从邹云脸上,找到他提陈上早的答案。 其实邹云不认识这个陈上早,只是听说过这个人,至于说在哪里、听什么人说过的,他这会儿也记不清楚了,能有印象的地方,就是当时他对陈上早这个名字挺感兴趣,觉得叫个陈上早,有点意思。现在邹云从候选人情况介绍中,知道了陈上早今年三十七岁,大专学历,现任西北公司常务副经理。 西北公司的大本营在宁夏,一个偏僻的地儿,离公司最近的一个小县城,也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在能源局内,西北公司是谁提谁摇头的地方,把上江这儿的一个科长提到那里去当副经理副书记,或是工会主席什么的,一般都没人愿意去,尤其是年轻一点的,甚至连想都不去想。再就是一些走了背运,或是犯了不至于丢掉乌纱帽一类错误的处级领导,宁肯就地变成老百姓,也不愿意被组织支到那地方去,从上江去西北,等于流放。 这个意外的场面,让李汉一和冯仲的目光对接了两次,每一次的主题都是困惑。李汉一递给冯仲一支烟,冯仲随后就把冒着火的打火机,捧到了李汉一眼前,无声中两个人困惑的目光,再一次搭在了一起。 邹云尽管没有转动脑袋,但他还是把大家脸上的反应,都收到了眼底。 说实话,一开始,邹云还没有青睐陈上早的想法,他是随着李汉一和冯仲较劲的吃紧,逐渐意识到人选这件事,今天在会上肯定是谈不成了,而等到会后,李汉一和冯仲,很有可能来争取自己,那样的话,自己就被动了,因为一旦卷进他们这场争夺,到头来不管是什么结局,自己都免不了踩上一脚稀泥,所以说,趁他俩眼下僵持这个空当,倒不如先发制人,举出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陈上早,把这个显要的位置占住。虽说陈上早与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自己如此一动作,今后与陈上早的合作空间就出来了。换句话说,日后陈上早知道是自己改变了他的命运,他能不三思嘛,自己一没有给邹书记送礼,二没有求人到邹书记耳边吹风,邹书记怎么就把众人盯着的一块肥肉扔到了自己嘴边?如果说他陈上早能把事儿想到这一层,也就够了,往后就算他从这件事上领不了自己多少情,那也没有什么,最起码自己拿他这个目前还没有派系的人,在关键时刻,填补了一个关键位置,也算是在能源局里抢下了一个滩头,有利于自己今后开展工作。 先投资,后获利!邹云想,假如这次自己在这件事上赢了他们俩,那也是赢在了观念上,他们这一拨领导人,在对下属命运的安排上,往往是先收获,后给予,垫钱收购的买卖,他们通常不干。 就在大家的心里活动还在脸上都有回音的时候,邹云以退为进,笑着开了口,李书记,冯局长,我来的时间不长,人生地不熟,刚才提了素不相识的陈上早,可能不合适。 沉默着的李汉一,就这样被邹云逼到了桌面上,不得不笑着表态,邹书记年轻,眼光敏锐,相信这一次你邹书记的眼光,不会扑空的。冯局长,你说呢? 李汉一又把球,直传到了冯仲面前。 这么一件不可轻易失手的事,就这样让邹云插了一竿子挑到了头顶上,冯仲心里挺不自在。于是他就本能地怀疑陈上早,事先有可能从某个渠道打听到了什么,而且在邹云身上有所投资。可转念又一想,陈上早远在大西北,他在上面没有什么花枝招展的背景,再说邹云来到能源局后,也没去过他那里,而且在背地里,也没听说他二人之间有过什么来往。 冯仲悻悻地想,既然李汉一都往回缩头了,那就算了吧,你李汉一没沾到便宜,那我冯仲,也就没损失什么,就把这个人情,卖给邹云好了,我才不会在你李汉一住手的时候,独自跟他邹云过招,二百五才冒这个傻气呢! 可是添堵的冯仲,却也不甘心像李汉一这样,连个屁都不放,就把这件事放弃了。就算让邹云一把,可也不能让他一伸手就能够着,好赖得叫他……冯仲清了一下嗓子,说,邹书记到底是见过世面啊,刚把身上的闲言碎语抖落干净,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来了,这要是换了我,就算不给那种事气傻了,也得气趴下几个月啊! 与会人心里都有数,冯仲这番话所指的就是宁妮那件事。而冯仲在此重提这件事的用意,大家似乎也能掂量出来,冯仲毕竟是个心计多多的人,他在得与失的权衡上,一向有着自己的算计。 邹云也品出了冯仲话里的味道,不就是给我一颗甜枣,再打一巴掌嘛,不过分,装傻充愣表示一下,今天的这个事,就皆大欢喜了,于是说,我今天要是不好好请请大家,那我邹云,就是个呆头呆脑的家伙了。 冯仲撇嘴乐起来,凸突的喉骨一滚一滚的。 李汉一往椅子背上一靠,目光扬得老高。 今天几乎没怎么开口的常委们,在这个会议进入尾声的时候,还都像摆设一样,脸上的表情模模糊糊。 日子一天天滑过去。这阵子,对邹云来说,最有感觉的一件事,就是陈上早来报道了。那天邹云跟陈上早谈了十几分钟的话,工作上的事说说就过去了,生活上的关心倒是有来有去,邹云问陈上早,急不急把家搬到上江来,陈上早就说这么大个事,要听邹书记安排。那一刻,邹云就觉得昔日自己在李汉一和冯仲面前,蒙对了,赌上了,用陈上早这个西北汉子,有可能会成为自己在能源局里走出的一步好棋,这个人身上有股西北风的韧劲,交到火候的话,他无疑会成为自己的一个得力帮手。 转眼间,五一节不远了。然而就在五一节前两天,邹云跟随苏南等几个部领导,去了苏丹等几个国家,慰问那些出劳务的能源职工。 出国这慰问件事,苏南一开始招呼的随行人并不邹云,而是李汉一。然而李汉一心里有底,老领导招呼自己,这是老领导在跟自己客气,其实老领导想带走的人是邹云,于是就找借口回避这件事,说这阵子忙,工龄买断的事缠着呢,走不开,建议让邹云去,也好让他借机多了解一点基层的情况,这样邹云就去了。 邹云临行前,李汉一到他办公室坐过,拿几件近期要办的事,跟邹云交换看法。正事说到句号,李汉一便提起了儿子李凌,感叹的话往地板砖上一磕,脸色顿时郁闷起来。 邹云没想到李汉一的话,这就岔到地板砖上来,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只好叹口气。 近来地板砖的事,又闹起了小高xdx潮,几十人的上访团,去了北京告状,部领导很头疼,邹云听说年轻的常务副部长,气得都摔茶杯了,跟分管能源局的苏南,还就这事闹红了脸。 李汉一跟邹云解释,那批地板砖的事,当初他只知道开头,不晓得后面的过程,以至于闹成今天这个样子,后悔都来不及呀! 到这时邹云就听明白了,李汉一这是想让他在这次出国期间,找机会给苏南递几句对他有利的话。邹云放下心,用几个点头动作,让李汉一明白,他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飞出国门的前一天晚上,邹云在苏南家里,吃了一顿便饭,陪苏南喝了两杯白酒。闲聊中,苏南提到了邹云刚刚抗过去的那件花哨事,意味深长地说,人在官场走动,有些事的内涵,不在于事实的真假上,而是在于这件事,在一定范围内制造出来的负面影响! 邹云不住地点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觉得老领导到现在还手把手交自己,而自己在与龚琨的关系上,不管怎么说,都对不住老人家,起码是不恭。 在离开上江的前一天晚上,邹云又在龚琨那儿过了夜,天亮后才回到招待所。 现在邹云心里乱糟糟的,怕去想龚琨,可是龚琨,偏偏就在他眼前晃动。 邹云问自己,和龚琨的事,万一被老领导知道了,老领导还会像现在这样呵护自己吗?邹云心里猛地跳荡起来,在这个问题上,他把自己吓着了。 邹云想,就到这吧,等从国外回来,还是不要跟龚琨来往了,龚琨再怎么着,也不能成为自己前途的终点站! 邹云借着这股苦涩的情绪,干了杯中的酒,苏南愣了一下。 后来,苏南顺着人生得失这个话题,感叹道,你就说当年吧,那场大火,差一点没把我,烧个净光……唉,这还得感谢你啊,小邹! 苏南这一生,也不净是走直路,麻烦事也不少,尤其是那场大火,险些把他一生的荣誉烧光。东港油库是苏南的安全责任承包点,那年七月里的一天,油库东四号油罐遭雷击起火,伤亡数十人,有关部门派下了联合调查小组。 事故的起因,说法不一致,有说天灾无奈,有讲主要领导安全意识淡薄,是造成这次事故的主要原因。苏南没顶住,倒进了能源局职工医院。他很内疚,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等着组织对他做出处理。这时节部里就有了传闻,说上头有可能把苏南,挪出京城,甩到一个边远省份的一家亏损大企业挂闲职。 就在苏南无力回天的时候,邹云把一份《东港油库事故调查分析报告》,及时送到了有关部门。于是苏南对这场大火所要担待的责任面,一下子被报告缩小了,命运出现转机。邹云为这份五万余字、有理有据的鉴定分析报告,化费了大量心血。他先是在事故现场搜集第一手资料,之后又跑了气象局、矿山机械局,以及相关的研究所、设计院、金属设备检测中心、地质勘探大队等单位,千方百计索取各种数据,回头又在油库,走访了二十几位当事人。 记得邹云自驾车返京那天,是一个雨夜。 进京后,邹云没歇气,就开始了新一轮奔跑,什么校友熟人老关系,能用上的人,他都用上了,最后请出多位资深专家学者,用科学眼光透视起火原因,讨到了《进口避雷针设计安全系数不符现场地势陡度是造成东港油库东四号油罐失火主要原因》的科学鉴定不说,还牵出了一桩降低进口设备质量标准、收取外方公司贿赂的*大案。 记得邹云去上江接苏南回京那天,苏南让病房里的厅局长,还有处室长等人先出病房,他要用官场上最敏感的礼仪,告诉身边这些人,他对邹云的谢意,是隆重的。确实够份,出病房时,苏南有意让邹云,走在了自己的前面! 第五章 五一国际劳动节刚过,李汉一的日子,就过不出好味道了。 那天上午,范久鸣如不速之客,来到李汉一办公室,话没怎么绕弯,就点到了他今天来访的主题上。 范久鸣说,李书记,这个人,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 范久鸣说的这个人,姓朱,现在能源局工程四公司(四公司根据地在上江市管辖的东升镇境内),当着后勤科科长,范久鸣今天是来给朱科长跑官的。 李汉一笑道,范书记,你早先可没跟我,提过这个人啊! 范久鸣抖着手说,哎呀李书记,就这点小细节,还值得你老人家亲自过问?我这不是下基层,在检查工作中,意外挖掘出来的亲情嘛。 李汉一想想,搬出了邹云搪塞,范书记,邹书记不在家,我担心…… 范久鸣一挥手,笑嘻嘻说,李书记,我想邹书记那里,不会有什么问题,你刚刚让他从小河沟里,捞了一条大鱼,放进了长江,你这么给他面子,他还能在小朱这个副经理的事上,受风着凉打喷嚏? 李汉一听就明白了,范久鸣说的那条大鱼,指的是陈上早,于是就含含糊糊说,范书记,你就逗我玩吧。 一串手机铃声,从夹在范久鸣腋下的小皮包里传出来。 范久鸣取出手机一看,是一条短信息: 我知道你昨天晚上跟小寡妇在一起 范久鸣撇了一下嘴,一本正经地念道,范书记,有急事请速归。 李汉一笑道,范书记,你这个父母官,可是比我忙多了。 范久鸣起身道,好了李书记,看你也忙,我也是一身事,等会省里来人,我先走了。刚才说的那点小事,放不放到心上,都无所谓,只要咱们保持好团结互助的关系,就是与时俱进了。你说呢,李书记李局长? 李汉一说,范书记,今后求你帮忙的事,少不了。 走到门口,范久鸣转过头说,要不这样吧,李书记,明天,嗯……后天也行,小朱的事,我等你一个电话。 李汉一扶着范久鸣的肩膀,咬着牙把头点了。 送走范久鸣,李汉一在屋里转圈,烦躁把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抓住了,真是烦恼链接烦恼啊。儿子的事,节后仍不见降温的势头,有关部领导的态度,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近来,他一直打算跟儿子干一场,让儿子把当初吃进去的都吐出来,可是儿子这会儿在哪里呢?他少说也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儿子的影了,气恼之中,也掺杂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悠悠挂念。 李汉一走到桌前,抹了一把紧绷绷的脸,拿起电话,很不情愿地打到四公司书记办公室。没人接,就拿出电子通讯簿,查找书记的手机号,他想了解了一下小朱这个人。 将近中午的时候,突来的一件家事,让李汉一把范久鸣给人跑官这件事,一下子就甩到了后脑勺。 李汉一的女儿李虹,出事了! 当年,李虹从河北大学毕业不久,就嫁到了北京,丈夫是个公务员,小两口的日子过到两年头上,就过黄了,因为公务员有了外遇。这时李汉一让李虹回上江来,李虹不愿意。半年后,李虹与一个南方来的京漂同居,不明不白的日子过了没几个月,李虹不知为什么,就精神失常了,被李汉一接回上江治疗,病情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转,去年被送到了离上江不远的一家康复中心治疗。 那会儿康复中心来电话,说李虹走路不慎,跌了一跤,把左胳膊跌骨折了,要家人马上过去。 去康复中心的路上,李汉一脸色憔悴,目光散乱,一句话也不说,坐在他身旁的妻子,也是一脸苦难的表情。 儿子下落不明,本来就够李汉一操心的了,偏偏女儿又在这时骨折,李汉一觉得这日子,越往下过,越折磨人! 三天后的上午,李汉一正在能源科研中心听工作汇报,范久鸣把他的手机打响了,李汉一接上话,就急匆匆出了会议室。 李书记,忙着呐?小朱…… 李汉一打断范久鸣的话说,哎呀范书记,实在对不起,这几天家里的麻烦事,把我闹得都顾不上…… 范久鸣又把他的话打断了,你瞧瞧你,见怪了不是?李书记,你听我把话从逗号,说到惊叹号行不行?对,没错,还是小朱那件事,不过内容变了,我打算把小朱当人才,从你们能源局,引进到市里来,考虑安排他去工商税务,或是建委这一类部门,将来在市局间的一些琐碎事上,你们能源局,也好走走小朱这个形象大使的关系嘛,李书记,你说我这人,多为你着想吧! 李汉一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没有按时给他范久鸣打电话,脑袋一下子胀大了。可他又一想,就算我没按时打那个电话,你范久鸣,也不应该跟我来这一手吧?一个小朱,就值得你跟我这么玩? 此前李汉一从四公司书记那里,没了解到小朱在市里或是局里,有什么特殊的人事背景。 李汉一心里一埋怨,口气就不软不硬了,范书记,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书记,怎么了?舍不得小朱这个人才了?范久鸣说,我就怕你到时拦着,才给你打这个电话。李书记,这件人才流动的事,你可得成全我们上江市。 还是语言游戏。李汉一懂得,此时只要自己改口,留下小朱,范久鸣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然而这时的他,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无名火,生硬地说,我不拦他,范书记! 范久鸣的声音,不知卡在了哪儿,后来就挂断了电话。 李汉一合上手机,阴着脸回到会议室,把大家搞得都挺紧张。 下午上班没多久,宣传部长慌慌张张来见李汉一。 李书记,市里刚才来电话,要咱们这就把向十六大献礼的10周年成果参展模型拉回来,说是……说是内容有问题,与市里的宣传格调不统一,另外模型尺寸,也不合乎市里的要求。部长盯着李汉一的脸说。 李汉一反应不迟钝,能猜测到市里甩过来的这个难题,是谁一手策划的,就微微一笑,一副火烧房顶不着急的口吻说,不展,就不展,拉回来,就拉回来吧。 部长似乎想说什么,可看了李汉一的眼睛,就不再开口了。 宣传部长走后,李汉一自言自语,范久鸣,你也太有点小家子气了吧?可是没过一会儿,李汉一的脸色就变了,猛然醒悟到范久鸣一招,可不是小儿科的把戏,这里面藏着借刀杀人的动机。 上江市正在筹办的经济振兴十周年成果展,列入了向*十六大献礼工程,声势造得蛮大,把能源局的成果,也纳入到里边去了,这项工作由邹云具体主抓。前阵子,邹云把这件事,抓得挺像回事,一些小细节,他都过问了。 李汉一想,此时邹云不在家,这件事要是闹黄了,等邹云回来怎么说呢?怎么说,自己都有背后拆台的嫌疑!他妈的范久鸣,你够狠的了,这分明是要夺下邹云手上的事,撕扯碎了,往我李汉一脚底下扔。想到这,李汉一打电话到宣传部,让部长先别去市里拉展览模型,最后怎么处理,听他电话。 李汉一调整了一下情绪,往范久鸣办公室打电话。 对上话,李汉一不提参展模型的事,只是说,我说范书记,你要是再考验我,我可就化了,趁我还没化掉之前,我得把装在脑子里的事,都办清楚了。 范久鸣笑道,李书记,这人呀,做什么,都得有个运气,看来在小朱这件事上,不但你运气不佳,我的运气呀,也不怎么样啊! 范书记,你就把小朱这个人才,让给我们能源局吧,你们市里可是人才济济。李汉一差点没把自己说阳萎了。 范久鸣收住笑,说,人家小朱啊,应聘天海大酒店副总一职,成了,城建局都不去了,现在的年轻人,想法稀奇古怪,他说等买断工龄后,就走人。 这一回,李汉一吃不准范久鸣话里的意思了,只得用以退为进的口气说,范书记,我们可有规定,像小朱这样的拔尖人才,我们是不允许买断工龄的。 范久鸣说,人家说了,到时不让买,就啥都不要了,光屁股辞职走。行了李书记,尽管小朱自己有选择,可在这件事上,也没少叫你费心,多少我也得领你李局长一份人情是吧? 李汉一心里一凉,知道没戏了,自己的热脸,这是贴到了范久鸣的凉屁股上,小朱这件事,甭管是不是像范久鸣刚才说的那样,看来范久鸣都是不打算再在这件事上,跟自己合作了,心里就有了一种被人掏空的感觉。 范久鸣的声音,又传进了李汉一的耳朵,对了李书记,还有件事,就是展览模型的事,我也是刚听了汇报,我觉得问题,没那么严重,我知道邹书记这会儿在国外,你看看这件事,咱俩碰碰行不? 李汉一的心,这就被范久鸣戳了个洞,元气大伤。狸猫玩老鼠,自己哪是他范久鸣的对手啊! 到了这步田地,尽管李汉一心里凉嗖嗖的,可是嘴上的温度,却是不能降下来,他硬撑着说,范书记,你这会儿不忙吧?那好,我这就去你办公室坐坐。 范久鸣说,李书记李书记,你这是什么意思吗?还把我当朋友不? 李汉一真想在电话里给他一拳。 李汉一说,范书记,你不会不接见我吧? 范久鸣笑了,声音越来越大。 李汉一被范久鸣踹了一脚,踉跄的身子刚站直,背后又袭来飓风。 针对李凌在地板磁砖上以次充好这件事,部里连招呼都没打,就把一个四人调查小组派到了上江。组长是部纪检组一个姓张的副主任,李汉一认识这个人,只是没打过什么交道。 张副主任代表部里跟李汉一谈话时,他带来的其他人,就散到了第七生活住宅区里搞调查,不让能源局里的任何人跟随。 张副主任没跟李汉一摆谱,说话蛮客气,要李汉一多支持他此行的工作,调查期间,请李局长在该回避的地方,就不要露出脸来,调查组会实事求是开展工作,这一点请李局长放心。 事情的严重性,已经摆在了眼前,李汉一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转天晚上,冯仲来到李汉一家,这叫李汉一感到意外,因为冯仲从不来串门。 闲聊了几句,冯仲就说明了来意。 冯仲道,李局长,事到如今,你就往光亮的地方看吧,也许调查组,调不出什么来,也查不出什么来,不就是这点事嘛! 李汉一递给他一支烟,十分伤心地说,毁在自己儿子手里,我还能说什么? 冯仲点着烟,说,李局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建议调查组,开个座谈会,来开会的人呢,我亲自安排,在我们工程这条线上,找些有交情的老职工,让他们以职工代表的身份…… 李汉一叹口气,没马上表态。 冯仲又说,那就试试吧,管他声音大小,汇集到一起,那也是职工代表的声音嘛! 李汉一望着冯仲,脸上闪动着感激的色彩。 人到了这份上,最受不了的,就是你突然向他伸来一只手,尽管这只手上的凉热,你当下还感觉不出来。 然而让李汉一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工程那条线上的老职工代表座谈会,结果开成了控诉会。 座谈会一开场,向着李汉一说话的人,数来数去也没几个,等到了后来,男男女女就全开始发牢骚了,怨气就像喷雾一样,从一张张嘴里冒出来,有几个脾气大的老职工,情绪怎么也控制不住了,红头胀脸,身子颤抖,边拍桌子,边骂骂咧咧,更有火烧到头顶上的人,点着李汉一的大名说*,那阵势,让调查组的人都胆小,生怕晕倒几个。 当天晚上,冯仲往李汉一家里打电话,说了些对不起之类的道歉话,大骂那些他信得过的老职工不是东西,都吃错了药,私下里说好了帮忙,没想到帮的是倒忙,一帮老混蛋! 锅底都砸出洞了,李汉一对冯仲,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人家揽这个事时,可是主题鲜明,友情同行,后来座谈会开跑题了,你李汉一能说,这是冯仲从中捣鬼吗?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身上的虱子是自己养的,要怪,就怪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吧! 人走背运,喝口凉水都塞牙缝,李汉一这一百来斤的身子,算是让这句话掀翻了!部调查小组一行人刚离开上江,李汉一的儿子李凌,就回到了上江,只是回来后,人没有站起来。 李汉一赶到医院时,先见到的不是儿子李凌,而是看见人事不省的妻子,被几个人从急救室里抬出来。 院长把李汉一堵在了急救室门口。 李汉一盯着院长的眼睛,脸色刷一下白了,顿时有种心裂的疼痛! 院长摘下听诊器,轻轻在李汉一肩上拍了一下,李局长,到我办公室来吧,你在这里帮不上忙。 李汉一眼前金光闪闪,两个耳朵眼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嗡嗡声。他倒了一口气,晃着死沉的脑袋,竭力劝自己镇静。他瞟了一眼急救室说,宋院长,你跟我说实话,李凌是不是…… 宋院长不惊不慌说,还在抢救,现在还不能,下任何定论。至于你夫人,她没什么事,她是因为刺激过度才晕倒的,很快就会醒过来,你放心好了。走吧李局长,有什么话,咱们到办公室去讲。 李凌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怎么出的车祸?李汉一目前还不清楚,他只知道李凌开着那辆宝石蓝别克,在光明东道撞上了一个废弃的报刊亭子,当时车上还有一个女人。据说这个女人从车里出来时,脸上没有血迹,走路的样子也是好好的,她使路边的公用电话,打了110报警后,就不见人影了,至于她受没受内伤,这个就没人能说清楚了。在赶到现场的110巡警里,有人一眼就认出了李凌,对身边的同事说,哟,这不是能源局李局长的公子李凌嘛! 上楼时,李汉一忍不住又问,宋院长,他是不是喝酒了。 宋院长摇摇头,没开口。 李局长,宋院长!声音迎面传来。 李汉一抬头一看,认出眼前的人是王师傅,连忙上去握手。 宋院长站在一旁,跟王师傅点点头。 王师傅是能源局里的老劳模,李汉一早年就认识他。那次邹云张罗给王师傅募捐时,李汉一从电视上,知道了王师傅小儿子患有肾病,日子叫老两口过得,天天拿一双老手,往上撑着。那一次,李汉一也捐了五百块钱。 儿子的病,有好转没有?李汉一问,松开手。 王师傅道,这病,一时半会,见不到啥效果。李局长,您这是来检查身体? 李汉一不想把儿子的事,告诉王师傅,就说,哦,来转转。 王师傅说,那你忙吧李局长,我去趟药房。 王师傅走后,宋院长不无同情地说,王师傅为这个儿子,都快搭上老命了。 这个病,一年得花上几万吧?李汉一问。 宋院长说,几万,可能刚刚够维持透析用的,换肾可就是个大数了,除非有人献爱心,捐个肾,给他儿子。嗨,你是不知道李局长,有时候,这人呐,要是赶不上点,你手里就是托着全世界的银行,也找不到肾源。 李汉一点点头。 进了宋院长办公室,李汉一的双腿就软了,拖着碎步走到沙发前,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 宋院长让烟,李汉一摆摆手。 宋院长说,当爹是不是比做官,还要难啊? 宋院长平时跟李汉一关系不错。部领导经常来上江看病,他二人要是配合不好,麻烦事一旦来了,谁都不好躲闪。 李汉一坐直了,仰起头,看着屋顶问,宋院长,这样吧,我也不想再问那么多了,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就是李凌万一不行了,他的肾,能不能给王师傅的儿子用? 宋院长惊愕地看着李汉一,半天没说出话来。 如果是这个结局,也算是李凌对……说到这,李汉一声音哽咽了,眼圈也红了,身子微微颤抖。 宋院长低着头说,李局长,你现在别想这些,我会尽力的。 李汉一断断续续地喘了几口气,说,听天由命吧!好了宋院长,我把话,就说到这了。你这侄子,欠债太多,真要是那样,你得给他一个赎罪行善的机会。 宋院长扭过身,望着窗外,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第六章 天色有点阴,流动的云朵,呈现出陈旧的灶灰色,不过地面上的能见度还说得过去。暖意融融的微风,吹拂在脸上,能让人从心底,升出一丝惬意。 波音747降落在首都机场。苏南和邹云一行人走出机场,与前来迎接的的人握手寒暄,说说笑笑走出大厅,上了中巴车。 在部机关转了两个多小时,邹云就把他出国期间,能源局里发生的值得一提的事,收到了两个耳朵里,感受颇多,尤其是李汉一把儿子的肾,捐给王师傅儿子这件事,听后让他心酸。邹云能想象到,作为一个父亲,李汉一在处理儿子这件事上,有着怎么别人难以触摸的心情? 当晚,部长在碧云天大酒店设宴,为苏南等人接风。 宴席散场后,邹云就回了家。 秦晓妍还没回来。邹云先前在部机关,跟她通过话,说了晚上的活动,秦晓妍说她晚上也有饭局。 两口之家的气息,让邹云回忆到了一些不冷不热的往事,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他找出杯子,泡了一杯茶,坐进沙发里,搓着被酒精烧热的脸,心思像长了腿似的,一下子就跑到了上江,缠到了龚琨身上。 这次出去,他没少在一个沉甸甸的问题上动脑子,那就是回来以后,还要不要与龚琨,把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保持下去?保持下去的话,日后万一露出马脚,自己该如何收拾? 然而身在异国他乡思考这个问题,邹云实难让一刀两断的念头,在大脑里生根发芽,那种人在异乡的孤独感,反倒怂恿他更加思念龚琨,恍惚中就多次失去了地理概念,好像脚底下踩着的撒哈拉大沙漠,就是上江的土地,思念与往事之间的距离,最多也只有一辆出租车,起步费以内的路途。 然而,到了回归那一刻,也就是当飞机,进入本土领空后,邹云再想找回在异国思念龚琨的那种感觉时,才清醒地意识到,那种远离国门的感觉,原来很脆弱,脆弱得都不能随他,走完这段回归的路程! 本土的气息是亲切的,但也是现实的,邹云飞在祖国的蓝天上,竟然身不由己地想到了一些飞行中的禁带品,诸如尖刀,匕首,剪子,甚至还想到了更锋利的手术刀……当时邹云一哆嗦,刷地闭上眼睛,问自己,能狠下心来吗?能用刀和剪子,这种有形的工具,去把一段还很柔软,还无法全方位展开的情缘,来个一刀两断吗? 尽管有人说,人世间的情缘,一旦脆弱了,也就薄了,薄如蝉翼,使一根睫毛,就能划破,但是自己跟龚琨…… 第二天一大早,能源局派来车,把邹云接回上江。 办公室里一尘不染,几个花盆里的土,散发出潮湿的气息,饮水机上的矿泉水桶,也是满满的,一看就知道是新换的。 办公桌上久日不用的电话响了,邹云瞅了一眼话机,走过去接听。 那个啥邹书记,你这是回来了。那边的人,说话声急急的。 邹云不由得一笑,心想这个陈上早的耳朵,也真是够长的了,自己刚回来,他就出动静了。邹云说,陈经理你好,这会儿在哪忙呢? 呃,那个啥邹书记,俄这会儿在济南呢,得过些天才能回去。 我也是刚回来了。邹云说,你那边的工程,还打得开点吧? 陈上早道,能行呢,邹书记。俄没啥事,邹书记,就是想听听邹书记在上江的说话声。那个啥邹书记,你有啥指示没有? 邹云摸着鼻子说,那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陈经理。 陈上早笑道,能行呢,邹书记,那俄就不打扰邹书记了。 那就这样吧陈经理,等你回来,我请你吃饭。邹云说。 放下电话,邹云心情不错,他环视着自己的办公室,初来能源局时的那种陌生感觉,他此时已经回味不出多少细节了,他对现实身份的自醒意识,正在逐渐淡化,如今他在角色转换这个事上,变得越来越自然了,在一些场合和一些人面前,已经不必像当初似的,刻意这么着,或是一定那么着,一种新的与现实环境对接的思维习惯,还有新的思考方式,差不多就要变成他的一种生存本能了。 邹云看过几封信,接着往李汉一办公室打电话,随后就过去了。 邹云见到李汉一的第一感觉,就是他衰老得不像样子了,脸上的肌肉,松塌塌没有活力,也没有一点光泽;两个鬓角,像是为了饰演什么戏里的一个落魄角色,而故意染出了夸张的白色。再细看他的肩头,也好像瘦弱了许多。 回来了邹书记?李汉一握住邹云的双手说,好像晒黑了。 邹云嗓子眼梗塞了一下,但还是开了口,李书记—— 来,坐坐,邹书记。李汉一配着手势说。 邹云从他说话的音调里,能感觉到他此时很克制自己的情绪,心里禁不住再一次翻涌起来。 坐下后,李汉一嘴里的话,既不沾能源局,也不提自己的家事,而是询问邹云此次出国的感受,就像他过去从来没有出过国似的。 在李汉一的一个飘摇不定的眼神里,邹云突然悟出,怪不得苏南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自己带到国外去,原来老领导是让自己躲开……邹云打了个激灵,心腾地跳荡起来,像是刚从一个险境里脱身,魂还没稳当下来呢。 刚才李汉一的脑子,确实是开小差了,差到了医院里,那个容人灵魂长久安息的僻静地方…… 那天,在医院的太平间里,面对整了容的儿子,李汉一脸上,并没有滚滚泪水,情绪还算控制住了。不过后来,他手上的一个告别举动,还是表达出了一个父亲的沉痛哀思。那一刻,四下里出奇的宁静,五月的阳光,从一排绿得有些油性的杨树头上滑过去,斜着扑向太平间,把几扇窗棂上的玻璃,照出了行云流水般的幻影,使得李汉一投上去的目光,忽一下就破碎了,碎成闪烁的金星银星,让他迷惑。跟随的人看见李汉一走进太平间时,把背后一缕像是连着他身体的阳光,也领了进去。 在这样的地方,语言似乎永远表达不出什么,不然他李汉一,是不会这样无声无息地伫立,因为一个父亲,站在亲生儿子生命的终点,就是凭本能,也会以生命的名义,流露出他对生命的寄情,何况这还是一个年轻的生命啊! 李汉一换了个位置,让一片随他而来的阳光,尽量都集中到洁白的单子上,因为他清楚,在单子下面,盖着的不是一件物体,而是一个因意外而离开他父母亲的青年人,尽管这个青年人活着的时候,有很多毛病,比如玩世不恭,比如招摇撞骗,甚至还可能在什么地方有违法行为,可是这一切对他眼前的亲人来说,似乎都不重要了,因为现实的意义,也仅仅是一个父亲,为他意外而去的儿子送行。李汉一慢慢垂下头,把两个一直都在紧握的拳头,颤抖着打开,小心翼翼伸过去,抓住白单子的边角,停顿了几秒钟,换了一口气,轻轻掀起白单子。他凝视儿子的脸——由于浮肿的缘故,儿子脸上受损的肌肉纹理,没能在生命停止呼吸时,回到自然状态,导致脸皮紧紧地绷着,在没有一点弹性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发出晶莹的冷光,李汉一的喉咙口,猛然滚动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把头靠近儿子的脸,两条胳膊微微往外扩张,借此来保持身体的平衡。他在儿子的黑发里,意外发现了一根银丝,于是哆嗦着手,伸进黑发里搜索那根耀眼的白发。到了这种专注的地步,李汉一有可能产生幻觉,就是儿子没有死,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儿子这是累了,正在熟睡呢。再看他那只埋在儿子黑发里的手,已经停止了哆嗦,稳稳捏住了那根白发。 不过他没有立刻薅下这根白发,而是张开嘴,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的这只手往上一提,就把儿子头上的这根白发取到了手里,送到鼻子下嗅着,嗅了好长时间,然后把白发揣进上衣口袋里。这时他周围的人,流泪的也好,惊骇的也好,呆立的也好,总之是都长长出了一口气。 当把最后的告别目光,从儿子脸上收回来时,李汉一在绞痛的心里说,孩子你死了,可是你的右肾,没有死,现在它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活着…… 李书记,我看你脸色不大好。邹云直着眼睛说。 李汉一吸溜了一下鼻子,意识到这里不是医院,而是自己的办公室,就在心里使劲挣扎了一下,笑道,啊我没什么。邹书记,我想中午叫上冯局长,另外再找一些人,大家一起坐坐,一来给你接风,二来我也想借这个机会,跟大家说点事。 邹云皱着眉头说,李书记,我是怕你身体…… 李汉一摆了一下手说,都过去了,你既然能腾出身子来,那就这么说定了。 李汉一这一桌酒席,摆在了上江市里最讲究的能源国际饭店,用的房间是饭店里最豪华的小宴会厅。 在家的局级领导,都给请来了,大家一看李汉一要的这个场面,心里不免犯嘀咕,李局长李书记,把酒局设在了这里,看来今天他提过来的事,大了,不然他是不会要这个派头的。 赴宴的人心里都有数,通常在没有商务外宾,或是够级别的重量级内宾,一般情况下,局一级领导,是不会推开小宴会厅这扇门的,有些资历浅的局级领导,甚至一年也进不了一次小宴会厅。虽说是自家的买卖,可也得有个封顶的标准,进一次小宴会厅,就算不动酒水,省着消费,也得万儿八千的。 邹云也没想到,李汉一会把场子摆到这儿。这个小宴会厅,邹云也只进过一次,那时他还是苏南的秘书,苏南也是陪商务外宾。 气氛不同寻常,座次自然就得讲规矩了,李汉一坐定后,其他局领导,不用什么人招呼,就都会量体裁衣了,按正规出场顺序,有先有后落座。在这个过程中,李汉一始终不说一句话,但脸色也不难为人,就那么干干净净在面对大家。 冯仲坐到了李汉一右手,邹云落座李汉一左边。以往这个时候,在一般的酒桌上,大家就开始嘻嘻哈哈找乐趣了,为后面的酒热身。可是今天,谁的嘴里都不出声,顶多是你瞅瞅我,我瞧瞧你,拿表情交流一下,样子比上国宴还庄重。 一盏巨大的塔形天然水晶石吊灯,垂挂在厅中央,剔透华丽,光晕柔和。在厅两侧,洁白的墙壁上,取材于江南水乡的园林浮雕图,透出一股淡雅的气息。罩着白色台布的圆桌,很宽大,十余人坐上去,还显松散。 桌上的餐具,大多是银制的,惟有筷子的托架,材质是豆绿色玉石,灯光打上去,折射出细腻的清光,与银器上轻盈的光泽,交融后一同涌入用餐者瞳孔深处,使得这里的每一双眼睛,由此都变得生动起来,梦幻般转动着,不管是大眼,还是小眼,在这一刻就都有了容人观赏的价值。 若干个着装讲究,年轻英俊的服务生,齐刷刷立在一幅风景油画下,双手都在身前腿根部叠合,身板溜直,只等主宾吩咐了。 李汉一笑道,看来是选错了地方,别说诸位不舒服,就连我,都有点紧张啊! 这时冯仲西服里的手机叫唤了,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没接,还把信号切断了。此时大家的目光,都涌到冯仲的手机上找轻松,却是没想到他不接机。 此举,多少有点不像冯仲了,冯仲有时在常委会上,也照样接手机,似乎还没有人看见他像今天这样慢待来电。 冯局长呀,我看今天你要是不带头放松,我李汉一,就算是折磨大家了,这不成了鸿门宴了嘛!李汉一说,一脸笑。 冯仲嘴里,噗哧一下,吹出一股带着响声的气儿,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在这类场合也是不多见的。 冯仲的这个怪异举动,再次把大家的目光,收到了他脸上。 李汉一眼睛里,忽闪了一下。 冯仲说,李书记,我不能开口,我要是一开口,这地球人,就都知道了。 冯仲的这句广告词,果真就把几张僵硬的脸,给逗松动了。 工会主席一放松不要紧,连着打了一串喷嚏,不得不用两只手,捂住直往裤裆里扎的脸,邹云和他身边的一个副局长,终于在这一刻笑出了声。 接着这个场景,又有笑料跟上来,这一桌上年岁最大的副局长在点烟时,抽冷子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这下可好,所有人的脸上,不管刚才挂着什么样的表情,现在全给这个屁嘣痛快了,冯仲乐得最起劲,身子前仰后合。 开始吧!李汉一对他身旁的服务生说。 服务生们各就各位,手脚都很利索。 先用开胃的餐前三色酸果羹。 羹碗撤下,上来一道宝石鸽珍,服务生给大家逐一派分。 桌上没有大盘大碟,每道菜上来,都由服务生往诸位眼前的银碟里分配,走的是正宗宴会的程序,讲究! 每人面前,都摆着白酒、红酒和饮料。 按照李汉一的建议,头三轮走茅台,一口一个小银盅。 李汉一挺直身子说,今天的主题,是给邹书记接风,副题是我李汉一,个人的一点小事。来来,咱们先喝了这盅,给邹书记接风的酒。 见李汉一站了起来,其他人的屁股,也都离开椅子,纷纷跟邹云碰盅,嘴里搭几句客套话。 邹云八面应酬,额头上,渐渐有了汗水。直到这时,邹云心里还在想,李汉一的下一个节目,会是什么呢? 邹书记,看,我可是一扫而光。冯仲亮盅底给邹云看。 邹云也把一干二净的盅底,朝向了冯仲的目光。 闹哄了一阵,大家就像有约似的,都不出声了,等着李汉一再次张嘴。 李汉一叹口气,把玩着酒盅说,这一杯酒呢,是我李汉一感谢诸位的心情酒,我一个人喝,谢谢大家了。过去,诸位都没少给我李汉一方便,没少为了能源局操心,真的谢谢你们。说着,就把一盅酒饮尽。 刚热乎起来的场子,让李汉一这个一干二净的动作,就又把温度降了下来,大家又全都不吱声了,有些人的呼吸声,听着很堵塞,气流就好像是从嗓子里蹦出来似的。 冯仲用手势,唤来一个服务生,低声道,给我拿一个喝啤酒的玻璃杯来,再把白酒拿来。 邹云本想找个话题,冲淡一下沉闷的气氛,可是见冯仲要了酒瓶,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静观其变。 冯仲支开服务生,一口气倒了半玻璃杯白酒,看得邹云眼晕。 冯仲放下酒瓶,点了一支烟,不声不响吸起来。 李汉一脸色有点红,他扫了大家一眼,说,这一盅呢,是我跟大家的暂别酒。 桌上的人,都一激灵。 李汉一接着说,近来感觉身体不对劲,想进医院彻底大修,如果说问题大的话,我想就此…… 后半截话里的意思,李汉一就是不说出来,大家也都知道是什么内容。 邹云一笑道,李书记…… 冯仲深呼吸了一下,端起玻璃杯,看着李汉一说,李局长,唉,没想到我那个忙帮的,竟然把你帮成了这样,李局长,我对不住你,这半杯酒,我一口下了,算是对你的一份歉意吧。 不等李汉一嘴里有声,冯仲就一口喝下去。 一桌的人,大眼瞪小眼,像是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人们不会不知道,在上江土地撑着的酒桌上,冯仲喝场面上的酒,历来是小来小去,市委书记和市长的酒,他也照样细流润喉,除非你是国家领导人和部里的要员,他才能主动放开了喝。 李汉一声音颤抖着说,冯局长,你这是何苦呢?我李汉一对你……话说到这里,李汉一的心,软了酸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就算刚坐下来时,心里想法很多,腹中怨气很冲,可是冯仲一口喝下去半杯白酒,李汉一就不想再埋怨任何人,任何事了,他突然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人家欠你的,那你又欠哪个呢?由着这个心态引领,李汉一本能地想起,那会儿在饭店门口,一个中年保安,狠狠瞪了他一眼,而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中年保安是谁,也无从猜想,人家为什么要瞪他一眼! 李汉一本打算先去部里,回来时再去康复中心看女儿,可是在半路上,他改变了主意,先去了康复中心,这样车到北京时,就已经是中午了,原定在上午的谈话,只好改在了下午。 部办公厅的一个处长,陪李汉一吃了午饭。 李汉一从北京回来后第二天,就住进了职工医院。与此同时,部组织部部长来到上江,代表部领导慰问李汉一,对他先前说要退位的事,没有明确答复,只是让他好好养病,暂时把两个一把手的工作,交给他的两个副手。 部组织部部长从医院出来,没有回北京,而是一头扎到能源局,找正在等他的冯仲和邹云谈话。 将近五点钟的光景,由部组织部长主持,在有关人士参加的一个小型会议上,宣布了部里对能源局领导班子的变动决定,冯仲为能源局代理局长,邹云暂时行使能源局党委书记职权。 能源局领导层变动的消息,一夜之间就传到了上江市里,这时范久鸣没在上江,去了省里开会,于是市长李越季就抓住这个可以作好往来关系文章的大好时机,在市政府招待所,为冯仲和邹云的高升摆了一桌庆贺宴,主题不外乎是想利用这个有限的空间,在能源局新的当家人身上,捞取一点感情分。东能总经理毕庆明、副总郭田和和财务总管江小洋,也作为陪衬嘉宾被邀请来了。 李越季除了想拿这顿酒席,哄冯仲和邹云高兴外,另一个用意,则是想借自己的酒场,试试能源局这两个代理一把手,对东能这个小世界究竟有多大兴趣?她现在认为,那个打着市局合作招牌的小世界里乌七八糟的事,但凡一落脚,就能踩上几件,前几天她手底下的一副秘书长,曾在一次酒后对她说,东能有条狗,书记牵着走,这显然是在说郭田。回想过去,她也曾在郭田身上下过功夫,很想跟这个傍着范书记的男人把关系搞得近一点,可郭田老是躲躲闪闪,不给她合作机会和空间,摆明了是范久鸣的铁杆心腹。再就是自己的表妹江小洋,也从不向自己透露公司的事,她是管钱匣子的人,公司里的大小账目,还不就在她心里装着?可是她也始终跟自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温不火地来往。还有她江小洋跟范久鸣的关系……李越季已有耳闻,她听说江小洋,早就跟范久鸣在香港度完蜜月了,上床下床那点事,已经做得像洗碗洗筷子那样平常了。 不管这些传说有影没影,李越季听了以后,心里都不自在,就像是范久鸣也沾了她的便宜。 李越季觉得,江小洋要模样有模样,要机灵有机灵,即使是她对婚外恋感兴趣,那她的吃水线,也没这么浅吧?范久鸣这个年久失修的码头,她也能往上贴靠?退一百步说,就算江小洋在范久鸣面前,能把自己脱得精光,那也不是因为感情烧的,十有*是为了维系他们之间某种地下互动合作,点缀互动利益所必要的一个小插曲。 然而在酒桌上闹哄了一场,李越季却是没能得到像样的收获,冯仲和邹云,都在敏感话题上打黜溜滑,东能的两个老总,也是冲什么脸说什么话,偶尔还在某个领导带点腥气的话根上,故意冒傻气,把自己的面孔弄得分文不值,当二百五卖了,逗领导咧嘴大笑。 江小洋也很会作秀,见缝插针,时时拿市长表妹的身份当行头,把酒桌当成了舞台,吟唱她们东能的戏,搞得李越季经常在一个小节目里,连个配角都抢不上,一闹心,就多喝了几口闷酒,感到这是自己辛苦搭台,到头来却是别人站出来出风头,唱大戏,亏透了,心里怎么也找不到平衡。 这么着,到了后半场,李越季的心思,就不再死盯着桌上的人了转动了,舌头一变方向,就说起了今年市里抗旱的事。她把酒杯拿在手里说,我说冯局长邹书记,今年我们市里,抗旱形势可是严峻得一塌糊涂,到时我张开口,讨几口凉水喝,你二位,可不能灌我辣椒水哟!来,两位大菩萨,我今天先拿这杯酒,跟两位预约甘露!来,我敬两位了。 邹云看了一眼冯仲,冯仲正在嚼一片香酥鸭,嘴唇上亮光闪闪。 冯仲匆忙咽下嘴里的烂鸭子肉,使小手巾擦了一下嘴唇,摆着手说,李市长,别忙,您别忙,您先把酒杯放下,听我说几句。 李越季一笑,说,怎么着冯局长,非得让老妹子我,踩着梯子敬你酒?我可是有高血压,恐高症什么的,摔个好歹,你冯大局长,可就沾包赖了。 冯仲笑起来,我说李市长,你总得听我把话说完,才好写评语吧? 李越季望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冯仲盯着邹云说,邹书记,李市长这点事,可是造福上江百姓的民心工程,你邹书记要是参与了,也就等于干了一件功德无量,名垂千古的好事啊! 邹云没想到冯仲几句话,就把自己推进了死胡同,一下子憋在了那里,脸色有点难堪。 李越季直起腰,从表情上看,似乎她对冯仲这番话,也感到一些意外,眼睛往小里眯着,半天才说,我说冯局长,你这脚法,够地道的了,一个底线传中,就把球送到了邹书记脚下。我说冯局长,你可别忘了,邹书记在你们能源局,可是踢后卫的,你老兄才是前锋啊。 姐你啥时候成了球迷呢?江小洋插进一句,捂着嘴直乐。 李越季一撒手,神秘地说,我这是为本月底开始的第十七届世界杯足球赛,准备的一点小感觉,今天是特意拿出来试试。 邹云满以为刚才那个让他不轻松的话题,叫江小洋这么一打岔,就给岔过去了,谁知冯仲又主动把那个话题引到身上来,他说,怎么样李市长,你今年抗旱的事有着落了吧?还埋怨我呢! 李越季这会儿已经没心气再把抗旱的话题,拣回来磨牙了。其实她也没真指望在这个酒桌上,跟能源局要上几十万抗旱资金,不过也就是拿这个话题,为以后开口要赞助找点辙罢了。所以冯仲这么一话里有话,她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下意识地看了邹云一眼,想从邹云脸上找到什么。 邹云这时也不明白,冯仲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脸上也是雾气弥漫。 冯仲笑道,还都是知识分子呢,我这个大老粗的话,就这么深奥?李市长,你看我们邹书记,在你抗旱这个事上,一直没有开口,啥意思呢?俗话说,开口是银,沉默是金,金是什么?人民币啊李市长,而且还不像是个小数目,瞅着少说也是一百万的来头!李市长,你说我们邹书记大气吧?够意思吧?你老人家还不赶快敬邹书记一杯? 李越季心里,刹那间有种喜从天降的幸福感觉,她两眼明亮,不失时机地说,真要是一百万,别说喝一杯,就是喝上半斤八两,我李越季也豁出去了。 邹云不得不承认,冯仲高明,圆滑,老练,有着老狐狸的风度,亲口批出去一百万不说,还得让自己这双手,潇洒地送到市里去,轻而易举就在这一百万的捐资上,把他和自己的现在,甚至是未来,捆绑到了一条船上,而且这个活,干的还是那么不露声色,那么顺其自然,那么幽默诙谐,那么富有人情味,总之冯仲这一手,让邹云清醒地意识到,冯仲今后是有心把他们之间的各种关系,都搞得近一点。 大礼已经送出去了,邹云只好笑道,李市长,我们冯局长都说是一百万了,我要是说五十万七十万,那不是不配合冯局长的工作嘛,你说呢李市长? 冯仲接上说,好好好,一百万抗旱捐赠,邹书记请客,我冯仲买单!李市长,下面就看你怎么表达心情了。 在市局的交往史上,两家之间流动上千万资金,说来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单就抗旱来说,能源局一下子甩给市里一百万,似乎这还是头一回。过去碰到这种事,也不是年年给,偶尔给,二十万三十万的,也就撑死了。 快乐无极限!李越季已经没工夫考虑冯仲吐出这一百万来,究竟为什么如此爽快,她此时想到的是赶明儿口袋里掖着这一百万下乡抗旱,自己的腰杆子,就可以硬起来了,就能起劲地吆喝了,就不愁干不过老天爷了,也不必在年底的政府工作报告里,吭吭吃吃堆积不疼不痒的形容词了,一百万就是铁打的政绩! 李越季这么想着,就把酒杯送到了嘴边,连同停泊在她嘴唇上的一道道目光,尽情喝下去! 第七章 冯仲和邹云主事后,能源局领导班子没多大变动,只是在分工上,略有调整,主管市场开发的副局长,跟主管人事的副局长对调了一下,常务副局长、党委副书记和纪委书记这三个职位,暂时没有明确人选,这得由部里来敲锤。 新领导班子第一次常委会,由冯和邹共同主持,这在能源局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事。在这次会上,由邹云传达了部里近期下发的两个文件,以及部长在东北局视察工作时的一个讲话摘要。 紧接着这个常委会,又召开了局基地党政工作联席会议,会上,冯仲把能源局的生存状况,以及国内市场开发走势,国际市场竞争战略等问题,从宏观视角做了一次分析,为今年晚些时候,准备在大连召开的全局生产经营工作会议,标出了重点章节。 能源局现阶段的大事,还是工龄买断。原工龄买断工作领导小组组长是李汉一,现在冯仲死活让邹云接替这个角色,而邹云死活不伸出手来接,那一刻两人在常委会上,一来二去的没少费口舌,结果也还是没把这个事说明白。 联席会议结束后,冯仲来到邹云办公室,就着常委会上没说明白的话题,接着做邹云的工作,劝他挑上这副担子。 冯仲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哎,你就不必想那么多了,我是干一天少一天,没啥奔头了,今后把应该得到的实惠,都拿到手,再把这份代理工作干好,就谢天谢地了。可你邹书记,就不能有一搭无一搭了,你年轻,有知识,各方面的底子都好,抓住一个角色,也许就能得到一次让领导和周围人都高兴的机遇。邹书记,我这可是跟你说的真心话。 邹云让冯仲说得有些动心了。他想,不管冯仲是出于什么用心,他今天确实是说了一些心里话。这个小组长对他来说,意思确实不大,干好了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实惠,而干砸了,就有可能赔老本,此时他不冒这个险,也是明智的。可是冲着自己说,这个临时角色,还是有些内容的,干明白了,容易出政绩,想来这一点,也是最吸引自己接手这个小组长的地方。目前自己在能源局,最急需的就是政绩。这是从正面透视这件事,要是从反面窥探呢?这个小组长里,也隐匿着一定的危险性,弄不好就要栽到这上头。 纵观风云历史,自古以来,清官需要政绩陈述廉洁,贪官需要政绩掩饰*!政绩是什么?说通俗一点,政绩就是一个仕途之人,走在路途上食用的干粮! 不过此时此刻,邹云倒是更想借用商人的一句名言,来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经,那就是风险越大,回报越高!就算他冯仲,真想在这个小组长上,看自己的笑话,那也值得一干。既然还沾着年轻的边,既然认为这里面有机遇,既然在大面上已经跟冯仲一唱一合了,那就搏击一次吧,成长,总是需要代价的! 邹云端出一脸识时务的表情,感慨道,你冯局长给我的定心丸,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吃下去? 冯仲咧开嘴,哈哈大笑,拍着邹云的肩头说,长江前浪推后浪,能源局新书记在成长啊!邹书记,我可是把话说在前头,你日后要是干到党中央国务院,或是国际红十字协会之类的大地方,我可是要分你红利哟! 邹云也笑起来,用肩膀撞了一下冯仲,说,那得看你冯局长,在我今后的麻烦里,能入多少股? 冯仲一挥手,大老板的派头说,那还说啥,控股!如同翠花——上酸菜! 冯仲末尾这一声怪调,让邹云把腰都笑弯了。 六一儿童节前一天,邹云下到基地几家幼儿园慰问。转到医院幼儿园时,邹云受了一点小刺激。一个姓林的中年阿姨,当着邹云一行人的面,大声教训一个小女孩。刚才小女孩不知为什么,忘了跟小朋友们一起鼓掌欢迎领导。 小女孩吓得小脸煞白,咬着手指头。 林阿姨冷着脸,一指小女孩,不依不饶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啊?见了局领导屁也不放一个?你还想不想在幼儿园呆下去了,啊? 在场的人,全被林阿姨这番话镇住了。 邹云看着小女孩。小女孩脸色迷惑,半天不更换。 陪同的医院工会主席,这时吃不住劲了,瞪了林阿姨一眼,然后回头对孩子们说,大家辛苦了,领导还有事,就不多呆了,同志们再见!不等话音落地,搀扶着邹云就往外走。 坐在小方凳上的孩子们,齐刷刷抬起头,对工会主席刚刚说的那些话,没有明显的反应。 林阿姨阴阳怪气地说,不送了领导,欢迎再来视察。 出了幼儿园,工会主席跟上邹云,点头哈腰道,邹书记,您别往心里去,这个女人呀,刚离婚没几天,大脑受刺激了,我们正准备给她调换岗位呢。 邹云一言不发,脸色严肃。 工会主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脑门上细汗都出来了。 党办主任刘四学等随行人的表情,也都跟邹云保持一致。 走上水泥石板路,邹云对六神无主的工会主席说,我没什么,刚才我是在想那个小女孩。唉,保育员这个岗位,看来也不是个小岗位啊,主席! 工会主席连连点头,重要岗位,重要岗位,下来我们一定,考虑合适人选,邹书记请放心。邹书记,去我们职工之家坐坐吧,都准备好了。 邹云停下来,往住院部大楼瞟了一眼,说,算了,今天就到这吧,你们都忙去吧,不用陪我了,我去看看李书记。 工会主席冲邹云笑笑,邹云说,要不这样吧主席,你领大家,去你的职工之家坐坐。刘主任,给你一个现场办公的机会,跟主席聊聊,看看主席这里,还有什么困难,需要你们解决。 工会主席这就找到了台阶下,拉住刘四学的手说,刘主任,请请请。 邹云走进住院部大楼,掏出手机,大拇指正准备按键,忽又改变了主意,心想就甭打电话了,还是直接去病房吧。 上到三楼,走进住院部,邹云来到医护值班台,问一个刚刚放下电话的年轻小护士,请问,今天哪个主任当班。 龚主任,邹书记。小护士说。 邹云对这个瞅着眼生,可是人家张开嘴,就能叫出邹书记的小护士,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小护士的脸,腾一下红了。 小护士脸上的变化,让邹云找到了一种感觉,他盯着小护士的眼睛,态度温和地问,刚才你接的那个电话,是你们工会主席打过来的吧? 小护士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邹云乐着问,李书记,在病房吧? 小护士点头说,在,邹书记。 邹云给紧张的小护士,留下一个微笑,就朝李汉一的病房走去。 在邹云进来之前,李汉一正躺在床上看书。 李书记,今天感觉好点吗?邹云关切地问。 李汉一下了床,放下手里的书说,又让你挂念了,不好意思啊邹书记。 邹云的目光,落在李汉一刚才看的那本书上。 李汉一指着书说,《首长秘书》,是小说集,分上下两册,写的都是官场上的事,挺好看的,听说卖的也特别火。 邹云走到床旁,拿起上册,目光定在于卓等着几个字上说,噢,于卓,我好像看过这个人写的《七千万》,说的也是官场上的事,写得挺老练的,看文笔作者能有五十来岁。 如今的官场,热闹啊!李汉一说,坐,邹书记。 邹云听出李汉一话里有埋伏,但他心里活动的影子,却没有投到脸上来。邹云把书放回原处,坐进沙发,岔开话题说,李书记,我把这两天的事,跟你汇报一下。 李汉一苦笑道,邹书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这么说,我李汉一可就担待不起了,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呀。 邹云一笑说,李书记,现在天凉,我只是想借你一件皮衣,穿几天,至于说这件皮衣怎么保养,还得您说话不是。 李汉一的瘦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他说,要是不看这本《首长秘书》,我兴许还能跟你说说怎样保养好,可是现在,我觉得我要说的保养方法,可能都过时了。这样吧邹书记,不如我把这套书,送给你,你看看,我保证你大有收获。 邹云乜斜着眼,忍不住又去看床上的《首长秘书》,一时无语。 病房里的这次短暂的沉默,是被龚琨打破的。 哟,两位书记,谈心呐?龚琨进门就开口,笑容使她的脸色,又矜持了许多。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龚主任。邹云起身说,感觉身上的血,忽一下加快了流速,脑袋里也响起了震动声。 邹云竭力掩饰着不宜在此地弥漫的情绪,两只脚的前端,使劲在鞋子里扒着,像是这会儿他鞋底下的大理石地面,正在漂动。 邹书记你客气了。龚琨说,脸上没流露出私*彩。 李汉一两只手撑住沙发扶手,也想站起来,但被龚琨拦住了。 龚琨瞧着李汉一,问了一下他今天的身体情况,然后说,那好,两位书记,你们聊吧,我还有病人要看。 邹云的眉毛往一起收拢,显然是在犹豫的心境下,把右手伸给了龚琨。 龚琨手上传递过来的信息,刚刚穿透邹云的皮肤,就被邹云颤栗的心,解读出了画面,感觉到了具体场景。 邹云昨晚去了柳园。这是邹云从国外回来后,第一次去龚琨家。 两扇深紫色的平绒窗帘,在龚琨手中合拢,一个星光迷蒙的黑夜,退出了邹云的视野。邹云睁大眼睛,目光在龚琨扭动的身姿上滑动,心说这就是自己在国外时打算放弃的那个女人吗? 送给你的,喜欢吗? 你说呢? 邹云送给龚琨的这小玩物,是个木雕脸谱,有半个拳头那么大,带有浓郁的非洲风情。这个小礼物,是邹云在苏丹第二大城市奥贝依德买的。买到手那一刻,邹云的心里,装满了对龚琨的甜甜思念! 在邹云看来,眼前的龚琨,跟他出国前的那个龚琨,没什么两样,依旧保持着不主动张扬,擅长在被动中释放个性,雾化你的现实感觉。邹云一直把握不住的,也正是她的这一点。 床头灯洒下的微光,把床上两扇刚刚平息下来的*,涂抹得朦朦胧胧,像是某个童话里,一对重逢的小情侣。 肉体深处散发出来的气息,覆盖了这间卧室里原有的脂粉气味。 邹云的鼻子,把这般气息,一点点收集到心里。这以前,他对自己和秦晓妍曾有过的这样气息,好像从没有我留意过,不像今天,感受这么温馨,这么亲切,整个人都快被这个气息融化了。 一只熟悉的手,又把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从他的小腹揉搓出来,他再一次领略到了初次那种奇特感受! 怎么总是把这只手上的技巧和柔情……生拉硬扯地往官场上联想呢? 邹云觉得这样不好,这究竟是什么心态呀? 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从一开始,这只手带给他的真实感觉,应该说是清澈的,滋润的,单纯的,与官场丝毫不搭界,而被自己联想到官场去,说到家纯属心理障碍,那是自己将人性中的某种真实从本质上肢解了,用嫁接思维来淡化眼前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现实。 现实很幸福,可也藏有危机,因而邹云在享受幸福的时候,就不可能不担心过于粘合的现实,随时洞穿自己为这样一场人生游戏,准备的那一点有限的承受能力,总之他这是在把真实的肉体陶醉,尽量虚拟成精神上的收获! 邹云的这只手,揉搓得很细腻,感觉告诉邹云,手掌下这个光滑的小腹,比起另一个女人的小腹,缺了一些弹性,但却是多了一些柔韧。另一个女人,是他在北京的爱人秦晓妍。 他很入境,他想从明天起,没必要再在躲不躲她这个问题上苦恼了,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东西,好像生来就该是这个女人的,只要有合适的环境和时间,就不是你想给不想给的事了,那是一种超出理性支配,不回避本质的天然亲近。 他心里踏实了,放松后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男孩儿,嘴角上挂着一丝贪婪的微笑。 我问你,苏丹好玩吗?她碰了他一下。 他说,没有咱们在一起好玩。 她翻过身来,上半身压到他胸脯上,出其不意地问,你是不是,想过要甩掉我? 他脸上一热,一把抱住她,搪塞道,甩掉?你给过我这样做的理由吗? 她勾住他的脖子,轻轻叹口气,嗨,怪事,也不知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你什么,反正我就是想,把什么都给你。 他真假兼而有之地问,有偿?还是无偿? 你不用试我,邹秘书,我了解你。她在他与众不同的鼻子上,亲了一下,继续说,正是因为了解你,我才变得,不了解了我自己。 邹云松开手,回味着她这句话里的含意。 龚琨又把手,放到了邹云的小腹上,低头说,放松吧,没事,上帝说了,我欠你的! 邹云又像喝了一大碗迷魂汤,闭上眼睛…… 从北京开会回来,邹云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感觉心里的什么东西,没带回来,掉在了北京,准确一点说,是掉在了副部长苏南的办公室里。 原定半天的思想政治工作会议,只开了两个小时就收场了,原因是主管副部长临时有事,没能出席会议。 邹云没急着沾公家的便宜回家,而是蔫不悄声地去了苏南办公室,以另一种形式汇报工作。 邹云坐下来,他知道苏南等一会儿要去301医院看个老战友,所以就没耽搁工夫,把挂在嘴边上的几件事,拣出中心思想说了说。 苏南手里转着一支红蓝铅笔,不住地点头。 苏南说,抽时间,多去看看汉一,人在这个时候,需要别人的关怀。 邹云点头,我明白,苏部长。 苏南转了一下椅子,接着说,这些年风风雨雨,李局长没有功劳,也还是有苦劳的,就说他这次主动退位吧,要是没点大局观念,没点整体意识,没点德行修养,是不容易做到的,他这也算是以情还债了。而我们的另一些干部,浑身上下都没一点亮了,还不肯放下手里的权力棒,与已与民,都不利啊! 邹云再次点头,习惯性地找到了昔日当秘书时的感觉,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苏南的杯子,见里面不缺水,就又把杯子放下,垂手站在那儿。 苏南打量着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局级干部,感叹了一声,也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办公桌,在邹云身旁站定,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邹啊,有件事,我想先跟你讲讲,我打算今年内退位。 邹云一愣,正过身子,盯着苏南的脸,半天没说出话来。 再粗的蜡烛,只要点燃,终有耗尽的一天,这是自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苏南背着手,原地转着说,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似乎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了,就等着时时听你的好消息了。 邹云咬了一下嘴唇说,苏部长…… 苏南笑道,不过退位是退位,还不能一次性退利落,身上还得留点东西,有可能去海外工程领导咨询小组,主抓一下各方面的协调工作,到时跟你们能源局,也还少不了打交道。 邹云听到这,脸色好了一点,但心里还是有种塌方的惊慌。因为他知道,那个领导咨询小组,是个虚设的机构,部里退位的老领导们,只要还能说能笑,差不多都去了那里。 苏南看了一眼桌案的台钟说,好了小邹,刚才我的话,你听了也就算了,不要放到心上去。要说这人心,装多少东西,也是有限的,腾出地方来,多装点能源局的事吧。我今后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时常看到你在工作上出成绩,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今后在工作中,遇到什么烦心事,就来跟我唠叨唠叨,上江,我也会常去的。噢,对了,小邹,差点忘记了一件事,前几天在机场,我买了一套书,叫个《首长秘书》,送给你吧,虽说是文学作品,可是对你的成长,我想还是有帮助的。因为书里既有做官的秘诀,也有做人的准则。 邹云就想起了李汉一的那套《首长秘书》,不由得对这套文学作品集的价值,在理性上提升了认识。 苏南把两本书,交到邹云手里,邹云连声感谢。 这时要不是局办宋主任来送花,邹云的脑子,还是北京呢。 宋主任送来的是一株高大的巴西木。 邹云见宋主任不急着离开,就笑着跟他聊起来。聊了没一会儿,宋主任就关心起了他的生活。 宋主任问,邹书记,招待所里不安静吧? 邹云说,毕竟不是家嘛。 宋主任又问,听说总有人,跑去打扰你邹书记。 这几个月里,时常有人在晚上,或是休息日,来找邹云汇报工作,反映情况,告状诉苦的人也不少。 宋主任用眼角余光看着邹云,邹书记,要不再在局外,给您安排一套住房?这样便于您休息,过去彭局长赵书记他们都…… 邹云明白,所谓在外边安排一套住房,基本属于秘密住宅,有一年他陪苏南来到上江,在两个多钟头的时间内,怎么也找不到当时的一局局长,事后这件事在北京有了传说,讲彭局长那天是失踪在他的秘密住宅里。 邹云想,原来送花是幌子,宋主任是冲秘密住宅来的。 宋主任是踩着冯仲脚印往上走的人,这一点机关大楼里的人,心里都有数。 现在他来张罗这件事,是他打算拿房子跟自己套近乎呢?还是领了冯仲的什么旨意?琢磨了一会儿,邹云心说,也好,不管他是什么来意,这套秘密住宅,当下对自己来说,有利用价值,完全可以拿来借题发挥,制造悬念。占住这样一套房子,尽量不去住,去住的话,也只能是自己去住,不让那里沾上一丁点脂粉味,这样就可以把某些人的视线,转移到那里去苦苦等待。如今自己跟龚琨已经有事了,适当跟周围的人,尤其是对那些抱着特别想法来关心自己的人,玩点障眼法,是绝对必要的,以静制动,以稳制燥,多几个心眼没亏吃。 邹云不露声色说,宋主任,有个安静的休息地,当然是好事,只是怕房子紧张,给局里添麻烦呀。 邹书记要是这么说,我不就失职了嘛。宋主任边笑边说,这样吧邹书记,这件事,由我来办,咱们在上江市开发的几个住宅小区里,都有现房。 邹云说,那就辛苦宋主任了。不过这件事,只能你一个人知道,不然就跟住在招待所里,没什么区别了。至于说个别领导那里……我来通气吧。 这个强调,是邹云故意设置的,意在把这件事的神秘感,营造的浓一些,这样才好让某些人,敞开了去想象。 宋主任说,邹书记,你这么信任我,我还能把事办不好?你放心吧邹书记。 邹云一脸满意,接下来跟宋主任,又聊了一些很贴近生活的闲话。 第八章 邹云去了一趟山东第五工程公司检查工作,回来后第二天,就因慢性肠炎住进了医院。 邹云住院,跟一般老百姓可不一样,能源局里的二号人物,病房里还能不热闹?局内的头头脑脑,市里的大小领导,赶庙会一样朝医院涌来。 两天住下来,邹云就吃不住劲了,心说这住院,比上班耗神多了,嘴闲不住,身子躺不下去,更呼吸不到新鲜空气。 近年里,邹云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直处于健康状态,甭说离病床有段距离,平时就连头疼脑热的也很少有。作为一个年轻的局级领导,他对住院的技巧、时机、影响等方面的认识,还远不如李汉一那一代领导深刻。 那天下午,邹云刚住进来没多久,冯仲就来探望,不仅带来了一帮人,还搬来了一个差点进不来门的鲜花篮,看得邹云眼都直了,想当年苏南来住院,怕也没收过这么大的花篮。 冯仲说,邹书记,党和人民正需要你的时候,你却跑到这里来报到了,我说你这病,是纯天然呢?还是人造的? 邹云一笑,就着哈哈打哈哈,二合一。 满病房的人,都笑了起来。 等冯仲这一行人,潮水般退出病房不久,李汉一就来了,穿一身西装,手里捧着一束鲜花,脸上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受看了一些,他这会儿还在住院。 李书记——邹云先开了口。 李汉一瞥一眼窗前的超大花篮,微笑说,比起那个大花篮,我手里的这束鲜花,就是毛毛草了,邹书记。不过这把毛毛草,不是人家送给我,我再借花献佛拿到你这里来,这把鲜花是我刚才去医院门口花店里买的。 邹云接过鲜花,闻了一下,心里一阵感动,耳边蓦然响起了苏南的话,心里禁不住一热,目光在李汉一花白的鬓角上触摸着。 坐下来,邹云说,李书记,前几天,我去部里开会,苏部长向我打听你了。 李汉一点点头,扬起脸说,这些年里,苏部长,没少帮助能源局,在我的工作上,也没少问寒问暖,我有愧于老领导啊! 很多事,苏部长心里都有数。邹云本不想说出这句话,可是舌头一软,话就从嘴里溜了出来。 李汉一再次点头,搓着手,沉默不语。 邹云住院后的第三个夜晚,悄然来临。 邹云下了病床,在地上来回走着。昨晚,他没有睡好,半夜三更还在看《首长秘书》,越看眼睛里越有神,直到凌晨五点多,他才迷糊了一小觉。 相比之下,在头一个夜晚,他的睡眠质量还可以。那晚龚琨值夜班,一直陪着他,尽管在夜深人静时,他被龚琨几个亲昵的小动作,搞得异常兴奋,脸色快活得像个没病人似的,可是等龚琨一走,他的疲倦劲就上来了,两眼一合,基本上一觉到天亮。 睡不着,索性想事。压心的事不少,邹云拎出一件在住院前想得有些眉目的事,接着往下琢磨细节。 根据能源局的现状,邹云打算在领导干部管理上,先做点小文章,实施领导干部廉政建设责任互动,由科级起步,到处一级领导收场,在这样一个中间层面上先试行。具体说,就是科级这一层干部出了问题,主管的副处级领导,要被追究相关责任,而正处级领导的互动对象,只限定副处级,责任追究方式,视问题严重程度,可通报批评,可行政或党内处分,也可罚款和降职,用这种互动的办法,把大小领导,都拴到一条绳上。 至于说这个方案,到时是否可行,能不能在常委会上通过,邹云心里尽管没谱,可他还是看好自己的想法,退一步说,到时就算阻力大,行不通,这件事起码也能在全局领导干部中间,造出一定的影响,这种效果,也能让人产生成就感。 有些政策和制度,在特定的大环境中,成不成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政策和制度,所营造出来的正面影响,人们嘴上流传的制度,有时比红头文件里的精神,更有威慑力量,操作空间也相对大,这就好比你掷出一块石头,未必就能打着人,可你甩出去一句话,没准就能伤害一群人。 不论在官场还是在民间,有形的法规易躲闪,无形的传言难防备。这里边的弯弯绕,不是邹云独自想出来的,而是从苏南的智慧里,消化得来的。先前,苏南针对他和宁妮的事,曾说过这样的话:人在官场走动,有些事的内涵,不在于事实的真假上,而是在于这件事,在一定范围内制造出来的负面影响! 陈上早来到医院,两只眼睛里布满血丝。昨晚他赶夜路,从秦皇岛奔回来,他此行是去催工程急需的一批阀门。那会儿他刚进办公室,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就听说邹云住院了,于是匆匆奔医院来了。 邹书记,那个啥,你看你躺在这里,我也帮不上个忙……陈上早站在病床前,一脸焦急。 邹云正在输液。他瞧着这个皮肤粗糙的西北汉子,忍不住乐了,逗笑说,陈经理,你要是真想为领导排忧解难,就躺上来,替领导输液。 陈上早嘿嘿笑起来,捏了一下鼻子说,邹书记,俄不能沾领导这个便宜呀。 邹云笑着问,瞧你这模样,一夜没睡吧? 能顶住呢。陈上早说。 邹云咂着嘴说,行了,赶快找个地方,眯一觉吧,三两个小时里没有你,二公司的牌子倒不了。你要是不走呢,我这病情,可就不好说了。 陈上早对邹云给他的这个经理,干得有板有眼,劲头十足,隔三岔五就往施工一线跑,靠实干去得人心,去挣人缘,跟公司里的其他领导,也能合上拍,邹云对他的工作,一直都很关注。 感情上的事,陈上早也不缺课,有一次,他自己开着一辆红色桑塔纳,在招待所门外守着,那天邹云手头上有事,离开办公室时,天都黑了。 陈上早从车上探出头,喊邹书记时,把邹云吓了一跳。 陈上早说,邹书记,俄婆娘,做了揪面片,请书记家里吃去。 邹云问,你在这等多长时间了?怎么不打电话? 陈上早说,等着,能行呢。 邹云又问,那我今晚有应酬呢,你就在这里傻老婆等蔫汉? 陈上早嘿嘿一笑道,哪能呢,俄隔一阵儿,隔一阵儿,就过去瞄你办公室的灯,亮着呢,你在! 好家伙,原来你心眼不少,蛮狡猾的嘛!邹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感动,爽快地上了他的车。 这是陈上早来到上江后,第一次请邹云吃饭。 …… 就在陈上早满脸犹豫的节骨眼上,他的手机响了,接了一听,脸色顿时大变。 邹云的脸,也随之绷紧了。 那个啥,邹书记,现在你不让我走,我都得走了,公司里出点事,我得马上回去处理。陈上早说,脸上挺紧张。 邹云盯着他问,严重吗? 工程公司出事,历来无小事,这是局内的一句老话了,邹云不能不担心,眼下冯仲不在上江,而他又躺在医院里。 到底出了什么事,陈经理?邹云口气严肃地问。 陈上早斜了一眼吊瓶,不情愿地说,邹书记,你甭担心,就是市里头,盯上了公司大门外那排平房,城建过来人执法了,跟咱们职工,发生了冲突,现在市公安局一伙人,也到了现场。 二公司大门外那排平房,现在用于搞多种经营,每年的创收额,在三百万左右,公司里的人都形象地称那些不起眼的小平房,是二公司的血库。 陈上早小心地说,邹书记,那个啥,您忙着,我这就去了。 邹云移动目光,看了一眼吊瓶,瓶里面的液水不多了,他的小腹起伏了一下。 陈上早一脸急色,可就是迈不开步。 邹云这时突然想起一件遥远的往事。苏南曾跟他说过,那一年,他还是大队长的时候,有一天,储备物资被当地老乡哄抢了,当时他正在医疗小分队的帐篷里输液,听了汇报后,不顾医生的劝阻,举着吊瓶,去了事发现场,结果嗷嗷几嗓子,就把场面镇住了。 当然了,邹云此时想起这件事,并非是要模仿苏南的那个做法,也举着吊瓶到二公司大门前表现一下,毕竟年代不同了。 不过邹云倒是认为,拿病体去参与一下这件事,一来能给陈上早助威,二来也能给职工们,一个特殊印象,因为这时的自己,毕竟是个住院的病人嘛,就看他陈上早,到时候在职工面前,会不会说话了。要是能说到点子上,一两句就可以收到效果。 陈上早没拦住邹云,赶来的龚琨,也没能劝住他。 龚琨盯着他那个可爱的鼻子,冷静地问道,邹书记,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你非去不行吗? 邹云说,龚主任,陈经理,你们放心,我这不是冲动,而是正常工作。陈经理跑了一夜,冯局长不在家,事又牵扯到了市里,忽拉拉的来了不少人,他们打算干什么?想在我们能源局辖区内,召开联合执法现场会是怎么着?今天我倒要看看,他们那些人,究竟怎么执法! 邹云这番话,过于能源局情结了,陈上早身上血直沸腾,而龚琨听了,心里也格外动情,邹云这时表现出的领导魅力,已经大于了让她迷醉的情人形象,他的政治素质,把他的情人形象升华了! 龚琨脸色绯红,眸子明亮,她用百感交集的目光,把邹云从小角度伸来的眼光,轻轻推回他的眼底,用无声的支持,默许他离开医院。 龚琨很想跟着去,可是她又觉得那样做违反常规,怕招惹出不必要的闲言碎语,只好派出得利的值班医生和机灵的护士,背着急救药箱跟去了,同时把这个事,汇报给了院领导,以防院领导们,今后在这个事上,说她知情不报。 邹云在小套间里脱下病号服,换上西装。 邹云走出病房时,伴在他左侧的龚琨,伸手把他卷在口袋里的兜盖,快速翻出来。邹云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她刚才在自己身上做了什么,心里不由得又增添了一把劲,意识到从女人心里滋生出来的细腻关怀,才有女人的味道。 二公司大门外的情形,比邹云来路上想的要复杂一些,一群怒气冲冲的职工,正在跟一伙脸色冷漠的人对峙。从服装上看,那边的执法人员,不仅有城建公安,还有工商税务,个个表情都不含糊。在这些执法者身后,还跟着三辆农用三轮车,车上站满了民工,大约有四十来人。最后面,是两台深黄色进口铲车,显然是用来推平房的执法工具,时不时的轰鸣几声,拉开了助阵的架式, 邹云这张年轻的面孔,在上江市里,也算是一张镜头脸了,平时市局间但凡有点往来,他的脸,就能在上江市新闻里晃上几秒钟,所以说眼前的这些执法人员,应该对他这张年轻的脸不陌生。 一个脸色惨白,体态发胖的中年女人,从人堆里闪出来,几步就跨到陈上早面前,开口道,陈经理,他们这是欺负人,欺负到家门口了。 这些职工,怕是没有谁不知道邹云是何许人,只是他们弄不明白,邹书记怎么来了,而且在他身边,还站着穿大白褂的。 邹云尽管心里跳得厉害,但脸上不丢份。类似这种聚众对立的场面,邹云过去跟领导下基层,也是遇到过的,有些场面的火药味,比眼前这个场面刺鼻多了。邹云端起刚刚摘下针头的那只手,凝视着对面的人,造型有点像已故周恩来总理那个十分个性化的动作。 陈上早的目光,跟城建局市容整顿小组组长的目光撞上了。小组长叫张喜丰,是个副科长,陈上早对这个人太熟悉了,自打他当了二公司的家,这个张喜丰就没少来找麻烦,单说为门口这排平房的事,他就找了陈上早好几次,咬定说这是私搭乱建,影响市容,待公司这边,把事从头讲起的时候,张喜丰就伸手要证据,要某某人当年批的条子,陈上早没闲工夫跟他纠缠,就让主管经营的副经理去对付他,主管副经理就把握着火候,撬开张喜丰的嘴巴,适时填进去几块瘦肉。 也许是现在的猪,都给瘦肉精祸害得没猪肉味了,不香了,否则的话,张喜丰身上,多少得有点瘦猪肉的味道。 陈上早走过去,想跟张喜丰握手,但见对方没那个意思,只好说,张科长,那个啥,有啥事,咱们到楼上说去。 张喜丰不买账,生硬地说,没什么好说的,早就跟你们说完了,今天你们要是不拆,我们就拆,人工费,机械租用费,到时不少收你们二公司一分钱!陈经理,你说怎么办吧? 陈上早左右看看,低声说,张科长,这个事,咱们下来找时间再说,今天我们邹书记来了,你得给我点面子吧? 张喜丰瞟了邹云一眼,不屑一顾道,对不起,我只认识我们范书记李市长! 我们也认识范书记和李市长,照你这话,今天这个事,就好说了嘛,张科长。陈上早嘿嘿一笑。 职工们嚷嚷起来,叫陈上早不要跟姓张的说软话,看他们敢动手,敢动手,就跟他们真刀真枪地玩命。 邹云发觉,这工夫又有许多职工,从公司里涌出来,心里就紧了一下。 职工们这一闹,市里的人,也都不沉默了,口口声声要维护法律尊严,谁跟法律过不去,谁就是跟政府过不去。 一时间,场面有点混乱,对立的声音,在空中冲撞着。 邹云抬眼一看,一些民工,正从农用三轮车上下来,手里拿着铁锹、镐头、撬棍等家伙,嘴里发出呜啦哇呀的怪叫声。 得得,我没工夫跟你扯淡,你说吧,是你们自己拆,还是让我们动手?张喜丰不耐烦地说。 职工们再次嚷嚷起来,有些话,都说到裤裆里去了,队形还整体往前移动。而那些执法者的情绪,这时也很冲动,说出来的话,也带着臊味儿。此时,三轮车上的民工,都下来了,人人不空手,随时准备加入混战的姿态。 陈经理,我看还是你们自己动手好。张喜丰咄咄逼人,挥起来的左手,差一点就碰到了陈上早的脸。 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姓张的,张喜丰,你还敢动手打人!陈上早突然发作,满脸怒气,额头上的青筋也鼓了起来。 陈上早转眼间变脸,不仅让张喜丰呆傻了,就连邹云,也是目瞪口呆! 张喜丰哆嗦了一下,指着陈上早说,你把话说清楚,谁打你了?打你哪了? 陈上早拨开张喜丰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说,俄操,你不是认识范书记李市长嘛,好,老子给他们打电话,我今天倒要从上到下,往你骨头缝里看看,究竟能插进去几根针?俄操哩!说着掏出手机,真就打通了李越季的手机,口气冲冲地说,李市长,俄是能源局二公司的陈上早,你们城建局,还有其他部门的人,这会儿在我二公司大门口,围攻我们邹书记,我这是不得已,才给你打这个电话。 市局两家的人,这时全都封口了,目光刷一下集中到陈上早和张喜丰身上。 张喜丰脸色有些吃紧。 陈上早就抓住张喜丰心虚这个空当,猛一轮胳膊,把手里的三星牌手机,摔到地上。 一声脆响,手机粉碎,残片飞溅,惊讶声四起。 邹云的左脸,被一块手机残片击中,他本能地咧了一下嘴。 站在邹云身旁的保驾医生,盯着他的脸,惊慌地说,邹书记你流血了。 医生的声音虽说不大,可还是被无数双耳朵拣到了。眨眼间,邹云又成了人们目光的焦点。 医生刚要打开随身药箱,却被邹云拦住了。邹云脸上的血丝,渐渐变粗变长,看着好似拱出泥土的一条蚯蚓。 邹云望着那些执法者,平静地说,今天,不论发生什么事,你们这些人,谁都承担不起。唇齿相依,鱼水情深,为什么要这样呢?我现在以能源局代理党委书记的名义,请市里的朋友们,这就回到各自的岗位去,有关事宜,等稍后李市长来了,由我和李市长…… 场面很有意思,中心地带安静,外围嘈杂声不绝,因为这时门前的路,已经堵死了,两头的车辆和行人,越积越多。几个穿着制服的干警,这时醒了盹似的,散开来疏通路面。 在邹云的视野里,那两台进口铲车,在公安干警的指挥下,往后倒着离开了核心圈,其他部门的一些执法人员,这时也不见了踪影,围观看热闹的人,嘟嘟囔囔左右打听,什么车撞的?撞死几个? 张喜丰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眼神迷乱。 陈上早冷眼瞅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冲着自己人挥挥手,职工们小声议论着,往公司大门内退去。 门前的马路畅通无阻了,这里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在公司大门前的空地上,只站着邹云、陈上早、张喜丰,还有两个医护人员。 邹云脸上的血,已经开始往下滴落了。 赶在李越季之前到来的这个人,是城建局林局长,一个小胖子。 林局长上前来,客气地见过邹云,接着就跟张喜丰翻了脸,*之类的话,甩了张喜丰满身。 张喜丰彻底没电了,低三下四来到邹云面前,点头哈腰承认错误。 邹云到这时就放下了架子,一脸和蔼地说,张科长,有时市里头的精神,我们企业领悟不透,执行过程中,难免有偏差,今后还请张科长,多多谅解,多多指教。 不等张喜丰开口,林局长抢上说,邹书记,您可千万别这么讲,有时我们工作不到位,不仔细,给你们企业,添了不少麻烦,我在这里,请邹书记和陈经理多多包涵了。刚才李市长在电话里,已经对我们的工作,提出了严肃批评,我们当中一些人的执法水平,是得大幅度提高。 邹云应酬过林局长,冲转身要走的张喜丰说,张科长,来来,今天这点小误会,你千万别当回事,晚上我请客,咱们在一起坐坐,你也好借我的酒,给你们林局长消消气,他要不是真心爱护你,也犯不着跟你上火。林局长,我没有说错吧?这就叫不打没交情,闹了有感情。 林局长连忙点头,然后回头冲张喜丰说,要不是邹书记这么说,下来我还真想把你这身皮,扒下来,你以为你是谁? 张喜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讷讷地说,谢谢邹书记。 这当儿,陈上早挺起胸,指着一辆开过来的黑色奥迪说,唔,李市长来了! 奥迪在大门口刹住,李越季和她的秘书,从车里下来。 还不等跟邹云握上手,李越季就看见了邹云脸上的血,瞪着眼睛,惊愕地问,邹书记,你的脸?哪个伤了你的脸? 邹云握住李越季那只停止不前的手,微笑道,什么人也没伤我李市长,是一块不明飞行物,擦破了我的皮。 李越季回头看了林局长一眼,又看了看邹云身后穿白大褂的人,脸上浮出了疑云。 陈上早走过来,一脸检讨的表情说,李市长,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刚才我一着急,就晕了头,说话没轻没重,李市长,你可不要怪罪我这个粗人。 李越季拍拍陈上早的肩头,弄出一脸无奈说,你把邹书记,都搬到你家门口来了,我还能说你什么,我再怎么也不能往邹书记眼里,点眼药水吧陈经理? 邹云心想,这个陈上早,是个人物,他才来上江几天啊,就敢这么跟李越季过招,在能源局机关大楼里,一些资深的处室长,好像也没几个能做到他这个份上。还有他才他刚才的激情表演,那也不是一般人,能拿得出手的,看来这个老实人的聪明里,有着不老实的技巧。 李越季尽管知道这都是张喜丰惹的祸,但她却没有直接找张喜丰算帐。从市长到副科长,隔着好几个锅台呢,犯不上,她只是带着情绪对林局长说,我在大会小会上,不是早就跟你们这些人打过比方了嘛,咱们跟能源局的关系,那是什么关系?相当于军婚,性质不一样,我说你们这些小诸侯小皇帝,今后我拜托你们了,少往我脸上抹黑,非要抹,就抹粉。就算我是个半老徐娘,可这张脸在邹书记面前,我也得要啊! 林局长用右手背,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脸色苦不堪言。 一股小风,把医院里特有的气味,吹进李越季的鼻孔,她的目光再次拐到邹云身后。 陈上早看出了李越季的心思,凑过来说,李市长,邹书记到这来之前,正在医院里输液呢。 李越季一拍脑门,动作有些男性化,说,都叫他们,把我气糊涂了,忘记了邹书记在住院。我说邹书记,这一次你的爱心,算是大了,干脆献到我们上江来吧,那样的话,上江的黎明百姓,今后可就有好日子过了,就不必跟着我这个没出息的市长,风风雨雨的活受罪了。停停,换去脸上娱乐的表情,冲着林局长又说,林局长,照这么说,你今天的错,可就大了,你掂量着办吧,看看晚上,怎么请邹书记…… 医生插话道,邹书记是病人,还在住院,现在邹书记,应该回到医院去。 邹云左右为难,笑道,李市长,还是听医生的吧,你说呢?晚上,让陈经理请客,他完全可以代表我。 李越季长叹一声,一本正经地说,不好意思邹书记,让你受累了。这样吧,我陪你去医院,顺便借你大书记点光,瞧点马拉松小病。 邹云听出来,李越季这是还有话,要跟自己到私下里嘀咕,就说,也好,李市长,反正今天,我也没带车来,就坐一次父母官的车,威风一回。 邹云刚才从医院来时,坐的是陈上早的车。 第九章 果不其然,邹云在二公司大门口的亮相,赢得了能源局老百姓的好评,说他岁数不大,胆量不小,尥蹶子响当当。 几天后,邹云出院了,过了三天冯仲也回来了。 冯仲对邹云这次带病亮相,也是大加赞赏,说能源局新班子,总得有点新气象,邹书记一泡尿,浇湿半个上江城,火力很猛!冯仲的玩笑话,邹云没往心里搁,而是借着这个玩笑的推动力,把他在医院里琢磨成熟的领导干部廉政责任互动方案,跟冯仲说了个大概齐,冲他讨要看法。 冯仲沉吟了一会儿,挑起大拇指,学一口东北腔说,嗯哪,我看行! 正事说过去,邹云给了冯仲一张小纸条,冯局长,这是我第二住所地址,现在除了你我,就只有宋主任知道这个地方了,够保密的了吧? 邹云是在出院后第二天中午,被宋主任开车拉到了明园小区。楼层不错,在三楼,两室两厅,使用面积一百二十多平米,装修比较简单,走素朴的格调,该配置的家具和电器,都配备齐了,厨房里的家什,也一应俱全,过日子的气氛很浓。宋主任把所有的钥匙,都交了出来。 冯仲看着小纸条说,是得有这么一处安静地方,宋主任早该办这件事。好,等哪天,我跟宋主任,过去给你温居。 领导干部廉政责任互动方案,过了冯仲的口头关后,邹云本想立刻上常委会,可是细一琢磨,急不得,在上常委会前,最好再往北京跑一趟,征求一下有关人士的意见,别再像从前似的,事情刚一开头,就撞见了失败的结局。邹云把方案变成文字,急匆匆去了北京,见了几个要好的厅局长,临了跟党组副书记做了全面汇报(苏南没在北京)。 方案得到了肯定,部领导说效果要是好的话,可以在系统内推广,让邹云注意总结经验,适当的时候,在媒体上多做一些宣传。 邹云在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返回上江。 部领导都肯定了,方案再上常委会,实际上就是走个过场的事了,所以在常委会上,邹云没有听到偏离主题的怪声。 接下来由组织部、纪委办公室、团委、党委办公室、行政办公室联合下发通知,紧急召开了能源局全体处级领导干部会议,会议地点设在能源国际饭店,会期两天,基地以外的领导,全部住在饭店里。 这个会议结束后,电视台和报社两家媒体,比赛一般展开了舆论宣传攻势,你搞系列报道,我来地毯式轰炸,各有各的高招,各有各的优势,一时间能源局上下一片热闹。 对这个方案的出台,喝彩声最大的群体,应该是普通职工一簇,这部分人的观点是邹书记照这样干下去,能源局用不了多久,就会少出几个败家子,多培养几个清官。 这些民间话语,传到邹云耳朵里,邹云并没有沾沾自喜,他觉得老百姓把你夸到了这个份上,多少就有些调侃的味道了。而来自一些受制约者的声音,邹云倒是比较关注,哪怕是骂骂咧咧的声音,他也往耳朵里拾。邹云就曾听说,基地外一个姓高的老牌经理,在酒桌上喝高了,编了他一段: 邹书记年轻气盛,捋挺*当杆秤;乳臭未干帝王梦,三宫六院门闭封。 尽管这个段子好玩,可邹云觉得,自己的人格,也在这好玩中,遭受了空前的诽谤,有心去扞卫一下,可又感到那样做不妥,小气了不说,消息来源的可靠程度,也是个事,听说来的东西,毕竟是听说来的,谁知道途中,又经了多少人改编,把帐都算到一个人身上,也是不公平。 那两天里,邹云就跟着了魔似的,动不动就在心里,嘀咕那四句话,有一次开机关党政领导吹风会,邹云的脑子,突然间又被那四句话袭击了一下,过后他来了灵感,冲着那四句话,也编排了几句: 高经理老态龙钟,抻直*当根葱;跛脚驼背太监相,猢狲散尽影无踪。 邹云在心里,试着念了一遍,觉得很过瘾,出了气,找到了痛快,不由得笑出了声,搞得他身边的人,都以为他怎么着了,工会主席皱着眉头,把手掌伸到他眼前,晃动了好几下。 首届上江市、能源局公仆桥牌对抗赛颁奖仪式,在上江市一家仅次于能源国际饭店的宝银大厦举行。这次联谊性质的桥牌赛,是由东能油品销售股份有限公司出资赞助的,参赛者共分六个组,第一组由范久鸣和李越季搭档,挑战冯仲和邹云,打七局牌,胜负结果,不作为奖品发放依据,六个组的二十四名参赛者,最终的奖励都一样,每人一个证书,两千元人民币,外加一份纪念品。 特邀来的颁奖嘉宾,是省人大一个姓李的副主任。 此时宝银大厦满天星贵宾厅里,热闹的气已经荡漾起来,打招呼、问候、握手、拍肩、寒暄、抽烟、交换信息、窃窃私语、嘀嘀咕咕、嘻嘻哈哈,市局两家的主要政治人物,还有前来捧场的上江市各界名流,都聚集到了这里,一派休闲交易的气氛。 这两千块钱,自己花了,意义不大啊,我说邹书记。范久鸣望着正在喝咖啡的邹云说。 邹云放下杯子说,范书记,那就把我那份,也给了你。 范久鸣笑道,我哪能那样?那样,岂不成了虎口夺食! 这工夫,市文联主席老顾,凑上前说,范书记,您要是想让这两千块钱有意义,我倒有个好办法。 范久鸣扭过脖子,嚯,你这嘴里,还能吐出象牙? 改变基因,也是说不定的事,范书记。顾主席绕到范久鸣背后,撅着屁股说,范书记,我觉得您把这两千块钱,捐给我们文联,然后我们再去化点缘,就能搞一次像样的活动了。范书记,您说,这么一来,您这两千块钱的意义,是不是就深远了? 范久鸣捂着肚子,笑道,你说这穷单位里,要是再没个像顾主席这样的巧嘴妇,这日子,还真是不好过呢,是吧邹书记? 顾主席不失时机说,谢谢范书记,谢谢范书记赞助我们文联活动。 范久鸣挥手道,别价,老顾,又跟我来这套了是不?这样吧,你要是能说服邹书记也捐,我马上从钱包里拿两千块钱,先垫付给你。 邹云明白,范久鸣这是在拿自己搭台演戏,于是说,我说范书记啊,你这不是在顾主席面前,寒碜我嘛,就这两千块钱,我能拿出手?这样吧顾主席,除了这两千块钱,咱们再意向一次活动,联合搞一次书法绘画展什么的,我们能源局里,写写画画的人也不少,到时你们文联挂展标,我们能源局文联出银两。回头我跟我们文联主席打个招呼,至于说细节上的事,到时你们商量定吧。顾主席,你看这样好不好? 范久鸣蹭地站起来,拍着顾主席的肚子说,行呀顾主席,买一赠一的买卖,你今天算是来着了。得,邹书记这么捧你的场,那我就再大力支持一回你的工作,等一会儿,我动员其他领导,把两千块钱,都捐给你们文联,让你们提前过个小年!不过顾主席,我可有言在先,等钱上了你们的账,你可不能胡花乱发,否则的话,我可不客气! 顾主席一拍胸脯,感动得直哽咽,范书记,我顾永泰,是那号没有良心的人吗?我从来都认为,到文联账号上的钱,都是全市守法纳税公民的血汗钱,我没有理由胡来! 范久鸣笑着摇摇头,冲着邹云道,唉,瞧见没,邹书记,多亏没敢多给呀,拢下来也不过几万块钱的事,就把胡子拉碴的顾主席,感动成了这样,要是给他几十万,那还不得出人命啊! 邹云嘿嘿了几声,行了范书记,你再说,顾主席就该融化到幸福里去了。 顾主席冲邹云,投来感激的一笑。 这时工商银行行长,领过来几个人,一一介绍给邹云,有交通行副行长,农行行长等,邹云掏出名片,跟这几位财神爷交换,嘴边上挂着客气话。 邹云左一句,右一句应酬,无意中就看见了姗姗来迟的几个名角,而这几人中的一位,目光已经伸到了他鼻子底下,邹云本能地紧张了一下。 几位行长,见邹云眼睛里又有了新目标,很识趣,匆匆话别了。 被一个副市长截住握手的这位,正是佳德集团杨董事长,立在他左边的是美国人鲍克勤,他右边的女士是宁妮。 嗨,你好,邹书记!宁妮挥着手走过来。她今天的发式有点古怪,顺底部往上盘,至头顶结成一个圆疙瘩,就像是一个玩杂耍的女人,脑袋上顶了一个风干的桔子。一袭紫色长裙,把她体态浑圆的轮廓,恰到好处地修饰出来,胸部丰满,臀部发达,让人很容易在她身上,读出*二字。两只脚很大,被两只黑色尖头皮鞋收藏。 邹云往前迎了两步,下意识盯了一眼她的小腹,刹那间心里生出的感觉,都不是两种以下的滋味了。邹云前段时间听人讲,宁妮与鲍克勤的那个孩子,在他们的闹剧结束不久,就中断了胎命。 关于宁妮弃胎的传说,至少有三种以上版本,不过在邹云听来,最接近现实的一种说法,应该是宁妮当时舍不得放弃胎儿,是鲍克勤不想要那个孩子,宁妮在这个事上,最终是被美国人左右了。 宁妮面对邹云,没有忸忸怩怩,依旧老朋友相见的感觉,有说有笑,只字不提那件让邹云背黑锅的事。 你宁妮女士一快乐,这中加友谊,就万古长青了!邹云耸着肩说。 你快乐,我高兴,邹云同志。宁妮一脸猴气,卖弄了一下胸脯上的魅力。 邹云道,你高兴,我这个。说罢撇撇嘴,挤挤眼,做出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宁妮嘎嘎笑起来,像是在她加拿大的父母家里散心情,毫不顾及别人的眼光,怎样在她身上画问号。 你今天领薪金了吧,宁妮女士?邹云说,话里有了收场的意味。 宁妮狡诈地笑笑,邹,你的鼻子,帅呆,酷毙,OK,像欧洲人生产出来的手工艺品。我敢说,你要是去我们加拿大,邹,你会让像我这样的美丽姑娘,晕倒一大片,没的问题,你这个——竖起大拇指。 邹云被她这些话,搞得五迷三道,心说还他妈的出国呢,在本土,都差一点没让你扒个光屁溜,当*模特展览了,这要是去了加拿大,还不定叫你们这些洋娘们,祸害成啥样呢! 在酒会序幕正式拉开前,省人大李副主任,没用多长时间,就把颁奖嘉宾这个角色的戏演完了。 参赛者的奖品,装在一个白色礼品袋里,邹云偷偷看了一下,里面有一件法国版的鳄鱼衬衫,还有一个精美的硬盒子,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邹云好奇,也搭这会儿闲,就掏出那个墨绿色硬盒子,一看商标,知道盒子里面的东西,也是鳄鱼牌的,只是不清楚是什么,就忍不住打开盒子。原来盒子里面的东西,是一个男士皮包,散发着淡淡的羊皮气味。 邹云把皮包拿出来,刚要打开拉链,毕庆明急急忙忙赶过来,一把捂住鳄鱼皮包,动作有点失礼。 毕庆明的这个冒昧动作,把邹云搞糊涂了,也让范久鸣看了一眼雾。 毕庆明往下弯着腰,小声说,邹书记,小礼物,小礼物,不值得您在这里看。 邹云侧着脸,看了毕庆明一眼,感觉他眼神里有暗示,就没再张嘴,只是点点头。毕庆明走后,邹云在往袋子里装盒子时,敏捷地把盒子打开一条缝,伸手进去掐了几下皮包,感觉皮包里有货,从手感上看,这货差不多是一板人民币(一万元),心里不免一颤,赶紧抽出手。 接下来,邹云就没法轻松了。直到酒会过半,他才趁着乱哄哄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把鳄鱼皮包拿出来,打开,里面果然就是一叠人民币,厚度告诉他,那是整整一板!这肯定是一笔来路不明的钱,他想,怪不得刚才毕庆明那么失态,原来他是怕皮包里的秘密暴光。 嗯……这一板,是参赛者人人都有份呢?还是部分人有?部分人有的话,都是谁?两家的党政一把手?还是……对啦,省人大李副主任,有没有份呢?邹云越想越来气,恨不能用目光,把在另一张桌子上夸夸其谈的毕庆明,拎过来好好收拾一顿。 这时桌上的人,围绕着李副主任,开始考虑下一步娱乐活动了,范久鸣打算请李副主任去打乒乓球,李越季有意安排一场保龄球,市人大主任则对去开发区打网球更感兴趣,而冯仲和邹云在这个事上,一直没有态度,丝毫不往外流露当把东道主的意思。 桌面上的意见不统一,只好征求李副主任的看法。 要叫我说呀,哪也不要去了,还是就地消化食,打几圈麻将得了。李副主任说,我记得这里的麻将桌是进口货,可以自动洗牌。 李主任,我就知道你要打麻将。范久鸣说,那我可就不隆重陪你了,李主任,等下我找几个大老板,陪你摸几圈。 李主任说,可以可以,范书记。 李越季跟上说,李主任,我下午也有事,下次你来,我再陪你吧。 李副主任说,可以可以,李市长。 李副主任是上江市的常客,每次来,都要挤点时间,找人摸几圈麻将,天生好这个,而且每次离开上江,口袋都往下坠,装走万儿八千人民币是常事,因为每次范久鸣找来给李副主任点炮的人,不是老总老板,就是经理之类的主儿,那些人都拿三万两万的不当钱看。 不知邹书记对麻将,有没有研究,方便的话一起玩玩?李副主任望着邹云。 问话来得有点突然,邹云反应不及。 邹云对麻将的兴趣,历来不大,到上江后,他似乎还没有在官场上摸过麻将。当秘书时玩,大多时候也是领导们张罗牌局,他偶尔上桌充当牌架子,有输赢的话,帐也很少算到他头上。 邹云笑道,李主任,我跟范书记不一样,我上桌,手发潮,这要是被你李主任赢到省里去,恐怕就回不来了。 邹云本想幽默一下,却是没想到这一幽默,竟然给悬挂在心上的一个难题,意外中就找到了化解的办法。他想,等会儿上了牌桌,就当个点炮高手吧,主要是给李副主任点,适当的时候,再扎几支飞镖,这一板不易之财,也就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转手了,尽管此举不是消化这一板的上佳办法,可眼下能把这一板,分散到李副主任等人的口袋里,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这时有两位年轻女士,过来给范久鸣敬酒,范久鸣的话题,只得暂时离开桌面,跑到了两位年轻女士的脸上。 见到这两位身份不明的女士,邹云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想到了另一个女人,就是李越季的表妹江小洋。今天是东能花钱买热闹买名声,江小洋这个管金库的重要人物,怎么会缺场呢?于是就问了李越季,得到的回答是,江小洋去北京了。 再说冯仲,他没有受到串场干扰,他还在邹云身上动心思,他觉得邹云今天有点不大对劲,他陪李副主任玩麻将的精神头,究竟是打哪来的呢?一个省人大主任,还是副的,陪他吃顿饭,这面子就算给足了,没必要再当爷似的架着他嘛,邹云你难道还想从中直,跨到地方去发展?就算是那样,这个专好在下面县市麻将桌上敛财的人大李副主任,又能帮你狗屁忙? 会工作,会生活,这才是年轻干部的所为嘛,好好,好啊邹书记!李副主任高兴起来。 冯仲见大局已定,就说,听说李主任,是高麻,今天我和邹书记,就借这个场子,向李主任讨教讨教。 冯仲插一脚进来,让范久鸣和李越季,有点摸不着头脑,两个人你看我,我望着你,脸色费解,彼此仿佛都在用眼睛说,冯局长,凑的是哪门子热闹? 邹云也没有料到,冯仲会往麻将桌上掺和。不过邹云也没多想,只是觉得冯仲卷进来也好,在自己这一万块钱的去路上,多一双眼睛,就多一份光明,何况这双眼睛,还是冯局长的眼睛! 冯局长,我说你要当心点,可别把你的能源局,输给了李主任,李主任的胃口,能吞下大半个中国。范久鸣拿玩笑话敲打冯仲。 冯仲看了范久鸣一眼,范书记,也说不定,我能把省城,赢到上江来,当礼物送给你范书记。 一桌的人,全被冯仲这句话给逗笑了。 李越季端起酒杯,站起来说,各位领导,来来,咱们共同为李主任,在上江找到新麻友,干杯! 门一关,四个带着酒气的人,就坐到了电动麻将桌旁。四人中,面孔最生的这一张,范久鸣刚才给大家介绍了,叫杜荣,奔五十岁去的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民营企业家。 什么规矩?李副主任抑制着内心的兴奋。 杜荣看了冯仲一眼,老道地开了口,冯局长,您受累,给调个弦。 冯仲把从手里的烟,放到身旁的小茶几上,扬起脸,手指在桌子上敲击着说,李主任,就按你的老规矩吧,五一。 李副主任说,行行,弦,就调到五一,李局长。 好好,就五一。杜荣随和。 邹云明白,上江地面上说的五一,指的是钱数,五十和一百的意思。 第一把牌,李副主任做庄,冯仲和了,小屁和,邹云和杜荣,各点出去五十块钱,李副主任是庄家,翻一番。 邹云稳住神,没急着从身旁的礼品袋里,取出那一万块钱,而是从西服内兜里掏出钱包。他想,在开始阶段,还是先拿自己的钱,遛遛场,跟他们打这个马虎眼,还是有必要的。一般情况下,邹云钱包里,除了有几家银行的信用卡,备用现金不会低于五千块钱,这也是他做秘书时,养成的应急习惯。 冯仲用双手,把赢来的钱,拢到面前,嘟囔道,千刀万剐,不和头一把,我今天算是给这句老话,点穴了! 先赢是纸,后赢是钞票。李副主任噘着嘴。 两圈牌打下来,邹云感觉钱包里,差不多还剩下两千多块钱了,就收起了桌上的钱包,弯腰从鳄鱼皮包里,摸出那一万块钱,满不在乎地放到桌角上,甩了一下手说,看来不动用国库,还真是顶不住了呢。 冯仲的目光,刷一下从一万块钱上扫过,邹书记,这就动用板砖了?你可别吓着我们。 还是你们这些大企业的领导,财大气粗呀!李副主任感慨道,发亮的眼光在一万块钱上,很有感*彩地转着。 杜荣的皮包,就放在身旁,往外掏钱和往里装钱,脸上基本没有与输赢相关的表情,给人的感觉,像是在玩假币,大把大把的输,脸上也不起风不起浪。 现在李副主任是大赢家,冯仲赢一点有限,邹云和杜荣输出去的钱,厚度差不多。然而邹云心里有数,这个杜荣,牌打得比自己有门道,虽说他也是在故意往外输,可人家输的不动声色,很像那么回事,进进出出有节奏,有路数,有主攻方向,想必是他来的时候,范久鸣有过交待。 轮到了李副主任坐庄,邹云从一板里,数出一千块钱,扎飞镖了! 扎飞镖,是本地牌桌上一句俗语,即在某一圈牌开始前,临时往上加注,人数不限,四人可同时扎飞镖,如此一来,这一把的输赢,就没有准了。 小牌局上,扎一把飞镖,三十块五十块够得上刺激,顶多扎到一百块钱打住;而在大赌场上,一把飞镖的份量,掂量起来可就沉了,成千上万的扎,也不是新鲜事,有时赶上背运,飞镖不上路,扎不到正地方,就能让一个正在过着小康生活的人,转眼间变成穷光蛋。 杜荣瞟了邹云一眼。 冯仲对邹云此举,反应比较明显,眉头皱得很深,嘴角蠕动了一下。 嘿嘿,邹书记,意思意思,就行了,这多不好意思。李副主任笑道,脸上有真的,也有假的。 邹云拍着一千块钱说,李主任,你不会是怕被我扎上吧? 李副主任一挺胸道,嗯,有气魄,有赌魂!邹书记,是一千吧?好,我跟你一千!说完就把一千块钱,码到了邹云那一千块钱上,看了看冯仲和杜荣,笑着问,两位,重在参与,不跟着热闹热闹? 杜荣望一眼冯仲,冯仲脸上,没有热闹的意思。 杜荣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那我,试试运气。说完就把一千块钱,轻轻压到了两千块钱上。 冯仲点着一根烟,偷着看了邹云两眼,像在揣摩什么事。 起牌后,没打出几张,李副主任就用一个小屁和,把桌上的钱,全都收走了,乐得合不拢嘴。 ……往外送这一板,送得邹云好辛苦,手累,眼累,心也累,到底喝光了几杯茶,他心里都没数了。 现在邹云面前,可能只有一千块钱了,这是半天没有开口的冯仲,拿眼睛估摸出来的数。而也就是在这一刻,冯仲如梦初醒,意识到了邹云打这场麻将的真实用意,心里猛地颤悠了几下。 再飞最后一镖!邹云拍了几下脑门,把一千块钱,往前推了推。 杜荣拿出五千块钱,放到桌面上说,我再试试。 冯仲的心思,又回到了牌桌上,他搓着手说,哈哈,谁今天要是不想过生日,那可就亏透了! 李副主任不知是因为冲动,还是累着了,两只眼睛*,红得像两颗打磨出来的宝石。 自摸!冯仲乐道,说过生日,还真就吃上大蛋糕了! 好牌,好牌!李副主任说,冯局长的手,抓大不摸小,厉害呀! 冯仲看着李副主任,笑道,我总不能,让我的搭档,等会儿*,从这里走出去吧李主任? 邹云一脸上挂着笑容,长出了一口气,眨了几下酸溜溜的眼睛。 第十章 从人们的着装上看,夏天的味道,已经不淡了。刮进上江市的风,不管是直行,还是绕道儿走,湿度和暖度上的变化,已经很容易被行人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受出来。 这个季节,也是多发病的季节,走在大街小巷,或是步入某一个住宅区,某一幢办公大楼,某一家超市,某一座大酒店,你随时都能看见咳嗽的人,擤鼻涕的人,迷迷糊糊的人,光打招呼不握手的人,死活不抽对方烟的人,听说上江市一些医院和药店里的板蓝根,这几天出现了脱销现象。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些从医院和药店里消失的板蓝根,都给促销空调的店家弄去了,作为赠品,捆绑到了他们的空调上,只要你购买一台空调,店家就会赠送你十包,或是二十包三十包板蓝根,运气好的话,五十包六十包也能捞到手,搞得一些市民骂着骂着,就笑了起来,都说这件创意不凡的举动,等过了这个夏天,准能成为上江市美丽的传说。 在能源局机关大楼里,今年的流感病毒,已经把许多人撂倒了,弄得大家整天没有精神气,昏昏沉沉,喝了迷魂汤似的。 这个周末,邹云按计划要回北京,爱人秦晓妍前天打来电话,说是要买车,得跟他商量商量。这件事让邹云很闹心,他觉得秦晓妍此时买车,不合时宜,过于招风,万一多事的人,把秦晓妍的车与自己官职扯在一起嚼舌根,没边没影的话,就会咕噜噜冒出来,乌七八糟的说法,一旦传到部领导耳朵里,负作用可就大了,会叫人产生这样的错觉,就是邹云在上江,活得很滋润,很潇洒嘛,说给老婆弄辆车,就弄了一辆。 可是现在,邹云没法硬着头皮回北京了,教育处副处长贾地亮的老伴儿,被查出了乳腺癌,住进了医院,邹云要去探望。 邹云给秦晓妍打了电话,说清了不能回去的理由,顺便也讲了一下自己在她买车这件事上的不同看法。 秦晓妍老大不高兴,反驳道,我拿自己的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我招谁惹谁了?噢,照这么说,今后你官当的越大,我就越应该穷酸呗?什么事嘛,这你要是当上主席总理什么的,我还得回炉了呢!算了,你不回来,就不回吧,你当你的官,我买我的车,都是有理想的人,那就谁也别妨碍谁的事了,拜拜! 邹云摇摇头,但他并不埋怨秦晓妍,人家说的没错,人家拿自己的私房钱钱买车,干嘛非要看你的脸色行事?干嘛非要顾及你的生存环境? 两口子怎么了,人性里的某些东西,就算是夫妻,也不能互展,更不能共享,因为那些东西是融于基因中的隐私,随其生,与其亡,不可能离体,不可能被另一个生命,以任何形式分享! 这跟挑别人的毛病——天性;护自己的短——本性的道理没啥两样。 撂下秦晓妍的电话,邹云坐进沙发,无可奈何地看着窗外。 大约半小时后,邹云换了一脸表情,拿着一束鲜花来到了医院。 自从来到上江,邹云对医院这个特殊的社会场所,感觉越来越复杂,认识也比从前深刻了,他感觉医院这个地方,不仅是肉体伤者的落锚地,也是精神受难者的驻足驿站,难怪李汉一能住下去。 在医院里,政治、经济、商业、情感、颓废、绝望,以及各种交易的气息,随时都可能从不同患者身上散发出来,医院是这个年代里,最容易让人找到人生幸福和心灵磨难的地方! 邹云来探视贾地亮老伴儿,其实也是借一张病床,跟贾地亮亲近亲近。 邹云如此把就要退休的副处级干部放在心上,倒也不是在拿贾地亮的名声作秀,这里面有着不被人知的缘由。在邹云来上江前,苏南曾把贾地亮作为重点人物,交待给了邹云,说贾地亮诚实可靠,善解人意,又有工作经验,让邹云在遇到难事的时候,多找他请教。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邹云遇到麻烦事时,之所以没有去打扰贾地亮,自然是有考虑。邹云认为,像贾地亮这样资深,而且又有人缘的人,你不能轻易使用,在关键时刻,用那么一次就可以了。 邹云原以为,贾地亮老伴儿乐观的人生态度,这回有可能被乳腺癌统统收走,变成一个丧失生活信心的人,谁知这个女人,除了体重减轻了一些外,脸上的笑容,一点也不比从前少,根本就没拿身上的病,当痛苦去呻吟,还说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得病?不得病,就不是地球人了,临了还拿邹云逗笑话,说你要是不抓紧时间,去我家里吃一顿鲅鱼馅饺子,你就不会明白什么是五星级的人生幸福,笑得邹云露出了满嘴白牙。 如果一个人天性乐观,那么她眼中的死亡,也会是五彩缤纷的! 走出医院时,邹云这样想。 今天是星期日,明园小区里,出奇的安静,邹云一觉睡到中午。 他来到窗前,挑开窗帘,一片阳光,哗地冲进屋来,他不得不把眼睛眯缝起来,顺势抻了一个懒腰。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明园过夜,感觉良好。 昨晚在招待所,邹云上网和龚琨聊了一个多钟头,有去她那儿过夜的意思,可后来这个念头,并没有把他的兴奋劲*起来。到了十点多钟,他才从网上下来,打开电视,刚看了几眼,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第二住所,而且过去住一夜的欲望,一蹿老高,于是他就打的来到了明园。 邹云冲了一个温水澡,吃了一碗方便面,之后来到办公室。 邹云打开电脑,找出写了半截的《企业形象载体透视》论文,从头看起来。这篇论文,是他来到上江两个月时开笔的。 到了三点多钟,党办秘书小姜,来到邹云办公室。 邹书记,你今天也加班啊?小姜笑着问。 这么说,你今天也没休息?邹云看着他问。 小姜道,我,小高还有王科长,加班赶邹书记你上星期三,布置的那个对外交流汇报材料呢,昨天我们也都来了。 邹云想起了布置这件事时的情形。这个材料是部里要的,下星期四,就得送到北京。 辛苦你们了。邹云说,活干的怎么样,还顺手吧? 小姜道,基本上完了,正顺呢。邹书记,我现在去给你拿一份来。 邹云摆了一下手,不用了,我跟你过去看看。 党办秘书科的门大开着,邹云来到门口,首先感到的是一股扑面而来的凉气,放在墙角的柜式空调机正在工作。 邹云的目光往屋里一送,看见小高和王科长,一个在机子上,一个忙于案头,全都背对着屋门。 小姜刚要开口,不料王科长先出了声,傻小子,邹书记没在办公室吧?还说你耳朵灵呢,灵个屁,邹书记回北京了,你小子,老老实实干活吧。干好了,邹书记兴许能让你,当他的贴身秘书。说到这,王科长也没回过头来。 邹云看着小姜,小姜的脸,腾一下红了。 邹云至今还没配跟班秘书,这对党办的秘书们来说,个个心里都有盼头,哪个不想从谁都侍候的公用秘书堆里钻出来,贴到势头见好的邹书记身上呢?邹书记就是从秘书堆里走出来的人,当秘书,就要当到邹秘书那个份上。对于这一点,党委办公室里想进步的秘书,尤其是像小姜和小高这样的年轻秘书,心里都格外有数,因而说,平时在能使上劲的工作上,他们全都暗中发力,争取先开花,快结果,早一天被邹书记采摘。秘书们的这种心态,邹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近来他在使用秘书这件事上,也动了一些心,对重点对象,还留意观察过。 像邹云这样的领导,到了应该配备跟班秘书的时候,你要是还迟迟不动作,身边的秘书们,难免会嘀咕你不给他们机遇,而外人则会认为,你回避秘书,十有*是因为个人隐私多,要么就是常有幕后交易,身边跟个秘书不方便,总之是觉得你不正常,没问题也有问题。这是邹云在当秘书时候悟出来的,所以说邹云能把握住配备秘书的最佳时机。 小姜带着怨气,冲着王科长的后背,大声说,邹书记来啦! 转一圈回来,就正局级了你,我说行呀,你小子!说着,王科长才把屁股下的椅子转动,脸露在了邹云的视野里。 邹云满脸微笑,而王科长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尴尬里透出惊慌。 邹书记——王科长起身就往门口走。 我说你俩,别闹了行不行?就这点活了,赶紧干,干完拉倒!目光还在电脑屏幕上晃动的小高说。 嘿嘿,邹书记,我还以为,您回家了呢。王科长握住邹云的手说。 看出来了,你是真投入到材料里去了。邹云道。 听到邹云的声音,小高的屁股像是坐到了弹簧上,蹭一下窜起来,由于动作幅度过大,晃得一条眼镜腿,从耳根掉到了嘴边,样子很滑稽。 王科长拿来一份打印的汇报材料,虔诚地说,邹书记,这是最新一稿,您现在有空看吗? 邹云接过来,扫了一眼说,我就不看了,几位都是局里的笔杆子,高手,还能出次品?等星期一上班,叫你们刘主任,看看就行了。再说这个汇报材料的初稿,前几天你们刘主任,拿给我看过,用摄影人士的话说,就是底片清晰度好,放多大,都没有问题。 小姜挠着头说,邹书记,你真幽默。 是不是该放松一下了,我说同志们。邹云说,哎王科长,好像你们几个都会打桥牌,咱们打会儿桥牌怎么样? 王科长听了这话,脸色才有所好转,紧忙说,邹书记,我们早就听说你的桥牌,打的没治了,今天我们几个,跟您学学。 小高已经把扑克牌找来了,他在用眼睛问王科长,下一步该怎么办? 邹云看了一眼小高手里扑克说,去我办公室吧,我那里有新牌。 小高和小姜,跟着邹云先出了屋,王科长穿上衬衣,拿起桌上的半盒红河,刚要往口袋里揣,想想又放到了桌子上。 操,邹书记不抽烟。王科长自言自语。 桥牌打到近五点钟时,范久鸣的声音,从邹云的手机里冒出来。 忙什么呐邹书记? 你好范书记。邹云没起身,示意坐在他上手的王科长出牌。 范久鸣问,我说你没回北京吧邹书记? 没有。 那好,晚上请你吃饭。 邹云看了看身边的三个人,提高了嗓音说,不行呀范书记,我正在开会呢,会议议程,包括晚饭。谢谢范书记,改日吧。 真没空?范久鸣问。 抱歉,范书记,该我发言了。 几位秘书,脸上都憋着笑。 挂断电话,邹云问,是该我出牌了吧? 小姜差点没乐出声来。 小高和王科长,互看了一眼,脸上升起了暖融融的*。 邹云笑着打出一张牌。 在这个休息日里,当着这几个秘书,邹云算是彻底把自己放松了,并且在桥牌上,还打出了一些久违的小资感觉,这种深埋在记忆里的感觉,让他对眼前的现实感到陌生。 王科长爱人打来电话,开始口气挺横,说你不回来做饭,还不回来吃饭呀!等听说他正跟邹书记一起打桥牌,口气立马温柔了,啊,那你就陪邹书记,好好玩吧。 好好,一定,我一定请邹书记吃晚饭。王科长舌头一转向,就把爱人的话给篡改了。 他爱人也够机灵,追上话说,对对,你晚上要请邹书记吃饭,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你不要错过了,花多少钱,都别心疼,回头我给你报销。 合上手机,王科长冲邹云笑着说,邹书记,刚才是我爱人,大家长作风,把晚饭的事,都给我安排了。 小高看了小姜一眼,小姜愣了一下。 邹云瞄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说,唔,都六点多了,就到这吧,晚上,我请你们三个去吃湖南菜。 王科长开着蓝色桑塔纳,邹云指路,来到城西一家名叫毛家湾的酒店。上江市委组织部长,曾请邹云来过这里。 四个人进了一个包间,坐下后,邹云说,几位感觉一下,他们酒店的毛氏红烧肉,会让人觉得,毛主席他老人家,就在我们身边。 点过菜,一壶*茶,就上来了,还有一小碗冰糖。 邹云喊住服务员,指着冰糖说,请再给我们上两碗。 王科长,小高和小姜,都不解地看着他们的领导。 邹云要三碗冰糖,是打算做一个小测试,感觉一下这三位秘书的内功,好为日后选跟班秘书,做一些基础了解。 桌上已经摆了三碗冰糖。邹云把三碗冰糖,分到他们三人面前。 邹云说,咱们玩个小游戏,就是看看你们,谁能猜到我平时喝*茶时,是怎么加冰糖的。要是有两个人以上猜中,今天我买单;要是只有一个人说对了,或是你们三位全都猜错了,那我今天就白吃了。三位说,行不行? 三个人交换了眼色,没人反对。 邹云说,那就借你们面前的空杯,同时开始操作吧。 这三位,实在是猜不到这个游戏的真实目的,他们只是凭感觉,意识到这个游戏里有名堂,于是个个心里扑腾,表情谨慎,时不时还拿眼角余光,窥视一下别人。 王科长把小碗里中等大小的冰糖块,都挑了出来。 小姜呢,捡出了最大的冰糖粒。 小高像是拼了,一阵犹豫不决后,索性一勺子挖下去,不挑不拣不琢磨,就是这一下了。 现在这三个人,全都屏息望着邹云。 邹云从他们的眼睛里,能看出他们的复杂心情,有心不再把这个测试做下去,但他马上就把这个念头,掐死在了萌芽状态,他认为这种时刻,在这种事上心软,是毫无意义的,不成大器的素质。 再请几位讲讲,刚才你们选材的根据是什么?邹云说,脸上很平静,顺着来吧,从王科长开始。 王科长把放在桌上的左手拿下去,下意识伸进裤兜,摸了半天才想起来,因为邹书记不抽烟,烟就没带来。他清了一下嗓子,说,邹书记,我挑的冰糖,大小均匀,注重的是品相。 邹云点点头。 小高脸一红,知错认错的口气说,我没挑,我觉得茶水一倒进杯子里,什么样的冰糖,都得融化没了。 邹云同样点点头。 轮到小姜了,他先是冲邹云笑一笑,借此稳定住一直不稳定的情绪,然后说,邹书记,我刚才没多想,就是凭感觉,把块大的冰糖,都挑了出来。 邹云还是点点头,然后身子往后一仰,拖着长腔说,看来,今天的买单人,只能是我喽! 王科长翻一眼小高,小高斜一眼小姜,小姜锁着眉头,三人脸上的表情,清一色困惑,似乎都没搞明白邹云因何要买单?输赢的细节,对错的答案,究竟在哪里?他们再次把目光,投进让他们劳神,叫他们不安的杯子里,感觉那些冰糖粒,正在发光,很白很冷的光,小姜禁不住激灵了一下。而小高,这时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想把桌子掀翻。只有王科长,还在用研究的目光,在邹云脸上寻找着什么! 直到邹云的手机响起来,这三位秘书,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在哪里?告诉你,七点钟,世界杯决赛,德国对巴西,你看吗? 电话是龚琨打来的,于是邹云就有了时间概念,此时是二OO二年六月三十日,第十七届世界杯足球赛决赛,在日本的横滨举行! 能源局领导干部廉政责任互动实施后,第一个撞到枪口上的人,是通讯处一个跟邹云同岁的副处长。与副处长互动的肇事者,是他们的办公室主任,私自开公车回老家,半道上翻了车,一家三口,全部遇难。 那天上午,年轻的副处长,来到邹云办公室。 此前一天,在局基地各单位领导每周例会上,邹云的陀螺仪脸,拉得老长,等冯仲讲完了几件具体事,他拿过麦克风,就通讯处车祸的事,发了一通脾气。 邹云刚开口,大家就坐不住了,因为他们还从来没见过邹书记,在这么大的场面上,发这么大的火。 这起翻车事件,不是偶然的,它说明有些单位管理混乱,假公济私现象严重,主要领导安全意识淡薄,拿生命当儿戏!说到这,邹云长叹一声,环视了一下会议室。 会议室里,一点杂音也没有,冯仲捏着下巴,目光定在邹云脸上。 邹云接着说,损失一台车,没什么,车再贵,终归是有个价,有价就好说,可那是三条人命啊,同志们,其中还有一名小学生,我是为这个难过,为不能复活的生命惋惜!以人为本,作为一个现代企业,不把这个理念融入进去,你还谈什么企业文化底蕴?还谈什么观念转变?还谈什么国际竞争意识?还谈什么市场占有?还谈什么……以人为本,人是创新的主体,人是利润的载体,员工的集体智慧,是企业获得发展动力的关键因素!没有优秀的复合型人才,没有先进的科技手段,作为一个国有大企业,在千变万化的市场竞争中,你拿什么去参与竞标?怎样应付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生存危机? 停在此,喝开水,接着说,我想大家都还知道,去年我们局在海湾地区,眼睁睁看着一块到了嘴边的肥肉,硬是让帕希姆跨国集团抢走了。为什么?是我们的职工不够敬业?是我们的机械设备不够先进?还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管理意识和手段,不能与国际化大工程的管理模式接轨;我们大多数不怕苦不怕流汗的员工,还不能用简单的外语跟业主对话,我们就这样在国际市场上,丢掉了一项近两亿美元的大工程,这个活生生的教训,难道说还不够惨痛吗? 冯仲吐出一口烟,透过眼前的烟雾,斜视着停下来喘粗气的邹云,目光格外复杂。自从那次跟省人大李副主任打过麻将,冯仲就经常在一些场合上,用这样的复杂目光窥视邹云。 邹云提了一下衣袖,继续往下说,我想请各位领导,都睁大眼睛,看看摆在你们眼前的这个能源局,究竟还是不是计划经济时期的那个能源局?二十余万职工和家属的日子,到底有没有过到小康水平?我想这其中的苦,其中的难,你们谁也没有冯局长心里有数。可是作为一家之主,冯局长靠谁来实现本届领导班子的工作目标?还不是靠在座的各位吗?我今天在这里,无意于教训大家,我不过就是拿已经发生的事情,发一点感慨,提醒大家注意的同时,我们局领导班子,也在此重温一次我们的责任,还有部党组对我们的信任,能源局全体职工对我们的期望…… 副处长说,邹书记,昨天例会的内容,我们处长回去后,就传达给我了,我昨晚考虑了大半夜。 邹云打量着眼前这个因缺少睡眠,脸色显得有点疲倦的同龄人。他回忆了一下,猛然想起来,眼前的这个副处长叫包志朗。有一次,邹云去通讯处走访,在座谈会上,给他提过问题。 邹云想,不管他今天是胡闹,还是说软话,在原则问题上,自己都不能退让半步,不然廉政互动,就很难往下推行了。 包志朗拿出一支烟,举着问,邹书记,可以吗? 邹云说,我这里没讲究。 包志朗点着烟,抽了一口道,邹书记,我是主管领导,在这起车祸中,我应该负什么责任,我心里明明白白。说实话,百分之百把这件事的责任承担下来,我多少有点想法,起码也是不习惯吧。 邹云听了他这番话,心里有点不愉快,尤其是对他最后那句话,起码也是不习惯,也是不习惯是什么意思?那你都习惯什么呢? 包志朗苦笑说,不过你放心邹书记,我今天来,不是跟你闹情绪的,心里的委屈和矛盾,来之前我都处理完了。邹书记,不是恭维你,你在能源局,能有这样的举动,看来你是想干一番事业。还有,邹书记你在这件事上坚守的态度,我大体上也能猜到,倒不是说你手里的枪,非要打我这只出头鸟,这件事就是放在任何人身上,你邹书记,都会公事公办,因为这是廉政互动迈出的第一步,处理的意义,要远远大于处理形式。 这时党办的王科长,在门外敲门,邹云向包志朗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然后说,请进! 王科长送来的是一封公函。 王科长走后,邹云给包志朗倒了一杯纯净水。 好吧,邹书记,你这里忙,我就长话短说。包志朗说。 邹云模棱两可地笑笑,没说什么。 包志朗把大半截烟,掐死在烟灰缸里,转过身子说,什么环境,塑造什么样的干部,是吧邹书记?其实底下一些二级单位的领导,也想在一个守法透明的环境里工作,可是……唉,话说远了邹书记。包志朗摇摇头,其实我今天来找邹书记,只有两层意思要表达,一是我对自己,在廉政互动上摔的这一跤,有悔无怨,但愿廉政互动这一阳光工程,从我身上启动后,能长久下去,让老百姓从这个工程里,看到能源局的未来。说到此,停下来,脸上浮出红晕,让人感觉到此时他的心里正在动情。 邹云心里,也不像刚才那么多疑了,感觉有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气,在小腹里来回流动。阳光工程这四个字,虽说他不陌生,可包志朗现在把这四个字用在了廉政互动上,叫他觉得很有意思,使得廉政互动的内涵,一下子就有了色彩感,听起来也比较人性化。 邹书记,我最后要表达的,就是跟邹书记你道个别。包志朗说,把目光垂到地上。 邹云盯着包志朗,半天才问,你要离开能源局? 包志朗说,我准备辞职,去佳德集团发展。 邹云的脑子,嗡一声炸了。 佳德——这叫邹云本能地想起了宁妮! 而现在,又一个能源人要去佳德了,他听说从年初到这会儿,局里已经有不少人,辞职去了佳德这个民营性质的集团,前几天冯仲,还在为此事大伤脑筋,说他死活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铁饭碗里的饭,真的就这么不好吃了? 包志朗说,邹书记,我今天既然把话,跟你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就再往深里说一层,就是如果你工作需要,而我包志朗这个名字,也能起到杀一儆百的警示作用,那我可以等你给我相应的处分后,再离开通讯处,这也算是我对能源局的一点点回报吧! 邹云无力挽留包志朗的去,心里已经有些难过了,现在包志朗又要在走之前,留下他的名声给自己使用,邹云的心,一下子翻腾了。是啊,邹云原以为,在廉政互动上,这第一个被治办的人,十有*气不顺畅,气过头了,没准还会找来闹一阵,在治办结果出来前,阻力小不了,为此他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心里准备。 然而现在,把事情一抖拉开,他才发觉自己的防范之心,过于周密了,以至于面对包志朗的坦诚和大度,刹那间都无话可说了。另外,他还隐约感觉到,包志朗今天来,非但没有挑衅示威的意思,似乎还带来了一个不好说到桌面上的期望。 邹云猜想,他的那个期望,大概是想通过自己手中的权力,来达到一个他想看到,但又一直看不到的场面吧。从他刚才的言辞里,能听出他对能源局官场上的一些不良风气,是有一定的看法,甚至还有厌烦的心理,不然他怎么可能授权自己往他的名字上抹黑呢? 包志朗是个聪明人啊,他的脑子很开窍,懂得拿他开刀,那种人人不想体验的痛疼感,会被他的身子散播出去,让一些人的神经,在气味里,在传说中,在酒桌上感受到那股疼痛的滋味。影响到了这一步,他包志朗就能在精神上,获得相应的满足,因为他把心灵上的一些东西,感觉上的一些东西,他不想带走的一切东西,全都当垃圾,卸在了能源局,而这些垃圾,对某一个群体的人来说,还是具有威慑力量的! 包志朗起身道,邹书记,那我就不再打扰了,我想一周后,递辞职报告。 邹云握住包志朗的手,明白他这是为自己处理这件事,留下了充足的时间,心里的滋味一言难尽。 邹云说,你这样离去,我邹云,已经欠你的了,我怎么还能在你的名声上做文章呢?那样我邹云,也就太……兴许就这样,没准还会有人说你的离开,是我邹云逼的呢! 包志朗笑道,哎,邹书记,你说新世纪里的人,怕什么?不等邹云回答,他就自解了,怕真诚!真诚的感觉,是越来越不好找了。 邹云脸色有些尴尬。 不过此时,我感觉心里很轻松。包志朗说,因为我找到了一点真诚的感觉。 邹云说,谢谢你对我书记工作的支持,还有对我个人的信任。那我就不再说什么客套话了,省得说着说着,就虚伪了。常言道,能者一步跨省过境,俗人百步难离家门,这样吧包处长,今后咱们多沟通,常联系,都有好消息给对方。 包志朗的两只手,握住了邹云的双手。 第十一章 这个季节的哈尔滨,比照上江市来说,就少了一些暖意,夏天在这里,似乎刚刚睁开她明媚的眼睛。这是一座颇具魅力的北方城市,大街上,随处可见洋溢着俄罗斯风情的建筑物,这些古老的东西,总能把土生土长的老一辈人的心思,唤回久远的年代,抚摸着他们记忆里锈迹斑斑,品味着酸甜苦辣的故事,用现时的情感,去修复那些早已破损,但却值得永久珍藏的往事,苍老的人生里,这时倒也能摇曳出青春倩影,无言中就享受了一顿精神大餐! 然而冯仲这次来到哈尔滨,却是忧心忡忡,看什么都是灰雾蒙蒙。齐勒河穿越工程的追加预算,究竟能不能被甲方认可,现在就看眼前这几个年轻人,到时怎么开口了。两天来,冯仲在这几个小爷身上,连吃带送,已经花出去十多万块钱了。 这会儿冯仲他们呆的这个地方,是东方佳人俱乐部里的独秀保龄球厅。取名独秀,意在这个豪华型的贵宾厅里,只有一条球道,经济实力不济的人,一般不来这里消费。 这时一个板寸头,戴副金丝眼镜的年轻人,打了一个小满,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冯仲,立马站起来鼓掌叫好。坐在他对面的局长助理、齐勒河工程协调小组副组长雷霆钧,也跟着站起来鼓掌。 干啥呀冯局长?板寸头走过来,扳着脸说,就打了一个*小满,也值得你老人家,这么起劲吆喝?操,意图也太闪亮了吧?跟你说冯局长,俺们这些人,可都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能不能熔化,不差你这点掌上的温度。 冯仲晾在了那儿。冯仲心里哪能好受?想想自己也是快过五十大寿的人了,居然让一个二十来岁的小王八蛋随便数落,觉得脸面没地方搁,掉价掉到清仓大甩卖上去了。然而甲方和乙方的关系,就是这样,哪怕此时甲方抱来一个婴儿,你冯仲也不能充长辈,你也得管婴儿叫小叔小舅什么的,甲方的快乐,一向是建立在乙方的痛苦上。 冯仲这么一走神,板寸头又有词了,怎么着冯局长,我得罪您老人家了?没关系,你要是不高兴,咱就散伙,多大点事呢。 冯仲一愣,接着把一张笑脸,送向板寸头,恭维道,肖科长,你就拿我当保龄球打吧。 板寸头说,我操,冯局长,你这不是拿合作伙伴找乐是啥,我有那胆? 冯仲低三下四说,理解万岁! 周围的人,纷纷朝这边张望。 冯仲看见雷助理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像是要决堤,就干咳了一声,意思是示意他不要冲动。 雷助理是想冲动,但见冯局长给来了暗示,他只得无奈地把头扭向一边。 该冯仲出场了,冯仲把一个十五磅的绿色球,随随便便就掷了出去,却是意外打了个大满贯,讨来稀稀拉拉的掌声。 冯仲回到坐位上,脸上没敢表现出打了大满贯的*。 坐在冯仲身边的小胖子,许是觉得板寸头刚才过于挤兑冯仲了,于是主动找话圆场,说道,冯局长,肖他,刚*当上科长没几天,这会儿逮谁拿谁找领导的感觉,他的话,您别往心里去冯局长。其实肖他,就是嘴巴损点,人是绝对够意思,你冯局长的事,甭管是大是小,肖他压根儿就没含糊过,做梦恨不能都帮你忙。 冯仲瞟一眼正在扭腰的板寸头,对小胖子说,你和肖科长怎么对我,我心里还能没数?不说不笑不热闹……刚说到这,冯仲从裤兜里掏出振动了老半天的手机,看了一眼来电号码,起身冲小胖子点了一下头,表示抱歉。 走到小酒吧前,冯仲才接手机。 冯仲闷闷不乐地说,我现在没在上江,在哈尔滨呢。嗯……十点,或是十一点吧,你再打过来吧。 这个号码,下午就在冯仲的手机上显示了,他当时接听后也像刚才这样,让对方晚上打过来,现在他又让人家再晚一点打。 板寸头刹不住车了,连着打了两个全中,乐的眉飞色舞。 再次轮到冯仲出场,他这回拿了一个十一磅的红色球,摆开架式,刚要做动作,脚底下就飘了,身子一晃,左胳膊一甩,扑通摔倒在地,十一磅的红色球脱手后,在球道上砸出当的一响,划着曲里拐弯的弧线,向前滚去。 板寸头一惊一乍走过来,扶起冯仲说,服,服了行不,冯大局长?您老人家就别再演苦肉计了,这真要是演砸了,摔断胳膊跌了腰的,你说我受得起吗? 雷助理刚解手回来,见状一脸惊慌地问,冯局长,没摔坏吧? 冯仲嘴上说没事,可心里直叫屈。刚才他这一跤,并不是为了取悦甲方而故意摔倒的,那一刻他只觉得眼前金星迸射,腿肚子松软,糊里糊涂就倒下去了。 冯仲回到饭店时,时间过了十点钟。他脱下西服,刚坐进沙发,齐勒河工程项目部的几个负责人,就过来看他,顺便汇报了一下工程进展情况。听听没什么新鲜内容,冯仲就说他累了,想早点休息,几个负责人就没再罗嗦,退了出去。 冯仲从小冰箱里,取出一听椰汁,打开喝了一大口,感觉火烧火燎的胃里,好受了一点。他拿起茶几上的手机,调出那个有约的号码,犹豫了半天,也没把信号发射出去。他叹口气,放下手机,把双脚搭到床边上,眼睛眯了起来。他的这个静止姿态,刚保持了一分多种,手机就响了。 他想这个电话,差不多就是刚才自己想打而没有打的那个电话,就慢腾腾拿起手机,也没看号码就接了。 冯局长,你没休息吧? 冯仲一听是毕庆明的声音,两只脚蹭一下从床上收回来,身子往上一挺,顿时精神了,瞪着眼睛问,你还在湛江? 下午,又回到广州了。冯局长,我刚才从北京得到消息,说是下午部纪检委书记,把邹云叫到北京谈话了,这件事,不知冯局长知道不? 出什么事了吗?冯仲脸色阴下来。 嗯……毕庆明说,听这里消息灵通的朋友说,咱们的合作伙伴潘总,可能在香港出了点麻烦,好像北京也有动静…… 你的意思是……冯仲的两条眉毛,往一起揪着说,有关部门,是不是已经把麻烦,找到了部里,部里找邹书记…… 毕庆明道,这倒不一定,冯局长,我不过就是这么想了一下,顺便问问你那里有没有什么信息。 冯仲不满地说,我不知道邹书记为什么事去的北京,我远在千里外,我能得到什么信息。依我看,那边的纯净水(指走私成品油)生意,你先不要做了,有点损失,就有点损失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我明白冯局长,你放心好了,我这也是过于谨慎了。 你在那条道上走,就得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说毕老总! 是是是,冯局长。 结束跟毕庆明的通话,冯仲心乱如麻,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惶惑。 冯仲想,毕庆明刚才肯定没有把肚子里的话掏干净,他十有*知道邹云是为何事去的北京,看来东能那里的臭味,已经飘出来了。他有种预感,一旦部里插手东能的事,那就不是件小事了,被揭开锅的话,底线究竟在哪里,自己是估摸不出来的。这些年来,毕庆明从来就没把东能的帐外帐,当成家里的事跟自己嘀咕,平时这小子所汇报的那点东西,都是浮在东能皮毛上的露水珠,东能的核心秘密,也只有他毕庆明、郭田和江小洋有数,在掌握东能内幕情况上,自己甚至都没法跟范久鸣比。郭田是范久鸣的死党,郭田知道多少,范久鸣就知道多少,不像他妈的毕庆明,老是跟自己遮遮掩掩,躲躲闪闪,有事没事专挑好听的说,专拣不痛不痒的讲,除了让你痛快花他的钱以外,其他事,他就回避你了。 这时邹云的影子,就在冯仲的脑子里转开了。邹云来到上江不久,就有人拿邹云当包公,递匿名信捅毕庆明和东能,冯仲知道以后,就趁机拿话敲打毕庆明,还把一些他也在心里画魂的事,拿出来问问具体细节,谁知毕庆明吭吭吃吃,叫冯仲觉得从他嘴里捞点干货,比他妈的挤牙膏还费事,想在邹云面前给他打打马虎眼,都没办法打到正地方,那天气得冯仲脸上一直没有好颜色。 而毕庆明,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开始琢磨邹云了,觉得邹云是个满面笑容的危险人物,他对自己和东能产生了兴趣,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有必要寻找机会,在他身上做点文章,那样的话,日后就算撵不走他,也得让他大伤元气,人不人鬼不鬼,从此远离东能的人和事。 冯仲冷冷一笑,想起了毕庆明在邹云身上,敲敲打打搞的那些小动作,差不多都没收到效果。拿宁妮当药引子,制造桃色新闻,结果变成了一场闹剧;借桥牌赛之名,拿一万块钱试探邹云是不是同路人,结果也是鸡飞蛋打。 冯仲自言自语,小把戏啊毕庆明,你还自以为高明得不行呢! 冯仲想,毕庆明拿邹云,看来是演不出什么好戏了,现在也就剩下自己扣在北京的那张牌,还能杀伤他邹云,但愿那张牌,就这样一直扣下去,将来没事也就罢了,万一有点什么在他邹云手上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麻烦,再翻开那张牌给他邹云看,就可以跟他邹云,达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双赢协议,从他脚下找到一条溜走的小路…… 三下轻轻的叩门声,把冯仲从黑暗的回忆里,唤回了灯光柔和的现实,他的两束目光,腾一下扑到了咫尺外的门上。 笃——笃——门上又掉下来两声,冯仲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心想都这个钟点了,会是谁呢?这么想着,就朝门走过去。 打开门,一股香气扑了他满脸,一张年轻女人的面孔,摆在了他面前。 雷先生,对不起,临时有事,过来晚了。女人说,笑了一下。 冯仲打量着这个女人,猜测她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于是心里就有数了。这样一个女人,在这样的钟点来找能源局局长助理雷霆钧,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业务呢? 你找错人了,小姐。冯仲说。 咦?女人一愣,身子往后一仰,瞅着门上的号码说,哟,对不起先生,打扰您了,我找错房间了。 冯仲什么也没说,挥手把门关上,吊着脸走到窗前,哗啦拉开窗帘,望着漆黑的夜空,腮帮子上的肌肉,一阵阵痉挛。不知过了多久,他折到床前,操起电话,准备下手按键时,却突然僵住了,像是浑身的神经,都冻住了似的。他这是想往雷霆钧的房间打电话,但他不知道这里的内线电话怎么打。他把手里的话筒放回去,一屁股坐到床上,半天没动一下。 冯仲咬着牙,拿手机打通了雷霆钧的手机,开口就是一句,你过来! 工夫不大,雷霆钧在门外敲门了。 没锁!冯仲说。 推门进来,脸色惊异的雷霆钧,站到了脸色阴沉的冯仲面前,快速地四下看了一眼,叫了一声,冯局长。 冯仲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遍,没发现他的装束有什么问题,就说,雷助理,这齐勒河的追加预算款,咱们还没装进口袋,你就开始消费了? 雷霆钧支愣着耳朵,皱了皱眉头,像是没听懂冯仲的话。 冯仲转过身说,刚才找你的小姐,找到我这里来了! 雷霆钧的脸,一下子红了,解释道,冯局长,你听我说…… 说不说,也是这么回事。冯仲挥挥手,算了,早点休息去吧,身子再是铁打的,也不过一百来斤的份量,省着点消耗吧,雷助理。 雷霆钧胸脯起伏着,一低头说,也好,冯局长,那我就跟你,实说了吧。 冯仲抬起头,盯着他的脸。 雷霆钧夹杂着怨气说,刚才你见到的那个女人,是我在这里一个好朋友介绍过来的,她是一个高级塔台(暗语,指专业拉皮条的),专做外国女人和女大学生的生意,上跟省领导有往来,下与富甲名流有业务,这里的人,都叫她穿山甲。我今晚请她过来,是想让她帮着咱们,在工程追加预算上,琢磨琢磨出路。 冯仲抿了一下嘴唇,苦笑道,我说雷助理,咱们能源局办这点事,还不至于找几个小姐来献身吧?你呀,要我说,就是他妈的昏了头,忘了自己是谁了。 雷霆钧的身子挺得溜直,一言不发。 万一出点事,你考虑过影响吗?你的胆子,也是太大了,我说雷助理!冯仲摇着头说,人呢?走了吗? 还没走。 冯仲说,你回去,让她马上走,要是用几个小姐,就能把甲方的事办了,那我也就不用大老远的跑到这儿来了。说着伸出手,在雷霆钧后背上拍了几下。 等雷霆钧离开后,冯仲又站到了窗前。尽管他能理解雷霆钧今晚的举动,可是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个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后备局级干部,还是感到了不小的失望。此行哈尔滨,确实遇到了几块不大好啃的硬骨头,可是再怎么着,也不能打小姐的主意吧?小姐这个身份的内涵,你又能了解多少呢?拿小姐当饺子皮,包得住甲方这团馅?煮过了火候,皮万一破开,馅势必散出,煮成一锅滚烫的杂碎汤,到那时捞不得,也喝不得,甲方乙方会因此闹得两败俱伤,没有赢家不说,这个仇,也就在此打上了死结。 在官场,在商场,在市场,在战场,美人计是能化解一些问题,但你得看具体环境,具体事儿,具体对象,像跟齐勒河甲方这种关系,已经有了不错的合作基础,这会儿虽说有点卡脖子,可你不能不沉住气,惦着拿小姐身上的窟窿做陷阱,你说你雷霆钧眼睛里的事,还有个层次感吗?还有利益理念吗? 平时甲方不拿你当人看,这就对了,因为只有在甲方不拿你当人看的时候,你跟甲方才有合作的空间,甲方在人格上找你多少快乐,到头来才有可能在利益上给你相应的补偿。 反过来说,一旦甲方跟你客客气气,把你当人看在了眼里,也就意味着甲乙方之间,没什么合作的戏了。 雷霆钧你还嫩,拿今晚这件事做背景,你跟邹云比一比,就比出了你们之间的差距,比出了城府,比出了阅历,比出了处理问题的思维方式。要是再论岁数,你比他邹云,还多吃了两年咸盐呢! 唉,一个跟你实得一碗水让你看到底,一个跟你虚得只让你见到影子,两人捆扎在一起,也未必能把人家邹云摆弄蒙了!冯仲这是在指雷霆钧和毕庆明。 上江那边,一个叫王阳的女人,在十一点三十六分,跟冯仲通上了话。 晚上,又没少喝酒吧?王阳问。 一身事,刚刚闲下来。冯仲口气倦怠地说。 哦……王阳的喘气声,比她说话声还大。 冯仲打了个哈欠,搓一把脸问,到底什么事? 嗯……我听说一公司,马上要培训第二批去苏丹的劳务人员。王阳说,我想让新天,出国锻炼锻炼…… 新天叫赵新天,是王阳的独生子,现在能源局器材库工作,班上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吃喝嫖赌样样沾,是个十足的问题青年,用周围人的话说,那就是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没有毛病,眼下这又是器材库呆不下去了,不然的话,王阳是不会这么追着冯仲打电话的。 去年这个时候,赵新天还在局防腐工程公司上班,一个效益很不错的单位,谁知赵新天就是不往好里干,因赌博被拘留了六天,出来后没记性,还是一副吊儿啷当的样子,气得公司领导,几次要开除他,王阳没办法了,才来找冯仲,把儿子调到了器材库。 按说王阳求来的事,在冯仲这儿算不上事,可是赵新天,在能源局也算得上另类名人,谁提谁头疼,搞得冯仲都没敢直接在这个事上露面,生怕哪一句话说不得当,暴露了他和王阳的私情,而是绕道到部里,借一个局长哥们的嘴,才把赵新天挪动了一下。 冯仲一听她又要给儿子换单位,脸色顿时灰不溜秋,咬了一下嘴唇,扬起头说,好吧,等我回去,再说吧。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那你也……早点休息。王阳说。 放下手机,冯仲摸起茶几上的烟,抻出一根叼在嘴上,并不马上点燃。这样过了很时间,他才站起来,两条胳膊绞在胸前,一副愁事缠满心头的样子…… 一九八二年年仲夏,二十七岁的冯仲,顶着副科级的乌纱帽,携着妻子和刚满两岁的女儿,从山东都城油田调到能源局机关,不久便作为处级干部培养对象,被派到了华东地区能源指挥部机关(南京市)学习取经,时间是六个月,在临回来前的一个星期内,冯仲与指挥部小招待所一个叫王阳的未婚姑娘,发生了两次性关系。后来岁月的尘埃,就把冯仲和王阳的这一段故事掩埋了。 到了一九九九年春天,已是副局长的冯仲,把王阳从徐州调到上江,安排到了建设公司工会,四个月后,冯仲又把王阳的儿子赵新天,塞进了防腐工程公司。 冯仲和王阳的婚外情,从开始到结束,细说也好,粗言也罢,都掏不出多少浪漫的内容。一九九八年秋天,去徐州开会的冯仲,要不是与王阳意外邂逅,今生他们之间,怕是很难再见到面了,因为当年从徐州回到上江后,冯仲就没再跟王阳有过任何形式的联系,他们人生中的两夜缠绵,似乎把他俩今生该有的缘分,都一次性使用完了。 然而生活,就是这样富有戏剧性,总能让人在不经意的时候,在某个地点,把你过去遗失的某些东西,再拣到手里来。 不过那次意外相逢后,两个人的手里,都没有再度打开锁着昔日两夜激情的那把钥匙了,曾为那两夜缠绵做出过巨大贡献的手、眼、嘴等器官,也都不再有重温*夜的能力了,就连语言上的交流,显得也是障碍多多,叙旧的渠道,更是堵塞。 王阳告诉冯仲,那年他走后两个月,她就跟一个司机结了婚,转年生了一个儿子,六年后那个司机不跟她过了,扔下她和孩子,独自去了海口,此后她就没再嫁人,领着儿子,一直过到今天。 听了这些,冯仲的感觉,离美好的过去,也就越来越远了。 后来冯仲在王阳沉默的时候,调换了话题,问王阳什么时候到徐州来的,王阳说是在五年前,因为儿子。当时冯仲没有多问她儿子的事,因为他已经不想再为过去的事情投入什么了,甚至还觉得,有必要忘记过去,而忘记过去的最好办法,就是远离记忆,回避现实。 然而就在结束这次重逢的时候,冯仲还是禁不住心里一软,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了王阳。 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差不多把第二次见到王阳这回事,忘到了后脑勺去的冯仲,接到了王阳打来的电话。王阳声音虚弱,左拐右弯,吭哧了好长时间,才把打算来上江落户的愿望表达出来。 当时冯仲心里一沉,接着拿话从侧面,试探了一下她为什么要到上江来,她同样吭哧了老半天,给出的理由是为了儿子,她说儿子对徐州这个地方,越来越不适应了。 冯仲没有马上表态,只是说过几天,再跟她联系。结果那几天里,冯仲心烦意乱,总是不能集中精力在一件事情上思考,有时还莫明其妙地暴躁。他顾虑的问题很现实,王阳一旦来了,对自己现在的家庭和工作,能一点影响也没有吗?可是不帮这个忙,又毕竟有过那么美好的两夜,而那两个夜晚,在今天看来,或轻或重,就是一笔感情债,不还的话,心里也很难踏实。 几天后,冯仲把电话打到徐州,说到正事后,有意在某些敏感的句式上,吞吞吐吐,把他的某种为难,暗示给了王阳。王阳的反应跟上趟了,她一句话捅破窗户纸,说她要离开徐州,百分之百是因为儿子,并以一个母亲的名义,保证到了上江以后,不再跟他有任何联系…… 王阳来到上江后,真就没有把扎根在南京的那两夜旧情的根须,移植到上江的土地里,信守了她来之前在电话里对冯仲的承诺。 截止到去年春节前的几年间,王阳在上江并没有见过冯仲的面,寂寞和伤感萦绕心头之时,她若是想把记忆里那两个对她来说值得珍惜夜晚与现实生活结合起来的话,她只有到能源局闭路电视节目里,去寻找那个以领导形象,到处闪现的冯仲。 这个苦命的女人啊,要是儿子能让她少操点心,她在上江,就有可能一个电话也不给冯仲打,然而儿子却是不给她这个沉默的机会,她为了消解儿子的麻烦事,不得已才给冯仲打过有数的几次电话。 而冯仲在那几年里,也仅仅是在人性因为某事某人,或是在某种情绪上出现软化倾向时,主动给王阳打过几次一般朋友口吻的问候电话,至于说去年见上的那一面,纯属阴错阳差。 去年春节期间,冯仲到第五生活小区走访,当从十七号楼一位职工家里走出来时,冯仲恰巧遇见了正在上楼梯的王阳,王阳手里拎着一捆大葱。当时王阳闪身让开道,胆怯地叫了一声冯局长,冯仲习惯性地应了一声,刚想迈步下楼,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有点面熟,就下意识一侧头,把疑惑的目光,全都扬到了王阳冻得发红的脸上,接着脸色刷地变了,显然是认出这个女人是谁。 你是……冯仲克制着异常的情绪开了口。 冯仲身边的陪同者,没有人认识王阳,一时间都看着王阳发愣。 这时,被冯仲看望过的那个老职工,站在门口说,冯局长,她姓王,住在我界壁,在建设公司上班。 冯仲就转过身来,笑着对身边的人说,好好,既是这样,那咱们就去王师傅家看看。 王阳身子哆嗦了一下,呼吸急剧加快,脸红得像是在发高烧。 本来就是个象征性的节日走访,而且王阳家这出戏,又是临时加的,所以那天一行人,忽忽拉拉进了王阳家后,都没有落座的意思,只有随行的能源报摄影记者,把这个计划外的场面,当成了一回事,挤来挤去,一通抢镜头。 这个意想不到的场面,把王阳搞得不会说话了,急得工会的一个女干部,在一旁使劲提醒她把家里的情况,给领导介绍一下,王阳就不住地点头,而后愣呵呵拿来一本影集给冯仲看,说这是她和她儿子的影集,这一张是她儿子的满月照,这一张是她儿子的两岁照,这一张呢,是她和儿子在…… 等从王阳家出来,那个工会女干部,悄悄跟身边一个中年男人说,我的老天,刚才那个女人,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还是她晕官,怎么那个样? 节后,冯仲在能源报上,看到了自己在节日期间的走访报道,在三幅配了文字说明的照片中,居然就有他在王阳家看影集的镜头,于是打电话到报社,找到那个摄影记者,要他把节日期间拍的所有照片,洗一套给他送来。转天一大早,摄影记者就送来一本影集,说照片都夹在里面了。冯仲接过影集,翻看时,把年轻的摄影记者,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等记者一走,冯仲的目光,就长久地定格在他想看的那几张照片上…… 此时置身异乡的冯仲,脑子全给王阳占用了,他在想自己跟这个女人之间……他越想心里越不是味儿,就照着大腿根,狠狠捶了一拳头! 第十二章 午后温暖的阳光,从两幢楼房的缝隙间,泼到了能源局机关大楼。 此时小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工龄买断领导小组全体成员的脸色,不是死气沉沉,就是麻木不仁,或是多云转阴。 汇总全局三十六家处级单位买断摸底情况,得出了这样的数据:有买断意向的职工约九千人,占全局职工总人数近六分之一,这其中干部两千余人,大专以上学历近两千人,照这个意向人数粗略算一下,能源局将要支付的买断费用在九个亿左右,而能源部当初限定的可操作人数,上限不得突破六千人,启动资金则不能超过六个亿,在这个前提下,部里才会一次性补贴能源局三个亿。 大家面对这样一组数字,都有点措手不及,因为前些日子的报表显示,全局有买断意向职工人数,还不到五千人,当时领导小组全体成员,还都为这组数字发愁呢,琢磨着怎么去凑够六千这个数,现在情况突变,从底线上又涨出了三千人,领导们现在又为超员叫苦不迭了。 冯仲刚从哈尔滨回来,虽说此行没有两手空空,可那点收获,也就是几根稻草的份量,离他带到哈尔滨的理想数字,差着不是十万二十万的事,再加上王阳儿子的事缠在心上,回来后脸色绷得一直就没松快过,今天在这个会上,他不怎么开口不说,别人说话时,他还老是走神,走到王阳那张寡妇气十足的脸上。 昨天下午四点多钟,冯仲在办公室里找出那本记录着他去年春节走访足迹的影集,翻着翻着,也说不清到底是被怎样一种情绪驱使着,忽忽悠悠就往王阳单位打电话。还好,这个电话没有拐弯,直接打到了他要找的人手上。冯仲问王阳,晚上有没有事,想请她出去吃饭。 你这么忙,有空吗?王阳问,兴致不高。 冯仲思忖道,那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现在在地矿二所办事呢,五点半,你打个的,到市体育馆门口,我顺路经过那里。 王阳的声音,迟迟没有传进冯仲的耳朵。 冯仲捏紧一只拳头问,市体育馆正门,你知道吧? 我知道……王阳说,声音颤颤巍巍。 市体育馆离市区比较远,坐落在西南方向的城乡结合部上。 放下电话,冯仲拿起桌上的影集,掂了掂,就放进了铁皮书柜里,站在办公桌前,点了一根烟。烟抽到一半时,有电话打进来,接起来一听,气就不顺了,硬梆梆地说,你这是在上江?还是在香江啊毕总? 嘿嘿,冯局长,我刚回来。毕庆明好声好气地说,冯局长,您晚上有安排吗?没安排的话,我请冯局长吃个饭,主要还是想把工作汇报一下。 冯仲不冷不热地说,你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就放心了,今晚你就好好在家休息吧,明天上午,你到我办公室来。 也好,也好,冯局长,那我就明天上午八点,准时到你办公室汇报工作。 那天从哈尔滨飞到北京,冯仲没有马上回上江,而是去了部里探听东能的风声。晚上,他拉了几个有交情的厅局长,还有纪检组的一个副处长,一猛子扎到喜来登大酒店,连吃带玩,折腾出去八千多块钱。从这些人嘴里,冯仲没听到有关东能和毕庆明的什么麻烦消息,忧心忡忡的心,这才稳当了一些,借着酒劲还唱了一首前苏联歌曲《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冯仲掐着钟点,迈出了机关大楼,走向停在花坛旁的一辆黑色别克。这辆黑色别克的属性,一时还很难定位,平时就停在花坛边上,偶尔冯仲开开,有时局办宋主任也摸摸,至于其他人,就贴不上别克的边了。 冯仲在去哈尔滨前,至少有十几天没摸过别克了,但他发现车很干净,在夕阳的照耀下,折射出来的亮光,分外刺眼。他习惯性地回头望了大楼一眼,然后拿出钥匙,打开车门,坐进去。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身子往后靠了靠,驾车的感觉,刹那间就被他找到了。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喘了一口粗气。 车子出局院大门时,眼里有数的专职保安,挺直身子,敬了一个礼,冯仲按了一下喇叭,上了康明路。 现在别克是迎着晚霞飞驰。 别克转过四季广场,就背着晚霞前进了,穿过那个城乡结合处的交通岗,上了北河大街,别克无须再拐弯转向,就能直达体育馆门口了,这时别克的半扇车身,被晚霞涂成了一道彩虹! 冯仲瞥了一眼车窗外,蓦然觉得在一道绚烂的彩虹尾部,一个丰满的女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赶着他的别克,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抖,险些脱落……是啊,在他的记忆深处,一个叫王阳的年轻女人,就是从一片灿烂如虹的晚霞里,含羞走进了他的视野,只是那一片晚霞,是在南京的天空上。 是你的吗?王阳手里举着一件白色衬衣,扬着头问四层四零七房间窗台上探出来的一颗脑袋。 冯仲痴痴地望着被晚霞染得透明的王阳,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王阳挥动了手里的衬衣,又问了一声是你的吗,他才本能地从干涩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声,是我的,我这就下去取。 你不用费事了,反正我也要上去,我给你带上去吧。王阳的身子晃了一下,冯仲一阵眼晕,心魂飘荡。 那谢谢你了!冯仲冲王阳挥了一下手,脸上一阵发热。 离开窗口,冯仲身上的血,直往脑袋上涌,那种膨胀的感觉,就像是他刚刚与王阳,明确了什么特殊关系似的,胸口上的嗵嗵声,让他把自己都吓着了。他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耳朵却留意着走廊里动静。后来他停止了走动,目光落在门口那张空床板上。同屋那个来自江西的小伙子,几天前因母亲去逝,提前离开了。他把左手捂在心口上,问自己,这么冲动,到底想要干什么?就要结束取经生活了,难道在这最后几天里,自己还要…… 冯仲开始回想过去近六个月的时间里,自己对这个叫王阳的服务员,并没有产生想这样或是想那样的非分感觉,加之平日里忙忙碌碌,也确实没闲工夫动这个女人的心思,只是觉得她是一个有点含蓄的女人,不怎么爱说话,收拾房间按时细心,其他就没什么印象了,甚至连她这会儿是姑娘还是媳妇,都说不清楚。 然而再硬挺的汉子,又能在沙漠里独行几日? 离家近六个月的冯仲,这时在生理上的饥渴,多说少说都到了极限,绝不比一个冒险家,在沙漠里独行几日的滋味好受,所以那天王阳一进他的屋,就被他两条有力的胳膊捕获了,吓得王阳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说话的器官,就被冯仲热乎乎的舌头占领了,接着是她一只饱满得几近失去弹性的Rx房,被冯仲一只劲头十足的大手擒获。 在冯仲呵呵,喘息着变换招数的过程中,王阳的身子,试图与他分开,手脚也做出了几个连惯的配合动作,但随着冯仲一只勇往直前的手,越过她紧绷绷的小腹,直达她那片像是被春雨滋润过的处女地,她的两条胳膊一下子软了,软得像两根藤条,缠绕在他粗壮的脖子上,脚下顿时没有了实实在在的感觉,像一具稻草做成的女人,被一个浑身散发着热气的男人,轻而易举就抱到了床上,在没有任何语言的引导下,下身那扇紧闭了二十多年的神秘之门,哐当一声,就被撞开了,一件不明物体,一点也不客气,直刺进来,在纵深的路上频频抽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处女绽放,在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上,叽叽喳喳地怪叫。 冯仲就这样在一个姑娘的处女地上,播种下了疼痛,还有一场苦涩的梦! 现在这个叫王阳的女人,就站在体育馆的正门口,用她瘦弱的身躯,接着上江天空洒下来的晚霞。 冯仲眼里,一点兴奋色彩也没有,因为他感觉站在晚霞里的王阳,就像一株被人割去了果实的向日葵。他缓缓地踩住刹车,斜过身子,替王阳打开了右边的车门。 冯仲一脚油门下去,就把沉默不语的王阳,拉到了离上江市三十公里的华桔镇,进了一家门脸不错的上海菜馆,登上二楼,要了一个小包间。此前冯仲没来过这里,倒是有几次路过,他听人说这儿的本帮菜正宗,厨子是上海来的名厨,再就是这里离上江远,碰到熟人的概率,相对来说比较低。 冯仲让王阳点菜,王阳就说随便,吃什么都可以。 冯仲立起手中的菜谱,看了几行后,目光就越出了菜谱。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的脸,会如此没有光泽,眼袋垂得让人心酸,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得像是木刻作品,醒目的颧骨,越发使她这张脸显得憔悴了,抑郁和衰老的气息,时时从她脸皮下往外浸透,苦难赋予生命的沉重,在她这张脸上,表现得真实可信。 冯仲后背,嗖地冒出一股凉气,忙不迭从菜谱上头,把惊讶的目光缩回来。 冯仲没怎么用心,就把几道菜,点到了桌子上,还有两盒汇源果汁。 尽管心里酸楚,也别扭,可冯仲还是能通过布菜之类的小举动,把真实的心酸感受,竭力掩饰起来。 冯仲说,新天的事,等上几天,就差不多了。 王阳咬着筷子头说,我正想着,这一两天里打电话跟你说说呢,新天这孩子,实在是不听话,他现在,又不想上班了,就惦着买断,唉—— 嗯……冯仲接话道,我看这样,也不错,拿上一笔钱,自己去干点什么,兴许比上班有出息呢。年轻就是资本嘛,年轻人,还愁身边没有机会?我尽管没有见过赵新天,可我听人说,他脑子够机灵。 唉,他的精神头,要是都用到正地方,我也就不操心了,更……王阳看着冯仲,摇了摇头,没再把话说下去。 买断的事,不会再往后拖了,快的话,也就这几天吧。冯仲说,拿起桌上的小熊猫,抽出一根。 就怕到时,人家找他麻烦。王阳软绵绵地说,再次看了冯仲一眼。 冯仲会意,笑道,问题不大,真要是卡在了哪里,到时我去疏通吧。 王阳点点头,长长出了一口气。 冯仲望去,发现王阳的眼圈有点潮湿,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液。 邹云见大家的表情,都跟挨饿似的,感觉身上的劲,也不够使了。但他明白,在这个积水的节骨眼上,自己不能像他们这样,把心里的叹息,都弄到脸上来,就算骨架被压出了吱呀声,也要撑住这身肉,因为自己毕竟是买断领导小组组长,自己的脸色要是败了相,局面就不好控制了,等这个会结束,指不定会传出什么小道消息呢! 在眼前遇到的这个小坎儿上,邹云算是领教了老谋深算的涵义,怪不得那会儿,冯仲非要把这个领导小组组长推过来,敢情他把小组长这副担子的斤两,早就在心里,掂量得差不多了。 冯局长,看您半天不吱声,想必是有了什么妙招吧?邹云开了口,试着拿冯仲找辙,打算把眼前的被动局面,往他身上过渡一下。 冯仲现在已经把王阳放到后脑勺去了,他接上一支烟,屁股在椅子上蹭了一下,把大家看了一遍,抻了一下衬衣领子道,我说邹书记,难得你现在还有心情,开我的玩笑,我要是有本事把九千人变成六千人,那我就不在地球上混了。 邹云乐呵呵说,冯局长,您越是谦虚,我这心里,就越是有底。 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人,听出邹云跟冯仲打哈哈了,就都本能地精神起来,目光在邹云和冯仲脸上,寻宝似的来回晃动。 冯仲抹了一把额头道,元宵是白的,这是眼睛里的事实,咱们就是再犯愁,也不能拿舌头,从这九千人里删除三千人吧?邹书记,要叫我说,还是以咱们买断工作领导小组的名义,去部里汇报一下,这样比较妥当,听听部领导的看法,也许九千这个数,部里能接受呢。 邹云注意到了,虽说冯仲刚才一直在溜号,但他的魂没散,一张嘴,便把堆积在会议桌上的问题,呼呼几下,就吹到了自己身上,连一粒碴儿都不剩。邹云想,以买断工作领导小组的名义是什么意思?还不就是让自己独自抱着麻烦,去部里找不痛快?九千人,这个数字搁到部领导耳边,部领导还能给自己好脸色看?人家去部里汇报工作,都是扛着硕果,背着成果,闪亮进京,谁会主动送去一枚又苦又涩的青果?那不是缺心眼是啥?好啊冯仲,你这就跟我玩心眼了,咱俩以代理的身份,这才合作了几天呀,你就耐不住性子了,拿着能源局的麻烦,罚我邹云一个人扑点球,你这一脚,比当初黄处长在背后绊我那一下,内容也少不到哪去! 冯仲望着邹云,似笑非笑,慢吞吞说,邹书记,你看今天的会…… 邹云扬起脸,意识到会开到这个份上,也就没理由再把大家,按在这里活受罪了,就走过场问了其他人,还有没有话要说,见没有人应声,他宣布散会。 夜幕徐徐降临,开发区里的夜生活,在闪烁的霓虹灯中旋转起来,空气中混合着果树和烧烤的气息,亮着空车指示牌的出租车,见到行走的人,就打喇叭招揽生意,一声接一声。 路灯下,可见闲人扬着脖子,饶有兴趣地看着贴在水泥电线杆上的小广告。 在南区通京路北段上,古香古色的龙人会馆门前,悬挂着六盏大红灯笼,两尊汉白玉石狮子,在红色光晕里平添了几分威猛,不大的停车场内,挤满了各种小轿车,从牌照上看,除了本地本省外,还有来自北京和天津的,可见这个龙人会馆,还是蛮有磁性的地方。 在会馆的醉仙居内,邹云陪着宁妮、鲍克勤,还有鲍克勤的一男一女两个同乡,围坐在一张木方桌前,慢悠悠喝着威士忌,说着英语和汉语。 下午,那个让邹云心闷的会散场后,邹云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了宁妮打来的电话,邀请他晚上到龙人会馆相聚,说是来了两个鲍克勤的老乡。 邹云没心思应酬宁妮的这个场,一来是今天的会开得闹心,二来唯恐再惹出什么黄段子来。然而当下就拒绝宁妮,也是件不礼貌的事,于是他就找借口搪塞了一下,让宁妮稍后再打电话来。 邹云今晚有意去龚琨家,于是就给龚琨发了一条短信息。 有事,回我电 可是邹云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龚琨回信息,急得他几次想打龚琨的手机,直接跟她对话,然而就在他三心二意的时候,宁妮又把电话打进来了,情绪起伏的邹云,这一次有点像跟谁赌气似的,一开口就应下了宁妮的邀请。 后来在去开发区的路上,邹云收到了龚琨发来的短信息,龚琨说刚才处理一个心肌梗塞病人,不便回信息,问他有什么事? 等专车停在了龙人会馆门口,邹云下了车,嘱咐司机不要来接他了。 邹云见自己的专车走远了,望一眼龙人会馆的牌匾,打通了龚琨的手机。 他先告诉她,自己本打算今晚去她那里,可现在却是在开发区,接着说了为什么来到这里,语气里流露出不情愿的味道。 龚琨劝他潇洒一些,别老是想着以前那档子事,多接触一些外国人,也是件开阔视野的事,临了说,应酬完了,你要是不嫌累,就过来。 邹云放下酒杯,听宁妮继续高谈阔论。 宁妮的脸色,已经掺进了威士忌的度数,眼睛里亮晶晶,比划着说,邹,你们国家企业的管理体制、用人机制,还有市场开发手段,都远远比不上佳德集团,他们这次与威加斯公司签订的远程可视会议传输控制系统合作意向,是不是大手笔?够不够气派? 邹云点头说,一百二十万美元,我相信是物有所值,宁妮女士。 其实今天到场没一会儿,邹云就明白了,宁妮摆的是鸿门宴。这个精明的女人,拿着佳德当跳板,伸手够自己手中的权力,拐弯抹角靠近能源局,帮桌上这两个美国经销商,推销高科技电子产品,扮演了一个国际掮客的角色。 邹云心里感慨阵阵,看来宁妮对当下中国的官场和商场,已不再是个边缘看客了,她已经悟出了官人和商家,使用怎样的握手技巧,才能把一宗,甚至是几宗互利交易完成,并试着抓住眼前的机遇,把她对官商两家的悟道,用于实践操作中来。从这一点上说,这个加拿大女人,在生意上的悟性,远比她在男女问题上的感觉要高,否则的话,那场胎儿闹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凭心而论,宁妮今天推销的这种高科技电子产品,邹云前年陪同苏南去德国考察时,听一家跨国投资公司介绍过这种产品,明白企业要是都配备上这种先进的高科技产品,尤其是像能源局这样的企业,下属单位遍布全国各地,如果上马一套可视会议传输控制系统,那就省事了,管理手段也上台阶了,再开全局性会议时,局基地以外的与会人员,就不必辛辛苦苦往上江跑了,守在一个大屏幕前,就能把主会场的气势和会议精神,看在眼里,装进脑子里,时效性强不说,光是差旅费这一块,就能节省出一大笔来。 邹云来到能源局后,在一次能源科技进步专题会议上,动过办公现代化的脑子,怎奈自己是书记,不管这一路事,乱插手不合适。再从钱上说,往现代化自动办公上投几千万,对能源局来说,虽不是件伤筋动骨的事,可要是动用外汇,能源局就没有多少自主权了,得到部里去申请,到时出东门进西门,手续就够你跑一阵子,在这一点上,能源局确实没法与民营企业相比。 宁妮一笑说,美元不是关键问题,关键问题是你们国家企业领导人的观念陈旧,这里不开窍,邹书记——说到这,用手指头点着太阳穴,两个肩头往上耸了一下,内力制造出来的惯性,引发了她胸前一片颤动。 等我有了美元,我首先考虑买你推销的产品。邹云摊开两手说。 鲍克勤使用英语插话,能源局,威加斯公司,友好合作!把两个大拇指,轻轻对接到一起,蓝眼球叽里咕噜地转着。 另一个中年美国男人,趁机也用流利的英语,把合作的实惠内容,说到了桌面上,邹先生,我们可以邀请您太太,去美国访问,纽约、华盛顿、芝加哥、旧金山,都可以去的。 邹云噘着嘴,笑而不语,意识到经济全球化时代,不管是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经销商们原始意味浓郁的营销手段,诸如拉拢腐蚀,行贿受贿,美女缠身,看来是大同小异,版本接近,很难说谁的特色鲜明。 宁妮冲邹云挤一下眼睛,邹,到时你的佣金,他们支付美元。 那个一直没开口的胖女人,这时举起酒杯,用生硬的汉语说,合作,干杯! 邹云举起酒杯道,来日方长,干杯! 酒桌上的推销话题搁浅以后,为了刺激一下都不大兴奋的神经,他们离开了木桌,去那边玩沙狐球。 邹云在九点二十分左右,独自从龙人会馆走出来,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浅灰色铁皮防盗门,在短促而轻微的咿呀声中合拢。 邹云顾不上换拖鞋,就一把将穿着荷叶绿色浴衣,散着头发,目光含情,*气息逼人的龚琨揽进怀里。 龚琨用柔软的舌尖,把他那条贪婪的舌头,顶回他酒气熏人的口腔,一只手在他饱满的屁股上捏着,说,威士忌,好难闻,今晚在宁妮面前,你没怯场吧? 差一点。邹云的嘴,往前一拱,还惦着把舌头,插进她的嘴里。 好了,别闹了,赶快换鞋,正给你泡我下午才配制出来的保健茶。龚琨闪开他的嘴说,刚三十几岁,就操起了十几万人的心,你这身体状况,跑得了亚健康才怪呢? 邹云松开手,扳住她的肩头,盯着她眼睛问,怎么就断定,我今晚准来? 那你又有什么理由,不来呢?唔,要是那样的话,你倒是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你被宁妮小姐,拿下了,把过去那一场假戏里的内容,真干了。龚琨用一根手指,在他湿润的唇上沾了一下。 邹云两眼使劲瞪着,一脸怪异的笑。邹云换鞋时,就感觉周围,除了有龚琨的身体气息,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味道。他吸了几下鼻子,认为自己对这种味道并不陌生,可一时又说不准确,就怀疑地看了一眼刚刚脱下来的皮鞋,意识到那个气味,不是从自己鞋子里出来的。 龚琨把邹云的西服挂到衣架上,邹云则一扭身,躺到沙发上,哼哼叽叽地说,龚大夫,能不能先给咱,捏几个,浑身发酸呀。 龚琨走过来,坐到沙发边上说,哎呀邹书记,你还没交公粮呢,怎么就疲软成了这样? 邹云闭上眼睛说,液体公粮是没交,可是这精神公粮,已经交出去了。龚大夫,今天能不能,也让咱享受一下你的五十三式保健按摩呀? 从第一次走进龚琨家到现在,邹云还没有享受过龚琨的五十三式保健按摩。上一次来,邹云有心让她露一手,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觉得龚琨不主动献艺,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不便的说法? 邹云此时要求享受五十三式保健按摩,跟他今晚的酒量有关系,他现在被威士忌搞得挺兴奋。而刚才在龙人会馆里,他还不这样呢,看来这洋酒,确实是在后劲上拿人。 龚琨慢条斯理地说,我的五十三式,必须先药浴,才能做,懂不,小伙子? 邹云睁开眼睛,一脸失望地说,原来如此—— 龚琨站起来,抓住他的一条胳膊,拽着说,起来吧,邹书记,小女子今晚有别样爱心奉献。 欲望受到打击的邹云,情绪有所下降,可经龚琨这一番*,身上的血,又快速涌动起来,夹在两条腿中间的那个物件,也随之在暗处施展威风。 龚琨拉着身子弯曲的邹云,一脸故弄玄虚,把他拉到卫生间门口,推开了那扇紧关的磨砂玻璃门。 一股中草药的涩香味,伴着热气,翻腾着扑过来,把邹云的嗅觉神经,冲击得都有点招架不住了。他打了一个喷嚏,心说怪不得刚才在门口,闻到了一股熟悉,但又说不出来的味道呢,原来是水泡中草药散发出来的气味。 他扶住门框,盯着长条浴盆,猜想几十种中草药的药性,这会儿已经入水了,不然多半池浴水,不会呈现出现如此的锈红色。他回过头,望着两眼里迷雾重重的龚琨,再次把她揽进怀里,让她那两个已经没有能力再像少女那样坚挺的Rx房,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下巴颏使劲抵住她的后脖梗。 她把胳膊绕到前面,解开他的裤带,丈蓝色西裤,刷一下就退到了他脚面上。 邹云入池。他这是第一次泡中草药浴,心情又激动又惶惑,因为眼前总有一条模模糊糊的人影在晃动。他明白这个影子是谁的,尽管此时此刻他不情愿承认,可他还是在心里,叫出了苏南的名字。 为了从心慌的感觉里逃出来,邹云找了工作上一个话题,跟龚琨聊起来。 邹云问,不知你们医院里的人,对这次买断工龄,都有什么看法? 龚琨把茶杯放到浴盆边上,拢了一下眼前的头发道,反映平淡。医院这种地方,人们的心态,历来比其他单位的人平稳,能源局再怎么着,也得有人生病,有人住院,现在吃专业饭的人,差不多都是这个心态,不谈钱,谁身上都没劲。 邹云翘着腿说,也是,从汇总报表上看,你们医院,只有六个人想买断。 听说,买断的人超额了,局里正为此犯愁呢?龚琨说。 你听谁说的?邹云挺当回事地扭过头,看着龚琨。 如今还有保密的事吗?龚琨说,笑了一下。 邹云叹口气说,担子,压到我身上了,一想这事我就愁,怎么去北京说呢? 那你不会先给老爷子打个电话,通通气什么的?龚琨说。 一开始,龚琨在邹云面前,称呼苏南老爷子,邹云听着别扭,后来慢慢就听习惯了,偶尔也跟着叫老爷子。 对啊。邹云猛地坐起来,把一池子水,弄得哗哗啦啦,我干嘛非得跑到北京去呢?先听一听老爷子怎么说,然后再说嘛。 他抓过龚琨的手,捏着说,看来常在领导身边,是能学到东西。 龚琨突然抽出手,板着脸说,你什么意思吗?我怎么听着那个劲呢?邹书记,你不会把我这么一个弱女子,当成你的官场资源来开发吧?要是那样的话,你可就伤了我的心。 邹云并没有意识到刚才说的话有什么所指,无非就是话到嘴边,随便往外一送的事,哪曾想龚琨会因此不高兴,这让他脸上有些难堪。他在心里问自己,她对自己那句并不复杂的话,怎么就如此敏感呢? 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两个人粗细不均的喘息声,真切地交错在空气里。 他心里一颤,禁不住在他们之间并没走出多远的情路上东张西望,渐渐感觉到与她腻在一起的那些夜晚,彼此间表现出来的不是激情,就是温存,双方都拿出最光洁,最多情,最体贴的一面融入到对方的渴望里,似乎没有时间去面对现实,面对让人头疼的具体问题,就更不可能在*的缠绵中,提醒对方去考虑今天的所作所为,会不会给明天的生活,造成什么收拾不清的局面,就那么今朝有酒今朝醉,纵容人生偷机,超越理智防线,尽情掠夺婚姻法禁止的人生情乐!尤其是自己,为了回避一些终归要面对的事实,还把在她身上找到的美妙感觉,假模假式引入到官场上去,为自己的越轨行为找辙。享受婚外情,却不愿面对婚外情这个事实,用懦弱的虚伪,包装潜在着危机的真实。 怎么,生我气了?她歪着头问。 哦,是太舒服了。他应答,张开嘴,试图展示了一下舒服的感觉。 她俯下身子,脸贴到他脸上,右手伸进浴盆,手掌做了一个小勺,舀起一捧药水,举到他头顶上,然后让药水从指缝里,细线一样往下滴落。 他被她的这个慢动作,刺激得一动不动,露出水面的皮肤,眨眼间就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第十三章 在京石高速公路北京地界上,两辆时速超过一百三十迈的A6奥迪,保持着五十米的间距飞奔着。 尽管在这夕阳西下的时刻,天边没有红彤彤的晚霞,可是乌亮的奥迪,还是与迎击它的夏季风,摩擦出了幽幽的清光。打头的奥迪是冯仲的坐骑,在后跟随的奥迪是邹云的专车,可是此时的邹云,并没有坐在自己的专车里,而是坐在了冯仲的车上,邹云的车上,坐着雷霆钧和资产处处长方国华。 那会儿从部机关大楼出来,心情豁亮的邹云,一冲动就上了冯仲的专车,雷霆钧还算眼睛里有活,说一声那我上您的车了邹书记,就把手里的皮包夹到腋下,转身朝邹云的专车走去。 昨天下午下班的时候,能源局接到部里重要通知,点名要冯仲、邹云,还有方国华进京议事,另外还可带上一名局长助理和管资产的处长。 通知急不说,还有些神秘色彩,让冯仲和邹云都有些提心吊胆,两个人首先想到的,是不是买断工龄上出了什么事? 眼下买断工龄这件事,不光是人数超限了,一些职工的思想,也出现了混乱迹象,据北京传来的可靠消息,前几天,有人匿名给部纪检委写了一封质疑买断工龄的信,口气挺横,说买断工龄这一举动欠思量,大量专业和有一技之长的人才,有可能流失出能源局,此举纯属是杀鸡取蛋的改革思路……冯仲和邹云,听到这个说法后,就都捏了一把汗,尤其是扛着买断工作领导小组组长头衔的邹云,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头皮都发炸。 昨晚,邹云本想给苏南打个电话,探听一下虚实,可是总觉得这次的感觉不上路,吃不准这个电话打过去,究竟是不是时候?有没有负作用?按说要是一些叫人不痛快的事,苏南总会用他独到的批评方式,把一些正在发生,或是可能发生的什么事,以批评教育的形式,送进自己的耳朵,这样自己在走下一步棋时,也就不至于手忙脚乱,心里没底了。 然而这一次,苏南要是外出也就罢了,可他人就在北京,部里对能源局有什么大动作,他不可能不知道,就算是不能一清二楚,起码也是知道大概意思吧?要是连他都不知道的事,差不多就是天大的事了,到时脑袋上这顶乌纱帽,那是说没有就没有呀! 苏南不出动静,莫非他是真的不知内情?还是小事一桩,不值得他开口批评呢?抑或是什么带刺的问题,横在了他嘴边,叫他不好开口?天哪——该不是他知道了自己与龚琨…… 想着想着,邹云就开始胡思乱想了,到了心乱如麻的地步,他真想跟自己大干一场。心里没谱,脚下自然也就没了根,在这样雾气蒙蒙的情况下,邹云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找到了以不变应万变的感觉,放弃了给苏南打电话的念头。他想,是福不是祸,是祸你也躲不过,扛着脑袋去吧,自己还年轻,漫漫征途上,适当尝几口让人牵着鼻子走的滋味,说来也不是坏事,身上没几块疤痕,你就没资格在官场上*炫耀,而人在官场,又怎能不去*炫耀几回呢? *是实力,是风采,是自信! 邹云放眼车窗外,表情有些喜形于色,他说,冯局长,看来这天上,有时也真是往下掉馅饼啊!买断工龄的事,就此打住不说,能源局里的烂摊子单位,还要移交到地方政府那里去,这就好比把咱们局里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人,都过户到了上江市,留下来的都是些西装革履的精神人,能源局的好日子,这是又要回来了。哎,有些事,你苦思苦想,到头来却是不敌别人静静地琢磨,没想到国务院这次治理国企的力度这么大,真是大手笔决策!还有咱们部领导的口,在开这个移交工作会议前,封得可真够严实的了,咱们要是能提早得到信,买断工龄这件事,还不早就搁浅了,省去多少个愁眉苦脸的日子吧,唉! 邹云最后这声叹息是有感而发,他庆幸昨晚多亏没给苏南打电话,不然就在老领导面前,丢失了一次沉稳的形象。 冯仲乜斜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是啊,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地了,晚上回去,咱们好好喝一顿,邹书记。 刚才邹云说那番话时,嘴上心里都愉快,可冯仲出言,仅仅是嘴巴上的轻松愉快,照顾一下你邹云的情绪罢了。实际上,他现在心里一点儿也不自在,他的预感让他知道,过几天移交工作一展开,能源局里就甭想安宁了,那时找上门来的大小麻烦,弄不好就演义成了大灾难小灾难,市局之间闹翻脸的地方多着呢,相比之下买断工龄再怎么着也是自家的事,关起门来,总有办法解决,而移交则是另外一种性质的问题了,那是中直单位与地方政府讨价还价,这过程中,就是落到你脚面上一滴泪珠,也很有可能把你砸成残疾人,等局面乱到四面楚歌的份上,看你邹云还上哪去找现在的心情? 这就是经验上的差距,像冯仲这种摸爬滚打的人,往往是在迈过一个坎儿后,接着就会去想下一条沟在哪里?遇上了怎么迈过去?这是官场上求稳的一种本能,更是阅历赋予他防御权力失效的实战技能。 邹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交接在一起的两只手,触到了车顶棚上。 冯仲同样也有疲劳感,从早晨到那会儿离开会议室,开了整整一天会,中午饭也是会议室里打发的,官大官小一律盒饭,苏南把饭吃到半截时,居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呼噜打得像吹口哨,要不是大家一齐乐,吵醒了他,他没准还要说梦话哩!这么玩命干,谁的筋骨能抗得住呢?可现在你看人家冯仲,岁数比你邹云大,身板不如你邹云硬朗,可是人家就没有用打哈欠这种极为懒散的方式来释放身上的疲倦(其实他也很想打几个哈欠),而是用闭目养神来代之,这都是修炼出来的功夫。 冯仲懂得,人往往容易在体能急剧下降,还有脑供血供氧不足的时候,于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上,就把身上某些致命的破绽,以及一个没有力度的形象,留在了别人的眼睛里! 从邹云身上散发出来的汗气味,渐渐成了车里的主旋律味道,冯仲下意识抹了邹云一眼,心思再次扑到了邹云身上。邹云立足能源局这些日子里,工作中虽说有成功的实例,在某些不明不暗的问题上,甚至还有过精彩的躲闪,可是从全局性的大矛盾大冲突上讲,他似乎还不得浪尖上行船的要领,他的一盘棋思路,好像也还不够严谨,这让人在他处理黄处长,还有齐副经理这类事上,很容易看出他还不得不依仗从官场教课书上扒来的理论,以及他身上与生俱有的机灵劲来转动局势;迈不开步,抬不起头的日子里,也还不得不拿苏南的影子当阴凉乘,再就是他年轻气盛,求胜心切,上进欲望强,这样一来就有可能导致他在处理一些问题时,错把冲动,当成才能去使用。 想到这,冯仲意识到,刚才自己是站在弱者的视角俯视邹云,要是再从强者的制高点上仰望邹云,话似乎就得另说了,有志不在年高,悟性胜过计谋,邹云过去和现在所表现出来的东西,没准也是他为淡化形象而故意设计的,拿难得糊涂做面罩,拿大智若愚搞交际,因为角色的缘故,他现在还没有站到能源局大舞台的中心点,所以也就没有真正发力。沿此思路,若是再往更深处探究,邹云的性格,也有可能是多面性的,能力也是不定位的,兼备单纯与复杂这两种素质。 冯仲溜了邹云一眼,目光里含着困惑。他想,好吧,真正棘手的事,马上就来了,你邹云究竟是骡子是马,咱把你拉到火坑里,牵进泥塘中遛遛,自然就晓得你有没有真功夫,到时我冯仲,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这个红色的少壮派,推到风口浪尖上,成全你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似乎还沉浸在放松情绪里的邹云,这时感觉出冯仲的脸上,好像也有打哈欠的意思,就笑眯眯地说,打哈欠喝茶,放响屁抠牙,在这会议室的四大舒坦里,打哈欠可是排列在头前,冯局长,您不打几个,舒展一下筋骨? 鼻子一酸,一串哈欠,咕噜爬到了嗓子眼,冯仲浑身一阵发紧,不得不咬着牙,把哈欠拖回到原发地,咽下一口唾沫,不屑一顾说,就这点芝麻开花的小事,还用得着我亲自张嘴解决?你邹书记捎带脚,一加一就等于二了。 邹云哈哈乐起来,可又突然收住笑声,扭着脖子,惊讶地盯着冯仲的脸说,冯局长,你流鼻血了! 冯仲感觉鼻子酸得更厉害了,眼睛里也是雾气迷蒙。他用手指一揩,新鲜的血液,马上就把他的指头尖染红了。 这扯不扯你说,都他妈年过半百的人了,才他娘的来月经,还走错了门!冯仲嘟囔,脸色跟真事似的。 邹云想笑,可是不知为什么没乐出来。 司机的表情,倒是很过瘾,回手递来一盒面巾纸,冯局长,给您这个。 冯仲接过来,与此同时,还在暗中用劲,顶住已经涌到了舌根的一串哈欠。 隐隐约约,看得见上江高速公路收费站了。 上江的气息,好像让邹云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看上去,不像刚才离京时那么放松了,眉毛往一起紧着。 冯局长,你看明天,是不是先召开一个党委会,把部里的精神传达下去,然后再开常委会,商议制订一套移交工作思路。邹云说,口气谦虚。 冯仲搓了一把脸,趁机把在肚子里跟他闹了一路的哈欠,悄悄从嘴里放出来,藏在两个手掌里,躲着邹云的目光说,我看行,邹书记。话音落地,他就觉得自己很没意思,在邹云面前,居然如此在乎一个哈欠,憋来憋去,把鼻血都憋了出来,看来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已经对身边这个同台舞蹈的年轻书记,失去了轻视的资本。冯仲感到压力无形。 根据国务院有关国有大中型企业长远发展战略需要,促使国有大中型企业尽快适应WTO游戏规则,逐步取缔企业办社会行为,强化企业可持续发展能力,集中产业优势,参与国际市场竞争,全方位拓展盈利空间,决定将能源局部分非主业性质的单位,有计划地移交给地方政府管理,用一句业内人士的话讲,此举就是中直大型企业向地方放水,也叫卸包袱。 国务院有关部门,对这次移交工作非常重视,此前开过多次专家学者论证会,据说移交的关键细节,至少酝酿了大半年,移交的精神内容,落到A省和能源部时,已经是具体操作方案了,要求两家领导班子,务必从国家经济产业调整,以及能源发展战略这个高度,认真对待这次移交工作,在顾全大局,彼此体谅的前提下,上江市政府拿出合情的移交补偿方案,能源局拿出合理的移交实施细则,这里的话外音,政治家们都能听出来,不外乎是谁在移交这件事上调皮捣蛋,到时就打谁的屁板子,不把国家的事当事办,那还了得! 虽说这次移交的事来得突然,可是有关这次移交的影子,却是早在邹云来到上江前半年头上,就有了风言风语的小道消息,起因是国务院某部门的几个人,来到上江考察经济发展现状,以及国有大中型企业在当地经济发展过程中的影响等,离开时从上江市和能源局,分别拿走了一大堆资料。 当时不明国务院考察动机的市局两家主要领导,着实都把眼睛瞪大了,到处打听相关细节,后来是越打听越没影,于是两家的主要领导,就都把高悬的心放了下来,不再在这件事上探头探脑了,只当是经历了一次防空演习。 在移交事宜上,上江市得到信息的时间,几乎与能源局是同步的,昨天市委书记范久鸣和市长李越季一行人,也去了省城,也开了一个像能源部那样的紧急应对会议,紧紧张张一天的工夫,差不多就把国务院在移交上的宏观精神,掺和到了省里的具体指示中。范久鸣和李越季当晚都没回上江,住在了省城,各忙各的事。省政府办公厅主任,也就是李越季的前任,为李越季张罗了一个沟通政府重要部门重要人物的酒场,而范久鸣却是采用声东击西的战术,从熟人视野里隐退,匆忙离开宾馆,打的来到了梨花苑,约会下午四点多才赶到的江小洋。 梨花苑坐落在省城的东南角上,一个香港人开发的高档住宅小区,江小洋和范久鸣在去年,以投资的理念,在这里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 上江离省城的路,比上江到北京稍远一些,因此说省城的这套房子,大多时间里都空闲着,江小洋基本不过来住,也就是范久鸣,偶尔到省里开会,或是办其它事,江小洋才开着自己的富康车赶过来,陪范久鸣住一夜,要是遇上范久鸣临时赶场,她们在一起的时间,用足了能有半天,紧张了也就是上床下床这么点时间。 当初范久鸣把江小洋弄到手,说来也没费多大事。财会出身的江小洋,当时在市委宣传部,那年上江市一年一度的宣传工作会议,在北戴河召开,江小洋与一个家在秦皇岛的会务人员,提前来到北戴河打前站。会议时间是就着范久鸣的时间确定的,当时范久鸣就在北戴河,参加省里一个政治思想工作交流会,江小洋到达的第二天,范久鸣的那个会就收尾了,江小洋过去把他接来。 家在本地的那个会务人员,有事回家了。 中午,在宾馆里吃海鲜时,江小洋不光是嘴上会来事,肢体语言也很婉转,让上身本来就十分突出的部位,营造出更抢眼的动感造型,范书记长,范书记短,叫得范久鸣身上发酥,眼里放光,超现实年龄的冲动感觉,在他的瘦脸上若隐若现。后来聊到海,谈到游泳,江小洋就说她不会仰泳,非要范久鸣教她。 范久鸣扒开一只母螃蟹盖,轻轻舔了一下鲜嫩的黄儿,笑眯眯,几分粘粘叽叽地说,小江啊,你算是求到行家了,在你说的几种姿势里,我就是仰泳拿手。 烈日炎炎,范久鸣和江小洋,泳装的打扮去了海边。 有关他们后来的活动内容,大致可分为三个层次来描述:中午在海水里手把手指导,下午在沙滩太阳伞的阴凉里总结,夜晚在床上开花结果。从北戴河回来以后,两个人的情人关系,就在秘密状态下进行了,直到市局两家以鱼水情工程的名义,联手组建了东能油品销售股份有限公司,江小洋才离开市委宣传部,摇身一变成了东能公司的财务总管,形象一点讲,江小洋就是范久鸣,锁在东能公司钱袋子上的一把将军锁。 幽暗的壁灯光,把双人床上两条*的身子,照得朦朦胧胧。由于门窗久不打开的缘故,一股装修留下来的胶漆气味,刺激得范久鸣的喉咙阵阵发痒,时不时咳嗽几声。 今晚,你走吗?江小洋问,口气里没有多少激情。 我看还是走吧,我的房间,就挨着你表姐的房子,我怕她晚上找我有事。说到这里,范久鸣嘿嘿一笑,把一只手放到了江小洋的那个地方。 老流氓!江小洋挑开他的手,把卷在身边的毛巾被拉到身上。 范久鸣那只不受欢迎的手,迂回了一下,就又扣在了她的那个部位上,隔着毛巾被找事。 行了,干打雷不下雨,还折腾什么?江小洋数落他。 刚才范久鸣表现平平,老旧的设备,压力不够,运行了没一会儿,就停电停水了,害得江小洋的感觉,一猛子旋进了黑灯瞎火的死胡同,心里的别扭都结成了大瘩疙,所以这会儿说话,就气气的。 江小洋又道,以后没有雨露,就老实歇着,少想滋润的事,弄得人一身干旱,局部灾情严重。 范久鸣收回手,干笑几声,扬起一条腿说,嗨,这雨露少了,你说干旱,可这雨露要是多了,你又说洪涝,你身上的火候,不好把握啊! 江小洋知道他的思绪,又跑到香港去了,便在他那条细瘦的腿上,狠狠踹了一下,又在长在他两腿中间,此刻处于下岗状态的物件上捏了一把,范久鸣叫唤了一声,猛地并拢双腿,把江小洋的手夹住了。 在香港那次,是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提前吃了伟哥的范久鸣,在床上青春焕发,活力无限了,压在江小洋光滑的身上,马不停蹄,大汗淋漓干了一个多钟头,也没有爬到巅峰,只好继续坚挺,奋力撞击。这可就苦了江小洋,忍着下身剥皮般阵阵痉挛,有气无力地求他快一点,他有点走火入魔了,一边哼哼,一边说快了快了。 其实搞到这种程度,范久鸣也着急,也心疼无力推他下去的江小洋,唯恐她被自己压扁了,撞碎了。怎奈力气超倍付出了,可是欲望,就是无法抵达快活的彼岸,而且还没有能力鸣金收兵。侧式,蹲式,跪式,后式,他先后变换了几种姿势,甚至还模拟了一套时下正在欧洲几国流行的快餐玩法,临了也还是没有解决问题。 范久鸣嘴里嘟囔着,加快了呼风唤雨的节奏,这样又过去了四十多分钟,范久鸣终于咬牙瞪眼,把伟哥赋予他的超常能量,以液体直射的形式,喷洒出来,而那一时刻的江小洋,再次被冲撞得七零八落,软似一摊无骨的肉泥煳。 翌日去澳门的路上,江小洋满腔怨恨地对范久鸣说,以后你要是再吃*伟哥,就离我远点儿,去找小姐干! 范久鸣悻悻说,你以为我现在好受是怎么着?那玩意儿,麻木得就跟没在身上似的,就像是撂在了香港。再说了,还不是你撺掇我,买的那东西! 江小洋挤眉弄眼,解恨地说,活该,一辈子这样才好呢! 范久鸣一变脸,鬼气地说,逗你玩呢,现在那家伙还想出击,再立新功! 江小洋一瞪眼,踩了他脚面一下,觉得还不够本,又在他大腿外侧,拧了一下,疼得范久鸣不敢出声,埋着脸不住地咧嘴…… 省城夜晚的噪声,就是比上江多,离这儿不远处,不时传来混杂的建筑噪音,还有火车的轰鸣声和汽车的喇叭声,也时时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次移交,你让我表姐出出风头,给她点阳光,也好让政府这头的工作,出点亮色,她也不容易,你别总是拿你的影子罩着她。再说近来我看她,好像开始琢磨咱俩的关系了。江小洋把他们*前说到半截的话题,又捡到了嘴边上。 范久鸣摸着江小洋的那个地方,怪声怪气地说,小姑奶奶,你还想让我怎么对你表姐好?难道要像对你这里这么好,才叫好? 范久鸣能理解江小洋为什么要帮李越季的忙,他听她说过,当年要不是表姐给她创造机会,她这辈子,怕是要铆在了那个一穷二白的小县城里。如今她的命运富贵了,有能力回报表姐了,就主动去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机遇,做一些回报的工作,范久鸣从这一点,觉得江小洋身上,多少还有一些人情味和亲情结,如今能喝上矿泉水的女人,有谁还去回想喝井水的日子?所以,从打跟她江小洋明确了情人关系和利益伙伴这一双重身份后,他在一些事情的处理过程中,还是时常顾及到李越季的官场利益,适当让她手中的权力,在一定范围内的特定事件上,小幅度升值。 你烦不烦呀!江小洋挑开他的手,不耐烦地说,摸摸索索,人家跟你说正事呢。 自从有了你,我在大事小事上,可是没少给她让道。范久鸣表白,哼着坐起来,抓过床头柜上的烟。 见他别扭了,江小洋就换了态度,把头埋进他怀里,把玩着他那个丧失了战斗力的软家伙,柔情似水,说,人家说什么了,你就这样? 范久鸣放下打火机,吐出嘴里的烟,说,逗你玩呢,我还能把你怎样? 江小洋舔了他肚脐眼一下,哼叽了几声。 范久鸣望着屋顶问,毕庆明这小子,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嗯……江小洋吞吐起来。 范久鸣皱起眉头,摸着江小洋的头,感慨至深地说,人言官场无真话,情场无恒心,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我想毕庆明这一腿,怕是已经插进来了吧? 江小洋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身子一闪,猛然间就脱离了他的身子,也坐了起来,抓过毛巾被披到肩上,直视着范久鸣,过了才老半天才说,你什么意思?我跟毕庆明有没有什么,暂且放到一边不提,咱先说你当初是怎么跟我交待的?你要把毕庆明拢住,必要时,就用你的乳罩,悄悄蒙上他的眼睛,这样的话,日后就算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也跑不出咱们的手心。我问你,这些话,是不是从你这张狗嘴里吐出来的? 范久鸣故作镇静地说,上床就上床,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这么绕来拐去的找借口嘛,解释这么多干啥? 哎呀,这屋子里,哪来的一股醋酸味?江小洋说,抽着鼻子,左右摇头,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 范久鸣微微一笑,把嘴上的烟拿开,拖着长音说,生活嘛,就是这样,一扇门关了,另一扇门,自然就会打开,你说我,有什么必要吃醋? 江小洋怪声怪气说,你才没必要绕圈子呢,直说多省事,那扇破门,不就是小寡妇嘛,都风化得咿呀乱响了,有空呀,还是卸下来,好好维修一下吧老兄。 范久鸣把烟掐灭,搂过江小洋,讨饶的口气道,行,你行,行了吧我的小姑奶奶?咱还能不能说点别的? 别跟我来这套,现在情人市场也是竞争激烈,你说我要是不长几个心眼,万一叫小寡妇占了我的位置,你说我还怎么活?范书记,你说我说的,有道理吧? 软招数不见效果,范久鸣索性沉默了,收回两只手,背到后脑勺。 哎哟,这电,充得蛮快呀,现在少说能有两格,要不要再上来试试啊?江小洋一松手,范久鸣的那个东西,就往一头倒下去,个把小时内挺直的可能性不大。 范久鸣长叹一口气,翻身下床,从电视柜上拿起手机,装上电池。 江小洋盯着他的背影,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不早了,我回去了。范久鸣转回身说。 江小洋一笑,用一根手指头,往眼前勾着范久鸣的眼神,轻声说,你上来,我还有话,没跟你说呢。 范久鸣望着表情怪异的江小洋,犹豫不决。 江小洋躺下去,把两只手放到Rx房上,揉着说,毕庆明把一笔钱,七百万,打到了香港一个账户上,那个账户,我以前从没用过。而且对这笔钱,他什么解释也没有。 范久鸣机灵了一下,模糊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模糊的忧虑,紧握着手机,梦游似再次回到了床上。 第十四章 针对移交,上江市和能源局都开了常委会,把认识都统一到了各自的中心点上,理清了工作思路,确定了行动步骤,也都成立了移交工作领导小组。市里的组长是李越季,副组长是范久鸣;能源局这头的主帅是冯仲,邹云出任副组长。 这一次邹云吸取了在买断一事上的牵头教训,任凭冯仲推来推去,就是不接这个小组长。冯仲推让的理由,听着也实在,他说今年国内国外,几项大工程就够他操心的了,免不了要经常往外跑,到时家里的事,怕是照顾不到点子上,一旦落下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名声,就不好听了,劝说邹云为了能源局的利益,就多操点心,把担子挑上肩头。而邹云的推辞,听着也是那么回事,他主要强调自己年轻,没有工作经验,担心到时把握不住局面,把能源局的前途给耽误了,再说跟市里打交道,冯局长熟门熟路,走到哪个部门,都是脚面水横扫。 好吧,邹书记,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把这个荣誉称号,收入囊中了。那天冯仲拍着邹云的肩头说,到时候,我因这个小组长大红大紫了,你可别眼红哟! 邹云笑道,就凭咱俩的关系,我不信到时你不分我一杯羹。 冯仲哈哈大笑,摸着后脑勺道,行家伸出手,便知有没有,跟邹书记这样能干会说的人合作,日后我这革命生涯*,可就有的写了! 绿叶配红花,日后能在冯局长的革命*里露个头,我邹云也就有个名人样了。邹云绵里藏针地说。 难怪部里,把你放到能源局来,看来部领导还真就是有眼光,不服不行呀!好啦邹书记,说来说去,党政不分家,局长书记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事来了,谁也别躲闪,谁也别猫腰,同舟共济,与狼共舞吧。 邹云能听出来,冯仲这是在拿儿戏话,抒发内心不好直言的情绪,也含有敲打自己的意思,身上就有些不得劲,脸色也不大自然,正琢磨着后面的话,怎么说妥当,不料这时雷霆钧出现在了门口,叫了一声冯局长邹书记,就走了进来。 邹云看意识到,雷助理心里窝着事,自己呆在这里碍眼,就找辙离开了,闷声不响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捏在一起,脸上挂着不明不白的冷笑。 局机关大楼报告厅里,中央空调送来的冷气,使得与会人员,暂时远离了炎热的夏季。今天的会议,不是圆桌会议,能源局移交工作领导小组成员,都端坐在主席台上,台底下的人,是那些来自划入移交单位的党政一把手,会议由领导小组组长冯仲主持。副组长记邹云,正在传达国务院和能源部,针对这次移交工作的有关指示精神。 从一张张恍惚的脸,惊愕的脸,凝重的脸,埋怨的脸,怀疑的脸,伤感的脸,无奈的脸,怀旧的脸,失落的脸,怨恨的脸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把会场的气氛,搞出了悼念的味道。 移交这件事,确实叫大家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在能源局土壤里扎了这么年的根,说连根拔出,就连根拔出来,哪能不痛不痒呢?能源情绪,生存感觉,难道这些都是容易了断的吗?还有承受能力,还有思维方式,还有裙带关系…… 就在人们压抑得喘不过来气的时候,美国故事片《魂断蓝桥》的主题音乐《地久天长》,从会场中央响起来,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就连主席台上,也有人挺着脖子往下看,正在讲话的邹云,只好停下来,瞅了一眼冯仲,之后也把目光移到了出声的地方。 接手机的人是动力公司孔经理。开会前,邹云曾再三强调,手机不要在会议期间出声,不想关机就放到震动上。 孔经理今天也是气不顺,手机响了以后,他没有马上切断,而是挺胸抬头,跟谁示威的劲头,接了这个电话。 什么?不行!孔经理左手卡在腰上,声音尽管比平时压低了一些,但还是不小,这个事你要是办不利索,就别回来了!得得,我不听你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你平时这能耐那本事的,现在都他妈的哪去啦?好了,不说了,我正在局里开会呢! 这个小插曲一出来,多少从人们脸上,带走了一点沉闷,几个角落里还发出了嗡嗡声,直到孔经理抬起头时,还有人在交头接耳。 冯仲咂了几下嘴,一副有话不好说的样子。 孔经理是能源局内,为数不多几个享受副局级待遇的在岗处级领导,平时又硬又倔,一向不把比他大的领导放在眼里,想给你难堪,那是从来不分场合,过去冯仲这张脸,没少叫他当众涂黑。 然而就是这个孔经理,偏偏把李汉一,当个人物对待,工作上的事,不管有多难,只要是李汉一开口,他就是脱层皮,也得给你干漂亮了,真是应了那句石膏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老话。而且他对李汉一百依百顺,既不是图名,也不是谋利。相反,在他权限内,他还尽可能去护李汉一的短。就说李汉一的儿子李凌拿地板砖捞钱这个事,跟李汉一走得近的人,就是再同情李汉一,也不敢把心里的那份同情,搬到脸上来展览,就更别说拿什么具体行动,给李汉一看了,可是孔经理不管那一套,那次部里的调查小组前脚离开上江,他后脚就公开从经理奖励基金里拿出一笔钱,把本公司那些站在受害者堆里,跟着要说法的职工,统统买了出来,在他们的嘴上贴了封条,此事的影响面可不小,惹得其他单位的职工直眼红,也要求本单位领导学学孔经理,于是那些领导就吃不住劲了,纷纷跑到局里状告孔经理,说孔经理滥用经理奖励基金,变相行贿李汉一,在全局范围内造成了一定的混乱。孔经理耳朵不背,信息渠道也不堵塞,然而他把人们指责他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一概不尿。 孔经理收好手机,巡视了一下左右,发觉大家的目光,都叠压在自己身上,就下意识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噘着嘴,一脸疑问。他干咳几声,从裤兜里掏出一盒云烟,拽出一根,刚叼到嘴上,就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于是抬头往主席台上一看,目光就跟冯仲的目光撞上了。过了老半天,他把手里的打火机打着,一缕青蓝色的火苗,再次把大家的游动的目光,牵扯到他身上。然而孔经理没有点着嘴上的烟,只是吹出了一口粗气。 邹云插这个空当,瞅了冯仲一眼,意思是说我讲完了,冯仲心领神会,捧住自己的茶杯,开了口,上头的精神,邹书记刚才都传达给大家了,移交工作能否顺利开展,关键是我们这些做领导的,要端正态度,统一思想,顾全大局,这样才能把上面的指示精神,带回各自单位贯彻,从党员到一般干部,层层开展动员工作,跟职工们讲清楚这次移交的重要意义,务必稳住人心,哪个单位出了问题,哪个单位的党政一把手,就要承担责任,希望各位领导都能在自己的岗位上,发挥出自己的聪明才智,把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移交工作,做到让国家,让部里放心的程度。 冯仲在此收住了话,打算喘口气,感受一下大家的情绪,却不料突然响起了啪啪的掌声,把短暂的寂静打破了。虽说这是一个人拍出来的巴掌声,却也是响亮刺耳,孔经理又被无数双眼睛吞进去了。 冯仲咬了一下嘴唇,邹云变换了一个姿势,领导小组的其他成员,有的冲响起掌声的地方投放微笑,有的双手搭在额前沉思,也有人东张西望。 作为会议主持人,冯仲脸上,没有流露出反感这阵掌声的表情,但他也不想再往下说了,就把发言权交给了领导小组召集人、能源局资产处处长方国华。 方国华开口前,先是把一脸热乎乎的微笑,抛下主席台,让看着他的那些眼睛分享。他说,重要内容,刚才冯局长和邹书记都讲了,接下来,我说说移交具体事宜,主要有两方面内容,一是盘查现有资产,二是清点在册人员…… 该说的都说了,就在要散会时,孔经理像个小学似的把手举起来,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惹得他身边的几个人,都抖下一脸笑。 领导都说完了,那我们能不能也说上两句呢?孔经理直视着冯仲问。 冯仲在众目睽睽之下,处惊不乱地说,孔经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孔经理前后扫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道,我感觉这次移交,有点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意思。现在职工有议论了,什么难听话,都说出来了,甚至有人,都做好了去北京上告的准备,我看这动员工作,没法儿往下做。 会场上,顿时出现了唏嘘声,坐在前面的人,都扭过头,看着孔经理。 冯仲放下拿在手里的材料,看着孔经理,不软不硬地说,孔经理德高望重,您只要把个人的魅力展开,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是吧孔经理? 我思想上也不通,感情上更是接受不了。孔经理一副叫板的口气。 冯仲没跟着孔经理的话往下滑,而是扭过头,冲着毫无防备的邹云说,瞧见没邹书记,孔经理思想上出了问题,这是在冲你这个党委书记要认识呢,你就给孔经理,宽宽心吧邹书记,顺便让大家也旁听一下,提高提高觉悟。 邹云心里嗵地跳了一下,他没想到冯仲会把球踢到自己脚下,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屁股在椅子上欠了欠。 不等邹云开口,孔经理又说了,邹书记是个正直的人,我尊敬的人,有些事儿,我下来可以讨教邹书记,现在,我就想听冯局长说说。 邹云心里一紧,看出孔经理今天是有备而来,他夸自己,并非是心里话,他这是在拿自己当诱饵使用,在自己和冯仲之间制造矛盾,制造分裂,制造隔阂,有意在大家面前,给移交领导小组的人出难题。 冯仲一笑,双手放到桌子上说,孔经理,移交这个事,是国务院抓的事,还望孔经理重视一下为好。保持清醒的政治头脑,这样对你个人,对大家,对整个能源局,都有好处。 你少拿大话吓唬我,你这一套,我见的多了!孔经理一挥手。 冯仲盯着孔经理说,请你冷静一点,孔经理,这里是局报告厅。 我怎么不冷静了?我想不通,我心里难过,我请你帮助帮助我,这也错了吗?请大家评评这个理,这分明是不让人说话嘛!孔经理又在转圈*大家的情绪。 邹云插不上话了,直挺挺坐在那儿发愣。 我看你不是今天有问题,而是早就有问题!冯仲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嗖一下站起来,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哗啦啦抖下去,有人吓得脸都变色了。 会议室里,这一巴掌的回音,还在回荡着。 孔经理并不在乎冯仲发威,冷冷一笑,指着冯仲的鼻子说,有钱不在衣衫华丽,有理不在声嘶力竭,看你火气这么大,我倒想问问,我是结党营私了?以权谋私了?损公肥私了?行贿受贿了?还是在什么地方,用非法收入的钱,买了商品房?买了私家车?养了小老婆?或是说去香港澳门吃喝玩乐了?啊,我说代理局长同志? 孔经理话里套话,舌头翻腾事了,这让今天来参加会的各单位领导,都在手心里攥了一把汗。孔经理这番话,虽说不是直指冯仲,可带出来的影子,已经罩在了冯仲身上,让他们这时也都有了邹云刚才有的某种感觉,意识到孔经理今天这么豁出去,主题不单单是借场面耍横,拿移交这件事出气,这里面还另有不被人知的企图。究竟是不是声东击西,这会儿也只有他孔经理,最清楚了。 冯仲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水,脸色突然间又不恼了,心平气和地说,你超标准买车,这事,邹书记查你了吗?我多说你了吗?不是没有嘛,还有…… 孔经理打断冯仲的话,我超什么标准了?我这张脸不值钱,可我这个屁股呀,值钱,享受副局级待遇。冯局长,你说咱俩头顶上的乌纱帽,大小现在差多少?据我所知,你现在,还没有名副其实嘛,代理嘛,严格一点说,此时咱们还是一个级别的战友呢,你说哪,代理局长? 火药味弥漫开来,这时没人再敢出声了,都屏息观察事态走向。 冯仲绷着脸,点着头说,谢谢你的提醒,孔经理,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滥用经理奖励基金,在基地造成不良影响,这件事,主管纪委工作的书记,不也没说你什么嘛。 我身为经理,我有权支配我的奖励基金。孔经理抖着手说。 冯仲笑道,这话对,不过你不能违法乱纪,不能假公济私,不然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孔经理!我和邹书记,可都是坚持原则的人,对待违法乱纪的人,到了一定的时候,我们绝不手软,是吧邹书记? 我在是和你说话,冯代理局长,你不用老是把邹书记牵扯进来。孔经理梗着脖子说,再说我就是有点什么,你的舌头,也够不着我,不好使,我的官职任免,部领导说话算数。 邹云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舌战的双方,都在争取自己加入阵营。他明白,今天再用沉默来应付事,怕是不管用了,不助冯仲一臂之力吧,今后跟冯仲不好合作不说,也跟班子里的其他成员,拉开了工作距离,移交工作领导小组的威信,也随之降低,使得局领导班子的整体形象,在这件事上严重受损,势必造成极坏的影响。而且这个责任,拿到部里去论说,十有*要算到自己这个副组长的头上,因为关键时刻不能站出来维护班子形象,就冲这一条,少说你也有一半的责任。可是冲着孔经理使脸色,又难已把握他的情绪走向,万一他六亲不认,好歹不知,彻底失控了,今天这个会,就算是砸到底了,一锅稀粥流出这个报告厅,过后能源局的犄角旮旯里,就会有五花八门的新闻流传。移交工作这才刚开个头,要是在今天就稀哩哗啦了,下面的一系列工作,就很难再进行下去。 就在邹云心里顾虑重重的时候,冯仲和孔经理,还在你一句我一言地扯皮,但都没有大声嚷嚷,语气像是在讨论。 邹云酝酿了一下情绪,瞅准机会插话道,孔经理,今天我们领导小组每个人的发言,都不是个人的意思,而是集体行为。孔经理要是对移交这件事有不同看法,下来我们常委,可以集体跟孔经理切磋。要是孔经理对我们当中哪一个人有意见,咱们也可以在会下交流想法。移交这件事的意义,说来是理解大于行动,体谅多于给予。孔经理是老领导了,我们领导小组的工作,还望孔经理大力支持,多提宝贵意见,尤其是我个人,年轻,没有工作经验,来的时间又短,工作中难免出岔,希望孔经理,还有各位领导,时常给我邹云提个醒,帮助我把本职工作做好。说到这,邹云站起来,给大家行了一个礼。 其实这时的邹云,满心巴望孔经理,最好别买自己的账,站起来给自己几句难听的话,如果这种局面一出现,自己就能在冯仲那里,找到平衡了,而让他孔经理说几句,自己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今天孔经理的矛头对准哪个,大家心里已经有数了,能把这个场面打发过去,今天好赖就算过了一关。 岂料孔经理真就买了他邹云的账,没拿难听的话,贬损他的脸面,这也就是说,没给邹云一个做和事佬的机会。 孔经理笑眯眯说,还是邹书记,有水平,说出的话,有情有理,有深有浅,有重有轻,听了心里暖和。好吧邹书记,等下来,我这个大老粗,就找您谈谈心,不过不是谈你什么,而是谈谈某些人,某些事,为你全面掌握能源局各个角落的情况,提供一点素材。 冯仲带头拍起巴掌,让人感觉他此时进入了游戏状态! 邹云的心往下一沉,深知刚才自己的做法,过于小儿科了,还不如索性一言不发,保持沉默状态。现在可好,肉包子打狗,被孔经理装进了套里,而且在冯仲那里,也不会得到什么好,窝囊得直恨自己,呼吸都出声了。 第十五章 昨夜一场小雨,把上江市的天空,洗得湛蓝,泥土和绿色植物散发出来的气息,在玻璃丝一样闪烁的阳光里游动着,高高矮矮的建筑物,焕然一新。 这座小城的空间,正在被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拼出奇异多姿的图案,鸟瞰下来,犹如一座尚在搭建中的积木。 这时在市政府机关二楼会议室里,冯仲、邹云、方国华等能源局移交工作领导小组成员,正在与范久鸣和李越季等市里移交工作领导小组成员,就已经进入操作程序的移交事宜,进行面对面友好沟通。其实双方心里都有数,今天坐到桌面上来,无非是完成一次礼节性的往来活动,话题不会涉及到此次移交的实质内容。 冯仲扒开一根香蕉,笑呵呵说,我说范书记,李市长,这回你们市里,可是抓住了一次帮我们能源局减肥的机会啊。 范久鸣哈哈大笑,摸着光亮的脑门道,要叫我说啊,我们上江市,这次是要给你们擦屁股沟了,冯局长。 你们要是消化不良,我们可就发愁卫生纸喽!李越季比比划划说,我们上江市,可是没有像样的造纸厂,拜托你们能源局,这次说什么也要憋住了,千万别那个。 李越季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范久鸣点着一根烟,调整了一下坐姿。 李越季说着说着,就把话说到了从前,很是动情地回忆起当初市局两家几件合作愉快的事来,旁人就跟着哼哼哈哈,让表情随着她的话题走回从前,心却是留在了这间会议室里。 后来趁李越季喝水这工夫,冯仲说,李市长你放心,中直地方,都是党中央的,只要咱们再次握手,就能完成一次具有划时代意义,达到里程碑标准的鱼水情合作。 好,有你冯局长这句话在移交上垫底,到时有个沟沟坎坎的,我就不在乎了。李越季冲冯仲一抱拳,很有点女侠客的味道。 范久鸣抻了一个懒腰,岔开话题问,李市长,中午,你准备在哪里,宴请能源局诸位领导啊? 李市长道,这可就把我这个乡巴佬,给难住了,人家冯局长邹书记,啥样的大餐没吃过吧,咱上江这几道家常菜,还真不好往冯局长和邹书记眼前摆。范书记,还是您来定地方吧。 听李市长如此一说,我们这些人,离廉洁的边,可就远了。邹云道。 范久鸣笑着说,廉洁挂嘴边,*在里面,我说李市长,你可不能拿能源局的领导,随便打哈哈呀。 李越季明知范久鸣这是在找乐,可还是红了一下脸,和稀泥的口吻说,咱上江这弹丸之地,是块净土,从不滋生杂草。是吧冯局长,邹书记? 冯仲看了一下手表说,算了,心意我们领了,这顿饭,攒到下顿一块吃吧,我们这就回去了,下午还有事,部里过来一个检查团。 真打算给我们省啊?范久鸣问冯仲,耸了一下肩头。 冯仲起身道,少吃一顿,就能多救助几个失学儿童。 哟,我还以为是总书记,到我们上江来了呢!范久鸣大笑。 送走能源局一行人,范久鸣来到了李越季办公室。 范久鸣背着手,嘟哝道,嗨,你运气不好啊,李市长。 李越季皱了一下眉头,一时没明白范久鸣这句话里的意思。 范久鸣走到窗前说,我这岁数,还能有什么前途?按说移交这件事,对你来说是个发展机遇,只可惜没老天爷不帮忙,这要是他们能源局,买断工龄的事成了,他们的闲人,也就用不着咱们操心了,现在看来,麻烦要到咱们这边来了。 李越季试探着说,范书记,在移交这件事上,你可得抗大旗。 范久鸣回过头说,我没有躲闪的意思,李市长你放心好了。干出毛病来,我兜着,出了成果,你采摘。上江就这么大,咱们之间要是配合好了,上江市到时就能有个好收成。 凭女人的直觉,李越季这时一下子就想到了表妹江小洋,意识到她肯定掺和了自己和范久鸣之间的事,要不然范久鸣,不会说出这样露骨的话来。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吸了一下鼻子,感觉表妹身上的气息,正在从范久鸣的身上散发出来。不过很快,她就开始往回收这股特别离奇的心劲,劝自己最好不要在范久鸣面前神经过敏。 范久鸣迎着李越季多疑的目光,很有内容地笑了一下。 范久鸣今天明的态度,确实与江小洋有关。 那天在省城梨花苑,因赌气想走掉,最终却是没有走成的范久鸣,被江小洋拽上床,脸上的不高兴和心里的怨气,没一会儿就散飞了。范久鸣就着涌上来的冲动,把先前没有做出滋味的那桩事,重复做了一遍,居然就做出来了高xdx潮迭起的效果,把江小洋痛快得又叫又咬,范久鸣更是尽兴,浑身的骨头都酥脆了。 躯体大丰收后,两人破天荒一同钻进浴室淋浴,江小洋给范久鸣洗头时,娇滴滴要范久鸣回到上江后,在难事上给她表姐脚底下留条道,宽一点的道。 魂被江小洋玩弄散了的范久鸣,满口答应她的要求,让道,让一条上江市里最宽的道,让你表姐,横着走都够。 江小洋一时没反应过来横着走的东西是什么,轻轻拍着他的屁股说,哎这就对了,她有好日子过,咱们才会有快乐! 范久鸣嘿嘿直乐,我这可真成了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你厉害,双丰收,你美吧你!江小洋喜滋滋在他脸上胡乱亲起来。 范久鸣怪声怪气地说,我再厉害,也不会像你表姐似的,到时横着走啊! 这一次,江小洋听出门道来了,一把抓住他的致命物件…… 李越季犹豫着问,范书记,你分析一下,能源局这次移交,能放多少水到咱上江市? 范久鸣想想说,这我也说不好,到时见机行事吧,毕竟这一次的主动权,在他们那边。 李越季点点头。 晚饭后,李越季一个人在家,坐在沙发上,还在想琢磨江小洋,心里一会儿别扭,一会儿闷得慌,情绪稳定不下来。她想,这样心神不宁,还不如这就去江小洋家转转,没准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呢,于是就往江小洋家打了电话,之后穿上衣服,拎着一袋子河螃蟹,出了家门。 河螃蟹是一个乡长,在她吃饭前送来的,满满一篓子,个个是圆跻,少说也有二十多斤。 徐徐的夏夜风,吹在身上暖融融的,李越季走上青年大街,望着一盏盏明亮的路灯,火龙似蜿蜒在夜幕里。马路上跑着的小车,明显比前几年多起来,而且车的款式和颜色,也让人眼花缭乱,心里禁不住热流翻滚,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她想,把上江市打扮成现在这个模样,自己付出的心血,还少吗? 江小洋家,离李越季家并不远,若不是李越季在路上浮想联翩,她今天走下这段路,说什么也用不了十分钟,五分钟就足够了。 江小洋和她爱人在家,屋子里的温度,被柜式空调机控制在二十三度左右,空气里弥漫着空气清洁剂的味道。 刚刚送来的,都还活着,拿一些过来,给你们尝个鲜。李越季把袋子递给江小洋,江小洋回手又把袋子,交到丈夫手里。 义东,你是昨天回来的吧?李越季问,换了拖鞋。 义东是江小洋的丈夫,姓刘,在市林业局管病虫害防治这一路工作,是个正科级干部,平时性格蔫巴,话也不多,像是心里常年压着几件愁事。几天前,他陪他们局长去了大都县。 刘义东回答道,是昨天回来的,李市长。说完就进了厨房。 来到客厅落座,李越季四下看着说,小洋,我也就是有小半年没过来,你这屋子里,就又变样了。 江小洋笑道,姐,也没动什么,就是换了几样家具。 看你这里,还像个家,我那里,怎么看怎么像个旅馆。李越季说,脸上堆满了苦笑。 你和姐夫,都是大忙人。江小洋抻了一下衣襟。 李越季的爱人,在开发区管委会当主任,平时很少回家,夫妻生活过得总是有一搭无一搭,感情上的冷漠,随着岁月和年龄的增加而增长。至于说爱人在外面的日子,过得是否精彩,李越季没闲工夫,也没心情去搜集这方面的信息,某年某月,倒是爱人醉酒后的一句话,让她把自家的事,算是看透亮了,那次爱人迷迷糊糊地说,男人心不花,女人都回家;女人没青春,男人情不真! 姐,你喝点什么?江小洋问,茶?咖啡?还是别的什么? 来点凉爽的吧。李越季说。 义东,你给姐,拿一听冰茶来!江小洋大声说。 很快,刘义东就拿来两听冰茶,放到圆形茶几上,然后闷声不响坐进了双人沙发,佝偻着腰,一只手托着下巴。 江小洋打开一听冰茶,递到李越季手上。 李越季接过来,但没有马上喝,因为她身上的某一根神经,这时敏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具体说是一个此刻不在此地的男人的气味,她机灵了一下,鼻翼也扩张开了。她难为情地瞟了江小洋一眼,埋怨自己又在神经过敏,在办公室那会儿,觉得从范久鸣身上闻到江小洋的气味,现在感觉在江小洋家里,又闻到了范久鸣的气息。为了掩饰失常的心理,李越季一口气喝了半听冰茶。 远去的一个历史人物,近日的一则时事新闻,两个女人的四片红唇,在记忆与现实之间,蠕动着。她们聊天的内容,很少触及饮食、服装、柴米油盐,生儿育女这一类女性比较擅长拨弄的话题。也难怪,她们一个关心政治,一个热衷生意,且都干出了一定名堂,她们在一起的时候,自然不会找那些婆婆妈妈的话题磨牙床。尽管这是在家里,可她们的本能,还是要把她们的大脑,支出这个家。 后来,江小洋主动把话题,过渡到了移交上。 这么大的事,过去我可是没经历过,有压力呀!李越季说。 江小洋捏着手说,大家一起使劲,还愁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说姐的能力,我心里还没数? 李越季道,上江市,毕竟是范书记当家,我只是个配角。 我看范书记这个人,还是通情达理的,不像是那种独揽大权的人。江小洋说,再说了,他都什么岁数了,还有什么奔头?得罪姐,他图什么?我看这个账,他能算过来。 江小洋觉得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表姐就能领悟到她要表达的那层意思了。 李越季看了江小洋一眼,感觉表妹的话,说得很硬气,也很过瘾,心里就不再敲小鼓了,表妹和范久鸣的关系,看来是说不清道不白。 心里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一旦清晰了,李越季猛然间悟得,不管表妹跟范久鸣如何,她在暗中帮自己使劲,自己就不能无动于衷。人各有志,今后她的事,就让她自己去料理吧,犯不着再为她东操心,西操心,甚至是瞎操心。人家怎么了,人家手里没有权,可人家有本事支配权力,有能力在关键时刻,向你显示亲情的魅力,人家比你李越季,差了什么呢? 在此,李越季不得不承认,说到家,女人关心女人,一半是因为嫉妒和攀比心理作祟,一半是想展现自己显赫的社会地位和生存实力,女人与女人之间,不存在平等这个前提,女人之间的动机,只有征服与被征服! 再就是吃醋和算计,是女人们之间,永远也做不完的一场人生游戏! 现在李越季心里,也仅仅是为江小洋的丈夫刘义东不得劲了。不过她也明白,自己为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实在是做不了什么。认命吧,命数就是这个样,谁能有办法?人在家里的角色,是人在本性上最真实的体现,本性把你定为家庭弱者,那么你也就很难在社会上成为一个强者!家庭是通向社会的一块跳板,而且这块跳板上,往往是只能容一个人无数次起跳,直到跳出名堂,或是损坏这块跳板。而另一个人,却只能是充当维修工的角色。 总之,夫妻之间有无默契,默契程度如何,都是由性格和能力来决定的。 强者不可能与强者沟通,弱者不可能与弱者交流! 阴阳平衡的家庭,如今是越来越少见了,这并非是婚姻中的人怎么着了,而是这个时代,在时时淘汰这样的门户。想想看,新千年里,那些没有奇闻轶事,没有五颜六色,没有喊叫笑骂,没有暴力倾向的家庭,你就是再美满,再幸福,又有多少人去关注,去在乎呢?现在家庭新闻的聚焦点,是要靠家庭成员出走,名誉扫地,道德败坏,或是精神崩溃来支撑! 一晃,两张女人嘴,就把一个钟头打发过去了,李越季说时间不早了,回去还得忙点事。 江小洋让表姐等等,起身离开客厅,取来一个纸盒子。 姐,送你一双皮凉鞋。江小洋打开盒子。 这是一双前后都有跟的棕色凉鞋,跟不是尖尖的那种,形状酷似一朵倒置的小喇叭花,鞋面上扎着无数个小圆孔,鞋跟与鞋面之间,留有一拳的空白,一根纤细的鞋带,柔软而精致,点缀出这双鞋的富贵之气。 我的天呐,我哪配穿这么好看的鞋。李越季嘴上说,可手还是伸了过去。 羊皮的,意大利货。江小洋说,姐,你试试。 李越季和江小洋,都穿三十七号的鞋,早年李越季送过江小洋一双黑色皮鞋。 李越季的右脚,眨眼间就被羊皮凉鞋,包装洋气了,她前后看着。 嘿,好看!姐你穿,比我穿有样,我脚面低,撑不起来。江小洋说,弓着腰,围着李越季转了一圈。 你还真别说,人家意大利的东西,看着就是顺眼,穿着也舒服。说着,李越季把另一只鞋,也穿到了脚上,轻轻跺了一下,嗨,这官当的,身上都没多少女人味了。 江小洋一脸笑道,姐好歹打扮一下,就能从女人堆里跳出来,气质在那摆着呢,这可不是谁都能比的。 行了吧,就我这半沙漠,半干旱的身子,还能留住气质?哪像你,要身段有身段,有风度有风度,还会穿衣服。李越季喋喋不休。 姐你是忙,不像我,有那份闲心。江小洋帮着李越季找辙。 唉,不行喽,岁数不让你美,再怎么往身上花钱,也买不回年轻。说到这,李越季忍不住的目光,又在两个棕色脚面上溜了一遍,然后一扭脸问,义东,你说我穿这双鞋去上班,是不是有点那个,就是张扬了? 刘义东过来,看了几眼,干巴巴地笑道,还行,李市长。 江小洋斜视了丈夫一眼,无可奈何地撇了一下嘴。 新鲜的阳光,照在李越季忧郁的脸上。在刚过去的几分钟里,她先后接到了市政法委副书记和市公安局局长的电话,说华山镇出事了,中央电视台一行人,根据群众举报,来调查一个非法生产烟花爆竹的窝点,公安局长等人,此时正在去华山镇的路上。 操蛋!李越季一脸恼怒。 事前,她对这个非法生产烟花爆竹的窝点,一无所知。华山镇那里,似乎就没安静的时候,过去偷偷摸摸造过假烟假酒,销到北京后出了事,北京方面有关部门过来执法,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省领导把她和范久鸣都叫到省城,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教训了一顿。等从省城回来,他们就把镇党委书记和镇长,统统撤职查办了,*委书记由范久鸣提名,新镇长谁干合适,李越季有发言权。 如今华山镇不造假了,开始鼓捣带响的东西了,而且还响到了首都,这娄子,看来是越捅越大了。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可是这话在官场上,有时就得反过来说了。小鱼吃不了大鱼,但能咬伤大鱼,虾米吞不下小鱼,却是能把小鱼噎死! 李越季想,有些人,有些事,放一码可以,但要是影响到了你的安危,你的某一个大行动计划,你就不能手软,不然你迟早要倒霉。眼下市里的头等大事,莫过于移交,什么事,什么人,都得给移交让路,看来自己昔日推荐的华山镇镇长,也是个早产儿,天生的天命鬼! 李越季在心里发狠,是因为烟花爆竹这件事,把她心里正在掂量的大事给冲击了。在听到这个坏消息前,她一直在考虑移交补偿方案该怎么做。 今天一大早,她在电话里跟范久鸣请示汇报,范久鸣就把往后退一步的意思,搁到了她耳朵旁,说这阵子身体不好,移交补偿方案的事,让她牵头,带着领导小组的人,先干着。当时她想,昨晚去江小洋家,看来挺管用,要不是江小洋的舌头起劲,范久鸣怎么会往后退步? 在李越季看来,这次能源局向市里移交的单位,明面上扫视,除了能源职工医院、能源通讯处、能源房地产开发公司,其他单位,似乎就没有什么油水可挤了,要是再往细微之处着眼,有些单位的状况,甚至就是烂摊子,下岗、待岗和试岗人员成群结队,光景破破烂烂,远不是计划经济时期的牛逼样子了。现在让李越季担心的是,到时能源局,再在这些半死不活单位的固定资产,以及专业人才上做点手脚,那市里得到的,就是一堆破铜烂铁和几个空壳儿了。因此说,移交补偿方案怎么做,此时就显得至关重要,而这个方案能否做到水平,做出力度,这又关联到了能源局的移交实施细则如何制订。没有针对性,市里的补偿方案,做起来很容易发飘。眼下,李越季在为没有办法搞到能源局那个方案的核心而苦恼。她明白,如果能搞到对手的核心方案,上江市就一定能从中找出补偿方案的对接点,这样一来,敏感的补偿数额问题,就会有落脚点了,最不济,到了讨价还价的时候,舌头底下压着他们的方案,舌头无论怎么转向,也都不会发软了。 慢慢地,李越季把心思,锁定在了一个关键人物身上,那就是能源局资产处处长方国华。 方国华是土生土长的上江人,当年在能源局最风光的时候,此人走省里一个远亲厅长的路子,钻进了叫上江人眼红的能源局机关。方国华自打进了能源局,身份就变得模糊起来,能源人不拿他当自己人,而市里也不把他当乡亲看待,原因是方国华做事圆滑,只要是有机会,哪头的好处,他都捞取,曾有人说他是活在能源局和上江市两家官场上幻影式人物,时常是见头不见尾,闻声不见身。 早在过去,李越季和方国华之间,在公事或是私事上,就有过具体合作,李越季为一个倒钢材的老同学,曾给方国华打过电话,而方国华为老家宅基地的麻烦,也亲自登过李越季的门。 李越季喝了一口水,往下放杯子时,猛地想起来,方国华的小舅子,这会儿在市文化馆,于是就给文化馆馆长打电话,问到了方国华小舅子的姓名,工作情况等相关信息。随后,她又把电话,打到市文化局局长那里。 文化局局长也是个女的,跟李越季关系不错。李越季开门见山问女局长,现在她那里,有没有空闲的科级岗位,女局长说前几天,音像市场管理科科长办了退休手续,眼下也就这一个空位子。李越季就让对方,把这个位子留下来,说她要跟能源局那边办事,有公关用途,女局长一口答应。 挂断这个电话,李越季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拿出商务通电子通讯簿,找到方国华的手机号。她望着桌子上粉红色电话机,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去抓话筒,而是把方国华的手机号,按到了手机上。 打通后,李越季刚想开口,方国华的声音就抢了先,李市长,你好。 你好,方处长。李越季说。 最近挺忙吧李市长? 哎,生儿育女,洗衣做饭,一个女人,还能干啥,不就是这点事嘛。李越季拿出了家庭主妇的腔调。 方国华笑道,你李市长做一顿饭,那可就是几十万张嘴的温饱事啊! 李越季笑笑说,你就拿乡亲们,当原始股炒吧,方处长。 方国华又是一阵笑,然后问,李市长,您有什么吩咐吗? 怎么,没事就不能跟你连线了方处长?李越季说,从椅子上站起来,冲你这句话,今天晚上,我还就请你吃饭了,怎么样方处长,赏不赏脸? 方国华停顿了一会儿说,这我哪好意思啊,李市长。 李越季抓住这个吃喝的话头,就不松口了,追问,你就说,行不行吧方处长? 那这样吧,李市长,晚上我请您。方国华说。 哎,这就痛快了,像咱们上江人了。李越季大声说,锤落有音,钉死了,下班前,我过去接你。 方国华说,那就不用了,李市长,说个地方,到时我开车过去就行了。 李越季噘着嘴,想了一阵子,说,方处长,你看咱们去盛唐坊可以吗?吃过饭,咱们再到隔壁的千里行足疗中心,做做足疗。 方国华道,李市长啊,你可是让我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了?李越季问,腐化?堕落?还是…… 哎呀李市长,你这是说哪去了,我的意思是,看出你李市长,不仅会工作,也会享受生活呀。方国华说。 李越季说,没啥问题的话,就六点钟吧,方处长。 方国华说,好,没问题。 走出盛唐坊,一股热烘烘的气流,缠上身来。 这天,闷热。李越季挥着手嘟囔。 方国华跟上来,望着夜空里的星星说,能下场雨,就好啦。 刚才他俩只喝了一瓶红酒,所以说他俩在神智上,都没什么问题,只是李越季的脸上,挂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他们进了千里行足疗中心,凉爽的冷气,让他俩的呼吸舒服起来。 这个足疗中心,是一个年轻的残疾人开办的,生意经念出了个性,不靠歪门邪道招揽顾客,服务过程中也不穿插*节目,所有的服务项目,都是纯阳光保健工程,在上江市很有知名度,官员名流们常来光顾,坐在轮椅上的老板,这会儿已经是市政协委员了。年初,省委书记来这里,走时一高兴,就给留下了墨宝,题的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现在这幅经过装裱的题字,就悬挂在大厅正面墙上,客人一进门,就能看见。 李市长,上次省委书记来,我在电视里,看到你也陪他到这里来了。方国华站在那幅题字下,边看边说。 李越季背着手,盯着题字道,就我这个小市长,一生里能有几回陪省委书记的机会?还不抓住一回是一回呀。 方国华回过头说,我这辈子,要是能有一回,也就心满意足了,李市长。 说不定日后什么时候,我想见你老兄一面,比见个省委书记还要难呢,方处长。李越季笑着说。 李市长,那种命,我别说想了,就是做梦,都搭不着边呀!我这人,天生就是当牛做马的命!方国华摇着头。 方处长,你要是骏马的话,上江市可就骄傲了,到时上江市人民沾你点光,你可不能躲躲闪闪。李越季脸上的表情很夸张。 就我这脑子,能干出个耕牛样来,就算对得住上江的父老乡亲了。方国华像对下联一样,把李越季的话,给应付过去了。 绕过一个小花池,两个人站到一幅巨大的彩色足底穴位图前。 开掘中草药魅力,释疑足底穴位功能,是千里行足疗中心的特色。一种名为百草浆的药泥,据说是用三十余位中草药制成,呈枯树叶色,做足底按摩前,先将这种独家配制的药泥,均匀涂在客人脚上,十五分钟后,用清水洗净双脚,抹上按摩膏,进入按摩程序,每走一个穴位,小姐都向你解释,这个穴位的功能及保健意义,全套程序耗时一小时十分钟,不容人不彻底放松,昏昏欲睡。酒后来此,睡上一小觉,再睁开眼时,人必精神,筋骨自然酥松,与红尘乱世间,不失为人生的一种享受。 从服务小姐热情的脸上看,就知道李越季和方国华,都是这里的老客户。 一个瘦高的小姐,把李越季和方国华,领进了一个双人间。 厢式按摩床,也是他们独家定做的,骨架使的是不锈钢,床身不大,分三段拼成,宽度在一张半身子左右,床头可根据客人的要求升降,床尾部也能左右移动。 李越季和方国华,已经躲在了按摩床上,小姐正在往他们的脚上,涂抹稠糊状的药泥。 一小时十分钟下来,方国华已熟睡了一觉,神清气爽,点着一支烟,抽了一口,满脸陶醉。而心里揣着事的李越季,则没有找到以往的那种轻松感觉,她只是迷糊了一阵。 小姐拿来百草健身茶,这也是千里行足疗中心自制的,味甘苦,色青绿。 待小姐退出去,李越季说,方处长常来这里吧? 方国华道,偶尔。 李越季翻了翻身,把右手垫到头下说,这里可是咱们上江市,娱乐服务业的光彩门面,上过大报,也上过大电视台。 方国华嗯了一声。他在琢磨,她刚才的话里,咱们这两个字的引伸含意究竟能占多大地方。从盛唐坊到这里,李越季还没流露出她今天做东的主题意思,不过他想可能快了,就本能地警惕起来。 其实,从一开始接到她的电话,方国华就明白,李越季这时请他吃饭,里外的意思,打的都是移交的主意,无非是想从自己的嘴里,套取一些对上江市有用的信息。正是因为猜想到了,他才一直跟她装糊涂,你不明说,我也不往你的枪口上撞,耐着性子,跟你这个父母官周旋。 天南海北,扯过几句闲话,李越季就提到了方国华的小舅子,这叫方国华没有料到,脸色有点吃惊。 李越季说,国华,市文化局领导,可是把你小舅子孙林的事,说到我耳朵边来了,讲你小舅子人老实,能干,他们打算调他过去,把音像市场管理这摊事挑起来,他们还问我跟你关系怎么样。国华,你说咱兄妹俩的关系,那还有说吗? 方国华没敢犹豫,马上说,那是那是,就像上江市与能源局的关系一样,鱼水情深! 李越季坐起来说,是啊,你说我要是跟文化局的领导,哼哼唧唧,那些人还指不定想咱俩有多大矛盾呢,你说是吧国华? 方国华一笑说,那没错。 方国华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个女人,没想到她会拿自己的小舅子来说事。小舅子是半斤还是八两,他心里最有数,可是这件事,现在就往回推,一是氛围不对,再就是既然被李越季当诱饵用了,不成的话,那么日后肯定会通过什么渠道,七拐八转地传到老婆耳朵里。老婆在市人大工作,搞信息的路子很宽阔,到时老婆百分之百要闹事,因为老婆对她的这个弟弟,一直不错,总巴望弟弟能成为家族里最有出息的人。方国华的老婆,是个身上不缺嫉妒也不缺优越感的女人,有时嫉妒起人来,连方国华也不放过,总说她就不相信,她们老李家的人,干不过老方家的人。 可是无功不受禄这个道理,像方国华这种人,又怎么能不晓得?方国华一时犯难了。一阵内心冲突过后,他想算了,李市长推过来的这份情,就是拿到放大镜下面去看,也大不到哪去,不过就是个科长的事,还是先伸手接过来吧,也免得叫李越季白忙划了一晚上,多少得给她点面子。 方国华爬起来,给李越季的杯子里添了水,知冷知热的表情说,李市长,等哪天你有空,我叫孙林,正儿八经的请请你。 李越季望着他,一惊一乍道,方处长,听你这口气,你在这件小事的想法,是不是过头了啊?我可是跟你说方处长,你可千万别把这件小事,往什么移交上联系,那样可就伤了咱们的老乡情份。 李越季借题发挥,正话反说,把她今天宴请方国华的动机,一点不剩,全兜售给了方国华的耳朵,而且还显得顺理成章,幽默的味道也出来了,让你轻松拿去。 然而,就算李越季心思动得不浅,方国华也不会就地冲动。方国华想,一个小科长职务里潜藏的利益,摆在移交这个大主题下透视,究竟有多薄,有多厚,她李越季应该清清楚楚,就拿这么一件轻飘飘的小事,好像不应该买到我方国华的心,我不会因为小舅子的一厘米前途,以及你李越季身上,散发出来的这么一点点味道淡淡的乡情,就把能源局的集体利益当球踢了,那样的话我这脚法也太臭了,我还不至于肤浅到在生意场上说不清楚一美元,兑换多少人民币吧?再说移交这件事的帷幕,也才刚刚拉开,这出大戏,究竟是上江市能演精彩,还是能源局的演员更出色,现在都还是个未知数,大家都还在后台忙着化妆,所以说不论是从感情上,利益上,还是政治立场上说,自己这时都不能随便跟风,滥用职权,在移交这件事上,一旦出点意外,就不会是个小闪失,到时承担多大责任不说,自己的前途,就算是交待在这件事上了。 第十六章 夏夜的天空,看上去质感柔软,闪烁的星星,像一颗颗液体的小圆球,很容易把人,带进一个童话世界,或是传说的某个仙境。 这时两个中学生,并排走在能源局第五生活区的水泥石板路上。男生的个子,比女生稍高一点。 后来这两个中学生,在十七号楼二单元门洞前停下脚步。 你,你到底有没有把握吗?女生怯生生地问,然后低下头。 男生一拍胸口道,他常去我舅舅家,我碰上过好几次,我舅舅对他不错。 可现在,又不是你舅舅,找他帮忙。女生还是忧虑。 男生拉了女生一下,说,可我是舅舅的亲外甥。 他们要去拜访的人,是能源局劳动服务公司经理刘生号。 刘生号的家,在二楼。站在二零二房门前,女生的脸,因紧张而红扑扑的。男生的表情,这会儿也不轻松,眼睛大睁着。 我敲了……男生的舌头,有点发硬。 要不……算了吧,咱们还是回去吧……女生哆嗦着说。 都来了,还回去干什么。男生振作了一下,抬手敲门。 请问找谁?屋子里的声音隔着防盗门传了出来。 找刘经理。男生提着气说。 你是哪位?显然这会儿,屋子里的人,正从门上的猫眼往外看。 我——我是能源局,冯仲局长的外甥!男生说。 防盗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与来访的两个中学生,年岁差不多的女孩,站在门内,上下打量门外的人。 啊,我认出你啦,你叫董涛,初三5班班长!女孩兴奋起来,左右手上,各伸出一根指头,并行朝董涛的面门戳来,站在董涛身后的女生,失声一叫。 董涛回了一下头,脸腾地红了。女生的脸色,这时熬白。 你是……董涛看着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女孩,舌头有些不好使了。 我叫刘晓萱,初一2班的。女孩快活地说,来啊,你们进来呀! 关上防盗门,刘晓萱眯缝着眼睛问女生,你好像,也是5班的? 董涛替女生回答道,我们是一个班的,她叫王溪。 噢……王溪。刘晓萱咂了一下嘴。 我们找你爸爸,有点事,晓萱同学。董涛讷讷地说。 刘晓萱噗哧一声乐了,捂住鼻子说,你真逗,怎么比我们女生,还腼腆啊? 走进客厅,董涛四下看看,不安的目光,停在刘晓萱脸上。 我爸妈,都出去了。刘晓萱笑眯眯说,眼角余光,在王溪脸上游动着。 王溪更拘束了,两只纤细的小手,交织在小腹那儿。 哎对了,董涛同学,你刚才进来时,说什么来着?刘晓萱偏着头问,你说你是冯局长,冯局长的……外甥? 董涛点头默认。 那你找我爸,有什么事?刘晓萱脸上,不那么热情洋溢了。 董涛就把王溪求他的办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王溪的父亲,现在是刘生号手下的一名水暖工,平时爱喝酒,爱打麻将,半年前就呆在家里,吃起了待岗职工生活补贴费。这阵子能源局上上下下闹移交,王溪的父亲受到冲击,急着想借机重返岗位,这样日后到了市里,也好有个说法,可是脚下的路,前后都走不通,于是她父亲就怨天怨地怨能源局,天天在家里逞能,不是拍桌子,就是瞪眼睛,大喊大叫,踢椅子摔门,把家里揽得时时刻刻都充满火药味。 听完董涛的诉说,刘晓萱眨了一下眼睛,怀疑的目光,在董涛脸上转转,又去王溪面孔上停停,思忖道,你不就是想让她爸爸,上岗吗? 不等董涛回答,王溪急忙开口,我爸他们单位,这次要移交到市里。 我知道,我爸爸,都跟我说过了。刘晓萱说,翘起圆溜溜的下颏。 王溪接着说,我爸现在没岗位,这样一来过到市里,他也就没工作了。 晓萱同学,我们想求你爸,帮个忙,随便给一个岗位就行。董涛补充说。 噢——刘晓萱一笑,盯着董涛问,就这点事啊,那你用得着来求我爸爸?你是冯局长的外甥,让你舅舅,给我爸爸打个电话,这事不就摆平了嘛,还用得着你们俩,跑到我家来说? 嗯……董涛一下子给刘晓萱的话噎住了。 王溪瞟了董涛一眼,小声说,董涛,要不,咱们走吧? 董涛犹豫,一副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的为难表情。 刘晓萱嘟着嘴,围着两个人转了一圈,然后站在他们中间说,这样吧,我问你俩一个事,你们说的要是真话,我就把你们带的事,包下来,保准给你们办个皆大欢喜,你们说行不? 董涛看了王溪一眼,王溪的鼻子尖上,冒出了一层细汗。 董涛忍着心跳说,那你问吧,晓萱同学。 刘晓萱挺起胸,问道,你们俩,是不是正在飞扬? 刘晓萱话音未落,两个人的脸上,就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红晕。 飞扬这个词,是流行在能源局子弟中学里的一句特别用语,指男女生搞对象的意思。董涛的喘息声加重了,王溪则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见他俩这个样子了,刘晓萱就已经明白,他俩正在飞扬,可她还是要装傻充愣,游戏面前这两个高年级同学。 不承认,那就算了。刘晓萱甩着手说,那你们,就等着找我爸吧。 正在……飞扬!董涛说,声音颤抖。 然而刘晓萱,却是没有从董涛的这句话里,感受到她想像的那种特别特别的*,脸上反倒有些茫然,像是董涛给她的这个答案,影响或是损伤了她什么。她转过身子,悻悻地说,好吧,我说话算话,你们俩,现在可以走了! 出了刘晓萱的家,王溪无声地哭了,董涛一时不知所措。 走出小区,在一个背静的地方,王溪突然抱住董涛,用一个惊慌的吻,报答了他今晚的付出。 董涛刚想乘胜前进,不料王溪早有防备,一把推开他,说,时间不早了,我们都该回家了,董涛。 董涛回味着嘴唇上的异样感觉。有生以来,他这是头一次被女生亲吻,尽管时间短暂,可这已经让他浑身颤栗了。 突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重重打在董涛被青春火焰烤得滚烫的脸上,身子往后一倾,踉跄了几步,险些没倒下去。 这工夫,一团更大的黑影子,被惊骇的王溪,拦腰抱住。 王溪带着哭腔说,爸你干什么? 董涛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捂着脸走上前,恐惧地叫了一声,王叔—— 你这个小无赖! 爸,你冤枉他了,他是冯局长的外甥。王溪一转身,夹在了父亲与董涛之间。 那又怎么样?冯局长家的人,就可以随便沾别人便宜吗? 爸!王溪尖叫。 住嘴!不让父母省心的东西,你不是说去同学家借书吗?你就这么借书?啊! 路过此处的夜行人,纷纷朝这边张望。 一对情侣,手拉着手,慢悠悠摇晃过来,等走到他们身边,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身子拥着身子,步履匆匆,绕开他们走过去。 董涛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低着头,一声不吭,踢踢拖拖地走了。 王溪不再惊慌失措了,她理了一下头发,攥紧两个拳头,喘着粗气,直视着漆黑一团的父亲。 丢人现眼,回家! 王溪梗着脖子说,你要是有出息,你女儿,还用得着丢人现眼?还用得着去给你求人?说完,甩开步子,头也不回,往前走去。 王溪的父亲,僵硬在那里,像一截枯朽的木桩。 放下龚琨的电话,邹云上了局域网。刚才龚琨在电话里说,局域网论坛上,人们议论移交的帖子,要是都剪下来过秤的话,几十斤怕是打不住。再就是几分钟前,有人粘帖子,对邹云进行人身攻击,话说得又脏又臭。 虽说移交工作刚刚展开,可是局基地已经热闹起来了,五花八门的传言,把移交的坏处无限膨胀,搞得人心恐慌,局领导们,尤其是移交工作领导小组成员的有效工作时间,也都给各色人物打来的说情电话吞噬了。 这些天来,舌头但凡够得着邹云手中权力的机关处室长,基层单位的经理和书记,甚至还有一般干部,疯了似的给他打电话,这个要把七大姑从悬崖边上拉回来,那个想把八大姨拽上岸,将要移交到上江市的那些单位,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不是人呆的地方。 局内乱乱哄哄,局外来的骚扰更恼人。北京方面和上江官员的关照声,也冒水泡似的频频传来,鬼知道那些人,这时哪来的这么多亲朋好友,他们的远亲近邻如雨后春笋般往外冒。 在这个星球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历来就没有,邹云面对开后门的电话和条子,也不能耍大老爷派头,一概闭眼,统统不尿。人身上,既然长着那个家伙,就不可能不使用,长时间憋着不尿出来,以后说不定会因此得上肾结石什么的,到时就算要不了你的命,也得让你疼得满地打滚,所以邹云只也能硬着头皮,在那些人里拨拉来拨拉去,拣一些份量重的,不好惹的,块头大的办几件交差。 邹云不光是在办公室里焦头烂额,回到招待所也是头昏脑胀,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逼得他不得不长时间关掉手机,拔下座机,至于说登门的人,那是每天都有,到了实在顶不住的时候,他就缩头藏脑,悄悄溜到明园。然而这个秘密住宅,现在也不是安全的避风港了,那天他刚进屋,门就被人敲响了,一个女声在外面,连着叫邹书记邹书记,吓得邹云鞋都没换,蹑手蹑脚来到卫生间,解开裤带,坐到便池上,找了这么一件并不急着办的事来稳定情绪。 再讲冯仲那里,虽说也不清静,可是他的嘴好使,能开出岔,能把麻烦疏散到别处去。邹云管干部,他就把那些奔他来的,可亲可不亲的下级领导,一本正经地往邹云那儿支,说思想上的问题,他这个当局长的不好往里插手。 然而,在过去的几天里,最让邹云头疼的,还不是自己身上这些麻烦,他的忧虑点在基层。根据掌握的情况看,眼下基地一些单位的领导,大开人情口子,大搞人员流动交易,来来往往,制造出了不少串门的热闹景象,惹得那些无路可走,无山可靠,无情可托的人,把大小领导的祖宗八代,都用舌头从坟墓里挑出来了,基层职工打上来的诉苦和告状电话,邹云这几天里也不知接了多少个。在那些电话里,一些情绪失控的职工,开口说不上几句,就把他邹云当成了出气筒,没边没沿地臭骂一顿。 现在问题最多的地方,是子弟中学和子弟小学,邹云那天听教育处副处长贾地亮说,仅子弟中学,这阵子就调出了二十多名一线教学主力,有两个去年分配来的大学生,一怒之下,竟然辞职去了开发区一所民办学校。昨天下午,邹云往中学校长孟文识办公室打电话,想了解一下最新情况,结果孟文识不在办公室,再打他手机,他的手机也搭理人,气得邹云把话筒,使劲摔到电话机上,骂了句王八蛋。 邹云没想到移交这件事,会在能源局职工中,引起这么大反响,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自己压根儿就没有走进能源局,没有走进老百姓的利益天地。 官场上的阴晴,看来有时很难折射出民间的喜怒哀乐! 而民间的喜怒哀乐,一旦汇集起来,就可以变成汹涌的河水,奔流在社会这个无形的河床上。从这个比喻上说,官场,充其量是万里河床上的一座桥,至于说这座桥的桥墩,牢固不牢固,结实不结实,只有奔腾的河水,才能给出答案! 邹云看过大骂自己的帖子,脸上并没有一败涂地的表情,对于这类来去无影的谩骂,他从宁妮事件后,承受能力可以说提高了一大块。然而叫邹云想不通的是,在移交这件事上,自己的头,摆在冯仲后面,人们为什么偏偏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他们怎么就不在网上,给冯仲点颜色看看?想来想去,邹云认为,冲自己发来怨气的人,不像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自己挨骂,多一半跟自己推行领导干部廉政责任互动这件事有关,因为自己让一些人不舒服了,不自由了,人家把你当成眼中钉,借移交祸害祸害你,也是一种发泄方式。 邹云又浏览一些帖子,除了骂街的、泼冷水的、煽风点火的、过激质疑的,深情怀旧的外,他发现讲情讲理者,也还是大有人在,这类帖子,针对移交事宜,提给局里的建议或是忠告,读后给人的感觉是不失理智和善意,邹云心里挺感激,就把这部分化名真名混用帖子,收藏到一个新建的文件夹里。 另外也有一部分人旧话重提,强烈要求买断工龄。 就在邹云准备下网的时候,一个化名互缘的人,针对刚才攻击他的某个帖子,贴上了一篇反击文章,标题的感*彩很浓: 嘿嘿嘿,你这张垃圾嘴,臭臭臭 这位朋友,看了你大骂邹云的帖子,感觉你是个畏缩的人,你畸形的心态,让我看出你此时的身心健康情况,不是一般的糟糕! 人活一世,怨恨难免,愁事难避,只是论理须依据,指责须冷静,怎么可以借移交这件事的影子,拿着公众的利益,滥发你个人的私愤呢?再说这是在网上,你张口操,闭口还是操,你在帖子上,一共操了十五次,真让人觉得,你的那个东西,究竟还是不是人的嘴? 诋毁他人,其实就是在侮辱自己。 一个没有人格意识的人,一个心理阴暗的人,嘴里也只能,制造垃圾! 强迫读者的眼睛呻吟,这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假如把帖子里邹云这两个字,换成你的化名——愤人,你的心情,会怎样呢?收回你的垃圾吧,因为我们不知道去哪里,能为你买到洗漱垃圾嘴的特效清洁剂。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就自己拯救你自己吧,愤人同志!互缘 看完这个帖子,邹云心里痛快是痛快,可就是觉得这个帖子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没被自己解读出来。 邹云皱着眉头,把这个帖子又看了一遍,临了是互缘这两个字,让他豁然开了窍! 龚琨——邹云脱口而出,身子往上挺了一下。 邹云把手伸向电话,可就在触摸到电话的一刹那,他的手,又猛地收回来,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杂音,心跳也明显加快。他抿了一下嘴唇,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温吞吞的水,起来走几步,才把某种冲动情绪控制住。 笃、笃、笃,门上响起三声,邹云赶忙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开,重新在椅子上坐端正了,长出一口气,冲着门说,请进! 门开了,走进来的人是方国华。 邹书记,我刚搞出来。方国华说着,把一份装订得整整齐齐的《能源局移交单位国有资产核查纲要》,递到了邹云手上。 邹云指着办公桌对面那把转椅说,坐,方处长。 方国华坐下来,脸上的笑,有点夹生。 看过两页,邹云放下纲要问,给冯局长了吗? 方国华道,送去了,邹书记。 邹云看了一眼电脑,说,方处长,局域网上,现在很热闹,没上去看看? 方国华看着电脑说,哪有那个闲心思,邹书记。 哎,也是,这两天辛苦你了。邹云笑道。 辛苦点,倒没啥,邹书记。方国华说,就怕事,干不明白,给领导当不好参谋,影响领导决策。 要说别人干不明白,这话我还能听进去,可是说方处长干不明白,那就是玩笑话了。邹云说。 又过几句客套话,方国华脸色突然转变,小心翼翼说,邹书记,有件事,我想跟你汇报一下。 邹云愣了一下,望着方国华。 方国华道,就是昨天晚上,李越季市长,请我单独吃饭了。 邹云脸上又是一愣。这次的愣,含有两层意思,一是没想到李越季请方国华吃饭,二是方国华为什么把这件事,当成工作来汇报? 方国华主动交待李市长请他单独吃饭这件事,自然是有所考虑,而且还不是刚刚考虑的。昨晚躺在床上,他就核计好了,今天得找个机会,跟邹云和冯仲,汇报一下李越季请他吃饭这件事。方国华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他想到了盛唐坊、千里行那样的地方人多眼杂,他和李市长的身影,没准会被什么人的眼睛收到心里,回头再加工成小报告,打到邹云或是冯仲那里,这样的话,自己就被动了,永远也说不清楚了,到时领导不多想还好说,一旦多想了,什么串通、出卖、地下交易的,罪过想到哪是哪,后果好不了。然而自己主动说出来,效果就不一样了,起码是过后有了风言风语什么的,自己这张嘴还能找到地方出声。 方处长,李市长请你吃饭,属于个人隐私,我无权干涉。邹云说。 方国华说,这不是非常时期嘛,邹书记。 得得,打住,方处长,话就说到这吧。邹云挥着手说,方处长,不是我说你,你未免也过于敏感了吧?李市长请你吃顿饭,就能吃出什么问题? 方国华跟着话说,要是有什么问题,我还敢来说呀邹书记? 方国华的这句话,的确是动了脑子才说的,态度亮得干干净净,意思表达得完整无缺,不给你日后找他这顿饭的后账留下空间。 方国华走后,邹云的表情,就没有刚才那么丰富多彩了。 李越季单独请方国华吃饭,这好理解,问题是方国华这头不好猜测,而且他还主动来说这件事,这就更叫人难以捉摸了。后来邹云想,方国华,总不会干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蠢事吧? 心里揣着方国华这件没头没脑的事,邹云来到冯仲办公室。 邹云看了一眼办公桌,那份出自方国华之手的纲要,摆放在桌边上。邹云抬起目光,刚要开口,就被冯仲的一个手势阻止了。 冯仲一脸真不真假不假的表情说,且慢,邹书记,让我先来猜测一下,你为什么来? 邹云合拢嘴,笑着点点头。 嗯……冯仲故弄玄虚,拖够了长音说,就是李越季同志,她为什么不单独请我们吃饭?是吧邹书记? 邹云盯着冯仲的脸说,那我要说不是呢? 冯仲说,其实,我正想为这件事,去你办公室呢,就这么简单。 是啊,你说方处长,跟咱俩说这件事……邹云故意没把话说完。 冯仲一语道破,邹书记,你试探我,也没用,我现在心里也没数,方处长的进步,还真是快呀,弄这么一顿饭,就把我搞糊涂了,好像你也是雾里看花? 其实李越季请方国华吃饭这件事,冯仲转天上午就知道了,递给他信息的人是雷霆钧。雷霆钧那天晚上,也去了盛唐坊吃饭。 又叫冯局长猜中了。邹云说。 冯仲耸着肩头,那是人家的私事,咱们还是少在背后议论好,你说呢邹书记? 邹云摊开手说,跟你说吧冯局长,我是为自己的事,来你这里的,局域网上有一篇折腾我的文章,我是来向你推荐的。 操,就是操你的那一篇?冯仲脸上闪出了快意,我刚才看了,臊味挺浓。唉,要说呢,年轻是好,招人喜欢,上网率也高,我就不行喽,身上没亮点,自然也就谈不上点击率,现在你我在网上的比分,是二比零,惭愧呀! 邹云听出来了,冯仲这是从眼前的这些帖子,联想到了宁妮那件事,表情不由得古怪起来。 咦?冯仲一缩脖子,目不转睛,盯着邹云,半天才出声,我说邹书记,我怎么觉得你这表情,这么远离时代呢?嗯……那就让我再猜猜,你的来意是……想接见发那个帖子的作者? 邹云突然哈哈大笑,身子一顿一顿的,像是发了魔症。 猝不及防的冯仲,被这一阵嘎嘎的笑声,刺激得直愣神,半天才走过来给了邹云一拳。接着,他也哈哈大笑不止,两个人像是在比赛大笑! 笑过之后,冯仲捧着肚子,一开口就把眼前的话说远了,邹书记,你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咱们去趟医院,看看汉一书记怎么样? 邹云心里起疑,躲开冯仲的目光。他想,他的这句话,怕是冲自己前天去医院来的吧?前天晚上,邹云独自一人去医院看了李汉一。 第十七章 就在范久鸣在雅香居茶楼哈哈大笑的时候,李越季来到了表妹江小洋家。 晚上她没怎么喝酒,然而这会儿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闻着却是很浓。 她是为下午范久鸣在汇报会上,难为她这件事来到江小洋家的,她想试探一下江小洋的口风,看看能不能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今天江小洋一个人在家,刘义东回老家了,他母亲病了。 天南海北扯了一阵,李越季才主动把今天市局两家联合汇报会上的事,挑挑拣拣,筛筛选选,向江小洋说了个大概齐,江小洋边听边琢磨。 是这样……江小洋嘟着嘴,眉头锁着。 你看范书记吧,也真是有意思,就我这个胆,还经得住他这么吓唬?李越季谨慎地说,同时飞了江小洋一眼。 江小洋抚摸了一把白嫩的左腿,笑呵呵打岔,姐,你看我穿的这条短裙,是不是太短了点?前几天在专卖店里买的。 谁说的,不短不短,挺好看。李越季应酬道。 江小洋提了提裙角,一副不怎么欣赏的表情。 李越季瞧出来了,江小洋这是有意拿裙子躲闪自己的话题,就觉得今天自己的的言行有些冒昧,必要的情感铺垫话,说的有点少了,这样就有可能引起江小洋起疑心,让她误以为,今天自己登她的家门,是冲着她江小洋和范久鸣的什么事,专门来给她提醒儿,或是找麻烦来的。 可是我总觉得,我都这个岁数了,还穿这么短的裙子,有点那个,姐。江小洋说着就站了起来。 李越季想,也别跟她打什么哑谜了,她要真是觉得自己是为她和范久鸣的事来怎么着她的话,索性就顺着她这个思路,往下走一截,说不定在哪句话上,就歪打正着了呢。 李越季笑了笑,说,小洋啊,你说姐吧,平时净瞎忙了,对你关心不够,也不知道你现在的工作环境到底怎么样。 江小洋果然就把心思从短裙上,转移到了李越季这个话题上,重新坐下来,倍加小心地看着李越季说,姐,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姐,我听你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我在什么事上,给姐你找什么麻烦了。 哪来的什么麻烦呀,小洋。李越季挥了一下手说,姐这么问问,是想说,你要是觉得东能公司没什么意思,姐可以再把你调回市里,找个好单位,姐可不能让你在外面受气。 江小洋点点头说,原来,姐是这个意思啊,我还以为姐,听到什么了呢。 亲不亲,家里人嘛,姐就是一年半载不来你这,姐在心里,也惦念着你。李越季把自己的脸色,说得有些动情。 姐待我怎么好,这我心里还能没数?江小洋瞟了李越季一眼。 我呀,也可能是心重了一些,小洋。李越季说,姐吧,老是觉得东能公司那个地方,悬的乎的,这种七上八下的感觉,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江小洋的脸色,忽一下变红了。 李越季捕捉到了她脸上的变化,心里不由得轻快了一些,觉得正说着的这个话题,看来是歪打正着了,抠到了她的痒处。她想,等会儿自己走后,江小洋有可能把今晚的事,讲给范久鸣听,那样一来,范久鸣就会以为自己掌握了东能公司的什么情况,让老狐狸心里悬着这个疑问,那么在今后的相处中,他对自己的态度就有可能发生转变。多吃多占的人,还有屁股擦不干净的人,有几个不是惊弓之鸟呢?其实,语言针对某些人的某些事,也能织成一张网,捕捉到想要猎物。 李越季越想,心里的气就越顺畅,因为这时江小洋的表情,越来越失真了。 不过心情由阴转晴的李越季,也没有一味让这种轻飘飘的自满情绪,随意在身上蔓延,因为她很快就意识到放松和得意,容易叫人犯下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病,把到手的果实,昏头胀脑再给弄丢了,那样就太不划算了。 小洋啊,你身上这条短裙,是在哪家专卖店里买的?李越季又把话说了回来,我觉得这个牌子的做工蛮好,款式也不错,等什么时候有空,我也去转转,看看有没有我能穿的。 江小洋一时调整不过来,心猿意马地说,姐,恐怕没你能穿的。 李越季低头瞧了一眼小腹,干苍苍一笑,含沙射影地说,现在想穿点啥,都没机会了,这人啊,也真是的,总是在丢失了东西后,才觉得那些东西可贵,青春也是一样,是吧小洋? 江小洋失神一笑。 江小洋脑子不笨,这要是在平日里,李越季话里的潜台词,她当下就能品味出来,可是今天,她让李越季的声东击西,搞得心烦意乱,脑子的灵敏指数,大幅度下跌,对李越季夹在话语里的暗示,感应速度明显滞后。不过江小洋的迟钝,也使得李越季的算计失去了准确的落脚点,通俗一点讲,就是她刚才精心说出来的一些话,其实都是说给了自己听,但她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现在江小洋真的是钻到牛角尖里去了,她认为李越季今天来,心里十有八九藏着什么话,又吞吞吐吐的不愿跟她挑明了说,这让她心里不是滋味,也让她有点委屈。想到这阵子自己在范久鸣那儿,为她李越季费的心思和工夫,那点委屈就放大了,把她的心填满了。 女人呀女人,江小洋这时固执地想,女人一旦走上了仕途,她身上的雌性激素,就会明显减少,因生理机能变异所导致的信任危机综合症,就会修改这些女人的生活态度,思维方式,以及她们判断问题的固有习惯,这些变化一旦过火了,她们身上的某些遗传基因,怕都要出问题。 情绪低落,体能也随之下降,江小洋感到浑身没劲,哪儿都在往下坠,累的感觉,把她的脑子洗劫一空! 李越季也觉得有点累了,并且意识到再呆下去,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不如见好就收! 第十八章 上江市和能源局,再次就移交相关事宜,坐到了一张会议桌上,两家协调出来的会议主题是全面合作,相互体谅。 这一次是能源局,主动向上江市伸出了橄榄枝,把范久鸣和李越季等人请了过来。会前,两家都根据上一级有关部门的指示,把各自初次上报国务院的方案与对方进行了交换。其实,交换方案这层意思,十有八九是来自国务院某部门的精神,能源部和A省,无非是扮演了一个二传手的角色。 冯局长啊,前几天,花圈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挺神秘的。范久鸣刚落座,就拿出了跟冯仲拉家常的表情。 冯仲接过话说,如今人们送礼,都讲究一步到位了,直接就把心意,搁到了你人生的终点站上。范书记,还是我们这些能源人,办起事来与时俱进吧? 承让,中直承让,冯局长。范久鸣冲冯仲舞动着两只手,我们地方甘败下风,甘败下风啊。 调侃出这样的闲话,会议里的气氛,就轻松了不少,邹云,李越季等人的面孔,尽管还都谨慎着,但看上去不那么紧绷绷的了。 捣蛋的人,找到了吗冯局长?李越季插话。 冯仲笑道,当官不打送礼的,李市长。 李越季说,还是冯局长,气量大呀,这要是换了我,非气死不可。 范久鸣窥视李越季一眼,嘴角抽搐了一下。 李市长,你这话可就不大对劲了,好像那些花圈,都是送给我一人的?冯仲说,一张脸似笑非笑,你看我冯仲,是那种吃独食的人吗? 听了这话,李越季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到了邹云身上。 李越季的这两束目光,叫冯仲又有话说了,李市长,你可不能在我刚才说的那句话里,掐头去尾的取意思,你这么一看邹书记,岂不是把我冯仲那个了! 李越季脸一红,指了一下冯仲,嘟着嘴唇没说出话来。 范久鸣一脸笑,手在桌子上玩着烟灰缸。 邹云不以为然地说,有好事,冯局长是不会忘了我的,我们曾说好了,将来有一天背靠背,拿大顶下地狱,是吧冯局长? 官场捆绑,富国强党!冯仲说这话时的表情,像是在往外倒心得。 这就把一些人窝在肚子里的笑声逗了出来。放松过后,有些人开始七嘴八舌打哈哈。 李越季隔着长条会议桌,把方国华的目光够过来,问他老婆孩子的情况,方国华弯着两条胳膊,支在桌面上,神态上没什么漏洞。 闲篇读过,正事就上了桌面,诸位脸上,刹那间又蒙上了谨慎的色彩。 由于涉及的问题,都是一针见血的具体问题,因此两家的大小利益往桌子上一撂,哧哧啦啦就碰出了火星。 较以往有所不同的是,两家这次在主攻手的人选上,都做了精心策划,市里的第一嘴是政府的秘书长,能源局这头挑大梁的人是雷助理,两家的党政一把手,都坐在了替补席上。 此时讲话的这个人,就是市政府秘书长,他不避不遮,话从嘴里一蹦出来,就带着杀伤力,指责能源局在转移国有资产,放流骨干人才,回流下岗职工等问题上,都不同程度的做了手脚,要求能源局向市里,规规矩矩提供详细的移交单位资产明细表、在岗人员花名册,以及冻结这些移交单位的银行帐户等,话说得很干爽,让你挤不出水份来。 在这种情形下,代表能源局主谈的雷助理,眼见失去先发制人的优势,只好随机应变,采取以守为攻的策略,咬住市里在补偿金上漫天要价不松口,把问题的矛盾点,尽量挑出能源局,踢进上江市。 还有,那些移交单位离退休人员的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你们能源局,在上报的实施细则里,根本就没有涉及到。秘书长把这个不轻的问题,咣当扔到了桌面上。 会议室里的氛围,有了一点凝固的味道。 这个话题,不仅是雷助理嘴上的短,更是能源局当下的难处所在。当初制定上报细则时,这部分移交职工的两险问题,着实让能源局领导小组的人头疼,后来大家一致认为,索性先把这个问题回避了,反正报告是奔国务院去的,暂时绕开上江市,以后再细说这件事,可是谁能想到后来会有两家交换方案这一说,能源局的这个小伎俩,现在变成了能源局的被动点。 方国华猛地咳嗽了一声,正在动心思的邹云吓了一跳,停在对面窗上的目光,轰一下散落下来。 雷助理溜了一眼冯仲。 冯仲脸上,没有什么明确的意见可以给他。 尽管没从领导脸上看出什么来,不过雷助理心里有数,今天就算再被动,也不能在这里抛锚,不然后面的路,就会越走越窄,擎等着上江市,跳起来盖能源局的帽。 雷助理点着一根烟说,两险事宜,我们认为是移交诸多事情中,最为简单的一件事,没必要在细则里耗费笔墨。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国家早就有了明确的法规,在这件事上,说与不说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到时照章办事就行了。 秘书长迎头反击,细则细则,不细,又哪来的则? 雷助理针锋相对,秘书长,我看咱们这是说走题了,其实问题的焦点,在市里补偿金的法律依据上,凭空而来,无影而去,显然是把移交的基调搞乱了,也使得这次移交工作多少显得有些不严肃了,不知秘书长,怎么看待这个人人关心的关键问题。 见对方强行带球往上江市里突破了,秘书长自然要上去封堵,他毫不示弱地说,今天我们坐到这里,不是玩声东击西的游戏。雷助理,我们面对的是那些为能源事业发展做出过贡献的离退职工,我们没有权力,也没有理由,不去关心这部分职工晚年的生活质量,以及医疗保障。移交中,财产问题,固然重要,然而针对这次移交,我们上江市的接收理念是以人为本,人的生存问题不摆到桌面上来,移交还存在实际意义吗?老有所养,病有所依,这是一个公民的基本生存需求,不知道雷助理,是不是也这么理解这个问题? 秘书长…… 雷助理刚想往回挡秘书长的话,不料被范久鸣给打断了。 范久鸣笑着说,好好,好好,听见没?冯局长邹书记,会开到这个程度,足以说明我们市局两家,都把国家的事,认认真真地对待了,好啊,只有这样做,我们才无愧于历史赋予我们的使命,你们认为呢,两位领导? 能源局这边的人,有谁还会不明白范久鸣这是在给升温的会场往下降温。 冯仲没有开口,而是看了邹云一眼,意思是让他来几句。 邹云没有躲避,顺着范久鸣的思路,往下说了几句,把会议室里互不相让的气氛,一点一点往门外驱赶。 两家的领导,就这样把一个难堪的话题,接到了嘴上,你一句我一句,将会议主题里的大疙瘩小疙瘩,一来二去的就化解掉了,再没有给秘书长和雷助理唇齿切磋心脑争斗的机会,一直到会议结束。 第十九章 送走市移交领导小组一行人,邹云来到冯仲办公室交换意见,两个人三说两说,就说到了方国华身上。 冯仲道,看来方处长在移交上,确实想法不少啊,不知你有没有感觉? 邹云默默地点点头,对冯仲的分析,表示没有异议。 你说,邹书记,咱们怎么才能让方处长那颗喝上江水长大的心,从上江城里收回来呢?冯仲看着邹云的脸问。 说他的心没在能源局吧,可咱们也没在上江市里,见到他的影子。邹云说,仅凭李越季请他吃顿饭…… 也许人家高,就高明在这里。冯仲说。 今天俩人谈事,舌头几乎不打弯儿,嘴巴前也都没有什么遮掩物,这种透明度在他俩以前的交流中是很少有的。也难怪,不确定的生存环境和动态利益的诱引,时常可以导致亲人变仇人,对头成朋友。事到如今,在对待移交这件错综复杂的事上,冯仲的心态有所转变,就是不准备做一个装聋作哑的旁观者了,该往里参与的时候,多少得说几句。 在过去的这些天里,冯仲从眼前滑过去的种种迹象上悟出,当初盘算拿移交单练邹云一个人,现在恐怕练不出多少对自己有用的东西了,一是邹云不是独头蒜,剥开了就可以随便捣;二是在这样的大事上退让太远了,手中权力有可能失去支配或是左右什么的效应;三是可容躲藏的空间,也是越来越小了,甚至在某些事上和某些场合,根本就没有藏身的余地。面对这样的现状,要想平安度过移交这件事,避免马失前蹄,两败俱伤,最可行也是最实际的上上策,就是马上跟邹云手拉手,共唱一曲。 合作势在必行。 冯仲一改变思路,身影就跟邹云的身影,很自然地往一起贴了,彼此间就一些事通气的时候,任何一种不祥的预感,或是危险的征兆,都会成为他们认真交流的内容,部分心里资源,暂时共享。 就这个非常时期而言,在能源局这块土地上,究竟播种什么种子,冯仲和邹云之间可以出现分歧,甚至闹到拍桌子瞪眼鸡皮酸脸的程度,但是决不会容忍其他人来趁机育苗种树,如果出现那种苗头,他们势必会暂时放下各自的立场,先联起手来抵御入侵者,家里的账,可以回头再算。 在现阶段,大河没水,小河干涸这个道理,他们是清清楚楚的,这就好比一个演员,一旦失去了舞台,失去了观众,失去了社会的瞩目,你的艺术生命,也就随之凋谢了,充其量身上还能保留一点自娱自乐的感觉。 能不能让方国华,不在移交这件事上脚踩两只船呢?邹云的问话,直指问题的要害处。 冯仲也往要害上添话,哪得看咱们,能给他多大好处,跑的夏利住的经济适用房,这些小意思,怕是稳不住他。在同一件事上,有人给他一块水果糖,有人送他一块巧克力,你说他的嘴,该朝哪头张开呢,邹书记? 可是他已经正处了,咱们还能再给他什么?去哪儿给他弄巧克力呢?邹云说,显得无可奈何。 是啊,能满足他的地方,也只有北京了。冯仲摸着后脑勺说。 邹云理解了冯仲的意思,于是建议他往北京跑一趟,把这个难题,摊到部领导那儿,看看部领导有什么说法,方国华要真是个走运的人,那也是他命中注定的事,早晚的事。 我去给他跑官?冯仲反应过来,不情愿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也不能这么说,老兄。自从来到能源局,邹云这还是头一次称呼冯仲老兄。 冯仲直勾勾地看着邹云,显然是被邹云的这一声老兄,喊转向了。 这个事,往大说,是顾全能源局的利益,往小处讲,是便于咱俩好开展工作,我想老兄,能明白这一点。邹云说。 邹云的这两声老兄,算是把冯仲心里的一股不知打哪儿流来的暖流,叫奔腾了。 然而邹云,这时并不知冯仲心里暖流奔腾,他还以为冯仲又要跟他玩什么心眼呢,于是就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冯仲说,昨天收到的,还没来得及给你。 这是一封匿名信,告冯仲某年某月,拿着东能公司的钱,在香港吃喝嫖赌。 冯仲看完后,一句话也不说了。 邹云道,老兄,不为公,为私,你是不是也有必要,往北京跑一趟呐? 冯仲把信放到办公桌上,看着邹云,还是缄默不语。 邹云拿起匿名信,看也不看,哧哧啦啦几把就撕烂了,扔进纸篓里。 冯仲的心,在邹云往纸篓里扔烂匿名信的一刹那,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邹云手头上的爽快,脸上的信任,把冯仲镇住了。 冯仲咧了一下嘴角,木讷地看着那个豆绿色的纸篓,一时无话可说。他在邹云的这个看似小菜一碟的举动上,实实在在地领教了这个年轻人的应酬内功。等到把目光从纸篓里抽回来的时候,冯仲心里又颤动了一下,这是因为他猛然意识到,有一个人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潜在威胁是成立的,这个人就是管理能源局资产的方国华。尽管眼前的这封匿名信,未必就是方国华的杰作,可此时冯仲越琢磨方国华,越感觉这个人像一颗威力巨大的定时炸弹,将来能源局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出现对自己不利的局面时,这个方国华,说不定就会见风使舵,横空伸来一只脚,利用职务赋予他的便利和权力,在东能公司资产问题上显示他的职业才华,笑呵呵地抓住你的脖子掐,掐出来的结果就是他痛痛快快地捞取上进的资本,最终把自己和毕庆明等人,统统送上断头台! 冯仲又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豆绿色的纸篓,情绪再次波动,他现在比刚才还要担心东能公司的某些资产问题,那些问题一旦装进方国华的眼睛里,事大事小的说法,可就不是自己的一口痰,可以随便遮盖的了。 顺着这个不吉利的思路再往下一黜溜,冯仲的记忆功能就启动了,他一下子想起来,去年底,方国华带队去东能公司搞例行资产核查时,曾单独对着毕庆明的耳朵,说了一些很耐人寻味的话,像什么背靠大树好乖凉,你有我有全都有;机关里的官——琢磨人,基层的领导——捞钱忙,权钱一家,事事两面开花。几天后,老是抹不去心头阴影的毕庆明,就精心设计了一个场子,把方国华约到能源国际饭店打麻将,三局下来,毕庆明输给方国华一万多……想到此,冯仲后背上,嗖一下就冒出了冷汗。 现在冯仲想通了,这会儿进京给方国华跑官,原来就是给自己的明天跑平安上保险!然而身在官场,当权者又是那么容易好犯顾此又不能失彼的毛病!这不,冯仲刚把一个问题想通,另一个即现实又敏感的顾虑就来了,那就是一旦送走方国华,谁来填补他空出来的那个抢眼位置?资产处处长这个角色,比一个平时手里抓不到实事的副局长,还要有老爷子样呢,邹云不会是为了控制这个关键位置,而故意拿移交做幌子,用方国华的两面性做诱饵,设计陷阱算计自己吧?官场势力大小,关系网上明了。冯仲想,趁现在事还没出上江,还在他嘴上挑着,有必要试探他一下。 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老弟!冯仲也换了称呼,那我就听老弟的劝,公事私事都带上,下午跑一趟北京。不过……一旦部里,把方国华的去向问题解决了,问起咱们接替他人选的事,到时…… 邹云不等他话音落地,就毫不含糊地说,谁合适,还不都在你老兄的肚子里装着?这件辛苦事,你老兄就兜着走吧。 冯仲摆着手说,嗯,那哪行,你邹书记,可是管着干部呢。 邹云一语双关说,可是你冯局长,管着邹书记啊。 冯仲嘻嘻一笑,老弟,你就拿你老兄,当原油提炼吧! 冯仲的两条腿,这就显出了勤快。当晚,冯仲就从北京赶了回来,他在电话里跟邹云把下午汇报的情况说了一下。邹云从这个电话里获得的信息是,部里对方国华这个人物在移交事件上的特殊角色,应该说是比较重视的。 两天后,部组织部打来电话,要方国华进京谈话,具体内容,没有透露。 等这一消息传进方国华的耳朵,方国华不免忧心忡忡,吃不准部组织部,怎么会叫一个基层处级干部去北京谈话,越发觉得这件事不附和常理,其中必有蹊跷。另外再琢磨一下这个信息的传送渠道,似乎也不大对劲,弯儿可是拐大了。 那会儿,局组织部部长亲自来到方国华办公室,把部组织部的电话内容,一五一十传达给他,话说得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脸上也没有什么杂色,交待清楚就走了,连句试探性的玩笑话都没有,方国华当时就满脸疑云。而且,到现在,冯仲和邹云的影子,也还没有触摸到这件事,好像这也是不应该的,因为部里找自己去谈话,不论是没收你什么,还是给予你什么,从程序上讲,都不可能背着他们俩,这就好比爷爷想见小孙子,通常情况下,是先要跟儿子打招呼的。 那天下班后,方国华没急着回家,有意在办公室里多呆了一个多钟头,他想看看有没有哪个局领导给他打电话,或是亲自到他办公室来,跟他说点什么。然而,满怀希望的方国华,那天什么也没有等来,电话倒是响过两次,但都不是渴望接听的电话。 在那劳神的一个多钟头里,方国华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动,反复问自己,部里打算收拾自己的话,那会是为什么事呢?是有人举报了自己?在哪件事上举报的呢?他心里嗵嗵一阵乱跳。等控制住情绪后,他又回过味来,心说假定就是给人举报了,可是这类臭烘烘的事,应该由部纪检委来受理,怎么会轮到组织部插手呢?看来自己还不像是要倒霉,可又会有什么好事,能不明不白地落到自己头上来?那岂不是做梦离婚——想美事(如今在上江市境内,做梦娶媳妇这句话,已经过时了,说做梦离婚时髦,时尚色彩也浓重)。都想到了这个份上,方国华也没把脑子动到移交这件事上去,因为在移交这件事上,他至今还没有跟哪个人大搞损公肥私,心惊肉跳的地下交易,所以他自然想不到那里去。 要了一辆桑塔纳,方国华提心吊胆去了北京。由于一夜没睡好觉,他的两个眼泡都发起来了,眼里的血丝纵横交错,织成了网,很清晰。 然而等方国华从北京回来,整个人,一下子就变得神神秘秘了,尽管他跟谁都不说部里为什么事让他进京,可他还是成了机关大楼里的闪亮人物,人们议论的内容,偏向于方国华有可能走鸿运。 这之后没几天,方国华果真是摇身一变,稀里糊涂就成了一个副局级京官,当上了部设备储运局副局长,家眷年内有望进京。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方国华的老婆和女儿,高兴得都有点晕头转向了,尤其是他老婆,几天来左邻右舍的到处寻找耳朵,告知家中的喜事,脸上的笑,梦里都收不回去。而此时,方国华愿意多想的却是自己的这个好运气,即将改变女儿的命运,自己这是给正在念高二的女儿日后读大学创造出了有利条件,不然就女儿现在这个学习成绩,将来考大学的事,还是他的一块心病呢。 的确,伸手可触的北京户口,让方国华正走在高考路上的女儿,把自己的未来感受得五彩缤纷,这个女孩子甚至站在上江市最低洼的地方,都看见了清华和北大的校门,欢喜得泪流满面。 歪打正着,方国华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儿,这就等于与明天的美好前途,有了一个美好的预约,方国华为女儿的这个幸福之约而陶醉! 相比之下,方国华对老婆的那份快乐感觉,却是没有给予足够的呼应,甚至还表现出了一些冷漠和厌烦,惹得老婆脸上埋怨,嘴里怪话连篇,说这还没进京呢,还没有专车呢,就把小牛逼的架子,端出来了,想怎么着啊,打算以旧换新是怎么的?你可是个有干头的领导,走哪条道都不错,就是千万别走上陈世美同志那条短命路,听得方国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从上江一步迈到北京,类似这样的意外收获,方国华今后兴许还会遇上,不过不会太多。因为,意外来的东西里,往往潜藏着麻烦,这是个普遍规律。 方国华赴京上任前一天晚上,冯仲和邹云召集了几个人,在能源国际饭店为方国华摆了一桌饯行宴。席间的气氛一直不错,大家都捡好听的话说,没多久就把方国华忽悠飘了,方国华嚷着要去夜总会,给敬爱的冯局长,敬爱的邹书记,敬爱的能源局,献歌一首,听着像是那首《大花轿》,也有可能是《明天不想回家》,把大家逗得格格直乐。 落进雷助理肚子里的酒,也漫过了他理智的自制线,红头胀脸也把自己的另一面,从头至尾喝出来了。雷助理搂着一只手结结实实插在裤腰里,一只手举在半空中胡乱挥舞,身子无法保持平衡状态,一门心思要绽放歌喉的方国华,一劲儿商量,等会儿去了夜总会,能不能跟他同台合唱,他也要给领导献歌,还大着舌头告诉大家,冯局长最爱听的歌,就是他最拿手、唱遍祖国大江南北的那首主打歌,《爱江山更爱美人》。 第二十章 送走假想中的危险人物方国华,能源局移交工作领导小组为了排除干扰,提高工作效率,同时也是为了修改移交实施细则保密的需要,领导小组全体成员悄悄进驻能源局机械厂招待所,封闭起来工作。 修改后的能源局移交实施细则和上江市的移交补偿方案,影儿搭影儿再次上报。对于这次的审查结果,两家谁都不好预测,眼下可做的事也只能是翘首以待。 晚霞透窗而来,照到邹云有些憔悴的脸上。 此时冯仲已离开上江,去了东北,能源设备维修公司出了车祸,死伤四人,冯仲吃过中午饭就出发了,赶去处理相关问题。 偏在这时,邹云又碰上了新的烦心事。 能源国际饭店总经理,突然被上江市检察院带走了,能源局里最早得到官方信息的人是局纪委副书记陈上早,紧接着他就把这件事,汇报给了邹云。 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事前一点兆头也没有。那个总经理姓庞,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看着是个挺稳当的人,站在总经理的位置上,对迎来送往的客套事,也总是办得不缺斤短两,而且跟哪一个局领导,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关键是邹云在过去,没听说他有什么劣迹。有关庞总的官场背景,说起来也不模糊,邹云知道他几年前从河南调入上江,走的是一个副部长的关系,如今那个副部长已经退到二线上去琢磨事了。 就在得到这个消息后不久,邹云接到了李越季打过来的电话,她向邹云解释了一下抓人这件事,说庞总是一条蛀虫,借这次移交之机,侵吞国有资产,私下把一笔巨资,秘密转移出境。李越季还拐弯抹角暗示邹云,这会儿能源局一些待移交单位里的头头脑脑,多多少少都有沾国家便宜的嫌疑,科室长一类的小干部,好像也都在东捞一把西抓一下。 邹云坐在椅子上,目光直视着一个地方,半天不移动一下,就是一个听,不发表任何意见。 李越季说,邹书记,我急着给你打这个电话,意思是想跟你通通气,看看这件事,接下去是走司法程序呢,还是由你们部里出面处理? 在此邹云心里一翻,意识到抓人这件事,好像是李市长一手策划的。如果真是这么回事,那这个女人的动机也只能有一个,那就是针对刚刚递上去的移交报告施压。可二次的上报方案,都还没有回信,难道上江市通过什么特殊渠道,得到了有关的内幕消息? 邹云想,不管事大事小,还是先稳住了再说吧。于是迂回了一下,说他马上把这件事,汇报到部里去。 李越季说,邹书记,我的压力,也是省里给的。早就有人,越过市里,直接到省里把你们庞总告了,听说那个举报人,这次能得到五万块奖金。邹书记,单从这笔奖金上看,你觉得,庞总是不是问题大了? 邹云避重就轻的口吻说,那就先这样吧,李市长,回头咱们再联系。 那好邹书记,下来再联系吧。李越季挂断了电话。 邹云离开椅子,原地转着圈,思索了一阵子,就把电话打到了主管副部长那里,把上江市抓人的事汇报了。副部长听完后,没具体指示什么,只是嘱咐他要跟上江市的司法部门好生配合,不要因为此事,把两家的关系闹僵了,眼下正在移交,万事以大局为重。 放下这个电话,邹云惶惶不安的心里,立时就有了一个准数。他冷静一分析这件事,觉得疑点在时间上,因为这里巧的水份太多了。可以想象,假如李越季的用意,真是想借抓人这件事做移交的文章,给能源局一个下马威,那这件事就大不到哪去,再说庞总在那样一个用钞票堆起来的位置上工作,存在一点经济问题也不足为奇,而市里可能也确实掌握了一些证据,但严重程度似乎还构不成大案要案,所以说过去市里也就不急着下手。而此时,正是市局两家都在等移交上报方案消息的时候,这节骨眼上市里突然抓人,这个动作的意图,多半是为了后面的移交谈判造声势,也不排除上江市,借此举扰乱能源局人心的企图,在舆论上制造卖点。 后来,邹云又给方国华打了电话。方国华现在是京官了,耳边杂七杂八的信息自然少不了。 方局长,你这个电话,可是不好打呀。邹云胡谄了一句开场白。 哟,邹书记,你好。方国华说,接着抱怨道,这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电话,烦也烦死了。 部领导嘛,都这样。邹云笑道,方局长,不知你听说了没有,能源局又出事了,我这是要跟你汇报一下。 国际饭店的事吧,我刚才听说了。方国华一语捅破。 邹云一皱眉头,心想这家伙的耳朵也太长了,这件事,自己才知道多长时间啊,他居然就不当新闻了,邹云有点不可思议! 方局长,我此举可是一个基层领导向你这个京官献爱心啊!方局长,这么跟你说吧,我是担心你跟当事人过去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交情,怕你吃亏。现在看来,我这份爱心,算是多此一举了。邹云说,身子靠在了办公桌上,闲下来的那只手,玩着一根红蓝铅笔。 方国华笑起来,显然明白邹云打这个电话的用意,就委婉地告诉他,那个退二线的部领导,现在国外治病,就是他老人家在国内,怕是也没能力没工夫,管庞总这件事。 从方国华嘴里索要到这些话后,邹云说了几句客气话,方国华也借机把他们的私人关系,往一起拉了拉。 可以说,现在的邹云,已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处理了。 邹云在桔红色电话机的键盘上,熟练地按出一组号码。 李市长,你好。邹云说,庞总那件事,看来是严重了,部领导刚才把我们能源局好一顿批评。李市长,我看还是这样吧,既然司法部门介入了,那就走司法程序吧,我们会全力配合调查的。李市长,你就原则办事吧。 李越季问,邹书记,这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你们部领导的指示? 邹云道,李市长,不知您的意思…… 李越季笑道,邹书记,这件事,你可别往不该想的地方想。要不是咱们的私人关系在那儿摆着,我也就不多这个嘴了。邹书记,我可是听说,这个庞总,在北京有把遮阳伞,跟你们一个部领导关系密切,我是担心你不操这份心,日后对你的前途会有影响。 谢谢李市长。邹云道。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不多说了,邹书记。李越季说。 挡过庞总这件事,邹云并没有让自己的思绪,马上从这件事上走开,他想,不管李越季在此事上有什么图谋,李越季这都是给自己敲了一次警钟,而且他还意识到有些工作,现在看来得提前做了。 邹云把在家的移交工作领导小组成员,都叫到了自己办公室,临时开了一个短会,通报了国际饭店出的那档子事,马上就统一管理移交单位银行帐号、现金及转帐支票、在岗人员花名册等事宜,征求大家的意见。 大家的嘴都很有分寸,都围着邹云的嘴转圈。 邹云果断地说,那就一刻也不拖,今天就下文执行! 等大家都走了以后,邹云感一阵头晕眼花,四肢无力。他连着喝了几口水,晕晕乎乎坐进沙发。 邹云对自己说,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做一家之主,不知权力和责任重大。就算能源局处处有黄金,可也处处是风险!他把左手放到胸口上,轻轻抚摸着,感觉此时的心跳没有章法。 就这么过了几分钟,邹云又振作起来,打电话叫陈上早放下手头的工作,关注一下庞总这件事,想办法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看看庞总的问题,究竟是要茶杯来装,还是要脸盆盛汽车拉。 陈上早说,邹书记,您放心,俄能把这个事,从桌子底下,给你办到桌子面上来,俄这就行动了邹书记。 邹云想叮咛他几句,可又意识到嘴边上的话是多余的,就没说出来,表情怪异地笑笑,把话筒放下。 第二十一章 窗外,天色不怎么透亮,溜溜的风声,若有若无。 陈上早来见邹云,左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公文夹,右手里提了一个红颜色的塑料袋,一指头左右长的头发,乱蓬蓬像是顶着一团杂草。 陈上早是邹云到能源局后相中的第一人。陈上早任现职前,是西北公司的常务副经理,土生土长的西北人。有一次,邹云陪同李汉一去西北公司检查工作,一眼就看上了这个不起眼的西北人,回来后不久,邹云借局机关处级领导干部调整的机会,把陈上早从大西北连根拔出,移植到了上江,对此陈上早在心里存下了一份感激,因为事前他没见过邹云,也没有通过谁给邹云送过一分钱的东西。 陈上早走过来,把塑料袋放到办公桌上,笑着说,邹书记,那个啥,老家的一点特产,您尝个鲜。 怎么,刚进机关,就学会这一套了,陈书记?邹云撇了一下嘴,拿起塑料袋捏了几下,看着陈上早问,枸杞吧? 邹书记不是狗鸡巴。陈上早一本正经地说。 邹云感觉他的话不对味,就眯着眼,瞧着他说,那你告诉我,邹书记不是狗鸡巴是什么? 陈上早愣愣地望着邹云,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邹云这时还真就判断不出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嘿嘿,邹书记,您这手,厉害,一摸,就知道是个啥。陈上早点头道,不过,这一包,不是种植的货,种植的东西,就不值得送给邹书记了,这是野生的,纯天然,皮薄肉厚,颜色正,籽少,味那个啥,甘甜,一粒,顶种植的几百粒还要管用呢。那个啥,邹书记有学问,比我识货,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野生的了。 听你这么一宣传,这些枸杞,快成金豆子了,我说陈书记。说着,邹云打开塑料袋,捏起几粒枸杞,放到嘴里,细嚼。 陈上早目不转睛,盯着邹云的嘴,偶尔他的嘴也跟着动一下。 野生的吧邹书记? 邹云看着陈上早,终于没有憋住,嘴巴大张,格格笑起来。 陈上早也就跟着笑,这样邹云就基本断定,他是在装糊涂,在玩语言快感。 你才是野生的呢,陈上早!邹云一指陈上早,笑声还是没有止住。 陈上早脸上一红,嘻嘻,邹书记,俄这嘴,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邹云说,不会说话我能笑成这样?真真假假,你小子比谁都会说罗圈话! 陈上早摸摸后脑勺,指着邹云胸口道,那个啥,邹书记,你挂彩了。 邹云低头一看,白色t恤衫上,几处都染上了红色,不禁道,好哇陈上早,我这件压箱底的法国鳄鱼,算是让你的狗鸡巴毁了,这下你的野生狗鸡巴,可真是值钱了。 陈上早脸上的笑,宣宣乎乎的,看着很舒坦。 邹云问,什么事?说吧。 陈上早就往沙发一坐,望着邹云说,那俄就说了,邹书记? 那个啥陈书记,时间就是金钱,你快说吧。邹云也坐到了转椅上。 陈上早又嘿嘿笑了几声,开口说正事,邹书记,庞总那桩事,我打听得差不多了,事儿的性质嘛,是鱼缸里捉鲨鱼,他们看花眼了。 邹云回味他的话,而后一笑,觉得陈上早的这个比喻,蛮形象生动,点了点头。接着,他又想,事隔一夜,陈上早就有了这样的收获,可见他的能量! 陈上早一番察言观色,又道,借帐号给人洗钱,数额不算太大。邹书记,那个啥,你要不要,把人弄回来教育一下? 你还有这道?邹云问。 能试试,试好了,庞总还不一辈子都记住邹书记的恩情。陈上早说。 邹云明白陈上早的意思。只是这个意思来得有点突然,他没有相应的时间仔细考虑到底有没有必要,拿这件事去讨庞总一个人情。不过从大局上着眼,尽快把庞总弄出来,倒是应该的,因为他在那个地方呆着,对能源局来说,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那你得使多少银子啊?邹云说,我手里可是没有这笔活动经费。 花钱算啥,咱就使用一张嘴办,邹书记。陈上早说。 邹云站起来,大惊小怪道,哎呀陈书记,你这能耐大了,你要是接着展示几次风采,你脚下的路,可就是直奔能源局纪委书记去了! 邹云故意把正经话,涂上了一层玩笑的色彩。自从陈上早进了局纪委,大楼里资深的人,就把陈上早的前途看到了,纪委这一路还没有书记,邹书记下面也没设副书记,只要陈上早把脚下这几步路走稳当了,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这把椅子,到时他一落屁股,也就坐上去了。 人求进步,这是老理,邹书记,那个啥,我身上的光啊,亮的,还不都是你邹书记照上的。陈上早说,表情格外虔诚。 邹云搓了几下手,不由得把目光,从陈上早的脸上移开。他再次从塑料袋里,捏出几粒枸杞,填进嘴里,边嚼边说,野生的,就是好哇,没有污染,味道纯正,就像陈书记似的,好哇! 俄,说不过你咧,邹书记。陈上早嘿嘿一笑,操着浓重的家乡口音说,邹书记才会幽默,说话艺术咧。 邹云挥挥手,抬起头说,真要是不费事,就把庞总,弄回来吧,到时你代表局行政和党委,好好跟他谈谈话,有新情况,你再来跟我说。也就这两天吧,冯局长就该回来了,我总不能把家看个七零八落丢东少西吧? 那个啥邹书记,俄明白,俄明白。陈上早频频点头,过后换了脸色说,邹书记,那个啥,还有点事,俄得说进你耳朵。 邹云皱了一下眉头,瞅着眼巴巴看他的陈上早说,说吧。 陈上早舔了一下嘴唇,身子倾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邹书记,收到两封匿名信,都是往东能公司的门牌上屙尿的。 邹云点点头问,有什么具体内容吗? 陈上早犹豫道,举出来的几个问题,都还拨拉不出来龙去脉,飘忽呢。 邹云走出几步又回来,有轻有重地说,陈书记,响水不开,开水不响,炸油条讲究的是油温,你说呢? 陈上早扑闪着两眼,本能地点着头,挪动了一下问,邹书记,你要是再没啥事了,俄就先回去了。 邹云说,好吧,那你就回去忙吧。 陈上早走后工夫不大,保卫处田处长就来了,邹云招呼他坐,他怕什么似的连连摆手,站在桌旁,把这几天来的工作,连枝带叶地撸了下来,礼品一样送到邹云的办公桌上。临了说到花圈这件事,因为至今也没有查出眉目来,田处长也只好把这件事淡化处理,脸上遮遮掩掩,话不往细节上说。 其实这时的邹云,也不想在花圈这件事上过多地难为他。 田处长见邹书记挺平静,就抓紧时间汇报下一步的工作安排,直到田处长把准备好的话都讲完了,进入请示工作阶段了,邹云才开口说,田处长,冯局长不在家,咱们大家也只好多辛苦点,打起精神头,都尽量把自己的工作做到冯局长放心的程度,有什么事,及时沟通。 那好吧,邹书记,您忙着,我先走了,等有新情况,我再来汇报。田处长点头哈腰说。 目送田处长走出门,邹云才放下端着的肩头。 在邹云当家作主的这些日子里,行政一路的处室长,大小事都来汇报请示,一时间搞得邹云这间办公室,成了机关大楼里人气最旺的地方。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那些处室长的心态动向,邹云能摸到边。在官场上跟人,近视眼哪行,眼神好坏决命运荣辱,谁不想跟有实力有能力的主儿,就算是临时贴一下,那也得找有潜力的。通过改变陈上早的命运,邹云在这座大楼里,一天比一天能感受到别人越来越拿自己当回事了,一些人也不再觉得自己是那一类嘴巴没毛,办事不牢的外来淘金者了,他们正在默默接受自己,并用行动靠近自己,使得自己在能源局里人气指数,日益增长。 叭嗒一声,邹云那只悬空脚上的皮鞋,掉到了地上,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第二十二章 上面有动静了。 这回国务院有关部门,要求市局两家坐到一起商议工作,把补偿方案和实施细则,捆扎在一起考虑,联合办公,背靠背不行,那样不便于沟通和理解,大主题凸现不出来,光在自家的利益得失上动心眼了,把一件完整的国家大事,擗开了往上绣花,结果自然是手艺不一样,出来的东西,风格也不协调,整体性更是体现不出来。 这时冯仲还没回来,处理完那起交通事故后,他又把此行的终点,往前延伸了一段,去了哈尔滨。 邹云把细则没过关的事,打电话跟冯仲说了,冯仲就在电话里唉声叹气,最后半真半假地说,都这熊样了,那我就更不能回去了邹书记! 好在这时的邹云,心里已经有点底了,不那么空空荡荡了,就没太在意冯仲的躲闪,反倒回敬说,冯局长,那可就不好意思了,到时军功章,只能挂到我一人的脖子上了。 在市里,范久鸣见移交这件事折腾成了这样,又没法多说背着他耍小聪明的李越季,就想再往里掺和,也没多大意义了,还不如就势卖给江小洋一个人情,索性全面后退,腾出舞台,让李越季一人表演,亮点也好,污点也罢,就可这个女人的身子来吧! 能源部和省里协商好了,择日派员来,共同主持联合办公启动仪式。 邹云打算借这个空当,从精神到肉体,全方位做一次修整,把电充足了,后面的事,还不知道要人怎么忙忙碌碌呢。 邹云思索再三,才把爱人秦晓妍从北京接到了上江。 秦晓妍在部直属的科研开发公司工作,工程师的薪水她已经拿了好几年了。她比邹云小四岁,二十七岁那年,她生产一个男婴时难产,结果男婴夭折。打这以后,一提生孩子,她就恐惧,对生儿育女这件事彻底失去了信心,记忆里的那一道伤口,像是怎么也愈合不上了。 邹云邀请范久鸣两口子,还有李越季夫妇吃饭,后一对应了,范久鸣则用拉肚子当借口,把邹云的邀请,又顶回了邹云的嘴里。 秦晓妍的姿色和着装,尽管在北京显得平平,可是到了上江市,她还是能展现出一个少妇的魅力。她没有哺育过孩子,再加上平时注意饮食,常去一家名为动感今天的俱乐部做健身操,因此体态不用刻意包装,就能显出线条,显出凸突,洋溢出一个老姑娘的成熟活力。 那天在饭桌上,李越季可是没少夸赞这个来自北京,独守了一年多空房的少妇,这让秦晓妍在上江这座陌生的小城里,找到了几许做官太太的惬意感觉。 等到合适的时候,我可以考虑过来。秦晓妍对李越季说。 李越季说,你们北京,有什么好呀,人多,车多,噪音多,空气污染,你看我们上江,人少,车少,噪音少,空气新鲜,蔬菜便宜,服务网络系统化,建筑风格多样化,处处以人为本,追求地域个性,市政设施逐年完善,是一座现代化功能齐备,最适合居住的小城,我说你就过来吧,晓妍。如今的人,活的是生活质量,而质量与生存环境是成正比的。 邹云插话,哎呀,就算是不认识李市长,听了李市长的这番介绍,也能感觉到李市长,就是上江市的市长了。 李越季笑道,我们上江市不好,你们这些有见识有阅历的能源人,还不早就往北京上海搬了! 秦晓妍瞅一眼李越季,再瞧一眼老公,面带哂笑。 李越季的丈夫,时不时就把目光,停到秦晓妍脸上,李越季的脚在桌子底下,已经踩了他好几次了,一次比一次重。 酒在这个饭桌上,已经不唱主角了,邹云和李越季,秦晓妍和李越季老公,他们都找到了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并与交流中,也提炼出了各自可以受用的快感,气氛融洽。 李越季老公用餐巾纸擦了一下嘴角,对秦晓妍说,明天,我安排一下,陪你转转我们上江市的开发区。 秦晓妍瞟了一眼邹云说,不知道明天,他是怎么安排的。 哎,男人当家,稀里哗啦;女人做主,苦也幸福。看得出,你是邹书记的掌上明珠,你说去哪,还不就去哪? 可不是这么回事。秦晓妍流露出失落的情绪。 不会吧?噫——用嘴一指李越季说,就我们家这个,我还当宝贝对待呢,就别说你秦小姐了。 你真好玩!秦晓妍又乐了。 肥而不腻,外焦里嫩,我呀,就是这么一个人。 秦晓妍笑得捂住了鼻子。 接下来,秦晓妍和这个让她觉得有点好玩的男人,又找到了一个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那就是汽车。 秦晓妍溜了一眼邹云,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说,我想买车,可一直犹豫不决,看得出你是个行家,你觉得,我开什么车适合? 他说,这首先要看投资多少?要是不在乎钱,就好选择了。 一说到钱,秦晓妍就不那么开心了,噘着嘴唇道,不愁钱,我也知道买什么车,谁不知道开宝马奔驰凯迪拉克威风呀! 他怪模怪样地笑道,要说你没钱,那你是逗我玩了,能源局,不说全是邹书记的吧,起码一半是他的吧。 我倒想。秦晓妍又不自觉地扫了邹云一眼,有苦难言的表情说,你以为,给他当老婆,就能腰缠万贯啊?人家是红色官员,红色卫士! 他吐了一下舌头说,要像你说的这样,那他今后还真得与时俱进,年轻轻的别成了古董呀!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有福不享,傻瓜理想。 说哪去了,我问你车的事呢。秦晓妍扭过话题说,十万到十五万之间,我私房钱的空间,也就这么大了,你看看买什么车划算吧?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着她,目光里满含怜香惜玉的色彩。 你说啊。秦晓妍意识到对方的目光有些过分,脸上热了一下。 唉——他呶着嘴说,中档货,新车型,时尚化,你也只能,从这几个方面综合考虑了。 你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呀。秦晓妍说,哼了一声。 这时邹云和李越季,就移交这件事,谈得都很投入,顾不上各自的家眷了,不然的话,李越季有可能把丈夫的脚踩成一块特制的发糕。 邹书记,你说,咱们市局两家,在移交这件事上,到底能不能有一个双赢的方案?李越季问。 邹云道,只要你李市长,稍微一转变观念,这双赢的结果,还不说出来就出来了。 行呀邹书记,交流到了这份上,你还拿我休闲。李越季眯着眼睛打量对方。 邹云摸起酒杯,呷了一口,李市长,不是我怎么着,咱们可都是有婆婆的人,办任何事,都只能半步,半步地往前挪动,你说呢? 李越季也喝了一口酒,苦笑道,邹书记我问你,上江市和能源局,究竟是什么关系? 邹云接上她的话音说,互动关系! 李越季点点头,再问,那你我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互动关系——邹云脱口而出。 就在这时,两人不约而同扬起了头,望着各自家眷空出来的椅子,似乎都不知道离去的人,是什么时候走掉的,更不知去了哪儿。 其实离去的人,各忙各的事。女的去解手,男的去呕吐。 邹云望着李越季说,李市长,你不会让我妻离子散吧? 李越季回敬了一句同等份量的话,你不会让我家破人亡吧,邹书记? 邹云笑起来,李市长,好像你我眨眼之间,就都成了天涯沦落人似的! 优化组合,二次分配,这年头,谁跟谁,都有可能成为两口子。李越季看着邹云说,不过我相信咱们之间,不会有什么,你说呢邹书记? 邹云觉得她把话,说得离自己情感太近了,就不敢再在这个软绵绵的话题上推推搡搡了,生怕一个不留神,被她哪一句感情色彩浓烈的话,哐当撂倒,另外也担心自己这张散发着酒气的嘴,说出什么让她误解,或是暗中多想的话来。 感情在这种场合,不是用来玩耍的,尤其是对两个搞政治的人来说,多余的感情就是中止仕途的绊脚石! 面色桃红的李越季,依旧把一种在感情这件事上很容易让人敏感出具体细节的眼神,准确无误地射到邹云的脸上。 邹云的脸被灼热了,也开始泛红。 李越季慢慢呼出一口气,邹书记,这一两天里,我打算在上江的媒体上,送你一件礼物。 她的话音刚落,她丈夫就摇摇晃晃进来了,邹云趁机转移视线,问他有没有什么事,他摆摆手,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抬头一看秦晓妍的座位还空着,就问邹云夫人哪里去了,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出去反输了。 李越季咳嗽了几声,桃红色的脸上,覆盖了一层怨气。 晚上回到招待所,秦晓妍坐在沙发里,不知怎么的就哭了。 邹云猜想她这时的眼泪,可能与车有关,就走过来,俯身看着她的脸,用一根手指头,刮去她腮帮子上的两行泪水,叹口气,轻声说,也怪我自私,你要买车,就买吧。 秦晓妍也乐了。秦晓妍曾多次跟他提过买车的事。秦晓妍手头上有十几万私房钱,她一直想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不求名牌,富康捷达之类的就行。可是邹云回回都持反对态度,他说自己刚到一个新单位,担心别人会拿秦晓妍买车的事做负面文章,别到头来车是开上了,却也弄个有嘴难说怎么买的这辆车就麻烦了。官人家的日子,自己过是一方面,给人看又是一方面。有一次,秦晓妍被一个朋友拉着去了车市,装了一脑袋的漂亮车,回来后就犯了脾气,在电话里跟邹云嚷嚷起来,说你当你的官,我买我的车,你不要把我买车的事,硬往你的事业上扯!你要是嫌我过普通人的日子也影响你进步,那你干脆把我休了好了!那次邹云也不怎么冷静,说了一些气哼哼的浇油话。 秦晓妍攥住他的手说,我不是冲你不让我买车才难受的,我突然觉得你一个人在这里住招待所,过单身汉的日子,心里就发酸。 邹云把爱人手上的热气,用心吸到了自己身上。现在,他越发觉得自己对不住爱人了,就把爱人抱在了怀里,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因为他恐怕家的感觉把心填满后,泪水就会流出眼眶。回想离京这一年来,怀里的女人独自生活,冷暖自理,大街小巷上的坎坎坷坷先不说,单讲那房中的寂寞,是好打发的吗?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拿这些跟自己呻吟过,这一年里她唯一一次跟自己翻脸,就是因为买车这件事。 邹云没法再让自己往下心酸了,就说,过两天,我回北京,陪你去买车。 秦晓妍抬起潮湿的脸,摇着头说,算了吧,我现在对开车,已经没什么兴趣了,那股劲,闪过去了。 邹云感觉到了爱人的身子在抖动,心就不由得抽了一下。他知道爱人刚刚说的话,不是从心上摘下来的,他很想再把买车的话说一遍,但这时他的嘴被秦晓妍双唇紧紧地吸吮住了,他那句没说出来的话,在嘴里滚来滚去。 第二十三章 由两家上级领导主持召开的移交工作协调会议结束后,市局移交工作联合领导小组正式成立。经过协商,联合领导小组不设置组长和副组长,而是由两家各指派一名临时召集人,轮流主事,上江市的召集人是李越季,能源局这头是邹云。 联合领导小组首次工作会议,在上江市政府机关办公大楼内召开。 李越季主持今天的圆桌会议。 首次联合领导小组的会议性质,从座次的排序上就得到了充分体现。以往开这种会,市局两家都是面对面落座,阵营分明,而今天则是打破了传统意味很浓的阵营界线,市局两家的领导,插着花随意落座,营造出来的氛围,自然比过去亲和多了。在前一次会上叫板的雷助理和秘书长,这会儿坐了个身挨身,嘀嘀咕咕聊得蛮投机,偶尔还笑几声。 诸位领导,我先提个工作思路供大家讨论,就是移交这件迫在眉睫的事,咱们能不能分两个阶段来完成。这第一个阶段,先由能源局,提供移交单位固定资产清单、流动资金存储额、职工总人数,最好是把这个总人数构成的成份,细化一下,就是工人多少,专业技术人员多少,干部多少,持有大中专以上学历的多少,这样我们彼此间,就能做到心中有数,再往下开展工作,也就有了明确的目标,有了具体的落脚点,省得再没头没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没啥效率不说,彼此之间,还容易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这第二个阶段呢,就是由市里根据能源局提供的可信赖的各种基础数据作为参照,逐步逐项提出合情合理的补偿数额,以及相应的接收安置规划,最后集体协商出一个上报国务院的方案,争取一次成功。说到尽情处,李越季歇口气,喝口水,红润的脸上透出光来。她拢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继续说,冯局长,邹书记,我这个想法,还比较粗,你们要是有更好的思路,就请说出来。 冯仲的左手,始终捏在下巴上,一副同时考虑几件事的脸谱。 邹云伏在桌上,把李越季讲话的要点,都摘记到了笔记本上。 冯仲见李越季的目光停在他身上不动了,就变换了一个姿势,笑道,我这阵子净在外头跑了,这会儿还找不到上江的感觉呢。李市长,我看还是让邹书记,就着你的话茬说说。 对李越季提出来的这个工作思路,邹云虽说感到有一定的压力,可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案把李越季的思路替代了。 邹云说,听了李市长刚才的思路,我觉得可行,框架上没有什么大问题,照着这个思路往下工作,移交这件事,势必会进行得一帆风顺。建议以会议纪要的形式,把李市长提供的思路记录下来,然后大家分头工作,他日再开会通气。范书记,李市长,也不知我这么理解,合不合适? 范久鸣吐口烟道,邹书记话不多,意思不少,精炼啊! 李越季接上说,邹书记太客气了,我不过就是提了个合作思路,做成了还得靠大家的智慧。冯局长,邹书记,会前我跟范书记请示了,等这个会完事后,市电视台和市日报的记者,要对你们两位,做一次专访,还希望两位,多多支持市里的舆论宣传工作,牺牲一点你们的宝贵时间。 李越季的话音还没散尽,范久鸣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范久鸣身子一挺,说了句不好意思,把手伸进口袋里。原来是一条短信: 会后,给我打电话。 翻过去一页,看了一眼来电号码,范久鸣没做出什么表情,把手机又放回口袋里。 冯仲有点坐不住了,看了邹云一眼,想说什么,可是动了一下嘴唇,又把话咽了回去。 邹云对李越季的这个安排,有点出乎意料,他望着李越季说,也没准备呀李市长,你这不是让我们往上江市丢丑嘛。说着去看冯仲,冯局长,你说呢? 冯仲强打精神说,既然李市长都安排好了,那你就代表能源局的父老乡亲,在市里的媒体上,亮亮相,回头大不了过咱们那头开会时,你也给李市长,提供这样一个与媒体见面的机会,这么一来,两家的团结系数可就大了。 怎么着冯局长,听你这话,你是不打算出场了?李越季问。 冯仲指指喉咙说,上火呢,嗓子疼。 冯局长,你不是在琢磨出场费这个事吧?市委副书记介入进来。 不等冯仲开口,雷助理接上了话,那我上行不?不行就倒贴点。 副书记笑道,行是行,就怕你一闪亮登场,观众把你当成大龄征婚青年抢购了,我说雷助理。 副书记一番话,说出了满屋子的笑声。 散会后,范久鸣匆匆忙忙回到办公室,给江小洋回电话。 刚开完会回来,有什么事吗?范久鸣解开一个衣扣。 啊,没什么事。江小洋的声音轻飘飘。 那你让我给你打电话。范久鸣脸色不悦。 人家想你了呗。江小洋声音,又变得撒娇了。 也不知怎么的,他这时有种预感,觉得江小洋不对劲,在掩饰什么,好像是有事瞒着他。心里一起疑问,郭田那张脸,就在他眼前晃了起来。 昨天晚上,他给郭田打电话,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有些日子没联系了,想通个话。谁知打通了郭田手机后,他就是不接机,等了几分钟再打,用户就不在服务区了,气得他骂了几句。现在他把郭田和异常的江小洋并在一起一想,思路忽一下就跑到了东能公司那里,也想起了那次喝茶时,冯仲说的那些话,心就往上跃了一下。他想,该不会是东能公司这个大肚饺子,破皮露馅了吧?他本能地往门口溜了一眼,脸上悬着一层疑色。 你不是哪里不舒服吧,小洋?他问,心里还在一跳一跳的。 我挺好的,真没事,就是想你了,不知道怎么表达好,才给你发了短信。江小洋嗲腔嗲调地说。 范久鸣将信将疑,目光往窗外一送,脑子里顿时嗡嗡声四起,眼前一片金光。 你没在上江?范久鸣问,这个感觉刚在脑子里生成,就被他的舌头弹了出去。 我让你猜,你猜猜?江小洋道。 范久鸣笑笑,没有贸然开口。 我还敢远离你的一亩三分地?江小洋说。 我想你也是在上江。好啦好啦,我还有事。范久鸣迂回着说,小洋,这样吧,今晚咱们一起吃个饭,我也有好几天,没看见你了。 江小洋的声音,没有马上过来,范久鸣的眉头,往一块收缩着。 到时候再说吧,等会儿我也有事要办。江小洋道。 小洋,看看我的手机电池,在没在床头柜上。范久鸣突然加快语速。 看见了,呃……那边的江小洋突然卡壳了。 上一次去省城,范久鸣的一块备用电池,忘在了梨花苑的秘宅里。 听着话筒里江小洋起伏的喘息声,范久鸣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别忘了给我带回来。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江小洋嘻嘻笑道,你这条老狐狸,真他妈的狡猾,开玩笑都耍不了你。我刚到省城,催款,快了,明后天差不多就能回去,到家后我再给你打电话。 那好吧,你要多注意。范久鸣关切地说。 断掉电话,范久鸣阴着脸骂了一句,小婊子,跟我玩心眼! 范久鸣想,她去省城,难道真是像她所说的催款?是的话,是她一个人去的,还是……他想给冯仲打个电话,问问毕庆明这会儿在不在上江,然而反复权衡利弊后,就没有给冯仲打电话,他觉得那样太愚蠢,有可能让冯仲嗅出别的异味来,犯不着。 他点着一支烟,眯缝着眼抽着,一脸沮丧的表情。 第二十四章 邹云猛一下坐起来,心惊胆战地望着放在枕边的手机,感觉像是在做梦。 然而清脆的铃声,还有手机上那一粒不停闪烁的小红灯,重重地击碎了他恍惚如梦的感觉。 窗外的天空,可能刚刚放亮,这个时辰手机响,对像邹云这样的领导来说,往往没什么好事,他们最不愿意在这个钟点里接手机了。 看着来电号码,意识到对方是北京的手机号。邹云眨了几下眼,觉得这个号码有些眼生,就犹豫不决地接了。 邹书记,我是老于呀,吵你睡觉了吧? 邹云一激灵,反应过来这是部纪检委于副主任的声音,心里顿时没底了,忙不迭地说,于主任你好,起这么早啊? 心里有事,这觉,就少了,邹书记。 邹云心里直扑腾。 身份在那儿摆着呢,他说有事,还这么一大早,那可就不是一般的事了,邹云的脸色有些紧张,于主任…… 不好意思,邹书记。于副主任笑道,是这样…… 于副主任打来的这个电话,准确一点说,是个预警电话,说广东那边的一起成品油走私大案,有可能牵扯到东能油品销售股份公司,眼下这股风,还在上面悄悄地刮着,他这是从非正规渠道,获得了这么一点信息,提醒邹云多戒备点,别一头扎进移交里,其他的事就不管不顾了,这是个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年代,不然就有可能一手抓到了金块,一手抓到了狗屎。 于副主任是个老同志,邹云在部里的时候,对于副主任一向是敬重有余,也曾在他老闺女考大学这件事上,走教委一个老同学的关系帮过于副主任的忙,解开了于副主任心上的一个死结,不然平时不善社交活动的于副主任,得被老闺女的前途,愁闷出一场大病来。 警钟长鸣,前途光明。于副主任感叹道,邹书记,移交的事,进行得还算顺利吧?部里的一些老同志,老领导,对你可都是充满信心啊,未来这个社会,唱主角的,可就是你们这一茬人了,邹书记。行了,不多说了,勤沟通吧。 于主任,谢谢你,谢谢你,等回北京,我去看您。邹云连连说。 还在被窝里吧?我都跑步回来了。于副主任笑道。 邹云跟着笑几声,听那边把电话挂了,才把身子放松下来,长出了一口气,重新躺下,睁着两眼,盯着屋顶,在记忆里重播于副主任刚刚说过的那些话。 邹云觉得,于副主任这个赶早电话,虽说是以提醒名义打来的,没说出东能公司有什么具体问题,但是他凭直觉猜测到,东能公司里存在的问题,一旦揭开了,就不会是小问题,小问题根本到不了于副主任嘴边。 上班后,邹云经过深思熟虑,准备让陈上早出面,打着局党委的旗号,找一下毕庆明,拿有人写匿名信做幌子,试探一下毕庆明。邹云的这个意图里,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想进一步了解东能公司的水,究竟有多深,此举就算是惹了冯仲,前面也还有陈上早的身板挡着,自己从中还有回旋余地;再一个,就是想检验一下陈上早,看他处理复杂问题的机智能力,还有可靠程度如何。邹云觉得,陈上早带有浓郁西部特色的聪明,与毕庆明那充满商业气息的圆滑,还是有一碰撞的。 正要给陈上早打电话时,陈上早把电话打来了,邹云心想,看来自己跟这个知道什么时候说那个啥,什么时候不该说那个啥的西北人,命中注定有缘,不然像打电话这件事,怎么会巧合到这个份上! 那个啥邹书记,你这会儿要是有工夫,我下去汇报一下工作。 那个啥陈书记,俄这会儿有工夫。 嘻嘻,那个啥邹书记,你说的那个啥,音调不准,俄的那个啥,才是山沟沟里人,说的那个啥哩,邹书记。 邹云哈哈乐起来,你还当什么官啊,演小品去算了。 当官为人民服务,光荣!演小品那是个啥,闹笑话的事,轻飘,份量不一样。 邹云刚把脸上的笑憋回去,听他这么一说,又再次笑了。 陈上早来了,把几件小事汇报过去,才把压轴的事抖落出来。 邹书记,我已经把庞总弄出来了,不过他腚沟沟上的稀屎,还没擦干净,相当于保外就医的性质,人家给他半身自由,啥时招呼他,他得啥时去说清楚。陈上早眼里叽哩轱辘,见邹云没出声,又道,他对邹书记,感激涕零,想让您接见他一下,问我行不,我对他说,邹书记这阵子忙,过些天再说吧。邹书记,那个啥,我这么跟他讲,口味臭不臭? 邹云看着他说,话在你嘴上,答案在你心里,你还有必要问我? 陈上早就习惯性地嘿嘿一笑。 邹云从抽屉里拿出几封信,递给陈上早,回去好好看看,以局党委的名义,找毕庆明谈一次话。这也许是一块硬骨头,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办法啃点东西出来。你这就跟毕庆明联系,看看他此时在哪里。好了,我没别的事了,你忙去吧陈书记。 陈上早走了不久,就打来电话,说毕庆明这会儿,正在海南谈项目,前天去的,估计要一个星期能回来。 邹云警觉起来,正往下深想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打断了他的思路,这个事就此放下了。 电话里的事,也是件让人闹心的事,底下一个待移交单位的职工,把领导的小车砸了,把办公室主任也打了,报警后市里来抓人了。 第二十五章 深更半夜的时候,冯仲被妹妹打来的电话惊醒了。现在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爱人几天前去了昆明疗养。 哥,可能要坏事!冯英说。 冯仲一激灵,坐了起来。 冯英吸溜着鼻子接着说,哥,树丛刚从广州打来电话,说毕庆明和郭田这次带他去广州,根本就不是什么看货,而是准备出境,咱的一笔货款定金,也被他们转移走了,树丛这会儿找不到他们俩了。哥,树丛要是没良心,这个电话,就打不回来了。哥,树丛怀疑北京缉私部门要有行动了,叫我问问你,这两天,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冯仲下了床,攥在手里的话筒颤了一下。 几年前,冯仲以妹妹的名义在北京注册了一家公司,生意的主旋律内容,说来还都是石油设备买进卖出,而且跟毕庆明没什么业务瓜葛,往来的钱款,倒还没有多少秘密的色彩,无非也就是散发一些他手中权力的气味,后来改变经营方向,跟毕庆明联手做起走私香烟、光盘、手机、电脑,以及后来的成品油等非法生意,是因为他手中的权力变了味道。前年,冯仲被毕庆明弄到香港和澳门转了一圈,回来后就跟毕庆明穿上了连裆裤。 毕庆明拿下冯仲,首先不是从色情上做文章,而是在赌博上。 那次在香港,冯仲一天一夜里,就输掉了毕庆明一百二十万港币。当时冯仲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刺激,掠夺得大脑里只剩下花花绿绿的港元了,金钱把他身上每一根神经的功能,都对接到了一个个筹码上,每一次下注,他都暗暗祈祷反败为胜!等到后来停手的时候,他没想到自己能输出去这么多钱,他觉得顶多也就是几十万的事。而这时的毕庆明,就解开了圈套上的一个环扣,半真半假地跟冯仲说,这么大一个窟窿,不犯点错误,看来是堵不上了。 冯仲明白毕庆明这话里包含的特殊意思,可事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只好用沉默叫毕庆明明白,他的默许就是他们今后合作的开始。 做人的立场一失去,原则的防线一崩溃,冯仲的心态,马上就放纵了,在香港的最后几天里,他与灯红酒绿中,全方位坠落。 金钱改变了他的人生观! 女人教他学会了享乐! 赌博让他不再回忆过去! 那次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抑制不住内心喜悦的毕庆明,就着人头马赋予的晕眩劲,声情并茂地说,冯局长,您是大器晚成啊! 回来后不久,冯仲就把妹妹和妹夫树丛引上了走私这条道,几趟水货跑下来,利润让他和妹妹及妹夫目瞪口呆!贪婪的敛财欲望,从此膨胀,一发不可收拾。 冯仲打开床头灯,稳住神说,树丛他,还说了什么? 树丛他叫我给哥报信,还让我马上关了公司,找地方先躲起来。 冯仲说,不要慌。明天一早,你关门离京。 冯英道,那我去成都吧,这也是树丛的意思,哥,他明天也往成都赶。 就到这吧,随时联系。冯仲道,我给你一个新机号,从明天起,你就打这个号码。冯仲把号码说了两遍,而后问,记住了? 记住了,哥。冯英说,哥,万一事大了,你也…… 别说了,冯仲打断她的话,我这里的事,我自有章法,你们不用操心,走好你们脚下的路,就行了。 那先这样哥。哎对了哥,你现在需要钱不? 罗嗦什么?好啦——冯仲一脸愠色。 冯英没敢再说什么,把电话断了。 冯仲手里还拿着听筒,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想,毕庆明这个王八蛋,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他妈的溜走了。冯仲喘着粗气,猛一挥手,把话筒扣下去,砸出来的声响,嘭地把寂静的房间填满了,从墙壁上弹回来的破碎音,围绕他嗡嗡地叫着。 洗漱过后,冯仲像往常一样,换上运动装,把藤椅和小藤桌,分两回搬到葡萄架下。又去泡了一壶龙井茶,拿来一盒软中华,还有手机。 冯仲坐进藤椅里,用多年来的一个习惯性动作,点着了夹在手指里的烟,浅浅吸了一口,烟头随之一亮,红红的,很有生机的样子。这时若从庭院门的门缝里张望冯仲,你的心必会扑嗵几下,因为你肯定不会把葡萄下的冯仲,看成是一个人,他多像一个鬼怪故事里的幽灵啊! 此时天色如墨,葡萄藤叶的气息,弥漫在徐徐的微风里。 远处,传来火车隆隆的奔驰声,随后是钢铁磨擦出来的声音四处飘零。间或还能听到附近楼群里,传来轻微的鼾声,婴儿的啼哭声。 而这时冯仲家的院门前,响过一阵拖拖踏踏的声音,像是那些去小区大门口,做流动性早点营生的能源职工家属,也有可能是能源局哪个单位里,待岗或是下岗的大老爷们,面对变化莫测的现实生活,以及无处可躲的生存压力,正在悄悄地揭去能源人脸上那么一层锈迹斑斑、无忧无虑的表情;那么一副优越与虚荣混纺出来的面罩,把生存中真实的需要放在真实的环境里。养家糊口的小人物,只有这样起早贪黑,才能把今天与明日的生活贯通下去,才能让儿女把大学梦一路做下去,才能把老爹老娘的身板呵护好。 这年头,没有钱揣在口袋里,说话不硬气人前不显贵不说,孝心也是难尽! 喝掉两壶茶,抽了半盒烟,耗尽这一段时光,冯仲家的院门外,深深浅浅的脚步声,男男女女的咳嗽声,哼哼哈哈的对话声,各种轮胎的滚动声,还有一些不明物体发出来的声响,明显多起来。 冯仲歪着头,目光零散成多股,从茂盛的葡萄叶之间穿过去,与远天上刚刚探出头来的晨曦交融在一起,喉咙处猛地滚动了几下,像是嗓子眼那儿,突然间卡住了什么东西。 这时,假如借得一丝蒙蒙的亮色,你再从门缝朝庭院里张望,你就不会再把冯仲,看成是一个幽灵了,因为他现在的这个凝固姿态,有了一点泥塑的味道。 冯仲想,范久鸣这会儿该睁开眼睛了,就拿起手机,但仅仅是按了三下就停住了。他咧嘴一笑,跟着点点头,目光摊在手机显示屏上,手指头在那些阿拉伯数字上紧忙了一气,总算是写成了一条短信息,小心翼翼发送出去。 老兄回我电话 过去,他几乎不发短信息,因为对他来说,拿着手机实在没必要装聋作哑。 冯仲静心屏气,品尝着等待一个同路人电话的心情。 可是没多长时间,范久鸣就把电话打来了。 冯仲拿起手机,回到了屋子里。 怎么着老弟,还玩起短信来了?范久鸣笑道,噢,那你一定是刚从美国,或是英国回来,这时差还没倒过来吧? 我刚接到北京的信息,东能公司可能要有麻烦。冯仲口气低沉,另据可靠消息,毕庆明和郭田,现在广州,有出逃意向。 半天,范久鸣才开口,信息是官道上来的?还是水渠里流的? 这不重要,范书记。冯仲自嘲。 范久鸣道,我说我这几天,怎么找不到郭田这个兔崽子!老弟,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众叛亲离,我现在已是孤家寡人了,还能有什么意思?走一步算一步吧,但愿潮水,不会溅到我们身上。冯仲说,江小洋还在上江吧? ……在。范久鸣说。 有战友的日子,就是幸福的日子了,我说范兄啊!冯仲酸溜溜地说。 嗯……我说冯仲,你不会是在拿老兄我过愚人节吧? 你那位异性战友,真没跟你说过什么?冯仲问。 范久鸣道,操,这一大早的,我都让你搞糊涂了。 行了,喝牛奶吃面包,戴眼镜夹皮包,准备上班吧,有事跟我联系。冯仲这番话,让人听着又很轻松。 那边,范久鸣在等冯仲先挂断电话。 第二十六章 上了班,范久鸣正打算与江小洋联系,李越季就来了。 范书记,我过来跟您…… 范久鸣一挥手,有点不耐烦地说,哎呀我的李市长,移交的事,我不是都放在你肩上了吗?你就多辛苦点吧,我这几天里,也有事要忙,向十六大献礼成果联展都快把我愁死了。移交的事,我百分之百放权,你就干吧李市长。还是那句老话,出了成绩,你掖进口袋里,出了岔子,我范久鸣,垫屁股底下坐着。 李越季碰了一鼻子灰,脸上发热,心说这一大早的,他又吃错了什么药? 上江市您当家,您做主,我一个女人身,怎么好吆五喝六?李越季耐住性子,有深有浅地说。 范久鸣站起来,抖着双手说,李越季李市长,我都把话跟你说到过过春节的份上了,可你,可你还跟我来这套!你到底想干什么?跟你说,现在就算什么都能速成,可这媳妇还是没办法速成婆,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你别以为……范久鸣及时收住话,因为他后面想吐出来的话是,江小洋跟我怎么着了你就…… 李越季瞪着范久鸣,气得脸通红,大声说,范久鸣,你不要以权压人,仗势欺人,歪理逼人,我要向省里汇报!我侍候不了你,让省里派个能侍候的人来侍候你,行了吧! 嗯,这就对了,这才像上江市的女市长。范久鸣阴阳怪气地说。 李越季的身子抖起来,我请你尊重我的人格。 好好,那就请你把你的人格,从我这里拿走,不就没事了。范久鸣挥手说。 李越季一转身,登登登地走了。 范久鸣冲着门口嘟囔,想他妈当上江的武则天,回去照镜子看看,你李越季长那张脸了吗?娘们家家的,想当家长做主,你裤裆里还缺二两肉! 范久鸣这一大早的怨气,都是源于冯仲的那个电话。那会儿他挂断冯仲的电话后,就给郭田打电话,手机明明通了,可那边就是不接听,连打了几次,都是这样,他就意识到冯仲刚才打的那个电话,不是逗闷子,看来情况是不妙,因为眼前的种种迹象,都不是太平的迹象。 这之后不久,一个胖乎乎的县委书记来套近乎,有意往市里挪挪,范久鸣板着脸,没讲上几句话,就说等会儿省里领导要来,打发县委书记离开他这里。县委书记嘴里说着脸上笑着站起来,把一个大信封,放在了沙发上,还故意那么望了一眼,范久鸣一看就火了,指着大信封说,你扯什么鸡巴蛋?给我拿走!像你们这些心术不正的干部,搁哪儿能让人放心?啊?拿走拿走! 县委书记给噎得面红耳赤,咂了几下嘴,拿起大信封,灰溜溜走了。 范久鸣背着手,低着头,悻悻地来到窗前。 这时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范久鸣忙过来拿起手机。 盯紧江小洋 看完这条短信息,范久鸣的心,蹭地揪了起来。 这是谁发来的呢?号码陌生,好像以前从来没见过。他把这个陌生的号码,又看了几遍,意识到这可能是南方哪个城市的手机号。 噢——郭田!范久鸣眯着眼睛叫了一声。 范久鸣没再往下琢磨,匆忙回复这个号码,可是没戏了,那边关机了。范久鸣不死心,就又打郭田原来那个号码,同样也是关机,他一气之下,把手机摔到了桌子上。 被摔的手机,倒也皮实,没散架,还能用,范久鸣调出江小洋的手机号。 毕庆明和郭田,没跟你联系吧?接上线,范久鸣开口就问。 江小洋细着嗓子问,又怎么了? 我在问你!范久鸣语气逼人,有点按奈不住了。 到底怎么了?江小洋的声音里夹着不满。 你要是真不知道什么,那他们就有可能把你当成替死鬼了。范久鸣的口气缓和了一些,小洋,我得到可靠信息,毕庆明和郭田,近日有可能离境。 江小洋问,谁说的?你这会儿在哪? 办公室。范久鸣说,这几天,你们公司里,没出现什么异常情况吗? 这样吧,过一会儿,我再跟你联系。江小洋谨慎地说。 范久鸣吭吃道,郭田,我联系不上了,不知道毕庆明…… 行了,你不要神经过敏了,我不是说过了嘛,等会儿再跟你联系。江小洋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范久鸣在办公桌和门之间来回踱步。他把目前得到的几条信息,放在一起比较着分析,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大水要从东能公司溢出来了,因为只有这样的险情,才能导致毕郭二人离家出走,甚至是外逃。那么下来的问题是,毕郭二人能否成功出逃?如果他们能跨出国境的话,自己兴许还藏得住,到时就算把东能公司翻个底朝天,也不会在帐目上,找到自己什么问题,也就是说,自己暂时还不会出事,还有时间琢磨下一步该怎么走,往哪里走,实在没辙了,大不了也像他们一样,背井离乡,出国就是了。 范久鸣也像毕郭一样,手里持有护照。其实冯仲和江小洋,手里也都有护照,这是几个人之间的公开秘密。 再往下想,范久鸣觉得,照眼下的情形看,自己要是不外逃的话,等到东能公司出事那一天,这上江城里能要自己命的人,也就只有江小洋!当然了,假如她不跑的话,她要是也像毕庆明和郭田似的神秘失踪,自己的安全系数就更大了。可是现在,已经有涨水的动静了,江小洋这个浑身都是污点的财务总管,如果她现在跟毕庆明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她就没有理由不逃,她不逃,难道还会有活路? 范久鸣这时就祈求江小洋最好是出逃,而且成功。 范久鸣的变质,与冯仲的变质有所不同,他是主动腐化,先是伙同马前卒郭田侵吞国家财产,而后是把江小洋拉下水。其实,早在东能公司成立之前,早在他还是上江市市长的时候,他就把手中的权力在隐蔽的行贿受贿中私有化了。 第二十七章 雅香居茶楼。 一个小侍者,把满脸狐疑的刘义东,引进沁园。 哎呀义东,我就算计着,你也是该来了。范久鸣放下手中的打火机,站起身来,伸出双手,迎向刘义东。 范书记。拘束刘义东,小心地叫了一声。 上茶吧。范久鸣朝等在门口的侍者说,然后把刘义东拉到座位上。 不知道范书记找我来,有什么事?刘义东一坐下,话就直奔主题。 范久鸣笑道,不急不急,慢慢说,边喝茶边聊,晚上你不是没事嘛,正好我今晚也有空。 刘义东是在下午四点多钟,接到范久鸣的邀请电话,当时就吃了一惊,心说范书记,怎么会请自己去喝茶?而最让他心里没谱的是,范久鸣还强调晚上出来喝茶这件事,事先一定不要告诉他爱人江小洋,说是要跟他谈的事,牵扯到江小洋。刘义东的性情,虽说不大像这个时代的大老爷们,但他也不至于是个什么窍都不开的愚夫,像妻子江小洋跟范久鸣的这种不正常关系,就算是别人不往他耳朵眼里吹风哈气,他也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有这事那事,只是平时不愿意触及这个让他不擅长应对的问题,守着自己不被别人看重的活法,倒也还能将就着把日子过下去。再说不管自己对江小洋有什么样的感觉,自己老家那一群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亲人们,却是个个往这个女人的脸上贴金,把她当什么似的敬着捧着,江小洋的十块八块钱,就能让那些亲人们找到过好日子的真实感觉!家里家外的事都在这明摆着呢,还能怎样呢?不管发生了什么,都犯不着在家里放鞭放炮,再说刘义东也真的是不知道上江市哪儿卖鞭炮。 两只玻璃杯里的杯碧螺春,散发出清淡的香气。 天南海北了几句,范久鸣就把话题,切到了正题上。 义东,近来你有没有发觉,小洋有什么反常的地方?范久盯着他的脸问。 刘义东睁大了眼睛,看着范久鸣,摇了摇头。 嗯……这样吧,义东。范久鸣一副摊牌的样子说,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就直跟你说了吧。至于说我跟小洋的事,你怕是早就知道了,可我今天不跟你谈这个事,我今天要说的事,比男女问题要严重一千倍一万倍。 刘义东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范久鸣弯着一根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子说,义东,小洋在东能公司帐目上的问题,往大处说是丢命,往小里讲也是掉脑袋的问题,我不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东能公司一系列走私案件,这几天里就有可能浮出水面,现在总经理毕庆明和副总经理郭田,已经出逃了,至于说江小洋到目前为什么还没有动静,我还不大清楚。另外我再告诉你,我在东能公司这个泥潭里,陷得也不浅,露出头来,也难躲一粒子弹,所以说,到时我和小洋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那就不用我说了。 刘义东脸色惨白,眼神直瞪瞪的,像是正在面对一头饥饿的食肉动物。 江小洋脚下,已经无路可走了!范久鸣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无论是她挨枪子儿,还是出逃,你们的夫妻日子,都算是过到头了。其实我也知道,这些年里,你始终是活在这个女人的阴影里,没有个性,没有尊严,没有快乐,没有发言权,窝窝囊囊,忍气吞声地打发日子。义东呀,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失去那么多?会这样依附这个女人吗?仅仅是因为她比你有地位?有金钱?有野心?如果你承认这个现实的话,那好,趁她现在还没有出逃,我给你一个摆脱压制,跳出苦海,重新设计未来命运的机会,顺便我这条老命,也沾你一点光。 刘义东身上的血,忽一下涌到了头顶,冲得他眼前,什么都在摇晃。 范久鸣决定废了江小洋的动机,是在今天中午形成的。 上午,他与江小洋通过话不久,江小洋就给他打来电话,说她此时正在单位里,刚与毕总通过话,毕总还在珠海谈生意呢,过两天就回来。接下来用温柔的口气,劝他别对什么事都过敏,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青年似的。再说了,要是有什么坏消息,她还能装哑巴是怎么着,口口声声让范久鸣好好工作,不要再胡乱猜想了。 范久鸣一听她的口气,就没有在电话里具体跟她探讨什么,因为他的感觉告诉他,没有那个必要了。放下电话后,他把思路整理了一下,坚信东能公司肯定是要完蛋了,而就江小洋现在的状态分析,她有可能被毕庆明蒙在了鼓里,在危机到来之前,把她当边角料处理了;再就是她什么都知道,现在所扮演的角色是毕郭二人一个新阴谋的暗中帮凶,故意不离开上江,拿她的身子和声音来制造平安无事的假相,用意是想欺骗所有关注东能公司的眼睛,再就是为了稳住自己,然后再伺机出逃,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想到这里,范久鸣就被一股冲顶的忿恨,撞击得脑袋要爆炸,脸也因此扭曲起来,眼睛里杀气腾腾。他对自己说,不管她是否背叛了自己,事到如今,也只能有她无我,有我无她了,要想不在这个女人身上出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摧毁她的神经系统,颠覆她的记忆功能,只有做到这个程度,她的大脑才会远离这个世界,自己才有可能性逢凶化吉,暂时躲过一场有可能掉脑袋的灾难。 范久鸣锁上办公室门,从银灰色铁皮保险柜里,拿出一个黄色的小塑料瓶子,看上去像是药瓶,可是上面光溜溜的,什么说明文字也没有。他眼神直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小瓶子,一点一点攥起拳头,脸上无声的狞笑多少叫人毛骨悚然。他扬起头来,盯着对面墙上的世界地图,脸上的狞笑渐渐退去,一直板结着的皱纹也都缓缓地打开了,像是这就去掉了某种心病。他深深叹口气,抬起头来时,脸上又流露出了一种无奈的表情。他打开拳头,目光再次落到小瓶子上,看着看着就闭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范久鸣在为自己没有勇气亲自下手处理江小洋而矛盾着。 到了这个份上,他才意识到,原来江小洋这个女人,并不是一个商业味十足的婊子,原来她在自己心里,还有一席之地,她比那个小寡妇更能在自己的心里七下八下……于是在恍恍惚惚中,他就想到了江小洋的丈夫刘义东,他认为在某些问题上,这个性情软弱的人,或许比性情有棱角的人,更有利用价值,如果能利用刘义东的手,铲除江小洋,那将是上策中的上策,要比自己下手安全,不容易留下后遗症。 现在范久鸣又从另一个角度,攻击刘义东的心,他说,义东,不是我心狠手辣,而是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啊!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能抽几天烟?喝几天茶?喝几场酒?可就是这样,我也要挣扎,一天半天也不放弃,而且,还要活个自由自在。说到你,那就更应该抓住眼前的机遇,重新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义东,我直说了吧,今天约你来这里,是打算跟你做笔买卖。说到这,范久鸣拿出那个黄色小塑料瓶,放到茶桌上,目光在刘义东脸上转了半天,然后往前探了一下头,低声道,这里装的是散魂粉,服用一小勺,就足以让一个健康的人,丧失一切记忆,变成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外人。 刘义东盯着黄色小塑料瓶,瞳孔都放大了。 范久鸣接着说,我想我的意思,你都明白了。义东,你要是合作,我一次性支付你二十万,你看行不? 刘义东抬起头,咽口唾沫,神色依然恐慌。 那我就咬咬牙,再加十万!范久鸣说,头又往前伸了一下,脑门与刘义东的脸,只有两拳左右的距离了。 刘义东的头,本能地斜了一下,两只手按在桌边,声音颤抖着问,范书记,你是让我把她……你难道……不能……不能……自己做吗? 范久鸣感觉他的心活了,只是现在还在摇晃之中,于是挺直了身子,盯着刘义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义东,我再给你,加两万美元? 刘义东木桩似的,没有表态。 那好!范久鸣用力一点头,推开眼前的茶杯,豁出去的神态说,义东,我再为你未来的好日子,出点血。我和小洋,在省城的梨花苑,还一套秘密住宅,事成之后,我也送给你。 刘义东眨动了一下眼睛,望着对方。 义东,你想想,就凭这些东西,你以后,找个称心如意,懂你疼你的好女人,还用发愁吗?义东,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哪个店,你掂量掂量吧。范久鸣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刘义东也下意识捧起茶杯,但他却没有喝。 三十万人民币,两万美元,外加一套商品房,义东,你没有理由不拿这些东西去寻找你的新生活。假如你不愿在上江呆,你可以走,远走高飞。范久鸣比划着说。 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说出去?刘义东镇静了一些。 我要是不信任你,就不会把你请出来了,义东。范久鸣道,还有,如果她值得你拥有,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再给你透露点细节吧义东,小洋跟毕庆明也有那个事。 刘义东咬了一下嘴唇问,范书记,我要是不同意,你今天是不是连这个门都不让我走出去? 范久鸣古怪一笑,反问,你说呢? 刘义东望着黄色小塑料瓶,目光久久不动。 范久鸣松口气,直起身子,等着刘义东的最后答复。 …… 刘义东神魂颠倒地回到家,江小洋这时还没回来,问孩子,孩子说不知道。大约过了两个多钟头,江小洋才回来。 这时孩子已经睡了。等江小洋换过衣服,走进客厅,坐进沙发,刘义东才盯着她说,小洋,问你件事。 江小洋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不屑一顾地说,什么事?这么严肃。 你们东能公司……刘义东刚开口,就问不下去了。 江小洋脸色一变,警惕起来,眼珠子转了几下,身子靠过来,抚摸着刘义东冷冰冰的脸,笑咪咪问,怎么了义东,瞧你吞吞吐吐的,今晚儿,这是谁请你喝茶了? 嗯……一个朋友。刘义东的舌头软了一下。 说什么了吗?江小洋不慌不忙地问。 刘义东搓着手说,呵,没,没说什么,闲聊来。 不会吧?江小洋用肩头撞了他一下。 刘义东心里,咚地响了一声,身子不由得往一边倾斜了一下,他对爱人的这个异常动作,显得极不适应,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正人君子,在歌厅里躲闪扑上来的小姐。 江小洋格格格笑起来,身子靠到了沙发背上。 刘义东蠕动了一下嘴唇,眼睛里的光飘飘忽忽。 江小洋坐直了,深呼吸了一下,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暖烘烘的气味,让刘义东感到头晕。 刘义东起身去了卫生间,解过小手后,还迟迟不肯出来。 第二十八章 就在刘义东变成植物人的第二天,东能油品销售股份公司大宗走私案件事发,公司的往来帐目被查封,帐号被冻结,眼圈红红的江小洋,因涉嫌贪污、走私、洗钱、侵吞国有资产等诸多罪名被检察部门拘捕。 在江小洋出事的第一时间里,范久鸣开着一辆红旗,无声无息地离开上江市,奔省城去了。此前,他已经知道刘义东草包了,把自己弄成植物人了,而且他怀疑刘义东在清醒的时候,有可能把自己出卖给了江小洋,不然的话,在他出事后,江小洋不会玩命打他手机。 现在范久鸣任何侥幸心理都没有了,法网就在他的头上,随时会落下来把他罩住。红旗,叫他开得飞一般疯狂!他比任何人都有数,走到这一步,江小洋的嘴巴,不用人家撬,就会主动张开,把装在她脑子里的一桩桩黑色交易,全部抖落出来,连一粒碴儿,怕都不会剩下。 而此时此刻,在能源国际饭店1256套房里,能源部党组成员、纪检委王书记等人,正在跟冯仲谈话。 在这场正式谈话前,王书记代表部党组,口头宣布了一个暂时停止冯仲一切工作的决定。 我现在要是有枪,就一枪把你冯仲崩了!王书记僵着脸说。 冯仲苦笑一声,把目光从王书记脸上移开。 你知道这事的影响,有多大吗?王书记指着冯仲问,啊,你知道吗冯仲? 冯仲点点头,默认得很痛快。 哎,你呀,冯局长,我看你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上了一条什么路。王书记一脸惋惜。 冯仲望着窗户说,死路一条! 哎!王书记叹了一口气,冯仲啊,那我也只能请你,跟我们回北京了,进一步配合有关方面的调查工作。你想想,用不用带什么东西? 冯仲摇摇头,看着王书记问,现在就走吗?王书记! 早在王书记等人到来之前,冯仲是有出逃时间的,而且受本能的支配,那一刻,他也为出逃做了必要的准备,护照、现金等,都装到了包里。后来之所以放弃了出逃这条路,想来只有冯仲他自己知道。另外冯仲还给妹妹打了电话,跟妹妹他倒是没把事情说得过于严重,但也不是那种轻描淡写的程度,刚刚能让人心里害怕吧。他劝妹妹能出国就出国,北京是万万不能再回了……不知不觉,给妹妹的这个电话,他打了三十多分钟,然而等事后一回想,他却记不清都跟妹妹说了些什么,只是感觉嗓子眼干涩,两只眼睛也涨得慌,拿手背一拭,手背就潮湿了。后来,当冯仲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就给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陈上早拦住了。 那个啥冯局长,您这是要去哪里呀? 冯仲从头到脚,把陈上早打量了一遍,一脸愠色道,滚! 陈上早不在乎冯仲动怒,表情不痛不痒,嘿嘿笑道,冯局长,那个啥,心里不痛快,您就多多骂我几句。真事儿,冯局长,您骂我吧,骂了,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听了他这番话,冯仲居然乐了,掏出软包中华,抽出来两根,一根送到自己嘴上,一根递给陈上早,摸出打火机说,不管怎么讲,在这座机关大楼里,你陈上早,也算个人物了。我呢,一般不给人散烟,至于说给下级点烟……好吧,今天我冯仲,就破一把例,品尝一下为下级服务的滋味,不然就这么走了,也是有些遗憾。来,陈书记,你就给我一次机会。 陈上早在这个时候,没表现出他一向是个远离烟草的人,像模像样地把烟夹在指缝里,冲着冯仲手里的一缕火苗,就把头伸了过去。 冯仲给他点着烟,然后点着自己的烟,吸了一口,瞅着陈上早说,平时你不抽烟,可今天你抽了我的烟,单从这一点看,你天生就是个当官的料,不比邹书记差多少啊。唉,官场纵横,各有各的道,好好干吧,上早。 那个啥冯局长……陈上早说到这,哽咽住了。 冯仲往前走着说,你不用担心,我跑不了。 陈上早冲着冯仲的背影,咂摸着嘴里的烟味,收缩了几下鼻子,嘟囔道,这是个啥嘛,还叫个中华?球个味。 第二十九章 传说毕庆明和郭田,已经出逃,其他主要涉案嫌疑人的情况大致这样,冯仲自背双手投案,江小洋落网,冯英回到北京自首,树丛下落不明,如果再想扩大成果,就只有让范久鸣归案。 再一次审问江小洋时,江小洋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来了灵感,想到了省城的梨花苑…… 日落时分,梨花苑小区里,晚霞的余晖,从楼群的缝隙里钻出来,轻盈地伏在深绿色的草坪上,蝴蝶的翅膀,把跳跃的影子,留在了烁烁闪动的余晖中。 身着便装的执法人员,带着江小洋进了十五号楼三单元,急匆匆上楼,在401房门前,收住脚步,拉开了围捕的架子。 打开防盗门,再打开一扇全包的木门,一股臭烘烘的气息,破门而出,把正要走进去的这些人,熏得直用手在鼻子前扇动。 客厅里,椭圆形的水晶吊灯亮着,两盏壁灯也开着,灰白色大理石地面上,散落着一部手机的残骸,干黄泥似的污迹,随处可见。在枣红色的电视柜上,零乱地堆着几捆人民币,一堆美元,几张信用卡,护照,身份证,驾驶证,红旗车钥匙等杂物。 主卧室的门大开着,造型抽象的金属吸顶灯也没有关,绛紫色的窗帘,遮挡住了窗户,橡木地板上,堆着床罩,枕巾,还有衣物什么的,这里的臭味,比客厅里的臭味要浓。 粟色床头柜上,躺着一只黄色的小塑料瓶。 横亘在双人床上的范久鸣,脸朝下,身上一丝不挂,一条胳膊啷当在床边,脑袋上,膀子上,后背上,两条大腿和两只脚上,也都粘着和地上干黄色一样的东西。直到这时,人们才确认,那些干黄色的东西,是粪便。 从范久鸣皱皱巴巴的皮肤上看,他已经虚脱了,饥饿在过去的时间里,也对他的健康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人们以为范久鸣自杀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微弱的鼾声,从范久鸣嘴里爬了出来,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猛地激灵了一下。 几个人动手,把范久鸣的身子翻过来,一股粘滞的黄色物体,从他的大腿缝里溢出来,速度缓慢,有人捂着鼻子,再次挥手驱赶臭气。 范久鸣睡醒了,肮脏的脸上,没有清晰的表情,两个眼角上,堆积着干硬的眵目糊和粪便,嘴唇发黑。他哼叽了一声,许是想再把身子扣过去,可是他这时的身子,软如面条,他仅仅是动了一下身,就把原样又保持住了。 范久鸣现在的这个样子,与刘义东没什么两样,只是刘义东身上,始终没有弄上自己的粪便,那是因为刘义东的母亲从乡下赶来了,把儿子今后一个又一个没有知觉的明天,捧到了两只粗糙的手里。 你过来看看,这个人是范久鸣吗? 江小洋蹭到床前,直了直身子,盯着脸上和眼睛里已经四大皆空的范久鸣,两个拳头在胸前往一起顶着。 他是范久鸣吗? 是……江小洋颤颤巍巍地说。 也许,人们永远不会明白,范久鸣为什么非要选择这种远离人间烟火的方式,把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 …… 新闻转眼间变成旧闻,这是信息时代的节奏。 一条语录进千家,万张嘴巴一齐夸的年代,离人们算是遥远了,只有那些上了岁数的人,还多少保留了一些那个年代的往事。 如今,哀乐交替,节奏说变就变的生活,还有充满变数的人生命运,越来越使得人们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再大惊小怪了,人们只对股票涨跌,福利政策,子女考学,住房面积,捞外块的技巧,私车梦为何难圆,以及七大姑八大姨下岗再就业,这些离自己最近的事儿津津乐道。 心情,是普通人的精神财富,更是他们生活的调色板,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懂得,不去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和事上火,对保持一份好心情,乃至于增寿,都至关重要。 转眼间,立秋已经几天了,上江市迎来了秋高气爽的季节。 邹云来到北京,跟他谈话的两个人,一个是主管副部长,一个是组织部部长老牛。两位部领导的话,没过多地在东能公司案件,以及冯仲身上敲敲打打,倒是对邹云在这一段的工作表现,涂抹上了鲜亮的色彩,说他在能源局出现危机的关口,显示出了一个年轻领导的成熟心态,他把握局势的能力,沉稳的个人立场,对稳定大局,安全生产,都起到了关键性作用,撑住了能源局的核心骨架。 赞誉过后,部领导就把话题,转向了能源局的明天和后天上。 副部长问,邹书记,想听听你下一步,都有什么打算。 我们会按照部领导的指示,来布置能源局的工作。邹云说。 副部长看了一眼老牛,老牛就说,邹书记,根据能源局的现状,经部党组研究决定,下一步的人事变动有三种意向,一是你暂时书记局长一肩挑;二是由你提名局长人选,部里研究;三是由部里来指派一名新局长。邹书记,考虑一下,看看哪一种方案,更有利于你今后开展工作? 来之前,领导变动这个问题,邹云意识到了,但却是没有想到,部里有让自己党政一肩挑的意思。 副部长点了一支烟道,怎么想,就怎么说说,邹书记。 邹云想了再想,终于开了口,我觉得李汉一局长,适合重返工作岗位。 副部长和老牛对看了一下,显然对邹云建议的这个局长人选感到意外。可是没过多久,两位领导再次交换眼色后,脸上就流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部里把汉一局长,放了这么长时间,就怕他心里还有什么疙瘩解不开。副部长说。 邹云道,我知道李局长,心里一直装着能源局,回去我尽量做工作。 也好。副部长看着老牛说,邹书记既然有这个想法,自然就会有办法。邹书记,看看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困难,要我们解决一下? 邹云想着,表情有些复杂。 老牛似乎想到了邹云此时的所想,就说,邹书记,是不是考虑一下,把雷助理,调动调动? 邹云感觉副部长正在注视着自己。 冯仲出事后,邹云确实琢磨过雷助理,他虽然是冯仲的跟屁虫,可他没有陷进东能公司案件里,而且在调查冯仲过程中,他还能主动配合,给调查小组提供了一些东能公司以外的新线索。 虽说他是正处级,可他局长助理这个身份……邹云面有难色。 老牛笑道,既然邹书记从稳定大局考虑这个事,那就这样吧,让他去西北公司,当个副经理,保留正处级待遇。这个事,回头等我去上江,顺便找他说说。 邹云点点头说,那就辛苦牛部长了。 牛部长笑着摆摆手。 邹云道,我还想,占领导一点时间,简单把能源局的组织工作,向两位领导汇报一下。 老牛看着副部长,副部长摘下眼镜,揉着鼻梁骨,笑道,部里可是从来没有在时间上跟你吝啬过啊,我说邹书记。 就几个问题,不会耽误太长时间。邹云说。 老牛点头,示意邹云开始。 第三十章 天色阴沉,下午四点多钟,邹云的专车减速开进了职工医院大门,拐过门诊大楼,弯过老住院部,来到新住院部大楼前停住。 下了车,邹云径直走进新住院部大楼,一口气上到四楼。跟一个正在值班的医生打过招呼,邹云就来到了李汉一病房门口,静了静心,举手叩门。 门开了,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你这是刚从北京回来吧?邹书记,请进。李汉一侧过身子,让出通道。 邹云纳闷,从李汉一的口气中,感觉到自己此次北京的内幕,李汉一像是了如指掌。 我也是刚从外面回来。李汉一把手里的毛巾送回卫生间,出来时,接着说,刚才在路上,部领导给我打电话了,把你们今天的谈话内容,大致跟我说了说。 邹云不再猜疑了,笑道,既然部领导,跟李局长通过电话,那我今天来,就省事了,李局长。邹云在此把过去叫习惯了的李书记,换成了李局长。 李汉一坐下来,瞧着邹云,脸上的表情不大稳定。 把两只手合到一起,邹云说,李局长,我是为了自己,才请你出山的,这次你无论如何,也得帮我一把。 李汉一笑笑,沉默不语。 邹云往下说,因为,我害怕自己对不起能源局广大职工,在此成为历史罪人。这是我的真心话,李局长。 意思,还是那个意思,可李汉一却是在此找到了新鲜感,邹云能把那个意思,用这样的语言表达出来,使得一个很正儿巴经的话题,一下子就充满了轻松感,充满了让自己很难躲开的人情味,他心里禁不住一热。 李局长,你的工作经验,就是能源局的财富,我这么说,决不是取悦你,而是冲着能源局现状说的。移交这件事,内外复杂,历史和眼前的问题,交织在一起,有时我真感到无从下手。 邹书记……李汉一打断邹云的话,你不用再往下说了,我明天就去北京! 邹云点着头,愉快之中,就把右手伸向了李汉一。 就算是第二次握手吧,邹书记。李汉一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邹云的肩膀。 考虑到能源局移交工作结束后,能源局领导班子需要再次调整,部党组在重新启用李汉一时,就为下一步人事安排留出了充裕的可操作空间,把一顶代理局长的帽子,扣到了李汉一的头上。 谈话比较务实,时间也不长,李汉一对代理这两个字,主动接受。 一度因这丑闻那丑闻而搁浅的移交工作,随着李汉一的复出,再次走上正轨。 然而就在这时,能源局职工的心态,因东能公司案件和冯仲等人腐败行为的影响,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在将要移交出去的那些单位里,一些当初不愿去市里的职工,现在又渴望离开能源局,这股离家的情绪日益见涨,局域网上那些抨击时弊的帖子,也对能源局的下一步稳定,造成了一定的冲击。 面对这种意想不到的逆转,邹云和李汉一的身上都不轻松。 邹云听宣传部长讲,这股离家思潮,源于职工们对能源局的未来彻底寒心了,不抱什么希望了,听得邹云从心里往外冒凉气。 常委会散了以后,邹云被李汉一请到了办公室,就当前的形式,分析下一步移交工作走向,还有如何稳定职工情绪等问题。 李汉一说,此时职工出现思想波动,我想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就这股民间思潮的本质而言,我觉得咱们有必要好好反思一下。我的分析是,能源局里有冯仲,可上江市里还有个范久鸣呢,上江市里的败类,就比我们能源局少?所以说邹书记,职工的这股出走情绪,是嘴上的出走,复杂感情的流露。我是这么想邹书记,从踏踏实实这个角度来说,那些嚷嚷的职工,还是不情愿离开能源局的,这一点我们必须清醒,不然后面的一系列工作,就要受到影响。 邹云觉得李汉一的分析不离谱,面对这件事,他显得比自己冷静。 李汉一拿起一张能源报,看了几眼说,邹书记,咱们这张新闻纸,现在应该派上用场了,可以有针对性地搞一些系列报道,配合移交工作的最新工作进展,重点抓几篇深度报道,充分发挥舆论的引导作用和覆盖优势。不知道我这个建议是否有用,邹书记? 邹云频频点头,意识到这一阵子,大脑小脑都用在了移交上,对舆论导向这一块工作,抓得明显不够,而报社和电视台,在当前能源局的中心工作上,也没能策划出有新意的重点报道思路,哼哼呀呀,磨磨叽叽,一直在老生常谈,拿办日报的人力物力,收获黑板报的效果,怪不得有人说能源局办报,头条新闻没时效,政策抄党报,娱乐摘频道,大块文章冒水泡,社长书记窝里闹,总编跟谁都睡觉,大小主任全溜号,编辑记者开小灶,公车私用白消耗,新闻单位新闻多,一般都是俩老婆。 宣传这一块的工作,是该好好促进一下了。邹云身有感触地说。 李汉一说,如果有必要,到时我可以凑凑热闹,发一篇署名文章。 邹云道,我觉得有必要,李局长。 李汉一笑笑。 从李汉一办公室出来,邹云犹豫了一下,就直接去了宣传部布置任务,这叫部长很尴尬。 你协调两家新闻单位的总编,先务虚一下,碰出一个宣传提纲,送我和李局长看看。邹云说,近来宣传工作,一直不见起色,窝里斗的小道消息倒是不少。你抽时间下去调研一下,要是领导层的问题,我可以跟组织部交换一下意见,整改领导班子,但是业务管理,你们宣传部得拿出清晰的思路,明确的想法。 部长紧着点头,不停地在笔记本上写着。 向十六大献礼方面的工作,部里面有没有具体任务布置下来?邹云岔开话题问道。 部长说,没什么新精神,都是些常规工作。 邹云没再问什么,离开了宣传部的门。 第三十一章 随着范久鸣退出上江舞台,李越季这会儿就成了上江市权力场上的显赫人物,她心态上的起伏变化,今天出席市局移交联合领导小组第二次会议的能源局代表,或多或少都有所感受。 虽说是在能源局一亩三分地上开会,主持会议的人是邹云,可李越季从会议一开始,就拿出了咄咄逼人,反客为主的架式,抢先把今天会议的调子,定在了每一个与会者的耳边,强调本次会议的中心议题,就是落实第一次联合领导小组会议精神,由能源局向上江市,提交所有移交单位资产,财务,人员状况等相关数据和资料。 能源局这头,尽管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工作,但叫邹云左右为难的是李汉一一出场,就没头没脑地把既定的沟通计划打乱了,没有给出市里想要的那些数据不说,还冲着上江市挑出一些新问题来质问李越季,明显是在移交上设置障碍,眨眼间便把本来就有点紧张的会议气氛,一下子搞得更僵了。 李越季面对这样一个李汉一,自然也是显得措手不及,嘴巴半天都没有合上。后来,她就不时地拿陌生的目光看着邹云,搞得大家都不自在,长时间没人说话。 会开走板了,跑调了,邹云心里,不能不犯嘀咕,李汉一这究竟是要干什么?他揽场子的意图何在?尽管李越季来势汹汹,可也犯不着这么跟她顶牛啊?在移交这件事上,能源局和上江市,可是都没有扯皮的时间了,拉锯的资本了! 原定的会议效果没有开飞了,会议只能中途停止。 回到市里,李越季一肚子气,她认为今天李汉一跳出来捣蛋,都是邹云在背后策划的,看来这个邹云是个笑面虎。她这么猜测,是基于李汉一刚出来工作,对移交这件事介入不深,不可能有那么多绊人的招数。再就是邹云今天始终不开口,这就更说明了他在会前,跟李汉一把戏都排练好了。 李越季抑制不住一股怨气冲顶,把电话打到了邹云办公室。 邹书记,可真有你的啊!李越季抬着嗓门说,没想到范久鸣和冯仲不在了,我这脚下的路,还是坑坑洼洼,洼洼坑坑啊!你邹书记,真是让我这个小女人,刮目相看呀,居然都能把李汉一,玩弄得滴溜转,不服不行啊。 邹云虽说不知道李汉一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可他凭直觉感到,重返岗位的李汉一,是不会拿移交这件事,开能源局的玩笑,也不大可能在自己的脚底下挖坑,起码现在不会,因而面对李越季这个怒气冲冲的电话,邹云觉得自己不能不维护李汉一,就算是李汉一有点什么,这时也不能往上江市使劲,于是说,李市长,你这么说李局长,我觉得不大合适,有伤感情啊。 你也知道什么叫伤感情?我说邹书记? 李市长,这么大一件事,运作起来,难免会有点小误会。 好好好,邹书记,我佩服你,真的很佩服你,还有李汉一,你们能源局里的男男女女,就连打扫你们楼道的清洁工,我李越季,都在乎,行了吧?我不想多说了,说了你也不愿听,何苦呢?移交这件事,就让它在半空悬着吧,别人不着急,我这是上的哪门子火?是吧邹书记?打扰你了,不好意思。 放下电话,李越季就端出了一脸苦相。 此时李越季的失望、焦虑和怨恨,并非全是这次会议给她带来的,自从范久鸣出事以后,这上江市也不知犯了什么邪,接二连三出事。 先是永志县里,一个制作黑心棉的窝点,被一家大报曝了光;跟着是非法传销活动猖獗,有外地人来上江寻找失踪的亲人;最近的一件事,发生在前天下午,两个外地来的流窜犯,伙同本市一名无业人员,抢劫广华路上一家农行储蓄所未遂,真是坏消息恨不能天天往她李越季耳朵眼里钻,省领导对上江市近一个时期的社会治安情况,已经高度关注了,这领导那领导的频频打来电话,李越季就是再能挺,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还有,仕途上的几个对手,这阵子也捆到了一起找她的麻烦,搞得她每走一步,都要四下巡视,生怕有什么埋伏。 所以说,她在移交这件事上,不得不调整原有思路,觉得只要是差不多,到时就在容易拉锯的补偿数额上,后退几步,尽量让移交这件事,有个圆满的握手结果,这样自己也好从移交这件大事上,扭转一下现在的被动局面,再这么拖着,指不定又会出什么麻烦,到那时,可真就不好向省里交待了。 这几天里,李越季已经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范久鸣不是好东西,可一个女人,也实在是撑不住上江的门面,上江这是多灾多难啊! …… 放下李越季的电话,邹云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就去了李汉一办公室。 是不是李市长,跟你发牢骚了?李汉一笑笑,我就知道她想不通,一回去后会给你打电话。 邹云含含糊糊一笑。 坐,邹书记,我还是跟你从头说说吧。李汉一说。 邹云点点头,到饮水机那儿接了一杯水。 我这是一个改革设想,是我在医院里琢磨出来的。李汉一说,核心意思是推翻移交这件事,重组能源局。 邹云听到这,有些目瞪口呆。 李汉一情不自禁地说,邹书记,会前没跟你打招呼,有一点小顾虑,就算我李汉一小心眼了吧! 邹云没说什么,捧着一次性水杯,等着听下文。 李汉一抬起头说,能源局与上江市,打了这么年的交道,我对他们在一些利益问题上的思路和决策心理,应该说多少还是比你有数的。其实从移交这事一出来,我就在医院里把大账目算出了眉目。凭心而论,从移交单位流动资产这一块说,上江市占不着多少便宜,接收过去的人员,上江市消化起来,非十有八九要得肠梗阻,真正的肥肉,吊在咱们的固定资产上。你想想看,邹书记,能源局的农场、仓库的占地面积,咱暂且不提,单就培训基地这一处来说,那就是一块白花花的板油呀,开发出来,能建若干个配套设施完善的商品住宅区。从城市规模发展这一战略意义上讲,上江市毗邻首都,2008年这个世人瞩目的奥运会,目前对上江市的经济产业发展,已经显现出了潜在的商机,尤其是在房地产开发,餐饮娱乐这方面,都大有文章可作。你也许不知道,早在前年,就已经有北京和广州的房地产开发商,以及香港的项目投资公司的老总,都盯上了咱们那几块不长庄稼,但有可能筛出金子的宝地。李汉一收住话,喝了一口水。 邹云挺起胸,舒出一口长气。 李汉一接着说,能源局里,闲置土地的增值势头,不光是咱们心里有数,上江市政府,那也是看得明明白白,所以移交这个事,最初在我看来,并不是件多么复杂的事,因为到时谁吃肥肉,谁啃骨头,走向已经分明了。然而让我没有料到的是,我都住院几个月了,移交这件事,还在桌面上滚来滚去,其中的细节,我也有所耳闻,我认为上江市领导的胃口太大了,主要领导搭便车捞资本的想法也太多了,不把我们能源局当成平等的合作伙伴,逮着蛤蟆就想攥出尿来,在移交战略上,不客气地说,上江市是受了小农意识的左右,吃大户变成了上江市致富的一种手段,这次他们的目的就是这样,借移交这个契机,图谋一口就吃出上江市未来几年的财政预算收入,而且还要得便宜卖乖。 邹云来时,脑子里杂乱无章,可是现在听了李汉一带有煸动性和刺激性的改革演讲,他带来的那股愁苦思绪,渐渐排泄了出去。 李局长,您接着往下讲。邹云说。 偏偏这工夫有电话打进来,李汉一匆忙接起,听了一阵说,对不起老佟,我现在正有事,你晚些时候再打过来。 不影响你什么吧李局长?邹云知趣地问。 李汉一说,没事没事,咱们接着往下谈。邹书记,我还是长话短说吧,我的意图就是一局两制! 一局两制?邹云嘟嚷了一句。 李汉一笑笑说,就是把这次准备移交出去的非主业单位,从主业阵营里剥离出来,组建一个新的公司,骨架可以搭成一个副局级单位的规模,业务上与现在的能源局,是甲方和乙方的关系,完全市场化运作,也就是说,未来的新公司与现在的能源局,实行关联交易,合同约束,一家人说两家话,一个灶台上搭两口锅,利益捆绑,管理独立,风险自担。具体展开了说,第一步工作是把那些非主业单位,完整地保留下来,然后逐渐让这些非主业单位与能源局脱勾,改变其生存属性,还有经营模式,走多种多样的发展路径。比如说,可以根据各家的实际情况,分别搞股份制、租赁制、私人控股、集体买断等,到时就算能源局要往这些改制单位里,注入一些资金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数目也不会太大,我初步测算了一下,充其量也就是上江市针对移交索赔补偿金的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样子。更重要的是,这个改制方案一旦成功,对稳定能源局职工情绪,调整传统的能源产业格局,培育新型产业,最大限度追求资产增值,以及连带振兴上江市经济发展,都有不可估量的意义。达到这个目标,我们既能把国务院的移交精神贯彻了,又最大限度地避免了国有资产流失,保全了能源局后续发展能力,也给了非主业单位的职工,一个二次创业的机会。 听得邹云又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邹书记,说到这一步,我们如果再从更高处着眼,一局两制的意义,那就不仅仅是经济效益和局部稳定的事了,此举对国家整体能源战略调整,意义可谓重大。说到这,李汉一觉得自己应该松口气了。 邹云脸色涨红,好像呼吸节奏还没有调整好。 再看李汉一的脸色,更是冲动,汗水都流下来了。 李汉一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叠打印纸,递过来,凝神盯着邹云说,好了,话都说了,现在该给你文字的一局两制方案纲要了,一条一款的,里面说的都很仔细,还引用了不少过去的实例。总之,这是我这次住院的心血。 邹云接过一局两制方案纲要,心情一下子复杂了。李汉一在住院期间心里一直惦着能源局,这个他心里有数,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李汉一会把移交这件事,愣是掂量出一个全新的重组方案来! 李汉一收了一下小腹,运口气说,邹书记,我的意思是,你抓紧时间看看,明天一早,咱们碰头,如果没有大的出路,你也觉得行,我想咱俩,就尽快去一趟北京,当面向部领导汇报。 邹云掂量着手里的方案,目光往下一落,这才发现这个方案的制订者,不是一个人,而是署着能源局移交工作领导小组。邹云心里一下子开了锅,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李汉一望着邹云,笑了笑,但这一次笑的有点吃力。 第三十二章 秋风阵阵,色调黯然的天空,看上去好像比阳光明媚时,矮去了一截。通往北京的高速公路上,邹云和李汉一的A6奥迪,一前一后奔驰着。 由于事先通过电话,邹云和李汉一到京后,没用等就进入了汇报角色。 重组方案内容重大,部领导听完汇报后,表示马上安排时间讨论这个重组方案,方案如果能在部里通过的话,自然会以最快的速度上报国务院有关部门,并再三叮咛,他们回去后,在没有接到部里的明确指示前,千万不能走漏风声,更不能跟上江市把关系闹僵了。邹云就说他们会小心翼翼的,到目前为止,这个重组方案,只有他和李局长知道。 从北京返回上江,邹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他开始担心李越季会从某种渠道获得一局两制的信息。 然而,邹云的担心,都给上江市今天上午发生的一桩恶性事故暂时化解了。在离上江市六十多公里的成山县辖区内,一座小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死伤人数不详,李越季在第一时间内得到信息后,放下手头上所有工作,带领有关部门负责人,匆匆离开上江市,赶往出事地点。 李越季走后不久,上江市委副书记给邹云打来电话,说李市长去成山县处理事故了,移交联合领导小组的一些原定工作,这几天就先放一放吧,李市长不在家,移交这件事,他们都不好插手。 邹云心里有底,市委副书记的这个电话,打得带着牢骚味。眼下,上江市还没有市委书记,有资格坐到这个位置的上人,这时多说几句话,哪怕是怪话,也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一个市里,只能有一个市委书记。倒是现任市长转过去干这个市委书记,还是由此时的副书记接替干,这就不好说了。再就是到时外来一个市委书记,也是现实中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两天后,部企业改制办公室主任独自一人来到上江,传达部领导对能源局一局两制纲要的初步意见。 部领导认为,一局两制方案,比起移交更具有操作性,现实意义明显,给予充分肯定,指示能源局在此基础上,尽快赶制出详尽的实施方案细则,好给国务院有关部门打报告。 一局两制方案的细则,早就在李汉一的脑子里装着了。 等部企业改制办公室主任前脚离开上江,李汉一和邹云,就开始商量下一步工作了,两人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就是李汉一从日常工作中抽身,专心赶制一局两制上报方案细则,而邹云则全权处理能源局党政事务。 于是李汉一点出一个副局长,请出三总师,悄悄进驻能源国际饭店,断绝与外界一切联系,埋头干了两天,就拿出了详细的上报方案。 这个详细方案,在往北京上报前,邹云主持召开了常委会,集体过了一遍方案,并对此前一直处于保密状态的几个相关细节,向不知内情的几个常委作了必要的阐述和解释。 详细方案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再次修修补补后,就可送往北京。 再说李越季从成山县一回到上江,就住进了市人民医院。 邹云得到信息后,让秘书小高买来一个花篮,匆匆去了市人民医院。 邹云和小高走进病房时,病房里人不少,都是市里各部门的领导,邹云就挑面孔熟的打打招呼,一时间病房里寒暄声四起。 正躺在床上输液的李越季,跟邹云招着手说,哎哟,这就把你惊动了邹书记。 邹云来到床前,李市长,你这是劳累过度了吧? 李越季说,在乡下,也不知怎么弄的,起了一身疹子,没大事,就是痒得慌。 邹云点点头,目光从李越季脸上移开。 这会儿的李越季,脸色粗糙不说,还腊黄,眼神灰暗,嘴唇干燥,颧骨也比前些日子突出了,脖子上爬满细碎的褶子,使她愈加显得像个操劳过度的家庭主妇了,这叫邹云的心里揪了一下。 城里乡下,话题散淡,邹云和李越季你一句我一言地聊起来。 一旁的人,瞅着市长跟能源局领导话说得蛮热乎,没他们插嘴的空儿,就都找辙纷纷告辞。小高的眼力也不坏,不声不响退出了病房。 你们一局两制的打算,我已经知道了,邹书记。李越季苦笑道。 省得再给你们上江市,还有你这个市长,再添麻烦了。邹云的这些话,在来之前就想好了。一局两制,在开过能源局常委会后,就意味着已经公开化了,李越季自然不会蒙在鼓里。 如果我们坚持自讨苦吃,也往国务院递一份报告,将移交进行到底,不知你们能源局会怎么想?李越季说,摸着脑门。 邹云笑道,李市长你太客气了,我们的困难,还是让我们自己来解决吧。 你邹书记这么说,就见外了,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鱼水情呀邹书记。再说咱俩的关系,那也是互动关系!李越季说到这,才示意邹云坐下,补充说,这里的条件,不比你们的职工医院,邹书记你就将就坐吧。 进来时,就想问问李市长,愿不愿意去我们那边住?邹云灵机一动说。 对我们这些刚解决温饱问题的人来说,这里就是天堂了。李越季说,望着吊架上的瓶子。 咱上江市在李市长手里,早晚还不得成小康市啊。邹云说。 照相馆里的药水,泡人啊,邹书记。李越季脸上,闪出灰心丧气的表情,你说你们能源局,突然来这么一手,让我怎么跟省里交待吧?哪怕事先你们给我一个暗示,我此时此刻,也没啥好怪你们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啊。 邹云讪讪道,不好意思李市长,没想到会给你带来麻烦,还请你多原谅。 李越季往上翻着眼皮,瞅着邹云说,理解不难,原谅也可以,我说邹书记,只是不知你们能源局,打算怎么安慰一下上江市?又怎么补偿我李越季的精神损失?为移交这件事,你就说我牺牲了多少个双休日吧。我现在是真不敢想呀,唇齿相依的上江市和能源局,今后在别的事上,还能不能合作下去。 邹云听出了话外音,于是说,李市长,我觉得今后,我们的合作空间,会比现在更大。 不知邹书记这话,是不是心里话?李越季一笑。 邹云也一笑,瞟了她一眼问,好像李市长,有什么话要说吧? 难怪你屡战屡胜,就是聪明啊,邹书记。李越季说,头往后一仰,邹书记,过去的事,我就不再提了,眼下有一件事,我想跟邹书记合作。难听点说,算我李越季跟你邹云要口饭吃也行。 李越季的这番话,让邹云脸上一阵发烧。 李越季又说,省里信诚集团总裁汤之礼,看上了你们储备仓库那块地,想搞教育开发,建一所民办大学。前几天,有人为这事,求到我头上来了,我正为难呢,琢磨着怎么跟你邹书记开口呢,没想到你今天就来了。 在这几天里,邹云反复想过,移交这件事不成,适当给上江市一点补偿,也是有必要的,毕竟能源局是在人家的一块地皮上生存,关系闹成两层皮,以后终归是麻烦,但是让邹云始料不及是,李越季这就找上门了,而且要的还不是钱和物,而是一块地皮。 要地皮也罢,问题是,她在这块地皮上,作的不是上江市的文章! 没法让邹云往下点头的另一个阻力在于,这件事就算自己有能力独裁,也不能为了展现自己的实力,而不顾李汉一的想法,背着他或是隔着他,强行做主!现在不论在哪条路上与李越季交易,都必须得跟李汉一通气。 可是,跟李汉一通气,自己又有多少胜算呢?邹云的头皮有些发麻。李汉一在此类交易上,历来不情愿给上江市头头脑脑开绿灯,大小事都让你咯咯叽叽的不奔便宜去。 往下邹云又想到,在以土地换和平这件事上,如果自己坚持过头了,说不定李汉一的哪根神经就会出毛病,以为自己从中捞取了多大的好处,把大原则小纪律的一坚持,那张脸还不说翻盘就翻盘,惹出大麻烦来,拿到部里去说,自己还有前途可言? 邹云心里麻乱,可又不得不强作笑脸,李市长,这可不是买卖几斤黄瓜和西红柿的事,你得容我回去跟李局长,商量商量吧? 做李局长的工作,我想邹书记还是有办法的。李越季满有把握地说。 邹云只好又从另一个角度试探对方,李市长,就算我能说服李局长,仓库那块地,怕也不好无偿交回市里吧? 李越季笑道,邹书记,我看这件事,就不必绕到市里来了,你们能源局与汤总裁,直接对话更方便。好吧邹书记,明说吧,这事到时得让你们能源局,帮市里扛一扛,具体说呢,就是寻找一种合作模式,我看租赁比较合适,期限可以五十年,长一点就八十年,租金一次付清,二百万不多,三百万不少,等协议书签好以后,他们把款汇到你们能源局帐号上。 邹云一琢磨,此处有话把可抓,就笑道,李市长,你应该比我更有数,仓库那块地,按李市长刚才的说法,恐怕不好操作,我们能源局,哪里来的租地权呢?我们对那块地,只有使用权。往外租的话,那不是瞪着眼睛,违反有关土地使用法,给市里添麻烦嘛。 李越季手指头在空中一点道,好,邹书记,既然知道违背了土地使用法,那我就得安排人,把汤总裁付给你们的地款,如数缴到市里,上交国库,这个结局对大家来说,都是不错的。 邹云如梦初醒! 但已然是来不及了,邹云已经钻进了李越季设下的圈套。 邹云真是没有算计到,病床上躺着的这个女人,在仓库这块地上,居然能动出这么精巧的脑子,拐出这么多弯来,不由得向她投去一眼。 声东击西,此举确实高明啊!等她李越季把事办成了,却是在上江的大街小巷,留不下任何痕迹,不必就此事去考虑后遗症的麻烦,能源局这块挡箭牌,一般的矛,能刺穿? 还有那个适当的价位,这也是精彩的一笔,多少算是适当呢?邹云这时尽管不能推算出一个具体的数字来,但他明白,到时汤总裁的那笔租金,远不可能与市场价接轨,会充满大甩卖,大放血,跳楼价的味道。 汤之礼厉害!关于汤之礼这个商人,过去邹云虽说没见过,但早有耳闻,知道此人是靠做白酒起家的,现在经营的房地产生意,是他集团公司的龙头产业,在省内外做得都很红火。而在省里的官场上,这个汤之礼,也是几位重量级省领导家里的特殊客人,传说他把握省内厅局长这一级干部的命运,比省委组织部长还见功夫,看来李越季这是见移交告吹,无功可获,就调头迈上了另一条通向省城的官商结合之路。 走出市人民医院大门那一刻,情绪低落的邹云,顿时有一种被李越季扒光了衣服的赤裸感觉。 第三十三章 邹云和李汉一这次是坐着一辆车去的北京。 他们把详细方案留下后,没在北京耽搁时间,就返回了上江。 岁月的钟摆,何曾因人类的悲欢离合,而静止过呢? 天气转凉,国庆节不远了,邹云在琢磨今年国庆节,局领导要不要下基层搞慰问活动?搞的话,到哪些单位去比较合适?这阵子,基地职工的情绪,虽说不像前些日子那么大起大落了,可圈在移交范围内的那部分人,心态似乎还没有稳定到位,这从那些单位里酗酒打麻将的职工人数上升,领导干部违法乱纪现象频出这两种动态现象上,就能让人感觉到潜在的危机,随时都有可能演变成花圈那样的渲泄事件。 就在邹云心事压心事的时候,陈上早来了。 东能公司又有最新情况了,外埠一个直属公司里,又有两名处级干部与毕庆明有勾结,涉嫌职务犯罪,部调查小组汇同司法部门,在两个钟头前,对那两名处级干部采取了拘捕行动。 邹云脸色难看,陈上早满脸严肃。 邹云回过头说,可以考虑以你们纪委的名义,下发一个加强领导干部廉洁自律的紧急通知,并把近期内已经核实清楚的各种违法乱纪现象,通报一下,相关人员的名字要点出来。 陈上早点头。 邹云又补充道,要快,你现在就回去起草吧。 陈上早还想说什么,不料李越季打来电话,邹云就让陈上早回去了。 邹书记,有工夫接通我这个电话吧?李越季的声音,洋洋洒洒就过来了,看来她身上的疹子已经好了。 没工夫,我就是去借,也得接你李市长的电话啊。邹云撑着脸上的干笑说。 邹书记,看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好把汤总裁,约到上江来,你们面谈一次。李越季说。 邹云苦着脸,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李市长,你看这样好不好,等我把手头上的事,清理一下,这样就能大致把时间定下来了,稍后我再给你打电话。 李越季道,没问题,邹书记。好了,不罗嗦了,过一会儿我等你电话。 那好李市长,过一会儿,我再跟你联系。 把仓库这件事在心里再三掂量后,邹云觉得躲过十一,躲不过十五,拖到多久,也还是要迈李汉一的门槛儿。于是邹云一狠心,来找李汉一。 李局长,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邹云说,前几天,李市长…… 李汉一用手势,示意邹云停住,然后说,不就是仓库那块地嘛,我知道了邹书记,你就给李市长一个人情吧。 邹云吃惊地看着李汉一。 李汉一拍拍邹云的肩头,我的这个信息渠道,对你没有伤害,邹书记。 邹云脸一红说,李局长,关键是她把那块地…… 李汉一摆摆手,再次示意邹云不要往下说了。 邹云的脸,越来越红了。 李汉一说,这件事,你觉得怎么办合适,就怎么办吧邹书记,我知道你这也是为同顶一片天,共用一块地。唉,没有利益,就没有互助。这句话在官场上的含意,我不是今天才明白,只是过去……邹书记,还是就事说事吧,你看仓库那块地,这样处理好不好,就是到时需要签协议什么的,用我这只手。一局之长,签下的字,拿到哪儿去说,也是正当防卫。 既然是能源局的事,也别让你李局长一个人的肩头受累。这样好了,李局长,明天不是开班子会嘛,到时咱把这件事,拿到会上加加温,大家要是没什么不同意见,这件事,就是算集体决议了,届时你李局长,无非就是代表能源局,在协议书上签个字。邹云说。 第三十四章 晚秋的太阳,悬挂在湛蓝的天空里,像一砣放大的驼鸟蛋黄,水汪汪,亮晶晶,软绵绵。地上,绿茸茸的草坪,顺着地势蔓延。 远远望去,坡正面受着光的草坪,看上去鲜嫩翠绿;坡背面逆光的绿色,阴油油暗幽幽。那边,一片晃动的黄柳树上,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 涟漪漫散的水池,掩映在树影里。偶见成群的蝴蝶,从树林里追逐着飞出来,盘旋在水面上嬉戏。果实成熟的气息,借着微风,四处弥漫,一阵浓郁,一阵清淡。在视线不及的地方,时有短促而微弱的车喇叭声传来。 这儿是上江市开发区里的高尔夫球场。 今天这里没有正规赛事。 走下白色电瓶车,退出草坪的邹云和汤之礼,今天无非是借这种休闲方式,谈一些远离体育的事。 说说笑笑,两人来到一顶遮阳伞下休息。在他们背后,有一幢高两层,淡黄色的房子,邹云带来的秘书小高和汤之礼的几个随从,也在说说笑笑。 邹云先坐到了椅子上,低头瞅着脚上的名牌运动鞋。鞋有点小,他的大脚趾给顶得有些疼。 汤之礼也坐下来,点了一支烟。 一群鸽子,少说也有三十几只,忽啦啦从他们头顶上飞过。 汤之礼望着天空道,上江这地方,生态环境是不错,天然优势啊,这对招商引资来说,绝对是一个亮点。 是啊,不然汤总裁怎么会来此投资办教育。邹云说,拿起矿泉水。 要不是政府信任,社会关心,能源局支持,还有你邹书记帮忙,我就是再有这份报国之心,也难已如愿以偿啊。汤之礼侃侃而谈。 汤之礼今年五十岁出头,中等身材,偏瘦,戴副金丝眼镜,说话节奏缓慢,举止中不见张扬。在邹云看来,眼前这个汤之礼,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一脸奸商相,他的精明和老道,压根儿就不在脸上。 邹书记怎么说,都是北京人,今后在省内走动,不免会遇到认生的面孔,不像我这土生土长的土著人,一口乡音吐出来,走到哪儿都能找到老乡的感觉。日后在省里,邹书记个人有什么事,需要我搭把手的话,我汤之礼就是在省外境外,也会伸手回来相助的。邹书记,我不敢说省城有多少个红绿灯,可哪条路是单行路,哪条路定时走什么车,我汤之礼,还是能向邹书记说明白的。这些年里,我在省内各条路上,均没有违章纪录,出门偶尔不带行车证和驾照,心里也踏实。 汤之礼把一个很商业化的交易主题,居然说得这般形象生动,着实让邹云领教了他的智慧。 邹云望着眼前的草坪,保持平静说,汤总裁这份情,我心领了。不过挣多少花多少的日子,过起来,倒也省心。 早就听说,邹书记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汤之礼笑道。 见汤之礼的话,这会儿不再往仓库那块地的结局靠拢了,邹云等得有点着急。仓库那块地的合作意向,刚才在草坪上打球时,两个人已经谈出了眉目,租金和年限等大框架,基本是按照李越季的思路搭建的,现在就差明确一下用什么方式,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履行一下必要的相关手续了。 汤总裁,等到签协议书那天,你看要不要搞个什么仪式。邹云不得不先把话挑出来。 那不急。我正在想,怎么酬谢你邹书记呢。汤之礼道,这个事想不到家,我还哪有心情,琢磨签字仪式啊。 邹云明白汤之礼这番话的用意,也是试探性的,因为到现在,自己还没有在亮处,表现出要些好处的意思。 邹云直视着汤之礼说,汤总裁,这一次,你就不用酬谢我了,直接感谢李市长就行了,她是咱们两家合作的大媒人。 汤之礼用双手,把额前的头发往后一推,笑道,也好,那就等我日后把学校建起来,再报答邹书记。我想到那时,起码可以帮邹书记解决一部分下岗职工再就业问题。 邹云知道那一天,现在说来还很遥远,但他依旧一副当眼前利益观看的表情说,送金送银,不如解决一批下岗人,汤总裁,我可是记住了你今天说的话。 汤之礼一指邹云,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然后说,邹书记,那就等你方便的时候,咱们把那块地的手续,履行一下。 一阵带着哨音的小风,从草坪上滚过来,在遮阳伞的圆边上,摘走一串串忽忽嗒嗒的声音。 第三十五章 眼皮子下坠时,邹云在局域网上,已经逗留了三个多钟头。 邹云站起来,伸着懒腰,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现在是夜里十点五十分。他搓了搓紧巴巴的脸,甩甩头,一组放松动作下来,非旦没找到轻松感,倒是越发觉得脑子里熬浆糊了,就打着哈欠关掉电脑,准备回招待所休息。 二楼的走廊灯,全都亮着,邹云推开卫生间的门。解小手时,邹云被一股从窗口吹进来的夜风,击得一激灵,夹在腋下的包,差一点没掉到地上。提上拉链后,他来到窗前,正想把一扇大开的铝合金窗关上,就听窗外哐当一响,接着又是扑嗵一声,邹云正在关窗的手停顿了一下。 下面是自行车棚,邹云想可能是风把自行车吹倒了,就没往窗外探脑袋,拉上窗户,拍拍手,转身走出卫生间。 楼内的警卫是个小伙子,正坐在椅子上看一本杂志,见邹云下楼了,忙出来相送,回去了邹书记? 邹云点点头,顺口问道,楼上,还有人吗? 小伙子说,纪委陈书记,刚出去,计划处郝科长还在加班。 邹云没再开口,出了机关大楼。夜空里布满繁星,阵阵花香,从前面的花坛里飘出来,邹云抽了一下鼻子,目光探向花坛。 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在花坛边的水泥台上移动了一下,邹云吓了一跳,步子不由得放慢,瞪着两眼盯着,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人坐在那儿。 那个啥,邹书记,是俄。 邹云直起身子,心里不扑腾了,往前走着说,那个啥,陈书记,你差点没把俄的魂,给吓出来。 陈上早的一只手,捂在头顶上,自行车栽倒在花坛旁。 邹云吸了一下鼻子,凑到近前一看,陈上早脸上,有几条黑黝黝的影子。借一阵过往风,邹云嗅到了一股腥气味,就一激灵,跟着意识到,他脸上那几条黑黝黝的影子,是血迹! 撞上花坛了?邹云问,忍不住想笑。 陈上早说,那叫啥个骑法嘛,俄是坐这,凉快凉快。 邹云的一根手指,抽冷子在他脸上刮了一下,然后闻着手指说,哟,陈书记,你出的汗都跟别人不一样,腥味的。 陈上早见邹云识破了,嘿嘿笑道,俄不是在花坛磕破的,邹书记……说到这口紧了,头也往下低了低。 邹云弯下腰,用手掌托起陈上早的脸。 陈上早只好后面的话说出来,那个啥,邹书记,俄刚才在自行车棚里,给人暗算了,挨了一砖头。 邹云回想起刚才在卫生间里听到的声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问道,有没有看清那个人是谁? 陈上早说,背后下的家伙。 邹云道,那你还不去医院,坐在这里犯什么傻? 行到这,恍惚了,就坐下来,歇歇脚。陈上早说。 我的陈大书记呀,我不知你是真傻呢,还是……邹云掏出手机。 陈上早站起来,拦住邹云说,邹书记,您要打哪? 给你叫辆救护车。邹云说。 这时,大门口警卫室的门开了,走出一个年轻人,手里像是拎了一根警棍。 陈上早听到了脚步声,慌忙道,邹书记,那个啥,我没事,别跟人说我叫人拍脑袋了,回头还咋抬头,怪丢人的。 邹云哭笑不得,只好冲走来的警卫说,你把陈书记的自行车,先保管起来。 啊,是邹书记陈书记。说着话,警卫就把自行车推走了。 邹云把陈上早扶起来,小声对他说,挺挺伙计,走出去,咱打的去医院。 费那事干啥,我觉得没事了,邹书记。陈上早说。 你再跟俄扯淡,俄可就报警了。邹云在他的腰上掐了一下。 快走到大门口时,陈上早挣脱邹云的胳膊,甩着手先出了大门。被他拉在身后的邹云,又忍不住想笑。 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两位先生去哪? 邹云刚想说能源局医院,陈上早抢先开了口,师傅,去市人民医院。 邹云一愣!陈上早用手拨拉他一下,脸上直使劲,邹云明白了他的用意,从包里拿出一包面巾纸递给他,示意他擦擦脸上的血污。 到了市人民医院,急诊室的值班医生,给陈上早检查了一下,说是表皮伤,没大事,包扎一下就可以回去了。可是邹云心里没底,就跟医生商量,意思是让陈上早,住在这里观察一夜。 医生有些不高兴,数落了邹云几句,邹云气得脸色发白,要不是陈上早一劲儿拿动作暗示他,他真想跟这位医生叫叫板。 用不用我送你回家,跟你家属解释一下?走出医院时,邹云问。 不必。陈上早说。 回去好好想想,这是得罪谁了,你要是觉得有必要,回头就跟我说说。邹云说,四下张望。 不管怎么着,俄这是又打败了一个王八蛋的精神!陈上早咬牙切齿地说。 这一次,邹云没有找到想笑的感觉,心里反倒丝丝拉拉挺难受。 等来了一辆红色出租车。邹云把陈上早送到了家门口。 临下车前,陈上早在邹云耳边低声说,这事,你先给俄保密,俄思索几天,就能把这个谜疙瘩,啪一下解开。 邹云鼻子一酸,要说的话,卡在了嗓子眼。 回到招待所,邹云一头倒在床上,顶着疲劳的袭击,回想刚刚过去的一个个场景,一股无名火,直往头顶冲。这阵子,陈上早把全局的的纪检工作,抓得大有起色,黑着脸吆喝,处理了一批违法乱纪的干部,难免不结冤家,不然人家不会在他背后下黑手。 那个啥邹书记……那个啥邹书记……那个啥邹书记……邹云的耳边,不停地响起这句话。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邹云被陈上早遭暗算这件事,刺激得无法进入睡眠。为了调剂一下情绪,他下了床,去卫生间用凉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 第三十六章 上江人抬头一望,国庆节就在眼前了,喜庆的气氛,变成色彩,变成声音,变成看不见的情绪,在上江的街道上展示着。 按惯例,每年国庆节前,能源局都要把离退休的老干部组织到一起,热热闹闹开个茶话会。可是,今年都到这会儿了,还没人张罗这件事,李汉一意识到兴许是没人提醒邹云,也许是邹云在这类事上没有经验,忙着忙着就忘了。 李汉一懂得,虽说就是个茶话会,可是不重视不行,这些闲着没事干的老干部们,说起来哪个你都惹不起,轻者到你办公室横挑鼻子竖挑眼,而那些想把事闹大主儿,就去北京嘀咕你,尽管要不了你命,可也够你喝一壶的,过去李汉一没少吃这些老干部的亏。 李汉一来到邹云办公室,一问茶话会的事,邹云就猛一拍脑门,说老干部处处长,前些天提醒过他,他给忘了。 那是一群老小孩,不打发乐了,你就找到麻烦了。李汉一说,这样吧,叫人这就准备一下,明天上午开。 邹云道,要不是李局长来提醒,那些老领导,回头还不骂死我。 倒也没那么严重。李汉一说,就是麻烦,让你有苦难言的那种麻烦,我可是领教过了,邹书记。 谈过老干部茶话会的事,两人就把话题,扯到了一局两制上来。 邹云问,李局长,日后,非主业这一块,到底是叫集团公司好?还是叫什么局贴切? 李汉一不折不扣地说,我觉得,还是叫集团公司好。 邹云又问,那一把手的人选,不知李局长,有没有考虑过? 李汉一笑道,早就考虑好了。 噢——邹云本能地点了一下头。 李汉一说,那个人,此时就站在你面前。当然啦,前提是部里没什么意见。 邹云脸上的惊色褪不下去了,呆了好长时间说,按照咱们的设想,那个集团公司,可是个副局级架子! 李汉一摆摆手说,我现在这个正局级,是你邹书记给的,而日后那个副局级,可是我自己要的。你年轻,你留在能源局干吧,你会比我有出息。 邹云心里一热,半天没说出话来。 嗨,别想那么多了邹书记,眼前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办呢。李汉一安慰道,一局两制,现在还在半空里飘荡呢。 李局长……邹云声音哽咽。 就在这工夫,局办主任来了。 李局长,邹书记,部里刚才打来电话,让你俩即刻动身去北京,谈一局两制的事。 李汉一和邹云相视无语。 准备车吧。李汉一对主任说,今天坐邹书记的车,我的车,就不要动了。 主任走后,李汉一又对邹云说,邹书记,你再叫上一个秘书吧,万一临时有点啥事,也好有个帮手。 邹云点了一下头,问,李局长,那你看小高怎么样? 李汉一走过来说,要说看人,你比我看得准,邹书记。 在李汉一看来,邹云现在对小高已经有点意思了,小高要是再会来点事,再干几件漂亮活,邹云栽培小高的心,也就有了。 第三十七章 太阳西沉的时候,李汉一和邹云一脸轻松离开北京。 国务院有关部门,原则上通过了一局两制方案,并决定拿能源局这块牌子,搞国有大中型企业改制试点,国庆节后,派一个工作调研小组来能源局,指导改制工作。部领导指示能源局,就着这个利好消息,马上展开舆论宣传工作,把散乱的人心,收到一局两制这个大主题上来,为国务院有关部门领导节后来上江,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调研环境。 奥迪驶出高速公路收费站,邹云看了一眼手表说,李局长,你看呆会儿回去,是否有必要召开一个常委扩大会? 李汉一用手指敲着额头说,我也在琢磨呢。 马上就要过节了,把这个消息传播出去,也好让职工们,踏踏实实过个节。邹云说,脸上已经透出了兴奋色。 邹云的这股情绪,把李汉一也感染了,他说,这样吧,邹书记,回去后,马上召开一个基地各单位党政一把手,还有机关各处室长参加的紧急会议,现在就往回打电话,让两办主任,赶紧通知下去。 邹云道,也好,李局长。然后捅了一下坐在副驾驭座位上的高秘书,小高,你这就给两办主任打电话,让他们分头去通知。 高秘书扭过头,问道,邹书记,李局长,几点开? 邹云看着李汉一,李汉一说,五点二十吧。 邹云对高秘书说,通知吧,五点二十开! 李汉一拿出手机说,我让乔助理,通知在家的局领导。 高秘书完成任务后,握紧拳头,脸色通红,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了。 将近五点十分的时候,敞开的局机关大院门,映入邹云和李汉一的眼帘。他们看见一辆辆黑色、白色、红色、银灰色的小车,鱼贯驶入局机关大院。 奥迪让过一辆黑色桑塔纳2000,鸣笛拐进院子。这时在楼前,各种型号的小车,一溜摆开,营造出一种举办大型活动的气氛。 邹云和李汉一从车上下来,忙着应酬四面八方的招呼声。 孔经理摇摇晃晃走过来,一只手伸给李汉一,一只手伸向邹云,大大咧咧地说,两位领导,辛苦了辛苦了。 李汉一握住他的手问,瞧你这高兴样,发大财了吧? 嘿嘿,李局长,兄弟姐妹们,这回算是有吃有喝了,你说我能不开心吗?孔经理说,但也没忘了抓住邹云的手。 不是我说你孔经理,你这张脸,得意时没个性,还是发怒时威风。邹云半真半假地说。 孔经理噘着嘴,一脸无辜的样子,暗中把心里的劲,都使在了攥着邹云的那只手上,疼得邹云直揪心,可是为了跟孔经理在脸面上较劲,他忍着疼,从肉里往脸皮上挤笑。 孔经理松开手说,不好意思邹书记,承让了承让了。停停,又一脸坏笑地开了口,积德行善,说不定啊,明天一大早,咱局大院门口,就会堆着成千上万把鲜花呢我说领导。 李汉一和邹云,本能地想起了那些曾经堆放在大门口的花圈,但他俩什么都没说,只是相互看了一眼,然后进了办公大楼。 邹云和李汉一没时间回办公室准备了,就随着几个像是收尾的经理书记,直接去了四楼大会议室。 在四楼的走廊上,陈上早跑过来,气喘嘘嘘地叫道,李局长,邹书记,那个啥,你们回来了?邹云一看他今天的打扮,忍不住乐了,李汉一也笑了起来。 为了遮掩包裹的绷带,陈上早戴了一顶式样陈旧的薄呢鸭舌帽,刚才一路跑来,颠得鸭舌帽,浅浅地扣在脑袋上,还歪歪着,样子十分滑稽。 我操,你这是打马戏团来呀,我说陈书记?孔经理嘿嘿笑道,伸手帮陈上早正了正鸭舌帽。 陈上早白了孔经理一眼。 会议室里,人头攒动,叽叽喳喳声汇成了一片嗡嗡的颤音。 当两位一把手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时,里面的嗡嗡声刹那间凝固了,一双双眼睛朝门口看来。邹云感觉身上的血,直往头顶上涌。李汉一也被眼前的阵势,搞得脸上热烘烘的。 这时等在门口的两办主任,冲着各自的直接领导笑笑,然后不约而同地往主席台看了一眼。 主席台上空无一人,先李汉一和邹云来到会场的那些局领导,今天全都坐到了第一排。在他们的后面,坐着的是机关的处室长们。 还差几步就走到主席台时,李汉一突然停下来,收不住步子的邹云,一伸腿就迈过了李汉一。 李汉一面对无数双眼睛做出的这个动作,让邹云心里感动得失去了平衡! 邹李二人,在固定的位置上落坐后,李汉一看着第一排的人,笑眯眯说,怎么,你们几位是想让我和邹书记,唱双簧啊? 邹云接上李汉一的话,指指这个副局长,喊喊那个老总,点名请他们上主席台就坐。 有资格上主席台的人,都不像以往那样端架子摆谱,今天他们一个跟一个走上主席台,找自己应该坐的椅子落座。 李汉一看了邹云一眼,然后把麦克风往身边挪挪。 此时,会场内除了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几乎就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了。 李汉一说,我想今天这个会的内容,大家怕是早就知道了。不过部领导的一些指示精神,诸位未必就十分清楚了,下面就请邹书记,给大家传达上级领导的有关指示精神! 邹云看了一眼李汉一,心里怦怦直跳。他明白,李汉一这是又一次在众人面前,往他身上加分了。 就在这时,会场上突然响起掌声,这让主席台上的领导们惊愕! 多时了,震耳欲聋的掌声,并没有停息的兆头,而且节奏渐渐变得统一了,像在一台大型晚会上,训练有素的观众,在用充满情感和谢意的掌声,为精彩的节目叫好。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邹云步入官场以来,还是第一次在如此规模的会议上,享受到如此热烈而长久的掌声,身体里有一股热气在膨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