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K省纪事》 第一章 紧急召见 相安无事地跟随贡开宸六年的那双皮鞋,竟然在那一霎那间,露出了它早该显露的那种颓相:鞋跟突然松动,并眼看就要脱落下来。当时,他正应中央领导的紧急召见,躬身上车,要从省委大楼前那个极其庄重开阔的院子里,赶往十六公里外那个军区空军专用机场,飞赴北京。鞋跟的脱落,着实让他好一阵不自在,不痛快。夫人病逝快一年,类似这种小小不然的“不自在”“不痛快”已经发生过多起。 上车前,他用力地跺了几下脚,把松动的鞋跟又强安到鞋底上。 家里应该还有几双质量很不错的皮鞋。但他懒得去找。此时此刻,困扰着他的很难说是一种焦虑急切,还是烦恼忐忑。 下午六时左右,中央办公厅通知,中央领导要紧急召见他。让他当晚十点前务必赶到中南海勤政殿。他马上让小郭查了一下民航班机时刻表,六点到十点之间,有三个航班飞北京,机票并不困难。但问题是,起飞时间或者太早,或者太晚,都不合适。经稍许犹豫,他亲自拨通军区空军刘司令员的电话,“求助”。十五分钟后,刘司令员打回一个电话来,告诉他,非常“巧”,军区空军正好有一架运输机要飞北京执行任务。起飞时间合适。有关各方,也均已安排妥当。半个小时后,将有军区空军作战部的一位副部长驱车到省委大院来接他,陪同他前往空军机场…… ……现在,那位还不到四十岁的作战部副部长亲自驾驶着一辆挂着空军车牌号的高级轿车,引领整个车队,穿越繁忙的市区,快速而平稳地向机场进发…… 对今天的“紧急召见”,贡开宸既感意外,又觉得是意料之中事。贡开宸进入K省省委领导班子,作为一把手全面主持省委工作,已有六七年了,从来还没有被“紧急召见”过。六七年来,他一直告诫自己,居此高位,当然要尽可能地做到“俯仰天地”“泰然处之”“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但是,肩负这样一付重担,上对集民意于一身的中央,下对化生灵于千万的百姓,累卵系于一发,又不能不保持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态,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不可疏忽大意,要慎之又慎。他觉得自己一贯以来,是坚持了这个原则的。所以,一旦接到紧急召见的命令,还是感到一点“意外”,“突然”,有一点紧张,甚至还有一点点“委屈”和“震惊”。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预感要出事——而且是要出大事(在K省,在省委和省政府的决策层中,这一段时间,有这种“预感”的,远不止他一个人)。所以,对这样的“紧急召见”,隐约之中,似乎又觉得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是“文中应有之义”,只不过,它终于在今天发生罢了…… ……事情的缘起,大概都因为大山子。 大山子,没有大山。出城圈,地平线上雾蒙蒙,灰蒙蒙,在高耸的烟囱和庞大的炼铁炉炉体群背后,起伏着一片片褐黄色的丘陵。在这片雾蒙蒙、灰蒙蒙、轻易见不到净蓝色天体的地方,常年生活着三十一万到三十四万人。一个城市,只有三十来万人口,在中国,无论怎么算,它都只能被认为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城市。但你千万不可小觑了这个小城。它小,但它有一些地方却是那些即便比它大几倍、甚至十几倍、几十倍的城市也难以匹敌的。比如说,它拥有中国最大的一个国有企业。这个企业之大,即便拿到全球去比,也应该被认为是数一数二的。全城三十多万人中间,有三十万人在这个企业里工作。这个企业叫“大山子冶金总公司”。由于拥有这家总公司,大山子曾经是中国著名的钢城,又是名震遐迩的煤城。也曾是远东最大的钢城和煤城。论规模,它虽然相当于一个县级“小市”,但它的市长和市委书记历来都是副省级的。那个大山子冶金总厂的厂长和党委书记历来也都是副部级的。几十年来,它们给K省输送过好几位和省长,给国家冶金部和煤炭部输送过好几位部长和部党组书记。有人说,它是我们这个共和国“国宝级”的特大型工矿企业。有人说,共和国的工业化进程,曾经是踩在它的肩膀上起步的。还有人说,四五十年前,大山子发一天高烧,中国的工业生产就得报三天病危……等等等等,所有这些说法,即便稍许有一点夸张,但确确实实并非故弄玄虚,骇人听闻。然而(请注意这个让人无可奈何的“然而”),四五十年后的今天,当整个中国摆脱种种羁绊,犹如初春开河时的黄河河道,涌起千万重冰排,訇然怦然染绿左右两厢那一大片深沟大壑的古老土地时,大山子却在持续发着高烧,报着“病危”……哦,这个曾被誉为中国和K省的骄傲,共和国最重要的钢铁煤炭生产基地啊…… 三年前,在中央财政的支持下,由贡开宸亲自拍板,省委决定向大山子投入二十多个亿的技改基金,意图挽救这个老基地。三年过去了,收效甚微。 更为棘手的是,在K省,像大山子这样的老工业基地,还有好多处。虽然不能说都在发着高烧,都已经报了“病危”,但大部分确实都处在举步维艰的境地之中。高炉的烟囱不冒烟便罢,越是“冒烟”亏损越多。巷道不掘进,也会亏得少一点,越是掘进反倒亏得越狠…… 真是出鬼了。 更严重的是,由于它们的存在,连带整个K省无力变革,同样显得“老态龙钟”。而拥有七千万人口的K省,也曾是中国一个工业大省。 问题在哪里?下一步到底应该怎么办?如此局面又能残延到何时?!! …… 半年前,中央领导带人来视察。前后十天,贡开宸一直相侍左右。十天后,中央领导走了。他作为K省的一把手,却越发地忐忑不安起来。对中央领导的此次视察,一向比较敏感的贡开宸即使不用仔细掂量,也觉出了几处“非比寻常的异常之处”。一,以往,不管哪一位中央领导来K省视察,在视察过程中,总有一两次,会跟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领导分别“促膝长谈”。这样的长谈,总是很深入,很坦诚,针对性也强,谈得非常知根知底,非常知心。每经历一次这样的谈话,贡开宸都自觉受益匪浅。当然,受益的主要方面是在工作上。但同时,他觉得自己和中央领导在内心里走得更近了,相互更加了解了,得到了进一步的沟通。要知道,这样一种沟通,是极为难得的;另一方面,在这种“私下”的接触中,可以品出中央领导个人更为丰富的执政经验和更为宏观的政治把握,从中他也总能比评出自己某些方面的不足,可以做及时地调整。而这一点,也是平时从公开的文件、指示、讲话中不容易获取的。他确信,中央领导只有信任你,才会跟你“促膝长谈”。如果没有一点可信性,还跟你谈什么呢?但这一次,就没有谈。他不知道是否跟别的省领导谈了。他也不便去打听。二,以往,不管哪一位中央首长来K省视察,结束视察前,总会召开一次全省的干部会议,就中央最新的工作精神和此次调研中觉察到的该省必须解决的一些重大问题,作一些相关指示。但这一回没召开这样的会,也没做这样的讲话。为什么?他不安……三,中央领导此次来K省的主旨就是为大型和特大型国有企业的体制改革做调研。K省的问题着重表现在大山子。但十天中,中央领导偏偏没去大山子。平时在跟贡开宸的交谈中,也很少提及大山子。为什么?难道中央决策层对大山子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的结论,只是觉得还不到“摊牌”的时候?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别的……还有什么呢?贡开宸越想越不安。 第二章 马扬是何许人 不到一个月,国家计委、国家经委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联合派出一个工作组专门到大山子做“调研”。在大山子差不多待了有两个星期。让贡开宸感到十分不安的是,他们走时,也是一声不吭。以往这些部委来人其中不乏从K省调去的同志,见了贡开宸,总是有说有笑的。贡开宸向他们了解一点内部精神,内部动态,他们也总是少有忌讳,把说话的界限、忌讳放得很宽。最多,说完了,再笑着追加一句:“贡中委贡开宸是最近这一届的中央委员,咱们这可是哪说哪了。一切都以正式文件为准。”一句抹平。但这一回,却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事先和整个调研过程中,只跟省委办公厅打招呼,一直回避跟贡开宸打交道,说他们这一回“只是做一些常规性的社会调查,就不惊动省委主要领导了”。他们临走时,贡开宸特地赶到他们住的宾馆去看望。这几位一向以来和贡开宸打过不少交道,也很熟悉的“钦派翰林”却个个显得既“木讷”,又谨慎。现场气氛也相当“沉闷”。 后来,贡开宸便听说,在他们逗留大山子期间,省里有一个叫“马扬”的年轻干部,曾去“告”了省委一状,在这些北京来的同志跟前,“历数”贡开宸和省委这些年在“大山子问题”上的“失策”。足足谈了四五个小时。以后,又把这些“失误”,写成了一份六七万字的“条陈”,给调研组的同志带回了北京。据说这份“条陈”在中央决策层里引起了相当的“反响”。于是,就有了这次“紧急召见”。 听说此事后,贡开宸让人从侧面“查”应该说“了解”了一下,省里确有这么一个叫“马扬”的人,曾在大山子冶金总公司属下的矿务局干过,担任过一届该矿务局局长兼党委书记职务,几年前调省城,现任省城经贸委主任。正局级。年纪不大,四十刚出一点头。此人“脑袋瓜相当够用”,跟调研组的同志的确长谈过一次。至于,此次长谈,是他主动找人家调研组的,还是调研组得知K省有此等知情者后,主动去找的他,就不得而知了。事后,马扬是否真写了一份六七万字的“条陈”,矛头所向,“直斥”贡开宸,那就更不得而知了。 贡开宸没有让人进一步去“追查”条陈的事。 他觉得,没必要显得那么“小气”。“谁挡得住哪块云彩要下什么雨算了吧” 他觉得,此类事,本不该追查。当然,也不便追查……飞机起飞时,一块黑突突的雷雨云恰好在机场上空以东四五公里的地方形成,并急速地向四周扩散翻滚。雷声因此不绝于耳。浅蓝色的闪电一再地把已然融进夜色的两片机翼刻画出来示众。很明显,今年最后一场雷暴雨正在逼近。这也是秋即将逝去的信号,是秋告别的倾诉吧。 机长过来请示,要不要推迟一点时间起飞,等这一阵雷雨云过去贡开宸问,那要等多长时间机长答,很难说。也许三十分钟。也许就得三个小时……贡开宸迟疑了一下,再问,假如在平时,你们执行军事任务,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会起飞吗机长答,那,当然要起飞。但,今天您不是在机上吗贡开宸笑了,说,我也在执行任务啊。而且是中央特派的紧急任务。那就起飞吧。赶紧飞。 随后,秘书郭立明送来一片预防晕机的药片,送来一份由省经贸委汇总的本省近期相关经济活动的一些数字。虽然汇总者已经把它们分类列成了清晰的明细表,但仍然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整整两页半的篇幅。每一回见中央领导,这都是必不可少的准备。不仅是数字,更重要的是数字和数字之间的关系。数字和数字后边的背景。这堆数字和那堆数字碰撞以后可能发生的变化。那堆数字影响着这堆数字必然会产生的某种走向。趋势……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这样,或那样的存在问题和一系列解决措施……这些都还没在这份明细表上列出。要是在以往,去一趟北京,总还要捎带办一些其它方面的事,比如,省委组织部会请他顺便去中组部谈某个干部问题,省财政厅或省长邱宏元会请他去财政部谈一点什么补充预算问题。有一回,省安全厅的同志还把他带到了国家安全部,听了一回“惊心动魄”的情况介绍……他自己也许会抽一点时间去广电总局或新华总社看一位中央党校省部级干部班的“老同学”,去琉璃厂古文物一条街品品铜绿,嗅嗅墨香去年,经北京方面老朋友介绍,他去了一次京东南角的潘家园文物市场。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在那人堆里挤擦、蹲在地摊前跟摊主讨价还价的他,觉得还是琉璃厂那购物环境更适合来去匆匆的他。但这一回,所有这些捎带要办的事,一概都免了。也没人请他捎办什么事了。所有人忽然间都变得非常知趣。小心。 ……密密麻麻的数字其实早已记得烂熟……飞机开始动了……他合上眼……往后靠了靠……并不想喝茶,但还是下意识地把手伸到了那只青花茶杯冰凉的杯把上。空军的同志想得很周到,准备了他喜欢喝的信阳毛尖。惯于运货的这位运输机的机长在操纵飞机爬升时,显然想到了今天运的不是货,爬升得比客机还要平稳。但即便这样,贡开宸还是感觉到了一阵阵头晕。药片得过三十分钟才生效……夫人在世时,曾教过他一个预防晕机的“绝招”:临上机前,把治跌打损伤的狗皮膏药贴在肚脐眼上。这招,他使过不止一回,应该说,每回还真管点用。自从夫人去世,他依然乘机,却再也没使过这一招。他并不是已经把夫人那时的“谆谆教导”丢在脑后了,也不是担心使旧招会触景伤情……只是……只是……只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就跟皮鞋一样,家里备用的大衣,也有好几件。但自从夫人去世,他总是盯着今天上飞机时穿的这一件灰呢大衣。为什么同样说不清。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脸色有一点灰白,甚至说它“苍白”,大概也不为过……他还知道,郭秘书此刻一定坐在机舱过道对面那个离他最近的座位里,在密切地注视着他。郭立明是个好秘书。该他做的事,一件都不会少做。不该他做的,绝对不会多做一件。特别难得的是,他总是消失在需要他消失的时候,出现在需要他出现的那一刻。贡开宸还知道,此刻,郭立明内心里一方面是担心他身体状况发生意外变化,另一方面是在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当口,向他汇报马扬的详细情况。贡开宸知道,在这件事情上,郭立明会做得非常主动的。虽然贡开宸没有授意,但是,郭立明一定会主动地千方百计地去搞清楚这个马扬的情况。 ……但此时此刻,贡开宸并不想听郭立明的情况介绍。此时此刻还有一件比“马扬”重要得多得多的大事,需要他趁飞机降落前仅有的这一两个小时里,对它进行一次最后的估量:此次,他带了一份请辞报告去北京。他要认认真真地再合计一下,再盘算一下,见了中央领导,到底要不要主动提出辞去K省一职,主动为K省这两年发展的滞后,缓慢,承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 请辞报告在抽屉里已经放了许多天了。是他自己起草的。修改了很多遍。也许是因为“痛下决心,如释重负”的缘故吧,一开始就写得很顺手,一气写了五六页。说了许多“心里话”。写完后,心里果然轻松了许多,甚至还生出些许“悲壮”之情。有几个核心段落,写得相当有文彩。重读之余,不禁感慨系之,怦然心动。但经验老到的他还是将它丢进抽屉里,冷静地将它锁了一个星期左右,而后再拿出来审读,果不其然,觉得当初下笔未免有些感情用事了,字里行间隐隐地、却又是顽强地透露着一股不该有的“委屈”。大加砍削后,剩下一页半左右,再冷一冷,锁它两天,而后字斟句酌地又推敲了几遍,改去了所有带感情色彩、或有可能引起误解的用词和语句,把通篇的主旨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锁定在“责任”二字上。 第三章 要“请辞” 请辞这件事,要不要跟常委们打个招呼呢犹豫再三,觉得还是先不要声张,以免引得满城风雨,杯弓蛇影。等了解到中央确也有此意以后,再去做工作,为时也还不晚。为防泄密,他甚至都瞒住了小郭,没按通常会做的那样,把草稿交付郭立明去誉印:只是取出五年前从北京琉璃厂荣宝斋买的那本木刻水印仿古信笺,舐饱了毛笔,亲自将草稿恭恭敬敬地誉抄了一份,签上名字后,还郑重其事地盖上了一方私印。开罢信封,端坐在办公室那把布面的老式软垫圈椅里,居然面对着那方仿宋铁线阳刻大红印章,闷闷地呆坐了好大一会儿,一遍又一遍默读着这份简约、恳切到了极点的报告,唇角不禁略略地浮起了一丝苦涩的微笑。是的,此举在他,并非只是个“姿态”,更不是借机要给中央哪个部门、哪位领导施加什么“压力”,也不是以此渲泄多年来工作中积累的怨气,不,他是真诚的。他真诚地要以自己的“请辞”,昭告天下:他贡开宸愿意为自己没能做好的事负一切应负的责任,并恳请后来者能从中汲取应该汲取的教训,真正办好K省七千万人这一档档大事。但教训到底在哪里呢一想到“教训”,他又难免激动起来。 教训……众说纷纭……实在是众说纷纭啊…… 郭立明一直没敢回到上飞机时分配给他的那个位子上去。这几十分钟里,他的确一直坐在离贡开宸不远的那个空位上,密切地注视着贡开宸脸色和脸部神情的每一点细微变化。后舱的暗处,还坐着两位军医。这是应郭立明的要求,由军区空军派来的。郭立明没让他俩穿白大褂。他不想让贡书记觉出有大夫随行,不想把这一路上的气氛搞“紧张”了。按说,六十岁刚出一点头的贡开宸身体一直还是挺好的,无非就是有一点晕机,跟年轻时就有的那点恐高症有关吧一般情况下,吃一两片“乘晕宁”或“安定”,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儿,等一接着药性,就没事了。郭立明跟着,经历过多少回了,每一回都这样。但这一回,郭立明却不敢大意。这一段时间以来,“老人家”的状况有所变化,一向挺正常的血压,高压却时常会突破一百四十这条警戒线。睡眠更不好了。过去一两片安眠药就能被“打倒”的他,现在往往三片四片也“打不倒”了。眼圈发青了,并且出现了衰老的重要症状———眼袋严重下垂,头发越见稀疏,脸部的肌肉也日见松弛…… 正如贡开宸料想的那样,郭立明还想在飞机降落前,找个机会向他做一个情况汇报。但跟贡开宸猜想的不一样,郭立明要汇报的,并非是马扬的情况。前些日子,郭立明的确主动地做了点工作,了解了一下那个马扬的情况。郭立明很明白,贡开宸早晚是要找这个“马扬”的。不管是正面找,还是侧面找,是悄悄地找,还是“大张旗鼓”地找,事先准备好一份有关马扬的详细资料,是绝对必要的。避免事到临头,被动。但此时此刻,他觉得最重要的还不是“马扬”。一向谨慎有余的他,鼓起千百倍勇气,要犯一次自己人生的大忌,做一件自打来到贡开宸身边后从来也不会做、从来也不敢做的事情:干预一下这位省委一把手的一次重大决策———他要力谏贡开宸,让他千万不要去主动请辞。 郭立明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得知贡开宸已经向中央写了请辞报告的。那天,他是在清理字纸篓时,发现了贡开宸扔弃的那份最原始的请辞报告草稿的。一开始,他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因为,他跟省委大楼里的每一个人一样,绝对不会相信,生性刚强、并历来自信的贡开宸竟然会“主动请辞”。完全不可能嘛。贡开宸头脑里即便也会偶而冒出这种想法,充其量也是一时性起,说说气话,发泄一下,而已而已。但后来,一再地在字纸篓里发现此报告不同稿本的“残片”,经过仔细比照,“研究”,他看出,书记是在反复修改着这份报告,精心地运作这件事,他才渐渐地把它当真了。但他还是不相信,到最后一刻,贡书记真的会向中央呈递这份报告。一直到今天下午七点左右,贡书记的大儿媳修小眉打来一个电话,才使他确信,这一回贡书记是真要提辞呈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准备要去机场。修小眉问,出什么事了郭立明说,没什么事啊。修小眉追问,真没出什么事郭立明反问,你觉得呢修小眉迟疑了一下说,没出什么事,他为什么要我马上把全家人都召集到枫林路十一号贡开宸的住宅小院,并下达了严格的禁行令:在他回到K省前,不许家人随意离开枫林路十一号外出活动。特殊情况者也不得例外。一定要外出者,必须获得他本人或修小眉的批准。但他又告诉修小眉,在他赴京期间,家人中不管是谁、以什么事由向她请假外出,她都不要准许。否则,便拿她是问。听修小眉这么一说,郭立明心里一紧,嘴里却只是漫声笑应道,是吗那贡书记对你们可就是太严厉了。 “我爸他真的没事”修小眉的声音中已经带上许多不安和忧戚的成分了。“他……他真的要被免职了”从她嘴里突然崩出关键的这一句。 “免职开玩笑。谁跟你传这个谣”郭立明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你真不知道”修小眉的声音开始发抖。 “谁说的告诉我。”郭立明严肃起来。 “……”修小眉沉默着,从电话里传来她粗重的喘息声。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看到……看到他写给中央的那份辞职报告了……” “你怎么看到的”郭立明追问。 “……有三四天了吧……那天晚上我上枫林路十一号给他送药……你知道的……最近他血压不太稳定……睡眠也不太好。我又不太放心你们省委大楼门诊室那两个实习大夫,所以,总是从我自己的医院里取一点药给他送去……我赶到枫林路十一号,不算晚,九点来钟,到他房间,就看见他正歪坐在那把旧的藤躺椅里睡着哩……最近他有这个毛病,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总要打一会儿瞌睡。这个“新变化”郭立明也发现了。然后,精神特别昂奋,可以一直工作到后半夜。我走进房间,发现有两页古代样式的信纸从躺椅的扶手上掉在地板上……” “就是那份辞职报告”郭立明问。他有点着急了。因为去机场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你知道”修小眉略感意外。 “我不知道。修大姐,请抓紧时间,说最重要的:你究竟觉察到了什么要我做什么” “……等我弯下腰,把那两页信纸从地上拣起,他就醒了。见我拿着那两页信纸,他显得特别紧张,就一个劲儿地追问我,到底看了没有;还一再告诫我,不管我看到什么,都不许跟任何人说。我告诉他,我什么也没看。实际上我是看了。信写得很短,也就三四百字吧,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要为K省发生的一切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辞去一职……今天,也就半个小时前吧,他又打电话给我,一是吩咐我召集家人,再一个就是叮嘱我,在他从北京回来前,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这份报告的事。我问他,这次去北京最主要的是谈他的辞职问题吗他批评了我,说这种事不该我问。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是非常听话的,从来不过问家政以外的事,但这一回希望他能冷静一点,慎重考虑这个辞职问题……我没把话说完。我害怕他会像以往那样,只要听到我们这些子女对他工作方面的事发表言论,就会扯着嗓门打断我们的话……但今天他没有。我停下后许久,大概有半分钟,也许都有一分钟,他居然一直保持着沉默,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了声,‘在我回来前,替我管住志和、志雄他们……就这样吧……’放下了电话……” “情况我知道了。你看……你看……要我做点什么”郭立明拿起出差应急时用的公文包,急切地问道。 “劝劝他……劝劝他……真的去劝劝他……”说到最后一句时,修小眉显得异常着急。 第四章 贡家子女 飞机起飞后不久,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在厚厚一层浓淡不均的雨云的挟带之下,直扑K省省城。雷声是遥远的。闪电也只在地平线上轻抚生长在岗地上的那一片片熟透了的红高粱和黄玉米,并对生硬而嵬峨的高压线铁塔发出间歇的警告。这时,地处省城东北角高干住宅区的枫林路十一号———贡开宸的家,人称“贡家小院”里,正聚集着一场不似“风暴”却胜似“风暴”的“风暴”。 贡开宸有三个儿子,贡志成、贡志和、贡志雄,一个闺女,贡志英。还有两个非贡姓子女,儿媳修小眉和女婿佟大广。四个贡姓子女中,只有一个是他亲生的,那就是老大贡志成。贡志成,军人,修小眉的丈夫,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高材生,国防部某科研所一个尖端武器设计组的重要成员。熟悉贡开宸的人都知道,在所有这些子女中,他最看重的便是这个老大。实事求是地说,让他这杆感情的天平发生如此倾斜的,还不是血缘关系起了主要作用。这一点,贡家所有的子女都承认:爸爸之所以喜欢并看重大哥,主要还是因为性情、气质和政治品格所致。在这些方面,大哥跟老爸太相像了。他们的追求太一致了。还有一点,其实也是贡开宸非常看重的,那就是老大长得非常像他。拿他年轻时的照片来和现在的老大对照,活脱脱一个“全选”程序里的“拷贝”。有一位跟他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同事去北京办事,在国防部大院里,见着志成,就凭着他一副长相和眉目间的那股神情,忍不住走上前去问;我能冒昧地打听一下,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贡开宸的人你是不是他的儿子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跟身边的人拉家常的贡开宸,却常常会在难得一遇的时机中,“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这个“段子”,讲完后,还会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而共生在这些笑声中的“自豪”和“得意”,常常是压抑不住的。但非常不幸的是,几个月前,志成在一次武器试验的重大意外事故中牺牲。消息传来,家里所有人都赶回来安慰贡开宸。吃罢晚饭,不知谁提出陪爸爸看一会儿电视,意在调剂一下过于沉重和伤感的气氛。没曾料想,那一天电视台正播着《毛泽东和他的儿子》。这边也不巧,一打开电视机,就上了那个频道,而且正播到从朝鲜传来消息说,毛泽东的儿子毛岸英牺牲了。当时,所有在场的人一下都紧张起来,非常尴尬,非常难受。家人一方面怕贡开宸触景伤情,再受刺激;另一方面也怕他因此产生误解,以为家里人故意拿毛泽东的范例在“教育”他,而产生逆反心理,大发雷霆。贡开宸轻易不发火,但一旦发火,就非常可怕。届时,你完全可以想象火山喷发的情景,那种要毁灭一切的汹涌,那种势不可挡的灼热,那种带着浓烟带着火光带着啸叫的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当时,老二贡志和和小儿子贡志雄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赶紧从沙发上折起身,向遥控器伸过手去,抢着要去换台换频道。 “别动。” 这时,从父亲胸腔的深处,闷闷地发出了这个单调而不容违抗的声音。于是,他俩忙缩回手。其他人也立刻屏住了呼吸,不知道紧接着会发生一场什么样的“地震”。但都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服从”和“听话”,千万不能再火上浇油……但几秒钟过去了……又过了几秒钟,等来的却是让他们更为不知所以的寂静,一种茫然若失的凝固……和断裂……然后,又过了几秒钟,仍然没有发生“震荡”……他们这才迟疑地,并瑟瑟地向父亲端坐的方向偏转过脸去。一霎那间,他们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居然是真实的和可能的:父亲木木地端坐着,部分脸部肌肉鼓凸着,并且在以让人难以觉察的频率急速地颤栗。脸部向来并不明显的皱纹骤然间显得极其深峻,并完全收缩到了一块儿;原先就较为挺拔的上身此刻却变得像石碑一般地僵直。父亲分明是在凭借绷紧全身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块肌肉,咬紧了牙关,在制止自己情感上的某种“暴露”。他怔怔地瞪大着双眼,直视着电视荧屏,但分明又在告诉周围的人,在这一瞬间,他其实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电视屏幕上正在絮叨些什么,他压根就没有关注屏幕上上演的那一出大戏。略有一点混浊的眼神也清楚地显示出,他此刻,脑子是空白的,完全空白的。此时此刻,在他心里,只剩下两个字,一件事:儿子啊……儿子……然后……他们看到,他的眼泪就簌簌地滚落了下来。那两颗硕大的眼泪,颤颤巍巍地,顺着坚韧、粗糙、仿佛在高强度酸碱中经受过千百次鞣制的脸颊皮肤,流淌到嘴角上,下巴颏上,然后又滴落下来……一时间,所有在场人的鼻根都酸涩了,眼眶也都湿润了。在一旁早已忍不住的贡志英搂住她四岁的女儿,抽泣起来。志英的抽泣声似乎惊醒了贡开宸。他嗒然低下了头去,默默地呆坐了一会儿。在一次强烈的哽咽后,他终于制止住了自己的泪水,并掏出一块手绢扔到志英面前,低低地说了声:“坚强些……一会儿,小眉来了,别让她看见你们的眼泪……”然后就起身向楼上走去了。 贡志成牺牲后,全家人把一种罕见的尊重转移到了修小眉身上。一方面当然还是因为怀念志成;另一方面,出身于平民家庭的修小眉温文尔雅,历来宽容、厚重、谦和,而又认真,的确也是个值得信任和尊重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贡开宸才“授权”修小眉,在自己紧急飞赴北京后,让她负责把全家人召集到枫林路十一号,“待命”。 贡志和驾驶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菲亚特车来到枫林路十一号门前时,雨虽然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但显然已经没有像刚才那么大了。枫林路两旁那些大树的树龄,据说都有七八十岁了。在一片蚕食般响着的沙沙雨声陪衬下,由这些千姿百态并又千疮百孔的老树组成的这条林荫道,则显得越发地幽暗和清静。一定是又换新警卫了。小战士在对讲门铃里辨认不出贡志和的声音,反复查询他“身份”。 “我还能是谁呐”厚厚的大木门终于打开后,贡志和略有些恼愠地瞟瞥了那小战士一眼。 “大嫂呢她怎么还没到她住得比我们谁都近。”贡志和匆匆走进客厅,四下里扫了一眼,问。客厅里只有志英和志雄。 “谁知道……”志雄横躺在大沙发上翻看一本挺厚的时尚杂志,把脚伸直了,交叠起来,搁在另一头的沙发扶手上,懒懒地答道。 志英没作声。志英的丈夫佟大广出差去俄罗斯了,今晚到不了。她又把女儿送到了婆婆家,所以就她自己来了。 “爸今晚肯定能回来吗”志和又问。 “废话。他不回来,干吗通知我们哥几个连夜在这儿等他”志雄边翻页,边答道。 “是啊,干吗要让我们连夜在这儿等着出什么大事了”志和再问。 “唉……你问谁呢”志雄把脚搁平了,用杂志盖住自己的脸,双手叠放在脑后,闭目养神去了。 “听说军方最近要在我们省搞一次空前规模的演习。中央紧急召见老爸,会不会跟这档子事有关”志和仍不甘心。 一直没作声的志英皱起眉头,分析道:“不能吧。爸不可能因为一场什么军事演习,把我们全家召集一块儿,在这儿等着他。他想干吗让我们几个去指挥战争,还是帮着去扛炮弹打冲锋” 这时,他们三个人中的一部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志雄一下翻身坐起。志和和志英也都本能地紧张了一下。最后确定,是志和的手机在作响。志和忙打开手机翻盖。听出手机里的声音是修小眉的。 “大嫂,您怎么了您在哪儿呢”他问。 修小眉在手机里答道:“我……头晕……晕……找不着煞车了……你们快……快……快……” 第五章 “枪走火” 贡志和、贡志英和贡志雄急忙跃起,向院门外冲去。只见依然笼罩在雨夜下的林荫道那头,一辆白色的旧普桑晃晃悠悠地挣扎着向这边驰来。虽然车速很慢,但看得出,它已经处在了半失控的状态中。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又向右,踉踉跄跄地终于挣扎到离院门还有二三十米的地方,未等志和等人赶去,一下撞在一棵大树上,被迫“搁浅”了。 “怎么回事嘛……您开车也好几年了……”把修小眉扶回客厅,贡志英一边细心地用药棉擦去小眉额角的血迹,一边心疼地嗔怪道。 “没事……没事……”修小眉似乎清醒了。 “还没事再往下撞一点儿,这只眼睛就全报废了。” “没事……没事……”修小眉轻轻地重复了一下,不再作声。志和志雄赶紧叫来几位朋友,还来了两位正经穿警服的一辆除障车。一通折腾,把普桑拖去修理了。朋友们答应,赶明天一早上班前修好,并直接送到嫂子家门前,绝不耽误嫂子上班用车。“耽误她一分钟,您蹶我一年没脾气。”那些朋友主要是志雄的。志雄说是在市艺术品拍卖公司供职,其实并不去上班。他说他对艺术品不感兴趣。他说中国现在压根儿还没到搞艺术的时候。挣出血丝儿,也出不了真东西。拍卖来拍卖去,也就是在倒腾祖宗那点玩意儿。他卖腻了,也卖伤心了。他跟公司领导说,我不上你们这班,也不领你们这工资,只求你别给我宣布‘停薪留职’什么的。啥也别宣布。就这么着。否则传出去,我没法跟我爸交代。他知道,爸绝对不会允许他在没有一个固定职业的情况下,在社会上忽悠着,晃荡着。 朋友们走了,志和也回了客厅。贡志雄这才抽身踱回院子,点着支烟,慢慢吸了两口,在阴暗的葡萄架下发了会儿呆,刚转身要向大门外走去,只见志和匆匆赶了过来。 “别走啊。爸让我们在这儿待命哩。” “我有事……” “谁没事” “我真有事。急事……” “那也不行” 两人正一句一递地呛呛着,客厅那头传来贡志英兴奋而又尖厉的叫声:“爸来电话了……嫂子,爸让您接电话哩”两人这才收住了嘴,赶紧撒腿向客厅跑去。修小眉已经接完贡开宸的电话了。贡开宸说,他今晚回不来了。修小眉犹豫了半天,探问:“爸……您……您没事吧”“有啥事”贡开宸的反驳,倒显得非常干脆。然后,贡开宸重申:在他没有回到K省以前,谁也不许离开枫林路十一号一步。不管谁想离开,必须得到修小眉的“批准”。但是,不管谁,说出什么天大的理由,他让小眉都不要准假。当然喽,这原则,他让修小眉自己掌握就行了。不必公开。 “他干吗不让我们离开”贡志英十分不安。“到底出了什么事外头都在传……传……中央已经下了决心,要免去爸的职务……真事儿吗” 贡志英终于说出在场各位都已听说、但又都不愿相信、并且竭力三缄其口的消息,客厅里一下变得异常的安静。这时,贡志雄突然掉头向门外走去。修小眉忙惊叫了一声:“志雄”贡志雄却只当没听见一般,继续大步向外走。修小眉慌不迭地上前拉住贡志雄,又叫了声;“志雄,听话”贡志雄居然一把甩开修小眉的手,继续往外走。这时,贡志和冲上前去拦住了他:“大嫂的话你都不听了” 贡志雄喘着粗气:“我真有事……真的……” “回去。回到你原先的座位上去。”贡志和指着那边的沙发,命令道。 贡志雄突然抬起头,怨怨地瞪了贡志和一眼,再喘了两口气后,突然发力,推开贡志和,向外冲去。他这么蛮干,当然成不了。兄妹几人,贡志和最为“身高马大”,况且“眼急手快”,而最为瘦弱的正是贡志雄。说时迟,那时快,志和上前快垫一步,一把揪住贡志雄,用力往里一推,贡志雄便一再踉跄着扶不到身后的东西,应势跌倒在沙发上。但他并没有就此罢休,马上翻身跳起,再次向门口冲去。贡志和没等他冲到门口,已先他一步“哐”地一声关上了客厅门,并站在门槛前,死死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时刻,贡志雄真急了。他满脸胀得通红,绝望地看着脸色铁青的贡志和,嘴唇颤栗着,恳求着:“让我走。”贡志和仍不相让。贡志英怕他俩真冲撞起来,忙上前,在两人中间一横,先制造出一个“缓冲地带”,然后上前拉住志雄的手,和婉地劝道:“小弟,这是爸说的,让我们一定要等着他。你怎么可以……可以这样”贡志雄急切地说道:“让我走吧……”“真有事特别着急”修小眉也上前去问。“他整天晃晃悠悠的,能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志英斜瞥了志雄一眼,说道。其实她跟志和一样,不想让志雄在这时候离开枫林路十一号。但修小眉却想,让这兄弟俩这么叮铛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便以退为进地问志雄:“要真有事,你就走。告诉嫂子,什么事” 贡志雄的神情果然有了和缓。但他低下头,沉吟一下后却只说:“现在没法跟你们细说。但,真的,我……我必须离开一下。” 修小眉苦笑笑,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出乎志和和志英的意料,真的对志雄开了“绿灯”,说道:“那……你走吧。但是,爸回来前,你一定得赶回来。开着你手机。咱们随时保持联系。行吗” 贡志雄忙点头答应,要走,贡志和却抢了上去,再次拦住:“不行。谁也不许走”爸回来前,谁也不许走这是老头儿的命令。” 贡志雄的脸色一下变青了,跺着脚吼道:“你他妈的,这儿谁说了算你还是大嫂贡志和,我踩着你鸡眼儿了你干吗非这么跟我过不去”说着,转身就从壁炉上方的墙上摘下作为装饰用的一把老式双筒猎枪,对准了贡志和,声嘶力竭地喊道:“让我走” 所有的人一下都愣住了。他们当然知道,被惹急了的贡志雄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就在家里“纵过火”,也在学校里“跳过楼”。 贡志和却慢慢向贡志雄走去,冷笑道:“开枪呀。臭小子……” 贡志雄端着枪,惊恐地向后退去:“别逼我……告诉你,别欺人太甚……” 贡志和泰然地一笑,一只手叉着腰,挥动着另一只手,用一副好莱坞西部牛仔的神情说道:“这枪里没子弹。你他妈的拿一支没子弹的枪,瞎比划啥快放下” 已经退到墙跟前的贡志雄听贡志和这么一喝斥,一下便愣在那儿了,就在这瞬间,贡志和一步上前,从他手里缴下了枪。 贡志雄气呼呼地呆站了会儿,突然又向窗口扑去。 贡志和举枪便射,把窗的上方打了一个大窟窿。巨大的枪声和飞溅的碎玻璃、木屑把贡志雄吓瘫在地上,同时也把那个年轻警卫召了来。 警卫急喘,但又不敢贸然近身上前:“怎么……怎么……怎么回事” 贡志和一边说:“没事。枪走火。”一边从枪里取出尚存的另一发霰弹,然后把枪扔给了警卫。 枪里是有子弹的。好险啊。 “你知道枪里有子弹”待把贡志雄送到二楼的起居室去“隔离”开来以后,修小眉又回到楼下客厅里,从桌上拿起那颗笨头笨脑的霰弹,仍心有余悸地问。 贡志和笑道:“老爸收藏这些玩意儿,平时都是我替他擦洗保养。我还能不知道枪膛里装着啥玩意儿” 修小眉立刻竖起经过一番淡淡描画过的眉毛惊问:“那你刚才还横眉竖眼地直冲着枪口走过去志雄要是真扣了扳机,这事怎么收场?” 第六章 宋海峰也在等消息 贡志和苦笑笑道:“他他要真敢扣扳机,他就不是今天这个贡志雄了。”贡志和说这话的意思是,志雄平时也就是个小闹腾而已。真要到了生死关头,他绝对没那份勇气直着脖梗趟过那条阴阳界河的。在这方面,志雄远不如他贡志和,而他贡志和又远不如大哥贡志成。全家人又都不如他们的父亲贡开宸。 这时,贡志英也下楼来了。修小眉忙问:“志雄怎么样了”贡志英跟干了一天力气活儿,累瘫了似的,往沙发上一倒,说道:“在爸的书房里躺着哩。二哥,以后你们可不能这样……”“我怎么样了你怎么也不分个是非界限,挨个儿打五十大板”贡志和不服。贡志英也就没再往下说了。 过了一会儿,修小眉突然说道:“也许,志雄真有什么急事。就让他走吧……”贡志和依然斩钉截铁:“不能让他走。”修小眉无奈地:“他也是二十四五的人了。”贡志和摇摇头:“他的事,你们不清楚。”修小眉说:“再不清楚,我们也不能像管幼儿园里的孩子那样管着他。”贡志和:“他要真是幼儿园的孩子倒又好了。”三个人正说着话,突然从院子里传来“嘭”地一声闷响,好像有个什么重物从楼上掉了下去。三人一惊,忙向楼上冲去。等他们赶到父亲的书房里一看,沙发上早没人了。毛毯掀落在地。向着花园的那扇窗户大开。几人忙扑到窗口上,探身向下看去,只见贡志雄一瘸一拐地正急急向大门口走去。再等他们追出大门,贡志雄已经上了出租车了。 贡志和赶紧上了自己那辆菲亚特车;但等发动着车,一起步,发现车子行驰异常。他忙踩闸煞车,下来一看,车轮瘪了,分明是有人往轮胎上扎了一刀。他恼怒地关上车门,狠狠地踢了那车一脚,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载有贡志雄的出租车走远。修小眉和贡志英同声劝道:“算了算了嘛……”但贡志和拦了一辆出租车,仍执意要追上去。 贡志英劝道:“志雄憋着那么大一股劲儿,非得走,肯定有他非走不可的原因,就随他去吧。”说着,把那辆出租车打发了。出租车司机还很不高兴地白了他们一眼,嘟哝了一句:“耍我们玩哩” 贡志和还是不肯罢休,拿出手机,叫通了一个叫“杨子”的朋友,让他马上带两个人,到恒发总公司大门口守着。“只要见着我弟弟,甭管他说什么,都给我把他弄住,千万别让他进了恒发。他坐一辆蓝色桑的。我这就赶到。”说罢,便收了线,回头对志英和修小眉说了句:“也许你们认为我今天这么做太过分。但以后,你们会明白的。”说着,便又拦了辆出租,飞快驰去。 这时,大约已是第二天凌晨六点来钟。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夜的雨,早已不下了。省委副书记宋海峰昨晚一夜未归,一直在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着北京方面可能发回的任何消息。前一向,还在有关贡开宸的种种“谣传”刚开始骚扰省城时,他就已经交代K省驻京办的一位副主任大学同学,同系,同专业,但比他高两级,注意搜集这方面的动静。昨晚,贡开宸刚起飞,宋海峰就又给那位副主任打了个电话,首先,当然是“贡书记如果下榻驻京办大楼,一定要尽一切努力照顾好他的生活”,“贡书记近来心情不太好,生活照顾方面尤其要细致入微”;接着就说这次“紧急召见”———要求这位老校友立即动用他多年来在京建立的一切关系,官方的、半官方的,以至纯私人的关系,搜集有关此次召见的“具体情况”,要“事无巨细”,不放过“任何细节”。让宋海峰不安的是,以往接受这样的布置,这位老校友或多或少总是能给他搞回一点所需要的情况,但今天,等了整整一夜,一点情况都没传回来。只说是,下午九点半左右,贡书记等人乘坐由驻京办提供的两辆车牌号为“KA—00021”和“KA—00368”的黑色大奥迪,从西南门进了中南海,自此,便再没有任何消息了。 奇怪,中央领导会跟贡谈整整一夜不可能啊。 昨天下午,从得知中央要紧急召见贡以后,宋海峰就一直在等着贡书记来主动找他。他以为也非常希望贡会在走以前就如何应付可能出现的局势变化,悄悄地对他做一些“私下”的交代。但没有,一直到上飞机,贡开宸都没跟他说什么,只是特别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开了一句关于天气方面的玩笑。贡在众人面前完全做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走得非常从容,非常镇静。当然,外表并不说明任何问题。要真没事儿,中央干嘛要紧急召见你但有什么天大的事,也没必要谈整整一夜啊半夜一点来钟的时候,夫人袁玮倒是给宋海峰打过一个电话———不,不止一个,前后打了两个。她在电话里紧着问:“贡书记怎么还没回来他老人家到底还回来不回来”她告诉宋海峰,从吃晚饭那会儿起,家里不断地来人。一拨又一拨,已经来了六七拨了……“就这会儿功夫,还有两拨客人在客厅里等着哩。” “干吗” “你说干吗” “有事快说。我怎么知道他们干吗上我们家来”入夜后,宋海峰心里本来就有一点焦躁,这时已经挺不耐烦了。 袁玮告诉宋海峰,来的这些客人都是某些部门、某些单位的正副头头。“有两位还是厅局级干部……他们说,因为没有处理好大山子问题,中央已经决定免去贡书记的职务,由你来接任……他们……他们都是来向你汇报、请示工作的……还有从下边地县赶来的哩……” 宋海峰立即把说话声音提高了好几度:“你好糊涂什么汇报请示什么中央已经正式决定他们看到中央正式文件了全都是鲁肃探营,来摸底儿的你马上请那些同志离开我们家……” 袁玮迟疑着又提醒一遍:“有两位老同志……可是正厅级干部……” 宋海峰立即打断她的话:“甭管是哪一级的,赶紧去,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走。马上请他们走你给我听着,从现在开始,不管再有谁来,你都不要开门。甭管谁给你说什么小道消息,尤其是讲到有关贡书记和大山子的事儿,这都是特别敏感的问题。你千万不要表态,千万给我管住你那张嘴别给我添乱” 几乎在这同时,一辆装载着几十名工人的旧解放牌卡车,摇摇晃晃地驰过大山子露天矿的大坑边,照直地向矿务局办公楼驰去。那是一幢非常陈旧的砖木结构楼。墙皮斑剥,水泥地面开裂。办公桌椅也是那种很过时的铁木玩意儿。而在楼前一些巨大的废料堆上、和同样巨大的工棚里,这时却已经聚集了上千名工人。有人带着雨具,有人无聊地在嗑着瓜子,有人抱着膝盖闷头大睡。还有的围坐在路灯杆底下,三五成群地铺起一张旧塑料单子,下棋或打扑克。也有人抱着双臂,毕端端地站在那儿,脸冲着那幢陈旧的矿本部办公楼发呆。有几位退休老工人聚在一起,低声议论。他们手里都提着竹编的鸟笼。鸟笼里跳跃着鲜黄的小鸟,叽叽喳喳乱叫。工人也在等待一个消息。等待从楼里传来的消息。而在楼里的一个办公室里,则挤满了另一群工人。其中的一位在众目睽睽之下,焦急地、一遍又一遍地拨着同一个电话号码———他们在往贡开宸的办公室打电话。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书记办公室没人接电话。 第七章 有人要并购“大山子” “你这电话号码对不对”问话的人叫赵长林,矿务局机修总厂工人。大山子地区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出名,是因为他十年前被评上了省级劳模。那年他还不到二十岁。 那个拨电话的工人答道:“咋不对这号码是从矿长办公室抄来的。” 赵长林愣了一下,忙说:“那就继续拨。” 另一位工人挤过来提议:“你们真他妈的棒锤。办公室拨不通,给他家拨呗。活人咋就让尿憋死了呢” 拿着电话机的那位工人应道:“你他妈的才是棒锤你知道家的电话号码吗有谁知道告诉你吧,家的电话号码是保密的。知道不连电话局的人都整不明白家的电话号码。” “就是给贡书记打通电话了,又能咋的了唉……”一位工人往人圈外挤去。他显然感到失望了。 “不管咋说,得让贡书记在他下台前把咱们大山子的这点问题解决了。说来说去,还就数他熟悉咱们大山子。换个新人上来,啥情况都不摸,又不知道得熬到猴年马月。” “唉我看呐,难。谁那么傻毛驴一个,愿意赶在下台前,再往自己嘴里塞个刚起锅的热红薯噎不死也烫半死长林,你牛皮大,是省劳模,你他妈的说说。” 人群中议论声越来越大。嗡嗡嗡地起漩。这种议论在大山子已经持续好几年。今天只不过议论到矿总部办公楼里来罢了。 赵长林却低下头,对这番已经把耳朵听出厚厚一层茧子来的“嗡嗡”声没作任何反应。他能说什么说了又管啥用最实际的是,全矿工人有一年多没开工资了。就算是找到贡开宸,就算这位书记大人浑身上下全是铁,又能打几个桩子几根钉每年都能去省里开上一两次会、在省委省政府招待所吃上几天七个碟子八个碗的会议餐的他,清楚,在K省,“大山子问题”可能是最严重的,但绝对不是唯一的。谁说虱多不痒痒难受难受啊……但,矿上的工人兄弟说要来“最后”找一下这位“最了解大山子情况的”书记大人,他能不跟着一起来吗做一个劳模,尤其是要做得让上头下头都满意了,而且要让他们年年都满意下去,您知道这有多难吗当今这天下事,真是“谁经过谁知道”……六点三十分。省恒发公司董事长张大康得到助手的报告:“来了辆蓝色桑的。好象是贡志雄……”紧接着,一直在窗前向下探望的另一位助手核实了这个消息:“是贡志雄。我已经看到他下车了。”张大康马上拨通贡志雄的手机,告诉他:“志雄吗我已经把各部门的头头都叫来了,就等着听你摆呼最新情况哩。另外,下车以后多注点意,我怎么总觉得今天有情况,公司大门口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晃荡。刚才你哥还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怀疑他派人在追踪你……” 贡志雄一边付着车资,一边在手机里回应道:“张总,您别找那么些人来啊。我得到的这些最新情况,我自己都挺没把握的,现在只能跟您一个人说……” 张大康笑道:“有那么玄吗” 贡志雄用力一推车门:“您要不信,我就不上去了。” 张大康忙说:“行行行。我把他们全打发了,就我俩单打独练。”刚说到这儿,手机里突然传来贡志雄略带惊慌的叫声:“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接着手机就中断了。 张大康叫了一声:“志雄” 手机里还是没有回应。 张大康一边对一个负责保安的下属叫了声:“快去看看”一边扑到窗前,忙向下看去。只见大楼前的人行道上,两个男人有分寸地、但又十分坚决地推拉着贡志雄向一辆本田越野车走去。但等公司保安部的负责人带着几个保安冲出大门,那辆越野车已经载着贡志雄开走了。 “居然在公司大门口让人把人截走了肉头”张大康冲着保安部的负责人生气。“到底是谁截走了贡志雄,看清了没有”越是生气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就越低沉,头脑也格外清醒。应急措施也往往制订得最为周全。这正是全公司上下所有的人最佩服他的地方之一。 “没怎么看得太清楚。不过,其中一个好象叫杨子,我熟……”保安部的负责人喃喃道。他原先是军分区的保卫干部,退伍后在乡政府干了一段,并不得志,托人求到张大康门下,已经在这儿干了两三年了。 “那个姓杨的是哪儿的”张大康追问。 那个保安负责人说:“要真是杨子,就应该是头南分局搞内保的,原先也在军分区机关待过。我觉得是他。我追出去时,他还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听说是公安局的人,张大康不觉一愣。他知道贡家兄弟都有公安方面的朋友。但贡志和跟贡志雄不一样,平日里轻易不会动用这些公安方面的朋友。贡志雄十万火急要来告诉他一些“最新情况”,贡志和又不惜动用公安方面的朋友到他公司大门口来把贡志雄截回去,不让他往外传这个“最新情况”,再联想到省政府机关的一位朋友昨天半夜给他打来的那个有关贡开宸的电话,看来北京方面已经对K省省委班子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要对这个班子动大手术了。贡开宸祖籍虽然不在K省,但他在K省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来年,尤其是在省委领导岗位上,扎扎实实经营了近十年,对K省极有感情。作为一名“封疆大吏”,他明白,自己的首要职责,当然是要不折不扣地贯彻中央的大政方针,牢牢地操纵着K省这条大船,不使它稍许偏离整个“特混舰队”所行进的方向。在这一点上,要非常地明确,坚定,绝对不允许有半点的含糊。但他又是一个有思想的“地方官员”。对如何治理K省,始终有他自己的一些设想。这些年来,他一直很“固执”地在实施着自己的某些设想,也取得过较为辉煌的成果。他的这一特点和“成果”,使他从上到下,都拥有一批支持者。他的进退势必会在K省引发一场不会太大,但也绝对不能小视的“震荡”。 张大康的恒发公司这段时间来,一直在跟大山子洽谈并购它们两个厂子的事项。他当然十分关注K省局势的走向。贡开宸是支持有人来并购大山子的国营厂子的。但如果他下台了呢新来的一把手对此又会持什么态度张大康匆匆走进会议室,对正等着他来召开经理碰头会的各部门领导说:“……好了。情况有变化。今天的碰头会不开了。你们二位到我办公室来一下。”他把负责并购事项的两位部门头头叫到自己那个董事长办公室,问他们:“并购谈判还得多少天才能完成” “一星期左右吧。那还得看大山子那帮人的心情咋样。从最近两次接触的情况来看,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一位负责此事的副经理说道。” “一个星期太慢。得赶快拿下这两个厂子。”张大康断然说道。一边说,一边仍在往他那个特制的大玻璃茶缸里倒矿泉水。每天早晨他都要空腹喝这么一大缸清洌的矿泉水。排毒清火。清洗肠胃。这是一位年届八旬、却依然神清气爽的老中医教他的一个“养生绝招”。他轿车后备箱里,任何时候都准备着一箱矿泉水和一箱苹果。据说,苹果的长寿、养颜功效也是特殊的。 另一位负责此事的副经理提醒道:“您不是从一开始就让我们采取拖延战术,别急着跟他们签协议吗这些厂子都是他们的包袱,累赘。他们急于出手。越拖,他们那边的报价就会越低……” 第八章 兄弟角色不同 “情况有变化了。赶紧通知我们的人,让他们争取这一两天里跟大山子方面把并购协议签下来。” 那位副经理忙问:“为什么” 张大康一口气喝完那缸矿泉水,答道:“先不要问为什么。” 于是,两位副经理都不说话了。场面上出现了一种不正常的沉默。这时,张大康又倒过来催他们:“有话快说,蔫乎啥”其中一位副经理略有些激动地说道:“张董,开始谈判以来,您这个后发制人的拖延战术一直很见效。在我们的拖延下,大山子方面已经基本就范了,出价一直在往下落。再坚持个四五天,我们完全可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他们这两个厂子。九十九步都走到位了……这时候……这时候……突然倒退这么一步,是不是会自乱阵脚这么一来,多了不说,我们起码要少赚一千万……” 张大康微笑着打断他的话:“……眼光不要那么短浅嘛。多赚少赚,不是当前问题的关键” 其中一位副经理犹豫了一下后问:“你认为,贡开宸真的要下了” 张大康说:“我想,贡志雄今天火急火燎地赶来,想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么回事。” 这位副经理忙说:“……我倒有这样的想法,正因为贡开宸要下了,我们更不必急着跟大山子方面签这协议,不妨再多拖他个三五天。” 张大康定定地打量了对方一眼,问:“为什么” 那位副经理见张董对他的想法表示了真切的兴趣,便精神大振,分析道:“道理很简单。一般情况下,新旧书记交接班,往往要出现一个权力真空阶段。贡开宸又是被突然免职的。这个空档可能会留得更大一些。在这种情况下,完全有可能在一个短时间里出现一种人心不定,甚至人心惶惶的局面。在这种局势影响下,大山子方面也许会对我们作出更大的让步……” 张大康笑着挥了挥手,否定道:“你们太不了解贡开宸了。就是下台,他也绝不会让K省出现什么惶惶不安的局面的。他不是那种人。这个人太不可捉摸了……好了。别扯皮了,就这么着。赶紧签协议。白纸黑字,一了百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通过这次并购,在他们还没有把所有的漏洞都堵起来、某些人还没睡醒以前,抢先进入大山子地区。只要能进入,挣什么样大钱的机会今后有的是。明白吗还有问题不” 两位副经理还在迟疑中。张大康却向他们挥了挥手,表示谈话已经结束。他们只得走了。然后他又把一位女秘书叫了来。“笔录一个四A级通知,并马上发出。准备好了吗好。记录:各部门经理和营销长、财会师,公司营销策略规划中心主任,请你们立即召集相关人员,专门研究这样一个问题:贡开宸如果被免职,我省方方面面可能会发生哪些变化;对我恒发公司会产生哪些有利的和不利的影响;对此,我公司营销战略的主攻方向应作哪些相应的调整。记下了吗” 女秘书忙把刚记下的复述了一遍。但她少记了两个字,把“贡开宸如果被免职以后……”记成了“贡开宸被免职以后……”张大康马上很不客气地呵斥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关键字眼,必须记准确有‘如果’和没‘如果’能一样吗这会影响公司同仁对局势走向和走向多种可能性和走向程度的判断。” 女秘书不敢还嘴,虽然她因为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而又具有一副高挑的身材,是先后几任秘书中最被张大康看重,又比较喜欢的一位。 这时,刚才两位副经理中的一位匆匆走来说:“已经给我方谈判人员打了电话,向他们说明了您的意图。” “很好。”张大康答道,并从女秘书手中拿过那份修改过的记录稿递给那位副经理,“你看看。行不行” 那位副经理认真看完后说:“好啊。很有必要。” 张大康立即说:“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我马上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贡志和把贡志雄搞回枫林路十一号时,已经等得非常焦急困乏的修小眉和贡志英听到他俩乘坐的出租车响,便立即跳起,向大门外跑去。 贡志雄迟迟不肯下车,僵持了好大一会儿,却又突然冲下车,怨愤地大步向大门里走去。修小眉、贡志英想上前劝慰两句,被贡志和使了个眼色制止了。 贡志雄直接上了二楼,进了父亲的书房,他刚想撞上门,被抢前一步赶到的贡志和一把挡住。他再也无法忍受,满脸涨得通红,冲着贡志和嚷道:“贡志和,我可从来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眼眶里燃烧着的是湿润的无奈的怒火。贡志和没马上回答志雄的责问,只是去关上房门,又拉过一把椅子,示意贡志雄坐下。贡志雄虽然仍很愤怒,更不想坐下,但最后还是坐了下来。 贡志雄烧着烟,好似来了瘾头的烟鬼,“如饥似渴”般地深深地吸了那么一口。 贡志和突然一把抓过贡志雄总是随身带着的真皮手包。贡志雄跳起要护它,但已经来不及了。包已经让贡志和抓去了。由此,再一次证明,在贡家兄弟姐妹中,不仅学历数贡志和最高硕士学位,身手也要数他最为敏捷。贡志雄当然只剩下气急败坏、干噎着的份儿。贡志和就像是老猫玩弄被自己抓住的一只小老鼠似的,先在手里掂了掂那只真皮手包,然后慢条斯理地打开拉练,把包里的东西逐样地取出,一一陈放到桌面上。新款手机、汉字寻呼、IBM掌上电脑、高档MP3随身听、纯金钥匙练……最重要的当然是一本软羊皮做的钱夹,纯黑,瘦长,高雅,含蓄,颇有皇家淑女风范。但打开一看,却熠熠耀眼,只见里面满满当当地插放着两排“金卡”,除了常见的几大商业银行的信用卡外,剩余的便是高尔夫球俱乐部、跑马场和五星级乡村俱乐部使用的会员卡。这些会员卡价值不菲,每一张可能都要花费十万或十几万“RMB”才能办得下来。 “都是张大康给的张老板出手不凡,待你不薄啊。”贡志和挖苦道。 贡志雄不无有些尴尬,忙探过身去,把那些东西从桌面一糊拉,全归进手包。 “你在恒发扮演了个什么角色”贡志和问。 “什么角色。哼,我还能扮演什么角色”贡志雄冷笑着,随手把手包一撇,将它远远地撇到书房一角的一张折叠沙发上。 “你想去跟张大康说什么你小子唯恐天下不乱” “我的二哥哎,天下正在大乱。已经大乱。不是我贡志雄唯恐不唯恐的问题爸在省委常委会上亲自拍板决定,把大山子搞成一个新型的工业开发区,他前前后后投入了几十个亿。两年过去了,开发区除了修了几条路,架了几条高压线,可以说什么名堂也没搞起来。几十个亿啊,可以说捅了个天大的漏洞。中央不会饶了他的……” “爸跟你说过无数次,让你不要介入大山子的事,更不要跟恒发公司那个姓张的家伙绞在一块儿” “爸也跟你说过无数次,让你老老实实在省社科院做点学问。你听了吗你这一阶段神秘兮兮地在干啥呢省社科院的人说,你有好长时间没去那儿上班了……” 贡志和摇摇头,叹了口气,一边起身去父亲书桌上的紫檀属花梨木雕烟盒里取那种特制的小雪笳,一边想反驳,便听到门外有人惊叫了一声:“电话”着实让他也吃了一惊。 原来他跟着志雄进了这书房并把门重重地撞上以后,小眉和志英两人就挺不放心地跟上楼来,怕他俩又“打”起来,一直在房门外摆下“隔墙有耳”阵,细细“监听”着。客厅里那部专用保密电话机骤然响起时,让她俩心惊肉跳了一阵。那电话是专线直通。在省内,只有几个常委和军区、公安、安全等几个跟处理国家重大紧急事件有关的强力部门领导使用;在省外,便只有直通中央了。它在这一刻响了起来,打这个电话的只有贡开宸本人。她俩忍不住地叫了一声后,便冲下楼去。果然是贡开宸电话。他告诉她们,一个小时后,飞机准点从北京起飞。他要回K省了。 第九章 再去拜谒天安门 准确地说,贡开宸乘坐的那辆黑色大奥迪车此时刚驶出中南海的西南大门。他让秘书郭立明先把自己要回K省的消息打电话通知了省委办公厅,然后才亲自给小眉打了这个电话。车出中南海,沿着那道威严肃穆、由于太古老而经常需要修缮上色的红墙平稳地往南行驶,出府右街街口,从中共中央宣传部那幢古色古香的办公大楼一侧往东拐,便驶近了天安门广场。贡开宸轻轻对司机说了句:“绕一绕。”司机会意,便从容减速,拐弯,离开了照直去机场的那条大道,向广场一侧的大马路驰去。这也是贡开宸的一个习惯:每回进京开完会、办完事,临走前,总要让自己的座车绕天安门广场走一圈儿。他并不忌讳这样一种说法:朝拜。那是他正式被任命为K省以后,第一次赴京参加中央工作会议。也是很急。大概是正式任命下来后不到两个星期吧———这是什么样的两个星期啊:卸任。接任。各种汇报。各种会议。各种人来敲门。各种内部情况、请示报告一摞一摞地堆放在办公桌上。都是最紧急的、最重要的、最刻不容缓的……都是最需要您知道、处理、圈阅、批示的……每天几乎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到临飞北京前的那天晚上,刚从KK河工地上赶回来,便去听取省文化厅和广电厅的联合工作汇报。会议结束,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焦秘书当时那位秘书姓焦却来告诉他,有一位年近七旬的老教师要见他。他愣了一下,嘿嘿一笑道:“这个时候年近七旬的一位老教师要见我我说焦秘书,你没弄错吧你知道,现在有几个点了”不一会儿,焦秘书果真把一位年近七旬的老教师带到了他面前。这位老教师果真在楼下大厅里等了他整整一夜。他上前仔细一看,认识。多年前在山南县当县委书记的时候,结识的一位“老朋友”。山南县城关中学历史教员,县政协常委。一位生性散淡而又博学的“奇士”,专习盛唐和晚清史。上课从来不带课本或讲义,只是把身子往讲台上一靠,双肘支在台面上,便侃侃说去。贡开宸推荐他进县政协,还真费了点劲儿。费劲之处不在政协的领导同意不同意为他申报委员身份,而是老人本人不愿意当什么“委员”。老人家里挂着他自己书写的一幅七尺中堂,敬录的是韩愈弟子李翱的一首自述诗,诗云:“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山水在瓶’。”老人听说贡开宸荣任省委第一把手,早就想来跟他说说话。那天晚上他给贡开宸带来两个封面封底都用深蓝色棉布粘糊成的折子。一个折子里抄录了曾国藩日记中的一段话,并无新意,也就是“为政之道,得人治事二者并重……”云云之类的陈词老调。另一个折子则从里抄了一个故事。那故事讲的是唐僖宗中和四年七月,黄巢起义失败,有人砍下黄巢的脑袋献给僖宗,一并献上的还有黄巢家人的“首级”和他的一群“姬妾”。为避战乱而逃到四川的僖宗在成都罗城正南门城楼上收下这些“贡品”后,责问那些“姬妾”,你们都是大唐勋贵的子女,“世受国恩,何为从贼”姬妾中一位为首的答道,国家以百万之众,都没挡住黄巢的进攻,而“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僖宗不再追问,强令将她们斩首。城里的人都挺可怜这些女子,纷纷拿酒来给她们喝。大多数姬妾这时都“悲怖昏醉”了,唯独那个为首的“不饮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肃然。”贡开宸看完这个故事,心里自然有相当的感恸和感慨,但不免有一点不快。他暗中觉得,老人不惜奔波数百里,苦等大半夜,拿这么一个故事来“教育”他,似乎有一些“南辕北辙”,“张冠李戴”,不得要领。在随后的寒暄中,老人得知贡第二天一早就要赶去北京,忽然又郑重地提醒他,此行无论如何要挤出点时间到天安门去转一转。贡开宸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北京。”老人却正色道:“你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贡开宸了。以‘封疆大吏’之身,再去拜谒天安门,你会获取另一种人生感悟的。”贡开宸笑道:“假如我获取不了你说的那种‘另一种人生感悟’,那又怎么样”老人不说话了,神色渐渐黯淡,只呆了一会儿,便弓着腰,索索地收拾起他那个老式的人造革手提包,苦笑着长叹了口气道:“那……那也只能那样了……”便坚拒了贡开宸已经给他安排好的宾馆住所,悚然告辞。 但那回离京前,他还是去“拜谒”了天安门。没想到,果然如老人所说,对于天安门,他虽然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第一次以统领七千万人大省的第一把手的身份,去接近它,再一次踏上这个每一寸地砖上都曾灼烧过、并正凝聚着中国历史大部意味的广场时,他胸臆间猛地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超升的感觉,一种呵壁问天的冲动……又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和沉重。霎那间,他恍然大悟,那一晚,老人的所作所为,无非是要给他点明两个字而已,那便是“责任”二字。“公卿将帅”们应负的“责任”于是,他惶惶然地把目光从广场周围那几所巍峨高大的建筑上降落下来,落到了在广场中间悉悉蠕动着的那一群群灰蒙蒙的人堆身上。他知道,这里一定有从K省来的“平民百姓”。他们来这里融合,寻找。他作为他们的“一把手”,将带给他们什么呢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一阵阵地紧缩…… 也许就是从那一回开始,每一回离京前,贡开宸总要让座车绕天安门转上那么一转……慢慢地转上那么一转……不同心情中,不同处境时,他总能从这“转上一转”中,获取某种精神慰藉…… 车子围绕着巨大的天安门广场慢慢地行驶着。车内光线很暗。神情沉重、愈显疲乏的贡开宸深深地陷坐在宽大的后座里,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凝望着广场上的一切。 这时,张大康乘坐的那辆奔驰车也开进了马扬居住的那个住宅区。这是一幅陈旧的红砖住宅楼。由于夫人黄群的工作缘故,她一直还在大山子职工医院里当她的主任大夫,马扬调任省城经贸委副主任后,一直没搬家。但今天张大康来敲他住宅门时,他却正在为搬家事宜而忙碌着。不是往省城搬,而是要搬出K省,搬过长江,“五岭逶迤腾一股细浪”,演一出新时期“胜利大逃亡”。也就是说,他终于觉得自己必须调离K省了。 实施这次“调动”,当然跟他给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写那份六七万字的“材料”有直接的关系。落笔前,他就很清醒,该材料的每一个字,最终都会得罪一个人———贡开宸。而身在K省,却把贡开宸得罪了,这一点究竟意味着什么,马扬当然也是心知肚明的。马扬曾反复考虑过,要不要写这份“后果肯定严重”的材料。有一阵子,他很犹豫,很忐忑。他几次找到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那两位资深研究员,想请他们能允许他“不写这样的一份材料”,并希望他们能真切地理解、同情他的这个“不写”……但几次话到嘴边,他都没说出口,把它们一一咬碎了,咽回肚里去了。他反复问自己:有这个必要跟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这些资深研究员诉这种苦吗他们什么不清楚什么不知道一切就看你自己到底想怎么对待这个似乎充满变数、似乎多灾多难、却又似乎让人尚可寄于一线期望的时代……就看你究竟想做什么 总要改变一点什么吧总要付出一点什么吧 已然四十六七岁了的他,和张大康是大学同窗。当时,张大康是学校团委的宣传部长,校园里一颗极耀眼的“政治新星”。他则是学生会的一般干部。任何时候看到他,总是低着头,斜挎着一只装满了书的旧帆布书包,急匆匆去,急匆匆来,好像永远行走在借书、还书的路上。需要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也总是默默地对你笑一笑,一副憨厚木讷,少言寡语的样子。但谁都知道,他是张“部长”身边最得力的“高参”,“摇鹅毛扇的狗头军师”,“倚马千言的刀笔吏”。临毕业前,张大康对他自己和马扬曾有过一段极精辟和到位的分析。他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最佳的三人组合,如果有一天这三个人真能拧到一块儿,那么这世界上就没有他们三人办不到的事。这三人,一个当然就是他张大康,第二人就是马扬,至于那第三位,“你们不认识,我就不说他了,暂时雪藏。”他说他张大康是凭着一股掖不住藏不住也堵不住闸不住、咕嘟咕嘟一个劲儿地从周身的骨节缝眼儿里往外冒的“活力”在吸引和推动周围人。“……而马扬是用他的思想、他的人格,不动声色地在聚合人,支配人。假如有一天,他要愿意出头露面站到队伍前边去扛旗,那,比我厉害一百倍……” 第十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大康进门前,马扬正坐在地上,捆扎一捆捆的书。为防灰土,他戴着一顶用旧报纸做的帽子,还穿着一件蓝布工作大褂和一双特大号的军用翻毛皮靴,嘴里还哼着门德尔松的一支什么小夜曲。 张大康笑道:“胜利大逃亡啊胜利大逃亡……没想到,精明如马扬之流的,居然也会有今天那会儿我就跟你说,别呈能,别给中央写什么条陈。你小子就是不听。哗哗哗,六七万字,痛快,矛头还直指K省主要领导。马扬啊马扬,你真以为你是谁呢” 马扬端起酒杯,放到鼻尖前嗅了嗅,平静地一笑:“我没写条陈。这种说法不准确。” “那六七万字的东西是什么” “看法。仅仅是一点个人看法而已。字数嘛,是多了点……但肯定不是呈给中央的‘条陈’……充其量也不过是应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所约,写的一篇学术讨论性的文章而已。” “个人的看法在历史面前总是苍白无力的,如果你不顺从历史的愿望的话……” “但历史的真谛就是要让每一个人诗意地存在。” “哈哈。哈哈。好一个‘诗意’。”张大康扁扁嘴大声笑道。 马扬不说话了。他常常这样,觉得自己已经把观点阐述清楚了,便会及时地从争论中撤出。保持适度的沉默便是最有力的雄辩。他还认为,必须留出足够的余地,让对方自己去思考。唇枪舌剑,只能把对方逼到无话可说的绝境,但问题最后的解决,还是要靠对方自己在思考中去完成。 “贡开宸很快就要被免职了。你知道吗”张大康突然转入“正题”。问。 马扬淡然一笑:“是吗” 张大康端着酒杯站了起来,问:“你不信” 马扬又笑了笑:“你信” 张大康再问:“你为什么不信” 马扬反问:“我为什么要信” 张大康做了个幅度很大的手势:“许多人都在这么说……” 马扬莞尔一笑地叹道:“真可惜了你还是K省强势群体的一位杰出代表人物,居然也在拿民间传说来做时局判断的依据。K省啊,我可怜的K省,你怎么会有光辉前程呢” “贡开宸家里的人也这么说……” “贡家人哪一位贡志和他没这么瞎嚷嚷吧没有吧” “但你总得承认贡开宸这一回是严重受挫了。从北京回来他肯定要收敛、沉闷上一段时间。他一定得找个安静的角落,去疗救自己的伤口。这是个机会,马扬,你不觉得吗这是个难得的空档。别走啊。留在K省,你我正好可以放开手脚好好干一番。南方人才济济,有你一个不多,缺你一个也不少。去那儿凑啥热闹嘛。干脆就到我公司来干吧。只要你愿意到恒发来,董事长,总经理……随你挑……年薪嘛,咱们绝对不少于这个数……”说着,张大康便伸出五个手指,在马扬面前用力地晃了一晃。 “五万”马扬故意问道。 张大康一耸眉毛:“五万你把我当什么了五十万怎么样,还说得过去吧刘备请诸葛亮,也就三顾茅庐,一杯薄酒。你老人家仔细算一算,我上你这儿来过多少回了少说也有七八、十来回了吧上我那儿去吧,我保证给你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 马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自由空间’哈哈哈哈……老同学,这几个字从你嘴里蹦出来,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资本家会给他的雇工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这又是你自己的新创造吧哈哈。哈哈哈哈……真可以去拿诺贝尔经济学奖了。可我还没弱智到了会相信这种鬼话的程度” 张大康不无有些尴尬地一笑:“你小子又在臭我。是不”马扬沉静下来:“咱们先不说你我之间那点臭事。有一点,你的判断有重大失误。这么多年,谁听说贡开宸公开承认过自己会受挫谁又告诉你,贡开宸受挫了就会沉闷我曾经认真研究过他。K省是他一生的梦想。K省在他老人家的治理下,曾经非常辉煌过。多年来,他在中央一些要人的心目中有相当的影响。目前虽然困难重重,但你必须承认,这老头身上有一种过人的韧性,过人的攻坚能力。他绝不会主动要求离开K省。绝对不会。即便这么做了,也只是一种政治姿态,决非他的本意,也绝不会产生真实结果。他认为他在K省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没有做。他还会抓住大山子问题,大做文章,从大山子找到突破口,把整个K省的工作再拱上一个台阶。而中央也会权衡,当前在中国,能主持K省工作,比较好地解决K省问题,暂时看来还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所以,根据我的判断,中央绝对不会免去这位贡大人的职务。在这种情况下,贡开宸杀回K省,重打锣鼓另开张,第一件事,他要干什么他必然要整肃内部,稳定队伍。他必然要拿我这个‘刺儿头’开刀,这是他别无选择的选择。任何一个政治家都会这么干的。曹操不杀杨修,何为曹操所以,老同学啊,你就别再劝我留在K省了。你劝我留下,就是在要我的小命。最后,我再次向你重申,我马扬这辈子绝对不会下海。我鼓励过许多人下海,其中也包括你老兄,但我绝对不下海,也包括到你恒发去拿几十万的年薪当什么董事长老总什么的……” 张大康冷冷一笑道:“你这算什么理想信念还是愚忠固执” 马扬叹道:“随便你算它什么都可以,也许,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 张大康沉默了,最后只得苦笑笑指着马扬的鼻子,啐嗔道:“你他妈的,整个儿一个贡开宸的翻版,谁说谁啊” 张大康带着强烈情绪化的脚步声,笨重而又快速地,终于消失在楼道尽头。马扬脸上的笑容也随之一点点凝固了,僵化了,淡漠去了。当这笑容最后从他唇边完全消失时,他嗒然低垂下了脑袋,完全失去了先前的那份心情,再去收拾行装。应该承认,马扬对自己选择“逃亡”,是心有不甘的。真可谓“既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这么多年,何必在这“灼人的太阳地里”,苦苦守望着这片“麦田”,以至“沦落到今天这一步早就可以走的嘛。这些年,从中央到地方的公务员队伍里,多少像他这样被称作“年富力强”的当任干部掉头他去,进入商海。商海里又有多少条民营的国营的“大船船老大”,向他们这些年轻的厅局级科处级干部发出过各种各样极具诱惑力的“召唤”。他从未怀疑,自己去办公司,即便不能说比张大康“之流”办得更好,也绝对不会次于他。让个人拥有几部大奔,几幢小楼,几个国际头衔,应该说是“小菜一碟”。但他没走。不走的理由,他从不回避,他看重公务员群体对整个体制的那点“影响力”。他从不回避,他的志向并不在办好一两个公司上。他认为现在,对于中国,更重要的是创造出一个能让所有的公司都办得起来,并且能让它们中的大多数办得兴旺的环境,条件。这对于已经走上改革不归路的中国来说,可以说是“致命”的。中国当然缺乏优秀的企业家老板。但同样不庸置疑、但往往被人们议论得较少的却是,中国更缺乏真正能按人民的需要和经济发展的需要来操作和改造整个体制的优秀公务员和杰出的政治家。在这一方面,也许可以说他的胸臆间还荡漾着一股“学者”的迂执和激情。曾几何时啊,K省这块地面,居然也容不下他这小小一个五尺之躯了……几乎在这同一时候,马扬的夫人,黄群却心急如焚地乘在这一辆装运大件行李用的一三O小货卡驾驶室里,正火速向自己家跑来。车厢里还坐着几位看外表也并不壮实的搬运工。雨后的大山子露天矿区街道上,布满了大小不等的水坑和叫卖零食的小摊儿。小货卡一路颠簸,弹跳,快速进出水坑。水珠纷纷飞溅到街道两旁的摊主们身上,引发一片詈骂: 黄群急匆匆推门走进房间,四下里扫了一眼,便数落开了:“这爷俩怎么回事嘛多半天功夫就打了这么几个包”随后又发现了那个高档酒瓶,不高兴地问:“那个张大康又来过了” 马扬一边加快手里的动作,一边歉疚地解释:“我跟大康就聊了几分钟……小扬刚回来……我们都正在努力嘛……”赶紧埋头去收拾另一堆东西。 黄群忙制止:“行了行了。先别管那些东西了……你们赶紧走。” 马扬一愣:“什么叫‘先别管’先别管,什么时候再来管?” 第十一章 留人的指令 黄群没紧着回答马扬的疑问,却去吩咐那几个壮工把那几个已经打成包的行李扛下楼去装上车,然后才回头对马扬说:“你带小扬先走。这是你们俩的火车票……”一边说,一边从衣帽架的铜钩上取下外衣,分别扔给他俩。马小扬接过外衣,疑惑不解地问:“您不跟我们一起走”黄群说道:“我要赶得上的话,也坐这趟车。万一赶不上,就赶明天那趟车。”马扬更是大惑不解了,笑道:“喂喂喂,老婆同志,您这又是跟我唱的哪一出要跟我们分开走什么意思还有哪位先生需要您去跟他单独诀别”黄群瞪他一眼,啐道:“臭贫”说着,便去关上房门,把他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刚才我到车队去调车,车队的梁队长跟我说,昨晚,有人组织了上千名工人找矿区党委,要求在贡书记调走前,把你调回大山子……” 马扬嘿嘿一笑:“看上我了新鲜事儿” “……别嘿嘿。那上千名工人现在还在矿区总部嚷嚷着哩。后来,我又接到省妇联的老孟,就是省组织部周副部长的夫人的一个电话,她悄悄给我递了个信息,说省委组织部已经得到新指令,要他们尽一切可能留住你……” 马扬哈哈一笑:“留我谁发的这指令” 黄群正色道:“还能有谁当然是贡开宸。” 马扬说道:“那怎么可能呢现在最希望我离开K省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别不信。我去组织部核实过了。贡书记确确实实已经给组织部下达了这样的指令,要他们暂时冻结你的一切组织关系,凡是还没办理的,暂时都不给办理……” 马扬这才不争辩了,呆站了一会儿,愣愣地自问:“他留我干啥想给自己树一个对立面让我充当他鱼箱里的那条泥鳅,通过我不安份的‘捣乱’,来激活他这箱鱼他贡开宸能有那么大的气魄” “别尽想好事了,还激活谁哩他留你这个活靶子,杀鸡给全省的猴看哩” “他居然想留我……想留我……留我……新鲜……”马扬还呆站在那里,反复地念叨着。这个消息显然给他带来极大的意外和冲击。 这时,从窗外传来小汽车的声音。黄群走到窗前往下一看,不无有些惊讶地说:“省委组织部的车他们的动作真快。你快走吧,让他们把你截在这儿,麻烦就大了……你到底还想不想走啊”黄群真急了。 马扬抬起头只是看了看她,却依然呆站着不动,脸上仍凝固着那种由于即刻间思绪万千而引发的苦涩的微笑。 “你改主意了又想留下了”黄群的心跳骤然加快。说实话,她一直不太相信马扬真的会带着她母女俩离开K省,一直在担心他会突然变卦。但她真的非常希望能离开这个对于他们全家来说已成了是非之地的地方———为了他,也为了他们这一家。“……大山子是一副什么烂摊子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三十万职工已经两年多没发奖金了。有的分厂一年多没支出一分工资。总公司整体负债率已经达到百分之一百二十多。你没听人说吗大山子就好比一艘千疮百孔的大船,谁当这船长都没治了。你有啥能耐改变这一切就算你马扬是块好钢,把你全砸成薄皮板,也补不了几个窟窿眼儿” 这时,门外传来清晰的敲门声。显然是组织部的大员驾到。 马扬无奈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安慰似地拍拍她的胳膊,然后掸掸自己身上的灰土,自己去开门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从北京飞来的波音757客机降落了。不一会儿,贡开宸在来接机的一行人陪同下,乘坐由四辆奥迪车组成的车队,缓缓驰出机场大门。贡开宸一上车就吩咐郭立明:“通知常秘书长,请他通知在家的常委领导,马上到203会议室开会。邱省长这会儿可能在大石湾免税区搞调研,请他务必赶回来参加这个会。” 郭立明犹豫了一下,问道:“您是不是先休息一下……哪怕休息一两个小时,稍稍躺一会儿……” 贡开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快通知。”然后他又让郭立明接通组织部吕部长的电话,询问马扬的情况:“那个马扬怎么着了已经派人去了对。先别让他走了。扣住他。把他所有的关系都先给我冻结了。这小子,放了一炮就想走人留一屁股屎谁来擦他倒尽想好事哩,做梦都娶媳妇。你替我把他看住了。要走了人,我拿你是问安排好了,马上过来开常委会。” “203”会议室,又称“常委会议室”。在整幢省委大楼里,它的地位,从理论上来说,应该说是“至高无上”的。当然,常委会并非全在这儿举行。比如座落在近郊黑松林中间的那个白云宾馆七号小楼,就是举行常委会的另一个地点。这样的地点还有两三个。但常委们最常使用的,还是这个“203”。就近,方便。 应该说,常委们从昨天晚上起,就不约而同地在等待着这个开会通知。由于连续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在此期间又两次经受晕机的折磨,贡开宸的眼圈有一点发黑。“……中央没有接受我辞去职务的请求……”在向常委们简单报告了此次北京之行的过程以后,他单刀直入,先把所有人最关心的那个结果做了宣示。这时,“203”会议室里静得简直可以听到大头针落地的声音。在回K省的飞机上,贡开宸反复琢磨过,要不要向常委们报告他提呈“辞呈”的事。考虑的结果,决定向他们报告此事。不说,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现在,所有人都在关心他是否会离任,都在关心他自己对此事究竟持何种态度。他要让全省上下都清楚地知道,贡开宸愿意为发生在K省的任何问题负起他应负的责任,绝不会推卸任何责任,直至摘去自己的“顶戴花翎”。并以此为契机,进一步引导全省上下严重地关注大山子问题和国有企业的改革问题,开拓全省经济工作的新局面。“……中央认为,我这个时候想辞职,是一种推卸责任的做法,是避重就轻的做法,是在大局面前缺乏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历史责任感的做法……他说K省的问题,的确需要认真总结教训,它也集中表现在大山子的问题上。但是,要解决这些问题,首要的还是要解决我这个班长的精神状态问题,要解决我们省委常委一班人的精神状态问题。他让我回来首先解决这个问题……他说他完全相信K省一班人能够解决好以大山子为突破口的特大型国有企业的改造问题,让K省的工作再上一个台阶……” 正在做记录的宋海峰这时停下了笔,似乎分心了,走了一下神,但很快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注意力,接着埋头去记录贡开宸的讲话。 怎么贯彻落实中央领导的这些最新指示精神贡开宸提议暂时休会,请常委们对此认真做一些准备。用三五天时间,假如觉得不够,还可以稍稍延长一点,有针对性地下去做一点调研,找一些专家和基层干部进行座谈,拿出一些针对性强、而又切实可行的想法,最后形成一个全面的贯彻落实方案,呈报中央。一经批准,就尽快召开一个常委扩大会,一竿子插到地县级主要领导,部署落实这个贯彻方案的措施。散会后,贡开宸回到办公室,又做了一系列的安排。 晚上八点零五分,一直还没吃晚饭的贡开宸匆匆到楼下机关食堂要了一碗热汤面吃,并告诉小郭,马上备车,他要去前任潘祥民家看望潘书记。 “……您不回一趟家小眉、志和他们都还在等着您哩”小郭提醒道。 贡开宸还真把这档子事给忘了。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歉疚似地笑了笑,拍拍自己的脑门。郭立明马上掏出手机,替他把家里的电话要通,然后把手机递给了他。接电话的是修小眉。姐弟几个真是等得一点火气都没了。已经整整等了二十多个小时修小眉接完电话,忙向那几位宣布:“……爸已经回省里来了。刚开完常委会。让我们别等他了。过一两天,他会另找时间,跟我们再好好谈一次。” 贡志和忙问:“他没被免职” “他没提免职的事,只说他开了一下午的常委会,还要去办一些要紧的事,怕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家了,让我们别再等他了。” “他倒好。让我们等了一天一夜,就这么一句话,把我们打发了”志英有点不高兴。 “这就说明他没被免职嘛你还要怎么的”贡志雄眉飞色舞地大声嚷了一句。 第十二章 战前请教“高参” 前任潘祥民住在南城大法寺后边。那是个老城区。有一个六七十年代盖起的省厅局级干部住宅院。六七幢四层的青砖楼房,被一道高高的青砖围墙护围着。围墙里大树参天。进大院,紧往里走,又有一道青砖围墙,并不太高,也不太厚一道铁栅栏门,常年也不关铁栅栏门里,有一个砖砌的花坛和一片高大的阔叶杨。阔叶杨丛中便座落着几幢当年专为副省级干部盖的住宅小楼。用现在的眼光看,这些小楼虽然够宽敞,但无论式样,还是设备,都可说是既老旧,也很过时的了。每一幢小楼住两家,楼上一家,楼下一家。各走各的门。各用各的院子。一家用前院。一家用后院。潘祥民从任省委组织部部长时搬进这院里,从大院,住到小院,一直到担任,他也不肯搬走。他喜欢这儿。用他的话来说,这儿有一股少见的“人气”。他所谓的“人气”,就是普通市民的生活气息。大院就座落在普通居民区中间。 潘祥民的老伴过世有两三年了。去年,他又找了个“新老伴”。 听说现任贡开宸要来看望“老潘”,潘祥民的“新老伴”徐世云还真有点手忙脚乱。“小徐”是一位老战友向老潘隆重推荐的。她是北京一家大医院耳鼻喉科的大夫。 “贡书记会在咱家吃晚饭吗要不要……为他准备一点点心什么的”忙乱了一阵后,她突然想起这么个重要问题,便带着那位她亲自从市妇联创办的“家政服务咨询中介中心”挑来的“家政服务工”,一起来请问“老潘”。 “随便随便……”潘祥民笑容可掬地随口应了句,眼睛仍没离开秘书小董刚送来的大字本“内参”。 贡开宸今晚来是要跟老书记说说他准备如何处置马扬。贡开宸曾作为潘祥民的副手,在潘的身边工作过多年。军人出身的潘祥民骨子里有一股矿工的憨厚和稳重,而矿工出身的贡开宸却天生有一种军人的果断和豪气。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在气质、天性和思维行为方式等方面互补和多年在各种风浪里建立起来的默契关系,使得贡开宸在接任省委第一把手后,一直保留着那样的习惯:但凡遇到特别重大、特别关键的问题,他总要来找潘祥民“聊一聊”。 贡开宸并非处理不了马扬这个人和这件事。但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处理好了,能起一石数鸟的连带作用。处理不好,也会像推倒一副多米诺骨牌似的,引发一系列的麻烦。 “……对大山子,你究竟有什么考虑”潘祥民沉默了一会儿,反问。没有直接就“马扬”问题做出回答。 “我这一届,还有两年任期。我一定得在这两年里拿下大山子”贡开宸声色不动,却说得“咬牙切齿”。 潘祥民放下他那个青花玲珑茶杯,往沙发背上一靠,无声地笑道:“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啊。主席从四七年到四九年,在解放战场上变战略防御为战略进攻,一下把坐拥八百万重兵的老蒋赶到台湾,也是用了两年时间。小平同志从七七年到七九年,差不多也只用两年时间,把整个党的工作调整到搞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轨道上来了。按说,用这点时间去收拾一个大山子,应该是够用的了……” 贡开宸忙笑着打断老潘的话:“我等之辈怎么能跟主席和小平同志相比他们是大手笔哦” “马扬这小子也够能写的了……六七万字……挺老厚一摞哩……”潘祥民一边揉着有些酸疼的后腰,一边慢慢地在客厅里遛达着。“听说他已经办了调动手续,要去南方某省”别看潘祥民都退了好些年了,对省里正在发生的一些重要情况,却依然掌握得相当及时,相当清楚。各地可能都这样,一些老同志在当地经营多年,总有一些亲熟关系,在他们退下来以后,仍会经常地向他们通报一些情况。 “我已经下令把他扣下了。”贡开宸回答得非常干脆。 “怎么,你想收拾他”潘祥民一下站住了,问。 “您觉得呢”贡开宸微笑地反问。 “……”潘祥民不作声了,长时间地没作任何反应,然后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端起那杯茶,慢慢地啜了一小口,然后又慢慢地啜了一小口,仍是不作声。 这时,贡开宸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打印的材料,放在潘祥民面前:“您先替我看看这个。” 潘祥民随手翻了一下那本“材料”,问:“啥材料是马扬写的那个‘条陈’你真想收拾他” 贡开宸仍微微笑道:“您先看看。” 潘祥民沉吟了一下,把材料推回到贡开宸面前:“如果你真有那意思,要收拾马扬,那……还是让政策研究室的那帮眼镜儿们帮你拿主意吧……” 贡开宸哈哈一笑道:“潘领导,您怕啥呢,啊” 潘祥民却只是默坐不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了句:“喝茶。喝茶,这是江苏的一个老朋友送来的太湖碧螺春。好茶……好茶……” 贡开宸到潘祥民家去,没带秘书。每回都这样,只要去潘祥民家,他都不让任何人跟着。这“任何人”,就包括秘书郭立明。因此,贡开宸走后,郭立明抓紧时间处理了几档子这两天里积压下来的文案,备忘板上也没记着有什么特别急办的事需要自己继续留在这大楼里。晚饭前后的这一段时间,省委大楼里总是显得格外地空荡。妻子怀孕六七个月了,身子渐渐地不那么便利了,刚把岳父岳母从河南农村接来,许多事也还没安置妥贴。于是,他觉得自己也该回家走一趟了。但在光线已很暗淡的办公室里呆坐了一会儿,却怎么也起不了身,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利索。一种忐忑,一种不安,一种不稳定感……隐隐地搅动着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近期来,这种感觉总时强时弱地在袭扰着、困惑着他。 十分钟后,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一愣,心跳骤然加快。这是预料中的。他知道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他明白自己迟迟不走,其实是在等这个电话,但又有点害怕……怕它会打来……犹豫了几秒钟,他还是去抓起了电话。果不其然,电话是省委副书记宋海峰打来的。最近,宋副书记总是在贡书记不在的时候给他打电话。 “……回来了”宋副书记平和地问道。 “宋书记。回来了……上午就回来了……”郭立明立即拿起话机,拖着那根长长的话线,一边连声应答,一边忙去关上办公室的门。其实下午开常委会时,他俩已经见过面了,小郭还特地过去和宋打了个招呼。但宋还是要这样问,显得他特别关注小郭似的。 “一路辛苦。”宋海峰寒暄了几句,然后轻轻地问道:“贡书记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没事。” “一点事儿都没有”宋海峰再问。他想知道,除了在下午的常委会上公开传达的那些情况以外,贡开宸在北京还遭遇了些什么。宋海峰当然不便问得那么直截了当,但含意是相当明确的。 “从大的方面讲,应该说是……没有。” “从不大的那些方面讲呢”宋副书记故意笑着追问。 “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中央领导跟贡书记谈话时,我并不在场……” “那很好。很好。什么时候上我这儿来坐一下,咱们随便聊聊” 郭立明没马上回答,本能地向贡开宸办公室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然后才连声说道:“好的……好的……” “现在有时间吗能不能现在就过来一下?” 第十三章 跨出忌讳的“门槛” “好的……好的……”郭立明这么答应着,但真的起身向宋副书记办公室走去,那还是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二十分钟里,他什么事也没干。他只是呆坐着。他心里一阵阵发虚。他知道,作为的秘书,他不应该和其他省委领导同志发生除工作需要以外的频繁往来和过于紧密的联系。这是在这一层次的政治生活中,特别忌讳的事情———有关这样的“工作纪律”,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却是此类高等级政治生活中,长期以来,早就约定俗成了的“规则”。大家都这么很自觉地遵守着,保持着这一层次的政治生活所必须的和谐和周全。但郭立明还是犹犹豫豫地跨过了这道“门槛”。他安慰自己道:“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工作……”是的,他这么说,并非没有一点道理。近一两年出现的种种迹象都在表明,如果贡书记一旦离任,宋海峰接任省委第一把手的可能性越来越大,最重要的明证便是前不久,经中央批准,在贡书记率团去德国访问期间,被确定来临时主持K省省委工作的便是宋海峰。为工作着想,也应该让他了解更多的情况。但是,宋海峰当前毕竟还不是书记。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郭立明这么做,仍然是严重违纪的———要知道郭已经不止一次去宋副书记处“串门”了。但……这是宋副书记主动邀请我去坐一下,我……我能拒绝嘛每一次都这么犹豫。犹豫之后,也还是要去。带上几份本可以这时候去送,也可以不在这时候送的文件,郭立明便起身向宋副书记办公室走去了。 宋海峰的办公室总是布置得那么有特色。这跟他整个人的气质一样,虎虎有生气。他从来不用秘书替他起草讲稿。特别是那些重要讲话,他都会像当年在学校里写毕业论文一样,找来大堆的参考资料和参考书籍,还要找一些对这一专题素有研究的同志,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跟他们做一些尽可能的探讨和切磋。他会和他们争论,诱导他们向他提出种种反驳,以便于他在最后阶段生成一条对问题非常明晰而又有力的逻辑思路和阐述走向。他始终认为,“副手”的主要职责,就是给掌握最终拍板权的一把手当高级咨议。因此,在任何情况下,一个称职的优秀的副手都要十分重视和十分善于掌握情况,研究问题,准备方案,提供思路,当然还应具有相当全面的行政能力,去推行一把手所拍板定下的工作思路。即便是当了省委副书记这样的高级“副手”,已经在分工管辖的许多领域、许多部门里被赋于了相当的“拍板权”,他认为其工作的基本性质仍然没有变。贡开宸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十分欣赏他身上这种研究问题的浓烈兴趣和深厚功力。这使他在政治上显得特别生动,特别不一般,洋溢着一股少见的学者气。 他今天找郭立明,是想摸一下底,确切地了解一下贡书记对马扬的态度。 “……还不太清楚贡书记最后准备怎么处置这件事。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已经在让人去搞清马扬这个人的情况。他把这件事交代给组织部了。”郭立明回答道。如果说在走进宋海峰办公室前的那一刻,他对自己究竟应该不应该来见宋海峰还有所犹豫和忐忑的话,一旦坐在了这位副书记面前,所有那些犹豫和忐忑倏然间都弱化了,甚至消失了。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应和着宋海峰的每一点要求,去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每次来见宋副书记,郭立明都会产生这种感觉。宋海峰也的确有这样一种非常具有亲和力和震慑力的个人魅力。机关里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受:不能当面跟宋副书记说事。只要当面跟他说事,不管原先是怎么地跟他不一致,说着说着,你就会认同他了,就会跟着他的思路走了,你就不想再坚持自己那一套东西了。等走出他办公室,回过味儿来了,可这时,你往往已经不好意思再去“纠缠”他了。所以,有人开玩笑说,宋副书记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场”,对人能起催眠作用。也有人说那是一种先天的气质,既俯瞰一切,又亲和一切,是天生的“领袖”胚,学是学不来的。 “他交代给组织部谁了”宋海峰问。 “吕部长。” “跟老吕是怎么交代的”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情况不管正面的反面的,都要搞清楚。搞彻底。” “哦……”宋海峰稍稍沉吟了一下。常委分工,他管组织。贡书记为什么没跟他提一下此事呢他心里不由得掠过一丝淡淡的阴影。他接着问:“你看贡书记的意思是要起用这个马扬,还是想收拾他” “他没明说。” “……你这个郭立明啊,”宋海峰淡然笑道。“这样的事,书记他怎么会明说呢依你的分析呢” 郭立明犹豫了:“我……真不太清楚……” “那……好吧……”宋海峰没再为难对方;然后问了些生活方面的问题,比如郭的岳父岳母从河南来替他带孩子,住房有没有困难等等等等。然后,郭立明就赶紧告辞了。 郭立明走出宋海峰办公室不多远,宋的秘书又追出来叫住他,跟他说:“宋副书记还有点事儿……”郭立明一听,忙转身要回宋的办公室。那位秘书笑着忙拉住他说:“你不用去了。是这么回事。宋副书记知道你家里来亲戚了,住房有点紧,刚才他亲自给管片的区房管局领导打了个电话,让他们给你岳父母找个临时住房,解决一下困难。这是管你们那一片的区房管局局长的手机号码……”郭立明忙说:“这……怎么可以……”宋海峰的秘书笑道:“没事。宋副书记原先在那里当过一阵区委书记,跟他们特熟。区房管局的几个领导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你就说是临时租用的。当然,到底什么时还,就看你方便了。”说着,把那张记有房管局局长手机号码的小纸条往郭立明手里一塞,转身回办公室去了。 郭立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面对着那张小纸条,又呆坐了一会儿。心里七上八下。仍然是忐忑。仍然是不安。同时又有许多的感动和感激。贡书记什么都好,但的确没问过他岳父母的事……忽然间,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对不住宋副书记。有一个重要情况刚才应该告诉他的,自己却犹豫了没说。常委分工宋副书记管组织,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也是符合组织原则他站了起来,又呆想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下决心拨通了宋海峰办公室的直通电话:“宋书记,我是小郭……房子的事,太谢谢了……” “郭秘书,你干吗” “真的特别感谢领导的关怀……” “嗨,忙你的吧。”宋海峰已经没有兴趣听小郭说这一类的“客套”话了,说着就要挂电话。 郭立明忙说:“宋书记,您等一等,还有件事……下午,组织部送来一份材料,是对部分重点培养干部的民意调查,其中也涉及到了马扬。我想您会感兴趣的。” “对马扬的民意调查是吗结果怎么样” “认同率相当高。尤其在大山子。大山子接受调查的人中间,有百分之七十三点二的认为,如果调整大山子领导班子,马扬是担任总公司和市委一把手最合适的人选……” “哦” “不知道这个调查真实可信性到底有多少。如果真实可信程度较低,直接报给贡书记了,对省委领导产生重大误导,那负面作用就大了……” “先拿来我看看吧。” “行。行……” 这时,有人敲郭立明办公室的门。是邱宏元。郭立明忙对宋海峰说了句:“邱省长来了。一会儿我把材料给您送过去。”放下电话,忙把邱宏元迎进办公室。邱宏元是来找贡开宸的。两人刚说上话,贡开宸也打电话来了,让郭立明马上找到省长,说他有事要跟省长商量。郭立明放下电话,立即告诉邱宏元:“贡书记正在往回赶的路上。他说,可以的话,请您在这儿等他一下。” 第十四章 和省长互相摸底 贡开宸没在潘祥民家待得太久,自然也没品尝潘夫人徐世云特地为他烤制的那些颇为精致的无糖小点心。潘祥民到最后也没答应为他“审看”马扬的“上告材料”,倒使他感到了些许的安慰。他非常了解潘祥民这位老同志。老人虽说在认识和把握某些重大问题时,不免稍稍欠缺一些深度,但却一贯地保持着令人十分敬佩的耿直,保持着在当今某一部分中青年干部身上已很难再看得到的那种一度掷地有声的东西———党性原则。作为前任,他一定会衷心地支持、维护你这位现任的工作,但是,你若想让他去做那种他认为是违反原则的事,在党没对你做出什么相应的决定之前,他仍不会公开站出来反对你,他还得维护你这位现任的第一把手啊,这也是党性原则所要求的啊但他绝对不会随意地附和你。 从老人今晚的态度来看,他是反对“收拾”马扬的。 很好。奥迪车驰离潘家,贡开宸松了一口气———不,严格来说,事情做到这一步,还只能说松下“三分之一口气”,接下来的一件事,就是要摸清省长邱宏元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 “……有个细节,我在下午的常委会上没敢传达,怕吓着了各位常委啊。中央领导在找我谈话时,说到大山子问题,非常激动,一下站了起来,把外衣扣子都解开了,拍着桌子大声说,作为一个中国共产党人,如果解决不好中国的国有企业问题,就不仅仅是个历史欠债问题,也不仅仅是什么失职问题,对你我这样的人,都是个盖棺论定的大问题……”贡开宸一边说,一边递了支烟给省长,却久久没给他火柴。老邱接过烟,也久久没点着它。他俩都曾想戒烟,戒了无数次又都宣告失败,已经不准备再下这个决心了。但又不知从哪儿学来三“点”经验,据说可以减少抽烟危害。该“经验”称:烟拿上手后,晚点一会儿;点着后,少抽一点儿;抽了以后,少往肚子里咽一点儿。对此,他们贯彻执行得倒颇为坚决。 “……大山子问题,有什么责任,应该由我这个省长来负。我主管经济嘛。你不必在中央领导面前大包大揽。”邱宏元诚恳地说道。 “你到K省才几年哦”贡开宸苦笑着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再说,大山子问题远不止是个经济问题。在更深的层面上来说,它是个政治问题,体制问题。我不大包大揽,在道理上说不通,在良心上也过不去,更没法跟中央交代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邱宏元试探道:“……我尽快找省经贸委和省计委的同志再对大山子问题认真作一次论证,准备几套方案,供下一次常委会讨论时做选择” 贡开宸默默地点了点头。 “听说你要留下那个马扬”又过了一会儿,邱宏元居然主动提起了马扬。 “我还没想好。”贡开宸坦诚地说道。 邱宏元一笑:“这倒是你的风格。许多事,往往先干了再说。” 贡开宸也一笑,叹道:“批评我呢”然后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不能让他一走了之。” “别让马扬离开K省,是上边的意思” 贡开宸摇了摇头:“他们不会管得那么具体。” “……据说这个马扬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如果不是上边有人发话,他会留下来” “我已经把他所有的关系都冻结了,他还能往哪儿跑” 邱宏元拿起火柴,似乎要点烟了,迟疑了一下,又放下火柴问:“对他来硬的,好吗” 贡开宸笑笑:“……谁说我来硬的了所有的事情都在协商之中嘛。” “嚓”地一声,邱宏元手中的火柴划着了,但仍没有往烟头上凑去。“你那个‘协商’,我可是领教过。”邱宏元慢吞吞地笑道。小小的火焰不一会儿便燃到了火柴棍的尽头,灼疼了省长的手指。他不紧不慢地晃灭了它,把多半截已燃成炭条的火柴棍扔进了那只异形烟缸里。有各种各样的人给贡开宸送过各种质料的烟缸,纯金纯银的,水晶绿松石的,镶嵌镙钿珐琅磨漆竹刻玻璃不锈钢的……等等等等,甚至还有一只象牙的,一位印尼侨商送的,雕着三个裸女顶着一艘旧式木帆船。木帆船的甲板上又雕有三只硕大的“木框”。“木框”全敞着盖儿。一只“木框”用来装烟,一只“木框”用来盛火柴,另一只则用来掸烟灰。裸女瀑布般的长发、精美小巧的乳头和秀足上的每一个脚趾,以及船帆上每一个补钉、木框上每一个木结疤都雕刻得细致入微,惟妙惟肖。但贡开宸全都没要,只留下这一个。这一个是K省汽车厂开发的第一辆轿车下线时,送来的纪念品,给省委省政府每个办公室都送了一个,形状酷似那辆轿车,还带一个烟盒和自动打火器。只要你取烟,合上烟盒的盒盖,那打火器就能自动打着火,还会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甜甜地送上一声:“我是中国名牌车,谢谢惠顾”。但使了没多久,那“女孩”就不出声了。“名牌”也不嚷嚷了。从那以后,贡开宸每回见到汽车厂厂长,都要“臭”他一通:“瞧吧,火车不是推的,名牌不是自己吹的。自己吹出来的‘名牌’,准得哑吧了”那位厂长好几回都要拿一个新的烟缸来换,贡开宸都没允许。他说:“给我撂这儿。哪天你们厂子的车真成了中国名牌,我亲自带人敲锣打鼓把它送省博物馆去。” “其实……留下马扬,也是个麻烦……”邱宏元进一步试探。 “何以见得让他一走了之,你我就真能痛快了”贡开宸也试着追问。 “嘿嘿……嘿嘿……”省长同志含意不明地干笑了两声,再一次划着火柴。这一回真把烟给点着了,只吸了一口,就闷那儿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贡开宸,冒了这么一句话:“不过……真要让马扬那小子走了,不管他去哪个省,都让那个省白拣个便宜。怎么说,这小子还是个人才啊。人、才、啊……”在说最后那三个字时,他用了很感慨的语气,很重很重的语调,很深沉的眼神,脸部表情忽然间也变得十分严肃,就那么直瞠瞠地看着贡开宸,似乎是在用这些无言的表达传递着一种确定的“意向”。 邱宏元一时间拿不准在处置马扬的问题上,贡书记心里到底有怎样的打算,也不知他是否已经做出最后决定。他不想鲁莽之中不慎和书记同志“唱了反调”,但作为一省之长,他确实又不舍得放走这么一个“人才”,又觉得自己应该不失时机地向书记同志表明自己对马扬这个人这件事的看法。要很得体地,很婉转地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这是非常必要的……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宋海峰打来的。他向贡开宸报告:“……老吕那儿搞到一些有关马扬的情况,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让他们过来向您详细汇报一下” 贡开宸立即答道:“尽快谈。你告诉小郭,让他安排一下。还有一件事,去北京前,我曾经让老吕组织人到大山子去搞民意调查,看看大山子群众心目中有没有合适的一把手人选。他们搞了没有材料里有这方面的情况吗” 宋海峰略略迟疑了一下:“没有……在我看到的这部分材料里,好象……好象还没看到这样一份民意调查材料……” “那你赶快催办。让他们赶快把情况搞全面了这件事,你过问一下。” 第十五章 十分钟选择命运 赵长林跨上自己那辆旧自行车,一路蹬到矿总部大楼后门口,政治部宣传科的两个干事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两个小时前,他们得到通知,说是有两个“老外记者”急着要采访大山子的工人。领导紧急研究,圈定让赵长林出面接受采访。四处打了一圈电话,好不容易在工段里找到赵,催得他都没顾上换件干净衣服就赶来了。 一会儿功夫衣服换就,在那套并不合身的廉价西服的约束下,赵长林浑身不得劲,在那两个机关干部的陪同下,一边整理着那根怎么整也整不舒齐的领带,一边别别扭扭地向会议室走去。快要走到小会议室门口了,突然从走廊的那一头涌来一群工人,拦住他,一边跟他低声地说着什么,一边拽起他把他往外带去。那两位干事急了,忙追上去喝斥:“嗳,干什么呢……干什么?”赵长林为难地告诉他俩:“马主任要走了……”干事没听明白:“什么马主任?”赵长林忙解释:“就是前些年在咱们这儿当过一阵矿长、后来又去市经委当副主任的马扬……”那干事不高兴了:“你们这真是剃头的在跟搓澡的呛呛!那儿大鼻子记者在等着哩。”站在赵长林身后的那几个工人没理他俩那个茬,三下五除二脱下赵长林的西服,又把讲话稿塞还给了他们,说道:“大鼻子记者管我们饭不?管我们开资不?给我们报销医药费不?这节骨眼儿上,他们上这儿来瞎掺和个啥嘛!矿上劳模多的是,谁念讲稿不是念?麻烦你们另外找个人吧。”说着,便拉着赵长林向外跑去。那两位干事这回真急了眼了,忙叫喊:“你们真无法无天了!”并追了上去。因为赵长林只把西服上衣脱了,西服裤子还穿在他身上哩。“哎哎……裤子……裤子……” 这时,一支由一辆国产摩托车和众多破旧自行车组成的车队,早就在矿务局大楼的后门外等候着了。见那几个工人架着一边脱着裤子,一边瘸瘸拐拐颠跳中的赵长林跑出后门,车手便发动着了摩托车。等那两位干事追出后门,摩托车已载着赵长林,在那个庞大的自行车队的簇拥下,急速地向马家驰去了。赵长林脱下裤子用力一扔,那裤子便飘飘扬扬地在空中划了一道不怎么标准的弧线,最后软趴趴地坠落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 二十多分钟后,马扬便听到从自家楼下响起一片叫喊声:“马扬别走! 省劳模赵长林来求你了!”“马扬别走!赵长林来求你了———”他当时还在和省委组织部来的那两个同志交谈。叫喊声骤起时,所有在场的人,包括组织部来的同志都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赶到窗前探出头去往下一看,只见楼前那泥泞的空场上,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不知何时集合起来的人群。 “马扬,你别走啊!” “马主任,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走!呱呱呱……” 在那“呱呱呱”的掌声中,马扬的心酸涩了,马扬的心温润了,马扬的心颤栗了,马扬的心滚烫了。他不忍再听下去,更不忍再看下去,一咬牙,便关上了窗子。 “请你们容我再考虑一下。”等自己稍稍平静下来,他对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志说道。 “还要犹豫什么呢?你听听这外边的呼声。这可不是谁策划的。服从天意和民意吧。”组织部来的那位男同志温和地笑道。 “让我再考虑考虑……” “马扬同志……”组织部来的那位女同志也想说什么。 “容我再考虑十分钟。十分钟。怎么样?”马扬对他俩做了个十分恳切、但又非常坚决的手势。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志不说话了。马扬忙把黄群招呼进了里屋,并立即关上门。到底是走,还是留,他要跟黄群再沟通一下。两人进了里屋。里屋挺暗。但两人都没去开灯,就那么默默地在暗地里干站着,好象所有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但又特别不甘心似的……过了一会儿,马扬刚要开口,黄群抢在头里开口了:“你真要留下?” 马扬歉疚地:“局面你都看到了……” “我看到什么?你让我又一次看到了一个软弱的马扬,自作多情的马扬!”黄群眼眶里一下涨满了泪水。 “黄群……” “别说了。” “先把车票退掉吧。” “今后你怎么面对南方的那些朋友?他们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出了那么大的力……” “先顾一头吧……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黄群一下叫了起来,圆润而不乏秀气的脸庞顿时胀得通红,因为着急,她那平时显得十分清灵的眼睛,这时却灼灼起来。“马扬啊马扬啊,你也是在官场上混了这么长时间的人了。 你怎么就看不清楚,因为他们曾经批准过你调离,所以到现在为止,一切行动的主动权还在你手里。但是,一旦你交出准调令,真的留下,又成了他们管辖的人了,你瞧着吧,别看他们这会儿好声好气地求你,到那时候,还不知道谁是孙子谁是爷哩!” “我不在乎谁是孙子谁是爷……” “你不在乎?马扬,你醒醒吧。大山子是个什么地方?它是你圆梦的地方吗?!” 这时,马扬突然瞪大了眼,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我圆什么梦?!我还能有什么梦!!”高亢又严厉的话音一下传到外屋,传到楼前空场上。正在七嘴八舌议论声中等待着的工人们听到这话音顿时安静了下来。 黄群一时间似乎也被镇住了似的,背转了身去。 是啊,还说什么呢?这两年,大山子的高级工程技术人员已经走了百分之四五十。有博士硕士学历的走得更多,差不多百分之七八十都走了。 没有枯竭。大山子问题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于它资源是否枯竭……”“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问题的关键在于一种特别僵硬的管理体制,再加上一大批在这种体制下培养起来的根本不懂经营的所谓的经营者……我不懂经济。但任何一个外行都明白,体制问题,经营者问题,对一个企业,只要遇到其中一个问题,就寸步难行。现在它同时面临这两大问题,应该是毁灭性的。既然如此,你还要怎样?你还能怎样?再说……”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怕自己说的话分量过重,伤了马扬,便一边打量着马扬的神情,一边怯怯地说道:“我也不怕你生气,你说……你……你说,你马扬就真的懂经营?你成功地经营过一个特大型国有企业吗?在中国,谁敢吹这个牛,说他一定能救活一个几十万人的特大型国有企业?就算你有那个能耐,可以点石成金,那你也得有那个环境和条件啊。得有人允许你,支持你充分施展你的能耐去点石成金。现在你闹清楚没有,贡开宸今天突然扣留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尤其是在你给上边写了那样一份告状材料以后……” “……我那不是告状材料!” “可你在材料里罗列了省委省政府那么多问题……” “我说的都是客观事实。” “我的老公同志,在某些当官的眼里,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事实?官大一级就是真理,就是客观事实。在他们看来,真正值得使用的人只有两种,一种人是铁杆心腹,能舍命替他办一切事情,包括那些最黑最丑的事。这种人即便能耐不大,也不懂业务,他也会重用。还有一种人就是业务能力特别强的,虽然不那么贴心,不会整天哈着他偎着他,但也老实憨厚,不会给他找麻烦。这是他们制造政绩少不了的人,也得重用。 你掂量掂量,自己是这两种人吗?” “贡开宸还不是那种官……” “那,你说他是哪种官?” “……”马扬苦笑笑,没再往下争论。这个问题太复杂,不是这时候能讨论得了的。“我们只有十分钟时间……”他抬起头,恳切地看着黄群,然后郑重地说道:“就算我这一回错了,你也让我再错一回吧。” 第十六章 对“暴发户”心存戒心 听马扬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眼泪一下便涌上了黄群的眼眶。如果说男人是天下最复杂的“动物”,那么黄群肯定会告诉你,马扬是所有男人中最复杂的一个。如果说男人是“动物”中最幼稚、最单一、最好冲动的“家伙”,那么,黄群也会告诉你,她的马扬又是所有男人中最最“幼稚”、最最“单一”、最最好冲动的。结婚这么多年,她跟他争论过无数回。她知道,只要他说出“就算我这一回错了,你也让我再错一回吧……”这句话,争论就算结束。他不会再跟你争论下去。你就得按他说的去做了。你再说,他就会拂袖而去。有时,他内心的固执和那种霎间出现的莫名其妙的“软弱”,就像共生在同一块矿石中的异类结晶体,难分难离,却又绝对地相互排斥…………但今天黄群却不想就此罢休。不管他将会做出怎样激烈的反应,她一定要再挣扎着努力一下,毕竟眼前这件事太重大了,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一家三口人的身家性命,百年前程,全系于此了。 “但怎么再跟他往下说呢”做出这样的决定后,黄群却不敢正眼去看马扬,表面上保持着僵持的姿态,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着。 也许因为,走,还是留,的确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今天马扬的态度也不像往常那么激烈和强硬。看黄群仍板起脸站在那儿,倒着一口口粗气,眼眶里饱噙委屈的热泪,他便破天荒地和缓下语气说道:“黄群,你应该知道,我对这回请调,本来就心有不甘……目前这个阶段,不仅仅是大山子,也是我们全省最关键的时刻,我这样离开,实际上是……是逃跑,是妇将雏,败走麦城。你刚才提到贡开宸的态度问题,我现在是这么考虑的,不管贡开宸最终对我个人持什么态度,大山子都是可以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也是必须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三十万工人的问题必须同时得到妥善解决……“必须妥善解决大山子三十万工人的问题马扬,你一直吹嘘自己是当今大陆上最有经济头脑的学者型的行政领导人员。在这种关键时刻,你那些经济头脑都上哪儿去了你的学者型的冷静和理智又都到哪儿去了这些年你去欧美许多国家考察过,也跟他们许多企业家打过交道。你说说看,国外哪一个有头脑、有魄力的企业家遇到大山子这种状况,会不惜丢掉争取更大发展的机会,让自己困死在这个泥潭里死缠烂打的谁会去做这种倒贴老本而可能一无收获的事情” 马扬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挥起一只手说道:“他们是资本家。他们为了追逐个人的发展,可以置几十万几百万工人的命运于不顾。我们也要个人的发展,但我们不能不顾工人的死活。因为我们毕竟还是个共产党人……” 黄群苦笑笑:“那好吧。你留在这儿做你的共产党人吧。”说着,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马上掉转身,拉着马小扬,拿起手包和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皮箱,大步向外屋走去了。马扬一愣,但没去阻拦。他以为,那只不过是黄群一时气头上的冲动,走几步,或十几步,至多等到走出房门,或走到楼梯跟前,她一定会自动停下来的。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但今天她母女俩的脚步声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她俩确确实实地走下楼梯去了。 院子里,暮云四合,天色已很暗了。黄群、马小扬走出楼门。拥挤在楼门前的大群工人惊愕地看着她俩,默默地自动地为她俩闪开一条窄窄的通道。马扬在楼上却只是呆站着,听着妻子和女儿的脚步声声声远去。他脸上毫无表情,只从他眼神深处,我们或许能稍稍觉出一丝的困惑和无奈。一直到黄群和马小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他仍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呆站着。黄群、马小扬的举动显然也震动了那些工人。他们目送着她俩,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觉得挺对不住这一家人的,脸上纷纷流露出许多的愧疚。有人要上楼去,大概是想对马扬说些什么安抚的话。赵长林一把拉住了这些工人。他大概想到,作为普通的工人,这种时刻,无论说什么,对于像马扬那样一个层次的领导人的家庭内部纷争,都是无济于事的。他对大伙使了个眼色。大伙便悄悄地散去了。这时,仍在自己家的里屋呆站着的马扬听到了从楼下传来130小货卡马达启动的声音。他脸部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扑到临街的窗口向下张望,只见那辆小货卡亮着车前灯,正缓缓地掉头离去。这时,他才意识到,她俩真的要走了,便赶紧向楼下跑去,想去截住这母女俩。等他冲出楼门。楼门前的土路两旁依然还呆立着一些还没有离去的工人群众。在他们多少有些迟钝的目光注视下,那辆小货卡已经掉过了头,向着夜幕深处缓缓驰去。这时,最后一批工人也开始散去。不一会儿,小货卡便消失在变得相当浓重了的夜色之中。马扬不无有些悲凉,苦笑着长长地出了口气,摇了摇头,正要回楼上去;转身之间,眼角的余光捎过,他突然看到,在这幢居民楼不远的一个拐角处,在那被昏黄的路灯淡淡地照亮着的地方,也是刚才被最后离去的那群工人遮挡住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黄群母女俩。天呐,她们没走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小扬……”便情不自禁地大步向她俩跑了过去。 傍晚时分,张大康从贡志雄嘴里听说了贡开宸已经保住了省委一把手的职务,整个省委班子可能也不会发生什么大的变动。他马上让身边的人又通过其他途径去核实。消息一经确认,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心情仍应该说仍是忧喜参半。喜也,忧也,喜忧都在贡开宸身上。近年来,他奋力发展他的恒发公司。为此,他通过种种关系走近了贡家人,也和这个省委班子里的个别领导建立了比较密切的个人关系。但让他伤透脑筋的却是,他费尽了吃奶的力气,却怎么也走近不了贡开宸。他俩不是没见过面、没握过手、没寒暄过……不是的,贡开宸还“热情”地到恒发公司来视察过,他们一起吃过饭,合过影,面对面地探讨过中国民营经济的定位和走向问题等等等等。但关系也就到此为止。想试探着跟这位书记大人建立进一步的私人接触没门儿。他试过几回,都碰了软钉子。有一两回,那“钉子”,还碰得叮当硬。比如说有那么一回吧,张大康想直接“闯”到贡家去看望这位书记大人。他早听说贡开宸有个怪脾气,除了一两个老同志,他从来不去人家里串门,也不在家里接待任何人。特别是下班以后,绝对不在家里接待任何来求他找他办事的人,更别说来找他拉关系的。有事吗请上办公室谈。有事吗请上班时间谈。但张大康偏偏就不信这个“邪”。不信他贡开宸真有那么拧,那么绝。在一个周日的晚上,他摸准了贡老头在家,便带着一箱进口的“胎盘粉”和东北产的“鹿茸酒”,驱车去了枫林路十一号。递名片,亮身份,恒发公司在K省是赫赫有名。张大康也经常在电视台和省报上露脸,咬牙跺脚,硬泡软磨地纠缠了四十分钟,警卫就是不开门。后来贡开宸出面了。张大康忙上前道歉。贡开宸拉长了脸问:“找我对不行。走吧。”一下把张大康带到办公室,一落座,就问:“什么事”张大康忙说:“没什么事啊,就是想来看看您……大礼拜天的,您也该放松放松嘛……”“真没什么事”贡开宸再问。张大康淡然笑道:“没事没事……”随手掏出烟盒和金壳打火机。贡开宸一下站了起来,又问了第三遍:“真没事”张大康一愣:“没事啊……”“那就恕我怠慢了。”贡开宸说着按响了电铃。郭立明匆匆赶来。贡开宸命令他:“送客”即刻就把张大康“轰”走了。以后在各种各样的公开场合,他们还见过很多次面,依然谈笑风生,握手寒暄,该干吗干吗,但张大康脑子里却再也没敢冒出那种怎么去私下里接触这位“书记大人”的念头。不是不想,真是不敢。不敢再去冒犯。虽然依然地心有不甘,却也实在是无可奈何……是啊,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个缺憾,巨大的缺憾。 后来又打听到,这位书记大人在生活中并不是不跟任何人来往的,但对人称“暴发户”的民营企业家,却尤存“戒心”。对此,大康先生心里所产生的那种感觉就远不是“缺憾”二字就能形容得了的了,甚至多多少少都感到了一种不踏实、不安生…… 第十七章 贡志和怀疑大嫂 晚上九点。贡志英刚安顿了珍珍睡下,便听到有人敲门。而且越敲越急。贡志英一边叫着:“来了来了……”一边赶过去透过安装在防盗门上的猫眼,向外张望。门外站着贡志和。贡志英赶忙跑去打开门上的三保险锁。待志和进屋,志英沏了杯柠檬红茶给志和端来,说道:“这么晚了,找我什么事” 贡志和从杯口上拿起那片柠檬,在深色的茶汤里慢慢地晃了晃,微微一笑道:“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请你帮忙。”贡志英一听,乐了:“你有事要求我拿我开心哩”贡家的几个孩子,包括那两个外来户都算在里头,唯有志英学历上的白丁———手中无有大学文凭,职业也不是很理想,在省城某一所中学的校办工厂里搞后勤。所以,在兄弟姐妹中间说话做事,难免总要流露出一点“自惭形秽”的情态。其实,家里没人计较她。只是自己心里存着那份压力而已。 贡志和正色道:“你必须端正态度,认真对待我们今晚这次谈话。” 贡志英脸色苍白,连连应道:“端正,端正。” 贡志和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来找你。我的确需要你帮忙,这件事,除了你,没有人能帮得上我的忙……你觉得,这一两年,特别是从大哥牺牲以后,嫂子有什么变化吗” 贡志英一愣:“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天爸去北京,她非常反常,把车都开到马路边上去了。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对那天的事,嫂子本人已经认真解释过了嘛。当天晚上她接到许多朋友打给她的电话,都说爸爸可能要被免职,她着急上火,一时没控制好自己,出了车祸,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嫂子是那种容易让自己精神失控的人吗”贡志和冷冷地问道。 贡志英略略一愣。是的,嫂子除了为人谨慎,谦和,宽容,她还具有一些别的女人所不具备的长处,比如遇事特别冷静,理智,尤其是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是贡家所有人,包括他们的大哥都非常佩服的。就拿志成牺牲这件事来说。志成是在做新型导弹推进器试验时,突然出事牺牲的,可以说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也不可能有什么征兆。这种毫无思想准备的打击,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可以说都带有“毁灭性”,一时间心理上都很难承受。修小眉当时的确也非常非常痛苦。但是,应该承认,整个善后过程中,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态的行为。尤其在公众场合,她把自己内心的痛苦都控制在很有分寸的范围里;在那么大的一种打击下,她照常开着车上班下班,都没有让手中的方向盘失去控制而这一次却失去了控制。为什么“你说呢”贡志英实在不明白,二哥为什么突然间要拼命地找嫂子的“茬”儿。 “还有一点,也让我觉得有些反常。嫂子平时最听爸爸的话。大哥牺牲后,在家里这些兄弟姐妹中间,爸也最信任嫂子。但那天,爸一再叮嘱她,不管是谁向她请假要离开枫林路十一号,让她都不要准假。但她最后居然准许志雄离开……” “谁都会有心软的一瞬间……” “你不觉得还有那样一种可能,嫂子当时她自己也希望志雄能出去把爸爸可能被免职的消息去传给某一个人” “你在编小说呢那几天她身体特别不舒服,经常头晕……这也可能是那两天里她心态特别不稳定的因素吧……她找她们医院的内科大夫还开了药……” “你相信这种说法” “她给我看了她的病历记录。” “给她写这段病历记录的那个内科大夫也是我的一个朋友。我找他核实过。” “他不承认那段病历是他写的” “不,这段病历确实是他写的。但是据他说,他是应大嫂的要求写的。而那天,她根本没有病。” 贡志英完全愣住了:“你……你暗中在调查嫂子二哥,您这是为什么就算她在‘伪造’病历,又怎么了要说‘伪造’,我也伪造过。如果你愿意把这种行为叫做‘伪造’的话,我想中国至少有一千万人做过这种事。小老百姓让大夫帮着撒一点谎,不就是为了上单位领导那儿蒙几天病假,干点私事儿呗……中国的小老百姓不就是这点能耐么”贡志英说着说着真有些激动了:“……你还在秘密调查谁你是不是要我去帮你监视嫂子让我给你当克格勃”她大声追问。 “不是监视……” “这不是监视是什么这都不算是监视,还有什么才算监视你应该明白,除了爸爸妈妈,大哥大嫂一直是我们全家最尊敬的人。大嫂虽然是外姓人,但她对我们这个家的感情,为这个家所付出的心血,比我们都要多得多。尤其是大哥牺牲后,她在我们家真的是拥有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时候谁要敢伤害大嫂,全家人都会饶不了他二哥,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心理门诊了”责问到最后,志英都快要哭了。 “说完了吗”等志英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贡志和问。 贡志英扭转身去,不理贡志和。 贡志和沉吟了一会儿:“好吧,既然话已经说到这儿了,我也只能把什么都跟你说了。大哥牺牲前,曾经跟我长谈过一次,说到嫂子的一些情况……” 贡志英一怔:“嫂子的一些情况他为什么要跟你谈嫂子的情况” “很长时间以来,我和大哥之间一直保持着一个好习惯,每隔一段时间,比如一年半载的,就要长谈一次,交换一下对各种问题的看法。这个习惯从我们俩在北大读书时就开始了。有时候,国内外发生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我们也会临时找个时间,凑一块儿,交换各自的看法……那天晚上,原定的话题并不是要谈大嫂。但谈着谈着,怎么就谈到了她……” “大哥为什么要跟你谈自己的妻子难道他预感到自己要出事要……一去不回” “不是他有什么预感。他说他早就想跟我说说这件事了。但……总开不了口……” “到底是什么事” “你得向我保证,在没得到我允许之前,不把我今天告诉你的事,透露给任何人,包括嫂子本人,也包括爸爸在内。” “我……保证……” 然后,贡志和就把那天晚上贡志成跟他说的那些情况,一五一十地对贡志英说了。但在两个关键之处,也许是出于一种本能吧,他保留了没说。一,他没告诉贡志英,大哥发现修小眉跟张大康有相当密切的来往;二,他没告诉贡志英,某一天的晚上,大哥曾在修小眉的手包里看到过一张十五万元的银行存折。第二天,这张存折就不见了,以后再也没有在他们家的任何地方出现过。 贡志和说了大约五十分钟,反来复去所说的,主要是在告诉贡志英,大哥和嫂子的关系绝不像家里人从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和美,协调。而且大哥怀疑嫂子参与了些不正当的经济活动和政治活动。“大哥说,嫂子的心其实并不在他身上。这一点尤其在这一两年表现得尤为突出……” 贡志英一下激动地站了起来:“你拿不出证据……你拿不出证据我的二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样的事能乱说的吗这事太重大了。太重大了。我不能只凭你这么一说,就相信这些话是大哥说的。大哥大嫂一直相处得非常融洽,他们相亲相爱,相敬如宾。大哥牺牲后,大嫂那么痛苦。这么多年,她对我们大家又那么好……她当了那么多年的牙科大夫,历来为人谨慎,谦和,宽容,无论在政治上经济上,都没有一点点野心。她怎么可能背着爸爸、背着大哥,背着我们这样的家庭,去参与那些不正当的经济活动和政治活动而且提出这种怀疑的恰恰是最最了解她、也是最爱她的大哥。你怎么让我能相信你说的这一切全是真的?” 第十八章 女儿和全家一起“恍惚” 今天,马扬又起得很早。他总说自己是“农民”,因为他习惯早睡早起,就像中国亿万农民千百年来所惯常的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他今天起得甚至比往常还要早,在院子当间的那个木料堆上默坐了好大一会儿,东边的天肚沿上才慢慢泛出一点灰白和灰蓝,以后又掺进了些许的粉红和桔黄。他不知道贡开宸会让他在这个新址里待命多久。一个月两个月或者更长,三个月半年不会吧……他这样安慰自己。那天,他一答应不走,第二天组织部就派了两辆卡车,一气儿把他家搬到了这儿。据说这也是贡开宸的指示,让他立即搬离原先住的那地方,以免除各种干扰,让他安安静静地等待新的任命。其实……有这必要吗看来这位贡书记还是不了解我马扬。马扬是谁们干扰得了的吗马扬这样想道。再说,大山子市区跟个老掉牙的磨盘似的,本来就不大,剩那几道“沟儿”几道“坎儿”,你“躲”哪儿哟但,话还得说回来,事实证明搬家还真起了点儿作用。起码通过“马扬搬家”,大山子人明白有人不希望大家伙儿这时候再去纠缠他;再一想,初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怎么的,马扬是留下了,至于,到底把他往哪儿搁,怎么使唤他,这的确不是平头百姓们嚷嚷一通就能解决的细事。 ……没人来围,没人来找的日子,真安静啊……新家在市郊,是一排旧车库改装的房子。钢筋水泥。上下两层。上头那层是后加的。楼梯砌在了西头的外墙上。院子不算小。十几棵高大的加拿大黑叶杨围着院子间隔地长一圈儿,就算是院墙了。屋后还有一片不大的黑叶杨林。离这片黑叶杨林不太远的地方,就坐落着那几个大大的露天矿坑。这几天,马扬正在院子里做着一点木工活儿。难得一闲。书也看烦了。非常时刻,串门儿更不好。他知道这时候,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将它们拿了去报告给贡开宸。何必搅得上下都不安呢……但这时候就动斧子动锯,似乎太早了点,动静会很大,怕吵了黄群和小扬,于是他折身从木料堆上站起,耸耸肩头上披着的大衣,准备出黑杨林走一走,一回头,却看见小扬站在楼上的走廊里正呆呆地注视着他。他叫了一声“小扬……”小扬跟个惊着了的小鹿似地一扭头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一年多,女儿突然变了,完全莫名其妙,常常躲着马扬,也躲着黄群,成了他俩一大心事儿。总担心着,保不齐哪天这宝贝闺女会给他们捅出一档子惊天动地的漏子来。而这天早上,果不其然,就“出事”了———做完早饭的黄群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马扬,小扬不见了。“怎么可能刚才我还见她来着。”“就是不见了嘛”“你去她房里找过没有”“找啦。没有。”“怪事儿……”马扬不信,又跑回小扬房里去找了一遍,果然没有。于是,两人忙又去黑杨林那边找,终于在林间某一段湿软的土地上发现了几只女儿刚留下的脚印。他们循着脚印寻去,穿过这一小片高大而茂密的杨树林,女儿的脚印断断续续地一直向郊外的原野上延伸去了。 清晨的原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就像是一片浮动中的海平面,若隐若现。他们大声地叫喊。喊声一直传得很远很远,甚至都惊起了几只小鸟。突然间,他们看到有一个黑点在远处的矿坑边伫立着。他们跑近一看,真是小扬。穿得非常单薄的马小扬双手合十,伫立在矿坑边上,凝望着眼前这个仿佛闪发着某种巨大魔力的大坑,完全陷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之中。 “你干啥呢想吓死我们”气喘吁吁的黄群一把搂过马小扬,责备道。 马小扬紧紧地依偎在妈妈怀里,浑身怕冷似地嗦嗦打着颤,却只是一声不响。黄群想再追问,让马扬使了个眼色,制止住了。一直到坐到早饭桌旁,一家三口谁都没再提这档子事。再熬到吃罢早饭,黄群实在忍不住了,不顾马扬一再发出暗示性的劝阻,问道:“到底怎么了,女儿”一边问,一边伸手去摸摸女儿的额头。 马小扬躲开妈妈的手,搁下碗筷,只说了声:“我上学去了。”回自己房间,在湿毛巾上擦过嘴和手,收拾了书包,刚要走,马扬和黄群一前一后走了过来。马扬掏出几张一百元的大票,问:“不是说又要买校服吗够不够”马小扬接过钱,只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两人依然在门外走廊里的那根白皮栏杆上,目送女儿骑车远去。黄群忧心忡忡地催促道:“你是不是该跟你这位宝贝闺女好好谈一谈了。你没觉得她最近老是那么恍恍惚惚的……” “青春期嘛……”马扬叹道。 “我们青春期是那么恍惚的么”黄群马上反驳。她最不满意马扬的就是这一点,只要一谈到小扬的什么“问题”,他总是百般为她辩护,而且强词夺理。每逢这种时候,他所有的判别能力和原则精神都降到了最低限度,就好像她这个亲妈一定会把他这个宝贝闺女生“吃”了似的。 “时代不同了嘛。我们那时候根本就不允许你恍惚嘛。”马扬笑道。 “现在就应该允许这些十来岁的孩子恍惚你说你这是什么观念有你这么宠女儿的吗” 马扬忙让步道:“你跟我起什么急嘛好像是我在恍惚似的。找个合适的时间,跟她谈一谈不就行了嘛。” “你以为你不‘恍惚’这段日子我瞧你‘恍惚’得厉害紧着在家锯这个砍那个的,烦死人了。还真把自己当个小木匠了都十来天了,这个贡开宸连一点讯儿都没有。到底想怎么着我们是死是活,给个话啊。别不死不活地这么吊着我们当初我就跟你说,他留你,绝对不怀好心你上中央告了他,他还能善待你这么大度的领导干部,他妈还没怀他哩你是不是也该为自己操点心,赶紧去找找省里的那些头儿说道说道……贡开宸在搞你的专案。你知道不他一直在派人调查你。你知道不再怎么的,你也是在中央领导跟前挂了号的人。你就由着他这么折腾你这个贡开宸到底想干什么打击报复也不能搞得那么明显,那么蠢嘛” 马扬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贡开宸在“调查”他。有人暗底里给他递这个消息。这就是“政治”他不怕任何“调查”。怕调查,就不是“马扬”。另外,他也不认为贡开宸迟迟不给他下达新职任命,是蓄意在策划一场严重的“打击报复”。说实话,他不是没有这样担心过。有那么两三天时间,他也非常担心。但基于多年来对贡政治品质的了解和研究,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随着某些迹象的出现,他认定,贡的确是在筹划着什么,但他所筹划的绝对不是对他的一场“打击报复”,而是一场更大范围更大规模的政经行动。贡是想把马扬纳入到他这个“大行动”中去。现在只是不清楚贡的这个“大行动”究竟针对什么而来,更不清楚最后在这场大行动中贡又会怎么使用他……难道他真的已经明白我的价值所在了吗这恰恰是马扬现在最担心的事情……傍晚时分,黄群从医院里下班回家,把女式小皮包往桌上一扔,一边换鞋,一边当着女儿的面,气愤地又在絮叨她单位里的那点“滥事儿”:“……谁都在说,你留下来绝对没好果子吃。贡开宸轻易不会饶了你……” “别嚷嚷了”马扬心里烦透了,便凶了她一声。 “我嚷你以为我愿意嚷没有你这种优柔寡断、‘高风亮节’,我们全家早就到深圳了” 黄群脸上挂着泪迹:“你说你准备拖到什么时候才了结这档子事” 马扬有口难辩地:“我准备拖下去夫人同志,现在我们只能等……除了等,我们还能做什么他是省委一把手啊。一把手,意味着什么,你不清楚” 黄群不依不饶地:“有人给你机会让你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往前走,你不去,非得窝在他这个屋檐下给他低这个头哈这个腰,你就是自找”说着,她眼圈又红了起来。 马扬赶紧长叹道:“黄群啊黄群,事情没那么简单。” “事情本来很简单,就让你自己给搅复杂了。” 第十九章 贡书记突然造访 到晚上九点左右,小扬敲敲门,走进他俩的卧室,说她要去看个同学。正埋头在油漆一把新椅子的马扬忙抬起头问:“都几点了,还出去”“才九点。你以为呢”黄群问:“功课都做完了”“当然。”黄群又问:“去看谁男生女生”马小扬很不高兴地瞥了黄群一眼,谴责似地叫了声:“妈”都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黄群还是不依不饶,这毕竟也是个“大原则”问题:“说,是男生还是女生”马小扬爽爽地答了声:“男生。”黄群的脸一下胀红了,马上把矛头又指向在一旁站着的马扬:“马扬,你听到没有你就忍心这么在你女儿的狂妄面前,一直保持着你那高贵的沉默”马扬愣了一下,含糊其辞地和着稀泥道:“同学嘛……就是同学……”“这个同学是个残疾同学,刚转学到大山子,在我们班插班。在艺术方面特别有天赋,就是数理不行。家里生活也非常困难。‘他’那该死的爸爸遗弃了‘他’和‘他’的妈妈。‘他’妈妈原先是省京剧院的花旦演员,说是省京搞缩编,就把‘他’妈清退到我们大山子来了。说一月只给开三百来块工资,还老拿不上。为了不增加‘他’妈妈的负担,‘他’毅然决定退学,准备靠自己画画和音乐方面的特长,挣钱养活这个家。我们全班讨论了一下,一致决定,说什么也不能让‘他’退学,要通力帮助‘他’……今天晚上,我作为我们班民选的全权代表之一,就是去和‘他’,以及跟‘他’的妈妈谈判去的。还要我继续‘坦白交代’下去吗” 出现了一片沉默。 这时,有人在院子里叫着:“马小扬———小扬———” 马小扬忙应道:“来了———”答应后,她忙从书架上拿了几本书,又从存钱的一只猪罐里取出一些钱,从衣柜里拿出两套自己的女式衣裤,一起放进一只小背包,这才对黄群和马扬说了声:“实话告诉你们吧,她是个女生。放心了吧这衣服也是带给她的。”便掉头向门外跑去。 黄群忙叫了声:“等一等”从小皮包里取出两张一百元的钱,跑了过去,交给小扬。“那女同学……还没买校服吧” 马小扬心里一热,忙接过钱,紧紧地搂了一下黄群,说了声:“谢谢妈妈……谢谢……”赶紧走了。 “女儿真是长大了……”马扬感慨道。黄群却许久没有说话。马扬凑近去仔细一看,见她独自站那儿默默地又流开泪了。“怎么了怎么了女儿不听话,你心烦,女儿学好了懂事了,你也心烦……怎么的了”“你别管。别管……”黄群跑出去,站在走廊里让自己舒舒服服地流了一通眼泪,这才走回卧室。这时,一列拉煤的火车从远处的地平线上驰过,发出一阵阵有节律的响声,然后又渐渐远去。然后又有一阵汽车的马达声自远及近,向这边驰来。几分钟后,就听得非常明显了,这汽车是冲着这个院子而来的。这时,马扬正懒洋洋地躺在一把很旧的摇椅上,把脚长长地伸出去,搁在一把矮矮的脚凳上,就着身旁一盏小小的枝形台灯在翻看一本很厚的外文年鉴,并不时在一本牛津辞典中查找生词。黄群也在看她的业务书籍,只是在另一张书桌前坐着。就像所有等待中的人一样,对外边一切动静都会格外地敏感,况且这汽车又分明冲着这个院子来的。他俩立即坐正了身子,向着院子的方向“支起了”耳朵,并相互很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疑询的目光。说时迟,那时快,院子里已经有人下了车,并向楼上发出灯光的窗户,叫喊了起来:“马扬同志是住在这儿吗” 马扬像一根突然间被松开的弹簧似的,一下从躺椅上蹦了起来,对黄群说道:“去看看。看看。”黄群立即放下手里的书,二话没说,裹上件外衣,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黄群气急败坏地跑了上来,甚至可以说是夺门而入,直喘着粗气说道:“贡开宸来了……贡……贡书记……来了……”马扬一怔,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开我玩笑”黄群着急地跺着脚道:“真的……”马扬哈哈大笑道:“贡开宸这家伙怎么会上这儿来”却不料,话音未落,贡开宸笑嘻嘻地果真出现在了房门口,并笑道:“这家伙怎么就不会上这儿来呢”马扬一下窘迫得无地自容,在心里连骂自己十声“混球”,忙迎上去,十分尴尬地伸出双手握住贡开宸的手,招呼道:“贡书记……”贡开宸轻轻地晃了晃马扬的手,故意自嘲般地解释道:“对不起啊,这门是开着的。贡开宸这家伙就只好不请自进了。” 马扬再一次大红起脸,忙说:“请进。快请进。” 一俟给贡开宸上罢茶,黄群便非常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先跟你说清楚,今天晚上的拜访,纯属私人交往性质。没人在这儿代表省委说话,你也别把谁当什么书记和一把手。就像你刚才说的,今天晚上,这儿只有这个‘家伙’和那个‘家伙’。咱们随便聊聊。”贡开宸开宗明义,一张嘴便先给今晚的谈话和自己的身份定了个性,免得出现那些不必要的麻烦,果然见得一个老党政领导人的历练和精明。 应该说,今晚这个让马扬感到如此意外、如此“震惊”的“拜访”,其实,早就在贡开宸的计划之中。读完马扬写给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那个材料,并大致了解到这个姓马的“家伙”不仅年富力强,笔头嘴头都十分了得,而且在大山子任职多年,具有相当的基层领导工作经验以后,他就决定要“见一见”这“家伙”,而且,就已经有了个基本倾向:今后得设法使用这个“家伙”。但真要他下这么一个决心,并将它排上工作日程,加以实施,却并非易事。首先,这件事闹得太大,可以说全省上下大大小小的干部几乎没有不知道、也没有不在议论这件事的。而在K省的干部队伍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像马扬这样的人是应该重用的。出于种种原因,有一些同志长期以来早已不习惯、也不愿意使用遇事总有自己独到见解的人。假如,不做好充分的铺垫和引导,这些同志他们可不在少数会认为你之所以要使用马扬这样的人,完全是迫于上头的压力,是手软,心虚,无能的表现,是大叫骡哑吧了,狮子狗倒了毛,无形之中会损及省委的权威性和凝聚力,在一定程度上甚至会起到涣散士气、影响斗志的负面作用。前一阶段,他分别找潘祥民、邱宏元等这样的老同志谈这件事,就是要摸清底情,为出下一手牌做准备。另外一个原因,也使他不得不十分地慎重。道理很简单,在众目睽睽之下,坚持使用马扬,可以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万一马扬是个“捧不起的刘阿斗”,是个嘴上行,实干不行的家伙,这负面影响就不仅仅要伤及他个人辛苦一世在K省地面上建立起来的声誉和信誉,更严重的是,时间因此被耽误了,他就再也没有那个可能去兑现自己对中央所作出的那种承诺,横刀立马,下决心解决大山子问题。因为,他的任期只剩下最后这两年了……用还是不用 贡开宸不止一次地逼问自己,又不止一次地劝告自己,不要用了吧……此时此刻,何不去使用一个没有争议的人呢毕竟自己的任期只有最后的两年了,还争什么高低呢最后两年啊……那么,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全身而退”了像阿Q一样为自己一生画上一个并不圆的“句号”,就此罢休哦,不,贡开宸同志,如果真是这样,您还不如“阿Q同志”那样的“伟大”和“光彩”。“阿Q同志”匍伏公堂,虽然颤颤栗栗,但他还是紧抱着竹杆秃头毛笔,在竭尽一切努力地想着要去把自己这人生的句号画圆。最后之所以没能把它画圆,只为他“没这本事”而已。而您呢您机巧未尽,雄风犹在,就这样轻易放弃了人生的这最后一笔。两年,两年又怎么了“若要足时今已足,以为未足何时足”,要知道人生自古如此啊……是的,使用马扬是有风险的。但是,为什么不看到一旦把马扬这样的人用好了,就会给当前略显沉闷的K省干部队伍注入一股清新之气,也会给一部分面对众多积重难返的国有大型企业而稍感“计从何出”的同志一个震动……这也就是中央所说的“精神状态”问题嘛! 是耶?非耶? 第二十章 “考核”等着马扬 到现在为止,所有的调查材料里都没有谈及这么个重要情况:群众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贡开宸想起自己曾经下令让组织部搞民意调查;于是,赶紧伸手去按响了电铃,把郭立明叫了来。 “组织部最近送什么情况报告来了吗有关干部民意调查方面的。”他问。郭立明心里一慌,忙说:“我……我去查一查……”“查什么这么重要的一份报告,送来没送来过,你自己心里还没数”“我印象中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份报告。……”“有过这么一份报告为什么不及时给我送”“……也有这种可能,当时想到您曾经明确过,让宋副书记来过问一下马扬的事。我可能把这个情况报告送到他那儿去了。我这就去查一下发文登记本……” 几分钟后,郭立明来报告查找的结果其实他并没有查。回到秘书室后,只是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儿,让自己慌慌的心情稍稍平复下来。因为这件事根本不用查,他始终都记得很清楚。“是送宋副书记了。”“送去有多少天了”“十……十天左右吧。”“哦……”“我这就上宋副书记那儿把这份材料取来。”“不必了。吕部长那儿还留着有底吧让他赶紧再复印一份送来。”郭立明立即给吕部长打了个电话。二十分钟后,材料便送到了贡开宸的办公桌上。 百分之七十三点多贡开宸震撼了。大山子有百分之七十三点多的群众要求马扬去当他们的一把手。极难得啊。“百分之七十三”。他甚至都有些妒忌这个“年轻人”了。十分钟后,他告诉郭立明,明天晚上的一切活动安排都顺延,他要亲自去看望马扬……“住得简陋了一点。还适应吧”贡开宸环视了一眼这用车库改装的住宅,端起茶杯小小地呷了一口,问:“这茶不错嘛。哪儿的” “嗨,很一般的炒青。倒是我自己家后山上那几棵老茶树上产的,绝对是当年的新茶,还是自己家做的……”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几分钟后,马扬忍不住了,开始切入“正题”:“贡书记,我那份给国务院研究中心写的情况报告绝对不是背着谁在告您和省委的刁状。当时的情况是……” 贡开宸忙挥挥手:“就算是告刁状,也没什么不可以嘛。谁说省委、就不需要接受广大党员群众的监督党中央没这么说过吧党章上也没这么规定吧你的那份情况报告,批评省委在大山子市和大山子矿区一系列问题上处置失误……” “贡书记,我写那份情况报告的本意,绝对没有要批评省委的意思。我在大山子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对大山子的问题感同身受,可以说有切肤之痛。我很清楚,大山子问题的造成,绝对不是哪一届两届省市委的责任。它也不是我们K省一个省的问题。当时,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有两个同志针对特大型国有企业的问题来搞调研,经人介绍,找我聊了那么一聊。我把我在大山子工作的那点经历和感受跟他们说了说,他们非常感兴趣,就动员我写成文字……我真没想那么复杂……也没想到这份情况报告居然一直捅到了中央领导那儿,最后会给您添那么大麻烦……说实话,当时如果我真是存心使坏,要跟您、跟省委作对,后来打死我,我也不敢退了那几张火车票,让全家人陪着我继续留在K省面对您和省委一班领导同志。” 对马扬这一番长篇表白,贡开宸嘿嘿一笑道:“这么说,你留下来,也只是为了表明你的正大光明” 马扬恳切地答道:“我还不敢这么说。其实我留下来,也是有私心的……” “哦说说。说说你的私心。” “多年来,我一直以自己是K省人而骄傲,因为K省作为中国的工业大省,拥有中国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的特大型国有工矿企业。可以这么说,中国早期的社会主义工业化是踩在我们K省人的肩膀头上起步的。而这份家当,正是我们K省人的父亲和爷爷亲手创下的。作为K省父亲们的儿子,K省爷爷们的孙子,怎么能让这份家当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呢……说实话,当初策划调离K省,反来复去痛苦了好些个晚上。而决定退掉火车票留下来,真的只花了几分钟时间,我自己都为自己如此‘反复无常’而感到吃惊……” “我爱听你这番‘甜言蜜语’。但我更希望听听你的具体打算。” “具体的……反正我已经留下来了。我这人到底值不值得省委信任、我这颗小棋子到底往哪儿搁,就全听您的了。要杀要剁,反正也就这一百来斤。” 贡开宸笑道:“好嘛,都开始跟我论堆了” 谈话气氛如此协调,完全出乎马扬的意外。觉得机会难得,于是,忙暗中盘算了一下,便想趁机摸一下的“底牌”;迟疑了一下,问道:“……您觉得,大山子有我这样的人干的活吗” “想到大山子去当一把手”贡开宸含而不露地问道。 马扬脸微微一红,忙“撤退”:“我没这个意思……” 贡开宸把眼睛一眯,再问:“那是什么意思” 马扬淡淡一笑道:“什么意思,最后也得由组织决定。” “哈哈……果然名不虚传,你这个不老不小的中滑头”贡开宸大笑起来。 这时,一直在楼下那辆奥迪车里守候着的郭立明急匆匆跑上楼来向贡开宸报告,省军区首长打来电话,说,去马公岛视察这次军事演习的中央首长可能要比原定的到达时间提前两小时。贡开宸一听,立即起身告辞。马扬忙叫了一声:“黄群,贡书记要走了。”黄群即刻从小扬屋里跑来,问:“贡书记,您不再坐一会儿”贡开宸一边向楼下走去,一边笑道:“再坐就惹人讨厌了。”黄群忙说:“您这样的贵客,稀客,我们盼还盼不来哩。”已经走到楼梯当间的贡开宸立即转过身来,笑指着黄群的鼻子说道:“俗套了吧这么说,就俗套了。”黄群的脸却一下红起:“这是我们的真心话。” 贡开宸挥了挥手,一边说,一边继续往下走去:“行了行了,别在背后骂我就行了。马扬,今天晚上咱俩谈得不错。但有一条,你可给我记住了,以后不管谁再让你整谁的‘黑材料’,只要跟咱们省有点关系的,都想着提前跟我这个打个招呼。眼里没这个可不行哦。啊”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关照道:“这两天你不是正闲着吗有本书,你找来翻翻,是军区一位中将副司令员前两天在饭桌上推荐给我的,叫什么来着”郭立明忙应道:“《战略论》。英国人利德尔·哈特写的。”“知道这个利德尔·哈特吗,大学兼职教授同志”马扬忙说:“不知道……” 这时,贡开宸已走到奥迪车跟前了:“找来看看。这个利德尔·哈特,是上个世纪英国的一个大军事学家,在西方军界很有点影响。这家伙鼓吹战略上要搞迂回,反对正面跟人死拼硬打,抬杠顶牛。我看呐,这本书,正适合你。啊去找来翻翻。” 贡开宸的车刚从视界里消失,马扬便大步跑上楼去翻找那本《战略论》。他记得他们家收藏过这本书。他很早就听说过这位国际军事学界的巨子。刚才只是不想让贡开宸扫兴,故意说“不知道”。但书买来后,也的确一直没看。这一搬家,又全搁乱了。找了一会儿,还真把它找到了。随手翻了翻,却一点读它的心情都没有。满脑子都在复映着贡开宸今晚说过的话,眉目间传达的各种“信息”。他一点一滴地回味,寻找可能的迹象。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不安和激动,都集中到了这一个问题上:“他真的会把我放到大山子去当一把手可能吗”就在这时候,家里的电话机响了。直觉告诉他,这电话很可能是贡开宸打来的。贡开宸有一个重要决定要对他公布他一把抓起电话。果然是贡书记。“……你准备一下。准备在最近一次省委全委会上,给全体省委委员讲一讲你打算怎么解决大山子的问题。”他竭力保持语调的平静:“为什么要我去讲”“让你讲你就去讲但有一条,别尽讲空道理。不是让你去给省委委员们上课,而是去接受考核。听明白了吗是上考场” 哦,上考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浑身的血又一次向上涌来…… 第二十一章 全委会前的“大漏子” 十天后,省委办公厅来电话通知马扬去白云宾馆参加省委全委会。一早,车就来了。马扬赶紧收拾整齐,便去隔壁小扬的卧室里跟母女俩“告别”。昨晚为一盒录音带的事,黄群挨了马扬一通很严厉的批评,一气之下,就去女儿屋里的小床上挤着了,一晚都没回自己房间的大床上来。应该说,得知马扬要去参加省委全委会,黄群当然是高兴的,但她也有一份特别的担心,担心马扬上了会,在那种气氛的熏染之下,“激情澎湃”起来,再度向贡开宸主动请缨,去大山子当什么一把手。“什么叫‘再度’好像我以前曾经无数次向贡书记请过缨似的。”马扬笑道。“你敢说你没主动请过缨”“没有。”马扬一口否认。黄群当即从她的抽屉里取出一盒录音磁带,又去小扬房里取来录音机,播放了一段马扬和贡开宸的对话录音。马扬一听,这不是那天晚间贡书记到家里来看望自己时,他俩的谈话吗立刻严肃起来,很不高兴地责问道:“你怎么可以偷录我和之间的谈话”黄群一开始还挺得意,说:“我怕他为了让你留下,拼命跟你做各种各样的许诺,以后又赖账。所以……”“所以你就偷录我们之间的谈话你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吗快毁掉它这是党内纪律绝对不允许的亏你也是个老党员了”马扬板起脸,厉声斥责,还不依不饶地拍着桌子命令:“快去毁掉它”黄群从没遭到过马扬这么“凶狠”“绝情”的对待,一下子既感到失了大面子,也觉得无比委屈,便完全愣在了那儿,僵持了好大一会儿,看到马扬仍板着脸等她处理那盒录音磁带,这才从录音机里取出磁带,往马扬面前一扔,说了声:“给你……给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就跑女儿房间去了……早晨听到敲门声,小扬要起来开门,黄群一把拉住小扬,不让她理睬马扬。马扬只得转身走了。见马扬真要走,黄群又赶紧下床来开了门,嗔责道:“不吃早饭,你上哪”马扬说:“会务上有早饭。”黄群板着脸,说了句:“上午是报到。万一没安排早饭呢”去了厨房,不大会儿功夫,便把早饭给马扬做得了。 马扬端起一杯滚烫的牛奶,笑嘻嘻地拉住黄群的手,说道:“还是夫人好。”黄群没理会他,甩开他的手以后,只是默默地替他往面包片上擦果酱,然后又从他身上扒下外衣,架起烫衣板,插上电熨斗的电源插销,默默地烫起外衣来。不一会儿,马扬听到烫衣板那头有轻微的抽泣声发出,忙放下筷子走了过去。黄群赶紧擦去眼泪,躲开他疑询的眼光,啐道:“吃你的饭去”马扬默默地站了会儿,伸手去揽黄群。黄群伸手去推他。他却一把把黄群完全揽了过去。黄群默默地依在马扬的怀里,索性出声呜咽起来。马扬便低声笑道:“你瞧你。你以为大山子市委一把手,大山子总公司一把手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这可是副省部级干部”“我不稀罕给个省部级,咱也不往火坑里跳”黄群叫道。马扬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淡淡一笑道:“好了好了。你不说,我心里也明白着哩,大山子很可能是个大火坑……”黄群再一次喊叫了起来:“不是很可能。它就是一个大火坑马扬,你一定要清醒”马扬指着那盒录音带,极其真诚地对黄群说道:“这里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作为K省父亲们的儿子,K省爷爷们的孙子,作为在大山子工作过多年的共产党员,我没法说服自己绕开这个‘火坑’……” 听马扬这时候还在说如此“愚蠢”和“迂腐”的话,眼泪一下从黄群的眼眶里涌了出来:“那你就跳吧。跳吧。”马扬苦笑笑道:“可是,我需要有人支持我。我需要一帮人来支持我。其中也包括你的支持。”黄群也苦笑道:“我的支持我还能怎么样……这一辈子反正是要跟着你了……上天堂、下地狱……都得跟着……” 马扬再次搂过黄群:“我需要你真诚的支持。” 黄群这时反而平静下来了,她转过身,面对着马扬,很认真地对他说道:“作为妻子,我可以尽我的义务,跟着你一起下地狱。但是,要我笑着跟你下地狱,我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说着,她推开马扬,收拾了熨斗和烫衣板,一句话也不说,回小扬房里去了。不一会儿,那边便传来很响的一声关门声。 这一天,黄群回家比较晚。小扬学校里有活动,马扬又去了会上,两人都有了饭辙,她不必像往常那样,一下班就得急急忙忙赶回来做晚饭。她也就在医院食堂里随便吃了点,一路上又去超市转了转,到家都快八点了,天也全黑了。上得楼来,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刚放下手包,扶着门框边的墙,弯下有点酸疼的腰,正换着鞋哩,忽听到屋里某一把转椅“嘎吱”“嘎吱”发出两下轻微的响声,竖起脖梗定睛一看,转椅上竟然黑呼呼地坐着个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啪”地一声,已经脱下来的那只鞋便自动从手中掉下,整个人也跟个“机器猫”似的一下绷直了,往后倾靠在墙上。嘴张大了,却发不出声音。心怦怦地乱跳,却不敢喘气。无意中抻着灯绳,“啪”地一下,把灯拉亮,慌慌地再一看,那人却是马扬,神情十分沮丧,好像遭遇了什么重大事故似的呆坐着。 “出什么事了”她慌慌地,连拖鞋都没来得及趿,就光着一双袜底,走了过去,问,“……”他黑着脸,不作声。 “到底出什么事了贡开宸在会上对你发难了说话呀” “……”他还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见黄群一直就那么呆呆地站在自己的身后,等着说一个“所以然”,这才,勉强折起半拉身子,说道:“……我要安静一会儿。出了一点意外的事,但不算太重大。我正在考虑到底应该怎么对付……等我考虑出一个头绪来了,再跟你说。好吗求你了。我还没吃晚饭。能给我准备一点吃的东西吗我今晚可能还要写一个东西,要写一个通宵。给我准备一点夜宵,好吗谢谢了……” 黄群呆呆地又站了会儿,便上厨房去了,并在厨房里一动不动地又呆站了好半天。 贡开宸没想到,经过一番如此周全的筹备,临开会了,在马扬身上还会出现这么大一个“漏子”。全委会上午报到。他不用去那么早。他想利用上午这点时间,把全委会的那个总结报告稿再亲自润色修订一下。两天前,常委们开会,基本认可了这个总结稿,提了一些意见,但没伤什么筋骨,贡开宸就不准备再劳动政策研究室和秘书处的那些“大笔竿子”们了。就在这时候,省长邱宏元打来电话。老邱告诉他这么一个情况,有人反映,马扬这几天“活动”得很厉害,“每个常委那里他几乎都去串门了。还走了一些省委委员的家。为自己的事情活动得这么凶,不是个好现象。我真是不太赞成这种做法啊……甚至有点为这个年轻人担心啊……”邱宏元在电话里长叹道。“他去那些人家里干吗”贡开宸对此也感到有些吃惊,忙问。“你说还能干吗为通过对他的任命,疏通关系呗。” 贡开宸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这样吧,找个时间,咱们当面说一说……”邱省长也很重视这个刚出现的情况。 贡开宸立即说道:“还找啥时间就这会儿吧。是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当然我过去。我过去吧。” 省政府大楼和省委大楼中间只隔了两个街区,没多大会儿功夫,邱省长就大步走进了贡开宸办公室。“……我一直在考虑,在使用马扬这个问题上,要慎重。这件事影响太大,马扬这同志,过去我接触不太多,据别人反映,这同志有一定的领导工作经验,知识面比较宽,知识结构也比较新,干起工作来有一股冲劲。留住这样的人才,这是我一贯主张的。但是,到底怎么使用这样的同志,又是另一个问题。在留下他的同时,我觉得也要充分看到他身上还的确存在着一些不够成熟的东西……” “……比如说” “比如说,他给国务院研发中心写的那份材料……” “这件事,他跟我充分解释过了。” 第二十二章 坦然陈述在子夜 “我也听他本人解释过。就算他不是存心要告我们的状,但是,就这么敏感、这么重大的一个问题,搞了这么一份重量级的材料,居然就直接捅到北京去了,一点招呼都不跟省委省政府打,无论是在操作程序上,还是在组织纪律性、政治素养上,总还是有点问题的吧……所以,不管他怎么解释,最起码的一条,还是说明他政治上不够成熟。这样的人今后肯定还会给你我捅更大的漏子。那我们光替他擦屁股堵漏洞都来不及,就别干事了还有一点,也是我担心的:这些年轻的一拨人,都挺有政治智慧和政治技巧,不像我们这一拨人只知道闷头傻干。说起来这是一种进步。是好事。但政治智慧、政治技巧这玩意儿,一旦玩过头了,可了不得啊” 贡开宸不作声了。老邱说的这些,何尝不是他最担心的事啊最后,老邱又补充了几句:“……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谁提了我们的意见,就要去追究谁的责任。大前提,马扬这小子是个人才,要爱护,要培养,要使用。但不能操之过急。当然,说归说,在用人问题上,还是这句话,不管你最后下什么决心,到常委会上,我一定会支持你的决定的。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贡开宸默默地点了点头。邱宏元走了。他立即给宋海峰打了个电话。“这一两天,马扬去找过你吗” 宋海峰格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答道:“他……” “他怎么了”贡开宸不动声色地追问。 “他这会儿正在我这儿哩。”宋海峰忙答道。 贡开宸立即沉下脸说道:“过一会儿,你让他上我这儿来一下。” 马扬原先没打算去看望宋副书记的。车走到省委大院门前,他忽然想到,反正有一上午的报到时间,何必去得那么早呢当年在省工委工作时,宋海峰是他的“老领导”,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看望过他了。这才灵机一动,让司机把车拐进省委大院。 得知贡书记有“谕”,马扬当然不敢怠慢,连电梯也没敢等,直接走楼梯,两个办公室只相差两层,急速走到贡开宸办公室门前,稍稍安定一下自己的神情,伸手按响门铃。郭立明好像早就奉命在那儿等着他似的,门立即打开了。郭立明马上把他引进贡开宸的那间大办公室。 “这两天,你很忙啊。”贡开宸开门见山,神情冷峻。 “忙倒是不忙。就是有点紧张……”马扬答道。即便到这时,他还没在意贡开宸的冷峻。 “紧张啥”贡开宸问。 “您让我在这次全委会上向全委领导们汇报一下如何整顿大山子的想法。我认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觉得有些思路还要做一些大的调整……但对于这样的调整,我自己也觉得不太有把握……”马扬答道。 “只是调整思路的问题吗调整思路,至于要挨个地去敲常委领导的门,还要找一些省委委员串门贡开宸单刀直入了。 敏感的马扬当然不会听不出贡开宸话里那个意思,忙解释:“我这次调整思路,涉及面比较广,动作也较大,我想应该在将它们公开拿到全委会上亮相以前,先跟分工负责某一方面的常委和省委委员做一个沟通,当前可以避免某些不必要的误解,以后也可争取他们必须的支持……” “你想这次全委会结束后,马上就要召开一次常委会。而这次常委会主要的一个议题,就是研究决定对你的使用问题。你在开会前夕,频繁接触常委领导,这是非常忌讳的一件事……” 马扬鼓足了勇气分辩道:“我去找他们,没有任何个人意图。” 贡开宸冷冷一笑道:“谁都在说自己没有任何个人意图。难道不是这样吗” 马扬不作声了。过了好大一会儿。贡开宸突然向马扬宣布道:“今天,你不必到白云宾馆去报到了。什么时候去报到,等通知。”就这样,他被取消了今天到会的资格。 ……时钟的的嗒嗒地已经指向了十二点。为了不妨碍黄群睡觉,马扬用一张旧报纸套在台灯的灯罩上,把那点橙黄的台灯光完全局限在自己眼前的一小块地方。但已然呆坐在书桌前数小时的他,面对纸和笔,却还没写成一行字。要不要向贡开宸做这样的“申诉”要不要再写上几万字为自己辩护……有意义吗为自己做这样的辩护,申述,提这样的请求,看起来似乎非常的“光明磊落”“慷慨激昂”,但实际上可以说毫无意义。别的不说,就说让省委真下决心组织一个调查组,去调查他这样一个司局级干部这一件事,实现起来就谈何容易这里有许多手续要办,许多过场要走,就算千辛万苦地在一年或半年之后把调查组成立起来了,也查清事实真相了,十次全委会也早开完了。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了结此事,那就是找贡书记低头认错,做一番“深刻检讨”,求得他“老人家”的理解和原谅,即便不能再列席这次全委会,也不能再向全委们阐述自己治理大山子的想法,更不可能在今后的日子里参与对大山子的治理,但有一点是可以保证的,那就是“贡大人”心气儿顺了,他会让人尽快地给自己安排一个岗位,结束目前这种等待分配的尴尬局面。走吧,离开这个是非圈子吧。干什么不是干怎么活不是活何必死死地要去争这一日之高低,一事之成败呢况且,还有一句话也是可以拿来安慰自己的,那就是“来日方长”嘛……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如果仅仅为了让自己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岗位而可以置大山子于不顾,当初自己为什么要退掉火车票,放弃去上海深圳工作的机会,而决定留在K省既然是为了大山子才决定留下的,就应该想到留下一定会有留下的艰难。现在这个“艰难”刚刚来敲自己的“门”,自己怎么可以只在自己“清白与否”“今后的安置问题”上患得患失,甚至想抽身滑脚,溜之乎也了呢可以不为自己辩护,但不能不置大山子于不顾啊想到这里,马扬的心境突然平静下来。正在发生的一切,应该是情理之中,只不过是意料之外罢了。况且,自己在这件事中,也确有失误的地方。贡书记批评得并非没有道理。在这么重要的一次全委会召开前夕,自己作为一个司局级干部,事先不向省委请示报告,就“私下”里频繁接触常委和部分全委,怎么可能不引起误解说你政治上不够成熟,还有什么不“服气”的马扬很快回到书桌前,拿起笔,疾速地写了下去:“……未向省委报告,又未经省委批准,在此次全委会前,我如此频繁接触常委和部分全委,引起不必要的误解,责任完全在我。我要从中记取深刻的教训。在这里,我只向您说明一点,所有常委都可以证明,我在跟他们的谈话中,没有一句话是涉及到这次对我的任用的。大山子治理的成败,不仅关系到我个人的身家性命、仕途安危……也不仅牵扯大山子三十万干部群众的身家性命和子孙前程……它在深层次的意义上,给了我们所有人一次思考和实践的机会,探索当下中国真正实现富强的道路……也许由于我的不谨慎或不成熟,我将失去这次任职的机会,但我恳切地希望,省委主要领导能允许我把这几天来反复思考所得的一些想法,向常委和全委们做一次最后的陈述……这些想法已经远远地突破了几个月前,我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曾经报告过的那个思想底线……我觉得,事到如今,我马扬个人最后被安置到什么岗位上,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我的某些想法,能对最后解决大山子问题,产生一点作用,那么组织上怎么处置我,都是可以接受的……” 也许正是这最后两句话打动了内心深处同样凝结着一团化不开的“大山子情结”的贡开宸,在看完这封“申诉信”的半个小时后,他亲自跟常委们分别通报了这封“申诉信”的内容,在征得大部分常委的同意后,他让郭立明立即通知马扬去全委会报到。这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凌晨五点左右,淡青色的晨光刚刚把东边地平线从沉睡了一夜的黑暗中剥离出来,呈现出日出前那一刻恢宏的宁静和单纯的斑斓…… 第二十三章 焦点人物神秘失踪 全委会一共举行了四天。马扬的发言被安排在会议结束前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一共安排了八位同志做大会发言。发言的中心议题当然也就是这次全委会的中心议题:如何贯彻落实中央的有关指示,认真解决K省在国企改革和干部精神状态方面所存在的问题“马扬要在大会上发言”,这消息很快传出,在与会者中不胫而走,他很自然地成了会议上最让人关注的焦点人物之一。但是,与会的同志很快发现,马扬“失踪”了。大会发言的头一天晚上,一吃过晚饭,他就被一辆车接走了。当晚没回来。第二天上午也没见他踪影。下午,在大会上发言的仍然是八位同志,但这八个发言者的名单里,已经没有了马扬。一直到散会,马扬再没有在白云宾馆里露面。 有人说,为了更好地准备明天的发言,头天晚上,他回家进一步润色自己的发言稿去了,搞了一个通宵,接着又搞了一个上午,便病倒了……又有人说,他是被省委政策研究室几位专门负责研究国企改革的同志叫走的。贡开宸对他的发言有点不放心,怕出大格儿,为了保险起见,特地委托这几位同志“预审”一下他的发言内容。一听之下,果不其然,即便在如此小的一个范围里,也引起了极大的分歧和争论。有人认为,马扬的想法“振聋发聩”,有“很强的前瞻性”和“可操作性”,不妨一试;而有的则认为,马扬所提种种建议将破坏当前来之不易的稳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和中央一贯强调的“稳定、团结、改革、发展”等基本方针背道而驰,虽亦不无可取之处,但利弊相衡,弊远大于利……等等等等。意见连夜反映到贡书记那儿,贡和几位常委紧急商量了一下,决定“暂停”马扬的发言。马扬便“病倒”了……还有一种说法,那天晚上,马扬是被前任潘祥民叫走的。据目击者称,那辆来接马扬的车就是潘书记的专车。还有说的更玄的,说当时潘书记就在车里坐着,他们都看到了———“潘老”戴着墨镜,神色肃然。他们说,马扬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曾给“潘老”当过一阵秘书。潘这些年一直挺关注这个“年轻人”。听说马扬要在这样一个会议上不计后果地发表那样一通带有“爆炸性”的言论,便决意赶来,将他强行带走了……就像绝大多数的会议一样,不管与会者中有多少“传闻”,私下之间又有多么激烈的议论,会议总还是一往无前地在既隆重,又平稳平静的气氛中宣告结束,顺利地通过了会议的各项决议和《告全省共产党员的一封公开信》。第二天,省报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以社论的形式,发表了早就准备好的那一组专论新时期共产党人的精神状态的文章。从一论、二论、三论……一直发到五论。会后,省委向总书记和中央书记处报告了此次全会通过的加强全省党的干部队伍思想建设和作风建设十九条措施,争取以全新的精神面貌,加快全省国企改革进程,迎接新挑战,开创新局面。 于是,人们在学习、宣传、贯彻、落实《十九条》的高潮中,开始淡忘那个叫马扬的人。虽然有人也会偶而提起他在会上突然“失踪”的事,但听众中肯定会有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说上一句“这小子,没戏啦,这辈子肯定没戏了”,来结束这种好奇的探询。有人看到他和他那当大夫的妻子、读高中的女儿仍然居住在那个用车库改成的“休闲别墅”里,一早一晚,偶而地还在那个借助高大的黑叶杨围成的院子里制作或修缮他那些似乎永远也制作、修缮不完的木器家具。有一回有人还在省图书馆的大厅里见到过他,借了一大摞经济学方面的书籍,还借了两本诸如食谱和美容、时尚指南之类极无聊的书,骑着个自行车,向大山子方向走了。“他能骑自行车回大山子这小子身体够棒的”“嗨,四十来岁,如狼似虎哩只要想得开,干啥不是干,咋活不是活。有啥撑不住的”当然,只有极少数的人,他们掌握真正的内情,明白,此事远还未到完结的那一步。但谜底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揭开。 所幸,揭开谜底的时间拖延得并不长。一个半月后,人们———首先是省委大楼里的人惊奇地获知,他,马扬将要被任命为大山子市市委书记兼市长、大山子市冶金总公司总经理兼党委书记,以四个一把手的身份,将四个副省部级职务集于一身,去全面主持大山子的工作。省城轰动了。大山子轰动了。人们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从文革后期开始,直至今日,在K省,但凡有重大人事变动,在省城,即便不是“全城”,最起码也会是在相当一个范围的政治圈子里,事先总会有种种迹象、种种“传说”、种种议论,或暗或明,或真或假地,沸沸扬扬地,风雨一番。然而这一回,事先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半点迹象都没显示。但就在这消息被省委大楼里的人们得知三四个小时后,也就是当天的下午,就是这个马扬,众目睽睽之下,乘坐贡开宸特地从省委办公厅调去支援给他的一辆二点六升的黑壳子大奥迪车,连一个秘书都没带,在省委组织部吕部长和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周书记的陪同下,先去“接管”了大山子冶金总公司,当天晚上又“接管”了大山子市委和市政府。在这两个地方,吕部长代表省委省政府分别宣布的对马扬的任命为:大山子冶金总公司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大山子市市委代理书记和市政府代理市长……是做梦吗不。一切都千真万确。 ……省委全委会期间传说的所谓的“马扬失踪事件”也的确发生过。那天傍晚,的确有一辆车开到白云宾馆,把马扬接走了。但接走马扬的那辆车里没坐着潘祥民。当时,马扬是去被接到省委另一个“招待所”去的。那个招待所,人称“三十一号招待所”。靠近乌马河水库。 贡开宸估计马扬会在发言中扔出一颗“重磅炸弹”。他也希望用马扬的“重磅炮弹”去惊动多数干部的思维定势。但他并不希望多数与会者被马扬扔出的“炸弹”炸晕过去,不希望在省委的全委会上出现思想无法统一的“混乱”局面。这是绝对要防止的。所以,一经确定让马扬发言,他就催促马扬提前把他的发言稿提交大会秘书处“审查”。马扬也是过于慎重,一直在争取时间修改他的发言稿。一直拖到发言前的那一天,才说可以送审了。这时,秘书处的同志觉得时间过于紧迫,怕把不住关,一时疏漏,捅出什么大漏子,没敢独自接这个“活儿”,直接找到贡开宸,提出希望请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同志一起来“会审”。贡开宸当即批准了秘书处的动议,派车分别把马扬和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同志拉到三十一号招待所进行“会审”。 马扬离开白云宾馆后三十分钟,又开来一辆黑色的奥迪车。这辆车里坐的才是前任潘祥民。当然他没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戴着墨镜”,但他的神情确实是异常地肃穆沉重。他不是来带走马扬的。即便是前任,毕竟也是“前任”了啊。怎么可能擅自从省委的全委会上把人带走呢他是来找贡开宸的,所为的也是第二天马扬的那个“发言”。马扬在把自己的发言提纲交付大会秘书处审查前,多了个心眼,他找到潘祥民,想请潘书记先听一听。他料想自己这个发言会在大会上引起震动。但他不希望由此招致“枪毙”。昨晚他赶到潘祥民家,完全按大会发言的要求那样,十分清晰而又十分慷慨激昂地说了整整三十分钟。出乎他意料的是,听完他的“发言”,潘老完全平静。完全没有反应。 “您觉得怎么样” “……”潘老不说话,拿过发言稿,逐页逐页地又很快地浏览了一遍。 “您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潘老还是不作声。眼睛只是直瞠瞠地看着他的那份发言稿。 “明天还有一整天时间,我可以修改这个稿子。” “我……我得想一想……”潘老终于开口了。表情非常恳切。 “明天晚上以前,您有什么意见,随时打电话通知我。我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这是我的手机号。” 第二十四章 临阵被“枪毙”的发言 第二天等了整整一天,潘祥民没有给马扬回话。到傍晚时分,马扬便亲自驱车去找贡开宸。当晚,听完马扬的阐述,他的确被震住了。有点一下给打闷了的感觉。马扬发言的中心意思就是:大山子现在需要的是一次重新“洗牌”,就像中国多数大型国有企业从整个生产结构和经营管理体制上来说,都急切地需要经历一个重新洗牌的过程一样,大山子也得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不可。也就是说,要调整它整个的经济结构,转换它整个的经营体制,建立一整套现代企业制度,确立新的市场方向。而调整结构,转换经营体制等一系列问题的关键,他认为,又是人的问题,也就是怎么科学地、合理地重新使用和安置好目前这全部的三十万干部和工人……“怎么安置这毕竟是三十万人,而不是三百、三千人。”在发言中,马扬这样设问自己,然后他又答复自己道:“……我们装修老房子有这样的经验,最好是先把老房子清空……解决大山子问题的第一步,我想应该让大山子三十万干部工人全部下岗,然后在建立新的结构体制的同时,一步步将他们再安置到新结构和新体制所设定的新岗位上,在现代企业管理制度的激励下,去运行新结构和新体制……” 让三十万干部和职工全部下岗让大山子整个变成一座“空城”,变成一个被点燃的“炸药桶”那样伤的何止是一点元气。请问,一个炸药桶被起爆以后,还能谈什么“下一步”还有什么下一步他疯了这小子想干什么这就是,他送走马扬以后最初的一个小时里,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冒泡咕嘟翻腾的东西,但理智又告诉他,马扬并不是个“疯子”。他也绝对不是在蓄意“炸毁”大山子。经验告诉他:“我们装修老房子,最好的办法是先把装满旧物的老房间一一清空……”这句话是对的。作为一个特大型国有企业的领导他曾是大山子矿务局局长、大山子冶金总公司总经理兼党委书记,他深知,“甩开”“旧物”轻装上阵,是多么的必要,也是他们这些人多年的向往。但作为一个政治家,他更明白,让三十万干部工人同时下岗,如果处置不好,那么在大山子,在整个K省被点燃的就绝对不止是一个两个“炸药桶”其后果可以说是“不堪设想”“不堪收拾”啊……这一夜,潘祥民整整一宿没有合眼。第二天,潘祥民直接找到贡开宸,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把马扬昨天晚上所说的都给贡开宸复述了一遍。“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今天晚上亲自去听他说一说。我担心,把他那些想法直接拿到全会上,一下炸了窝,全会就很难再开得下去……”潘祥民急切地说道。“您老也真沉得住气,熬到这会儿才来找我。”贡开宸淡淡一笑道。“现在采取措施还来得及嘛。”潘祥民说道。贡开宸看了看手表,沉吟了一会儿,说:“他们在三十一号可能已经开始审听了。索性再等一等吧,等等那边的结果。”没想到,二十多分钟后,三十一号招待所那边就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听“马扬同志”讲完了。“贡书记,最好还是您亲自听一下……”政策研究室的主任为难地说道。“你们的意见呢”贡开宸问。“……最好,还是您亲自听一听……”主任一个劲儿地请求道。“你们听了吗”“听了……”“你们总有个态度吧”“我们的意见就是还是请省委主要领导亲自来听一听……”“你们自己就没个看法”贡开宸有点不高兴了。“我们的看法就是希望省委主要领导亲自听一听。最好是今晚就来听一下。”研究室主任用一种特别平静而又老到的口气说道。贡开宸不作声了,随即放下了电话:过了一会儿,他问潘祥民:“您怎么想”“那边还在等你的回话哩。”潘祥民指指电话却这么说道。“……”贡开宸做了个“甭管他们”的手势,继续问潘祥民:“你到底怎么看这档子事”“你那些‘御用’的‘翰林大学士’都不表态,逼我说啥呢”潘祥民笑道。“您拿自己跟他们比您要是他们,今晚就不会主动上这儿来找我了。快说。别再跟我这儿卖关子了。”贡开宸也笑道。“第一嘛,你还是得亲自去感受一下这位马扬同志的‘高见’。然后,如果你仍然觉得需要听听我们这些人的意见和看法,我想,无论是老朽如我之流的,还是年轻才俊如研究室那一帮的,都会向你提供自己的一管之见的。”贡开宸明白他们都觉得事关重大,怕自己“误导”了他这位一把手,而酿成不可挽救的后果,所以,在他没有亲自去听一听马扬的发言内容前,都不愿表示自己的态度。他能理解他们的这种心情。半个小时后,他邀请几位当晚没什么安排的常委,一起驱车到三十一号听马扬“发言”。潘祥民说他就不去了。但他会在家等着贡的电话的。一个小时后,潘祥民接到贡开宸打来的电话,说,已经决定取消马扬在第二天大会上的发言了。 “然后呢”潘祥民急切地问。 “然后啥暂时还没什么‘然后’。”贡开宸回答道。 “所有的人都认为,只要取消马扬的发言,就万事大吉了”潘祥民愣愣地问。 “先这样吧。先保证把全委会顺顺当当地开下去。别的事,以后再说。” 马扬是在回到白云宾馆自己住的房间里以后,才得到会议秘书处的通知,他的大会发言被取消了。潘祥民一天没给他回话,秘书处和政策研究室的同志听了他“发言”后一直保持沉默不表态,然后贡开宸和几位省委常委匆匆又赶来听他“发言”……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敏感到,自己的这个“发言”已是“凶多吉少”了。但真的接到“被取消”的决定,他还是猛然愣怔了一下,还是有点受不了。不完全是“面子”问题……但多多少少还是有这么一点“面子”问题在里头……而且这个通知里,对为什么取消他的发言,不置一词。他很快离开了白云宾馆。离开前,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也没向秘书处要车,而是打了个出租。在出租车上,他向秘书处“请了个假”,“我头疼得厉害。明后天的会,可能参加不成了……”然后就回家去了。 回到家,他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脱衣服,就上床躺着了。雨越下越大。冰珠雪粒虽然不见了,雨珠却哗哗地击打在偌大的玻璃窗上,形成稠密的水帘往下流淌。马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瞠瞠地望着窗外的雨发呆。黄群在另一间屋里陪小扬在灯下做功课,同时又惦记着那边的马扬,分身无术,心神不定,不时地去偷看在一旁的的嗒嗒走着的那只异形小闹钟。小扬发现后,很不高兴地把钟倒扣在了桌面上。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歉疚地对小扬说了句:“你自己做吧……我……我去看看你爸……”不等小扬做出反应,便赶紧走了出去。“贡开宸和常委们对你这件事到底怎么表态的啊”黄群怯怯地问。马扬闭上了眼睛,不作回答。“我不是要过问、干预你的工作。我只是想知道他们的态度……”黄群再问。马扬还是不作声。黄群于是说道:“不让干,就算了。还非得哭着喊着、上赶着往自己脖子里套这根绞绳他们还真以为这是个好活呢脱脱脱,把衣服脱了,好好睡觉。只要他们不来找你,你就再也别主动去找他们了。你啊,该长点记性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全委会胜利闭幕,贡开宸果然没再来找他,甚至都没打个电话来,或者简单地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取消他的大会发言,或者问候一下“病情”。完全无声无息了。这样又过了四五天,又到了一个下着雨夹雪的晚上,马扬已经上床,突然,小扬匆匆推门跑了进来,报告道:“有人来了”马扬忙披上外衣,翻身下床去看时,只见哗哗的雨中,两辆大奥迪一前一后鱼贯地相随着缓缓开进“车库”前的空场上。四道车前灯光雪亮地划破雨夜的黑幕,使一绺绺如注的雨水和掺杂其中的雪珠晶亮地闪现在黑夜之中。车刚停下,就按响了喇叭。隔着雨幕,虽然没能看得清车牌号,但凭着经验和直觉,马扬马上断定又是贡开宸来了,只是不知道那第二辆车上坐的又是谁,便吩咐黄群道:“快,把屋子收拾一下”人已经向楼下冲去了。黄群忙不迭地在后头叫了声:“拿把伞呀你这人”马扬已经冲到车跟前了。 第二十五章 “枪毙”发言为了顺利出山 来者,果真是贡开宸,另一辆车里坐的则是潘祥民。“咱们这是夜闯民宅……”待两人坐定,潘祥民笑着便打趣。贡开宸却不同意这说法,笑着纠正:“这里也是个官宅。不过,比起你我,他马扬的官稍稍小了一点而已。”一会儿黄群来上茶,两人又跟黄群开了几句玩笑。潘祥民还跟黄群说了一段马扬当年在他身边当秘书时的往事……接着,两人又执意地要见他俩的“宝贝女儿”,又“闺女”长、“闺女”短地跟小扬逗了几句。马扬自然懂得,很显然,两位“大人”这是在努力地调节着主宾之间的心态和现场气氛,以便让接下来要进行的那场严肃的或严重的正式谈话显得稍稍轻松一点。待他俩把“戏”演到“恰到好处”,马扬忙向黄群使了个眼色。黄群赶紧对潘、贡二人说了声:“你们谈。你们谈。”便拉着小扬回那边的房间去了。 黄群和小扬走了以后,两位“大人”果然静默了下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马扬拿起个苹果要削。贡开宸忙冲他摆摆手:“别弄那个。别弄那个。潘书记血糖高,我牙口不好,血糖也偏高,都不碰那玩意儿。能在你这儿抽颗烟吗”马扬忙应道:“抽。尽管抽。”并折身去取出烟具和待客用的好烟。贡开宸又冲他摆了摆手,从自己的烟盒里取出烟来。然后,烟,点着了。但,还是静默着。过了一会儿,潘祥民问:“身体怎么样上医院检查了没有”“没事。其实不是身体的问题。”马扬坦率地答道。那边贡开宸赞许地笑着点了点头,还跟潘祥民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还窝着火。是吗”潘祥民笑道。马扬忍了忍,但,转念一想,此时不摊牌,更待何时便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说道:“两位书记,说实话,你们可以取消他的大会发言,可以长期把这个马扬晾在一边,永远不给他安排工作,甚至把他扔到太平洋里,开除他球籍,但,最后解决大山子问题还是得承认,这条伟大的航船在行驶了几十年后,现在遍体鳞伤,到处是漏洞。如果说三十万人谁都不肯下船,不给这条母船得到一个驶回船坞去喘息、更新、调整、加固的机会,那么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同归于尽:也就是船沉,人亡……” “说。继续说。”见马扬突然停下不说了,潘祥民做了个坦然的手势,鼓励道。 “……”但马扬不说了。聪明的他知道,两位“大人”雨夜屈尊上门来,绝对不是来“探病”的,以二位如此丰富老辣的阅历和世故,当然早就看出他并非有病,也不只是为“取消大会发言”一事来安抚他,做什么善后工作的。他们肯定是为大山子问题而来,肯定有重要的话要对他说,甚至还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向他宣布……因此,在把话题引向大山子,并简单扼要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以后,自己就应该适可而止地闭上嘴了。 是的。马扬猜对了。贡开宸“带着”潘老冒雨上门来看他,确实是为大山子问题而来,“有重要的话要对他说”。那天,到三十一号审听了马扬的“大会发言”内容后,他和所有在场的人一样,感到“震惊”。和许多人不一样的是,他还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由此产生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必须取消马扬的这个大会发言,道理很简单,不能在全委会上引发太大的争论、分歧,必须保证全委会顺利完成所有议程,安然闭幕。这是会议期间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但这不等于他不同意马扬的看法。特别让他高兴的是,从马扬的这个“发言”里,他看到马扬这个干部不仅仅会“挑毛病”,而且还有非常的胆魄提出解决问题的措施,同时还有非常的决心去实行这些措施。在看到这一点的同时,一个重要的决定在他的脑海里开始形成:把马扬派到大山子去但为了最后下定这样的决心,在这几天里,贡开宸做了大量的工作。首先,他争取到所有的人或者应该说几乎所有的人———不管对大山子问题是持何种观点的,都赞成他当机立断“取消”马扬的大会发言是个“英明”之举,有效地及时地避免了一场“内乱”。然后,他委托潘祥民和政策研究室的同志分别在退下来的老同志和在职领导干部中召开了一系列的座谈会,并和省长邱宏元一起,召集省计委省经贸委的同志进行商讨,在一个有控制的小范围里,有控制地抛出马扬的观点,对此展开一系列的“争论”。“争论”并没有让这些参加争论的同志完全弥合分歧,趋向最后的统一,但却取得了一个特别重大的成果,那就是让贡开宸捋清了工作思路,让他看清按马扬的想法起码是可以解决大山子目前存在的某些问题的,于是,最后下定了这个决心———把马扬放到大山子去解决问题。 贡志雄把刚得来的两条消息告诉了张大康后,便立即打着打火机,把记录着这两条消息的信笺烧了。这两条消息是,一,在K省马上还要举行新一轮的军事演习;二,贡开宸力排众议,已经任命鹰派人物马扬为大山子的第一把手。张大康赶紧坐到电脑跟前,拿起鼠标点击了一下,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股市行情,自言自语道:“股市没太大的变化啊”贡志雄一边收拾着那些信笺的灰烬,一边说道:“这两个消息我都刚得到,股市上那些傻蛋怎么可能会那么快做出反应”张大康迟疑了一下,立即又给公司专门负责证券交易的那位副经理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有两个消息,你别记,听着就行了……我估计马扬到大山子以后,可能会相继出台一系列收拾特大型国企的重大举措。这两天你们在股市上要特别注意一些机构的动静……”还没等他这句话落地,贡志雄指着正在发生变化的电脑屏幕,叫了起来:“有动静了。估计是机构在抛盘,打压多头了。”张大康赶紧扭头去看,果不其然,股指图标上的阴线几经起落后,正曲曲折折地大幅度下降。贡志雄低声建议道:“也赶紧抛吧”正在隔壁开会的一些公司中上层领导也都闻讯赶了过来,围在电脑屏幕前关切地注视着。张大康考虑了一下,拿起电话,指示那位副经理:“马上给我抛”股指图标曲曲折折地上升了一段后,开始趋平了,然后骤然地又大幅往下跌去。总经理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如释重负的惊叫声。这时,另外一部电话机的铃声也响了起来。一个助手接了电话后,告诉张大康,马扬找他。张大康一愣,问:“谁谁找我马扬你别搞错”那个助手肯定地回答道:“就是那个著名的马扬找您。” 张大康完全没有想到,骤然间已变得“炙手可热”、肯定忙得不可开交的马扬,这时刻居然还“抽得出那闲功夫”来光顾他。但稍稍往深处和细处想想,他不禁又有些惶惶然不安,难道……马扬刚去大山子就职,已经知道了他廉价并购大山子那两个厂子的事了这位大权在握的“大山子新贵”难道是为了这件事“兴师问罪”来的犹豫了一阵子,准备了几套应对的方案和说词后,这位大康兄便摞下手头所有的事,匆匆赶往马扬约定的那个清风阁茶艺社去了。“祝贺啊祝贺。现在该称呼你什么了马市长马书记还是马总现在了不得啊,四顶帽子落在马某一个人头上。空前绝后。牛。简直牛气冲天。你不能再叫马羊扬了,该叫马牛。或者干脆就叫‘马牛皮’。哈哈哈哈……”一见面,张大康便亮开嗓门,嚷嚷了一通,又把茶艺社的经理和领班都叫了来,向她们介绍了马扬,又点了瓶法国路易十三,一定要和马扬“痛痛快快”地干上几杯。马扬却依然一副浑不经心的样子,淡淡一笑道:“别折我。市委市政府那边还没下正式任命,只不过是暂时代理而已。”“代理市长代理市委书记也行啊。反正四根权杖抓在你一个人手里。了不得啊了不得。还是我说对了吧,别离开K省。K省绝对是你我这一茬人的宝地。干了”“今天不能多喝,一会儿还得回大山子,还有好几项安排在等着我……”“我知道你忙,马总,马书记,马市长,你的酒量我还不清楚这一瓶路易十三你一个人干了也不耽误事……” 但酒过三巡,马扬便坚决捂住酒杯口,一定不让张大康再给他斟酒了。马扬是个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让自己失控的人。在这一点上,你没法去跟他争高低。比较了解马扬这个脾性的张大康于是就很知趣地做了让步。要知道,在一般情况下,张大康这家伙大事小事都轻易不让步的。而酒过三巡,同样聪明而有主见的张大康已经掂量出马扬今天并非是为了那两个厂子的事来兴师问罪的,便大大地松下一口气,所以也更乐意让一回步,以制造一个良好的氛围,大踏步推进自己和马扬之间的这种关系。我想,就连傻瓜也会十分地珍惜这种关系的。 第二十六章 下重药“杀鸡骇猴” 已经去大山子报到了的马扬,今天的确是在百忙之中特地抽身来“会晤”这位老朋友的。对于大山子,他可以说充分估计了那种“百废待兴”的困难局势,他想到了自己一去之后,整天会被成群结队上访的群众包围,被各种各样来诉苦的基层干部包围,会有数不清的账单雪片似的向他飞来……但他完全没有想到,实际情况要比他能想象到的“恶劣”一百倍。那天,组织部吕部长亲自去宣布他的任命决定。会开到一半,突然停电了。一追问,总公司已欠交电费半年多,电力公司“忍无可忍”,觉得无论如何也得向新来的总经理施加一点压力了,便决定在他上任的第一天,拉闸示威。吕部长亲自给电力公司老总打电话,请他们无论如何把电给到开完会的那一分钟。但那边回答,老总出差了。找不见。点上蜡,坚持开完会。送走吕部长,回到他那个总经理办公室。一推门,在办公室里等着他的居然是省中级人民法院的几个同志,还有外省市两个法院的同志。他们都是来向新任总经理送“传票”的。传唤新任总经理到庭,接受“审判”。而这仅仅是已经要开庭的几起经济官司而已,据说还有十多起经济官司等着要开庭……走廊里整个儿黑黢黢的,从公用厕所里弥漫出一股股尿味。老旧的人造革地板开裂、缺损、脱胶。墙纸剥落。到处都显现着一片片泥迹,且又粘呼呼湿漉漉得让人腻味儿……而最让马扬感到吃惊和头疼的是,总部机关干部们的“庸懒”“散漫”。那天,他决定再召开一次总部机关的全体干部大会,这是他到大山子报到后,召开的第四次总部机关全体干部大会。八点五十分,他下令按响电铃。五十五分,以他为首的总公司领导班子成员全部在主席台上就座完毕。离开会还有五分钟时间,此时会场里却哩哩啦啦地还没坐几个人。许多人仍在各自的办公室里干着自己的私事。下棋、甩牌、打电话打听股市行情、交流装修私房经验、帮忙替朋友的孩子转学、抄写中医秘方、传授气功心得……这时,一个瘦骨嶙嶙的老干部,一手端着一只保温茶杯,一手拎着一块自制的棉垫,胳肢窝里夹着一本记事本,走进这间办公室,敲了敲门板,对他们嚷了声:“嗨,兄弟姐妹们,走啊新领导有请啦”“干吗呢,言处,您都五十好几了,还指着新领导给您加什么官晋什么级呢死心吧,您呢”一个下棋者头都不抬,只是冲着他挥了挥手。这时,铃声突然停了。在场的人都一怔。当那个被人尊称为“言处”的老干部和一大群人或急急忙忙,或不急不忙走进来会场时,会场里的布局已经有所改变了。所有在铃声响起以前走进会场的,全部被请到了会场的左边。他们当然是有资格坐着的。而除此以外,右边的椅子全部都被撤走了。因此,在铃响完以后再进会场的人,就只能站着了,站在那空出来的一大片灰色的水泥地面上。那个“言处”大概以为自己是个处级干部总还是有资格去左边的座位里占有一席之地,刚想往左走,却被两位事先安排好的“纠察”伸手拦住,请他“别客气”,也站到右边那阴冷的水泥地面上去。这时,不断有人或急急忙、或不急不忙地赶来,都被请到右边去了。于是会场里不断响起一阵阵哄笑声。有左边的同志嘲笑的声音,也有右边的同志自嘲的声音,更有双方互相起哄嘲弄的声音。不一会儿功夫,右边的人越来越多。会场里的笑声也越来越响。有人趁机想溜之乎也———老子不陪你玩了,总可以吧但会场门口却早安上了六七个“纠察”。这些人又一个个地被请了回来。他们中有的很尴尬,有的却若无其事,还跟坐着的那些人一起前仰后合地哄笑。但忽然间笑声渐渐地低微下去。一些人渐渐把目光投向了主席台。主席台上的那几位领导脸都板着。而坐在他们正中位置上的马扬,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向台下走来。他走到那个“言处”面前。“言处长,辛苦。上台坐去吧。”言处长满脸胀得通红:“别别别……”马扬又转向其他人那一大群没座位的迟到者:“请问,这里还有没有处以上干部” 众沉默。 “没有了。有没有科以上干部”马扬继续问。 众仍然给他一个沉默。 “怎么还需要请组织部部长来点名”马扬扔“杀手锏”了。当干部的都怕组织部长和纪委书记。于是,不一会儿,那群人里陆陆续续地有三四个人举起了手。“谢谢,请放下。现在我请拥有党员身份的也举一下手。”在犹豫了一下后,几乎有一半以上的人举起了手。总部机关嘛,党员总是占多数。“谢谢。谢谢。”说着,马扬转身向台上走去。那位言处长以为没事了,便也转身向人群里走去。马扬立即制止了他:“请留步。言处长,还要辛苦您一会儿。”言处长只得站住了。马扬回到主席台上,站在话筒前:“请党委委员都到后台来一下。马上开个小会。”这时,有人立马地站起来,大声嚷道:“你们当官的开小会,我们干啥呢”有人便哄笑起来。马扬不急也不恼地说道:“那就请大家伙耐心地等我们一小会儿。” “党委委员,有请。”马扬做了手势,党委委员们开始起身向台上走去。会场上出现了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静。突然,又有人嘻皮笑脸地站起来插科打诨一下,会场上又开始有点骚动。马扬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那个嘻皮笑脸的人忙缩回到人堆里。会场上又渐渐地安静下来。 马扬把党委委员请到后台的化妆间。马扬对党委委员们说:“……这是我到任以后,召开的第四次全体机关干部会议。在第一次会议上,我曾经宣布过几条机关工作纪律。我说过,对于不把纪律当纪律的人,可以容忍一次,两次,但决不能容忍三次。大山子这条载着三十多万名船员和乘客的大船眼看要沉了。我们可不是在演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泰坦尼克号沉来沉去,无非是为两个年轻人的爱情故事在做铺垫。但我们这条大船万一要真的沉了,那实实在在牵扯着三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历史交给我们的任务是要保证这条大船不沉,不仅不让它沉没,还要让它扬帆远航。靠什么一靠中央的方针政策,再就是要靠我们各级干部苦干实干。机关干部是领导的耳目,又是左臂右膀。如果我们连一次像样的机关干部会都开不起来,还谈什么挽狂澜于既倒、拯黎民于水火我们怎么再去面对今后这无数个日日夜夜所可能发生的种种艰难困苦这像一个大战前夕的指挥机关吗机关作风至今没有明显改进,首要责任在我。请各位委员来,就是要做这么两个决定,一,马扬同志上任以来,工作不力,给他记过一次;二,立即免去言可言同志财务部主任的职务。财务部的工作暂时由副主任方清同志主持。请发表意见。”一片沉默。马扬重复说了一遍:“我对今天这个状况负主要责任。请先处分我。有意见吗”还是沉默。马扬耐心地解释道:“有不同意见也可以说一说。同志们都在会场上等着我们的决定。”仍然是沉默。“如果不表态,能不能认为是默认我这两个提议”依然是沉默。马扬无奈了,只得提议:“那好。请丁秘书记录在案,全体党委委员默认了我刚才的两个提议……散会。” 这时,有一个委员站了起来:“等一等……别默认啊……上个星期,省委组织部来宣布,我们这个党委班子只是个临时工作班子。我想请问马扬同志,一个临时工作班子,能不能作出这样处分处以上干部的决定”马扬说:“省委组织部宣布这个决定时,特别强调说,省委常委会决定,大山子目前的这个班子是临时的,但行使正常工作权力。对省委常委的这个决定还有异议吗”另一个委员犹豫着说道:“你觉得就凭这么个小事,处分一个在岗位上工作了几十年的老同志,合适吗”马扬当即答复:“处分的理由我不再重复了。请发表意见。” 还是沉默。 马扬有点着急了:“同志们,大伙在会场上等着哩。你们可以反对我的提议。但必须表态。”依然沉默。马扬只能来硬的了:“那好。我们一个一个表态。转身问身边的一个委员您什么意见”那个委员犹豫了好大一会儿,胀红了脸:“您是一把手,您看着办吧。”马扬转向下一个:“您呢”那个委员无奈地笑:“您看着办吧。”马扬对第三个委员:“该你了。”“看着办吧……”马扬不依不饶:“请说清楚,让谁看着办”“您呐。您是一把手嘛……”以后各位都是这个态度:“您是一把手,您瞧着办吧。”于是,马扬在到任后的不到一个星期内,撤换了手下最重要的财务部主任,同时也给自己记了个过……以后又连续撤换了几个科级干部,机关作风这才稍稍有些好转…… 第二十七章 对手将是看不见的权势 他痛感手下无大将。忽然间,想起了张大康。“……你以前说过这样的话:只要你、我、再加上志和,这三个人捆在一起干,这世界上就没什么办不到的事。”他试探着。张大康笑道:“说过。我说过这话。至今我还这么认为,在今天这个世界上,我们这三个人绝对是天下第一搭档。怎么,回心转意了连副省级都不要了,愿意上我那儿跟我一起干欢迎欢迎。革命不分先后,只要觉悟过来了就行……”马扬轻轻捶他一拳,笑嗔道:“别装糊涂”“哦,是副省级瞧得上我,想把我张大康收入麾下,到大山子去给您当个助理什么的对不荣幸。荣幸之至。”张大康端起茶杯,眯细了眼缝,微笑道。马扬十分诚恳地:“大康,你下海这么些年,挣了不少钱。我想,光藏在枕头套、床铺底下的那点现金,大概都够你花天酒地过好几辈子的了……上岸来吧,咱们一起为当前中国的体制改革做事。”张大康马上放下茶杯,正色道:“我下海办公司,难道就不是在为中国的体制改革做事你这是什么观念嘛体改不能只是政府行为你瞧瞧你这个精英分子,露怯了吧” “三十万人的大山子,是个很大的舞台……” “它是谁的舞台” “当然是全民的舞台。” “哈哈。哈哈。全民哈哈,蒙小孩呢我再问你,能说大山子是个企业吗” “它当然……应该算是一个企业……” “哆嗦了吧应该拿市场经济的游戏规则来衡量,它根本就算不上一个企业。全部的问题就出在这儿。几十年来,它充其量只是一个用皇粮养着的、完成国家订单的加工车间。是现实生活中一个变态了的扭曲了的经济模型。它跟真正意义上的‘企业’,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那就让我们把它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企业……” “马扬兄,让它变成真正意义上的企业,这句话,谈何容易,谈何容易啊多少年来,从东欧,到苏联,现在又轮到我们中国,无数志士仁人,前仆后继,都在这块泰山石上碰得头破血流……” “那就再加上我们俩,再往前拱一拱。” 张大康长叹一声笑着摇了摇头,沉默了:“……” “怎么了,张董” “马扬,说心里话,我一直很敬重你。你大概是本世纪末最后一批、为数不多的理想主义者了。但理想主义者也分三类,一类是不清醒的,一类是清醒的,还有一类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不清醒,老是来回摇摆。我认为,不清醒的理想主义者对社会的祸害,要远远超过其他一切人……” “高见。我呢我属于哪一类” “你……一会儿清醒……一会儿不清醒……” “哈哈……” “你不认为是这样” “我不敢说我永远是清醒的,但我敢说,我永远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追求些什么,我永远清楚,自己这一生应该对谁负责” “马扬,以后你会明白,今天我张大康没有答应你的请求,放弃我的公司,放弃我好不容易获得的这个独立法人资格,是一个多么英明、伟大的战略决策。万一有一天,你在这个上下牵制而令出多门的体制里摸爬滚打,搞得浑身是伤,筋疲力尽,只剩下一口气半条命,想着要为自己找一个能安安静静舐舐伤口的地方时,请你记住我今天这句话,我留下的这个恒发公司永远是你可信任的第一选择。” “等着我来乞降”马扬淡然一笑道。张大康苦涩地叹道:“咱们还是不要用‘乞降’‘招安’这一类可怕、但往往又没法回避的字眼儿。”“你认为,在目前这个体制中,完全不可能解决大山子问题我即将要做的无非是一种无用功而已”马扬追问。张大康冷笑道:“你以为呢”“大康,当年在学校里,你还是团委宣传部的部长……还是我的老领导哩……你……”张大康忙做了个手势,打断马扬的话:“我现在还愿意当你的领导。马扬先生,如果你能下决心,甩掉你现有的一切,到我恒发公司来。我保证,十年后,在K省,在中国,我会让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看我们。而那时候,你所拥有的一切,将完完全全是你个人的” 马扬怔怔看着张大康,不作声了。 这时,郭立明奉贡开宸之命,找马扬,找了一大圈,终于找到清风阁。他让服务员小姐上楼去通报。那个小姐便走进马扬和张大康所在的包间打听:“请问,哪位是马先生楼下有一位姓郭的先生找。他说他是省委办公厅的。”马扬立即站了起来,对张大康说:“是郭秘书。贡书记的秘书。我去一下” 张大康却对马扬说:“容我最后再对你说两句话。”并对那个小姐说:“你先下去。马先生马上就下来。”等那位服务员小姐走后,他告诉马扬:“有件事我要让你知道,我在大山子有投资。”马扬说:“我已经有所耳闻。”张大康说:“这说明,我也是很重视大山子的。只是运作的方式跟你不一样。我现在只想跟你说一句话,你要动国企这个大盘,勇气可嘉。但老弟啊,你一定要清醒。这件事肯定要触犯很多人的利益。你要清醒地看到,现在有很多蛀虫是靠着这个大盘子在发着他个人的横财……”马扬呵呵苦笑道:“发横财大山子工人已经有一年多没发工资了。”张大康冷峻地反驳道:“你应该明白,我说的不是工人我再混,也不会把工人当作蛀虫。所以,你的对手,不是那些将被你弄下岗的工人。你动国企,他们也许会非常想不通,会跳一跳,嚷一嚷。但我相信我们这些可爱的工人阶级们无奈之后,还是会识大体顾大局的。而你真正的对手将是某一部分跟你一样拥有权势的人。这部分人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担篮,实际上又不会经营不会搞市场,常年当官做老爷,你一旦断了他们嘴中的皇粮,就等于掘了他们家的祖坟,断送了他们的一切前程。想想历史上所有那些变法者的下场吧商鞅、王安石、谭嗣同……都是因为触动了既得利益者,最后或五马分尸,或削职为民,或问斩菜市口……刀光过后俱为梦,六宫粉黛今何在哦,我的马扬同志” 在电话里听志英说,要约他到“奥伦奇咖啡馆”见面,贡志雄还真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奥伦奇”是省城近年来开张的几家高档咖啡馆里档次最高的一家。最随意吧,要一杯现磨的咖啡就得花七八十元。一例最普通的冰淇淋也得四五十。ORANGE,橙黄色。那是金子的颜色,能不贵吗“姐,您今儿个怎么了,敢把我和嫂子约到这地方来说话您知道这地方的消费水平吗”志雄还没等志英跨进咖啡馆门,就提醒道。“哪是我呀。是嫂子非得要约我们上这儿来见面。” “志和还跟你们说了些什么”待志英和志雄俩一坐定,修小眉就问,一边用小银勺子在镂花镀金铜套的咖啡杯里慢慢搅动着,唇边却多少保持着一绺淡淡的苦涩的微笑。 听修小眉这么问,贡志雄先迷惑了。因为,贡志和没找他说过这些事。于是,在征得修小眉的同意后,贡志英只得简略地把贡志和说给她的那些话当然除了“十五万元存折”以外一一又给志雄说了一遍。说到“大哥甚至有一点怀疑嫂子对他有外心”时,志雄嘿嘿一笑道:“大哥也是的,现在有几个结了婚的大男大女没外心的这都成了时尚了,对这种事何必那么较真呢”然后他又回过头来劝慰修小眉:“您也别在意。大哥就是过于正统,跟他过日子就是累。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想,我们都不会在意这些话的。都什么年代了嘛……” “你瞎说什么呀,好像嫂子真有什么外心似的”志英嗔责道。 修小眉微微红起脸,默默地坐了会儿,又问:“但是……你们的大哥为什么要跟志和说这些呢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无聊的碎嘴婆子。志和也不是一个无聊的啐嘴婆子,他为什么又要跟志英说这些事他俩都是特别正经的大知识分子啊。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了解他们的想法吗”“嗨,你千万别把什么知识分子当个玩意儿。他们要无聊起来,比谁都无聊”贡志雄冷笑道。“你们真的不知道志和的用意”修小眉追问。“他能有啥用意。还不是因为听说您跟大哥之间居然还有不和之处,心里特别扭呗。”志英当然不会告诉小眉贡志和让她帮着“监视”她。女人顾家的本能告诉她,为了这个家,有些话是不能在自家人中间搬来搬去的。 第二十八章 让人不敢深想的大嫂 “你们还是没把我当贡家人……”修小眉见贡志英总是不告诉她真话,便苦笑了一下。 “嫂子,您要这么说,就太没良心了。”贡志英红起脸,轻轻地驳斥。 过了一会儿,那绺淡淡的苦笑慢慢从修小眉的唇边消失,她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眼圈突然红了起来:“好吧,你们不愿跟我说真话,让我来告诉你们这里的原因。你们的大哥这两年对我的确有些疑神疑鬼……他……怎么说呢他在某个方面挺……挺自卑……心态变得很不正常……”“我大哥自卑他心态很不正常”贡志英轻轻地叫了起来。贡志雄忙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别轻易插嘴,听修小眉把话说完。他已经预感这位受全家人敬重的嫂子今日会抖露出一些他们全都不知道的重大生活机密。他怕志英大惊小怪一扰乱,修小眉又不愿说了。 “我跟你们的大哥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应该说两个人相处还是很和美的。我们也有不和谐的地方。只不过因为我俩都比较有修养,也比较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且结婚之初我们就有个约定,为了不让爸爸妈妈为我们分心,保证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把我们之间的矛盾公开到外面去……” 贡志英忍不住地问:“你俩到底有什么矛盾” 修小眉低下了头:“……” 贡志雄劝道:“大哥已经不在了,你们当初的承诺已经没有约束力了。” 修小眉的眼眶一下湿润了:“正因为他不在了,我才觉得不应该再去碰这个伤口。你们的大哥是个非常崇高的人。我俩之间的不和谐,原因是多方面的。我不想再伤害他……” 贡志雄劝道:“说吧。大哥都不在了,没什么不可说的了。” 修小眉犹犹豫豫地,显得非常痛苦:“怎么跟你们说呢你们的大哥……他……他其实……一直是……一直对我跟他那种……那种夫妻生活……很不感兴趣……他身旁有没有一个女人,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战友,一个同志再加上一个做饭洗衣服的辅助工……” “您说大哥一直是个性冷淡……或性无能者”贡志雄把修小眉一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直接点明了。 贡志英极痛苦地喝斥道:“志雄” 贡志雄不说话了,修小眉也不说话了。眼泪无声地在她秀丽、圆润、但多多少少也已隐隐地刻划出一些眼角纹的脸庞上流淌了下来。贡志英的眼圈霎那间也红了,忙从手包里掏出一小包纸巾,递给修小眉。修小眉说了声:“谢谢。”但没接那纸巾,打开自己那个小巧而又设计制作得非常风格化的手包,取出一小块消毒湿巾,轻轻地按放在眼圈上,吸去沾染在眼影上的那些泪水。“不管怎么样,大哥还是非常爱您的。只不过他只能用他可能的那种方式去爱罢了。”贡志雄劝慰道。修小眉轻轻地叹了口气:“大概吧……”“您没陪他去看看心理大夫,或看看男科门诊”贡志雄小心翼翼地问道。“志雄,你说什么呢”贡志英红着脸,很不情愿地嗔责。贡志雄却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是可以治疗的一种疾病。你以为呢”修小眉苦笑了一下说道:“志雄,你没有完全理解我说的意思。你们大哥的冷淡不仅仅是性,他对普通人日常生活中一切有趣的事情通通都不感兴趣,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更不要说玩什么……他一概都不感兴趣……他心里只有事业……可我,打根上起,就是一个特俗的人,我特别看重世俗的生活……这么多年,我总是让着他,也压抑着自己。你们的大哥对这一点不是没有察觉。他希望我过得好,可又没法改变他自己。他又是一个责任心非常强的人。他希望对自己妻子的一切都负起他一个丈夫应该负起的责任来。但他在那些方面又实在负不起这个责任。所以,许多时候他比我还痛苦。他在内心不仅承受着他自己的那一份痛苦,还承受着我承受的那份痛苦。他多次劝我跟他离婚。可我怎么能同意呢后来,他渐渐地就有些变了……一种心理变态……也就是说,他开始无端地怀疑我变心……”“我能理解大哥的痛苦,理解他的变态……”贡志雄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应该主动找二哥去谈一谈,自家人,别闹误会。”志英真诚地建议道。修小眉为难地摇了摇头:“我怎么好说如果有机会,麻烦您二位,给志和递个话,假如他觉得有必要,我随时都愿意跟他交换各自的看法……为了维护这个家的尊严,我觉得我修小眉所付出的绝对不比贡家任何一个人少……”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簌簌地流了下来。 这时,贡志英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贡志和打来的。贡志和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十分焦急,他让贡志英马上赶到他家去。 “什么事” “别问什么事。赶快过来。” “我……我跟志雄在一块儿说事哩。” “那你俩就一块儿过来。赶快。” 但等他俩赶到贡志和家,贡志和自己却还没赶到。贡志英忙拨通贡志和的手机问:“我们已经到你家门前了。你在哪儿呢”贡志和反问:“你们上楼没有”贡志雄从贡志英手里拿过手机,没好气儿地答道:“我们又没有你家的钥匙,上鬼楼啊你叫我们到你家来,到底有什么事啊我还忙着哩。”贡志和忙说:“我马上就到。现在你们留在原地别动,哪儿也别去。”贡志英还要去接孩子,所以从贡志雄手里拿过手机,气呼呼地催促道:“你还要我们等多长时间”贡志和说道:“一个小时前,我原先在社科院历史所的那个办公室和办公桌全被人撬了,而且突然地莫名其妙地爆炸起火……”贡志英和贡志雄一听,便呆住了。不一会儿。贡志和驾驶着菲亚特车飞快地驶来。兄妹三人急急地跑上楼。贡志和掏出钥匙刚要开门,一触门板,门居然“吱呀”一声地开了。贡志和忙回身打开楼道里的消防箱,从中拿出一把红柄的消防斧,双手把它牢牢攥定,迸足一口气,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眼前出现的一副景象,让这三人都惊呆了———屋里显然被人抄检过了。壁柜和床头柜的抽屉都被拉开,衣物零七八碎地被扔得满地都是。CD架和音带柜也被翻得一塌糊涂。书架上所有的书几乎都被扔到了地板上。贡志英潜意识地伸手去扶起一个倒在茶几上的台灯。贡志和忙叫了声:“别动。什么也别动” 贡志和小心翼翼地在乱七八糟的现场走了一圈,回到贡志英和贡志雄所在的客厅。他问这两人:“你们是不是把我前些日子跟你们说的那些话,全都告诉了大嫂”“你跟我说过啥了”贡志雄反驳道。“那你呢你跟大嫂搬话去了”贡志和定定地问贡志英。贡志英脸一红:“没……没有啊……”贡志和狠狠地瞪着贡志英:“没有再说个‘没有’” 贡志英大红着脸,低下了头去。贡志和一下子就认定,是贡志英把他说的那些情况透给了修小眉,修小眉又把情况透给了她背后的那个人。那个人便派人来贡志和处查抄他所掌握的“证据”,同时也想通过这样的举动,威慑一下贡志和,让他“少管闲事”。如果这样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修小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贡志和有点不敢往深处想了……马扬急急忙忙地赶到贡开宸办公室,贡开宸没说别的,先递了一份当天的股市行情给他:“你先看看这个。”马扬拿过行情表,看完后,迟疑地打量着贡开宸,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他看股市行情。“这两天股市行情波动太大。据我们得到的消息说,中央领导也非常关注这件事。我想让你暂时放慢在大山子的动作……尤其不宜立即着手进行几十万人下岗的事。”贡开宸解释道。 “您过虑了吧大山子这么个小勺子里的风浪,怎么可能影响了全国股市的行情”马扬笑道。 第二十九章 言处长突然被杀 贡开宸摇了摇头说道:“你不能掉以轻心。股市动荡太大,一定会削弱大山子自身和周边环境对我们即将出台的那一整套改革措施的承受力。这一点,我们必须考虑周全。另外,你也不要小看大山子这‘一小勺水’在全国的影响。现在很有一些人是号着大山子的这根脉,在摸中央下一步治理整顿全国特大型国有企业的底牌。它对整个股市的行情还是会产生一定的推波助澜的作用的。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我们的股市都还很不成熟。中央不希望它发生太大的动荡。在这一点上,我们要主动配合中央的决策和部署。心中一定要有大局观。”马扬又笑道:“但是……怕疼,大概是办不了事的。”贡开宸瞪他一眼:“谁不怕疼你”马扬略略低下头,马扬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马扬又说道:“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问”贡开宸猜到他大概想问什么,便答道:“除了跟你任职有关的事以外,别的,什么都可以问。”马扬便笑着叹了口气道:“那就算了。不问了。”贡开宸笑道:“怎么,心里还不踏实”“那是。正式任命……大约什么时候能下来”马扬壮起胆问。贡开宸又瞪他一眼道:“跟你说,今天不谈这档子事。”“听说,对我的任命之所以迟迟下不来,是因为有人反对让我一个人担任大山子四个一把手。是这么回事吗”“别瞎嘀咕,最后怎么定,看中央的。”“中央还不是看你省里怎么往上报……”“哎,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看问题中央有中央的原则精神”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马扬觉得只有站起来准备收场了,便笑道:“好吧好吧。那就安心等中央的决定吧。”说着,就要告辞。 贡开宸却又把他叫住了:“哎,明天上午你去组织部找一下吕部长。” 马扬问:“干吗” 贡开宸说:“你不是老在嚷嚷,大山子的干部不够用吗昨天常委讨论了一下,决定让组织部尽快调十五到二十个县和副县一级的干部给你。” 马扬犹豫了一下:“……” 贡开宸笑道:“给你十五个县长副县长、县委书记副书记,你还怎么的” 马扬忙说:“谢谢……谢谢……” 贡开宸又说:“还有个问题,你也得认真考虑。这两年,省纪委接到不少举报材料,揭发大山子总公司前任领导班子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可能还会牵扯上上下下一大批人。你去大山子以后,这些问题也会通过各种渠道捅到你面前来。你千万不能什么事都还没干哩,就一头陷在这些问题里。你当前的重头戏,是调整大山子的经济结构,开拓新局面,把效益抓上去,把人气抓出来。先不要忙着算这些老账。更不能搞得大山子人人自危。对于你来说,时机还不成熟。因此,从策略上来讲,这么干也是不聪明的。当然,这一笔笔账,我们是一定要算的。绝不能让损公利己、损公肥私的人在经济上政治上沾到半点便宜。不堵住这些漏洞,不卡断这些黑手,再大的家当总有一天也要败在我们手里。但什么时候打这场围歼战,怎么打,一定要非常注意策略,讲究方式方法,一定要和省纪委保持密切联系。对这个问题,省委是有通盘考虑的。明白吗” 贡开宸实实在在的一番话把马扬的心说得热乎乎的。如果说,在踏进贡开宸办公室门之初,他还有许多的担心,担心贡开宸会像某些一把手似的,事情一到关键时刻,“乌纱帽情结”就怦然膨胀。这时候,他们除了考虑怎么保住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什么国家、民族、事业大局的安危利害,都成了次要而又次要的事,至于那些在下边工作的同志的利益,他们就更不会放在心上。看来,这个贡老头还不是这样的人,心里既有大局,也还能替下边的人着想…… 在回大山子的车里,马扬盘算了一路,到底要不要接收省委调给他的那一二十个县级干部。最近,大山子市里正在刮一股风,说他马扬信不过原大山子的干部,这跟他处分那位财务部老主任多少有些关系,说他正在“分期分批”地用外来干部把大山子的“老人马”全部撤换下来。许多人,特别是一些老同志,惶惶然,又忿忿然。个别一些同志甚至谋划着要搞串联,组织人集体上访去告马扬。对此,马扬当然不能掉以轻心。有一笔账,马扬心里是清楚的:不管大山子的干部队伍目前存在什么样的不足,这支队伍中的大多数人总是好的或比较好的。今后从总体上来说,还是得依靠这支队伍来带领大山子的几十万员工去实施大山子整体的改造和创新。这支队伍是不可替代的,也是不该被替代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下调进一二十名县级和副县级领导干部,给社会上那股谣传风恰好做了有力的旁证,会极大地影响原有干部的稳定和整个社会的稳定,其可能产生的负效应比它可能带来的正效应要大得多。而且那些“县长”“副县长”“县委书记”和“副书记”们出身党政机关,一下调进大山子这样的特大型国有企业,面对“经济”“成本”“利润”“效益”“竞争”……一旦身边没了秘书,腰间少了红头文件作支撑,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有几人能真正适应…… 车到大山子,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他还是让秘书把总公司党委的几个主要领导成员一一请到他办公室,向他们传达了省委要向总公司支援十五到二十名县和副县级干部的决定。同时也向他们说明了自己对这件事的考虑。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讨论,认识得到了统一,决定暂缓接收这批干部,报请省委“酌定”。散会后,马扬让党委办公室的同志就此事连夜起草一份请示报告,并附上今晚的会议纪要,让负责起草的同志用词一定要精当,语调一定要谦和。明天中午前一定要将报告和纪要报到贡书记处,同时报省委组织部和省委常委中分工负责干部、组织工作的副书记宋海峰同志处。然后,他给黄群打了个电话,说今晚可能要晚回来一点,让她别等他了;转身又告诉秘书小丁,立即备车,他要去看望那个被撤了职的言处长。 “言处长对了……”丁秘书一愣,似乎是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什么天大的事情,脸色顿时有些青白,神情也有些慌乱,忙转身去自己的桌上翻找什么。不一会儿找出一份卷宗,打开以后,放在马扬面前。马扬拿起一看,是市公安局几个小时前以特急件形式报来的一份刑事大案报告。报告说,一个多小时前,有人在矿区二号露天大坑坑底发现一死者,经初步认定,死者为大山子冶金总公司原财务部主任言可言同志,死因可能是他杀…… 马扬赶到案发现场,已是第二天早晨了。天阴沉得厉害。头天后半夜下了一点小雪,这时基本上都已经化完了。现场一片泥泞。市局刑侦支队的一些干警正在那里忙碌着。运尸车已经开来,但尸体还没运走。大家为马扬让开一条道。马扬走到陈尸的地方。市局的一位副局长为他揭去盖在尸体身上的一块黑色雨布。马扬久久地看着全身早已僵直、眼睛还微睁着的老言,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歉疚和深重的遗憾。在处分老言前,他已经了解到这是一位精通业务、工作踏实、作风正派但又谨小慎微的老同志,从不得罪人陷害人,也从不让别人得罪他陷害他。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在财务这个岗位上干了几十年,一本“几千页”的大山子荣辱兴衰史可以说全在他肚子里装着哩。他本人实际就是一本无法再复现的大山子“活字典”。他拿他“开刀”,就是要借他的人望镇慑一下其他同志。然后,他当然还要充分发掘、发挥这个“老财务”潜在的能量和作用。也就是说,他肯定还要重用他。在处分言可言的第二天,马扬曾亲自到老言家,跟他“促膝”长谈过一次,请他正确对待这次“处分”,不必多作计较,趁此机会好好休养生息,看点书,总结一下以往。他还让黄群所在的那个医院派两名大夫专门为老言检查了一次身体。同时,他还跟总公司组织处的同志商量,从现有的财务和管理干部中挑选一批年富力强或比较力强、作风正派或比较正派、对大山子的未来依然充满激情或比较有激情、愿意随着时代进步而不断改变旧我或比较愿意改变旧我的同志,由言可言带队,先用一个月时间,在国内进行一次考察。然后给他们配备翻译,用三个月时间再到国外进行一次考察。专门考察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他还要听言可言认真分析一下,大山子近年来突然“衰败”的原因究竟何在他确信,在言可言那个谁也进不去的头脑里深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库”。 可惜啊…… 第三十章 宋海峰要分权 “他没得罪过人呀,也没做过啥坏事……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不待见他啊……他没得罪过人呀……他这一辈子啊……老天爷,你还要他咋样……”马扬一进言家门,老言的老伴就向他这样哭诉着。马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对他老伴说了句:“组织上一定会尽快找到凶手,搞清事实真相。老人家,您要多保重自己,要配合公安,尽可能把你掌握的情况都提供给他们,方便他们破案。”继而对老人的生活又作了些安排,便驱车到了市公安局。 “尸体是怎么发现的”未待坐稳,马扬就发问。“一个放羊的老乡发现的。”市局刑侦支队的领导答道。“可以肯定是他杀吗”马扬又问道。刑侦支队的领导非常肯定地回答道:“可以认定是他杀。”马扬没再继续问下去,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这时,一种直觉不可阻挡地涌上来告诉他,老言的被杀,断然不会是一般性质的刑事案。老人一生本份,从他身上从没有发生过任何桃色绯闻,所以,不可能是情杀。也不可能是仇杀。老人个人的生活圈子极封闭,对任何人不施恩,也不结怨,没有至亲的朋友,更没有过不去的仇人。也不可能是劫杀。全大山子的人都知道,老人平时身上最多只带二十元钱。家里的一切财务开支大权全在他老伴手中掌管着。真要冲钱财去,劫他老伴倒还是个正事儿。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杀人灭口。因为老人干了几十年的财务,他心中的的确确装着许多人许多部门经济往来的秘密。 “近期内要派人保护好言处长老伴的人身安全。实在不行,让她转移个地方住住。房子,我让市政府办公室解决。但老人的安全由你们负责保证。”马扬指示道。“另外,老言生前保存了一份非常重要的材料。认真查一查,看看还在不在他家里。能不能动员他老伴把这份材料交出来。”马扬说到的那份“材料”,其实他也并不清楚究竟是一份什么东西。只是有一天———处分老言后的第三天早晨,也就是马扬去他家看望老言后的第二天早晨,老言的老伴拿着厚厚一份封面已经被烧焦了的材料来找马扬,说昨天晚上,马扬走后,老头子仍絮絮叨叨发了大半夜的牢骚,然后又发了会儿呆,到快天亮了,翻出这份材料,拿到厨房里点火去烧。幸亏她抢得快,只烧了点皮儿。老伴还狠狠地数落了他一通:“你说你这是何苦来着这材料,你藏着掖着、一点一滴攒了那么些年,一把火烧的不是你自己的心头肉真是何苦来着就算挨了个处分,马书记又能来看你,也算是给足面子了。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拿个人开个刀,祭祭阵,谁让你撞在他刀口上了呢”当晚,她帮着老头把烧焦了的那几页一一修补起,第二天一大早,趁老头还没醒来,拿块黑绸缎子布把那材料包裹着,就来找马扬。她也不知道这本被老言一直当宝贝藏着掖着的“材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她还以为那厚厚一摞,记的都是工作日记。她的本意是想借此来向马扬证明老头是个本份谨慎的好人,“您瞧嘛,这么些年,他一天天干的,全在这儿记着哩。有半点对不起人的事,您找我算账”言可言一早醒来,见老伴和那份材料都不见了,知道大事不好,赶紧打了个车追过来,冲进办公室,不等马扬翻看,就把那份材料夺了回去……直觉告诉马扬,这份“材料”里可能记载着对某些人来说具有致命威胁的“机密内容”。拿到这份“材料”,可能对破案都有用。“……你只要跟老人说,就是上一回老言想烧掉的那份材料,她就知道了。”他这么提示公安局的同志。这时,丁秘书来告诉他,贡志和打电话找他,有急事,假如方便,请他务必回个电话。 回到办公室,马扬立即拨通了贡志和的手机。“我必须马上跟你谈一谈。”贡志和说道。“我这里刚出了点事儿,再约时间吧……”马扬说道。“不行。必须马上谈。”“你听我说……”“现在我要你听我说”跟马扬说话,很少如此“强横”的贡志和居然也这么强横起来。马扬想了想,让步了,对方毕竟是贡开宸的儿子,又是一起当兵的战友:“那好吧。你现在在什么位置”“我我已经进了你机关大门了。”几分钟后,贡志和果然就进了马扬的办公室。马扬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热情地握着贡志和的手说道:“你小子说到就到啊不过,还得请你暂时回避一下,让我先处理一件急事。”贡志和耽心只要自己一“回避”,马扬就会立即被别的事纠缠上,一档接一档,那就“猴年马月”去了,所以不想“回避”:“我在这儿不妨碍你批阅文件,也不妨碍你打电话……”“贡志和同志,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份了”马扬一边笑道,一边就往外推贡志和。贡志和只得上外边那间办公室里等着了。 等贡志和走后,马扬马上拨通市公安局领导的手机,对他说:“我刚才提议,为安全起见,尽快把老言的老伴转移走。接着,我又想了想,这可能不是个好点子。老人的安全是有保证了,但是,这么做,可能不利于暴露凶手……如果我们初步能确定凶手是想通过杀害老言而隐瞒什么重大情况。那么,他们是不是也会想到,老言的老伴跟老言生活这么多年,是不是也掌握了一些情况,下一步他们会不会还要在老伴身上做一点什么手脚留下老言老伴,放出这根长线,说不定能钩上一点什么玩意儿。这样做,到底好不好,你们认真研究一下,再告诉我一个结果。当然,不管怎么做,一定要切实保证老言同志老伴的人身安全。这方面,你们要做周密安排。确保万无一失。”放下电话,他把贡志和重新请回办公室:“很抱歉,咱俩只有十分钟的谈话时间。最多不能超过十五分钟。你老爸打电话来要召见我。所以,请你务必说得简单明了。”他知道,跟贡志和无须客套。 “好吧,请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马扬到大山子,究竟为什么是为自己混一个副省级的官职还是真想为这个国家、为这个事业,做成几件有意义的事情” “志和,这功夫,咱们就不讨论这种太崇高而又太抽象的问题了。行吗” “请你正面回答我。” “兄弟,我这里刚发生一起相当严重的谋杀案。” “我还就是为这起谋杀案来的” “你……你怎么也知道得那么快哎,快说说,说说,我这里谁是你安插的内线” “别臭贫如果你及早采取措施,老言就不会被杀了如果你还顾虑这、顾虑那,那么我要说,肯定还会发生类似的,甚至是更大的恶性事件” 马扬遗憾地,但又不无有些难堪地笑了笑,不作声了。 是的,前些日子,贡志和曾提醒他,要特别关注大山子机关里一个叫“言可言”的老同志:“……这个言可言,别看他表面随和,肚子里可有东西了。我曾找他聊过。没想这老头嘴还挺严实,哼哼哈哈尽跟我打马虎眼,看来是有顾虑。你派人好好地做做他的工作,从他那儿掏点真东西,也许能帮你搞清整个大山子这个谜团……”遗憾的是,也许因为太忙了,当时,马扬没怎么太重视贡志和的提醒,一不留神,酿就了这样一个没法挽回的遗憾……那天,贡志和跟马扬还谈了另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也即“分权”的问题,“宋海峰要从马扬手里分权的问题”。当时,贡志和是这么说的:“我有消息,说省里要分你的权。”马扬明白他说的“分权”,是指省里有人动议,任命宋海峰来担任大山子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职务,不由马扬一人集这四个一把手于一身。“听说宋海峰是自告奋勇要去大山子市兼任市长和市委书记两个职务的。他挺着急的。”马扬淡淡一笑,装着好像并不知道这情况似的:“哦不可能吧”其实,他知道。前些日子,贡开宸和宋海峰分别找他谈过这事。贡开宸告诉马扬,省里和中央有关部门的一些同志,之所以不主张让马扬一人兼任四职,并不是不认同马扬个人的能力和品质。他们只是从改革发展的走向和建立完善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考虑,政企必将分离,如果继续让一个特大型国有企业的老总来兼任所在地市的市长和市委书记,或是由这个市的市长市委书记来兼任这个特大型国有企业的老总和党委书记,都已经显得特别不合时宜。他请马扬考虑这个思路。马扬当即对贡开宸谈了自己的想法:他也认为这个考虑是必要的。但他觉得从大山子当前的实际情况考虑,在工作初期,阻力比较大,局势还不明朗,暂且不妨把权力集中一下,以便能力排众议,尽快把产业结构调整和机构整编工作顺利地推行开去。他的观点是,待局面打开以后,再分权。随后,宋海峰也来找他,则是在试探他———“假如派我去兼任大山子市市长和市委书记,你会欢迎吗”马扬就没再说别的了,当即十分爽朗地应下了:“您如果愿意屈尊去挑这副担子,那当然好啊。老学长嘛,老领导嘛,当然好啊”宋海峰见马扬持这种态度,显得很高兴,马上说:“那就好。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我想我们俩一定会合作得很好。” 第三十一章 大山子有一个很大的“黑洞” “我希望你能发挥你的影响,阻止宋海峰去大山子任职。”贡志和突然这样说道。 “为什么”马扬暗自吃了一惊。 “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小子当然是不希望宋去大山子……” “为什么派一个省委副书记去加强大山子的工作,我怎么会不乐意” “我操半句真话都没有。不跟你说了”说着,贡志和起身就要走人。 “别别别……”马扬忙跟着起身,拦阻。“请继续往下说。” 贡志和勉强坐下,犹豫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马扬,咱俩过去是战友” 马扬忙答道:“现在还是啊” “今天来找你之前,我找了一些人打听你马扬最近的所作所为,大部分反映,认为还可以吧,觉得你老兄基本上还保留了个人样……” 马扬哈哈大笑起来:“我操我这样的,还只够个‘基本’” 贡志和继续很认真地说道:“马扬,你听我说,宋海峰要去大山子,是有私心的……” 马扬立即反驳:“此话差矣。他一个省委副书记,到大山子兼一点职,既没升官也没提级,所得的只是劳神费心,责任更重大。说他有‘私心’,既不公平,也不公正。理由何在” 贡志和说道:“马扬,你还记得不今年春节,在省社科院组织的一次团拜会上,你问过我,为什么这一两年看不到我的研究论文了,更见不着我的理论专著了。当时,我只告诉你我心有旁鹜,另有所专。现在我可以实话告诉你,这一段时间,我没在历史的故纸堆里梳爬,而是回到现实的大森林里寻找一条被迷失的路。具体地来说,对经济领域的一些不正常现象做了些深入的调研。再具体地说,我也和你一样,着重研究剖析了所谓的‘大山子现象’。就是要搞清,像大山子这样的国宝型企业,这些年究竟是怎么一点一点衰落下去的。” 马扬忙说:“研究大山子现象,也可以出专著嘛。只要是写我们大山子的,出版方面,经济上有困难,我可以想办法替你筹钱。这,包在我身上。” “我研究大山子现象,目的不在出书,更无意向上敬呈心仪……” 马扬马上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贡志和的鼻子笑嗔道:“挖苦我” “我只是在求一个自己心境的明白。我要知道我到底站在什么地方,将和一些什么样的人走向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是最后的涅呢,还是不可避免的毁灭……” “这一切,和尊敬的宋副书记去不去大山子,有什么关联” 贡志和说:“如果我告诉你,宋海峰死活要去大山子,目的在于牵制你,不让你揭开一个在大山子藏得很深很大的黑洞,你会接受么” 马扬心里一紧,脸部的肌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然后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被极大地震撼了的情绪,端起身前茶几上的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放下茶杯后,细细地打量着贡志和,却久久再没说话。过了好大一会儿,马扬才竭力把语调放平缓了问道:“你……开玩笑”贡志和依然很认真地反问道:“你看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马扬迟疑了一下,上门外去看了看,确证了门外没有人,这才又回到座位上。就在这时候,贡志和向他提到了那个“言可言”,然后又简略地跟马扬谈了他大哥跟他的那次深夜长谈的内容,谈到修小眉和张大康,谈到了最后发生的一些事,有人抄了他的家,炸了他的办公室等等等等。3马扬忙问:“这些情况你都没有向有关部门报告包括你的办公室和家被抄,都没报告”“办公室被抄,当然是瞒不住的。但单位和当地派出所都把这件事只当作一般的溜门撬锁案在查处。”“也没跟你父亲透露一点这方面的情况”马扬又问。贡志和摇了摇头:“事情牵扯到我嫂子,还牵扯到张大康。我不能轻举妄动。我爸爸太喜欢我的大哥了。只有我们自己家里人才知道大哥的牺牲使老爸经历了一场什么样的痛苦。大哥牺牲后,我爸爸特别不能容忍任何人在任何一点事情上无故伤害嫂子……何况我现在所掌握的,无非也只是一些迹象。真要把它拿到桌面上去,有很多方面还说不太清楚,也缺少必要的证据。” 说到这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马扬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不好意思开口。” 贡志和笑道:“别跟我装小脚了。你还不好意思” 马扬说:“是关于你家庭隐私的。” 贡志和说:“你居然也对别人的隐私感兴趣” 马扬说:“老早我就听说,你们家兄弟姐妹不全是贡书记的亲生骨肉” 贡志和笑道:“我以为什么大不了得的事情。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 “他们说,只有你大哥是贡书记的亲骨肉,你们几个都不是的”“yes。我、志英和志雄都不是开宸同志的亲骨肉。我们都是他收养的孤儿。当然我们这几个孤儿不是战争的产物,是一次事故的产物……”“事故的产物”“你应该听说过嘛,文革初期,大山子曾发生过一次特大事故。事故中牺牲了一些干部和工人。我们哥几个就属于双亲都在那次事故中牺牲了的那种……”“贡书记为什么要收留你们呢”“他那会儿就是我们生身父母的领导吧。他不愿意让我们在福利院长大,就把我们带到家里来了。”“你说贡书记特别喜欢你大哥……”“你千万不要误解了我的话。他喜欢我大哥,跟血缘没有任何关系。大哥从各方面都特别像我爸,内心气质、思想追求、为人做事都特别像他。我们大家也特别尊重大哥……”“你觉得这事只凭你自己,有可能把存在于你大哥心中的那些疑问搞清楚吗”“我当然不会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在危及一些人的存在了。抄你的住所,烧你的办公室,是那些人向你发出的警告。而且,最糟糕的是,你这么单干独斗,付再大的代价,也不可能把这件事搞透了。”马扬冷静地分析道。贡志和激动地站起来说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到检察院去,或者到纪检委去,向他们举报省委副书记,举报本省最大的民营公司老板,举报我自己的嫂子” 马扬不作声了。 贡志和说:“我知道,让你出面去阻止宋海峰到大山子兼职,是给你出难题……” 马扬缓慢地摇了摇头,说道:“这道难题真要有解,那,咱们付什么代价也拼命去试一把啊。可你这道难题,对我来说,压根就是没法解的嘛。首先,我们有什么理由去否定对宋海峰的任命没有。一切都是猜想。这是拿不上桌面的事。再说,我有什么能耐去阻止一个省委副书记到大山子兼职而且他要兼的这两个职务,原先还都是我要兼的。我闹的力度不大吧,挡不住他。闹的力度太大吧,人家会说,马扬这小子想权想疯了,居然跟省委副书记争权……” 贡志和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不想为难你。可是,你想啊,这件事跟你、跟大山子还是有直接关系的。假如大山子确实存在这么个黑洞,你说你在大山子怎么干你就是干出个金山银山,也经不住他们往这么个黑洞里祸弄啊。而且我还认为,前些年大山子的衰落,固然跟管理体制的陈旧、生产构成脱离市场需求、干部思想观念的落后、素质的欠缺等等因素有关,但跟存在着这么一个黑洞,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的。” “……证据,说这种话,应该拿出过硬的证据” “证据,我暂时还没法解决。但有一个现象我认为也是能说明问题的……” “什么现象” “穷庙富方丈现象。你看看那些濒临破产、举步维艰的国营企业,他们的厂长经理中,很有一部分人用着高级轿车、出入高档酒家豪华宾馆,没有个四五处住房,也总有两三处,每一处住房都装饰得跟宫殿似的,动辄便出国考察,去港澳早已不过瘾,去欧美就跟去南门外大街溜弯一样随便……” “这是个别现象。” “你又在跟我打官腔好了好了。您老人家也别为难了,到此为止吧。就算我今天什么也没说,您呢,什么也没听见……” “等一等。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想好了,我会主动找你的。不过,在我主动找你之前,你得停止一切‘非法活动’,也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今天我俩见过面。” “我非法我省社科院的一个研究人员,搞社会调查,非法吗”贡志和又叫了起来。 …… 这些,就是那天他俩谈的。 第三十二章 案情汇报留了一手 “马扬,已经过了好些天了,你想得怎么样了你还要想多长时间你还在等待证据自己送上门来吗他们已经开始杀人了。杀的就是最重要的证人。你还要等他们杀死几个重要证人以后,才能下得了这个决心” 马扬没说什么,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贡志和站起来叫道:“笑我连跳楼的心思都有了”笑容从马扬的脸上渐渐消失,他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抬起头,正视着贡志和,真挚地说道:“志和,你真是个好同志。我真的以自己能拥有你这样的知心朋友而自豪。说一句实话,在今天,还能有这样的激情,为一些跟个人并没有什么直接利害关系的事情着急上火、暴跳如雷、爱恨交加的人实在是不多了,甚至可以说已经很少很少了。对于这一点……我有时候的确感到非常非常茫然……” “少说这些好听而无用的废话” 马扬看看手表:“我得赶紧去见你老爸了。我说几点看法。一,要我去阻止宋海峰来大山子兼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由我去做,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第二,这跟我看重不看重个人的权位得失,没有任何关系。由我去做这件事,完全违背政治常识,也违反游戏规则。而在政坛上,为人做事尤其得遵从游戏规则;第三,我觉得,你最大的一个失误,就是事至今日,还瞒着你那位可尊敬的父亲。是的,事情有可能牵涉到你大哥的隐私,你也不想在事情搞得水落石出前,去伤害你那位可尊敬的父亲。这种种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但你必须明白,他不仅是你的父亲,还是我们K省的第一把手。在这件事情上,你应该更注重他一把手这个身份,而不是缠绵在父子之情上。在K省,只有他才有这个可能对如此重大的问题作出最后的决定,他丰富的政治经验和手中掌握的足够的运作手段,都是我们这些人所望尘莫及的。如果事情不涉及你大哥,还好办一些。而事情又偏偏涉及到这么一个人……最后一点,关于大山子问题,宋海峰问题,我们还是要重证据,没有证据,这些话你千万不能在外头乱说……千万千万啊” 贡志和知道再说也无用,便立即说了声:“好了。我明白了。”就往外走去。 “志和如果你真把我当知心朋友,一个可信赖的真朋友,一个你认为他是真心要把大山子的事情办好、甚至有心把中国的事情办好的人,在你决定要对你父亲开口之前,请跟我通个气。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也许并不是不重要的。在跟你父亲谈这件事的时候,请注意回避他身边那个姓郭的秘书。” 贡志和一愣:“你说的是小郭他怎么了” 马扬说道:“我只是有一种直觉,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你注意着一点他就是了。” 刚送走贡志和,市公安局的几位领导就匆匆赶来了。公安局的几位领导问:“什么事,那么着急”马扬说:“贡书记要我们去汇报言可言被杀案的情况。”公安局的领导问:“要谈侦破方案吗”马扬一边匆匆收拾桌上的一些文件,一边答道:“当然要谈啊。”公安局的领导有些为难地说:“整个侦破方案,还没有太考虑成熟……现有的一些想法,也还没来得及跟您汇报……”马扬挥了一下手:“不用再多绕这一道弯了,一会儿直接跟贡书记和省公安厅的领导汇报吧。上车。” 赶到省委大楼小会议室,马扬才知道,来听汇报的除了贡开宸和预料中必有的省公安厅领导,居然还有政法委、纪检委和监察厅的主要领导和一些相关业务处室的主要领导。可以说,能出动的全出动了,阵势真够强大的。 马扬待自己坐稳了,便低声问贡开宸:“可以开始汇报了吗”贡开宸却说:“再等一下。我还通知了一位省里的领导来听汇报。”不一会儿,宋海峰匆匆走进会议室。他一进门就向先来的各位打招呼:“对不起。来晚了……”贡开宸冲他做了个手势,让他赶快找个座位坐下,还替他开脱了两句:“是我通知你晚了。别检讨了,快坐吧,就等你一个了。”然后回头对马扬和大山子市公安局的几位领导说道:“谈吧。越详细越好。” 一见贡书记把宋海峰也找来听“言可言被杀案”的情况汇报,马扬立即断定,“分权”的事情已经有最后结果了。宋肯定要派到大山子来任市长和市委书记了。说不清为什么,是因为受刚才贡志和谈话的影响还是内心深处某种变态的自尊一下受了“打击”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太舒服的感觉。他知道这情绪“不正常”,为了避免在座的领导同志觉察出他的这种“情绪”,他赶紧折起身,伸出手去,主动跟宋海峰热情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又迅速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公安局的那位领导,并说了声:“这两个情况你别忘了汇报。” 公安局的那位领导拿过纸条来一看。纸条上写的却是:“只谈案情。侦破方案以后单独汇报。切切”公安局的那位领导略有些不解地看了看马扬。马扬马上又把纸条收了回去,催促道:“快汇报吧。领导们在等着哩。” 汇报进行了一个半小时,马扬率领着市局的那几位领导走出省委大楼时,天都快黑了。宋海峰居然一直送他们到楼下。这也让马扬进一步认定,宋很快会到大山子来兼职了。马扬等乘坐的三辆车前后相随风驰电掣般向大山子驰去。没等驰出北门,贡开宸打来电话,让马扬立即返回。 “书记是不是有饭辙啊有饭辙,让我们也去陪一陪啊。”车停下后,市局的几位领导开玩笑说道。“别尽想好事。”马扬笑着数落了他们一句,又跟他们交代了几件事,特别让他们回去抓紧时间做言可言老伴的工作,弄清那份“材料”的下落,马扬还担心那份材料是否让凶手们劫走了,便赶紧掉转车头,直奔省委大楼。 办公室里只有贡开宸自己在。 “怎么的领导要请小的我吃晚饭”马扬笑道。 “你”贡开宸也笑了笑道。 “要不,我请书记吃晚饭”马扬笑道。 “行了行了。你你快坐下吧。少贫嘴。我们只有三十分钟时间。” 马扬笑道:“哦,却原来领导同志还是有饭辙在等着哩” 贡开宸也笑道:“怎么,我这个当的外头有个饭辙,你还觉得过份了” 这时,从外间秘书办公室里传来一声轻微的门的启动声。 两个人不说话了。马扬折身想去外间看一看。贡开宸做了手势,让他别动。稍等了等。外边又传来开抽屉和翻纸张的声音。贡开宸冲外头问了声:“谁啊小郭”郭立明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份铅印的内部刊物:“是我。马书记,您好。根据您的要求,政研室搞的《内部未定稿》第一期出来了。一共印了三十份。下班前,送了两份过来。刚才我把这件事忘了……”贡开宸淡淡地说了声:“搁桌子上吧。”郭立明把那两份内部刊物放在贡的桌上,然后拿出一只一次性茶杯,准备给马扬沏茶。马扬忙说:“我自己来。”郭立明说:“您坐。您坐。”等沏完茶,又问了声:“没事了吧我走了。再见。马总。” 郭立明走了。然后是脚步声。关门声。脚步声渐渐远去。走廊里彻底安静了下来。贡开宸起身上外间把大门锁了起来。回到里间。在那个越旧皮子越红亮的旧皮转椅上坐定下来,直瞠瞠地看着马扬,说道:“说吧。”马扬一愣,稍稍迟疑了一下后,又起身上外间看了看,确证外间已是空无一人了,回到里间才反问:“要我说什么”言下之意是,您召我回来,我怎么知道您要谈什么呢贡开宸说:“刚才在汇报会上,你们只谈了一部分情况。为什么你们市局的那位领导要继续往下说,你还一个劲地暗示他别说了。马扬,你搞什么名堂在内部制造什么紧张空气”马扬微微一笑道:“真是什么也瞒不住英明的贡领导。”贡开宸正色道:“我很严肃地对你说,在没有充分事实依据的情况下,在内部制造这种莫须有的不信任气氛,是非常有害的,也是组织原则所不能允许的!” 第三十三章 省委决定宋海峰去大山子兼职 马扬沉默了一会儿,问:“志和最近找过您没有” 贡开宸耸了耸那两根淡得已见有些稀疏了的眉毛,反问:“干吗扯到志和身上” “有些情况,等他来找您谈了以后,我们再说。” “什么意思” 马扬扯开话题,忙拿出手机说道:“您先去应酬。等您应酬完了,我把我们市公安局的那几位同志重新叫来,让他们再单独向您汇报刚才没讲的那一部分情况。我不是不信任谁,也不是故意要在自己的同志中间制造紧张空气。我只是……只是防患于未然而已。大山子的情况确实比较复杂。如果您觉得我做得有些过份了,我一定注意改正。” 贡开宸无奈地笑了笑道:“你小子,就是主意大。但我还是要再提醒你一次,你作为一个特大型企业的一把手,你的首要任务不是破杀人案,也不是抓贪污分子。搞好大山子的结构调整,尽快建立起一套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为整个大山子寻找到最合适的市场发展方向,让大山子各种经济要素充分流动起来,把三十万人的生产积极性充分地调动起来,这才是你的中心任务。最近,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恐怕只有从更高的角度、更宏观的范围,去破除我们原先在认识上的一些条条框框,才有可能真正解决大山子的问题。可能还要触及到一些很根本的理论问题。马扬啊,继续拿出你那种向中央领导告我刁状的勇气……” 马扬的脸立即红了:“贡书记,你怎么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您还要我怎么向您解释当时我真的没想要告您的刁状……” 贡开宸笑着挥了挥手:“开个玩笑。另外,我要告诉你,宋海峰去大山子兼职的事,省委已经定了,中央也批准了,他兼任大山子市委市政府的一把手。在大山子新建一个经济开发区,撤消原来的冶金总公司建制,但原总公司的所有的厂子、矿区、人员全部纳入开发区。你任开发区主任兼党委书记,享受副省部级待遇。很快就正式宣布你俩的任命……” 马扬故意叹了口气道:“还是对我不放心啊。”“不放心不放心提你一个副省级”贡开宸笑道。“这样的‘不放心’,怎么没人来赏我一个不能再患得患失了,马扬同志,大山子三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基本上就全交在你手里了” “但是……” “没什么再‘但是’的了”贡开宸厉声打断马扬的话。马扬不作声了。然后,贡开宸又宣布道:“下个星期,邱省长亲自出马,带你们大山子招商引资团先去南方走一圈。探探路,摸索一点经验。”马扬问:“这个招商引资团,由大山子市政府出面组织,还是用我们大山子经济开发区的名义组织” 贡开宸很不高兴地反问:“又来了。这有什么好争的” “……我没有争,只是问问……” 贡开宸突然长长叹了口气说道,“马扬,大山子有问题,这我很清楚。这些年,特大型国有企业也有搞得很好的嘛。大山子没搞好,就说明它肯定有问题。前两年扔进去二十多个亿,没见大起色,我心里就结了老大的一个疙瘩。我相信,随着工作的逐步深入,大山子原先潜藏的问题会进一步地得到暴露。有些矛盾还会激化。对这一点我是有准备的,也可以说是有安排的。现在我心中最没底的是,怎么为大山子找到有市场发展前景的新的经济增长点。抓坏人,堵漏洞,虽然是新时期有新情况新特点,但我们还是有一点办法的,也有一点经验。但抓经济新增长点,我心里实在是没数。我希望你在这方面多下点功夫。说白了,当前,你工作的重点,就是带领大山子的干部和广大群众找出路,找饭辙,真正把经济搞起来,走上一条良性循环的发展之路。这个重点抓不住,你问题抓得越多,人心就越散,怨气就越大,大家越是看不到前途,这后果同样是不可收拾的……”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很显然是贡志和打来的。贡开宸拿起电话说:“我这里有事哩。以后再说吧。”“啪”地一下挂断了电话。马扬赶紧对贡开宸说:“贡书记,请您无论如何抽个时间跟志和谈一谈。志和掌握一些情况,很重要。在这个问题上,请您不要仅仅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儿子。我相信,他给您打电话,也不仅仅是在找自己的父亲。他是犹豫再三,经过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下了极大的决心,拿出极大的勇气,才给您打这个电话的……” 贡开宸迟疑地看了看马扬。马扬不由分说地拨通贡志和的手机:“志和吗你等一下。”然后,把电话向贡开宸递去。贡开宸看着神情急切的马扬,也不明白他跟志和之间搞了什么“勾当”,好大一会儿不作声,也没有任何反应,最后,才满腹狐疑地,勉勉强强去接过了电话。 在“广场”的中心地段,某豪华酒楼的豪华包间里,宴会还没正式开始。潘祥民带着秘书来了。他个子不高,步幅不大,步频也不快。一进那扇充满欧陆风情的雕花柚木镶钿大门,在场所有的人都起身迎上前去。 张大康显然是今晚的“主人”。他热情地握住潘祥民的手说道:“潘书记,我以为您不来了哩。”潘祥民随意地把手伸出去,让他握了一下,笑道:“那怎么可能呢张老板的事,我怎么敢怠慢呢”张大康忙笑道:“不敢怠慢的是我们嘛。当然是我们。来来来,我给您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我们省里顶级的民营企业家……” “好啊。好啊。”潘祥民继续很随意地把手一一伸向其他宾客,同时又在笑道:“新兴阶层。新兴阶层。好啊好啊。” “潘书记,以后别又把我们当革命对象对待喽。”一位稍上了点年纪的老板笑道。 “我都跟你们‘同流合污’了,又握手又干杯,吃喝不分,今后,谁革谁的命啊” “来来来,入座。入座。边吃边聊。边吃边聊……”这时,张大康又张罗开了。 前几天,潘祥民接到张大康打去的一个电话,说,省里几位民营企业的“钜子”听说省委省政府决定要把大山子改建成一个新型的高科技经济开发区,“非常兴奋”。很快行动起来,成立了一个企业集团,要在大山子这个新兴开发区联合投资搞项目,“特聘”潘书记担任该集团的顾问。 “……经请示,省委已同意我担任你们这个企业集团的顾问。”潘祥民端起酒杯,大声宣布。 于是掌声雷动。 潘祥民一口干了自己杯中酒后,却说:“稍稍有点遗憾的是,今天晚上我不能在这儿跟大家一块儿尽兴……”这句话刚说完,席间立即升起一片诧异不解,并多少有些失落的议论声。潘祥民拿起温热的口巾,轻轻地擦了一下嘴角,解释道:“不是我不愿在这儿跟大家一块儿尽兴,实在是事先有约。假如一定要追究责任,也请追究大康先生的责任,因为他今天这个电话打晚了。”张大康忙说:“我做检查。我一定做检查。但是,潘书记,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在座各位虽说人微言轻,也代表着一方水土哩。您得给在座各位一点面子。”潘祥民当即拿眼角扫了一下捧着酒瓶一直守候在一旁的服务员小姐,示意她给自己的酒杯满上,然后端起酒杯说道:“大家都知道,最近大山子出台了工人干部下岗政策。第一批下岗了五万人,最近又下了五万。十万之众啊,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省委省政府动员了不少退休的老同志去协助做这个工作。今天晚上就替我约了一个下岗工人座谈会。当然,我可以推迟去,甚至让座谈改期进行。假如那样,我想我们在这儿喝着这个酒,聚着这个餐,心里一定不会踏实。不仅我心里不踏实,相信在座各位心里也不会太踏实。但各位是我K省今后发展经济的重要支柱之一,也是我个人重要的朋友。为了弥补今晚这个遗憾,我主动罚酒三杯。一,祝贺咱们这个企业集团成立;二,感谢各位对省委省政府工作的支持;三,为我的提前退席,再请大家原谅。”说着,喝干了杯中酒以后,又让服务员倒了三杯酒,一一地干了,然后大声说道:“大山子曾经是我们K省的骄傲。重新振兴大山子,是几届省委的既定方针,也是不变的决心,也是我们每个K省人的光荣责任。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座各位的行动起了一个很好的带头作用。我受本届省委主要领导的授意,代表他、同时代表省委省政府,向各位表示真挚的感谢。谢谢。谢谢!” 第三十四章 劳模干起擦鞋行当 因为黄群前些日子出了趟远差———被派去美国采购一批医疗器械,今天刚回家,很少能早回家的马扬,今天却破例提早回了家。一到家,却发现黄群和小扬两人神色都有点不太对头,跟卡通片里那个偷吃了东西的小猫似的,都有点不敢正眼看马扬。“怎么了,真理这一回怎么又从多数派手里溜掉了”马扬一边拈起一块黄群带回来的美国点心,扔进嘴里,一边笑着追问。他们家两女一男,因此,他属于“少数民族”“少数派”。家里一旦发生争论,他常常引用马克思的著名论句:“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来“捍卫”自己。“不是真理的问题……”小扬红起脸解释。“那是什么问题”马扬笑着追问,又往嘴里扔了一块美国点心。小扬为难地看看黄群。黄群却说:“你自己跟你爸说”“说就说”小扬赌着一口气,横下一条心说,“爸,我有个同学,她家长想见见您……”“不行。”马扬不等小扬把话说完,便断然回绝。“爸……”“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马扬有点不高兴了。多年来———从他担任领导职务以来,也从小扬长大懂事以后,他就跟小扬定下这规矩:可以带同学到家来玩,但绝对不能答应同学、老师,利用他和她之间的这种父女关系来找他办事。“绝对不可以记住了”马扬让女儿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这样嘱咐道。实事求是地说,这些年来,小扬是认真执行了这个规定的。她也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依仗父兄权势吆五喝六,横行乡里的“恶少衙内”,在外从不宣称自己是某某人的女儿。但今天,她却下定决心要“犯”一回禁。事情的缘起是今天傍晚时分,菲菲的母亲、那位花旦演员夏慧平生拉死拽,带着菲菲来找马小扬,要她帮着引见她那位任一把手的爸爸。 “爸,她真的太可怜了。四十多岁的人,让京剧团开了,前两天又让氧气站给开了……” “……”马扬还记得这位决心要从事“文化工作”的京剧女演员。 “氧气站裁员,第一批下岗名单里就有她。她下岗了,我那个同学怎么活还怎么上学她特有才华……” “她来找你了” “……” “说话呀。她人呢” “您别骂我……” “你把她带到我们家来了” “不是我带她来的……” “她人呢”马扬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 “在我房间里待着哩。爸,求您了,您帮帮她吧。就这一回。我再不带任何同学的家长来找您了。求您了……” “……马主任,我不跟您胡搅蛮缠。十万人都下岗了,我死乞白赖要您替我安排活儿,也太不懂事了,太难为您了。”夏慧平一见马扬,就这么说道。但接着,却向马扬提出了一个特别“古怪”的要求:“我只求您替我找个老公……多老多丑都无所谓,只要有能力帮我,让这个闺女把书读完。我无能,不能再耽误孩子。我又没那能力再供她上学。只求您替我找个老公……”说着,便哽咽起来。 夏菲菲的眼圈也红了。一直站在菲菲身旁,轻轻地搂着她的马小扬眼圈也红了起来。 这时,潘祥民的车已经驰入大山子市。这里算是大山子市内一个比较热闹的地段。路面坑洼不平。街边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卖什么的都有。许多地摊上卖的是工人常用的一些工具和劳保用品:各种型号的老虎钳、扳手、卡尺、帆布手套、翻毛皮鞋、铁丝、螺帽、大锤、电焊工用的防护面罩等等等等。有些小吃摊甚至摆到了路当间,使本来就不宽的路面越发地显得狭窄了,车速也就不得不放慢了下来。就在这时候,潘祥民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忙让司机停车。潘祥民向车右侧的街边注意地看了看,问秘书:“你看那个人像不像谁”“像谁”秘书不太清楚潘书记的用意,小心地反问。“像……像咱们省著名的劳模赵长林。”潘祥民说道。 秘书忙探身过去细看。但街边人头攒涌,路灯光又暗,一下子很难分辨得清楚谁是谁。他匆匆看了一会儿,忙问:“哪儿呢”潘祥民有点着急:“那儿。那个擦皮鞋的。”秘书一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边还在嘀咕:“不会吧。赵长林怎么会擦皮鞋别说他是省劳模,就论技术,他也是八级机修工。再没饭吃,也不能沦落到去擦皮鞋啊” 但那人的的确确是赵长林。他刚替一个过路人擦完皮鞋,正在收钱。他跟所有刚下岗的工人一样,还不好意思跟人“侃价”,略有些腼腆地说道:“您瞧着给吧。三毛五毛,随便……”那人扔下一张一元的纸币,起身走了。纸币飘飘扬扬地落到皮鞋箱外边的泥地里。赵长林忙拾起,并用袖口小心地擦去纸币上的泥迹。 潘祥民在确认了对方是赵长林后,便急忙下车向赵长林走去。秘书当然要急忙跟过去。赵长林发现有两个人下了公家的车,大步向他走来,以为自己违反了市容检查大队的什么规定,这二位是要来“收拾”他的,便赶紧收了钱,背起擦鞋箱,向一旁躲去。他们之间相差总有十来米吧,腿脚毕竟已经不怎么灵便的潘祥民总也赶不上,又不好意思当街嚷嚷,眼看赵长林拐进一家个体饭店去了。那小饭店门口竖着一块简陋的牌子,上面写着“下岗工人擦鞋点”。秘书凭经验知道这事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便拿出手机通知大山子方面组织座谈的同志:“潘书记已经进了市区了,被堵在小白楼街口。可能还得一会儿……”追到离小饭店十来米处,潘祥民站住了,也没让秘书再追过去,并闪到一旁的暗处里,他要好好看一下究竟。 “擦鞋点”牌子周边还有几个年龄不等的中年工人模样的人,都背着擦鞋箱,默默地等着活儿。赵长林在小饭店里“躲”了一会儿,见身后那两人不再追来,又出来为正在饭店里用餐的一位先生擦起皮鞋来。 潘祥民走了过去,走到赵长林身后站住了,怔怔地异常心酸地看着正低着头全身心地忙着替人擦鞋的赵长林。秘书想上前跟赵长林打招呼,被潘祥民一把拉住。 一个工人背着鞋箱过来兜生意:“两位,擦鞋吧。我们都是八级工老师傅。这活儿,包您满意。价钱也好商量……” 秘书忙把他拉开。 这时,赵长林发现了潘祥民,抬起头打量了一下,也看清了潘的面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手里的动作。他是认识潘书记的。那位顾客有点不耐烦了:“嗨,看什么看呢蹭脏了我袜子了。”赵长林忙红起脸低下头去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并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潘祥民心里一阵酸涩,转过身走了。几分钟后,还在和夏慧平母女俩谈话的马扬接到了潘祥民亲自打过来的电话:“潘书记,我是马扬。赵长林在替人擦皮鞋这情况我不清楚。好。我马上就过去。”夏慧平此时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透了,便赶紧说道:“您忙吧。我该走了。”马扬暗中对黄群示意了一下。黄群跟着马扬走到外头,听马扬吩咐了几句话,又和马扬一起回到房间里。马扬让夏慧平“再坐一会儿”,然后转身对夏菲菲说:“菲菲,小扬常在我们面前夸你,说你在各方面都挺优秀。以后有可能,希望你多帮助我们家的小扬。家里生活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黄姨。”说完就匆匆走了。黄群拿出一点钱给夏慧平,并说:“菲菲她妈,这是小扬她爸……”夏慧平的脸一下胀红了,忙推开那钱:“她黄姨,您这是什么意思”黄群也略有些难为情地说:“给……给菲菲买一些学习用品……”夏慧平的眼眶湿润了,只是坚决地说道:“她黄姨,我……我们不是来讨饭的” 黄群拿着钱的那只手却一下颤抖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全机关“享受”擦皮鞋 大山子机关旧楼小礼堂里,前来参加座谈的下岗工人代表早已到齐。因为潘书记迟迟没到,座谈会还没开起来。组织会议的工作人员焦急万分。工人代表们却异样地保持着沉默,神色一律十分严峻地安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等待着。开发区一位姓姜的副主任解释道:“对不起……潘书记在路上被耽搁住了……他马上就到……”工人代表们却面面相觑,不做任何表态。 马扬一赶到机关,就让丁秘书去查了一下第一批下岗的人员中,到底有多少省市级的劳模。“接到您的电话,我马上让有关方面用电脑搜索了一下,列入这一批下岗名单的省市级劳模,只有一个……就是赵长林。也真是不巧……”小丁报告道。马扬皱起眉头道:“大山子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怎么就把他给疏忽了”小丁忙说:“我已经请市总工会和劳动局、民政局的几位领导在您办公室等着了……”马扬却说:“先去会场。” 马扬一走进会场,大家都站了起来。马扬忙温和地笑道:“请坐。大家请坐。潘书记让我来向大家致歉,非常过意不去,路上遇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耽搁大家这么长时间,他正紧赶慢赶往这儿赶。” 这时,开发区办公室主任却走了进来,附在他耳旁,低声说道:“潘书记到了。在您办公室里哩。他让您过去一下。”马扬忙回到自己办公室,只见办公室里已经坐着不少人了。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潘祥民和身前放着擦皮鞋箱子的赵长林。潘祥民脸色不太好看地瞥了马扬一眼。马扬上前跟他握手,他都没理会。马扬不无有些尴尬地招呼:“刚到”潘祥民却冷冷地问:“还有可以说话的地方吗”马扬一边忙答:“有。有。”一边把潘祥民带到了另一个办公室。一进那个办公室,早憋了一肚子火的潘祥民便冲着马扬嚷嚷开了:“我说马扬,你这么大一个大山子,就容不下一个省级劳模啊你是不是还要把全国劳模都弄下岗心里才舒坦”“是我工作疏忽。确实是我工作疏忽……”马扬忙答应。“疏忽你知道吗,你这种疏忽,伤害的不仅仅是一个赵长林”潘祥民仍然不依不饶。 这时,丁秘书又匆匆走来报告:“与会的下岗工人代表听说赵长林来了,都上办公室去看他了。”跟赵长林在一个擦鞋点干活儿的那些下岗工人,见潘祥民执意“带走”赵长林,心里都有些发慌,也怕赵长林“吃亏”,情急中,招呼两辆的士,紧随其后赶来。下车时,两位司机一概拒收车资,只说道:“得。得。这趟车,我们请了。记住,替哥儿们在当官的面前多说几句实在话,比什么都强” 于是,马扬办公室里人越聚越多。丁秘书忙招呼:“请同志们还是到小礼堂去……”不大一会儿功夫,小礼堂里也人满为患,两侧的走道里甚至都站上了人。姜副主任先请“我们尊敬的老领导,原潘祥民同志”讲话。依然还板着脸的潘祥民说:“还是请你们的一把手马扬先讲。他讲比我讲管用。”马扬赶紧站起来说:“好。我先说几句。一会儿大家都讲完了,再请潘书记做总结。首先,我要向大家说明一个情况……”这时,赵长林突然站了起来,满脸胀得通红地举起一只手,请求道:“能不能让我……让我先说几句” 马扬一愣。所有与会的人都一愣。主持会议的姜副主任担心现场气氛如此“炽烈”,再由他这么横插一杠子,会叉出啥乱子,便凑近了赵长林,低声地、却又坚决地、既用商量的口气、又带上吩咐的口吻说道:“长林,让马主任先讲完吧”赵长林歉疚地看看这位姜副主任,然后又求援似地看看潘祥民,说道:“我……我……”潘祥民立即应和道:“既然长林有话要说,那就让长林先说。长林,你说。有啥说啥。放开了说。”马扬也马上胸有成竹地应和道:“好。长林,你先说。” 真要让他先说,赵长林一时半会儿地却又犹豫开了。“省市两级领导也有一段时间没跟咱们工人面对面座谈了。今天这个会又让我这么点屁大的事给搅和了。我挺对不住在座的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几分钟后,他开始喃喃地说道。会场上一片肃静。“前些日子,马主任在电视里给全体大山子市民讲话,有一段话说得我心里挺不好受。他说,几十年来,咱大山子全体市民、工人、干部,为大山子总公司的建设尽心尽力,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这笔账是要记在共和国的发展史上的。但由于当前遇到了空前的风浪,加上部分机械失灵,某一时期管理指挥有误,这艘拥有三十万船员和旅客的‘超级大船’已经没法承载这么多船员和旅客了。现在摆在大家面前的,只有两条出路,一条是,谁也不下船,悲壮地与船一起沉没。另一条出路就是,多余的船员旅客赶紧下船,先保住大船不沉,等把船抢修好了,装上了新的机器,能远航五大洲四大洋了,再根据需要和可能,让大家伙上船来。即便最后还是有一部分人上不了船,党和政府也绝不会弃之不顾,也要对他们的基本生活有一个妥善的保证。这次我们机修分厂百分之百被裁减了。厂领导征求过我的意见,他们说,你是省级劳模,你提个要求吧,我们给你报到市里去,根据有关政策,可以对你做特殊安排。我没提这个要求。刚才,马主任一见面,就和姜主任一起,一个劲地向我道歉,说他们工作有误,疏忽了我这个省级劳模、工人阶级的优秀代表,伤了大伙的心。他们马上让在场的劳动局领导对我作恢复工职的处理。我挺感激的。但是,我还是拒绝了。我不是在跟省市两级领导憋气。当然,下岗后,我也憋过气,骂过娘。大山子的工人都说,盼马扬,想马扬,马扬来了全下岗。但这些日子我想通了。真的想通了。这条大船就是修好了,跟以前的那条大船也是不一样了。从前的那条船,国家是包吃包住包产包销。每年每月每天都有人给你派活儿。你只要埋头干你的活就行了。可以这么说,三十多年,我赵长林除了学会了修那几种老掉牙的机器,别的真是啥都不会。从今往后不可能了。不管在船上还是船下,我们都得有那种本事,要学会在没有人托着你领着你的情况下,自己也能扑腾两下。从小处说,也能给老婆孩子找一口饭吃;从大处说,还能发挥咱工人阶级的余热,给国家、集体创造一点财富。这本事,晚学不如早学,强迫学不如自觉地学。擦皮鞋又不丢人现眼。目前,咱只有这点能耐,那就擦呗。谁知道今后还会擦出一个啥名堂、趟出一条啥路数来呢”说到这里,他有点说不下去了。对今天以擦鞋谋生,他的确心有不甘。而对明天的日子,他的确又茫然无数。忧愁和焦虑,忐忑和疑惑,不安和委屈,冲动和克制……这世界上但凡能把一个中年汉子折磨成蔫乎小老头的那种种为难情绪,这时候全跟杂和面似的,揉混在一起,全份地涌上心头。骤然间,他眼眶湿润了。 静场。久久的静场。马扬突然站了起来,激动万分地带头鼓起掌来。潘祥民鼓掌了。姜副主任和机关的工作人员鼓掌了。与会的工人代表们鼓掌了。闻讯随后赶到的市府两位副市长也跟着鼓起掌来。但就在这时候,赵长林却突然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那个擦鞋箱子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哭声把所有在场的人都震呆了。马扬忙上前劝慰:“长林……”赵长林忙擦擦眼泪,勉强地笑笑道:“我他妈的这是干啥呢走了。干活去了。”潘祥民一把拉住赵长林,向秘书示意了一下。 秘书忙拿出一些钱。潘祥民诚恳地说:“今天耽搁你干活了。这是一点点劳务补贴。”赵长林接过钱,手颤抖着,眼眶里久久地转着泪花,半晌没说出话来。他喃喃地说了两声:“谢谢。谢谢……”却又把钱塞还给了潘祥民的秘书,背起鞋箱,转身向外走去。 这时,马扬冲过去,叫了声:“长林,请你等一下。” 赵长林站住了。 马扬问秘书:“机关里还有多少同志没回家”秘书迟疑了一下,答道:“有三分之一还在加班吧。”马扬立即下令:“马上通知他们中间所有穿皮鞋的同志,到这儿来集合。” 秘书一愣,不知马扬要干什么,但仍惯性地转身去通知人了。不一会儿,有十来个穿皮鞋的同志走了过来。还有些穿其它鞋的同志手里拎着一些皮鞋来了。 马扬挥着手大声说道:“来来来。高级享受。擦鞋擦鞋。一双五元。把钱交到丁秘书那儿。” 第三十六章 大哥竟是“性无能” 赵长林脸一红:“别别别……马主任您别……” 马扬对那些还站在那儿不动的机关干部们又嚷了一声:“傻站着干啥呢坐下。坐下。” “别别别别……”赵长林有些不知所措了。 “没那么贵。我们擦鞋是一元一双……”另一位老师傅红着脸说话了。 “五元。今天是五元一双。交钱。交钱。”马扬大声嚷嚷。 丁秘书一边收钱,一边安排那些跟赵长林一起来的擦鞋工人都摆开箱子,准备给机关干部们擦鞋。马扬也交了五元钱,然后坐在赵长林面前,把脚放到赵长林擦鞋箱子的踏板上。赵长林犹豫了一下,一咬牙,坐下,拿起鞋刷,正要往马扬的皮鞋上开擦,突然听马扬又叫了一声:“不行。今天不能这么擦。换个位置。换个位置。”只见马扬站起来,把赵长林扶到自己坐的那位置上,然后脱下长林脚上的那双鞋,又脱下自己脚上的那双皮鞋穿到赵长林脚上,自己坐到擦鞋的位置上,拿起刷子开始为赵长林擦鞋。 赵长林一下跳了起来:“马主任……” 马扬一下把赵长林按在了位置上:“长林,你给我坐着。”说着,他再次拿起刷子替赵长林擦起鞋来。赵长林还想起身,潘祥民走过来一把轻轻地按住了他。赵长林惶恐地看看潘祥民,又看看马扬:“潘……潘书记……马主任……没这规矩啊……” 马扬却说:“长林,谢谢你刚才说的那一番交心的话……谢谢你的支持、理解……”说着,他眼眶湿润了,话也说不下去了,哽咽着赶紧埋下头去笨拙地擦拭着赵长林脚上的那双鞋。但泪水还是流淌了出来,甚至滴到了他自己的裤面上。赵长林的眼眶也湿润了。其他的那些机关干部也仿照此样,纷纷把其他几位擦鞋工人扶正到高位上,把自己脚上的皮鞋换到他们脚上,替他们擦起鞋来。 一个月后,以这批擦鞋工人为主体的大山子市“永在岗鞋业服务铺”正式开张。员工们一致推选赵长林为经理。这是大山子开始改制以来,由下岗工人自己组织的第一家企业。开业的那一天,贡开宸和省长邱宏元亲自到场为他们剪彩,并代表省委省政府机关全体工作人员向服务铺的全体员工每人赠送了一套工作服———紫红色小立领上衣,深蓝色的裤子。那天记者们蜂涌而至,摄像机、长焦距照相机……纷纷对准了贡开宸和邱宏元,把赵长林等反而冷落在一旁。贡开宸很不高兴地指着赵长林对那些记者们说:“今天谁是这新闻场面的主角是他。是他们。不是我和邱省长是他们在开创自己生活新路,重建新生命。不要搞错对象”但大部分记者还是把摄影机摄像机的镜头和录音话筒对准了贡开宸和邱宏元。“贡书记,能不能让我们再补拍一张照片我们是×××报的。明天头版头条要发您关心下岗工人再就业的照片……刚才我们拍了一些,可能不太理想……您帮帮我们吧。要不,我们的总编大人肯定放不过我们……”几位年轻记者扒着车窗口,对已经上了车的贡开宸说道。几分钟后,贡开宸给省报总编向少怀打了这样一个电话:“老向,报纸有个倾向,你们得注意啊,不能忙着追了领导,就去追明星、大腕。领导、明星大腕都要追。但是,要特别关注普通百姓头脑里正在想的那些难点热点和焦点问题。尤其在这一阶段,更要注意这个问题。你听着,今后十天,除了中央领导的重大活动,你把头版都给我留出来重点报道赵长林那样的下岗工人,告诉我们的记者编辑,要用百倍千倍的热情,把这样的工人介绍给全省人民同时也配合支持一下大山子的工作。你把我这意思转告省委宣传部的领导,让他们立即通知全省各新闻单位,这一阶段,统统照此办理。” 贡志英这些日子四处忙着核实修小眉所说的大哥“性无能”一事。“我到大哥的劳保医院和所有开设男科门诊的医院都去查过了……”那天下了班,她赶到贡志和单独在外租住的那套单元房里,对志和说道。 “你干吗去查证嫂子说的那个‘性无能’问题你还真把她说的当真了再说,医院也不可能让你查。他们有责任保护病人隐私。” “我当然用了些办法,也走了些关系,也使用了贡家这个特殊身份。看来,嫂子还真没瞎说,大哥还真的去看过这方面的病……” “胡说” “志和……我亲自翻看了病历档案……” “她不是没有伪造过病历。” “但是她怎么可能到那么多的男科门诊去伪造那么多份病历档案” “……”贡志和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但他还是不相信大哥真的像修小眉说的那样,是个“性无能者”。 “……有一段时间,大哥几乎走遍了所有医院的男科门诊……” “不可能。大哥和我无话不说。大哥如果真有这方面的痛苦,他会跟我透露的。” 贡志英心里也挺难受的:“你和大哥的确是无话不说。但大哥是一个特别负责任的人,是一个特别不愿让别人分担他的痛苦、而只愿意去分担别人痛苦的人。在这一点上,他和爸爸特别相像,他们总是给人一种感觉: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他们能解决这个世界上一切问题,一切困难,他们能承担一切痛苦,但他们从来不把自己内心的痛苦向外透露一点点,也不习惯向别人透露自己内心的痛苦。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不能向别人透露自己内心的痛苦。我早就感觉出来了,他们在精神生活方面,实际上是这个世界最孤独的人。你同意我这个分析吗” “……”第一次听到志英能对“人”做如此尖涩而深刻的分析,志和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法反驳志英的分析。她对爸爸和大哥的这些认识,也正是他久埋心底而又苦于不能对外倾述的。 “……不过,嫂子有一点没说准。大夫们说,大哥还不属于‘性无能’。根据他的情况,他应该属于一种心理症,是由于长时间焦虑和过度的思虑引发的……那种……那种……” “那种什么” 贡志英脸微红起:“哎呀,就是那种……那种问题嘛。” “阳痿”贡志和一语道破地反问。 贡志英脸大红了:“哎呀……瞧你这张嘴……” 贡志和仍一本正经地:“我们在讨论问题。快说。是不是我刚才说的那种问题” 贡志英点点头:“是的……所以……您看,大哥会不会由于这方面的焦虑,引发一种自卑,而产生了一种心理扭曲,错怪了大嫂”贡志和没作声。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能相信,像大哥那样一种人,仅仅因为这样一点并非经常出现的心理性性症,就能把自己扭曲成那样,甚至把大嫂的为人都看错了大哥跟我谈的时候非常清醒,非常冷静,非常客观,没有一句断语,只是在分析,只是在列举现象,好像谈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经历过的数十次核物理试验中的某一次似的。那一晚上,他所有的谈话没有一点牵涉私人情感,更没有一点迹象说明他怀疑嫂子在情感上对自己不忠……恰恰相反,他总是在强调,大嫂对他很好。我们都清楚,大哥在这方面特别耿直,从来不做假……也容不得别人做假。正因为这样,他才会那么激动地用一二十个小时的时间,跟我探讨当前社会上出现的这种种虚伪和贪婪的现象……那么急切地希望我把探究的目光从故纸堆里,转移到当下的生活中来……”这一回轮到志英沉默了。实事求是地说,这一年多,在嫂子修小眉身上,她并非没觉出一点“意外”的东西。比如那一回,嫂子把他们约到奥伦奇咖啡馆,她和志雄就都有同感。过去在大哥身边生活得那么拘谨本分的嫂子,在那样一个高档次的社交场合,举止居然那么坦然,自如,放松。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跷起双脚,显得那么如鱼得水。咖啡馆那个年轻帅气的男服务生来替她点烟时,她那种理所当然的神情和无意间对对方投去的那一瞥淡淡温情的一笑……都使志英和志雄暗自吃惊。 第三十七章 头一回直称“你们贡家” 贡志英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二哥,咱们是不是……找爸谈一谈你说呢”贡志和沉吟了一会儿,长叹一声道:“也许是该找找他了……”这时传来门铃声。贡志和打开对讲系统,问:“哪位” 从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志和,是我。” 贡志英一惊:“嫂子”听说是修小眉,贡志英不免也吃了一惊,忙说:“我去开门。”贡志和放低了声音道:“你别出面。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一会儿,你还是做个不在场的见证人吧。”说着,便把志英推到里间,并把那扇通里间的门关上,然后细心地消除志英存留在客厅里的所有痕迹,再去开门。 随着修小眉的出现,客厅里便荡漾起一股清淡而高雅的香水味。修小眉一边从手包里取出一小件包装得十分精美的礼品———自然是送给贡志和的那位“小芳”的,一边问:“你那位‘小芳’呢”“人家在准备考博士。顾不上我了。”贡志和接过那一小瓶挪威香水,在手里掂了掂。他俩说到的那位“小芳”,是指贡志和的女朋友。修小眉笑着叹道:“女博士……多大了也快三十了吧再读几年博士……你们以后就不打算要孩子了”贡志和淡然一笑道:“孩子的问题,那太遥远了。”修小眉神色立即黯然下来:“别学你大哥和我。没有孩子的家庭,不完整。没有当过母亲的女人,也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接过贡志和沏上的茶,修小眉沉吟道:“志和,约了你几回,你为什么老不愿见我”贡志和解释道:“最近……特别忙。”修小眉坦然一笑:“忙什么”“乱七八糟。什么事都有……”修小眉轻轻地叹了口气,苦笑道:“包括安排人来监视我,调查我”对这样的问话早已做好思想准备的贡志和立即反唇相讥道:“所以你就让人来烧我的办公室、抄我的家”修小眉马上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视着贡志和说道:“你真高看我这个做嫂子的人了。”贡志和觉得既然事情已经说开了,不妨再往深处走一走,便断然问:“志英跟你透露了我的想法,第二天就发生了那两档子事。你认为纯属偶然”修小眉突然激动起来,眼睛灼灼地闪亮,大声地说道:“把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看成是必然的,有根源的,都要去追问一个为什么,都要从中找到规律性的东西,然后再加以控制利用改造强化推广……我真受不了你们贡家这个……这个‘优秀传统’” 贡志和淡淡地讥讽地笑道:“‘你们贡家’” 修小眉仍大声地答道:“是的,你们贡家” “好。总算说了句真话。” “我还说了句真话。你能对我说句真话吗” “你并没告诉我那两档子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告诉你那两档子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想知道的事情你能告诉我吗” “你想知道什么” “那天晚上,你大哥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那是我和大哥之间的秘密。用你的说法就是,是‘你们贡家人’之间的秘密。” “那好。你想知道的,也是我和另外一些人之间的秘密。” 贡志和一下站了起来:“谁允许你们来烧别人的办公室、抄别人的家” 修小眉也站了起来:“谁又给你那样的权力来监视调查别人的生活” 贡志和无奈地一笑:“那好。那好。咱们法院见。” 修小眉冷冷一笑:“想告我” “不是我要告你。是你自己已经承认,你跟那两件非法暴力事件有直接关系……” “谁告诉你,我承认了我跟这两起非法暴力事件有直接关系” “你自己刚说的。” “我刚说的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话是我说的没有吧有证人吗啊,好像是有个证人,是吗那就快请证人出庭吧。”修小眉不等贡志和有所反应,居然照直走过去,一下拉开那扇通里间的门,把贡志英亮了出来。原来,她今天来得比较早。她来的时候,贡志英还没来,连贡志和也还没回来。她在楼前的几棵大树底下等了一会儿,都准备要走了,贡志英来了。她不想让志英看到她来找贡志和,就赶紧躲到大树背后,想等贡志英上了楼,再等天色稍稍黑下来一点就走的。但一会儿功夫,贡志和回来了。这时,她突然改主意了,反而觉得,有志英在场,更好,也许更能把事情说明白。可是,上得楼来,却没见贡志英。她当即猜到,贡志和为了防备她,跟她玩了那一手……因为当场被“抓”出,贡志英感到特别难堪,便大红起脸要向修小眉做解释:“嫂子……”修小眉立即打断了她的话头:“这事,跟你没关系。”然后又转身对贡志和说道:“这件事我已经忍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今天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我没法忍受下去了……也不能再忍下去了。就是为了贡家,我觉得我也不能再忍下去了。你说吧,是想到法庭上去说,还是在这儿说。还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去找爸。当着他老人家的面,把一切都说说清楚。”贡志英惊叫道:“上什么法庭你们俩都疯了”修小眉却说道:“疯吧。今天我就是要疯一回。一个人一生要不疯那么一两回,也许就白来这世界上走一遭了。”贡志和淡淡一笑道:“修小眉,别再玩弄贡家人的善良、宽厚了,也别老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的模样了。你还有那种兴趣知道我大哥生前最后一次是怎么谈你的吗他对你,还有那么重要吗为了掩饰自己某种见不得天日的东西,居然不惜用床上的那点事情来攻击自己的丈夫,而这个丈夫还是一个为事业而献身的顶天立地的真正男子汉,你还给自己留一块最后的遮羞布吗你还能算一个好女人吗修小眉,别再装了……” 一向显得温厚敦良的修小眉这时尖叫了起来:“我装我装……好……我装……”眼泪一下涌了出来,脸色苍白的她一下拿起手包,夺门而去。 两天后,在贡志和的强烈要求下,当然也由于马扬前些日子的说项,贡开宸终于答应抽时间跟贡志和谈一次。那天晚上,风大。枫林路十一号院里,不知哪儿有扇窗或有扇门没有关紧,强风过时,便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碰击声。客厅里自然只有贡开宸和贡志和父子俩。大概因为这场谈话一开始就进行得不怎么顺畅,气氛显得格外沉闷:“你是怎么说动马扬,居然让他来为你做说客”过了好大一会儿,贡开宸才慢慢地问道。贡志和不便说明是马扬鼓动他来找父亲的,便只能闷头不作声。贡开宸便催促道:“说吧。找我什么事”贡志和这才咬了咬牙,鼓足勇气说道:“能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什么事还没干哩,就先提要求”贡开宸又有点不高兴了。 贡志和忙退缩:“那就算了。” 贡开宸却说道:“快说,什么要求” “我今晚只占您一个小时时间。但我希望您能把这一小时完完整整地给了我……” “这由不得我。” “好吧。那就这么谈吧……”贡志和说着,匆匆瞟了一眼墙上的电钟。没想到,贡开宸拿起放在身旁一个高脚茶几上的电话,拨通了郭立明的电话,吩咐道:“小郭,我现在在家里,谈点儿事。一个小时之内,有什么事,你都给我先挡一下。啊就这样。”“谢谢。”贡志和真诚地感激道。 第三十八章 贡书记夜听揭发 “……还是从大哥牺牲前跟我做的那次彻夜长谈谈起……”贡志和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说道。“……那天,大哥跟我整整探讨了二三十个小时。除了上厕所,我俩连房门都没出过一回。他的中心意思是,要我别一个劲地埋头在故纸堆里。他说,中国正处在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要我用更多的时间关注中国今天的社会进程,并实际地参与到这个进程中来,切切实实地担当起知识分子应该担当的那份社会责任……” 因为说到志成的事,贡开宸专心多了。他问:“他让你怎么担当这个责任下海经商”贡志和轻轻地摇了摇头:“具体干什么,他不在乎。但他要我注意一个问题,那就是当前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过程中,也会出现岔道和弯路。也就是说,市场经济也有好坏之分。离开了规范的法治的市场经济方向,就有可能演变成一种坏的市场经济,或者也可以把它称之为cronycapitalism……” 曾自学过英语,但始终没能掌握住它的贡开宸想不起来这个“cronycapitalism”是什么意思,问道:“cronycapitalism” 贡志和忙解释道:“裙带资本主义,或者也可称之为权贵资本主义。” “又乱造名词。说吧。说下去。”显然,这个“cronycapitalism”还是引起了贡开宸的兴趣。贡志和说道:“大哥认为,我们的改革是在保持原有的行政权力体系的条件下,从上至下推进的。在这种情况下搞所有制结构调整,某些拥有权力的人往往比别人有更大的方便条件,为自己谋取私利,说通俗一点,就是‘权力掺和买卖’,或者也可说‘官商勾结’,暗中把国有的东西一点点私分黑吃了。如果不高度重视这一点,到最后,社会主义不是没有可能只剩下理论上的一面红旗,实际上的一个空壳,而广大人民群众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得到,或者,所得甚少。” 贡开宸往沙发上一靠,习惯性地反驳道:“我们的党绝对不会允许出现这个状况的” 贡志和忙应道:“是的,对于这一点,大哥也是有充分信心的。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每个个人到底做得怎么样比如说,我们家里这几个兄弟姐妹……的儿子、女儿,儿媳或女婿……”说到这里,贡志和又不敢莽莽然往下说了。 贡开宸却不动声色地提示道:“说下去。”只是眉毛略略地抖动了一下。 贡志和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我说到具体的人,您别生气……” 贡开宸没作声,等着志和往下说。 贡志和怯怯地:“您真的别发火……” 贡开宸不耐烦地:“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贡志和顺下眼睑,放低了声音说道:“我一直没这个勇气跟您说这些。因为,谈完话不久,大哥就牺牲了。全家人都特别伤心。我不能在这时候,再往大家的心上插上一刀。另外,大哥跟我说的一些情况,也只是他的某种感觉。并没有充分的事实依据。我不能拿没有依据的事情来打扰您。这一年多,我在私下里做了一些工作,就是为了想查证大哥的那些‘感觉’……但至今,我仍然不能说已经掌握了什么过硬的依据……” 贡开宸折身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你这开场白真够长的让你到大会上去做报告,非把大伙都说跑了” 贡志和稍稍加快了点语速:“大哥怀疑大山子的经济状况这些年突然下滑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除了体制、管理、资源、技术、产品的适销对路等方面存在的问题,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在那儿存在着一个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黑窟窿’,通过这些‘黑窟窿’,有人内外勾结在分割大山子这块蛋糕,同样由于这些‘黑窟窿’的存在,加剧了大型国有企业经济的下滑和崩溃。他怀疑,我们家有人卷进了某一个‘黑窟窿’。” 贡开宸提高了声音问道:“谁” 贡志和忙说:“您别激动……” 贡开宸瞪起眼斥责:“你怎么那么罗嗦” 贡志和喘了一口气道:“他怀疑大嫂……” “他怀疑谁小眉乱弹琴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内科大夫……”贡开宸矢口否认道。 “爸,您能耐住性子听我说下去吗我应该还有四十七分钟。” 贡开宸也看了一下墙上的那个旧电钟:“说。”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贡开宸示意贡志和去接电话。但奇怪的是当贡志和拿起电话问道:“喂。这儿是贡家。请问是哪位”对方只是在电话里喘着气,不作回答。贡志和又追问道:“喂,哪位请讲话。”对方还是不作回答。贡志和又问了一遍,“咔”地一声,对方把电话挂断了。贡志和疑惑地无奈放下电话。电话铃却又一次响了起来。 “这是什么人嘛”贡开宸不高兴地嘀咕道。 “我觉得可能是大嫂……” “你别什么都往你嫂子头上扣” “很可能她不希望我知道她今天也想来找您……” “很可能很多事情就坏在你们这各种各样的‘很可能’上头了” 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贡志和马上拿起电话。这一回却是郭立明打来的。他把电话递给贡开宸:“郭秘书。”郭立明告诉贡开宸:“贡书记,刚才修大姐打电话到办公室来找您。我想她是您家里的人,就告诉了她,让她往家里打电话找您。没影响您谈事吧她说要打电话给您的。”贡开宸放下电话后,默坐了一会儿,把郭立明说的这情况告诉了贡志和。贡志和立刻断言:“那刚才那个不吭气的神秘电话,一定就是她了。”“是她……她为什么不吭气”贡开宸问。“可能……她不想让我知道她想见您。也可能……她只不过是在试探,看看这会儿功夫,我是不是跟您在一起。”“她在防范你”“她防范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因为她已经非常清楚地感觉到,我正在调查她的问题,调查她跟那个著名民营企业家张大康之间的关系。” 贡开宸一愣,呆坐了一会儿,忙问:“她跟张大康之间的关系” “是的。” “志成也知道她跟张大康之间有什么关系” “是的。” “志成什么时候感觉到小眉跟那个张大康发生来往的” “这个他已经记不住了。大概有一两年了吧……” “一两年” “一开始,大哥也没在意。您应该知道,大哥是个非常宽厚的人。脑袋瓜也不封建。他从来不在意嫂子跟异性往来。他俩关系还挺融洽的时候,嫂子甚至跟他开过这样的玩笑:你那么不在乎我跟谁往来,瞧着吧,总有一天我让老和尚背走了,你想买后悔药都没处买” 贡开宸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只是正常往来,这应该没什么……” 贡志和说道:“问题就在于,后来,大哥发现,张大康通过大嫂跟大山子矿务局和冶金总公司的某几位前行领导搭上关系,结成了一种利益互动关系……” 贡开宸警觉了:“小眉出面替张大康去拉关系可能吗小眉这么内向,怕生……” 贡志和深深地换了一口气说道:“发现这一点后,大哥也挺震惊的。有一回,他们宴请中科院物理所来的几位专家,在时代广场鸿宾楼包了个雅座间……” 那天,古色古香的鸿宾楼饭庄跟往常一样,典雅高贵,流光溢彩,灯火辉煌,且又宾客满堂。穿着红缎子绣花滚边旗袍的女领座员款款地引领着贡志成一行人向楼上的一个雅座间走去。这时,从另一个雅座间里传来一阵阵哄笑声:“唱一个。唱一个。来,给点掌声。欢迎欢迎。”听声音,好像是一群人在企望一个女子唱歌。那女子羞怯地推脱:“不行不行。我从来没唱过……”那女子的声音,在贡志成听起来挺耳熟的,但一时间却又不好确定。于是,他又往前走了。而那女子竟然唱了起来。一听这歌,再加上这声音,贡志成马上认定这是修小眉。因为这是她非常喜欢的一首歌,经常在家里轻声地哼唱,常常唱得十分深情: “……如果你的生命注定无法追逐,我也只能为你祝福……” 第三十九章 被害者家又来不速之客 志成匆匆走到那个发出歌声的雅座间门口。当时,正巧服务员往里送菜。趁服务员推开那扇描金画彩的门的那一霎那,他匆匆向里看了一眼。里边的确聚着不少人,但站在卡拉OK机前,拿着话筒唱歌的,正是修小眉。而这时,修小眉无意间抬起了头,一瞥之下,也看到了站在门外的贡志成。贡志成忙背过身去,修小眉却已经呆住了。等服务员小姐上完菜出来,门再一次被打开时,贡志成回头又向里瞟了一眼。因为,刚才那一瞥之下,他还看到了一个比较熟悉的脸,但时间太短,门便关上了,他没能看清他。再说,刚才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修小眉那儿,也不可能再去探视别人。这一回从那扇张开的门中向里看去,不无有些难堪的修小眉正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而原先坐在她身旁的那位中年男子就是贡志成觉得脸熟的那人站起来,微笑着十分体贴地凑过脸去询问,一只手很自然地向修小眉的肩头上搭去。修小眉轻轻地闪了一下身子,躲开了那只白皙而修长的手,放下话筒,转身向另一边走去,走出了贡志成的视域。这时,那个男子,抬起了他保养得十分好、修饰得也十分讲究的脸,哈哈笑着,端起酒杯,大声说了句什么。这时,贡志成看得十分清楚,那男子正是张大康。 “……过了几天,大哥再去问嫂子,嫂子却怎么也不承认有过那么一回事。她坚持说,一定是大哥那天晚上喝高了,精神恍惚,看错了人。但大哥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他还没入席,根本不存在喝高喝低的问题。再说,大哥从来也不喝酒,就是喝一点,也从来不会过量。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他说他在那个雅座间门口足足站了有好几秒钟才走开……” 贡开宸多少也有些难堪地干咳了两声,说道:“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年轻人有一点社交活动,这在你们看来,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志成怎么会那么保守,就凭这一点事,跟人家小眉闹分歧” 贡志和说道:“嫂子过去从来不参加这一类的社交活动。后来,大哥发现她参加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而且大多是那位张大康先生拉着她去参加的。特别是在张大康廉价并购大山子那两个亏损分厂的过程中,嫂子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有一天晚上,嫂子在卫生间里洗澡,也许是她一时疏忽,平时很少随便乱放的手包,居然就扔在客厅的沙发上,而且还敞着口。大哥在手包里发现了一张十五万元的银行活期存折……洗完澡,换了衣服,嫂子又跟往常那样,带上手包匆匆出门去了。等她回来,大哥再去翻包,存折就不见了。为了不至于引发别的方面的误会,大哥没有马上就去跟嫂子核实这件事……但这张十五万元存折的事,一直就像是梗在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 “后来他没跟小眉当面把这件事澄清一下”贡开宸追问。 贡志和答道:“大哥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跟嫂子好好地谈一谈的,充分沟通一下,再澄清一下这件事。但不料,没过多久,他就牺牲了……” “唉,该重视的不重视。该抓紧做的不抓紧做。不该重视不需要急办的却乱猜疑乱计较乱生气你们啊”贡开宸重重地叹了口气。 得到报告,昨晚有不速之客袭扰言可言家,马扬立即把市公安局的几位领导请到了自己办公室。昨晚的情况是这样的:大约在后半夜一点多钟光景,有人猛敲言可言家的大门。言可言的老伴被惊醒。她起身,拉亮灯,马上又想起公安局的同志曾嘱咐过她,晚上不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都不要开灯,也不要开门,更不要声张,只要静坐在家中就行。外头有派来保护她的公安人员会处理这些事的。于是她立即找到灯绳,又把灯拉灭了。这敲门声同时也惊动了负责监护言家的两名便衣警察。但等他俩掏出手枪,从近旁蹲守处跑到言家,那个不速之客已经不见了。他们四下查看了一番,看到楼道里一扇原先用铁丝拧死的窗户此时已被打开。他们扑到窗户前向下一看,有一个穿深色衣服的人刚从窗户旁的落水管上滑下楼去,并迅速地溜进楼旁幽暗的小巷里。 “……我们初步分析了一下,得出这样两个结论:第一,昨晚骚扰老言家的那个家伙和杀害老言同志的凶手可能是一个犯罪团伙的,应并案处理。从昨晚骚扰的做法来看,他们并没有指望在昨天真的干什么,用意可能是投石问路,试探一下我们对老言家保卫工作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昨天达到了目的。第二,杀害老言不久,他们居然就敢冒如此大的风险,派人对处于高度警戒状态的言家一探虚实,说明他们急不可耐,想从言家得到什么。或者说明,那天晚上他们威逼杀害老言,并没有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或者说,他们得到了一些东西,但是在言家一定还有比他们已经得到的更重要的什么东西,他们急于要拿到手,所以才会如此急不可耐到了嚣张的地步……”市局负责刑侦的一位副局长分析道。 “我们的意见,现在要兵分两路。一路,继续下大力气侦破杀人案;另一路要着重对老言同志的家和家属做工作,要抢在凶手之前,把那些十分重要的材料搞到手。”市局另一位领导补充道。 马扬问:“具体做法” 市局的局长说道:“一,借口安全问题,把老言同志的家属请出她的住宅,然后彻彻底底对这个住宅进行一次查找;二,在搬离时,还可以密切观察老言同志的家属把什么东西带了出去;三,让她离开原来的生活环境,也便于我们的同志从思想感情上真正接近她,动员她说出她所知道的秘密……” 马扬问:“杀人案的侦破,有什么进展” 局长瞟了一眼那位负责刑侦的副局长。那位副局长便说道:“进展缓慢。至今还没找到第一杀人现场。”局长觉得他说得太简单,怕引起马主任的误解,以为他们工作不力,便把过程详细说了一遍:“省厅组织了一支二百人的干警队伍来支援我们。我们也发动了所有派出所干警和居民委员会的治保联防人员,对移尸现场周围五公里的地方,进行了拉网式的搜寻,对居民区里任何一个有可能成为作案现场的死角、空房等地方,都进行了踏勘,但都没能找到第一现场。下一步,准备扩大到十公里……” 马扬突然问:“第一现场有没有可能在汽车里”那位负责刑侦的副局长说:“我们也想到了这个可能。”马扬沉吟了一下说道:“你们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我代表开发区党委和管委会的全体领导和开发区近三十万群众,向你们表示最真挚的敬意和谢意……”局长苦笑道:“马主任,您这是在批评我们”马扬忙说道:“怎么是批评也不是跟你们瞎客气。是真心话。”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似乎从马扬的话里听出一点什么名堂,便说道:“您这不是一家人说两家子话”马扬果然笑着叹了一口气道:“两家人啦。明天,市委市府的新领导就要来上任了。大山子市和大山子开发区要完全脱钩分离。公检法系统仍然归属市委市政府领导。今天,我是最后一次以大山子市委和市政府领导的身份听取你们工作汇报……所以,还是要说一点两家子的话,希望市公检法系统的各位领导、各位首长,今后多支持我们开发区的工作……”说着,马扬笑了笑。在座的各位也都笑了起来。但笑容和笑声显然都有一点不自然。马扬接着说道:“趁今天这个机会,我最后再讲两句。一,希望你们今后一定要尊重和服从市委市政府新领导,尽全力协助新领导做好大山子的公安工作。二,言可言被杀案不是一般的刑事案,是对我们这些共同为大山子的未来负有一定责任的人的一个严重挑战。这场挑战的焦点就集中在这样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上:我们最终要让大山子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大山子,是为大多数人谋利益的大山子,还是仅仅供少数人在这儿无法无天地掠夺财产、痴情享受的大山子。这件大事,今天就拜托给各位了。我相信各位有这种勇气去做到这一点:这个案子不管涉及到谁,涉及到哪一个层次、哪一个范围里的人,你们都能一查到底。” 第四十章 马扬驱车追老板 “杜老板,那你们继续谈,我就不陪着了。”马扬热情地说道。杜光华不希望大山子的父母官称他“杜老板”,便说道:“马主任,您就别这么称呼我了。我也是大山子人,我的父母双亲现在还在大山子住着哩。我们都是您的臣民呐。”马扬笑道:“老板就是老板。这没什么可客气的。有什么要求,您尽可以跟我们这几位处长谈。”杜光华连连点头道:“那当然,在草签合同以前,我们还是把双方都关心的那些事情谈得越细越好。谈判桌上还是应该先小人,后君子。” 走出会议室,秘书小丁低声对马扬说:“听说这个姓杜的家伙,过去是被咱们开除的一个工人。”马扬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是吗”“您说他这次杀回大山子,到底想干什么”“你说他想干什么”“总有些意图的吧”马扬回过头来看了丁秘书一眼,笑着问道:“啥意图组织暴动还是阴谋夺取”小丁脸一红,忙说:“这倒不一定……”马扬笑了笑,挥手道:“去。请杨处长马上过来一趟。” 杨处长是留在会议室主持谈判的两位处长中的一位。不一会儿,他便匆匆赶到。 “老杨,这位杜先生是我们开发区成立以后,第一位来洽谈投资意向的。”马扬对他强调道,“你们要充分认识这件事的重要性。我们现在迫切需要一个突破口,并在众多可能的投资者中树一个标杆。”“明白。明白。”杨处长点着头,答道。“不管谈成谈不成,关系一定不能搞僵。”马扬进一步强调道。“明白。”“不管谈得怎么样,中午,要留人家吃饭。规格可以高一点。超标的那部分费用,从我主任专项经费里给你报。”“明白。”“对这位杜先生,外边有一些闲言碎语,你们不要去理睬它们。我们要十分重视这些在市场经济中拳打脚踢自己挣扎起来、有真本事的民营企业家。欧亚各国经济发展的历史都证明,只要政策对头,这一类经济人极富有生命力,在国家和地区的经济增长中也是能够发挥重要作用的。当然了,我们也要警惕那些善于坑蒙拐骗的家伙。”“明白。”“我让有关部门向厦门深圳方面调查了这位杜光华先生所属企业的资质和金融信用度,情况总的来说是比较好的。这份详细报告的复印件,你们拿去做参考,要认真看一下。”“好的。” 这时,丁秘书来报告:“马主任,赵劳模在那边等着您哩。”马扬把那份调查报告交给杨处长后,便匆匆赶去会晤“赵劳模”。“这位杜先生还要收购你们‘永在岗’公司他胃口真不小。今天他正跟我们谈一笔大买卖,想收购我们原先有色金属总厂的那三万多平米旧厂房。”“在五号公路边的那个有色金属总厂”赵长林问。“是啊。”“他要那破破烂烂的厂房干吗使”马扬嘿嘿一笑道:“他要的当然不是厂房,而是那块地。”“卖地”赵长林惊叫道,“那个位置很好。将来很有发展前途。卖了,可惜。”“不能说是‘卖地’吧。土地永远是国家的。只不过是有期限地有偿转让使用权。可以为本地区的发展筹集相当一批资金。这是卖了羊毛来养羊,叫羊毛用在羊身上。深圳、上海等地早就这么做了。我们胆子太小。做晚了。哎,你那儿的情况怎么样”赵长林轻轻叹口气道:“工人们想法很多……”马扬笑了笑:“你呢”“当然也不会很舒服。‘永在岗’是我们辛辛苦苦创建起来的。虽然规模比较小,但在大山子,也可以算一个名牌了吧。现在要卖出去,让别人去经营……”马扬立即打断他的话:“谁说要让给别人去经营你跟杜光华是怎么谈的”“如果我们在新公司的总投资额里占不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份额,按有关规定,实际的经营权,就不可能掌握在我们手里。” 马扬立即问:“你现在最多能占到多少” “还不到百分之二十。” “加上银行方面的贷款。” “可能……也就是百分之三十五六的样子吧。要是达不到百分之四十,将来连董事长和总经理人选都得由对方出。那,咱们纯粹就是听喝的了。” “你这个徒弟对你这个师傅也不肯让让步” “他跟我说这个话了。他说,这不是徒弟和师傅的问题。现在是公司对公司,必须亲兄弟明算账……” 马扬笑着叹道:“好一个亲兄弟明算账。那……还差百分之五……这五个百分点,得多少钱” 赵长林抬起头默算了一下,答道:“二百万左右吧。” “二百万……说起来也并不多……” “开发区管委会能支持我们一下吗” 马扬叹道:“昨天我查了一下,我这个主任现在临时能调配使用的现金是多少吗说出来,我都脸红:三千七百元。” “噢……” 马扬拍拍他肩头说道:“行了。别跟我耷拉着脸了。这事,你就别管了,我替你想办法。一定要让你拿到那个总经理的位置。你是我们大山子所有下岗工人的代表……这面旗不能倒。” 赵长林忙说:“我没那个意思。不一定非得我去当这个总经理。”马扬笑着反问:“干吗不一定啊”赵长林诚恳地解释道:“马主任,跟您说句心里话,就是把我架到那总经理位置上,我……我干着,心里也不会舒坦……”“什么意思”“……”赵长林只是摇着头,不说话。马扬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道:“我明白了。杜光华过去是自己的徒弟,又是被开除的徒弟。现在再回过头去,给他当下手,替他打工,大面上撑不住这张‘老脸’,心里也咽不下这口气”赵长林脸微微一红,依然不作声。马扬便说道:“长林啊,咱们先不说人家投了这份钱,咱们这个‘永在岗’公司可以迅速扩大成一个集餐饮、娱乐、休闲等多方面功能的生活服务企业,我们可以为更多下岗的工人兄弟姐妹提供就业机会;也不去说,有了这样的连锁企业,可以使我们的大山子夜晚更明亮多彩,给市民添加更丰富的文化生活,对改善我们的投资环境会起多大的作用;只说这个杜光华,基本上白手起家,在短短十来年的时间里,个人资本扩张到了十二三个亿。你看,这是我刚拿到手的对他个人情况的一个调查报告。你不觉得,这种人身上的的确确还是有某种东西是值得我们去捉摸、去学习的跟人家合作,除了个人的一点面子以外,我们没丢掉啥啊” 赵长林还是坚持道:“还是换个人去当这个总经理吧。我……真的不行……” 马扬沉吟了一下道:“好吧。人选问题我们再商量。你先把这个合同给我谈下来。” 赵长林恳求道:“您……还是另外派人来做这档子事吧……” 马扬问:“这又怎么了” 赵长林吱唔道:“我……我真的不行……” 这时,杨处长等急急地走了过来。马扬忙问:“你们那儿也谈崩了”杨处长脸色不太好看:“这小子简直不是东西。他完全排除了跟我们合作的可能,他要独自拿下这三万多平米的旧厂房……太嚣张了嘛”马扬又问:“价钱怎么样”杨处长说:“价钱上他倒没怎么计较,基本满足了我们的要求……”“他人呢”“走了。”马扬有点急了:“没留他吃饭”杨处长哼了一声:“人家不稀罕我们这穷家寒舍的饭。”马扬急问:“他走了多大一会儿了”杨处长看了看手表:“大约有七八分钟吧。”马扬立即下令:“派车”杨处长一愣:“……”马扬脸色也不好看起来:“我让你派车” 几分钟后,一辆崭新的奥迪快速地驰到楼门前停了下来。马扬不知道机关里居然还有这么一辆好车,等车启动后,便问:“哪来的钱买这么辆新车”坐在后座里的杨处长答道:“听说不是买的,是有人拿它抵债,还给我们的。”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马扬探过身去看了看里程表:“才跑了一千来公里,还没过磨合期哩。”“听说这样以抵债的方式搞到手的新车,一共有三辆。一辆宝马。还有一辆捷时达。怕您批评,今天没敢把那辆宝马开出来。” 马扬半信半疑地看了杨处长一眼。 第四十一章 谈判,先小人后君子 这时,在大山子城市宾馆一层大厅的总服务台,杜光华已经结完账,自己拿着行李,刚走出旋转大门,一个服务生又跑了过来,告诉他有个姓杨的先生打电话来找他。还挺急。杜光华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说话做事挺生分的杨处长了,便说:“噢。请你告诉他,我已经走了。”那个服务生犹豫了一下:“这……”“怎么,还要我自己去跟他这么说吗”杜光华见他那么为难,便有点不高兴地问。 “不不不……那位杨先生说,不是他要跟您说话。是我们大山子开发区的一把手,管委会主任兼党委书记马扬要跟您说话。”那个服务生忙说。 大概因为“开发区的一把手,管委会主任兼党委书记马扬”要驾到,宾馆一层门厅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那个总是偎缩在阴暗角落里,很少有人光顾的咖啡吧,这时也突现了出来,六七张小圆桌上沾满茶迹的旧桌布立即被新桌布取代。好几大桶热带观叶植物居然“从天而降”,让杜光华眼睛为之一亮,心里也温暖许多。从未谋面的宾馆总经理、副总经理、客房部主任、餐厅部主任、营销部主任……纷纷云集在门厅里……过去站没站相、坐也没个坐相、总是扎堆聊天的服务生们,这时也都毕恭毕敬地站立在各自的岗位上……“哎呀呀呀……马主任,怎么可以劳您大驾呢”马扬一出现在大厅门口,杜光华就略有些夸张地伸出双手,快步迎了过去。 马扬回头问杨处长:“给杜先生安排住的地方了吗”杜光华忙说:“不用。不用。”马扬依然只对杨处长下令道:“快去。告诉总台,要一个豪华套间。”杜光华忙做出一副惶惶的样子:“真的不用。我刚退了房。” 马扬这才回过头来,很诚恳地对着杜光华说:“我请你再多留一天。费用,由我方负责。杜先生,这点面子你还是要给的嘛。”杜光华说:“该谈的,我和杨处长都谈了……真的不用了……” 这时,办完住房手续的杨处长,拿着房卡和房门钥匙走了过来:“请上楼。204房间。” 马扬却对杨处长说:“你先去看一看,是不是最好的那一套。要不合适,让他们换另一个豪华套间。” 204豪华套,的确是这个宾馆最好的一套房间。 “告诉总台,给204房间每天送两次水果。”一进房间,马扬对杨处长做了这样的吩咐。“马主任……马主任……您要这么见外,我真的一分钟都不待了。我是大山子人……”杜光华忙说。“来点水果怎么就见外了呢大山子人就不吃水果”马扬笑道。 杜光华默默一笑道:“恕我直言。听说您主任基金账上,能调动的现金只剩下三千多元了……”他想刺激一下这位“一把手”,测试一下他会做何种反应。见了这第一面,凭自己这些年在“江湖”上走动的经验,他觉出这个马扬非比寻常,这让他心动;但不知在这“非比寻常”的外表里头,跳动的又是一颗什么心他得摸清这一点。 马扬也默默一笑道:“你没见我坐着一辆新车吗我刚才知道,我机关车队里还藏着一辆宝马、一辆捷时达,一辆奥迪2点6。”说着走过去,哗地一声拉开窗帘,指着窗外一片灰蒙蒙的景色,对杜光华说:“当我们大山子整个负债率高达百分之一百好几十、大多数厂子没法开工、纯粹依靠国家银行贷款过日子的时候,我们却用公款养着这样一个豪华型四星级宾馆。明白我说的话意思吗这座宾馆里,有六套这样的套间是专门给前市委市政府和总公司、矿务局领导留着的。百分之六七十的市委常委会和矿务局党委常委会,也是借座于此召开的。甚至起草一个很普通的市委文件,也要在这里包上两三个房间,住上六七天,或一二十天……我们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大都市只有三十万人啊。而所有这些费用都是名正言顺地用公款报销,计算在公司的经营成本里了。杜先生,你是腰缠万贯、亿贯的大老板,你舍得这么花你自己的钱吗” 杜光华的心又一动,但他没作声。他想再听一听,再看一看。 马扬却又在催促杨处长了:“去拿水果呀。我这个手里只剩三千元主任基金的开发区一把手,也得请我们尊贵的客人吃点水果啊。” 杨处长向外走时,对另外两个在场的机关干部示意了一下,他们便一起出去了。然后在总服务台就发生了这样一场对话: 餐饮部主任:“中午饭按什么标准安排三千元一桌的标准还是五千元一桌的标准过去,市里和总公司的主要领导来,都是定的五千元一桌的标准。但实际上,我们是按九千元一桌的标准给他们做的。对市和总公司两级领导,我们向来都特别优惠。过去总公司领导宴请广州上海方面来的老板,规格都定在一万五千元一桌……” 杨处长:“等一会儿吧,我得请示一下马主任。” 餐饮部主任:“今天你们是付现金,还是签单” 杨处长:“这也得请示。” 餐饮部主任略有些为难地:“那……就请快一点定。我们还得提前通知后头作准备。” 杨处长不耐烦地:“那也得请示几千元一桌的饭,现在可不能随便吃了。现在开发区的领导,不是过去那个总公司领导了” 与此同时,在楼上204房间里则进行着下面这样一段对话: 马扬:“跟你说一句实话,我现在非常需要有一个人来大山子投资。我得开个张啊” 杜光华笑笑:“我看出来了。” 马扬:“往我这儿投这笔钱,我坚信,你不会后悔的。” 杜光华:“我现在开始也有这样的感觉了。” 马扬:“当然我不会给你写任何保证书。” 杜光华:“我知道您不会干这种傻事,也没想让您干这种傻事。” 马扬:“但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你要的那三万平米地,按一平米一百五十元的价格给你。” 杜光华:“我这个价,已经高出你们一年前卖给恒发公司那一万多平米的价三十倍了当时,你们怎么那么善良,只跟恒发要了五块钱一平米” 马扬:“现在咱们不讨论过去的事。一百五十元一平米,给你三万平米。而且让你独资经营。跟你签二十年合同。” 杜光华:“五十年。” 马扬:“二十年。这一点不能再谈。” 杜光华:“三十年。” 马扬:“二十年。” 杜光华:“二十五年。” 马扬:“二十年。” 杜光华:“好吧好吧。算你厉害。二十年。成交。我独资经营。” 马扬:“但还得附带两个条件。” 杜光华:“哈哈。名堂在后头哩” 马扬:“先说《永在岗》公司。《永在岗》公司你还要不要了” 杜光华:“要啊。但是,也别着马腿哩。谈不下去。” 马扬:“《永在岗》公司你必须跟我们合资经营。这是我们下岗工人亲手创办的一块名牌。它牵涉到我们好多万下岗工人的感情问题。不能兜底都卖给你了。” 杜光华:“合资,没问题。关键是要严格按《公司法》来操作。按投资比例来决定管理权限的分配。你们出资百分之五十以上,这个董事长你们当。否则,对不起。除非,你马主任来当这个董事长。我同意。” 马扬:“哈哈。想让我为你打工你想得美董事长,可以让你当。但我们得要这个总经理。我们有个省级劳模,他创办了这个公司。我想给他一个更大的舞台,磨炼一下培养一下……” 杜光华:“你想磨炼谁培养谁,我不管。只要你出资百分之四十。总经理人选就由你们定。要是出不到这个比例,一切免谈。” 马扬:“资本家啊。真是资本家啊。” 杜光华:“甭管什么家,我早说过,谈判桌上,必须先小人后君子。一切按游戏规则来。啥都讲人情面子,就没有规范的市场了。没有规范的市场和市场规范,我们这些民营企业家,不去坑蒙拐骗,就只有死路一条……” 马扬:“别忙着给我上课,资本家先生,百分之四十,我给你。” 杜光华:“马主任,这个问题,我跟你方的谈判代表整整谈了八九个小时,要是有一线希望,我今天也不会退了这房间准备离开大山子了。” 第四十二章 谈判双方都要摸底 马扬:“现在,你是在跟我谈。我告诉你,百分之四十,我给。” 杜光华:“仅仅在这一个方面,你们的资金缺口就是二百万。这情况你清楚吧” 马扬:“放心,这二百万我不会让你给我垫上的。”杜光华将信将疑地看了看马扬。马扬:“第二点,我要跟你谈的是,出让给你那三万平米土地,在两年内,你要用这些地,替我做一件事。” 杜光华警惕地问:“做啥”马扬:“替我种两年草。”杜光华:“种草”马扬:“准确地说,是一种德国进口的草皮。”杜光华:“还得是德国进口的草”马扬:“是的。当然,有一点我要说明,我不会让你白干。占用你两年资金,两年的损失,我会按银行贷款利率赔付给你。种草用的一切费用,我也会在两年后付还给你。但是现在你得替我垫付这一切费用……” 杜光华:“为什么要在这三万平米地上种草”马扬:“对不起,我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告诉你这里的原因。” 杜光华:“现在不行”马扬:“现在不行。但是你现在就得替我把草种上。” 杜光华:“那抱歉,现在我也不能跟您签这个合同。我要先期投入上千万哩。我可不能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用这些钱打水漂。” 马扬:“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这会儿我还不能说,有几件关键的事情还没有个眉目……” 杜光华:“那等你什么时候能说了,咱们再签。”马扬:“但我需要你草签一个合同。”杜光华犹豫着。马扬:“给我二十天时间,最晚不超过一个月,那几件事就会基本有个眉目。到那时候,我一定会详详细细地把来龙去脉给你讲一遍。你听下来,如果觉得我想做的事值得你为它冒一下险,你再跟我正式签合同。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就吹。我绝不为难你。” 杜光华:“你稍稍透露一点内幕嘛。毕竟是上千万的大事,我的首长同志……” 这时,杨处长敲敲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瓶酒。 杨处长:“可以吃午饭了。”马扬从杨处长手里把酒拿了过来。杨处长又拿出两只酒杯。马扬往酒杯里斟满酒。 马扬:“杜先生,很抱歉,开发区党委制订了几条章程,不管来什么样的贵客,只许具体负责接待的那个部门领导陪客人吃饭。其他人、特别是管委会的主要领导,一概不许陪吃陪喝。为了我们这一次合作,我在这儿先敬你一杯酒。饭,我就不去吃了。一会儿由杨处长代表我,陪你用餐。” 杜光华:“对不起,这杯酒现在我还真不能喝。请允许我再考虑一下,给我二十四小时。如果到那时候,我觉得可以跟您草签这个合同了,我再来喝这个酒。”(请注意,他在推开那杯酒,接触到冰冷的玻璃杯的时候,手指突然微微地颤栗起来。如果你能观察得再细致深入一些的话,你还会发现,这一霎那间,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僵硬。甚至目光都有些呆滞了。还好,这种变异闪电般地袭来,又闪电般地消失。只有手指的颤栗,延续了好几分钟……) 杨处长:“杜先生……”马扬立即做了个手势,没让杨处长再往下说。马扬:“好。我等你二十四小时。”杜光华:“痛快。我喜欢跟懂道理的痛快人打交道。” 二十四小时。已经过去几小时了204豪华套间。偌大个会客室里,空空落落,很显然,杜光华已经在这儿把自己关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打开的笔记本电脑早已进入屏幕保护状态。屏幕上,一只硕大的水母在漆黑的深水里缓慢地游动着,伸缩着,探寻着。烟灰缸里也积满了烟头。杜光华把自己放倒在长沙发上,身边放着一瓶精装的二锅头,那酒已经喝掉一多半了。他端着一个原先用来喝茶的玻璃杯,怔怔地看着屏幕上游动着的水母出神。杯子里还有大半杯酒。 “叮咚”———有人按响了门铃。他忙折起身,把杯子里的酒倒进马桶,放水抽掉,然后又赶紧把酒瓶藏进柜子,把烟缸拿进卫生间,并把散乱地扔在沙发上的六七本时尚、家庭、政法、言情类的杂志一古脑儿地塞到枕头底下。这里头好象还有一两本欧美出版的色情杂志。最后,他用浓茶过了过嘴,又掏出一小罐口腔清洁剂之类的东西,往嘴里喷了两下,定了定神,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才去开门。 进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谈辉。杜光华马上又变得“神采奕奕”了,问:“搞到什么新情况没有”老人四下里略略地打量了一下,反问:“你从网上又查到些啥”“啥也没查到。媒体好象还没怎么注意这个新兴的开发区……”老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这里有两个不太好的消息。虽然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但值得你我重视。一个是K省省委派省委副书记宋海峰来兼大山子市的市委市政府一把手,马扬的权限被大大缩减;第二,原大山子冶金总公司的财务总管前些日子被人杀害。凶手至今还逍遥法外。看来,大山子的情况比我们原先估计的要复杂,而且不止复杂一点,而是复杂得多得多。”杜光华替老人沏了杯花茶,说道:“我琢磨,这个马扬答应卖我三万平米地,却又要我先在那上头种上德国进口草皮。他搞啥名堂这方面你打听到什么没有” “没有任何消息。连他们机关党委副书记对此都一无所知。他们那个机关党委副书记说,马扬这人有时挺邪门儿的,谁也摸不准他到底想干什么。用那位副书记的话说,种草绝对不可能。大山子市内连像样的大树都没几棵,机关大楼上还有好几扇窗户玻璃都没配齐哩,种草干啥呢喂马还是喂骡子搞不好,这又是马扬的一个什么虚招……刚才路过他们东方广场时,我看不少工人在那儿搭台哩。我打听了一下,说是今晚,马扬要在那儿公开拍卖什么东西……” “他是该拍卖一点东西了。他手头只有三千来块活钱供他支配。” “那我们还要往这儿投钱”杜光华沉吟道:“我的谈老军师,我当年起家的时候,手头还没这三千块哩这一点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一,贡开宸信任他。他手里有实权。第二,他手里有三十万人,几十亿的固定资产,几十万平米的土地。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得摸准他脑袋瓜里到底有些什么想法。他这人是不是真干实干的货。这一点特别要紧。有一些当官的,发发原则指示,在中央和基层之间当个传声筒,行。你要他自己拿个主意,实实在在地办几件事,他就顾虑重重,重重顾虑,全‘虾米’了。我就怕跟这一号人打交道。白搭功夫嘛。你跟他说半天,他嘴里倒来倒去的全是人民日报社论和中央文件上的话,没一点实际的。你说你念叨几篇最近发表的社论也行啊。他不,念叨来念叨去的还全是几年前的套话,整个儿闹你一个没脾气,气死你还不给棺材” 马扬要拍卖机关车队里那三辆新车,是下午才做的决定。决定做出后,他立即通知了省内外一些“大户”朋友———一些大企业的老总和他们的代理人,中央一些驻省单位的老总和他们的代理人,各新闻媒体的领导、朋友,向他们一一说明他的苦衷:他必须凑齐这二百万元,兑现他对大山子下岗工人兄弟们曾经做出的那个铁血般的承诺———尽全力支持他们重新创业,开辟人生新天地。只要他们有这个“雄心”,他一定尽自己全部“绵薄之力”。“今晚我拍卖我仅有的三辆新车。各位仁兄仁弟,有钱的请帮个钱场,没钱的也请来帮个人场。拜托拜托。”一个多小时里,他连续打了十多个电话,把嗓子都说毛了。为了让那些远在外省外地实在没法赶在这个时限之前脱身亲赴现场的“款兄款弟”也能及时掌握拍卖的进展情况,适时参与喊价,他“命令”电讯局的同志以“战斗的姿态”,设法在现场拉了几条电话专线,以便于那些老总们用电话参与这次拍卖活动。 第四十三章 折服于拍卖轿车 这时在东方广场拍卖现场,正在叫拍的是那辆宝马车。“宝马200。三十八万。好,这位,三十九万。三十九万。一次……这位,四十万……四十万……”这时,守候在电话专线旁的一个机关工作人员突然激动万分地跑来向马扬低声报告:“有人嫌麻烦,要一气把这三辆车买了。开价二百零一万元。” 得到报告,马扬真是亦惊亦喜,喜出望外。因为,拍卖现场气氛固然热烈,但从拍卖的竞价情况看,三辆车全卖了,最后可能仍完不成两百万的指标。除了这三辆车,机关里还有什么可卖的前台一声声叫价针扎般刺疼着呆站在后台的他。而现在居然有人一下把价抬到了期望中的两百万,这显然是有“奇人”在暗中相助。这个价码向全场报出后,果然也震动了全场。拍卖现场完全静了下来。主拍师的声音也因激动和意外而有点颤栗了:“二百零一万……一次……二百零一万,两次……” 突然,有一个声音从前边传来,大概不在麦克风近旁,所以听起来有些微弱:“二百零五万。”主拍师忙叫道:“有人开价二百零五万。谢谢。”台下立即掀起风暴似的欢呼声。丁秘书激动万分地跑来告诉马扬:“恒发的张大康把价抬上去了。二百零五万。” 马扬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命令自己沉住气,忙对小丁说:“赶快把这情况通知那个神秘的客人。看看他还有没有可能把价再往上抬一抬。”这时候电话专线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说那个“神秘客”一下把价抬到了二百二十万。“二百二十万。二百二十万,一次……二百二十万,二次……”随着传出主拍师的喊价声,全场又一次死一般地静了下来。二百二十万。开玩笑哩张大康接着报出二百三十万。他觉得这是一次机会极难得的“活广告”,其效益都不是“一石几鸟”可以形容、可以概括得尽的。 二百三十五万———那个“神秘客”似乎也摆出了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 二百四十万…… 二百四十五万…… “二百五十万” 全场第三次陷入了死寂般的静谥。风,于是轻轻地从在场所有人的心头掠过……“二百五十万,一次……二百五十万,二次……” 马扬迸住气,低声问小丁:“告诉那个神秘客没有,有人出价二百五十万了。他还有什么打算”随后传来的消息是:那个神秘客突然关掉了手机。失踪了。 “二百五十万三次”拍锤“啪”地一声敲响了。 这一晚,说好要回家的,但大约等到半夜两点,马扬还没到家。黄群有点急了,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没人接,打他手机,也没人接,她开始有点不安了。找到小丁,小丁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接电话,说,马主任早走了。再看看床头的闹钟,说,他应该早到家了。黄群忙问,谁开车送他回来的还在睡意朦胧之中的小丁努力想了想,答道,好像……好像他没让人送,是自个儿骑车走的。这一下,黄群真急了,这一段时间以来,社会游民骤增,发案率暴涨,常有外地流窜来的所谓的“斧头帮”“棒子帮”深更半夜有的干脆就在大中午的藏身在特别背静处和常人的视界盲区———比如,人流量较少的过街天桥桥洞里,伺机迅速从后面接近行人,猛击其头部,劫掠其财物。“你们怎么能让他自个儿骑车走”黄群当时一下叫了起来。她的担心并非虚拟。他们住家的这地方,临近城乡结合部,树木和违章建筑较多,非法出租私房的人家也较多。居民状况比较复杂。黄群早就提醒马扬,既然已决定留在大山子干了,是不是趁早把住房问题解决了。她这么着急,主要的,还真不是为了她自己和女儿着想。但马扬一直说,等等吧,别急,“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黄群觉得也是的。马扬是大山子的一把手,要解决个住房问题,算不上个难事。但眼下马扬实在太忙。再说,房子问题也不能解决得过于草率了。既然说等等,就等等吧。这事就暂时地搁下了。 当晚,三辆车拍得出乎意料的高价,回到管委会机关旧楼,铺上白桌布,举行拍卖成交的签字仪式。新来兼任市领导的省委宋副书记也到场助兴。“祝贺。祝贺。这件事,干得漂亮。双赢。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们双方表示祝贺。”宋海峰用力地握着马扬和张大康的手说道。马扬笑道:“嗨,穷人穷招术。主要还得感谢恒发公司张董的鼎力相助。”张大康举起手中的香槟酒杯说道:“恒发永远和大山子共进退。”宋海峰接着笑道:“希望这是开发区最后一次拍卖活动。”马扬忙点点头说:“说实话,我手头已经没什么可拍卖的了。再拍的话,只有拍我自己了。”张大康忙笑道:“那我一定来参拍。出天价,我都奉陪到底。喂,开发区的各位首长和领导同志都听着,什么时候拍卖你们的这位马主任,提前跟我打声招呼,我一准死拍”宋海峰大笑:“好。好。” 这时,丁秘书悄悄走到马扬身边,低声跟他说了句什么。马扬立即对宋海峰等人说了声:“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便随小丁走了出去。 电话是杜光华打来的:“马主任,佩服。这出戏,导得好,演得也好啊。佩服佩服。祝贺祝贺。”马扬笑道:“你这会儿在哪儿呢刚才我打电话到204房间找你。你没在。”杜光华说道:“我是没在那儿。很可惜啊,我没张大康那么财大气粗……”马扬却笑道:“我已经非常感谢你今晚所做的一切了。”杜光华故作惊讶状地问:“谢我干吗”马扬淡淡一笑道:“谢你替我把价码抬到了二百万以上。否则,我还真犯愁哩。谢啦。”“你知道是我在背后为你哄抬行情”“那怎么会不知呢只是让大康兄多出了点血……”杜光华忙说:“嗨,多宰他几十万算个啥嘛你没听说张大康这小子这二年从大山子掳走的黑钱,何止十倍百倍这个数” 马扬只是笑笑,没表态。 杜光华乖巧,自然懂得身居要职的马扬在这个问题上不可随意表态,便马上转移了话题:“主任同志,你把好车全卖了,自己用啥呀暂时从我这儿拿一辆奥迪A6去使使吧。堂堂开发区主任总不能成天窝在一辆老普桑里去跟人谈买卖吧”马扬忙说:“车的问题你老弟就甭替我犯愁了。还是考虑考虑我俩之间那个合同吧。”杜光华马上答道:“合同,不用考虑了。我跟你签。”马扬还有点不信他已下了最后的决心,便试探道:“还没到二十四小时哩,你,就定了” “定了。”杜光华的口气很干脆。 “哎,杜老弟,你……”马扬还在试探摸底。 “马主任,你咋也那么粘乎呢你不想签了” “签。签。签。”马扬赶紧连说了三个“签”,赶紧把这件事坐实了。 杜光华没把自己突然提早结束“二十四小时”考虑期的原因告诉马扬,是有他的考虑的。他知道马扬对他做了调查。他也要对马扬做一点调查才能下最后的决心。他让老者谈辉去省城找计委的几个中层干部吃饭,想从他们嘴里挖一点有关马扬为人的真实情况。情况还没搞到,所以他提出了“二十四小时”的期限。但今天晚上这场拍卖车的大戏,让他看到了马扬为人的另一面。让他感动、感奋的另一面,又让他感到新鲜,新奇。他甚至还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感动和感奋,为什么会产生如此新鲜和新奇的感觉,但一个基本的结论却产生了:马扬这人是可以信赖的比较出色的合作伙伴。杜光华有时特别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也是他的一个“理论”:在生意场上,区别一个经营天才和“笨才”,就看他对瞬息万变的市场行情,有没有一种在霎那间发现机会,抓住机会的直觉能力……杜光华认为,他就属于那种具有这种直觉能力的人。天生一个好商人。这一切,在这时候当然是不能跟马扬说的。因为他俩毕竟还没有相知相熟到那样的程度。在生意场上,步步谨慎是第二条生命线。第一条生命线是,发现机会,必须不顾一切猛扑。 第四十四章 马扬被人重伤 马扬对杜光华重提了那两个条件:“一,永在岗公司我投资百分之四十。一年后,你得再替我安排一千五百名下岗工人。并且把总经理的职务留给我那位赵劳模。二,那三万平米的地,你得先给我把草种上。一切费用得两年后才能给付。我可是光棍不怕刀砍。白纸黑字签上了,你可得替我做到。想清楚了。”杜光华笑道:“下午没说要安排一千五百名下岗工人的事呐。你这人怎么这样,行情见风涨啊”马扬解释道:“你公司扩大了,不也得招工嘛招谁不是招我这儿下岗工人个个都好使着哩。谁不用谁是傻瓜”杜光华笑道:“得得得。我算是服了你了只要你别让我在那三万平米地上种大烟就行。一个小时后,你带着你那一帮人来。我在城市宾馆那房间里等你。但有一条,你别再带那酒来。我这个……烦酒。特别烦酒。” 一个小时后,马扬亲自带人到城市宾馆去签了合同。回机关还掏钱买了一瓶茅台让大伙喝了,表示“庆祝”。“……感谢各位这一阶段的努力可惜我不是大款,否则我就拿十瓶二十瓶茅台来请大家一醉方休”他这么说道。而后,他就回家去了。司机说要开车送送他。他知道这车明天一大早还得去省城的机场接人。他就让司机早点回家歇着,自个儿骑着车走了…… 算时间,算路程,就是走着回家,他也该到了啊黄群真沉不住气了。几次三番要给派出所、公安局“报失”。拿起电话,想想,又放下了。一旦报告,马扬失踪,片刻之间,是会惊动省市委主要领导的。甚至可能惊动中央领导。他毕竟已经是个副省级领导干部了啊。犹豫。焦急。不断地有车开过来,一道道雪白的前车灯光扫过周边黑黑的树丛,也有自行车的声音,琐琐碎碎地近了又远去。但等她们这时,小扬也从床上起来了追下去看时,都让她们失望而归。这期间,秘书小丁两次打电话来询问。他也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了。大约三点多钟光景,黄群和丁秘书最后通了一次电话后,商定,报警,正打着电话,从楼下的院子里传来几下汽车喇叭声。马小扬眼睛一亮:“爸”说着,便冲了出去。黄群却一怔,但也马上跟着冲了出去。 此时,确有一辆车缓缓驰进院子。车停下后,车上下来两个人。这时,马小扬想冲下去接马扬,却被黄群一把拉住。黄群颤栗着低低对女儿说了声:“别……”黄群觉出有一点不对头。两人忙躲进暗处。马小扬忙向那两个人看去。只见那两人从车上抬下一大包东西,放在院子的地上,很快又开着车,走了。马小扬要向楼下走去。黄群再一次拉住她,让她别去。马小扬因此站住了。母女俩呆呆地打量着那个东西。马小扬迟疑道:“不像是炸弹……”黄群说:“不是炸弹也别去。” 又过了一会儿。马小扬经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恳求道:“去看看吧……”黄群忙说:“别去……”但口气已不像刚才那样坚决了。小扬说道:“去看看吧……”一边说,一边慢慢地试探着向楼下走去。黄群轻轻地叫了声:“小扬……”马小扬一步三回头地向院子里走去。黄群从墙根抄起一根柴火棍,警惕地看着快要接近那包东西的女儿。 小扬走近那包东西,这才看清,它用一条旧棉毯子包裹着,长长粗粗的。再往前靠近半步。那东西忽然间,蠕动了一下,并且还有低微的呻吟声从旧毯子底下传出。 马小扬忙往后倒退了一步,回头向母亲喊道:“好像是个人……” 黄群惊叫了一声:“别动……别动……”一边叫喊着一边往院子里跑来。 这时,马小扬又向那包东西走了过去。看到有个捆扎那包东西的绳头露在外边,便怯怯地去拉那绳头。等黄群赶到,棉毯全部散落,坦露出包裹着的那个人的脸。 特写:毯子继续往下滑落。缝隙中露出更明显的人的部位。 特写:马小扬睁大了双眼注视着那正在往下滑落的毯子。两人都惊恐地叫了起来,并本能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不敢再细看。 这人正是马扬。血还在他脸上慢慢地往下流淌着。 马小扬哭喊着:“爸———爸———”,扑了过去。黄群也扔掉手里的棍子,一边叫喊着:“马扬———马扬———”一边扑了过去。 半小时后,贡开宸和邱宏元得到马扬被伤害的报告。待他俩驱车赶到,宋海峰和大山子开发区党委、管委会、市公安局,以及医院的一些领导都在大山子医院主楼门前的台阶上迎候着了。 “情况怎么样有生命危险吗”贡开宸一边匆匆向急诊室走去,一边问。“还没发现有颅内出血症状。X光颅骨造影,怀疑颅骨后侧有一条细小的裂缝。除此以外,还有些钝器敲击造成的皮下瘀血和其它原因造成的软组织撕裂伤。从目前情况看,假如没有其它还没发现的伤情,一般来说,不会有生命危险。”医院院长答道。 “裂缝”邱宏元一惊,忙问,“颅骨上有裂缝” “马上准备做进一步的检查,最后再确诊一下。”医院院长答道。这时,这一行人已经走到急诊部的观察室门口了。院方的人拿来几件白大褂,分发给各位领导。待他们披挂整齐,走进观察室,马扬却已经下了病床,并摆脱黄群的搀扶,大步迎了上来。这让贡开宸等人非常意外。他们以为这时见到的马扬一定病态万状、气息奄奄,没料想,不仅仍精气神十足,而且还能大步上前寒暄问好。再看床头,居然还堆着一厚摞等待他批阅的各种报告和卷宗。这家伙想干啥呢贡开宸看看院长,哑然失笑道:“你说这家伙颅骨上让人砸开了一条裂缝这像是颅骨上让人砸出裂缝的人吗怎么,还在这儿办公你这儿是医院吗”院长不无有些尴尬地对派来特别看护马扬的那个小护士说:“你怎么搞的嘛”一边说,一边上前去“没收”陈放在桌上的那些文件、材料。小护士脸大红,忙上前帮着院长检收那些文件,却被马扬摁住。他对院长说道:“你老兄别乱批评人。这事跟这位小同志没关系。坐,各位领导请坐。” 这时,潘祥民也匆匆赶到。他显然是从另外的渠道得到这个消息的。马扬忙笑道:“各位领导,干吗呢来跟遗体告别还是开追悼会”黄群在他身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啐道:“乌鸦嘴呸”潘祥民问公安局的领导:“怎么会出这种事情的”“没事没事……遇见一伙小流氓……”马扬抢先答道。“小流氓不会那么简单吧。”潘祥民说道。“我们一定尽快抓获凶手。”公安局领导坚定地保证道。“要很好总结一下经验教训了。两起案子了吧财务部那个姓言的老主任被杀在先,现在,开发区一把手脑袋又被砸。这里总有点名堂吧”邱宏元说道。然后他又分析道:“这两起恶性案都针对领导干部,又都是团伙作案。会不会是一伙人干的”马扬却说:“不一定。我估计,打我的那一伙,纯粹是小流氓滋事。他们本来是要打另外一个人的,看走了眼,才打到我头上来了,纯粹闹了个误会。所以他们也就没多打,抡了两棍子,一瞧,不对头,就赶紧收家伙,还挺仗义,把我送回家……” 公安局局长说:“但是从现场情况看……”他想趁诸多首长都在场,作些案情分析。马扬却立即打断了他的话:“这会儿你就别搞你的案情分析了。你们先出去待会儿,我要跟几位领导单独请示个事儿。”等院长和公安局的几位领导同志,还有黄群等都走了出去后,马扬对贡开宸和邱宏元说道:“我只占用领导十分钟时间。年初,我听说,省里从国家计委和经贸委争取下来一个大型坑口电厂的项目。”邱宏元笑了笑道:“你的情报搞得挺准。”马扬问:“省里有没有最后定下,把这个坑口电厂项目给谁”邱宏元略略地看了一眼贡开宸,见贡没有表态的意思,贡进了这观察室后,不知为什么,一直不怎么说话便说道:“给谁,目前也不可能给你啊。这个大型坑口电厂将由德国方面贷款三个多亿美金,并由他们最著名的卢尔公司承建。这些德国人对环境要求特别严格。硬件软件一点都含糊不得。你瞧瞧,大山子目前这状况,我敢让那些德国老板上你这儿来吗来了,再把人家的脑袋砸个窟窿,怎么收场” 同样一直也没怎么吭声的宋海峰这时却插上话来说道:“贡书记,邱省长,我作为大山子市的主要领导,可以向你们保证,如果你们能同意把这个坑口电厂放在我们大山子,我保证所有德国工程技术人员的人身安全绝对不会出一点问题。” 第四十五章 X光片被谁借走 贡开宸这时却挥挥手说道:“这里不光有个人身安全问题。假如只是这么个问题,那好办。我相信,只要投入力量,你们是一定能够保证这些外国老板和专家的人身安全的。但人家跟我们较真的不仅仅这一点。人家讲究的是整体投资环境。光不挨打,那怎么行还有一点,刚才邱省长还没跟你们说,这个坑口电厂最终建在哪儿,得由德方来定。他们要派人来考察。你们说,大山子目前这个环境,条件,德国人能看得上吗” 马扬忙问:“他们的考察组什么时候到” 邱宏元笑道:“你啊,来不及了。连打扫你这些街道的时间都没有了。他们明天就到。” 马扬再问:“能允许我们去跟德国老板接触一下吗” 邱宏元指着马扬头上裹着的绷带:“你……你还是先把你脑袋上的这条裂缝焊结实了再说吧。”马扬忙说:“请领导给我们这个机会,去跟德国人争取一下;成不成,是我们的水平问题,给不给这个机会,是领导的政策问题。请领导暂且不要主动跟德国人表态说大山子不行。”邱宏元说:“可我们也要为这个电厂负责。我方毕竟也要投入十多亿资金。”马扬立即说道:“如果我们争取到这个项目,我给你们立生死状。要办不好这个电厂,你们就枪毙了我。”邱宏元哈哈一笑道:“你知道我们毙不了你。”马扬立即从病床的枕头底下掏出一页打印好的文字,交给邱宏元:“这是我的军令状。如果由于人为的因素,而使这件事没办好,我愿意负刑事责任,并且用我全部的家产担保。”潘祥民笑道:“马扬啊马扬,你那点家产,哄谁去呀……”宋海峰说:“那我也赞助一下,在马扬的这份军令状上签个名。用我们两颗脑袋,两份家当一起来担保。”马扬忙说:“谢谢宋副书记支持。我想用我这一颗脑袋来扛着就够了。咱们还是得尽量减少创业成本嘛。听马扬这么说,在场几位领导都笑了起来再说,也得为省里这两位主要领导着想,到时候,让他们砍我这一颗脑袋,总比让他们砍两颗脑袋,要好下手一些。潘书记,您也替我说两句啊。”潘祥民哈哈一笑道:“我说,管啥用” 邱宏元见马扬这会儿真有点起急了,怕加剧他脑震荡后遗症,便上前安抚似地拍拍马扬的肩头,说道:“好了好了。今天就不说这档子事了。你呢,还是得实际一点。这心情我们理解,但是,人家毕竟明天就要来了嘛。啊”马扬十分恳切地说道:“请各位领导让我试一试。”话说到这份儿上,贡开宸觉得自己该最后表个态了,便说:“你怎么试嘛瞎胡闹这会儿你还在医院里躺着,脑袋上还有条裂缝等着处理”马扬还在坚持:“谁说我脑袋上有裂缝”一边说,一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又伸伸胳膊,踢踢腿,大声嚷道:“我好着呐”贡开宸忙制止道:“行了行了,别再瞎闹了。有没有缝,得听大夫的这个问题,我们回去研究一下,再答复你。”便转身走了。 贡开宸走出观察室,找到院长,下了两个指令:一,立即把马扬转到特护病房去看护。在伤病没有得到彻底治愈前,不许他回机关工作。“千万不能让这伤留下什么后遗症。这一点,你要直接对省委负责。”二,马上把马扬的颅骨X光造影片送省人民医院和军区总医院,请他们那儿最好的外科、骨科大夫一起来会诊,“会诊结果要在最短时间里报给我” 院长受命后,马上安排人去调X光片子,同时派人派车带着这片子,跟几位领导一起去省城。但不料,没过多大会儿,去调片子的人急匆匆赶回来,把院长拉到一旁,悄悄地告诉他,马主任的病历找不见了。院长一惊:“马主任的病历找不见了怎么可能”那人想了想,忙改口道:“不是病历,是他的颅骨X光造影片找不见了……” 院长低声急问:“确实” 那人低声说道:“确实。” 院长压住心头猛然升起的无名怒火,只得先把贡开宸等领导送走,然后急忙赶到病历室。那儿,定下要带着这张片子去省城会诊的那位主治大夫正带着好几个工作人员埋头在翻找这张X光片子。病历室的一位女工作人员是这件事的当事人。她负责保管这些X光片子。但她却说不清这种一百年也不会发生一起的事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了。她心慌意乱,一边嘀咕,一边翻找:“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忽然间,她想起什么来了:“对了对了。这张片子被人借走了。”所有在场的人几乎都叫了起来:“借走了你怎么不早说”那位主治大夫忙问:“你借给谁了”那位女工作人员想了想说道:“我不认识……”院长哭笑不得地说:“你不认识你让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把马主任的X光片子拿走了”女工作人员又想了想,忙说:“他说……他说他是马主任身边的工作人员……”那位主治大夫责备道:“他说他是马主任身边的工作人员,你就把片子给他了他要说他是卫生部来的,你还不得把咱们这医院整个儿都卖了”院长挥挥手,让那位主治大夫这时别先忙着一味责备,加剧那位女工作人员的惶悚心态。他把她叫到一旁,缓和下口气问:“你查看了他的证件没有”“没……”“你也没问他借这片子干吗使”“没问……”“你可真行。你太行了”那位主治大夫忍不住又插了一句。院长立即又拿眼色制止他。这时,也许因为有院长的“偏袒”,那位女工作人员的神经稍稍地放松了一些,开始回忆起更多的细节:“我当时想……他要不是马主任身边的工作人员,上我这儿来蒙这X光片子干吗啊这片子,又不能吃,又不能玩,拿出去连根冰棍都换不来……”院长问:“你认定他是马主任身边的工作人员”那个女工作人员想了想又说:“一早我见他在观察室门前转悠来着,还见他跟马主任的家属说话来着,就是叫不上他的名儿。”院长又问:“你让他打借条了没有也没有”女工作人员这时好像大睡初醒似的叫道:“借条打了。我让他打借条了。”一边说,一边在一个小抽屉里拼命翻找起来。 最后查实,马扬这张至关重要的X光造影片以后抓住凶手,上法庭,它还是必不可少的定罪量刑的铁证,是被马扬的贴身秘书小丁“借”走的。 接下来的行动,自然是立即去找丁秘书。但院长匆匆走了几步,却突然站住了。他蓦然想起,假如真是丁秘书“借”走了这张片子,个中必有“名堂”。在没了解到事情全部的背景情况前,身为院长,还是暂时不出面的好。不管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位丁秘书“借”走马主任的片子,万一伤了他,将来总也是个事儿,人家毕竟是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于是他回头吩咐那位主治大夫:“你带她指指病历室的那个女工作人员去找丁秘书。态度好一点。主要是问清情况。别跟抓小偷似的,跟人玩横的。把事情闹清后,马上到办公室来找我。” 丁秘书这时已经跟马扬一起转移到了楼上的特护病房,见病历室那个女工作人员带着主治大夫来找他,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忙把他俩挡在特护病房外头,并把他们带到走廊尽头一个背静的拐弯处,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说道:“小点声X光片子是我借的,但现在不能给你们。然后他转身对那位主治大夫说一会儿你跟省领导汇报马主任伤情的时候,再别强调什么头骨上有‘裂缝’,更不要拿这张X光片子去招摇……”那位女工作人员有点“死性”也就是俗话所形容的那种“一根筋儿”,执着地说:“可是……”丁秘书立即打断她的话,说:“这事,你别掺和”主治大夫却说:“这……这对马主任不好吧……他头部受到重击……他需要认真治疗。需要静养。”丁秘书忙说:“是的。他需要静养。这一点,他本人非常清楚。但那是二十四小时以后的事。具体原因,我现在不便披露。但请你们相信我,当前,对任何人保守马主任伤情的秘密,有关大山子前途,请你们一定配合。另外,我要明确地告诉你们,我这么做,这么说,绝对不是个人行为。我再说一遍,并用自己的人格担保,我所做、所说的这一切,绝对不是个人行为。” 第四十六章 马扬为何要出尔反尔 黄群送走领导,一回到特护病房,吓了一跳,只见马扬倒在那个单人沙发里,抱住自己的脑袋,不间歇地在低声呻吟。显然,刚才那一番充满“精气神”的“表演”激发了伤疼,尤其是最后那两下“满不在乎”的拍击,不仅让他头疼欲裂,甚至还天旋地转般晕眩。黄群慌不迭地扑过去抱住马扬,连声问:“你怎么了?怎么了?叫大夫吧?”马扬“嘶嘶”地倒吸着凉气,却还在厉声喝斥:“别嚷……” 这时,有人敲门。 马扬忙抬起头,迸气敛神,祛除病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貌,示意黄群去开门。门开了。却是马小扬。马扬一下又泄了气似地瘫倒在床上,咬紧牙关,一下下揉着自己的头部。马小扬忙上前替父亲揉头,叫道:“爸……您怎么了……怎么了……”马扬闭着眼睛,有声没气地劝慰道:“没事……没事……” 黄群手忙脚乱地提议:“吃两片止痛片?怎么样?”马扬摇了摇头:“去叫小丁来。赶快。”黄群犹豫了一下,但看看马扬的脸色,又不敢推三阻四,不一会儿,便匆匆把小丁叫了进来。 “马上替我办两件事。第一,通知开发区党委全体委员十五分钟后到这儿来开会。”马扬仰身靠坐在单人沙发上,闭着眼缓慢地说道。脸色不仅有些发灰,而且还有些发青。 “马扬……”黄群想插嘴,想提醒这两人,贡开宸已经下了指令,在没得到他这个K省一把手同意之前,谁也无权恢复马扬的日常工作。但这时,马扬却变得异常的“霸道”,根本不许黄群再说第二句话,突然从沙发上坐起,瞪大眼睛,怒视着黄群说道:“你别插嘴!”然后又慢慢倒了下去,闭上眼,吩咐小丁:“……四十分钟后,请机关全体科以上干部到机关小礼堂召开紧急会议,并通知开发区所有企、事业单位的一二三把手都到会,不得有任何人请假。有特别重大事情不能到会的,必须得到我亲自批准。请组织人事部的杨部长和纪检委周书记协同督办此事,保证所有该到会的人都能到会。第二,通知那个杜光华,让他马上来见我。” 这里要补叙一件发生在贡开宸离开医院返回省城前一刻的一件事。当时,贡开宸刚要上车,公安局局长突然走过来,一手扶住车身,一手挡在车门上方,似乎是在守护他,别碰了车门框,实际弯下腰,急促地低声对他说道:“贡书记,有个重要情况,要向您单独汇报。”贡开宸其实刚才在观察室里早已看出一点不太正常的迹象,便问:“这会儿?”公安局局长点点头说:“越快越好。”说着,便转身走了。贡开宸沉吟了一下,马上对郭立明说:“告诉邱省长潘书记,请他俩先走,我去大山子干休所看望一下军队退休的老同志。你……你跟邱省长的车走,先回去检查一下明天上午台盟和侨委联合组织的那个座谈会的筹备情况。”安排停当,贡开宸乘坐的大奥迪便急速驶出市区,刚驶近一个加油站,从这个加油站里驶出一辆警车,冲着大奥迪鸣了两下喇叭,便带着大奥迪向郊外驶去。两辆车一前一后大约又驶出十来里,警车拐了一个弯,驶上了一条便道。大奥迪也跟着拐了个弯,上了这条便道,并稳稳地颠了两下,和那辆警车一起,向一旁的大山里驶去。驶到一个山间别墅样的大房子门前,警车拐进门。大奥迪紧跟着也开进。进屋,落座,贡开宸问:“这房子是你们市局的?”局长同志忙摇头说:“哪能啊!凭我市局的那点经费要置起这样的房子,我这个局长早被双规了。这是我的一位老战友几年前下海经商攒了一点钱,原想在这山里搞个旅游餐馆什么的,不怎么景气,亏了本,就撤了,把房子借给我们局,做了公伤干警的疗养点。”“没别的交易吧?”贡开宸笑着点拨了一句。“啥交易,您查嘛。这里住的都是执行公务时光荣负伤的同志。一边治伤,一边疗养,省几个住院费,用在办案上。”局长同志忙解释。“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我可知道你们搞钱的招术。”贡开宸指着局长那个憨厚的神情笑道。这时,疗养点的两位负责人(都一身警装打扮)进来上茶,问候。局长挥了挥手,立即把他们打发了,关上门,汇报道:“……我感到非常奇怪。马主任今天跟您汇报的情况,跟他昨天发案后,苏醒过来后跟我们谈的,完全不一样。昨晚,我们向他了解情况时,他非常肯定地说,根据种种迹象,他认定这起伤害案是有预谋有组织的。可今天在您跟前,又一口咬定这完全是一场误会。太不可思议了。”贡开宸问:“昨天他根据什么,说这起伤害案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公安局长扳着手指汇报道:“……有这么几点:一,案发处原先有一盏路灯,昨晚偏偏灭了,明显是有人为晚上作案做了准备;二,作案时,歹徒之间分工非常明确。歹徒们是从附近一道残破的矮围墙后头跳出来的。有人一脚先把他的自行车踹倒了,另一个人上来打了他一棍子。然后就是一通乱打。在半昏迷状态中,他还听到歹徒中有人叫了一声:‘够了够了。老板不让往死里整。整死了可了不得!’,接着就有人拿出一条旧毯子来把他给裹上,抬上了车,把他送回家来了;三,很重要的一点,歹徒们拿来裹他的那条旧毯子还是马主任他家的……”贡开宸一惊,浑身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是吗?”“马主任说,这条旧毯子在案发前几天,丢了,晾在院子里丢的。估计也是这些歹徒们偷的。”贡开宸忙问:“这些人为什么要用马家的毯子?”“假如用别的毯子,会给我们破案提供一个线索。”“看来这帮人还是很有点反侦破头脑的。”“马主任也是这么看的。他说,毯子的事情,也充分说明这起案子是有预谋的。他还认为,有个能人在背后策划指挥、制造了这起故意伤害案。他还认为,打他的和杀害言可言的可能是一伙人。当时他非常明确地要求我们把这两起案子做并案处理。”“可刚才他反驳了这种看法。”“是啊。所以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马主任聪明过人,他突然这么变卦,肯定有什么重大原因……” 贡开宸不作声了。这时,公安局局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这电话恰恰是马扬打来的。“他吩咐我,在没有得到他同意以前,不要跟任何人谈起昨晚他跟我说的那些案情分析的话。看来,我今天是多嘴了……”局长在接了电话后,立即向贡开宸报告了电话内容,然后就不再说话了。他知道,他已经把该他说的话都说尽了。剩下的,就是领导怎么去做判断,下结论了,就不该他多嘴了。 贡开宸当场没说什么,只是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对那位局长说:“我顺道去附近那个军区干休所看望一下部队退休的老同志。刚才你跟我说的这个情况,暂时不要跟任何人说。”公安局局长忙点头答应:“那当然,那当然。” 这时,马扬要去主持开发区党委紧急会,黄群却死活不让他出特护病房的门:“如果你不要命,那你就走。”马扬说:“黄群……我这点伤并不碍事……”黄群说:“你蒙谁呢?你蒙贡书记邱省长可以,还想蒙我?我也是大夫!”马扬说:“我只需要二十四小时。”黄群说:“可对你头部这个伤来说,这二十四小时正是最关键的时刻。”马扬想了想,让了一步,说:“也许只要二十小时就够了……”黄群叫了起来:“你把我当小孩?二十小时和二十四小时有什么质的差别?!”马扬恳切地:“黄群,你要明白,我必须把这3.4个亿的美金投资搞到手。这么跟你说吧,大山子今后的命运,也包括我个人事业的成败,都在此一举……非同小可。明白吗,非同小可!”黄群无可奈何了:“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你要走,就走吧。”说着,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拉着小扬的手,默默地流起眼泪来了。 第四十七章 冒死出院召集会议 马扬走过去,轻轻搂住她肩,说:“黄群,人活一辈子,只有几步路是最关键的。这几步路走得怎么样,会决定性地影响这个人一生的价值、作用、前程和结局。对一个企业、一个单位、一个地区、甚至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也是这样。这二十来个小时,对大山子就是这样一个极具关键意义的时刻。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我作为开发区的一把手,必须解决这样一个战略性问题:大山子要向哪个方向发展。下一步到底要走一着什么棋,才能做活大山子整盘棋。我们有一个很大的冶金企业,但设备和产品都很老旧,没法跟人家竞争。我一下子又拿不到那么多的资金,根据国际和国内市场的需要去改造它们。我们的矿务局也是个沉重的包袱。这些年,国有大煤矿让无数不规范的乡镇小煤窑挤得几乎没有了一点生存空间。现在国家已经开始整顿这些小煤窑了。但什么时候见成效,还很难说。我一直在想,能不能把我们的煤变成另一种资源,进入另一个市场,可能就是一步活棋了。可那也需要一笔巨大的资金。可我没有。我寸步难行啊。钱呐,有时候,一个惊世英雄也会被这么一个‘钱’字困死啊。这次德国人愿意掏钱来建坑口电厂,对我们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黄群,真是千载难逢,天助我也。上帝伸出他万能的手来了。浓雾中,奇迹般地透出一道强光。如果我们能争取到这几个亿美元的投资,争取到那个特大型坑口电厂,就地把我们的煤变成电,而电在今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都是国内的‘紧缺商品’。这样,首先,我为我们那几千万吨煤找到了出路。我就可以积累资金,用借鸡生蛋的方法去融资,拿到更多的钱去改造冶金那一摊,一通百通,大山子就有希望了,就能真正走出困境。黄群,我亲爱的夫人,请支持我一下……配合我一下……” 马扬的目光在灼灼闪射,而且通体每一个节骨眼里都在流露出一种异样温情的祈求。 黄群知道马扬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理”,但是……但是他头部有伤啊……她怎么能同意他带着这样的伤去组织那样一次大“战役”呢这不是要他的命吗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女儿的生身母亲,要她心甘情愿地说出那样的话:“行,你就拿自己的命去换大山子的前程吧”,她说不出口……她真的说不出口啊于是她一甩肩,只得起身向门外走去了。等她拉开门,却看到医院的院长和主治大夫站在门外。她忙擦去泪水。院长和主治大夫是得到护士的报告,说马主任跟夫人吵得不可开交,死活要去召开一个什么会议,急忙赶来做马扬的工作的。正赶上在门外听到了马扬这一番痛心疾首的肺腑之言。 都是大山子人啊。还要说什么还能说什么院长沉默了,犹豫了。 “十分钟后,我要在这儿召开开发区党委会。三十五分钟后,你也要去机关小礼堂参加我召开的全开发区科以上干部大会。你、我,我们共同为大山子的今天和明天负责……”马扬一边对院长这么说,一边脱去病员服,想换上平时穿的衣服。院长本能地上前阻拦:“马主任,您听我说……”马扬显然有些生气了:“现在没时间再听你说了。你这个医院是我们开发区属下的医院。你这个院长是我任免的院长。我这可不是在吓唬你。你现在什么也别说了,听我安排。马上为我做三件事。一,二十四小时之内,你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这脑袋上有这么一条裂缝,特别不能让明天可能会来的德国人知道这一点。从现在开始的二十四小时内,是我们大山子开发区的最高机密。它不仅具有最高级别的商业意义,也具有最高级别的政治意义。如果你向外透露半点这方面的消息,我立即撤了你。你还要向我保证管住你这儿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的嘴。二,从现在开始,你派两名医护人员,身穿便装,携带急救箱,随我一起行动。他们的任务是,必须保证我在这二十四小时里能像正常人那样说话和行动。在这一方面给我以足够的医疗支持和医术保障。三,找一些最好的止痛片给我。要最好的。” 院长心里酸酸地梗梗地,又无奈地说了句:“好吧……”便转身出门去落实马扬的这三点指示了。走到丁秘书身旁,他停了下来,对丁秘书说:“现在你可以把那张X光片子还给我们了吧我们得根据片子上的情况,去认真研究一下,明天这一天怎么确保我们这位首长头骨上的‘裂缝’不至于变成‘裂洞’” 机关科以上干部会是个紧急动员大会。为接待德方考察组,马扬在会上做了一系列的安排,可以说,三十万人总动员,整个开发区都拉响了“防空警报”。会后,组织人事部前阶段开发区机构改革,把党的组织部门和行政的劳动人事部门合并了奉命在全区内寻找精通或能进行德语会话的人才,居然找到了二十多位。“真不少啊。咱大山子还真是藏龙卧虎”杨部长感叹。“但是,其中有十一二位已经老得不行了。就是请他们来了,也不管用了……”一位干事说明道。“那也得请。马主任交代了,一定要把懂德语的人才统统请到现场。让德方人员感受到一种气氛。这也是软环境的一个方面。”杨部长坚持道。“据了解,在二监狱还有一位通德语的人哩。”“二监狱劳改哩”“是。判了十五年刑。诈骗罪。”“那就算了吧。十五年后再请他吧。”杨部长笑道,然后他又催问:“找了田院士没有”大山子几十年来一直设有钢铁和煤炭两个研究所,聚集了一批这方面的高级人才,其中还有一位姓田的工程院院士,人称大山子“唯一的国宝”。 “马主任特别交代了,田院士当年就是留德的,又是国内机电方面的顶级专家。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说,明天都得请他到场。”杨部长强调。工作人员忙答应:“我这就去通知田老。这就去。”“不是通知人家,是请人家,而且是恳请人家。把心态和位置都放对了”杨部长追着那工作人员的后背,又补充叮嘱了一句。 这时,邱宏元召集省计委、省经贸委和省建委的同志,就坑口电厂能否“落户”大山子的问题做最后的认定。开会前,他听说贡开宸还在去军区干休所的路上,便让秘书赶快给他打个电话:“告诉贡书记,我这儿有了结果,会马上跟他通气的。请他那边一完事,尽快回来。” 其实,贡开宸这时已经准备离开军区某干休所了。他没在那儿待太长的时间。今天本没有这样的日程安排。也是为了“掩护”跟大山子市公安局局长去“单独交谈”,才决定来这儿过一下的。干休所的几位领导和一些住所的老同志见贡书记要走,都执意要出来送一送。等大奥迪缓缓驶出干休所大门,贡开宸的司机发现,有两辆挂军牌的轿车从后面缓缓地跟了上来。贡开宸问:“这是干啥的”司机笑道:“可能是护送我们的吧。”“告诉他们,别送。”贡开宸皱起眉头说道。司机笑道:“部队领导的一点心意……”贡开宸固执地冲他挥了挥手。司机忙下车,去传达贡书记的意思了。那两辆车果然缓缓掉转头去了。但没驶出多远,那两辆小车飞快地又从后赶了上来,等接近大奥迪时,带头的那一辆按了两下喇叭。开车的是个军人。他放下车窗,冲大奥迪这边招招手,示意它停下。大奥迪停下后,那两辆小车也停了下来。从车里走下好几个军人,领头的是一个中校军官。中校军官向贡开宸敬了个礼,报告道:“首长,有命令,还是要我们来护送您回去。”贡开宸嘿嘿一笑道:“护送什么这是敌占区呐”“刚才我们接到省委办公厅负责同志的一个电话,说首长这回单车单人出来,希望我们派车派人护送一下。”“瞎闹腾。”贡开宸说着,他身边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邱宏元。会开完了。他告诉贡开宸,“与会的同志认真研究了一下,都觉得,从各方面来说,马扬那儿还不具备筹建大型坑口电厂的条件,假如真把德国人领到大山子,看到大山子那副破旧模样,一下倒了他们的胃口,很有可能对我们整个省都会失去兴趣,那就非常糟糕了。请您最后考虑一下……” 打完电话,贡开宸立即让司机打道回大山子。他想马上去做一下马扬的工作。 第四十八章 首都机场急召田院士 大奥迪在两辆军车一前一后的护送下,渐渐接近大山子。贡开宸十分诧异地看到,离开大山子还不到两个小时,大山子好像一块发酵过了头的生面团似的,突然发生了“形变”,只见街道上到处活动着各种各样的人群,在冲洗路面、拆除窝棚、擦拭非法小广告、更换破损路灯灯泡、清除垃圾堆、重新油漆马路中央的隔离墩……仿佛在准备过大年。车到医院,医院的院子里也聚集着许多医护人员在打扫卫生。“你们干吗呢?是要接受爱国卫生大检查?”贡开宸问匆匆赶来迎接他的院长。院长答道:“准备接待外宾。”贡开宸问:“什么外宾?”院长忙答:“德国人。”“德国人?谁在开这样的玩笑?”贡开宸一惊,再问。院长犹豫了一下,答道:“没人在开玩笑。马……马主任刚在大会上做了动员。”贡开宸一听,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便气呼呼地说了句:“躺在医院里还不老实!走,带我找他去。”院长忙说:“他走了。下午,您走了以后不久,他就走了。”贡开宸又一惊:“什么?!你怎么让他走了?”院长无奈地:“他说他要走……”贡开宸很生气地道:“他说他要走,你就让他走了?他是你的病人!”院长苦笑着,也很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他还是我的顶头上司啊……” 管委会机关那幢旧楼里这时同样忙成一片。一部分机关干部和勤杂工在整理内务,另一部分人则在为接待德方人员做着其它方面的准备。马扬办公室里更是电话铃声响成了一片。里外三四部电话机这时候都好像要响爆了似的。“什么?只搞到两辆推土机?那三万平米的旧厂房今晚十二点以前必须炸掉,明天天亮前必须把场地清出来。两辆推土机怎么够使?最起码得十辆……”马扬拿起其中一部电话大声嚷嚷着。在办公室的一角,坐着两位穿便装的中年医护人员,目不转睛地在一旁守候着。院长原先派来的是两位眉清目秀、但却身单力薄的女大夫,马扬一见,便笑道:“院长大人,这节骨眼儿上,派俩林黛玉守在我身边,想干吗,乱我阵脚?再说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到时候,你准备是让我来抢救她们呢,还是让她们来抢救我?你以为我这儿从现在开始的这二十四小时好过?”不由分说地把她们“哄”回去了。 同时,马扬还在亲自过问另一档事,就是杜光华的那份合同。他让丁秘书一直等在文印室,只待打印出正稿,就赶紧拿去给杜光华过目;然后又催问其它各种要签署的法律文书是否都准备妥贴,是否也已让杜先生过目认可,请开发区的法律顾问审看过没有。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又拉着杜光华一起去看省建筑设计院和园林规划设计所为“永在岗服务公司”新营业点和那三万平米绿地所做的设计规划方案。那些方案已画出彩色气氛图,全都张挂在大会议室里。 “赵劳模来了没有?”一边走,他一边问。 设计师们和赵长林也已经在会议室里等着了。 马扬走到一张长沙发前,无奈地笑了笑:“各位,要失礼了,我得躺着听你们汇报了。今天有点小小的不舒服。”这时,赵长林和设计师,甚至包括杜光华才发现有两个陌生男子,各提着一只医疗器械箱,紧跟在马扬的身后。一进会议室,其中的一位忙调整了一下沙发上的那个大靠枕,搀扶着马扬躺了下来,另一位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瓶分装好的药片和药丸,递给马扬,又递给他一小杯水。马扬当然已感觉出他们的诧异,仿佛敬酒似的,冲着那几位设计师扬了扬手中那一小杯水,说道:“大师,请开始吧。”然后转身对杜光华和赵长林又说道:“这几张彩色气氛图上画的就是将来建成了的‘新永在岗公司’营业点和那块三万平米绿地的模样。你们有什么要求,想法,可以向设计师们提出来。他们会连夜修改的。”然后做了个手势,助手们便赶紧把气氛图前的几盏射灯全打开,蓝天白云绿草树丛,再加上颇有现代意味的商住楼店面点缀其间,果然“蓬筚生辉”,“非同凡响”。 但杜光华好像并没有为之所动,沉吟了一会儿,向马扬示意了一下,提了个问题:“马主任,现在我肯定是要跟你签这个投资协议了。你现在能不能帮我解开这个谜团,您啥都没干哩,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代价,在这儿搞三万平米的绿地,还非得是德国进口的草皮?特别是逼着大伙非得在明天德国考察组到大山子前,把这些只存在于纸上的美景表达出来,真正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马扬微微一笑道:“还不明白?” 杜光华默默一笑道:“还不明白。” 马扬得意地出声笑道:“伙计,怎么样。跟不上趟了吧?其实用意很简单,我要向德国人证明,明天他们看到的这个大山子绝对不是一年后他们能看到的那个大山子。我要告诉他们,我一切都准备妥了,只需要再加上上帝给的时间,一年后的大山子就一定会是他们在这些气氛图上所看到的那个模样。我要让他们放心在我这儿投资……” “用我今天这个一千万的投资协议和这几张气氛图,明天去为你的大山子钓德国人那几个亿的美元?你真高明!” “说‘钓’,太难听。还是说‘铺路’贴切。另外,我要严肃地纠正你的一个想法。什么叫‘我的大山子’?光华先生,从现在起,这个大山子也是您的了。您原来就是大山子的子弟嘛,现在更是它的一份子了。三十万分之一。大山子维系着我们共同的命运。” 这时,组织人事部的杨部长匆匆走来,对丁秘书说:“能请马主任出来说件事吗?”丁秘书笑着问:“特急?”杨部长也笑着答:“三个加号。”不一会儿,丁秘书便把马扬请了出来。杨部长告诉马扬,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找到田院士。最后才闹清,中组织部、中宣部、国家劳动人事部和中科院、工程院等几家联合邀请了几十位两院院士和一些搞人文科学方面的专家去海南休养。田院士也在被邀之列,已经离开大山子了。 马扬沉吟了一下,说道:“不行。明天一定得请田老在德方人员面前亮一下相。我方谈判阵容中,有这么个留学过德国的工程院院士,分量就会很不一样。你们跟他通上话了没有?”杨部长说:“通上话了。在他登机前几分钟,通上话的。”马扬问:“他怎么走?直接飞海南?”杨部长答:“他说走北京。再飞海南。”马扬说:“你跟他说了大型坑口电厂的事了吗?”杨部长说:“说了。他根本不相信我们能把这样的项目从德国人手里争取过来。”马扬说:“你要跟他说清楚,不是我们去争取,现在是要让他和我们一起去争取。一起去跟德国人谈。”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高了些,头部伤口处一阵阵火辣辣的跳疼袭来,差一点让他不能支撑。杨部长忙去搀扶他。马扬推开他的手:“没事……他什么时候到北京?”杨部长看了看手表:“该到了吧。”马扬问:“这次去海南休养的主办单位是谁?”杨部长答:“国家劳动人事部。”马扬当即决定:“马上给主管方面打电话。”杨部长为难地:“这会儿……”马扬正色道:“马上去打。告诉他们,我们有十万火急的事,必须请田院士回来一下。二十四小时以后,我们派专人送他去海南。保证不会误了院士的休养。”杨部长仍犹豫着。马扬催促:“去呀!”杨部长这才转身离去。马扬却又叫道:“等一等。你有田院士的手机号吗?给我拨通他的手机。” 手机响时,田院士正和老伴一起,跟着主办单位来接他们的工作人员走出首都机场候机大厅。手机是放在老伴的背囊里的。老伴跟小年轻似的,背了一个很时兴的双肩背背囊。 老伴取出手机,接通后,告诉田院士:“又来找麻烦了。”“谁啊?”田老问。“那个新上任的小年轻。”老伴笑道。“哪个新上任的小年轻?”田老问。“还有谁?那个马扬呗。”老伴笑着把手机递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我有错,三十万人没有罪” “田院士,我是马扬。很是抱歉啊,刚下飞机就来打扰您。我得请您回来啊。十万火急。您千万别说不行……”说到这儿,马扬觉得后脖梗上热呼呼地好像有条毛毛虫在爬,不经心地伸出两根手指去蹭了一下,缩回手指来一看,却见满手指粘腻,鲜红。原来头部的伤口里有一小注鲜血慢慢地、慢慢地渗出绷带的缝隙和发际,正沿着脖梗细细地蠕动下来。他忙将后脑勺转向没人的那个方向,继续对田老说道:“……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开发区驻京办的同志马上赶到机场来为您办理返程机票……二十四小时后,我派人送您和您的老伴去海南……” 几分钟后,丁秘书便接到了马扬的指令,让他在二十四小时后护送田院士去海南。“这节骨眼儿上,还是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一些……派别的同志去护送吧……”小丁提议道。“这节骨眼儿上,把田院士夫妇安全高效地送达海南,就是头号任务。懂吗”马扬劝道。丁秘书没再坚持,便回办公室去打听航班和机票事项,刚放下电话,听到有人敲门,刚应了声:“请进”,门便被推开了。抬头一看,不觉一惊,来人居然是贡开宸。 “马扬呢”贡开宸闷闷地问,眼睛都不看着小丁。小丁从书记的脸色和语气上感觉到出什么事了,就没敢告诉他马扬的去处,只说去找找,赶紧“溜”到会议室,悄悄跟马扬报告了这情况。马扬立即中止了这边的研究,赶到办公室。贡开宸向丁秘书和随即一起跟过来的那两位医护人员挥了挥手,那意思是让他们离开这儿。小丁稍稍迟疑了一下,瞟了一眼马扬,见马扬也不敢挽留他们,便赶紧替书记沏上一杯好茶,知趣地带着那两位医护人员走了。 “你躺着。我有话要问你。”贡开宸说道。虽然有贡开宸发出的这样的指令,马扬哪敢躺下啊。见马扬依然傻傻地站着,贡开宸指着沙发,提高了声音,再次下令道:“我让你躺着”马扬嗦嗦地坐了下来。贡开宸又叫了一声:“躺着不会躺”马扬为难地叫了声:“贡书记……”贡开宸大步走到门外,把守候在门外的两个医护人员和丁秘书都叫了进来,指着马扬对他们说道:“扶他躺下。”医护人员和丁秘书怔怔地看看马扬,又看看贡开宸,不敢贸然动手。贡开宸有点恼火了:“我说什么了”医护人员和丁秘书这才忙上前扶马扬在长沙发上躺下。“谢谢。你们可以出去了。”贡开宸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医护人员和丁秘书赶紧走出办公室。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了贡开宸和马扬两人。马扬不好意思全躺下,但又不敢不躺下,就这样半躺不躺、又躺又不躺,很难受地在长沙发上蹶着。 “马扬,你跟我玩什么花招”贡开宸在略略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发话了。这话从嘴里说出来,当然是极有分量的。马扬惊得一下坐了起来。“躺下”贡开宸随即又下令道。马扬愣怔了一下,又只得慢慢地往下躺去。“自己不跟我说真话,还不许别人跟我说真话。你想干什么”“我……我怎么不跟您说真话了”“还在跟我编瞎话” 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大概是机关里有些人听说贡书记来了,在跟马主任发火,有好心的,也有好奇的,更有好事的,纷纷前来探个究竟。 贡开宸大步走到门外,对偎缩在门外的那些人喝斥道:“待远点”那些人赶紧往一边走去。随即,办公室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那几个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这时,黄群带着女儿,提着一串不锈钢的饭盒,给马扬送饭来。丁秘书忙迎上去,把她们往另一个办公室带。黄群不解地问:“他没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丁秘书一个劲儿做着手势,让她别作声。 “……为什么要市局的领导对我封锁案件的真实情况你曾经怀疑郭秘书,后来怀疑宋副书记,现在又怀疑我……” 马扬低头坐着:“……” “为什么不说话” 马扬抬起头,平静地答道:“贡书记,您相信我是我党的一个忠诚干部吗” “现在的问题是,您马先生相信不相信我贡开宸是我党的一个忠诚干部。” “您是……党中央最信得过的人……” “少来这一套” “贡书记,我现在没法把我的心掏给您看……我也没法跟您解释我为什么要在上午汇报讨论案情时,在您面前说了不真实的话……” “什么不真实完全是假话。” “是。我说了假话。” “为什么” “……” “为什么” “能容我过二十四小时后,再向您解释吗” “为什么要过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你能获取什么保险” “在您老面前,我还能有什么保险无非是,过了二十四小时,您就是撤了我,双规了我,对我来说,也无关大局了……”马扬苦笑着长叹道。 “这话什么意思” “……” “二十四小时……你想把德国的那笔投资争取到手告诉你,这已经不可能了” 马扬一惊:“……” “在发生了所有这一切事情以后,难道你还想要那笔投资还想让我们能放心地把这个项目交给你” 马扬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刷地一下变苍白了:“贡书记,这个项目直接关系到大山子三十万人和整个开发区的前程。您不能因为一个马扬得罪了您,做了什么在您看来似乎是错误的事情,就去惩罚那三十万人,毁了整个开发区的前程。开发区是国家的。这三十万个平民百姓,他们是没有罪的……” “我先跟你把话说清楚,如果省里最后做出决定,不把这个项目放在大山子,跟今天你我这场争论没有任何关系……” “贡书记,您处分我吧,您现在就把我撤了,开除了,但是,求您了,求您收回那个决定,给大山子人一个机会……求您了……”也许是太紧张了,也太用力了,还没等他说完这段话,马扬的头部再一次剧烈地疼痛起来。这一次来势很猛,脸色一下变青灰了,虽然紧咬着牙关,但依然疼得浑身直打颤,人怎么也站不住,便一点点软瘫了下来。 贡开宸忙跑到门外,大叫:“大夫……大夫……” 几分钟后,当天先回到省城,然后一直留守在省委大楼办公室里的郭立明接到了贡开宸打来的电话。电话铃响了有几十秒钟,郭立明犹豫着都没去接。他不是不想接贡开宸的电话,而是有一点怕接宋副书记的电话。因为他刚接了宋副书记的一个电话。宋海峰在电话中不仅关心他的房子问题,还硬要送他两张金卡。过了一会儿,电话铃突然又响起。他以为又是宋副书记打来的,便有些怕接……但宋副书记的电话无论如何是不能不接的,这才在犹豫了一阵以后,勉勉强强地拿起了电话,仔细一听,才知是贡书记的电话。贡开宸让他赶紧给陆军医院领导打个电话,请他们马上派一架救护直升机到大山子把马扬送往省人民医院抢救…… 第五十章 “出逃”为了最后一搏 机身上标着巨大红十字的军用直升飞机很快降落在大山子医院主楼前的广场上。几位军医下了飞机后,捂着帽子,猫着腰,快速向主楼跑去。但马扬却说什么也不上飞机。已经被安放在平车上的他,拉住黄群的手,强挣着折起自己的上半身,对贡开宸说:“等一等……等一等……贡书记,容我跟您再说几句……”贡开宸不答理他的请求:“有什么话,到陆军总院再说。”马扬却坚持道:“一定要在这儿说。一定要现在就说。只有几句……几句……”宋海峰也皱起眉头批评马扬:“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马扬忍着剧疼:“只有几句……几句……”贡开宸只得答应了,多少有些无奈地说道:“好吧。你们暂且都出去一下。”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立即走了出去。剩下宋海峰。宋海峰犹豫了一下,见贡开宸没有那种要留他下来的意思,便只得也出去了。 “说吧。”贡开宸冷冷地说道。 马扬挣扎着下了平车,摇摇晃晃地去关门,然后一手扶住平车,颤颤地站在贡开宸面前,对他说:“今天白天,我对您说了假话。错了。不管是什么缘故造成的,都非常错误。我承担责任。”“说假话,还有缘故 ”贡开宸的神情依然十分严峻。他最容不得手下的人对他说假话,又何况像马扬这样重要的干部呢 “我是错了……”马扬诚恳地又重复了一遍。“什么原因让你对我说假话 ”贡开宸毫不客气地追问。“我会对您交代这里全部的原因的。但是,请原谅,在这时候、这场合,还不便跟您说。” 贡开宸疑惑地、又很不高兴地打量了马扬一眼。 “请您相信我。我这么做确实是事出有因,又实属无奈。”马扬恳切地说道。 贡开宸仍疑惑地打量着马扬。 “我会尽快找个合适的时机,向您报告这里的原因,并且……就说假话的问题,向您做进一步的检讨……但是,今天,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大山子。不瞒您说,我已经把大山子三十万人全都发动起来,准备迎接德国方面的考察小组。箭在弦上,只待一发。我作为这三十万人的发动者,这时刻突然走了,不仅失信于民,也失信于天啊 贡书记……” 贡开宸激忿起来:“我已经对你说了,这件事,不可能。马扬,你是挺聪明的一个人,这会儿怎么变得这么固执、迂腐……甚至……我都不好意思说你变得这么愚蠢 就大山子目前这种状况,人家外商怎么可能把一笔价值三四亿美元的投资投到这儿 马扬同志,人家是西方发达国家的大企业主大金融家,是精明透顶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浸透了金钱意味的资本家。他们到中国来,是寻找赚钱的合作伙伴,不是来行善扶贫的。你祈望他能可怜你 就是有那么一点好心,愿意救一救穷,也不会给你几个亿的美元 他认识你是谁啊 ” “贡书记,我没想让他扶贫。我要让他看到,在大山子有他们一个最出色的合作伙伴。您让我试一试。”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吵吵声。过了一会儿,丁秘书敲敲门走了进来,报告道:“杨部长十万火急,要见您。”马扬应道:“让他等一会儿。”丁秘书略有些为难地补充道:“是关于召集全开发区工程技术专业人员大会的事……” 马扬一听,立即改变了主意,转身对贡开宸道:“贡书记,耽搁两分钟。我跟老杨说几句。”然后让小丁赶快把杨部长叫了进来。杨部长一进门,先恭恭敬敬地冲着贡开宸叫了声“贡书记”,然后赶紧问马扬:“您身体怎么样 ”马扬立即打断他的话,说道:“别扯我。专业人员大会的事怎么了 ” 杨部长便问:“明天还召集不召集全体专业人员了 ” 马扬一耸眉头:“谁说不召集了 ” “机关里都在传,说省里已经定了不把那个坑口电厂项目给咱们,又说你伤得挺厉害,根本没有那个可能主持明天所有的活动。” “就这事 ” “就这事。” “那你先回。把手机开着。一会儿我再跟你说。” 杨部长犹豫了一下,好像就这么走了,心有所不甘似的,但又不能不走,便只得说:“行……我等您的回话。贡书记,您还有什么事吗 ” 贡开宸冲他挥了挥手,什么也没说,等那位杨部长走了后,却问马扬:“你召集开发区所有的专业技术人员来干什么 ”马扬稍稍喘了口气,等一阵剧疼发作过去后,缓缓答道:“作为一个有几十年历史的特大型国有企业,大山子的确有它致命的弱点。但它也有一般企业厂矿无法比拟的长处,那就是人才优势。几十年来,您应该很清楚,我们这儿积聚了一大批高级工程技术专家。大山子近年来的衰落,不是因为它没有人才,而是因为它僵硬的管理体制严重地阻碍了人才优势的发挥。我们这儿的确没有优美的环境,没有成片的绿地,没有音乐喷泉,也没有古树成荫的街心花园。但是我们有中国最好的工程技术专家和技术工人。我相信,德国方面的这些行家是识货的。他们会掂量出大山子这一方面优势的真正分量的。办企业,毕竟还是要靠人啊。我请他们直接和我们这些工程技术专家和高级技术工人见面。让他们自己去考核我们这方面的优势。我们还有好几个到德国留过学的专家……” 听马扬这么一说,贡开宸面部的表情和整个神态开始缓和下来:“马扬,我非常欣赏你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这一点,在今天的中国,在我们K省,很难得。这也正是中央领导要求我们具备的东西。但是,你一定要明白,省里已经做了最后的决定。德方工作小组肯定不会再到你大山子来了。他们在K省一共就待那么两天,日程已经全部排满。后天下午他们就飞北京,然后,他们就回德国了……马扬,不要固执了,以后再说吧。等你把大山子稍稍整出一点模样,这样的机会,以后还是会有的。” 马扬低下头,不作声了。 几分钟后,贡开宸来到院长办公室,通知等候在那儿的陆军总医院来的那几位军医,他和马扬的谈话已经结束,让他们“立即行动”。于是,直升机的翼片开始轰轰地旋转起来。留守在机舱里的医护人员打开舱门,准备接受转运的伤者。院长和主治大夫,还有陆军总医院的那几位军医匆匆向急诊室走去。 马扬在开发区管委会机关旧楼里伤情加剧后,即被送到这儿做紧急处理。 但等他们走进急诊室一看,不禁全愣住了———马扬不见了。赶紧里里外外地找,都没找见。只在一张斑剥的白漆面桌上找到这样一张纸条。是写给贡开宸的。只见纸条上写着这样两句话: 贡书记: 这二十四小时,我真的不能离开大山子。请您理解,并宽谅。 一再地冒犯,容后当面请求处分。 马扬于即日 而正如马扬所预料的,他不顾一切“逃”出医院,回到机关旧楼,不啻给已堕入沮丧绝望边缘的接待筹备工作注入了一剂最有效的兴奋剂。霎时间,“马主任回来了 ”“马主任回来了 ”的叫嚷声便电传般回响在走廊的各个角落。只见,正在吃盒饭的,赶紧收起饭盒;已经出了办公室门,打算下班回家的,又赶紧返回了办公室;那几张彩色气氛图已经被收进大柜子里去了,现在又重新从柜子里取了出来;每一个办公室的电话又都开始忙碌起来…… 第五十一章 准备半小时唱台大戏 回到机关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跟杜光华把协议签了。不仅签投资协议,还把那份建设三万平米绿地的协议也签了。而后,他有些支持不住了,在那张长沙发上躺了一会儿。这时,开发区办公室的一个工作人员走到马扬身边,悄悄地告诉他,办公室主任有急事找他。马扬强挣着站起,对杜光华说了声:“对不起。一会儿让丁秘书送你回宾馆。过些时候,我再去看你。”杜光华忙说:“你忙,你忙。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吗?”马扬紧紧地握了握杜光华的手,热诚地说道:“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谢谢,非常感谢。” 办公室主任奉马扬之命,去搞清德方考察小组明天一天的日程安排。马扬一进门就问:“情况搞准了?”“应该说,基本上是准确的。”“别闹半天只跟我搞来一个‘基本准确’啊。明天这场戏,可就全靠这一锤子买卖了。你一定得给我说个准话。”马扬笑着逼问。办公室主任咬了咬牙说道:“准确,这回肯定准确。他们今天晚上的日程是,邱省长出面宴请德国工作小组全体成员和德国驻华大使馆的经济参赞……”“参赞大人也来了?好。来的官员的层次越高,这事越好办。”“宴请完了,还有个情况介绍会。由省计委和省经贸委的同志,向德国客人介绍我省的概况,以及原定几个中方候选合作单位的情况。” 马扬赶紧问:“那几个中方候选合作单位领导今天晚上跟德国方见不见面?” “不见面。他们之间见面是明天上午的事。” “好。他们今晚不见面,好。” “明天上午,德国工作小组全体成员七点起床……七点半早餐……八点半出发……” “够早的。” “这您一定清楚,德国人办事特守时。特严谨。” “那我们八点前必须赶到?” 开发区办公室一位副主任想了想,说道:“八点都有点晚了。” 接待筹备工作领导小组主要成员之一的杨部长说道:“也不能太早。去得太早,惊动了省里那帮人,会出来阻止我们的行动的。” 马扬拍板道:“就八点。德国人刚吃完早饭,离出发还有半个小时,这时候,省里的同志也不会去打扰他们。咱们就趁这个空档,来个‘奇袭白虎团’。(然后又回头问杨部长)所有定了中高级职称的工程技术骨干都通知到了?” “都已经通知了一遍。” “什么叫‘通知’了一遍?你还准备通知第二遍?” “所有拥有中高级职称的工程技术人员都通知他们做好来和德国专家见面的准备。但考虑到,这些技术人员中,还有一部分平时牢骚怪话、思想问题比较多、工作不太稳定,想请您最后定一下,这部分人是不是要请。定下来以后,再告诉他们具体的座谈时间。” 马扬想了想,说道:“请。这些同志平时有牢骚,有意见,是针对我们这些当领导的,他们对中国、对中华民族、对这个大山子,都是热爱的。要相信他们,在这种关键时刻,一定会维护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天生的优势。就算是说了些难听的话,也没什么嘛。外国人就烦咱们一边倒,一个口径嘛。跟你们一接触,说的全是一样的套话,就知道假,就知道来参加座谈的是经过精心挑选过的,就没了信任感嘛。没有了基本信任,还谈什么投资?既然要让他们在中国投资,就该让他们了解中国嘛。让他们听到不同的声音,有什么可怕的?你不让他听,他们就不知道你这儿有不同的声音?啊?与其让他们偷偷摸摸地去了解,还不如我正大光明地请你来了解。让他们充分感受到,在中国也是可以发出不同的声音的。当然,谁要反对我们的宪法,搞暴力,搞民族分裂,搞国家分裂,那是不行的。怎么样,我的意见,还是请这部分同志来。五百多身怀绝技的工程专家,济济一堂,对大山子的未来各抒己见,各表衷心。我看这种高层次的生动活泼的场面,一定能打动德国客人。” 大约有两三秒钟的时间,所有在场的人都没作声。一种特别怪异的寂静一时间笼罩了现场。过了一会儿,杨部长犹豫道:“只要您点头,咱们就这么办呗。” 马扬一看,在场的各位,对这件事的认识还有分歧,但时不我待,已没有时间深入“探讨”了,他当机立断了:“哈哈,‘就这么办呗’,看来,我们的杨部长底气还是不足啊。就这么办!出问题,我负责。不过,通知的时候,再加一句,告诉他们,座谈时,一,当然是要讲礼貌,切忌张狂;但是,也要学会适当地表现自己。要有足够的自信。自己这一生干过哪些工程,技术上有哪些特长,学术上研究过解决过哪些问题,在客人面前也得亮一亮。一定要让客人充分感受到,大山子穷,绝对不是因为这儿的人不行。另外,我们那个国宝,工程院的田院士一定要安排在前座,要专门安排出一块时间,让德国人跟他好好接触一下。怎么样,还有什么问题?” 一个部门负责人提议:“要不要再看看会议室的布置?” 马扬点点头说声:“走!”就带头往外去了,并掏出一只小药瓶,又吞了两片药。检查了会议室的布置,稍稍作了些必要的调整,马扬问:“还有什么问题?”办公室的几位领导都说:“应该没了吧?”马扬还有些不放心,提醒道:“再想想。”这一提醒,办公室主任还真想起一件“大事”来了:“车的问题……对了,车的问题怎么解决?这还真不是个小问题哩。”一位副主任忙说:“车有啥问题?我已经通知机关车队明天留下四辆车做备用……” 办公室主任说:“可是没一辆好车。据说在欧美各国,汽车就是身份的象征。有身份的人之间交往,特别看重这一点。我们开着老掉牙的伏尔加之类旧车去见人家德国客人,给人家第一印象,就是穷酸,没实力,是个办不了大事的单位。这第一印象太重要了。他们怎么敢把那么个大型坑口电厂放到我们这儿来折腾?” 马扬忙说:“有道理。第一印象不能输了。再想一想,除了车的问题,我看还有着装问题。车的问题我来解决。着装的问题,你解决。你在百货大楼当过经理。跟他们商量一下,租十五套名牌西服,后天一早还给他们。” 办公室主任犹豫了一下:“租……不行吧?” 马扬说道:“我们就穿几小时。现任经理不是你过去的助手吗?施加一下你的影响。下个星期,我请他吃饭。快去办。” 办公室主任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在走廊里,他遇到正匆匆往这边走来的丁秘书,便赶紧对他说:“那两个大夫呢,回医院了?还得让他们来盯着马主任。我看他气色特别不对头。”丁秘书忙点点头道:“我已经安排了。大夫一会儿就到。” 第五十二章 屈尊借高级轿车 宝马车驶到一家规模不小的高尔夫俱乐部大门前停了下来。张大康从车窗里递出一张会员金卡,并指指后头修小眉的那辆普桑,向身穿高档制服的门卫说了句什么,门卫立即开启了电动栅栏门。 修小眉好像头一次进这个俱乐部。那特别幽暗的甬道,道旁或者是高大成林的观赏性阔叶林,或者是大片缓缓起伏的绒毯似的草地,包括树林上空那浓重的夜幕,以及或远或近星星点点的灯光,都平添了一种特别神秘的意味。她兴奋,新奇———这是跟张大康一起,总能获得的一种心理愉悦,也是贡志成多年来总是不能给她的,也不能在她身上激发出的那种愉悦。她紧张地让自己的车跟上张大康,一边又担心,下一刻不知又会发生什么———这种盼望中的“忐忑”和“紧张”也是她过去极少能从贡志成那儿获取的。她实际上是一个需要非常感性地生活着的人。她自认所需并不多,也不为过。她需要意外的惊喜和冲动般的递进……她早就觉出张大康是个“老谋深算”的人,她害怕这种“老谋深算”。但他一次又一次给她的惊喜和激动,使她还是抵御住了走近他以后常常会产生的那种惧怕心理。当然,每次跟张大康“见面”后,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在跟他“约会”她都会告诉自己,她之所以走近张大康,是因为他跟贡志成一样,胸怀大志,又在全力推进着一项大事业。 拐了几个弯以后,两辆车终于停在了一幢带有欧陆风情的尖顶小别墅楼前。而且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两个服务生,从他俩手里接过车钥匙,开着这两辆车,去停车场了。张大康做了个手势,请修小眉进别墅。 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房门钥匙,张大康示意了一下,那个服务生便很知趣地离开了。在为修小眉脱大衣时,他试探性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修小眉只是红红脸,回过头来对他略显有些紧张、忐忑地笑了笑,没作任何厌弃反感的表示。张大康的心兴奋地跳动了一下。随后,他带着修小眉往楼上去,一边走,一边把楼梯旁的壁灯一一关灭,留下许多暧昧和黑暗在他和她的身后,而她居然也没表示反对。在开启房门前的一霎那,他做了最后一次试探,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故意用一种“大老虎吓唬小女孩”的口气说道:“现在可只剩下你我两个人了。”她仍只是惶惶地笑笑,不适应地出了口长气,四下里打量一眼,又回过头来对他含义不明地笑笑。 房门打开了。里面自然是黑着灯。迎面涌来一股他特别熟悉、也特别喜欢的那种很少住人、但又被精心维护的高档房间所特有的气息———这是由高档地毯、真皮家具、丝质的立地灯灯罩、老式的空调和菲律宾紫檀护墙板,再加上卫生间里那种高档护肤香波久久融合成的一种气息。一闻到这种气息,张大康浑身就会感到由衷的放松,天大的烦恼在这一刻也会因之而烟消云散。他知道一进入这个“气场”,他便不用再对自己强加任何约束。“社会”的一切,都被关在了门外。不必再去计算代价,后果,前程,得失,年龄,血脂高低……他要享受。他要回报自己。袒露了本能的一切,还一个“真实”的张大康……于是,一进房间,他就把修小眉抱住了。修小眉一惊,忙挣扎:“别……别这样……”张大康用力把她拥进怀里,轻轻地呼唤着:“小眉……小眉……”修小眉不仅慌乱,而且本能地涌出一股反感,这一瞬间,多年来在枫林路十一号所造就的尊严感本能地发挥了作用:“别……别这样……”说着,从张大康的怀抱里挣脱,跑到一旁,紧靠着用金黄色提花墙纸装潢起来的墙壁上,低着头,不住地颤栗起来。 张大康完全被她搞“糊涂”了。经过多次试探了的嘛,不至于产生如此大的反差和失误嘛。他愣怔了,甚至有些不高兴了:“怎么了,你……”很有些霸道地拉过修小眉的手,似乎要她说个“明白”了。修小眉开始躲他,也设法不让他抓住自己的手,并连连地说道:“别……别……” 这时,张大康的手机响了起来。修小眉好像得着救星似的,忙说:“接电话” 张大康特别生气地说道:“别管它” 修小眉索性把双手全藏到自己身后:“你听我说……” 张大康继续使着他的“蛮劲”说道:“今天,你听我说” 修小眉近乎哀求了:“大康……” 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 张大康开始骂娘了:“真他妈的烦死人”掏出手机,想关掉电源,但习惯性地先查看了一下来电号码,居然无奈地叹了口气,去接这个电话了。修小眉不知何方神圣,居然能镇住这位“张大妖”,好奇地问:“谁的电话” 这时,张大康显然已顾不到修小眉了,只是做了个手势,让她别出声,很快接通手机说道:“马主任,找我” 是的,电话是马扬打来的。马扬为找张大康,都快急出心脏病来了。连着不停地拨他手机。这小子就是不接电话。“我说张总,你在干啥活儿呢手机老响着,就是不接”“非常抱歉,非常抱歉,刚出去了一会儿,手机没带在身上。有啥指示请吩咐。”张大康故意做出一副谦恭状,又带一点调侃意味地解释道。 马扬急切地说道:“啥指示,跟你借样东西。”张大康马上答道:“我的马主任、马书记、马官人,老同学啦,想要啥,直说,借啥借只要在我张大康口袋里放着的,就是你马扬的。我没有的,当了裤子,也一定替你去搞来。快说。”马扬笑道:“不用你当裤子啦。把你买去的那几辆车,借我使一使。使四十八小时,保证还你。”张大康一跺脚道:“我操你要什么不行,偏偏要这玩意儿”马扬拉长了声音说道:“你看你看,还没让你当裤子哩……”张大康忙说:“千万别误会,问题是这几辆车眼下真的不在我手里……”马扬说道:“我给你打借条啦,老同学,绝对不黑吃了你这几辆车……四十八小时后,我肯定完璧归赵……拿人格担保……”张大康真有点急了:“老同学老同学……我信不过谁,还能信不过你好好好,不说了。这样吧,过二十分钟,我给你回电话。不管怎么着,我一定替你搞几辆车。要几辆四辆行。你等我回音”马扬忙嘱咐:“哎……不是只要四个轱辘的都行。一定得是进口高档的。顶级的。”张大康一咬牙:“你小子,一百年不开口,开口就得吃唐僧肉。行。进口的。高档的。我要搞不来,把我自己卖了,也替你去买几辆” 见张大康挂了电话,修小眉这才说:“他跟你借什么车借车借给他嘛。听说这个马扬人还不错。不是那种雁过拔毛、铁公鸡身上也要榨出几两油水的家伙。” 张大康叹口气道:“不是不借。我刚把那几辆车处理了……” 修小眉忙问:“你又卖了不至于吧” 张大康笑笑:“卖什么卖。全拿它们走了关系了。” 修小眉又问:“走了谁的关系了” 张大康又叹道:“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是给了那种你不得不给、也不能不给、给了他也不一定给你什么好脸、但不给他是肯定没好脸让你瞧的家伙。你等一等。”说着,立即拿起手机来给自己公司总部拨了个电话。他问经办人,那几辆车是否已经送走了。手机里的回答是:“那还有不开走的怎么了”张大康长长地叹了口气。经办人以为张总不高兴了,忙解释:“这几辆车可是您钦定的,让我们赶紧通知那几个家伙来取。还说要越快越好,还说要跟人家说得巧妙一些,别让人觉得我们是腆着脸在给人送礼……”张大康不耐烦了:“行了行了。你烦不烦啊,屁大个事就叨叨个没完快替我想想,哪家公司老总手里还有大奔”经办人忙问:“谁啊非得要用大奔”“我。我要用不行”经办人说:“咱们公司不是有两辆大奔吗”张大康恼火了:“喂喂,你今天是怎么了,存心跟我较劲我要用四辆大奔。听明白了吗四辆十分钟之内给我回话。告诉车主,我用四十八小时,肯定还。要是还不了,就用我那两辆顶。”“张总,您要把咱们自己那两辆车顶,您用啥” 张大康哑然失笑:“我骑自行车,我坐公交车。再不行,我走着上下班这用你操心吗?” 第五十三章 好个捷足先登的马扬 修小眉不无有些感动地表扬道:“真难得。为自己的老校友办事,都能这么两肋插刀。” 张大康苦笑道:“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吗”“为什么”修小眉问。张大康却沉默不语。修小眉又问:“为什么跟我还卖关子”张大康笑了笑说道:“跟你说了,你可别出去乱说。最近中央组织部派人来考察干部,据说你那位老公公、我们可尊敬的贡开宸同志,向考察组推荐了马扬……”“推荐他干什么不是刚提了他一个副省级吗”“副省级还可以再往上走一步嘛。你老公公准备让他当的接班人哩。”修小眉笑笑:“小道。”张大康满不在意地笑道:“如果你认为是小道,那就算它小道吧。”修小眉认真地再问:“这是党内绝密消息,你怎么会……知道的” 张大康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是吗你都忘了是你告诉我的啊。你在你老公公身边生活,什么事瞒得了您” 修小眉见他不肯说真话,脸一沉,拿起自己的手包就向外走去。 张大康忙追到门口,拦住她,忙说:“对不起。”修小眉依然沉着脸,不理他。张大康连连追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修小眉转过身来,责备:“你怎么对谁都没一点真诚呢” 张大康趁机拉起小眉的双手:“好了好了。有些事情,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我是为你着想嘛。”修小眉用力抽回自己的双手,问:“你买通了我公公身边的人”张大康说:“别问了。我再说一遍,有些事情,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不过,有一件事倒可以跟你说一说,还算有趣,南方有一个大走私犯在受审时,曾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在他们那儿,也就是说在他待的那个城市里,你往桌上拍出二十万现金,能让一个局长浑身哆嗦。拍出三十万元,就能让某一个当红女歌星脱下她那高贵的裤子。要是拍出五十万或一百万,就绝对地能让他那个市长或市委书记替你办你所想要办的一切事情……” 修小眉的脸一下红起:“你也是这么看我的”张大康马上觉察到自己失言了,忘形之下,居然忘了小眉也有一个“高贵”的身份,忙找补道:“小眉,我怎么可能把你列入那一些人之中去呢……” 修小眉这时已经听不进张大康的解释,推开他那双伸来想拦阻她的手,一转身,登登登登地就跑下楼去了。 贡开宸回到省委大楼,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钟了。一进办公室门,就接到邱宏元打来的电话,说要见他。贡开宸已经好长时间没到省政府大楼那边去了,就说,你等着,我过去。贡开宸走进省长办公室,一边脱大衣,一边问:“跟德国人谈得怎么样”邱宏元一边亲自给贡开宸沏茶,一边说道:“跟德国人谈得挺好。可是我得到一个消息,还没最后核实,是关于马扬的。” 邱宏元得到的消息是,明天一早,马扬将亲自带人到白云宾馆,强行把德国客人请到大山子。贡开宸一听,还乐了:“这小子,能有这一手,搞‘劫持’”邱宏元说道:“这消息虽然还没经最后核实,但已经不止一个人给我报了这讯儿。” 但很快,笑容便一点一点从贡开宸的脸上褪去。 邱宏元提议道:“是不是应该给马扬这小子打个电话。有积极性是好的;有创造精神,更可贵。但凡事总还得讲个规矩、信誉,讲个组织原则,不能只顾自己,不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况且这还是一档涉外的大事,更不能胡来。” 这时,省长的秘书走了进来报告,805矿务局的戴局长和山南地区的孟专员要见省长。邱宏元对贡开宸苦笑道:“瞧,事儿来了吧。” 省里原慎重选定,由软硬两方面环境条件都比较好的805矿务局和山南地区作为候选定点地,供德国投资方挑选。两家为此也做了充分准备。却不料,万军阵中冷不丁杀出这样一个姓马的“程咬金”。“这种完全不讲游戏规则的举动……省里也不管一管省领导要是觉得可以这么干,那我们以后,也撒开了玩,什么组织原则,什么组织服从,都扔一边去……”山南地区的孟专员说得气愤难平。805矿局的戴局长也有些激动:“马扬这么干,不仅仅是不讲游戏规则,简直就是一种破坏游戏规则的野蛮行为。”“……他眼里完全没有省委省政府嘛。如果对马扬这种无组织无纪律行为不加制止,今后大家都群起而效之,还不乱了套了”孟专员接着补充道。戴局长则“乘胜追击”:“省委省政府究竟还有没有权威性了你们说话还管不管用了”<u>http://www?99lib.net</u> 贡开宸突然笑道:“我真庆幸马扬这会儿没在场。要不,肯定得闹出人命官司。” 戴局长非常委屈地说道:“这么大的外商投资项目,过去从来都是省里定了给谁就给谁。如果省里提倡大家竞争,那就争嘛。谁还没那两手这马扬” 邱宏元看看贡开宸说道:“书记同志,看来麻烦还不小啊,得给这两位同志消消气。怎么样,你说说” 贡开宸忙说:“你说你说。咱这不是在您的地盘上嘛。” 邱宏元说道:“你说。你说。还是你说。” 贡开宸笑了笑:“那,我先说说。然后,咱们再听邱省长的……投资、立项是省长大人管界之内的事。我这个‘铁路警察’是多管闲事喽。”这时,却有电话来找贡开宸。贡开宸接了电话,马上捂住送话器,笑着告诉邱宏元:“是马扬。”邱宏元略略一怔,问:“他干吗”“他要找老孟和老戴说话。”“找我们”孟戴二位也倍感意外,忙问:“他干吗找我们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这家伙神啊” 贡开宸笑着问道:“愿不愿意直接跟他交换一下意见” 孟戴二人犹豫了一下,应下了:“行吧……” 贡开宸立即按了一下座机上的一个按钮,通话便变成了免提方式。电话机的袖珍扬声器里立即传出马扬的声音:“孟专员,戴局长,我打电话四处找你们俩,你们的人告诉我,你们去找贡书记邱省长了。想跟你们打个招呼,明天我想请德国客人上大山子来转一转,最多占用一个多小时,然后我会把他们送还给你们……” 戴局长俯下身去,就着电话机上的那个小小的拾音器说道:“马主任,您现在是副省级干部了。您愿意咋干就咋干呗,还用得着跟我们打招呼” 马扬忙说:“戴局长,这些年你们805矿干得很出色,是我们省国有大企业的标杆儿。我还准备让我们开发区党校上您那儿办两期短训班,麻烦您给讲讲课。到那时候,您如果还有气,咱俩就找个背静的地方,让您好好地消消气。我保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孟专员走到座机跟前说:“马主任,您觉得我们国内的这三家兄弟单位当着人家德国投资方的面,各施奸计,为一个项目争来夺去的,影响好吗” 马扬沉吟了一下,答道:“做生意,搞工程,有一点竞争,我想这在他们西方人眼里看起来,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没有竞争,那才是不正常的。当然,我并不是要两位老大哥可怜我们大山子,我只是希望两位老大哥给我们一个参与公平竞争的机会……” 戴局长立即说:“那好吧。我马上打电话回去,让他们现在就派车把德国客人接到805去。” 马扬稍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戴局长,很抱歉,您可能已经来不及了。为了不影响你们两家原定明天和德国客人之间的洽谈,我们改变了安排,决定今天连夜去见德方人员。我想我必须跟您二位通报一下,这时候,我们的车队已经快到白云宾馆了。” 第五十四章 三个子女非贡书记亲生 马扬是在得到“情报”,说山南地区的孟专员和805矿局的戴局长连夜赶往省城去找书记省长告他“违规操作”的状以后,立即做出这个决定的。说实话,要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万难的,甚至是“痛苦”的。正如805矿局的戴局长说的那样,这么大的外商投资项目,过去从来都是省里定了给谁就给谁,现在也没说过“从此以后就不再由上边来定”,更没说过“从此以后各路诸侯就可以通过公平竞争的方法来争取这样的工程项目”,在这个情势之下,他这么横插一杠子,实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众怒”“激公愤”是可想而知的。结局会怎么样?要知道,这个依然世俗着的人世,惯以成败论英雄,干成了,固然能恕他一个“一俊遮百丑”。但万一干不成呢?这些曾经被他“伤害”过的,还有那些虽然不曾被他“伤害”过、但却一直看不惯他这些行为举止的人,会怎么来“圈定”他这个人生“结局”?啊,“狂傲不可一世”,“只顾自己,完全不顾他人”,“典型的动物”等等等等“美誉”都会自动地落到他的头上……也许,因此在K省,他就会失去最后一点立锥之地,政治上彻底地败走麦城……说自己年轻,也已四十多奔五十去了。在我们这个年龄大小对能不能继续往上提干仍起着相当作用的体制下,四十六七边上再摔这么一大跤,当然你还可以爬起来再干,但还有可能干到今天这个“副省级”吗?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代价啊!! 值得如此一搏吗?大山子,你值得我为你如此一搏吗? 生存,还是死亡,这始终是个问题……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站了几分钟,居然哽咽了起来。他想到太湖边上一块巨石上镌刻的四个大字“包孕天下”。包孕天下,何等气概,何等胸襟,何等向往,又是何等的一个人生过程……我难道只是为我自己?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大山子?也太小看了这个马扬了吧?!既然包孕天下,又何在意一时一事一隅的得失?包孕天下者,不以得失论成败。 干! ……于是,四辆“大奔驰”一辆接一辆急速而又平稳地向白云宾馆驶去。四辆车的十二扇门在同一刻缓缓地开启。十二位中年人穿着清一色的深色名牌西服,雪白的衬衣和深色的领带,锃亮的高档皮鞋,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高档的硬壳公文皮包(全都是租来的借来的),由马扬带领着,缓缓地走下车(马扬下令让医护人员把自己头上的绷带全部去掉),然后车门又逐一地被关上。锃亮的皮鞋踩在幽暗的水泥甬道上,十二人排成二路纵队缓缓地踏上外宾居住的一号楼台阶。 这时,最紧张的要数奉命在车里待着的那两位身穿白大褂的大夫。他们抱着急救箱,怔怔地注视着向楼门走去的马扬。在经过连续一二十个小时的强脑力和强体力的刺激以后,他显然已处在强弩之末的状态下了。走路不稳。人略有些摇晃。在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发生了一个大的晃动。两位大夫悚然一惊。只见一直紧跟在马扬身后的丁秘书赶紧上前一步,暗中伸出一只手去托了一把。又见我们这位马领导微笑着回过头来,摆脱开丁秘书的手,继续向小楼里走去。这时,让两位大夫更为担心的是,他们看到了一股暗红的血丝从马领导后脑的头发根里慢慢地流淌了下来。 好一个丁秘书,果然心细眼明,尽职尽守,血的暗流也没逃过他时刻警惕着的观察,忙凑近马领导,悄悄提醒道:“擦一下。快擦一下。后脖梗处……” 马领导不慌不忙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这可不是借的),擦了一下后脑勺。手绢上立刻沾上一块鲜红湿润的血迹。然后从从容容地把手绢褶起,重新放回裤子口袋里。然后,脸上继续保持平静而得体的微笑,继续一步步向门厅里走去。然后一号楼底层大厅的门突然打开了。一道辉煌的金黄色的光涌了出来。马扬率领着他的人继续着外表自信、内里忐忑的步伐,走进这辉煌的光影之中。 晚上七点多钟,贡志雄,贡志英约了贡志和一起回枫林路十一号参加一年一度的“11.14”聚会。贡志雄说:“顺便去把嫂子叫上吧。今天是大哥牺牲后全家头一回举行‘11.14’聚会,别把她给拉了啊,不能让她感到,大哥不在了,贡家的人情也不在了。”贡志英笑着啐道:“行啦!等你提醒,黄花菜早凉了!我早给她打过电话了。”贡志雄又说:“我总觉得……爸都这把年纪了,以后……是不是……就别再搞这种‘11.14’聚会了?每回,为这‘11.14’聚会,爸都特沉重,特难过……大伙心里也特别不好受……”正开着车的贡志和说:“这事儿我跟爸都提过几回了。他不同意。” 是的,十一月十四日这个日子,对贡开宸来说,的确是个沉重的日子。他不能忘怀,也不敢忘怀……二十多年前,他时任大山子矿务局副局长。局长在北京学习。由他全面主持矿上的工作。有一天,北京发表“最高指示”,矿上连夜举行大游行庆祝,他下令中止了正在进行通风设备大修的工作,连夜恢复这几个巷道的掘进和采煤,要以“全面高产稳产”的实际行动,庆祝“最高指示”的发表。他亲自带领一班干部下到掌子面开钻,由于通风不畅,几个小时后,这个掌子面所在巷道里发生了瓦斯爆炸。死伤十多人。包括他带下去的几名干部,包括他自己在内也受了重伤。这一天正是那一年的十一月十四日。获救伤愈后,他请求处分,被撤职下放到班组劳动了一年多。恢复工作的第一天,他带着黑纱,以谢罪的心情,去看望几位死者的家属。谁知道,家属中,有两位携家带口搬离了大山子,有三位年轻的遗孀则远走他乡改嫁,把孩子留给了市属福利院。她们是贡志和的生身母亲,贡志英的生身母亲和贡志雄的生身母亲……当天晚上,他跟妻子商量以后,噙泪向组织打了个报告,请求由他来扶养这三个孩子,让他们改姓贡,他要把他们当亲生的孩子一样,抚养成人,培养成材…… 十一月十四日,让他真切地懂得,一个为官者的手心里,确确实实把攥着平民百姓的“身家性命”“安危祸福”和“血汗前程”……每年的这一天,他都要和孩子们一起坐一坐,跟他们说说他们的生身父母,说说他一生最深重的教训,说说他对他们的期望……但这些年,他总觉得自己对此已渐渐开始淡漠,也许是忙得有点顾不上了,连那个他一直珍藏着的黑纱也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一直到去年,志成也在一次爆炸中牺牲,他深深地被震撼了,他暗自内疚,愧恧,自责,“惩罚啊……天意啊……”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几乎不能自拔,甚至被一种他从不相信的宿命的念头紧紧地纠缠住了,以至大病了一场……后来,修小眉在志成的一个小皮箱里居然又找到了那块黑纱(真不知道志成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把它收藏到他那儿去的),他的内心才慢慢地又恢复了应该有的那种“平静”——也许说“镇静”更为贴切一些…… 志和、志英、志雄决定顺道去约修小眉,没料,车刚拐进小眉住的那个小区,他们几个人几乎同时看到了在小眉住的那幢楼门前,停着张大康那辆宝马车。三个人心里不约而同地都格登了一下。 张大康此刻确实在修小眉家里。 张大康最近特地为修小眉申报了个新公司,让她出任经理。今天专为这件事来跟修小眉商谈,顺便当然也想为那天在高尔夫俱乐部发生的不愉快,做一点弥补。修小眉却看看手表,愧恧地一笑道:“出任经理的事,容我再考虑考虑,行吗?我真得走了。今晚,枫林路十一号有个聚会……”“这么个事情你还考虑啥嘛?你到底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两方面的原因……大概都有吧……”修小眉如实地说道,“……另外,那张十五万元存折,你千万要替我还给你那位朋友。”“你瞧你这个人,不就十五万吗?值得你那么整天念叨吗?”张大康说。修小眉马上严肃起来:“大康,别的事,咱们都可以商量,就这事,你要不替我还了,以后,咱们就别来往了。”张大康今天不想再悖逆小眉,再惹个不痛快,便赶紧说:“还。一定还。你这个人啊!”然后拿起修小眉的大衣,想献一下殷勤,伺候她穿上。但修小眉没让他献这份殷勤,她又怕出门时张大康会做什么搂抱的动作,拿上大衣就先跑出门去了。一直到下了楼,走到两人的车跟前,要各上各的车了,张大康又说了句什么话,做了个亲昵的动作,似乎又要去拥抱修小眉,被小眉委婉地推开——这一切,却让在不远处这边汽车里的贡志和、贡志英、贡志雄三人全看在眼里。贡志雄当场就要冲过去,好好地教训一下张大康这个“无耻的贪嘴猫”,他也的确向那边冲了一下,但却被贡志英一把拉住。她主张暂时“按兵不动”,待张大康,修小眉一前一后驾驶着他们各自的车离开以后,才让志和启动了车,随后向枫林路驶去。 第五十五章 兄弟轮番诘问大嫂 一到枫林路十一号,贡志雄自然是再也按捺不住了。不等坐定,也不管志英如何对他使眼神、做手势,发出什么样的暗示,希望他稍安勿躁,便直冲着修小眉去了:“张大康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你们今天怎么了,老是张大康张大康的……”修小眉的脸微微一红,强撑着反问。贡志英怕事闹大了,不可收拾,忙上前,推开志雄,又把修小眉拉到一旁坐下,微笑着温和地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刚才我们去您家,原想约您一块过来的,没想在您家的楼前看到那个张大康了。”修小眉心一慌,嘴上却依然强硬:“看到了,又怎么了”贡志雄冷冷一笑:“我们看到他想拥抱您。”修小眉脸一下大红,忙说:“胡说”志雄正要大发作一下,志和上前干预了。他往后拽了一下志雄,用力很大,差一点把志雄拽倒,然后瞪大了眼睛,一声不吭地狠狠看住他,那意思是:“你想干什么,傻小子一会儿爸就回来了,这是你胡来的时候和地方吗再怎么说,她还是我们的嫂子,大哥的遗孀。请讲点分寸,好不好” 静场。 贡志雄挣脱开二哥那只有力的手,自嘲般地对修小眉说道:“其实,有人想拥抱您,也没什么……”修小眉极其难堪,又极其痛苦地叫道:“志雄”又是一个短暂的静场。然后,贡志和缓缓地开口说话了:“嫂子,我相信,志雄跟我们家其他人一样,都没那个意思要来干预您的私生活。在这方面,您有充分的自由,也有充分的权利。你应该了解,我本人就是张大康的朋友。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甚至可以说是很好的朋友……”修小眉无所适从地摊开双手说道:“今天晚上我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不会是召开张大康专题讨论会的吧如果今晚就这么一个话题,我不想再跟你们谈下去了。”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在私生活方面,您拥有完全的自由。将来不管您跟谁好,您永远是我们的大嫂。如果您坚持要跟张大康来往,我们可以向您提供某些方面的建议。因为我也罢,志雄也罢,都比较了解他。比如说,据我了解,他要拥抱一个女人,尤其是像您这样身份的,除了情感和性这两方面的常规因素外,他一定还会有别的方面的考虑和打算……”贡志和一边说着,一边向修小眉递过去一支烟。修小眉没接。 贡志雄站起来也走到修小眉面前爽爽地说道:“嫂子,我不会说那种拐弯抹角的话。坦白地说,对张大康这个人的看法,我和二哥不一样。他瞧张大康,基本上是一堆臭狗屎。我呢,也不能说他在我眼里就是一朵花,但我对他,确确实实是持基本肯定的态度的。这人非常有能力,有魄力,非常有经营头脑,是个能独挡一面,可以成大事的人,应该说,我非常佩服他。当然了,他也是一个非常有手段的人。但我一向认为,这一点没什么,要成就大事,就得会玩手段。当官是这样,经商更得是这样。只要符合游戏规则就行。必要时,甚至还得下狠心,所谓‘无毒不丈夫’嘛。他就是这么个人。如果您不是我嫂子,知道您跟他来往,除了祝福,我还真不会说任何话。但谁让您偏偏是我的嫂子呢说实话,我现在真替您担心,我真不愿意您在他那坑里陷得太深。我真的担心他在您身上正玩着什么手段……说破大天去,您毕竟是我的嫂子啊。退一万步说,我不为您想,也得为我们的大哥想想,咱们得让他在天之灵永得安宁啊。” “他想让您干吗”志英温和地问。 “……他希望我到他新办的一个公司里去做事……今天他来就是跟我谈这么件事的……”修小眉也平静了许多,能正面回答这几个家人的问题了,只是语调显得木讷。 “您答应了”贡志雄问。听修小眉这么说,志雄心里挺不是滋味,顿时觉得张大康这哥儿们真不够朋友,就当“经理”而言,他怎么也要比修小眉强啊姓张的真他妈的“重色轻友”。 “他说,我应该鼓起这个勇气,迎接生活的这种挑战。他说,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主宰过自己的生活,也从没主宰过自己的生命历程。对于我这样年龄的女人来说,这一回也可以说是最后一个机会了……”修小眉没直接回答志雄的问题。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是贡开宸打来的。“爸……我们都在哩。”贡志英拿起电话,对贡开宸说道,然后忙捂住送话器,低声地关照在场的那几位:“爸马上就到了。快别说张大康的事了。”然后又松开手,对电话里的贡开宸说道:“爸,您快来吧。我们都在等着您哩。”等志英接完电话,贡志和拿起电话,递给修小眉,对她说:“你马上给张大康打电话,说你不能担任这个经理……”对这个问题,贡志雄却有不同的看法。他从二哥手里拿过电话,重新放回到机座上,说道:“别慌着回绝人家。我觉得,如果事情真的像嫂子说的那样,我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干嘛。嫂子怎么就不能当经理”贡志和却没理会志雄的异议,只是斥责了一声:“你懂什么”然后又转向修小眉说道:“嫂子,听我的,你现在就告诉张大康,你不能当他这个经理”他再度把电话递给修小眉,催逼道:“快打” 修小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过了电话,但没马上拨通张大康,只是瞠瞠地看着贡志和,迟迟疑疑地问:“……张大康这个人……真的有你感觉到的那么坏”这个问题在修小眉心底,已翻来覆去地自问了千百遍。她没法让自己抗拒张大康身上那种总在灼烧的活力,包括他不时暴发的那点“粗鲁”,也总让她既惧怕、不知所措,却又“新奇”……没等贡志和回答她的疑问,从院门的方向,传来了熟悉的汽车声。“爸回来了。”贡志英一惊,说着,忙从修小眉手里夺下电话,把它放回到机座上:“好了,都知趣些,别再说什么张大康了……” 早晨,在枫林路十一号的花园里,总是美好的。 贡开宸起得也早,穿一身睡衣睡裤,端着一应洗漱用具下楼洗漱,走过客厅门口,听到客厅里有声音。推开客厅门看时,有人还在大沙发上躺着,身上盖着厚厚一条毛毯。放在茶几上的那个煮咖啡用的电壶却在嘶嘶作响,脸却用一本大型的杂志遮盖住。他不能确定是志和呢,还是志雄,便走进客厅,揭开杂志看,是志和。贡志和也就赶紧地跳起,叫了声:“爸……” “没走啊怎么睡这儿呢快上房间里睡一会儿吧。” 贡志和揉揉眼睛,忙说:“不用了。我睡得挺好。”而后探头到窗外,向楼上叫了声:“志雄……” 贡志雄睡二楼的客房里了。按平时的习惯,这钟点应该是他睡得最香的时候,但昨晚跟二哥有约,一早还得趁老爸上班前那点短暂的十分宝贵的时间,跟老爸说点事儿,所以即便“十分痛苦”,他还是强迫自己从床上挣扎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敲了敲通隔壁一间房的门。在隔壁房间里睡着的是贡志英,她很不情愿地从被窝里坐起,坐了一两分钟,还不愿把眼睛睁开。你想啊,好不容易独自睡一个安稳觉,不必为老公忙早饭,为闺女打理“红妆”,不用收拾房间,更不用在烧开水、煮鸡蛋、叠被子、取早报的同时,赶紧把昨晚换下的脏衣服扔进全自动洗衣机里……很快,他们便在餐厅里集合齐了。爸已经在那儿用早餐了。他们三人则围坐在一旁。贡开宸的早餐很简单,一杯牛奶,一个煎鸡蛋,两片用五合面玉米面黄豆面云豆面黑豆面,再加一点大麦面做的馒头,一碟用切开的生菜、黄瓜、青椒和西红柿,浇上一勺花生酱拌起来的“全家福凉菜”。他在家用餐机会不多。但一般情况下,早饭总是要在家里用的。夫人病逝后,每个星期修小眉都为他精心制定一个早餐菜谱。 昨晚聚会结束后,这三人跟修小眉一起离开了这里。当时修小眉就觉得,这三人可能要搞什么“鬼”。因为按过去的惯例,志英总是乘坐她的车走,志和则开车送志雄。但昨晚却不,志英死活要挤在志和的车里。她说要让志和到她一个女朋友家里去给女朋友的女儿讲一讲学历史的重要性。但昨晚离开枫林路十一号时都几点了,还去什么女朋友家讲历史鬼哦她当然不便多问。三个人没走多远,果然就又回到了枫林路十一号,悄悄开了个小会。一致认为,嫂子和张大康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必须过问和干预的地步了,其严重性也已经发展到了必须让老爸知情的程度了。 第五十六章 “打我是为震慑知情人” 志和代表这三人把所要讲的简要地叙述了一遍。贡志英说:“我们本来不想拿这事来打扰您……”贡志雄说:“可我们又觉得这件事发生在这个当口,有点蹊跷。”贡开宸不动声色地看看贡志和,又看看贡志雄和贡志英,问:“还有什么事?”贡志和说:“还有两件事想跟爸商量一下。第一,每年我们家这个十一月十四日的聚会,是不是从明年起,就别再搞了……”贡开宸眉毛一耸道:“为什么?”“我们觉得,‘十一月十四’这个话题对您、对我们全家来说实在是显得太沉重了。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嘛,还有这个必要每年再搞这么一次‘生死祭’,再来揭这么一次伤疤,往早已愈合的伤口里再扎上一刀、再撒一把盐吗?”贡志和不无有些激动地说道。贡开宸说:“这么做,于你们,是对自己生身父母的纪念,于我……则是重温一个绝对不能忘掉的教训……”贡志英忙说:“爸,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们也都长这么大了。我们绝对不会忘记我们的生身父母。您呢,就别老这么责备自己了。” 贡开宸定定地看了一眼志英,沉默了一会儿,便问:“……第二件事?” 贡志和说:“妈走了快一年了,您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您个人的问题了?您这么忙,总得有个人照顾您的生活。您这样,妈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 贡开宸轻轻地叹了口气,问:“还有别的什么事吗?”贡志英知道爸要结束这场谈话了,忙叫声:“爸……”她想再争取几分钟时间,把话说透。但贡开宸坚持问:“还有别的什么事要说吗?!”贡志和苦笑笑,说:“没了……大概……就是这些了……”贡开宸推开眼前的杯盘碗碟,站了起来:“好。我知道了。”贡志和等忙也站了起来,说了声:“那……我们走了……”这是告辞的话,也是请示的话,如果同意他们走,爸爸会点一下头,或“嗯”上一声。但贡开宸却只是站着,没表态。这让贡志和等兄妹三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干站着,等着。但他们隐隐地觉出,爸爸或许还有话要跟他们说。 果然,没过多大一会儿,贡开宸问贡志和:“上一回我跟你说过的什么话,还记得吗?”贡志和忙说:“您让我不要擅自过问那些不该由我去过问的事情,尤其是不要搞那些非组织活动,去探查那些不该由我去探查的事情。” “这个约束,现在对你仍然有效。” 贡志和忙应道:“是。” “社科院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好好地利用那儿提供给你的条件,静下心来,认真深入地研究一下当代的中国,当下的世界,争取拿出一些真正有价值的研究成果,为中国当代的发展起一点作用。这不也是你大哥对你的希望吗?” 贡志和忙说:“我一定这样去努力。”“你们可以走了。志雄,你再留一会儿。” 贡志雄一愣,忙答道:“好的……好的……” 对他们费那么大的劲所报告的张大康和嫂子的事,父亲居然不置一词,重申了一遍对贡志和的约束后,又单独把志雄留下。“老头在搞啥名堂呢?”上了车,贡志和没马上发动车,只是闷闷地坐着。他所能揆度到的,父亲的这“不置一词”,绝不表明他对此事“漠不关心”。老谋深算的父亲一定有他自己的考量和安排,总有什么微妙和为难之处,让他不便这时候就跟他们直白地说明他的态度和想法。 几天后,贡开宸找马扬。马扬自然不敢怠慢,早早来到省委大楼,轻轻地敲了敲贡开宸办公室的门。出来开门的是焦来年。马扬略感意外,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瞟了一下门楣上钉着的房号小铜牌,想确认一下,自己是否走错门了。这个动作虽然微小,但还是被心细的焦来年注意到了。 焦来年笑了笑说道:“马主任,请进吧。您没走错。我是贡书记新任秘书焦来年。焦裕禄的焦,来来去去的来,过年的年。”“哦,焦秘书,你好。你好。”马扬立即热情地伸出手去招呼。焦来年是贡开宸从前的秘书,已调山南地委任副书记,在那儿,工作很出色,上下的呼声都很高,只要没什么特别的意外,他应该是地委书记的接班人。怎么突然又调回贡书记身边来了? 郭立明呢??? 一连串的疑问在马扬心里闪电般地掠过。虽然一时间不可能得出什么明确的答案,但政治上极敏感的马扬从这个“重大”的人事变动中感觉出,要出什么大事了。一定的。心里虽然在这么紧张地盘算着,脸上却依然平静地笑着。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马扬立即站了起来。他听出来了,这是贡开宸的脚步声。 贡开宸一进门,就向他做了个手势,让他跟他一起到里边的办公室去。 “新换了个秘书?小郭呢?”坐定后,马扬问。“送省党校学习了。”贡开宸漫不经心地答道。“学习好啊。学习好啊……”“那好。下一拨就送你去学。”“好啊。好啊。”“脑袋上的伤怎么样了?” “应该没问题了吧。” “别大意。”说着,贡开宸按了一下桌子下的电铃,叫来焦来年,并向焦介绍道:“认识不?马扬。大山子管委会主任。有名的马大胆儿。我觉得应该赐他一个外号‘马大哈’才对头。糊里糊涂让人砸了一杠子。有这种人吗?哈哈。”从他对焦来年说话时的语气手势神情看,他对焦来年的信任和亲近,绝对非比寻常。“我让焦秘书收集了一点脑外伤治疗养护方面的资料,都说脑外伤术后的养护特别重要,如果养护不好,愈后一般都不乐观。马大哈主任,带回去认真学一学。千万别掉以轻心哦。” 马扬从焦来年手里接过那一厚摞剪报资料,还有几本这方面的专业医疗书籍,说道:“我这不是脑外伤,只是头部略微受了一点外伤……” 贡开宸愣了一下,瞪他一眼,干笑着说道:“嘿嘿,天下有这号人吗?啊?头和脑有什么区别?啊?有什么区别?” 马扬觉得,在科学分类上,“头部”和“脑”应该还是有区别的。但他没分辩,也知道这时候是绝对不能和贡大人“抬杠”的,便忙低下头去翻了翻那本剪报资料,夸奖道:“搞得很专业嘛。”焦来年只是笑笑,他知道两位领导要谈正事了,自己不该再待在这儿了,便赶紧去替两位领导的茶杯里续满水。 待老焦走后,马扬又试探着问:“郭,是怎么回事?”贡开宸扬了扬眉毛,说:“什么‘怎么回事’?学习嘛。充电嘛。有什么?”马扬壮起胆,又问:“没别的事吧?”贡开宸没直接回答。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别打岔了。说我们的事吧。知道今天我为什么要找你吗?”马扬忙说:“我知道您是让我来做检讨的。我已经做了准备了。” 贡开宸沉下脸:“嗯。还算清醒。说吧。那天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假话?”见马扬犹豫了一下,贡开宸立即正告道:“告诉你,今天你要是再跟我说假话,我肯定让组织部派人重新考察你。” 马扬忙说:“我当然愿意说真话。” 贡开宸一扬眉毛,问:“什么意思?当然愿意?那么,那天是有人不让你说真话?啊?到底是什么妨碍你那天对我说真话?有人威胁你?还是你自己有某种心理障碍,在我面前说不出真话来?” 马扬迟疑着:“……” “说啊。” 马扬挪开自己身前的那只茶杯,为自己争取了一点点过渡时间,以便让自己显得稍稍从容一些,然后说道:“我的被打,有足够的证据说明,是有人策划的,是一个重大阴谋的一个组成部分。直觉告诉我,打我的人,很可能就是杀害言可言的那些人。而这些人绝对不是一般的刑事犯罪分子。他们先杀害掌握大山子重大内情的言可言,然后居然又敢来威胁手握开发区党政大权的我,无非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掩盖前些年他们在大山子混水摸鱼时所做下的种种丑事。一般人是杀鸡吓唬猴子。这伙人的手段是杀猴子吓唬鸡,以震慑那些可能会站出来揭发他们罪行的知情人的嘴。” 第五十七章 马扬难言隐衷 贡开宸单刀直入:“你怀疑宋海峰?”马扬一震,忙说:“我没这么说……”贡开宸站了起来:“你也不信任我?”马扬闭口了:“……” 贡开宸逼问:“说呀!” 马扬突然站了起来,十分激动地:“我不是信不过您……” “那么是什么?” “您坚持要把宋海峰派到大山子……” “我已经说过多次,增派一个省委常委去兼任大山子市的一把手,完全是出于加强你那边工作的考虑,也是体制改革的必须。” “但是,宋海峰到大山子市以后,根据他的指示,市公安和检察系统完全改变了原先的工作重点和侦查方向。市公安局把工作的重点放在了社会治安上,基本上中止了对言可言被杀一案的侦破。市检察院把工作重点放在了对新成立的开发区工作人员的职务犯罪上,基本上中止了对前两年群众举报的有关前大山子总公司那些重大经济案的侦破。而那些经济大案,涉及六七个亿的国有资产流失!” “宋海峰跟我报告过他的想法,他说他这么做,是为了先给你开发区创造一个良好的社会秩序和工作环境,护送你们走上一个良性循环的道路以后,回过头来再追究过去这些旧案、大案。” “言可言被杀能说是旧案?不把目前仍然潜藏着的那些重大经济犯罪分子和黑恶势力揪出来,开发区的工作能真正地安全地走上良性循环的道路?” “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说。没人跟你吵架!” 马扬忍了忍,坐了下来。这时,焦来年敲敲门,匆匆走进来,向贡开宸报告:“公安厅唐厅长来了。” 马扬看了看贡开宸试探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贡开宸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别动,然后对焦来年说:“请唐厅长在小会议室等一会儿,我马上过去。省政法委的陈书记来了没有?” 焦来年答道:“来了。都来了。”贡开宸立即又改变了决定,站起来对马扬说道:“那这样,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翻翻老焦为你找的那些资料。啊?我们之间的账还没算完哩。” 贡开宸到小会议室,向唐厅长宣布:“省委决定,大山子言可言一案的专案组,由你们省厅接管,由你亲自挂帅,直接向省委向我负责。省外,除公安部的相关同志,省内,除政法委陈书记,剩下的任何人都不得过问这个案子。给你一个月时间,限期破案,行不行,老唐?” 省公安厅唐厅长为难地笑了笑:“时间短点……” 政法委陈书记拍拍唐厅长的后背:“加把劲吧。一个月可以了。” 贡开宸一点不让步:“就一个月。不能再拖了。” 省公安厅唐厅长立即答道:“行。我们努力吧。” “别‘努力吧’——”贡开宸故意拖长了那个“吧”音说道,“一个月以后,我要结果。明白吗?!” “是。” 一回办公室,贡开宸继续追问马扬:“……继续说。你认为,省里有人故意在捂大山子的盖子?” 马扬忙说:“我。”“那你神神道道地,什么意思?” “……” “怎么又不说话了?又在捉摸啥,想啥鬼点子呢?” “贡书记,我哪敢跟您使鬼点子啊……” “你?哼,什么不敢呐!最近大山子开发区工作进展不明显。你自己有这种感觉吗?” 马扬一愣:“……” “你们那个坑口电厂到底怎么样了?这些日子怎么没下文了?那个杜光华和赵长林的‘永在岗服务公司’下一步到底准备怎么搞?开发区第二笔第三笔资金的引入有眉目了吗?开发区内现有的这些经营项目必须做哪些调整?它们的市场前景怎么样?未来的入关对大山子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有人对入关很乐观。我觉得,还是有许多事情值得我们忧虑的。有人说,入关后,中国有可能成为世界的制造业基地。在这个世界性的‘制造业基地’里,你大山子到底能占一个什么样的份额?怎么去争取这个你应得的份额?你现在到底有多少时间多少精力是用在思考和解决这些问题上的?” 静场。 “马扬,跟你说一句真心话,我期待你的,远不只是搞好一个大山子。我是想通过你,通过大山子,找到一条把整个K省搞活搞强的路。也就是说,我要在你身上做一个实验,寻找一个历史性的答案。我们一直说,K省曾经辉煌过。这些年,它又一步步衰落了。再往远处说,中国在汉唐曾称雄世界,但曾几何时,千百年过去了,我们却被世界其它强国远远地甩在了后头,受尽了凌辱。所以,这一百多年,有血性的中国人才一个劲儿地在叫喊,要振兴、要复兴我们这个中华民族……这个问题一直使我们的心在流血……原因到底何在?我们到底疏忽了一个什么样的关键问题……这个历史性的答案到底在哪儿……马扬啊,寻找这个答案,才应该是你真正的用心所在……不要因为我派了个宋海峰去当市委书记,你就老在那儿耿耿于怀……我老了,许多地方跟不上趟了,最后的答案,看来还是要靠你们去书写去雕刻在历史这根擎天大柱子上。至于,有那么几只苍蝇、臭虫、老鼠、黄鼠狼在折腾,打死它们嘛!很简单嘛!”贡开宸一气说下来,胸口居然都有一点发闷,发热,花白的鬓发间,也微微渗出一颗颗汗珠,右手的手指尖又一次酥酥地感到了一点发麻。这种发麻的感觉近来常常让他为自己感到一点担心…… 这一晚,马扬又失眠了。深夜回到家,怔怔地在卧室里呆坐了好大一会儿。 眼下,马扬的确十分困难。他觉得,当前最难的还不在于安置下岗工人。中国的工人好啊。几十万几百万地下岗,抹抹眼泪,长叹一口气,大部分人也就乖乖地自己找饭辙去了,真的没怎么给当官的找麻烦,给这档期里的改制工作横加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最大的困难也不在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更不在于建立现代管理制度上。这些事只要管事的人观念真变了,真正做到一心扑在企业上,无私,有勇,又能学会借他山之石来攻自家门前的这块玉,又能不怕失败(他觉得自己基本齐备了这种种方面的长处),只要假以时日,牢牢依托中国这块无比广阔的市场,伺机参与国际竞争,是一定能找到企业自身腾飞的基点的。而最大的难处恰恰是内部的掣肘,是你想干,他不想干;你想这样干,他却要那样干;你用大局的事业标准衡量成与败,他却在用一己的个人得失权衡进与退;为此,指鹿为马者有之,颠倒黑白者有之,不敢正大光明地较量,便扯虎皮做大旗,把川剧舞台上变脸的绝招用在了当官、为人、处世、处事等方方面面,设下种种“绊马索”和“暗道机关”,使你不能正面站着做人做事,甚至侧身站着还不行,有时还得弯腰曲膝半蹲下身子,勉强蹒跚前行。算一算吧,有多少能量是消耗在内部的掣肘上了呢? 贡书记问,那天为什么要对他说假话?我能说真话吗?——宋海峰正站在边上。贡书记问我,你怀疑宋海峰?我怎么回答?说是?证据呢?说不是?一种感觉,一种直觉,加上一些“迹象”,还有一些匿名的举报信,和同样不肯留下名姓的举报电话,已不止一次地提到了这位副书记。我也怀疑过郭立明。就是从那次由他来通知我,宋海峰约我在白云宾馆谈话引起的。宋为什么要让郭来通知我呢?这在高层政治生活中虽然也只能算是一件小事,但无论如何也要算是一件不太正常的小事。由此,我隐隐觉得他俩关系不一般。而这是一位省委副书记和的秘书的关系。在高层政治生活中,他俩之间的关系必须十分正常才行。否则就难以保证党的机体始终得以健康地发展,运作。 要不要把我对宋海峰的一些“感觉”都向贡书记报告?贡书记会认为我纯粹是据于个人恩怨得失在排斥自己一个潜在的政治对手吗? 第五十八章 宋海峰秘密约见郭立明 在大山子市委办公楼里,当秘书来报告:“市政法委的蔡书记来了”的时候,正在圈阅文件的宋海峰连头都没抬一下,只应了声:“嗯。请他进来。”他圈阅的是一份申请报告。业主申请在大山子市中心开设一家叫“熊猫”的西餐馆。按说,这样的申请报告,工商会同城建、国土、餐饮协会等部门就可以批复了,无论如何也不必交他过目的。但大山子当前情况特殊,它小,又处在重建阶段,于是市委市府做了个决定,凡是要建在重点地段,比如市中心的项目,一律得经统一规划,并由市委市府主要领导最后签批。 蔡书记走进办公室,宋海峰略略地示意了一下:“坐。”但仍埋头在那份申请报告上。等签完字,他才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来了?自己搞茶喝。”而后调整了一下伏案已久的身姿,刚要跟老蔡开谈,电话却响了起来。他微微皱起眉头,探过身去,拿起电话,只问了一声:“谁啊?”立即,对打来电话的人说道:“哦。你等一下,我换一个电话。”便跟老蔡道了声歉,走进另一间办公室去了。 电话是郭立明打来的。“你在哪儿?”宋海峰问。“我在省党校……”郭立明低声答道。宋海峰很不高兴地说道:“我告诉过你,不要在那儿给我打电话,也不要把电话打到这儿来。”郭立明忙说:“这会儿宿舍里没有人……”宋海峰断然打断他的话:“行了。我一会儿就回省里去了。晚上,你往那儿打。”郭立明忙说:“宋书记,您总得见我一见……”宋海峰说了句:“晚上再说。”便挂断了电话。 回到办公室,他对老蔡说:“你让检察院的同志把前一阶段他们立案侦查的那几个经济大案情况赶紧详细写一个书面报告……”老蔡说:“那几个大案查无实据,不是已经决定结案了吗?”宋海峰说:“结案,你也可以把整个情况写一写嘛。有人告我们状了,说我们对群众举报的那几个经济大案按兵不动。”老蔡说:“我们都查了。问题是查不到任何证据。检察院的同志把言可言留下来的全部账册都核对了一个遍,没有发现举报材料中说的那些问题。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言可言被杀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或几个重大的经济案,凶手一定是杀人灭口。”宋海峰往椅背上一靠,说道:“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了。情况有变化。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从今天开始,言可言被杀案,全部移交省公安厅侦办。”老蔡一怔:“移交给他……他们来侦办?”宋海峰说:“告诉市局的同志,要全力配合省厅的工作。原则是,不招呼不动,招呼了要全心全意地跟着动。”老蔡似乎还没从那愣怔中苏醒过来:“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是省政法委的决定?为什么不让我们做了?”宋海峰淡淡地说道:“是省委的决定。一个小时前,贡书记亲自打电话通知我的。至于为什么,你就别问了。我也不知道。” 欧式酒吧的门厅里立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大牌子。牌子上用彩笔写着一行大字:“欢迎。elcome.”下面又注明了一句“请凭会员卡入场”。在身穿欧式侍员制服的年轻男领班的引领下,一些商界巨子,带着他们的女友,互相打着招呼,寒暄着,开着玩笑,正往里走着。张大康似乎又是今晚这个“聚会”的组织者。一个民营企业的老板问他:“大康,你说宋副书记今晚能来,咋还不见呢?”张大康笑道:“你着啥急嘛。人家是省委领导,能跟你我似的,说上哪就上哪?能随便乱窜的,是你我这样的小老鼠哦。” 这时,杜光华带着赵长林、夏慧平走了进来。张大康忙迎了上去招呼道:“光华兄,稀客稀客。”然后转身对着众人,拍了两下手:“请各位静一静。我要给各位介绍两位新朋友……” 几分钟后,宋海峰来了,没带秘书,也没马上下车,让司机把车停在了欧式酒吧的门外,并让司机把张大康叫了来。“宋副书记,好。赏脸。守信用。大伙都等急了。知道您到了,一定特别高兴。”张大康照例亮开他那大嗓门,嚷嚷。“去去去,别跟我虚头八脑的,兴什么奋。”宋海峰笑道,然后拉着张大康稍稍往远处走了两步,低声说道:“先别瞎嚷嚷。我暂时还不能进会场去跟大伙见面……”“啥会场呀。今天是周末,让您来跟大伙一起好好放松放松,也体验体验我们的生活。”“我得先去办件事。大约半个小时吧,就能回来。最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但我得用一下你的车……” 极机敏懂事的张大康再不说什么,立即通知人把自己的那辆宝马车开了过来,再由他本人往前开到一个幽暗的门洞前。已经在那儿等着的宋海峰便从门洞里匆匆“窜”上车。宋海峰刚在驾驶位上坐好,已下了车的张大康细心地替他把安全带扣上。宋海峰便二话不说,熟练地启动了车,飞快向大门外驰去。 今晚,宋海峰要见郭立明。这时,郭立明按宋海峰规定的,正在市郊一家很普通的茶馆里等最后的通知。他单身一人坐在一个背静的角落里,仿佛若无其事地在慢慢地品着茶。几分钟后,接到了宋海峰的电话,他匆匆付了茶资,在路边招手打了个出租,扬长而去。车急行到甸桥,一个油库附近。郭立明叫停,把出租车打发走了,看着出租车确实掉头消失在浓重夜幕的深处,他才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暗暗地数着步数。大约数了一百五十下左右,前边黑暗处,果然有车灯闪了几下。他大步冲着那亮灯处跑去。宋海峰开着车门,正等着他哩。等郭立明钻进车,车就启动了。往前又开了几公里,大约是到了一个叫“老靶场”的地方,宋海峰才让车完全熄了火,停瓷实了,也不开车内小灯,就着黑,一张嘴就对郭立明说:“只有三十分钟时间……”郭立明呆了一会儿,才发问:“我想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会把我送去学习……”“所有科处以上干部都要接受一次正规的小平理论教育。这是省委的决定。对任何干部都适用。”郭立明苦笑了一下说道:“宋副书记,您跟我,还有必要打这种官腔吗?多年来,在我们K省,在一把手身边工作的人进党校学习,不外乎这两种情况,一种是为提拔作准备;另一种就是因为这家伙不适合继续留在领导身边工作,为调离或另作处理而作铺垫。您看,我到底属于哪种情况?”“不要太敏感……”郭立明追问:“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宋海峰没回答,但依然关注着车外的动静。郭立明却完全沉浸在眼前这场对话中,完全顾及不到外界可能会发生什么;眼中的那点哀恳,无奈,委屈,以至绝望都融合成了一种无法推拒的急切,焦虑,在一并咄咄闪射:“如果一定要说我做错过什么事,那就是我为您跑过两次腿……打着贡书记的名义,去为您做说客……”宋海峰立马打断郭立明的话:“我告诉你不要太敏感。这算什么错?!”“我真的很后悔。作为省委主要领导身边的工作人员,我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小郭!怎么了?学习一下,又怎么了嘛?至于搞得那么紧张吗?”宋海峰提高了声音,语调里明显加进了斥责的成分。要按过去的情况,宋副书记生气了,郭秘书一定不敢再说什么了。但今天,郭立明显然顾不得那许多了,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宋海峰,问:“宋副书记,您没再做别的事吧?您不会把我卷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漩涡里去吧?” 宋海峰厉声喝斥道:“郭立明!” 郭立明清醒了一些,在哆嗦了一下后,忙低下头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有一点控制不住自己了……宋副书记,关键时刻,您真得帮我说说话……真的……” 第五十九章 命运又来敲马扬的门 车到机关楼前,马扬看到在楼门前空场上停着一辆崭新的奥迪A6。“省里来人了”进了办公室,马扬问丁秘书。丁秘书说:“没有。”“那辆奥迪A6是怎么一回事”马扬又问。丁秘书说:“不太清楚。一早,就杜老板来了。可能是他的吧。”马扬笑笑道:“又买一辆新车。这家伙其他同志都到齐了”马扬说的其他同志,是指今天跟他一起去德国考察的人。丁秘书答道:“差不太多了,都在那边大会议室等着哩。哦,刚才,焦秘书打电话来找您。”这时,值班室的同志送来昨晚来电记录。马扬一边翻看记录,一边问:“焦秘书什么事”“没说。他说他一会儿还会打电话来。”“他知道我今天要出国吗”“知道。他说贡书记让他务必赶在您去机场前找到您。” 听说是贡书记在找他,马扬忙抬起头,吩咐道:“那你赶紧主动打电话找他,就说,我已经到机关了,接通电话,就来叫我。”说着去大会议室看望那些已经先他到达的考察团成员。 考察团成员中,有赵长林,也有杜光华。马扬刚走进会议室,杜光华就把他拉出会议室。“看到机关楼前那辆奥迪A6了吗”杜光华笑着问道。马扬笑道:“看到了。你小子牛啊……”杜光华哈哈一笑道:“牛啥牛。给你的。”马扬故意做出一副警觉的样子,说道:“想干吗呢你”杜光华笑道:“别紧张,就怕你没事找事,又去骑自行车玩,让人用板砖再拍了你。”马扬不以为然地“嗨……”了一声。杜光华忙说:“你可别‘嗨’我可是在你大山子投了不少钱的。我得为自己这一笔笔高额投资着想,不能再让别人在你脑袋上随便戳窟窿玩。”马扬哈哈大笑一声道:“这话说得实在,有点意思。有点意思。”杜光华有点得意地说道:“所以,给你一辆车,就是在给我的投资上保险,绝对没别的用意。”马扬故意叹口气道:“可惜啊。主意是好主意,就是我用不成啊。开发区纪委有规定,收到一百元以上的礼品,都得上交。”杜光华满不凛地说道:“操,别跟我说那个你那纪委书记还不是你任命的,在你领导下工作他管天管地,还能管得了你”马扬哈哈大笑:“光华老弟,你真可爱。你以为我这儿是青红帮呢”杜光华忙说:“马老哥,那怎么着,我给你们那个纪委捐一笔钱,让他们给您买辆车。您可真不能再心血来潮就去骑什么自行车,跟我们大伙开这种低级玩笑你说一辆车说死了,才多少钱你这颗脑袋又值多少钱”马扬笑笑,说道:“谢谢啦,老弟。谢谢啦……车的问题就别扯了。开发区会解决这个问题的。还是说说你那几个投资项目最近的进展情况吧……” 这时,丁秘书走来,告诉马扬,焦秘书那边接通了。马扬赶紧去接电话,临走前,笑着跟杜光华说道:“杜老板,放心吧。谁要再想在我马扬脑袋上凿窟窿玩,没那么容易了。”说到这里,他故意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还放低了声音,凑到杜光华的耳朵根前,说道:“省公安厅奉省委一把手之命,派专人保护我这颗脑袋。再说,省委也做了个决定,根据大山子当前的治安情况,不许我再骑自行车。别人的话我可以不听,省委的话,我可不能不听。你说呢” 马扬一走出大会议室,丁秘书就匆匆告诉他:“我刚才问了一下焦秘书,那意思好像是说,贡书记让您暂时别去机场了……”“什么叫暂时别去机场暂时别去,我还去不去德国了我还是这个考察团的团长哩。”马扬一惊,忙赶到办公室,拿起电话。焦秘书果然让他“别考虑考察团的问题了。省里临时从省经贸委调了个副主任来带这个团。贡书记说,十万火急,让您马上赶到省里来,好像中组部来了个考察组,要找您谈话……” “中组部的同志上午十一点的那班飞机到。已经安排了你跟他们下午见面。”待马扬风风火火赶到省委大楼,走进贡开宸办公室,贡开宸单刀直入对他这么宣布。马扬显然一直还没别过这个劲儿来,忙申诉道:“这次去德国谈判、考察,非同小可,牵涉到最后能不能和德方最后签协议扫清最后一些障碍;也牵涉到下一步开发大山子地区地热能源的问题,牵涉到今后能不能实现您的那个设想:把大山子改造成我国一个新兴能源基地的问题……牵涉到能不能在未来二十年内,在大山子建起一个我们K省新的支柱产业,一个重要的经济增长点。” 贡开宸摊开双手道:“中组部要找你,那怎么办拒绝他们的考察” 马扬着急地说道:“什么事非凑这会儿来考察吗推个十天半月,我就从外边回来了嘛……” 贡开宸笑嗔道:“你瞧瞧你这个马扬,让人家中组部推迟考察。你是谁你就不能改变你的安排,去适应中组部的要求非得你去德国才成没你马扬,天就得塌了地球就不转了树就不绿了馒头也蒸不熟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中央可能要调你去外省担任省委副书记。”贡开宸突然这么说道。 马扬一下愣住了,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贡开宸这才放缓了口气和语速解释道:“……这件事,实际上已经酝酿了一段时间了。他们曾经征求过我的意见。我是想把你留在K省。但他们的意思还是要你换一个地儿……”马扬仍愣怔着:“让我当省委副书记……不行吧……”贡开宸笑道:“行了,别跟我假惺惺的了。”马扬忙辩解:“贡书记……”贡开宸立即举起一只大手,制止马扬继续往下说,提议道:“还是来说一说,你打算怎么跟中组部的同志谈这个问题”“我我能怎么说我现在一心一意还想着怎么带团出国考察,把老外的美金搞到手,实现您那个把大山子搞成中国最大的能源材料基地的设想哩。”贡开宸冷冷地:“现实一点,说现在这档子事。”马扬惶惶地:“现在……现在……您让我怎么说……”贡开宸略带一些嘲谑意味地说道:“马扬同志,还不至于如此吧,一听说要去当省委副书记,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连凑和两句假话来填补一下,都不会了不至于吧”听贡开宸居然这么“挖苦”自己,马扬真有点急了,忙说:“贡书记,您……您应该是最了解我的……我现在真的……”“好了好了,别跟我真的假的了……谁知道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贡开宸继续“刺激”他。这倒让马扬一下感觉到,贡书记是不是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他去做,所以,故意在使着这种“激将法”哩他稍稍让自己平静下来,以便理智地搞清事情的“全部真相”。 这时,焦秘书搬了一台录音机来。 贡开宸问:“那盒录音带呢”焦秘书从口袋里取出一盒录音带。贡开宸再问:“都倒到地方了吧”焦秘书点点头:“倒到地方了。”贡开宸说:“行了。搁那儿吧。”焦秘书不无有点担心地:“一会儿……还要我来操作吗”贡开宸笑道:“我有那么笨吗就算有那么笨,你也别一个劲儿地在这个家伙面前出我洋相。这家伙本来就不怎么瞧得起我们这些老头……”马扬也笑了,对焦秘书说:“你忙你的去吧。一会儿,贡书记实在摆弄不了这录音机,还有我哩。”焦来年说了句:“这可以。”便笑了笑走了。 马扬拿起那盒录音带看了看,问:“学英语呢”贡开宸沉闷地说道:“学马扬语录哩。”马扬忙说:“领导又取笑我”贡开宸说:“你自己听啊。”马扬犹豫了一下真把录音带放进机器,放了起来。果然,机器里放出的声音是自己的,而且就是当初自己说的那段话:“……多年来,我一直以自己是K省人而骄傲,因为K省作为中国的工业大省,拥有中国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的特大型国有工矿企业。可以这么说,中国早期的社会主义工业化是踩在我们K省人的肩膀头上起步的。而这份家当,正是我们K省人的父亲和爷爷亲手创下的。作为K省父亲们的儿子,K省爷爷们的孙子,怎么能让这份家当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呢……” 第六十章 贡开宸举贤若渴 马扬忙按下了“StOP”键,中断自己的“演说”,呆坐了一会儿。这迹象进一步证实了他刚才的猜想:贡书记真的有什么更重大的事要跟他商谈,要他去办,所以才紧急中止了他率团出国考察的行程。什么事,居然让老到干练精明深沉、而又大权在握的贡开宸在他面前要摆出一副如此郑重的架势呢他不禁有些忐忑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等着贡开宸开口,揭开这个谜底。但这时,贡开宸反倒不说话了。片刻间,办公室里就显得异常地安静。又过了一会儿,贡开宸慢慢吞吞地问:“还想听一遍吗”马扬赶紧去拔掉电源插销说:“贡书记,有什么事要我做,您直说。” 贡开宸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即便是马扬也很少见过的神情———那是一种异常中肯,异常为难,异常急切,又异常超脱的神情。他挺直了上身,双肘搁在靠背椅的两只扶手上,十个手指则在自己的腹前交叉握起,两眼直瞠瞠地看着马扬,从他眼神的深处甚至还能感受到一种少有的期待……甚至还可能是对这一点,马扬不敢确定一种不安……他为什么要不安呢我不管怎样,毕竟还是他的下级啊贡开宸就这样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终于开口说话了:“作为K省父亲们的儿子,K省爷爷们的孙子,怎么能让这份家当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呢……马扬,你这句话说得很好啊。能这么真心实意地、掏心掏肺地自责、自问、主动地把自己逼到那么一条绝路上去的人,的确越来越少了……” 一瞬间,马扬突然明白,贡书记要跟他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也微微挺直了上身,并略略地向贡开宸坐的方向倾斜了过去,直直地问:“您……您……是想让我跟中组部的领导请求,让他们允许我继续留在K省干下去” 贡开宸的眼眶突然有一点点湿润了:“我……我不会强求你……” 马扬的心也一酸,忙说:“贡书记,您高看我了。” 贡开宸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觉得我是老了,这两年,对于那些跟自己处熟了的同志,不管是年轻的,还是上了年纪的,总是依依不舍……” 马扬忙说:“您别说了,我去跟中组部的领导请求,让他们允许我留在您身边……” 贡开宸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是留在我身边。贡开宸总是要死的……总是要从这个岗位上退下来的……我只想为K省多挽留几个人才……假如能让你们这些算起来还应该说是比较年轻的同志留在K省,让我提前退休都行……” 马扬心里一热:“贡书记,您千万别这么说……” 贡开宸的眼眶里越发晶晶地闪烁起湿润的光泽,然后他长叹一声道:“万事难以求全啊……” 马扬不说话了。贡开宸也不说话了。只有风在窗外轻轻地掠过,产生一种比安静还要安静的“噪声”。过了一会儿。贡开宸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说道:“就是把那个坑口电厂建起来了,把你说的那些个地热电厂也建起来了,搞成了一个能源基地,也不能说问题就彻底解决了。还有几步重要的棋要走……” 马扬怔怔地等着贡开宸继续往下说。 “我最近有些考虑。” 马扬迫不及待地问:“您怎么考虑的” “我这些想法还没有跟常委们商量……” 马扬忙说:“您就把我当您的大秘书大参谋,先说点我听听。” 贡开宸迟疑了一下,从身后的一个保险柜里,取出一份卷宗,交给马扬。马扬接过来,翻看了一下:“嘿,还全是手写的。”贡开宸说:“我还没敢交他们去整理打印。”马扬忙说:“我拿去看看。”贡开宸却压住那份卷宗,说道:“现在不行。等中央对你工作去向有了明确意向以后再说。”马扬微笑道:“好你个贡书记,假如我真走了,您就不让我看您这份东西了”贡开宸淡淡一笑,不再说话。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马扬站了起来,郑重地说道:“我一定去争取留下来,您放心。”贡开宸只是怔怔地打量了一眼马扬,仿佛在权衡他这句话的真实程度似的,而后轻轻地握了握马扬放在办公桌上的那只手,轻轻地说了句:“去争取留下来。啊一言为定”马扬忙答:“一定。一定。” 贡开宸听取工作汇报后回到自己办公室,一推门,已经在那儿等着他的马扬立即站了起来。贡开宸迫不及待地问:“谈完了今天谈的时间真够长的了,足足两个多小时。”马扬忙说明:“这回不是宣布决定,是考察性谈话,所以就多用了点时间。”“你把自己的想法都跟他们说了吗”贡开宸问。“说了。但他们没表态。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马扬答道,“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坠了一句,说,会把我的这些想法和要求带回去,完完整整地向部长汇报。但还是希望我充分做好走的准备。要不,我直接给部长,或者给中央书记处写封信,再申诉一下留在K省的理由”贡开宸立即摇了摇头说道:“等一等……还是等一等……看看考察组回北京以后,有什么更新的动态出现。到那时候再说。别太急了。”马扬又试探道:“那……您写的那份东西……真的要等到中央有了最后决定才让我看”贡开宸马上笑道:“跟你开玩笑的。怎么能真的那么干你就是调离了K省,还在中国嘛,也还是在为执行中央的决策,为中国的老百姓努力奋斗嘛。我们的目标还是一致的嘛。你先拿去看。然后找个时间。尽快找个时间,谈谈你的意见。我俩好好聊一聊。”说着,把那份材料交给马扬,然后起身去会议室继续主持作协的工作汇报会了。 就在中组部考察组在白云宾馆著名的一号小楼跟马扬谈话的同时,在七号小楼里,却酝酿着另一场谈话———贡志和把修小眉约到这儿来,准备跟她作一次摊牌性的谈话。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却还不见修小眉如约到来。贡志和有些着急了,打了好几次电话。电话里都告诉他:“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没有开机”。不一会儿,安放在墙一角的那个木壳雕花立地大摆钟,终于“当当”地敲响了四点。贡志和实在等不下去了,很生气地拿起房卡和手包,决定走了;刚走下楼梯,却看到从小楼的旋转大门外匆匆走进一个女子,穿着一件浅色的重磅绸中长风衣,还包着一块挺素雅的丝质头巾,虽然戴着副墨镜,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该女子就是修小眉,便在楼梯上站起,等着了。 “你真够沉着的。迟到多长时间”贡志和撩起袖管,让她看手表。修小眉在离他两级楼梯的地方站下,低声地催促道:“快说,约我到这儿,干什么”“别急嘛,进房间喝口水……”贡志和一边说,一边转身向那个包下的房间走去。修小眉不安地四下里打量,进了房间,惴惴地责问:“你知道这白云宾馆是什么地方吗这儿是省委省政府举行重要会议、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不少都认识我们这一家人。约到这儿来说话,你不是自找麻烦吗”“但我觉得这儿还是比街上那些咖啡厅酒吧要更适合我们之间对话。”修小眉立即打断他的话:“好了,快说吧,五点整,我还有一个饭局。”贡志和揶揄道:“五点就吃晚饭,是不是太早点”修小眉冷笑道:“医院请了两位美国牙科专家,今天晚上他们乘九点的飞机飞北京。我们五点设宴为他们饯行,你还觉得太早了”贡志和淡淡地笑道:“你们医院的确请了两位美国专家,但是,他们昨天就已经飞北京了。怎么,他俩昨晚又回来了你们今天还得再请他们撮一顿!” 第六十一章 修小眉处于严密“监控”之中 “谎话”被当场揭穿,修小眉好不难堪,脸立即红起:“你……什么意思”贡志和倒没有得理不饶人,只是说道:“不过,有一点你没说错,今晚你是有个约会,但不是跟美国人。”修小眉怕他再说出什么让她更难堪的话,便赶紧说:“如果你没什么正经事要说,那么,对不起,我不奉陪了。”说着,拿起刚脱下的风衣和一直还抓在手里的手包,就要走。贡志和忙劝阻:“别急嘛。张大康约你七点在那个幽静的高尔夫俱乐部小别墅里见面,您这会儿就去,是不是也太早了点”修小眉脸大红,竖起今晚描画得特别精细的柳叶眉,啐嗔道:“你……你还在监视我”贡志和立即说道:“嫂子,请不要用‘监视’这样的概念。过去我只是比较关注你的活动。自从爸爸告诫过我以后,我就停止了这种关注。历史所的同志可以作证,我现在每天都会去我那个小院,做我的论文。但是,我刚得到一个情况,说你这个星期和那个张大康已经见过三次面了……”修小眉冷笑了一声:“哼,诬陷也不要证据。”贡志和反问:“如果我有证据呢”说着,从手包里拿出几张照片,往修小眉面前一放。修小眉一怔,拿眼角稍稍地去扫瞄了一下,脸一下便热辣辣地烧灼起来。照片好像拍的都是她和张大康在一起时的场面。她愣怔住了,迅速反应过来,忙伸手去拿照片。贡志和的动作比她更快,一把把照片压住。 贡志和说:“别急,要欣赏的话,我们一张一张地欣赏。这几张照片的构图、影调虽然不能说很讲究,但两个主要角色的神情举止还是拍得很清楚的哦。”修小眉叫了起来,眼眶里一下涌满了泪水:“贡志和,你到底想干什么”贡志和诚恳地应道:“我不想干什么……”修小眉跺着脚说道:“可你……”贡志和突然十分激动地大声叫了起来:“我不想干什么我不想” 修小眉一下被吓呆了。 沉静了一会儿。贡志和喘起了粗气。过了一会儿,他大步走到修小眉面前:“坐下。你给我坐下。”修小眉见他铁青着脸,不知他会做出什么过格的事,便知趣地索索地照他吩咐的那样,坐了下来。这时,有人敲门。贡志和忙把照片放回手包。两个修理工进来说:“这儿卫生间的灯管坏了。我们是来换灯管的。”房间里的气氛得以稍稍缓转。十分钟后,修理工走了。贡志和从手包里拿出一张机票和一叠美金:“你暂且去香港住些日子。那儿,有我很可靠的朋友。他们会得体地来接待您的。医院那边,我也会去安排的。” 修小眉一怔:“让我去香港为什么……” 贡志和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走。我想,很聪明的你不会再逼我在这儿给你从头说一遍我要让你离开这儿的理由。大嫂,你曾经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啊”说着,眼泪从志和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修小眉也有点激动了:“我是和张大康单独见了几次面,那又怎么样这样的事情,你就是拿到爸爸跟前去,我也……”贡志和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截住了她的话头:“就因为你单独跟张大康见了几次面,我会这样发了疯似的请你走大哥牺牲了,我就不许自己的大嫂跟别的男子来往了你真把我贡志和当成什么了老古董老保守贡志和再怎么样,也是改革开放后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告诉你,大哥牺牲了,你不仅可以跟别的男子来往,你还可以跟别的男子睡觉” 修小眉大叫起来:“贡志和” 贡志和平静地说道:“嫂子,您有充分的自由去选择您的生活圈子,您也有充分的权利去决定您生存方式。但是他用加重的语调,迸出这两个字眼儿但是……在我们这个特殊的家庭里,我们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必须要考虑到怎么去维护这个特殊家庭在群众中的影响,因为这关系到七千万人的利益。在这一方面,大哥是我们的榜样。您也应该成为我们的榜样。” 修小眉痛苦地:“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贡家、又对不起那七千万人的事了” 贡志和继续很平静地说道:“今天,我只能说到这一步……我真的不想伤害您。真的……”但眼泪再一次忍不住地从贡志和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他十分痛苦地低下了头,由于要竭力控制住自己一时间狂烈起来的情绪,以免做出什么后果不堪设想的事情,他浑身甚至都颤栗了。 整个谈话只持续了三十多分钟。修小眉最后还是拿着机票走了。钱,她没要。她不想和贡志和僵持下去。而且直觉告诉她,事情的发展绝不似她早先想的那么简单。贡志和居然要她去香港“躲避”一下。难道真的有那么严重吗白色旧普桑急速地驶进一条背静的小马路。这里行人稀少,树木高大,马路两旁都是独门独户的高档住宅小楼。好像都是解放前留下来的洋房,小楼们也都斑驳老旧了。秋末冬初,粗大的梧桐木显得苍桑,又不乏它原有的高雅,多姿。她把车嘎然停在了一座小教堂的门前,给张大康打了个电话,告诉了他关于照片的事,并说:“……我现在不能上你那儿去。最近这一段时间,我每次跟你接触,几乎都让他跟踪拍了照……”“不可能。每一回见你,我都相当小心,无论是在见你之前,见你之后,还是在见的过程中,我都会观察周围。但没发现过熟人……”张大康在行驶的高档轿车里戴着耳机,跟修小眉通着话。“但他的确都拍了照。”“……你见那些照片了”“……我最终没拿到手,但我当场见到了。”“……他拍到的是咱俩哪几次见面,你看清了没有”“没法看得很清楚。但有一回好像是在五福斋饭庄……还有一回好像是在国际俱乐部……还有一回好像在哈德门宾馆的大厅里……”“五福斋……国际俱乐部……还有一回在哈德门”“好像是哈德门……还有一张我看得挺清楚,是在北华影业公司成立的那天晚上,在他们李总家举行的Party上。你记得吗,那天你非要我穿上那件你从英国给我买回来的桔黄色风衣……还非要我穿上那双银白色的坡跟镂空皮鞋……那天省委宋副书记也去了,他一到,大家都跟着起哄,拼命跟他敬酒……” 张大康很快把修小眉叫到高尔夫俱乐部的那幢小别墅。 一坐下来,张大康就分析道:“偷拍者,首先要排除贡志和本人。他的目标太大,他也不会亲自去干这种蠢事。第二,偷拍者,一定是你我的熟人。这样才一直没引起我们的警觉。第三,从你说的情况来看,这个熟人还应该是没上这儿来过的。也就是说这家伙不知道我们俩有这么个秘密见面的地点。你想想,在我们的熟人中间,谁还不知道我们有这么个见面的地点呢” 修小眉一面想着,一面说道:“那……那太多了……你觉得可能是谁干的”张大康断然说道:“我仔细排查了一下,有这种可能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的内弟贡志雄。”“志雄他在暗中对我们跟踪、拍照不可能完全不可能。”修小眉矢口否定。“一开始,我也不愿意把他列入嫌疑者中。但是,算来算去,只有他一个人曾经跟我们一起去过五福斋、国际俱乐部,又去了哈德门娱乐中心,参加过北华影业公司李总家举行的那个Party……”“跟我们一起去参加这些活动的,何止志雄一人。”“是的,每次都有一些我手下的人跟我们一起去参加这些活动,但是这四次都参加了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贡志雄。而且,你再想一想,贡志雄的确不知道我们还有这么个见面地点。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你不了解贡家这两兄弟的关系,他俩是死对头。志雄绝对不可能替贡志和干这种事。”“如果面临贡家利益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俩也不可能联合起来,一致对外” “谁威胁他们贡家利益了” “你,和我。” “我们怎么威胁他贡家的利益了” “你是他们贡家的大儿媳。你我在私下这样亲密往来,在他们看来,怎么不是在伤害贡家的感情不是在威胁贡家的利益” “那糟了。今天上这儿来以前,我还跟志雄讲了,我要上这儿来……” 张大康一跺脚,说道:“你呀快走” 修小眉慌慌地要走,却又站定了下来,说道:“还有件事。贡志和要我马上去香港,怎么办”张大康忙说:“一会儿再说。”于是两人拿起各自的手包,张大康拉着修小眉的手,向门外跑去。但已经晚了。门突然被推开。贡志雄出现在门口。他拿着闪光照相机,不断地拍着。张、修二人手拉着手,大惊失色。 第六十二章 欲擒故纵与决战将临 焦来年打电话,通知宋海峰,贡书记马上要见他,但又没说明贡书记为什么这么急地要见他。放下电话,宋海峰本来就并不平静的心潮,顿时呈现千顷波涛万叠浪。虽然根据他掌握的情况,还没任何迹象表明,贡开宸会对他采取什么措施,但近来,只要一听说贡书记“有请”,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一阵心颤。尤其在郭立明莫名其妙地被送到省党校去“深造”,忽然的,又调来个地委副书记级的“焦秘书”在“大内走动”,他直觉到,贡开宸是在为收“网”“捕鱼”一步步做着某种准备。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爱收不收“宋海峰,你怎么了怎么跟个完全磕碰不得的嫩黄瓜条似的有事没事,一个劲儿地吓唬自己干吗”他自嘲道。 稍稍地坐了一会儿,强迫自己去考虑贡开宸可能在工作上会向他提出什么质疑,并为此做了点准备,拟定几个解决方案,便一身轻松地去轻轻敲开了贡开宸办公室的门。 时届傍晚,略感疲乏的贡开宸仍深深地陷在长沙发的一角,沉思着什么。听到敲门声,他一动也不动,只是干咳了两下,然后闷闷地答了一声:“进来。”说是“别自己吓唬自己”,但进了贡开宸办公室,宋海峰还是本能地四下里很快打量了一圈。他马上告诉自己,一切正常,包括贡开宸的神情。于是他微笑着问:“贡书记,您叫我” 为示礼貌,贡开宸略略扶起自己的身子,做了个招呼状,然后又靠了下去,并指指放在另一边的一把单人沙发,说了声“坐。”并说道:“下个星期,中央思想工作领导小组要在北京召开一个有八省区省委主要领导参加的思想工作座谈会。我这儿还有点事,脱不开身,我想请你去参加这个会。……” 宋海峰按往常的惯例,一边自己动手给自己沏茶,顺便也给贡开宸跟前的茶杯里续上水,一边说:“这个会我知道。但中央的要求是要各省的一把手参加。” 贡开宸说:“我跟书记处和中央思想工作领导小组报告了,他们已经同意由你代表我去出席这次座谈会。” 宋海峰说:“这好吗” 贡开宸挥了挥手笑道:“不要推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宣传部的姚部长跟你一起去参加这个会。这一段时间,你多兼顾一点省委这边的工作,多了解一些面上的情况。大山子那边嘛,这段时间让两个副手多管管。” 宋海峰趁机问:“外头都在传,说马扬的工作可能会有个调动说是要调到外省去工作” 贡开宸却不置可否地反问道:“是吗” 对贡开宸的这个反问,宋海峰一下子感到很不舒服。明显不把他当自己人嘛。但许多时候,贡开宸就是这么个人,时而看起来很通情达理,时而又会让人觉得他一点都不通人情。当然,有一个情况必须特别地加以说明:他那张稍许有点嫌窄长一点的国字脸上,分布着过多过密的皱纹和“沟坎”。这些大密纹似的“沟坎”加深了脸部皮肤的滞重程度,即使他内心正在掀起某种情感的波澜,脸部的表情肌也无力带动这么些“沟沟坎坎”一起来做出相应的表达。所以,外人常以为他此刻无动于衷,其实不然,唐人的一句诗说得比较准确:“此时无声胜有声”……宋海峰忙驱赶了那一点瞬间的不快,换用一种很诚恳的口吻说道:“调走马扬,有点可惜。开发区的工作刚走上正轨,而且利好的势头看涨。假如中央真的有这种调动使用和进一步培养的意图,省委是否应该努力争取一下,让马扬留在我们K省进一步培养使用嘛。K省这个庙也够大的了。七千万人哩,也是个工农业大省” 贡开宸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中央……总有中央的考虑……还是要以中央的考虑为重。中央还要求我们在那个思想工作座谈会上做一个发言。有关通知,在焦秘书那儿,你拿去认真研究一下,然后让省宣传部会同政策研究室的同志,一起拟一个发言提纲,尽快交常委会讨论。怎么样,好好准备准备,赴京赶考吧” 子夜以后,气象台报告,山南地区遭遇特大暴雨袭击。贡开宸圈阅完省防洪抗旱总指挥部的汛情简报,已是凌晨一点多,省委大楼里出奇地宁静。他深深地陷坐在黑色高背软皮靠椅里,已经好几个小时了。他想找焦来年嘱咐什么,但手刚接触到电铃上,便想起一个多小时前,自己已经把他打发回家了,便自嘲般地笑了笑,撤回了按电铃的那只手,拿起了一张公文信笺,给焦来年留了两句话,收拾起皮包,扣上金属扣,从衣架上取下大衣,关掉室内的灯,决定去指挥部去看看。但他刚一推门,却吓了一跳,看到黑黢黢的外屋里,有个人在惨白的台灯光下弯腰坐着,一股漆黑的氤氲从他宽厚的背脊上倏倏然扩散。 “谁”他忙问。 “我。贡书记。”那人答道,并站起。却是焦来年“哎,你怎么还没走啊”贡开宸嘴里虽这么问着,心里却挺高兴。 焦来年笑道:“哪敢回哦” 贡开宸说:“山南的洪情已经搞清楚了嘛……” 焦来年笑笑说:“我估摸着,今天,您还会有些特别重要的事连夜要我去办的。所以,就一直在这儿熬着。您没瞧见都快熬糊了。” 贡开宸听焦来年这么说,兴趣上来了,忙放下手里的包,搬来一把椅子,索兴在焦来年跟前坐下来,问:“焦来年,你有这么神说说。快说说。我还有什么重大的事要你去办” 焦来年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仍在他那平静的微笑掩护下,用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说道:“中央要调走马扬,这事,非同寻常。我想您不会轻易罢休的。您一定会用适当的方式方法,去向有关的中央领导申诉,请求。在这个问题上,您一定会努力挣扎到最后一分钟。只是,您不愿意,也不会把这种努力和挣扎公开化罢了……” “唔。挣扎。说得好。我确实是在‘挣扎’……说下去。” “……另外,您突然决定让宋副书记去参加本该由您自己去参加的会议,这也说明,您想给自己腾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着手去解决这个问题。” “嘿。我就不兴去解决别的问题非得解决这一个问题” “……” “说。没说完哩。继续说。还有什么名堂说。继续说。” 焦秘书犹豫了一下:“……没……没什么了……” 贡开宸却“强硬”地下令了:“说” 焦秘书脸上那点常规的微笑突然一点一点在消失。他十分担心地说道:“……再往下说,就纯粹是我的胡言乱语了。” “说。” “……那……那我就说了我觉得您把宋副书记支出去参加会议,这是一着高棋。是一石两鸟,或一石多鸟之举。这一段时间,您一直在中纪委的指导下,让省纪委和政法委的同志秘密地、但又确确实实是紧锣密鼓地清查大山子前些年积累的问题。而社会上也一直有这样的谣传,说大山子前些年的问题,并不是跟宋副书记没有一点关系。前一段时间,我们内部有些同志,对您把宋副书记放到大山子去担任市长和市委书记,颇有一些疑虑。包括马扬在内,都有些想不通。不管宋副书记跟大山子前些年的问题有没有牵连,您把他放到大山子去,总有碍于清查工作的深入开展。内部甚至有人说,您这是故意在捂盖子,在保护宋副书记。因为宋副书记也是您多年来非常赏识、并且下了大力气培养的年轻干部。对于社会上这种‘捂盖子’一说,我是不相信的。我毕竟对您还是比较了解的。但是,我还是挺为您担心。大山子前些年投入二三十个亿而没有见到成效,损失巨大,您心情十分沉重,甚至一度萌生向中央请辞,主动承担责任的想法。中央虽然没有同意您请辞,但这几十个亿的损失终究是个问题。不搞清它,既无法向中央交代,也无法向K省老百姓交代。而由此留下种种隐患,可以说遗害无穷。对此,依您的性格、信念和历来的做法,我都认为,您是不会跟这帮子祸害大山子的家伙善罢甘休的。但到底怎么解决这帮子人,我非常忐忑。一直到最近,我才忽然有些明白了,您使的可能是欲擒故纵、先扬后抑的手段。现在,您突然把宋某人支开。今晚,您又在办公室里沉思长靠好几个小时,依我过去对您的了解,这表明,您要出台一些大举措了。这盘难下的棋,大概是到了收关阶段。决战将临,我这个大秘书,老助手,怎么可以早早地就丢下您,自己一个人溜之乎也,回家喝我的热稀饭、吃我的油烙饼去了呢”说着,说着,焦秘书居然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第六十三章 “你妨碍了别人去拿证据” 贡开宸听到此处,心里也未免一动,感慨万端地拍了拍焦来年,但是,也只仅此而已,对焦来年所说的一切都未置可否。他作为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战的总指挥之一,又怎能对自己的秘书所做的分析置个可否虽然这个“秘书”是自己极信任的人。沉默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又问:“你觉得,我现在最想要做哪些事” 焦来年低下头略加思考,说:“我试着猜一猜吧。一,您需要一位特别信得过的同志,为您起草一份给中央书记处的亲笔信,详述留下马扬的理由。这件事,当然不能张扬出去,否则对解决大山子和宋海峰问题都很不利;甚至还需要找一位特别可靠的同志,专程跑一趟北京,把这封信直接送到某一位中央领导手中去。二,当务之急,也就是说,今天晚上,您会去找找您的老领导、前任潘祥民同志,跟他再把您的想法切磋一下,以求最后的完善。三,您也许还会找找您那位大儿媳修小眉女士……”贡开宸马上说:“前两项猜得……嗯,还有点眉目。这最后一项,太离谱了。我找她干吗”焦来年却说:“修女士今天晚饭后,已经打过三四次电话来找您。我都给您挡驾了。但她说,今晚您一定得见她一下。因为她有可能很快要去一趟香港。” 贡开宸一震:“去香港” 焦来年说:“是的。她说走以前,她一定要见您一下。” 贡开宸喃喃自语道:“去香港奇出怪样”他说着低下头沉思。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一定又是贡志和”然后抬起头来,吩咐焦来年:“起草那封信的事,你办。今天晚上,你就别回家了。天亮前,把信稿起草好,放在我办公桌上,明天一早我来看……另外,你给潘书记打个电话,告诉他,今天晚睡一会儿。一会儿,我就上他家去看他。” 焦来年劝道:“改明天吧。现在已经快两点了。老人家七十多了,可受不了您这种电闪雷鸣般的冲击……” 贡开宸笑笑:“那就明天吧。上午……”“下午吧。下午三点半,午睡以后。您自己也需要睡一会儿。”这一回,贡开宸不让步了:“上午修改完你那封信稿后,就去。请他老人家在家等着我。” 有过一番秘书经历的焦来年自然知道这个分寸:什么事情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干预”首长一下,而什么事情在什么情况下又必须对首长绝对服从。这时候,他就服从了,说了声:“是”。然后贡开宸又让他马上找到贡志和。让“这小子”这会儿就回家去“等着我”。焦来年犹豫了一下,提醒道:“那位修小眉女士呢”贡开宸说:“替我回个话,告诉她,没有我的批准哪儿也不许去。老老实实在家待着。等我的电话。我会找她的。”焦来年又答了声:“是。”突然又想起什么,忙问:“贡书记,是让贡志和在他自己家等着,还是上枫林路十一号等着”贡开宸应道:“当然在枫林路十一号。另外,再通知省纪检委的周书记、政法委的陈书记、公安厅的唐厅长,明天下午三点半到这儿来开个小会。” 焦来年又答了声:“是。” 已经转身去开门的贡开宸,这时忽然回过头来了,扶着门框,定定地看着焦来年,突然感慨万千地说了这么一段话:“来年啊,我真是喜欢听你说这一声‘是’。每一回听你说这个‘是’,我心里都觉得特别踏实。难得的一种踏实……难得……”最后这半句,似乎又是在自言自语,一边说着,一边还自嘲般地对着深色的雕花门扇苦笑了一下,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就走了。 一回到枫林路十一号,贡志和果然已经在等着了。 “是你让你嫂子去香港的” “她上您那儿告状去了” “我已经跟你谈过多少回了问你话哩,历史学家哑吧了谁给你这个权力谁允许你超越公检法机构对一个公民私下里进行侦查居然还威逼这个公民私自离境。你无法无天了” “不是私自离境。我替她办妥了一切必要的手续……” “你办妥了一切必要的手续你有什么权力要求她这么做,或那么做” “爸,请您相信我……我现在能对您说的只有一句话:我这么做没有任何私心。我不是在为我自己。” 贡开宸嘿嘿干笑了一声:“你想保护我们这个家。对不你想维护你大哥的名誉。对不你还想保护我不受连累。对不高尚。” “……我还想搞清楚,嫂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也是大哥生前最关心的。” “你搞清楚了吗” “基本上吧……” “基本上你大哥让你去调查他老婆了” “他当然不会这么明说。” “不是不会这么明说。他压根就不会有这种愚蠢的想法。” “爸,嫂子可能陷入了一个不法商人的圈套……”“你能证明他是不法商人你拿到确实的证据了” “拿证据不是我的事。” “可是你这么一干,就妨碍了别人去拿证据。就有可能使得那些有责任查清这些事情,并且正千方百计地在获取证据的人,拿不到这些证据。” 贡志和一怔:“有人在查这些事” 贡开宸一下站了起来:“你以为呢” 贡志和忙问:“他们也在查嫂子” 贡开宸又说了一句:“你以为呢” 贡志和的心脏在加速跳起来:“您知道这情况” 贡开宸冷笑着:“你以为呢” 贡志和连连咽了两口唾沫,不作声了。过了好大一会儿,贡志和试探着问:“爸……您……您跟嫂子谈过吗”贡开宸黑着脸,只是不作声。“您最好能跟她谈一谈。她挺听您的。能挽救的话,还是应该挽救……如果她真的陷进了那个圈套,我想也是被人利用的。她其实是挺单纯的一个人……”贡开宸依然不作声。贡志和有点情急了:“爸……想办法救救嫂子……就算是看在大哥的面上,您也给想想办法吧……”贡开宸的眼圈这时突然隐隐地有一点红润起来,他强压住内心的不平静,低下头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便转身上楼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贡志和一个人,他颓然跌坐在大沙发里。 这时,狂风催着暴雨,又挟带着一阵阵炸雷,从西南方向,推进到省城上空。雷暴轰击中的天空仿佛像是要崩坍了一般。贡家小花园里那几棵硕大的玉兰和香樟不住地在闪电中亮相,并被那白花花的雨幕摧揉。贡志和呆坐了一会儿,看看楼上。楼上没有动静。又等了一会儿。楼上还是没有动静。于是,只得拿起自己的手包和车钥匙,关上客厅里的灯,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厅里,就听到有人进了大门,一路向这边跑来。他站下,待那几人走近了一看,竟是志英和志雄。贡志英一边擦拭头发上的雨水,一边喘着问贡志和:“你怎么要走爸通知我们,说要跟我们全体谈一次话。” 未等志和回话,却从院门口再一次传来急促的门铃声。警卫再去开门一看,是焦秘书。 焦来年跑进客厅,没有了平日的从容和谨慎,只是急问:“贡书记在吗”贡开宸匆匆下楼来问:“怎么了”一边说,一边把焦来年让进客厅,并立即把客厅门关上了。贡志和、贡志英和贡志雄呆呆地站在幽暗的门厅里,一动也不敢动。这时,从客厅里传出焦来年急促的说话声:“暴雨袭击了山南地区。小疤河水库突然垮坝。林中县五个乡被淹。潮河水势因此猛涨,正在威胁103号变电站……”贡开宸问:“快入冬了,怎么会有那么大的雨水利厅和省防总得到报告了没有”焦来年急急地说道:“电话就是防总打来的。水利厅长和主管水利的副省长已经赶往小疤河去了。邱省长刚才也来了个电话。说他也马上去小疤河……”贡开宸忙说:“告诉邱省长,让他在家坐镇。他比我更熟悉山南一带水文地理情况。他坐镇指挥抗洪全局,比我更有把握。我这就去小疤河。” 第六十四章 有人暗害修小眉 焦来年仍在犹豫:“贡书记……” 只听贡开宸大吼了一声:“快去”客厅里再没声音传出。静默了一会儿工夫,焦秘书便低着头,急急跑出客厅,匆匆向志和等人点了点头,都顾不上说话,便冲进大雨里去了。几分钟后,车来接贡开宸,临离开枫林路十一号时,已经穿上了高统雨靴和军绿色的胶皮雨衣的贡开宸对三个还在等着他“谈话”的孩子,只说了一句话:“……听着,别搅和那些不该你们搅和的事。瞎猫逮不住死耗子。中国有人在管着。K省也有人在管着。管好你们自己,这是最重要的。别让我再为你们操心了”然后,他在焦来年的陪同下,快要走出小楼时,客厅里的电话铃突然又响了起来。贡志和和焦来年不约而同地要去接这个电话。焦来年马上站住了,对贡志和做了个“你请”的手势。但贡志和想到这儿毕竟是爸爸的家,既然爸爸的秘书在场,当然应该由他的秘书去接电话,便默默一笑,也对焦来年做了个“你请”的手势。因为时间紧迫,焦来年就没再跟贡志和客气,照直进客厅去接电话了。 不一会儿,焦来年走出客厅,向贡开宸报告道:“公安厅唐厅长找您,说半个小时前有个不明身份的歹徒窜到小眉家,想暗害她。” 贡志英大惊,忙问:“她没事吧” 焦来年说:“据唐厅长说,我们的同志抢在凶手之前,先开枪击毙了这个歹徒。” 这一下,贡志英听不懂了,疑惑地问:“嫂子家怎么会有带着枪的‘我们的同志’是事先埋伏的,还是得到嫂子报警以后再赶到的” 贡志雄忙分析道:“等嫂子发现有人要害她,再报警,凶手早跑了,不可能抢在他们开枪前,先击毙他们的人……” 贡志和迟疑地说道:“那么说……有人一直在暗中保护和监视嫂子” 贡开宸冷冷地反问:“你说呢” 贡志和心里一动:“……有关部门……有关部门也一直在关注这档子事” 贡开宸再反问:“你说呢” 贡志和愣住了,不作声了。似乎明白了什么。 贡开宸吩咐志和等人:“一会儿,去看看小眉;除了安慰一下,别的,暂时先不说。不要再耍你们那点小聪明。本来今天应该让你们一起去看看小疤河水库的。当年你们的父母,就是在这个水库旁的一个矿山里出的事故……改天吧……”说罢,转身走了。 房间里全是人。不停地走动。从这儿走到那儿。从那儿又走到这儿。寻找着。捉摸着。蹲下,又站起。站起,又蹲下。另一部分刑警忙着对被击毙的凶手进行拍照勘验。修小眉则呆呆地坐在另一个房间里,机械地回答着刑侦支队领导的问话。等贡志英等人赶到,问话基本结束了。 “嫂子,你没事吧”贡志英不顾刑警的拦阻,扑过去拉着修小眉的手,急切地问。修小眉似乎还处在那种没法自拔的惊骇之中,浑身一阵阵颤抖着。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贡志英的关切。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脑子里依然还闪起凶手破窗而入那一刻时的震惊和骇异。那一刻,脑子完全空白,全身的血仿佛霎那间都被抽空了,人完全僵硬,完全冰冷,完全木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她想叫来着,可完全叫不出声。她想搞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可,紧跟着就响起了一声枪声……还有血……真的血……从那个被刑警们称作“凶手”的男子头部溅起。那是一股带着热气的血。她仿佛看到了那雾似的热气。然后又是一声枪响,几乎震破了她的耳鼓膜。她不知道这第二枪又是谁打的。但她看到“凶手”的头发直立了一下,血立即糊住了他的一只右眼,并顺着右耳根右脸颊往嘴角淌去。他立即仰天倒去,带倒了她最心爱的一盆君子兰,又砸在那盆一人多高的凤尾竹上。 “嫂子……嫂子……”贡志雄在轻轻呼唤。好大一会儿,修小眉仍没反应。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站起,怔怔地问刚才讯问过她的那位支队长:“我能走了吗我今天不想再住这儿了……我得离开……离开……”贡志英忙说:“我们就是来接你的。”修小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但又想不起来自己要找什么。贡志雄忙去找到她的手包,递给她。但是,一个刑警走过来很礼貌地说道:“在没有勘验完现场前,这儿的任何一件东西都不能带走。”修小眉愣怔了一下,问:“这是我的东西,也不能带走”“对不起。暂时不能。”“那好……那好……谢谢……谢谢……”说着,丢下手包,就转过身去向门口走去。刚走了两步,似乎又想起什么,一下呆呆地站住了,呆了几秒钟,缓缓转过身,睁大了眼,迷茫地踌躇地看看贡志英,又看看贡志和,问:“枫……枫林路十一号……枫林路十一号还会接纳我吗爸爸还会认我这个儿媳吗你……你们还会要……要……要我吗” 贡志英心里一酸,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冲过去紧紧抱住了修小眉。贡志和和贡志雄也难过地低下了头。 这时,张大康也获知修小眉家出事了,急忙赶来,看到楼前围着那么些人和警车,他没敢下车,只是驾驶着他那辆高档轿车慢慢地围着修小眉家所在的小区转了多半圈儿,远远地透过车窗和小区的林木空隙,观察了一会儿此间的动静,又悄悄地驶走了。 接到省防洪指挥部的紧急警报后,开发区机关立即总动员,满载着草袋或人员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向要害地段驰去。有人在吹着哨子,集合队伍。有人拿着手提式电喇叭在向自己的队伍宣布注意事项。 拒绝洪水,对大山子还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让洪水淹了103变电站,整个大山子就会瘫痪。大水进入巷道,也将威胁正在井下作业的几万工人。还有一点,也是致命的:这个消息通过互联网,立即传到国外,就会严重影响正在德国进行中的那个坑口电厂谈判,影响德国投资方对大山子的信心。所以,今天晚上的战斗,对我们每一个大山子人来说可以说是一场生死决战。贡书记刚才打电话来了,要我们不惜一切代价,确保103变电站,把洪水挡在大山子城门以外。刚才党委的几个同志紧急碰了一下头,决定:领导带头,死守大堤。从我开始,全体党委委员,全体机关部门领导,一个不拉,全部上堤,每人负责一段。凡是上堤的领导干部,都要立下生死状,要对今晚的决战负责……”马扬在召开的科以上干部紧急动员会上这样说道。 打印室很快就把印罢的一百多份“生死状”送来了。在分发“生死状”的时候,有一位四十来岁的大高个儿中层干部就干坐着,不往上签自己的名。“……我再说明一下,党员领导干部必须签这份生死状。非党领导干部,以自愿为原则……”马扬第一个在“生死状”上签了名后,又大声对在场的干部们宣布。很快,签了名的,便把“生死状”都交了上来。负责点收的杨部长,数了数,缺一份。大伙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在那个四十来岁的大高个儿身上,他畏缩在一个角落里,只是闷头抽烟,既不作声,也没任何举动。身前茶几上放着的那张生死状,还整个儿是一张白板儿。在场有不少人是亲身经历过当初马扬处理言可言那事的,知道马扬轻易不说过头话,说了,就不会是闹着玩的,纷纷预感今晚又得出事,有“好戏”看,便一个个早早地闭上嘴,往一边等着去了。大高个儿当然觉察到大伙这异样的目光和异样的情绪,勉强笑了笑后,竟然大声张罗起来:“走啊。该上大堤了……”马扬走过去,瞧瞧他跟前那张白板儿“生死状”,微笑着问:“没笔”大高个儿干笑两声:“……嗨,咱们上大堤好好干就是了,搞那形式主义干吗”马扬笑笑:“别‘咱们’啊,就你自己没签名了。”“嗨,马主任,这一伙人都不是学水利的,也没搞过水利。在这生死状上签了名,万一真出了什么纰漏,那是要兑现责任的……”大高个儿显得特别为难,又显得挺有理由。马扬继续劝告:“当然要兑现责任。不兑现,闹着玩呢快签吧。”大高个儿还在耍牛皮糖:“嗨,我上大堤认真干就是了……”马扬有点忍耐不住了,外边的雨越下越大,他的口气便变得有点急暴了:“别‘嗨’了。快签”大高个儿呢喃着,又“嗨”了一声道:“嗨,别开玩笑……马主任,咱们……谁跟谁呀……”一边说,一边抄起放在自己身边的雨衣和铁锹,居然置那份白板儿“生死状”于不顾,踽踽地向外走了,真把大伙闹个不敢相信,立即又把视线转向了马扬———看你怎么处理这第二个“言可言”。 一时间,马扬也不禁愣住了。 第六十五章 将不愿签“生死状”者开除党籍 大空场上,载人的卡车纷纷在发动。嗡嗡作响的车头在微微颤抖。大高个儿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到楼梯口,马扬冲了过来。马扬这突然一冲,倒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一愣,然后也跟着向外跑去。但马扬并没有直接冲到大高个儿跟前,出了会议室门,向丁秘书使了个眼色。丁秘书便带着两个机关保安,快速抢到楼梯口,伸手截住大高个儿。大高个儿一看,一个小秘书,两个小保安居然在他跟前耍横,便想发作,但稍一扭头,眼角的余光已把在那头站着的马扬扫着了,立马知道丁秘书等追出,是有来头的,便收敛了支颐之气,只是对丁秘书等三人哼了哼,用力推开他们的手,向楼下走去。这时,马扬已经赶了过来:“站住你给我站住”马扬喝斥了一声。大高个儿浑身一颤,立马站住了。就像小扬说的那样,马扬常有那种不严而自威的气势,况且此刻又严而厉了哩马扬大步横站在大高个儿面前。 大高个儿哀求道:“我保证在大堤上带头好好干,还不行吗” 马扬把那份“生死状”递给他:“签名。这是组织决定。” 大高个儿急切地说道:“签了名,你就不允许我们有半点闪失了……” 马扬仍语重心长地:“今天晚上就是不能允许我们有半点闪失你是老党员……” 一提“党员”二字,大高个儿似乎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理论根据:“党在什么文件上规定了要领导干部在工作中立生死文书” 马扬说:“是的,没有。” 大高个儿得意了:“那不齐了” 马扬不再跟他争论了,回头去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几位党委委员。几位党委委员都说:“您作决定吧。”马扬便示意小丁做记录,然后口述道:“立即打印处分决定。”大高个儿一下急白了脸,叫道:“马扬,你别一手遮天……”马扬再不理睬这个大高个儿,继续口述道:“鉴于刘三家同志在党和人民的利益受到巨大威胁的非常时刻拒不执行组织有关决定,完全丧失了一个党的领导干部应有的基本品质……在这么一个特定情况下,应视为临阵脱逃。现做如下决定……开除刘三家同志的党籍。该决定立即生效……”大高个儿绝望地冲到马扬面前,声嘶力竭地又叫了一声:“马扬,你没权利开除我党籍”这叫声不仅凄厉,绝望,而且还充满了挑衅。甚至包含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们走着瞧”的威胁。真是个“二杆子”货场面上顿时静寂下来。 马扬默默地低下头,让自己镇静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十分沉重,十分沉痛地对大高个儿说道:“刘三家同志,你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庆幸现在不是战争时期。假如现在是在敌我交火的战场上,那么,我现在不仅要开除你的党籍,而且还要枪毙了你,拿你这颗脑袋来祭千百万不惜自己的生命捍卫国家民族利益的忠诚战士你同意我这个看法吗” 个子挺大的刘三家同志不说话了。 到黎明时分,雨势淅淅沥沥地小了下来,而后就十分不情愿地停了。一面被雨浇透了的红旗,疲乏地依偎在用晾衣服竹竿做成的旗竿顶端,偶尔被晨风撩起,做一点象征性的飘拂。大堤上到处是奋战了一夜,同样处于极度疲乏之中,不得不席地休息的人们。而跟他们同样沾一身泥浆的黄群和马小扬却在人堆里急急地行走,寻找夫君和父亲。“……你们看到马主任了吗”她俩到处打听。“水势开始回落,他这会儿应该回指挥部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跟她们分析道。黄群:“指挥部的同志说,水势在回落的过程中,对大堤的冲涮力依然很大,溃堤的危险不是减少了,反而增加了。所以,他又上这边来了。”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就说:“那你们再找找吧。”这时,一个群众跑过来说道:“找马主任是不他带着几个人刚冲那边去了。”黄群忙说声:“谢谢。谢谢。”带着小扬往那人指的方向寻去。 那是大堤下的一片小树林。有人,但没有马扬,倒是有几个黄群认识的机关干部在一堆篝火旁烤衣服。 很快,黄群听到从一个木楞堆后头隐隐传出痛苦的呻吟声。她一怔,忙寻声跑去。果不其然,马扬就在那个木楞堆后头,正用力抱住自己的脑袋,把大半个身子紧紧依靠在粗直的木头上,咬住牙关后,直接从牙缝里迸出一声声呻吟。 黄群忙扑过去,抱住马扬:“马扬,你怎么了……怎么了……”“哎哟黄群……黄群……哦,你真是个好老婆……你来得太是时候了……抱着我……用力……抱着我……再用点力,抱……抱着我……哎哟……”黄群慌慌地:“马扬……马扬……你怎么了……”马扬脸色发灰,眼圈发黑,继续抵靠住木楞堆,辗转反侧地痛吟着:“抱紧点……哦……别松手……哦,我的脑袋……我这该死的脑袋……” 在不远处站着的马小扬,完全被这场面震住了,她站着,不知所措地站着,脸色同样灰白,神情惶惶,两行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簌簌直往下流淌,然后大叫了声:“爸……爸……”扑过去抱住父母双亲大人,大声哭了起来。 管委会党委立即做出决定,并报省委批准,强制马扬同志卧床休息两周,并通知黄群所在医院领导,让他们特派黄群同志为特别看护,带薪在马扬同志身边守护两周。要安静。黄群采取了必要措施,在窗子上挂上厚重的窗帘,尽可能地隔绝光和声。所以搞得即便是白天,房间里也昏暗如北极圈白夜里的黄昏,漫长空阔。本来就一直没怎么睡着的马扬———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四天了,你让他还怎么“睡”———这时仍睁着眼,瞠瞠地看着黑呼呼的房顶,在想着什么。远处不时传来火车或重载卡车的轰鸣声。马扬实在躺不下去了,轻轻地坐起,头一阵晕眩和疼痛。他忍了忍,下床,穿上外衣,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向外张望了一下。门外,阳光灿烂啊。哦,如此大好时光,恍如隔世正巧寂静无人,他便悄悄走去。刚走到楼梯口,身后便有人故意干咳一声。 “你以为医院让我带薪在家,是陪你玩猫捉老鼠的”黄群走过来恨不得揪他耳朵。 马扬掩饰般地笑道:“我下去走走……” 黄群笑道:“走走。可以啊。”说着,过来把马扬的裤腰带抽走了,“走吧。”说得挺大度。马扬哭笑不得地捂住没了腰带就要往下掉的裤子,说:“黄群……黄群……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我毕竟不是正在服刑的劳改犯……”黄群哼了一声:“劳改犯劳改犯比你听话”马扬只得说出真情:“咱们好好商量。贡书记这两天正在一个很小范围里,召集一个内部研讨会,专门讨论国有经济下一步的改革问题,涉及一系列敏感话题,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内容是肯定要谈到大山子下一步怎么干……”黄群说:“贡书记那个会,开发区有领导去参加了。怎么,还非得你去参加才行马扬同志,你别搞错了,让你休息,也是省委的决定。” 马扬说:“会开得十分激烈。各种意见分歧相当大。” 黄群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马扬忙掩饰:“我猜可能会是这样……” 黄群一瞪眼:“你猜”“哼”了一声,便上前“搜身”。搜出手机。冷笑:“居然还有热线联系。真是兵不厌诈。” 马扬忙上前夺手机,哀求:“黄群……黄群……这可不行……” 黄群往那头一指:“回房间躺着再说。” “这次在白云宾馆召开的理论研讨会,意义非同小可……贡书记自始至终在那儿坐镇……” “有贡书记在那儿坐镇主持,你还操啥心” “我说你不了解情况嘛。从昨天开始,问题的讨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在有些问题上,一些同志,直接把矛头对准了贡书记。” 第六十六章 “看护”陪“病人”去听会 “怎么会把矛头对准贡书记” “前一段时间,贡书记针对我们K省多年来在国有经济问题上所积累的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提出了一整套有关K省下一步经济改革的想法,并初步形成了一个文字稿。当然,还是一个未定稿。他曾经让我看过他这个稿子。我对他那些想法表示了坚决的支持……” “你鼓动他拿出来让大家讨论” “是的……” “所以,你想到会上去帮他一把” “黄群……白云宾馆的会,非同小可。我只去听会。我不发言。我只是去听一听。你应该是了解我的。你这样硬性地把我关在这儿,对我养伤并没有好处……你要不相信我的话,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你坐在我身边,你管着我。你让我发言,我就发言。你不让我发言,我就充哑巴。保证。” “你能让我跟你去” “只要你坐得住……” “那好。那我就告诉你,昨晚,贡书记亲自打电话来问你的情况。电话里他还说,实在不行,就让我放你去听听会……他也说,可以让我陪着你去,在会上管着你……” “他昨晚就来过这样的电话了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觉得你根本不可能让我陪你到会上去……” “哎呀,你这个人快通知司机……” “你得答应我,到会上,千万别发言……” “快叫司机” 车子很快把马扬和黄群送到了白云宾馆。他们进会议室前,贡开宸还特意跟与会者打了个招呼:“有件事,我先说明一下,待一会儿,有个同志要来听会。因为他是个病人,所以破例批准由他夫人陪同。”但马扬和黄群推门进会议室时,小小的会场里还是产生了一点善意的“骚动”。黄群红着脸,赶紧在马扬身边坐定。焦来年悄悄走到马扬身边,弯下腰,低声对他说:“贡书记问你,能坚持坐着吗要坚持不了,就躺下,没关系……”“不不不不……”马扬忙摆了摆手。 这时,一个六十多岁学者模样的老同志正说得慷慨激昂:“……如果认为,要搞好国有经济,关键就在于实施资本化改造,大力推行资本运营……那么我要反问一句,五十年来我们信奉的政治经济学基本原则是否也要进行一番彻底的改造同样我们要追问的是,经过这样改造,这样的经济到最后还能不能称之为国有经济它维护的到底是什么人的利益” 一个与会者插话:“听说,马扬同志会前就看过贡书记的这个未定稿,能不能请他结合这段时间以来大山子的工作实践,谈谈他对这份未定稿的看法” 马扬忙说:“……我是来听会的。听听各位领导和老师们的高见……” 贡开宸笑了笑说道:“你们就别盯着马扬了。他还不能多说话。不能太激动。一百年装不了一回病号,这回就让他好好地装一装吧。” 会场上顿时升腾起一阵低低地有节制的笑声,相对地缓解了原有的紧张气氛。 有一个与会的同志提议:“那就先请马扬同志对贡书记的那个未定稿简单表个态吧。” 贡开宸说:“表什么态前天下午,我在开场白里,就讲得很清楚了,这个会,不是请大家来简简单单表个态的。如果只是表态,开个常委会就足够了嘛。这个会,就是需要深入,需要敞开,需要充分,需要推心置腹,需要对我们K省、对中国的未来高度负责的精神和赤诚的态度。在这个前提下,什么话都可以说。我们不搞录音,没有发言记录,将来也不搞会议纪要。清茶一杯,请各位对我那个未定稿进行充分的讨论,贡献你们的真知灼见。” 那个六十多岁的同志微微一笑道:“只可惜听不到马扬同志的高见。那我就继续往下说了。我和开宸同志曾经在中央党校一起学习过,是同一期的学员。开宸同志在这个未定稿里提出的这些基本观点,应该说在中央党校那会儿就初步形成了。我记得,这些观点当时在我们班上就引起过争论。现在,开宸同志只是把它们搞得更简明了,更理论化了,但由此在我心里产生的疑虑也就更大了……” 已经完全进入状态的马扬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黄群知道他有点坐不住了,想“参战”了,忙伸过去一只手暗中紧抓住他,示意他“稍安勿躁”。马扬看看黄群。黄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马扬果然稍稍平静了一点。 那位老同志继续说道:“……提资本化改造和资本化运营,会不会造成一种理论上的混乱,进而引发思想混乱……” 马扬从随身带来的一个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交给坐在他前边的一个同志,示意他递到贡书记那边去。那个同志看了纸条后,笑了笑,却交给了黄群。只见纸条上写着:“请允许我发言。”黄群立即把纸条收了起来。马扬非常不高兴地看了看黄群。黄群不去理睬他。 马扬无奈地转过头去。可过了一小会儿,他又掏出那个本子,又撕下一页纸,又写了个条子。这回他学聪明了,折起身,把纸条交给了那个四十多岁的同志。那个同志果然把纸条交给了贡书记。 贡开宸看了看纸条,把它折起来,夹进笔记本里,没表示任何态度。 会议在继续进行。 第二天下午,头疼加剧,马扬提前离开会场,去了一趟医院,晚上回到家,发现家里的电话突然失灵了,打了好几回,都打不出去。端起电话机,里外里地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越躺越恼火,便大声叫:“黄群黄群” 黄群正在厨房里做晚饭。马扬叫了好几声,才勉强叫应了。黄群不慌不忙地问:“又怎么啦” 马扬冲进厨房:“你把电话也给我掐了你真的要憋死我” 这时,从院子里传来汽车声。马扬忙说:“去看看。”黄群忙去看了,慌忙回来报告:“贡书记来了。” 贡开宸坐定后,不解地问:“……我往你们这儿打了无数次电话,怎么不接电话” 黄群不无有些尴尬地解释:“是……是电话坏了。” 马扬故意撇了撇嘴,笑道:“唉,电话是让阶级敌人破坏的。斗争形势很复杂啊” 黄群红起脸,捂着嘴大笑:“你才是阶级敌人哩。” 马扬收住笑声,吩咐道:“好了好了。你们都到隔壁房间去吧。贡书记要说事儿了……” 贡开宸笑道:“说什么事我就是来看看你的。” 马扬忙说:“那我有事要跟您说。说一小会儿。只说一小会儿。” 贡开宸笑了:“这家伙。” 黄群忙说:“贡书记开了几天会,也累了。不许多说。我给你掐着表,只许说十分钟。” 马扬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好吧好吧。十分钟。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万岁,万万岁。” 贡开宸则笑道:“好。好。妇女同志专政万岁” 黄群带着小扬一走进隔壁房间,就把一个闹钟放到明显处。马小扬笑着问:“妈,您还真给爸掐着时间”黄群正儿八经地说道:“要不给掐着点时间,这老少两辈今晚能谈一夜。” 第六十七章 郭立明“闯”了过来 这边,贡开宸啜了口浓茶,笑道:“快说吧。咱们可只有十分钟时间。”马扬一边给贡开宸的茶杯里续上开水,一边笑道:“甭理她。”贡开宸笑道:“哎,女主人的命令,怎么能不理”马扬定了定神,问:“讨论会结束了” “结束了……” 马扬说:“您为什么不让我在会上发个言有些意见无论在理论层面上,还是在实践的层面上都有很大的漏洞……完全站不住脚嘛。” “进行这次研讨,我就是想听听不同意见,听听反对意见,对我们省思想理论界的状况彻底摸一下底。要让你一说,哗哗哗哗,一泻千里,雄风万丈,别人肯定就都不说了。我还听什么情况,摸什么底” “可有些人的意见,必须要驳倒。不然,听之任之,让这些意见再扩散到社会上,会产生一定的负面作用。这些意见还是有相当的社会基础的,它们本身又具有一定的煽动性和蛊惑力。” 贡开宸笑笑:“不要那么虚弱嘛。让人说话,天坍不下来。老是堵人家的嘴,那倒是很危险的。大山子下一步怎么办,你考虑过没有这些天,你不会真把时间全都用来闷头睡大觉了” 马扬忙说:“你提出的‘资本改造’、‘资本运营’这八个字,对我启发很大。我给国务院政策研究中心写的那六七万字报告里,恰恰没有提到这一点。现在看来,国企改革进行到一定的程度,的确得盯住资本改造和资本运营这个关键。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加强它的可操作性。在咱们K省,在大山子怎么具体落实这个思路。” 贡开宸忙问:“你觉得呢” 马扬说:“具体对于大山子来说,我认为就是要解决一个问题,怎么把它变成一个真正的企业,让它完全融入国内国际的大市场里去扑腾,从指导思想,到具体管理体制,应该拿出一整套的办法……” “谁的指导思想谁的体制谁的办法” “当然是我们这些具体在大山子办企业的人的思想、体制和办法。” “问题的症结难道真的是在企业方面” 马扬一怔。 “我们总在说,企业好坏关键是能不能挑选到一个好的企业带头人。海尔公司发达,关键是因为有一个张瑞敏。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也挺让人心安理得的。但是,我们是不是应该进一步去问一问,我们那么多的国有企业,为什么老是挑选不到像张瑞敏那样的好管家难道真的是中国人不如外国人,天生就没那么多‘张瑞敏’任何一个中国人恐怕都不会承认这个答案是正确的。那么,我们是不是还应该再进一步地去问一问,到底怎么样才能产生一个好企业家,好接班人问题的根子到底在哪里呢我们怎么在这一方面真正解决一点问题” 贡开宸果然说话算话,一看“十分钟”限期已到,便起身告辞。马扬怎么挽留也没挽留住。“一来,你也应该早点休息。二来,这问题得好好想想,再来深入探讨,或许能事半功倍。休息吧。啊,别想了……”贡开宸走了。 但这一夜,马扬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是睁着眼睛,怔怔地想贡开宸跟他说的那一番话。到十一点多钟样子,他毅然决然地坐了起来。 马扬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分别给省委和中央写了一份报告,恳切申诉了留在K省工作的理由,并一早就派人把这两份报告送到省里。一上班,贡开宸听取省纪委、政法委和公安厅、检察院几位领导的工作汇报,到上午十点来钟,才拿到马扬的报告,很快看完,立即吩咐焦来年:“把他给中组部的那封信,赶快送北京。把给省委的那份,复印一下,分送常委们阅。”一边说,一边在那封信上批了一笔。焦来年问:“要不要在他给中组部的那封信上再附上省委或您个人的意见”贡开宸沉思了一下说道:“我们的意见单独报。不跟他的掺和在一起。而且,稍稍晚两天。再看一下中组部的态度。” 焦来年忙应道:“好的。” 贡开宸又说:“一会儿,我到潘书记那儿去。你就不用跟着去了。赶紧去把这信的事办了。另外,刚才,省纪委、政法委和公安厅检察院几个领导来谈的那些情况,你告诉纪委周书记一下,由他们省纪委出面,搞一个纪要,尽快报中纪委和其它相关的部委。” 焦来年问:“这纪要要不要分送省委常委” 贡开宸沉吟了好大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问:“你看呢” 焦来年说:“按说,是应该送。但从刚才所谈的情况来看,有相当一部分情况涉及到宋副书记,他也是常委。但是,案子办到目前这程度,还不能说办得很扎实,有些问题还需要进一步查实,还挺麻烦。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按照您刚在会上做总结时说的那精神办,目前要严格控制在一个非常小的范围里,注意绝对保密,尽快核实关键人的关键情节,同时把各主要涉案人的定位定性搞准了,把案子真正办扎实,真正能经得住历史的检验。这是第一位的。按怎么有利于搞清事实就怎么办这个总原则,我认为,暂时不送常委为好。” 贡开宸点点头:“可以。不过,一定得跟邱省长通个气。” 焦来年忙说:“那当然。那当然。还有个情况,公安厅送来的特别情况报告说,郭秘书最近频频跟宋副书记见面……” 贡开宸脸上立即阴沉下来,但半晌没作声,过了好大一会儿,只是淡淡地说道:“知道了……” 焦来年说:“郭秘书前两天还打过好几个电话来,要见您。说是有情况要当面跟您谈。” 贡开宸又问:“你说呢是见,还是不见” 焦来年为难地笑了笑,却没回答。 贡开宸也笑了笑道:“……不肯表态了,是吧”然后略略沉吟了一下,说道:“暂时不见也罢。再憋他两天” 但是,完全出乎贡开宸的意料,第二天郭立明居然就找上门来,而且会以那样一种方式,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闯”了过来。 第二天下午,贡开宸主持省委中心学习组学习。结合学习,中心组主要议论了农民的减负增收问题。特请省财经学院一位多年研究农村经济的教授讲了让农民减负增收,在扩大内需,促进我国国民经济发展方面所具有的战略意义。五点三十分,学习准时结束,请宣传部副部长和教委的一位副主任送走教授,贡开宸便在焦来年的陪同下,回自己的办公室。这时是五点五十分,下班的人流高峰刚过,电梯间门前刚刚冷落下来。大楼里特别安静。走到电梯门前,焦来年抢先一步,按了一下下行按钮。这时,电梯还在十八层。电梯间门前,只有贡和焦两个人。焦来年用心注视那一排标志电梯运行情况的指示信号,以便等电梯停到这一层时,把贡书记护送进电梯。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在一侧的楼梯拐角处,有个人影在晃动,回头去寻视,那拐角处又不见任何人影。于是,一种莫名的不安使他焦急起来,频频地去按下行按钮,催促电梯快一点到,并且又本能地掏出手机,暗自拿在手中,预作“报警”准备。不一会儿,电梯终于到了。进口的高档电梯无声地敞开了它那用不锈钢制作的金属门。焦来年忙上前习惯性地用手挡住伸缩的门框,让贡开宸安然跨进电梯。就在这瞬间,有人突然从他们身后窜到电梯间门前,一把推开焦来年,并把贡开宸推进了电梯。然后,电梯门就关上了。而那个不速之客也跟着进了电梯。 电梯迅速下行。 被这一冲一推惊住的贡开宸回头一看,那人居然就是郭立明。而被推出电梯的焦来年,踉跄着稳住自己的身子,忙镇定下心绪,一边盯着电梯运行的指示信号,一边赶紧给机关保卫处打电话。 第六十八章 遇意外处变不惊 “……贡书记,您别紧张……我绝对不会伤害您。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见您……我要跟您谈一谈……无论如何,请您安排个时间……”郭立明在电梯里愧疚得都想下跪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干啊怎么可以”贡开宸铁青着脸斥责。“我不这么干,根本见不上您……这段时间,我见不上您……他们不安排我见您……可我要见您……我有话要跟您说……我没有办法……”郭立明满脸胀得通红,眼睛里涌满了惶惶的泪水,嘴角一阵阵抽搐,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完全直不起腰,就好像一个虚弱到了极点的人,只欠一阵风过,赶紧颓然倒地。 贡开宸继续斥责:“你明白你这么做的后果吗你怎么那么糊涂” 郭立明深深地低着头,本能地扭动着交握在自己身前的那双手,喃喃道:“贡书记,我是糊涂……我是糊涂……” 贡开宸轻轻地叹了口气。过了一小会儿,郭立明突然发现贡书记把手向梯门边的那一操作键伸去。他暗自吃了一惊:“他想让电梯急停下来把我交给警卫”非常熟悉大楼保安情况的郭立明知道,整幢大楼有一个武警排负责二十四小时的警卫。他的心往下一沉。第一个涌到他脑海里的字眼是“完了”,整个身子筛糠似地急剧颤抖起来。他想叫一声:“贡书记,您应该是了解我的,我绝对没有要伤害您的意思……求您了……”嘴刚张开,却没叫出来———因为,这一瞬间,他看到贡书记的手按的是“直驶”键,而并非是致命的“急停”键。他又纳闷了———贡书记为什么不让电梯停下他难道想在电梯里跟我多谈一会儿不可能。因为再怎么直驶,这段时间总是极其短暂的。那他为什么要“直驶”。 贡开宸这一刻没想那么多。他只是不想只凭这一件事,就把这个郭立明彻底毁了。这个郭立明有私心,做了一些与他这个“秘书”身份很不相称的事,但根据到目前为止所掌握的情况看,问题的主要方面不在他身上,他陷得还不算太深。但今天这莽撞的“一闯”,焦来年肯定要报警,却有可能把他彻底给毁了……“年轻人啊……”贡开宸紧紧地按住“直驶”键,看着惊惶不安、脸色已完全苍白了的郭立明,暗自悲叹。 贡开宸的估计是准确的。得到焦来年的报警,保安处立即通知了警卫人员紧急出动,在各层电梯口守候,只待电梯一停,就立即把“劫持”的“犯罪分子”逮捕归案。还有一些赶在这时候下班的机关干部看到走道里霎时间警卫云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都围在各层的电梯口,心情万分紧张地等着看结果。一时间,整幢大楼都跟挨电打了似的,抽紧神经,绷紧每块肌肉,等待着最后的一击。 但是,电梯居然没停……焦来年急得满头大汗,一边一跳三级地往楼下跑去,一边对着手机大声在叫喊:“电梯已经下去了……贡书记在电梯里……快通知底层大厅里的门卫做好应急准备……”于是六七个身穿防弹背心的持枪警卫编组冲到底层大厅,以战斗小组队形分布,守候在电梯门前。 但是,电梯居然也没在底层大厅停下,直接往地下层驶去了。焦来年和保安处的负责人向警卫和保卫处的其他同志叫了声:“快去地下层”便带头往地下层冲击。等焦来年等人赶到,电梯早到了,电梯口却只站着一个人———贡开宸。 焦来年忙叫了声:“贡书记……”想上前去问个究竟,却见贡开宸立即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对保卫处的同志和随即纷纷赶到的警卫战士说:“回去吧。没事了。” 所有的人都一愣。 焦来年自然知道贡书记自有他的意图,便忙对那些还在呼呼直喘的同志做了个“撤”的手势。而这时,贡开宸已经向地下层的出口处走去了。走到出口处,傍晚淡金色的余辉正好披撒他俩一身,远远看去,仿佛古罗马上将带着黄金盔甲,迎着崇高的树林,凯旋而归。 贡开宸眯起眼站下,让自己稍稍适应一下室外那种天光的绚丽,而后问紧跟在自己身后的焦来年:“你刚才看清那个人是谁了吗”焦来年忙说:“好像是郭……”贡开宸又问:“……你跟别人说过吗”焦来年说:“还没来得及哩。”贡开宸马上挥了挥手说道:“那就不要跟任何人再提这档子事了,特别不要提郭立明。”焦来年忙应:“是。”贡开宸突然站住,回过头来郑重地吩咐:“下午六点,你亲自开一辆车到西北路友谊电影院门前把郭立明接上。把他接到白云宾馆一号楼来见我。他会准时在电影院门口等你的。绝对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到白云宾馆来见我了。”焦来年又应了声:“是。” 这时,贡开宸的那辆大奥迪缓缓开了过来。贡开宸上车后,又探出头来对焦来年叫了一声:“赶快给潘书记打个电话,就说我已经出发了。别让他等得着急。” 大奥迪缓缓驶近潘家。潘祥民急急地向大门口走去。 “说是机关大楼里闯进了不速之客保卫处那帮人怎么搞的嘛”贡开宸一下车,潘祥民就关切地问。贡开宸笑了笑道:“进屋细说。进屋细说。” 到客厅里坐定,贡开宸大致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潘祥民沉吟道:“哦……情况还那么复杂。那……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尽快先跟这位郭大秘书谈一谈。他也许是真有点什么事要跟你报告。” “我已经约了今晚六点跟他见面。” “这情况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那是。但,对您,不保密。” “那你可就大意了。宋海峰最早可是我提起来的。当年是我提议把他报到团中央去当那全国十佳青年候选人。后来虽然没选上十佳,但又是我把他放到下边去当了县委书记。从那时起这小子才一步步开始走顺风船的。他可是一直把我当恩师看待的,一直也是我这儿的常客。假如这小子真犯了什么大事,你不担心这里头还可能会有我一份儿什么猫腻”潘祥民笑道。 贡开宸端起茶来,慢慢地啜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往沙发靠背上一靠,笑着叹道:“假如真是那样……” 潘祥民忙笑着问:“怎样” 贡开宸却挥挥手道:“不扯闲话了……不扯了……” 潘祥民还偏要听个下文,追问:“假如真是那样,你到底准备怎么样” 贡开宸又去端茶杯了:“不说这种玩笑话了。” 这时,焦来年打来电话。 焦来年在电话里告诉贡开宸,刚接到公安厅的报告,已查明被击毙在修小眉家的那个歹徒的身份了。贡开宸对潘祥民说:“案子可能会有重大突破。”潘祥民忙说:“好啊。”贡开宸说:“这很可能还会带动突破前一个时期杀害原大山子冶金总公司财务部主管言可言和后来暗害马扬的那两起连环案……公安厅和公安部破案指导小组的几个同志马上到我那儿去。”潘祥民说:“那我就不留你了。” 贡开宸沉吟了一下,郑重说道:“祥民同志,目前,我们还没完全建立起一个规范的市场体制和法制环境。我们现在的做法是,谁掉进坑里去了,就揪谁。我们能不能换一种做法,想办法先把这些坑填平了,别让我们的干部掉进去呢当然全填了,暂时还做不到,但有些坑能不能先填起来呢” 潘祥民谨慎地问道:“哪些坑可以先填您说。” 贡开宸却没直接回答潘祥民的问题,把话题一下又转回到大山子身上:“大山子的问题也是这样。现在初步可以下这样一个结论,前任冶金总公司的领导班子里,有人卷进了一个黑窟窿。也就是说,三年前,这一帮人打着转制改革的旗号,勾结社会上一些黑势力,利用我们体制中的某些漏洞,大肆侵吞国有资产,化公为私……” 潘祥民问:“一共涉及金额大致有多少” 贡开宸答:“七个多亿。” 潘祥民咬牙切齿地:“杀。一定得杀” 贡开宸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需要进一步查实,要拿到过硬的证据。” 潘祥民犹豫了一下,又问:“能肯定宋海峰也卷进去了?” 第六十九章 派潘祥民赴京游说 贡开宸说:“现在能知道的是,宋海峰从中起了一个牵线搭桥的作用。由于他的介绍,大山子冶金总公司把他们属下的一些企业以很低廉的价格卖给了社会上的一些公司,他们自己从中捞取大量的好处费……” 潘祥民问:“宋海峰得了多少好处” “这个还没有最后落实。” “中纪委的意见是什么” “立即把大山子前冶金总公司的几个主要领导搞到外省去双规起来……” “那你还犹豫什么” “我是担心……动了这几个中不溜的,会打草惊蛇……” “你是说……贸然这么做,不利于最后搞清宋海峰的问题那为什么不先下决心,把宋海峰双规起来” “如果能认定他已经搞脏了手,这个决心好下,可是,现在……” “还下不了决心” “还有一个问题,中央要调走马扬,如果我们又动了宋海峰,大山子就没人了。大山子的局势刚有一些好转,这样很可能会马上掉下去。这是不能不考虑的。大山子的问题,我在中央领导跟前是拍了胸脯的。实在不行,我考虑,把焦来年放到大山子去……” “哪个焦来年” “我现在身边那个焦秘书。他已经在下边干了两年,有相当的基层工作经验。” “我看他行。挺稳重,是个明白人。当然,比不上马扬有灵气,也不如马扬那么有开拓性……” “所以,最好还是得留住马扬。” 潘祥民狡黠地眯了一下眼睛:“你……是不是有活儿要派我去干” 贡开宸淡淡一笑道:“潘书记英明……” 潘祥民忙说:“行了行了,我的书记大人,有活派给我,是我的荣幸。快说吧,让我干啥” 贡开宸说:“马扬已经给中央写了一封信,请求留下。我也让人起草了这样一封信,但暂时还没送出去。没送上去的原因是,我想请一位德高望重、能跟中央领导说得上话的同志,先去探探情况。” 潘祥民仰身大笑:“哈哈哈……你这个贡开宸,派我去走后门啊” 贡开宸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不无沉重地说道:“您就带上一点咱们老区出的柿子红枣什么的,代表K省七千万人民和全体退休老同志去北京,有可能的话,顺便跟他们说说马扬的事……这怎么是走后门呢要是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他们的态度还是可以商量的,我再把我那封信赶快递上去。” 潘祥民又笑道:“哈哈,开宸啊,你真是个老滑头。完全是个老滑头让我去摸底” 贡开宸忙问:“那,这档子事就算说定了。您看您什么时候能动身” 潘祥民爽快地说道:“你定吧。” 贡开宸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那……就明天上午走我马上让人给你定机票。” 红旗车一直开到白云宾馆一号小楼门前才停下。郭立明忙着要下车,焦来年却做了个手势,让他稍等一会儿。焦来年下车,四下里扫视了一下,确认楼前楼后的林荫甬道上没有人,才赶快打开后座的车门,让郭立明下车。 一走进一号小楼,郭立明以往熟悉的那种生活感觉越来越浓厚。是啊,曾几何时,这里是他经常往来的地方啊。越往里走,他知道自己正在走近贡书记。而在几天前,他几乎认为自己这一生再也不可能见到贡书记了。只有郭立明那样的人,才会真正懂得,一个人,如果出了一个既定的圈子,再想接触到那样的人,会有多么困难。但这时候,他却又重新在走近书记。书记在等着他。自信又开始恢复。清醒也在增加。 “焦副书记……”郭立明怯怯地叫了声,他想打听一下,贡书记今天找他谈什么,以便自己有个准备。焦来年闷闷地应道:“嗨。你叫我什么”“焦秘书”,郭立明忙改口道,“贡书记可能会跟我谈什么……您能跟我提个醒吗”焦来年没作声。郭立明又叫了声:“焦副书记……”焦来年笑了笑纠正道:“焦秘书。”“焦秘书……”“小郭,你也是在领导身边工作过的人,怎么连这点规矩都忘了领导找你谈话,我当秘书的,能告诉你什么应该告诉你什么嗯”郭立明红起脸忙点头:“是的是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一路走到一个大起居室门口。门外的楼梯间里放着两把单人沙发,还放着一个小圆桌。焦来年对郭立明低声说了句:“请你在这儿稍稍坐一会儿。”郭立明忙点点头:“好的。好的。”焦来年上前轻轻地敲了两下起居室的门,进去通报完毕,这才对郭立明说:“请进。贡书记在等你。” 郭立明不无有些紧张地犹豫了一下,走到起居室门前时还告诉自己得镇定一些,但等跨进焦来年为他轻轻推开的门时,脑子却一下全空白了,再等走进起居室,看到贡开宸背对着门坐在一张大的皮转椅里,便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扑倒在皮转椅跟前,完全不知所措地哭诉道:“贡书记……我错了……错了……我辜负了您的培养教育……我真错了……您得救救我……您一定得救救我……” 早就过了开晚饭的时间,贡开宸和郭立明之间的谈话却还在进行中。白云宾馆一号小楼起居室外边的楼梯间里,灯光幽暗。焦来年一动不动地默坐在那个小圆桌前。桌上,荷叶状象牙瓷烟缸里已塞满烟头。坐在这儿,能隐隐地听到里边说话的声音,但完全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不一会儿,两个女服务员送擦手毛巾和水果,还有一杯专为贡开宸新沏的茶。焦来年上前接过器物,请她们二位在门外等着,自己端着这几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敲敲门,送进起居室。我们注意到,他一直戴着一副黑色的软皮手套,即便在抽烟时,也不脱下来。只是在往起居室里送东西时,他才摘下它们。送完东西,打发走了女服务员,在小圆桌前坐下,又认认真真地把手套戴了起来。当然,在端端正正地重新以一个军人姿态坐下来以前,他还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清理烟缸。又过了一会儿,他身上的手机响了。为了不打扰起居室里的谈话,他向远处稍稍走了两步,才接听手机,然后,他拿着手机,很快向起居室走去。 一见焦来年神色匆匆,拿着手机走进,郭立明当然懂得焦秘书有急事大事要向贡书记汇报。不是急事,大事,当秘书的绝不会来打断这样的谈话的。这个规矩,他懂。于是,他马上主动站起,问:“……我上外头等一会儿”得到默许后,他乖巧地走了。 焦来年马上关上门,然后,一边把手机交给贡开宸,一边报告道:“邱省长的电话。他说我国驻德国大使馆商务参赞刚打了个电话到省经贸委,说德国方面对那个坑口电厂的投资好像又有所动摇了。” 贡开宸眉毛一耸,说了声:“哦”忙接过手机。 焦来年把手机交给贡开宸后,去揭开贡开宸的茶杯盖,看了看,见茶杯里的水还不少,水果一个没动,只是用了擦手毛巾,便轻轻地盖上茶杯盖,拣起用过的小毛巾,走了出去。郭立明回避到门外,一直恭恭正正、目不斜视地坐在小沙发上,此刻见焦来年走来,忙站起。焦来年和气地指指小沙发,说:“你坐。你坐。”郭立明犹豫着,仍站着。焦来年低声说:“坐嘛。坐。”郭立明这才坐下。而后,两人都不说话。郭立明只是惭愧地低着头。焦来年则脸部毫无表情地下意识地抚挲着他那双戴着软皮手套的手。 又过了一会儿,贡开宸从起居室里走了出来。两人忙站起。贡开宸拿眼睛瞟了焦来年一眼。焦来年忙知会地跟着贡开宸走进起居室,并立即关上门。外面的楼梯间里只剩郭立明一个人了。他依然站着,神色有点凄惶,也许这时他更感到了自己处境的悲哀,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 第七十章 德国方面又变卦了 贡开宸把手机交还给焦来年,神情显得特别沉重:“……德国方面又变卦了,不准备把这三个多亿美元投在大山子了……” 焦来年问:“为什么”贡开宸沉吟了一下:“还不清楚……你马上把郭立明送回去……” 焦来年问:“已经谈完了”贡开宸摇摇头:“先谈到这儿吧。告诉他,尽快把今天跟我谈的情况写个文字的东西,直接交给你。你给省党校的领导打个电话,替他请两天假,就说省里要让他帮着修改一个材料。要得挺急。别的就不要多说了……” 这时,焦来年手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焦来年看了一下来电号码,说:“是马扬打来的。”贡开宸说:“接一下。他可能也得到德国方面的坏消息了。”焦来年忙接听手机,果不其然,马扬也得知了此事,在找贡开宸。贡开宸接过手机,告诉马扬:“我已经知道这情况了。你马上过来,一起研究一下这个情况。”焦来年在一旁悄悄提醒道:“您还没吃晚饭哩。让他明天上午过来吧”贡开宸皱起眉头,瞪了他一眼。焦来年忙不作声了。但焦来年的这句话,还是让马扬听到了,他立即说:“……焦秘书说得对,我还是明天上午再过您那儿去吧。”贡开宸立即打断他的话:“磨蹭啥马上过来”放下手机后,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又拿起手机,拨通马扬说道:“……马扬,刚才忘了一件事。你来的时候,把你们那个工程院院士带着。让他带几套换洗衣服,把护照也带着。他应该有护照吧跟他说,我请他出一趟差。急差。” 听焦来年告诉他,贡书记有急事要处理,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郭立明不无有些失落,凄凉。他隐约地觉到,今天这一回面见贡书记,说不定就是他这一辈子的最后一回。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话没跟贡书记说,许多情况没澄清,许多误会没消除,许多保证没表达,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对往日一切的一切的留恋眷念无法一笔勾消……他控制住在自己心中一时间粘粘地漫散开的惆怅,经稍许的犹豫之后,壮起胆试探着问:“我能跟贡书记最后再说一句话吗” 焦来年没作声。郭立明恳切地看着焦来年。焦来年仍不表示任何态度。于是,郭立明明白,事情“到此为止”了,只得说道:“……那就走吧。谢谢。” 吃罢晚饭,马扬闭上眼,躺在大沙发上,一边叉开大拇指和中指,按住两边都在痉痉跳疼着的太阳穴,慢慢揉着,一边把综合办的两个领导找来,谈几份合同的事;一边又等着丁秘书把那位田院士找来,一起去面见贡书记。所谓“综合办”,是在前一阵的机构改革中,把几个行政办事部门全合并到一个办公室名下。这样不仅可以减少办事的层次和环节,也便于管委会的主要领导能实际操控它们。马扬非常相信管理学上这样一个理论:一个主事者,不管有多大的能耐,他直接能管住并对其进行有效操控的人数,不会超过六个至九个。部门越多,越容易失控。某些特大型国有企业始终没搞好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它机构设得太多,俨然一个小政府。结果,企业的经营者必须花太多的时间去协调部门与部门之间的关系,最终却失去了对整个局势的控制……这样的错误犯在政府官员身上,充其量为这个世界多制作了一个平庸的官僚。假如犯在企业家身上,则肯定是毁灭性的———企业就会因失去及时性的应对活力而被挤出市场。 马扬刚才还给黄群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今晚还要赶到省里去办事,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回家。黄群很担心,问:“有人跟你一块儿去吗”马扬说:“这,你就别操心了……”黄群警告他:“别操心我可告诉你,大夫说了,你颅内要再出一次血,就很难再抢救得过来了。”马扬笑道:“你咒我妨我”黄群却说:“我怕,你是自己在妨自己哩” 不一会儿,丁秘书匆匆赶来,向马扬报告,已经通知到田院士本人了。老人家收拾一下东西,大约半个小时以后就能出发。马扬让丁秘书把必备的药找齐了带上。“今天怎么那么好,知道心疼自己了是不是黄阿姨又打过电话来了”小丁一边把药敛齐,一边跟马扬开着玩笑道。马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而后问:“熊猫饭店那档子事,跟市里打声招呼没有找到宋副书记没有”小丁说:“我找他了。真奇了怪了,怎么找也找不见。”马扬说:“怎么会找不见他秘书应该知道他在哪儿。”小丁说:“是啊。奇怪就奇怪在,连他秘书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不可能啊……”马扬嘴里这么说,心里可着实咯噔了一下。一种要出大事的预感生生地从心头升起。“宾馆、办公室都找了。”小丁继续描述过程。马扬追问:“他手机呢”小丁说:“打了无数遍。他手机居然一直关着。从来没这么过啊。”马扬明知故问:“他家呢”小丁说:“那还能不找他夫人反映,从昨天晚上起,就跟他失去联系了。”马扬认真起来:“从昨晚起”他想了想,拿起桌上的电话找贡书记,但连着拨到办公室和家里,都说他不在。最后拨到焦来年的手机上,总算找到了。贡开宸在他的大奥迪里,正在回省委大楼的路上。 “你出发了没有到哪儿了”贡开宸问。马扬忙答:“我马上去接田院士。接了他,就去您那儿。”贡开宸笑道:“你真够磨蹭的。”马扬决定试探一下贡书记,以便探出宋海峰的真正去向,在稍一迟疑后,他说道:“开发区一家新开的合资饭店遇到了一点困难,想找市里一些部门解决问题,找了一大圈,也没找见宋副书记……”贡开宸立即说:“别找了。赶紧来吧。”马扬继续试探道:“不解决问题,那家合资饭店就没法正常营业。可能还会影响别的投资者对大山子投资环境的看法……得请宋副书记出面表个态……”贡开宸不耐烦地:“让你别找就别找了。赶紧带着田院士过来。”马扬赶紧答了一声:“好吧。”放下电话,呆坐了一会儿。“肯定出事了……”他在心中暗想,“贡书记对宋副书记的‘失踪’,居然不表示一点惊奇和意外……” 大奥迪开到省委大楼。贡开宸一下车就问焦来年:“通知经贸委的领导没有”他要召集这些同志,一起来研究如何应对德国方面突然发生的变卦。焦来年说:“通知了。还通知了几家商业银行的一把手。另外,您看还需要不需要跟花旗、汇丰银行驻北京办事处联络一下”贡开宸愣怔了一下后,忙连声赞扬:“好主意好主意。如果花旗或汇丰能出面替大山子开发区做金融担保,应该能在更大程度上消除德方在这方面的担心。怎么才能尽快跟他们联络上呢这件事得赶快啊。”焦来年说:“汇丰驻北京办事处里,有我们一个K省子弟……当年考到北大,后来又去剑桥读MBA,毕业后应聘去了汇丰,先是在香港总部,去年才被派到北京办事处当了副主任。此人前不久还回省里来过。在国外待了这么久,对家乡的事很热心。”贡开宸忙说:“找他赶快找他,热心不热心都赶快找到他” 德国方面慎重研究了大山子的情况,对大山子能不能使用好这笔投资,提出了一百六十多个问题。从这一百多个问题来看,德国方面担心的不仅仅是大山子的投资环境和实际操作能力,他们还对中国整个经营体制,包括金融体制等一系列的问题,存有疑虑。贡开宸觉得,仅仅大山子,是回答不了德方的这些问题的。 “很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把你们紧急召集来。情况你们都已经知道了。这个会,本来应该是由邱省长来主持的。但省里决定马上再派个小组去做德方的工作。这个小组由邱省长亲自挂帅出征。他现在正带着另一帮人在搞一个预案。这个会只能由我来召集。议题就是一个,怎么针对德方新提出的这一百六十多个问题,做出我们确切的解释和回答。同时,在不伤害我方基本权益的大前提下,怎么调整我们原先制订的一些方针,去适应德方新提出的一些要求。” 工商银行一位刚提起来的年轻行长建议道:“在金融担保方面,除了我们国内几家商业银行以外,要是能有一两家国外知名大银行参与担保,哪怕能请香港地区的哪家银行出一下面,这件事是不是也会容易做一些” 贡开宸点点头道:“这件事已经在操作了。” 第七十一章 宋海峰已经被双规了 经贸委的孔主任说道:“贡书记,在谈判策略上,能不能做这样一种变换,假如德方对大山子实在不感兴趣,我们能不能另外准备两个后选地点,供他们选择……总的指导思想,是要把这三个多亿的美金争取到K省。至于放到省里哪个地区,反正手背手心都是自己的肉……” 贡开宸沉吟了一下,回头去问其他一些同志:“你们的意见” 会议室里沉默着,没有人表示态度。贡开宸立即说道:“……这是件大事。本来可以展开来研究一下。但时间不允许。所以,我先定一个调子。孔主任,我明白你的指导思想,还是‘黑猫白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只要那三个多亿的美金还落在我们K省,不管落在什么地方,都是胜利。这个指导思想当然是对的。但是,同志们啊,这一回,我们就是要千方百计地让‘白猫’去逮住这只‘老鼠’。这是我的一个心情,我想也是所有在座同志的一个心情,恐怕也是K省大多数人的一种心情。大山子几十万工程技术人员、广大工人干部,几十年来几代人为共和国的工业建设,付出的不仅仅是他们的青春岁月……现在他们遇到了一些困难。我们这些人,作为国家的代表,执政党的代表,我们有这个责任,为他们的再创业、再度复兴创造一定的条件。这里有一个情感因素。还有一点,更重要,是政治因素。许多外国人不相信在中国,像大山子这样的社会主义老工业基地还能再度复兴,国内有些人也不相信,甚至包括我们一些拥有共产党员称号的人也不信。我现在要问一问,我们在座的这些人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嗯信不信……” 一时间,没人来回答这个问题。而在省委大院中央,早已降下了国旗的那根金属旗杆,隐隐闪发着银灰色光泽,在强风的鼓吹下,旗绳激烈地拍击杆身,发出一阵阵无节奏的“啪啪”声。“……而我们必须向全世界表明,在中国,像大山子这样的社会主义老工业基地是完全可以和国际接轨,运用现代管理方法,参与国际竞争,重新焕发活力,实现再度辉煌。中国共产党人是有这个能耐做到这一点的。最后,还有一个释放能源的问题。几十年来,大山子几十万工人干部工程技术人员内心蕴积了一股强大的能源。这是一颗蓄势已久的核弹头。我们就是要按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法则,给他们按上一个引信,一个起爆器,让他们在新形势下重新起爆……所以,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省委搞好大山子的决心绝不动摇。手心手背都是肉。黑猫白猫也都可以去抓老鼠。这没错。但今天我们这个会议只讨论一个问题:怎么练好手心这块肉的问题,怎么帮助大山子这只‘白猫’争到这个项目,绝对没有‘另外’一说。”贡开宸讲到这里,马扬带着田院士,稍稍推门走进。他们十几分钟前就已经到了。但马扬一直没敢打扰正在讲话的贡开宸,安排田院士在一旁小休息厅的沙发上坐下后,他自己一直在会议室门外等着,等到积雨层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隐隐闪出雷电的青光,并不时往外传送阵阵滚动的雷声,等到贡开宸把会议的主旨全讲清,才去推门,进会议室找个地方坐下,立即写了个纸条,递给贡开宸。纸条上写着:“请派我去德国”然后连打三个惊叹号:“” 贡开宸看罢,没做任何表示,甚至脸上都没显示任何表情,折起纸条,往笔记本里一夹,抬起头,开始点着名地让与会者一个接一个地发言,最后说:“……刚才大家出了许多点子,想了不少高招。挺好。还有没有如果没有了,老孔啊,由你们经贸委负责,把刚才大家谈的搞一个纪要,要快。赶紧去向邱省长汇报。邱省长审核通过,由他负责协调实施;同时也给国家经贸委和外贸部做个紧急报告。要不要再给国家金融工委报告一下” 孔主任说:“最好还是报告一下。”贡开宸点点头,说:“好。那就同时也给金融工委报告一下。但各方面的准备工作不能等,一定要做到这种程度:只要上边的批示一下来,我们的工作小组就能立即起程去德国……”有人担心:“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报告没有十天半月是批不下来的。”贡开宸却不担心这一点,他挥了挥手,仿佛是在拂去沉积在空气中一团看不见的浓雾似的,淡淡一笑道:“争取吧。找找直接通天的路,让他们赶快批。” 会议散了。与会者陆陆续续走出会议室。贡开宸告诉焦来年:“你马上去给潘书记打个电话,让他在北京帮着到有关部委走动走动……”焦来年提醒道:“他不是原定坐今晚的火车回来的吗”贡开宸看看手表:“你赶紧打,还来得及。请他老人家把火车票退了,利用他的影响和关系,再去做做工作……”焦来年想了想,说:“还是请哪个副省长专程跑一趟吧。这两天,老书记在北京累得够呛……”贡开宸说:“还是请他再坚持两天吧。没人比他对大山子更有感情。告诉省驻京办的同志,一定要照顾好潘书记在京期间的生活。多给他熬点小米粥,肉皮冻什么的,他就好这一口。”焦来年点点头,说了声:“好的。”就去执行了。然后,贡开宸对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的马扬做了个手势,让马扬跟他一起到他的办公室去。 一进办公室,贡开宸就问马扬:“要不要躺一会儿,让脑袋休息休息”马扬明知故问地:“您让谁的脑袋休息我的干吗”贡开宸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医院复诊诊断结论的复印件:“前几天黄群来找我,给了我这么个东西。大夫是这么写的:建议每天工作不得超过四小时。期限三个月。有没有这样一个结论”马扬微微一笑道:“是吗有这样的诊断结论这个黄群她怎么没告诉我啊”贡开宸把复印件往马扬面前一推:“你也跟我搞报喜不报忧”马扬笑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医生的话只能听一半……”贡开宸说:“那还有一半呢该不该听”马扬说:“德国方面到底怎么对付”贡开宸说:“别跟我转移话题……昨天,中组部的领导还特地打电话来询问你脑袋上这个伤的情况。大家都很关心这件事。我希望你这一两天里,去医院认真复查一下。你要做不到这一点,我立即下令停止你一切工作你信不信我会这么干”马扬忙说:“我信。绝对信。” 贡开宸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换了一种低调子语气说道:“好。还有件事,你应该知道了:宋海峰已经被双规了。” 马扬极度震惊,瞪大了眼,慢慢地站了起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问:“什么问题”贡开宸竖起一根手指,晃了一晃,意思是让马扬不要追问。这时刻,他也不想对这件事多说什么。 又闷坐了一会儿,贡开宸终于完全控制住了自己,并让自己的内心稍稍平静了一点,对马扬指了指沙发,意思是让他坐下。马扬慢慢地坐了下来,很显然,他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完全摆脱出来。“……还有一件事,同样严重,今天下午,潘书记从北京打电话给我———这里,我先向你说明一点背景情况,我请潘书记到北京去,是想请他当面跟中央领导做做工作,把你留在K省———可惜,这个努力,失败了……”贡开宸缓缓地说道。 “还是要我走”马扬问。贡开宸深深地叹了口气:“根据工作需要和干部交流的原则,经过通盘考虑,慎重研究,还是坚持原先的决定……把你调到外省去任省委副书记。” 马扬忙说:“宋被双规以后,省里正缺一个干部……” 贡开宸说:“中央已经有考虑了,马上会从外省调一个来。” 马扬说:“能那么快吗”贡开宸说:“中央已经跟那个同志谈过话了,要求他明后天就来报到。” 马扬说:“大山子怎么办”贡开宸说:“这就是我现在要跟你谈的。” 第七十二章 马扬决意与大山子共命运 马扬说:“想让我提一个接班人选” 贡开宸说:“这是我要跟你谈的有关大山子各主要问题中的一个问题……” 马扬说:“这样的人选有啊。就在您跟前坐着哩,没人再比这个同志更合适的了。” 贡开宸说:“别说废话。” 马扬说:“贡书记……” 贡开宸说:“别说废话” 马扬说:“大山子搞到这个份儿上,可以说正处在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关键时刻,也可以说千钧一发之际。虽然说,地球离了谁都照转,大山子离了谁也一样日月争辉,但这个时候换将,总是兵家大忌吧……” 贡开宸斩钉截铁地说道:“执行中央决定” 马扬却说:“当初我说过,不安顿好大山子这三十万工人干部,我绝不离开大山子……” 贡开宸说:“不想执行中央的决定反了你了” 马扬站起:“请允许我直接找中央领导去谈一谈。” 贡开宸拍了下桌子:“马扬” 不说话了。贡开宸缓和下口气:“坐下” 马扬不动。 贡开宸再次斩钉截铁地命令:“坐下” 马扬勉强坐了下来。 贡开宸说:“我考虑让那个焦来年去大山子接你那一摊,暂时兼任大山子市市委书记兼市长,过渡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马扬闷坐不语。 贡开宸说:“好吧,你不表态,我就当作是默认。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让你考虑许多天了,大山子下一步到底怎么搞你有比较成熟的想法了吗” 马扬说:“您不让我留在大山子,咱们还说这个干啥” 贡开宸又拍了一下桌子,说道:“这就是你的党性你的觉悟” 马扬又不作声了:“……”又过了一会儿。贡开宸说道:“我原以为,你能说一点什么我想不到的东西,还可以拿它们去跟中央再争取一下……”马扬的眼睛一亮:“我这档子事,还能争取”贡开宸揶揄道:“但对于一个党性如此不纯,觉悟又很低的同志,有必要去为他再争取什么吗”马扬马上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打印和装帧都很精美的材料,往贡开宸面前一放。贡开宸用眼角的余光轻蔑地瞟了那份材料一眼,挖苦道:“怎么,又搞了一份条呈,要到中央去告我这回,攒了多少万字呐” “这是我对你所提问题的一点思考。” 贡开宸打量了一下马扬,然后拿起那份材料翻了一下:“简要地谈一谈。” 马扬忙坐正了身子,扳着手指说道:“第一,当然还是要争取把德国那笔投资搞到手……”贡开宸反问:“这是改造大山子的核心问题吗”马扬说:“不。退一万步说,这一回德国的这一笔投资争取不到,我们还会争取到别的投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最终将跟谁打交道的问题。大山子过去曾经有过大笔投资,现在和将来必然还会争取到大笔投资。从根本上说,这是由中国这个超级大市场和它无穷的发展潜力,再加上多年来中国政府推行的一系列卓越的政策所决定的……” 贡开宸说:“开门见山地说,别噜嗦。” “您提到资本改造和资本运营,是一个要害。但是,过去并非没有人提出过这一点,但往往在实际工作中贯彻不下去。也就是说我们的国企总不能切断所有的来自行政方面的干扰,真正作为独立的法人在市场中,完全按资本运营和市场需求的要求去运作。总有一个无形的手,或明或暗地迫使它离开这个资本运营和市场需求的规律去做一些违背经济规律的事,而企业对这只来自行政方面的无形的手没有丝毫制约的力量。” “怎么才能真正切断或制约这只无形的手,让我们的国有经济真正按市场和资本运营的方式去运行起来” “我觉得就是要实现投资多元化。” “让民营经济、甚至外资进入国企” “在保证国家控股的前提下,让民营经济或外资进入那些至今为止仍然在亏损、几乎濒临破产边缘的大型或特大型国企。由于投资多元,在企业的决策层中就会有制约力量进入。” “你不怕人说你卖国,说你背叛社会主义原则” “最爱国、最爱社会主义的人,是能真正救活国有经济的人,不是革命口号叫得最响的人。” “具体做法” 马扬指着那摞材料:“这后面一部分讲的就是具体做法。大山子开发区仍然只是一个行政组织。我的意思是,或者撤消大山子市,或者就撤消大山子开发区,只保留其中的一个。另外组建一个完全企业性的、拥有独立法人资格的大山子集团公司,吸收多种投资,由国家控股,杀向市场。我预计,这种做法比单一的项目更能吸引国外投资。” “马扬是这个集团公司的第一任总裁” “我想,由我来任董事长兼总裁,也许更合适一些。” 贡开宸默默地含意不明地笑了笑,显然,马扬的这个想法深深地打动了他。他怔怔地看着马扬。我们甚至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马扬也紧张地看着贡开宸,等着他的表态。 贡开宸忽然问:“你想给自己提多少年薪” 马扬反问:“我跟你提年薪的问题了吗” 贡开宸说:“提年薪的问题也是应该的……” 再一次静场。过了一会儿。贡开宸说:“你想过没有,到外省去当省委副书记,这比当大山子集团公司的老总、独立法人,要稳当一百倍一千倍。这样一个集团公司老总按新规定是没有行政级别的。那样,你已经得到的副省级要取消。今后的前程完全要看你的集团公司干得如何。风险自担啊……” 马扬说:“您不是要在我身上做一个实验吗” 贡开宸说:“回去再冷静考虑考虑……真的丢掉你奋斗二十年得来的副省级,是不是还应该跟人家黄群同志商量商量……”他以极少见的幽默,淡淡一笑道:“婚内,一切有形无形资产,均属夫妻双方所有。懂吗” 马扬似乎是有备而来,当即从皮包里取出那盘录音带,要往录音机里搁。 贡开宸赶紧制止了他,说道:“别再做我的思想工作了。回去,你冷静地、完完全全静下心来再考虑考虑。我呢,再以省委的名义和我个人的名义,马上向中央打个报告,详细汇报一下你的这些打算和想法。看中央最后的态度吧。” 这一夜,大概是因为终于把憋了多日的想法在贡开宸面前倾诉一尽的缘故,出乎马扬自己的意料,他竟然睡得非常好。俗话说,“为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该他做的,他已经全都做了,成不成,让谁去成,那就让“天”去考虑吧。但这一夜,对于贡开宸,却依然是烦恼的一夜。到十一点多钟,他刚躺下不久,就又被叫起,裹上厚厚的棉睡袍,匆匆走进客厅,省纪委的两位主要领导已经在那儿等着了。等他在大沙发上坐下,纪委的周书记便把一份文字性的东西交放在贡开宸面前。“这是刚接到的中纪委领导的电话记录。”周书记解释道。 贡开宸戴上老花镜,非常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从头至尾看了第二遍,这才接过纪委一个同志递过来的笔,在阅文记录上签了字。把电话记录交还给周书记后,他沉吟了一下:“能不能请中纪委晚两天对外宣布双规宋海峰的决定。一来是因为接任省委副书记一职的同志明天下午才能来报到,而中组部的领导后天上午才能来宣布这个新的任职决定。我的意思是,先宣布任命决定,再宣布处理决定。这样衔接,更稳妥一些……二来,这个案子里有几个重要的涉案人还没归案,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能不能让这几个人先归了案,再宣布双规宋省相关部门已经在紧锣密鼓地部署抓捕这几个重要涉案人的行动,让他们归案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第七十三章 妻子准备与马扬共渡断魂沟 周书记忙点头:“好的。我马上向中纪委汇报。”贡开宸立即又声明:“当然,一定要讲清楚,省里最后总还是服从中纪委的部署。中纪委怎么决定,省里就怎么办。我们一定努力配合中纪委,办好这件事。”老周他们走后,贡开宸完全没有了睡意,他深陷在沙发里,坐了一会儿,正想着要上哪儿找两片“眠尔宁”之类的药镇静下自己,帮助自己找回睡觉的念头,一个穿着便衣的警卫员轻轻地走来,报告说:“贡书记,大山子的马主任要见您。”贡开宸问:“马扬他打电话来了”“不是。他人已经到这儿了。”警卫员说。“是吗这家伙”贡开宸抬起头看看那位很年轻的警卫,似乎还有点不相信。警卫却还在等他的答复。这时,贡开宸才相信,“这家伙”真的已经到枫林路十一号了。贡开宸立即做了个手势。警卫员拉开客厅门。门外果然站着马扬。 贡开宸苦笑笑:“你是存心要折我的寿啊……请进啊。” 马扬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车里还有两位女客……” 贡开宸哈哈一笑道:“女客搞什么名堂” 马扬说:“黄群不放心,死活要跟着。又把女儿吵醒了,全家就一起出动了……” 贡开宸笑道:“嗨,我以为什么女客哩。快让她们进来” 不一会儿,黄群和马小扬走了过来。黄群忙叫了声:“贡书记。”又赶紧示意小扬:“快叫贡爷爷。”接着解释道:“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说了我和小扬就不进门了。其实我们在车里待着挺暖和的……”贡开宸笑着对警卫员说:“请马主任的爱人和女儿到楼上小客厅里去歇着。这会儿还有电视节目吗找个什么能看的频道,解解闷吧。” 马扬是在睡梦中被黄群拽起来的。当时他觉得自己刚好走进一片阴冷的大山。无数只猴子在周边叫,就是瞧不见一只猴影。他觉得自己走得挺累的了,不知道为什么,黄群和小扬就是没跟上来。后来,他就发现了一条石板路。破碎的青石板弯弯曲曲地从一个同样残破的城门洞里通过。厚厚的青苔和枯死的藤萝,让他感到自己好像踏进一座原始森林的边界。但,一走出这残破的城门洞,面前却展现着一片挺大的开阔地。毛茸茸的草地虽说已经有些发黄,但还是给人一种极强的亲和力。他真想就此躺下,完全让自己陷入这草丛的柔和之中,彻底地放松一下自己。但是草地的边缘,却向他展示出一座小镇,完全陌生的小镇,所有的窗户里都黑着灯,所有的石桥下都不流水。但所有的烟囱却又都在冒着烟。所有的十字路口又都响着整齐的脚步声。那是阅兵的脚步,准确地说,是阅兵前一刻的脚步声,是原地踏步的声音。它使马扬想起了军训时的激奋和枯燥。他有时很喜欢那种单调和枯燥。单调和枯燥,使人认准一个目标前进。他需要这种专一。于是,他跟着那“一二一”的踏步声,倒动起自己的双脚,开始向前走去,很悲壮的一种感觉油然而起,因为他听到了水的声音,包括大海的波涛声。但刚走了几步,黄群就带着小扬冲了过来。母女俩都穿着轻柔的白色长纱裙,像仙女似的,还光着双脚,头上戴着七彩花环,飘飘然地拉着他向天空上飞去,并叫道:“……马扬……马扬……你起来……起来……”他挣扎了一下,睁开眼,发现比他晚睡好大一会儿的黄群正坐在床边上,用力地推着他……今晚临睡前,黄群准备把马扬换下来要洗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用洗涤灵泡上,以便明天一早,一边做早饭,一边开动洗衣机,顺手就把它们洗出晾起,等到晚上下班后就全干了。每天都如此。虽然马扬早就跟她说过,不习惯用保姆,也可以把这些家务活交给钟点工去做。但她还是不习惯;总是说:“等你的官再做大点再说吧。”马扬说:“用钟点工,跟我官做多大,有何关系”黄群说:“到那时,我的自我感觉就会发生变化嘛。”“许多很普通的市民都在使用钟点工。这只是一种劳动分工……现代社会很正常的分工……”“我会习惯的。等着吧。”<u>http://www?99lib.net</u> 这一晚,黄群在马扬的裤子口袋里,发现了一封写给中央组织部领导的信稿。很原始的信稿,改了好几遍,已然作废,原想揉皱了扔字纸篓里去的,不知道让什么事半中间打了个岔,顺手往裤子口袋里一杵,随即就把它忘了。 读了这信稿,黄群才得知,这个马扬居然要放弃省委副书记的职务,留在大山子搞什么完全“自负盈亏”的工业集团公司,一冲动,她拿起这份信稿,就跨进卧室的门,本想立即叫醒他,问个究竟。但没想到,这时马扬已经睡着了。一百年才有这么一回,他能比她早睡一会儿。看着他略有些发黑的眼圈,早已不丰腴的脸颊,正在稀疏的头发,蜷曲着的身子,那种恨不得连脑袋也一起窝进被子去的“很难看”的睡相……由于进入梦乡,平日在部下面前那种“容光焕发”“精神十足”的状态全然被疲惫和困乏所替代,这时的他,看起来,脸相要比实际年龄老许多。放松以后的脸部皮肤,也把平日里有所掩饰的皱纹堆叠得越发明显……他深长地呼吸着,不时还会发出一点些微的抽泣般的倒气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温热的为她所尤其熟悉的男人的气息,似乎笼罩了黄群周边所有的空间。她是能触摸得到它们的,甚至也时时能融汇进那里头去的……她忍不住地深深吸了一口,仿佛一个母亲闻到久别了的儿女的气息似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感动的心潮……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常常这样问自己。熟悉陌生又熟悉,又陌生一会儿熟悉,一会儿陌生今天熟悉,明儿个又觉得陌生了他总有那么多的想法,总有钻研不完的问题,总向她显示出一种她不能把握的精神面貌,她有时为此感到“害怕”,但更多的,却总是为这一点激动。妈妈马扬的老丈母娘生前告诫过黄群,“对马扬这样的老公,你要经常踩踩‘煞车’。”当时,她并没有把这种经验之谈放在心上,但后来想想,是很有道理的,自己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但今天,拿着这样一封信稿,她却无法让自己简单地向他踩上一脚“煞车”了事。人们在自己付出的生存代价中熔铸自己的生命价值。有人力求用很低的生存代价换取很高的生命价值。有人用很高的生存代价换取很高的生命价值。还有人付出了很高的生存代价后,并不问自己的生命到底值多少钱。他们拥有一个更大更高的生存目标,只是向着那个目标走去……她常常暗自为马扬———她亲爱的男人而骄傲。他有一千个理由,一千种可能,一万个“不得不”,让自己终于走向“世俗化”。但她知道,他心底里始终是反世俗的。放弃省委副书记的职务留守大山子,创建一个起码在K省来说尚未有过的公司模式,如果仅仅说他是为了追求“时髦”,那代价太大了。为追求时髦而愿意付代价的人也是有的。但他们是有严格界限的,那界限就是必须以自己最后的“盈利”为最后底线。她相信,她的马扬,追求的只是一种思想。为思想而活着———“你明白,这有多么愉快吗”有一回,他轻轻地吻着她的手指,轻轻地这么跟她说道。 ……她要叫醒他。她要“责问”他。这么大一件事,为什么一点讯儿都不跟他透露难道说,他真的把她当“家庭妇女”来对待了难道说,你真的不明白,我向你踩的那无数次“煞车”,只是有朝一日能让你有更充沛的精力向更高峰冲击……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要跟你跨过金水桥,但我总时刻准备着,陪伴你一起艰难地去渡过那断魂沟…… 第七十四章 杀人团伙受领导班子某些人指使 “哎,说话呀。深更半夜,带着老婆闺女,上我这儿打坐来了”贡开宸见马扬坐下后许久不说话,便开始催促。 ……马扬被黄群叫醒后,满肚子窝火,低垂着头,闷闷地坐了会儿,正要“问罪”于黄群:“犯什么病呢,不让人睡觉”睡眼惺忪中却看到她手中拿着那封信稿,睡意一下全消失了。他以为黄群会跟以往那样,拿许多眼前的实际利益跟他叨叨个没完,没想到,她一声不响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而后却一下倒在他怀里,呜呜地抽泣起来……“那件事,我已经征求了黄群的意见。她完全支持我的选择……” “哪件事” “争取留在大山子组建企业集团……” “完全她完全支持你不去外省当省委副书记我怎么觉得,刚才她进屋来的时候,眼圈还有点发红呢” “她是哭了……” “那你还说她完全支持你” “但她就是这么说的。” “一边哭,一边说完全支持你” “是的。我以党性和人格担保。平时,跟她商量这种事,她一般都要发一点牢骚,今晚怪了,一句牢骚都没有。先是不说话,闷坐着,后来就开始流泪,然后就说支持我的决定……” “再没说别的了” “没有。后来……就一直坐在那儿默默地哭鼻子……” 贡开宸淡淡地笑了笑,又轻轻地叹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说:“走,去看看她母女俩。” “贡书记,您不用说了。真的不说了。不用再为我操这份心了。马扬他能放弃当省委副书记的机会,为大山子去干这么一档子事,我要再拖他后腿,再给他出什么难题,我就真的不是个人了,也白做了他这么多年的妻子。”黄群一边说,一边接过女儿递给她的手绢,擦了擦眼泪,苦笑着继续说道,“再怎么说,我也是大山子的一份子……”说着,眼泪又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贡开宸眼圈微微地红了:“谢谢……谢谢……” 这时,贡家大门外开来三辆车,三辆车中有两辆是高级警车,一辆挂着公安车牌,另一辆车身上标着“检察”二字。几分钟后,贡宅的警卫走到二楼起居室,弯下腰,低声地对贡开宸说道:“省政法委的陈书记、公安厅的唐厅长和省高检的申检察长来了。” 贡开宸笑道:“今天晚上是怎么了都约好了,存心不让我睡觉,还是怎么的” 马扬一家人忙站起来告辞。贡开宸默默地送马扬一家。快走到客厅门口,马扬忙回转身对贡开宸说:“贡书记,您留步。”黄群也忙说:“您请留步。”贡开宸却做了个手势,继续陪着他们一家子一直走到大门外。一直等马扬的车快开到拐角处了,黄群和小扬回过头来看,只见贡开宸还站在大门口目送着他们。 车走不多远,突然停了。陪女儿一起坐在后座上的黄群都有点打瞌睡了,这一停,猛然醒了,忙问:“怎么了车出故障了” 马扬默默地呆坐了会儿,突然叹了口气说道:“黄群,谢谢你……” 黄群真让他骤然间说愣了:“什么呀” 马扬眼眶湿润起来,低声说道:“真的非常……非常谢谢……非常……” 黄群眼圈一下子也红了,忙咬住嘴唇,默默地伸过一只手,轻轻地放在马扬的肩头上。马扬感慨地握住黄群的手。坐在一旁的马小扬故意地叫了起来:“哎呀,快走吧。多晚了。都困死我了,别跟这儿泛酸了。”黄群噗哧一声笑了,抽出手来,打了一下马小扬:“死丫头……” 政法委陈书记带着唐厅长等人是来向贡开宸汇报案情进展情况的。 唐厅长说:“……企图谋害修小眉女士的那个凶手的身分已经搞清,可以认定是一个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干的。现已查明,这个犯罪团伙和原大山子冶金总公司领导班子里的某些人,特别是跟大山子矿务局的两位主要领导有密切关系。言可言就是被这个前任局长买通了这个犯罪集团的人杀害的。他当时估计言可言手里藏着一些原始凭据的复印件,对他威胁极大。几次私下里对言可言威逼利诱,都没得逞。最后就下了那个毒手……” 贡开宸问:“那些东西呢” 唐厅长汇报道:“……老言被害后,这些证据一直由他的老伴藏着。我们做了很多次工作,老人家都没肯交出来。她还是心有余悸……一直到昨天,我们才把这些东西拿到手。这回,申检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申检察长是个女同志,嗓门还挺粗,挺豪爽,一张嘴就要唐厅长请客:“说一声帮忙就行了你得请我们的人吃饭啊。” 唐厅长笑道:“吃。吃。一定请你们的人好好地嘬一顿。” 陈书记也笑道:“哦,这件事,申检还掺和了一把这情况我还不知道。” 唐厅长说:“……在跟言可言的老伴接触时,他老伴一口咬定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就是有,也可能让老言烧了。她说在老言被害前两天,她发现老言在厨房里烧过什么东西。有一阵子,我们还真让她蒙着了,真信了她的话。后来反复分析,觉得作为几十年的老会计、老财务干部,言可言为人正直,经验丰富,头脑清楚,不可能把这么一个重要东西不明不白地就毁了。因为只有保存好这些材料,才能说明他自己在这些肮脏的交易中是清白的。想来想去,觉得对老太太不能强攻,只能智取。当时,跟申检开了一次案情分析的联席会。申检提出,能不能从内部攻入……” 贡开宸饶有兴趣地问:“此话怎讲” 申检察长说:“从老太太的亲戚朋友里找一找,看看有没有能为我们做工作的人,直接深入进去,搞一点攻心战。” 贡开宸笑道:“还是女同志厉害。” 唐厅长说:“申检的建议使我们很受启发。开始全面排查。在排查中,发现老太太有个远房外甥女是检察系统的一个工作人员……” 申检察长说:“秋山县检察院秘书科的打字员。小丫头能干得很我们给她布置任务,让她去伺候这个远房姨妈。小丫头把老太太哄得可顺心了,没多长时间,就把情况全搞清了。” 贡开宸忙问:“材料是那个小同志从老太太家里偷出来的” 唐厅长笑道:“那哪能啊小丫头完全说服了老太太,主动交出了材料。老太太现在还真喜欢上了这个远房外甥女,都不舍得放她走了。” 申检察长说:“我们也准备把她调大山子检察院进一步培养使用,有机会再送她学习学习,将来说不定还出一个能干的女检察官哩。” 唐厅长拿出一份打印的材料,递给贡开宸:“我们把得到的新情况扼要地整理了一下。” 贡开宸拿起材料,翻开第一页。只见那一页上用二号黑体字醒目地印着这样一个标题:《一,有关宋海峰的涉案情况》。贡开宸让他们把材料撂下,他连夜看。而后陈书记等人就走了。贡开宸慢慢在大沙发上斜着躺下,拿起那份材料刚看了两三页,警卫员又悄悄走了进来:“唐厅长又拐回来,说是有一点事情,想单独跟您汇个报。”贡开宸立即从沙发上坐直身子,并做个手势,让警卫把唐厅长请进来。 唐厅长一进客厅就抱歉似地笑了笑,说道:“还得骚扰书记一回,但这情况我考虑还得是单独跟您汇报。这么晚了,我就长话短说吧……”贡开宸拿起那份材料问:“怎么,有情况没写进这份东西里?” 第七十五章 张大康借投资之由打探风声 唐厅长再次歉然地笑了笑:“还有一份材料……怎么说呢涉及到您的一位亲属,考虑到这情况不宜扩散,我们就没往这个情况报告里写……”说到这里,唐厅长谨慎地瞟了贡开宸一眼,见贡开宸仍声色不动地等着他往下说,便稍稍往书记跟前挪动了一下身子,继续说道:“就是关于您的儿媳……修……修小眉……”唐厅长从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抽取出一个薄薄的卷宗,恭恭敬敬地放到贡开宸的面前:“这是有关她的一些情况,我们单独整理了一下。” 贡开宸突然平静地一笑,说道:“干吗要给我看” 唐厅长忙说:“您……您还是看一看……” 贡开宸收起了笑容:“我不看。” 唐厅长再往书记跟前靠了靠,低声说道:“问题不算严重……只是有点牵连……” 贡开宸再次十分肯定地说道:“我不看”沉默了一会儿,贡开宸问:“还有什么事吗”唐厅长见书记的神情缓和许多,忙又劝道:“您最好看一看……”却不料,贡开宸一下十分严肃地站了起来,脸也板了起来。这让唐厅长有点发慌,心里一愣,迟疑了一下后,赶紧也站了起来。贡开宸随即指着那份卷宗,用几乎不容反驳的口气断然说道:“拿走。”唐厅长再不敢犹豫,赶紧收起卷宗走了。 这时候,马扬驾着车,载着全家人正飞快地往大山子驶去。马扬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瞌睡中的马小扬被惊醒,一下叫了起来:“电话……有电话……”马扬笑道:“睡你的。”刚要去取手机,黄群探过身子,去马扬的手包里取出手机,一边说:“我来接吧。你把住你的方向盘。”但很快又把手机递给马扬,略有些意外地说:“张大康找你。” “谁”马扬一愣。 “张大康。”黄群压低了声音说道。 “这时候找我”马扬忙把车速减下,接罢电话,驶到一个岔道口,索性停下了。 黄群忙问:“怎么了”马扬说:“他要见我。”黄群一愣:“在这儿”马扬点了点头。黄群有点紧张:“他干吗要在这儿见你”马扬说:“他说他去大山子找我来着。没找着。现在正往回返哩。”黄群忙说:“有什么事,明天白天说不行”马扬说:“事情可能比较急吧。一会儿他来了,我上他车上说事……”黄群忙说:“让他上咱车上来说。”马扬说:“那怎么可以有些事,人家不可能当着你们的面说。”马小扬说:“那您也不上别人的车。我和妈都下车,让那个叔叔到咱车上来跟您谈。”马扬笑了:“你当个保卫处长倒蛮合适。” 这时,张大康的车已经迎面驶到。张大康下车来迎马扬。两人握了手,还寒暄了两句。张大康走过来拍拍车窗玻璃,又跟黄群打了声招呼,两人便一起上了张大康的车。这时,旷野里陡然起了狂风,飞砂走石扑来,击打车身,稀哩哗啦地响。黄群和小扬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那辆车,惟恐车里有什么动静逃脱了她们的“监视”。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对面车里依然没有一点动静发出。马小扬甚至都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回头去看看妈妈,迸住气提议:“咱们过去瞧瞧吧”毕竟是“妈妈”,黄群迟疑了一下后,断然说道:“别忙。” 一会儿,风更大了。弥漫在原野上的风砂把相距不过十来米的两辆车扑朔得似隐似现。阵阵沙尘越过车身,升腾到天空,在车灯光的漫射之中,它们仿佛一个个不断在变幻着身体形状的“妖魔”,时而瘦高,时而矮胖,时而衣裙飞舞,时而伏地盘旋……而久久地,对面车里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传出。这时,黄群也沉不住气了,对马小扬说:“走。过去瞧瞧。”她俩刚打开车门,只见马扬从那车里走出。黄群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他跟你说啥呢”马扬挥挥手,让她回自己车上再说。一上车,马扬告诉黄群:“杜光华跟这位大康先生透露了我们要搞大山子工业集团公司的事。他也想参与这件事……”黄群忙说:“那好啊。这家伙有实力,也有能力,在省内外影响也不小。问题在于,有他参加这个集团董事会,总体力量是强了。但你们这些人能把握得住他吗都说他是只‘老虎’……你说呢” 马扬没答话。他不是不想跟黄群讨论这个问题。此刻,他只是觉得,“张大康”的问题,太复杂,而要说清这一切,的确涉及到某种“机密”,再说,风也越来越大了,总不能老把车停在这旷野狂风中,游哉悠哉地讨论什么“张大康”问题。于是,他不置可否地说道:“走吧。走吧。回头再说。”说着,启动着了车。 张大康回到他住的高档小区,已是第二天的凌晨了。省城里的人都说,假如有朝一日有一颗小型原子弹误投在这个小区上空,一秒钟后,省城银行里的存款一半以上都会变成无主存款。换句话说,在省城,人们“普遍”认为,K省省城几大银行里的钱,一半以上是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存入的。当然,这只是“民间传说”,并没有得到任何“官方”的确认。但只要你一走进这小区,看到“怪木异卉”,看到“奇石曲池”,看到每一幢小别墅都独具风格,猛一抬头看到某一位小保姆牵着两条高过她肩头的非洲猛犬四处散步,再一低头又看到每一幢别墅的车库里驶出的都是“奔驰”、“卡迪拉克”和最新款的“林肯”“宝马”,同时又看到在第一条林间甬道的交叉路口都站着身穿深灰色制服大衣的保安,而且一般都是双岗,看到国家早就明令禁止、但在这儿几乎家家都安装在小花园一角、能收看世界六十多个电视频道的“小锅”……你一定会相信,这儿住户的银行存款总额,即便没占到省城几大银行存款总数的百分之五十,大概也达到了百分之四十九点九九九。 张大康那幢小别墅的编号是“A座2E号”,简称“A2E”,是一幢带有北欧风情、棕红色小尖顶的假三层花园别墅。光花园的面积就有一百四五十平米。你说他阔气。他扁扁嘴告诉你,他有一个在南非商界发展的华裔朋友,在开普敦郊区的住宅,光住房面积就有四千多平米,“别说那花园了,真跟个迷宫似的。而这样的住宅,他有两处。你说怎么跟人家比”当车快要接近“A2E”的时候,张大康的手机“哔哔”地响了两下。有人往他的手机上发了个短信息。“有急事,我在你二号。”张大康几乎没减速,立即掉转车头,向小区外驶去。 短信息是修小眉发来的。所谓的“你二号”,是指张大康的“二号住宅”。他还有一个“三号住宅”,是专供朋友们使用。他自己从来不去。这些在政界、警界或经济界,或学术界教育界的朋友都带谁去使用了那个“三号住宅”,怎么“使用”的,他从不过问。给钥匙。交钥匙。拍拍肩膀招招手。坦然地笑一笑。轻轻松松走人。每天上午十点都会有钟点工来收拾小楼里的“残局”,两个小时后,保证还你一个“清净可人”。门厅大理石端景台上,每三天换一次鲜花。张大康有一回透露,光每月供这一处的鲜花,就得花费两三千元。当然,这点开销对于他,简直不值一提。小菜一碟。 二号住宅是一幢联体别墅。档次自然比“一号”要低一些,又要比“三号”高一些。他都没顾得上把车开进车库,一下车,甩上车门,就急着向低矮的栅栏门跑去。即便这样,在推开栅栏门的同时,他也没忘了四下里张望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在暗中“监视”。而在那拱形的门檐下已经有个穿着黑羊绒大衣的女人在等着他了。她自然就是修小眉。 张大康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殷勤地问:“等多长时间了你看看,冻着了吧让你拿上我这儿的钥匙,偏不拿……”修小眉一句不答,只待走进门厅,都顾不上脱去大衣,就直逼张大康身前,责问:“……张大康,请你一定如实回答我,我让你还给那些人的十五万块钱,你到底出手了没有”张大康显然还想回避这档子事,便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问:“怎么了”修小眉却不依不饶地追逼:“回答我!” 第七十六章 向修小眉袒露商人的另一半 修小眉如此“亢奋”“反常”,使张大康不能不心存些疑虑了,便问:“到底怎么了”修小眉完全急红了脸:“你没有还给他们,是不是”虽然院子里同样空阔无人,但张大康还是拿起遥控器,一边合上主采光面上那幅土耳其苎麻布窗帘,一边劝道:“小眉,冷静一点……”这时,修小眉几乎失控,脸色已由红转白,眼眶里几乎充满了泪水,叫道:“你没还,是吧你为什么不还你到底想要把我怎么样毁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怎么得罪你了你有什么权利来这样对待我……”张大康大喝了一声:“修小眉”修小眉渐渐地平静了一些,但眼泪却完全不受控制地流淌了下来。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再来冲我发火”张大康问。修小眉浑身颤栗着,抽泣不止。 “喝点什么法国矿泉水还是加柠檬的红茶不过,这儿只有袋泡的红茶……” 修小眉依然不语:“……” “还是喝矿泉水吧。有人找你麻烦了谁” 修小眉喃喃地哭诉道:“你干吗要毁了我呢……” “说呀,有人找你谈话了” 修小眉点点头:“……” “他们说什么” “了解我和大山子矿务局前任几位领导有过什么来往……要我详细说明每一次的时间、地点和内容……” “你怎么说” “我能说什么” “你什么都没说” “我能说什么每一次我只是陪着你在一旁坐坐。连你们和大山子前任领导到底谈些什么,我都没听清楚……” “你对他们说到我了” “我还没那么傻” “谈话中,他们问到我了没有” 修小眉犹豫了一下:“问了……” “怎么问的” “问一起去大山子的人中间有没有你,还问是不是我替你介绍认识了大山子矿务局和冶金总公司的那几位前任领导的,还问你在事前事后给过我什么好处没有……” “你怎么回答的” 修小眉哭了起来:“我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别急。别急。不会有事的。” “什么不会有事的没事,他们吃饱了撑的,来瞎问什么” “刚才……就一个来小时前,我刚跟K省当前一个非常走红的人物见了面,很亲切地谈了话。我向他试探了一下,问他我可以不可以参与他正在筹组的一个大型集团公司。他表现得很高兴。” “马扬” “这个人政治上非常敏感,也非常得你老公公信任。如果内部有什么对我不利的风声,他一定会从你老公公那儿得到某种警示。但是从刚才他对我的态度看,跟从前基本没什么变化……” “你完全小看了我那位老公公,也小看了你这位老校友。他们在政治上比你想象的要老到得多,也要坚定得多……” “你不知道我跟这位马扬过去的关系……” “大康,跟我说实话,那十五万你到底还了没有” 这回轮到大康兄不作声了:“……” 修小眉又开始着急了:“如果你还没还,看在你曾经喜欢过我的份上,请你立即去还了。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没有钱的牵连,一切都好说。一旦纠缠进这位孔方兄……一切都说不清了啊。大康,你是聪明人,也是趟过大江大海的人。这些话还用得着我来跟你说吗” 还是不作声:“……” 修小眉缓和下口气:“有什么为难之处吗十五万,你花了” 张大康轻轻叹了口气,走到里边一个房间里,抱出一个小巧的不锈钢保险箱。打开箱子,取出一张存折,放在修小眉面前。 修小眉拿起存折一看,大惊失色:“你没还为什么张大康,你为什么……” 张大康不动声色地从箱子里又取出三张存折,把它们一一放到修小眉面前。 修小眉拿起这几张存折,完全愣住了:“这五十万……又是怎么回事怎么都写着我的名字” 张大康苦笑笑:“每次,你带我们去大山子,谈成一笔生意,有关方面都会按圈子里的规矩,给你提留一笔佣金……” 修小眉惊叫道:“我带你们去谈生意我不知道什么生意。你只是说你们不认识大山子那些领导。我说他们都是我公公过去的老部下。其中一位还是我爱人中学时的同班同学。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我不想,也没有参与什么生意……我更不想拿什么佣金……” 张大康点点头:“我知道你不想拿这些钱,所以,这几张存折,我也一直没交到你手里……” 修小眉脸色全苍白了:“六十五万啊,张大康” “交易媒介拿取一定比例的佣金,是合法合理的事。全世界都这样……” “可你们跟大山子那几个人到底做了什么交易大山子这两年大量国有资产流失,跟你们的交易有什么关系你还要我去当你什么大山子分公司的经理,是不是也是拿我的身份去做掩护张大康,你杀人不用刀啊”拿起那几张存折就向外走去。 张大康忙一步冲到门前,堵住修小眉的去路。 修小眉哭叫起来:“张大康,杀言可言的是不是你炸贡志和办公室的是不是也是你想除我灭口的是不是也是你你还想干什么”张大康苦笑了笑,低下头默默地站了会儿,然后突然打开门,对修小眉:“你走吧……走吧……去告诉他们,我是杀人凶手,再拿着这六十五万元的存折,对他们说,你来自首了。请他们可怜可怜你,如果原先要判死刑的话,请他们改判你一个死缓。再看在你老公公的份上,看在你为国捐躯的丈夫的份上,能从轻发落,判你一个二十年或十八年有期……你还算年轻,十八或二十年之后,当你老态龙钟地走出监狱大门时,还可苟延残喘地活上几年时间。走吧……”修小眉呆住了,脸色一下变得青白。“我杀人你看看我这只手,像一只杀人的手吗我倒是想杀人。如果我真有那么凶狠、干脆,许多事情都不会让那帮子完全没有文化、没有头脑的人搞得这么糟糕。”修小眉颤栗了一下,迟迟疑疑地问:“你知道是谁杀人的”张大康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也只是猜测而已……”修小眉又迟疑了一会儿,问:“你跟这些人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张大康苦笑笑:“什么关系一种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关系……”修小眉一惊:“没有回头路可走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这样的路你也要走你还要拉着我一起走这就是你说的你‘喜欢’我这就是你的爱”张大康一直等到修小眉一口气把全部的悔恨怨忿都发泄完,才说道:“小眉,你能冷静地听我说一说吗”见小眉不再作声,便去关上门,搬来一把软皮垫靠背椅,放在修小眉身前,然后说道:“你可以站着听,也可坐着听。不想听了,你随时可以走出这个大门。只要你觉得有必要,你也可以随时动用你的手机报警。当然,如果可能的话,请你听我把话说完。过去你只了解我的一半,那个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极其张扬自己个性的张大康,那个自认为是中国第一代商人中最优秀最完美最杰出代表的张大康。今天我要让你看到这个人的另一半,一个在种种诱惑、罪恶、机谋和权术面前极其痛苦地自我挣扎、自我否定的张大康……” 第七十七章 贡志和为嫂子说情 “谁还能诱惑你张大康”修小眉疑惑地问。她真的不愿意再听他为自己辩解,这样的辩解,她已经听得太多了;但是,她又希望能听到他做出最有力的辩解,从而不仅从当前这几近无望的困境中彻底解脱了他自己,也能完全解脱出她,就像绝大多数癌症患者一样,最大的希望是在众多“无情无义”的大夫中能听到有一位大夫温情地而又绝对权威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不,你得的不是癌症。他们都误诊了……” “谁能诱惑我谁谁想知道是谁吗”张大康突然激动地挥舞起双手,在修小眉面前咆哮起来,然后又好像被噎住了似的,瞪大了眼,只是看着正怔怔地等着他往下说出答案来的修小眉,干干地咽了两口唾沫……这一突然煞住话头的瞬间,他的脸色一下胀红了,眼睛里闪出茫然的光泽,仿佛告诉对方,他正困难地在从记忆的汪洋大海里努力搜寻那可供登陆的“小岛”……那种无望的茫然,是修小眉从来都没有在他的眼睛里接受过的。这一瞬间,修小眉完全迸住了呼吸。她想听,又怕听到什么她特别熟悉而又不愿听到的名字……张大康再次干干地咽了一口唾沫,眼睛中突然闪出一种非常明晰的、甚至都可以说很清彻的光泽。这种光泽只可能出现在那种完全操控着自我人生进程的强者眼睛中……随后,一种“无奈”却像从溃烂的肿块里不断渗出的脓血,向四周扩散漫延……“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诱惑了我自己……是的,是我自己……我自己……” 吃罢早饭,贡开宸从警卫员手里接过公文皮包和大衣,正匆匆向外走去,一推门,过道里却站着贡志和。贡开宸一边看手表,一边问:“什么事”贡志和说:“想跟您约个时间,随便聊一聊。”贡开宸一听就不太高兴,“随便聊聊”这小子想什么呢便一口否决了:“这两天没有时间。”贡志和说:“过两天再聊就没意义了。” 贡开宸知道,志和受志成影响比较大,总体上说,还算是一个有头脑的年轻人,一般不胡搅蛮缠,但他就气他这一年多也学得心浮气燥,不好好搞自己的研究,尽做一些没根没底的事。见他如此坚持要“聊一聊”,贡开宸只得说:“那你找焦秘书,让他安排一下。”贡志和立即说:“能不通过任何人,直接跟您要一点时间谈谈吗”贡开宸又不高兴了:“让你去找焦秘书,没有别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空。你在这个家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这一点常识都不知道”贡志和说:“我可以去找焦秘书。但我不想去找。”贡开宸火了:“你这不是在抬杠吗”贡志和说:“我想跟您谈谈嫂子的问题。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我之间进行了这样的谈话。”贡开宸一怔:“你想跟我谈谁的问题你嫂子的问题”贡志和又说:“另外,我也要跟您谈谈我自己的一点情况。”贡开宸问:“什么情况”贡志和宣布道:“我决定要回研究所去好好做我的研究去了。”贡开宸“嗯”了一声,脸色顿时好看许多:“好嘛。脚踏实地地做一点学问。很好。现在中国缺的就是真正有本事、有学问、有长远眼光的人。急功近利的人太多了,浮皮潦草的人太多了……”贡志和怕他说个没完,忙插话:“同时,我还想跟您说说嫂子的事。” “你嫂子的事,有人在管。” 贡志和固执地:“嫂子她不是坏人。” “她是不是坏人谁说了算” “您说了算。” 贡开宸一耸眉毛:“混蛋逻辑是组织上说了算。法律说了算。” “爸……这一年多,我恨过她,也花了很大的代价偷偷地调查过她。我恨她,调查她,既是为大哥,也是为我们这个家,坦白地说,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您。大哥在跟我的那次长谈中说到,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在各个方面都没能赶上您,更谈不上为您分担一些什么。他为有您这样的父亲而自豪,又为自己感到羞愧。他说,我们兄弟姐妹都应该以您为榜样,认真考虑一下,到底应该怎么去生活,最起码也应该做到不给您添乱。他甚至为自己没能为您及早生一个孙子孙女而责备自己。他和嫂子一直没要孩子,起初是因为工作担子太重,不敢让嫂子怀孩子,后来……他身体又不行了……大哥真的是我们这个世界上少见的好人。我不愿意他在牺牲后,再受到什么人格侮辱。所以……我一直想搞清嫂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现在,我感到,这些年,我同样没能真正地了解嫂子的情感世界。我和许多人一样,总是把自己身边的人当成一个希望的符号,理想的幻影,而不理解他们作为一个活人,本应该是什么样的……一定会是什么样的……”说到这里,贡志和突然不说了。 稍稍地等了一会儿。贡开宸轻轻地叹口气问:“说完了”贡志和抬起头又说:“爸,懂事以后,我从来没有求过您。虽然我不是您亲生的儿子,您能不能让我使用一次儿子的特权,向做父亲的您作一次恳求,恳求您运用一下您的影响,在必要的时候,让有关部门给嫂子一次机会……前一段时间里,她可能纵容了自己的感情,被一个叫张大康的人利用,做错了一些事,但我相信这肯定不是她的本意。她无意去伤害集体,更无意去伤害这个国家和整个事业……我想,在了解了全部情况以后,即便是大哥也会原谅她的……”说到这里,他的眼眶湿润了,又一次收住了话头。 又等了一会儿。贡开宸再问:“说完了”贡志和嗒然低下头,三十大几的人,正经还是省社科院的“大知识分子”,眼泪居然像熟透了的山果子似的一串接一串地往下掉。贡开宸再一次看了看手表,本想说一句什么安抚的话,但迟疑了一下后,觉得不说也罢,便感慨万端地轻轻拍了拍贡志和,拿起皮包,走了。虽然父亲什么也没说,但志和心里还是感到了极大的安慰,一来,父亲毕竟耐心地听他说完了这一番话,再者,父亲没怎么批评他。 八点二十五分,贡开宸准时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焦来年把当天的日程安排拿来请贡开宸一一过目,又告诉他一早就有不少电话打到办公室来找他,其中有几个比较重要:“……一个是乡镇企业办打来的。说他们搞了一个今后五年我省乡镇企业的发展规则,看看什么时候能递交省委常委讨论一下……” “规划请邱省长过目了吗”贡开宸脱下大衣,交给焦来年去挂上,并问。 “乡镇办的董主任说,这件事,原先是您跟他提的……” “我提的,也得请邱省长过目。请省政府先组织人充分论证一下,然后再提交省委常委讨论。” 焦来年忙答应:“好的。另外,省纪委周书记派人送来了一盒录相带,是纪委工作组的同志跟宋海峰谈话的现场情况。说是您要的。” 贡开宸忙点点头:“是我要的。我马上看。” 焦来年又说:“唐厅长也派人送了一份材料来。是要请您亲启的。”并拿来一把裁纸刀,要替贡开宸把它拆开了。 贡开宸打量了一眼那个密封函件,忙说:“别动它。你给我要唐厅长。”焦来年立即要通唐厅长后,贡开宸在电话里说道:“老唐,你那个邮包里是什么玩意儿我告诉你,修小眉的材料我不看。别说了。一会儿,你派人来取回去。”随即挂断电话,并吩咐焦来年:“一会儿把这个邮包退给老唐。”焦来年犹豫了一下,分析道:“唐厅长这么执着地想请您看,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贡开宸却说:“什么原因,我也不看。”焦来年还想说些什么,贡开宸立即板起了脸:“我让你退就赶紧退,哪那么多废话告诉你,背着我也不许你插手这件事。听清楚了没有” 焦来年忙点头答应。这时,外间屋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不一会儿,去接罢电话的焦来年匆匆跑来,神色有一点慌张地报告道:“纪委工作组的同志报告,宋……宋海峰绝食了……” 第七十八章 宋海峰绝食两天多了 本来按中纪委专案组同志的意思,他们是想要把宋海峰转移到K省以外的地方去实行“双规”的。所谓“双规”,就是在规定的地点,规定的时间内,让被审查的人说清楚自己的问题。后来不知道又因为了什么样的原因,没转走,在省城西北部的一个大山的深处,找到一幢年代比较久远的小楼,把宋海峰送到那儿“住”下了。 应该说,专案组为宋海峰安排的饭菜还是相当不错的,甚至可以说是出乎人意料的精致。餐具也都是上好的青花瓷制品。因为住得偏远,为了保障宋海峰的生活和健康,专案组里为此还专门配备了厨师和保健大夫。晚饭后,专案组的同志常常陪着宋海峰在院子里散步。宋海峰抽的仍然是昂贵的中华烟,喝的仍然是最好的乌龙茶。他们经常很友好地在那个石桌上布下一局局“扑朔迷离”的象棋残局。宋海峰不打扑克。下象棋也只喜欢下残局。他觉得,开局和中局缺少刺激和悬念,就像那些平庸者平日里过的日子一样,只是一些很雷同的过程。他认为,只有残局,每一步都面临命运的结局———或被对方“杀”死,或者就“杀”死对方,充满着命运无穷大的变数,这才“够劲儿”。那天给他送饭,敲了半天门,他都不开。他的门规定是不上锁的。专案组一进驻,他那个卧室门上原装的老式斯匹林锁就被拆除了。但每回专案组的人进房间去找他,都会很有礼貌地要敲敲门,依然像以往似的,听到他在门里说声“请进”,他们才推门去跟他谈话,说事。在组织没做出最后的处理结论以前,在理论上,他仍然是“省委副书记”嘛。 但那天,宋海峰没答理那两下敲门声。他闭目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腹部,枕头旁还放着一本中华书局版的《钱注杜诗》。床头柜上的青花茶杯里,一杯刚沏上的乌龙茶,正袅袅地冒着热气。门外继续在敲门。他却完全像是没听到的一般,继续不加理睬。他并非睡着了。如果我们走近了看,还能看到他此时正一阵阵咬合着自己的牙关,借此竭力地去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控制住从自己心底发出的那一阵阵颤栗,并且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从床上跳起。 “他绝食多长时间了”贡开宸在电话里问。 “有两天多了……”省纪委的同志报告道。 “怎么现在才报告”贡开宸又问。 “一开始他只是说吃不下,没食欲。我们想,这也挺正常,就请大夫给他开了点镇静药,开胃药,还特地搞了一些南方的水果给他。今天一早打扫房间的同志才发现,他把那些药和水果全扔了。刚才送中午饭去,他连房门都不让进了……” “跟他谈过没有” “中纪委的同志正在跟他做工作……” “好的。有什么情况,随时通报。” 第二天上午,消息传来,宋海峰仍然在绝食,贡开宸告诉焦来年:“要车。马上。”焦来年习惯性地答应道:“好的。”贡开宸又吩咐:“一会儿,你跟着一块儿去。”焦来年仍习惯性地问:“要带什么材料”贡开宸说:“不用。通知办公厅,原定今天下午的那些日程安排,全推到明天。”焦来年点点头说道:“好的。”然后还特地问了句:“宋海峰绝食的事,怎么处理”贡开宸说:“怎么处理我们这就去看他。” 焦来年这才有点吃惊。他原以为书记要车是去金都大酒店看望上海计委派来的代表团。这个代表团是根据K省省政府和上海市政府不久前达成的一个合作意向,就两地共同开发K省火力发电资源问题,做进一步的洽谈。该代表团在辽宁活动了三四天,原定今晚离开沈阳,明天到K省,却整整提前了一天。K省方面,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他们考虑到万一德国方面的投资真有变卦,从国内寻找投资,便是解决问题另一个重要途径。上海方面,当然是此方案中合作对象的首选。上海的同志一到,省长邱宏元马上改变了原定的日程安排,去见了上海的同志。下午和晚上,继续由邱省长跟上海的同志谈。明天上午由省计委的同志陪同上海的同志去大山子作实地考察。也要去805矿局和山南地区。贡书记跟上海同志的见面,原来安排在明天下午三点以后,然后还要和他们共进“工作晚餐”。焦来年以为书记和省长商量下来,想提前去看望上海来的同志,没料想是去看望宋海峰……这时候,在这种情况下,去“看望”宋海峰,合适吗大约等了二十来分钟,贡开宸圈阅了两份文件,见焦来年还没回来复命,他便向秘书室走去。焦来年不在秘书室里。贡开宸又等了一会儿,有点着急了,下意识地敲敲桌子。焦来年还是没出现。 焦来年是故意“躲”到别的办公室去打电话了。他琢磨半天,只有给潘祥民打电话。他希望由潘祥民出面来劝阻贡书记,在这个情况下,不要去沾“宋海峰”这块已然掉在灰堆上的“臭豆腐”。他已经被双规了,有中纪委的同志管着,他吃不吃饭,开不开口,交代不交代问题,您就甭管了。管多了,真还说不清,摘不净哩。潘书记答应马上给贡书记打电话。焦来年这才匆匆回到贡开宸这儿。贡开宸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便问:“干啥呢这么长时间”焦来年当然不能告诉贡书记自己去干什么了,只说是“在办公厅耽搁住了。咱们走吧……” 先进里间,替贡开宸把桌上的东西和皮包收拾了,然后又去收拾了自己那间秘书室桌面上的东西———其实他没收拾自己的办公室,他在耗时间哩,在等潘书记来电话。贡开宸见他去了“半天”其实只有几分钟还没完事,又不耐烦了,便挽着大衣,提着皮包,进秘书室催促:“还没完你真够磨蹭的”焦来年忙冲着自己办公桌一通“忙活”,并说:“马上……马上……”看来是不能再拖延了,焦来年只得快快地收拾了该收拾的东西,把抽屉一一锁上,又一一试着拉一下,证实了它们都已被锁死,这才收起他那一大串钥匙,仍不忘了去戴上他那副软皮黑手套。贡开宸笑道:“什么毛病一双手有那么娇贵”焦来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纳闷,多少年了,只要手一着凉,我就准感冒。从小就这样。怪事。夏天睡觉,我妈都拿毛巾被替我把手捂着。我估计我们这支焦家五百年前跟千手佛有缘,遗传了一双特别不寻常的手。”贡开宸笑道:“它要凭空一抓就能抓出个翡翠玛瑙什么的,还能说得上个‘不寻常’,就现在,这么累赘人,我看呀,砍了算了”焦来年忙笑道:“别啊” 两人说着笑着往外走,焦来年心里却着急,还掂着潘书记那边哩,临带上门时他还又看了一下电话机,但它还是没响,只得一狠心,“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跟着贡开宸向电梯口走去。没想到,偏偏这时候电话铃响了。他忙叫了一声:“电话”贡开宸却说:“别管了”很少不听招呼的焦来年这会儿却固执了一回,说声:“我去接一下吧……”居然不等贡开宸答应,就自作主张回转身,重新打开办公室门,冲进去接电话。果然是潘书记打来的。他挺紧张地跑出来告诉贡开宸:“潘书记找您。” 贡开宸进办公室接电话时,焦来年故意躲开了———怕贡书记从潘书记那儿得知是他去“告的状”,回头就他。但这回挨,肯定是跑不了的了。贡开宸打完电话出来,果然狠狠瞪了焦来年一眼,一语不发,向电梯口走去。焦来年呆愣了一下,忙跟上。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 “多嘴谁让你向他报告的搬出阎王来吓唬小鬼,你馊点子倒不少”贡开宸又瞪他一眼。“潘书记是不是也觉得您这时候最好还是别去接触宋海峰……”焦来年小心翼翼地问。等出了大楼,下了台阶,匆匆向大奥迪走去的时候,焦来年还不甘心地凑近贡开宸低声劝道:“……您这时候去看宋副书记,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误会……”“你要怕沾包,你就别去”嗨,你瞧这位贡书记,临了,居然还来这么一句。焦来年自然不再作声,赶紧上前替他拉开车门,伺候他上了后排座位坐下,自己赶紧去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了。 一路无话。焦来年却不时通过后视镜,悄悄地打量贡开宸。贡开宸却只是凝视车窗外的景色,木然不觉似的沉滞。 第七十九章 贡开宸亲自做宋海峰的工作 开进大山。山道盘旋。大奥迪缓缓驶到那个老漆斑驳的院门前停下。司机按了两下喇叭。院门里没有任何动静。司机准备按第三下喇叭,贡开宸制止了他。贡开宸问焦来年:“你没通知专案组,我要来看宋海峰” 焦来年脸红了红,是一种羞愧,歉疚。是的,他没通知。从随侍贡开宸左右,他破天荒第一次自作主张不去为书记的活动做该做的准备。而且他还盘算了一路———虽然心里一直在打着鼓,怎么在最后的关头去劝阻贡书记。焦来年清楚,宋海峰被“双规”后,社会上沸沸扬扬,出现不少不利于贡开宸的舆论。宋海峰一度是贡开宸的红人啊。宋海峰是贡开宸一手提拔的啊,宋海峰出问题,贡开宸能没问题吗,至少他应该负领导责任啊等等等等。 贡开宸这时要下车。焦来年忙回身去按住车门把,万分恳切地说道:“贡书记,如果您连小眉的事都觉得不该过问,那么,就更不该来过问宋海峰……您这时候来接触他,了解您的人,会说您是为了党的事业,千方百计地挽救一个年轻的高级干部。可不了解的人会怎么想……况且,这儿有中纪委的同志在坐镇,您不来做工作,也是完全可以说得过去的……” 贡开宸却用力拨开焦来年的手,自己打开车门,向车下走去。焦来年极伤心地愣住了。一直等到贡开宸快走到那个老漆斑剥的大铁门前了,焦来年才追了上来。没想贡开宸也在铁门前站住了。他回头来问焦来年:“你也没向中纪委领导报告,说我要上这儿来做一下宋海峰的工作” “没有……” “现在打电话报告。” 焦来年犹豫了一下,刚拿出手机。这时,大铁门哐哐啷啷地启开了。出来两位工作组的同志。他们一定是听到门外有汽车声,然后又从楼上的窗户里看到这么一辆为国内高级党政干部使用的高档奥迪车,猜测是相当级别的重要人物来此“探营”,经过一番商量,决定下来看看虚实。他们当然都认识贡开宸,一时间,都很感意外。“贡书记请……请进。快请进。”贡开宸却没应邀,拥有几十年政治工作经验的他,当然非常明白,这种特定时刻,做事的分寸一旦把握不好,后果的确难以设想。他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等一下。 这时,焦来年只得赶紧走到一边去,拨通中纪委的电话。很快有了答复:“他们同意了……”贡开宸没等焦来年再说第二句话,便大步走进了大铁门。 几分钟后,专案组的同志急促地敲着宋海峰的房门,告诉他:“贡书记来看你了。”宋海峰压根儿不相信这时候贡开宸还会来“看望”他。他依然一脸病容地躺在床上,任凭专案组的同志怎么敲门,也不动声色。他只认为是这些同志想方设法在“蒙”他进食而已。但很快他便听到贡开宸自己的叫门声:“宋海峰,开门”并夹带一下很用力的砸门声。 宋海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心猛烈地跳动。他不相信贡开宸会来看他。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远远地躲他。他来干什么真是他吗这时,门外又响起了贡开宸的叫声:“宋海峰” 是他宋海峰一下站了起来,呆了一会儿,慌慌地收拾一下衣服和头发,又去略略地整理了一下床铺和桌子,走去开门。 脸色明显苍白。神情明显僵硬。无限的委屈和极度的忐忑,在绝望和挣扎中来回探寻生路。但从表面看,应该说还是平静的,嘴边也总在掠过一丝丝淡淡的苦笑。好长时间不说话……“没什么话要跟我说”贡开宸问。 这时,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专案组的几位同志正通过一个监视器在密切注视着他俩的谈话。他们在监视器里看到宋海峰是这么回答贡开宸的:“……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必要说当时要处置大山子冶金总公司属下的一些中小企业,张大康通过一些人来找我……” 贡开宸问:“通过谁” “通过一些人。” 贡开宸问:“通过修小眉” “……这您就别问了。他通过一些人来找我,希望我能为他在大山子总公司之间搭个桥,他想收购一部分中小企业……我觉得这个做法,都是符合当时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委用红头文件批准的政策的。” 贡开宸问:“中央政策的基本精神是什么要在这种收购和参股中,使国有资产保值,增量。但是当时,大山子却流失了六七个亿的国有资产。” “我只是介绍他们认识。他们具体怎么操作,我没有参与。我从来没有对大山子总公司的任何一个领导说过,要他们廉价出售企业给那些大款。” 贡开宸问:“你收了张大康多少礼” “我不认为这是收礼,更不认为这是受贿。只是朋友之间往来。他到我家。我也请他吃饭,我也送他名人字画……” 贡开宸拍案而起:“只是朋友之间的往来你是执政党的省委副书记你当然可以有朋友,你也可以请朋友吃饭,你更可以送朋友礼物,但你不能搞这种物质交换……” “我没有搞交换。” “当时你知道张大康在压价收购,你没有去做工作。为什么” “这是谁说的完全是诬蔑请他们拿出旁证。” “当时在场的还有大山子矿务局财务总管言可言” 宋海峰一愣,不说话了。 “你儿子十六岁就去美国留学……” “这件事跟张大康完全没有关系。” “跟谁有关系谁资助的” “……” “你夫人承包了省里三个地级市的街头广告灯箱和街头广告的制作,又插手了一条高等级公路的发包。而这条高等级公路的发包最后给国家造成了一个多亿的损失……” “这些事我完全没过问。事先也不知道……” “海峰,跟你说起这些事情,我心情很沉重,很惭愧。你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沉重、不惭愧你拉着郭立明到处去活动,为什么你利用郭立明的身分去沟通方方面面的关系,难道也是别人对你的诬蔑” 宋海峰慢慢地低下头去:“……” “组织上就不该查一查你的这些非组织活动当了省委领导就不该接受组织的监督和检查” 宋海峰的头垂得更低了。 “要学会从头开始自己的生活。从头来。懂吗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责任心,就配合组织搞清自己的问题,认真忏悔自己给国家给党给人民所造成的损失,接受组织给予的任何处分,抬起头来,从头开始,重新做人。绝食吓唬不了任何人。绝食也解决不了你后半生的前程问题。海峰啊,不要一错再错了重新选择生活,对你来说也许是痛苦的,但这也是你惟一的出路”说着,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 宋海峰浑身颤抖起来。 “还有一点,也并非是不重要的。你还应该帮助组织上搞清楚其他人的问题。不管涉及谁,你都应该说清楚。隐瞒,是不可能久远的”说完这句话,贡开宸便不再管宋海峰如何反应,只顾自己大步走出了房门。推开房门的时候,差一点碰着了一直在房门外守候着的焦来年。门外还有两位专案组的同志,他们是来给宋海峰送饭的。贡开宸从他俩身旁走过时,颌首向他们示意了一下,意思是让他们把饭菜送过去。他俩迟疑了好大会儿,才端起盘子走到房门前,试着推开房门把饭菜放到桌子上。开始宋海峰没动弹,但不一会儿,却对他俩轻轻地挥了挥手,做了个请他们出去的手势。居然没像前几回似的,生硬地让他们连盘子都拿走。他们看到事情有转机了,便赶紧走了。听到门扇轻轻碰上,宋海峰微微一震,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已然关上了的门,再回过视线来看看这一盘精致的饭菜,迟疑着,犹豫着,终于去拿起了筷子。但当他的手一接触到筷子时,一阵哽咽涌出,他紧攥着筷子,用力戳住桌面,头一低,眼泪就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第八十章 贡书记反躬自问写下请辞报告 潘祥民今天的确“心事重重”。赶到省委大楼,他通知焦来年,说他立即要见贡书记。贡开宸这时正在203常委小会议室里,召集常委们跟新到任的那位省委副书记见面。得到焦来年的报告,他跟那位新来的副书记打了声招呼,便随焦来年一起回到办公室。 “新来的副书记已经到任了”潘祥民问。 “正在给他介绍情况哩。”贡开宸递了支烟给潘祥民。 “很抱歉啊。你让我在北京办的几档子事,都没落实好。” “已经非常难为您了。非常难为您了。” “听说你还是去看宋海峰了” “那怎么办” “这小子的情绪没那么对立了吧” “绝食是不绝了。但看来要他真正适应当前这个角色,还得有个过程。” “自找呗” “还有什么急事吗那儿的小会还在开着哩。等谈完情况,咱们再找个时间好好聊聊北京的情况” “别急。再耽搁你几分钟。听说你给中央写了个检讨” “你情报搞得挺快啊谁告诉您的一定是北京方面的什么人口罗” “甭管谁告诉我的吧。有没有这档子事” 贡开宸点了点头:“省常委里出这么大的纰漏,我当然得检讨。” 潘祥民忙问:“没提出辞职吧”这是他急着要见贡开宸,并急于搞清情况的主要原因。 贡开宸一愣,试探着问:“怎么,北京方面有人希望我主动请辞” 潘祥民笑了:“瞧你紧张的我担心你头脑一热,又要请辞。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贡开宸却没表现任何轻松的神情,突然沉默下来。潘祥民不觉又有点紧张了:“怎么,你提出这请求了”贡开宸缓缓地摇了摇头。潘祥民忙又松一口气:“对。还是得沉住气。好了。这我就放心了。你开你的会去。我回去也得做检讨了。我那位夫人为我赶时间一定要坐飞机回来,跟我没完没了叨叨了一路,差一点要把我从九千米高空扔下来才解她的气……真烦死了……哎,还有件事也非同小可,北京可是不少老同志老熟人都问起你续弦的事,他们都挺关心这件事……”贡开宸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这坎节儿上,谁还有那个心思……”潘祥民却说:“考虑考虑吧。你要不愿在北京找,我替你在省里踅摸一个。不过,最好还是别在省里找……”贡开宸实在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便赶紧说了句:“谢谢啦。这事,您就别操心了。”潘祥民笑着走了,走到办公室门口,突然又站了下来:“开宸,我再说一遍,辞职这样的事,可不是一而再,再而三随便提着玩的别冒傻气儿” 在“请辞”的问题上,贡开宸没跟潘祥民说实话。这些日子,他的确又在考虑“请辞”。尤其这两天的晚上,每每回到枫林路十一号,已换上厚厚棉睡衣的他,躺在那张已经有点陈旧了的黑藤木躺椅里,怔怔地看着正前方墙上挂着的那幅行书体七尺中堂,沉思。那幅七尺中堂“敬录”着王安石的一句话,全幅一共只有六个字:“仰畏天俯畏人”。这些年,他特别感慨这六个字意义的周全,感慨它内在蕴含的那一股“政治力量”的强大。谁说作为“封疆大吏”的,手中掌握着千百万普通民众生杀予夺大权,是可以“无所畏惧”,又能“为所欲为”“仰畏天俯畏人”啊好一个“仰畏天俯畏人”这正是多年来贡开宸内心境界极真实的写照。战战兢兢。真是战战兢兢。K省这片几十万平方公里国土上,生活着七千万平民百姓。作为K省的一把手,他对他们在政治上负有总责。有时候半夜里是很怕听到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的啊。“横刀跃马”“气吞长虹”固然是一个好领导者所必备的品质和气概,但我们的“贡同志”积他一生的体验,实实在在地说,“仰畏天俯畏人”更重要啊在大山子出现的那个“黑窟窿”,不仅吞没了几个亿的国有资产,还吞没了他身边亲自培养的一个……不,应该说一批“优秀”干部……这种“吞没”肯定是有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的。在这个“漫长”的发生、发展的过程里,我干什么去了我手中拥有足够大的权力,我怎么没能制止了这个“过程”的发生、发展,以至……最终的“泛滥”我的政治敏感性、政治把握力和觉察力到哪儿去了我真的……真的老了吗当然,这里有体制本身的漏洞,有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防不胜防的难度……但毕竟不是每一个省都发生了省委副书记被“黑窟窿”吞噬的事件啊。这真是令人十分尴尬,十分难堪啊……教训在哪里 我们的用人制度有需要进一步改进的地方吗党内,尤其是常委会的生活会需要进一步加强吗少数人少数机构的监督,包括干部之间的相互制约、相互帮助当然是十分必要的,但是,怎么有效地减少党政干部手中过大过“滥”的审批权,让他们不能干预不该由他们来干预的那些事情,集中精力做好必须由他们来规范统筹的事情,并且在这个“规范统筹”的过程中,怎么让他们能有效地得到人民群众和新闻媒体的监督制约还有一点也许也并非不重要,那就是党的高级干部之间的思想沟通……思想换防……思想“软件”的及时升级……仅仅靠一生一次或几次的“党校培训”,就够用了吗况且有些同志一生中可能还得不到这种无比珍贵的一两次的“换防”和“软件升级”的机会……人民日报是按规定订阅了,但订而不阅的现象存在吗党的文件是下发了,但在用它积极地规范他人的行为的同时,我们这些高级干部们是否也同样地用那种积极的姿态,在用它认真规范自己的行为我们在干部中始终强调在政治上要保持高度统一,我们也十分注意更新他们各方面的知识,但我们是否同时关注到,在长期纷繁复杂,有时甚至是相当尖锐沉重的政治生活进程里,在缺乏必要的及时的监督制约的情况下,在个别高级干部身上潜伏着某种人格危机和人格变异的可能吗我们是否注意到干部,特别是高级干部人格的进一步完善和心理的持续健康的重要性我们能否承认这一点,一旦人格发生了变异,一切都会跟着变———虽然他们原先都是比较优秀的,起码在我们选拔他们的时候,他们曾经是“优秀”的,或者说在某些方面,当时的确是优秀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优秀的……等等等等…… 面对历史的种种追问,我们还应该说些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们还应该立即行动起来,做一些什么,使同样的事情不再发生,最起码在自己负总责的领导班子里,不再出现“被吞噬”的事……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一把手,怎么很明确地让中央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内心的沉重,让中央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发生了这样的事,说明我作为K省一把手,是不称职的,是辜负了中央的期望的。想到这里,他毅然拿起早就放在躺椅旁边那个矮腿茶几上的一摞公文纸和那支铅笔,用他一惯使用的那种粗放的字体,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个标题:《我的辞职报告》。 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沉思中的贡开宸被这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本能地把已写上标题的那页公文纸,反扣在茶几上,然后去接电话。“哪位”他问。对方居然没有回答。“哪位”他又问,对方还是不回答,但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细微声和同样细微的喘息声。“怎么回事说话”他火了。 “啪”地一声,对方居然挂断了电话。 第八十一章 修小眉只觉得前路茫茫 电话是修小眉打的。她在她自己的家里。她显得紧张,不安,惶恐。虽然拨通了枫林路十一号的电话,但忽然间,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对公公说些什么了。脑子里并不空白。自从宋海峰专案组和省公安厅专案组分别找她谈过话,了解情况以后,她已经有三天没去上班了。三天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了。单位里也不来催她,甚至都没人来问她为什么不上班。当前的情况应该是:全省城的人都知道贡书记的儿媳出事了。但我做错什么了她想找人说说心里的委屈。但,这时候谁会相信,从她嘴里蹦出来的还可能是真话呢头很胀……心跳的频率也很快,而且也不齐……她没有想到找自己的父母去说一说。她知道,本本份份一个自行车厂的退休老技工和厂托儿所的退休阿姨,从没与闻过那样一种层次的人生纠葛,一旦听说自己女儿陷入这样的“困境”,一定会被吓坏了的……她觉得,以公公的睿智,人生阅历和政治判断力,一定能理解她目前的遭遇的,一定能为她指出一条正确的解脱之路。她并不是要借助公公的权力开脱自己。她只是想知道,在当前这个状况下,对于她来说,最应该做的一件事到底是什么。她知道,公公能为她指出这一点。但是,当电话里猛然传来公公“严厉”的声音后,她却颤栗了,慌乱了。她知道公公历来都这样,拿起电话,第一声问话的语气,总是显得很严厉,很简捷,很干脆。这很正常。从前,她还在别人面前为公公做过辩解:他需要快刀斩乱麻,因为他很清楚,“千军万马”等着他去调度,“千难万险”等着他去决策。但这时的这个“严厉”,却让她自愧,心虚,出冷汗,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嘴边,居然一句都说不上来了……就在她责备自己如此优柔寡断,把事情搅得越发复杂难办时,一个她此时绝对不希望接到的电话却偏偏打了进来。她先是被这刺耳的铃声惊吓。第一时间作出的内心反应,她以为是公公打过来,责询她刚才的“不礼貌”。接不接迟疑。迟疑了好长时间,电话却一直在顽强地响着。最后,她嗦嗦地拿起电话。她听到的是张大康的声音:“小眉,我是大康……” 修小眉一惊,忙扔下电话。“小眉、小眉……”张大康急速地呼叫了两声。修小眉慌慌地拿起大衣和手包,向外走去。她怕他因此会找上门来。直觉告诉她,他会找上门来的。但这时,她不想见他。她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赶快……走到门口,她发觉电话只是摞在了茶几上,并没有挂上,于是,她又回转身去挂电话。拿起电话,却听到,张大康还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小眉,我知道你不愿见我。更多的话,我就不说了。也不方便说,你我的电话可能都已经被人监听了。你能让我当面再跟你说句话吗……我马上到你那儿去。咱们当面谈。你一定等着我。别走开……一定别走开……请你相信我……我只是希望你能过上另一种生活,那种不再压抑自己……能敞开地释放你内心全部能量的生活……我可以告诉你,那六十五万,根本不是什么人给的佣金,而是我的钱……是我给你的。我想让你过得宽裕一点……我一直想替你换一辆新车,但你一直也不愿让我为你花钱。我只能用这个办法……找了这么一个名堂……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别的目的,可以非常坦荡地跟你说,我就是想得到你。不知道你自己是否清楚,当某一时刻,你充分表现出是你自己,你不再压抑你自己的时候,你知道你有多么动人吗……小眉……小眉……你怎么不说话小眉……小眉……你在听着吗” 修小眉撂下电话,慌慌冲出家门。她不敢再听下去。她怕自己会继续生发出那种总会让自己心动的“软弱”,她更怕自己一直在严防的“情感溃堤事件”骤然会发生在这时刻。她听张大康说过无数次,担任过大学团委书记的他,鼓动过无数学子去为某种虚幻的极抽象的理想敷展人生。但他终于明白,人是一种极自我的动物。让自己感到满足就是最大的人性责职,就是人类应该追求的惟一终极目标。“体会其中的幸福和快乐或者干脆就说成‘快感’吧。让自己感到满足吧。”他说得如此直率,激烈。直率得让她感到害怕,那种激烈又让她感到心跳不已,兴奋不已,就像一只熟悉而又陌生的手在肆无忌惮地游走在她富于弹性的肉体上,让她心惊胆颤,又期待着最后“崩溃”的发生……她总是拿他和志成相比。理智让她愧疚。但那种无法平息的骚动,又让她心灵判别的天平时时向张大康那边倾斜。她知道张大康在她心里触发的是贡志成一直不愿意,或者说不屑于去触发的那点东西。但它们真的不应该被触动如果要触动、“开发”,又应该怎么健康正确地触动它们开发它们哦,“圣洁”的枫林路十一号,您真是那么的十全十美吗……修小眉走到自己那辆白色普桑车跟前,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门,上了车,已经发动着车了,突然又把发动机关上了。她慌慌地想了想,拔出车钥匙,下了车,关好车门,便向楼后的街心花园里快快地走去。穿过街心花园,走到另一边的马路旁,招手叫出租车。但过了一辆,不停,又过了一辆还是不停。这时,开始下雨了。而且,越下越大。最后来了一辆公交车。已经久久没坐过公交车的她,甚至都没问一下这究竟是几路车,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就慌慌地上了车。 硕大的一辆公共车里,只有两三个乘客。车里自然很暗。马路两旁店面上的各种灯光透过肮脏的车窗,透过闪烁晶莹的雨挂,折射进车里,变成恍惚的光幕,片片断断地从乘客们的脸上掠过。头发和大衣都淋湿了的修小眉畏缩在车后一个角落里。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劈哩啪啦地击打在车窗和车棚顶上。畏缩着的修小眉猛地打了一个寒战。这时,车正好停了下来,她便慌慌地下了车。其实,这时车已经进了总站。大约是末班车吧,其它的车都已回来,偌大个车场里黑压压地排满了这种大型的公交车。周围居民楼楼群的窗户,绝大多数也都黑了。只有车场值班室里还有一点点灯光。一时间,修小眉不知上哪儿去才好。她在庞大的车场里转了一圈儿,又回到刚才下车的地方。她不敢往外走。因为大多数公交车的总站,都设在比较偏远的地方,这儿已然远离城市中心。街道的狭窄,房屋的陈旧,气息的陌生,夜晚的深重,都使她无所适从。此时,她身上已经完全湿透。她走到公交车总站边上一间破旧的小平房的房檐下,贴着那冰凉的青砖外墙面,心底突然涌出一股难以压抑的哽咽,她闭上眼睛,紧紧地咬住自己嘴唇,但仍无法控制住自己,终于抽泣起来。雨水、泪水顺着她俊秀的脸庞流下。手包从她无力的手中脱落在地,而她却似乎都没有察觉到……风声、雨声、抽泣声……混成一团……这时,雨珠里甚至夹杂起一些雪片。某些店面为营业而开启的灯光由于营业的结束纷纷关闭。修小眉便完全淹没在那一大片黑暗的模模糊糊的房影车影和极幽暗的路灯光之中,惟一还表示她仍然倔强地存在着的迹象是,我们依然还能清晰地听到她一下下低微的抽泣声……大约晚上十一点钟光景,公安厅的唐厅长和检察院的申检察长各带着两个高级助手,向贡开宸报告,“大山子的问题,基本已经搞清,而且证据确凿,我们认为,可以收网了。”申检察长特别提出:“到了正面接触张大康的时候了。”所谓的“正面接触”也就是“收审”的意思。 贡开宸沉思了一下,对申检察长说道:“……你们检察院还要考虑一个问题,要把张大康和恒发公司区别开来对待。我们的原则是对人不对公司。尤其像恒发这样在省内外有相当影响相当实力的民营公司,要尽最大努力,保护好它,不能让它因为张大康而垮了,还要让它继续得到健康的发展。在对张大康采取措施以后,你们是不是可以考虑,由检察院派出一个工作组进驻恒发公司,协助做好这方面的工作……”申检察长立即答应道:“好的。”贡开宸又问:“听说张大康这家伙平时都养着私人保镖。要拘他,会不会有阻力”申检察长说:“这方面,我们已经有安排了。”这时,警卫员走来,低声告诉贡开宸,潘书记要见他。人已经到了。贡开宸立即站起,对唐厅长等人打了声招呼:“对不起……请等一下。”便向楼上走去。 第八十二章 马扬的去留牵动上上下下 “什么事,打个电话来不就得了,还特地跑一趟”贡开宸一边握着潘祥民冰凉的手,一边说道。潘祥民说:“我这档子事,必须当面跟你谈。你先去忙你的。咱俩一会儿再谈。”贡开宸微微一笑道:“有这么严重”潘祥民只说道:“你先去忙你的。别管我了。”贡开宸回到客厅里,问:“……刚才说到哪里了哦,恒发公司……”这时,警卫员来续茶。贡开宸轻轻对他说了句什么,警卫员便向楼上走去,推门一看,潘祥民仰靠在起居室的那个长沙发上,已经睡过去了,鼾声微起。贡开宸估计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警卫员上楼来照看一下。警卫员忙从隔壁客房里取来毛毯,轻轻替他盖上。 潘祥民当晚如此着急上火地来找贡开宸,是因为从北京一回到家,就有好几位老同志找上门,告诉他,马扬准备“让其它性质的资本介入大山子现有资本的总构成里来”,搞什么“多元投资”。这些老同志,大多是在历届K省五大班子里担任过主要领导职务,退下来后,放弃回老家或各大直辖市定居的待遇,而留在K省的。他们的子女大部分已出国,或已去南方发展,留在K省的比较少。他们本人对K省却有很深的感情,很深切的体验,有很丰富的从政经验,在K省也建立了各自深厚的政治根底。他们中的大部分同志,退下来以后,都非常尊重和支持现任班子,尽管有时也会对现任班子的某些做法,或班子中个别人产生一些不同的看法,但一般情况下,他们不再出面过问。近来,几位老同志一听说马扬要把一些“私营业主”引进大山子企业集团做“股董”,就有点着急,催促潘祥民去找贡开宸,反映他们的一些想法。“开宸,你们怎么会产生这么样一种危险的想法”潘祥民忧心忡忡地问。贡开宸说:“tO入关以后……”潘祥民立即打断贡开宸的话:“别拿tO跟我说事。人家tO没要求你们把老根儿也卖了”贡开宸笑道:“潘祥民同志啊,没人在卖老根儿……” 潘祥民看看客厅墙上挂着电钟:“你该休息了。明天上午你安排出一块时间……”贡开宸笑道:“干吗想审判我”潘祥民却说:“有几位老同志想跟你随便聊聊。”贡开宸依然笑道:“不是随便聊聊吧”潘祥民一撇嘴:“不是随便聊聊,还能是什么我们这些退下来的老头老太太,也就是一个随便聊聊嘛。不过,这几位老同志还有个要求,也算是强烈要求吧:如果省委常委们能安排得开的话,请他们也一起来听听。” 霎时间,笑容从贡开宸脸上消失了。潘祥民的神情也变得非常地非常地严肃和强硬。他俩默默地、多少有些尴尬地僵持了一会儿,潘祥民说了句:“就这样吧……你看着安排吧……”转过身就走了。临离开枫林路十一号时,把一份由几位老同志起草的“情况报告”留给了贡开宸。 贡开宸是一早起来看完这份“情况报告”的,很快赶到办公室,把“报告”交给焦来年,吩咐道:“立即复印。送全体常委。”焦来年忙报告道:“潘书记来了……”贡开宸很有些意外:“这么早干吗”焦来年说:“他就担心您把这份情况报告印发全体省委常委,所以一早就赶来了。” “没必要送全体常委吧老同志们并不想把事情扩大化。”潘祥民一走进贡开宸的办公室,就声明。 贡开宸说:“我不是要让问题扩大化,我只是感到你们提的问题有一定的典型性,很多同志都搞不清楚。包括我自己,也忐忑得很。让常委们先讨论一下,先来搞通、搞懂一些问题,我看很有必要嘛。”说着,他回头吩咐焦来年:“送全体常委” 凌晨,一辆老式的伏尔加车在通往马扬家的低等级路面上颠簸着慢慢地驰进那个没有院墙的院子。当时,马扬正在灯下伏案写着什么。听到车声,他本能地就要起身去探望。黄群立即从床上折起,一把拉住他,嗔责:“又逞能”说着,自己赶紧穿上衣服,便上外头看个究竟。不一会儿,她便回来告诉:“赵长林来了”马扬一愣:“长林这么早人呢”黄群赶紧收拾房间,应道:“在那边大房间里哩。” 马扬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赵长林了。知道他跟杜光华在一起合作得还不错,人的气质也有较大的变化,学会了开车,经常开着一辆二手伏尔加,把“永在岗”的网点铺到了省城,听说还要往京津地区发展,挺为他高兴。长林不跟有些人似的,有事没事都爱往领导跟前跑,显得特别“铁”和“贴”。他不。他觉得自己在做事。领导也在做事。假如没事,窜来窜去的,这不瞎耽误功夫吗但不知,这个赵长林,今天一大早就堵到门上来,又是为了什么。 “昨晚,我让人在家里围了一夜。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去了。都听说你快要走了,要上外省去当省委副书记去了;说你在走以前,要把大山子整个都趸给杜光华和张大康那帮人。”赵长林脸色有点发黄发黑,大概跟一夜没合眼有关。 马扬笑着反问:“什么叫把大山子整个都趸给杜光华和张大康他们” 赵长林以为马扬没听懂,还一本正经地给马扬解释:“就是把大山子卖给他们,让他们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马扬又笑道:“让他们来收拾那我干啥” “那您为什么还要卖大山子” “谁说我要卖大山子再说了,就是我真想卖,这大山子是我卖得了的吗” “……他们说,你就是要把它拆开了,零卖……” “大山子是什么散装酒白盒烟走私汽车”说到这里,马扬有点激动起来:“我说长林,我俩认识时间也不短了吧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马扬是那么个坏人先把大山子卖了,然后自己就拍拍屁股溜之乎也” 赵长林闷闷地一笑:“这两年,卖国营企业的人还少了” 马扬摊开双手解释:“那是根据需要,合理地处置一批国有中小型企业。国有经济将逐步地从某些领域里撤出。这是中央的一个战略部署。但,中央早就明确,即便是中小型企业,也绝对不是只有一个卖字就全了结的,更别说针对咱们这种大型和特大型国有企业……” 赵长林有点回心转意了:“那……依您这么说,外边这些关于大山子的传说,都是瞎掰的”马扬却说:“当然也不能说他们全是捕风捉影……”赵长林又一惊:“你们还是要把我们给卖了”马扬说:“不是卖。而是有控制地让其它一些经济元素参加进来,目的还是要改变它原先那种单一的经营管理模式,充分激发内在的活力,能够迎接越来越激烈的国际、国内的竞争,并且在这种竞争发展壮大……至于,将来究竟会有哪一些民营企业资本介入,甚至还会不会让国际资本介入,这就得看实际情况的发展和变化了,看我们自己的需要。但不管怎么样,一个大前提是不变的,那就是中央的决心,一定要把中国的国有经济搞活搞大搞强的决心不会变。在这种情况下,谁卖谁犯罪我敢吗我会吗”赵长林说:“照您这么说,我今天就不该一大早上您这儿来堵您的门了”马扬说:“长林,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头了,自己心里也该有一杆儿秤了,不管别人在你跟前刮什么风下什么雨,你得掂量个真假虚实再行动。” 赵长林稍稍松了一口气,又问:“那您还走不走了”马扬答道:“走,还是不走,都得听中央的。我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你说呢”赵长林不说话了。这时,有人在外头轻轻地、但却是很急促地敲门。马扬打开门一看,是黄群。黄群没等他开口,先把他拉到门外,接着又拉着他进了卧室。小扬穿着运动服,刚从外头晨练回来,气喘嘘嘘地对马扬说:“刚才我出去跑步,看到好多好多人,打着横幅和旗子,成群结队地往这边来了……”马扬一惊:“成群结队”马小扬抬起头,眨眨眼,估摸道:“我估计,得有好几百……”马扬忙又过到那边的房间里,把这情况告诉赵长林,问:“这些人是你组织来的”赵长林忙叫喊起来:“我能这样吗我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您过不去啊。” 第八十三章 请贡志雄帮忙“密捕”张大康 马扬沉下心,稍稍想了想,决定让赵长林先回去,然后自己去看个究竟。赵长林问,要不要他跟着,万一要遇到个“胡搅蛮缠”的愣头青,他可以先出面去跟他们说道说道,做点排解工作。大山子的几个“愣头青”,他都熟,还能跟他们说得上话。“不用了。我还不信我马扬就那么没人缘。”马扬笑道。送走赵长林,他立即叫车,由小扬带路,一路急速驶去。没驶出多远,小扬指着大片草坪和新建成的街心花园后头一幢新建筑物,突然叫了起来:“你们快看……” 果不其然,那儿有人正从楼顶上往下吊一幅足有一二十米长的横幅“马扬———不要走”。每个字足有两米见方。“快看呀那边”小扬又叫起。马扬和黄群忙顺着小扬手指的方向,向另一边看去。好家伙,几个虫子似的小黑点在一个几十米高的烟囱顶上蠕动着忙碌着,又长长地吊下一幅来,上面惨惨地写着“马扬,别卖了我们”还有一些人则提着浆糊桶,学着文革时期常见的那样,正在一排破旧的厂房红砖外墙面上,贴红绿纸大字标语:“马扬,和大山子三十万工人共进退” 马扬心里一阵酸热,脑袋也一阵发胀,忙收回视线,拍拍司机,让他转向,向郊外驶去。小扬不解地问:“前边还有哩。干吗要往这边来这边看什么呀” 马扬一脸严肃,不作任何回答。 车驶入旷野,已经能看到那个巨大无比的露天矿坑了。车停下后,马扬拿出手机,拨通小丁:“丁秘书,是我。一早,市里各街区出现了一些有关我的大字标语。请开发区和市政府的有关部门马上派人去做做工作。已经贴出来的,要让那些贴的人自己把它们取下来,还没有贴出来的,就不要再贴了。多派些人去。但不要出动公安。请告诉那些工人和市民,如果他们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这一两天里,我们找个场子,当面说。但是,现在不要上街,不要贴标语,千万保持大山子得来不易的安定团结和刚有所好转的局面……” 黄群一惊,忙插话:“你要和大伙当面对话假如那天要来一万人两万人,或者来个五万十万的,这局面怎么控制万一控制不了局面,闹出个什么事件,你怎么办都要走了,干吗再捅这么个漏子呢”小扬却马上兴奋起来:“哎呀,爸真的要跟十万民众直接对话,那才叫辉煌的历史性时刻哩”黄群啐她一口:“辉煌你个头” 马扬却向她母女俩做了手势,让她俩在他对下属布置工作时,不要再出声。小扬忙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这时,旷野里一片寂静。露天矿坑里慢慢升腾起一片金色的晨雾。马扬忽而显出一丝倦意,头疼也加剧起来。他慢慢闭上眼睛,仰靠在驾驶椅背上,让自己赶快平静下来,让突然间涌上头部的血液,慢慢回流到全身各分部去,以减轻这会儿头部突发的那种痉挛般的灼疼。 “头又疼了”黄群看出来了。 马扬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扬忙说:“要给您揉一揉吗” 马扬再次轻轻地摇了摇头。黄群从皮包里拿出两片药和一瓶矿泉水,递给马扬。马扬稍稍踌躇了一下,但还是把药吃了。小扬体贴地上前为他轻轻地揉着太阳穴。马扬先轻轻地握住小扬的手,终止它们的动作,然后又把它们放了下来,再看看女儿,又看看黄群,说:“我胸口有点闷。我想下车走一走……” 黄群和小扬有点担心,又有点疑虑,但她们还是跟着一起下了车。 旷野上,枯干的草茎和被泥团裹起的砂砾,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马扬一路默默走去。黄群和小扬一路默默地跟着。快走到露天大坑边了,马扬突然站了下来。黄群轻轻地劝道:“马扬,听我的话,咱们还是离开大山子……大山子不是我们久留之地……大山子的问题,也不是谁一个人一时半会儿能解决得了的……你已经尽了心也尽了力了,可以了……别再招人讨厌了……激流勇退吧……” 马扬突然又默默地走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走着走着的马扬突然开始摇晃起来。马小扬忙上前扶住他:“爸……您怎么了……”黄群也赶紧上前去扶住,急问:“怎么了”马扬脸色苍白,双手抱着头,仍在微微地摇晃着:“没事……”黄群忙吩咐小扬:“快去车上拿药。还有矿泉水”马小扬拔腿就向车上跑去。 这时,还在热被窝里搂着自己那位还不满二十岁的女朋友正做着好梦的贡志雄,被贡志和一个电话,“紧急”招呼了过去。平时,不到九点半,他是绝对不会起床的。等他老大不愿意地肿着眼皮赶到志和家,推门一看,却有两个公安干警在等着他。他还真有点意外———虽然平时结交了不少公安朋友,但大清老早的,居然在二哥家蹲着这么两位,他心里还是“嗡”地炸了那么一下。但说清情况后,他安心了。这二位是省公安厅专案组的。他们是奉命来跟他协商,请他帮忙一起来“收拾”张大康的,也就是说,请他帮忙“密捕”张大康。 “哥儿们,没跟我玩什么花活儿吧”贡志雄怀疑他们在设套,勾他的“口供”哩。二位中的一位说:“你二哥可以做证。我们能跟您玩啥花活儿”“嗨,您二位可有所不知,我们家就爱干那种大义灭亲的事。传统啊”贡志雄说道。贡志和立即捅了他一拳:“我们家灭过谁了你整天红嘴白牙地胡诌”贡志雄没再跟他俩深入讨论这不言自明的事,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真的要密捕张大康,他心里还真为此感到惋惜,过了一会儿,轻轻地叹道:“他还真是个办企业的一把好手……难得哦……”刚说了这句话,他的手机响了。贡志雄看了一下来电号码,脸色马上就变了,忙低声对公安厅的同志说道:“是张大康……”那二位忙示意贡志雄,接电话。贡志雄赶紧去接通手机,张大康有点着急着忙地告诉贡志雄:“你嫂子修小眉失踪了。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贡志和等立即驱车前往修小眉家。离修小眉家大约还有半条街路时,他们看到修小眉家门前已经停着两辆高档轿车。一看就知道是张大康和他的保镖们。公安厅的同志不想让张大康看到他们跟志雄志和在一起,叮嘱了一声:“有情况赶紧联系,”就提前下车走了。贡志和一直把车开到修小眉家的楼门前才停下。张大康的几位贴身保镖见有人匆匆向这边走来,便都用一种警觉的姿态,纷纷向张大康靠拢。“有他们什么事让他们走开。”贡志和对张大康说。张大康向保镖们丢了个眼色。那几人便后退。 贡志和忙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嫂子失踪的”张大康说:“就刚才。”贡志和问:“你对她干了些什么”张大康说:“我来看她,发现她没在家;赶紧四处联络,怎么也联络不上她。接着就找你们……你说这点时间我能对她干什么希望你们别再耽误工夫,赶紧动用你们在警方的关系,去找一找”贡志和问:“你上楼去看过没有”张大康说:“看了。” 贡志和问:“你有她房门钥匙”张大康说:“志和,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贡志和坚持要问:“我问你,你有她房门上的钥匙吗”张大康说:“没有。”贡志和再问:“那你怎么进她门的”张大康说:“志和,你也老大不小一个知识分子了,怎么尽说些特别幼稚的话你问问你那些警方的朋友,他们执行特别任务,需要进什么人的房间时,靠钥匙吗” 贡志和冷冷地瞥了张大康一眼,转身向楼上跑去,同时给市局的一个朋友打了电话,请他们协助在内部查问,看看他们掌握什么跟修小眉失踪相关的线索。他提醒那位朋友,先别声张,就是内部问问,动静别弄大了。“下一步怎么做,再听这边的消息。” 第八十四章 探望马扬的场面十分感人 两个小时后,果然有消息了。他们从那个公交车总站附近的派出所那儿得到了一点线索。一个来上早班的售票员捡到了修小眉的手包,会同总站的领导和治安主任一起检查手包,从手包里发现了修小眉的身份证,多张银行金卡,在一部掌上电脑里又发现那里记录着多位省委省政府领导家的电话号码,觉得蹊跷,他们立即把它交到派出所片儿警手里。“公交总站的人最后见到我嫂子是什么时候”贡志和问。“末班车,最后一辆车进场。”片儿警说。“他们还记得,当时还有谁跟她在一起”贡志和又问。“就她自己。”片儿警说。贡志和指着梳妆台上放着的一张修小眉的照片,问:“他们能确认,昨晚见到的就是她”片儿警说:“错不了。我们仔细问了。当时车上人特少。你嫂子衣着打扮不同寻常,气质也高雅,一上车就特打眼。最后下车,乘客就剩她一个。所以,车上俩售票员都记得特清楚。” “后来就没见她上哪儿去了”“后来车场上的人也都下班啦。谁管谁呀”这时,又进来两个警衔更高一些的警官,都是志和的朋友:“贡哥,咋了嫂子出事了”贡志和刚想对他们说清情况,只见张大康对他使了个眼色。贡志和便随张大康走到单元门外头的走道里。张大康告诉贡志和,他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贡志和冷笑道:“干吗呀,警察一来,你就躲”张大康淡淡一笑道:“你愿意让你那些警察朋友知道还有一个叫张大康的人也在掺和你们贡家的事儿不会吧”他见贡志和不作声了,又说道:“我要最后跟你说一句话。这句话,不管你是信还是不信,反正我要跟你这么说。志和,我张大康就是把全世界的人都害了,也不会去害你嫂子。怎么跟你才说得清呢她总是让我想起我中学时偷偷喜欢过的一位可怜的女老师……所以,你如果真想尽早地找到你这位嫂子,就请你不要再误导你那些警察哥儿们,别让他们紧着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再见。我要有什么消息,会及时通报给你的。”说着,便向楼下走去了,但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问:“还有件小事,你能帮个忙吗帮我约一下省里那位宋副书记……”贡志和忙回绝:“对不起,这你可得找省委办公厅。”张大康忙苦笑笑道:“行。行……” 张大康因为近来一直得不到宋海峰的任何消息,心里有一点发毛。今天想趁见到贡志和的机会,顺便打探一点真实情况,却没料碰了个软钉子;匆匆下得楼来,又找不见公司的那两辆车了。四下里寻视,才发现,车开到另一幢楼的楼门前去了。 “我看警车一辆接一辆地往这儿开,赶紧让司机把车挪这边来了……你跟姓贡的提宋海峰的事了吗很怪,好多天都没见这位宋老兄在省报上露脸了,指不定是出事了……”张大康的一位高级助手一边为他拉开车门,一边低声问道。张大康却只是板着脸,什么话都没说。临开车前,他又最后看了一眼修小眉家那个他太熟悉的窗户,还有那块微微飘拂着的窗帘。这块淡青色的窗帘还是在他的提议下买来的。修小眉喜欢暖色调,喜欢带一点非洲黑人风格的强烈色块。但他还是建议她买这淡青色的。“从长远考虑,你需要这份安宁。”他对她这样说。她接受了……这时,有人从修小眉家的窗户里探出头伸出手来,好像是要关窗子了。大概房间里的那帮人也准备撤了。张大康赶紧让司机启动。当车拐过最后一个弯去的时候,他执意地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修小眉家。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突然地涌出一股无名的酸楚和哀切,绵绵的……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再也看不到这扇窗户了,再也不会踏进这楼门了,很可能再也看不到修小眉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不祥感,瞬间居然像流散的焦油似的,弥漫到了他每一个关节,脏器,使他的四肢似灌了铅似的滞重麻木,心里也一阵阵发嘘,发凉……司机见他迟迟地挺直上身回头探看什么,便有意放慢车速。他却突然发起火来:“路口要变灯了。你还不赶快抢过去” 贡开宸坚持要把潘祥民等老同志写的那份情况报告加印送省委常委阅,使原意不想把这件事闹大的潘祥民既感意外,又不无有些难堪。待焦来年走后,办公室里只剩贡开宸和潘祥民两人,贡开宸问:“报告已经送中央了吗”潘祥民说:“先跟你这位通气,再考虑怎么报中央的问题。”“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您向那几位老同志转达:在上报的时候,能不能在材料里不提马扬,只提我。今后在组建大山子集团公司的过程中,不管有发生什么样的原则性错误,这个责任,由我一个人来负,不要再牵扯马扬了。老潘,K省出一个人才不容易啊。”“你先别这么说,也许中央认为你们的做法是对头的哩”“即便中央不认为我们是错的,有关部门得知,在K省有那么些老同志对马扬有看法,为了缓和矛盾,他们很可能就不考虑让马扬留在K省任职了。这对我们K省还是一个损失啊。所以,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讲,都请你们几位慎重考虑一下,可以向中央反映你们的看法,但不要把马扬再卷进这档子事情里……” 这时,外间屋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去复印那份情况报告的焦来年办完事,赶紧地接电话。接罢电话,很紧张地闯进来报告:“马……马扬出事了……” 贡开宸和潘祥民一下都站了起来。贡开宸忙问:“出……出什么事了”说着,心间一阵针扎似的绞疼,居然就上不来气,忙捂住胸口,自觉地揉了两下,赶紧把腰也弯了下来。焦来年赶紧上前扶住,问:“怎么了”贡开宸大大地喘了口气:“没……没事……”潘祥民忙掏出自备的一小瓶救心丸,嘱咐道:“放两颗在舌头底下含着……”贡开宸却推开潘祥民的手,还在强调:“我心血管没病。”然后就试着去挺直腰,赶紧问:“马扬到底出什么事了” 马扬颅内再度出血,病情危急。马小扬跪在马扬的病床前,泪流满面,抓着马扬完全没有知觉的手,轻轻地叫唤着:“爸……爸……”一个多小时后,一架标有“八一”军徽和红十字图案的直升飞机就缓缓降落在大山子医院主楼前的那个广场上了。 “怎么搞的”贡开宸大步走进医院的急救室,问。黄群忙站起,呜咽着回答道:“今天一早,他就说脑袋不舒服……”贡开宸问院长:“马主任现在能挪动吗军区的直升机还在等着。” 在马扬的病床前,不便讨论马扬的病情,院长便把贡开宸带到院长室,征询似地看看马扬的主治大夫,让他先拿个主意。主治大夫忙答道:“能送军区总院,或省医大附院当然更好……”贡开宸打断他的话:“现在还在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赶快判断一下,到底能不能挪动他”贡开宸一催,主治大夫便结巴起来:“按……按说……按说……”贡开宸不耐烦了:“这时候到底能不能挪动他快下结论。”院长一看这情况,便赶紧接上话头说:“最好还是别挪动。可以的话,请军区总院和医大附院脑血管外科方面的专家来帮着抢救……”贡开宸问:“在那些大专家到来之前,你们能采取什么措施”院长说:“我们会采取一切我们能采取的措施……” 贡开宸沉吟了一下,然后十分动容地说道:“方院长,马扬我就交给你了。拜托。”院长忙说:“我们一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贡开宸说:“不是什么努力不努力的问题,是要保证给我抢救过来。”院长说:“这个我们心里明白。您不说,我们也明白。您看……”说着,他撩开窗户上的窗帘。贡开宸看到,在医院主楼前的广场上,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闻讯前来看望马扬的普通百姓群众。总有上千人之多。贡开宸心头一热,眼眶湿润了。 陆军总医院和省医学院脑外科方面的专家教授很快赶到了大山子。在研究对马扬的抢救方案前,大山子医院的院长一边走一边低声吩咐一位主治医生:“……你去看看心血管科这会儿谁在最好是让他们的科主任马上过来给贡书记瞧一瞧……” 这时,焦来年陪着一位直升机上的军医匆匆走了过来。院长忙把焦来年拉到一旁,低声问:“贡书记过去心脏有问题吗”焦来年一惊:“怎么了”院长说:“你先说,他的心脏过去怎么样”焦来年说:“他的身体壮着哩。每年都查,没问题。各项指标比我们这些四五十岁的都棒”院长说:“不能大意,六十出头的人。我瞧着他今天有点不太对头。你得控制着他一点,千万千万……”会诊最后研究决定,就在大山子给马扬做手术,请陆军总院的副院长主刀。一直到做完手术,医院主楼前的空场上还围着不少人。 第八十五章 新老顺利交替 马扬做手术的时候,贡开宸在手术室门外只待了十来分钟,坐立不安地就找了个借口上外头奥迪车里坐着去了。院长找到焦来年,悄悄跟他说:“请贡书记上贵宾室去歇着吧……在车里待着,算怎么回事嘛”说着,院长就拉着焦来年一起去请书记。焦来年忙伸手阻止道:“让他自己在外头待一会儿吧……他可能受不了这场面。这场面让他想起他大儿子。他大儿子牺牲前也接受过同样的抢救,当时他就在手术室门外等着,等了整整十一个小时,最后大夫告诉他,他们尽力了,但抢救还是失败了。他可能是怕再经历这样一次结局……他真的不想再承受一次这样的打击……在他心里,马扬也许比自己那个大儿子还要重要得多……”焦来年说着,低微地哽咽起来。院长心里一热,眼眶湿润了,深叹道:“唉,好老头……” 这时,从门外的走廊里突然响起一阵阵骚动。有人在外面叫喊着。还有人在跑动。院长和焦来年都吃了一惊。院长远远探望了一眼,忙说:“是手术室那边出事了……”说着,就急速向那边赶去。焦来年一把拉住他,恳求道:“院长,有件事,你能不能帮个忙……假如真是马扬怎么了,这会儿能不能别告诉贡书记……让我先把他带走……他的心脏无论如何都承受不起这样的一击……”院长沉吟了一下,说道:“行。只要你能带得走他,我一定配合你。” 没等他二位赶到手术室,半道上就被一位手术室的护士跑来截住了。那护士气喘嘘嘘地说道:“秦副院长请你们马上过去……”护士小姐说到的“秦副院长”,就是陆军总院的副院长,国内著名的脑外科专家,国家工程院院士。 院长忙问:“马主任怎么了” 护士高兴地说:“手术成功了。马主任他醒了。他清醒了。” 院长和焦来年一愣,马上高兴万分地向手术室冲去。大约冲到离手术室还有十来米的地方,他们便听到一个女孩激动万分的叫声:“爸……爸……爸……”那是马小扬。他们忙上前制止。马小扬却一下扑到院长的怀里,紧紧地抱住院长,跺着脚哭喊道:“谢谢伯伯……谢谢伯伯……” 人们簇拥着把马扬推回病房。焦来年便急忙冲出主楼后门,冲到那辆大奥迪车前,完全控制不住地一把去拉开车门,想把天大的喜讯报告给贡开宸。但没等他开口,却一下愣在那里了。他看到,贡开宸仰靠在后座的椅背上,合着双眼,竟然不住地在无声地抽泣着。原来他已经得知手术成功,马扬被平安地抢救过来了。跟随贡开宸这么多年,焦来年真还没见他如此动情过。焦来年的眼眶一下湿润了。他忙轻轻地关上车门,以留出一个足够的空间,让老人独自一人找回自己那份应有的平静和尊严。 过了一会儿———准确一点,应该说“过了好大一会儿”,比如说,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后,车门终于轻轻地被打开。那一回是贡开宸打开的。 “来年……”他在招呼焦来年。 焦来年忙弯下腰去。贡开宸的眼圈还红着,低声吩咐道:“……你就不要回省城了……马上接手大山子市市委书记、市长的职务,暂时把大山子开发区主任和开发区党委书记的职务也兼上,让马扬腾出一整块时间好好养一养伤。组织部的吕部长明天会来宣布这个任命。”说到这里,他稍稍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有许多的留恋,许多的不甘,许多的期待,许多的感喟,说道:“来年啊,大山子就交给你了。你要善待这三十万工人。要好自为之。”说罢,奥迪车就启动了。 连续几天,张大康都觉得自己的眼皮在跳个不停。一直没得到宋海峰的准确消息,使他心神极度不安。这么多年,他还没有这么不安过。他心里很明白,给修小眉准备的那六十五万,即便透露了出去,并不能构成“行贿罪”,但是前前后后他给宋海峰的那几百万,一旦“穿帮”,那“麻烦”就大了,检察院的那一帮人肯定要纵上来,死咬住不放。事情的严重性,当然还远不止是宋海峰的这几百万,为了并购大山子的那两个厂子,他上上下下打点,就花去了一千多万。他不敢想象那后果。所谓千里之堤溃于一穴……“言可言”案发,他就知道要坏事。事后他狠狠骂了他们一通。他又找到宋海峰,建议他“自告奋勇”去兼任大山子市的一把手。他知道言案发生在大山子,理应由大山子公安局来侦破。他觉得宋海峰完全有那个能力控制一个小小的大山子公安局。但没料到,贡开宸觉出蛛丝马迹,把这案子一下转到省公安厅手里,里外切断了所有可能干预此案的“黑手”,并把怀疑的目光开始盯向宋海峰……这件事,跟宋海峰违规违纪使用郭立明有关。郭立明事件加重了贡开宸对宋海峰的怀疑。贡开宸真是个精明的政治老手啊…… “他们真的在清查宋海峰的问题了把他双规了”难以抑止的慌乱,一阵阵袭来。 “我觉得张总还是去澳洲暂时避避风头。”一位高级助手试探着提议。 张大康根本没考虑这些没脑袋的家伙的建议,只是问:“你们去找过宋海峰的老婆了吗”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宋海峰到底哪去了”。那位高级助手说:“我们去找了。他老婆说他带队去北京参加什么全国精神文明表彰大会了。可是从北京方面得到的消息说,他根本没在会上露头。” 张大康不安地站了起来。 “但贡志雄跟我们说,他可以找到宋海峰的下落。”“他什么时候这么跟你们说的”张大康疑惑地问。“昨天。”“昨天他怎么知道我们在找宋海峰”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居然是贡志雄打来的,而且找的就是张大康。接电话的助手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张大康,想问,接,还是不接。张大康迟疑了片刻,突然拿过电话。他要亲自摸摸这小子的底,也许还能探听到有关贡开宸的一点动态。 “贡志雄,你还想得起来有我这么个朋友”他冷笑道。 “您不是在打听宋海峰的下落吗想不想见他”贡志雄开门见山。 “我干吗要打听那些当官的下落他爱上哪上哪……你嫂子有消息吗” “你少跟我提我嫂子。张大康,在事业上,我尊重你,佩服你,但是,你也得给我留一点面子。” “哎哎哎,我跟你嫂子到底怎么了” “少废话。你到底想不想见见宋海峰” “你真知道” “操”贡志雄啐了声粗话,居然“啪”地一下把电话撂了。张大康在电话机旁发了一会儿愣,仔细琢磨了刚才贡志雄的每一句话的语气语调,觉得并无大的漏洞,于是又拨通了这小子的手机,走上了自己最后一段不归之路———贡志雄配合省厅专案组的人,把张大康从他的老窝里“勾”了出来,实施了“密捕”。 这天晚上,有关方面也报来了修小眉的下落。她失魂落魄地走上过江大桥,正准备从桥上往下跳的时候,被两位路过的民工拦腰抱住,并把她送到附近的派出所。她怎么也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让派出所的同志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搞清她的身份。 几天后,组织上通知郭立明,他已经说清了问题,暂时先回家好好侍候妻子生孩子坐月子,等妻子坐完月子,再分配工作。 一个星期后,马扬被送往北京住院治疗。 五个月后,中德合资的坑口电厂在大山子举行了隆重的奠基典礼。差不多同一时间,中央根据贡开宸呈报的方案,批准成立大山子盛业能源集团。马扬已然康复,恢复了正常工作能力。中央同意马扬的请求,不去外省担任省委副书记,而留在K省任大山子盛业能源集团董事会首任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 两年后,中国大山子盛业能源集团在海外上市。在那一段日子,马扬在欧美七个国家进行了十八场路演,募集海外资金四十八亿美元。 在那一年的秋天,贡开宸退休。由中央提命并经K省第十一届党代会选举确认,马扬当选为K省建国后的第七任。退休的第二年,贡开宸重新组织了家庭。新“老伴”还是K省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