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正道》 第1节 题记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简而言之,那时跟现在非常相象,某些最喧嚣的权威坚持要用形容词的最高级来形容它。说它好,是最高级的;说它不好,也是最高级的。 ——-英]狄更斯《双城记》 (1) 这是很普通的一天,这一天发生一件很正常的事,这件事却改变了纪载舟一生的命运。 纪载舟作为县里首批下派干部到基层乡镇任职。县委鲁书记因接到地区召开紧急会议的通知,就委托组织部长跟他作了次长谈。骆部长最后说:“这次县委决定派你去叠镇任镇长职务是经过综合考虑的,县委对你寄托着厚望。现党委书记到地区中青班读书去了,将来不可能再回叠镇。至于今后是否派党委书记去,组织上另有考虑。你目前就一肩挑,主持全面工作……” 纪载舟心里咯噔一下,面对这位主管科级干部调迁升贬大权的“阎王爷”竟一时无语。县里关于选拨干部到乡镇任职的消息一公开,除纪载舟第一个报名申请外,机关年轻干部报名的寥寥无几。现在年轻人在城里都呆惯了泡油了,机关、恋人、迪厅人生初级阶段三大宝,幸福天堂不可少,潇洒都潇洒不过来,谁还有心思往乡下钻?谁还愿意将自己那张奶油小生的面皮送到乡下去遭太阳烘烤暴晒?但是,愿去的不一定能去,不想去的也不一定在机关里就坐得牢靠。一切得经组织考核,听任组织安排。 纪载舟是瞒着娇妻董惠玲报的名。他是真心诚意想下到基层去,除主要考虑到自己的专业对口外,还有一个宏伟计划,就是那个一直在他心里构画已久的蓝图。他不想在上面庸碌无为地浮着,虽然在全县副局级干部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位,但在局里的副职中他是老五。他呆在机关里有如囚禁在笼里的鸟儿,无法施展自己的两翼也没有翱翔的自由天空,这样下去未来会一片迷惘。他不甘在这座终年充斥着灯红酒绿的小城里默默守望下去。与其在那间无所事事的办公室里整天混日子,不如痛痛快快地到基层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曾两次给县委书记写信申请下基层,那两次都是像做贼一般,不仅瞒过了同僚们,也瞒过了娇妻董惠玲。但那两次申请信发出后就一直石沉大海。这次是上面给自己造就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他自然要牢牢地抓住,但又似乎觉得有一些忧虑,他也不知娇妻会有何反映。 爱他死去活来的董惠玲,在他当初上大学时就千方百计地阻拦他考农大。那时还是未婚妻身份的董惠玲,其言语比真正做了人妻的话还刻薄三分:“你就不能现实一些?以你的成绩和分数为什么不报考北大清华,不报考浙江大学,偏偏选一所农大?活整个读呆了的书痴!人家乡巴佬发奋拼命考学都知道要上北大清华,为的是将来跳出农门,可你却反其道而行之,自已往火坑里跳!” 纪载舟搂着董惠玲的纤腰在双港大街上缓缓地走着,心平气和地笑着对董惠玲说:“人各有志,中国这么多人口,粮食和农民必将是大问题,不研究粮食和农民,我们将来还能生存么?将来……” 董惠玲一翘小嘴:“将来怎么啦,将来全世界都吃人造粮食,农民都得失业,你还有何用?”持久的争执,谁也未能说服谁,春意融融的心境遭到了破坏,此时如同分道扬镳的他们各自默默地朝前走着,谁也不理谁。 纪载舟没想到她是那么固执那样不尊重他的选择,他天性倔强,于是便坦然地说:“我们无须再争执下去了,你有你的“牛奶面包”,我也有我的“青菜豆渣”。大局已定,你我也再无话可说,你看咱们……” “好吧,现在我拗不过你,反正将来你毕业了,我也不会让你分配到乡下去的。”纪载舟以为董惠玲就此会提出和他分手,没想到自己一强硬她倒作了妥协。否则,他就是失去了这位副县长千金小姐也不感到后悔。当初董惠玲对他说的那句话他并不在意,结果毕业后还真分配到农业局做秘书,然后选调到县委办做了几年秘书科长,然后就做了农业局第五副局长。令他最愤然的是,人们总把他的升迁和他的老岳丈联系在一起,其实老岳丈早已退休多年已闭门修养身心。他要的就是树立个人奋斗成功的形象。 他兴奋地望着骆部长,忽又想起了自己曾背后对僚友说过有生以来最狂的一句话:我也有统治欲,没有一定权力就很难实施自己的人生战略计划。原以为到乡镇任职,充其量给他个分管农业的副镇长,他可以脚踏实地在下面推广技术成果。没想到骆部长竟把正职的重担陡地压在了他的肩上,他顿觉两肩在往下坠,这实际是镇长又兼党委书记啊。 纪载再和骆部长不太熟悉,平常几乎很少接触,只听见部门的干部们骆部长、骆部长地挂在口边。骆部长一到哪里,背地里就有人说“骆驼来了”。还有些人说,这骆驼要撞(贬职)你,你就躲不脱;骆驼要背你(提拔),你的运来了。可见组织部长在人们心中的位置,他也满以为骆部长是个威严官员,没想到一接触竟是那么蔼然可亲。 他没有转弯抹角地假客套,表态时言辞干脆利落,字正腔圆:“我一定尽力尽职,把叠镇的工作搞好!” “就这样,你明天就去叠镇报到。 第2节 (2) 纪载舟坐的是县委鲁书记留下的小轿车,一个新镇官能受到这种待遇,已是县里最高规格的了。 司机李加一边开车一边问纪载舟:“你咋答应去了那个鬼窝呢?” 纪载舟点一支烟,又递一支给李加,笑着说:“共产党员一块砖,哪儿需要哪里搬嘛!” 李加嗤地一笑:“我不是向你这新官大人泼凉水,保准呆不了三年又要打道回府。” 纪载舟吐一口浓烟:“结论未免太早,我既然下去,至少也得沉他五年八载。” 李加又一声嗤笑:“两个学生娃打架——为笔(未必)。你听过叠镇的典故吧。那里有四句顺口溜:男人让床滚草窝,美女蛇缠的是野哥哥,外镇官去了陷阱脚挨脚,捉奸拿双叫你卷被窝。” 纪载舟不以为然,话说得不含糊:“我是什么人?要是不想干事只顾享乐还会申请到乡镇来? 叠镇是个滨海的大镇,这里的平原阡陌相连,河道纵横。是重要产粮大镇。叠镇的气候也极佳。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只是多年来那里的班子不团结,工作无起色。前几任镇长都没在那里扎住根。上一任罗镇长调来时间不长就灰溜溜走了。据说在一天夜晚,那个罗镇长和几个镇干部在宾馆里喝酒被人灌醉了。酒后他走着蛇行步,三摇两晃地回了机关,没有过前楼直接到后楼进宿舍,却误进了前边二楼谢菊花的家里。谢菊花和爱人都是机关干部。小谢人长得年轻漂亮,身材婀娜多姿。她老公历来对她不放心,终日疑神疑鬼的,干一些跟踪盯梢的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一天,罗镇长进他屋里不过才一、二十分钟,正巧她老公回来,推开门,撞见罗镇长正和他老婆在沙发前拉扯推搡,顿时火冒三丈,开口就骂:“啥xx巴镇长,大白天调戏妇女!”上前扯住就是一顿暴打。小谢在一旁捂着个脸,“呜呜”地抽泣。打了一气,罗镇长的鼻青,脸肿,酒也快醒了,头发乱蓬蓬的,衣服破了好几处,从屋里跌跌撞撞出来,楼上的人赶紧回到了屋里,楼外的人都知趣地紧急肃静回避。罗镇长回到自己屋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打个电话,叫供销社的车把他送回了城里。 菊花夫妻俩去找当时的郝书记告状。 郝仁国历来和罗镇长是面和心不和的,说法上就存在了讲究:“不要哭了,不要闹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不嫌丢人我嫌丢人!”夫妻俩说,“郝书记,你得给我做主,一定得处理这个不要脸的家伙!” 郝仁国说,“怎么处理?他是镇长,我没有权力处理他!”这一激之下两口子就打车去了县纪委,纪委书记听了情况后,安排两个同志到镇里调查一下,两同志回去给纪委书记汇报后,觉得不好处理。 正巧县委鲁书记给纪委书记打来电话说,“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也没有形成事实,有什么大不了的?叫郝仁国回去安抚安抚就是了。”纪委书记又给郝仁国打电话,郝仁国立即赶回了县城,对两位领导说,“事情真的不大,老罗是喝醉了,找这两口子无非是一时心血来潮,去谈工作,小谢老公就以为是调戏他老婆。不过,打了老罗,这事我得回去处理!” 老罗回到家里,过了几天,心情恢复了一些,给郝仁国打电话,说自己已经没脸在叠镇工作了,于是郝仁国就势给县委提出要求,调整一下老罗的工作。县委就把老罗安排到一个不起眼的局里,任了一个带正科级括号的副局长。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情,“好事不出门,赖事行千里”,此事很快就传遍了县城,老罗就成了酒桌上一时的笑料。 纪载舟事先也未料到是会去这么难搞的一个镇。 好长一段路纪载舟与李加都没搭腔。纪载舟昂头作瞌睡状,脑子里却浮现了昨晚和董惠玲那段小插曲。从骆部长那里回家后他就精神抖擞地投入厨房运动,待掌灯时董惠玲下班回来,见一桌丰盛的佳肴已摆在那张玻璃钢圆桌上,顾不得卸下肩上的小牛皮包,就扇动着鼻孔,呈给丈夫满脸鲜艳的桃花:“哇,好香呀!”她略顿了一下又卖起关子:“心爱的夫君,我今天要向你发布一条特大新闻,你猜猜是什么?”纪载舟故作一脸的讨好相:“我猜不着,爱妻要发布什么重大新闻?”董惠玲上前一把搂往纪载舟的脖子狠狠的吻了上去,令纪载舟窒息。他不知这个任性的董惠玲今天到底怎么这么动情。 狂吻够了,董惠玲方才罢休,她转身拉纪载舟坐下,将自己给他伺候的“三鞭酒”倒一杯递过去,自己另外酌了一杯“白葡萄”端起举向男人:“来,干杯!” 纪载舟追问:“你的重大新闻还没发布哩?”董惠玲嗔怪地笑起来:“我呀,今天发现地球在倒着转,太阳也突然从西边出来了,我今天听说你有调动了,肯定是要高升了吧?咯咯咯……” 纪载舟蹙了一下剑眉,笑着说:“本来今晚要向你汇报呢!”“真的?什么呀?快说!”纪载舟也卖关子:“我呀,终于当‘皇帝’了!下午谈的话。”“真的?你这老九转正了?那老家伙退了?”,“来,咱们干杯,今晚好好乐一乐!详情床上再叙。”他一想到明天就要走,便留了一手,现在不想破坏这美好温馨的气氛。 夜里,小两口连电视连续剧也没看,冲完澡就上了床。董惠玲特别兴奋和主动,把纪载舟折腾得如穿云驾雾一般。兴头过后,董惠玲满足地躺在纪载舟的身旁,一边爱抚他一边说:“组织部下了局长任命文件没?” 她的突然发问,纪载舟不免心头有些吃紧,在淡淡桔黄的灯光下,他把脸移向一边不敢正视她:“你听我说,不是局长,是下去当镇长。” 董惠玲一下僵住不动了:“你答应了?到哪个镇?” “叠镇。明天就报到。”他心里发虚。 “呸,原来是个土皇帝!”董惠玲顿时双眼挂霜,恼火地猛一把将纪载舟掀在旁边,丢给他一张冰冷的脊背。 纪载舟如同沙场败将,无论他怎么安抚董惠玲,她也不理,只顾抱怨着:“没出息的家伙,那老家伙不想退下来就排挤你,还有你的那几个平级伙计怕你抢了局长位子也一起赶你走,你就这么让人家踩呀!” “不是的,是组织上安排,与人家什么相干呢。” “就知道组织。一点也没有老婆孩子。要是我老爸没退下去,看这些人敢这样!” 纪载舟一听她把这事和她父亲联系起来就恼火,但也不好发作。他知道董惠玲任性惯了,夫妻间争吵无非就是让着她,事后又会好起来的。董惠玲更刻薄的话继续往他双耳里灌:“那个叠镇有你的魂在等着你去逍遥哇!你明天前脚走,小心我后脚就立马找个情人天天来陪我,你别后悔!” 第二天清早,董惠玲把他的换洗衣服全从衣柜里翻出来掷在床上,然后挂上微型牛皮小包去上班。临出门前也没理纪载舟。 纪载舟猛地睁开双目,如梦初醒,摇头一声轻叹。 李加回头见他一副窘相,开玩笑说:“新官还没下去,就又想老婆了?看你这气色,是不是昨夜里让老婆拴住魂了?你只要说个不字,我马上打倒车!” “没想到你小子还没入门就已无师自通了,你老实交待,是不是早已和那个电脑小姐合二为一了?” 李加的女朋友在他那个局机关里敲电脑。纪载舟重振精神反守为攻,一巴掌拍得李加一颤:“好家伙,今后你总要落到我那个八亩地里,我非把你灌得趴下,叫你站着进叠镇,躺着出去。看你今后还敢调侃本镇长不!” “不敢,不敢!镇长高抬贵手!”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车窗外的麦苗、油菜和树木眼花缭乱地向后倒。纪载舟被这生机勃发的春景和绿色的世界感染了陶醉了,心想,清明已到,农民正在紧张地春耕备耕,忙着早熟杂交稻的浸种下秧。轿车在柏油路上飞驰,他的心就已经先到了叠镇。 叠镇的头头脑脑早已云集在镇政府的大门口接迎新镇长,领队是五朝元老的常务副镇长卢贵权。四十多岁的卢贵权大平头下衬着浓眉阔脸,络腮胡像山坡上刚刚萌生的硬茅草,长在那副神态威严的大脸上,一双灯笼似的眼里闪着咄咄逼人的光亮。此刻他一改往日严肃神情,打着哈哈紧握着纪载舟的双手:“这下好了,有你到叠镇主阵,我们大伙有了主心骨,肩上的担子都轻松多了噢,啊!哈哈……”他嘴里打着哈哈,额头却不经意地蹙了一下,心里骂道:妈的,才出土的茅草尖尖,又要占据本该属于老子的席位了。 卢贵权虽然是常务副镇长,但镇里干部却没有人把他当做副镇长看,实际上这叠镇里的大小事情都是他说了算。在这方水土他有如秤杆上的一颗定盘星,一定就是几十年,没挪过第二个窝。他在镇政府里已陪走了三任书记、五任镇长,每次也都像今天一样在这里迎来送往。握毕手,他又用力拍拍纪载舟的肩,灯笼似的双目里闪着一丝轻蔑的光,目击面前这位曾有几面之交且刚过而立之年的顶头上司,心中像喝了老陈醋似的难受,他从这张才脱稚气的脸上似乎读出了自信、坚毅四个没有刻在面上的字,不禁心中一阵寒噤。 “我到这里来一切生疏,还靠你这元老多多扶正、支持!今天你和大家这样客气,我真受宠若惊了!今后都是一家人了,你说是吧!”纪载舟微微倾着高出卢贵权半头的身躯,兴奋地握着对方的手,大概使劲稍用足了点,卢副镇长有一种被老虎钳子夹着似的受不住了,生疼却又不好抽回,强忍着那副装出的笑脸:“那是那是!”心里又骂:狗日的来势不小哩,嘴像蜜似的甜。待纪载舟抽出手后又自觉得意,虽然有些不愉快,但是这小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也真会给面子恭维人了,前几任的那些伙计一个个见面时都像长颈野鹿似的昂头竖尾。哪有这般敬人之语?初次印象不错。 纪载舟又同其他几位副职一一握手。大家看看卢贵权又看看新镇长,心里都很轻松,互不出声地作了初评:年轻、精明、恭谦、大度、随和、相容,但就是嫩了点。欢迎仪式完毕,大家相互自由地交谈着。 卢贵权这时的眼光走了神,直朝镇政府大门北街处瞄,脸上流露出几许得意之色。 李加站在旁边一直不动声色地察言观色,他已从老卢眼神中窥视出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疾步靠拢纪载舟,用小肘略拐一下他,低语道:“当心见面礼!” 纪载舟还沉浸在兴奋自信之中,经李加这么突然一拐一语,心里顿时发虚。还没等他完全理会话意,只见街北面浩浩荡荡潮水般地涌来了一群人。他定睛细看,是一大群农民,手里都拎着蛇皮袋,指手划脚骂骂咧咧地朝这里飞奔而来。不到三分钟,一下将镇政府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卢副镇长木着威严的阔脸,手一指众人,大声喝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要干什么呀!啊?” 众人猛遭这一声喝斥,六神无主地相互瞄瞄,小声叽叽着。 “闪开——”突然从人群堆里闪出一个长发愣头青,大喝一声来到卢副镇长的跟前,用手指指这群人,又指指几个镇干部:“我们是农民,要来讨个公道!” 卢副镇长也用手一指长发青年来个下马威:“咋啦?你小子想带头造政府的反是不?你还嫩了点!” 长发青年颇不服:“老子嫩,你倒是老昏了头!” 纪载舟还没看出多少门道,但很快有了头绪,凭他的直觉推断,可以肯定,老实巴交缺少群体意识的农民,不是因自己的切身利益不得已一般不会有这么大的声势到镇政府闹事。他已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眼前的干群对立势态不能再继续下去,自己必须立即出场制止。 李加在旁边扯一下纪载舟的衣袖,低语道:“这破烂地方,官不像官,民不像民的,当心今天碰一鼻子灰。” 纪载舟轻轻一拍李加肩头说:“没事,你暂时委屈一下,先到院子里车上躺会儿,今天老兄就轻待你了!” 李加摆摆手中的钥匙:“好吧!” 纪载舟走到一老农民跟前,若无其事地猛触一下手中蛇皮袋里的那坨东西,心尖猛地一颤:是稻谷。待抽回手,他立即纠正自己,不是稻谷,是谷种!他觉得自己已经处在风口浪尖上了。他觉得很蹊跷: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这些农民早不来迟不来,偏在这个时候来呢?事情怕没有那么简单,里面定有文章。此刻不容他去想这些,但耳朵里又响起了李加在途中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卢贵权是叠镇的地头蛇,他在叠镇走到哪里,只要轻轻跺一脚,叠镇的地就要抖三天! 他迅速调整了思路,决定主动出击,去消除这剑拔弩张的态势。初次登台亮相没有胸有成竹的智谋是不行的。他人虽年轻,但做农民的工作经验还是有的,他早在县解放农场住场蹲点时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来到那个长发青年的旁边,轻轻一拍他的肩,不亢不卑地说:“你有话好好说,骂人就不好了。” 长发青年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讥讽道:“不是你的事,咸吃萝卜淡操心,走开!” 卢副镇长见纪载舟引火上身,心中窃喜,刚才是他有意设计的,倒要看这娃娃脸的纪载舟如何应付。这些年凡到叠镇的新官,都要受到这种类式的礼仪。小狗日的若过不了今天这关,今后甭想骑在老子头上拉尿。在叠镇这块土地上他还从没怕过人,也就根本没把面前这土头土脑的小青年放在眼里。他恶声暴语地说:“你小子真不识抬举,也不睁开眼仔细瞧瞧这是谁?他就是咱们叠镇的新镇长,一镇之长!” 那长发青年先是一愣,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岁数不大又颇有气度的新镇长,便顺势爬竿道:“那就找你这镇长了,他也跑不掉,当官的骂人!” 纪载舟也一语双关:“他并非骂你,他不大你辈也大你岁,论年龄,他可以做你的父亲,论资历,他是多年的老镇长,你们叠镇人说话带口调是个习惯,你说是不是?”一下将小伙子噎住了。 长发青年仍颇不服气,紧接话头:“你也少在我面前教训人!从现在起我们找你这新镇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就应该为老百姓办点当务之急的正经事!” 人群浮动,众语起哄:“就找你这镇长讨公道,赔我们的损失!” 纪载舟问:“什么损失?我刚到还不了解情况。”说完又用眼光看卢贵权。 那长发青年把手里的蛇皮袋往地上猛一倒,几十斤谷种撒了一地,谷芽不多,一股霉味。 那个被他触摸过袋子的老农也迈着踉跄的步子,上前将袋子里的霉变谷种倒在地上,满脸老泪纵横地哭诉道:“三十斤啦,这,这咋整呀!花五百四十块钱买了一堆猪都不吃的霉烂酒糟子哟,眼看浸种催芽下秧季节已过,一家人今年怎么活命度日呀!”老人甩一把鼻涕来到纪载舟跟前:“镇长大人啦,我们求你了哇!”说完就给他作揖。 纪载舟眼尖手快,猛跨一步扶住老人:“你老比我父亲的年岁还大,别这样,有事尽管讲。”说完他又面向众人高声道:“父老们,赶得好不如赶得巧,今天这事我来负责!” 卢贵权心里骂道:“小狗日的充能,挺会做人笼络人心的。”于是,他一挥手一语双关地说:“你们听见没,咱们新镇长纪载舟同志表态了!” 众人直吼:“我们就找镇长!”“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 纪载舟不禁心里一沉,这里的老百姓对镇政府、对干部的积怨如此之深,干群关系紧张到了这种地步,令他心寒不已。于是他笑道:“你老别着急,今天……” 卢贵权心里直犯憷:老百姓都是红口白牙,你小子还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哩,老子还要看你今天咋贴法!眼下到处种子断源,到时候你拿不出东西,看你能个球! 纪载舟低腰抓一把谷种,暂不好追问卢副镇长,就问老人:“你们在什么地方买的?” 人们七嘴八舌地抢答:“在种子站!村干部说是卢镇长看着各村弄回去的!”,“种子站狗日的黑心烂肝,进这样的谷种卖给我们哄人!”“赚黑心钱坑害百姓不得好死,五块钱一斤种子一下陡涨到十八块,挣了黑钞票质量还没保证!”. 众人又一起吼:“要镇政府赔……” 纪载舟和卢贵权低语几句,清清嗓门说:“若真是种子站出售的,凭发票镇里负责赔!” 卢贵权面带愠怒立在那里,心里颇不满:说得怪轻巧,你掏钱赔? “可是赔钞票又有什么用处哇,眼下急需谷种催芽下田哩!”“火烧眉毛了,给一千块也买不到种子,跑遍了几个集镇,都空了。” 纪载舟说:“你们怎么不早点做催芽试验呢?一发现问题就要立即反映嘛!” 长发青年激愤地说:“我一个星期前就做了催芽试验,一发现不对就去找种子站,种子站的说叫找镇里,来到镇里,就是卢镇长说的,现在没有正镇长,叫我们今天来找种子站和镇政府解决,我们今天就来了。” 卢贵权的脸陡然一红,倏地又黑着脸瞪起一对灯笼眼:“你小子胡说,给老子信口开河,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是哪个村的毛嘴猴子?” 纪载舟警惕地瞥一眼卢贵权,即刻又若无其事地对他一笑:“你别计较这些,他们恐怕是人急错点鸳鸯谱了。”其实,他已彻底看出了门道,也有意要激将一下这青年小伙子,就此机会给卢贵权杀杀威风。 “原来你们都是官官相护哩,来,强贵,你出来呀,躲着干啥。”长发青年脸上青筋暴起,走到人堆里,将一个满头血污的中年汉子拉出来,“他们不会吃人,你说呀,怕啥!” 那个被唤着强贵的中年汉子抹一把满头脸的血迹,话还没出口眼泪先滚了出来,抖着手指卢贵权:“是,是他,我记得!他当时还发火说,种子站狗生们卖劣种该挨打。他说镇里没人手,叫我们今天先找种子站退款,还说今天要来新镇长……种子站的人不退款也不赔种子,还砸了我两秤砣,你们看啦!” 卢贵权涨红了脸,正准备反驳骂娘,以挽回这尴尬场面,镇秘书出来喊:“卢镇长接电话!”卢贵权就势下坡,甩手愤然离去。 纪载舟拢身一瞧中年汉子头脸,不禁眉毛一竖,他额头上一块大青包,眉宇上方还有一道几寸长的口子。血已经凝固在眉毛和脸上,头顶上的头发也被血染红了。纪载舟心中暗愤:殴打无辜群众,一定要严肃查处。 没等纪载舟转身,卢贵权从镇院里气冲冲出来,脸色铁青,撸着袖子,吼声如同炸雷:“简直无法无天了,把种子站的干部打成重伤,正在医院抢救!纪镇长,你一来就碰到这等糟糕事情,打墙不坏头一板,今天决不能轻饶了凶手!还得了喽!是谁干的?站出来!不出来?也跑不掉,我已通知派出所来抓凶手,人都不准走!” 人群一阵骚乱。 派出所的警车果真来了,警灯一闪一闪地驶向镇政府门前,警笛声令人毛骨悚然。人群又一阵哗然。瘦个所长带几个警察跳下警车直插人群之中,拱起双手面向纪载舟:“纪镇长到任,失敬失敬!我刚从李家村回所里就接到卢镇长的电话,立即赶来了。现在的老百姓简直反了,为区区几斤种子之事,竟敢将种子站长打成重伤,现在又来围攻咱们镇政府!” 纪载舟同派出所瘦个所长握罢手,正要言明这事事出有因,不必大动干戈。可一抬头,却见卢贵权和几位警察在指指点点低语着什么。 瘦个所长同新镇长客套几句过后,脸上喜色顿收,倏地眼珠一翻,雷公相就出来了:“大家不要乱动,我们今天只找两个人,一个是殴打种子站干部的凶手,一个是带头聚众大闹镇政府的操纵者!” 一个身着警服但又没佩戴警徽的青年人过来报告:“所长,就是他们两个。” 另外两个警察已经架住了长发青年和中年汉子。 满脸血污的中年汉子慌忙辩白:“不是我先打他的,是他先打的我,我躲不过,只搡了一把,他自己摔在柜台玻璃上砸伤的,有大家证明!” 瘦个所长神情颇是威严:“行凶打人还敢诡辩!” 长发青年拼命挣扎,吼道:“你,你们凭什么抓人?” 瘦个所长用手一戳长发青年的头:“枪打出头鸟,一看你这副嘴脸就不是好东西!带头聚众大闹镇政府,干扰公务,你可知罪?” 长发青年脸如红纸,猛一摆头,“呸!”唾沫溅在瘦个所长鼻梁上:“你们乱抓人就没有罪?” 瘦个所长举手“啪”地一个耳光扇在长发青年的鼻脸上:“政法机关就是治罪的,不然,就没有王法了!今后镇政府和镇干部还有什么威信可言?把他们带走!” 双手架着长发青年的警察,给长发青年扳起双臂,上了铐子,又一把拎起来推搡着上了警车。 人群又一阵大哗。然后又吵着围拢了去。 卢贵权嘴吐烟雾满脸露出得意之色。 纪载舟双目一闭,脑子一阵昏眩。此刻的他已经感到自己真正处在了一种剑拔弩张的风口浪尖,又似乎无法驾驭舵向了。卢副镇长怎么能凭一个电话随意通知派出所呢?派出所长就凭一个镇干部的电话就来随便抓人呢?必须立即制止这起已经构成非法拘人事态的发展。自己亲自耳闻目睹,长发青年根本就不是带头聚众闹事者,那满面血污的中年汉子头脸上本来就伤势不轻,但是否先致人重伤,现在不能证实。本想先不让他们带人走,又一下找不着依据,如果表态错了,今后与卢镇长和瘦个所长的工作日子还长,怎么再相处下去?人家今天是打着你新镇长上任的牌子哩!若睁眼让他们带人走,自己这个新上任的镇长今后在百姓面前怎么做人?谁还用正眼瞧你,拿你当自己的父母官看待!指脊梁骂祖宗,众人的唾沫也要把你给淹死,你就会在叠镇失去民心。纪载舟大脑里的弦已绷得要断。尽管今日出师不利,也得快刀斩乱麻,立即制止事态发展。他猛一挥手,吼道:“你们先等等……” 可是,他这到叠镇行使的第一个行政决定就失败了,虽然他拼出全身力气吼出这句命令,但却被无情地淹没在众人的吵闹和警笛声之中。 瘦个所长早已蹬上了警车,探头向纪载舟大声道:“惩治邪恶,是我们的职责。我作为镇党委委员、一所之长,今天亲自出面,也是为了你这个新来的镇长!”言毕,警车在一阵悠长的警笛声中呼啸而去。 潮水般的人群又一阵大哗,渐渐散去。 纪载舟气得大眼瞪小眼,看着离去的镇民们和地上一摊烂谷种,他心中不是滋味,眼圈也禁不住潮湿了。 卢贵权走拢来轻轻拍一下纪载舟的肩臂:“纪镇长,今天你看了这阵势吧,今后还任重道远哩!” 纪载舟什么也没说,抬头瞄一眼卢贵权,又去扫瞄诸位镇官,此时已不见了他们的人影,纪载舟的眸子闪过一丝孤独的光影,他心中恨恨骂道:“这群地窝,的确不是他妈生人好呆的。”又一咬牙,既然来了,就是身陷豺狼虎豹之中,也豁出去了。他心里不平脸上却有了抑制,友好地向卢贵权一展双手:“卢镇长,今天这事......” 卢贵权很哥们义气地用手一揽纪载舟的肩:“走,别管那些,你刚来,还不晓得这里子夹,不要操之过急嘛!今天,我还要为你接风哩!”他心里暗庆:你小子来到我这八亩地里,这第一着就叫你领教了。你不是叫纪载舟么?叠镇这大海里,现在还没有你扬帆的份儿,小心老子折断你的船桅! 第3节 (3) 为纪载舟接风的午宴是在镇政府旁边的“大亨酒家”,镇里一拨头头脑脑早在这里打牌了,几个输家都罚站立在那里出牌纸,见他们进来,大家直嚷嚷说饿巴了肠子,纷纷甩掉手中牌纸叫老板上菜。纪载舟这才想起司机李加,他一人拐到镇院里一瞧,连桑塔纳和李加的影子都找不着了,问管大门的老头才知道车已从侧门开回了县城。纪载舟自言自语说:“小老弟,这次薄待了你,下次加倍弥补。” 纪载舟迅速调整情绪,精神饱满地回到宴桌上。一桌陪酒佬除武装部长和纪检书记因公差未到外,妇联主任和团委书记都是年轻未婚女子,自然也就没加入陪酒佬的行列。 席间,几个副书记副镇长轮流坐庄通关三杯酒,别看是“三钱”的小杯,多了也抵挡不住。纪载舟最后举杯敬道:“今天,咱们叠镇一班子人差不多都到齐了,我感谢大家的抬举,也感谢老前辈卢镇长的热心关照。” 他顿了顿,诚恳地与众人碰了一遍,“这杯酒一是我敬给卢镇长和大家的拜师酒,二是代了全体班子会议的祝辞酒,下午的班子会就免了,到这里来我主要是向大家学习和大家一道共同来做咱们镇里的工作,还靠卢镇长和诸位多多指点和捧场,我呢,今后主要是为大家多服务,除工作上的事外,个人的家庭的都行,我只不过在县城呆了几年多认识几个人,有啥事或是遇到啥困难的,只要看得起我,我纪载舟将全力帮忙跑跑腿,成不成大家莫见外……” 管政法的副书记率先表态:“看来纪镇长是个爽快人,你是领头雁,工作上的事就全听你的了!”他之所以率先表态和纪载舟套近乎,一来自己年轻,靠镇长今后多在上头说好话,说不准纪载舟一当党委书记,自己就可以干个镇长什么的;二来自己的小爱人还在镇办企业做临时工,今后还靠镇长多关照。 众人也跟着副书记起哄:“我们就听你吩咐,你挂帅,咱们紧跟!” 卢贵权一张关公脸笑成一朵桃花,粗嗓粗气道:“纪镇长,刚才你听了吧,大家对你到叠镇来领班没皮扯的,我这老家伙还要和你单独干三杯!” 纪载舟忙迎起身,笑道:“卢镇长,谢谢你,咱们一家人来日方长。我的确不胜酒力。” “呃——你若不嫌我这老家伙今后碍手碍脚,就干了这三杯!酒是“白云边”,喝了赛神仙,啊,哈哈哈……”卢贵权已醉意朦胧地盯着纪载舟。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叫人进退维谷,不能不给面子。刚才别人都在一片欢闹之中,卢贵权虽然红脸粗脖子地坐在那里,并没完全真醉,而是在猛烈地抽烟静观,他发现纪载舟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起来,额头冒汗。脸发白是真醉的先兆,额头那汗不是酒露子,而是虚汗。他知道,桌面上一拨人吆五喝六的个个能说会道,历次在这里迎新接风时都一贯如此。只是今日里气氛与往回稍有不同,别人到任,酒席上讲的是官场话拿的是官架子,而纪载舟小杂种比他们还刁,花言巧语几句掏心窝子话就勾住了他们的心。如今世道谁不想见风使舵找靠山占便宜!刚才自己说醉话是三分醉七分装,要让纪载舟醉趴下又不能拒绝。 纪载舟也进退两难,昨晚上几乎一夜未眠,早上又是空腹上路,没食物填肚子就醉得快,加之出师不利心情不好,心里直翻,头晕目眩。若干了这“三钱”小酒杯三杯,必醉无疑。初到自己府上就背上个“酒醉佬”的名声,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传到县里,领导是何等看法!传到百姓中间,让众人指脊梁骂祖宗;让机关人员知道了,也威信扫地。不喝吧,有驳面子,情分上过不去,就显不出自己的诚恳,让一班子人冷心。 他嘴上还在客套,手中的杯子一碰一拥,昂脖连干三杯之后,又从自己兜里掏出专备的“云烟”一人敬一支,先给卢贵权点燃烟,自己再点燃,吐一口烟雾,小声道:“卢镇长,下午的班子会不开了,刚来不了解情况,自己不能光当听长,只叫大家费神。这段时间,我主要是和诸位多跑跑,熟悉一下环境,有个适应过程,你说呢?” 卢贵权说:“那就不开吧。我也醉了。伙计们,酒醉香烟解,纪镇长这烟是真家伙,一过舌头就知道。”纪载舟见他们都把精力注意到烟上了,自己站起来对卢贵权说:“我去一下厕所。”卢贵权本想出他的洋相。没想到纪载舟比他还刁,你总不能不近人情让人家憋尿吧。 纪载舟回到座位时,卢贵权却真醉了,地上一大摊秽物,怪味直冲人。纪载舟叫大家回去休息,然后亲自扶他到睡屋里。秘书端来一盆水,他接过卢贵权老伴递来的湿毛巾拧干给卢贵权擦脸揩嘴。 卢贵权被凉滋滋的东西浸醒,微睁双眼,见是纪镇长为自己擦脸揩嘴,很是尴尬,支撑了几下想从床上坐起来:“这,这成何体统噢……”纪载舟歉意地微微一笑;“你还不是为了我这个徒弟受罪!”卢贵权再瞧一眼面前年轻人这张诚恳的脸,双手抓住纪载舟的胳膊直摇,没说一句话,双目一闭,挤出了几颗水珠儿。 直到卢贵权鼾声大作时,纪载舟才被秘书领进一间属于自己的单间小屋。小家伙倒很灵醒,铺盖和其他东西早就摆得有条不紊,一盆热水在脸盆架上冒着烟雾。他洗罢脸头已疼得要炸裂似的,实在支不住了,他对秘书说:“你回去吧,我休息一下。”秘书笑着点点头,掩了门退出去。 第二天早上,纪载舟到镇卫生院值班室里查询到种子站站长的床位,走近二楼三号病房,正准备推门进去,忽听得里面笑声大作。他止住脚步,自己笑笑心想,这里面病员精神状态蛮好的,难怪俗话说得好:三分治七分养。没待他推门,笑声停下了,一个中年男子嘹亮的嗓音从病房里飘出来:“……就这个过程,乡巴佬们想在老子面前称刁,要赔种子的损失,没门!老子砸了他狗日的两秤砣,他躲闪时推了我一把,我准备再扇他一嘴巴,用力过猛,脚没站稳,一下倒在柜台的破玻璃上,碰伤了头脸。血是流了一些,老子就势一歪,后来就到了这里。那群人才跑到镇里去。昨天是新镇长上任,遇上这事也有他好看的。这也是老卢给他的见面礼……” 病房里一阵狂笑。纪载舟也独自苦笑一下。 病房里有人问:“站长,昨天晚上卢镇长来看你,那个叫纪载舟的咋没来?你受了伤,派出所里抓了人,他不是不知道,真是官不大僚不小,用不大毛不少,今后还靠不靠种子部门为他捧台?农业上不去,他这个镇长只有用屁股扭到县里去见书记县长了!” 那个没见面的种子站长说:“老卢来时说,叫我稳住,好好疗养。今天他和姓纪的一起来。” 纪载舟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本意是想探望一下受伤的干部,却无意中得到了真情。虽然这话非常刺耳,但也帮了他的大忙。他迅速转身将一大网兜苹果和补品拎下楼,不到十分钟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放下网兜他就去敲卢镇长的门,里面没有动静,又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反应。他心里埋怨,老卢也是的,说是喝醉了酒,怎么夜里一个人又跑去看种子站长呢?连自己也不叫一声,这恐怕另有机关吧。自己刚到卫生院是实心实意去探望一个没有谋过面的下级,没叫老卢为的是让他早上多睡一会儿。一细想,自己做法也不妥,在这个地方,不等于是自己在孤立自己吗?你为什么不主动请老卢一起陪同而去呢?这说明自己做事还不成熟,缺乏前后照应。总之,这一趟是有得有失。 纪载舟去上厕所,正好碰到卢贵权在门边系裤带。卢贵权一脸倦相,主动同他招呼:“纪镇长啥时起来的?你昨天可把我灌歪了哟,这头哇到现在还晕乎乎的疼!”纪载舟笑笑:“都一样,我也吃不住劲哩,虽然没吐,可憋在肚子里更难受,头要炸裂哩!”小便完毕,他向卢贵权说:“卢镇长,今天上午我们是不是去医院看一下种子站站长?” 卢贵权一笑:“纪镇长还惦着下级哩,去!咋不去?我也正准备喊你一道去,主要是陪你这新领导亲自去看望受伤的种子战线干部哩!” 纪载舟说:“这话就见外了。咱们一起去,是代表镇党委、镇政府的心意哩,东西我已让秘书办了,放在我寝室里,刚才我去你那,没人,正好又碰到你。” 卢贵权说:“好,好!我去叫司机,桑塔纳大修还没回来,只有一台半新的夏利车。你到大门处先等一下。” 卢贵权去安排车,纪载舟就回屋里去了,心里怪别扭的,去医院不到十分钟的路,还要坐车摆阔,这完全是耍派头拿架子。平时在局机关,在城内办事一般不坐小车,或是步行或是骑自行车。这一下来,身价的确提高了。他突然觉得好笑。自己完全没想到这一着,把自己混成一个普通老百姓了,原来干群是有别的呵! 夏利车的排气管还没放几个屁就到了住院部。镇秘书拎着网兜走在前头,没到三病室的门,老远就在过道上喊:“裘站长,镇领导看你来了!#039;’ 一行三人进去,只见种子站长床头悬挂着吊针瓶,塑料管的液体也在往下滴着,病人头缠纱布歪靠在床头,神情恹恹。一个小伙子正在用毛巾给他擦脸。卢贵权过去握住他的手轻言细语地说:“你辛苦了,受疼了。我们新到任的纪镇长亲自来看望你。对凶手,我们决不心慈手软!” 种子站长把手又颤颤地伸向纪载舟,眼角顿时挂上了泪珠,一脸的感激之情。纪载舟握住对方的手心里觉得好笑,他们真能演戏,配合得也默契。他抽回手便例行公事地说:“你安心养伤……” “谢谢!感谢纪镇长,感谢镇政府为我撑腰!” 查房的医生来了。一个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医生惊奇地叫道:“纪载舟!”纪载舟一愣:“你是……”男医生摘下口罩笑着说:“你在城里呆得好好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视察医院也不是你的份内事呀!”纪载舟说:“我已调这里当差了,昨天才来,今天是和卢镇长来看我们种子站长来的,老同学几年没见了,还行吧?”“哪里哪里,混了这么多年才弄个主治医生,没劲。你这回下来当叠镇的土皇帝了吧?”卢贵权介绍道:“纪镇长是党政两副担子一肩挑哩,你应该为老同学高兴才是哟!”“那是哩!”男医生用手指指床上的人,做注射状,笑道:“你当镇长的指向哪里,我就打向哪里!”一阵笑声挤破了小小病室。 男医生笑毕,硬拉纪载舟和卢贵权到隔壁办公室坐坐。闲聊一阵,男医生起身拿起桌子上的病历卡说:“其实,种子站长的伤势问题并不——”话还没说完就低头看脚下,卢贵权的一只脚正好使劲压在上面。他望望卢贵权,卢镇长正在朝他使眼色。男医生醒悟:“啊,啊,种子站长的伤势问题不算小哩!” 病屋那边的秘书过来喊:“纪镇长、卢镇长,派出所的同志到病房里搞调查询问材料来了,我们走吧!#039;’ 卢贵权站起来说:“走,先过去看看再回吧。”又来到病室,两个身着警服的年轻人正同种子站长谈着话,将材料递给种子站长看:“我们完全按你说的作了笔录,你签字盖个手印。” 纪载舟最后从老同学办公室出来时,老同学低语道:“你要注意,他们在玩花招……”纪载舟将老同学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谢谢,我心里有数!” 卢贵权进门同两个民警打招呼:“二位辛苦。但一定要认真落实材料。我们党委政府非常重视。对凶手一定要严惩,决不能放过!” 纪载舟笑着同二位民警握手时,无意中瞄了一眼小个民警手中的询问笔录材料,不禁一愣,材料纸上竟是空白的,只有种子站长的签字和红手印在上面。纪载舟正色道:“请你们依法办案!” 回到夏利车里,他心里觉得一阵紧缩,有揪心的感觉。这是他以前没出现过的。 第4节 (4) 是夜,镇政府的会议室里灯光耀眼,烟雾缭绕。这是纪载舟到任后的第一个镇党政班子扩大会议。会议的主要议题是两个:一是对班子成员进行分工,基本上还是原来的各自工作,只是卢贵权由抓全面变为分管机关财政经贸交通线。大家就各自的工作今后怎么抓好纷纷表了态。二是讨论农民在种子站购买伪劣假种的赔偿和调新种子的事。这个会议开得十分艰难,使纪载舟深感棘手的是,大家对第二个问题都一直沉默着不发言,等待纪镇长和卢副镇长拍板定夺。卢贵权也不表态,跷着二郎腿,吞烟吐雾地时不时瞟一眼纪载舟。 纪载舟心想不能再继续这样冷场下去了,否则自己今后在大家心目中就没位置了。他呷口茶笑笑说:“大家先随便谈个思路或看法,然后再合计一下就成了。”大家还是不说话。 农业副镇长终于开了腔:“我们听你和卢镇长的。” 卢贵权也跟着说:“纪镇长你说。”其实他是要看看纪载舟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怎么统治这一班子人马,怎么解决这种子事件。 纪载舟轻咳一声清清嗓门说:“大家太谦让了,我到镇里来是和大家一道同舟共济的,我这人也没多大板眼,主要靠大家一起出汗出力,出谋献策,共同渡过这个难关。既然卢镇长和大家要我先说,我就不客气了,先说个思路,诸位再掂量掂量,不行就推倒重来!”经他这么一说,在座的头头脑脑们绷着的脸也绽开了笑容:“纪镇长你就先说吧,我们听你的。” 纪载舟打开小本子,但没有看一眼:“我只讲三句话:一句话是,这些天我和分管农业以及包村住点的机关干部到下面转了转,跑了近三十个村,作了些初步摸底调查,从掌握的全镇各村及农户的情况看,全镇共购伪劣稻种是一千多户,谷种缺口数是一万多斤,占全镇总户数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全镇还有一万多亩的水田还没有稻种可播和秧苗可插,占全镇水田面积的五分之二略多一点。形势非常严峻,时间非常紧迫,老百姓非常着急,镇里的压力也非常大。”纪载舟一连用了四个非常,真还把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了,他见同僚们的思绪已经开始在随着自己转,心中有些快慰,接着又说:“第二句话是,现在全镇的商品化肥,如碳氨和磷肥缺口也大,还差五十吨没进农家。农户没备齐化肥也很着急。为此,我建议,请卢镇长出面通知供销社立即组织强有力的采购班子,从县化肥厂和外地调购回这个数额的缺口,务必赶在谷雨节前全部到位。”纪载舟打住话头征求卢副镇长的意见,“这事就辛苦你了,你看咋样?” 卢贵权笑着点头:“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到时候差一斤化肥,我老卢提头来见你纪镇长好了!”大家被这句调侃的话逗得哄堂一笑。 其实卢贵权心里明白:供销社生资部门和各分销店都早已储备了大量化肥。就是迟迟不肯开库门,只等关键季节一到,就涨价抛出去,到时候逼着农民买高价肥。 “这段时间工作中心的中心,就是以抓春耕春播春种为主。因此,我提议:请大家把各自分管战线的机关干部都动员下去,帮助各村和农民筹备齐谷种化肥。此事一包到底,一直到群众的种子催芽插田后,子秧长到两叶一心时才能全部收兵,这就要辛苦大家了,诸位说说怎样?” 这帮人都是泥巴腿子蹬过来的,下乡对于他们来说是小菜一碟,平常他们在镇机关呆不到两天就要寻借口下乡,有的下乡倒不是真正为了支农助耕帮种,而是去寻自己的老点子,吃吃喝喝。直到现在乡民们还在背地里唱那段《下乡歌》的顺口溜:地区头头呆在“乌龟壳”里顺着国道转,县里头头歪在“两头塌”里沿着镇路看,镇里头头坐在“帆布篷”里按着村路窜,一般干部骑着“驴子”寻到村组去报餐;早上出门是叶公,中午喝得像包公,晚上回家变武松。《下乡歌》是对干部工作漂浮疏远群众的官僚浮夸作风的真实画像。在骆部长和他谈话过后骑车回家的途中纪载舟就想起了这首《下乡歌》,心中就吃下一颗定心丸,自己争取和乡村干部一道把心和群众贴近一点儿。 班子成员个个都表了态说坚决按纪镇长说的办。惟有妇联主任肖蓉犯难了:“纪镇长,住村包点是没问题,可是那么多的谷种缺口到哪里去弄呀?”一句话点到了要害,纪载舟噎了一下,继而又胸有成竹地一笑:“这个事大家莫着急,谷种的事我包了,三天之内谷种弄不到位,还是卢镇长那句话,该我提头来见大家了!”。但是这次在座的各位却都有没有笑。 卢贵权心里想:“我看你小纪能有日天拱地的本事,三天弄回全部缺口谷种是唱小曲哼哼玩的吧!这都什么季节了,不是腊月三十借蒸笼么?” 镇团委书记钟若兰来了个大惊叹:“哇,我的好镇长,这么多谷种你都有办法呀,那我就拜托给你了噢!”众人一笑:“你的好镇长?就不是我们的了?把你拜托给纪镇长,那我们岂不是要晾起来了?”纪载舟的脸一红,钟若兰的脸也陡地一红。 纪载舟见大伙的话有点离谱了,也笑笑:“笑话至此结束,言归正传。第二条大家没意见就这么办吧。到谷雨节也就是二十号的晚上,还是在这里集中汇报战果,事例典型要有数有据有方位有农户的姓名,到时候我们还要召开村书记村长碰头会的,让他们帮你们总结总结!” 众人心想:镇长虽然出语不惊,说话办事并没黑着脸,但办法却出手不凡哩,说是请各村书记、村长开会帮忙总结,实际就是让他们监督评议,今后工作可马虎不得哩。 “第三句话是,对于这次种子事件,镇里应该承担赔偿群众损失的全部责任,资金由镇政府和种子站三七开的比例共同承担。”关于造成这次种子事件的责任人,纪载舟没有提出自己的看法,在这种时候及场合提出查处只能给自己脚下设绊子,因此不能分心和激化矛盾。对于造成农民种子损失责任和赔偿问题,他已底下先给卢贵权通过气征求过意见的。“我们作为镇一级的政府,种子部门出了问题责任在于党委政府,我们没有把好关。我说的意思不是怪大家或是怪某一个人,应该由党委政府集体负责。现在,我申明:既然我做了这里的主持,首先应该由我来承担和负责任。当然大家也并非无事了之喽,这次下去主要是进一步向群众宣传讲清问题。让他们看到种子部门错了,镇党委政府并非袒护或是推卸不管。取信于民就在于知错就改并及时帮群众解决当前的实际问题,那么今后我们的党委和政府的形象就会在群众心目中善始善终……”纪载舟似乎自己今天唱了个独角戏,话也似乎多了点,但是他知道,在这种场合的会议上,对于关键性的问题,必须有自己的主见,决不能含糊其词或模棱两可。 卢贵权对于纪载舟没提追究种子事件有关责任人的事内心表示满意,他所担心的事就像一块巨石坠地,曾一度心惊肉跳的心境立即坦然了。他纪载舟就是主张查也一时半载无法理清头绪,相反会给自己过多树敌,也叫他在叠镇将无立锥之地。至于赔偿农民稻谷种的款从哪里来,自己管机关管财政就那点家底,镇财政所发放下去的农业周转金和企业周转金,有两年都没收回来了,加上企业老是虚报产值,又老是上缴不了当年的利税,自己资历再老,威信再高,也无力做这无米之炊的巧媳妇。种子站那边的一群人尽他妈的见人屙屎喉咙痒的伙计,把集体亏得一塌糊涂,个人腰包都像肥婆似的饱满起来。赔百分之七十的钱,他们未必拿得出。要是顶着不拿吧,种子站自然是这次事件的主要责任者,群众再一闹,纪载舟硬盯着不放,这个无用的心腹要是倒了霉,说不定还会牵连自己,陷进去脱不了身。想到这些,卢贵权不禁一身冷汗上身。眼下好就好在种子站站长因祸得福,只受了点皮肉之苦,自己也是这双簧戏的导演。纪载舟原来征求自己的意见时,他就准备给他个置之不理或是一推了之,让他尝尝第二个见面礼。但是自己这个处处想占上风的心理现在怎么也强硬不起来,面对纪载舟那双洞穿秋水的眸子,就有点儿心虚不敢正视。自己也曾想在会上点个火,给纪载舟来个难堪,但是恰碰有人今天在会上提到几个月没领工资的事。这三个月虽然自己暂时主管,但也基本上没管事。一直地等待观望上级给叠镇派个什么样的人来当家理事,今天开这个会也寻不着机会给纪载舟出难题或是推波助澜地为难于他。纪载舟切中要害的三句话让他对自己行为不禁反思,这种反思是他任副镇长以来从没有过的。自己原以为给纪载舟的第一见面礼是无比的正确和天衣无缝,将永远是个胜利者的他,却没想到那个精心策划的隆重见面礼将是他的信念开始崩溃的开端,他权衡再三,一个人老想占上风也不妥,我卢贵权在叠镇从来就不曾公开地做过抵门杠,多的是做好人的时候,就是背地捅人一刀人家吃了亏还念你好哩。何况,刚才大家为工资问题发牢骚就是对自己开始不满的情绪表现,虽然可以把主要责任推给走了的郝书记,可也不能说自己毫无责任。现在自己该出马了。他吸口烟吐着幽幽的白雾道:“大家就不要再闲扯淡瞎嚷嚷了。这半年财政吃紧发不出工资,与咱们纪镇长无关,这责任主要在我这个老家伙身上。郝书记读书走了,也不能全推到人家头上,是我的工作没做好。我多次请组织部派个主将来,现在纪镇长来挑党政一把手的大梁,我们这些做檩子椽子的帮手,就要努力为纪镇长分忧解难,就是无能为力也不能给纪镇长再施加压力了。别的不要多说,大家暂时克服一下困难,下去还是好好工作。我相信,在咱们纪镇长的正确领导下,我们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卢副镇长一席话把纪载舟说得还真动了情,看着他直点头。纪载舟想,管他此话虚伪不虚伪,但能在桌面上讲这几句,确实也够捧场抬轿了。纪载舟带头鼓了掌,大家也跟着鼓了掌。卢副镇长的掌声最响最长,这掌声意味着会议到此结束。卢副镇长心想,你纪载舟揽得了金刚钻么?那还得骑着毛驴看唱本,三天限期眨眼就到,要是弄不回稻谷种,你又怎么交待? 卢贵权低下头对纪载舟耳语几句,然后站起来一挥手:“食堂火头军的老伴病了,请假回去了,没人做夜餐。这回咱们老和尚破斋,杀生开戒,就去‘夜来香’。”于是大家精神陡增,涌出了会议室,又鱼贯而入镇政府对面的“夜来香”餐馆。 第5节 (5) 纪载舟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此时他既不想答应,也不想开门,今天他睡得很早,因为他实在太累了,自从他一踏进叠镇这块地方就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繁杂的事务之中而难以自拔。连日来为稻谷种子、为被抓的两个镇民、为机关干部的计生等等一系列问题搞得头昏脑涨精疲力竭,人也憔悴了许多。偶尔一照镜子,原来那张奶油书生的脸像换了张面孔似的,脸的肤色成了黑红装,眼睛也有些凹下去睁得吃力的感觉。这种饥一餐饱一顿的生活实在难熬,特别是一到夜阑人静时,给自己这个单身的镇长更增了几许寂寞、冷清和惆怅。在局机关时天天和爱妻董惠玲厮守在一起,虽是温馨浪漫,但时间一长又觉得这种生活单调枯燥乏味。为了干番事业,逃避了那终年灯红酒绿的小县城,与缠绵而又刚毅的董惠玲各居一方天地。在别人眼中的一对幸福无比的鸳鸯守着安逸的日子,现在却搞得夫妻分居两地一个城里一个乡下的受苦受累受煎熬!原来自己的那番抱负和雄心一旦运用到实际之中,差距竟是那么大,跟自己原来构画的那个蓝图竟是那么的遥远无望。连日来的奔波操劳使他的身体感到有些吃不消,纷繁的事务如同一块块巨石压在肩上有些承受不住,复杂的人际关系犹如一张断了纲的网或是百年的老树盘根错节。连日来,他把叠镇的父老乡亲装进了心里,把爱妻董惠玲几乎抛到了九霄云外。陡然地分居,他不知她是怎样熬过来的,临走时董惠玲赌气说自己前脚走她后脚找个情人陪她,他对这句话不禁有些恼火,太伤感情了。但细一想,妻子期冀他在机关里熬出个日月来,顶替那快退下的老头儿,倒不希望他为了那点前程去偏远混乱的穷镇去主阵,说这赌气的话也是言不由衷,也是一番好心,那就暂时委屈几年吧我的董惠玲!可以安慰自己的是关于谷种的问题,他已经和任原种场场长的老同学挂好了钩。作为老同学的原种场场长开始很是为难,说本场产的种子早已发出,不过从江苏进的种子还有十几个乡镇没完全运走,谷种没完全运走款子却全部付齐了,这样挖别人墙脚的缺德事不能干也不好办,还有外地县镇来人要出高三倍的价他都没同意。 纪载舟在这头说:“看在老同学多年感情的份上你无论如何也得着着实实地帮我一把,别让我这个新镇官一到任就山穷水尽丢人现眼栽跟头,你老同学的脸上也无光。再说你那培育杂交稻种的成功还有我这老同学的一大功劳哩!”这一下把电话那头的老同学给将住了,沉默了好一阵才最后拍板:“行了,我豁出命去把那十几个乡镇的头头得罪完算了。”纪载舟以为老同学是在说赌气话,忙解释说:“我没那个意思去硬逼你嘛,你能否变通一下?”那头说:“谁叫你拿这话将我逼上梁山呀,我从他们每个乡镇的数中抠出一千斤给你得了,这下你这个镇长大人的乌纱帽就戴牢了吧!”纪载舟心里一笑,这家伙还是挺重情义感情的,那年要不是自己帮他把杂交稻种的传花授粉的实验搞成功,他的场长职务早被顶替了。纪载舟还没说出多谢你了几个字,老同学又开了腔:“但是搞种子前,你得在家里邀我喝顿美酒,在你的客厅里我要和董惠玲小姐跳回舞才行!”纪载舟在这边大声表态说:“行啦,你豁出了,我也豁出一回!” 这时,他的单身宿舍敲门声又响起来,而且门外好像有女人细细的呼唤声。纪载舟心想,莫非是董惠玲夜奔夫君而来呢? 纪载舟一个鹞子翻身就去开门。他想董惠玲是个敢说敢为的开放女性,耐不住短暂分居的苦日子,说不定就夜奔而来了。这种事在他以前到县原种农场驻点时就出现过几次,被当场长的老同学当笑柄在酒桌上宣讲了好几年。 纪载舟把门打开,女人未能立住脚扑了进来。定睛一看,令纪载舟大为吃惊的是,这女人并非董惠玲,而是镇团委书记钟若兰,顿时纪载舟六神无主尴尬万分,他慌忙将钟若兰扶好,钟若兰原来只是扶在门上等候开门,也未料到会出现这种场面,她站在门边苦涩的笑着说:“纪镇长,实在对不起,这么晚了来打扰你,镇里其他干部都回了家,有个事向你说一下。” 原来今天是礼拜六。纪载舟下意识地掩饰了自己的窘态,立在门框旁,发现钟若兰的眼圈红得像熟透了的五月桃,心想:她这阵来敲门一定是遇到了不便启齿的难堪事。他只晓得她谈了一年的恋爱,男方是县城的一个商场经理。他不好问,就很义气地像大哥呵护小妹似地说:“若兰啊,你有啥事需要我帮忙?”钟若兰哇地一声哭了。他急忙哄她:“你别急,慢慢讲!#039;#039; 钟若兰更伤心了。纪载舟正准备安慰她几句,床头的电话铃响了。纪载舟不便让她在屋里久呆,就搬了个凳子让她坐在门口,说:“你先等一下,我接个电话!”等他拿起话筒一听,竟是董惠玲打来的。顿时,他屏住呼吸,望着门口抽泣钟若兰没敢说话。那边发话了,狠狠地:“喂,是纪载舟吧,才当了几天的破烂镇长,就端起臭架子了,这阵你在叠镇有女人陪你逍遥荡魂吧……”他怕里面的话被钟若兰听见,赶紧用手捂住,然后又放开小声地说:“你好吧,对不起,我实在太忙。你怎么突然发那么大的火呀!其实我刚才还正想你哩,我打算明天回来……”这一着真灵,那边董惠玲不再说刻薄话了,一阵脆笑。好一阵,董惠玲大声地问他:“喂,这么晚了你屋里怎么好像有女人的哭声哇,你要是敢在外头胡作非为,看我怎么收拾你!”。 纪载舟赶紧又捂住话筒朝钟若兰摇手,示意她莫再哭。钟若兰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大意,就捂住口戛然而止。纪载舟灵机一动:“别疑鬼疑神了,半夜里打电话都考验多次了,我想你老毛病又犯了!”随后他补充道:“我这屋里是有个小女孩,是卢镇长的小孙女在我这儿,他爷爷下乡还没回来暂放到我这里,这阵她正哭闹着要爷爷呢!”对方哑然了。他这番谎言惹得钟若兰禁不住一乐,那头又喂了起来:“你说话可要算数噢,明天一定回来哩。我等着,就这样啦。”啪地一下挂断电话。 纪载舟几乎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自己的冷静沉着应战,今晚的这种事情是无法解释清楚的。董惠玲要是起了疑心,夫妻间的情仇大战将会无休止地争吵下去,闹离婚是小事,甚至有可能危及到自己的声誉和这顶小小的乌纱帽。此刻纪载舟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钟若兰突然到来对自己极为不利,又不好赶人家走。但也决不能让她在此久留。否则,就会被弄出个男女之间的艳事奇闻来,那将会迅速传遍叠镇这个滋生谣言是非的摇篮窝,也将成为致人于死地的陷阱- 钟若兰只有二十一二岁,是个含苞欲放的未婚女子,年轻美丽而又善解人意。她那张楚楚动人的脸上一对匀称的酒窝儿,在纪载舟和众人的眼里就是哭也比其他一般女人更具有倾人心境的魅力。他总觉得自己是个不贪女色的男人,在小城里除董惠玲之外,还从没有因哪个漂亮女子吸引动摇过他的心,但到叠镇来后当他第一眼瞥见钟若兰的时候就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但被自己无情地扼杀在萌动中。制止自己的非分之想,倘若一时跌入董惠玲以外女人的爱河里,下场将同他的前几任同僚们一样不可收拾。在钟若兰刚刚扑入他的胸怀时,自己倒没了男女之间的那种冲动和欲念,起初是一种呵护的责任心,而后由于董惠玲的电话询问变成了一种躲避和怯懦的心境。 正在纪载舟进退维谷之际,钟若兰主动开了口:“纪镇长,我这事不便在这久说,为了你的清白,我这就走,我是来向你请个假,耽搁几天。请你放心,我大后天就会返回我包点的村里去。工作上决不给你带来麻烦!” 纪载舟急了:“你可千万按时回来工作啊,这么晚了,你一人上哪里去呀,那我送你去吧!”后面一句有些言不由衷。 “不用了,你休息吧!”钟若兰说得凄凄艾艾又动人心魄,令纪载舟愧疚得无地自容。钟若兰临走时留给他一个深情的苦笑,也给他留下一股女人特有的幽香。 他正在关门时,看见远处闪过一个身影。他不禁心中一沉,下半夜他彻底地失眠了。 第6节 (6) 一辆日本产五十铃的双排座加长车厢上满载着崭新的麻袋,在临近中午十二点时直抵叠镇政府的大院里,喇叭按得震天响。 卢副镇长和镇里其他副职、机关干部们围着这辆水果绿的车兴奋得不能自已。看着这满车稻谷种,卢贵权从心眼里佩服纪载舟办事的神通广大和说话不食言的为人处事原则。面对车厢四周一张张闪烁着兴奋光焰的男女面孔,卢贵权不由得心里快慰地骂道:xx巴的,好一个娃娃脸的镇长!即刻挥手吼道:“还愣个啥,还不赶快动手卸稻谷种!统统搬到会议室里去,别放在外面喂了米老鼠!”末了又吩咐镇办秘书:“你赶紧去通知,让各村的村长在下午两点钟前务必带家伙来领稻种!” 人们正兴意盎然地搬弄装着稻谷种子的麻袋,突然,从镇院那排平房的西头房间里走出一个膀大腰圆的大汉来。他掏出“红塔山”慷慨地撒了一圈,便嚷道:“卢镇长,我陈某人哪有这福分去金屋藏娇呀,钟若兰那个下贱货前天夜里敲了人家有权有势头头的门,跟人家出去鬼混了,从昨天到今天,我到她家里都未找着人,我是来向你要人的。” 卢贵权对这突发的奇闻弄得不知所云,但凭着他那颗敏锐的脑袋判断和推测,顿觉事态严峻,他把脸一板:“我的陈大经理,钟若兰同志可是个本分姑娘哩,你可不要轻待了她啊。她是在我鼻子底下长大提拔上来的姑娘。你说有权有势的头头是谁?啊!来,你先别嚷,要注意影响,到屋里去跟我说。” “我才不顾那些影响哩,我的女人走了是实,那个姓纪的也没见了是实。这种破烂货,只要我转身一摔,立即就有一打漂亮女人围上来! 卢贵权听他说话的口气已挑明了对象。纪载舟到叠镇还算一直对自己不错,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特别是在近来的日子里逐渐对纪载舟产生了好感,因此在这种时刻,是容不得外人来制造氛围去中伤自己身边的镇里干部的。他正色道:“小陈同志,我提醒你说话要有分寸一些,自己不要对若兰胡来.也不要搞那些张冠李戴的事,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讲此话,是要负这个责任的! “哼,我是有真凭实据的。前夜快十一点,她去敲他的门,昨天早上他和她都不见了。” “纪镇长是昨天早上八点和我商量完事情之后去县城的。小陈,你不要搞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情。” 妇联主任肖蓉也实在听不过耳那些有辱自己同胞的话,走拢来说:“陈经理,我们这好歹是镇政府机关,希望你冷静一些,先检查自己的为人再说别人,谁是破烂下贱货?你还说人家纪镇长如何如何,你敢负责吗?你知道纪镇长什么时候走的?” “他昨天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管,可我前天晚上亲眼见她去敲他的门,自从姓纪的到这里后,她就不理不睬老子了!” “请你走人,我不愿听。”卢贵权一挥手,又朝众人吼道:“喂,你们这些人站在这里凑啥热闹!赶快卸完车上的谷种,各就各位统统下去。”他愤愤地回到办公室里,抽着闷烟,心里说:纪载舟呀纪载舟,你这个小白脸,此事要是莫须有就算了,我为你平气。要是真有这事,就别怪我没法帮你,别人没害你,你倒是自己害自己了,也就怪不得旁人落井下石了! 事情发生得这么突兀,是纪载舟料所未及的。此刻,他根本不知道镇里所发生的一切。 他回县城前,就又给原种场的老同学挂了个电话,让他晚上七点准时到家里入宴。老同学要的这餐美酒佳宴和佳丽伴舞他是不会食言的。镇里穷,他不肯花集体的钱去装排场,他要在自家的酒桌上款待老同学,把谷种的事尽快谈妥促成,保证三天之内,把谷种全部搞回叠镇的老百姓手里。 他是上午十点钟到的县城。一下车,他就让小车司机回城关家里去哄老婆了,明天来接人就行。面对喧嚣的小城。他顿觉它似乎与自己太近又似乎隔得太远。他看着城里这礼拜天来往如梭的男人女人们,风度翩翩的男人被花枝招展的女人挽着胳膊在街上商场里悠闲地出出进进,东看西瞄显露出幸福美满的神情,并且是那样的旁若无人。他把自己这满身风尘的装束与那些红男绿女一比,简直是格格不入,短短几个月的乡下生活就将自己搞得土头呆脑的了,有如退化了半个世纪一般。不用说,这街上熟人陡见了不一定认得出来,就是董惠玲偶尔遇到还不一定正眼瞧他或认出他来哩。 纪载舟抄近路走在大街旁边的图书馆门前,历来对卖狗皮膏药骗人钱财的江湖骗子深恶痛绝的他,忽然被眼前围着黑压压几圈看啥热闹的人所吸引。他钻进人堆一看,是一个乡下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在那里嚎啕大哭,旁边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学生模样。一问旁人,才知道那个嚎哭的中年农妇是陪送女儿上省城学校去的,谁知到长途车站后,在售票窗口掏钱时,才发现手提包里的车票钱连女儿的一千五百块钱生活费统统被人偷走了,手提包上还有一道被刀片割破的口子。中年农妇哭诉着自己一个寡妇家把一个八岁的女儿拉扯到十八九岁,勤扒苦做省吃俭用实在熬白了头,操碎了心,好不容易望到女儿考上了大学,已经读了一个学期,因女儿在家过春节时害了一场病,耽误了正常到校时间,直到现在才凑足一千多块钱,亲自送体弱的女儿上省城去。 女儿一边哭着一边替母亲揩眼泪:“妈,莫哭了,要是哭瞎了眼睛,我们母女就更遭罪了。在遥街上车我要把皮包拎到,你说你拎着放心。在车上买票拿钱时,肯定被人发现了才偷去的。读不成书,我干脆退学算了,本来上学晚了,这下钱又丢了。妈,我们回去吧!”说完也嚎啕大哭起来。 “不——哇,不!我的心肝妞儿呀,你没读上大学,当妈的死也不瞑目哇!” 围观的人都听得凄惨惨的。有人愤然地说:“肯定是个惯偷老手干得,这种人逮住了,要活剥皮才行!”还有人说:“小姑娘,退学的事千万说不得,这样要伤你妈妈的心,你将来也要遗憾终身的。看能不能想别的办法!” 纪载舟的眼窝不知不觉地潮湿了。面前母女的哭诉和遭遇深深地刺疼和震颤了他的心。听说她们母女就是从叠镇的遥街来的,无疑就是自己府下的镇民村妇了。此时,他的大脑联想到许多许多又似乎被击得一片空白。不过,他已经否定了刚才那个回城的念头。一种父母官的使命感和责任心让他冲动不已。他想上前问候一番,再资助一点路费让她们先回去,自己回了镇里再帮她们贷款去省城。 当他将手插进衣兜时,发觉囊中羞涩得只剩下十元钱了,连她们母女的返镇路费也不够。 他想起了小车司机,司机早已不在身边。围观的人都不认识,就是有熟悉的面孔又叫不出姓名来,恐怕也不好借。他禁不住抓耳挠腮。倏地在他身后一只有汽油味的大手拍了他一下:“镇长大人啥时回的城呀?不在家陪嫂夫人竟有闲心看热闹。” 纪载舟见是李加,有如遇了救星似的露出满脸的喜色,忙拉他到一边急问:“我正找熟人哩,恰好遇上你小老弟,身上有钱没?” “带了,要多少,干啥?” “你就先别问了,急用!先借我一千五,回头还你!” “行!刚刚两千,是准备今天买席梦思的。” “原来小老弟要娶电脑小姐是吧?恭喜呀!对不起了,回头还你就是。 “看你说的,堂堂镇长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谁跟谁呀!” 纪载舟郑重地一拍李加的肩头:“今天晚上七点半到我家做客,真的,上回薄待了你,今日我和夫人要厚厚地款待小老弟,以补欠你的感情债!” “看你又来这一套了不是?行,一言为定。”李加没挤进去看,也没再问他要钱干啥,匆匆走了。 纪载舟顾不得别的,疾步扒开人群来到那母女俩跟前,喊道:“大姐,我把钱给送来了。这就去车站吧!”说完就去搀中年农妇起来。 围观者中有人认出了他,小声说:“这不是农业局的副局长纪载舟么?难怪去了叠镇,原来他的姐姐在那里住哩!今天这事咋遇得这么巧?” 还有个人说:“那个妇女不像是他姐姐,怎么她听见喊声后呆呆的,像不认识似的?那女孩也没叫他舅舅呢?” 又有人插话:“这有什么奇怪,钱丢泪干,像掉了魂似的,姐弟之间、舅舅外甥之间还客气个啥?即使不是亲戚,也算她们遇到了个清白的好官儿,人家祖宗八代修行得好,该有贵人搭救!” 纪载舟没心境和旁边的人搭腔,拎起女孩身边的两个大包在前面向人群外走去,那母女俩莫名其妙跟在后头走向长途车站。 原来纪载舟本想先去县委组织部骆部长那里坐坐,汇报一下近段情况,再表达一下感激之情。转眼一想,领导可能也忙,改日干脆和夫人一道登门拜访。没想到从图书馆门前抄近路时遇到这等令人寒心的场面。 第7节 (7) “来,纪镇长,我老家伙先敬你两杯!”,客堂的灯光下,卢副镇长举杯与纪载舟轻轻一碰就先进了喉咙。待纪载舟喝干,他先给纪载舟斟上,纪载舟赶紧立起身子去接,卢贵权伸手将纪载舟肩一按:“坐下.坐下,在我家咱们还客套个啥?” 纪载舟只好放了酒杯坐下:“你先斟吧,不,应该我给你先斟!” “呃——看看,你又来了不是?今天呐,应该我老头子给你敬哩!刚才第一杯呀,是为镇里弄回了等米下锅的种子,我代表,不,谁也不代表,这个习惯用语搞惯了,怕是改不掉了,就以我个人吧。这是敬给你的一杯辛苦酒!你当镇长的独自挂帅出征,劳苦功高哇!为我这个老家伙挡了一大驾,不然,我就得吃官司了!” “哪里,你过奖了。我只不过托了些关系,给老同学施加了点压力,就成了。可我没能亲自跟车回来,让你和在家的同志辛苦了!” 卢贵权听他一提没跟车回镇的事,心里就敏感了。幸亏你小子没跟车回镇,要不然就有你好戏哩。他给自己杯里斟满,又举杯与纪载舟对垒:“没跟回来好,好!来,干了它!这杯是我敬你的掏心酒!”纪载舟欲饮又停:“卢镇长,你这么一把年纪了也实在不容易,这话就说远了,你什么事什么话没对我掏过心。” “快知天命了。这狗屁大点岁数,在中央就算是年轻化的小字辈哩,真的。纪镇长我得感谢你呀!昨晚我那三小子从县城打电话回来,说他已从亏损企业县鞋帽厂调到县保险公司了。是真的,我听了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哪有这等本事呀,我这个当老家伙的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不愿求人说好话。没想到你只听我念叨了一下就把这事放在心里,没声没气地就帮忙办好了!”他说完又先干了,朝厨房里忙碌的老伴喊:“老婆呀,咋笨手笨脚的呢,还有几个菜呢?” “来了,端来了!”已提前退休的老伴又端几盘菜往桌子上放。卢贵权就说:“纪镇长帮咱三小子换了窝,快给他敬两杯。” 待纪载舟喝完两杯酒,卢贵权又将云烟递上来。本来纪载舟是不抽烟的,但人家老卢首次宴请自己,又这么盛情,只好又接了火。 纪载舟为他三小子调单位是举手之劳的事。一次他从卢贵权无意之中发牢骚知道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己的小舅在县保险公司当头头,而且姑舅俩关系特好,小舅也特听他的话。他在前几天的电话里就和小舅讲好的。这次回城款待原种场的老同学和李加时也通知了小舅来陪酒,小舅一进门见了姐夫就说自己把他托的事办好了。人已到公司上班了,月薪九百三十块,比鞋帽厂每月多四百。这件事纪载舟办好了就没放在心里,可这却大大地感动了卢贵权,他多次想为儿子调个理想的单位都没能实现,儿子单位的工资发不出,每月只发三百元基本生活费,无法维持小两口的生活,儿子与儿媳妇的矛盾逐渐加剧,后来发展到了闹离婚的地步。儿子常常埋怨他这个当父亲的不够格儿,没本事,若是小家庭破裂了,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卢贵权一听肺都气炸了,说你小子自己没本事不成器的东西,不认老子就滚你妈的蛋,从此别再踏老子家的门槛。儿子又忤逆他,说我的事你不管,就不像我爹,今天是你赶我走的,从此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卢贵权一听这话,气上加气,心里觉得有什么堵得慌,一下就憋了过去,人就硬邦邦栽倒在地上。老伴无计可施,只有抱着他哭的份。正好纪载舟有点事来找他,一见卢贵权人事不省,没说二话就把他弄到了镇医院里抢救。他的老同学一边抢救一边说,如果再晚送一阵就没救了。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卢贵权不仅感谢纪载舟为自己捡回了一条老命,而且把儿子也给拉了回来。从个人感情讲,纪载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自己没了这条命,那还能在世界上蹦跃个啥?知恩不报非君子。既然自己这条老命都是人家纪镇长给的,难道自己还有啥不能向他坦诚呢?人家给我一条命,我要给人家一颗心。现在想起来,当时自己在批评制止钟若兰的未婚夫的时候,仍然心有余悸,不敢担保纪载舟真没这事,如果真有风流韵事,就是有恩之人,也不能容忍。想想自己不近人情的那点心思,做人太不地道了。纪载舟为小三子帮忙调单位是真心实意,没有掺杂任何私心。这两点,他都非常感恩不尽。但令他最震撼的是,纪载舟不仅没有追究假种子的事,以此为借口排挤他,向县里反映,反而主动承担了责任,并且在火烧眉毛之际把调购新种子的事一人揽在了肩上。按常规,一个主要负责人到新的地方就任,就会扔出最厉害的杀手锏,把原有班子的人马全部打乱,调走的调走,降职的降职,退位的退位,可纪载舟没这样,照样相信自己依靠自己,这就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卢贵权觉得自己原来那种老气横秋玩世不恭与人为敌的心态已被纪载舟的人格魅力给彻底摧毁了。小三子曾当面向他要三千元送礼调单位,他也固执得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儿子才提出断绝父子关系。当时,他不是拿不出三千元钱来,一是不想让儿子拿自己老脸低三下四短志气,二是刚好有三千元钱现金搁在家里,但他就是不拿,也根本没敢轻易动那三千元钱。想到这里,卢贵权心里倏然一紧,他起身回到里屋,出来后将个厚厚的信袋往桌子上一放,一屁股跌落到椅子上,顿时老泪纵横起来。纪载舟惊诧不已,木讷讷看着卢贵权。此时,卢贵权的脸已完全不像平常那副霸道威严的骄横相了。 卢贵权用手背揩把老泪,从信袋里掏出一叠百元崭新的人民币来,整整三千元。老卢双手颤抖地把钱递给纪载舟:“你点点吧!” 纪载舟没有接过钱,又推了回去,恳切而严肃地说:“卢镇长,你这是干啥,区区小事帮个忙理所当然,也用不着这样呀!” “哪是咧,纪镇长。”他声音颤动得几乎听不出来。”请你把它转交给县纪委,怎么处分我都行,我认了,谁叫我人老心贪呀……” 纪载舟这才将钱放在桌上,没待他道明原委,心里已经明镜似的猜出了十有八九。他取出了夹在钱中间的一张白纸展开,发现是“交代书”,上面写着几行字: 县纪委: 由于我学习和自身改造不够,利己主义思想占了上风,使自己在去年组织镇种子站从江苏调运种子时,没亲自把好质量关,导自(致)将部分变质的假劣种子调运回来,并接受好处费三千元。此款是种子站长等人以每斤多收群众两块钱以及对方给的业务好处费中分的。虽然是种子站长背着我给老伴的,但责任在我,我已严重违反了法律和党纪,侵占了群众血汗钱。在新任镇长纪载舟同志人格力量的感染下我十分悔恨,丧失了一个党员干部的觉悟和立场。现在我把这笔不该要的黑心钱退给组织,听候组织处理意见,怎么处分我都不过分。我要在深刻反省自己错误的同时并积极配合组织做好对其他有关经济问题当事人的查处和退赔工作。 卢贵权 其实从纪载舟来到叠镇的当天晚上起,就有人不动声色地向他的寝室和办公室里悄悄地塞条子和匿名信,检举种子站站长有经济问题,也有影射卢贵权和镇派出所瘦个所长的,只是没有足够的证据。当他组织召开第一个班子扩大会议时,他就把“坚决查处假劣种子事件当事人”这句写在本子上的话省略了,没讲出来,为的是稳定大局,以后再查处不迟。刚才老卢泪流满面递钱时纪载舟还以为是为了感激自己,当他说出把钱转交县纪委时才一下明白过来。 然而仍然使纪载舟惊诧的不是老卢的退钱举动和满面热泪,而是这短短几行“交代书”的文字。无论从哪个方面讲,老卢能有这样的决断举动,是相当可贵的,看得出是经过较长的思想斗争,也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 从没在别人面前服过输的卢贵权,此时已罪人似的将头埋得很低,只差点掉进裤裆里了。他猛烈地吐着烟雾,在纪载舟面前如同一位做了错事等待老师教训的小学生。 卢贵权的老伴被他这种举动给弄懵了,忿忿地将房门关起来,在里面恸哭着。为了这三干块钱,她挨了老头子一顿好揍。当时种子站长把钱送到家里时,她是高低不肯接,种子站站长说这是借的卢镇长的钱。是还给他的,她就收下了。一直到纪载舟调来之后,一次三小子为调动工作向家里要钱时,她才想起那三千块钱来。老头子问她这笔钱从哪儿来的,她才一五一十说了。老头子一听火冒三丈地跳着脚骂她是个糊涂婆娘,第一次动手打了她,边打边骂“老子一生过得硬的就是不贪不占不嫖,所以谁都不怕,谁都敢斗。”还骂种子站站长是个混蛋王八蛋,是个喝人血不要脸的东西。要早告诉自己,老子决不会带纪载舟去医院看他。这下他狗日的把嘴给堵了,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她身上被老头子打得紫一块青一块的,至今还没消尽。 这下也该纪载舟被老卢这个突然举动弄得措手不及了。他脑子里迅速地寻找搜索着答案和对策。暂时大家无言以对,屋里的空气也顿时凝固了,似乎没了春天的气息一般。 还是卢贵权自己先打破了这凝重尴尬的局面:“掏句心里话,我这人文化水平不高,但搞农村工作的本事经验还是有一套的,这大半辈子对党还是算忠心耿耿。就因上头没关系,一直升不起来,与我同事过的许多人都混入省、地做了正副处级干部,我还在叠镇蹲在老窝原地踏步。我在副镇长的位置上陪过五任镇长,你就是第六任了。人家叫我五朝元老,似乎我资历老威信高,在敬称我,可我只要听了这句话就觉得像鞭子在抽心般难受。这些年来,我就一直变着法子跟新来的同志作对,我们这‘叠镇帮’就筑成了一道铜墙铁壁,让外人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就是呆上一年半载的也都是灰溜溜离开的……而实际上我是对上头有气。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些事,感到还真的对不起被挤走的同志!” “叠镇弄成这个局面,我姓卢的要负主要责任。但是,有一条我敢保证,除了这回种子事件的错误外,这几十年我从没多用公家一块钱多占公家一样东西。要不然,我这个家也跟人家一样弄得像宫殿了。口福是不少的,在工作中吃、喝、抽公家的不少,只是油了嘴肥了肚皮。” 他如同一个正被提审的犯人在坦白交代自己的人生演绎过程。他和纪载舟一支烟一支烟地抽,谁也没有再提喝酒吃菜的话,他要当着纪载舟的面开膛破肚,把内心世界全部剖析出来,让对方看个清楚,他抬头望着纪载舟:“你还没到任前,组织上通知我时,说实话,我就已经准备与你憋着劲儿对着干一番,那次你来赶赴时……” 那天赴任的“见面礼”不便再讲,让双方显得尴尬,纪载舟也动情地对卢贵权说:“卢镇长,咱们不打不相识嘛,你我之间本身就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和个人恩怨。再说谁没有闪失的时候呢?这事别再提了。” 他略顿了一下,关于收到群众检举信的事,是不能告诉老卢的。他对处理老卢的错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你的问题,内部消化,暂不上报。”他要给卢贵权思想进一步反省和在工作中发挥作用的机会,这样主要是为了挽救卢贵权。尽管钱是老卢的老伴接受的,但一旦捅出去,上下和同级都会盯住此事不放,说自己无原则同流合污的有之,说自己一到叠镇时间不长就变着法子查人家问题杀一儆百的人会更多。尽管自己这样决定不太符合组织程序,自己无论出于工作上还是个人感情上的原因,都是当前工作大局需要这样做。卢贵权是个容易反复的人,必须在挽救老卢的同时,只有抓住要害彻底教育一下卢贵权,他严肃而坦诚地向卢贵权摊了底: “卢镇长,你在种子问题上受贿的数额不算小,时间也不算短,就是宽大免予处分,一旦让下面群众知道了,就会激怒他们,再来围攻一番,一人挖你一指甲也会叫你五马分尸的!” 卢贵权痴憨一样出神地望着纪载舟,额头上的虚汗早已模糊了他那双浑浊的双眼。他拿烟的右手抖得厉害,声音也变了调似的:“是的,我真是后悔莫及……就是枪毙也罪有应得。难怪当年毛主席批准杀刘青山不冤的,我这副镇长还……嗨……。” “那倒不至于,犯了错误能知错就改,悬崖勒马就是进步,说明你还想保持晚节。”纪载舟进一步把自己的观点挑明,实际上也就是叠镇党组织的意见:“卢镇长,这事我看这样吧,钱我不上缴了,这悔过书就留在我这里,但这上面的话你要时时装在心上。明天你向镇纪检书记认识认识错误,回头我再找他和你一块将这次种子事件犯错误和有经济问题的人所得赃款全部退出来,算到各村退给农民。至于在方法上到时候听我的。” 卢贵权听纪镇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的确使自己感恩不尽,只差给他跪下磕响头了,他连忙说:“那是,一定……” “卢镇长,来,干了这杯酒,希望你吸取这个沉痛教训,但不要背包袱,今后为叠镇群众多出汗多出智!来,振作精神一块干吧!” “那是那是,没啥工作能难住我的。你放心,今后你在后面扬鞭子,我就在前面膛路,把这百把斤交给叠镇的百姓们。来,我敬你一杯。” “好,干!”纪载舟忽然将举到口边的酒杯停下,还有一件事始终是一块心病,就是刚到叠镇时为霉变劣种请愿的长发青年和受伤的中年汉子,至今还关在派出所里。为这事他亲自找过瘦个所长,没办成。他到原种场调种子后没跟车回来,留在城里,专门去找过公安局一个要好的副局长,副局长答应做工作,并说瘦个所长在县里和地区有关系,才敢那么胡搞。农时季节不等人,必须尽快让他们出来才行。据老卢刚才透露,瘦个所长为种子站调种子保驾护航有功,也得过三千元的好处。事不宜迟必须牢牢抓住这个重大事因,把它作为治理叠镇的突破口:“卢镇长,这酒该结束了,但我还有件事需要你出面做好工作......” “啥事,你尽管说,就是赴汤蹈火也中!” “就是那次被派出所抓去的两个农民,一直还关着,没放出来……” 卢贵权本来已红的脸更红了,猛一拍脑袋:“这事都怪我,当时我听种子站长一说打伤了他,就通知派出所来抓人。这事包在我身上,不过所长是不好说话的人。”他又拍一下自己的脑袋,举杯站起来:“咱们喝个团圆酒。我们‘叠镇帮’正式接纳你为‘叠镇帮’的成员和叠镇的公民!不过,不再是从前的‘叠镇帮’了,咱们要真正扎成一个帮,为咱全镇的事业干点像样的名堂!” 卢贵权送纪载舟出门已是夜深人静时,两人分别时握了一下手,这次卢贵权是双手紧捧的,用力也大,久久不肯松开像要生离死别似的。 卢贵权有了些醉态,突然又想起了那天镇团委书记钟若兰的对象在镇院里的一番言行作为,顿令他心里有些翻涌作呕,心里骂开了那个膀大腰圆的陈经理:去你妈的,你狗日的自己没本事游泳呛了水,还怪杂草。人家纪载舟是那种以权势夺人之爱的贪色官儿嘛?你姓陈的狗日的要敢诬陷了纪载舟和钟若兰的清白名声,别怪老子不留情面,非得叫你这事给黄了不可!他扯了一下纪载舟说:“我想跟你问一件私事……” “啥事,你说。” “算了,算了,没啥大不了的事。”他庆幸自己没说出来,还是先由自己和姓陈的谈一次。他曾听钟若兰说过,实际上姓陈的是脚踏两只船的家伙,有了钱就烧得姓啥都忘了,钟若兰几次去县城在姓陈的房间里都碰到了那个姓宋的女人,经常为这事吵吵闹闹,所以钟若兰每次逢姓陈的到叠镇来找她时,就不再想理他了。那天晚上姓陈的在外面喝了酒到钟若兰的房间,要和她上床,钟若兰不依,就和姓陈的扭打起来,才夺门而逃,去敲载舟的门。 卢贵权想要警告姓陈的老老实实一点,想让钟若兰与他分道扬镳,免得误了终生。这样也将使她和纪载舟的谣言不攻自破。于是,卢贵权又说:“算了,拈不上筷子的事,上不得正席。纪镇长,我以前有句老话,忠不忠,看行动,你今后检验吧!” 他们同时都笑了,又同时举目看看夜空,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在眨着眼睛。 这天一早卢贵权就接到县委组织部的电话,说县委书记和地区的领导要到叠镇来做基层党组织在农村发挥作用的情况调查。卢贵权问市领导的主要意图是什么,需要了解哪些方面的情况?组织部的人说,主要是对如何从农业镇转型为工业镇的经验和班子队伍建设方面存在的问题等作些调研,结合春耕春播调查研究一些存在的共性问题,回去制定一些相应的措施,在全市逐步推开。 卢贵权倒不在乎对方是组织部的人,声大如雷地道:“你说你们这些官官们吃多了不是,为啥把他们往我们这里引?” 那边赶紧说:“老卢同志,你别激动好不好,骆部长交待过,好与坏你准备就是了,这阵子他和县里领导正在向地区领导汇报情况,明天就到你那边去。接待工作是不得马虎的!” “知道了。”卢贵权忿忿地扣上电话,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骂道:“这些摇笔杆的,尽他妈喜欢搞些虚假事情!”发泄归发泄,但不能顶着不让来,自己这个老家伙不要这顶小小乌纱帽倒可以,可纪载舟不能不要,而且还要将它戴稳,争取几年就换一顶高的大的新的。得助纪载舟一臂之力。 纪载舟这几天都在乡下跑村串户地为农民搞稻谷催芽播种技术指导,已两天没回过镇政府。卢贵权抽着闷烟憋着闷气,此时又与纪载舟联系不上,他只好独自苦苦地想着这回怎么能在上级领导面前把叠镇的面子找回来,彻底改变以前的形象。过去都是自己没有配合好,总跟人家使着反劲儿明里暗里地掰着手劲儿,脚下使着绊子,一心想当镇长,过过镇长的瘾,再为老百姓干几件好事大事,可事不如意,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一步之差就滑得老远。 他坐在办公室里苦苦地煎熬着自己,想着未来的叠镇和现在的纪载舟。一包云烟都吞吐完了,机关的人们早已下了班,一直到老伴来到他那间办公室喊他催他吃饭时,他还痴痴地没理睬她望着天花板。老伴慌了神,忙去摸他的额头,真还有些烫手,便惊恐地叫道:“老头子呀,都一点多了也不回家吃饭,莫不是中了风吧,又痴又呆的,头还发烫哩!” 他被老伴吼得回过了神。他刚才有点像秘书一样做着一篇精彩的大文章,顿时狂笑道:“你个老东西就会大惊小怪的,啥中风,发啥狗屁烧哇?老子是在做一篇大文章哩!” 老伴被他突然一阵狂笑狂言搞懵了,不见他动笔铺纸地写什么,竟还说做大文章,鬼扯羊腿沾不到边的事。她真担心他神经出了毛病,急得眼窝里掉出伤心的泪来:“你大白天说梦话,小学都没毕业还做啥大文章呀,说你病了还不相信,还狂笑狂言......。” 卢贵权这才如梦初醒,怕把老伴吓坏,忙牵着老伴说:“走,咱们回去吃饭。咱有啥病啦。以往那是心病,现在没有了。老子今儿个晌午要喝它半斤‘泸州老窑’!” 下午,卢贵权坐夏利车出了镇政府大院,为策划明天的事整整忙乎了半天大半夜才回来,鸡都叫二遍了。路过纪载舟的单身房间不见有灯光,心想他这几天太辛苦肯定睡沉了。前去敲了一阵门,仍不见有人应,卢贵权慌了神,也顾不得饿肠辘辘,就赶紧去敲镇政府办秘书的门。青年人瞌睡大没醒也没答应。卢贵权骂了一声:“小狗日的睡死了哇?”一脚将门踢开,拉了开关。门响灯亮将秘书惊醒,猛地跳下床揉着眼问:“谁?谁?半夜踢门要行窃呀!”待眼睁开就傻了:“是卢镇长哇,您有啥要紧的任务么?” 卢贵权看一眼秘书的紧张相,心里想笑,觉得自己别吓着他了,便缓和了口气吩咐说:“纪镇长出门几天没回来,市县要来领导检查听汇报,你知道他现在何处?” 秘书完全明白了:“听政法副书记下午回来说,纪镇长又去了陈家里啦,什么时候去喊呀?” “你现在就和办公室主任一起作伴去,纪镇长务必在明早八点钟前赶回镇政府,否则我拿你是问。” 秘书一个激灵,睡意顿消,忙说:“我这就去喊办公室主任。” 第8节 (8) 几辆小轿车驶进了叠镇政府的大院,停在院外开道的警车显然在显示着这些人的特殊身份。领导们一下车,就把天上的雷鸣电闪也带来了,天空黑压压的,大雨眼见就要砸下来。 卢贵权将一行十来个地县领导和新闻记者迎进会议室里安顿下来,浓茶香烟早已摆在那里。他们原来准备安排中华烟,放些苹果香蕉的,一想,不必要玩那个洋味,也免得领导说自己接待都这样奢侈,平时肯定是脱离群众的。 外面一阵狂风大作之后,大雨便瓢泼桶倒般砸下来,市县领导听骆部长介绍卢贵权等人之后不见党委书记和镇长来,诧异地问:“书记镇长怎么还没到?” 卢贵权说:“党委书记空缺,纪镇长这个星期一直泡在下面,帮群众搞催芽育秧,我们昨天已派人下去找他,估计马上就到。” 市领导脸由阴转晴,笑着说:“派车下去接了吗?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哩!” 卢贵权答:“没有,找他的人分了二路,镇里只有一辆桑塔纳一辆夏利车,桑塔纳也病得没钱治长年不能工作。” 市委副书记个头不很高,粗粗的腰,穿着件黑色真皮中长上衣,温和地问:“你说话还挺幽默的!你们纪镇长多大年纪,是什么文化程度,有什么专业特长吗?” 卢贵权口齿伶俐地答:“血气方刚的岁数,小三十,浙农大毕业的,农业通。” “那好,年轻有为嘛,又有专业技术,看你说的样子,你们纪镇长工作还蛮扎实吧?”市委副书记赞赏地问。 “那可是哩,要不扎实,若心中没有百姓,人家在县城里搂着老婆多舒服,跑到这鬼乡下干吗?”卢贵权在大人物面前说话也一向不拘小节,炮筒子一个。 县委鲁书记忙补充道:“在县农业局当了快五年的副局长,三次主动申请下派,县里就派他到这里来了!” “噢,好!还蛮有事业心和开拓精神嘛!”市委副书记说。 骆部长今天对卢贵权颇有好感,于是坐到一起和他交谈着批示着,还要他在领导面前讲话注意些。 卢贵权一笑:“我们是最基层的土老冒,市领导和我们基层干部打成一片,也不会计较的!”说完咧嘴瞪眼地瞄着领导们。一边的记者们也被他逗笑,笑得骆部长蛮不自在的。 市委副书记点头笑着说:“老卢同志说得对,我这个市委副书记和你这个镇长在一起,只是领导分工不同,可工作目标都是一致的。我看还是不要把上下级之间的距离拉得太大为好!” 陪同在场的大小官员都显得轻松自如了,也谈笑风生起来。 纪载舟这时突然出现在会议室里,众人一惊一喜。纪载舟浑身精湿得像个水鸭子,头脸上的水不断滴着。他顺手一抹,面向众人说了句:“欢迎各位领导到叠镇检查指导工作,你们辛苦了!” 市委副书记和其他一行官员站起来,主动伸过手来说:“基层工作的同志辛苦,你辛苦了!那就先回去换衣服吧,小心感冒生病!”说完又拍一下他的肩。 “没关系,没关系,坚持一下,那咱们开会吧!” “呃——,要是把你搞出病来,我这个市委副书记就太没人情昧了,快去吧!” 卢贵权站起来拉他一下,催道:“领导叫你去就去呗,看你浑身都快筛糠了哩,还硬撑着叫大家心里过不去!”说完,一直把他推到门外。 这边会议室的领导议论着:“像这样有事业心责任感,心中装着农民的镇长真是不简单!他们这个班子的团结也一定好,从他们相互关心的举动就可以看出来。” 市委副书记对旁边的随员说:“你们市委研究室的同志研究问题写文章,看来要经常深入基层从实际出发,要换换作风了。穷地方的班子照样有团结拼搏的,往往他们付出的精力和心血汗水比其它地方的还要大还要多!” 那两个宣传干事模样的人像鸡啄米般不断地点头,谦恭地笑着,手里的笔飞速地写着。 卢贵权刚前脚返回会议室,镇政府办秘书后脚跟了进来,大声说:“卢镇长,您看,省报上报道了咱们纪镇长的事迹哩!邮递员刚送来的,头版头条哩!” 众人一听都兴奋地围过来,市委副书记笑问:“你们说什么来着,先给我看看行么?” 卢贵权双手将报纸呈给市委副书记,咧着嘴直笑:“这个纪镇长也真是的,在外面当无名英雄做好事,连镇里人都不知道,还把我给插在门外边哩!” 市委副书记接过一看,不禁严肃起来,然后把报纸递给市委研究室的一个同志:“你先给大家念念。” 市委研究室的同志朗声念道:“标题是:母女落难绝望街头,镇长路遇全力相助……” 就这条报道给在座的官员和记者们陡增了几分对叠镇对纪载舟的兴趣。 纪载舟换好衣服,进来后手里拿着小本子和笔。他心里一点也不慌乱,只等安排发话,要什么内容提供什么数据,他都能对答如流,而且非常自信。 会议室里还没有切入主题,突听外边雨中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一部分莫名其妙的人从会议室走向外面的台阶处向雨中张望。卢贵权一看鞭炮是在外边放的,都是一些农民:一个青年和一个中年人抬着一块大红匾,红底大黄字格外醒目:镇政府和人民心连心,干群关系密切鱼水情。来人直朝会议室涌。这引起市委研究室的人和几个记者的极大兴趣,随后一群端着育秧盘的农民,育秧盘上面是长满了稻种催出的嫩小秧苗,那是温室的产物。他们簇拥着那个青年和中年人抬着大匾牌朝镇政府会议室里鱼贯而入。 卢贵权赶紧让纪载舟起身接匾牌,同时笑着对来人说:“你们这是干啥呀?乡里乡亲的,为你们做点事情是理所当然的份内工作嘛!” 那个青年说:“纪镇长卢镇长为我们老百姓挽回重大经济损失,保住了农时,对我们农民来说这是天下最大的好事!仅这块小匾是难于表达我们全镇农民感激之情的!” 一个中年汉子说:“现在的镇……镇政府,跟我们农民贴……贴近了哩!也包括你卢镇长哩!”他一紧张就显得结结巴巴的,但此话出口惊人,把整个会议室的人都说乐了。 中间的会议桌子上放着一排排的稻种催芽育秧盘,像科技产品陈列展出似的,为会议室内陡添景致,令在场的人赏心悦目。 市委副书记说:“这次我们下来,是想在一些乡镇找一些不利于团结和发展的因素,回去研究一下对策和办法。没想到叠镇的党群干群关系这么密切,镇政府为群众办实事这么扎实,群众也这么拥戴镇里干部。通过叠镇的这个初步调查,就使我们得出了一个启示:贫困的乡镇不等于班子就不团结、同群众的关系就紧张。今天这个场面恰恰相反,说明了穷则思变,穷则思富,穷也是一种凝聚力和号召力,干部群众拧成一股绳地向好日子奔嘛!”情绪激昂的市委副书记动容了,挥着手说:“这种场面是我们上头呆在办公室里无法体验和看到的。下基层搞调查面向群众深入群众收获很大呀,我也很受教育和启发。我这个市委副书记今后还要多下来,多跑一些偏远的镇村,多为农村为群众办点实事,多为基层干部排忧解难撑腰壮胆。咱们上面的同志下基层,也要改革先下通知先听汇报的老一套做法。现在,咱们都下去走走看看,听听群众的意见和呼声,对地县有什么要求。”说完他就准备往外走,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掌声。 人群中一个民办教师站出来举手道:“我还要向诸位领导说上几句,咱们的纪镇长在下面一边帮忙搞稻种催芽,一边了解我们民办教师一年工资没有兑现的情况,与村干部想办法为我们兑现了一部分,虽然还差一些,但我们也心满意足了,我们也应该为镇政府村干部分一些忧,多为农村教育事业出力,竭尽全力地为娃娃奉献我们的一腔热血……”话语未毕,又响起了一阵掌声。 其他官员们都上小轿车,市委副书记坚持冒雨走到镇政府的大门外。他让县委鲁书记和骆部长一起上他的车。路上,市委副书记问后座的两位:“今天你们的感受如何?”两位县官兴奋地同时回答:“不错!”市委副书记又侧身对他们说:“现在我要同你们研究一下这里的班子,看来这一正一副的镇长都能干,都称得上优秀的基层干部。这么好的一对搭档,为什么还把党委书记的位置空着呢?这样不好,不利于贫困乡镇的工作,要相信他们,给他们更重的担子挑,你们看怎么样?我这是个人看法啊!” 鲁书记说:“我们回去就研究。原来考虑纪载舟稍年轻了一点,先适应一下再提,老卢岁数大了点,已经过框框,看样子得……” 骆部长说:“我们一定回去研究。” 市委副书记说:“我个人的看法,仅供你们参考。对于干部要知人善用,特殊环境特殊对待。任用干部的条条框框是死的,但不要拘泥于这些死抱不放。年轻的同志有股闯劲,年龄略大的同志更加持重些,这样相得益彰不是很好的么?在这个问题上你们要解放思想,要不拘一格,要敢于破除常规启用这些优秀干部,使这个地方的建设步伐迈得更快些。” 鲁书记和骆部长都表示:“您的话对我们启迪很大。我们记住了,您放心!” 市县一行领导离开叠镇之后不久,县委组织部就将纪载舟和卢贵权召到县里,鲁书记和骆部长同他们谈了话,随后骆部长就将县委的正式任命文件给了他们,纪载舟任命为镇党委书记,卢贵权任命为镇长。让他们回去宣布。 回镇的路上,党委书记纪载舟和镇长卢贵权一对正式搭档坐在车里都很激动。卢贵权突然想起了什么,叫司机打倒车:“送咱们纪书记回家。回了县城也不和小董聚聚是说不过去的,也应该让她高兴高兴。” 纪载舟不肯:“咱们一起回镇里,今晚我得敲你卢镇长的竹杠了,我出酒,你备菜,也让你老伴同咱们一道乐乐。” 卢贵权回答道:“我也一样为你高兴!今后还请你多帮我才行啊!我多年来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哟!我入土前当这个镇长是沾了你纪书记的光哩!这阵真觉得受之有愧哟,应该让其他年轻的同志挑这副担子才合适,才有利于今后的叠镇。” 车停在路边,两人说了很多发自心中的肺腑之言。纪载舟忽地想起什么,对卢贵权说:“下一步我们要细化公用经费定额,要在机关节支、节电、节油等方面下一点功夫。” 卢贵权应道“是呀,现在好多毛嘴猴子一当上书记、镇长,就是先买车子、修房子,比阔把老祖宗就忘了,心里还哪有他爹他娘哟。现在好多孩子上不起学。有的学校教室破烂不堪,他们一屁股就坐了一栋教学楼。家里修一栋,单位住一套,一装修就甩手好几万,还仰着两块脸,好意思号召一般干部和群众成十成百地捐献‘希望工程’。老子要是当了中央首长,就专门下文:乡镇干部一律不准坐2.0以上排量的轿车,谁违反了就叫他狗日的滚蛋,回去务农。现在不治治就真不得了喽!” 纪载舟再无话可说,两人并坐在一起算是知音了。于是他激动地将手伸过去牢牢地抓住了卢贵权又宽又厚的大手直摇。 卢贵权也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声苦笑:“要是让人家乡镇的头听见了,还要骂老子是黑漩风李逵脾气发作,发牢骚,不服气哩!其实这才是国情、省情、县情、镇情哟!” 司机急了:“现在,我究竟听谁的,方向盘到底向哪里开?” 卢贵权说:“今天我就再霸道一回,坚决送纪书记回家住两夜。反正明后天是星期六礼拜天,你也就安心陪几天小董吧,不要只光顾了工作,把你们小两口都熬得这么苦!”说完就打起了哈哈。 第9节 (9) 要说这党委、政府换届,县乡镇级以上五年一次,村里却是三年一次。乡镇换届的模式跟县里相仿,也要开党代会、人代会,要按党章办,要按宪法办,非常严肃,非常严格,非常严谨。村里就相对简化,村支部换届是召开个全体党员会,选出支部委员,再从其中产生支部书记,支部书记对委员再进行分工;村委会换届就很复杂,已经定出候选人的,选票要过村民的半数,才算当选;近几年又要老百姓进行“海选”,就是说,允许自报竞选,老百姓愿意选谁就选谁。这样一来,选举就很难保证一次成功。在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村级政权成了空壳,还有许多村债务缠身,群众的怨气很大。因此,在选举时,群众对选举对象是“你整我三年,我整你一天,就是不选你,给你个难堪”;乡镇党委干这项工作也很头疼,因为“三年一换届,一次得半年。”即使是换了以后,也长时间稳定不下来。 村级复杂归复杂,也必须在乡镇换届以后再说。所以,书记办公会只研究镇两委班子换届。这本来是个程式化的事情,首先是选出党代表、人大代表,只要把名额按《选举法》的要求分下去,由组织委员监控,党委及时把关就行了。其次是开好党代会和人代会两个大会,贯彻一下一次管五年的工作思路,把班子选好,就算完成了换届工作。可是,对于叠镇,纪载舟却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上一次的换届工作,全县就出了不少问题,叠镇还出了大乱子。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其说换届选举是选一个党政班子,不如说是对一个党委书记政治成熟度的考验。有鉴于此,县委对叠镇这一次的换届工作非常关注,骆部长夜里三次打电话问纪载舟情况,唯恐出问题。纪载舟对这个工作也不敢掉以轻心,召开书记办公会议,就是要认真地对这项工作做出专题部署。纪载舟向县委组织书记详细汇报了这次换届工作的方法步骤、目的要求,及党代表、人大代表的一些情况,并对可能出现的问题进行了分析。 镇长卢贵权以其丰富经验而提了许多可操作性的建议。只有纪载舟是第一次处理这种问题,只好认真听,认真思索。 纪载舟通过分析,清楚地认识到,党委的换届不是什么大问题,党内选举,毕竟容易控制,但政府班子选举,就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二月七日,召开了党代会。纪载舟代表镇六届党委向大会做了工作报告,选举产生了九名党委委员,二名纪委委员。每一组中间都要找一名差额,一个是周业,一个是钟若兰,会议一宣布候选人名单,两个人首先站起来恳请代表们不要选他们,全场代表报以热烈的掌声。于是,在欢乐的气氛和《喜洋洋》的乐曲声中投票,在大家早已知道结果中唱票及宣布结果,所有候选人差不多都是满票当选。接着,纪载舟又主持党委和纪委两套人马,选举党委书记、副书记和纪委书记、副书记。从党代会成功召开上,纪载舟看到事情并不像他们分析的那样复杂。因此,对开好人代会就有了几分把握。 按照法定程序,乡镇人代会必须开够三天时间才算合法。但没有一个乡镇会那么傻,一般都是一天就收场,好在县人大也都默许了这种切合实际、符合中国国情的做法。当时,卢贵权建议,一定要严密组织,到开会这一天,派出四部车辆起个大早,到四个片区去,把代表集中上来;会场外安排派出所的干警站岗,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会场内派上镇直代表和各村代表在一起,双管齐下,监视着代表们的言行和画写选票的过程。卢贵权讲这些时,其他几位委员也表示赞成,并且说,其他乡镇都是这么做的,好像这就是成功的、成熟的经验。 纪载舟除了肯定严密组织这一点外,其他的一概予以否决。纪载舟给他们讲,做什么事情都是“方法大死气力,四两能拨千斤”。这项工作只能是内紧外松,不要故意制造什么紧张气氛。要让代表们感到十分宽松,尽力创造一种民主和谐的气氛;二是不能让派出所人员在场外站岗,有两个同志值勤就行,其职责主要是劝说可能出现的上访人员,切不可把人大代表当成专政对象;三是坚持正面教育,没有必要监视人大代表。目前并没有迹象表明有人策划另选他人和贿选的情况。 纪载舟这么拍板,他们几个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有卢贵权的表情有点怪怪的,估计一是不相信这样做能够奏效;二是担心他自己会在选票上吃亏,因为他这个镇长目前还是个代镇长,不经人大代表选举不算数,他对自己能不能当选还没有多少把握。纪载舟知道他肯定不赞成自己的这些要求,可是他不提出来,纪载舟也不说什么。为了防止一些不必要的思想混乱,在大会前纪载舟专门组织召开一次党员大会。会上,纪载舟强调指出,这次人代会我负总责,负全责,人代会上的一切程序都必须按要求办,所有不明白、不理解的问题必须向党委请示后方能开展工作。任何一个同志如果不按这个要求办事,不管出不出问题,我都将毫不客气地追究他的责任。这个要求,凛然地控制了全体党员的言行。 为了确保政府班子成员的成功当选,安排更加充分的时间准备,书记办公会议决定了三件事:一是将镇人代会的举行时间推迟两个月左右,时间再定;二是在这期间,由卢贵权带队,全镇部分人大代表外出广西桂林、海南三亚等地考察、学习;三是六名候选人在这期间都要努力工作,以实际成绩告诉叠镇人,组织提名的候选人是能干的苦干的肯干的。骆部长说:“前两件事,我代表县委口头表示同意,后一件事就依靠大家的努力了。”于是,纪载舟和卢贵权开始对书记办公会议的决定组织实施。 镇人代会的筹备工作从卢贵权他们考察回来的第二天就开始了,从这八天七夜代表们的考察情况看,大家是比较满意的,特别是在考察了桂林山水、天涯海角、鼓浪屿之后的当天晚上,代表们都异常兴奋,大家纷纷表示回去向广大村民宣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建设家乡、美化家园的重要性。通过考察,发现叠镇与外地的巨大差距,回家要更加发奋工作,为叠镇的地方经济繁荣作更大的贡献。” 连日来,叠镇上的人便发现叠镇政府里的干部下村调研的多了,在办公室上班的人少了。通过一个多月的大兴调查研究之风后,叠镇上的街头巷尾和各村的村头村尾都悬挂上多多少少长长短短的彩色横幅,热烈祝贺镇人民代表大会的隆重召开。与此同时,镇各部门单位的各大墙报都刊出与镇人大会议有关的内容,全镇上下形成一股宣传人民代表大会强大氛围。 镇人民代表大会计划在正式举行之前两天举行一次预备会议,不设列席人员,不设特邀人员,只有正式代表参加,会议主要安排两项议程:一是对政府工作报告(草案)进行讨论和修改;二是对候选人进行人民意愿的倾向调查。中餐安排在大亨酒家,包括上级领导和工作人员一共十一桌,骆部长、纪载舟等向各位代表敬酒时都不忘说一声“拜托各位了!”七名正副镇长候选人也一一地请求代表多多关照,大家都在一片热烈兴奋的气氛中度过。 这一日,人代会如期召开。纪载舟作为第一责任人、选举委员会主任,首先组织与会党员代表开了一次党内吹风会,很简短地讲了几点:一是镇召开六届人代会的时机和条件已经成熟,党委决心召开好这次会议,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纰漏。凡有任何非组织活动的,坚决一查到底,决不心慈手软。二是要通过这次人代会,体现叠镇党委、政府一班人的坚强团结、正直无私,体现叠镇各级党组织的战斗力、号召力和凝聚力;确保镇党委对本次人代会周密安排和工作意图的实现。三是考虑到工作实际,整个会议坚持的原则是:于法周严,于事简便。纪载舟要求四个片区书记把这三点意见记下来,按照片区分组,原原本本地传达到每一个代表。 会议异乎寻常地顺利。卢贵权满票当选,从而对纪载舟表现出由衷的佩服。县人大的巡视员也非常满意。副书记黄显达喝晕以后说,好哇,纪书记,你真的比我们高嘛,我们以前都是捧住这些代表,你呢,一上来通过会议来对他们进行“两个教育”,高明,实在是高明! 人代会结束后,纪载舟让机关干部休整一下,放了几天假。自己也想松口气,准备回城跑跑,拜拜几个金融部门的门子,以利于今后筹措资金。 第10节 (10) 各乡镇换届工作结束后,县委就开始对全县工作进行安排。这一年,已经接任干了半年的县委书记乔鸿飞通过深入思考,就把前任书记以工业作为工作重点,转变到以创新科技为重点。这也是人们常说的,“一个将军一个令”,好听一点的说法是,新的领导上任以后,“战略重点必然转移。”就好比高明的厨师是不会重复先前的菜式一样,“杀猪杀屁股,一人一制度。”乔书记决定在全县开展“创业创新”。先是带各乡镇党委书记、县直部门一把手到广东佛山、顺德去参观,五天下来,把人家看了个眼热心跳,回到县里就开展了一场讨论,最后做出了实施“创业创新”的决策。有了题目好做文章,广义上可以一套一套地安排批发给基层,让底下有活干;狭义地能叫秘书们总结经验时有东西可写,严明、鲜活的经验材料写出来了,政绩也就突出出来了。 乔书记真有两把刷子,深谙为官之道,有着丰富的从政经验。记得七十年代初,乔鸿飞的家乡搞农田基本建设会战,诸葛副专员担任会战总指挥。那时候,指挥部的宣传鼓动工作是个薄弱环节,就是插插红旗写写标语等老一套。为了改变被动局面,诸葛副专员根据宣传部长的建议安排办了一个会战广播站和一份《会战报》。办报纸搞广播需要稿件,诸葛副专员指示从当地学校的教师中选拔几个秀才当土记者。乔鸿飞有幸被选中,而且由于人聪明笔头子快,被留在指挥部当管记者的记者。初出茅庐的乔鸿飞工作特别勤快,不是到工地上去采访,就是埋头编稿件,很得诸葛副专员的信赖。诸葛副专员尤其欣赏乔鸿飞领会领导意图特别快,晚上总指挥讲的话,第二天他就能根据讲话精神写出一篇号召力很强的评论。评论不仅不曲解领导的意图,而且还做了许多有益的补充,这让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的诸葛副专员很是佩服。农田基本建设会战一结束,诸葛副专员就建议人事局把乔鸿飞调到行署办公室当秘书。乔鸿飞进了行署,工作上依然特别勤快,诸葛副专员评价他一是“眼里有活”,二是“交给他办的不会误事”。在乔鸿飞提科长提办公室副主任提副秘书长调任玉琼县县长等几个大的关口,都是诸葛副专员说了关键的话,起了关键的作用。尽管有人对乔鸿飞非议不少,但因慑于老专员的威望,乔鸿飞还是夺关斩隘,仕途一路顺利。 乔鸿飞自进入官场,就把诸葛副专员视为靠山,今天去拜访,明天去汇报,还不时带些土特产。诸葛副专员顶讨厌拉拉扯扯这一套,几次告诉乔鸿飞不要有事没事往他家里跑,还批评乔鸿飞越来越庸俗。批评归批评,乔鸿飞对老专员的依靠和依赖一直没有中断。他知道官场的险恶,更懂得靠紧一言九鼎的老专员对他是多么重要,他坚信没有靠山的人在官场是混不下去的。 在任县长期间,他的前任鲁书记是一个“当书记不要县长”的会掌权的角色,给这种领导当助手,真的要高水平。有这么一个强权的书记,许多事情表态不算数或不好表态,上级、同级和下级来找怎么办?下级请示、汇报怎么办?谁说没有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喝酒。反正县里天天有客,反正县长不愁没有好酒喝。所以老乔在那两三年内,每天都是晕乎乎的,“眼呲瞪,舌头硬,走路拐弯,尿泡画圈”,这是一种超然物外的至高境界。纪载舟多次见到他的司机小郭在厕所里给他束腰,但也从来没有听说老乔说错过什么话,办错过什么事,出过什么样的洋相。县委、政府两办的圈内人都知道,明哲保身不如名酒保身,老乔这是一计。果其不然,老乔一当上书记,眼上就不再有眼屎,走路就成了直线,整天神采奕奕,英姿雄发,讲话一套一套,非常流利,妙语连珠,口才难得。 老乔上任半年多了,一直没有提出什么新的主张。但这次会议说明他有了成熟的思路,他要改弦更张了。玉琼是个渔业大县,工业小县,老书记就大刀阔斧,抓工业,抓交通,抓城建,把有限的精力集中在县城,很少到乡镇去。领导有胆略,有能力,有水平,抓起工作雷厉风行,底下人一点也不敢怠慢。工业化的要求,促使玉琼的工作节奏和效率大大提高。老书记在玉琼干了五年多,玉琼的变化就很大。之所以能够成功,也正是暗合了老书记的节拍。乔书记对工业生产实在不怎么上心,县委办的一班人,就以政治敏感性,一边不断揣摸乔书记思路,一边向乔书记建议,工业还要抓,更要做好农业这篇大文章。这时,省里开始推广玉琼县富民工程经验,乔书记就把它修订为“创业创新”。要求各乡镇党委、政府,炒热群众思想,激发底层细胞活力,组织带领群众人人有活干,天天有钱赚,千家万户上项目,大步流星奔小康。据说,只有已经成某市委领导的老书记听到这个消息,哼了一声说,“毬,花架子工程。” “创业创新”会议以后,组织、宣传、纪检、统战、乡镇企业、烟叶、畜牧、财税等部门都在这个总的会议统领下,相继召开了战线上的会议。县里的规矩常常是,哪个部门的会议能请动县委书记、县长,或者哪个会议县委书记、县长愿意参加,哪个会议就受到重视,哪个会议的规格就高,各乡镇的书记、乡镇长就得相对应地参加。若是乡镇一、二把手不参加的会议,等参加会议的副职回去再给乡镇党委书记汇报时,要么没功夫听,要么跑冒滴漏,所剩无几了。所以,当上了一把手才知道,尽管上边部门的会议内容都是说得雷动风响,其实下边有下边的具体情况,差不多都是当成耳旁风的。这也难怪,要是把县里的每次会议内容都当成一回事儿,忙死也干不出什么名堂。所以,书记只能按照自己的节拍办事,对口的工作由副职们各行其是,整体工作他们当然还得围绕书记这个轴心转。 县里要搞“创业创新”,乡镇就要创业创新。真正做到创业创新,谈何容易!财政早已切块到乡镇,干部、教师的工资都是由乡镇自筹。时下流传着一个顺口溜:“中央领导坐防弹,管他底下乱不乱;省里领导坐皇冠,管他底下干不干;市里领导坐奥迪,管他底下急不急;县里领导桑塔纳,管他工资发不发;乡镇干部坐吉普,不吃皇粮净吃苦;大队干部‘砰砰砰’,叫他往西偏往东。”这个顺口溜实际上给乡镇工作的定位十分准确。创业创新是个虚的,富镇才是第一要务。说一千道一万,一切都是为了钱,没有钱,什么都是扯淡!所以,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当家后,才知道过日子说不得空话,唱不得高调。 纪载舟和卢镇长把财政、国税、地税三个所的所长叫来,召集班子全体成员开了一次党委扩大会。会上,听取了镇财政的大盘子汇报,纪载舟要求,国税、地税、财税大力发乡镇企业,增收财政,想办法弥补资金缺口。纪载舟引用那时已经退下来的地委书记经常在各种会议上说的话,“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来鼓励大家。可是分析来分析去,困难还是比办法多。最后,纪载舟说,“大家不要着急,‘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就是发不下来工资也不能总发愁,先拣好的来办。”纪载舟对大家说,看得见的,也就是发包萤石矿口多拿点承包费。在议论发包萤石矿口时,卢贵权建议,必须首先弄清萤石矿的资料,才对发包有利。他这个建议,纪载舟心里很清楚,那就是想去缙云转转。纪载舟表态同意。对于萤石矿增加承包费问题,卢贵权说,这事你得出马。在黄鱼岭大矿承包矿山的有两家公司,为主的一个是县五金开发总公司,本地一个叫杨洪恩的人是他们的职工,派驻在矿区当了矿长。另一个是金华市矿业公司,是金华市一个个体私营老板开的。镇里派到两个大矿上一个总支书记叫黄又能,是黄鱼岭村的老支部书记,专门去协调两个矿的关系。有黄又能、杨洪恩这两个本村人当家,没有人敢上矿上找事儿,矿上的生产一直很稳定,可就是一说交承包费,就得缠嘴磨牙,一把手不去办不成事。纪载舟也表态,马上就去会会他们。班子成员们对这次会议感到挺过瘾,说纪书记抓住了全镇经济工作的“牛鼻子”。 第二天一早,纪载舟就带上卢贵权、企业办主任吴江、财所所长去黄鱼岭萤石矿。叠镇的工矿业基本上集中在镇区和镇东南部,所以他们顺路到沿途的各个企业转一转。 随后又看了镇办水泥厂。这个厂每年只有5000吨产量,按行业标准最低产量是8.8万吨,它这个产量远远达不到标准。要不是山高皇帝远,这号厂早就让环保部门给关闭了。现在老百姓毕竟看价格低、路途近,所以能与外边进来的水泥抗衡,在本镇还有相当份额的市场,能维持着生产。 到了十二点多,才赶到黄鱼岭,先不到矿上,直接去杨洪恩家里,洪恩已经备好酒席,在那里等着。 “我日他娘的,这几天我这梧桐树上喜鹊光叫,想着就该来贵人了,原来是小人的舅来了!”杨洪恩乍乍呼呼地握着纪载舟的手,与他女人相呼应,用这种方式欢迎纪载舟。这家伙半褒半谑的见面礼,纪载舟如果接了过来,从此纪载舟算开上了“户头”。“开户头”说的是两个人之间存在“打扎子”(调笑的)的关系。纪载舟本来也是极好开玩笑的,限于身份和第一次见面,只是矜持地笑笑,暂时没有给他开这个“户头”。可纪载舟也知道,这个户头早晚要开。因为在农村工作,光靠一本正经反而做不好工作。平级之间开了户头,彼此就有些随便,有了担戴,说话时深入浅出都不会见外。上级与下级开了户头,他就认为你这个领导平易近人,上级可以随便地戏谑下级,下级毕竟不能给上级平起平坐,笑闹之间自然保留一定的分寸,尽管如此,两人毕竟相对融洽一些。 杨洪恩这个人小五十岁,个子不高,大背头,皮衣毛领,衣着光鲜,一看就知道不是乡下人。人不像乡下的,院子内的景象也不像是乡下的样子。这处院子傍山而建,有半亩地大小。按照地势,东屋作主,南北屋倒是配房。院子里,栓着一支大狼狗,伸着舌头,“呜呜”叫着,有点吓人。宽大的院子里,榕树,樟树,桃杏李梅,柿子葡萄,好像种的都有。其他的花草种的也不少,整理得很有条理,给人以既不像农舍,又不像花房,非常赏心悦目的感觉。纪载舟已经了解,杨洪恩早年一个人从部队转业到玉琼县工作。后来,由他牵线,他们公司在这里开矿,公司派了几任矿长都不行,不是本地人,周边的关系就不好处理,于是玉琼县五金开发总公司就选派他回老家来当了矿长,一干就是数年,生产稳定,效益很好,他算是对公司做出了突出贡献。公司给他的激励措施是,把他的两个孩子安排到玉琼县五金开发总公司上班,一家人全部办成了商品粮户口。 参观了他的院子,杨洪恩安排专门厨师做菜,花样不少,非常丰盛。他们已经打听得出新书记爱喝高度酒,于是,专程买回52°五粮液。等一上菜,大家便大吃大喝、大吹大擂起来。敬酒不喝不行,“喝死算个毬,只当老丈人家死头牛!”有了高度酒的作用,说话就开始放肆。席间,纪载舟出来方便,杨洪恩陪着纪载舟上茅厕。这老小子亲热地攀着纪载舟的脖子,一时兴起,用手在纪载舟的脑后瓜拨拉两下,纪载舟也回过手拨拉他两下:“你小子连佛爷的顶子也敢动!”于是,纪载舟倒是顺理成章地比杨洪恩还要早一点开上了户头。农村工作就是这样,来不得温文尔雅。 吃过酒席以后,大家的头都很晕,就睡了一个时辰,然后起来上了矿山。说是矿山,其实也就在杨洪恩家屋后的岗坡上。相距四百多米有两个矿口,东南边的叫做“金华矿”,是一个外县人承包的。据说这个人太梗直,从来不巴结镇里的领导,可就是上交承包费利索。他们一年给镇里拿六十五万;另一个叫做“玉琼县矿”,一年只给镇里上交五十二万。实际上,玉琼县矿的生产形势比金华矿好。 站在山上,杨洪恩以及企业办管矿山的这一干人,比比划划、指指戳戳地说了下边的大概形势,纪载舟在心里就有了下边生产情况的大概认识,然后大家戴上头盔,坐着卷扬机下了矿井。好家伙!这矿井实在太深,出了罐笼,已经下到八十多米深。在好远的一盏昏黃的矿灯指引下,纪载舟又向下走了半天,巷道并不规则,左右拐弯或者上上下下的,又湿又滑,不一会儿,纪载舟就累得气喘吁吁。杨洪恩说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这种矿井,平巷道并不需要用原木顶,一个个巨大的矿柱支撑着各个巷道,照毛主席的诗词,可谓是“天欲坠,赖以柱其间!”看着这矿柱,叫大家感到非常危险。有人说,坐飞机是死了没有埋;在矿井里干活,是埋了没有死。这话说得虽然玄乎,仔细想想,也有一定道理。因为这里离阴曹地府太近,矿工们在井下,阎王爷朱笔一勾,矿工们随时随地都可能有生命危险。矿主们都给矿工订有生死合同,什么“出了事情自负,矿上概不负责”等等,要矿工们认命。矿工们为了挣钱,也不相信只要下去就一定会死,于是,这种丝毫没有法律意义的合同照签不误。一旦真正死了人,矿主们还是要赔不少钱的。因为矿工都是外省的百姓,不赔闹得他们不得安宁。所以,纪载舟在矿井里考虑得最多的还是安全生产问题。对两个矿的安全生产反复叮嘱,他们唯唯称是。纪载舟知道这都是些废话,但也觉得该讲,尽一尽领导者的责任。就这样,边说边下,差不多又下了两三公里,也没有走到尽头。再往下去,他们说啥也不让去了,纪载舟也不想下了,原路折回。杨洪恩说,“我说纪书记,这里边冬暖夏凉,到了夏天,你领个小妞到这里边避暑,再快乐也不会出汗,比你那书记窝里要美得多!”纪载舟说,“只有你小子才能享这个福!” 第二天,杨洪恩提前去玉琼县打前站,纪载舟和卢贵权等人群随后就到。进入玉琼县市郊,他们顺路先到金华矿业公司,因为这家公司就在进市区的一个学校内部设着。由于一直联系不上金林强,到了他们的巢穴一看,只有他的情人秀荣在他的公司守摊子。这秀荣是叠镇黄鱼岭村的媳妇,两口子都跟着金林强干。男人在外跑业务,女人给金林强当会计,金林强常年不回黄鱼岭,要不是必须给家里寄钱,早把结发女人扔到了爪哇国去了,倒在外地有了许多女人。秀荣属于中上一点人品,五短身材,眼睛却很媚,白净、齐整、丰腴,再加上聪明、会事儿、会嗲、会浪,一来二去,金林强他俩就睡到了一个被窝里。金林强已经五十多岁了,秀荣不过三十岁,从此,金林强由博爱变成专爱。秀荣也并没有离婚,她男人戴着一顶绿帽子整天在全国各地疯跑,因为没少捞好处,所以从来不管他女人,女人基本上是金林强的。金老板把财政大权都交给了秀荣,秀荣对他很忠心,他们就形成了这种奇妙的组合。秀荣很热情地接待了纪载舟,敬烟、倒茶,给金林强老板打电话,忙了个不亦乐乎,纪载舟留下话,从玉琼县五金开发总公司回来,再专程访问。 杨洪恩所在的玉琼县五金开发总公司的经理叫崔玉甫,三十六七岁,方面大耳,豪爽热情,与纪载舟素昧平生却一见如故。初次相见,差点就拥抱了。他和杨洪恩已经把他们安排到了国际大酒店,这是玉琼县一流的大酒店,设施豪华,装备考究,环境美观,服务周道。纪载舟洗涮后,就去二楼餐厅入席。喝酒以前,大家就成了莫逆至交的老朋友;喝过酒以后,更加比兄弟还亲。既然亲了,说其他问题,比如承包期了、承包费了、要新增加承包款了等等,都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机会、更不好意思说出口来。于是,你搞一茶泡,纪载舟搞一茶泡,也不知搞了多少小茶泡下来,时间空间都成为虚无,纪载舟口吐莲花,脚踩棉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癔癔症症,疯疯癫癫,不知怎么竟然回到了十二层楼上的房间。云山雾罩,吹了一阵子牛后,倒头便睡。一觉醒来,日影斜依栏杆。于是,“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继续喝酒。晚上这一场子,本来敌我双方,势均力敌,可玉琼县五金开发总公司的攻势明显减弱。纪载舟虽然有所节制,可他们是有备而来,不愿有辱使命,伸出拳头,浴血奋战,于是纪载舟方逐渐占有优势,敌方节节败退。谁知道人家这样做,不过是缓兵之计。在前晕未退,后晕又至的状态下,他们乘车到了一个不知多远,也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洗头按摩城。每人都先干洗了头。叫小姐们打头捏肩,啪啪有声,热风吹干,别有嗞味;然后,每个人又安排按摩。 说是按摩,其实是乱摸,主要是要客人做事。纪载舟在床上坐下,说,“酒喝多了,按摩一下就好。”随着小姐的手在穴位上揉动,一阵舒麻的感觉传遍全身。纪载舟说,舒服、舒服,小姐的按摩非常到位,她灵巧的手宛然在一架钢琴上演奏和谐的乐音,小手滑过之处,身上的细胞酣畅淋漓,纪载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犹如春风拂面,纪载舟额头好像落满春柳花絮,他一边用手拂着花絮一面睁开眼睛,手里抓着一缕柔和光滑的秀发。小姐捏住他的手在他肩头轻揉慢捏,看他醒了过来,朝他浅浅一笑,迷离的眼睛溢满温馨的笑意。一刹那间,纪载舟仿佛觉得眼前的情景多次在他的梦中出现,他像睡在摇蓝中婴儿,母亲轻轻地摇晃摇篮,嘴里哼着旋律优美的催眠曲。女人微笑的时候,他在她脸上看到了钟若兰的影子,柔和而亲切。眼前的情景在纪载舟海脑里组合中无数碎片,这些碎片都是他渴求的温馨的梦幻。纪载舟动情地呻吟了一声,他想伸出手去抱住女人修长的玉腿,最终只是抓住女人的手贴在脸上。小姐开始被吓住了,不知道眼前的男人为什么会如此动情,当她发现他并无恶意,只是表现出一种孩子式的任性和天真,她宽和地挨着纪载舟坐下,一边笑着,一边把纪载舟搂在怀里,纪载舟伏在小姐怀里的时候,发觉自己情感的荒唐,但他却听任荒唐的情绪漫延,他几乎从来没有这么放纵过自己的情感和行为,在这相对私密的空间,面对一个陌生的女人,他愿意放纵长期压抑的情感。古人教训男人要慎独处,就是说明在道德缺失的环境要守住自己的心性,他在陌生女人面前放纵情感,说明他在道德上并不是完美的人。很早以前,纪载舟把鲁迅先生相信进化论的话写在日记本上,希望自己的道德上不断臻于完美。然而,当他追求道德完美的时候,面对着官场现实,心情常处于一种绝望状态。他渐渐明白,政治、思想和道德是不同的范畴,政治家绝对不可能成为道德完人,同样,一个修道士,绝对不会成为高明的政治家。 纪载舟注视着小姐温和的笑容,摇头拒绝了她的要求。说:“小妹,你就是我妹”。小姐宽容地点头应允,她的手穿过纪载舟薄衬,顺着纪载舟的胸膛滑下,像蛇一样游向纪载舟的秘隐之处,他的下体已经像喜马拉雅山一样坚强地隆起。当她的手抓住坚挺下体时,纪载舟感觉胸紧气闷。他仿佛处于强大的旋涡之中,稍稍抬过头想亲吻俯视着他的女人,女人用手挡住了他的嘴,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像我们这种人,卖身不卖情。吻就是情么?”纪载舟笑笑,女人的话给他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发热的脑子清醒了一些,觉得正受到一种温暖幻觉的感觉蒙骗。他挡住了女人给他宽衣解带的手,“我现在累了,做不动了,你再给我按摩按摩。”他面对眼前这个小姐,怎么会感觉亲切呢?莫非由于年龄的关系?迥异的情绪为什么与年龄相关?纪载舟百思不得其解。思考使纪载舟冷静下来,他抓住了小姐进犯他身体的手,拒绝了她的进一步要求。小姐的诱惑受阻,自尊心受到伤害,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不管是否是为了生意,看得出她喜欢和纪载舟这样的客人做事。 纪载舟夸奖她说,“你按摩得非常好,再给我按摩一次,我按做事付你钱,好吗?” 小姐整了整零乱的前衫,调整了情绪,走到床前再给纪载舟按摩,她说,“你付按摩的钱好了,不做事我哪会要做事的钱?” “为什么?”纪载舟问。 “提供什么服务收什么费,这是我的职业规矩。” 小姐这么温顺,纪载舟倒是有些愧疚,对小姐倒有些动心了,只是不好再提起做事的话题。 纪载舟转移了话题:“你按摩技术这么好,在哪里学的?” “我按摩真的舒服?”小姐问。受到夸奖,越发起劲地按摩。 她得意地说,“做什么只要用心,有的小姐一心只想把客人的钱弄到手,我倒觉得,在这种地方,我们图钱,客人图舒服,只要把客人服侍舒服,他在乎几个钱?” 小姐又说,“要让客人满意,就要尽心,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回头客自然就多,我们把客人当成亲人,而不是当成敌人,狠心宰客,那么客人自然就会满意,下次来了还找我服务。” 常说小姐无德,只是指一般的情况罢。眼前的小姐倒是按照自身行业的道德要求,规规矩矩地做事的。他联想起工作上的事情,虽然同样为人提供服务,二者的层次不在同一个道德层面上,但是,一般的政府官员常渺视百姓,视表达正常利益诉求的群众为刁民,钉子户,把刁民和钉子户放在对立面上。如果换上小姐的服务意思,把刁民和钉子户当成自己的亲人,尽心尽力地搞好服务,二者之间的哪还会产生矛盾?即使产生矛盾,亲人之间的矛盾处理起来是不是顺畅得多呢? 纪载舟在深刻的反思中猛醒,从按摩店里逃到外面。头上是一片朗朗的繁星,山间清凉空气融入肺腑,身子顿时变得空灵剔透。 次日大约四点多钟,一觉醒来,只觉得头像锯齿锯着一样疼,边疼边想,这是在什么地方,依稀想起,纪载舟已经来到玉琼县一天了。也许叠镇人民觉得他们的党委书记为了全镇的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正在昼夜操劳的时候,原来是喝了一整天的酒。再想想玉琼县五金开发总公司的崔玉甫老总的热情,就觉得这热情特有名堂。纪载舟的既定目标是再长他二十万元的承包费,他们接待得这么热情,叫人怎么能说得出口?想到这里,这头就更加不争气,又是一阵子猛疼。大脑一疼,计上心来。六点整,纪载舟打床头电话,把一行人全部喊起来,“开拔,挤他热被窝,找金林强去!”路上,同志们不知道纪载舟这葫芦里卖啥药,纪载舟就对他们明说了:要增加承包费是目的,我们不能只盯着玉琼县矿一家,如果只一家长了承包费,我们算笨死了。天塌砸大家,我们是天,不砸两家会行?你们想,崔经理这么热情,叫我们怎么先开这个口?先找金林强去,看他松多大口。 金林强果然在家,一见面就不停地说“失礼,失礼”,低声下气地陪不是。这人猛一看,没有出众之处,也就是个农民模样。他说话依然是浓重的金华口音,不容易听懂,由于纪载舟曾在金华出差搞外调,住过一个多月,对他们的口音已经熟悉,所以完全可以明白金林强的意思。纪载舟说,“金经理,我们是多年交道,新结朋友,第一次见面。老弟我是无事不登你这金銮殿,同志们都反映,过去你对叠镇的贡献不小。我一上任,就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还需要你的支持。我和崔经理也没有打过交道,昨天人家很爽快,答应给增加承包费,但有一个条件,就是两个矿在一起,要增大家都增,只一家增了,显得没有面子。我想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老兄,请你看着办!”金林强沉吟一下说,“实不瞞你,书记老弟,我在你叠镇属于亏赔阶段,实在增不了多少。纪书记你来了,我一定给这个面子,只要他五金开发总公司给,我一定给,你说吧,他准备给你多少?”纪载舟一听有门,他不问纪载舟要多少,反问人家给多少,显见是在斗气了。纪载舟就说,“虽然没有定下来,不会低于三十万吧。”林强一听,急了,“他给三十万,我给十万!”纪载舟说,“那就这样定了!” 这时,崔经理打来电话,“书记大哥,咋得罪你啦,找你吃饭你跑了?”纪载舟拿着手机跑出去对他说,“兄弟,实在对不起你,我这次来山上是打饥荒的,你那个热情劲儿叫老兄实在没法开口。所以,大清早来挤金经理的被窝了。”谁知崔玉甫说,“大哥,我知道你这次的来意,你刚上任,小弟我就得有所表示。他金华矿就是不出,我也出,他出十万,我出二十万!”纪载舟说,“不行,林强说,你以前太沾光了,你这次出三十万,他才肯出十万!”崔经理说,“我的哥呀,你这不是要杀我吗?行,只要下轮承包你多关照,我认了。现在去接你,回县里吃饭!” 剩下就简单了,这事情本来就是囊中取物,没有想到,多了一倍的收获。吴江把已经起草好的协议书填上数字,两家老总和卢镇长签上字就大功告成。 第11节 (11) 可能凡是当领导的,主要业务就是开会、会客。在这一段时间内,除了经常接待与叠镇有关的县直各部门的人员外,还召开了一系列会议。这些会议,就一个中心议题,搞钱。因为思想上早就有很明确的概念:“无农不稳,无商不活,无工不富”,搞现钱来得快的当然还是乡镇企业,所以,就首先开了乡镇企业的工作会。叠镇的企业底子还真不薄,大大小小三十五、六个厂,细算一下,就是各厂不盈利,只要满负荷生产,仅纳税这一条,就能够上交国库、填满镇库。因此,大家都知道,新任党委书记肯定会把乡镇企业工作当做重头戏来唱,这会就开得有劲儿了。这一道工作会,各企业经理、厂长参加,一口气开了数天,开成了一个马拉松会议。在开法上也非常灵活,用一句流行的行话说:现场办公。就是带着镇长、抓企业的副职、企业办、金融、财税等部门的有关人员,深入到镇办和村办的滑金粉厂、汽配厂、铜球阀厂、机床厂等,一个一个的听汇报,一个一个的作决策,一个一个的抓落实。开会时做出了不少决策,捏着人家营业所、信用社的头皮往企业注入流资,一时间,厂长经理们信心大增,各个厂都想方设法开工,生产一度红火了起来。 会议开得虽然成功,却根本没有多大成效。此时,美国次贷危机已经席卷全球,国内出口大幅度下滑,加工业迅速箫条,乡镇企业急剧萎缩。作为一个小小的渔区乡镇党委书记,远远没有预料到美国次贷危机会那么快就对全镇的乡镇企业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更不可能通过国际形势透视和预测本镇乡镇企业的近况和将来。胜利地召开了本镇的乡镇企业工作会后,没想到两三个月的光景就面临着惨痛的失败,全镇的企业全部垮塌下来。 这一天,县委老乔书记专程来到叠镇,一见面就说:“我今天是来看看你这一路诸侯干得到底咋样。”纪载舟拉开架势准备汇报,他说,“算了,还是出去看看吧。”纪载舟问他看什么,他说,“听说你这里群众的香菇生产不错,就去看看吧。”于是,他们就去横坑村看看香菇生产。路上,他说,“当年在研究你下乡当镇长的时候,曾经有过一番争议,一些常委有所担心,怕秀才难当帅才。我是力排众议的,我相信你能干好。这一段已经听到反映说你点子多,干的还可以。”纪载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在纪载舟当上这个乡镇党委书记之后,其他常委们从语言间或多或少向纪载舟表功时,纪载舟表示感谢,反而有点不相信,天知道他们为了纪载舟当这个书记是不是都用了那么大劲儿?但纪载舟对老乔书记对他的帮助和支持从来没有低估过,所以纪载舟就一直对这位书记心存感激。 过了横坑村民小组再往前走了一里多路出了点小事儿。由于前几天下了一场春雨,这一小段山路特别泥泞,正巧前边有一台收花生的三轮车迎面驶来,为了躲路,车就靠右边走,一晃一晃,车就歪出了辙子,出溜在路边的斜坡上,轮胎打滑,机器干哼哼,使不上劲儿,再也没有办法上来。司机小勇急了一头汗,一边骂车的娘,一边骂路的娘,边骂边马上去横坑村里找人。没有多大一会儿,一大群老百姓背镐拿锨的涌来,有的修路,有的抬车,把路边群众的玉米桔用了几大梱垫在车底下防滑。到底人多力量大,车很快就解救出险。在抬车的过程中,一个村干部模样的去喊那一台不知从哪个村来的收花生车,要他赶紧走,那人却说,我们得给书记的车抬上来再走。老乔书记听了十分感慨:“山里的群众真是好哇,又实在,又厚道。这要在平原,别说喊不来人给你抬车,就是有人,也肯定站在一旁看笑话!” 到了香菇养殖户王必定家,看了他的两间香菇棚,让纪载舟感到很惊奇,没有想到他种的这么多,长的这么好,收益这么高。王必定是一个老复员退伍军人,曾经担任过横坑村的支部书记。由于村里的事情越来越不好管,他就干脆辞了职,到这山沟里边劈一面小山坡盖了房子。这一年秋天,正好有一个姓苗的缙云县人来这里推销香菇菌种,当时,叠镇还没有人敢干这种冒险事情。因为叠镇的群众都知道,东边的芦浦乡党委、政府前年急于出政绩,在没有任何基础的情况下,强逼着老百姓种香菇,千军万马齐上阵。结果,不但没有成功,家家户户落下了一垛劈柴,基本上没有收入,反而欠人家缙云县香菇菌种厂一百多万元的菌种钱。老百姓死活不还这些菌种钱,还整天骂娘地抱怨乡干部:“要想哭,种香菇,一年赔了俩大猪!”于是,芦浦人就传染给了叠镇人“种香菇恐惧症”。这个姓苗的缙云人跑了几座山几个村,一瓶菌种也没有卖出去。这一天连饭都没有混到嘴里,正在没有办法之时,王必定热情地接待了他,两人谈到了一块儿,那人就住下来,教他技术。他一次种植成功,当年收回投资并赚了一笔。有了钱,扒了瓦房盖起楼,引得横坑村的群众眼热,有人就起来仿效,但效益一直不如他,王必定从此远近出了名。看着王必定春季的最后一茬香菇,个大、匀实,成的花菇多,长相特别好,估计能够卖上好价钱。老乔书记就此谈兴大发,习惯性地立刻发表高谈阔论,滔滔不绝,从“农村、农业和农民”这“三农”问题讲到深化农村第二步改革,讲到农业产业化,讲到食用菌生产对于富县富民的伟大意义。最后对纪载舟强调指出,你们叠镇一定要利用资源优势大力发展食用菌生产。其实,原来纪载舟只把心操在乡镇企业上,没有腾出功夫来看食用菌生产,这一看,心里还真有所触动,不由得点头称是。 再往里走,就是看山景了。老乔书记兴致勃勃,非常高兴,说你到这儿当个书记比在平原乡镇干要好得多。你想,那些平原乡镇,一片农田林网,有啥看头!这山里却是七步一景,一坡一画。暮春时节,山上的树木、青草都处在返青期,一片带着黄梢的嫩绿,在阳光的照耀下,被缕缕春风吹得婆婆娑娑。环顾四周,山青水秀,如诗如画,叫人心旷神怡。几个人都兴致勃勃地边走边看。到了几个散落的农户旁边,老乔书记要进去看看,正兴奋的脸上马上准备了一套访贫问苦的表情。这些农户屋里陈设简陋,烟薰火燎,男男女女衣着破烂,不成样子。对于老乔书记和纪载舟的到来,表现出足够的惊异和好奇。老乔书记说上几句好听话,他们就千恩万谢,可也说不出个啥道道。出来后,老乔书记说,“都说叠镇的群众富,看来不尽然嘛。”纪载舟也很有同感。 送走老乔书记,纪载舟安排党委办公室的人员到横坑种香菇的农户家里搞一个详细的调查研究,提供一些比较翔实的一手材料给纪载舟看,为决策提供依据。然后就去忙别的事情。 有了这种认识,纪载舟就有了明确的思路,新一届班子已经不能沿着老路再走下去,必须干出自己的特色。经过一段观察与思考,又与副手们一个一个的找机会彻夜畅谈,决定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首先是稳住乡镇企业这一块,逐步降温,压减数字,再不能背那么沉重的数字包袱,慢慢地从老书记的“乡镇企业书记”称号中退出来;其次是着眼于全镇人民,选准一个或几个好的项目,循序渐进,逐步推广,让千家万户都有一个非农项目。当前,首选的应当是老乔书记反复强调的食用菌这一具有潜力的产业;其三,办学、修路、治山、治水,尽力而为办实事,量力而行办好事,其四,在经济紧张的情况下,充分利用叠镇矿产业这一得天独厚的优势,当作财源建设的重头戏,“瞎子打娃子——抓住不丢”,尽可能获得更多的收益,填实财政收入,确保吃饭与办公。有了上述思路,工作运转就开始有了头绪。纪载舟安排抓农业的副镇长林同秋牵头,成立了食用菌办公室,作为全镇发展这一产业的行政指挥系统。 第12节 (12) 三月中旬的一天,镇小学的齐校长急急火火地跑来,一定要见到纪载舟。还说,这事情不越级不行了,因为学校的房子塌了。纪载舟一听,事情比较严重,就马上带几个人到学校去察看。幸亏是在夜里,一个教室的后墙倒了,没有砸着学生,看了以后,这脊背嗖嗖直冒汗。这就是所谓“戴初中帽子”的小学。齐校长反映,现在的体制是,村里负责小学的修缮建设,镇里负责初中的修缮建设。由于这个小学有初中班,朝阳、路丝礁两个村支部、村委会就比着不管。让这个不伦不类的小学不小学、中学不中学的校长作难。于是,纪载舟把两个村的支书、主任叫来,狠狠地批了他们一通。高压之下,两个村很快行动,把房子修理好了。此事也引起了纪载舟对办镇初中的高度重视。 在老同志和教育部门参加的座谈会上,大家慷慨陈词,把建设镇中学说成是叠镇的头等大事。抓教育的副镇长王海红激动地说,“纪书记,你总算是第一个重视教育的书记。你就是不解决问题,光开一个这样的座谈会,就叫我这个抓教育的副镇长知足了。过去,我反映学校的问题,从来都是排不上号。有时候,人要是强说上几句,领导就要批评,弄得我哭了好几场——”说着说着,又掏出手帕擦泪——副书记邵平说,“小红呀小红,过去是不是挨了书记的批评后,在机关不敢吭声,回去拿老公出气,夜里没有心情办事,不让老公挨你身子?”大家哄堂大笑,王海红哭笑着说,“看看邵书记的死样哩,人家说的是正事。”也就打住。 大家谈到,抗日战争时期,省城的大学教授们纷纷跑到了叠镇这个深山区避难,一时间,山沟里群贤云集。当时地方有名的绅士、后来当了伪县长、解放后被镇压的毛志希先生,收留了这些国宝级的知识分子,办了一所“叠镇中学”,虽然没有办上几届就解放了,却培养和感染了一代人,树立了良好的学风。那一批莘莘学子,在校时候已经受共产党影响,还闹过几回学潮,声援共产党的革命事业;毕业后,即将解放,这些人年纪尚幼,并没有为国民党政府出过力,却为共产党培养了一批干部。现在,全国到处都有原“叠镇中学”的学生,像南京的大法学家高铭宣、玉琼县第一任县长、教育家叶脉等等,这些人经常给周学宏等老校友来信,询问老叠镇中学其他校友的近况。说到这里,关吉林激奋地说,“过去国民党官员能办成的事情,现在共产党为什么不能办成?”纪载舟听了觉得好笑,这犯得着和国民党比吗?忽然灵机一动,就问几个老同志,这叠镇中学在群众中影响怎样?大家纷纷表示,咱叠镇的老百姓,谁人不知道叠镇中学?都很怀念“叠中”啊。纪载舟说,“为了使这件事情办得有吸引力、号召力,我们不再提办镇中,只说是恢复重建‘叠镇中学’行不行?”大家一致叫好,只有教办主任郭春海说,“纪书记,只怕这学校的名字在县教委通不过。”周学宏老师说,“郭主任,不要紧,香港都能一国两制嘛,咱们就不能一个学校两块牌子?”纪载舟说,这好办,由王镇长去教委交涉。 议来议去,纪载舟开始拍板,纪载舟说,恢复重建这个“叠镇中学”,不仅要办,还要一步到位,建设得符合国家标准。现在镇里很难拿出这一笔巨款,没有钱怎么办?基本的办法是,强力组织集资,大力倡导捐资,严格使用筹资。捐资这个方法,过去从来没有搞过,是到了老同志们立功的时候了。镇上就成立一个捐资助学领导小组,自己任组长,卢镇长任副组长,几个老同志为成员。到动员大会上,大家以及各部门领导带头捐资,要搞出声势。同时,办公室要把凡是在叠镇干过的老领导和叠镇籍的在外人员一网打尽,远的发信,近的就让老同志们分组上门相邀。你们要把文革中批判过的“武训精神”发扬光大,“打我一拳给两个钱,揣我一脚给五个钱!”为了叠镇人民的长远利益,吃苦受罪,也要多多筹措到捐资!说到这时,齐校长激动地建议,“纪书记,我建议将捐资人刻在金碑上,青史留名!”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纪载舟表态说,“行!就这么办!”然后,安排开一个集资办学的动员大会。纪载舟说:“大会就由卢镇长主持。王镇长,你为主讲,必须准备一个好的发言,要求你必须做到两条,一是能把听众讲得掉泪;二是代表全镇教育战线对全镇人民赌咒发誓,一定要把教育、教学的质量搞上去。不然,没有人动心,就不会有人出钱。你讲以后,我再做动员报告。”最后,又根据测算,定了集资任务标准、开大会时间、分包办法等等一系列的细节,由政府秘书去准备会议的所有文件材料。其他同志按照分工,把这一件大事办好。会开得成功的标志就是大家情绪高涨,十分激动,就好像一个新的中学真的盖好了一样。 四月八号的大会开得当然很成功。会后,纪载舟问几个支部书记,会上我讲的东西,你们记住没有?大家说,“记住了,记住了。”纪载舟说,“都记住些啥?”七丘田村支部书记说,“你说了嘛,‘就这,我动员,你动劲’呗。”好家伙,开了一上午大会,他就记了这么一句,不过也确实是最关键的一句。好在是,全镇上下确实动了真劲,第一天就集了四十多万,纪载舟也基本放下心来。 安排叠镇中学捐资、集资后,纪载舟看有工作的间隙,就决定和卢贵权一起去省政府跑一跑。 一听说他们俩个一齐出去,副书记黄显达和邵平就有了异议,他们说,现在全镇正在热火朝天地搞教育集资,你们书记、镇长两个人不留一个在家,这工作恐怕不好办。按说,纪书记你必须去,你不去人家可能认为规格不够。可是卢镇长就应该留在家里,有事情我们也好有个依靠。卢贵权脸憋得通红,瞪着两眼就是不说话。纪载舟知道他的心事,就安慰两位副书记说,这怕啥?我俩走后,你俩就是书记、镇长。这样办,咱们开一个机关干部、包村干部和支部书记会,我给你们授权,全镇整个工作,你们可以先斩后奏,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完成任务!这样一说,他们没有办法,就是觉得两个副书记权威肯定不够,难以服众。纪载舟看他们心里还不通,就专门在私下里给他们二人交了底话,叫卢贵权去是合适的,有了一个熟面孔,信任度才会高一些;纪载舟是一把手,如果不亲临,人家说的是邀请书记的,你叫镇长来,人家肯定不会给他交实底。再说,就卢贵权那脾气,不善于讲道理,就会吹胡子瞪眼地训人,让他在家主持,只有你们受的罪。他跟自己走了,实际上,你们更可以放开胆子、甩开膀子大干,有啥不好?两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心里反而没有了负担,觉得也许他不在家工作可能更好一些。黄显达叮嘱纪载舟,“纪书记,你的手机要一直开着,有了情况好向你及时汇报!” 纪载舟和卢贵权等人启程,这是他上任以后,第一次出远门,又是去搞关系叠镇经济工作大局的大事,同时,又因为不用再考虑具体工作,所以一路上,也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 几个人先是到了省城,住在四季青饭店,这是叠镇的老乡给安排的。这个老乡原在省政府接待办工作,是司机事先联系好的。父母官出行,到了一个地方,在此干事的乡亲们一定会高接远迎;纪载舟也想会会他们,从中既联络感情,也了解信息。这里有一个方老乡,是镇畜牧站站长的内弟,司机通知站长,站长就通知了方老乡,方老乡就在省城准备接待工作。这方老乡长得非常帅气,谁见谁爱。才二十五、六岁年纪,已经在省城闯荡了五年了。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宝马740轿车,一手掂着个精致的皮包,一手拿着手机,请纪载舟一行吃海鲜,喝茅台酒,结帐时,拉开皮包,从满包子钱中随意抽出几十张,颐指气使地交给小姐,那大款派头不是一般人能够装得出来的,真让纪载舟开眼。事实上,这方老乡上学不多,初中都没有毕业,人长得漂亮,女孩子们就要缠他,小小年纪就给搞得整天意马心猿,眼看在家里学不出个好来,父母就打发他来省城投奔他舅舅。他舅舅让他继续上学,他说啥也不干了,没办法让他学开车。然后先给他安排给一个在省城投资房地产的老板开车,后来又给一个台商开车。小方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许多事情,一见就会,连说话、行事也福至心灵,一点就通,不到两年就造就出了一个活脱脱的都市小伙子。谈吐文雅,声音温润,一颦一笑,透出上等的类似欧洲贵族一般的气质。台商在省城东郊开了一个“海滨浴场”,也就是桑拿、冲浪、按摩中心。老板看方是个可造之材,就不再让他开车,安排在这个充满暧昧气味的地方当了“二当家”。那时节,金融风暴尚未吃紧,人们满怀豪情地去高档消费,拿着公款大大方方地消费,用着银行的贷款毫不吝啬地消费,大款们客客气气地请政府官员们、银行职员们心安理得的消费。内需的强力拉动,使这种改革开放后才从港台引进的“洗澡行业”突飞猛进、兴旺发达。于是,在方老乡这个天生的管理人才手里,财源如潮水,滚滚而来。这钞票对于方老乡来说,不过是一些能顶请客、游乐费用的花纸头罢了。一年下来,经他手里过的资金几千万,在这种场合下,一个小小的乡镇党委书记尽管在面子上俨然大器,谈笑风生,可是在心底里,实在缺乏过去曾经有过的那种伟大的感觉。 晚上的这场酒席是方老乡带他们到小西湖公园内一处叫作香格里拉大酒店里进行的。这是省城最高档次的酒店。到了门前,司机下车,侍者递给一个铜牌,你就可以走了,专门有人把车开走清洗安放,不劳司机操心。内部设施极尽豪华,灯火辉煌,的确具有皇家气魄。坐在餐桌前,听着叮叮咚咚的钢琴在浅唱低吟,高贵、典雅的气氛沁人心脾。伺候人的并不是青春靓丽的小姐,却是一些五十出头的温文尔雅的老先生,头发斑白,彬彬有礼,叫这种人恭身伺候真是于心不忍。还有一个也不知是方老乡的第几任女朋友,人出落得非常漂亮,身段袅婷,气质淡雅,好像稍微有点病容,但一点也不妨碍她一笑能让人倾倒,再笑可能倾城、倾国。据方老乡说,这个女孩子是正二八经的大学艺术系学习器乐的学生,家就在省城,父母都是中高级知识分子。大城市里,往往品味高的家庭,对子女的异性交往并不约束,这女孩的父母就从来不干涉两个年轻人的热恋。也许是傍了大款,并且方老乡人品出众的缘故。两人一看就是金童玉女,非常般配。于是,关于方老乡的外秀内糠的实质也就成了小数点以后的末位数字,生生地给忽略不计了。有了美女相伴,美酒添香,大家就在他们的亲热劝说下,越喝越多,慢慢地他们已经魂不守舍,两眼就有些发直,舌头也就不那么灵活了。 出得香格里拉大酒店,在这不夜城市内穿行,一路上什么景色也只在眼中一过,脑子里了无痕迹。只听方老乡说,大家都喝高了,去泡泡澡,蒸蒸桑拿,醒醒酒。于是迤逦来到方老乡的“海滨浴场”。因为是第一次来到这装修得美仑美奂的洗澡地方,他们知道了什么才算是人间真正的物质享受。泡了、洗了、蒸了,酒劲有所减退,但是成效并不十分明显。于是,方老乡带他们领了浴衣,那是一种又宽松又舒适的毛巾衣服。一个个清洁、崭新的自我,在漂亮的女服务生导引下,先到休息室喝些水、吸几只香烟、吃几片瓜果,然后一个一个地被安排到三层去按摩。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阵势,实在是有点想去,但又不敢去。方老乡说,“书记大哥,这里没有色情服务,敬请放心。小姐们都很敬业,给你按按摩,放松一下,对身体有好处。再说,你是老板,你不上去,别人咋好意思上去?”劝说间,一伙人心里都已经有些跃跃欲试,表面上却仍然装作扭扭捏捏、期期艾艾地上楼。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屋内,放有两张按摩床,屋内的灯光有些暗,墙上是祼女出浴图。由于安排纪载舟和卢贵权同时进行,就有两个穿着小背心、短皮裙的性感小姐被派到了这个房间。卢贵权不吭一声,顺势躺在了床上,任那个小姐揉来踩去。人就是贱,一会儿,卢贵权就哼哼哧哧,美得不行。纪载舟一看这阵势,心里就发怯,推说自己怕胳肢,给小姐说说话吧。这小姐可能最欢迎这类客人,一时显得非常高兴,说“怕胳肢的人疼老婆”,顺着话茬,纪载舟就有一句没一搭地说些混话,明知小姐们是“假名假姓假户口,假情假意假温柔”,还是问了人家姓啥叫啥,家在哪里。小姐也问先生贵姓,在哪里高就,做什么生意之类,自己脑子虽然麻木,也记得顺嘴说些瞎话,不敢暴露真实身份。说着说着,这小姐不经意地把一只脚伸在了按摩床上,也许她并不觉得自己的小皮裙敞开,缕空的内裤,透出一团黑黑的xx毛。一瞥之下,眼睛赶紧离开,浑身却一阵燥热,底下止不住地有些坚挺,羞得一下子跳下按摩床,对小姐说,“实在对不起,我要出去方便一下。”就一溜烟地跑回到二楼大休息室,心里头还不住地让小兔子“扑通扑通”地乱跳一气。 看纪载舟出来,卢贵权没有多久也出来了。方老乡说,“看来小弟没有尽兴。”纪载舟说,“行了行了,明天还要赶路。”回大酒店休息无话。 这一次出行,手机这玩意儿真是发挥了它的威力。几乎每天,黄显达、邵平二人就要把当天的工作情况汇报一下。主要是汇报教育集资的进度情况。实践证明,纪载舟不在家真的比在家好得多,有山靠山,没山独担,两个人競競业业地把工作抓得非常扎实,每天报的基本上都是好消息。纪载舟一路上兴高采烈,庆幸教育集资很快完成。 第13节 (13) 纪载舟回到镇上,先把办学的事情安排妥当。班子会上,纪载舟安排成立了“恢复重建叠镇中学委员会”,纪载舟任主任,卢贵权、黄显达、王海红任副主任。下设办公室,王海红任办公室主任。大家都没有意见。当纪载舟宣布,王海红任建设叠镇中学的总指挥时,王海红说啥也不干,她说,叫我跑死都行,这指挥长应当是纪书记或者卢镇长的。纪载舟说,咱们办事,不要图虚名,我和卢镇长比较忙,都不可能整天守在叠镇中学重建的工地上,你王海红则必须经常在工地上严把死守。我就不相信,封你当了个指挥长,你就不听我们的了。大家都要学会独挡一面,这次我和卢镇长去杭城,邵书记、黄书记不是干的很好吗?就这样定了。其实,当领导的放权,不过是魔术师放飞刀,看似脱手,实际上仍然掌握在手中。王海红当上指挥长后,立即披挂上阵,工作没日没夜地干。到底是女人家,也不知是没有长主心骨,还是从来没有正经当过家,所以屁大的事情都要请示汇报,叫人不胜其烦。比如与建筑商们谈判,你必须连原则、方法、底线等等,都得给她面授机宜,否则,就不知如何办才好。很快,通过招标方式,两座大楼的承包人选由王海红提出来,交到纪载舟这里定夺。纪载舟权衡利弊后拍了板,定的一个是县城的建筑公司,一个是镇建筑公司。 学校的校址在路丝礁村的地界上,是郝仁国在任时确定的。据说征用这块地皮,郝书记费了不少周折,使出了十二分的气力。新校址依山面河,应当说是一块风水宝地。人们传说,有一个朝霞满天的早晨,路丝礁村一个老人,忽然看见了一群穿红衣服的孩儿在这里嬉闹,正想细看,一眨眼又不见了。这事情传得神奇,做群众的思想工作就比较容易,可就在具体操作时,路丝礁村一些群众出来闹事,说本来山区的老百姓就欠缺土地,街上就更加缺地,村里为全镇人民做出牺牲,总得加倍补偿。当时郝书记反复对他们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不得已才答应由路丝礁村的建筑队承建学校作为补偿。其实,这正是路丝礁建筑队耍的把戏。纪载舟考虑到,如果让建筑队承包建设大楼,至少路丝礁村那些不会做小生意的群众可以出点力,挣几个辛苦钱。一开始决定恢复重建叠镇中学时,这股风就吹进了纪载舟的耳朵内。纪载舟让卢贵权镇长仔细考察了路丝礁建筑公司,发现建筑质量还算行,于是纪载舟考虑,两座大楼,分出一个给路丝礁,也算是给前任领导的决策一个肯定。同时,巧合的是,分给两个建筑公司承建,又能够“安”全地展开竞赛,党委、政府可以对两个建筑公司分而治之。实践证明,这个安排非常正确。首先是在没有定下承包人之前,引入了竞争机制。当时,两家建筑公司都想独吞这块瘦肉,互相压价,最后以每平方米485元定价。当然,作为集资办学,镇里有关部门也要做出相应的牺牲,工商税务、村建土地一切收费统统免掉。就这样统算,这也是当时到哪里也找不来的最低价。后来,两家分而食之,都有些后悔。路丝礁人说,还是纪书记的手段高明啊! 重建叠镇中学之事有好事者写一篇长达数十页的负面报道寄到D市教育局、D市日报、晚报。那天为了摆平这篇有关重建叠镇中学的负面报道,由县委宣传部吕部长亲自出面,在玉琼县最大的酒店国际大酒店宴请《D市日报》、《D市晚报》的两名记者。当时纪载舟、钟若兰还有宣传部的其他几个同事都在座。由于酒桌上只有钟若兰一个女人,再加上钟若兰长得漂亮,自然引得两个记者眼睛不住地往钟若兰身上瞟。久经沙场的吕部长当然能够看出其中的端倪,暗示钟若兰给两个记者敬酒。钟若兰立刻领会了吕部长的意图,她也真是不负重望,不但话说得十分到位,就连酒也喝得十分爽快,居然一连干了两杯白酒都面不改色,看得旁边的吕部长一个劲儿地点头。两个记者哪禁得住这样的攻势,在钟若兰的不断劝说下,尽管已经喝得语无伦次了,还强打精神要和钟若兰碰杯。钟若兰当然不会拂了他们的面子,面含微笑地应承着,几个回合下来,终于将两个记者全部撂倒。 宴请结束,天色已晚。几个男同事见钟若兰喝了不少酒,都争抢着要送钟若兰回家,但被她一一拒绝了。钟若兰半开玩笑地说:“看你们几个毛手毛脚的,我就不放心,要送还是让我们书记送我心里才会更踏实些。”钟若兰的话音刚落,便引发了同事们的一阵笑声。大家问:“为什么非得要你们书记送啊,是不是想趁机巴结他一下啊?”钟若兰说:“巴结怎么了,你们要是我的书记,我也会巴结你们。”大家听钟若兰这么一说,笑声更响亮了,有几个好事的还吹起了口哨。 纪载舟听钟若兰点名要他送,在窃喜的同时,也不免有些顾忌,因为他怕同事们产生误会,说出什么风言风语的闲话来。这边钟若兰却大方地站起身子,冲着纪载舟说:“纪书记,不好意思,只有麻烦你送我走一趟了。”纪载舟嘴里嗯啊地应承着,表面上却故意装出严肃正经的样子,用眼睛的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未见同事们有更多异样的表情,这才小心翼翼地穿好外套,拿起皮包随钟若兰走了出去。 在送钟若兰回家的路上,纪载舟很小心地和钟若兰保持着距离。本来他想打车,但钟若兰说不用了,反正也没多远,她正想走走散散心。纪载舟便只好跟在钟若兰后面,随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路灯很昏暗,四周很安静,只有偶尔经过的汽车带来瞬间的光亮。纪载舟试图打破这种沉闷,想了想说:“真没看出来,你很有酒量啊,喝那么多酒居然一点事情都没有!”钟若兰听后,笑了笑,回答说:“哪有啊,你没看我走路都不稳当了吗?我这人喝酒有个特点,那就是当时不怎么样,过后就发作了。”正说着,钟若兰忽然斜靠在一棵树上不走了,弯下腰大口地喘粗气,还没等纪载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钟若兰已经张开嘴巴“哇哇”地呕吐起来,那些还未消化完的食物夹杂着浓烈的酒精味道,瞬间就倾泻了一地。纪载舟赶紧从皮包里拿出纸巾递了过去,这时钟若兰已经吐得花枝乱颤、一塌糊涂了,纪载舟没想到一个弱女子酒劲儿发作的时候,居然也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纪载舟站在钟若兰的身后,见她难受的样子,几次都忍不住想帮她敲敲后背,但一想又不妥,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钟若兰蹲在地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站起来,十分难为情地说:“对不起纪书记,让您见笑了,我说我喝不了多少酒的,您还不信。”纪载舟关切地问:“怎么样了?会不会有事?”钟若兰摆了摆手,示意没事,然后踉踉跄跄地就要往前走,谁知刚迈了几步,就像中弹了一样,一头扎了下去。幸亏纪载舟眼疾手快,迅速地张开双臂,着实将钟若兰接在了怀里。这一下,热乎乎的一具躯体,被纪载舟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此时的钟若兰已经醉成了一摊烂泥,放开四肢,整个攀附在纪载舟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自控能力。这下可苦了纪载舟,怀中的女人柔若无骨,害得纪载舟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纪载舟想想不是办法,赶紧调整了一下姿势,架起钟若兰的胳膊,好不容易将她扶到路边。刚好有一辆出租车经过,纪载舟一摆手,车子停了下来。纪载舟将后车门打开,把钟若兰塞了进去,随后自己也上了车。车子将要开动时,钟若兰居然还挣扎着说:“不用打……打车,我自己能走。”纪载舟想:都喝成这样了,还能走呢。 车子行驶的过程中,钟若兰酒劲发作了,一会儿仰靠在车后座上,一会儿又斜倚在纪载舟的肩头,嘴里不时地哼唧着,看得出她很难受。幸好路途并不远,一会儿工夫就到了。纪载舟将钟若兰扶下车来,本打算将她直接送到宾馆楼上去,可钟若兰却执意要自己上楼,嘴里还说:“谢谢你了纪书记,我自己能行。”纪载舟想,熟人看到了也不好,便只得撒开了手,眼见着钟若兰摇摇晃晃地上了楼,直到她窗口的电灯亮了,纪载舟这才放心地离开。 第14节 (14)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交通局屈局长带一班人专程到叠镇解决路面硬化事宜。纪载舟说:已到中午了,我们先吃饭再谈事吧,可这老兄说什么也坚持要把事情说完再吃饭。他的来意是,县城南边的三个乡镇的乡村道路,还没有一处是硬化路面,县委、县政府责成交通局研究一下,拿出办法,尽快解决这一问题。于是,他们首先想到了叠镇。屈局长说:从分水岭向东南方向这9公里是你们叠镇的。过分水岭后,再从龙泉头村叉出的道路是通向芦浦乡的,虽然在你们境内也有两公里,实际上应该由芦浦乡来修,你们应当承担点民工建勤任务。咱们是老同学,我知道你干事情干脆,这路迟早要修,早修早主动,也是你到叠镇为人民办的一件大好事。老哥我就是想让你早出政绩嘛。我打算给你最大幅度的优惠政策,让你开这头一炮,你这里一行动,一下子就能把他们轰起来。至于资金,按现在的最低造价,每公里需要投入15万元,交通局给叠镇每公里拿10万元,其余由镇里自己筹备。纪载舟边听边算,也就是说,镇里需要筹资不少钱,这怎么行?应当向他多要一点。于是,就开腔说,屈老哥,多谢你对兄弟工作的支持。可惜,我干不了。因为,我们刚刚搞了教育集资,再拿这么多钱说什么也办不到了。屈局长原以为纪载舟会很爽快地答应的,谁知纪载舟这么一说,一下子显出着急相来,纪载舟猜他的本意是要自已带头,好去将里黄乡和芦浦乡的军。卢贵权也知道纪载舟心里有修路的打算,见纪载舟竟然这么表态,也摸不着头脑,只盯着纪载舟看。屈局长说,你不要卖关子,我知道你想修这路,你要是嫌给你的钱少,还可以再商量。纪载舟说,事办不办,酒得喝!于是,纪载舟和卢贵权相视一笑,纪载舟说,“卢镇长,这押你得画,你说吧,干,还是不干?”卢贵权说,“听书记的。”就这样,算是拍了板。 纪载舟从党政办公室调来全镇的经济报表,上面写着社会存款余额8千多万元。这一个数字表明,在这一百九十八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在这七万多口人中,存在着这样的资金规模,拿出一小部分,投入到社会公益事业,应该不成问题。在办学集资时,全镇群众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纪载舟感到,修一条致富路,仍然是一件群众满意、高兴的大好事,也许这份热情不低于那份热情。至于如何运作,纪载舟想开一个党委扩大会,让大家认真酝酿一番。 党政扩大会上,纪载舟讲,我们修这条黑色路面,意义非常重大而深远。这是叠镇人民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叠镇应该从我们这一届党委、政府开始,彻底结束乡道没有硬化路面的历史。县委、县政府关注我们,主管部门支援我们,叠镇的群众看着我们。只要我们打响了这头一炮,不要说芦浦乡会起来仿效,至少把北边紧挨县城的里黄乡能够轰起来。从叠镇到县城这33公里,我们9公里,里黄乡7公里,一下子就可以解决16公里,我们进城的交通条件就会大大改善,请大家对这一问题进行讨论。一开始,同志们的情绪十分活跃,大家本来就正在为办学集资成功而兴奋着,说起修路,更显得特别高兴。人都是想多干点事情的,过去郝仁国书记只抓乡镇企业,只有主要领导整天奔忙,许多机关干部却没有用武之地。大家有时就闲得发慌。今年赶上这集资办学和修路两项大动作,都需要全体动员,全体动作,人人都使得上劲儿,所以大家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兴奋感。可是,到了研究集资的办法时,大家就有些沉闷,发言不再热烈。副镇长林同秋说,“你猜,纪书记,我不是打摆这件事情,实在是老百姓太穷,一年集一次资还差不多,一口气整两回,叫大母你也受不了哇!”大家哄地笑了——因为他说的是个小典故:解放前当地有一个小财主娶了两个老婆,一开始一轮一个月睡觉,两个女人都嫌时间长,于是改成半个月,仍然嫌时间长,后来改来改去,怎么都不如意,一直改到与一个女人睡了前半夜,与另一个女人就在后半夜睡。一天晚上,这小财主与小老婆睡到三更天,被大老婆从这个热被窝叫到另一个热被窝,没有多久,就大哭大闹起来,直吵得左邻右舍都睡不成觉,邻居大娘来劝他们,这大老婆哭诉说:“他和那个小妖精干了半夜,也不留点劲给我,那玩意儿成了小软虫,干抿也抿不里边,叫人都快急死了,大母啊,叫你你也不愿意呀!”那大娘扭头就走,再也不来劝架。——纪载舟哪里有心情听什么笑话的,有点不高兴地说,“不要闹了,你说说集资的困难在哪里?”林同秋有点尴尬地说,“纪书记,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咱叠镇的底子很薄,集一次资时,大家还能承受,不出一个春上,摊派两次钱,恐怕群众不会接受。”几个老同志纷纷表示赞同。纪载舟说,我已经查了社会存款余额,全镇八千多万元,拿出这点钱,只不过是九牛一毛,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几个当地的同志说,“纪书记,那个数字不能反映问题,叠镇的人贫富差距很大,你看这些钱其实都是在少数人手里,广大群众手里真的没有那么多的闲钱。”纪载舟想想,大家说的确实有道理,又让卢贵权说说有什么办法,卢贵权说,“我和黄书记商量了一下,我们这里矿山多,全镇大车就有八十多辆,你看,是不是可以从这上面做一些文章?”纪载舟听了觉得有道理,于是当场估算了全镇大小车辆数目,做出决定:每辆大车出2000元,每辆小车出1000元,每辆拖拉机出500元。大家对这种方法没有特大的异意,纪载舟就让办公室以党委、政府的文件起草下来,准备动员会议的材料。 事后,心情总觉得有些郁闷,原来心里想的办实事、办好事,一定会得到干部群众的热烈拥护,谁知道真正干起来,并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局面。既然党委会上已经定下了调子,不再向全体群众摊派集资,也就没有必要开动员大会,然而毕竟还有不小的集资任务。于是,纪载舟决定会议只开到村干部这一级,由他们下去动员集资对象。在会上,纪载舟讲了这么几个意思:一是“要致富,先修路”,举了日本战后经济发展前期主要是靠修路的例子,举了本镇因为道路不好,有限的资源潜力不能得到发挥的例子。镇党委、政府下决心打开山门,为加速发展经济创造良好环境。二是讲了这条路不是修不修的问题,而是如何修的问题,县里对我们支援是前所未有的,我们必须抓住机遇,乘势而上。三是讲了这一次的集资办法,谁受益,谁出钱,不能向群众摊派,要求各村下去务必动员好群众,把能够收的资金抓紧收上来。 会议下来,有几个村的支部书记到纪载舟屋里,说这钱不好收,特别是有车的主儿,玩车差不多都玩穷了,各自欠了一屁股的债,再让他们拿出这么多的钱,恐怕很难办到。纪载舟非常气愤地说,咱们镇这么多的车辆,这么多的车主,谁不知道他们有钱?买台车,一天就能挣二、三百元。说句不好听话,我经常听说,司机们吃饭时,在路边店摸一回“鸡子”,也要百元,这千把块钱,少他妈的嫖几回窑子就赶出来了。修好了路,走得最多、走得最快的,还不是这些车辆?叫他们出点血,就跟杀他们一样,叫我如何也想不通。就这样,软里硬里批评了他们一顿,他们见纪载舟的这么粗的话都说出来了,显见决心大,定了的事情决不会再更改,也就没有敢硬顶,只虚虚地表示,纪书记,请你放心,我们回村里加倍努力,力争完成任务。 紧接着,镇里加强了包村干部队伍,把机关的全部人员定了任务,赶了下去,帮助村里做工作。几天下来,收效甚微,纪载舟心中不免有些着急。县交通局催着要开工,我们得研究出一个办法,不管集资如何,先开工再说。四月十九日,县委书记、县长,两办主任、县交通局一干人等,和纪载舟在分水岭下来的第一个村龙泉头,举行了盛大的开工典礼。老乔书记一宣布开工,全线立刻上马,十几里地的路面上,人欢马叫,彩旗飘飘,热闹非凡。从群众的积极性来看,形势大好,至少可以看出群众是真心拥护修路这一件大好事情的,出力的热情远远超过以往的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纪载舟感到十分欣慰。 第15节 (15) 四月底,各乡镇换届工作已经结束,全县大局甫定。县委作出决定,要在乡镇一级开展一场组织纪律思想作风集中建设活动。所谓集中建设活动,实际上就是一次整顿。这与“三个代表”教育、“学教活动”是一样的意思。有人说,这就是我们党治理天下的法宝、手段和特色。为了搞好这一活动,县里专门组织了派驻各乡镇5-7人的工作队。乔鸿飞书记宣布,要在全县党员干部中根治三种病症。第一种,走读症,他伸出了右手食指,“今后,县纪委和县委督察室要进行不定期检查,发现无故不在岗的,晚上乡镇没有干部值班、值勤的,要严肃处理。一定要杜绝乡镇干部的走读现象;第二种,嗜酒症,”他伸出了食指和中指,“今后,谁再海喝滥喝,耍酒疯出丑,也要给予党纪政纪处分。县纪委已经拟好了禁酒令,今天就出台生效。党政干部没有适当理由,中午严禁喝酒,更不许喝醉发酒疯。若发现立即停职检查。”第三种,吃喝玩乐症,他伸出了中指无名指小母指,“今后,要不定期在全县各家高级酒店和高消费娱乐场所进行暗访,发现党政干部公款消费吃喝玩乐的,一律视情况给予经济处罚和行政处理,包括停职检查和降职撤职”此刻,会场上死一般静。“同志们啊,不能再整天无所事事,吃喝玩乐啦!你玩完麻将玩小姐,玩完小姐玩数字,玩完数字玩上级,玩完上级玩百姓——再这样玩下去,不得了啊!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玩物丧志。春秋战国时期,齐国出了两个以玩乐著称的父子国王。老子齐庄公玩女人,勾引大臣崔抒的老婆,被姓崔的一刀给宰了。他的儿子齐景公更是声色犬马样样精通,聚敛民脂民膏修筑了富丽堂皇的柏寝台,把天下美女珍宝都弄了进去,大臣劝谏,他却说:我就是为了玩嘛!别的管他干啥?他死后连尸首都没埋,他的五个儿子就互相攻杀起来,天下就此大乱,齐国也就此完蛋了。当然,那些腐朽的封建统治者和我们共产党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他们因为吃喝玩乐导致亡国的教训,无论如何是我们今天应该汲取的教训”最后,乔书记宣布,要在全县开展一次为期一年的组织纪律思想作风建设,坚决刹住这股四处弥漫的吃喝玩乐歪风! 回到镇里,已经是傍晚了。第二天,纪载舟召开了全镇机关干部会,一来传达县委关于进行组织纪律思想作风建设的决定,二来他想借这一股东风,对叠镇的干部队伍进行一次整顿。因为纪载舟已经了解到,在叠镇的机关干部中,百十号人良莠不齐,出的怪事不少。班子中你整我,我整你的现象有,干部队伍中酗酒、赌博、打架、下乡摸人家女人的有。虽然纪载舟的本意是不想整人,但是整顿一下思想确实是十分必要的。 集中建设活动,党委书记是第一责任人,下派工作队直属乡镇党委书记领导。工作队长要把活动的进展情况、发现什么问题、何时转移步骤,向党委书记及时汇报。于是,纪载舟就定了一个调子:要通过这一次活动,让叠镇机关干部,自上而下,人人受到教育,个个洗上一个温水澡。在开始的阶段,纪载舟亲自动员,认真抓了一气,使大家对这一活动真的不敢怠慢,机关风气空前好转。后来就不行了,由于工作太忙,这些细吹细打的事情,实在没有工夫顾及,纪载舟就交给组织书记黄显达,让他整天陪着工作队,一边工作,一边吃喝,上下通和,都比较如意。此后,纪载舟只是每隔一个阶段,听一听较大点的情况汇报。工作队长是县直党委副书记,是在县委的老伙计,彼此相交,相互理解。他看到乡镇工作每天就跟打仗一样,就不过多地攀扯纪载舟,向上汇报又总是说纪载舟高度重视,亲自参加云云。他和邵平一起,把集中建设活动做得如同“光屁股骑扁担,有板有眼”,既扎实,又没有让纪载舟感到麻烦。所以,整个集中建设活动,纪载舟这个乡镇基本上做到了上边满意,班子满意,下边满意。到了自我剖析阶段,开了党委生活会,纪载舟自己带头做自我剖析,并要求大家只说‘但是’以后的问题,不说‘但是’以前的成绩。机关上下,虽然没有弄得人人自危,由于抓得声势大,雨点也不小,就起到了一定作用。工作队摸到了很多情况,其中关于卢贵权的一些情况,工作队长亲自给纪载舟交换意见,无非是一些男男女女方面的事情,听了以后,纪载舟交待工作队长,无论如何给我按着,不能扩散。就这样,集中建设活动轰轰烈烈地搞了三个月,临收尾时,只处理了一个长期不上班、只知道赌博的职工。这小子害怕极了,半夜里到纪载舟的屋里哭哭啼啼,“啪啪啪”地直打自己的脸,检查也请人写得十分深刻,纪载舟就决定给他留了一碗饭吃,没有开除他。对于其他一些人,一律以批评教育为主,凡是涉及男女关系之类的事情,纪载舟都让工作队给当事人见见话,给予警告,但必须保密,并未给予追究。所以,整顿下来,没有造成不必要的矛盾,人们的心情很顺,大家都感到满意。 第16节 (16) 早在防汛抗台的阶段,水利站站长李夏文就多次把关于里墩水库除险加固工程明年就要开工的信息提供给了纪载舟。 这是一条十分重要的信息。对于叠镇来说,是一次加快发展的极为难得的历史机遇;对于纪载舟来说,也是在纪载舟这一任上老天赐给的关系全局工作的重大机遇。一上来,就成了纪载舟在叠镇必须完成的重点作业。 里墩水库总蓄水量大约有6000万立方米,是一座省级重点保护的中型二类水库。它的大坝处在玉琼县温溪县的岙环镇境内,效益区域全在玉琼县管辖的范围之内。它的上游却全部在叠镇境内,叠镇与岙环两个乡镇,分属于两个县,可这一座水库,只联着两个乡镇。对于叠镇人来说,处在淹没区,除了牺牲自身的利益外,捞不到一点好处。由于这座水库是1958年大跃进时期突击建造的,近四十年的风风雨雨,坝体损伤严重,是一座险库。多年以来,为了防止它突然崩蹋,一直没有敢蓄水。这座水库的管理局是一个正科级单位,养了二十几个人,整天就是吃闲饭。改革开放以后,水库的整修工作摆上了议事日程,省市的水利专家不断到水库测量、设计,除险加固以后,肯定要加大蓄水量,这就直接牵涉到叠镇人民的利益,省水利厅就通过玉琼县水利局、一条线贯彻到叠镇水利站,和镇党委、政府一道研究报哪些项目,作为里墩水库除险加固工程的配套工程。这些项目报上去以后,一旦定了下来,国家就会拨出专款搞建设。历任领导上报的有三种项目:一是移民项目。现在大约4000多名库区群众吃的是“消落地”种的粮食,他们等于几十年前就免除了“皇粮国税”。里墩水库除险加固以后,周边的农民只能变成渔民,不愿变的,没有地种了,必须安排迁移出去。二是河堤加固项目。在水库淹没区外,叠镇溪、庆澜河、福山溪三条主要溪流,都是山溪水河,为了保证水库的水质,山要靠绿化治理,防止水土流失;河要靠加固河堤的办法,用青石料砌成防浪墙。三是交通项目。大水蓄积以后,河道边上,要修成能够通车的柏油路面,在集镇上的河流,还要考虑汛期两岸人民的来往问题,建设桥梁。叠镇历任书记,一上任,就都关注这一事件,翻腾过来,翻腾过去,年年都要上报这些项目,但省里一直没有定下来具体的开工日期。主工程不动,他们这里的辅助工程也就休提。报上去的项目,一直不知道哪些得以审批,哪些不被批准,到底能够拨给多少款项,他的前任们,都会在自己的任上成为未竟的事业或多或少感到有些遗憾。 放着即将到嘴边的肥肉不啃,那肯定是傻瓜。纪载舟与班子的同志们经常商议,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一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搞到手里。办法就是一个字:“跑!”大家认为,这事情如果不跑,给的会少,只有靠跑,效果才好!思想开放了的同志们都开明地说,“纪书记,只要是为了这件事情,你只管跑,该花就花,该送就送,工作我们担起来,有你的那些关系,大家相信你一定能够跑成功!” 大家说的关系,是指纪载舟有两个老同学,一个在里墩水库管理局当常务副局长,他能够给纪载舟提供可靠的资料和信息;另一个在省水利厅副厅长,他能够给纪载舟提供强有力的支持和帮助。尽管有如此好的基础条件,跑项目仍然是一种非常辛苦的事情,有“三子”之说,即跑着找人像“兔子”,背着礼品上楼送人像“驴子”,站在掌握生杀大权的人面前汇报像“孙子”。 于是,只要有空儿,纪载舟就带上水利站站长李夏文跑。李夏文作为纪载舟的基本副官,其余则根据需要随时变换随行人员。卢镇长和财所所长钱招宝跟得相对多一些。跑的过程,也是了解这个国家投资的工程项目的来龙去脉的过程。其间,听到了不少轶闻趣事儿。 在这里修一座水库,是非常科学的,投资少,效益高。若是到了现在,这里一定要修成一个漂亮的大型水库,但当时的历史条件,不可能达到这一点。纪载舟站在山上,俯瞰这座水库时,每一次都赞叹它选址恰当,就是可叹它上马太早。李夏文说,“纪书记,这个水库还是当年里墩附近出来的一个省级官员决策的。你看北边山上的地势多好,光绪年间,有一个从瑞安来的看地先生,说这里是一个了不起的阴宅,能够出管着一斗零三升芝麻那么多人的大官。引起了这位省里的领导干部的重视,领导安下阴宅之后,问到第几代才能成气候?风水先生说,这个地方,难得的是一个‘可巧’二字,时间上说不准,也许很快就能成事儿,也许遥遥无期。这一方面要靠祖上积德,另一方面,要达到四个条件。”纪载舟问夏文,“哪四个条件?”夏文说,“不容易,不容易,说是‘兔子打锣鱼打鼓,人顶铁帽子驴骑人’。”纪载舟说,“这些条件有没有凑齐的可能?”夏文说,“老辈子人分析,说要凑这一天,必须是正在唱戏,惊了兔子,一头撞在锣上,也就是兔子打锣了;还必须正好有叼着鱼的鸟在天上飞过,一受惊,嘴里的鱼掉下来,落在鼓上;人顶铁帽子好办,天上正好落一阵雨,一个人从街上买了一口锅回来,当做雨伞就得了;至于驴骑人也不是很难,只要有一头母驴产驴娃儿,眼看要下雨,管驴的把驴娃背上往家里赶就行了。可这四条凑齐,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那个大领导,也许有这个心理,建这一个水库,一方面为人民造福,另一方面,可能想在水库落成搞庆典时,碰碰运气。纪载舟说,“夏文呀,管他凑齐凑不齐条件、成不成气候,咱们要凑足自己的条件,争取通过里墩水库除险加固工程把叠镇的事情办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年多加劲地跑,里墩水库除险加固工程在叠镇段的配套工程终于跑出了眉目。 在里墩水库管理局,纪载舟的同学潘桂良局长告诉纪载舟,这项工程,肯定要在来年开工。但人家省水利厅自己组织施工队伍,根本轮不到管理局插手,可能剩下一点尾工程,才给你们一点。所以你们玉琼县与温溪县没有利益之争,我们一定大力支持你们跑项目,要什么资料就给你什么资料。 纪载舟到了省水利厅,副厅长本来不管这一块,为了同学的情谊,亲自协调一个姓孙的、一个姓陈的两个里墩水库除险加固工程的负责人,召集他们和纪载舟认识,另外安排招待他们二位和纪载舟,看到厅长这么给面子,孙、陈俩位负责人跟纪载舟在以后相处的过程中一直比较融洽。 通过到省水利厅、水利工程设计院、D市水利局、水利工程设计院以及到玉琼县水利局有关单位不断地跑,纪载舟搞清楚了许多关于国家工程方面的知识。也终于明白了朝什么地方跑,跑什么,怎么跑的问题。对于国家级的工程项目,首先是主管部门进行规划设计,确定出工程的子项目,搞出实施总方案,再分子项进行预算,最后搞出总预算。比如这里墩水库除险加固工程,就是省水利厅搞了多年的规划设计以后,由省计委立项,报省政府审批的。在叠镇实施的移民、河道治理和道路整修项目,仅仅是里墩水库除险加固工程的辅助工程。当纪载舟以乡镇主要领导身份跑这个项目的时候,这些项目已经固化,大有不可变更的劲头。所以,一开始接触上边的设计部门,人家搬出许多设计方案让纪载舟看,想改什么,减什么,添什么,都是可能的。但他们了解到,作为工程的静态预算,在实施过程中,还一定要有动态调整。也就是说,事物都是在发展变化之中。只要与具体负责施工的部门首长搞好关系,变更和增设项目都是有可能的。根据纪载舟和夏文以及班子多次研讨,感到叠镇这一块跑的方向应当集中在三点上:一是增设项目,只有增加了项目,才能增加投资,多要回一点钱来;二是护河堤定位,原设计方案只是在接近里墩水库的水口处才有工程项目,镇里的目的则是,既要保这些项目,更要在镇里搞出更多更长的河堤。三是叠镇交通桥项目,原来把这座桥设计在镇区的下游处,两边无路无人,对于叠镇城区长远的发展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这在当时申报项目时,他们肯定没有从发展的角度考虑问题。作为现任全镇的最高负责人,纪载舟必须转换眼光,从长远战略出发,不能搞劳民伤财的事情。 纪载舟刚开始跑的前几次,越跑越觉得泄气,设计部门搬出《设计法》来,说什么也不肯变更设计。纪载舟就想,既然是已经确定的不可能变更的东西,再跑还有什么意义?等着开工就是了。但他们实在不甘心,跑着跑着,就有了新思路。想出的对策是,让“你的计划赶不上我的变化”,你们搞的东西,都是十几年前的设计,我要想办法让你规划的地形、地貌都变了,设计自然成为一张废纸,逼着你不得不改。至于增设项目,更是要据理力争,宁可不搞你们的项目,也要符合我们叠镇的实际需要。 于是他们做出决定,在他们还没有定下最后的施工方案之前,抢先修筑河堤,先定河堤,再以堤定桥。所以,在第一年的冬季农田基本建设中,纪载舟和同志们仔细推敲,决定顶着县里和省里的压力,不搞花架子工程,只搞一些道路的整修,然后集中全镇之力,在城区河道的对岸,建一条崭新的道路,内部的护坡就等着里墩水库除险加固工程的资金到位。同志们有些疑虑,纪载舟给大家说,这个险必须冒,如果不干,我们将遗憾终生!那一场会战只搞了三天的突击战,想一想一生都感动。多少年来,老百姓早已丧失了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积极性,原因就在于那不是人们真正愿意干的活儿。这一场会战,纪载舟明确提出要求,要在这里给叠镇建设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这个要求引起了全镇几万名群众的拥护,分配到各村的任务,没有任何怨言,几十里外来这里干活的群众形成了人山人海,大家起五更,打黄昏,啃干粮、喝河水,三天就搞成了一条近四公里长的大河堤。 有了这条河堤,在最后确定项目时,他们就多次去请那些水利专家们来叠镇实地考察,通过现场办公、酒桌办公、物资办公和经济办公,终于同意了纪载舟提出的所有要求。其中最主要的有两条:一是关于叠镇大桥的定位,经过力争,简直是斗争,最后迫使他们不得不同意变更设计,把桥修在街道正对的中心处。多少年后,人们都说,这座桥,使叠镇拉大了框架,留下了很大的发展空间。二是加固河堤工程,已经找不到了图纸上设计的地形地貌,迫不得已按纪载舟他们修筑的成坯工程进行加固。项目更改以后,投资金额也有了重大变化,由原来的5000多万元,一下子增加到近1亿元,差不多翻了一倍。这一喜讯,叫叠镇人民整整高兴了两年时间。 第17节 春天的季节,一般都是各级干部开会最多的季节。县以下这一块,没有很长时间的“两代会”,主要是开一些工作型的会议。先是各种总结表彰会,后是一些业务工作会,或者是二合一会议。这些陆续召开的会议,有些是重要的,有些是多余的,有些是加压的,有些则是轻松的。作为乡镇的党委书记、乡镇长,最喜欢开的是一些总结表彰会,大多数都是县里职能部门召开的,往往有一定数额的奖金。不管乡镇的书记、镇长参加与否,只要奖到了你这个乡镇头上,党委书记、乡镇长肯定有份,“这些成绩的取得,都是各级党委、政府领导的结果”嘛,所谓“党委政府领导”,得看谁在领导党委、政府,结出的果子,党委、政府的头头就自然而然地先吃、多吃。所以,一个春季,从表彰会上,就可以捞到不少零花钱。 不管上边如何开会,乡镇的工作各有自己的规律。“乡镇干部两台戏,计划生育宅基地。”尤其是这计划生育工作,属于“一票否决”的项目,搞不好就有摘掉乌纱帽的可能。所以,各级领导都是十分重视的,唯恐出乱子。 计划生育政策是我们国家最厉害的政策,之所以厉害,实际上是因为矫枉过正。记得小时候,介绍伟大祖国方面的文章,常常以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而自豪。那时候,国家采取的是奖励生育的政策,生了孩子,还要补贴布票、红糖票,生的孩子多了,可能成为英雄母亲。谁知过了几年,“六亿神州”很快增长到九亿人口的时候,有一个叫马寅初的中国学者,建议国家施行计划生育政策。此言一出,不合时宜,本土的老马因为“理论反动”被整得死去活来,西洋的老马因为“反动理论”遭到口诛笔伐。等到毛泽东下世以后,人口增长过快过猛的情况才得到了中央的高度重视,对人口生产开始进行严厉的控制。对于广大的中国人民来说,最难控制的不是生育多少,而是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穷”和“生”伴生在一起,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如此循环往复。因此,治乱世必用重典。在改革开放以后,唯有计划生育工作在全国上下,最具有威摄力。各级喊出的口号就很吓人,什么“男人带套,女人带环,领导带头”,什么“撒下计划生育的天罗地网”,什么“宁可抓错一千,决不放走一个!”什么“一户超生,十户联保”,什么“要把超生户罚得倾家荡产”等等,层层下达“抓大肚、刮宫引产”的硬指标,动不动就抓人质,抬东西,挖粮食,扒房子,尤其是抓人质,往往不抓婆婆,只抓娘家妈,更显得生女儿太窝囊。随着处罚的不断升级,成效和矛盾也开始明显起来。 乡镇一级一直处在计划生育工作的前沿阵地,计划生育工作不仅成了乡镇工作的硬仗,也是乡镇政权可靠的财政支柱。大家浴血奋战,抓了一、二十年,仍然有许多问题。于是,上级对下级的检查就成了衡量计划生育工作成效的重要途径。搞得好的,很少有什么表扬,搞不好的,先是“黄牌警告”,接着“一票否决”。被否决就意味着撤职,那对于一个干部的政治生命来说,是一种十分残忍的惩罚,谁敢凛然不遵! 一般是到了春季,乡下的饮食男女因为农活不多,心闲身闲,夜里的娱乐活动就比较频繁,娱乐导致女人怀胎机率增加数倍,给计划生育带来很大难度,所以在这一时期里,从上边到下边,有各种抓法,乡镇的抓法是月月孕检,钉死每一个育龄妇女;上级的抓法就是开展一遍遍地突击检查,搞疲每一个乡镇。基层工作何其难哉!对于省、市级的抽查,是县、乡最头疼的事情。计划生育工作进入抽查阶段后,县、乡领导和职能部门枕戈待旦。为了防止下边作弊,市以上的抽查搞得都很神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在下来检查之前,带队的领导管定位,出发时从来不说要去哪个乡镇,完全是到了车上再临时动议。这就搞得县计生委和乡镇党委、政府疲于奔命。在这一阶段,县计生委密切注视上边的动向,采取多种措施及时向乡镇通报信息。到了乡镇以后,县计生委的任务完成了,可到哪个村抽查,又不得而知了,乡镇就被搞得十分狼狈。纪载舟的前任就遭遇了一次省里来的计划生育大抽查。当年郝仁国书记听说有可能抽查山区乡镇时,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使出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办法,调兵遣将,兴兵布阵,吩咐机关干部打扮成放羊的、推车的等干各种农活的,从分水岭上到分水岭以内,沿途设立哨所。这些探子,虽然没有用春秋战国时候周幽王千金买一笑点燃烽火台的办法,但也利用了抗日战争时期的“放倒消息树”的举措,起到了很大作用。 到了纪载舟这一任,当然也不能含糊。得知他们今年要查山区一个乡镇以后,纪载舟、卢镇长和分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副书记邵平、主抓计划生育工作的王海红以及计生办的几个同志,一点也不敢怠慢,认真研究了各种对付的方案。眼下毕竟条件好多了,叠镇已经建立了“全球通”的基站,“消息树”是用不着再使了,所以相对以前工作好做得多。对于检查,一点侥幸心里都不能有。这一天派出去的人员从早晨七点多一点,就开始不停传来市检查组行动的消息: “检查组正在吃饭,他们的领导讲话时,不让大酒店服务员进去,听不清安排的什么。” “检查组人员已经上车,一个2000型的红色桑塔纳,一个金杯面包。” “检查组的车出城向北了,很可能今天是去吉林乡了!” “啊,纪书记,检查组的车没有上吉林乡,他们拐向了县城南的路正南走了,上山里去了!” “检查组的车没有上分水岭,而是向声顶寺那方向去了!我们还跟不跟?” 纪载舟几个人分析了一下,事情明摆着,检查组正是为了摆脱跟踪才走向另一个方向。看来,查叠镇是确凿无疑了。于是立即下令,这一拨人停止跟踪,回镇里待命。另通知在镇区东边的黄鱼岭村的一台车,立即去芦浦乡拐向叠镇的路口上观察,随时报告动态。果然,消息传来,“敌人已经犯我边境。”纪载舟立即派计生办主任坐上租来的一个破吉普,赶去接头,按照约定,不管检查组进叠镇哪个村后,纪载舟就和卢镇长、分管计划生育的副书记邵平立刻赶去,全程陪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千万别以为检查组对纪载舟他们的到来不高兴,正相反,如果不来,他们才真的不高兴。当纪载舟他们赶到双坑村找到检查组时,那个带队的高兴得眉开眼笑,纪载舟本来是陪同检查组的,检查组却立即出来陪同纪载舟他们。还一个劲儿说,“给你们添了麻烦,让书记、镇长们来这里,实在不好意思。”反正活有人干着,纪载舟他们通过寒喧,得知此人是从仙台县抽来的一个计生委副主任,一看就是一个资深的干部,人很练达,于是大家就立刻从讨论“今天天气”入手,然后讨论仙台和这里的“风土人情”的相同或差异,接着,说一些计生工作难搞的苦经,说着说着,就进入了《笑林广记》,说一些关于计划生育工作中遇到的种种趣事,说到兴浓之时,大家乐得前仰后合,熟络得成为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环境改造人,环境锻炼人。经过数年的计划生育工作,人民群众已经被锻炼得无比坚强。大囡儿、少妇的脸皮也锻炼得非常厚。到了孕检的时候,她们就没有一点隐私了,在最隐密的部位,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摸什么就摸什么,看了,摸了以后,有些妇女还把上衣搂起来,问检查人员:“摸奶儿不?”因此,检查组无论到了哪个村去,配合基本上没有问题。检查组的人员,有人看帐册,有人搞查访,分工明确,有条不紊。镇计生办人员和村计生专干在一边回答可能问到的所有问题。外来打工的妇女开的都有婚育证明,参加了属地管理;在家的,没有一个育龄妇女敢不到场。连小学的学生怎么糊弄检查组,都教得非常熟练。 山区人口居住分散,查完以后,已经下午将近五点。中午时分,纪载舟安排人员去宾馆拿来一些快餐性质的食品,检查组感到非常满意。晚上,纪载舟准备好充余的“子弹”,赶到县城继续公关,最后交底时,叫纪载舟大吃一惊,原来双坑村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却查出了叠镇的一位得力干将和计生办工作人员出了问题,必须从严从快抓紧处理。 第18节 市检查组转交给了一封上访信件,上边告的是叠镇的一个片区书记丁烈春和他在计生办工作的妻子张爱香。 片区不是一种在编的行政实体,是乡镇为了管理方便自己设置的一种分支机构。玉琼县百万人口,十几个乡镇,都比较大,各乡镇都是这样搞的。叠镇就分有东西南北四个片区。这些片区各配一名总支书记,一名片区主任,在一、两个包区的副镇级干部领导下,管辖一群包村干部,管辖六、七村行政村。片区的总支书记往往也是副乡级后备干部的苗子,一旦当上了片区的总支书记,就意味着离当上副乡级干部为期不远了。各个片区的工作基础并不一样,北区处在深山区,工作相对不容易搞一些。所以,安排的片区总支书记就得棒一些。调整过几次人选都不行,最后派丁烈春去才合适,工作很快就上去了。所以无论从各个方面讲,丁烈春都是一员虎将。北片区的工作由落后变为先进状态,丁烈春功不可没。同时,丁烈春就自然成了副科级后备干部的第一人选。 丁烈春是双坑村人,高中毕业生,由于上学时学习不是太出色,再加上家里比较困难,也就没有考大学。在公社当了几年半脱产干部之后,有机会转正,一步一步地熬成了干部,并且表现出一定的领导才能。 丁烈春长得比较帅气,个头齐整,身材魁梧。在家里,父母给他娶了一个临村的姑娘当媳妇,长得一般化,对于烈春来说,这是无可挑剔的,因为他的家里比较穷,能娶上媳妇就算不错了。于是就完成了一个农村青年必须完成的结婚成子的全过程。烈春与这个女人第一胎生了个女孩,他父母就认为家门不幸,娶个媳妇长的肚子太不争气,希望再生一个小子延续香火。这个情绪一度感染了丁烈春,可是虽然在老婆的肚皮上努力耕作,搞了几年,他老婆的肚子毫无响应,倒是明显看出没有一点姿色可言了,丁烈春就开始不太喜欢自己的糟糠之妻,常常以工作繁忙为由不进家,也因此出来了事情。 与丁烈春同时在公社工作的还有一个女人叫张爱香。人长得相当高挑、齐整,就是肤色较深一些。但年轻就是资本,再加上眼睛和嘴巴都会说话,秋波和声音十分甜美,给当时的领导身边平添几分春色。这张爱香与当时的党委书记,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亲热,外边人传得纷纷扬扬的,可也没有人真正捉过奸。只不过张爱香到了三十多岁,也没有能够把自己嫁出去。那个书记走了以后,张爱香失去了依靠,就从党政办公室转到了计生办,专门分包北片区的几个村的计划生育指导工作。那时,丁烈春正好当上了北片区的总支书记。山区风景优美,到处适合于谈恋爱、调情,经常一起在山沟里转来转去,也容易发情,一来二去,心动,情动,产生行动,二人就好上了。 一天上午,丁烈春的老婆来街上赶集,顺便看看烈春,打开烈春的门一看,见丁烈春和张爱香两个人光光的在床上干得正欢,她马上变脸,又哭又骂,上去就撕张爱香。丁烈春紧紧抱着老婆,张爱香才穿上衣服脱身而去。按说,丁烈春女人也不过是闹上一阵就完事了,偏偏张爱香怀了孕。丁烈春在此时,怎么也甩不掉张爱香了,于是回家闹离婚,终于闹成功了,条件是前妻离婚不离家,每月还得交出一定的工资给前妻做为赡养费。从此,丁烈春和张爱香婚后在机关里住,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原来盼着生下来是个男娃子,谁知又是一个女孩,就把小女孩送了人。张爱香为了对得起被爱情弄得差点身败名裂的丁烈春,发誓要给他生一个男孩子。纪载舟接到的市检查组转给的这封告状信,告状人就是丁烈春的前妻,原来的结发夫妻现在成了“揭发夫妻”,把一生都难以消除的怨毒集中反映在实施报复上。她反映的问题十分确凿,肯定是下了一番深功夫。上边说丁烈春与张爱香已经生了一个女孩子,送给了某某村某某人家,现在已经多大,在什么什么学校上学,谁是她的班主任,弄得非常清楚。市计生委已经找到了这个女孩,明确要求,如果丁烈春与张爱香不承认的话,镇里要进行亲子鉴定。按照政策,尽管张爱香还没有生过孩子,但丁烈春已经与前妻生有一个女儿,就不能再生育了。所以,送给人家的那个女孩本来就属于超生,但在处理上不至于十分严重。两个人都是中层干部的骨干,处理他们实在不忍心。因此,当纪载舟开了书记办公会时,对于丁烈春和张爱香,纪载舟建议看看他们的态度,如果不错,就网开一面。谁知还没有安排人查处这件事情,计生办主任来报告说,张爱香失踪了。问他们为什么失踪,计生办主任说,张爱香已经怀孕,并且通过B超检查,是个男孩子。很可能是因为听说要查他们,所以才跑了。 听到这个消息,纪载舟非常恼火,根据这一情况,就是不去做他们舍弃的那个女孩的亲子鉴定,现在情况也足够把两个人双开了。纪载舟马上叫人通知丁烈春,要亲自跟他谈话。丁烈春来了以后,几天不见,就像霜打了一般,看来思想斗争十分激烈,痛苦不堪。他自己态度很好,爽快地承认了送别人的那个女孩正是自己的孩子,就是死不承认知道张爱香的下落。纪载舟讲他当上干部不容易,希望不要轻易把自己的前途毁掉;两口子都是好同志,我们几个当领导的,在许可范围内,一定会保护你们,你们要体谅领导的一片苦心。面对这强硬的计划生育政策,一定要当明白人。否则,领导想保也保不了你们。特别强调指出,你和张爱香只有两个出路:“要么堕胎,要么双开!”希望他抓紧时间找到张爱香,从两个人的前途着想,抓紧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丁烈春表示对领导的关怀和爱护无比感激,表示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法把张爱香找到,赶紧做个引产或者流产,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丁烈春说不知道张爱香在哪里,显然是谎话。可是,去做张爱香的流产工作,丁烈春虽然是真心去做,也没有做下来。据说,张爱香怀着要当母亲的神圣而又强烈的愿望,坚定地表示:宁可被开除,甚至丁烈春与她离婚,她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因为她把这个孩子当成了后半生的希望。计生办的人员也不知是有意袒护,还是确实不知张爱香在何处,总之,没有办法找到张爱香。三个月后,两个人的公职全部开除,丁烈春的党籍也一并开除了。 第19节 六月至八月是台风期来临季节,乡镇的主要工作是防汛抗台。纪载舟召开会议进行了专门研究,明确了责任,进行了分工。诸如乡镇企业的防汛抗台,就由纪委书记和一名副镇长牵头,企业办负责清查隐患,及时防范;镇直部门,由组织书记负责,党政办配合,各部门自查自纠;社会上的困难户,由一名副书记和一名副镇长牵头,民政所和村两委班子配合,统计出来,早修早补,力争让这些家庭顺利渡过汛期;各级各类学校,当然是抓教育的副镇长牵头,以教办为主,把各个学校里的危房、险房普查出来,通知各村负责修理;河塘堰坝,就是书记、镇长负总责了,全镇人民配合,水利站所有人员严阵以待。 叠镇经过前几任书记努力,已经砌上了700多米长的防浪墙,一度保护了南岸的镇区所在地。这道防浪墙,底下一丈多深,上边高出海岸二米多,这年海面巨浪凶猛,台风的袭击,翻越了五米多高的防浪堤直冲堤岸,场面十分憾人。竟然有两次把堤岸冲击出两个大窟窿。有一次出现了险情,纪载舟穿着背心、大裤头,赶到现场抢险。堤内是洪水卷着山上的泥浆还有树木,波浪翻卷,水势汹汹,不屈不挠地往岸上冲。等退潮时赶紧放矸闸,干部群众自发地拥来,用蛇皮袋装上泥沙,一个一个地往窟窿填,往河堤上垛,很快制服了险情。 到了初秋,雨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但还是说下就下。一个夜晚的后半夜,又下起了小雨。纪载舟在后半夜往往睡不着时,好开灯看书,风声、雨声、读书无声,忽然听到前院一声闷响。纪载舟急忙起来到前边的楼外查看动静,这座楼上的人也纷纷起来了。原来是机关前边的整个院墙塌了,墙皮煽到了大街上。更巧的是,也不知是因为墙猛然倒塌时带来的风的影响,或是什么其他原因,院东南角墙内的一棵古樟树上,有一个碗口粗细向东南方向伸展的侧枝,一下子折成了两截,掉在了倒塌了的院墙上。 翌日大早,几个住在机关的书记、镇长们就起来看院墙是怎么塌下来的,很快院内的干部们和一些起得早的群众也都聚了过来,一下子,就站满了人。纪载舟想,这院墙幸亏是晚上塌的,要不然,砸伤人可不得了。因为院墙外就是大街,大白天人来人往,这道墙东西长又有七、八十米,人们即使看得见也跑不及。他们分析了垮塌的原因,原来这院墙是从地面上直接垒起来的,根本就没有扎根脚。院内地势高,院外地势低,下了五年雨,竟然坚持到现在才塌,不能不算是一个奇迹。纪载舟很生气,问大家这是谁干的好事,连个根脚都不下?同志们面面相觑,没有人肯说出原委。见大家都不吭声,纪载舟就知道肯定是前任们留下来的茬子,大家怎么好意思说出来?也就不再穷追猛问。纪载舟缓口气对大家说,这院墙塌了实际是个好事儿,就这号糊弄人的垒法,迟早也是祸害。正好,我们好好设计一下,搞坚固一些,同时把车库也盖起来,大家表示同意。 纪载舟就叫人去把路丝礁建筑队的头头“精英”喊来,带他看前边的院墙,尽快拿出重建的方案。仔细测算,大门口连个门卫房都盖不成。如果盖了,小汽车就拐不进来。所以,几易方案,最后纪载舟拍板,就修一条院墙。 院墙一倒,冷飕飕的秋风夹裹着风凉话从前院穿过楼道,顺着台阶,向北走又向东拐,一直进了纪载舟的办公室,钻进了纪载舟的耳朵里。机关里纷纷议论,这院墙倒了就不是一个好兆头了,那棵樟树枝折了,更是不吉祥,机关里恐怕要出事儿。因为这棵樟树是院内唯一的一棵最古老的树,怕是在三百年以上,已经有了仙气。还是郝仁国书记在时,朝西北的一个枝子就折过,结果老镇长就栽了跟头。 这件事情,纪载舟是早有耳闻的,对于机关传出的闲言碎语的“嘴八卦”,并没有往心里去。反正那棵树的主干挺拔,枝叶繁茂,只因为上了文化局的册子,没人敢整修罢了,所以依然要求路丝礁建筑队抓紧修复院墙。 院墙倒了不是一个好兆头。其实不好的兆头早就出现了。 就是在一个星期天,县纪委金书记要来叠镇。叠镇是纪委书记联系的,所以对于金书记的到来,并不觉得意外。有好几次到了周末,金书记忙了一个星期,累了一个星期,到这里休息一下,纪载舟就好好地陪陪他,是自然的事情。但有时因为七事八事,金书记往往在电话里事先特意交待:你该忙你就去忙,不要管我,留下镇纪委书记就行了。所以,接待工作就显得宽松,如果真的有事,不陪他也没有什么,家常便饭的事情争不得那么多的官场礼节。但这次金书记特意交待要纪载舟在机关等他,说完事以后再找个水库钓钓鱼,放松放松。 说话间,金书记就到了,卢贵权镇长和镇纪委书记这些主要头头们围了一屋子,吸烟喝茶扯一阵子闲篇之后,金书记一句漫不经心地话,“你们忙去吧。”大家就知趣地走了。 金书记说,“郝仁国在叠镇工作了六年多,力度大,成绩突出,不可避免地要得罪一部分人。几个月以来,市委、市纪委、乔书记和县纪委收到了不少告状信。这些信多数是匿名的,一些还是署名的。信中反映了郝仁国同志大量的经济、作风方面的问题,有些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有根有据,言之凿凿,不像是空穴来风。咱们党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历来是保护大多数干部,也不袒护不成器的坏干部。县处级是市里管的干部,如果不是市委和市纪委主要领导的批示,要求我们“认真工作,慎重处理”,只要反映不是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上访的批量不大,纪委原则上不找事,免得冷了在基层艰苦工作的同志们的心。但情况复杂了,就得有所动作。我和乔书记议了一下,意思是让你们先自查自纠一下,矛头不要对准郝仁国,摸出一个大轮廓,咱们再细致地分析一下,梳梳辫子,好对上对下有个交待。”说毕,把一沓子上访信件交给了纪载舟。 一席话,说得纪载舟心头沉甸甸的,脊背冷嗖嗖的,心里一时想的不是郝仁国老兄,而是对当官瞬间产生“绝望”的念头,平日里大家都看到的是当着一把手时颐指气使、八面威风,多少人甘愿捧你的“臭脚”,一旦调职就有人告你的黑状。纪载舟粗略地翻看了一下这包“火药桶”,主要是看署名情况,却没有看到一封是署名的,一下子就明白了领导们的良苦用心。上级把矛盾推给了下面,本不该他们做的事情,由他们来做,有一点闪失,就是祸不是福啊。 送走金书记以后的几天里,纪载舟反复看了这些材料,从这些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间掂量它们的份量。憋了一肚子气,心里抱怨乔书记,你说过不让我“评价前任的功过是非”,就不该把这个“酱罐子”扔给我叫我作难。也不知吸了多少包香烟,却忽然从“不评价”三个字产生了电光金火般的灵感。又不能与人商议,纪载舟就自己首先从已经了解到的纷纭复杂的人际关系入手,把机关内上、中、下层的各色人等排了队,从而发现,尽管郝仁国在任时得罪了几个“吊蛋货”,但真正知郝仁国底细的人也不会太多。署名肯定是楞头青干的,那些工于心计的人一定不会在告状信上赫然列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从信件上的内容分析,无非是建厂中和搞矿山发包时收受贿赂,机关财务不清,特别是计划生育多子女费管理混乱,此外还有男女关系等等杂七杂八的事情。吃透了情况,就有了办法。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上推下卸,敷衍塞责;我就来个避重就轻,文过饰非。总之,雷声不能大,雨点更不能大。反映出来的东西,只查共性,不查个性。如收贿问题,乡镇是没法查清的,作风问题更不能去查。联想到计划生育办公室花钱如流水,纪载舟心里本来就焦燥,那就借此机会整顿一下,把这里当成“替罪羊”吧。 思虑成熟以后,纪载舟只给镇纪委书记交了底。开了个书记办公会,说金书记来时,给了个批件,要求把前两年计生办的财务帐目清理一下。这件事,涉及前两年的工作,尤其是可能涉及到前任领导,你们几个原来在任的同志回避,不是不信任你们,而是你们都没有分管过这一块,卢贵权当镇长不久,也没有介入这些工作。这样做免得你们得罪人。大家心照不宣,就各行其是了。纪载舟要纪委书记从农经站和财政所各抽了一名会计,会同计生办主任一起把近两年的财务清理一下。原则问题由我把关,具体问题你们处理,有了疑问就及时向我汇报。要求明确以后,大家分头去做就是了。 工作刚刚展开的一天夜里凌晨一点多,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调到别的乡当副书记的吴思荣。没来得及说话,他一头钻进纪载舟的卧室,把一大袋子东西塞到了纪载舟的床底下。纪载舟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就说:“唉呀老弟,你这是干啥哩,有事打个电话,不就得了!”吴思荣说,“半夜里来打搅老兄实在不美,主要是机关里都是混过伙计的老弟兄们,我怕喝酒,不想见他们了。郝仁国县长交待我,别打电话,晚一点来,给老兄好好拍拍。”纪载舟说,“有啥想法,你就给我说吧。”吴思荣说,“咱们弟兄们虽然没有在一起混过,但我早就听说老兄的为人是没有说的。这乡镇的活儿,真不是人干的。我在这里管了几年计划生育,确实有毛病,有一些事情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想,书记跑事,省市抽查,慰劳村干部,都是要花钱的。听说你们要查前两年的帐,我就是请老兄给予体谅和担戴一点。”纪载舟心里好笑,这不是不打自招嘛,这小子一定假公济私,从中捞了不少好处。既然郝仁国有交待,这事情更加明了:机关里早有传言,说郝仁国能当上县长,吴思荣有一半功劳。现在看来,真的是有功有劳,有功有“捞”了。于是,就故意卖了个关子,对他说,“下面反映强烈,都告到市里了,先查一查再说吧。我想办法,不会叫弟兄们过不去的。”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再往下说的必要,吴思荣揣着一肚子焦虑,告辞而去。纪载舟估计,他和郝仁国,在事情没有结束之前,肯定吃不好、睡不香的。 世界上好多的人际交往,常常出现没有办法互相沟通的情况。在翻晒计生办帐目的问题上,对任何人也没有明说是查前任的,当然没有必要向郝仁国县长汇报。纪载舟自以为在金书记安排的事情上处理得是恰当的,却也“智者千虑,终有一失”,既然郝仁国安排吴思荣来见纪载舟,查计生办的账纪载舟又不打算像娶媳妇那样大操大办,应当给人家吃个定心丸才对,不信吴思荣这个信使不把信儿捎到郝仁国的耳朵里。过于原则的话说不得,一个关子卖得不打紧,却买到了一个更大的没趣。吴思荣走后没有几天,郝仁国县长就带着一干人马来镇里检查乡镇企业工作。纪载舟去迎接他时,郝仁国连手都不给握一下,就那么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回到曾经是自己的领地里,根本不把现任书记放在眼里。在迎、陪、送的整个过程中,一直没有放脸。更为严重的是,吃饭时,不沾一滴酒,要求纪载舟下午召开党委扩大会,他要参加。这是纪载舟在叠镇几年中唯一的一次县级领导直接召开的乡镇党委扩大会。他熟门熟路,进了会议室,一屁股坐在纪载舟坐的党委书记的正位上,纪载舟知道他有气是冲着我来的,心里暗暗骂到:“真他妈的官大一级压死人!”接着,他就开腔,对老同志们客气了一番,讲了他在这里六年多里,乡镇企业如何得到迅猛发展,现在看看,几乎没有任何进展,岂止没有进展,简直是在大踏步地倒退,这是县委、县政府所不能容忍的!“无农不稳、无商不活、无工不富。”乡镇企业上不去,叠镇就没有希望。这一届党政班子,无论如何要继承前几任班子的工作思路,一任接着一任干,一张蓝图绘到底。然后,全然不顾当时的大气候,根据他在任时的做法,就乡镇企业如何搞,大一二三四,小1234,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指示。一口气讲了一个多钟头。激动时,站起来用手直敲桌子,大概觉得纪载舟也许并不买他的帐,只是在气势上压倒纪载舟。后来,说话的语气才逐渐缓和,思路从乡镇党委书记回到了副县长位置上。 会议上,纪载舟知道同志们一定会觉得郝仁国做得过份,看他讲话时,底下的小动作就感觉出大家都没有认真听。本来不打算讲什么,以免把斗气的行为变得白热化。但觉得他的气熖过于嚣张,就临时决定回敬他一下。你给我“下马威”,我杀你个“回马枪”,以免让同志们觉得自己太软,太好拿揑,对以后开展工作的威信、力度不利。毕竟自己是现任书记,你不可能也不会住在这里,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座的都是自己的人。于是,纪载舟接着郝仁国的话茬讲,给他来了个抽象地肯定、具体地否定。纪载舟说,感谢我们的老书记、现在的郝县长对我们叠镇工作的关怀和支持,这一场乡镇企业急风暴雨式的检查,是对我们工作的鞭策和促进,郝县长“代表”县委、县政府做出的指示极其重要。然后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从县委“爱民、富民工程”的核心内容和实质、从当今国际国内经济形势、从全镇乡镇企业的报表数字、从几个厂和矿那一屁股青菜屎如何揩净等等,用肯定的言辞内全盘否定了他的指示。纪载舟以为他会反驳,做好了吵架的精神准备,不知是他有涵养,目的已经达到,也不知是纪载舟软中带硬、事实确凿的言辞无懈可击,反正他是一股劲儿地吸烟,脸朝上仰、眼向上翻,烟雾都是往上边吹的。纪载舟一气儿讲了半个多小时,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见好即收,不征求他的意见,就宣布散会。 送走他以后,回到办公室,心里仍然有气儿。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妈的,老子在这里给你擦屁股,你还尿老子一头!正在愤愤不平时,几个同志进来,纪载舟知道他们也看不惯郝仁国的这种作派,有意来安慰纪载舟,就好像没有那事一样,哈哈一笑,给大家开玩笑。退二线的副书记说,“纪书记,你就是和郝书记风格不一样。他这个人架子大一些。过去,只要是从外边回来,进大院一下车就是‘啪啪’跺脚,然后大呼小叫,给人以地动山摇的感觉,你回来总是不声不响的。”秘书插腔说,“可不是嘛,过去,郝书记出去尿一泡,也都把门锁上,纪书记屋里的内、外门整天都是敝开着。”大家就这样比了一会儿领导风格,散了。 等计划生育的帐目清理以后,纪载舟和纪委书记到县里做了专题汇报。结果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纪载舟心里很清楚,要按照郝仁国老兄的做法,整他一下也不亏。但事情绝不能那样办。如果下任上台就整前任,久而久之,必然形成恶性循环,天知道,我离开这个地方以后人们怎么告我?直到机关的院墙已经垒好,有一天又是个周末,郝仁国给纪载舟打电话,要纪载舟和卢镇长几个人专程回去聚聚。到了县第一大酒店,郝仁国见了纪载舟,上前就是拥抱,不迭声地说:“老弟政治成熟啊!”于是,杯酒下肚,前嫌冰释。纪载舟觉得,倒不是自己政治成熟。从对“历史负责”到“政治成熟”的全过程来看,倒是体现出人家郝仁国老兄才真正有一股政治家的气魄和风度。 第20节 眼看到了来年春,纪载舟心里一直惦记着食用菌这个产业,就和镇长卢贵权等几个到去年种香菇的几个村认真地调查一遍。看了以后,仔细算算,真正种香菇的,仍然是那么一些老户,新的户基本没有发展。这说明,食用菌办公室实在没有发挥什么作用。纪载舟对卢贵权说,“咱们今年不能再这样搞了,这种带有行政性的办公室本身就不可能有啥作用。要想搞好这件事,关键还是要让老百姓看到实惠。要找一个懂行的,有事业心的干,并且当一个经济实体搞,你看行不行?”卢镇长当然同意纪载舟这个意见,纪载舟又让他推荐一个合适的人选,他想了想说,“你看企业办副主任方新亮行不行?”纪载舟眼前一亮说,“你老兄不愧是组织书记出身,慧眼识英才,纪载舟也想到了这个人!” 于是纪载舟首先做了方新亮的工作,这个同志脾气有点倔,但心底直正,工作扑身子。他家在山外的一个乡里,离这里二十多里,也不知是跟老婆关系不好,还是其他原因,反正很少见他回家,整天在企业办忙忙碌碌,指哪打哪,干得十分出色。他又是一个老牌的初中毕业生,文化知识的底子不错,是个肯学习、肯动脑筋的人,所以纪载舟说卢贵权选人是选对了。与方新亮的谈话很成功,方新亮决心大干一场。 跟方新亮谈话以后,纪载舟就召开了党委扩大会,做出了派方新亮任叠镇食用菌公司总经理的决定,让他在分水岭石矿留下的房子里开始研种香菇和其他食用菌的品种。并且以此为龙头,分配给镇直部门各个单位种香菇的任务,务必完成,务必成功,好给群众起到示范带头作用。又召开了机关干部和镇直部门负责人参加的大型会议,把任务安排了下去。各单位也都建灭菌灶、盖发菌室、买接种机以及购置原料,看来真的准备大干一场。安排下去以后,纪载舟和卢贵权分了一下工作的侧重点,纪载舟主要是跑里墩水库除险加固工程,卢贵权在镇里主要抓食用菌发展这个“一号工程建设”,全体班子成员都和他一道抓。一说成“工程”,大家就有劲儿了。 方新亮这个人真的能干,当上食用菌公司总经理以后,独自一个人立即到仙台县青皮乡、缙云县横溪乡、张家乡等几个种植香菇的大乡镇进行了十几天考察,搜集了许多资料,带回了许多样品,整理了密密麻麻一大本子。回来后,详细地给纪载舟进行了汇报,信心十足。纪载舟说,你既然这样有信心,我就放心了。这样的话,你还有什么要求给我说说?他说,一个是,要给我协调十万元贷款,我得购买设备和原料,为了不给党委政府带来后遗症,我要求把这些钱统统记到我的名下,我负责归还;另一个不好说,说出来,纪书记你得答应我,办得到,我就干,办不到,我就不干。纪载舟心想,这家伙是个很有个性的人,有本事的人往往有个性,就不知他要提什么古怪的要求,让他只管说。他说,我带去的人和所要办的事情,一切由我自己做主,领导上不能干涉,至到我把事情办成为止。纪载舟一听这要求不仅不算过份,而且正是纪载舟想要的。就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嘛,一口答应了他。纪载舟也要求方新亮:一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们为这个项目已经考虑了一年多了,用这个方式、用你这个人搞这件事,想的就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我做出这个决策,其实与你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们俩已经栓在一个战车上了;二是镇里给你协调十万块钱贷款,就算是办了一个自负盈亏的企业,所有人员从拨款之日起“断奶”,由你养活他们;三是实行“一国两制”,即一个机构两块牌子,对外对上,是“玉琼县叠镇食用菌办公室”,负责从香菇、到黑木耳、白木耳、黄背木耳、木灵芝、平菇、鸡腿菇等食用菌的研究、开发和推广。对内部,你就是一个搞香菇生产的小型乡镇企业,你可以搞股份制,也可以用其他方式吸收资金,机制怎么灵活就怎么搞。四是我保证,只要你是在干事业,我和镇长绝不干涉你,并且严令各个职能部门,绝对不能对你吃拿卡要!方新亮说,纪书记,有你撑腰,我算是有胆了,你要求我们的几条,我都没有想到,还是你想得周全。我说的不让你干涉,主要是指技术方面,其实听听你说的,你才是专家哩,这不干涉不包括你!纪载舟说,新亮;我知道你在咱叠镇企业办干了多年,深知办企业的各种弊端和难处,这些年来,只要是镇企业的厂长经理,都说自己是“大丫环带钥匙——管家不当家”,你怕自己也落这种下场,所以才提出这些要求,我想想都是合理的。一句话,我只支持你,绝不干涉你!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干吧。方新亮感动得眼圈发红,二话没说,就带了分配给他的几个转业军人到分水岭石矿去安营扎寨了。 这分水岭虽然只留下了一些破旧的房子,但搞食用菌生产利用价值却不小。百十亩山坡地,通风向阳,可以建几百间香菇棚;两座大型的厂房,每个都有1000平方米以上,正好用作生产袋料的车间,就里边的地沟也能够派上用场;几十间老仓库,把窗户用塑料薄膜蒙上,喷上来苏水消毒后,可以用做发酵室;一个厚重无比的洗矿塔,垒上炉灶,就可以把它改造一下成为灭菌灶,一点也不屈材料;化验室的十几间比较干净整洁的房子,眼下当做制种、扩种车间,随后可以用做研制、生产多种食用菌的实验室。原来厂区的办公用房,上去的十来个人正好用来办公住宿。方新亮从街上找来一个老实可靠的老汉,给他们做饭和看管场地,生活就进入了轨道,这一帮人比起机关干部的待遇还要好一些。纪载舟对方新亮说,“你们这办公条件,咱们的机关干部也比不上。就凭这一点,我真得感谢你们的老书记郝仁国。” 方新亮在管人、用人上还真有一套,他把几个“老转”分成几个作业组,完全按照军事化的要求,每天带他们上操后做活,有人专门记工,干的事情能量化的都要量化,对员工实行按劳计酬。香菇棚搭好以后,又给每一个人分配了一个区域,以他们的名字命名香菇棚,写上牌子挂在显眼的地方;生产过程实行流程化管理,每天安排的工作,人人都必须保质保量完成,不按要求办的要受到处罚;每个人管理的香菇棚生产出来的新鲜香菇交给公司,有专人过磅,集中烘干,产量、产值与个人收入挂钩,以加强员工的责任心。本来这些转业军人分配下来,乡镇就不愿意接收他们,一直没有叫他们上班,当然也从来没有地方去领工资。这时候有了活干,不发工资他们也挺高兴。也有个别人心里有些想不通,原以为分配到机关是当干部的,就是下去抓抓工作,吃吃喝喝的,到这里当苦力嫌脸上没有光彩。方新亮对大家说,我们在这里干,就是创业,党委政府领导信任我们,支持我们,我们干不好就不是娘养的!我也是企业办的副主任,现在也和大家一样干活,谁说丢人?谁不愿意干,给我早点滾,我再招几个农民工,比你们都强。这些人没有了退路,只得服从他,干起活来都很卖力气。方新亮当时永远想不到的是,正是在这一段时间的领兵打仗,竟然奠定了他后来成为党委委员、常务副镇长的基础。 麦子放倒以后,镇办香菇厂就正式开张了。为了赶在夏伏天接种菌种,方新亮带几个有文化的人一头钻进制种室里,把从缙云买回来的试管种子扩大到几百瓶葡萄糖瓶里去,科学的态度和方法,就产生科学的效果,扩种阶段实验很成功,葡萄糖瓶子里的菌丝发得非常好,人们的信心就更足了。另有两拨人马,主要收购生产袋料的栗木棒子,在叠镇,不缺这东西,镇上的十几个小拖拉机,到几个村里收购上来再卖给食用菌公司,每天人欢马叫,好不热闹。不几天时间,就收购了十来万斤。四台袋料粉碎机昼夜不停地轰鸣,打出的木屑先晒干堆起来,然后拌上配料,用装袋机装在一个个碗口粗细、五十公分长的塑料袋里。这些装好的袋子就在灭菌灶里码起来,蒸上二十四个小时,起出来后,再运用接种箱进行无菌操作,正式接种。当种上从葡萄糖瓶中取出的菌体后,他们在接种箱内又用一个外包装的塑料袋子套起来,与其他人的搞法不一样,原来这个办法是方新亮的发明,虽然浪费了一点,但可以保证整个料袋出了接种箱后,与周围环境隔绝,不受杂菌感染,成功率高。这些接种以后的香菇袋,在发菌室里发酵以后,就开始搬到香菇棚里去了,再经过管理,到了种罢麦前后,就会正式出菇了。如果管理得再精细一点,阳光、温度、湿度、风速等条件适宜,就可以生产出优质花菇,经过烘烤干燥处理后,肯定能够卖上好价钱。 纪载舟最满意的,倒不是他们的干劲和干法,而是由此产生的巨大效应。从香菇场一开张起,全镇的群众就自发地陆陆续续前来参观,整个生产流程在无菌中开放地操作,无声的示范就是最好的老师。不知不觉地教会了多少人! 由于镇党委、政府动了这么大的声势,给各部门下达的种香菇任务,大家也都不敢怠慢。表现最为突出的有两家,一家是镇供销社,他们本来就有基础,有几个职工几年前就开始干这种活儿了,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供销社主任给他们拨了钱,划了场地,办起的香菇生产场的规模抵上镇里办的一半大小,显得相当可观。另一家是粮管所所长亲自挂帅。粮食系统要比供销系统好过一些,他们要钱有钱,要房子有房子,要场地有场地,办场的条件远比镇里的食用菌厂好得多。所有操作间、灭菌室、接种房,都用涂料粉刷得白亮明净,叫人感到非常新鲜,就好像进了大工厂一样。也有些单位如教办室,是个大单位,本来只给他们分配了二十棚任务,他们表示坚决完成党委政府交给的任务,却以业务忙为借口,从经费中拿出了一部分钱,叫人把这二十棚香菇给承包出去了,坐等收香菇时再把投资收回来,结果是几千块钱血本无归。曾经发生过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那是在镇交管站。这个部门原来有四、五个人,专门整顿全镇的交通秩序、收取大小车辆的各种规费,随着交通管理的权力不断上收,交管站的职能也就逐渐弱化,外来的工作人员一个个都调走了,只剩下两个本地人,却是一对儿死对头,两个人要么整天不答腔,要么开腔就是吵架。这一次,站长为了把种香菇的事情安排出去,又不愿意直接给他的部下说话,煞费了一番苦心,他在小黑板上写了一个会议通知:“兹定于今日下午三点钟在会议室召开全体人员大会,传达贯彻镇党委政府文件精神,不得缺席。”那个部下看到通知以后,准时参加了会议。会上,站长好像开一个几百人参加的大会,高腔大调地念了党委政府的文件,然后布置了每人搞一棚香菇的工作任务。另一个人看他这样装腔作势,心里自然非常不高兴,坐在那里,又抠鼻子,又挖耳朵,一会儿又出去撒尿,站长越发认为这家伙太不尊重他。讲完我们的上级精神之后,开始旁敲侧击、指桑骂槐,站长说,“我们这个单位,有些个别同志,组织观念、组织纪律特别差,开会时间不注意听讲不说,还没屎推尿,不请假随意出入,这不是对我个人的不尊重问题,而是对待党委、政府的态度问题——”另一个人听得早已不耐烦了,开腔就骂道:“有屁就放,有话说到明处,就我一个人,哪有啥xx巴个别同志?老子种香菇用不着你安排,少拿党委政府的大帽子压人,老子是吃粮饭长大的,不是你这种小人吓大的!”在这种状况下,当站长的一下子失去了做官的优势,二人就在会议室里痛痛快快地干了一仗。闹归闹,但是落实纪载舟的指示两个人都不含糊,各自顾各自,每人种了两棚香菇,百分之百地超额完成了种香菇的任务。年终评奖时,交管站也是种香菇先进单位之一,奖给他们的“先进单位”锦旗,站长散会后专门挂在会议室里,大有纪念那一次交管站全体人员大会圆满成功的意思。另一个同志也显得很高兴,两个人一看到这面锦旗,就不再干仗。 村里香菇生产的发展势头也不错,娄明代把仰天湖村十几个农户带了起来,村里专门拨了几亩地供他们建香菇棚。十五亩村的刘海平干脆被卫生院和农技中心“聘请”过来,在农技中心院子里建起了香菇场,好像跟方新亮唱对台戏,两处相隔不远,以后几年都在开展友谊比赛。留在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也都经过了刘海平的调教,粗通了种香菇的技术,开始单练了。樊定梅夫妇也不示弱,他们继续在曾家村及其附近的村里推广黄背木耳的种植技术,同时也搞香菇,两种食用菌的生产周期正好错开,互不影响。有人说定梅:“你们把技术都传授出去了,别人一学会,不是抢了你们的饭碗?”定梅说,“你只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看不到另一方面,有个杂志上讲了一个道理,说是你要有几个鸡蛋值不得卖,一篮子鸡蛋提着上街卖,要是办了一个养鸡厂,收鸡蛋的就会上门来买。国家这么大,有多少木耳、香菇也不够用,产量越大时,才有人上门来买,光我这一家形不成市场。”这话传到纪载舟这里时,纪载舟不禁对这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由于有浓厚的学习精神而产生的远见卓识大为感动,这个小事成了纪载舟向上汇报和在全镇大会上多次引用的最好典型。 形势真的由星火向燎原的方向发展。班子里同志们都感到非常振奋。有了成就就有了功劳,有了功劳就有了兴奋点,有了兴奋点就会充满信心,大家干得更加顺手、更加起劲。纪载舟心里已经意识到,用这个方法来发展支柱产业才算找到了一条最好的途径。这是一个艰苦细致的过程,想通过行政命令一夜建起一个支柱产业,是根本不可能的,欲速则不达啊!同时也清醒地感到,尽管有了这样好的势头,要想在全镇全面铺开,“行百半九十”,距离目标的实现还十分遥远。 第21节 村级换届是三年一次。叠镇两委班子换届的第二年就轮到村级换届了。村民自治是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农村社会现代化进程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标志着我国基层政治制度由传统向现代的革命性变迁和整体性发展。作为一种农村基层自治形式,村民自治是依赖民主化村级选举制度的不断完善来实现其发展。但事实上在叠镇由于受到多重因素的影响和制约,民主化村级选举制度因两委关系的恶化、选举的虚化以及自治权的虚无等原因面临着困境。有些村庄存在着相当数量的“选举精英”,这些选举精英个个“身怀绝技”,在村民中间有一定的影响。每当换届选举时,他们就会活跃起来,为他们所希望成为村干部的人呐喊助选,积极奔走于田间地头,游说村民为他们的利益代表者投上一票。 有些村多年来已形成了村干部在各自自然村、宗族房派之间建立的关系网络和利益团体,这些关系网络和利益团体形成强势派系实行“合法”的“多数人暴政”,侵犯弱势派系的利益;弱势派系由于不认同选举产生的村干部,又抵制村级组织工作,以致于双方闹得不可开交。 叠镇按照县里的统一部署,村村进行换届选举。纪载舟根据县委的精神,结合基层工作,觉得什么事情都不能一刀切,必须按照实际情况,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切不可盲从上级机关的一切指示。党委会上,纪载舟一个村一个村地听情况汇报,他感到,叠镇各村的班子整体上不错,大可不必全部揭盖子,动班子,那样势必造成混乱局面。于是,经过认真研究,决定采取“大稳定、小调整”的方针。 在叠镇农村,家族势力往往占主导地位。一个小行政村开个会,差不多就是一大家子人在议事。有的村一个支部书记一干就是几十年,关系盘根错节,想拿他就拿不掉。有人说一个村的老干部为了怕年轻人当干部,常年连个党员都不发展,出现了“七个党员八个没牙”的现象,这并不夸张,确有其事。还有些村存在着“无钱办事”、“无人管事”、“无章理事”、“无址议事”等,要动员村民和党员当村干部 正当纪载舟与党委班子成员商量村级人事安排时,秘书小马像被老虎追着一样蹿进来,呼哧呼哧大口喘着气,结结巴巴说道:“不,不好了……打,打起来了……”“快说,谁跟谁打起来了?”“械斗!上池村孙家和牛家两个家族发生了械斗!” 纪载舟问明端的,一下子惊跳起来,带领在场的镇干部们冲出去,一边给小马下命令:“你快通知派出所,让他们火速赶到上池村!” 此时,打红了眼的人们已被村里群众拉开了。清点战场,双方都有几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丢盔弃甲。牛继森头破血流,右手拇指险些被打断;孙大嘴头上脸上满是血,下巴青肿,走路一瘸一拐。孙氏家族的人挤作一堆儿嘀咕了一阵子,孙大嘴叫他们如此如此。他的儿子孙豹和几个后生老虎似的开上五辆五菱车,孙大嘴和其他人气势汹汹坐上去,直奔镇政府;牛继森牛大龙父子一见,也和本家族的后生们吵吵闹闹开上三辆五菱车跟了上来……。 纪载舟他们刚出门,正撞上这几辆五菱车和这群伤痕累累怒发冲冠的老百姓。他刚喊了一声乡亲们,岂料那孙豹却开着五菱车绕过他,噔噔噔冒着黑烟直奔南边,往玉琼县开去,后边的五菱车也紧紧相随,看看就要开上滨海大道了,一辆红色桑塔纳出租车忽地开过来,吱一声刹住,一下子横在了路中央! 起因很简单。牛姓与孙姓是上池村的两大姓氏。牛继森家和孙大嘴家本来是邻居,关系不算亲密,也还说得过去。去年秋天,牛家在村东盖了一座两层小楼,按规定旧宅基地就归了集体。孙家申请宅基地两年了,村里给别处他不要,就等着牛家搬走后占这块地,新院旧宅连在一起。这也合乎情理,村里就批准了。本来一切顺顺当当,可不知为啥,两家的女人有一天吵了起来,发展到谩骂扭打。牛家从此叫上了劲儿,牛继森到处扬言,不许孙家占自家的老宅。孙家对此嗤之以鼻。我有村委会和镇政府的批文,你牛家算哪根屄毛? 今年三月下旬,孙家开始盖新房,牛家就开始捣乱。孙家白天垒了墙,牛家晚上给扒掉。如此一连三天,孙家儿子要拿菜刀砍人,家长孙大嘴说,有政府哩,咱有理的事干吗打架?可牛继森跟村支书牛海兵是同一个牛氏家族,处事自然就偏向牛家。孙大嘴无奈,就几次找镇党委纪书记,请求镇领导公正解决此事。纪载舟那几天正忙着机床厂和机床的事,只把牛海兵叫来吩咐了几句,让他务必公正处理此事。牛支书满口答应,可就是拖着不管。牛继森咆哮道:“你找到天边儿也不沾!我家的房基地,你想占,没门儿……” 孙大嘴绝望了。这天晚上,牛继森带着儿子又来捣乱,孙家父子挥舞着木棍铁锨齐上阵,把牛家父子打得抱头鼠窜。第二天第三天,平安无事。孙家召集几个本家族后生来家里打了两天麻将,一边准备应付牛家可能的挑战。到了第四天,几个人又打了一上午麻将,中午喝了两瓶烧酒,也就放松了警惕。孙大嘴正张罗着要开工,不想此时牛家全家老少齐出动,扛着铁锹木棍牛皮鞭子赶来复仇。孙家当然不肯示弱,男女老幼上去迎战,两家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一块宅基地,导致两家兵戎相见,酿成了血光之灾。孙家感到牛家欺人太甚,同仇敌忾,英勇作战;牛家本是兴不义之兵,大节有亏,加之长途奔袭,眼瞅着就要落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牛氏家族的几个青皮后生加入进来助阵,孙氏家族的年轻人一见,也哇呀呀大叫着冲进来参战。就因为村干部的家族宗派观念胜过了党性原则,终于导致了孙家和牛家两个家族之间一场战争的爆发……。 “乡亲们!乡亲们!请冷静一下,我有话说!” 孙豹认得这是镇政府那个书生气的纪书记,愣着眼神儿盯着他。 纪载舟说:“我们要立即组织一个特别工作组,进驻上池村,做群众思想工作,去疏导群众。要在一星期内把此事解决好……” 特别工作组由副书记邵平、宣传委员钟若兰任正副组长,组员若干组成。在出发前的准备会上,钟若兰建议,每个人都带上铺盖,在村里扎扎实实住两天。 工作组乘坐一辆面包车来到上池村,径直来找村支书牛海兵。牛家住着一栋上下五间的两层小楼。两个儿子一家各住楼上二间,海兵两口子住楼下。他老婆说,海兵到店里去了。原来,牛兵海利用职务之便,经营着一家运输公司,还开了一家建材经销门市部。 工作组就住在牛支书家一楼四间房里。邵平副书记一间,钟若兰一间,其他组员各一间。牛海兵夫妻四处张罗着吃饭喝水, 工作组首先召开的是牛氏孙氏两大家族成年人座谈会。在村委会空荡荡的会议室里,牛孙两大家族的六十多个男男女女,分南北两边或坐或站,敛声息气看着眼前的镇领导们,纪载舟站起来,首先给众人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乡亲们了!这次事件,作为镇党委,我没有尽到责任,愧对了父老乡亲们的信任——我在这里给大家道歉!”副书记邵平说。 只这一番举动,就把一屋子老百姓给弄蒙了。他们哪里见过给自己鞠躬道歉的领导啊,一时间嗡嗡嘤嘤起来。孙大嘴牛继森昂着的头低下了,拧着的脖子转过来了。有人说这不怪领导怪我们自己,也有人说这跟镇里领导没关系,是村里没把这事儿摆弄好,还有人说这事儿谁对谁错是明摆着的,村干部就是没人肯揽这事儿说句公道话呗……。 牛海兵脸上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屡屡出去上厕所撒尿。 在接下来召开的党员生活会上,党员们的火气都撒在支书牛海兵头上。他们说,这次家族打架事件,是村支部班子好多问题的一次大暴露。牛海兵身为党支部书记,在这么明白的问题上犯糊涂不是一两回了,只要一牵涉到家族问题与群众利益,准是宗派观念占上风……还有,他家的运输公司是咋搞起来的?他家的三辆汽车,有一辆就是村集体的财产吧?他的建材经销门市部,还不是打着村里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 然而,另一些党员的发言内容却截然相反。他们说牛支书打小就公正无私,为人厚道,整天辛辛苦苦实在不容易……会场上,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冲突起来,党员们也分成两拨戗戗起来。会场上一会儿就弥漫了很浓的火药味。 夜色来临,钟若兰吃过晚饭,踏着夜色悄悄走出牛支书家,刚拐过一道弯儿,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眼前,塞给她一样东西就迅速消失了。这是一张有不少人签名的控告信,控告村支部书记牛海兵欺压百姓,鱼肉乡民,道德败坏侮辱妇女,强烈呼吁领导撤换贪污腐化堕落的腐败分子牛海兵。奇怪的是,信末的签名却都没有写姓。一个也没有。直觉告诉她,这是孙姓家族人搞的把戏。这让她想起纪书记临走时的告诫:我们可不能陷入家族冲突的泥坑里。 接下来的几天里,村里出现了大字报和小字报,无非是孙牛两大家族互相攻击,两家还分别行动,派出一拨一拨人找到工作组,互相揭老底儿…… 邵平、钟若兰发现,问题比想象的严重得多,不是住几天就能彻底解决的。工作组多次讨论,又向纪载舟反复汇报,最后决定,由方新亮留下来主持村里的工作,适当的时候再调整村班子。出乎邵平和钟若兰预料的是,上池村不久就在方新亮软硬兼施的调理下,各项工作很快走上了正轨,风调雨顺取得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他本人也受到全村老百姓,包括牛氏孙氏两大家族的欢迎。 第22节 端午节过后,这天天空里就飘起了牛毛细雨,是那种看不见雨滴,脸上却能感觉到湿润,衣服不湿却丝丝泛潮的细雨。 根据县委的思路,现在全县的中心工作是经济建设。叠镇也不例外,而且要走在全县的前头。叠镇按照党代会制定的五年规划“一年招商投入,三年基本建成,五年再造一个叠镇工业。”现在已有三年了,已初具规模了。 这年,县委决定玉琼县经济发展现场会在叠镇召开。 这天,纪载舟正在欧亚机床股份有限公司龙生分公司视察工作,人没站起身来,手机就警报似的骤然响起来。 “纪书记,台湾客人都等急了,你怎么还不来啊?” 来电话是镇办公室秘书小马。纪载舟气得差点揍自己一巴掌。混账!这么大的事,怎么忘得一点影儿都没了?说好今晚在哥伦比亚请梅先生吃饭的,自己居然给忘了。 他对着电话对小马说,“你告诉梅先生,说我马上赶到。” 梅先生的台湾欧亚机床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家举世闻名的大企业,该公司生产的机床畅销东南亚及拉丁美洲。为进入大陆市场,去年梅先生参加了玉琼县在香港举行的招商会,在会上与纪载舟一拍即合,草签了投资办厂协议。双方的合作一直很愉快,如今,机床厂很快就要大功告成了! 这样一个人物,当然是叠镇的贵客。每次他来了,纪载舟总是首先出面设宴款待,然后才是镇长、副书记、副镇长们轮流坐庄请客。这已成为惯例。 滨海大道与龙兴公路的交叉地带,是叠镇繁华的地区。天华机电股份有限公司、欧亚机床股份有限公司龙生分公司等企业,都建在这一带。六层楼高的哥伦比亚大酒楼也坐落在两条公路的交叉点上。 哥伦比亚大酒楼是一家装潢豪华、设施齐全,集餐饮娱乐为一体的场所。这里的瓯菜粤菜风味俱全,服务小姐经过专门培训,一个个笑容嫣然。一层是迎宾吧台和男女洗浴中心。这里的洗浴用水,据称都是从西山温泉引进的含有多种营养因子的温泉水,滋阴壮阳,美容健身。椭圆形迎宾吧台前,身穿猩红色旗袍的服务小姐鼓胸凸臀令人遐想。沿旋转楼梯上去,二层是大宴会厅和“春风拂面”、“春心荡漾”两个高级雅间,三层是迪厅和卡拉OK厅,四层是闹中取静的茶吧与氧吧,五层是几十间客房,而六层,则是两间装潢豪华设施精美的大套间。 此刻,梅先生和他的女助手南紫小姐,坐在“春心荡漾”雅间里,面对餐桌上的鲜花和周围的笑脸,春心不光没有荡漾,脸上反而有些尴尬之色。快七点了,纪载舟还没来。几个陪客,酒楼老板娘段芳菲、天华机电公司老总沈贤达、上岙村支书等,一边说笑着,一边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溜着门口。几个漂亮的服务小姐,燕子似的围着客人转来转去。 梅先生用他修剪得极光洁的手指,捏了女助手南紫小姐的纤纤玉手,一骨节一骨节仔细摩挲把玩。凝脂般的玉指,桃红色的指甲,清晰得近乎透明的手心儿。他禁不住把这只珠圆玉润的小手送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南紫小姐坦然一笑,优雅地抽回自己的手来,鼓凸着猩红的嘴唇,在梅先生瘦拉拉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塞进他的嘴角里。 “看!看!南小姐,你别只管梅先生,也得照顾照顾我们呀!” 沈总这句话,立即惹得大家一阵嬉笑……梅先生扯动一下嘴角,轻声笑了,南紫小姐也咧开猩红的小嘴儿,吃吃笑起来。 “芳姐,俄罗斯烤乳猪准备好没有?” 年届不惑的上岙村支书穿一套质地不错的西装,却穿得很憋屈,顺着削肩膀溜下来,衣服里像充满了空气一样发飘,他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发飘,不过每句话说得都很动听。这就是他的强项。他管每个比他大的女人叫姐,管每个比他大的男人叫哥,是叠镇官场上的润滑油,虽说只是个村支书,重大场合却总有他的身影。 “这里还有俄罗斯烤乳猪?” 听了上岙村支书的话,梅先生的眼睛一下亮了。段芳菲神秘地笑一笑,并不答话,只跟身边的女领班嘀咕了几句。女领班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两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哈萨克族小姐,披了透明的纱裙,袅袅婷婷进来了。她们浑身上下肌肤晶莹如雪,细腰柔软,芳臀浑圆,步态盈媚,体香四溢,高耸的胸脯上乳罩像两颗杏眼儿,低凹隐秘的下身紧绷着水红色窄窄的三角裤…… 这就是哥伦比亚大酒楼的特色大餐“俄罗斯烤乳猪”。哈萨克族小姐突噜突噜说了一串不标准的普通话,就挺胸提臀舒展双臂扭动腰肢,跳起热烈奔放舒缓的哈萨克舞蹈来。只见雪白的大腿天鹅翅膀似的飘满天空,飘过头顶,水红色内裤玫瑰似的开满天空,揉进每个人的眼睛。早有一个服务小姐打开卡拉OK机播放《喀秋莎》,两个服务小姐晃动手鼓哗啷哗啷伴奏,三个服务小姐扭腰甩臀伴舞……此时,梅先生身子前倾,两眼发直,右手紧紧攥住南紫小姐的左手,大口喘着粗气;沈总大张着嘴,脖子上的喉结咕噜响了一声,咽下一口吐沫;上岙村支书看看梅先生,瞅瞅沈总,扭头冲他的芳姐夹夹眼睛吐吐舌头,忽然他哎哟一声,原来是燃烧的烟卷烧了手指头! 段芳菲眯缝着一双杏核眼,满意地笑了。她的这道大餐,是从不轻易让人品尝的。要么你是大官,要么你是大款,别人,连想都甭想。梅先生既是台湾富豪,又是纪书记的贵客,当然另当别论了…… 就在这时,纪载舟高声大嗓地嚷着对不起,匆匆走进来了。跟在他身后的,是副镇长周直、方新亮一行人…… 在叠镇,哥伦比亚大酒楼老板娘段芳菲和天华机电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沈总,是两个能呼风唤雨的人物。但他们呼风唤雨的资本却不同。 四十有三的段芳菲当年是叠镇上著名的阿庆嫂,长着一张伶牙俐齿会说话的樱桃小嘴儿,一双秋波流盼迷死人的杏核眼。身段婀娜多姿,走路如风摆杨柳。她的老公是县公安系统一个小头目,公公是县人大某专门委员会的主任。她的一个表兄,是哥伦比亚华侨,早年在首都圣菲波哥大开餐馆,后来在安第斯山区经营了很大一片山林。据说那山上密林遮天,林下到处都是烂花花的罂粟。 段芳菲不光胆大心细,还善于见风使舵。改革开放之初,她辞掉了镇供销社的公职下海经商,在滨海大道旁开了一家饭店,十几年下来,赚了个缸满钵流。等公路两侧的小饭店像雨后的狗尿苔一样纷纷冒出来时,她就飞到哥伦比亚找表兄招商引资去了。不知她用了什么魔法,居然让冷酷的表兄掏出了一笔巨款。于是,由表兄投资并任董事长的哥伦比亚大酒楼耸立起来了。她自然是副董事长兼总经理。有人传说,段芳菲充分施展了风骚女人的秘密武器,在兄妹俩唔呀恩爱销魂蚀魄之时引资成功的。但在这个年代,谁要再把这当回事儿,谁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镇里的不少干部,包括书记副书记,工商所长派出所长信用社主任等等,都以到哥伦比亚吃饭为荣。 哥伦比亚,那个遥远的充满了贩毒凶杀暴力和足球狂热的南美洲国家,居然成了古老中国这个古老小镇上的时髦名词。 与段芳菲的创业史不同,沈贤达是以家族世代修理电动机手艺起家的。 沈贤达是岭头村的,祖上世代修理电机,并经营自家的修理店,但始终成不了气候。经济时代来临,镇政府投资兴建了机电厂,聘他当厂长。几年下来,效益连番递增,他也成了经营明星。在去年的香港招商会上,这一传统品牌受到马来西亚华裔富商的青睐,镇政府与大马商人签订了技术改造协议,两家共同投资引进设备,进行技术改造,机电厂也更名为天华机电股份有限公司,产品有八大系列九十多个品种投向国际国内市场。 这两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已经成了纪载舟手里的两张王牌。在不久前举行的叠镇经济发展研讨会上,两人被誉为经济发展标兵。到会指导的县长、副县长充分肯定了他们的业绩,一些到会专家指出,段芳菲是引进和利用外资的典范,沈贤达则是发挥传统优势走向世界的楷模……。 “其实,在叠镇,经济发展已呈现出多元化趋势。要促进经济进一步繁荣,不但要眼睛向外,引进利用外资,同时也要眼睛向内,挖掘内部潜力,实现群体性发展。”纪书记这番话,使研讨会沉寂了片刻,所有的目光一时间都转向了他。 叠镇一带民风淳朴,百姓憨厚,循规蹈矩。这是数百年孔孟之学与闽南文化积淀的结果。如今民风依旧,风景却有所不同。目前全镇经济发展的态势,可分为四种类型:第一是如鱼得水型,以段芳菲、沈贤达这样的风云人物为代表,他们用金钱和关系网搏击商海,如鱼得水,但比例不大;第二是得天独厚型,以村干部们为代表,他们利用手中的特权搞经营;第三是八仙过海型,许多人挖空心思赚钱,不懂烹饪的开饭馆,不懂医术的卖野药,不识字的倒文物,不讲信誉的当经纪,实在没别的办法,就到建筑工地上卖苦力。据说,叠镇五个小伙子飘洋过海到美国去打工,成为本地第一批国际洋打工仔;第四是挣扎奋斗型,大多数老百姓围绕土地谋生计,奉公守法搞经营,却遭遇困难重重。他们的问题,是农村经济发展的瓶颈。 玉琼县经济发展现场会在叠镇如期召开了。 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四大班子领导都来了,全县二十六个乡镇的党委书记、镇长,县直各有关部门负责人,也都来到了叠镇。一时间,这里冠盖云集,热闹非凡。纪载舟、卢贵权和镇里的干部们,加上岙里村支书马乐天,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跑前跑后张罗着照顾客人。 会议在叠镇电影院举行。县四大班子领导按照严格的顺序排列着,鱼贯走上主席台,在热烈的掌声中,齐刷刷在主席台就座。 在领导们面前的桌子上,都摆放着一个红色的标志牌,上边写着领导的大名。为了摆放这些标志牌,钟若兰和县委办公室会务组的人昨天一直忙到深夜。须知,这个标志牌的摆放位置,就是中国官场上繁琐的名单排列顺序,丝毫不允许出差错。他们拿来一张图纸,把书记县长写上一号二号摆在正中间,然后是县委副书记、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县委常委、人大副主任、副县长、政协副主席…… 忙完这些,他们又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搞出了一份出席会议的县领导名单,供新闻单位发表。《玉琼日报》负责此次会议报道的全过程。 副县长郝仁国宣布大会开始,庄严的国歌声开始在电影院里回荡。 县委书记乔鸿飞首先讲话,从八个方面阐述了这次会议的重大意义。他指出,这次会议是玉琼县发展史上的里程碑,是全县人民与时俱进,开创经济发展新局面。县长全面介绍了全县经济发展的取得的伟大成就以及存在问题,并围绕下一步大发展十个方面的战略问题发表了重要意见。 纪载舟上台发言时,不免有些紧张,手心儿直冒冷汗。他抬眼看了一眼主席台,正看到郝仁国望着他。他首先把成绩归功于党中央英明正确的领导,归功于县委领导力行科学发展观,归功于全镇人民群众的奋发努力,至于叠镇经济发展的经验,大体有以下十八条……。 为了这次会议的发言材料,纪书记和卢镇长讨论了一个晚上,尽管意见有所不同,卢贵权还是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谈了。之后,纪载舟从《玉琼日报》请来二名记者,拜托他操刀写稿子。二名记者拍着胸脯说一点儿问题没有。他们在哥伦比亚大酒楼住了三天,每天饮美酒唱赞歌写文章。材料写完后,纪载舟又到县委有关部门广泛征求意见,在多次修改的基础上,给县四大班子领导每人送上了一份,敬请批评指正。 经验介绍完了是参观考察。与会者围绕着鳞次栉比的建筑,东看看,西瞧瞧,从一家公司到另一家公司,不住嘴地啧啧称羡。参观的人流浩浩荡荡,所到之处交通为之堵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