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规》 双规咒语 1 上江市市委书记余启值,在双规期间意外脱逃。 这是旧闻了,不过《首长秘书》一书作者于卓,还是把这件事搁心上了,独自来到上江市找下一部官场小说的素材。于卓不是两眼一抹黑闯来的,为他此行搭桥牵线的人是现任上江市的一个副市长。昔日正是这个副市长,把深陷职务犯罪的余启值,以及大型国企能源局落马官员徐正等人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搁到了于卓心上。 于卓结识副市长,没什么夸张过程,纯属偶然。一次在北京,于卓签售新作《首长秘书》,副市长当时就一读者身份,一路排到签字台前,不仅让于卓签了新作,还拿出了《挂职干部》和《红色关系》两本书让于卓签。这两本书也是于卓写的。于卓今天这是头一次签自己的三本书,此前给一个读者多签了一本《挂职干部》,于是于卓就本能地多看了副市长一眼。副市长笑笑,说了声谢谢于作家,就转身给他后面的人腾出了签字的地儿。 按说这个签三本书的小插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谁知签售活动结束后,副市长不知又打哪儿冒了出来,把一张名片递到于卓手上,于卓看过名片就跟副市长握手寒暄,副市长说自己爱看小说,特别喜欢于作家的作品,平时不光是买于作家的书,于作家发在杂志上的中短篇小说他也买来看。于卓心里挺痛快,嘴上却说不好意思,以后再出书就送副市长。 已是午饭时间了,策划《首长秘书》这本书的知书堂策划公司老总刘文山先生,这时脸色看上去有些着急,今天午饭他做东请客。 副市长不白给,人家眼里装事,刘总脸上的饭局,他目光一抹,就解读出来了,不等刘总开口,一侧身问于作家方便不方便,方便的话,中午他想请于作家和朋友们找个地方随便坐坐,聊聊。 于卓觉得这个副市长不像是在玩官场客套。再者说了,此前这个副市长与自己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人家跟你于卓客套得着吗?副市长要摆饭局,兴许就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意外心情。 不过于卓觉得,这就跟着副市长的心情去吃吃喝喝,终归还是别扭,毕竟陌生,显得唐突。于卓左右为难,只好求救似的看了刘总一眼。 刘总没收到副市长的名片,不知道副市长是谁,只当是一般粉丝了。刘总冲于卓说,咱们抓紧时间,下午你还要接受媒体采访。 按说刘总这话一出来,副市长就该知轻知重,礼节一下后去忙自己的事,一个地级市的副市长来北京,心思哪能用在这方面? 副市长眼见要泡汤,就看了一眼身份不明的刘文山,然后谨慎地问于卓,这位先生是…… 于卓一看这情形,意识到眼下再想抽身,也不好咔嚓收场,眼前这个场面毕竟是个情义罩着的热乎场面,生硬撕扯散了不合适。如此一来,于卓只得硬着头皮给他二人做介绍。彼此姓名职务一报出,刘总与副市长握手,交换名片,一个说幸会,一个讲缘分,之后嘴上脸上,就都有些尴尬了,弄得于卓也是一脸的不自在。 副市长到这时还是不情愿弃场,副市长对于卓说,他请大家吃个饭,没别的意思,完全是因为于作家擅长写官场小说,待会儿他想在饭桌上,跟于作家聊聊他们上江官场,上江地方政府与中直单位官员,尤其是落马的市委书记余启值与大型国企能源局的头头徐正,这两个厅局级腐败官员,于作家随便一写,一本书就能出来,到时就像我手里这几本书一样有读者市场。 显然,此时于卓和刘总,已经对副市长的这番话感兴趣了,不然他俩就不会在这个时候交换那样一种眼神。 副市长察言观色,许是从于卓和刘总脸上看出来,自己打算请客这点事,八成不会扑空,就笑道,不怕于作家和刘总笑话,我要是有能力写,我就去写了,书名我都起好了,叫个《双规咒语》。 刘文山眼睛里一亮。 还有啥好客气的,下一本书这不是有着落了吗?这时于卓内心窃喜,都有请副市长吃饭的感觉了! 2 那天在饭桌上,副市长先拿双规咒语里的噱头,预热了一下于卓和刘文山等人的耳朵。 副市长说市委书记余启值在上江呼风唤雨的日子里,好拿双规这两个官员们胆不敢碰脑不敢想的字打哈哈,玩心情,找乐子,而且有时候不分场合地点,甚至轻重的火候他也不拿捏。 有一次余启值应酬一场宴请外市领导的晚宴。 当时副市长也在场,只是那时的副市长还不是副市长,而是市政府秘书长,副市长当上副市长是余启值下台以后的事了。 开席前,余启值像模像样地宣布,今晚自己烟酒不动,被宴请的外市领导不知内情,就问他不动的理由,他便一脸真事地告诉人家,双规! 几位外市领导,尽管听出这是一句题外话,可还是都纳不过闷来,这时市委办公室主任站出来解释,告诉外市领导,余书记明天体检,今晚确实不能动烟动酒,这是医院方面,还有嫂子再而三叮嘱的,还请几位领导包涵。 听到这里,外市领导有大笑的,有指点余启值的,其中一个矮胖子说,老余你可真有两下子啊,像你这种烟酒不动的“双规”,我们市领导班子成员,愿意天天被“双规”十次八次。 余启值笑笑说,你们千万可别弄假成真,我说高书记,真双规可不是吃窝头咸菜那点儿事。 这时秃顶的那个外市领导开了口,噢,我想起来了余书记,你老人家是从纪委口干上来的,过去你没少双规人吧? 余启值感叹道,双规工作,为党尽职,招恨挨骂,无悔无怨。 秃顶咧咧嘴道,余书记,我曾听说,你手下一个县长,贪功喜誉,虚报招商引资成果,你就在现场办公时,指着县长的鼻子说:一天不双规你问题多,两天不双规你走下坡,三天不双规你没法活!吓得县长两条腿都软了,去解手时脚下一乱步,就走进了女卫生间,把一个刚处理完内急的女士吓得大喊大叫,仓皇出逃,结果县长回来后,在五迷三道中又是被你一顿臭数落,害得县长大人失魂落魄,当晚就发高烧说胡话,硬说你余书记是他干爸爸!余书记你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余启值眨眨眼,耸耸肩头,摊开双手,几分游戏的口吻道,友市厉害,最新盗版,以假乱真,扰乱我们上江市场。 饭桌上的人,随之哈哈大笑。 后遗症!被余启值称之高书记的那个矮胖子笑过后,点着一根烟,打量着余启值说,老余这是落下了严重的双规后遗症。我说在座的上江领导们,跟余书记干,你们可得多加小心,他可是个双规老手。 余启值欠欠身子,一脸感触至深地说,双规挂嘴角,警钟响耳边,常说常鸣常自律嘛…… 在上江找素材找感觉的日子里,副市长还单独给于卓讲了一件余启值涉嫌双规咒语的事。 一次在市委市政府机关党员干部大会上,余启值谈党风廉政建设问题,举了几个反面例子,其中就提到了原上江市开发区管委会胡主任。胡主任是公认的中年帅男,风流成性,色胆包天,外面花哨不说,窝边草也吃,管委会里的两个美少妇,胡主任只取不舍,一手一个,强行按住,长期占有。初时,两个美少妇胡主任轮流玩,后来玩着玩着,就玩花哨了,三人共床双飞,直到东窗事发……那天会后,两院机关里有人认为余书记在会上说的一些话不大得体,双规两字这么严肃,这么政治,他怎么能随便往胡的烂事上套用呢? 副市长说,那天余启值的几句过头话是这么说的,双规二妇,共床寻欢,糜烂至深,有这么干的吗? 副市长始终认为,余启值对双规两字戏耍,调侃,大不敬,双规两字早晚成他身上厄运咒语,必遭报应。副市长说他这么讲,倒不是迷信,实在是因为余启值拿双规太不当回事了,有时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双规二字,都有一股子血腥味。 于卓觉得副市长有些言过其实,尽管嘴上没说什么,但脸上却是挂上了疑问。副市长看出了于卓的心理活动,于是就告诉于卓,那次会后不多长时间,被胡长期霸占的二妇中的一个服安眠药自杀了,没有遗书遗言留世。事后,有关死者的自杀动机,说法尽管多种多样,但死者的丈夫坚持认为,余启值在那样一种会议上翻老账,还乱用双规,老婆就是给余启值没谱的话害死的,她一个女人抗不住社会舆论压力,还有亲朋好友的白眼。 副市长说于作家你别不相信,双规——咒语,就是咒语,不然那会儿余启值被双规后,他住的那个招待所,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着了火呢?还有借大火成功出逃后,他余启值本可以不那样打发自己,但他偏偏就那样把自己所剩的生命残忍地打发了,你说这不是咒语效应是什么于作家?回头你好好写写吧于作家,书名就叫《双规咒语》,我觉得双规咒语这几个字里的内涵,还是很耐人寻味的。 在接下来的走访日子里,于卓了解到,当初余启值应该被收进省城的小红楼双规。小红楼是一座宾馆,因为楼体是红色,久而久之大家就叫它小红楼了。小红楼是省里双规领导干部的专用场所,这个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双规余启值的时候,小红楼爆满,一个重大复杂的经济案件,使得六七个疑犯被双规在这里,余启值只能去另一个双规地,那里的条件和安保措施,要比小红楼这边差一些,房子老旧不说,环境也较偏僻,通常情况下,那里只用来双规低级别涉嫌犯罪的领导干部。再说那场大火,应该是在后半夜燃起来的,火从楼里往外烧,余启值趁混乱脱身,去向不明。事后查明,大火是因为电线老化引发的,并不像社会上传说的那样,大火是余启值的死党找黑社会的人伺机潜入招待所放的,然后趁乱把余启值救出来。 然而余启值当时究竟是怎么浑水摸鱼的?逃出后又为什么在省城秘宅梨花苑里,以那样一种自残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这个怕是永远都不会有水落石出的答案了。 岁月无情,人心难测,事到如今,在余启值双规期间出逃自残这个事上,就连起初容人猜想的一些疑点问题,现在也一一释尽悬念的诱惑。比如说他出逃后没有秘宅钥匙,他是怎么进的秘宅?两层门锁当时都好好的。这个问题,后来办案人员现场勘察后尽管给出了答案——专业开锁人开的锁,但余启值是怎么找来的开锁人?找来后他又是怎样说服人家给他开的锁?逃出双规门的余启值,身上不仅没有钥匙,也应该没有手机、钱包之类的东西,可以说是囊中羞涩。时至今日,要说那个秘宅梨花苑里还有什么尘封的谜团,那么这个开锁细节,似乎还能算一个不大不小的谜。再说那瓶散魂粉,倒是没什么好异议的,那东西一直就在梨花苑秘宅里。至于说秘宅里为什么会存放这种毁人的东西,一开始社会上闲言碎语不少,有说老谋深算的余启值,曾经想到了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提早在自己的秘宅内留了这个自残的后手,也有说余启值心狠手毒,昔日这家伙肯定在秘宅里动过害谁的邪念…… 在上江的日子里,于卓的心思也没少往能源局那个地方动,那是个资产家底超百亿的大户,那里的风风雨雨,那里的明争暗斗,那里的鱼死网破,想来也不是三两部长篇小说就能容得下的。 一天,由副市长穿针引线,于卓结识了大型国企能源局局长赵源。 干啥吆喝啥,于卓给赵源带去一本签了名的《挂职干部》。 那天当于卓把书递到赵源手里的时候,赵源脸色很喜兴,掂着书说,于作家,你的《挂职干部》我看过,你对官场上的事太熟悉了,一些人物让你刻画得活灵活现,很到位呀。那时从文笔和叙事能力上看,我还以为作者少说也有六十来岁呢,没想到于作家这么年轻。 于卓道,赵局长过奖。我这也是奔五十去的人了,找不到年轻的感觉了,不像你赵局长,年轻有为,这就掌管了一二十万人吃喝拉撒睡的大摊子。 副市长接话说,现在赵局长是能源系统最年轻的正局级领导。 早在徐正和余启值还没有出事的时候,赵源的形象在能源局并没有立稳,能源局里大事上还留不下他多少指纹,之后虽说与徐正搭班子干了一阵,但也没干出多大名堂来,那时的赵源与徐正,充其量都是在副局级的位置上,代理能源局局长和党委书记的工作。 能源局官场上的戏,确实不比上江市官场上的戏少。 只是赵源嘴紧,不愿多提及徐正那一批人,以及那一个时期里的事,等到被于卓拿双规之类的敏感话绕得无奈时,就找哈哈打,什么家丑不可外扬,能源局长的旧账本,装订质量差,不过关,一翻就哗啦啦散架。唉,一切都过去了,大家都脱胎换骨了。再说今天于作家在这里,我赵源就更不敢多嘴多舌了,一不留神让于作家写进书里,清官还好,贪官可就要遗臭万年了,白纸黑字上的东西还能洗掉? 不打哈哈的时候,赵源就拿含糊的话来搪塞于卓或是副市长关心的问题,说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或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之类的空泛感叹,真假难辨有苦难言的情绪,说流露出来就流露出来。 于卓渐渐感觉到,这个昔日的赵副书记,昔日里在能源局尽管是个配角,但也跑不了是个出彩的官场人物! 第一章 1 当头一棒! 好似走在大街上,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却突然间降下几颗大冰雹,还长了眼睛似的,单单往一个人头上砸,你说你有什么脾气吧! 赵源被桃色新闻,撂倒在了能源局,甩出去的身影都飞进了上江市。 ——加拿大女人宁妮怀孕了! 清明节前一天夜里,九点三十六分,在能源局局域网论坛上有人化名朋友,发了一个加有标题的帖子。 中加友谊结硕果 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能源局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赵源,与来自加拿大的宁妮女士,已经有了中加友谊硕果。日前,宁妮女士在能源局职工医院,做了身体检查,宁妮女士及胎儿的健康状况良好! 事发当晚,赵源并没有看到这条消息,他是在第二天上班后浏览局域网时看到的,脑袋当时就炸了。 昨晚赵源没住在招待所里,不然的话他有可能上局域网看看。 赵源昨晚在金宜那里过的夜。 金宜是能源局职工医院干部住院部主任,赵源给能源部副部长吴孚当秘书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她比赵源大两岁,赵源今年三十四岁。金宜离婚多年,没有孩子。 过去吴孚每次到上江来,都要腾出身子去职工医院享受中药浴,再就是金宜独创的五十三式保健按摩,吴孚也很称道。那时,机灵的赵源,在金宜的大小事上都没少使劲,金宜从副主任到主任,从两室一厅到三室两厅的住房,这一切都是赵源运作的。并且赵源又很懂事,做了这些事后,从不在吴孚面前表白,也没利用这渠道那渠道去打探吴孚究竟在何年何月何地认识的金宜。 然而秘书是领导的影子,这个影子的长短深浅,领导心里还能没个数? 满打满算,赵源来到上江也就六个多月的光景,初期他跟金宜的关系,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这样一个够得上部级领导,有过婚变的独身女人,赵源的谨慎也是有道理的。 而金宜在赵源到来后的前三个月里,也仅仅是打过几次礼节性的问候电话,没在什么具体事上给已经换了身份,有了一些权力的赵源添过麻烦。 后来赵源与金宜的关系发展到零距离,进入另一种性质的沟通,跟电脑有着直接关系。 有一阵子,赵源工作受阻,心气不顺,眼神黯淡,几件拎在手上找地方摆放的事到头来稀里哗啦都砸在了脚面上,弄得情绪里夹风带雨。一天晚上,他刚放下爱人秦晓妍从北京家里打来的电话,就收到了金宜发来的E-mail,心里一阵颤动,感觉到了新鲜和亲切,昏沉的脑子顿时就不那么浑浊了,仿佛刚刚被金宜那双纤细柔软的小手,做了一次高质量的保健按摩。 金宜这是第一次在网上跟赵源联系。 在那封信里,金宜也没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她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近来心情不好,只想问候你一下。你在上江没有亲人,如果说好朋友,我想我该榜上有名。所以说你不痛快时想找人倾诉的话,你可以把我当成听众。 另外家里的电话换号了,新号码是6031223。 那一刻赵源弓着身子,抱着头,盯着电脑屏幕里里外外考虑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回信的念头,而是用手机打通了金宜刚给的住宅电话。 铃声响过三次,那边就接起来了。 你好,金大夫。赵源说。声音没走正道,心里显然有些紧张。 嗯……金宜迟疑的声音,拐着弯儿爬进了赵源的耳朵。 谢谢你给我发来E-mail。金大夫,你近来挺好的吧?赵源说着话,就走到了窗前。 还行吧。金宜道,听说你最近忙得不大开心。 赵源一扬脖,闭上了眼睛,心里酸楚起来,喉咙堵得像是只有一条细缝了。 金宜说,你要是闹心,想说说话什么的,可以……到我这儿来。我刚在城南的柳园,买了一套商品房。 赵源把手机移到另一只耳朵上,盯着衣架,心里莫名其妙地狂跳开来。他紧攥着手机,在某种陌生冲动的怂恿下,就着一股涌上来的心潮,开了口,我想……见见你,金大夫! 十二号楼……三单元……四零一。金宜的声音,有点颤悠。 我这就打车过去。说完,赵源猛地抖了一下,脸色诧异,像是刚刚在一份生死攸关的合同上,把自己的名字签错了地方。 在金宜之前,赵源性之箭射中的目标,只有他爱人秦晓妍。 ——没有情人的日子,就这样被赵源在上江告别了! 2 第二天晚上,赵源又来到金宜家里。 昨晚的温馨感觉,再次像温泉水一样在赵源疲惫的躯体里,哗哗啦啦地流动起来,途经大脑时,把沉积在他记忆里的杂质轻轻地都带走了,他那杂草丛生的心底也被流速适度的暖流,淘洗得干干净净,温馨阵阵。 是啊,从黑夜里走出来的独行者,尤其是当下处境不妙、工作中有苦难言的官人,这时面对一扇陌生的门,以及一盏亮灯的抚慰,其感受很容易超出他现有的阅历范畴,身不由己就把身上的一些事儿在这扇门内了结,或是在这扇门里重新赋予内涵。 这种奇异,多少有些怪诞的心理感受让赵源找到了女人的温情! 其实昨晚,在这套装修得说不上华丽的房子里,尽管有着令人陶醉的气氛,有着发生故事的理想空间,然而却没有发生一步到位的浪漫故事。那情景就像一撮在透明的玻璃杯中等待水来浸泡的干茶叶,散发出来的阵阵别样的清香。 那时他俩坐在客厅里的转角沙发上,借着情调舒缓的壁灯光,喝着产于哥伦比亚的纯度咖啡,说些远离现实,让人心里不易难过的话题。当他们说到吴孚这个人时,金宜不紧不慢地告诉赵源,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她一直把吴孚当义父看待,她和吴孚之间的关系始终停留在……说到这里,金宜耸耸肩膀,歪着脑袋,打了一个比方——就像你我此时的这个状态…… 然而他俩今晚的状态,却不是昨晚那个状态的再版了,一瓶洋酒让他们今晚的状态发生了本质的变化,赵源身上坚挺的物件被金宜身上柔软的部位吮吸了很长时间,事儿做得透彻,默契,激情。给予,彼此把彼此升华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高度,尽情领略无限的深邃,还有飞翔的快感! 这算什么呢?歇息的时候,她喃喃,一次合情不合理的亲密接触? 他回应说,情大于理,现时特色。 她说,情人有风险,开发须谨慎。 他道,官人多变化,投入须三思。 一床橙色毛巾被,将两片散发着热气的裸体盖在了宽大的双人床上。 合作得到的快乐和安慰,被他们渐渐敏感起来的神经紧紧地缠绕着,就像是两个特别会过家家的孩童,得了对方的宝贝后,心思就不在玩上了,而是动在了怎样守护刚刚得来的成果上。 作为懂得医学常识和养生之道的女性,金宜似乎在守护成果上,更有主动性和创造性。 她用温热而柔软的右手,轻轻在赵源还没有发胖的小腹上,着力适度地推揉着,朝着一个更朦胧的境地去了。这期间,赵源的两手上,只要稍稍有一点顽皮的小动作,她就会像个主治医师对待不配合治疗的病人那样,让你听话,让你别闹,柔声细语地提醒你,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个序曲,后面的戏,还精彩着呢。 做爱,人人都会,可是做爱后细心养护做爱器具,调剂潮起潮落的情绪,就不是人人都拿手的了。 所以说,做爱是体力活,精心呵护是心上事,只有心能把激情过后渐渐降温的身体引入到一个依旧温暖如春的精神世界,爽朗感悟异性潜在的另一种活力! 赵源亏空的身体,就这样被金宜这只千回百转的手养护得舒坦了,每一根筋骨上,都生出了嫩芽似的新鲜的感觉,整个人就像是被一片如莲的云朵拦腰托举起来,轻盈得几乎无法感知地球的引力了,飘飘欲仙。 当着陆的感觉重新回到身上,赵源从金宜这套系统的呵护动作一下子联想到,其实自己行走官场,有时需要的就是像金宜这样一只手上的独到感觉,因为这只手的能量,完全可以把一种结局转换成另一个主题的开端。 加之再由这张床上的某些细节所至,赵源又联想到,古今中外的一些知名女人,她们中有让一座城池沦陷的,有让君王众叛亲离的,有让一件世人皆知的历史永远失去它本来面目的,有让一个民族的信仰在那个时代轰然倒塌的,有让一个名门家族瞬间衰败的…… 赵源心里一热,一种发现新大陆似的喜悦,从他头顶咕噜一声灌到了他的脚底,于是就禁不住呵呵起来,右手一翻,把金宜正在默默劳作的这只手抓住。 金宜这时就哄小孩子那样,俯身在他额头上,叭,亲出一声脆响! 他嘟囔,热,哪都热。 她低声在他耳边说,可我还没觉得你有多烫人! 他把她揽入怀中,找到她的耳朵,把从心底升上来的一股气,轻轻吹进她的耳朵眼。 她缩着脖子,使劲用双腿夹住他的双腿,直到一粒饱满的乳头,零食一般被他贪婪的嘴吃住,她用劲的双腿这才老实下来。 从金宜家回来后,赵源不知怎么的就被招待所里他所熟悉的物品,气味和色彩刺激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觉得这些东西一下子都没有了来龙去脉。等到上了床,另一个问题,又占满了他的大脑,就是他突然为自己今晚跟金宜那样做时,居然没想到吴孚而感到纳闷! 然而他现在想到了,却又是心安理得,一点也不顾及这么做是否会伤害到吴孚什么,至少是吴孚与金宜之间那种友好的感情吧。再往下,他又鬼使神差地觉得,今晚自己这是在借金宜的身子,把自己跟老领导的关系延伸了。 与此同时,金宜躺在散发着赵源体味的床上,也没有为她和赵源的床上行为感到在什么地方对不住吴孚,这一刻她和赵源的心态大同小异,觉得某种在吴孚身上停滞了多年的别样情感,忽一下在他的前任秘书身上展开了,清晰了,具体了,让她意识到自己在赵源身体上,找到了跨越吴孚的感觉,用行动完成了一次女人在现实生活中的自我超越,犹如一个堵塞已久的洞口突然间被撬开,涌进来了阳光,飘进来了芳香。 3 在办公室里,赵源面对电脑上乱七八糟的帖子,脸色难看。他心里有数,人在官场走动,一怕钱财来路不明,二怕道德危机,三怕得罪上司和小人,自己来到上江还没把一个春夏秋冬过全,身子就沾上了臊气,而且还是洋臊气! 他妈的!赵源攥着拳头,磨着牙,气得没辙! 宁妮女士,来自加拿大,今年三十岁出头,在中国闯荡了七年多,前后跑了几十个地方,一口普通话说得比中国的南方人还地道,先后做过中加文化交流使者、商务谈判助理、同声传译、大学英语讲师、外文资料翻译等,现定居北京,在天坛公园一带,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商品房,平时自驾一辆宝马车,是京城内几家外企俱乐部的常客,独身生活内容比中国一般的两口之家还要丰富,日子过得挺快活,现已加入中国籍,宁妮是她的中文名字。 离京前,宁妮在能源部打工。赵源到上江赴任不久,了解到能源局外事办公室缺人手,尤其是缺像宁妮这样的中国通,于是就动了热心肠,跟平时往来频繁的部外事局局长商量,打算借宁妮用一阵子。 这点公事,累不着外事局局长,对方上嘴唇一搭下嘴唇,张嘴就把事应承到了句号上,回头找宁妮一说,宁妮高兴得不行,带着一般新鲜劲,活蹦乱跳离开了京城。 宁妮来到上江的第一感觉,就是发现上江空气清新,街道上树多人少,没有叫人耳朵和心脏都无法承受的嗓音源,一下子就找到了家乡的感觉。 赵源和宁妮都住在局招待所里,宁妮在二楼,赵源在一楼,平时两人单独接触并不多,有时赵源打桥牌缺把手,就打电话求援宁妮,宁妮要是没事,就过来凑个数。偶尔宁妮那边来了老外,宁妮也会把赵源招呼上楼,陪着聊聊天,如果赵源高兴了,就会请几个老外吃顿饭,或是去开发区打打高尔夫球。 现在面对这件有影无形的风流韵事,情绪紊乱的赵源,心急火燎地打通了宁妮的手机。 宁妮吗?我是赵源,你在哪里?赵源压着没处可发的恼火。 你没出息!宁妮一张口,火气就出来了,打断了赵源的话,你败坏我名声,我不会跟你完事的,你这个混蛋!说罢,就关了手机。 赵源手举话筒,愣在了那儿,半天才倒出一口大气。他把话筒放回原处,盯着银灰色电话机,眼睛眯得很小,好像是在找这部电话机的毛病。 宁妮的一番指责,让赵源彻底掉进了无底深井,他越发不明白了,这个外国女人,凭什么发火?不管别人嘴上怎么沸沸扬扬,他们之间有没有肌肤活动,她心里怎么会没数?听她刚才说话的劲头,好像自己真把她拿下了似的,他妈的这叫什么狗屁事! 赵源心火一升再升,就管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走到饮水机旁,飞起一脚,把满满一桶矿泉水,嗵一声踢翻在地,腮帮子上的肌肉,突突地抽搐了几下。 不知过了多久,赵源才把心里的火压住,打电话到局外事办问宁妮在不在,主任说宁妮不在,可能回北京了。 见鬼!赵源咬牙说,脸色煞白。 电话铃响了,赵源看了一眼电话机,没去接听。 直到第四个电话打进来,赵源才一脸无奈地接起电话。 你都看见了吧?金宜的声音,听着有点虚弱。 赵源明白金宜这是在冲什么事开口,就气哼哼说,这是一个阴谋! 金宜道,我相信,不过你要冷静点。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网上可是够热闹的了,帖子贴得像落叶。 赵源望着窗外,眼里空空荡荡。 金宜长叹一声,你最近没得罪什么人吧?要不行,就报案吧。 赵源心烦意乱地说,我也不知道。报案,到头来还不是越报越给自己添乱。 那你总不能就这么待着吧?赵源听得出,金宜在替他着急。 等我找到宁妮再说吧,现在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赵源道,先这样吧,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乱来的后果,只能是乱套。 4 就在赵源焦头烂额的时候,常务副局长徐正在办公室里接起了上江市委书记余启值打来的电话。余启值说他昨晚才从省里回来。 往下,两个人的舌头,就把话题拧在了赵源的桃色新闻上。 徐正拖着长腔说,也真是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余启值说,怀上了,宁小姐这是双规(归)赵书记呀! 徐正大惊小怪道,余书记,你这话要是让我们赵书记听见了,你说我们赵书记是悲还是喜呀? 余启值咳嗽了一声,说,房越宽,心越窄;钱越多,情越少;官越大,妻越小;路越长,命越短。这是我此行省里,听到的八越歌谣。 徐正把拿在手里的烟点燃,转着屁股下的椅子,干笑两声说,得权不得势,得势不得利,得利不得寿,一个道理吧。 余启值停停问,这件事是从哪儿挤出来的?版权归谁所有?不会是你老弟的业余大作吧? 徐正撇了一下嘴,口气一本正经地说,我说余书记,这可是个中英文对照的版本,就我这个只认得OK的人,有那个原创能耐? 那依你估计这个事能闹到什么程度?余启值问。 部里肯定是要刮风下雨了,至于说最后结果,现在还很难预料,赵源毕竟不是个白给的草包,再说他还有大树靠着。 余启值降下语调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就看他下一步怎么在那个外国娘们身上做文章了。你老弟啊,就稳一点吧,站在一旁看看西洋景也蛮开心嘛。 咳——徐正叹息道,其实我是不想他出事的。 可有时人算,不如天意啊,该你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余启值阴阳怪气地说。 沉默片刻,徐正换了话题说,我听说前几天,郭田带着省里一个什么厅长去澳门玩得挺开心,我这里的传说,可是说起风就起风。我说余书记,郭田是你的人,没事时,你得敲打敲打他,别太张扬,东能油品够扎眼的了。 东能油品的全称,叫东能油品销售股份有限责任公司,是能源局一分为二时期,市里跟能源一局合伙经营的买卖,现在的总经理叫毕庆明,此人当时是一局市场开发处副处长,至于徐正刚才提到的郭田,是个副总,余启值那边过来的人。 过去,徐正和余启值都被东能请到境外玩过,那些开心的内容,他们都一清二楚,某种玩法的精彩程序和神秘节奏,已经储存进了他们的肌体,所以说他们现在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不说,还都有血有肉,这样一来就很容易让他们在冷静的时候,后背上也能冒出虚汗来。 几天前,赵源还去过东能。徐正说,他兼着纪委书记,你说他去那里,还能有什么好事?我还听说,又有人往他手里递匿名信了,我看他就是冲着匿名信里的内容,打着检查工作的幌子去东能实地探听虚实。 余启值说,噢,原来是这样,那我心里就有数了。 徐正沉吟半天问,我说余书记,你这是什么意思? 余启值哈哈一笑,明摆着的事嘛,你说有谁不知道你的毕老总是个电脑专家,要是有人跟他过不去,他的那个专长,还不就发挥出来了?好啊,这年头,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出手晚了命没有。 徐正的脸色有些懊恼,像是突然意识到刚才说出了不该说的话。他摇摇头,再次换了话题,还有个事,余书记,就是大港油田西小区水管线改造工程的土方活我留到手里了,你前些天说的那个施工队,到底有谱没谱? 余启值嘿嘿着说,叫他们去卖苦力,又不是搞科技,没问题。这两天找个空,我让那家伙好好请请你,我亲自三陪……呦,到点了,就先说到这吧老弟,我得去政府那边开个会。 挂断电话,徐正阴着脸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然后拿起话筒,把电话打到毕庆明办公室。没人接,徐正犹豫了一下,又打通了毕庆明的手机。 徐正一语道破,刚才余启值来过电话,老狐狸在赵源和洋女人的事上,已经往你身上联想了,你多留点心吧。 毕庆明道,我明白,徐局长。 有什么新情况,就跟我打个招呼。徐正忧心忡忡地说。 你放心吧,徐局长,毕庆明口气很有准。 放下电话,徐正心里还没消停下来,房管处黄处长来了,进门就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徐局长。 什么这么回事?这么回事是怎么回事?徐正明知他话里所指,却要装出一脸糊涂来。 中加友谊硕果啊!黄处长脸上的笑,空前过瘾,我刚下机,这会儿网上都开锅了,什么味道的帖子都有,酸甜苦辣咸。 徐正瞅着他的脸,想笑,但收住了,迂回着说,黄处长,你可是老领导了,不要在一些还没有定论的事上随便开口,这样不好,你应该有教训才是。 徐正这番话,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 黄处长收了脸上的笑,哼了一声,显然是想起了不愿在此时想到的往事。 赵源来到能源局一个月头上时,曾拿黄处长当坎儿迈了一次,结果呢,没有迈过去不说,还栽了一个跟头。 能源局机关大楼里的处室长们,对赵源这个刚来不久的年轻领导,普遍不怎么看好,觉得他年轻,屁股很难在能源局里坐稳,大有捞一把就走的来头,贴不贴他怕是都沾不上什么光,至于说他日后能给能源局带来什么好处,那你最好别往实实在在的地方想,免得失望。 这是处室长们的感觉,而那些局级领导的心态就更复杂了,先说局长兼党委书记的武双,明白自己一肩挑两担这个事,本来就是个临时的差事,至于说将来赵源是否能拿去其中一职,那就看他的本事和活动渠道了。 在武双看来,日后争权夺势的人是徐正和赵源,没自己什么事。徐正今年四十七岁,还有干头;赵源刚三十四,奔头就更大了;而自己的年龄,再有几年就凑够了三十加三十这个数,跟他们还有什么好争的?平平稳稳(这时他儿子武凌给他惹出的麻烦,已经让他感到不省心了),一路正局级到底,这一辈子也就打发过去了。从眼下情形看,把身上的一个职务交给赵源是早晚的事,所以他对赵源也就不怎么防范了。 武双没有估计差,尽管那几个副局长都对赵源没有好感,但这些人目前还没有实力对赵源说三道四,充其量也就是彼此之间,你来我往地发点小牢骚,说些小怪话,诸如能源局是座金矿,也架不住张三来装一兜子,李四再弄走一口袋,资源不能再生,掠走一点少一点,一溜局长二字前面挂着副的人,熬成婆婆的戏看来是没什么内容了。 说来也就是唯有徐正的不痛快,最贴近能源局现实。 当初徐正本以为用不了太久,自己这个常务副局长,就能从武双的办公室里搬过来一把正局级的椅子,却是没想到半路上杀出来一个赵源,这个正处级的副部长秘书,由北京一步迈到了能源局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的位置上,明摆着是冲局长,或是党委书记来的,这能不叫他心里窝火吗? 赵源作为吴副部长的贴身秘书,徐正那是热烈欢迎他来能源局的,可是作为仕途上最直接的竞争对手,徐正对赵源就不再有什么热情了,因为在未来的竞争中,不论在硬件上,还是软件上,他明白自己都占不到上风,甚至有些地方,自己跟赵源差的还很明显呢,赵源横竖都是他的绊脚石。 再说好吃老本的老黄,不把赵源放在眼里就不放在眼里呗,还动不动就说些风凉话,以小品演员的劲头拿赵源到处搞笑。于是少数看好赵源的人,就趁机绘声绘色地给赵源传话,赵源听了,脸上虽说没什么,可心里已是不舒服。 赵源能掂出斤两,老黄牛逼,牛在他手里有实权,人家管全局的房子呀,一些跟他平级的处室长们,尤其是那些在自己,或是亲朋好友的房事上还有活动空间的领导,在跟老黄吃吃喝喝以外的时间里,有谁不敬他几分呢?恭维话随时在嘴边待命啊!而那些堆积在老黄眼皮底下的人,巴结他的方式和招数那就更不用说了,赵源听说某某工会主席,为了调一套面积大一点,楼层好一点的房子,居然把小老婆也献出来了,让老黄同志从里到外焕发了一回青春。 对老黄,那些平时敢怒不敢言的受气包们,也只有在背靠背民主评议干部的时候才敢咬牙瞪眼,在测评表上狠狠发泄一顿。要说有胆量跟老黄较真的人,还是那些离退休的元老派领导,敢骂他杂种,贪官,败家子。然而这些七老八十的元老派领导替大家伙骂几句后也就累着心了,再让他们站出来动点真格的,怕是谁都没戏唱! 也搭赵源刚来,有点急于出成果,创赵源这个品牌,于是就捏着一封猴年马月的读者来信,贸然拿老黄开刀了,打算挤出他几滴尿来,让大家都闻闻他的臊味。那天赵源找老黄谈话,内容涉及的是读者来信上揭发的一些问题。谈了没多久,赵源就把老黄谈蔫巴了,老黄不住地检讨工作上的失误。看着老黄晚辈似乖巧的脸,赵源心里多少感到了舒服,心说老黄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个熟透的柿子,捏他几下,他就出汤了。 哪知两天过后,赵源接到部里一个年轻副部长的电话,对方开口很正经,这让赵源心慌起来。年轻副部长跟赵源解释他在上江那几套房子的来龙去脉,听得赵源后背上直冒凉气,就觉得老黄的脸,刷地从记忆里钻出来,在他眼前皮笑肉不笑地晃荡,后来就变得封面人物一样醒目了。 赵源在部里侍候吴孚时,还真没从什么人嘴里,听说过年轻副部长跟能源局的老黄有什么瓜葛。 当晚,副部长吴孚也打来电话,提及的也是老黄的事,口气倒是温和,意思是说你赵源刚到一个新地方,走路要抬头,说话要准头,办事要稳头,工作上有什么困难,就多听听周围人的意见,尽量不要做出夹生饭来,那样的话谁都吃不下去。 就这两个电话,真切地让赵源见识到了老黄的绝活,真是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同时还悟得,他做秘书时看到的那个能源局,跟现在他来当副书记看到的这个能源局,完全是两码事…… 现在赵源出事了,黄处长开心也在情理之中。 黄处长眯着眼睛说,嘴巴没毛,办事不牢,神童可都是早夭啊徐局长! 徐正不想让黄处长的表情勾出自己心里的真实感受,他怕他节外生枝。黄处长这个人,徐正心里还是有数的,能耐不大,贪心不小,会跟风,会站队,会耍弄小伎俩,在部里也有点小背景,这种人尽管靠不住,可有时也还是有利用价值的,轻易也不好冷淡他,因为有些事不从他门口过,办起来也真是费劲。 徐正冲黄处长点点头,口气略带同情地说,黄处长,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5 门被敲响时,赵源的脸色还是一筹莫展。 来人是党办主任刘四学,一个刚过不惑之年的瘦高男人,手里握着手机,表情慌里慌张,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心里揣着沉甸甸的事儿。 赵书记,刚才吴部长,把电话打到我那儿去了。吴部长让你马上跟他联系。 赵源勉强笑笑,刘主任,我知道了,谢谢你。 刘四学站在原地,谨慎地说,赵书记,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赵源点点头,似乎身上,连说话的劲儿都凑不齐了。 赵源望着桌上的电话,几次欲伸出手,结果都没有伸出去。在他看来,此时这部电话格外陌生,陌生得像一个不祥之物。 他提了一口气,拍拍脑门,硬着头皮拿起话筒,把电话打到了吴孚那里。 吴部长,您找我?赵源语气小心。 吴孚道,小赵啊,你的事情已经传到部里了…… 赵源的心,猛地一抽,两个眼圈刹那间潮湿了。 吴孚的声音,让他感觉到了委屈。 自从谣传出来后,他只顾着惊讶、恐慌、气愤和头昏脑涨了,还没来得及在这件有嘴说不清的花事上,真实地表现一下自己的窝囊心情。 这一刻,赵源要不是使劲憋着,眼眶里的泪水就会流到脸上了。 吴部长……赵源哽咽道。 如果说,我听到的这些都不是真实的,那我有耐心也有信心等你的解释。啊,小赵?吴孚这就等于把自己现在对这件事的态度,明明白白地亮给了赵源。 赵源闭上双眼说,我不会辜负老领导对我的期望…… 吴孚没再说什么,但他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先把电话挂断。而赵源不赶在吴孚前面放下话筒,则是出于敬重上司的习惯。 线还连着,在一阵丝丝拉拉的声音里,夹杂着两个人不同频率的呼吸声。 就在赵源拿着话筒的手有点哆嗦的时候,吴孚把电话撂了,随之而来的一串盲音,让赵源紧绷着的身子刷地松弛下来。 赵源左手撑在桌面上,右手里握着嗡嗡作响的话筒,脚底下有点发飘。 第二章 1 赵源最近一次见到宁妮是上星期二,在佳德集团的一个场子上。 民营企业佳德集团,那天在开发区搞佳德汇展中心奠基仪式,上江市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差不多都去捧场了。 在中午的酒宴上,余启值、苗莲芬、武双、徐正和赵源等人,围坐在宽大的主宾桌上。在这一桌重量级人物中,副局级身价的赵源,做官的资历最浅,年纪也最轻。然而从体态上看,赵源比桌上的其他人,就显得轻盈多了,接近一米八零的身段,折在椅子上,既不死板,也不臃肿,转头扭身自如,呼吸顺畅。 在赵源这张陀螺仪形状的脸上,那个鼻子,无疑是五官中最具代表性的器官,鼻骨挺拔,棱角分明,坡面轮廓清晰,鼻孔洞的圆周边,稍稍有些回旋,肉质细腻,其里蜿蜒的毛细血管随着光源移动,越发显得清晰,像是绣在肉层里的细金属丝条,总之他的这个鼻子,为他这张脸营造出了可品不可言的味道。 别看赵源从京城下来才半年时间,可他此前的副部长秘书背景却是值得上江市的领导们玩味。他们打量赵源的视角,跟能源局里大小领导的看法是有差异的。赵源的仕途潜力,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尤其被市长苗莲芬看好。她意识到,只要赵源在能源局这一亩三分地上种出果实来,日后好歹往起一跃,就能杀出一个回马枪,重返北京高就,到时要是势头过猛,大环境也看好,他再拔腰杆往上摸摸高,到头来能够到哪个显眼位置,能源局的领导们怕是踩在梯子尖上也看不出名堂。 官场论辈,座次排位,那天在佳德的酒宴上,赵源本来没挨着苗莲芬坐,后来好动的人开始串场,苗莲芬一眼瞧见赵源身边有了空位,就端着酒杯过去填了空缺,跟赵源近距离交流。 苗莲芬刚说了几句话,就给过来的两个外国人打断了。 两个外国人,手里都托着高脚杯,杯里荡着浅浅一层红酒。 身上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女老外,个子蛮高,胸挺拔,一身蛋黄色职业装,短发打着小卷,好似被风吹散的一把金色麦芒;在毛茸茸的睫毛下,一对蓝眼球里释放出来的异国情调,撞到你身上,不是一点一束,而是把你全面覆盖,极具磁力,迎击这样的目光,一般男人不心慌意乱才怪呢。 伴在女老外身旁的男老外,魁梧得像个业余拳击手,一身黑色西装,扎条红地碎花领带,棕色头发生机勃勃,宽大的额头上,走着两条不算明显的抬头纹,蓝眼珠上浮游着一层飘忽不定的色彩,像是刚刚被一部爱情大片冲击过,大鼻子棱角清晰生动,肚子挺得很有成就感,像是今天佳德这个酒宴的主题与他有着百分之百的关系,派头拿得叫人眼晕。 一看这两个外国人的目光,苗莲芬就明白了,这二位是冲着赵源来的。 赵源用流利的英语跟外国女人打了招呼,对方则用汉语问候。 握手,英语,贴面,汉语,两种语言和两种礼节被赵源和这个女老外调和出了幽默的味道,在一旁充当看客的苗莲芬,不知不觉中,脸上也流露出心里的愉快。 宁妮把她身旁的男人,介绍给了赵源。 这位叫鲍克勤的男士,打美国来,现受聘于佳德集团,名分是总裁技术研发顾问。尽管美国人不会说汉语,但他笑容里友好的含义是不用宁妮翻译的。 在桌子的另一边,余启值和徐正正在闹酒。在这两个人的嚷嚷声里,赵源偶尔还能听到武双的笑声。 宴会厅里的酒味和烟气把橘黄色灯光散射出来的柔性污染了,厅里的空气也不怎么好。 赵源趁苗莲芬脸上的笑容还没起皱的时候,见机行事,一扭舌头,就把这两个外国人介绍给了她。此时苗市长的心思,没在这两个外国人身上,使过场面上的常用礼仪,她就收回了脸上毫无主题的笑容。 这之后不久,东能油品销售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毕庆明、副总经理郭田、财务总管江小洋,脚跟脚来到主宾桌,给市局两家领导敬酒。 江小洋是苗莲芬的表妹,她俩的这层亲戚关系,赵源早就知道了。 应酬过几张酒气熏人的嘴,苗莲芬用一个眼神把江小洋招呼到身边,拉住她的手,冲着刚把目光移过来的赵源说,赵书记,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表妹江小洋,你的员工。 握过手,江小洋大大方方把名片递过来,赵源恭恭敬敬伸出手,拿些不疼不痒的话拉关系,并没有回赠一张名片的意思。而江小洋也不索要,笑吟吟地说,我见过你,赵书记,在咱们的能源电视节目里。 赵源说,噢…… 江小洋瞟了一眼苗莲芬,听我表姐说,赵书记的桥牌,打得很专业,国家一队主力的水平。 赵源摆了一下手,笑道,手艺一般,还没打过国际比赛。 江小洋扑哧一声乐了。 赵源来到上江后,只跟苗莲芬打过一次桥牌。 苗莲芬撅着嘴说,哟,赵书记,你这未免太谦虚了吧? 赵源看着苗莲芬,话有连环地说,苗市长,其实我这个人,可玩性较差,属于等着更新换代那种类型。 江小洋挑着眼皮,瞅瞅苗莲芬,瞧瞧赵源,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 苗莲芬那多少带点解放思想的目光停在了赵源的脸上,而她的右手,却在赵源视线不及的地方,拽了一下江小洋的袖口,笑道,赵书记,我这个表妹,可是个能干的女人,今后你要是再重点培养培养,她就能为你们能源局做出事半功倍的贡献! 这种场合,这种推销话,虽说赵源早已司空见惯,可面对苗市长,他也不能不在嘴上当回事,于是只好踩着椅子登桌子,就高爬高,连连说,能看出来,能看出来啊苗市长。 江小洋客气了几句,眼神就开始溜号了,苗莲芬的脸色有点扫兴,几分埋怨的目光往那边一挑,就落到了表妹眼神停靠的地方——那里是一张挂着酒色的方脸,市委书记余启值的方脸。 苗莲芬的两条眉毛,不由得拧紧了。 打发走东能这一拨人,苗莲芬的情绪还没回位,失神的目光在赵源身上停留了好一阵子方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就拿微笑敷衍了一下,端起酒杯说,赵书记,这么好的酒,这么值得高兴的场面,不想再喝点? 赵源的目光,正在别的桌上转动,耳朵眼被苗莲芬的话一掏,身子本能颤动了一下。赵源回过神,去净脸上的杂色,触摸酒杯的手看上去有些迟疑,就跟手腕那儿血栓住了似的。 苗莲芬收腹,提了一口气,盯着赵源的酒杯低声说,能喝多少,喝多少,就是个意思,赵书记。 我要是有你苗市长的酒量,走到哪儿都不憷头了。赵源笑道,端起酒杯。 赵书记的酒量,地球人可是都知道啊!苗莲芬说,眉毛往上扬着,两个嘴角绷着,在她的这个说来就来的小造型里,弥漫着一股中年女人适可而止的那种娇媚气。 赵源过去还从没见苗市长这么作秀,眼神情不自禁忽闪了一下。 往下,赵源借高兴找快乐的口吻说,噢,那就剩下我一个人不知道喽! 苗市长仰脸一笑,两条精心修整出来的弯眉,这时就几许灵性地配合着脸颊上善变的表情,两片被红酒浸润着的红唇,这当儿动与不动都给人一种灵敏绵软的感觉,很能分散人的注意力。 赵源发觉,今天的苗莲芬,情绪确实有些异样,怕是借点小酒,刻意把自己搞得很有女人味儿,处处给人留下回味的空间。 苗莲芬问赵源,能源局这会儿正在进行的买断工龄工作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上江市民可是把能源局的这个大举动,当成了上江市近期的热点话题推销。 赵源没料到她会在这种地方,问这个眼下让能源局大小领导都无法轻松的话题,就故意愁着脸说,千头万绪啊,苗市长,至今还没有走出摸底阶段。 苗莲芬点点头,抿了一下嘴唇,听说,一年工龄,差不多能卖六千块钱。 要是有这个好事,那我也买断了。赵源说,望着苗莲芬。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赵书记。苗莲芬道,脸上浮出了哭穷的表情,就算你们能源局真有揭不开锅那一天,到时随便倒点儿瓶底油,也足以把我们上江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滋润一遍,我说赵书记,我这话,不过分吧? 苗市长的哈哈,打得很机智,赵源一时语塞。 今天的能源局,减肥减得差不多了,指令性工程越来越没影儿,那些施工单位不得不国内国外两个市场去找饭吃,一线工人拼死拼活挣来的钱,局里花着花着就手软了,原因是回头一看,吃闲饭的人多啊,要福利的手挡不开啊,成卷成堆的历史遗留问题办起来都得哗哗地数票子。干吆喝,这年头是啥事也解决不了,正在进行中的工龄买断,就是想把一批富余职工打发回家,让他们从根上与企业脱钩。 要说这会儿能源局的日子好不好过,从局人和市人的生存情绪上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早先能源人在市人面前,摆个屁大的谱,脸上也能挤出大阔佬的牛气劲儿,歪瓜裂枣兔子嘴,或是一身毛病的能源男人,面对市里姿色出众的姑娘,往往只使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人家的青春勾到被窝里来受用。 而现在可好,局势大逆转,当初满心欢喜嫁过来的上江姑娘,如今虽说大都成了中学生的母亲,可是说翻脸就翻脸,硬着青春不再的面孔,在那些再也风光不起来的能源男人身上找她们的青春后账,离婚变得简单易行,一背身,一开门,一甩腿,一个家庭就在无声无息中垮塌了,过去的一切,随之拉倒!这部分离去的女人,在她们人生的中年时节,义无反顾地把命运格式化了。 赵源见苗市长目光还停在他脸上找事,确切地说,找的是买断工龄的相关信息,于是就找了一个消遣的话题打岔,开口道,苗市长,前些时候,你们市里流传一个段子,不知苗市长听说了没有?讲的是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太太,有一天对她那至今还在看能源男人脸色过日子的女儿说,香港回归了,澳门也插上了五星红旗,敢问闺女你,啥时候回来寻根呢? 苗市长一笑,正要开口,佳德集团杨董事长的目光就落到了她红润的脸上。 2 能源局的历史,得分三段来说,建局十七年头上,能源局领导层出现空前危机,当时几位部领导的看法也不一致,于是就把能源局这块招牌抡起斧子剁成两半,分解成了能源一局和能源二局。这两块皮连着皮,筋连着筋的招牌,直到赵源来之前不久才合二为一,对接到了一起。 能源局是国有大型企业,现有固定资产一百多亿人民币,拥有职工和家属二十余万人,下属的处级单位遍布全国十七个城市,在境外的多个国家还设有联络处。上江市是能源局的大本营,说起来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拥有自己的医疗卫生、文化教育、娱乐餐饮、治安机构。在一分为二时期,这些部门之间骨肉情的感觉,虽说比一家人吃一锅饭的时候淡了许多,彼此拆台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可是到头来,却也没怎么伤着元气,架子都还撑得住。 在两个局你敲锣、我打鼓的对立时期,苗莲芬与一局局长走得近。两个局合并后,一局局长去了部里赋闲,这样苗莲芬就与原二局局长、现任能源局局长武双的关系,始终处于两层皮的状态,几出联手开发的节目,总是在彩排阶段就把场子排空了,两个人的合作空间越来越狭窄,直到转不过身来,搞得大事小事,公事私事净在嘴巴上你来我往了。 所以赵源的到来,让苗莲芬看到脚底下有了亮儿,未来的路用心走好了,再踏上点儿,那就有可能迈过武双这个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坎儿,重新在赵源身上找回过去与一局局长舒服合作的美妙感觉。 苗莲芬一相情愿对赵源上劲,大动你有我有全都有的成事心思,说来是源于两个月前,一位国家领导人来上江市视察工作,听取市局两家联席汇报工作。这件事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省里来了一个管工业的副省长,能源部派出了资深副部长吴孚。 那天苗莲芬发现,国家领导人对副省长话不多,倒是跟吴孚有长话短句,还舍得给笑,客气得不行。而吴孚也会借势抬举他身边的人,逮着合适的机会,就把赵源挂在嘴上,无意中这位国家领导人就多看了赵源好几眼。 吃饭时,吴孚还招呼赵源过去凑凑热闹,此情此景让那些贴不上国家领导人桌边的厅局长们看得眼睛热乎乎,心里酸溜溜,苗莲芬感慨得长吁短叹,觉得从秘书这条道走上官场的人,倒是有得天独厚的人力资源优势。 让赵源身上的亮光如此一照,那天苗莲芬心里的数就大了,合计着赶明儿甭管是在直道上走,还是弯路上绕行,可是不能跟这个赵源摆市长的厅局级官架,这家伙的后台硬实啊! 其实早在苗莲芬还是副市长的时候,赵源就接触过她,那时赵源常陪主管能源局工作的副部长吴孚来上江市,有时办完自家的事,吴孚也去市里照一面。 至于说上江市过去的底细,以及现在的发展思路,赵源心里大体上有数。 上江市距离北京不到二百公里,这一地理优势,正是当年吸引能源局来此安营扎寨的关键所在。 那时能源局在上江一落户,机构就是正局级的架子,而那当儿的上江,只不过是一个吃农业饭的小县城,这二十年来之所以能发展成现在这个规模,由小县城变成地级市,全是因为傍上了财大气粗的能源局,在捞钱上,不管是明面上征收,拐弯抹角卡要,还是厚着脸皮哭穷,甜话舔你扶贫,以及强行联合开发,总之是靠着从能源账号上摘得的钱,把一幢一幢楼房盖起来了,把一条一条宽马路修成了,城区的面积都翻了几番,市政配套设施也日益完善,把小城经济腾飞的口号,一天天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一些从能源局招牌上捞到了政治资本的市领导也都乐乐呵呵,先后去了省城做官。 3 赵源一时抖落不净身上的绯闻,北京的后院起火自然也就是没办法回避的事了。他的爱人秦晓妍,招呼也不打就从北京跑来了。 对于爱人秦晓妍的不请自到,有苦难言的赵源,倒也没显出过多的难堪,他早有心理准备。昨晚十点多钟,秦晓妍打来电话,明明是冲着绯闻吐舌头,却是不挑开了说,弹跳着玩语言游戏,一来二去就把赵源搞麻烦了,撂下一句不怎么中听的话,就把电话掐断了。 然而今天让赵源心里一波三折的是秦晓妍的弟弟秦宇立也跟来了。 赵源被这姐弟二人,堵在了招待所里。 那一刻,赵源先跟秦宇立打了招呼,然后才把别别扭扭的目光落在爱人秦晓妍脸上,嘴唇嚅动了一下。 赵源这一脸不明不白的表情,让心里本来就不得劲儿的秦晓妍不由得沉下脸来,挑起目光,直视着他,一言不发。 秦宇立见势头不对,忙插话打圆场,怎么样,他没事吧?美丽的鼻子,还是那么动人,耳朵也还是原装的那个,脸上的东西一样不少,姐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秦晓妍不领情,还没好气地瞪了弟弟一眼。 赵源朝着秦宇立干巴巴一笑。 在北京的时候,赵源对秦宇立一直没有好感,说他是个玩物丧志的颓废人。反过来说,秦宇立对赵源也没什么兴趣,数落他是个处处钻营的政客。 秦宇立受过高等教育,毕业于北京一所名气不算太大的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步入社会后,他曾在国企和私营企业里领过薪水,稍不顺心就炒老板,声称扛着脑袋,就等于扛着半个中国人民银行,这会儿在中关村一家外资公司打工,月收入一千多美元,月消费一万多人民币,人称月光一族。他女友成群,但都是谈情不说爱,上床不生育,闲暇好自驾他的标致车到处去游山玩水。截至目前,生活对他最大的诱惑就是去澳大利亚定居,瑞典和冰岛也可以考虑,秦晓妍也曾说过秦宇立是个地地道道玩时尚感觉、玩现代浪漫的问题青年。 秦晓妍举起胳膊,打了个哈欠,这让赵源马上找到了解除尴尬的借口,他对她说,你去洗把脸吧,晓妍,稍后咱们去吃早饭。 西餐吗?秦宇立怪模怪样问了一句。 想吃西餐,你回北京吃去!脸色刚刚好转的秦晓妍,又拿弟弟的这句话跟赵源找事。 秦宇立马上意识到,姐姐这次变脸是变在西餐两个字上,现在西餐就等于是宁妮这个人,于是赶紧打岔道,我散,一个没留神,就把这里当首都感觉了。走走,填肚子去,肚子早饿了! 走出房间,秦宇立给赵源使了一个眼色,哼哼呀呀就先走了。 赵源咽口唾沫,看一眼秦晓妍,若有所思地说,我昨天跟吴部长通话了。这点麻烦事,我早晚会弄清楚的,你先别跟我过不去。大不了再等上几个月,到时DNA,把什么都能说清楚。 秦晓妍这才撅着嘴说,告诉你赵源,你别以为我是主动来找事的,我才不在乎你怎么着呢,这次是乔阿姨让我过来看看你的,她说你来上江时间短,水土不服,怕你受风着凉。我可是跟你把话说清楚,你真要是有啥事,对不起的人不是我,你明白吗?我一个妇道人家,一个小百姓,除了能给你一个丈夫的名分,我还能给你什么? 秦晓妍说的乔阿姨就是吴孚的爱人。平日里,乔阿姨拿秦晓妍当闺女招呼。 赵源点点头,嘀咕道,污染天天在,小人时时有,这是有人看我不顺眼了,觉得我碍事了,想把我撵出上江!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嗳——秦晓妍摇头晃脑说,你赵书记这也算是行了,上江人造你点舆论,都得使用进口原材料,够讲究啊! 赵源扑哧一笑,顺竿爬的表情说,来料加工,也说不定我的工作里有这么一项业务呢。 秦晓妍眼睛一瞪,照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想找死呀你?把你双规算了! 秦宇立哼唧道,就这破事,党和人民值得双规我姐夫吗?真是的。 赵源猫着腰,一口气蹿出了招待所西侧门,身后的两扇门嘭地撞击在一起。 在一棵粗大的泡桐树下,秦宇立双臂交叉,围着一辆崭新的黑色别克,得意扬扬地转着。 赵源心里一动,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换车了? 这是跟谁借的?赵源走过来问,故意拿话编派他。 借的?秦宇立耸着肩膀,抖着手里的车钥匙说,我散,你未免也太小瞧知识分子了吧? 这时赶上来的秦晓妍,眼神闪跳着看了一眼弟弟,像是在传递什么只有他俩才明白的秘密。 秦晓妍挽住赵源的胳膊,脸色暖得像是进入三伏天,撒娇说,走啊,快去吃饭吧,肚子都叫唤了。 往小餐厅去的路上,赵源问秦宇立,你这辆别克还不多见,款式挺新,多少银子? 秦宇立一缩脖子,溜了姐姐一眼,没有马上回话。 秦晓妍往前推了一把赵源,不耐烦地说,宇立的车再好,也好不过你的A6奥迪,你一屁股落下去,就是好几十万,他能跟你比? 赵源没有接茬斗嘴,他把脚下的一粒小石子踢飞,拍了拍秦宇立的肩膀,想想又问,标致呢?还不给你姐玩玩? 赵源来上江前,就已经知道秦晓妍总是背着他,拿弟弟的标致练手艺。赵源一向不支持秦晓妍开车,说她这人好走神。 秦宇立转动眼球,再次瞟了姐姐一眼。 秦晓妍的脸就红了,冲弟弟咬了一下嘴唇。 秦宇立梗着脖子说,我姐呀,等你给她买宝马,买凯迪拉克呢。 秦晓妍转脸对赵源说,你呀,还是少管别人的事,攒点劲,琢磨着怎么把你在上江的事弄出个说法吧,问这问那的,好像你还有闲工夫? 话又捅到了痛处,赵源的头又大了,压在心底的难受劲,借助流动的血液又在身上循环开来。 赵源左腿突然软了一下,歪栽下去的肩头,碰到了秦晓妍胸上,毫无提防的秦晓妍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外一闪身。 赵源差一点摔倒! 4 这一天究竟是怎么过来的,赵源回想起来已经很吃力了。 上午九点来钟,秦晓妍和好弟弟刚走,武双就来到他办公室,不避麻烦的口吻问,赵书记,我今天要是不来找你,你就这么跟我闷着是不?你真的不想找我说几句,澄清一下自己? 赵源强作笑脸道,天降横祸,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找不到宁妮,我这会儿就是浑身是嘴,又能说清楚什么? 武双拍拍他肩头说,刚才,我跟市里有关部门沟通了,这件事,他们准备立案调查。不过在事情还没有弄明白之前,你保持沉默也是必要的。 赵源抱着双臂,唉声叹气,一副哑巴吃黄连的表情。 武双选择这个时机介入赵源这件充满悬念的风流花事是有所考虑的。作为能源局双料一把手,如果此时再不闻不问,将来不管事态发展成什么样,自己都免不了要负一定责任,而这时候站出来表现一下,对赵源本人和部里来说都是个表明立场的时机。单就这件桃色新闻,如果属实的话,那赵源在上江也就怪不了谁了,脚上的泡,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倒霉也是倒在自己的影子里。假如他是被人打了黑枪,那自己今天所表现出来的立场,日后一旦说起来,就是一件很有人情味的举动了。 赵源抬起头说,谢谢你,武书记。 武双叹口气道,稍后我想召开机关领导干部会议,你呢,先回避一下,由我来把该说的话说一说,不知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赵源想,事情都搞成这个奶奶样了,自己还拿什么去跟人家讨价还价?你有什么底气怀疑人家武局长此举是别有用心?不能,你赵源什么都不能说,这就叫阶下囚,有嘴没有话语权!而且在大面上,你还要感激人家。 赵源一脸谢意地说,不好意思武书记,让你费心了。 武双说,放宽心,赵书记,天塌不下来,就算是塌下来,我会先替你顶一头的。没事,沉住气,心烦的话,就回北京待几天,兴许事实真相,这就大白于天下了呢。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武双说,那好吧,我等会儿就开会了。 十点三十分,武双把会开起来了。如他事先跟赵源所说的那样,会议内容只有一项,就是针对局域网上的那条爆炸性绯闻,他要求大家保持冷静的心态,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不要瞎议论,不要乱传播,不要在网上随便发帖子,更不能因为此事影响本职工作,有什么新情况,或是掌握了什么新动向,应该及时跟有关部门和有关领导取得沟通。 散会时,武双还强调,诸位回去后,多做做本部门人员的心态稳定工作。 此时机关大楼里,人们脸上的亮点表情,以及嘴巴上的热点话题,全是中加友谊结硕果这一内容,许多人都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刺激得超常兴奋,有些议论里还加上了曲折的情节和离奇的细节,就像是已经看到一个年轻的副局级干部,正在踉踉跄跄往一个大粪池奔去…… 下午下班前,苗莲芬打来电话,她没在赵源的桃色新闻上兜圈子,她说她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叫赵源顶住,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出来。 赵源心里热乎乎的,嘴上的话也很感激。 人在背运的时候,容易被三言两语打动。 夜色融入这座城市,招待所院子里的工艺灯亮起来,冷清的水泥石板上,摇曳着凌乱的树影。在警卫室里门口,一个行头专业的中年保安,扬着脸,痴迷地望着夜空,一副思乡的样子。 赵源拉上窗帘,感觉浑身上下哪儿都发痒,就背着手在身后抓了几下,还不解渴,便来到卫生间,试了一下热水,温度可以。 赵源洗过后,身子虽说松快了,可心里还是憋闷。他想,有什么办法能尽快了结此劫?也好给吴孚,给能源局,还有秦晓妍一个亮亮堂堂的结果。 妈的!他在心里大骂宁妮,骂过之后,就对这个异国女人渐渐起了疑心,合计着该不会是她将自己擀成饺子皮后,然后再把我赵源绞成饺子馅,在上江市里包了吧?如果是这样,那她图的是什么呢? 赵源打开笔记本电脑。他已经有好几天没碰它了。信箱里堆积了大量的垃圾邮件,他今天没有集束删除,而是一条一条地清理。 突然,他看到了一封署名宁妮的来信,脑子里轰隆一响,感觉心跳到了嗓子眼,愣了老半天才把光标移到这封信上。 宁妮的诅咒: 真没想到,你还好意思,发来这样一封邮件,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一千个不!一万个不! 什么你是无意中才说了那些话,鬼才相信! 你就是有目的、有预谋,借我受孕之身,这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事,大做你的美梦!就算你想出国,你可以有很多办法嘛,你为什么,偏要打我的主意呢? 跟你说赵源,我已是中国公民了,我爱长城,我爱北京烤鸭,我爱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我是不会把你,带到加拿大去的。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我要通过我的律师,用法律做武器,讨回我的清白名誉! 赵源的大脑,死了片刻! 赵源呆呆地盯着电脑,身子突然一抖,接着瞳孔里冒出火星。他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他一遍遍问自己,究竟是谁?哪个他妈的王八蛋躲在角落里下如此重手,居然以自己的名义给宁妮发邮件,一环扣一环给自己制造事端,分明是想往死里收拾自己。 过了许久,赵源抑制着心火打宁妮手机,结果对方不在服务区。 5 金宜打来电话,关心过后要赵源过去。赵源有心把宁妮发来邮件的事告诉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说自己没事,今天就不过去了,待在招待所里想想对策。 金宜没再多说,但赵源知道她现在很难过。 赵源离开房间,垂头丧气走出招待所大门,身子在夜幕下摇摇晃晃。房间让他窒息,他觉得再不出来透口气,自己就有可能给憋死! 他想忘记眼前的一切,他逼迫自己的思绪使劲在记忆深处扒拉,渴望某一件往事能在这个时刻,把他被谣言蹂躏的身躯全面覆盖掉。 渐渐,今年春分那天的一片晚霞,从他记忆深处闪现出来……那天晚饭后,赵源换了旅游鞋,走出招待所院门,踩上一条水泥石板小径,闲散劲看上去就像是从外地回来休长假的人。 春日的晚霞,从远方涌来,带着年轻人赴约情侣的劲头,热气腾腾地穿过楼群,迈过草坪,跨过街道,钻进人群,染得无声的微风也都闪闪发光。 街道上,脱下棉装的女人,身姿就算是肥胖一点也能让那些从冬季里熬过来的男人眼睛里泛起阵阵波澜。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一点色彩,一片光亮,一阵轻风,一个背影,一双眼睛,一段话语,都有可能成为一个不乏生活趣味之人为一个朦胧的愿望,或是某一个遥远的祈祷深深动情的理由。 走在城乡结合路上的赵源,已经被清新的春风熏得身上阵阵舒服,刚刚走出招待所时的那股烦恼,此刻在他心里没留下多少划痕,此时他悠闲的目光在路上想跳就跳,想飞就飞,在远处遇上行人了,推开了便是;若是碰上车之类的大家伙,他的目光也不惊慌躲闪,赵源就这样将自己的一双眼睛让景物,让车辆,让陌生人映照得越来越亮,越来越有神,越来越远离烦恼。不知不觉中,他的一片背影,就飘成了远离城区的一个黑点,如一只觅食的鸽子。 浓浓的田野气息,从蓬松的土壤里钻出来,涌着从他体内散发出来的热气顺风向城里飘去。 双脚踩在有些弹性的黄土地上,赵源似乎感觉到了,不远处那片返青的麦子是怎样用他们纤细的根须,从丰盈的土壤里,吮吸春天给它们带来的养分,这种奇妙的感觉,让赵源的思绪在记忆深处检索出了一些与乡村,与庄稼,与单纯有关的往事。 日落生炊烟。想着古人的诗句,赵源往村子里望了一眼,禁不住黯然一笑。与城区接壤的这些村落,如今再也没有过去那种古朴的乡村风韵了,种田人变得越来越稀罕,农民的身份也是越来越模糊。因为土地都被开发了,农民传统的思维系统被来自都市的现代意识打乱了,生存方式由不得这些种田人不变,说不定那边的麦田,明年就会变成另一个工业园区,或是一个高档住宅小区。 而今,村里年轻一点的人都出去闯荡了,剩下那些腿脚不灵便的老人纷纷把空闲的房子租出去。于是引来了东北人、浙江人、山西人、湖北人、广东人、福建人、山东人、陕西人、安徽人、内蒙人、新疆人,还有一些籍贯不明的人。这些外地人的营生,大都做得很专业,卖菜卖杂货、收酒瓶易拉罐废报纸、蹬三轮车、送矿泉水、清洗抽油烟机、钟点工、保姆、搓澡、小姐、美容美发、洗头洗脚、服装加工、摩托车修理、烤羊肉串,而那些籍贯不明的盲流,他们的糊口方式就不大好说了,整天像耗子似的过日子,常有警车开进村子,抓走的人大多是这部分盲流,偶尔也有坐台小姐,想必是超范围经营了,要么就是傍上了受贿官员,或是行贿的老板经理,这一类趾高气扬的人,好在出丑时拿小姐的内衣内裤在法律面前当脸上的遮羞布,此类风流套腐败的杂交乱事,赵源来到上江后耳朵边上堆了不少。 赵源在村子口,遇见一个正在接自行车链条的老人。老人蹲在地上,两只手上油乎乎的,见了陌生的赵源,叹口气,点点头。 赵源感觉这个老者不像是种田人,至于说哪儿不像,他一时也说不清楚。 车子坏了?赵源主动搭讪。 老人站起来,跺跺脚,冲着破旧的自行车发牢骚,这个破玩意儿,老是掉链子。 赵源就把目光移到自行车链条上,看得很仔细。 赵源说,老师傅,我来试试。 老人看了赵源一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赵源就挽起衣袖,蹲下来,研究了半天才开始下手。 没一会儿,赵源就把链子给接上了。 老人脸上有了笑,邀赵源到家里去洗洗弄脏的手。 赵源看着自己的手,就应了老人的邀请。 老人一指前方说,近,就那儿。 赵源望去,那儿是一排平房,房前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正在冲他们招手。 那是我老伴。老人闷声闷气说。 赵源点点头,跟上老人的步子。 进了农家小院,老人也没跟他老伴说赵源是谁,只是叫老伴去弄一盆干净水来。洗过手,赵源才知道这老人果真不是农夫,而是能源局的退休工人。赵源脸上很纳闷,不明白自己的职工怎么会住到村子里。 老人的老伴沏好了茶,叫他们进屋喝。 屋里光线昏暗,一只普通的低瓦数灯泡吊在房梁上。一套浅灰色沙发,款式陈旧,茶几用一个方凳子替代了。 老人把他的一些家事就着浓浓的花茶,说给了赵源听。 老人姓王,退休前在能源局职工学院开通勤车,前年他小儿子被查出慢性肾功能衰竭——尿毒症。这是一种病人痛苦,亲人劳累的病,目前一般采用两种方法治疗,一种是血液透析,可维持生命,但不能恢复肾功能;另一种是换肾,术后可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是肾源不好找,费用也高,一般人家负担不起。 王师傅小儿子,一直采取血液透析,每次透析的花费是五百多元,病情重时一星期就得透两次,稳定时可以一礼拜透一次,近来王师傅小儿子的病情又不大稳定了,三天前住进了职工医院,王师傅刚才就是打医院回来的。 王师傅小儿子在能源局维修公司上班,他在病上的花费,刚开始时单位给报销百分之六十,后来是百分之五十,现在降到了百分之四十,就这,王师傅也很领情了,他说如今一分钱也报不了的单位还不是一抓一把? 讲到小儿媳,王师傅也不多怪。小儿媳原在局运输公司工作,去年竞争上岗时没得到岗位,难受了好些日子,等有了点精神头后,就觉得能源局没劲了,家里没活气了,待不下去了,领着刚满三岁的女儿回了湖南老家,现在小儿媳虽说在法律上还跟王师傅的小儿子保留着夫妻名分,可现状比离婚也好不到哪儿去。 白发人呵护黑发人,王师傅和老伴不得不把小儿子的病扛上瘦溜溜的肩膀,咬牙往前走着。现在他们已经把家底抖落光了,只好腾出市里的楼房出租,然后再从租金里劈出一点钱,跑到乡下租便宜的民房住,省出钱给儿子看病。 王师傅点着一支烟,眼里一亮说,等过些日子,我打算到七大姑八大姨那儿张罗几个买卖钱,养蝎子,对路的话,这日子还有过头。 见王师傅此时还有乐观的生活奔头,赵源心里不是滋味,他真是没想到在能源局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家,这样为晚辈卖命的父母! 赵源觉得,尽管自己初来乍到,能源局的历史里还没有自己的声音和足迹,可是作为能源局的现任领导,他面对王师傅和他的老伴,心里还是愧疚,目光都不敢实实在在地落到这一对老人的脸上,也没有勇气堂堂正正亮出真实身份。 好在王师傅和他老伴,始终也没有问他是谁,不然还真就把他给难住了。 就在赵源要离开时,无意中走到挂在南墙上的一幅老照片前,很随便地扫了一眼。这是一张领导接见先进生产者的合影。 王师傅站在他身后说,有二十来年了吧! 赵源扭过头,目光在一张皱纹纵横的老脸上险些没法儿落脚。 王师傅眨着眼,指着在照片前排就座的一个人,乐呵呵说,这个人叫吴孚,可了不得,官当大了,我们的副部长,听说到这会儿还在操心呢!唉,想当年我和吴部长,还在一个地窝子里睡过觉呢,我那时就看出来他不是个一般人啊! 赵源一愣,头往前一探,目光落在王师傅刚才指着的地方。屋内光线不好,赵源没有看清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吴孚,但他不怀疑王师傅刚才说的话。 赵源控制着一股别样的情绪,冲着照片问,哪一个是您,王师傅? 王师傅就指着后排的一个小脑袋说,这个,这个是我,傻乎乎的。 赵源想笑笑,可是神经系统不配合。赵源舔了一下嘴唇,挺挺身子,看着王师傅的脸说,你现在生活有困难,可以去找找吴部长啊。 王师傅摇着头,摆着手,一副受惊的表情说,咦,可是不敢,就我这点踢一脚就没了影儿的家事,咋好去麻烦人家大部长?那不是扯淡嘛! 赵源把已经有点潮湿的目光从老照片上移开,暗暗喘了一口长气。而王师傅的目光,却还是黏在老照片上,嘴角不时咧一下,神情恍惚。 赵源又说,王师傅,那你也可以找找你们局工会,把你的实际情况跟他们说说,申请一下困难补助。 王师傅长叹一声道,都是麻烦人的事,这嘴不好张啊!就说这阵子我们局里搞工龄买断这个事吧,也不知是谁制定的章程,不准许我们这些退休职工买,我去局里找了,跟他们讲我有困难,打算拿这笔买断的钱做点营生,好把这个东倒西歪的家撑起来。唉,不好使,那些政策,管着咱老百姓呢! 赵源脸上一阵发烧,目光再次从王师傅脸上移开。 王师傅老伴要赵源留下来吃碗面,赵源这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就说了几句宽慰人心的话。 赵源离开王师傅家时,天色已黑,彼此把再见声扬到了夜空里。 慢慢悠悠,走到能源俱乐部门口,赵源遇见了跟老伴儿散步的局教育处副处长贾地亮。贾地亮明年年底到离岗年龄,他是能源局里元老派副处级干部,曾是吴孚的老部下,过去贾地亮曾有机会到正处级的位置,但赵源听说他都让了。 赵源在贾地亮面前拿不出半点架子,就像是一个中学生,跟自己的班主任说话。 这时贾地亮老伴儿插话进来,赵书记,我们家老贾,净在我面前夸奖你,说你年轻有为,办事稳重。赵书记,你一个人在这里,今后想吃点啥家常饭,就跟崔阿姨说,崔阿姨包的鲅鱼馅饺子你是没吃过,吃了你准得想下一次,等哪天到家里来,崔阿姨给你包一顿尝尝。 贾地亮的老伴儿,比贾地亮大两岁,几年前就退休哄孙子了,退之前她在局工会,是个有名的热心肠。 后来要不是赵源的手机响了,他们站在夜色下还能聊一会儿。 翌日,赵源把能源局电视台台长和能源局报社总编叫到办公室,跟他俩说了王师傅的事,问他俩能不能为王师傅发动一次献爱心活动,帮帮王师傅一家人。 两位媒体当家人就地表态,说全局性募捐活动,有日子没搞了,电视台和报纸现在正缺这方面的宣传源呢,这次要把王师傅家的难事做大,做活,做出亮点来,让人间真情在王师傅的家难上火一把。 赵源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块钱,放到桌子上,打量着两位说,那我就先给两位捧捧场,看看我捐的这五百块钱放在你们哪家的募捐箱里? 两位你瞧我,我瞅你,都被赵源这五百块钱搞得没词了。 赵书记,您这份爱心,就放电视台那边吧。总编笑着说。 台长看一眼赵源,脸上的表情犹豫不决。 赵源故意不理会他俩的心思,逗闷子说,我这钱上,没艾滋病毒。 台长连连点头,涨红着脸,直用眼角余光在总编的圆脸上找辙。 赵源看了一眼石英钟说,两位晚上要是有空,我请两位吃饭。 这之后的某一天下午,赵源从一堆报纸里拣出《能源报》,目光上去一溜,就在一版左下角看见了爱心募捐热线电话几个字,不由得想起了王师傅,意识到募捐这个事,已有好几天了,于是就打通了报社总编的电话,询问他那里的募捐情况。 总编的情绪不叫好,明显不如几天前那么热情高涨。总编心灰意冷地说,唉,赵书记,雷声震耳,雨点不大,募捐成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让人失望。赵书记啊,你说现在的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往这种救死扶伤的事上花钱时,一个比一个抠门,照前几年,简直是没法比。 赵源的心往下沉,手指在桌子上敲打着。 这时总编又谨慎地说,赵书记,听说电视台那边的上座率也不高。 从总编的话里,赵源猜到了总编此时的心理活动,他是担心自己对他的工作有看法,于是就调整了一下情绪,心平气和地说,本来就是件自愿的事嘛,大家都参与当然好,人少了,意义也照样存在,再说你们也是尽力了。 …… 不知不觉,赵源就走上了一条曾经踩过的乡间土路。土壤里散发出来的湿润气息,闻着依旧亲切,偶尔有狗叫声从村子里传来。不远处,一盏昏暗的门灯,照着一扇孤独的铁皮院门。赵源知道,那就是王师傅家,苦涩的心里又像是倒进了一瓶老陈醋。 微风把他的衣襟,吹得呼呼嗒嗒,他挺起胸,长出一口气,默默转过身,往回走去。 置身此地,赵源一下子学会了安慰自己,他想象王师傅那把年纪的人都能把那样一种沉重的日子扛在肩上,乐观地生活,相比之下自己跟宁妮的这场麻烦,还到不了压弯腰的程度。 他劝告自己,一味恼怒不行,像现在这样无声退守也不行,得主动去一趟北京,一方面找找宁妮,一方面去部里走动走动,跟有关领导见见面,就算自己这张嘴暂时说不清自己的麻烦,可宁妮发来的那个电子邮件如果公开了的话,多少也能说明一些问题,缓解一下事态。 第三章 1 转天一上班,赵源跟武双打过招呼,就自驾车去了北京。 赵源走后没多久,武双来到徐正办公室,脸皮像是被三九天的西北风吹过似的,僵硬得没点儿活气。 徐正招呼他坐,他就一屁股坐进了双人沙发。徐正琢磨着,武双这张歉收的脸与赵源的绯闻是否有关联呢? 徐正走到办公桌旁,小角度转了一下脖子,不动声色地看着武双。 武双架起二郎腿,两条胳膊缠在胸前,一副往回使劲的样子说,徐局长,刚才机械厂周书记来电话,说是孙厂长被职工打伤了,现在职工医院里。 徐正咧了一下嘴,见怪不怪的口气说,他也给我打过电话了,我正想着去你办公室你就来了。 武双掏出软中华,抻出一支点燃,身子往下滑了一截说,好像是肋骨折断了几根。 徐正两只手合在一起,捏着,点点头,没再吱声。 武双叹口气,站起来,望一眼窗外说,听说打孙厂长那小子是个电焊工,从前有过一年的劳教记录。 徐正说,武局长,这可是个信号,在买断工龄这件事上,红眼的人,还会越来越多。 能源局职工买断工龄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不是谁随便填写一张表格就能把自己的身子从企业里买出来,局里对此有专门的政策,规定了八种人不可以买断工龄—— 离退休人员,工龄满三十年的职工,处级以上领导干部,有培养前途的中层干部,重要岗位上的业务骨干,劳教和刑满释放人员,受过行政党纪处分人员,离岗两年以上的挂靠人员。 武双把玩着手里的烟头,来回踱着碎步,无可奈何地说,徐局长,我想现在去医院看看,不知你有没有空? 徐正不假思索道,我陪你去医院,武局长。 武双吐口浓烟,伤脑筋的表情挂了一脸。 眼下,买断工龄这件事,还没有进入正式操作阶段,部分压力大、硬骨头多的单位,到现在也没把打算买断的准人数报到局里来,昨天武双为这件事,分别跟两家磨磨蹭蹭单位的行政一把手板着脸说了一些叫人下不来台的话。 徐正在买断工龄的具体事宜上,言行比较谨慎,他是能躲就躲,能藏就藏,露脸的机会尽量都让给武双。他这么靠边走,给武双的说法是近来工程上的事不让他省心,折磨得他白天没精神头,夜里疲软,做梦都不在上江。 就在武双和徐正要去医院时,机械厂的孙厂长给武双打来电话,说他没啥事了,这会儿他已经回到厂里了。 武双把手机放到徐正的办公桌上,又摸出一支烟,捏着,捻着,并不急着点燃。 徐正看他这样子,猜想他此时不打算马上离开,就拿出一盒茶叶,摆到桌子上说,武局长,你尝尝这个,黄山极品毛峰。 武双笑道,就现在这心情,喝你这好茶叶,那不是糟蹋东西嘛! 徐正说,败火,喝一杯,你就痛快了。 武双道,好吧,败败火。 给武双泡上茶,徐正寻思了一下,就没有用自己的专用玻璃杯,而是陪武双用一次性纸杯。 两个一次性纸杯放在了小茶几上,武双和徐正,分别坐进茶几两头的单人沙发里。这时武双一抬头,看见了自己的手机,就起身去取,在折回的路上,他把铃声转换成了震动。 突然间,武双心里滚了一下,产生了跟徐正交流一把的欲望,具体讲就是说点远离办公室的话。可是等到坐下来,武双刚刚萌生的渴望交流的感觉又翻了个儿,某种说不清的别扭劲儿,这时把他的心又扰乱了。 自打他跟徐正搭班子以来,在重大,或是关键问题上,他感觉总是找不到那种沟通的感觉,认为徐正这个人飘忽不定,让自己总是绷着神经跟他相处,而且也处不到和谐的程度。 武双便想起了今年元旦下基层走访时,他和徐正的身份就很难分出主次,彼此间进门互相让,握手来回推,讲话都谦虚,照相全后退,搞得一些被慰问的职工眼都看花了,弄不明白徐正现在究竟是能源局的局长,还是副局长,瞧武双对他的谦让劲,他倒不像是个副局长。走访回来,武双的爱人对他说,电视上的你在慰问过程中,说话和走路哪像是一把手啊,身上的配角气息太浓。事后,爱人的这种看法,武双从几个亲近的下属嘴里也听到了,于是就让局电视台台长把他这次下去慰问的新闻剪辑到一盘带子上,从头看了一遍,感觉自己的形象,确实有些问题,主要是个性不鲜明,形象不突出,很难让观众从领导堆里一眼就看出局领导班子是以谁为核心的,心里不禁堵得慌。 武双的人生阅历,按说撑得住他在能源局的工作理念。他毕业于南开大学,他是从一个技术员起步,带着知识分子的热情和清高,一脚一个墨水印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回首经过的路途,这一步步迈的尽管有算计,有躲闪,有争斗,有流血,私欲也时常在心头发芽开花,可他脆弱和清高的知识分子秉性,最终使他的良心还是在他的胸口里装着。 武双看了一眼徐正,心思又回到了买断工龄上。他想,堆积在买断工龄上的大小包袱,你徐正怎么说也得拎几个,扛几个吧?哪怕是拣个最小的踢几脚呢,弄出点响声来,也好叫我武双的两个耳朵知道你这个常务副局长离能源局目前的头等大事并不遥远。再说了,这个能源局,又不是我武双家的私有财产,光让我一人在台上亮嗓子,就算我是男高音,是国际大腕帕瓦罗蒂的师兄,我又能唱出几曲?这个时候你徐正不能跟赵源比,人家赵源此时往后退,怎么说都是占点理,刚来嘛,一出手就碰上了几个硬钉子,眼下又沾上了一身臊气,可是你徐正这个能源局里的活神仙……武双脸色灰暗,就连额头上的皱纹里也夹着愁云。 徐正看出了武双的心思,就起身给武双的杯子里添了水,劝老爷上轿的口吻说,能者多劳,有你武局长撑舵,能源局这条大船,就算是遇上台风也照样全速行驶。 船上就我一人,自己玩自己呗。武双自嘲,喝了一口茶水。 哪能呢,至少还有我这个大副吧,船长?徐正一脸真真假假的表情,身子往前探了一下,让窗外进来的一缕阳光,正好照到他脸上。 武双飞来一眼,感慨道,还是你省心啊,徐局长,主抓工程不说,岁数也好,遇上事有时间等,有时间思考,有时间选择,不像我呀,脚底下,就剩下这么一截冲刺的路了,腿肚子都跑抽筋了也不敢停下来!说到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碰翻了自己的茶杯。 徐正急忙起身,把倒下的茶杯立起来,武局长,没烫着吧你? 武双几分厌烦自己的腔调说,没事。哎,连一杯水都摆弄不了了,无用了。话音刚落,装在裤兜里的手机就把他的心思震散乱了,他激灵了一下。 正在斜视他的徐正,也被他的这个机灵刺激得一怔。 武双站起来,但他没有掏出手机,只是把右手伸进裤兜里,扬起脸说,你忙吧徐局长,我回去了。 徐正把武双送到门口,武双回过头,微微一笑。 2 在离北京还有三十多公里的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据说是一辆松花江面包车跟几辆小车撞到了一起。 赵源的车夹在静止的车流里消耗时光。他闭上眼睛,让身体彻底放松。 回想在能源局度过的做官日子,回味那些酸甜苦辣的滋味,赵源认为自己吃一堑长一智的功夫还不够,不然的话,有些人有些事是蛮可以拎得起放得下的,至少不会整出戴军帽扎领带穿凉鞋的傻二哥效果,死胡同里问路没有回旋余地。说到最典型的实例,就是收拾齐副经理。那会儿,按说自己刚被黄处长在暗地里使过绊儿,再处理问题时该多加小心才是,然而自己稳当了没几天,又在三公司一个姓齐的副经理身上惹出了麻烦。 齐副经理在进口一批施工设备时,受贿三万美元,这是齐的老婆来到局里揭发的。齐不把老婆当老婆用,已经有好几年了,不然他老婆也不会铁了心往监狱里送他。赵源当时想,上次在黄处长身上失手,多半是因为自己在明处,黄处长在暗处,现在齐受贿人证物证都有,面对这样一条奄奄一息的丧家犬何不踢上几脚,借机也好在大家面前往回找找在黄处长身上丢掉的面子。于是脑袋一涨,赵源就去找武双和徐正通气,武双听后,只是说上常委会先说说吧。徐正的态度是你赵书记和武书记的意思,就是我的想法,在这件事上来了个两头买好。 那天上午开常委会,赵源先发制人,把齐副经理受贿的事儿往桌面上一掷,态度鲜明,响声干脆,其他常委见他抖开了纪委书记的架子,也就不好再张口说别的了,何况又是拔萝卜的事,谁不怕沾上一手泥呀?你赵源有本事,那你赵源就去干吧。会后,赵源趁热打铁,一猛子扎进去……自觉能在齐受贿这件事上听到阵阵喝彩声的赵源,却是没想到又一次把自己扔进了烂泥潭里,齐副经理把这桩受贿案的幕后人物——国家某部委里一位实权人物的儿子供了出来,事情一下子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把部长都惊动了,那天部长气哼哼打来电话,叫他马上到部里去谈话。从北京一回来,赵源的脸盘就蔫了。几天以后,齐副经理一甩手,没事人似的辞职了,炒了能源局。 等从这次打击中缓过来,赵源不得不调整心态,就是在一些模模糊糊的事上,不再匆忙向能源局的人展示他的风采了,各种场合露脸也是静态多于动态,保持低调应酬,把压在手里的一封正想用什么办法尽快解决的联名申诉信,还有那几封在手里捏了近三个月的匿名举报信,全都悄然锁进保险柜里,暂时不想在条件不成熟,就是成熟了也不能轻易下手的问题上尽情地动脑子了。 那封联名申诉信是揭发武双儿子武凌的。 武凌曾经也是能源局职工,后来辞职了,自己开了公司,主要是做能源局的生意。当初,能源局第七生活小区使用的价值五百多万元的地板瓷砖都是武凌供的货。可是当时武凌并没有浮出水面,当时跟能源局有关部门签合同的飞越公司法人姓沈。至于说后来人们知道那个飞越公司的后台老板就是武凌,则是在一年以后那批地板瓷砖出现了严重的质量问题时。事情一嚷嚷开,吃亏的职工不干了,到处讨要说法,还有人自费去了货源地唐山调查,结果就查出了猫腻,武凌进货时以次充好,差不多在瓷砖上赚走了一半的黑心钱。 受此事影响,武双在能源局的形象有些摇晃,人气指数曾一路下跌。直到这会儿,第七生活小区的居民还在不停地四处告状,要求索赔,折腾的动静时而大,时而小,像这次上百人联名申诉,倒还是头一次。 而那几封匿名信,则是举报东能油品销售股份有限公司主要领导,说那些人有行贿受贿和贪污腐败之类的问题。赵源仔细研究过那几封匿名信,凭着直觉他认为,东能那里的问题少不了。 其实早在他来到上江前,就在部里听到了一些有关东能的传闻,说那里复杂就复杂在是市局两家的营生,市里余书记直接管,苗市长的身影贴不到边;而能源局这头是徐正主抓,因为当初是一局的事,所以现在武双也没法插手。 赵源曾以检查工作和开座谈会的名义,先后去过两次东能,试着从大面上找点感觉,渴望从一部分边缘人嘴里得到一点有用的线索,或是从心里有情绪的职工脸上看出点破绽,因为他觉得写那些匿名信的人,很像是东能内部的人。 然而那两次撒下的网,赵源什么收获也没有,事后倒是听到了传说,讲他准备拿东能开刀,能源局里要出大新闻了,这种很容易引起人们兴奋的传说,或多或少给他的工作,还有日后他跟徐正怎么相处带来了一定的副作用,就像是看了贼一眼,到头来却被某些人说成是你对贼别有用心,内容与形式不符。 一再受挫的赵源,从沮丧中渐渐悟出,人在官场,权利赐给你荣誉时,往往也把某种与这荣誉相关的灾难种子,悄悄种在了你的命运里,让你连点回避的余地都没有。 无风不起浪,浪大船自翻!吃过苦头的赵源,开始懂得回避的重要性了。 一旦懂得了回避是官场上的一门艺术,赵源就开始用心琢磨这门艺术了,但凡能从杂事里腾出身来,他都要往总工程师、总经济师、总会计师,人称能源局看家护院的三总师办公室里跑,至于说关起门来,他都跟三总师聊了些什么,人们也只能是七长八短地猜测了。而不在机关大楼里待着的时候,赵源就去基层走走,或是离开上江,到外地转转。然而赵源毕竟不是搞保密工作的,他再躲闪,再有记性,再明白疼痛就是精神上的伤疤也不可能把所有人的眼睛都避开,有些好揣摩事的人,有些好见风使舵的人,有些靠圆滑老道处事的人,有些身上的冷暖直接受小气候影响的人,还是从他的身影上,看出了他心理上的转变,赵源这是在施障眼法,是在跟能源局里一批实战经验丰富的同路人,谨慎地玩着轻功…… 磕磕绊绊的回忆,使得赵源的心情真的是雪上加霜了,也让他忘记了此时的自己是置身在去北京的高速公路上,以至于交通事故排除后,他还在一件又一件令人沮丧的往事里,毫无意义地左顾右盼,惹得他车后面的车,呜呜嗷嗷拼命地打喇叭,直到一辆警车开了过来,赵源才一激灵,炸开的目光霎时就给眼前光溜溜的路面吞噬了。赵源手忙脚乱地把车发动起来,冲着北京就把油门踩了下去。 3 最能捉弄人命运的东西,就是日常生活中的变数! 宁妮以赵源侵犯隐私权和名誉权两项指控,将他告上了上江市人民法院。她在诉讼中严厉指出,她腹中的胎儿是她与佳德集团美籍雇员鲍克勤的亲密结晶,与赵源没有半点瓜葛,赵源四处散布他们之间有亲密关系,严重侵犯了她的名誉权和隐私权,她要求法院支持她的诉讼,以法律和道德的名义,裁定赵源在国家级新闻媒体上公开道歉,并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费十万美元。 虚惊一场!恐怕上江市人民法院有史以来还从没受理过这样蹊跷的案件。 尽管是这一场因为民族文化背景不同,以及思维方式不兼容造成的国际笑话,可上江市人民法院,还是把这件事认真对待了,提交到了有关市领导那里。 虽说宁妮已经加入了中国籍,可她毕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白求恩大夫的同乡,再是个玩笑事也得考虑国际影响。 赵源事后听说,最终说服宁妮撤回上诉的人是市政府办公室一个姓杨的公务员,杨公务员的女儿那时正在加拿大留学,杨公务员可能是站在这座友谊的桥梁上够到了宁妮女士的手,把她心中的怨恨——国人的笑料给化解了。为了表达对杨公务员的谢意,赵源搬出了市里的几个领导作陪,请了杨公务员一顿。 恩怨刚了结,宁妮女士就炒了能源局,去了佳德集团。 赵源作为一个男人,还是有度量的,再说这个事如此一亮谜底,他也没什么可怪罪宁妮的,要是细说的话,她宁妮也是这场泡沫桃色事件中的受害者,显然是有人在借她怀孕的肚子制造花事祸害自己。就这么着,在宁妮执意要离开之前,赵源主动找宁妮沟通了一次,希望她能留下来。 疙瘩解开了,宁妮女士对赵源也就没有过不去的地方了,那天宁妮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赵先生,对不起,开始我还真以为,你要占我便宜,吃我热豆腐呢。 赵源瞥了一眼她的肚子,感觉不出这是一个正在孕育胎儿的肚子,半圆的弧线还没有隆出来。 宁妮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让赵源不自觉地就重温到了与这个异国女人有关的许多往事,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你们中国,一部分人的弯弯绕,把我,一个热爱长城,热爱北京烤鸭,热爱失学儿童,有中国户口本的外国佬,妈妈的搞糊涂了,我中了调虎离山计。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鸟人,把我的虎,调到了什么地方,我讨厌搞我小动作的王八蛋!你呢,赵书记?算啦,我走了好,省得再有人,调我的虎,我受够了,鲍克勤先生,也让狗东西整得五迷三道了…… 赵源哭笑不得,摊开双手说,你入了中国籍,就该懂得,想要孩子,得走法律程序,不是你想生,就可以随便生。就算是在加拿大,你也不能抱着婴儿谈情说爱吧?这次法院没找你未婚先孕的麻烦,就算顾及中加友好了,我说宁妮女士。 宁妮愣怔,盯着赵源的嘴,半天才说,喔—— 赵源继续说,有空翻翻中国的《婚姻法》,把业务搞得熟练些,省得老是…… 宁妮的鼻翼扇了一下,猛地冲过来,抱住赵源,在他脸上一通狂吻。 赵源使劲从一团热烘烘的香气里挣脱出来,红着脸,喘着粗气,指着她的肚子说,你再折腾,可真要出事了,你身上的美加果实,可是来之不易! 宁妮站稳,胸前一对硬挺得颇具雕塑质感的Rx房,因呼吸急促晃得叽里咕噜,让赵源的目光都没法儿在那儿停留半秒钟。 她撅着嘴,眯缝着眼,耸着双肩,开心地说,你行,赵,够意思! 赵源整理好头发,抻几下衣襟说,那就别走了,啊? 宁妮摇着头说,不,感情不能代替工作。那样,鲍克勤先生,也会伤心的。 赵源只好伸出告别的手,笑道,可是你这样,我们能源人也会难受的。 4 被桃色新闻搞得灰不溜秋的赵源,这时脸上犹如揭去了一层冻伤的皮,豁然亮堂起来。福星高照啊,多日来六神无主的赵源,就这样脱身了。 而那些如花一般开在人们嘴巴上的种种谣传,转眼之间就凋谢了,芳香沉落。当有些人再提及此事,就有点玩味名人轶事的意思了。 由于赵源在这场无根的桃色事件中始终保持情绪稳定,没有因为个人名声受损,就到处呻吟诉苦,脱离工作岗位,顾全了大局,因而使能源局正在进行中的工龄买断工作,没有受到不必要的干扰,部里几位主要领导前阵子针对他与宁妮这件事产生的种种看法,这时就没再继续发芽,先后以个人名义,打来电话安抚他,而常务副部长,则把他传到部里,代表部党组跟他谈话,谈得赵源心里很感动,就像是这次谈话后,他能连升三级一样。 赵源就是后脑勺长眼,也无法在昨天看到今天这个结局,这件本该让他倒霉的事,竟然把他炒得热热乎乎。 在上江市那边,最先对赵源有反应的人是苗莲芬,她在电话里跟赵源调侃道,上帝保佑,听说赵书记解套了?我就说嘛,穷扯淡,本来就是拴在屁上的事——没影!想不到你们中直单位也好搞小市民窝里斗的游戏,看来这天下的乌鸦真是一般黑呀! 赵源乐起来,把话筒倒到另一只耳朵上。 苗莲芬又说,这样吧赵书记,你看看这两天,哪天有空,我请你,给你压惊安魂,造势安民! 赵源笑道,大难不倒,做个好领导。苗市长,有你这番体贴话,不用上宴席桌,我就已经微醉了。 感觉让我跟你走,双赢路上手拉手,改变命运靠朋友,皆大欢喜全都有。赵书记,你说是这话吧?苗莲芬嗓音脆亮。 你苗市长,简直就是个诗人,复合型女强人啊!赵源咧了一下嘴。 苗莲芬说,赵书记,听你声音还行,没伤着筋骨就好,不然我在上江市可就孤独了,因为你赵书记是我在工作中取得更大成绩的合作伙伴。虽是一通挠痒的话,可说得很热乎。 赵源叉开腿,思忖道,苗市长,我这盘狗肉,您就甭往桌上端了。常言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小媳妇难当婆婆家,我赵源能在你上江城里走几步,还不得靠你苗市长手里的军事地图指明方向。 苗市长笑道,就我,还强龙呢,连只脱毛凤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大宅院里的领班丫环。不过你赵书记哪天要是打我宅院前路过,我倒也能张罗点事,喊出一些利利索索的家人,净水泼街,夹道欢迎赵书记。 赵源担心苗莲芬把玩笑话说到正路上来,那样就不大好应酬了,于是抓住一个空当说,不好意思苗市长,稍后有个会,我得去一下,等忙过这几天,我请苗市长。 苗莲芬说,等会儿,我也有个会,都忙,那就下来再说吧,赵书记。 刚放下苗市长的电话,赵源又接到了部里一个哥们的电话,哥们一开口,就冲得不行,他大爷,你这是让人拿嘴活活干了一把啊,哥们!我刚从海口回来。 赵源打哈哈说,没那么严重,属于形象强xx未遂。 哥们放声大笑,他大爷,听你口气,还蛮舒服,因祸得福了吧你小子! 调侃中赵源的神经一放松,大脑就走神了,眼前忽闪了几下,就把多日来无法顾及的金宜从头到脚牵出来,在他鼻子前晃动。他的小腹一带霎时掠过一阵酥麻的痉挛,像是金宜的手正在那儿耕作。 第四章 1 下午两点三十分,在机关大楼第一会议室里,局领导听取基地各单位职工工龄买断动员摸底情况汇报,各家没出门的党政一把手都到会了,会议由局长武双主持。 类似这种一锅煮的联席会议,已经开过好几次了,所以说在这次会议上,昨天的老大难问题,今天依旧还是老大难困难;昨天哭穷叫难的领导,这会儿脸上依旧还挂着委屈,仅有几家单位的工作比前一阵子有些起色。 武双晓得,大家身上的难,也就是自己肚子里的苦,于是就没有像上次开会时那样,吊着脸子给大家看。 上次开会,武双心情格外不好,谁说话,他都不正脸看,偶尔低头插句话,不是硌你,就是刺你,等到场下有人开小会,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汇成一片嗡嗡声时,武双手里的茶杯咣当墩在了会议桌上,弄出了吓人的动静,接着他就六亲不认地揪出一两个不长眼的倒霉蛋,当靶子在会上提溜,气氛搞得让人坐不住。挨训的人,脸色阴暗,没沾边的人,脸上幸灾乐祸。工程二公司经理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操劳过度,居然就犯了心脏病,一歪头,身子从椅子上栽下来,会场顿时骚乱起来,武双身上也惊出了虚汗,不得不在此结束会议…… 今天见大家嘴上都贴了封条,武双不但没撂脸子,还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打开记事本,一二三四归纳出本次会议重点,并着重强调了下一步的工作目标,前后仅用了几分钟,就把会议大纲拎了出来。布置到了这个份上,武双才问徐正和赵源等人还有没有事,说不说几句,得到那几位不打算开口的表示后,武双起身宣布散会。 接着这个会,在家的局常委们又转移到二楼小会议室开局常委会。会议内容只有两项议题:由常务副局长徐正,通报几项重点工程施工进展情况;由武双主持,研究工程二公司经理人选(在上次的半截会议上,二公司经理突发心脏病,还没等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窗外,一角天空,看上去灰雾蒙蒙,像是落上了一层尘埃。 今年的四月,天气确实有点反常,阴天多,晴天少,白天几乎看不到树枝摇晃,能刮出动静的风,大多在后半夜席卷上江,流动的呜咽声不知掠走了多少人的正常睡眠,还有婴儿的哭啼声,母亲的叹息声。 赵源把鼻子底下的白色烟灰缸,轻轻移到了武双面前。因为这时的武双,刚刚把软中华掏出来,还没来得及放到桌子上。 徐正掌管的事,都写在了这一期的工程简报上,干货就是几组数字,所以他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由说客变成了听众。 而提拔干部的事,就不是三言两语能拍板的了。大家心里都不空,在挑出来的四个候选人里,姓金的和姓徐的戏最大,金是武双的得意门生,徐是徐正的追随者。至于剩下的那两位,差不多就是陪练的角色了。 在能源局里,工程二公司地位显眼,每年往上缴利润时从不手软,是能源局这个大家庭里的一根台柱子。在局领导眼里,二公司经理这个角色,横竖说,都比一般单位的正处级有分量。 武双望着徐正,笑呵呵说,怎么着徐局长,咱们能源局里的能人,可都在你的脑子里装着呢,你就推荐一个出来。 徐正冲武双笑道,武局长,我这一路的能人可都是干工程的,不像你武局长,掌握全局各口的人才情况。 赵源听出来,圆滑的徐正,这是在利用擦边球,机智地将了武双一军。 大家都清楚,二公司是靠工程挣钱的单位,所以经理不能是个外行,不懂生产你还不干个稀里哗啦?而徐正主管全局的生产经营,他伺机在这个位子上安排自己的人,于公于私也都说得过去,到那时武双有想法,也不好让徐正的嘴推倒重来,可是眼下的徐正就是不硬上,非要拿这件事跟武双转圈子。 在经理人选上打不开局面,而武双和徐正哪个又都不想后退半步,所以他俩也只能是硬挺着,不停地在嘴上触触摸摸,你推我挡,暗中较劲,偶尔脸色都不好看,有些来不及过滤的话,听着也伤和气。 以往,在摆弄人命运的事上,武双和徐正也有过像今天这样坐在一张桌上不分高低,消耗心劲。有时一个急需填补的位子,眼睁睁就是补不进去人。 武双和徐正,一个官职显眼,一个私下活动能量大,互相制约的同时,又有利益合作,因此说他们哪一个在现阶段也做不到一手遮天,谁把谁都吃不下去,到头来的平息方式,不外乎在会后找辙和解,或是你让我一个卒子过河,或是我闪开别着你马腿的车,维持当下平衡的权势格局。 从势头上看,现在的武双和徐正,已经开始往会后和解这条路上走了。 谁知就在这个不冷不热的关口,一直当旁观者的赵源突然杀出来,把四个候选人中叫陈上早的提到了嘴边。顿时,不仅武双和徐正精神了,其他抽烟喝茶,手遮门面闭目养神的常委脸上也都渐渐升起疑云,纷纷把目光移过来,似乎想从赵源脸上找到他提陈上早的答案。 其实赵源不认识这个陈上早,只是听说过这个人,至于说在哪里、听什么人说过的,他这会儿也记不清楚了,能有印象的地方,就是当时他对陈上早这个名字挺感兴趣,觉得叫个陈上早,有点意思。现在赵源从候选人情况介绍中,知道了陈上早今年三十七岁,大专学历,现任西北公司常务副经理。 西北公司的大本营在宁夏,一个偏僻的地儿,离公司最近的一个小县城也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在能源局内,西北公司是谁提谁摇头的地方,把上江这儿的一个科长提到那里去当副经理副书记,或是工会主席什么的,一般都没人愿意去,尤其是年轻一点的,甚至连想都不去想。再就是一些走了背运,或是犯了不至于丢掉乌纱帽一类错误的处级领导,宁肯就地变成老百姓也不愿意被组织支到那地方去,从上江去西北,等于流放。 这个意外的场面,让武双和徐正的目光对接了两次,每一次的主题都是困惑。武双递给徐正一支烟,徐正随后就把冒着火的打火机捧到了武双眼前,无声中两个人困惑的目光,再一次搭在了一起。 赵源尽管没有转动脑袋,但他还是把大家脸上的反应都收到了眼底。 说实话,一开始,赵源还没有青睐陈上早的想法,他是随着武双和徐正较劲的吃紧,逐渐意识到人选这件事,今天在会上肯定是谈不成了,而等到会后,武双和徐正,很有可能来争取自己,那样的话,自己就被动了,因为一旦卷进他们的这场争夺,到头来不管是什么结局,自己都免不了踩上一脚稀泥,所以说,趁他俩眼下僵持这个空当,倒不如先发制人,举出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陈上早,把这个显要的位置占住。虽说陈上早与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自己如此一动作,今后与陈上早的合作空间就出来了。换句话说,日后陈上早知道是自己改变了他的命运,他能不三思吗,自己一没有给赵书记送礼,二没有求人到赵书记耳边吹风,赵书记怎么就把众人盯着的一块肥肉扔到了自己嘴边?如果说他陈上早能把事儿想到这一层也就够了,往后就算他从这件事上领不了自己多少情,那也没有什么,最起码自己拿他这个目前还没有派系的人,在关键时刻填补了一个关键位置,想来这也算是自己在能源局里抢下了一个滩头,有利于自己今后开展工作。 先投资,后获利!赵源想,假如这次自己在这件事上赢了他们俩,那也是赢在了观念上,他们这一拨领导人在对下属命运的安排上,往往是先收获,后给予,垫钱收购的买卖,他们通常不干。 就在大家的心理活动还在脸上都有回音的时候,赵源以退为进,笑着开了口,武书记,徐局长,我来的时间不长,人生地不熟,刚才提了素不相识的陈上早,可能不合适。 沉默着的武双,就这样被赵源逼到了桌面上,不得不笑着表态,赵书记年轻,眼光敏锐,相信这一次你赵书记的眼光不会扑空的。徐局长,你说呢? 武双又把球,直传到了徐正面前。 这么一件不可轻易失手的事,就这样让赵源插了一竿子挑到了头顶上,徐正心里挺不自在。于是他就本能地怀疑陈上早事先有可能从某个渠道打听到了什么,而且在赵源身上也有可观的投资。不过转念又一想,陈上早远在大西北,他在上面没有什么花枝招展的背景,再说赵源来到能源局后也没去过他那里,而且在背地里,似乎也没听说他二人之间有过什么来往。 徐正悻悻地想,既然武双都往回缩头了,那就算了吧,你武双没占到便宜,那我徐正也就没损失什么,今天就把这个人情卖给赵源好了,我才不会在你武双住手的时候,独自跟他赵源过招,二百五才冒这个傻气呢! 可是添堵的徐正,却也不甘心像武双这样,连个屁都不放就把这件事放弃了。就算让赵源一把,可也不能让他一伸手就能够着,好赖得叫他……徐正清了一下嗓子,说,赵书记到底是见过世面啊,刚把身上的闲言碎语抖落干净,就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来了,这要是换了我,就算不给那种事气傻了,也得气趴下几个月啊! 与会人心里都有数,徐正这番话所指的就是宁妮那件事。而徐正在此重提这件事的用意,大家似乎也能掂量出来,徐正毕竟是个心计多多的人,他在得与失的权衡上,一向有着自己的算计。 赵源也品出了徐正话里的味道,不就是给我一颗甜枣,再打一巴掌吗?不过分,我装傻充愣表示一下,今天的这个事,就皆大欢喜了,于是说,我今天要是不好好请请大家,那我赵源,就是个呆头呆脑的家伙了。 徐正撇嘴乐起来,凸突的喉骨一滚一滚的。 武双往椅子背上一靠,目光扬得老高。 今天几乎没怎么开口的常委们,在这个会议进入尾声的时候,还都像摆设一样,脸上的表情模模糊糊。 2 日子一天天滑过去。这阵子,对赵源来说,最有感觉的一件事就是陈上早来报到了。那天赵源跟陈上早谈了十几分钟的话,工作上的事说说就过去了,生活上的关心倒是有来有去,赵源问陈上早,急不急把家搬到上江来,陈上早就说这么大个事,要听赵书记安排。那一刻,赵源就觉得昔日自己在武双和徐正面前蒙对了,赌上了,用陈上早这个西北汉子,有可能会成为自己在能源局里走出的一步好棋,这个人身上有股西北风的韧劲,关系处到火候的话,他无疑会成为自己的一个得力帮手。 转眼间,五一节不远了。然而就在五一节前两天,赵源跟随吴孚等几个部领导去了苏丹等几个国家,慰问那些出国劳务的能源局职工。 出国慰问这件事,吴孚一开始招呼的随行人员并不是赵源,而是武双。然而武双心里有底,老领导招呼自己,这是老领导在跟自己客气,其实老领导想带走的人是赵源,于是就找借口回避这件事,说这阵子忙,工龄买断的事缠着呢,走不开,建议让赵源去,也好让他借机多了解一点基层的情况,这样赵源就去了。 赵源临行前,武双到他办公室坐过,拿几件近期要办的事跟赵源交换看法。正事说到句号,武双便提起了儿子武凌,感叹的话往地板砖上一磕,脸色顿时郁闷起来。 赵源没想到武双的话这就岔到地板砖上来,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只好叹口气。 近来地板砖的事又闹起了小高xdx潮,几十人的上访团去了北京告状,部领导很头疼,赵源听说年轻的常务副部长气得都摔茶杯了,跟分管能源局的吴孚还就这事闹红了脸。 武双跟赵源解释,那批地板砖的事,当初他只知道开头,不晓得后面的过程,以至于闹成今天这个样子,后悔都来不及呀! 到这时赵源就听明白了,武双这是在讨自己顶替他出国这件事的回报,他想让自己在这次出国期间,就地板砖的事找机会给吴孚递几句对他有利的话。赵源放下心,用几个点头动作让武双明白,他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飞出国门的前一天晚上,赵源在吴孚家里吃了一顿便饭,陪吴孚喝了两杯白酒。闲聊中,吴孚提到了赵源刚刚扛过去的那件花哨事,意味深长地说,人在官场走动,有些事的内涵,不在于事实的真假上,而是在于这件事在一定范围内制造出来的负面影响! 赵源不住地点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觉得老领导到现在还手把手教自己,而自己在与金宜的关系上,不管怎么说,都对不住老人家,起码是不恭。 在离开上江的前一天晚上,赵源又在金宜那儿过了夜,天亮后才回到招待所。 现在赵源心里乱糟糟的,害怕去想金宜,可是金宜偏偏就在他眼前晃动。 赵源问自己,和金宜的事万一被老领导知道了,老领导还会像现在这样呵护自己吗?赵源心里猛地跳荡起来,在这个问题上,他把自己吓着了。 赵源想,就走到这一步吧,等从国外回来,还是不要跟金宜再来往了,金宜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成为自己前途的终点站! 赵源借着这股苦涩的情绪,干了杯中的酒,吴孚愣了一下。 第五章 1 五一国际劳动节刚过,武双的日子,就过不出好味道了。 那天上午,余启值如不速之客来到武双办公室,话没怎么绕弯儿,就点到了他今天来访的主题上。 余启值递过去一张名片说,武书记,这个人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 余启值说的这个人,姓朱,现在能源局工程四公司(四公司根据地在上江市管辖的东升镇境内),当着后勤科科长,余启值今天是来给朱科长跑官的。 武双一笑道,余书记,你早先可没跟我提过这个人啊! 余启值抖着手说,哎呀武书记,就这点小细节,还值得你老人家亲自过问?我这不是下基层,在检查工作中意外挖掘出来的亲情嘛。 武双想想,搬出了赵源搪塞,余书记,赵书记不在家,我担心…… 余启值一挥手,笑嘻嘻说,武书记,我想赵书记那里,不会有什么问题,你刚刚让他从小河沟里捞到了一条大鱼,放进了长江,你这么给他面子,他还能在小朱这个副经理的事上受风着凉打喷嚏? 武双一听就明白了,余启值说的那条大鱼,指的是陈上早,于是就含含糊糊地说,余书记,你就逗我玩吧。 一串手机铃声,从夹在余启值腋下的小皮包里传出来。 余启值取出手机一看,是一条短信息: 我知道你昨天晚上跟小寡妇在一起 余启值撇了一下嘴,一本正经地念道,余书记,有急事请速归。 武双笑道,余书记,你这个父母官,可是比我忙多了。 余启值起身道,好了武书记,看你也忙,我也是一身事,等会省里要来人,我先走了。刚才说的那点儿小事,放不放到你心上都无所谓,只要咱们保持好团结互助的关系,就是与时俱进了。你说呢,武书记武局长? 武双说,余书记,今后求你帮忙的事,少不了。 走到门口,余启值转过头说,要不这样吧,武书记,明天,嗯……后天也行,小朱的事,我等你一个电话。 武双扶着余启值的肩膀,咬着牙把头点了。 送走余启值,武双在屋里转圈,烦躁把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抓住了,真是烦恼链接烦恼啊。儿子的事,节后仍不见降温的势头,有关部领导的态度,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近来,他一直打算跟儿子干一场,让儿子把当初吃进去的都吐出来,可是儿子这会儿在哪里呢?他少说也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儿子的影子了,气恼之中,也掺杂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悠悠挂念。 武双走到桌前,抹了一把紧绷绷的脸,拿起电话,很不情愿地打到四公司书记办公室。没人接,就拿出电子通讯簿,查找书记的手机号,他想了解一下小朱这个人。 将近中午的时候,突来的一件家事,让武双把余启值给人跑官这件事一下子就甩到了后脑勺。 武双的女儿武虹出事了! 当年,武虹从河北大学毕业不久,就嫁到了北京,丈夫是个公务员,小两口的日子过到两年头上,就过黄了,因为公务员有了外遇。这时武双让武虹回上江来,武虹不愿意。半年后,武虹与一个南方来的京漂同居,不明不白的日子过了没几个月,武虹不知为什么就精神失常了,被武双接回上江治疗,病情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转,去年被送到了离上江不远的一家康复中心治疗。 那会儿康复中心来电话,说武虹走路不慎,跌了一跤,把左胳膊跌骨折了,要家人马上过去。 去康复中心的路上,武双脸色憔悴,目光散乱,一句话也不说,坐在他身旁的妻子也是一脸苦难的表情。 儿子下落不明,本来就够武双操心的了,偏偏女儿又在这时骨折,武双觉得这日子越往下过,越折磨人! 2 三天后的上午,武双正在能源科研中心听工作汇报,余启值把他的手机打响了,武双接上话,就急匆匆出了会议室。 武书记,忙着呐?小朱…… 武双打断余启值的话说,哎呀余书记,实在对不起,这几天家里的麻烦事把我闹得都顾不上…… 余启值又把他的话打断了,你瞧瞧你,见怪了不是?武书记,你听我把话从逗号说到惊叹号行不行?对,没错,还是小朱那件事,不过内容变了,我打算把小朱当人才,从你们能源局引进到市里来,考虑安排他去工商税务,或是建委这一类部门,将来在市局间的一些琐碎事上,你们能源局也好走走小朱这个形象大使的关系嘛,武书记,你说我这人多为你着想吧? 武双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没有按时给他余启值打电话,脑袋一下子胀大了。可他又一想,就算我没按时打那个电话,你余启值也不应该跟我来这一手吧?一个小朱,就值得你跟我这么玩? 此前武双从四公司书记那里,没了解到小朱在市里或是局里有什么特殊的人事背景。 武双心里一埋怨,口气就不软不硬了,余书记,你这是什么意思? 武书记,怎么了?舍不得小朱这个人才了?余启值说,我就怕你到时拦着才给你打这个电话。武书记,这件人才流动的事,你可得成全我们上江市。 还是语言游戏。武双懂得,此时只要自己改口,留下小朱,余启值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然而这时的他,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无名火,生硬地说,我不拦他,余书记! 余启值的声音,不知卡在了哪儿,后来就挂断了电话。 武双合上手机,阴着脸回到会议室,把大家搞得都挺紧张。 下午上班没多久,宣传部长慌慌张张来见武双。 武书记,市里刚才来电话,要咱们这就把经济振兴十周年成果参展模型拉回来,说是……说是内容有问题,与市里的宣传格调不统一,另外模型尺寸也不合乎市里的要求。部长盯着武双的脸说。 武双反应不迟钝,能猜测到市里甩过来的这个难题是谁一手策划的,就微微一笑,一副火烧房顶不着急的口吻说,不展,就不展,拉回来,就拉回来吧。 部长似乎想说什么,可看了武双的眼睛,就不再开口了。 宣传部长走后,武双自言自语,余启值,你也太有点小家子气了吧?可是没过一会儿,武双的脸色就变了,猛然醒悟到余启值这一招可不是小儿科的把戏,这里面藏着借刀杀人的动机。 上江市正在筹办的经济振兴十周年成果展,声势造得蛮大,把能源局的成果也纳入到里边去了,这项工作由赵源具体主抓。前阵子,赵源把这件事抓得挺像回事,一些小细节,他都过问了。 武双想,此时赵源不在家,这件事要是闹黄了,等赵源回来怎么说呢?怎么说,自己都有背后拆台的嫌疑!他妈的余启值,你够狠,这分明是要夺下赵源手上的事,撕扯碎了往我武双脚底下扔。想到这,武双打电话到宣传部,让部长先别去市里拉那个展览模型,最后怎么处理,听他电话。 武双调整了一下情绪,往余启值办公室打电话。 对上话,武双不提参展模型的事,只是说,我说余书记,你要是再考验我,我可就化了,趁我还没化掉之前,我得把装在脑子里的事都办清楚了。 余启值笑道,武书记,这人呀,做什么都得有个运气,看来在小朱这件事上,不但你运气不佳,我的运气也不怎么样啊! 余书记,你就把小朱这个人才让给我们能源局吧,你们市里可是人才济济。武双差点没把自己说阳痿了。 余启值收住笑,说,人家小朱啊,应聘天海大酒店副总一职,成了,城建局都不去了,现在的年轻人,想法稀奇古怪,他说等买断工龄后就走人。 这一回,武双吃不准余启值话里的意思了,只得用以退为进的口气说,余书记,我们可有规定,像小朱这样的拔尖人才,我们是不允许买断工龄的。 余启值道,一般规定,这次怕是规不住小朱,除非你武书记把他双规了! 武双笑道,余书记你又来了,我这可是在跟你说正经事呢。 余启值说,武书记,人家小朱说了,到时不让买,就啥都不要了,光屁股辞职走。行了武书记,尽管小朱自己有选择,可在这件事上也没少叫你费心,多少我也得领你武书记一份人情是吧? 武双心里一凉,知道没戏了,自己的热脸,这是贴到了余启值的凉屁股上,小朱这件事,甭管是不是像余启值刚才说的那样,看来余启值都是不打算再在这件事上跟自己合作了,心里就有了一种被人掏空的感觉。 余启值的声音,又传进了武双的耳朵,对了武书记,还有件事,就是展览模型的事,我也是刚听了汇报,我觉得问题没那么严重,我知道赵书记这会儿在国外,你看看这件事咱俩碰碰行不? 武双的心,这就被余启值戳了个洞,元气大伤。狸猫玩老鼠,自己哪是他余启值的对手啊! 到了这步田地,尽管武双心里凉飕飕的,可是嘴上的温度却是不能降下来,他硬撑着说,余书记,你这会儿不忙吧?那好,我这就去你办公室坐坐。 余启值说,武书记武书记,你这是什么意思吗?还把我当朋友不? 武双真想在电话里给他一拳。 武双说,余书记,你不会不接见我吧? 余启值笑了,声音越来越大。 3 武双被余启值踹了一脚,踉跄的身子刚站直,背后又袭来飓风。 针对武凌在地板瓷砖上以次充好这件事,部里连招呼都没打就把一个四人调查小组派到了上江。组长是部纪检组一个姓张的副主任,武双认识这个人,只是没打过什么交道。 张副主任代表部里跟武双谈话时,他带来的其他人,就散到了第七生活住宅区里搞调查,不让能源局里的任何人跟随。 张副主任没跟武双摆谱,说话蛮客气,要武双多支持他此行的工作,调查期间,请武局长在该回避的地方,就不要露出脸来,调查组会实事求是开展工作,这一点请武局长放心。 事情的严重性,已经摆在了眼前,武双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转天晚上,徐正来到武双家,这叫武双感到意外,因为徐正从不来串门。 闲聊了几句,徐正就说明了来意。 徐正道,武局长,事到如今,你就往光亮的地方看吧,也许调查组,调不出什么也查不出什么来,不就是这点事嘛! 武双递给他一支烟,十分伤心地说,毁在自己儿子手里,我还能说什么? 徐正点着烟,说,武局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建议调查组开个座谈会,来开会的人呢,我亲自安排,在我们工程这条线上找些有交情的老职工,让他们以职工代表的身份…… 武双叹口气,没马上表态。 徐正又说,那就试试吧,管他声音大小,汇集到一起,那也是职工代表的声音嘛! 武双望着徐正,脸上闪动着感激的色彩。 人到了这份上,最受不了的就是你突然向他伸来一只手,尽管这只手上的温度你当下还感觉不出来。 然而让武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工程那条线上的老职工代表座谈会,结果开成了控诉会。 座谈会一开场,向着武双说话的人,数来数去也没几个,等到了后来,男男女女就全开始发牢骚了,怨气就像喷雾一样从一张张嘴里冒出来,有几个脾气大的老职工,情绪怎么也控制不住了,红头涨脸,身子颤抖,边拍桌子,边骂骂咧咧,更有火烧到头顶上的人,点着武双的大名说腐败,那阵势,让调查组的人都胆小,生怕晕倒几个。 当天晚上,徐正往武双家里打电话,说了些对不起之类的道歉话,大骂那些他信得过的老职工不是东西,都吃错了药,私下里说好了帮忙,没想到帮的都是倒忙,一帮老浑蛋! 锅底都砸出洞了,武双对徐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人家揽这个事时,可是主题鲜明,友情同行,后来座谈会开跑题了,你武双能说这是徐正从中捣鬼吗?脚上的泡是自己走的,身上的虱子是自己养的,要怪,就怪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吧! 4 人走背运,喝口凉水都塞牙缝,武双这一百来斤的身子,算是让这句话掀翻了!部调查小组一行人刚离开上江,武双的儿子武凌就回到了上江,只是回来后人没有站起来。 武双赶到医院时,先见到的不是儿子武凌,而是看见人事不省的妻子被几个人从急救室里抬出来。 院长把武双堵在了急救室门口。 武双盯着院长的眼睛,脸色刷一下白了,顿时有种心裂的疼痛! 院长摘下听诊器,轻轻在武双肩上拍了一下,武局长,到我办公室来吧,你在这里帮不上忙。 武双眼前金光闪闪,两个耳朵眼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嗡嗡声。他倒了一口气,晃着死沉的脑袋,竭力劝自己镇静。他瞟了一眼急救室说,宋院长,你跟我说实话,武凌是不是…… 宋院长不惊不慌说,还在抢救,现在还不能下任何定论。至于你夫人,她没什么事,她是因为刺激过度才晕倒的,很快就会醒过来,你放心好了。走吧武局长,有什么话,咱们到办公室去讲。 武凌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怎么出的车祸?武双目前还不清楚,他只知道武凌开着那辆宝石蓝凌志,在光明东道撞上了一个废弃的报刊亭子,当时车上还有一个女人。据说这个女人从车里出来时,脸上没有血迹,走路的样子也是好好的,她使路边的公用电话,打了110报警后就不见人影了,至于她受没受内伤,这个就没人能说清楚了。在赶到现场的110巡警里,有人一眼就认出了武凌,对身边的同事说,哟,这不是能源局武局长的公子武凌吗? 上楼时,武双忍不住又问,宋院长,他是不是喝酒了。 宋院长摇摇头,没开口。 武局长,宋院长!声音迎面传来。 武双抬头一看,认出眼前的人是王师傅,连忙上去握手。 宋院长站在一旁,跟王师傅点点头。 王师傅是能源局里的老劳模,武双早年就认识他。那次赵源张罗给王师傅募捐时,武双从电视上,知道了王师傅小儿子患有肾病,日子叫老两口过得天天拿一双老手往上撑着。那一次,武双也捐了五百块钱。 儿子的病,有好转没有?武双问,松开手。 王师傅道,这病,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啥效果。武局长,您这是来检查身体? 武双不想把儿子的事告诉王师傅,就说,哦,来转转。 王师傅说,那你忙吧武局长,我去趟药房。 王师傅走后,宋院长不无同情地说,王师傅为这个儿子,都快搭上老命了。 这个病,一年得花上几万吧?武双问。 宋院长说,几万,可能刚刚够维持透析用的,换肾可就是个大数了,除非有人献爱心,捐个肾给他儿子。嗨,你是不知道武局长,有时候,这人呐,要是赶不上点,你手里就是托着全世界的银行也找不到肾源。 武双点点头。 进了宋院长办公室,武双的双腿就软了,拖着碎步走到沙发前,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 宋院长让烟,武双摆摆手。 宋院长说,当爹是不是比做官还要难啊? 宋院长平时跟武双关系不错。部领导经常来上江看病,他二人要是配合不好,麻烦事一旦来了,谁都不好躲闪。 武双坐直了,仰起头,看着屋顶问,宋院长,这样吧,我也不想再问那么多了,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就是武凌万一不行了,他的肾,能不能给王师傅的儿子用? 宋院长惊愕地看着武双,半天没说出话来。 如果是这个结局,也算是武凌对……说到这,武双声音哽咽了,眼圈也红了,身子微微颤抖。 宋院长低着头说,武局长,你现在别想这些,我会尽力的。 武双断断续续地喘了几口气,说,听天由命吧!好了宋院长,我把话,就说到这了。你这侄子,欠债太多,真要是那样,你得给他一个赎罪行善的机会。 宋院长扭过身,望着窗外,眼睛里闪动着泪光说,到时能不能捐成,还得看配型情况。 第六章 1 天色有点阴,流动的云朵,呈现出陈旧的灶灰色,不过地面上的能见度还说得过去。暖意融融的微风吹拂在脸上,能让人从心底升出一丝惬意。 波音747降落在首都机场。吴孚和赵源一行人走出机场,与前来迎接的人握手寒暄,说说笑笑走出大厅,上了中巴车。 在部机关转了两个多小时,赵源就把他出国期间,能源局里发生的值得一提的事收到了两个耳朵里,感受颇多,尤其是武双把儿子的肾捐给王师傅儿子这件事,听后让他心里酸楚。赵源能想象到,作为一个父亲,武双在处理儿子这件事上,有着怎么别人难以触摸的心情? 当晚,部长在碧云天大酒店设宴,为吴孚等人接风。 宴席散场后,赵源就回了家。 秦晓妍还没回来。赵源先前在部机关跟她通过话,说了晚上的活动,秦晓妍说她晚上也有饭局。 两口之家的气息,让赵源回忆到了一些不冷不热的往事,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他找出杯子,泡了一杯茶,坐进沙发里,搓着被酒精烧热的脸,心思像长了腿似的,一下子就跑到了上江,缠到了金宜身上。 这次出去,他没少在一个沉甸甸的问题上动脑子,那就是回来以后,还要不要与金宜把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保持下去?保持下去的话,日后万一露出马脚,自己该如何收拾? 然而身在异国他乡思考这个问题,赵源实难让一刀两断的念头在大脑里生根发芽,那种人在异乡的孤独感,反倒怂恿他更加思念金宜,恍惚中就多次失去了地理概念,好像脚底下踩着的撒哈拉大沙漠就是上江的土地,思念与往事之间的距离,最多也只有一辆出租车起步费以内的路途。 然而,到了回归那一刻,也就是当飞机进入本土领空后,赵源再想找回在异国思念金宜的那种感觉时才清醒地意识到,那种远离国门的感觉,原来很脆弱,脆弱得都不能随他走完这段回归的路程! 本土的气息是亲切的,但也是现实的,赵源飞在祖国的蓝天上,竟然身不由己地想到了一些飞行中的禁带品,诸如尖刀,匕首,剪子,甚至还想到了更锋利的手术刀……当时赵源一哆嗦,刷地闭上眼睛,问自己,能狠下心来吗?能用刀和剪子这些有形的工具去把一段还很柔软,还无法全方位展开的情缘来个一刀两断吗? 尽管有人说,人世间的情缘,一旦脆弱了也就薄了,薄如蝉翼,用一根睫毛就能划破,但是自己跟金宜…… 2 第二天一大早,能源局派来车把赵源接回上江。 办公室里一尘不染,几个花盆里的土,散发出潮湿的气息,饮水机上的矿泉水桶也是满满的,一看就知道是新换的。 办公桌上久日不使用的电话响了,赵源瞅了一眼话机,走过去接听。 那个啥赵书记,你这是回来了。那边的人,说话声急急的。 赵源不由得一笑,心想这个陈上早的耳朵也真是够长的了,自己刚进办公室他就出动静了。 赵源说,陈经理你好,这会儿在哪忙呢? 呃,那个啥赵书记,我这会儿在济南呢,得过些天才能回去。 我也是刚回来。赵源说,你那边的工程,还打得开点吧? 陈上早道,能行呢,赵书记。我没啥事,赵书记,就是想听听赵书记在上江的说话声。那个啥赵书记,你有啥指示没有? 赵源摸着鼻子说,那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陈经理。 陈上早笑道,能行呢,赵书记,那我就不打扰赵书记了。 那就这样吧陈经理,等你回来,我请你吃饭。赵源说。 放下电话,赵源心情不错,他环视着自己的办公室,初来能源局时的那种陌生感觉,他此时已经回味不出多少细节了,他对现实身份的自省意识,正在逐渐淡化,如今他在角色转换这个事上变得越来越自然了,在一些场合和一些人面前,已经不必像当初那样刻意这么着,或是一定那么着,一种新的与现实环境对接的思维习惯,还有新的思考方式,差不多就要变成他的一种生存本能了。 赵源看过几封信,接着往武双办公室打电话,随后就过去了。 赵源见到武双的第一感觉,就是他衰老得不像样子了,脸上的肌肉,松塌塌没有活力,也没有一点光泽;两个鬓角,像是为了饰演什么戏里的一个落魄角色而故意染出了夸张的白色。再细看他的肩头,似乎也瘦弱了许多。 回来了赵书记?武双握住赵源的双手说,晒黑了。 赵源嗓子眼梗塞了一下,但还是开了口,武书记—— 来,坐坐,赵书记。武双配着手势说。 赵源从他说话的音调里能感觉到他此时很克制自己的情绪,心里禁不住再一次翻涌起来。 坐下后,武双嘴里的话,既不沾能源局,也不提自己的家事,而是询问赵源此次出国的感受,就像他过去从来没有出过国似的。 在武双的一个飘摇不定的眼神里,赵源突然悟出,怪不得吴孚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自己带到国外去,原来老领导是让自己躲开……赵源打了个激灵,心腾地跳荡起来,像是刚从一个险境里脱身,魂还没稳当下来呢。 刚才武双的脑子,确实是开小差了,差到了医院里,那个容人灵魂长久安息的僻静地方…… 那天,在医院的太平间里,面对整了容的儿子,武双脸上并没有滚滚泪水,情绪还算控制住了。不过后来,他手上的一个告别举动,还是表达出了一个父亲的沉痛哀思。那一刻,四下里出奇的宁静,五月的阳光,从一排绿得有些油性的杨树头上滑过去,斜着扑向太平间,把几扇窗棂上的玻璃,照出了行云流水般的幻影,使得武双投上去的目光忽一下就破碎了,碎成闪烁的金星银星,让他迷惑。跟随的人看见武双走进太平间时,把背后一缕像是连着他身体的阳光也领了进去。 在这样的地方,语言似乎永远表达不出什么,不然他武双是不会这样无声无息地伫立的,因为一个父亲,站在亲生儿子生命的终点,就是凭本能也会以生命的名义,流露出他对生命的寄情,何况这还是一个年轻的生命啊! 武双换了个位置,让一片随他而来的阳光,尽量都集中到洁白的单子上,因为他清楚,在单子下面,盖着的不是一件物体,而是一个因意外而离开他父母亲的青年人,尽管这个青年人活着的时候有很多毛病,比如玩世不恭,比如招摇撞骗,甚至还可能在什么地方有违法行为,可是这一切对他眼前的亲人来说,似乎都不重要了,因为现实的意义,也仅仅是一个父亲,为他意外而去的儿子送行。武双慢慢垂下头,把两个一直都在紧握的拳头,颤抖着打开,小心翼翼伸过去,抓住白单子的边角,停顿了几秒钟,换了一口气,轻轻掀起白单子。他凝视儿子的脸——由于浮肿的缘故,儿子脸上受损的肌肉纹理,没能在生命停止呼吸时回到自然状态,导致脸皮紧紧地绷着,在没有一点弹性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发出晶莹的冷光,武双的喉咙口,猛然滚动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把头靠近儿子的脸,两条胳膊微微往外扩张,借此来保持身体的平衡。他在儿子的黑发里,意外发现了一根银丝,于是哆嗦着手,伸进黑发里搜索那根耀眼的白发。到了这种专注的地步,武双有可能产生幻觉,就是儿子没有死,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儿子这是累了,正在熟睡呢。再看他那只埋在儿子黑发里的手,已经停止了哆嗦,稳稳捏住了那根白发。 不过他没有立刻薅下这根白发,而是张开嘴,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的这只手往上一提,就把儿子头上的这根白发取到了手里,送到鼻子下嗅着,嗅了好长时间,然后把白发揣进上衣口袋里。这时他周围的人,流泪的也好,惊骇的也好,呆立的也好,总之是都长长出了一口气。 当把最后的告别目光从儿子脸上收回来时,武双在绞痛的心里说,孩子你死了,可是你的右肾,没有死,现在它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活着…… 武书记,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赵源直着眼睛说。 武双吸溜了一下鼻子,意识到这里不是医院,而是自己的办公室,就在心里使劲挣扎了一下,笑道,啊我没什么。赵书记,我想中午叫上徐局长,另外再找一些人,大家一起坐坐,一来给你接风,二来我也想借这个机会跟大家说点事。 赵源皱着眉头说,武书记,我是怕你身体…… 武双摆了一下手说,都过去了,你既然能腾出身子来,那就这么说定了。 3 武双这一桌酒席,摆在了上江市里最讲究的能源国际饭店,用的房间是饭店里最豪华的小宴会厅。 在家的局级领导都给请来了,大家一看武双要的这个场面,心里都不免犯嘀咕,武局长武书记,把酒局设在了这里,看来今天他提过来的事大了,不然他是不会要这个派头的。 赴宴的人心里都有数,通常在没有商务外宾,或是够级别的重量级内宾,一般情况下,局一级领导是不会推开小宴会厅这扇门的,有些资历浅的局级领导,甚至一年也进不了一次小宴会厅。虽说是自家的买卖,可也得有个封顶的标准,进一次小宴会厅,就算不动酒水,省着消费,也得拿五位数字来说话。 赵源也没想到武双会把场子摆到这儿。这个小宴会厅,赵源也只进过一次,那时他还是吴孚的秘书,吴孚也是陪商务外宾。 气氛不同寻常,座次自然就得讲规矩了,武双坐定后,其他局领导不用什么人招呼,就都会量体裁衣了,按正规出场顺序,有先有后落座。在这个过程中,武双始终不说一句话,但脸色也不难为人,就那么干干净净地面对大家。 徐正坐到了武双右手边,赵源落座武双左边。以往这个时候,在一般的酒桌上,大家就开始嘻嘻哈哈找乐趣了,为后面的酒热身。可是今天,谁的嘴里都不出声,顶多是你瞅瞅我,我瞧瞧你,拿表情交流一下,样子比上国宴还庄重。 一盏巨大的塔形天然水晶石吊灯,垂挂在厅中央,剔透华丽,光晕柔和。在厅两侧,洁白的墙壁上,取材于江南水乡的园林浮雕图,透出一股淡雅的气息。罩着白色台布的圆桌,很宽大,十余人坐上去,还显松散。 桌上的餐具,大多是银制的,唯有筷子的托架,材质是豆绿色玉石,灯光打上去,折射出细腻的清光,与银器上轻盈的光泽交融后一同涌入用餐者瞳孔深处,使得这里的每一双眼睛,由此都变得生动起来,梦幻般转动着,不管是大眼,还是小眼,在这一刻就都有了容人观赏的价值。 若干个着装讲究,年轻英俊的服务生,齐刷刷立在一幅风景油画下,双手都在身前腿根部叠合,身板溜直,只等主宾吩咐了。 武双笑道,看来是选错了地方,别说诸位不舒服,就连我,都有点紧张啊! 这时徐正西服里的手机叫唤了,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没接,还把信号切断了。此时大家的目光都涌到徐正的手机上找轻松,却是没想到他不接机。 此举,多少有点不像徐正了,徐正有时在常委会上也照样接手机,似乎还没有人看见他像今天这样慢待来电。 徐局长呀,我看今天你要是不带头放松,我武双就算是折磨大家了,这不成了鸿门宴了嘛!武双说,一脸笑。 徐正嘴里,扑哧一下,吹出一股带着响声的气儿,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在这类场合也是不多见的。 徐正的这个怪异举动,再次把大家的目光收到了他脸上。 武双眼睛里忽闪了一下。 徐正说,武书记,我不能开口,我要是一开口,这地球人,就都知道了。 徐正的这句广告词,果真就把几张僵硬的脸给逗松动了。 工会主席一放松不要紧,连着打了一串喷嚏,不得不用两只手捂住直往裤裆里扎的脸,赵源和他身边的一个副局长,终于在这一刻笑出了声。 接着这个场景,又有笑料跟上来,这一桌上年岁最大的副局长在点烟时,抽冷子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这下可好,所有人的脸上,不管刚才挂着什么样的表情,现在全给这个屁嘣痛快了,徐正乐得最起劲,身子前仰后合。 开始吧!武双对他身旁的服务生说。 服务生们各就各位,手脚都很利索。 先用开胃的餐前三色酸果羹。 羹碗撤下,上来一道宝石鸽胗,服务生给大家逐一派分。 桌上没有大盘大碟,每道菜上来,都由服务生往诸位眼前的银碟里分配,走的是正宗宴会程序,讲究! 每人面前,都摆着白酒、红酒和饮料。 按照武双的建议,头三轮走茅台,一口一个小银盅。 武双挺直身子说,今天的主题是给赵书记接风,副题是我武双个人的一点小事。来来,咱们先喝了这盅给赵书记接风的酒。 见武双站了起来,其他人的屁股也都离开椅子,纷纷跟赵源碰盅,嘴里搭几句客套话。 赵源八面应酬,额头上,渐渐有了汗水。直到这时,赵源心里还在想,武双的下一个节目会是什么呢? 赵书记,看,我可是一扫而光。徐正亮盅底给赵源看。 赵源也把一干二净的盅底,朝向了徐正的目光。 闹哄了一阵,大家就像有约似的都不出声了,等着武双再次张嘴。 武双叹口气,把玩着酒盅说,这一杯酒呢,是我武双感谢诸位的心情酒,我一个人喝,谢谢大家了。过去,诸位都没少给我武双方便,没少为了能源局操心,真的谢谢你们。说着,就把一盅酒饮尽。 刚热乎起来的场子,让武双这个一干二净的动作又把温度降了下来,大家又全都不吱声了,有些人的呼吸声,听着很堵塞,气流就好像是从嗓子里蹦出来似的。 徐正用手势唤来一个服务生,低声道,给我拿一个喝啤酒的玻璃杯,再把白酒拿来。 赵源本想找个话题,冲淡一下沉闷的气氛,可是见徐正要了酒瓶,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静观其变。 徐正支开服务生,一口气倒了半玻璃杯白酒,看得赵源眼晕。 徐正放下酒瓶,点了一支烟,不声不响吸起来。 武双脸色有点红,他扫了大家一眼,说,这一盅呢,是我跟大家的暂别酒。 桌上的人,都一激灵。 武双接着说,近来感觉身体不对劲,想进医院彻底大修,如果说问题大的话,我想就此…… 后半截话里的意思,武双就是不说出来,大家也都知道是什么内容。 赵源一笑道,武书记…… 徐正深呼吸了一下,端起玻璃杯,看着武双说,武局长,唉,没想到我那个忙帮的,竟然把你帮成了这样,武局长,我对不住你,这半杯酒,我一口下了,算是对你的一份歉意吧。 不等武双嘴里有声,徐正就一口喝下去。 一桌的人,大眼瞪小眼,像是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人们不会不知道,在上江土地撑着的酒桌上,徐正喝场面上的酒历来是小来小去,市委书记和市长的酒,他也照样细流润喉,除非你是国家领导人和部里的要员,他才能主动放开了喝。 武双声音颤抖着说,徐局长,你这是何苦呢?我武双对你……话说到这里,武双的心,软了酸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就算刚坐下来时,心里想法很多,腹中怨气很冲,可是徐正一口喝下去半杯白酒,武双就不想再埋怨任何人任何事了,他突然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人家欠你的,那你又欠哪个呢?由着这种心态引领,武双本能地想起那会儿在饭店门口,一个中年保安狠狠瞪了他一眼,而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中年保安是谁,也无从猜想人家为什么要瞪你一眼! 4 武双本打算先去部里,回来时再去康复中心看女儿,可是在半路上,他改变了主意,先去了康复中心,这样车到北京时,就已经是中午了,原定在上午的谈话,只好改在了下午。 部办公厅的一个处长,陪武双吃了午饭。 武双从北京回来后第二天,就住进了职工医院。与此同时,部组织部部长来到上江,代表部领导慰问武双,对他先前说要退位的事,没有明确答复,只是让他好好养病,暂时把两个一把手的工作,交给他的两个副手。 部组织部部长从医院出来,没有回北京,而是一头扎到能源局,找正在等他的徐正和赵源谈话。 将近五点钟的光景,由部组织部长主持,在有关人士参加的一个小型会议上,宣布了部里对能源局领导班子的变动决定,徐正为能源局代理局长,赵源暂时行使能源局党委书记职权。 能源局领导层变动的消息,一夜之间就传到了上江市里,这时余启值没在上江,去了省里开会,于是市长苗莲芬就抓住这个可以做好往来关系文章的大好时机,在市政府招待所为徐正和赵源的高升摆了一桌庆贺宴,主题不外乎是想利用这个有限的空间,在能源局新的当家人身上捞取一点感情分。东能总经理毕庆明、副总郭田和财务总管江小洋也作为陪衬嘉宾被邀请来了。 苗莲芬除了想拿这顿酒席哄徐正和赵源高兴外,另一个用意,则是想借自己的酒场,试试能源局这两个代理一把手对东能这个小世界究竟有多大兴趣?她现在认为,那个打着市局合作招牌的小世界里,乌七八糟的事但凡一落脚,就能踩上几件,前几天她手底下的一副秘书长曾在一次酒后对她说,东能有条狗,书记牵着走,这显然是在说郭田。回想过去,她也曾在郭田身上下过工夫,很想跟这个傍着余书记的男人把关系搞得近一点,可郭田老是躲躲闪闪,不给她合作机会和空间,摆明了是余启值的铁杆心腹。再就是自己的表妹江小洋,也从不向自己透露公司的事,她是管钱匣子的人,公司里的大小账目,还不就在她心里装着?可是她也始终跟自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温不火地来往。还有她江小洋跟余启值的关系……苗莲芬已有耳闻,她听说江小洋早就跟余启值在香港度完蜜月了,上床下床那点事,已经做得像洗碗洗筷子那样平常了。 不管这些传说有影没影,苗莲芬听了以后,心里都不自在,就像是余启值也占了她的便宜。 苗莲芬觉得,江小洋要模样有模样,要机灵有机灵,即使是她对婚外恋感兴趣,那她的吃水线也没这么浅吧?余启值这个年久失修的码头,她也能往上贴靠?退一百步说,就算江小洋在余启值面前能把自己脱得精光,那也不是因为感情烧的,十有八九是为了维系他们之间某种地下互动合作,点缀互动利益所必要的一个小插曲。 然而在酒桌上闹哄了一场,苗莲芬却是没能得到像样的收获,徐正和赵源都在敏感话题上打黜溜滑,东能的两个老总也是冲什么脸说什么话,偶尔还在某个领导带点腥气的话根上故意冒傻气,把自己的面孔弄得分文不值,当二百五卖了,逗领导咧嘴大笑。 江小洋也很会作秀,见缝插针,时时拿市长表妹的身份当行头,把酒桌当成了舞台,吟唱她们东能的戏,搞得苗莲芬经常在一个小节目里连个配角都抢不上,一闹心,就多喝了几口闷酒,感到这是自己辛苦搭台,到头来却是别人站出来出风头,唱大戏,亏透了,心里怎么也找不到平衡。 这么着,到了后半场,苗莲芬的心思就不再死盯着桌上的人转动了,舌头一变方向,就说起了今年市里抗旱的事。她把酒杯拿在手里说,我说徐局长赵书记,今年我们市里,抗旱形势可是严峻得一塌糊涂,到时候我张开口,讨几口凉水喝,你二位可不能灌我辣椒水哟!来,两位大菩萨,我今天先拿这杯酒跟两位预约甘露!来,我敬两位了。 赵源看了一眼徐正,徐正正在嚼一片香酥鸭,嘴唇上亮光闪闪。 徐正匆忙咽下嘴里的烂鸭子肉,使小手巾擦了一下嘴唇,摆着手说,苗市长,别忙,您别忙,您先把酒杯放下,听我说几句。 苗莲芬一笑,说,怎么着徐局长,非得让老妹子我踩着梯子敬你酒?我可是有高血压,恐高症什么的,摔个好歹,你徐大局长可就沾包赖了。 徐正笑起来,我说苗市长,你总得听我把话说完才好写评语吧? 苗莲芬望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徐正盯着赵源说,赵书记,苗市长这点事,可是造福上江百姓的民心工程,你赵书记要是参与了,也就等于干了一件功德无量,名垂千古的好事啊! 赵源没想到徐正几句话,就把自己推进了死胡同,一下子憋在了那里,脸色有点难堪。 苗莲芬直起腰,从表情上看,似乎她对徐正这番话也感到一些意外,眼睛往小里眯着,半天才说,我说徐局长,你这脚法,够地道的了,一个底线传中,就把球送到了赵书记脚下。我说徐局长,你可别忘了,赵书记在你们能源局可是踢后卫的,你老兄才是前锋啊。 姐你啥时候成了球迷呢?江小洋插进一句,捂着嘴直乐。 苗莲芬一撒手,神秘地说,我这是为本月底开始的世界杯足球赛准备的一点小感觉,今天是特意拿出来试试。 赵源满以为刚才那个让他不轻松的话题,叫江小洋这么一打岔就给岔过去了,谁知徐正又主动把那个话题引到身上来,他说,怎么样苗市长,你今年抗旱的事有着落了吧?还埋怨我呢! 苗莲芬这会儿已经没心气再把抗旱的话题拣回来磨牙了。其实她也没真指望在这个酒桌上跟能源局要上几十万抗旱资金,不过也就是拿这个话题,为以后开口要赞助找点辙罢了。所以徐正这么一话里有话,她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下意识地看了赵源一眼,想从赵源脸上找到什么。 赵源这时也不明白,徐正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脸上也是雾气弥漫。 徐正笑道,还都是知识分子呢,我这个大老粗的话,就这么深奥?苗市长,你看我们赵书记在你抗旱这个事上,一直没有开口,啥意思呢?俗话说,开口是银,沉默是金,金是什么?人民币啊苗市长,而且还不像是个小数目,瞅着少说也是一百万的来头!苗市长,你说我们赵书记大气吧?够意思吧?你老人家还不赶快敬赵书记一杯? 苗莲芬心里,刹那间有种喜从天降的幸福感觉,她两眼明亮,不失时机地说,真要是一百万,别说喝一杯,就是喝上半斤八两,我苗莲芬也豁出去了。 赵源不得不承认,徐正高明,圆滑,老练,有着老狐狸的风度,亲口批出去一百万不说,还得让自己这双手潇洒地送到市里去,轻而易举就在这一百万的捐资上,把他和自己的现在,甚至是未来,捆绑到了一条船上,而且这个活儿,干得还是那么不露声色,那么顺其自然,那么幽默诙谐,那么富有人情味,总之徐正这一手,让赵源清醒地意识到,徐正今后是有心把他们之间的各种关系都搞得近一点。 大礼已经送出去了,赵源只好笑道,苗市长,我们徐局长都开出一百万了,我要是说五十万七十万,那不是不配合徐局长的工作吗?你说呢苗市长? 徐正接上说,好好好,一百万抗旱捐赠,赵书记请客,我徐正埋单!苗市长,下面就看你怎么表达心情了。 在市局的交往史上,两家之间流动上千万资金,说来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单就抗旱来说,能源局一下子甩给市里一百万,似乎这还是头一回。过去碰到这种事也不是年年给,偶尔给,二十万三十万的也就撑死了。 快乐无极限!苗莲芬已经没工夫考虑徐正究竟为什么如此爽快地吐出这一百万来,她此时想到的是赶明儿口袋里掖着这一百万下乡抗旱,自己的腰杆子就可以硬起来了,就能起劲地吆喝了,就不愁干不过老天爷了,也不必在年底的政府工作报告里,吭吭哧哧堆积不疼不痒的形容词了,一百万就是铁打的政绩! 苗莲芬这么想着,就把酒杯送到了嘴边,连同停泊在她嘴唇上的一道道目光,尽情喝下去! 第七章 1 徐正和赵源主事后,能源局领导班子没多大变动,只是在分工上略有调整,主管市场开发的副局长,跟主管人事的副局长对调了一下,常务副局长、党委副书记和纪委书记这三个职位,暂时没有明确人选,这得由部里来敲锤。 新领导班子第一次常委会由徐和赵共同主持,这在能源局历史上也是不多见的事。在这次会上,由赵源传达了部里近期下发的两个文件,以及部长在东北局视察工作时的一个讲话摘要。 紧接着这个常委会,又召开了局基地党政工作联席会议,会上,徐正把能源局的生存状况,以及国内市场开发走势,国际市场竞争战略等问题,从宏观视角做了一次分析,为今年晚些时候准备在大连召开的全局生产经营工作会议,标出了重点章节。 能源局现阶段的大事,还是工龄买断。原工龄买断工作领导小组组长是武双,现在徐正死活让赵源接替这个角色,而赵源死活不伸出手来接,那一刻两人在常委会上一来二去的没少费口舌,结果也还是没把这个事说明白。 联席会议结束后,徐正来到赵源办公室,就着常委会上没说明白的话题,接着做赵源的工作,劝他挑上这副担子。 徐正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哎,你就不必想那么多了,我是干一天少一天,没啥奔头了,今后把应该得到的实惠都拿到手,再把这份代理工作干好,就谢天谢地了。可你赵书记,就不能有一搭无一搭了,你年轻,有知识,各方面的底子都好,抓住一个角色,也许就能得到一次让领导和周围人都高兴的机遇。赵书记,我这可是跟你说的真心话。 赵源让徐正说得有些动心了。他想,不管徐正是出于什么用心,他今天确实是说了一些心里话。这个小组长对他来说,意思确实不大,干好了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实惠,而干砸了,就有可能赔老本,此时他不冒这个风险也是明智的。可是冲着自己说,这个临时角色,还是有些内容的,干明白了,容易出政绩,想来这一点也是最吸引自己接手这个小组长的地方。目前自己在能源局,最急需的就是政绩。这是从正面透视这件事,要是从反面窥探呢?这个小组长里,也隐匿着一定的危险性,弄不好就要栽到这上头。 纵观风云历史,自古以来,清官需要政绩陈述廉洁,贪官需要政绩掩饰腐败!政绩是什么?说通俗一点,政绩就是一个仕途之人,走在路途上食用的干粮! 不过此时此刻,赵源倒是更想借用商人的一句名言来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经,那就是风险越大,回报越高!就算他徐正真想在这个小组长上看自己的笑话,那也值得一干。既然还沾着年轻的边,既然认为这里面有机遇,既然在大面上已经跟徐正一唱一和了,那就搏击一次吧,成长,总是需要代价的! 赵源端出一脸识时务的表情,感慨道,你徐局长给我的定心丸,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吃下去? 徐正咧开嘴,哈哈大笑,拍着赵源的肩头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能源局新书记在成长啊!赵书记,我可是把话说在前头,你日后要是干到国际红十字协会之类的大地方,我可是要分你红利哟! 赵源也笑起来,用肩膀撞了一下徐正,说,那得看你徐局长在我今后的麻烦里能入多少股。 徐正一挥手,大老板的派头说,那还说啥,控股!如同翠花——上酸菜! 徐正末尾这一声怪调,让赵源把腰都笑弯了。 2 六一儿童节前一天,赵源下到基地几家幼儿园慰问。转到医院幼儿园时,赵源受了一点小刺激。一个姓林的中年阿姨当着赵源一行人的面,大声教训一个小女孩。刚才小女孩不知为什么,忘了跟小朋友们一起鼓掌欢迎领导。 小女孩吓得小脸煞白,咬着手指头。 林阿姨冷着脸,一指小女孩,不依不饶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啊?见了局领导屁也不放一个?你还想不想在幼儿园待下去了,啊? 在场的人,全被林阿姨这番话镇住了。 赵源看着小女孩。小女孩脸色迷惑,半天不更换。 陪同的医院工会主席,这时吃不住劲了,瞪了林阿姨一眼,然后回头对孩子们说,大家辛苦了,领导还有事,就不多待了,同志们再见!不等话音落地,搀扶着赵源就往外走。 坐在小方凳上的孩子们,齐刷刷抬起头,对工会主席刚刚说的那些话没有明显的反应。 林阿姨阴阳怪气地说,不送了领导,欢迎再来视察。 出了幼儿园,工会主席跟上赵源,点头哈腰道,赵书记,您别往心里去,这个女人呀,刚离婚没几天,大脑受刺激了,我们正准备给她调换岗位呢。 赵源一言不发,脸色严肃。 工会主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脑门上细汗都出来了。 党办主任刘四学等随行人的表情也都跟赵源保持一致。 走上水泥石板路,赵源对六神无主的工会主席说,我没什么,刚才我是在想那个小女孩。唉,保育员这个岗位,看来也不是个小岗位啊,主席! 工会主席连连点头,重要岗位,重要岗位,下来我们一定考虑合适人选,赵书记请放心。赵书记,去我们职工之家坐坐吧,都准备好了。 赵源停下来,往住院部大楼瞟了一眼,说,算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们都忙去吧,不用陪我了,我去看看李书记。 工会主席冲赵源笑笑,赵源说,要不这样吧主席,你领大家去你的职工之家坐坐。刘主任,给你一个现场办公的机会,你跟主席聊聊,看看主席这里还有什么困难需要你们解决。 工会主席这就找到了台阶下,拉住刘四学的手说,刘主任,请请请。 赵源走进住院部大楼,掏出手机,大拇指正准备按键,忽又改变了主意,心想就甭打电话了,还是直接去病房吧。 上到三楼,走进住院部,赵源来到医护值班台,问一个刚刚放下电话的年轻小护士,请问,今天哪个主任当班? 金主任,赵书记。小护士说。 赵源对这个瞅着眼生,可是人家张开嘴就能叫出赵书记的小护士禁不住多看了两眼。 小护士的脸,腾一下红了。 小护士脸上的变化,让赵源找到了一种感觉,他盯着小护士的眼睛,态度温和地问,刚才你接的那个电话是你们工会主席打过来的吧? 小护士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赵源乐着问,武书记,在病房吧? 小护士点头说,在,赵书记。 赵源给紧张的小护士留下一个微笑,就朝武双的病房走去。 在赵源进来之前,武双正躺在床上看书。 李书记,今天感觉好点了吗?赵源关切地问。 武双下了床,放下手里的书说,又让你挂念了,不好意思啊赵书记。 赵源的目光,落在武双刚才看的那本书上。 武双指着书说,《挂职干部》,长篇小说,写的都是官场上的事,挺好看的,听说卖得也特别火。 赵源走到床旁,拿起《挂职干部》说,噢,于卓,我好像看过这个作家写的《七千万》,说的也是官场上的事,写得挺老练的,看文笔作者能有五十来岁。 如今的官场,热闹啊!武双说,坐,赵书记。 赵源听出武双话里有埋伏,但他心理活动的影子却没有投到脸上来。赵源把书放回原处,坐进沙发,岔开话题说,武书记,我把这两天的事跟你汇报一下。 武双苦笑道,赵书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这么说,我武双可就担待不起了,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呀。 赵源一笑说,武书记,现在天凉,我只是想借你一件皮衣穿几天,至于说这件皮衣怎么保养,还得您说话不是。 武双的瘦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他说,要是不看这本《挂职干部》,我兴许还能跟你说说怎样保养好,可是现在,我觉得我要说的保养方法可能都过时了。这样吧赵书记,不如我把这套书送给你,你看看,我保证你大有收获。 赵源乜斜着眼,忍不住又去看床上的《首长秘书》,一时无语。 病房里的这次短暂的沉默是被金宜打破的。 哟,两位书记,谈心呐?金宜进门就开口,笑容使她的脸色又矜持了许多。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金主任。赵源起身说,感觉身上的血,忽一下加快了流速,脑袋里也响起了震动声。 赵源竭力掩饰着不宜在此地弥漫的情绪,两只脚的前端使劲在鞋子里扒着,像是这会儿他鞋底下的大理石地面正在漂动。 赵书记你客气了。金宜说,脸上没流露出私情色彩。 武双两只手撑住沙发扶手也想站起来,但被金宜拦住了。 金宜瞧着武双,问了一下他今天的身体情况,然后说,那好,两位书记,你们聊吧,我还有病人要看。 赵源的眉毛往一起收拢,显然是在犹豫的心境下,把右手伸给了金宜。 金宜手上传递过来的信息,刚刚穿透赵源的皮肤就被他战栗的心解读出了画面,感觉到了具体场景。 3 赵源昨晚去了柳园。这是赵源从国外回来后第一次去金宜家。 两扇深紫色的平绒窗帘,在金宜手中合拢,一个星光迷蒙的黑夜就这样退出了赵源的视野。赵源睁大眼睛,目光在金宜扭动的身姿上滑动,心说这就是自己在国外时打算放弃的那个女人吗? 送给你的,喜欢吗? 你说呢? 赵源送给金宜的这小玩物是个木雕脸谱,有半个拳头那么大,带有浓郁的非洲风情。这个小礼物是赵源在苏丹第二大城市奥贝依德买的。买到手那一刻,赵源的心里,装满了对金宜的甜甜思念! 在赵源看来,眼前的金宜,跟他出国前的那个金宜没什么两样,依旧保持着不主动张扬,依旧擅长在被动中释放个性,雾化你的现实感觉。赵源一直把握不住的也正是她的这一点。 床头灯洒下的微光,把床上两扇刚刚平息下来的裸体涂抹得朦朦胧胧,像是某个童话里,一对重逢的小情侣。 肉体深处散发出来的气息,覆盖了这间卧室里原有的脂粉气味。 赵源的鼻子,把这般气息一点点收集到心里。这以前,他对自己和秦晓妍曾有过的这样气息,好像从没有留意过,不像今天,感受这么温馨,这么亲切,整个人都快被这个气息融化了。 一只熟悉的手,又把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从他的小腹揉搓出来,他再一次领略到了初次那种奇特感受! 怎么总是把这只手上的技巧和柔情……生拉硬扯地往官场上联想呢? 赵源觉得这样不好,这究竟是什么心态呀? 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从一开始,这只手带给他的真实感觉,应该说是清澈的,滋润的,单纯的,与官场丝毫不搭界,而被自己联想到官场去,说到底是纯属心理障碍,那是自己将人性中的某种真实从本质上肢解了,用嫁接思维来淡化眼前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现实。 现实很幸福,可也藏有危机,因而赵源在享受幸福的时候,就不可能不担心过于黏合的现实,随时洞穿自己为这样一场人生游戏准备的那一点有限的承受能力,总之他这是在把真实的肉体陶醉,尽量虚拟成精神上的收获! 赵源的这只手,揉搓得很细腻,感觉告诉他,手掌下这个光滑的小腹,比起另一个女人的小腹,缺了一些弹性,但却是多了一些柔韧。另一个女人,是他在北京的爱人秦晓妍。 他很入境,他想从明天起,没必要再在躲不躲她这个问题上苦恼了,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东西,好像生来就该是这个女人的,只要有合适的环境和时间,就不是你想给不想给的事了,那是一种超出理性支配,不回避本质的天然亲近。 他心里踏实了,放松后的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男孩儿,嘴角上挂着一丝贪婪的微笑。 我问你,苏丹好玩吗?她碰了他一下。 他说,没有咱们在一起好玩。 她翻过身来,上半身压到他胸脯上,出其不意地问,你是不是想过要甩掉我? 他脸上一热,一把抱住她,搪塞道,甩掉?你给过我这样做的理由吗? 她钩住他的脖子,轻轻叹口气,嗨,怪事,也不知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你什么,反正我就是想把什么都给你。 他真假兼而有之地问,有偿?还是无偿? 你不用试我,赵秘书,我了解你。她在他与众不同的鼻子上亲了一下,继续说,正是因为了解你,我才变得不了解了我自己。 赵源松开手,回味着她这句话里的含意。 金宜又把手放到了赵源的小腹上,低头说,放松吧,没事,上帝说了,我欠你的! 赵源又像喝了一大碗迷魂汤,闭上眼睛…… 4 从北京开会回来,赵源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感觉心里的什么东西没带回来,掉在了北京,准确一点说是掉在了副部长吴孚的办公室里。 原定半天的思想政治工作会议,只开了两个小时就收场了,原因是主管副部长临时有事,没能出席会议。 赵源没急着回家,而是蔫不悄声地去了吴孚办公室,以另一种形式汇报工作。 赵源坐下来,他知道吴孚等一会儿要去301医院看个老战友,所以就没耽搁工夫,把挂在嘴边上的几件事,拣出中心思想说了说。 吴孚手里转着一支红蓝铅笔,不住地点头。 吴孚说,抽时间,多去看看武局长,人在这个时候,需要别人的关怀。 赵源点头,我明白,吴部长。 吴孚转了一下椅子,接着说,这些年风风雨雨,武局长没有功劳也还是有苦劳的,就说他这次主动退位吧,要是没点大局观念,没点整体意识,没点德行修养是不容易做到的,他这也算是以情还债了。而我们的另一些干部,浑身上下都没一点亮了,还不肯放下手里的权力棒,于己于民都不利啊! 赵源再次点头,习惯性地找到了昔日当秘书时的感觉,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吴孚的杯子,见里面不缺水,就又把杯子放下,垂手站在那儿。 吴孚打量着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局级干部,感叹着也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办公桌,在赵源身旁站定,拍着他的肩膀说,小赵啊,有件事,我想先跟你讲讲,我打算今年内退位。 赵源一愣,正过身子,盯着吴孚的脸,半天没说出话来。 再粗的蜡烛,只要点燃,终有耗尽的一天,这是自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吴孚背着手,原地转着说,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似乎也没什么好操心的了,就等着时时听你的好消息了。 赵源咬了一下嘴唇说,吴部长…… 吴孚笑道,不过退位是退位,还不能一次性退利落,身上还得留点东西,有可能去海外工程领导咨询小组,主抓一下各方面的协调工作,到时跟你们能源局也还少不了打交道。 赵源听到这里,脸色好了一点,但心里还是有种塌方的惊慌。因为他知道,那个领导咨询小组是个虚设的机构,部里退位的老领导们,只要还能说能笑,差不多都去了那里。 吴孚看了一眼桌案的台钟说,好了小赵,刚才我的话,你听了也就算了,不要放到心上去。要说这人心,装多少东西也是有限的,腾出地方来,多装点能源局的事吧。我今后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时常看到你在工作上出成绩,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今后在工作中,遇到什么烦心事就来跟我唠叨唠叨,上江,我也会常去的。噢,对了,小赵,差点忘记了一件事,前几天在机场,我买了一本小说叫《挂职干部》,送给你吧,虽说是文学作品,可是对你的成长,我想还是有帮助的。因为书里既有做官的秘诀,也有做人的准则。 赵源就想起了武双的那本《挂职干部》,不由得对这本小说的价值在理性上提升了认识。 吴孚把此书交到赵源手里,赵源连声感谢。 5 这时要不是局办宋主任来送花,赵源的脑子还在北京呢。 宋主任送来的是一株高大的巴西木。 赵源见宋主任不急着离开,就笑着跟他聊起来。聊了没一会儿,宋主任就关心起了他的生活。 宋主任问,赵书记,招待所里不安静吧? 赵源说,毕竟不是家嘛。 宋主任又问,听说总有人跑去打扰你赵书记。 这几个月里,时常有人在晚上,或是休息日来找赵源汇报工作,反映情况,告状诉苦的人也不少。 宋主任用眼角余光看着赵源说,赵书记,要不再在局外给您安排一套住房?这样便于您休息,过去彭局长赵书记他们都…… 赵源明白,所谓在外边安排一套住房,基本属于秘密住宅,有一年他陪吴孚来到上江,在两个多钟头的时间内,怎么也找不到当时的一局局长,事后这件事在北京有了传说,讲彭局长那天是失踪在他的秘密住宅里。 赵源想,原来送花是幌子,宋主任是冲秘密住宅来的。 宋主任是踩着徐正脚印往上走的人,这一点机关大楼里的人心里都有数。 现在他来张罗这件事,是他打算拿房子跟自己套近乎呢?还是领了徐正的什么旨意?琢磨了一会儿,赵源心说,也好,不管他是什么来意,这套秘密住宅当下对自己来说有利用价值,完全可以拿来借题发挥,制造悬念。占住这样一套房子,尽量不去住,去住的话也只能是自己去住,不让那里沾上一丁点脂粉味儿,这样就可以把某些人的视线转移到那里去苦苦等待。如今自己跟金宜已经有事了,适当跟周围的人,尤其是对那些抱着特别想法来关心自己的人玩点儿障眼法是绝对必要的,以静制动,以稳制躁,多几个心眼没亏吃。 赵源不露声色说,宋主任,有个安静的休息地,当然是好事,只是怕给你们添麻烦呀。 赵书记您要是这么说,我不就失职了吗?宋主任边笑边说,这样吧赵书记,这件事,由我来办,咱们在上江市开发的几个住宅小区里都有现房。 赵源说,那就辛苦宋主任了。不过这件事,只能你一个人知道,不然就跟住在招待所里没什么区别了。至于说个别领导那里……事后我来通气。 这个强调是赵源故意设置的,意在把这件事的神秘感营造得浓一些,这样才好让某些人到时敞开了去想象。 宋主任说,赵书记,你这么信任我,我还能把事办不好?你放心吧赵书记。 赵源一脸满意,接下来跟宋主任又聊了一些很贴近生活的闲话。 第八章 1 赵源去了一趟山东第五工程公司检查工作,回来后第二天,就因慢性肠炎住进了职工医院。 赵源住院跟一般老百姓可不一样,能源局里的二号人物啊,病房里还能不热闹?局内的头头脑脑,市里的大小领导,赶庙会一样朝医院涌来。 两天住下来,赵源就吃不住劲了,心说这住院比上班耗神多了,嘴闲不住,身子躺不下去,更呼吸不到新鲜空气。 近年里,赵源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直处于健康状态,甭说离病床有段距离,平时就连头疼脑热的也很少有。作为一个年轻的局级领导,他对住院的技巧、时机、影响等方面的认识,还远不如武双那一代领导深刻。 那天下午,赵源刚住进来没多久,徐正就来探望,不仅带来了一帮人,还搬来了一个差点进不来门的鲜花篮,看得赵源眼都直了,想当年吴孚来住院,怕也没收过这么大的花篮。 徐正说,赵书记,党和人民正需要你的时候,你却跑到这里来报到了,我说你这病是纯天然呢?还是人造的? 赵源一笑,就着哈哈打哈哈,二合一。 满病房的人都笑了起来。 等徐正这一行人潮水般退出病房不久,武双就来了,穿一身西装,手里捧着一束鲜花,脸上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受看了一些,他这会儿还在住院。 武书记——赵源先开了口。 武双瞥一眼窗前的超大花篮,微笑说,比起那个大花篮,我手里的这束鲜花就是毛毛草了,赵书记。不过这把毛毛草,不是人家送给我,我再借花献佛拿到你这里来,这把鲜花是我刚才去医院门口花店里买的。 赵源接过鲜花,闻了一下,心里一阵感动,耳边蓦然响起了吴孚的话,心里禁不住一热,目光在武双花白的鬓角上触摸着。 坐下来,赵源说,武书记,前几天,我去部里开会,吴部长向我打听你了。 武双点点头,扬起脸说,这些年里,吴部长没少帮助能源局,在我的工作上也没少问寒问暖,我有愧于老领导啊! 很多事,吴部长心里都有数。赵源本不想说出这句话,可是舌头一软,话就从嘴里溜了出来。 武双再次点头,搓着手,沉默不语。 2 赵源住院后的第三个夜晚悄然来临。 赵源下了病床,在地上来回走着。昨晚,他没有睡好,半夜三更还在看《首长秘书》,越看眼睛里越有神,直到凌晨五点多他才迷糊了一小觉。 相比之下,在头一个夜晚,他的睡眠质量还可以。那晚金宜值夜班,一直陪着他,尽管在夜深人静时,他被金宜几个亲昵的小动作搞得异常兴奋,脸色快活得像个没病人似的,可是等金宜一走,他的疲倦劲就上来了,两眼一合,基本上一觉到天亮。 睡不着,索性想事。压心的事不少,赵源拎出一件在住院前想得有些眉目的事,接着往下琢磨细节。 根据能源局的现状,赵源打算在领导干部管理上先做点小文章,实施领导干部廉政建设责任互动,由科级起步,到处一级领导收场,在这样一个中间层面上先试行。具体说,就是科级这一层干部出了问题,主管的副处级领导要被追究相关责任,而正处级领导的互动对象,只限定副处级,责任追究方式,视问题严重程度,可通报批评,可行政或党内处分,也可罚款和降职,用这种互动的办法把大小领导都拴到一条绳上。 至于说这个方案到时是否可行,能不能在常委会上通过,赵源心里尽管没谱,可他还是看好自己的想法,退一步说,到时就算阻力大,行不通,这件事起码也能在全局领导干部中间造出一定的影响,这种效果也能让他产生成就感。 有些政策和制度,在特定的大环境中成不成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政策和制度所营造出来的正面影响,人们嘴上流传的制度,有时比红头文件里的精神更有威慑力量,操作空间也相对大,这就好比你掷出一块石头,未必就能打着人,可你甩出去一句话,没准就能伤害一群人。 不论在官场还是在民间,有形的法规易躲闪,无形的传言难防备。这里边的弯弯绕,不是赵源独自想出来的,而是从吴孚的智慧里消化得来的。先前,吴孚针对他和宁妮的事,曾说过这样的话:人在官场走动,有些事的内涵,不在于事实的真假上,而是在于这件事在一定范围内制造出来的负面影响! 陈上早来到医院,两只眼睛里布满血丝。昨晚他赶夜路,从秦皇岛奔回来,他此行是去催工程急需的一批阀门。那会儿他刚进办公室,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就听说赵源住院了,于是匆匆奔医院来了。 赵书记,那个啥,你看你躺在这里,我也帮不上个忙……陈上早站在病床前,一脸焦急。 赵源正在输液。他瞧着这个皮肤粗糙的西北汉子,忍不住乐了,逗笑说,陈经理,你要是真想为领导排忧解难就躺上来,替领导输液。 陈上早嘿嘿笑起来,捏了一下鼻子说,赵书记,我不能占领导这个便宜。 赵源笑着问,瞧你这模样,一夜没睡吧? 能顶住呢。陈上早说。 赵源咂着嘴说,行了,赶快找个地方眯一觉吧,三两个小时里没有你,二公司的牌子倒不了。你要是不走呢,我这病情,可就不好说了。 陈上早对赵源给他的这个经理,干得有板有眼,劲头十足,隔三差五就往施工一线跑,靠实干去得人心,去挣人缘,跟公司里的其他领导也能合上拍,赵源对他的工作一直都很关注。 至于说感情上的事,陈上早也不缺课,有一次他自己开着车,在招待所门外守着,那天赵源手头上有事,离开办公室时,天都黑了。 陈上早从车上探出头喊赵书记时,把赵源吓了一跳。 陈上早说,赵书记,我婆娘,做了揪面片,请赵书记家里吃去。 赵源问,你在这里等多长时间了?怎么不打电话? 陈上早说,我等着,能行呢。 赵源又问,那我今晚有应酬呢,你就在这里傻老婆等蔫汉? 陈上早嘿嘿一笑道,哪能呢,我隔一阵儿,隔一阵儿,就过去瞄你办公室的灯,亮着呢,你在! 好家伙,原来你心眼不少,蛮狡猾的嘛!赵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阵阵感动,爽快地上了他的车。 这是陈上早来到上江后第一次请赵源吃饭。 …… 就在陈上早满脸犹豫的节骨眼上,他的手机响了,接了一听,脸色顿时大变。 赵源的脸也随之绷紧了。 那个啥,赵书记,现在你不让我走,我都得走了,公司里出点事,我得马上回去处理。陈上早说,脸上挺紧张。 赵源盯着他问,严重吗? 工程公司出事,历来无小事,这是局内的一句老话了,赵源不能不担心,眼下徐正不在上江,而他又躺在医院里。 到底出了什么事,陈经理?赵源口气严肃地问。 陈上早斜了一眼吊瓶,不情愿地说,赵书记,你甭担心,就是市里头,盯上了公司大门外那排平房,城建过来人执法了,跟咱们职工发生了冲突,现在市公安局一伙人也到了现场。 二公司大门外那排平房,现在用于搞多种经营,每年的创收额在三百万左右,公司里的人都形象地称那些不起眼的小平房是二公司的血库。 陈上早小心地说,赵书记,那个啥,你忙着,我这就去了。 赵源移动目光看了一眼吊瓶,瓶里面的液水不多了,他的小腹起伏了一下。 陈上早一脸急色,可就是迈不开步。 赵源这时突然想起一件遥远的往事。吴孚曾跟他说过,那一年,他还是大队长的时候,有一天,储备物资被当地老乡哄抢了,当时他正在医疗小分队的帐篷里输液,听了汇报后,不顾医生的劝阻,举着吊瓶去了事发现场,结果嗷嗷几嗓子,就把场面镇住了。 当然了,赵源此时想起这件事,并非是要模仿吴孚的那个做法也举着吊瓶到二公司大门前表现一下,毕竟年代不同了。 不过赵源倒是认为,拿病体去参与一下这件事,一来能给陈上早助威,二来也能给职工们一个特殊印象,因为这时的自己,毕竟是个住院的病人嘛,就看他陈上早到时候在职工面前会不会说话了。要是能说到点子上,一两句就可以收到效果。 陈上早没拦住赵源,赶来的金宜也没能劝住他。 金宜盯着他那个可爱的鼻子,冷静地问道,赵书记,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你非去不行吗? 赵源说,金主任,陈经理,你们放心,我这不是冲动,而是正常工作。陈经理跑了一夜,徐局长不在家,事又牵扯到了市里,呼啦啦地来了不少人,他们打算干什么?想在我们能源局辖区内召开联合执法现场会是怎么着?今天我倒要看看,他们那些人究竟怎么执法! 赵源这番话过于能源局情结了,陈上早身上的血直沸腾,而金宜听了,心里也格外动情,赵源这时表现出的领导魅力,已经大于了让她迷醉的情人形象,他的政治素质,把他的情人形象升华了! 金宜脸色绯红,眸子明亮,她用百感交集的目光把赵源从小角度伸来的眼光轻轻推回他的眼底,用无声的支持,默许他离开医院。 金宜很想跟着去,可是她又觉得那样做违反常规,怕招惹出不必要的闲言碎语,只好派出得力的值班医生和机灵的护士,背着急救药箱跟去了,同时把这个事汇报给了医院领导,以防院领导们今后在这个事上说她知情不报。 赵源在小套间里脱下病号服,换上西装。 赵源走出病房时,伴在他左侧的金宜,伸手把他卷在口袋里的兜盖快速翻出来。赵源没有回头看,但他知道她刚才在自己身上做了什么,心里不由得又增添了一把劲,意识到从女人心里滋生出来的细腻关怀格外有女人的味道。 3 二公司大门外的情形比赵源来路上想的要复杂一些,一群怒气冲冲的职工,正在跟一伙脸色冷漠的人对峙。从服装上看,那边的执法人员,不仅有城建公安,还有工商税务,个个表情都不含糊。在这些执法者身后,还跟着三辆农用三轮车,车上站满了民工,大约有四十来人。最后面,是两台深黄色进口铲车,显然是用来推平房的执法工具,时不时地轰鸣几声,拉开了助阵的架势。 赵源这张年轻的面孔,在上江市里也算是一张镜头脸了,平时市局间但凡有点往来,他这张脸,就能在上江市新闻里晃上几秒钟,所以说眼前的这些执法人员,应该对他这张年轻的脸不陌生。 一个脸色惨白,体态发胖的中年女人从人堆里闪出来,几步就跨到陈上早面前,开口道,陈经理,他们这是欺负人,欺负到家门口了。 这些职工,怕是没有谁不知道赵源是何许人,只是他们弄不明白,赵书记怎么来了,而且在他身边还站着穿大白褂的。 赵源尽管心里跳得厉害,但脸上不丢份。类似这种聚众对立的场面,赵源过去跟领导下基层也是遇到过的,有些场面的火药味,比起眼前这个场面刺鼻多了。赵源端起刚刚摘下针头的那只手,凝视着对面的人,造型有点像已故周恩来总理那个十分个性化的动作。 陈上早的目光跟城建局市容整顿小组组长的目光撞上了。小组长叫张喜丰,是个副科长,陈上早对这个人太熟悉了,自打他当了二公司的家,这个张喜丰就没少来找麻烦,单说为门口这排平房的事,他就找了陈上早好几次,咬定说这是私搭乱建,影响市容,待公司这边把事从头讲起的时候,张喜丰就伸手要证据,要某某人当年批的条子,陈上早没闲工夫跟他纠缠,就让主管经营的副经理去对付他,主管副经理只能把握着火候,撬开张喜丰的嘴巴,适时填进去几块瘦肉。 也许是现在的猪都被瘦肉精祸害得没猪肉味了,不香了,否则的话,张喜丰身上,多少得有点瘦猪肉的味道。 陈上早走过去,想跟张喜丰握手,但见对方没那个意思,只好说,张科长,那个啥,有啥事,咱们到楼上说去。 张喜丰不买账,生硬地说,没什么好说的,早就跟你们说完了,今天你们要是不拆,我们就拆,人工费,机械租用费,到时不少收你们二公司一分钱!陈经理,你说怎么办吧? 陈上早左右看看,低声说,张科长,这个事,咱们下来找时间再说,今天我们赵书记来了,你得给我点面子吧? 张喜丰瞟了赵源一眼,不屑一顾道,对不起,我只认识我们余书记苗市长! 我们也认识余书记和苗市长,照你这话,今天这个事,就好说了嘛,张科长。陈上早嘿嘿一笑。 职工们嚷嚷起来,叫陈上早不要跟姓张的说软话,看他们敢动手,敢动手,就跟他们真刀真枪地玩儿命。 赵源发觉,这工夫又有许多职工,从公司里涌出来,心里就紧了一下。 职工们这一闹,市里的人也都不沉默了,口口声声要维护法律尊严,谁跟法律过不去,谁就是跟政府过不去。 一时间,场面有点混乱,对立的声音在空中冲撞着。 赵源抬眼一看,一些民工正从农用三轮车上下来,手里拿着铁锹、镐头、撬棍等家伙,嘴里发出呜啦哇呀的怪叫声。 得得,我没工夫跟你扯淡,你说吧,是你们自己拆,还是让我们动手?张喜丰不耐烦地说。 职工们再次嚷嚷起来,有些话都说到裤裆里去了,队形还整体往前移动。而那些执法者的情绪,这时也很冲动,说出来的话也带着臊味儿。三轮车上的民工都下来了,人人不空手,随时准备加入混战的姿态。 陈经理,我看还是你们自己动手好。张喜丰咄咄逼人,挥起来的左手,差一点就碰到了陈上早的脸。 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姓张的,你还敢动手打人?陈上早突然发作,满脸怒气,额头上的青筋也鼓了起来。 陈上早转眼间变脸,不仅让张喜丰傻了,就连赵源也是目瞪口呆。 张喜丰哆嗦了一下,指着陈上早说,你把话说清楚,谁打你了?打你哪儿了? 陈上早拨开张喜丰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说,我操,你不是认识余书记苗市长吗?好,老子给他们打电话,我今天倒要从上到下,往你骨头缝里看看,究竟能插进去几根针?我操哩!说着掏出手机,真就打通了苗莲芬的手机,口气冲冲地说,苗市长,我是能源局二公司陈上早,你们城建局,还有其他部门的人这会儿在我公司大门口围攻我们赵书记,我这是不得已才给你打这个电话。 市局两家的人,这时全都封口了,目光刷一下集中到陈上早和张喜丰身上。 张喜丰脸色有些吃紧。 陈上早就抓住张喜丰心虚这个空当,猛一轮胳膊,把手里的三星牌手机摔到地上。 一声脆响,手机粉碎,残片飞溅,惊讶声四起。 赵源的左脸,被一块手机残片击中,他本能地咧了一下嘴。 站在赵源身旁的保驾医生,盯着他的脸,惊慌地说,赵书记你流血了。 医生的声音虽说不大,可还是被无数双耳朵拣到了。眨眼间,赵源又成了人们目光的焦点。 医生刚要打开随身药箱,却被赵源拦住了。赵源脸上的血丝,渐渐变粗变长,看着好似一条拱出泥土的蚯蚓。 赵源望着那些执法者,平静地说,今天,不论发生什么事,你们这些人谁都承担不起。唇齿相依,鱼水情深,为什么要这样呢?我现在以能源局代理党委书记的名义,请市里的朋友们这就回到各自的岗位去,相关事宜,等稍后苗市长来了,由我和苗市长…… 场面很有意思,中心地带安静,外围嘈杂声不绝,因为这时门前的路已经堵死了,两头的车辆和行人越积越多。几个穿着制服的干警,这时醒了盹似的,散开来疏通路面。 在赵源的视野里,那两台进口铲车在公安干警的指挥下,往后倒着离开了核心圈,其他部门的一些执法人员,这时也不见了踪影,围观看热闹的人,嘟嘟囔囔左右打听,什么车撞的?撞死几个? 张喜丰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眼神迷乱。 陈上早冷眼瞅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冲着自己人挥挥手,职工们小声议论着,往公司大门里退去。 门前的马路畅通无阻了,这里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在公司大门前的空地上,只站着赵源、陈上早、张喜丰,还有两个医护人员。 赵源脸上的血,已经开始往下滴落了。 赶在苗莲芬之前到来的这个人是城建局林局长,一个小胖子。 林局长上前来,客气地见过赵源,接着就跟张喜丰翻了脸,xx巴之类的话甩了张喜丰满身。 张喜丰彻底没电了,低三下四来到赵源面前,点头哈腰承认错误。 赵源到这时就放下了架子,一脸和蔼地说,张科长,有时市里头的精神,我们企业领悟不透,执行过程中难免有偏差,今后还请张科长多多谅解,多多指教。 不等张喜丰开口,林局长抢上说,赵书记,您可千万别这么讲,有时我们工作不到位,不仔细,给你们企业添了不少麻烦,我在这里,请赵书记和陈经理多多包涵了。刚才苗市长在电话里已经对我们的工作提出了严肃批评,我们当中一些人的执法水平是得大幅度提高。 赵源应酬过林局长,冲转身要走的张喜丰说,张科长,来来,今天这点小误会,你千万别当回事,晚上我请客,咱们在一起坐坐,你也好借我的酒,给你们林局长消消气,他要不是真心爱护你也犯不着跟你上火。林局长,我没有说错吧?这就叫不打没交情,闹了有感情。 林局长连忙点头,然后回头冲张喜丰说,要不是赵书记这么说,下来我还真想把你这身皮扒下来,你以为你是谁? 张喜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讷讷地说,谢谢赵书记。 这当儿,陈上早挺起胸,指着一辆开过来的黑色奥迪说,苗市长来了! 奥迪在大门口刹住,苗莲芬和她的秘书从车里下来。 还不等跟赵源握上手,苗莲芬就看见了赵源脸上的血,瞪着眼睛惊愕地问,赵书记,你这脸?哪个伤了你的脸? 赵源握住苗莲芬那只停止不前的手,微笑道,什么人也没伤我苗市长,是一块不明飞行物,擦破了我的皮。 苗莲芬回头看了林局长一眼,又看了看赵源身后穿白大褂的人,脸上浮出了疑云。 陈上早走过来,一脸检讨的表情说,苗市长,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刚才我一着急,就晕了头,说话没轻没重,苗市长,你可不要怪罪我这个粗人。 苗莲芬拍拍陈上早的肩头,弄出一脸无奈说,你把赵书记都搬到你家门口来了,我还能说你什么?我再怎么也不能往赵书记眼里点眼药水吧陈经理? 赵源心想,这个陈上早是个人物,他才来上江几天啊,就敢这么跟苗莲芬过招?在能源局机关大楼里,一些资深的处室长,好像也没几个能做到他这个份上。还有他刚才的激情表演,那也不是一般人能拿得出手的,看来这个老实人的聪明里,有着不老实的技巧。 苗莲芬尽管知道这都是张喜丰惹的祸,但她却没有直接找张喜丰算账。从市长到副科长,隔着好几个锅台呢,犯不上,她只是带着情绪对林局长说,我在大会小会上,不是早就跟你们这些人打过比方了吗?咱们跟能源局的关系,那是什么关系?相当于军婚,性质不一样。我说你们这些小诸侯小皇帝,今后我拜托你们了,少往我脸上抹黑,非要抹,就抹点粉。就算我是个半老徐娘,可这张脸在赵书记面前,那也得要啊! 林局长用右手背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脸色苦不堪言。 一股小风,把医院里特有的气味,吹进苗莲芬的鼻孔,她的目光再次拐到赵源身后。 陈上早看出了苗莲芬的心思,凑过来说,苗市长,赵书记到这儿来之前,正在医院里输液呢。 苗莲芬一拍脑门,动作有些男性化,说,都叫他们把我气糊涂了,忘记了赵书记在住院。我说赵书记,这一次你的爱心算是大了,干脆献到我们上江来吧,那样的话,上江的黎民百姓,今后可就有好日子过了,就不必跟着我这个没出息的市长风风雨雨活受罪了。停停,换去脸上娱乐的表情,冲着林局长又说,林局长,照这么说,你今天的错,可就大了,你掂量着办吧,看看晚上怎么请赵书记吧…… 医生插话道,赵书记是病人,还在住院,现在赵书记应该回到医院去。 赵源左右为难,笑道,苗市长,还是听医生的吧,你说呢?晚上,让陈经理请客,他完全可以代表我。 苗莲芬长叹一声,一本正经地说,不好意思赵书记,让你受累了。这样吧,我陪你去医院,顺便借你大书记点儿光,瞧瞧我身上的马拉松小病。 赵源听出来,苗莲芬这是还有话要跟自己到私下里嘀咕,就说,也好,苗市长,反正今天我也没带车来,就坐一次父母官的车,威风一回。 赵源刚才从医院来时,坐的是陈上早的车。 第九章 1 果不其然,赵源在二公司大门口的亮相,赢得了能源局老百姓的好评,说他岁数不大,胆量不小,尥蹶子响当当。 几天后,赵源出院了,过了三天徐正也回来了。 徐正对赵源的这次带病亮相也是大加赞赏,说能源局新班子,总得有点新气象,赵书记一泡尿,浇湿半个上江城,火力很猛呀!徐正的玩笑话,赵源没往心里搁,而是借着这个玩笑的推动力,把他在医院里琢磨成熟的领导干部廉政责任互动方案跟徐正说了个大概齐,冲他讨要看法。 徐正沉吟了一会儿,竖起大拇指,学一口东北腔说,嗯哪,我看行! 正事说过去,赵源给了徐正一张小纸条,徐局长,这是我第二住所地址,现在除了你我,就只有宋主任知道这个地方了,够保密的了吧? 赵源出院后的第二天中午,就被宋主任开车拉到了明园小区。楼层不错,在三楼,两室两厅,使用面积一百二十多平米,装修比较简单,走素朴的格调,该配置的家具和电器都配备齐了,厨房里的家什也一应俱全,过日子的气氛很浓。宋主任把所有的钥匙都交了出来。 徐正看着小纸条说,是得有这么一处安静的地方,宋主任早就该办妥这件事。好,等哪天我跟宋主任过去给你温居。 领导干部廉政责任互动方案过了徐正的口头关后,赵源本想立刻上常委会,可是细一琢磨,急不得,在上常委会前,最好再往北京跑一趟,征求一下有关人士的意见,别再像从前似的,事情刚一开头,就撞见了失败的结局。赵源把方案变成文字,急匆匆去了北京,见了几个要好的厅局长,临了跟党组副书记做了全面汇报(吴孚没在北京)。 方案得到了肯定,部领导说效果要是好的话,可以在系统内推广,让赵源注意总结经验,适当的时候,在媒体上多做一些宣传。 赵源在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返回上江。 部领导都肯定了,方案再上常委会,实际上就是走个过场的事了,所以在常委会上,赵源没有听到偏离主题的怪声。 接下来由组织部、纪委办公室、团委、党委办公室、行政办公室联合下发通知,紧急召开了能源局全体处级领导干部会议,会议地点设在能源国际饭店,会期两天,基地以外的领导,全部住在饭店里。 这个会议结束后,电视台和报社两家媒体,比赛一般展开了舆论宣传攻势,你搞系列报道,我来地毯式轰炸,各有各的高招,各有各的优势,一时间能源局上下一片热闹。 对这个方案的出台,喝彩声最大的群体应该是普通职工一族,这部分人的观点是赵书记照这样干下去,能源局用不了多久,就会少出几个败家子,多培养几个清官。 这些民间话语传到赵源耳朵里,赵源并没有沾沾自喜,他觉得老百姓把你夸到了这个份上,多少就有些调侃的味道了。而来自一些受制约者的声音,赵源倒是比较关注,哪怕是骂骂咧咧的声音,他也往耳朵里拾。赵源就曾听说,基地外一个姓高的老牌经理在酒桌上喝高了,编了他一段: 赵书记年轻气盛,捋挺xx巴当杆秤;乳臭未干帝王梦,三宫六院门闭封。 尽管这个段子好玩,可赵源觉得,自己的人格也在这好玩中遭受了空前的诽谤,有心去捍卫一下,可又感到那样做不妥,小气了不说,消息来源的可靠程度也是个事,听说来的东西,毕竟是听说来的,谁知道途中又经了多少人改编,把账都算到一个人身上也不公平。 那两天里,赵源就跟着了魔似的,动不动就在心里嘀咕那四句话,有一次开机关党政领导吹风会,赵源的脑子,突然间又被那四句话袭击了一下,过后他来了灵感,冲着那四句话,也编排了几句: 高经理老态龙钟,抻直xx巴当根葱;跛脚驼背太监相,猢狲散尽影无踪。 赵源在心里试着念了一遍,觉得很过瘾,出了气,找到了痛快,不由得笑出了声,搞得他身边的人都以为他怎么着了,工会主席皱着眉头,把手掌伸到他眼前晃动了好几下。 2 首届上江市、能源局公仆桥牌对抗赛颁奖仪式,在上江市一家仅次于能源国际饭店的宝银大厦举行。这次联谊性质的桥牌赛是由东能油品销售股份有限公司出资赞助的,参赛者共分六个组,第一组由余启值和苗莲芬搭档,挑战徐正和赵源,打七局牌,胜负结果,不作为奖品发放依据,六个组的二十四名参赛者,最终的奖励都一样,每人一个证书,两千元人民币,外加一份纪念品。 特邀来的颁奖嘉宾是省人大一个姓李的副主任。 此时宝银大厦满天星贵宾厅里,热闹的气氛已经荡漾起来,打招呼、问候、握手、拍肩、寒暄、抽烟、交换信息、窃窃私语、嘀嘀咕咕、嘻嘻哈哈,市局两家的主要党政人物,还有前来捧场的上江市各界名流都聚集到了这里,一派休闲交易的气氛。 这两千块钱,自己花了,意义不大啊,我说赵书记。余启值望着正在喝咖啡的赵源说。 赵源放下杯子说,余书记,那就把我那份也给了你。 余启值笑道,我哪能那样?那样,岂不成了虎口夺食。 这工夫,市文联主席老顾凑上前说,余书记,你要是想让这两千块钱有意义,我倒有个好办法。 余启值扭过脖子道,嚯,你这嘴里,还能吐出象牙? 改变基因,也是说不定的事,余书记。顾主席绕到余启值背后,撅着屁股说,余书记,我觉得你把这两千块钱,捐给我们文联,然后我们再去化点缘,就能搞一次像样的活动了。余书记,你说,这么一来,你这两千块钱的意义是不是就深远了? 余启值捂着肚子,笑道,你说一个穷单位里,要是再没个像顾主席这样的巧嘴妇,这日子,还真是不好过呢,是吧赵书记? 顾主席不失时机说,谢谢余书记,谢谢余书记赞助我们文联活动。 余启值挥手道,别价,老顾,又跟我来这套了是不?这样吧,你要是能说服赵书记也捐,我马上从钱包里拿两千块钱,先垫付给你。 赵源明白,余启值这是在拿自己搭台演戏,于是说,我说余书记啊,你这不是在顾主席面前寒碜我嘛,两千块钱,我能拿出手?这样吧顾主席,除了这两千块钱,咱们再意向一次活动,联合搞一次书法绘画展什么的,我们能源局里,写写画画的人也不少,到时你们文联挂展标,我们能源局文联出银两。回头我跟我们文联主席打个招呼,至于说细节上的事,到时你们商量着定吧。顾主席,你看这样好不好? 余启值噌地站起来,拍着顾主席的肚子说,行呀顾主席,买一赠一的买卖,双规(归),你今天算是来着了。得,赵书记这么捧你的场,那我就再大力支持一回你的工作,等一会儿,我动员其他领导,把两千块钱都捐给你们文联,让你们提前过个小年!不过顾主席,我可有言在先,等钱上了你们的账,你可不能胡花乱发,否则的话,我可不客气! 赵源模仿余启值的双规口气说,双规,那这可就不是双归了,顾主席,这是全归呀。 顾主席一拍胸脯,感动得直哽咽,余书记,我顾永泰,是那号没有良心的人吗?我从来都认为打到文联账号上的钱,都是全市守法纳税公民的血汗钱,我没有理由胡来,我要是在这些钱上有一点闪失,余书记,你双规我。 余启值笑着摇摇头,冲着赵源道,唉,瞧见没,赵书记,多亏没敢多给呀,拢下来也不过几万块钱的事,就把胡子拉碴的顾主席感动成了这样,要是给他几十万,那还不得出人命啊! 赵源嘿嘿了几声说,行了余书记,你再说,顾主席真没准就融化到幸福里去了。 顾主席冲赵源投来感激的一笑。 这时工商银行行长领过来几个人,一一介绍给赵源,有交通行副行长,农行行长等,赵源掏出名片,跟这几位财神爷交换,嘴边上挂着客气话。 赵源左一句右一句应酬,无意中就看见了姗姗来迟的几个名角,而这几人中的一位,目光已经伸到了他的鼻子底下,赵源本能地紧张了一下。 几位行长见赵源眼睛里又有了新目标,很识趣,匆匆话别。 现在被一个副市长截住握手的这位,正是佳德集团杨董事长,立在他左边的是美国人鲍克勤,他右手的女士是宁妮。 嗨,你好,赵书记!宁妮挥着手走过来。她今天的发形有点古怪,顺底部往上盘,至头顶结成一个圆疙瘩,就像是一个玩杂耍的女人脑袋上顶了一个风干的橘子。一袭紫色长裙,把她体态浑圆的轮廓,恰到好处地修饰出来,胸部丰满,臀部发达,让人很容易在她身上读出性感二字。两只脚很大,被两只黑色尖头皮鞋收藏。 赵源往前迎了两步,下意识盯了一眼她的小腹,刹那间从他心里冒出来的感觉都不是两种以下的滋味了。赵源前段时间听人讲,宁妮与鲍克勤的那个孩子,在他们的闹剧结束不久就中断了胎命。 关于宁妮弃胎的传说,至少有三种以上版本,不过在赵源听来,最接近现实的一种说法,应该是宁妮当时舍不得放弃胎儿,是鲍克勤不想要那个孩子,宁妮在这个事上,最终还是被美国人左右了。 宁妮面对赵源,没有忸忸怩怩,依旧老朋友相见的感觉,有说有笑,只字不提那件让赵源背黑锅的事。 你宁妮女士一快乐,这中加友谊,就万古长青了!赵源耸着肩说。 你快乐,我高兴,赵源同志。宁妮一脸猴气,卖弄了一下胸脯上的魅力。 赵源道,你高兴,我这个。说罢撇撇嘴,挤挤眼,做出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宁妮咯咯笑起来,像是在她加拿大的父母家里散心情,毫不顾及别人的眼光怎样在她身上画问号。 你今天领薪金了吧宁妮女士?赵源说,话里有了收场的意味。 宁妮狡诈地笑笑,赵,你的鼻子,帅呆,酷毙,OK,像欧洲人生产出来的手工艺品。我敢说,你要是去我们加拿大,赵,你会让像我这样的美丽姑娘晕倒一大片,没的问题,你这个——说罢竖起大拇指。 赵源被她这些话搞得五迷三道,心说还他妈的出国呢,在本土都差一点没让你扒个光当裸体模特展览了,这要是去了加拿大,还不定叫你们这些洋娘儿们祸害成啥样呢! 3 在酒会序幕正式拉开前,省人大李副主任没用多长时间,就把颁奖嘉宾这个角色里的戏演完了。 参赛者的奖品装在一个白色礼品袋里,赵源偷偷看了一下,里面有一件法国版的鳄鱼衬衫,还有一个精美的硬盒子,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赵源好奇,也搭这会儿闲,就把那个墨绿色硬盒子掏出来,一看商标,知道盒子里面的东西也是鳄鱼牌的,只是不清楚是什么,就忍不住打开盒子。原来盒子里面的东西是一个男士皮包,散发着淡淡的羊皮气味。 赵源把皮包拿出来,刚要打开拉链,毕庆明急急忙忙赶过来,一把捂住鳄鱼皮包,动作有点失礼。 毕庆明的这个冒昧动作,把赵源搞糊涂了,也让余启值看了一眼雾。 毕庆明往下弯着腰,小声说,赵书记,小礼物,小礼物,不值得您在这里看。 赵源侧着脸,看了毕庆明一眼,感觉他眼神里有暗示,就没再张嘴,只是点点头。毕庆明走后,赵源在往袋子里装盒子时,敏捷地把盒子打开一条缝,伸手进去掐了几下皮包,感觉皮包里有货,从手感上讲,这货差不多是三板人民币(三万元),心里不免一颤,赶紧抽出手。 接下来,赵源就没法轻松了。直到酒会过半,他才趁着乱哄哄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把鳄鱼皮包拿出来,打开,里面果然就是三叠人民币,厚度告诉他,数目是整整三板!这肯定是一笔来路不明的钱,赵源想,怪不得刚才毕庆明那么失态,原来他是怕皮包里的秘密曝光。 嗯……这三板是参赛者人人都有份呢?还是部分人有?部分人有的话,都是谁?两家的党政一把手?还是……对啦,省人大李副主任有没有分呢?赵源越想越来气,恨不能用目光把这会儿正在另一张桌子上夸夸其谈的毕庆明拎过来好好收拾一顿。 这时桌上的人围绕着李副主任,开始考虑下一步娱乐活动了,余启值打算请李副主任去打乒乓球,苗莲芬有意安排一场保龄球,市人大主任则对去开发区打网球更感兴趣,而徐正和赵源在这个事上,一直没有态度,丝毫不往外流露当把东道主的意思。 桌面上的意见不统一,只好征求李副主任的看法。 要叫我说呀,哪儿也不要去了,还是就地消化,打几圈麻将得了。李副主任说,我记得这里的麻将桌都是进口货,全自动。 李主任,我就知道你要打麻将。余启值说,那我可就不隆重陪你了,李主任,等下我找几个大老板陪你摸几圈。 李主任说,可以可以,余书记,有事你尽管去忙。 苗莲芬跟上说,李主任,我下午也有事,下次你来,我再陪你吧。 李副主任说,可以可以,苗市长,有事你尽管去忙。 李副主任是上江市的常客,每次来都要挤出点时间找人摸几圈麻将,天生好这个,而且每次离开上江时,口袋都往下坠,装走的钱没个准数儿,因为每次余启值找来给李副主任点炮的炮手不是董事长老总,就是老板经理之类的主儿,那些人都拿三万两万不当钱看。 不知赵书记对麻将有没有研究,方便的话,就一起玩玩?李副主任望着赵源。 问话来得有点突然,赵源反应不及。 赵源对麻将的兴趣历来不大,来到上江后他似乎还没有在官场上摸过麻将。当秘书时摸几圈,大多时候也是领导们张罗牌局,他偶尔上桌充当牌架子,有输赢的话,账也很少算到他头上。 赵源笑道,李主任,我跟余书记不一样,我上桌,手发潮,这要是被你李主任赢到省里去,恐怕就回不来了。 赵源本想幽默一下,却是没想到这一幽默,竟然给悬挂在心上的一个难题意外中就找到了化解的办法。他想,等会儿上了牌桌,就当个点炮高手吧,主要是给李副主任点,适当的时候,再扎上几支飞镖,一来二去的这三板不易之财也就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转手了,尽管此举不是消化这三板人民币的上佳办法,可眼下能把这三板分散到李副主任等人的口袋里,也算是没办法的办法。 这时有两位年轻女士过来给余启值敬酒,余启值的话题只得暂时离开桌面,跑到了两位年轻女士的脸上。 见到这两位身份不明的女士,赵源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想到了另一个女人,就是苗莲芬的表妹江小洋。今天是东能花钱买热闹买名声,江小洋这个管金库的重要人物怎么会缺场呢?于是就问了苗莲芬,得到的回答是江小洋去北京了。 再说徐正,他没有受到串场干扰,他还在赵源身上动心思,他觉得赵源今天有点不大对劲,他准备陪李副主任玩麻将的精神头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呢?一个省人大主任,还是副的,陪他吃顿饭,这面子就算给足了,没必要再当爷似的架着他嘛,赵源你难道还想从中直跨到地方去发展?就算是那样,这个专好在下面县市麻将桌上敛财的人大李副主任又能帮你狗屁忙? 会工作,会生活,这才是年轻干部的所为嘛,好好,好啊赵书记!李副主任高兴起来。 徐正见大局已定,就说,听说李主任是高麻,今天我和赵书记,就借这个场子向李主任讨教讨教。 徐正插一脚进来,让余启值和苗莲芬有点摸不着头脑,两个人你看我,我望着你,脸色费解,彼此仿佛都在用眼睛说,徐局长凑的是哪门子热闹? 赵源也没有料到徐正会往麻将桌上掺和。不过赵源也没多想,只是觉得徐正卷进来也好,在自己这三万块钱的去路上,多一双眼睛,就多一份光明,何况这双眼睛还是徐局长的眼睛! 徐局长,我说你可要当心点,千万别把你的能源局输给了李主任,李主任的胃口,能吞下大半个中国。余启值拿玩笑话敲打徐正。 徐正看了余启值一眼说,余书记,也说不定我能把省城,赢到上江来当礼物送给你余书记。 一桌的人,全被徐正这句话给逗笑了。 苗莲芬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说,各位领导,来来,咱们共同为李主任在上江找到新麻友干杯! 4 门一关,四个带着酒气的人,就坐到了电动麻将桌旁。四人中面孔最生的这一张,余启值刚才给大家介绍了,此人叫杜荣,奔五十岁去的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民营企业家。 什么规矩?李副主任抑制着内心的兴奋问。 杜荣看了徐正一眼,老道地开了口,徐局长,您受累,给调个弦。 徐正把手里的烟放到身旁的小茶几上,扬起脸,手指在桌子上敲击着说,李主任,就按你的老规矩来吧。 李副主任说,行行,弦,就调到大一二上,武局长。 好好,就大一二。杜荣随和。 赵源明白,上江地面上说的大一二,指的是钱数,一百和二百的意思。 第一把牌,李副主任坐庄,徐正和了,小屁和,赵源和杜荣各点出去一百块钱,李副主任是庄家,翻一番。 赵源稳住神,没急着从身旁的礼品袋里取出那三万块钱,而是从西服内兜里掏出钱包。他想,在开始阶段,还是先拿自己的钱遛遛场,跟他们打这个马虎眼还是有必要的。一般情况下,赵源钱包里,除了有几家银行的信用卡,备用现金不会低于八千块钱,这也是他做秘书时养成的应急习惯。 徐正用双手把赢来的钱拢到面前,嘟囔道,千刀万剐,不和头一把,我今天算是给这句老话点穴了! 先赢是纸,后赢是钞票。李副主任撅着嘴。 两圈牌打下来,赵源感觉钱包里差不多还剩下两千多块钱了,就收起了桌上的钱包,弯腰从鳄鱼皮包里摸出一万块钱,满不在乎地放到桌角上,甩了一下手说,看来不动用国库,还真是顶不住了呢。 徐正的目光,刷一下从一万块钱上扫过,赵书记,这就动用板砖了?你可别吓着我们。 还是你们这些大国企的领导财大气粗呀!李副主任感慨道,发亮的眼光在一万块钱上很有感情色彩地转着。 杜荣的皮包就放在身旁,往外掏钱和往里装钱,脸上基本没有与输赢相关的表情,给人的感觉像是在玩假币,大把大把的输,脸上也不起风不起浪。 现在李副主任是大赢家,徐正赢一点有限,赵源和杜荣输出去的钱厚度差不多。然而赵源心里有数,这个杜荣,牌打得比自己有门道,虽说他也是在故意往外输,可人家输得不动声色,很像那么回事,进进出出有节奏,有路数,有主攻方向,想必是他来的时候,余启值有过认真交代。 轮到了李副主任坐庄,赵源又从包里摸一板,数出两千块钱扎飞镖! 扎飞镖是本地牌桌上的一句俗语,即在某一圈牌开始前临时往上加注,人数不限,四人可同时扎飞镖,如此一来,这一把的输赢就没有准了。 小牌局上,扎一把飞镖,一百二百够得上刺激,顶多扎到三五百块钱打住;而在大赌场上,一把飞镖的分量,掂量起来可就沉了,成千上万地扎也不是新鲜事,有时赶上背运,扎出去的飞镖不上路,就能让一个正在过着小康生活的人转眼间变成穷光蛋。 杜荣瞟了赵源一眼。 徐正对赵源此举反应比较明显,眉头皱得很深,嘴角嚅动了一下。 嘿嘿,赵书记,意思意思,就行了,这多不好意思。李副主任笑道,脸上有真的,也有假的。 赵源拍着两千块钱说,李主任,你不会是怕被我扎上吧? 李副主任一挺胸道,嗯,有气魄,有赌魂!是两千吧赵书记?好,我跟你两千!说完就把两千块钱码到了赵源那两千块钱上,看了看徐正和杜荣,笑着问,两位,重在参与,不跟着热闹热闹? 杜荣望一眼徐正,徐正脸上,没有热闹的意思。 杜荣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那我,试试运气。说完就拿出两千块钱,轻轻压到了四千块钱上。 徐正点着一根烟,偷着看了赵源两眼,像在揣摩什么事。 起牌后,没打出几张,李副主任就用一个小屁和,把桌上的钱全都收走了,乐得合不拢嘴。 ……往外送这三板人民币,送得赵源好辛苦,手累,眼累,心更累,这期间到底喝光了几杯茶,他心里都没数了。 现在赵源面前,可能只有一千多块钱了,这是半天没有开口的徐正拿眼睛估摸出来的数目。而也就是在这一刻,徐正如梦初醒,意识到了赵源打这场麻将的真实用意原来是那么回事,心里猛地颤悠了几下。 再飞最后一镖!赵源拍了几下脑门,把眼皮子底下的钱,往前推了推。 杜荣一看这情形,也拿出五千块钱,码到桌面上,不动声色地说,我再试试运气。 徐正的心思又回到了牌桌上,他搓着手说,哈哈,谁今天要是不想过生日,那可就亏透了! 李副主任不知是因为冲动,还是累着了,两只眼睛充血,红得像两颗打磨出来的宝石。 自摸!徐正乐道,说过生日,还真就吃上大蛋糕了! 好牌,好牌!李副主任说,徐局长的手,抓大不摸小,厉害呀! 徐正看着李副主任,笑道,我总不能让我的搭档等会儿一丝不挂从这里走出去吧,李主任? 赵源脸上挂着笑容,长出了一口气,眨了几下酸溜溜的眼睛。 第十章 1 从人们的着装上看,夏天的味道,已经不淡了。刮进上江市的风,不管是直行,还是绕道儿走,湿度和暖度上的变化,已经很容易被行人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受出来。 这个季节,也是多发病的季节,走在大街小巷,或是步入某一个住宅区,某一幢办公大楼,某一家超市,某一座大酒店,你随时都能看见咳嗽的人,擤鼻涕的人,迷迷糊糊的人,光打招呼不握手的人,死活不抽对方烟的人,听说上江市一些医院和药店里的板蓝根,这几天出现了脱销现象。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些从医院和药店里消失的板蓝根都给促销空调的店家弄去了,作为营销赠品,捆绑到了他们的空调上,只要你购买一台空调,店家就会赠送你十包,或是二十包三十包板蓝根,运气好的话,五十包六十包也能捞到手,搞得一些市民骂着骂着就骂笑了,不得不承认这件创意不凡的举动等过了这个夏天,准能成为上江市美丽的传说。 在能源局机关大楼里,今年的流感病毒已经把许多人撂倒了,弄得大家整天没有精神气,昏昏沉沉,喝了迷魂汤似的。 这个周末,赵源按计划要回北京,爱人秦晓妍前天打来电话,说是要买车,得跟他商量商量。这件事让赵源很闹心,他觉得秦晓妍此时买车不合时宜,过于招风,万一多事的人把秦晓妍的车与自己官职扯在一起嚼舌根,没边没影的话就会咕噜噜冒出来,乌七八糟的说法一旦传到部领导耳朵里,负作用可就大了,会叫人产生这样的错觉,就是赵源在上江活得很滋润,很潇洒嘛,说给老婆弄辆车就弄了一辆。 可是现在,赵源没办法硬着头皮回北京了,教育处副处长贾地亮的老伴儿被查出了乳腺癌,住进了职工医院,赵源要去探望。 赵源给秦晓妍打了电话,说清了不能回去的理由,顺便也讲了一下自己在她买车这件事上的不同看法。 秦晓妍老大不高兴,反驳道,我拿自己的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我招谁惹谁了?噢,照这么说,今后你官当的越大,我就越应该穷酸呗?什么事嘛,这你要是当上主席总理什么的,我还得回炉了呢!算了,你不回来,就不回吧,你当你的官,我买我的车,都是有理想的人,那就谁也别妨碍谁的事了,拜拜! 赵源摇摇头,但他并不埋怨秦晓妍,人家说的没错,人家不愿意当怨妇,人家拿自己的私房钱买车,干嘛非要看你赵源的脸色行事?干嘛非要顾及你的生存环境? 两口子怎么了,人性里的某些东西,就算是夫妻也不能互展,更不能共享,因为那些东西是融于基因中的隐私,随其生,与其亡,不可能离体,不可能被另一个生命以任何形式分享! 这跟挑别人的毛病——天性;护自己的短——本性的道理没啥两样。 撂下秦晓妍的电话,赵源坐进沙发,无可奈何地看着窗外。 大约半小时后,赵源换了一脸表情,拿着一束鲜花来到了职工医院。 自从来到上江,赵源对医院这个特殊的社会场所,感觉是越来越复杂,认识也比从前深刻多了,他感觉医院这个地方,不仅是肉体伤者的落锚地,也是精神受难者的驻足驿站,难怪武双能住下去。 在医院里,政治、经济、商业、金融、情感、颓废、怨恨、痛苦、绝望、挣扎,以及各种交易的气息随时都可能从不同身份的患者身上散发出来,医院是这个年代里最容易让人找到人生幸福和心灵磨难的地方! 赵源来探视贾地亮老伴儿,其实也是在借一张病床,跟贾地亮亲近亲近。 赵源如此把就要退休的副处级干部放在心上,倒也不是在拿贾地亮的名声作秀,这里面有着不被人知的缘由。在赵源来上江前,吴孚曾把贾地亮作为重点人物交待给了赵源,说贾地亮诚实可靠,善解人意,又有工作经验,让赵源在遇到难事的时候,多找他请教。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赵源遇到麻烦事时,之所以没有去打扰贾地亮,自然是有所考虑。赵源认为,像贾地亮这样资深,而且又有人缘的人,你不能轻易使用,他这种人在关键时刻,用那么一次就可以了。 赵源原以为贾地亮老伴儿乐观的人生态度,这回有可能被乳腺癌统统收走,变成一个丧失生活信心的人,谁知这个女人除了体重减轻了一些外,脸上的笑容一点也不比从前少,根本就没拿身上的病当痛苦去呻吟,还说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得病?不得病,就不是地球人了,临了还拿赵源逗笑话,说你要是不抓紧时间去我家里吃一顿鲅鱼馅饺子,你就不会明白什么是五星级的人生幸福,笑得赵源露出了满嘴白牙。 如果一个人天性乐观,那么她眼中的死亡也会是五彩缤纷的! 走出医院时,赵源这样想。 2 今天是星期日,明园小区里出奇的安静,赵源一觉睡到中午。 他来到窗前,挑开窗帘,一片阳光哗地冲进屋来,他不得不把眼睛眯缝起来,顺势抻了一个懒腰。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明园过夜,感觉良好。 昨晚在招待所,赵源上网和金宜聊了一个多钟头,有去她那儿过夜的意思,可后来这个念头并没有把他的兴奋劲挑逗起来。耗到十点多钟,他从网上下来,打开电视,刚看了几眼,就想到了自己的第二住所,而且过去住一夜的欲望一蹿老高,于是他就打的来到了明园。 赵源冲了一个温水澡,吃了一碗方便面,之后来到办公室。 赵源打开电脑,找出写了半截的《企业形象载体透视》论文,从头看起来。这篇论文是他来到上江两个月时开笔的。 到了三点多钟,党办秘书小姜来到赵源办公室。 赵书记,你今天也加班啊?小姜笑着问。 这么说,你今天也没休息?赵源看着他问。 小姜道,我,小高还有王科长,加班赶赵书记你上星期三布置的那个对外交流汇报材料呢,昨天我们也都来了。 赵源隐约想起了布置这件事时的情形。这个材料是部里要的,下星期四就得送到北京。 辛苦你们了。赵源说,怎么样,还顺手吧? 小姜道,基本上完了,正顺呢。赵书记,我现在去给你拿一份来。 赵源摆了一下手,不用了,我跟你过去看看。 党办秘书科的门大开着,赵源来到门口,首先感到的是一股扑面而来的凉气,放在墙角的柜式空调机正在高效工作。 赵源的目光往屋里一送,看见小高和王科长一个在机子上,一个忙于案头,全都背对着屋门。 小姜刚要开口,不料王科长先出了声,傻小子,赵书记没在办公室吧?还说你耳朵灵呢,灵个屁,赵书记回北京了,你小子,老老实实干活吧。干好了,赵书记兴许能让你当他的贴身秘书。说到这,王科长也没回过头来。 赵源看着小姜,小姜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赵源至今还没配跟班秘书,这对党办的秘书们来说,个个心里都有盼头,哪个不想从谁都侍候的公用秘书堆里钻出来,贴到势头见好的赵书记身上呢?赵书记就是从秘书堆里走出来的人,当秘书,就要当到赵秘书那个份上。对于这一点,党委办公室里想进步的秘书,尤其是像小姜和小高这样的年轻秘书,心里都格外有数,因而说,平时在能使上劲的工作上,他们全都暗中发力,争取先开花,快结果,早一天被赵书记采摘。秘书们的这种心态,赵源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近来他在使用秘书这件事上也动了一些心,对重点对象,还留心观察过。 像赵源这样的局领导,到了应该配备跟班秘书的时候要是还迟迟不动作,身边的秘书们难免会嘀咕你不给他们机遇,而外人则会认为你回避近身秘书,十有八九是因为个人隐私多,要么就是常有幕后交易,身边跟个秘书不方便,总之是觉得你不正常,没问题也有问题。这是赵源在当秘书时候悟出来的,所以说赵源在能力把握住配备秘书的最佳时机。 小姜带着怨气,冲着王科长的后背大声说,赵书记来啦! 转一圈回来,就正局级了你,我说行呀你小子!说着,王科长这才把屁股下的椅子转动,脸露在了赵源的视野里。 赵源满脸微笑,而王科长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尴尬里透出惊慌。 赵书记——王科长起身就往门口走。 我说你俩别闹了行不行?就这点活了,赶紧干,干完拉倒!目光还在电脑屏幕上晃动的小高说。 嘿嘿,赵书记,我还以为,您回家了呢。王科长握住赵源的手说。 看出来了,你是真投入到材料里去了。赵源道。 听到赵源的声音,小高的屁股像是坐到了弹簧上,蹭一下窜起来,由于动作幅度过大,晃得一条眼镜腿从耳根掉到了嘴边,样子很滑稽。 王科长拿来一份打印的汇报材料,虔诚地说,赵书记,这是最新一稿,您现在有空看吗? 赵源接过来,扫了一眼说,我就不看了,几位都是局里的笔杆子,高手,还能出次品?等星期一上班叫你们刘主任看看就行了。再说这个汇报材料的初稿,前几天你们刘主任拿给我看过,用摄影人士的话说,就是底片清晰度好,放多大都没有问题。 小姜挠着头说,赵书记,你真幽默。 是不是该放松一下了,我说同志们。赵源说,哎王科长,好像你们几个都会打桥牌,咱们打会儿桥牌怎么样? 王科长听了这话,脸色才有所好转,紧忙说,赵书记,我们早就听说你的桥牌打的没治了,今天我们几个,好好跟您学学。 小高已经把扑克牌找来了,他在用眼睛问王科长下一步该怎么办? 赵源看了一眼小高手里扑克说,去我办公室吧,我那里有新牌。 小高和小姜,跟着赵源先出了屋,王科长穿上衬衣,拿起桌上的半盒红河烟刚要往口袋里揣,想想又放到了桌子上。 嘁,整事呢,赵书记不抽烟。王科长自言自语。 3 桥牌打到近五点钟时,余启值的声音从赵源的手机里冒出来。 忙什么呐赵书记? 你好余书记。赵源没起身,示意坐在他上手的王科长出牌。 余启值问,我说你没回北京吧赵书记? 赵源打出一张牌道,没有。 那好,晚上请你吃饭。 赵源看了看身边的三个人,提高了嗓音说,不行呀余书记,我正在开会呢,会议议程包括晚饭。谢谢余书记,改日吧。 今天还开会?余启值问。 抱歉,余书记,该我发言了。 几位秘书,脸上都憋着笑。 挂断电话,赵源问,是该我出牌了吧? 小姜差点没乐出声来。 小高和王科长,互看了一眼,脸上升起了暖融融的快感。 赵源笑着打出一张牌。 在这个休息日里,当着这几个秘书,赵源算是彻底把自己放松了,并且在桥牌上还打出了一些久违的小资感觉,这种深埋在记忆里的异样感觉,让他对眼前的现实感到了一点点陌生。 王科长爱人打来电话,开始口气挺横,说你不回来做饭,还不回来吃饭呀!等听说王科长正跟赵书记一起打桥牌时,口气立马温柔了,啊,不好意思,你陪赵书记好好玩吧。 好好,一定,我一定请赵书记吃晚饭。王科长舌头一转向,就把爱人的话给篡改了。 要说王科长的爱人也够机灵,低声道,对对,你晚上一定要请赵书记吃饭,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你不要错过了,花多少钱都别心疼,回头我给你报销。 合上手机,王科长冲赵源笑着说,不好意思赵书记,刚才是我爱人,大家长作风,把晚饭的事都给我安排了。 小高看了小姜一眼,小姜愣了一下。 赵源瞄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说,唔,都六点多了,就到这吧,晚上,我请你们三个去吃湖南菜。 王科长开车,赵源指路,来到城西一家名叫毛家湾的酒店。上江市委组织部长曾请赵源来过这里。 四个人进了一个包间,坐下后,赵源说,几位感觉一下,他们酒店的毛氏红烧肉,会让人觉得毛主席他老人家,就在我们身边。 点过菜,一壶菊花茶就上来了,还有一小碗冰糖。 赵源喊住服务员,指着冰糖说,请再给我们上两碗。 王科长,小高和小姜都不解地看着他们的领导。 赵源要三碗冰糖是打算做一个小测试,感觉一下这三位秘书的内功,好为日后选跟班秘书做一些基础了解。 桌上已经摆了三碗冰糖。赵源把三碗冰糖,分到他们三人面前。 赵源说,咱们玩个小游戏,就是看看你们谁能猜到我平时喝菊花茶时是怎么加冰糖的。要是有两人以上猜中,今天我买单;要是只有一个人说对了,或是你们三位全都猜错了,那我今天就白吃了。三位说,行不行? 三个人交换了眼色,没人反对。 赵源说,那就借你们面前的空杯,同时开始操作吧。 这三位实在是猜不到赵源做这个游戏的真实目的,他们只是凭感觉意识到这个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游戏里有名堂,于是个个心里扑腾,表情谨慎,时不时还拿眼角余光窥视一下别人。 王科长把小碗里中等大小的冰糖块都挑了出来。 小姜呢,捡出了最大的冰糖粒。 小高像是要拼了,一阵犹豫不决后,索性一勺子挖下去,不挑不拣不琢磨,死活就是这一下了。 现在这三个人,全都屏息望着赵源。 赵源从他们的眼睛里能看出他们的复杂心情,有心不再把这个测试做下去,但他马上就把这个念头掐死在了萌芽状态,他认为在这种时刻,在这种事上心软是毫无意义的,不成大器的素质。 再请几位讲讲,刚才你们选材的根据是什么?赵源说,脸上很平静,顺着来吧,从王科长开始。 王科长把放在桌上的左手拿下去,下意识伸进裤兜,摸了半天才想起来,因为赵书记不抽烟,烟就没敢带出来。他清了一下嗓子说,赵书记,我挑的冰糖,大小均匀,注重的是品相。 赵源点点头。 小高脸一红,知错认错的口气说,我没挑选,我觉得茶水一倒进杯子里,什么样的冰糖都得融化没影了。 赵源同样点点头。 轮到小姜了,他先是冲赵源笑一笑,借此稳定住一直不稳定的情绪,然后说,赵书记,我刚才没多想,就是凭感觉,把块大的冰糖都挑了出来。 赵源还是点点头,然后身子往后一仰,拖着长腔说,看来,今天的买单人,只能是我喽! 王科长翻一眼小高,小高斜一眼小姜,小姜锁着眉头,三人脸上的表情清一色困惑,似乎都没搞明白赵源因何要买单?输赢的细节,对错的答案究竟在哪里?他们再次把目光投进让他们劳神,叫他们不安的杯子里,感觉那些冰糖粒正在发光,很白很冷的光,小姜禁不住激灵了一下。而小高,这时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想把桌子掀翻。只有王科长,还在用研究的目光,在赵源脸上寻找着什么! 直到赵源的手机响起来,这三位秘书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冰糖游戏到底是一种测试什么的游戏?智商?性格?能力?婚姻?还是……瞧赵书记这样不像是在闹着玩,就算是赵书记没事儿取乐,此时这三位秘书也不能不放在心上。 赵源接的这个电话是上海一个朋友打过来的,没什么正经事,就是久不见面沟通一下情感。 赵源收机后就不再提冰糖测试的事了,搞得三位等测试答案的秘书,心里都揪得紧紧的,都生怕测试结果糟糕,影响到未来的命运走向。 这时上来三道凉菜,赵源就招呼王科长倒酒,搓着手说,经济滑坡,三菜开喝。 4 能源局领导干部廉政责任互动实施后,第一个撞到枪口上的人是通讯处一个跟赵源同岁的副处长。与副处长互动的肇事者是他们的办公室主任,私自开公车回老家,半道上翻了车,一家三口全部遇难。 那天上午,年轻的副处长来到赵源办公室。 此前一天,在局基地各单位领导每周例会上,赵源的陀螺仪脸拉得老长,等徐正讲完了几件具体事,他拿过麦克风,就通讯处车祸的事发了一通脾气。 赵源刚开口,大家就坐不住了,因为这些人还从来没见过赵源在这么大的场面上发这么大的火。 这起翻车事件,不是偶然的,它说明有些单位管理混乱,假公济私现象严重,主要领导安全意识淡薄,拿生命当儿戏!说到这,赵源长叹一声,环视了一下会议室。 会议室里,一点杂音也没有,徐正捏着下巴,目光定在赵源脸上。 赵源接着说,损失一台车,没什么,车再贵,终归是有个价,有价就好说,可那是三条人命啊,同志们,其中还有一名小学生,我是为这个难过,为不能复活的生命惋惜!以人为本,作为一个现代企业,不把这个理念融入进去,你还谈什么企业文化底蕴?还谈什么观念转变?还谈什么国际竞争意识?还谈什么市场占有?还谈什么……以人为本,人是创新的主体,人是利润的载体,员工的集体智慧才是企业获得发展动力的关键因素!没有优秀的复合型人才,没有先进的科技手段,作为一个国有大企业,在千变万化的市场竞争中你拿什么去参与竞标?怎样应付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生存危机? 停在此,喝开水,接着说,我想大家都还知道,去年我们局在海湾地区,眼睁睁看着一块到了嘴边的肥肉,硬是让帕希姆跨国集团抢走了。为什么?是我们的职工不够敬业?是我们的机械设备不够先进?还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管理意识和手段不能与国际化大工程的管理模式接轨;我们大多数不怕苦不怕流汗的员工还不能用简单的外语跟业主对话,我们就这样在国际市场上丢掉了一项近四亿美元的大工程,这个活生生的教训,难道说还不够惨痛吗? 徐正吐出一口烟,透过眼前的烟雾,斜视着停下来喘粗气的赵源,目光格外复杂。自从那次跟省人大李副主任打过麻将,徐正就经常在一些场合上,用这样的复杂目光窥视赵源。 赵源提了一下衣袖,继续往下说,我想请各位领导都睁大眼睛,看看摆在你们眼前的这个能源局,究竟还是不是计划经济时期的那个能源局?二十余万职工和家属的日子,到底有没有过到小康水平?我想这其中的苦,其中的难,你们谁也没有徐局长心里有数。可是作为一家之主,徐局长靠谁来实现本届领导班子的工作目标?还不是靠在座的各位吗?我今天在这里,无意于教训大家,我不过就是拿已经发生的事情发一点感慨,提醒大家注意的同时,我们局领导班子也在此重温一次我们的责任,还有部党组对我们的信任,能源局全体职工对我们的期望…… 副处长说,赵书记,昨天例会的内容,我们处长回去后就传达给我了,我昨晚考虑了大半夜。 赵源打量着眼前这个因缺少睡眠,脸色显得有点疲倦的同龄人。他回忆了一下,猛然想起来眼前的这个副处长叫包志朗。有一次,他去通讯处走访,包志朗在座谈会上给他提过问题。 赵源想,不管他今天是胡闹,还是说软话,在原则问题上,自己都不能退让半步,不然廉政互动就很难往下推行了。 包志朗拿出一支烟,举着问,赵书记,可以吗? 赵源说,我这里没讲究。 包志朗点着烟,抽了一口道,赵书记,我是主管领导,在这起车祸中,我应该负什么责任,我心里明明白白。说实话,百分之百把这件事的责任承担下来,我多少有点想法,起码也是不习惯吧。 赵源听了他这番话,心里有点不愉快,尤其是对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起码也是不习惯,也是不习惯是什么意思?那你平时都习惯什么呢? 包志朗苦笑说,不过你放心赵书记,我今天来,不是跟你闹情绪的,心里的委屈和矛盾,来之前我都处理完了。赵书记,不是恭维你,你在能源局,能有这样的举动,看来你是想干一番事业。还有,赵书记你在这件事上坚守的态度,我大体上也能猜到,倒不是说你手里的枪,非要打我这只出头鸟,这件事就是放在任何人身上,你赵书记都会公事公办,因为这是廉政互动迈出的第一步,处理的意义,要远远大于处理形式。 这时党办的王科长在门外敲门,赵源向包志朗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然后说,请进! 王科长送来的是一封公函。 王科长走后,赵源给包志朗倒了一杯纯净水。 好吧,赵书记,你这里忙,我就长话短说。包志朗说。 赵源模棱两可地笑笑,没说什么。 包志朗把大半截烟掐死在烟灰缸里,转过身子说,什么环境,塑造什么样的干部,是吧赵书记?其实底下一些二级单位的领导也想在一个守法透明的环境里工作,可是……唉,话说远了赵书记。包志朗摇摇头,其实我今天来找赵书记,只有两层意思要表达,一是我对自己在廉政互动上摔的这一跤有悔无怨,但愿廉政互动这一阳光工程从我身上启动后,能长久下去,让老百姓从这个工程里,看到能源局的未来。说到此,停下来,脸上浮出红晕,让人感觉到此时他的心里正在动情。 赵源心里也不像刚才那么多疑了,感觉有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气在小腹里来回流动。阳光工程这四个字,虽说他不陌生,可包志朗现在把这四个字用在了廉政互动上,叫他觉得很有意思,使得廉政互动的内涵一下子就有了色彩感,听起来也比较人性化。 赵书记,我最后要表达的,就是跟赵书记你道个别。包志朗说,把目光垂到地上。 赵源盯着包志朗,半天才问,你要离开能源局? 包志朗说,我准备辞职,去佳德集团发展。 赵源的脑子,嗡一声炸了。 佳德——赵源本能地又想起了宁妮! 而现在,又一个能源人要去佳德了,他听说从年初到这会儿局里已经有不少人辞职去了佳德这个民营性质的集团,前几天徐正还在为此事大伤脑筋,说他死活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铁饭碗里的饭,真的就这么不好吃了? 包志朗说,赵书记,我今天既然把话跟你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就再往深里说一层,就是如果你工作需要,而我包志朗这个名字也能起到杀一儆百的警示作用,那我可以等你给我相应的处分后再离开通讯处,这也算是我对能源局的一点点回报吧! 赵源无力挽留包志朗的去,心里已经有些难过了,现在包志朗又要在走之前留下他的名声给自己使用,赵源的心,一下子翻腾了。是啊,赵源原以为,在廉政互动上,这第一个被治办的人,十有八九气不顺畅,气过头了,没准还会找来闹一阵子,在惩处结果出来前,阻力按说小不了,为此他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心里准备。 然而现在把事情一抖拉开,他才发觉自己的防范之心过于周密了,以至于面对包志朗的坦诚和大度,刹那间都无话可说了。另外,他还隐约感觉到,包志朗今天来,非但没有挑衅示威的意思,似乎还带来了一个不好说到桌面上的期望。 赵源猜想,他的那个期望,大概是想通过自己手中的权力来达到一个他想看到,但又一直看不到的场面吧。从他刚才的言辞里,能听出他对能源局官场上的一些权力腐败行为极为不满,不然他怎么可能授权自己往他的名字上抹黑呢? 包志朗起身道,赵书记,那我就不再打扰了,我想一周后递辞职报告。 赵源握住包志朗的手,明白他这是在为自己处理这件事留下了充足的时间,心里的滋味一言难尽。 赵源说,你这样离去,我赵源已经欠你的了,我怎么还能在你的名声上做文章呢?那样我赵源也就太……兴许就这样,没准还会有人说你的离开是我赵源逼的呢! 包志朗笑道,哎,赵书记,你说新世纪里的人怕什么?不等赵源回答,他就自解了,怕真诚!真诚的感觉,是越来越不好找了。 赵源脸色有些尴尬。 不过此时,我感觉心里很轻松。包志朗说,因为我找到了一点真诚的感觉。 赵源说,谢谢你对我书记工作的支持,还有对我个人的信任。那我就不再说什么客套话了,省得说着说着,就虚伪了。常言道,能者一步跨省过境,俗人百步难离家门,这样吧包处长,今后咱们多沟通,常联系,争取都有好消息给对方。 包志朗的两只手,握住了赵源的双手。 第十一章 1 这个季节的哈尔滨,比照上江市来说就少了一些暖意,夏天在这里,似乎刚刚睁开她明媚的眼睛。这是一座颇具地域魅力的北方城市,大街上,随处可见洋溢着俄罗斯风情的建筑物,这些古老的东西,总能把土生土长的老一辈人的心思唤回久远的年代,抚摸着他们记忆里锈迹斑斑的故事,用现时的情感去修复那些早已破损,但却值得永久珍藏的往事,苍老的人生里,想必这时倒也能摇曳出青春倩影,无言中就享受了一顿精神大餐! 然而徐正这次来到哈尔滨,却是忧心忡忡,看什么都是灰雾蒙蒙。齐勒河穿越工程的追加预算,究竟能不能被甲方认可,现在就看眼前这几个年轻人到时怎么开口了。两天来,徐正在这几个小爷身上,连吃带送,已经花出去三十多万块钱了。 这会儿徐正他们驻足的这个地方,是东方佳人俱乐部里的独秀保龄球厅。取名独秀,意在这个豪华型的贵宾厅里,只有一条球道,经济实力不济的人,一般不来这里消费。 这时一个板寸头,戴副金丝眼镜的年轻人,打了一个小满,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徐正,立马站起来鼓掌叫好。坐在他对面的局长助理、齐勒河工程协调小组副组长雷霆钧也跟着站起来鼓掌。 干啥呀徐局长?板寸头走过来,扳着脸说,就打了一个小满,也值得你老人家这么起劲吆喝?邪,你那小意图也太闪亮了吧?跟你说徐局长,俺们这些人,可都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能不能熔化,不差你这点掌上的温度。 徐正晾在了那儿。徐正心里哪能好受?想想自己也是快过五十大寿的人了,居然让一个二十来岁的小王八蛋随便数落,觉得脸面没地方搁,掉价掉到清仓大甩卖上去了。然而甲方和乙方的关系就是这样,哪怕此时甲方抱来一个婴儿,你徐正也不能充长辈,你也得管婴儿叫小叔小舅什么的,甲方的快乐,一向是建立在乙方的痛苦上。 徐正这么一走神,板寸头又有词了,怎么着徐局长,我得罪您老人家了?没关系,你要是不高兴,咱就散伙,多大点事呢。 徐正一愣,接着把一张笑脸送向板寸头,恭维道,肖科长,你就拿我当保龄球打吧。 板寸头说,徐局长,你这不是拿合作伙伴找乐是啥?我有那胆? 徐正低三下四地说,理解万岁! 周围的人,纷纷朝这边张望。 徐正看见雷助理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像是要决堤,就干咳了一声,意思是示意他不要冲动。 雷助理是想冲动,但见徐局长给来了暗示,他只得无奈地把头扭向一边。 该徐正出场了,徐正把一个十五磅的绿色球随随便便就掷了出去,却是意外打了个大满贯,讨来稀稀拉拉的掌声。 徐正回到坐位上,脸上没敢表现出打了大满贯的快感。 坐在徐正身边的小胖子,许是觉得板寸头刚才过于挤兑徐正了,于是主动找话圆场,说道,徐局长,肖他,刚当上科长没几天,这会儿逮谁拿谁找领导的感觉,他刚才的话,您别往心里去徐局长。其实肖他,就是嘴巴损点,人是绝对够意思,你徐局长的事,甭管是大是小,肖他压根儿就没含糊过,做梦恨不能都帮你忙。 徐正瞟一眼正在扭腰的板寸头,对小胖子说,你和肖科长怎么对我,我心里还能没数?不说不笑不热闹……刚说到这,徐正从裤兜里掏出振动了老半天的手机,看了一眼来电号码,起身冲小胖子点了一下头,表示抱歉。 走到小酒吧前,徐正才接手机。 徐正闷闷不乐地说,我现在没在上江,在哈尔滨呢。嗯……十点,或是十一点,你再打过来吧。 这个号码,下午就在徐正的手机上显示了,他当时接听后也像刚才这样让对方晚上打过来,现在他又让人家再晚一点打。 板寸头刹不住车了,连着打了两个全中,乐得眉飞色舞。 再次轮到徐正出场,他这回拿了一个十一磅的红色球,摆开架式,刚要做动作,脚底下就飘了,身子一晃,左胳膊一甩,扑通摔倒在地,十一磅的红色球脱手后,在球道上砸出当的一响,划着曲里拐弯的弧线向前滚去。 板寸头一惊一乍走过来,扶起徐正说,服,服了行不,徐大局长?您老人家就别再演苦肉计了,这真要是演砸了,摔断胳膊跌了腰啥的,你说我这小老弟受得起吗? 雷助理刚解手回来,见状一脸惊慌地问,徐局长,没摔坏吧? 徐正嘴上说没事,可心里直叫屈。刚才他这一跤,并不是为了取悦甲方而故意摔倒的,那一刻他只觉得眼前金星迸射,腿肚子松软,糊里糊涂就倒下去了。 2 徐正回到饭店后,时间过了十点钟。他脱下西服,刚坐进沙发,齐勒河工程项目部的几个负责人就过来看他,顺便汇报了一下工程进展情况。听听没什么新鲜内容,徐正就说他累了,想早点休息,几个负责人就没再罗嗦,退了出去。 徐正从小冰箱里取出一听椰汁,打开喝了一大口,感觉火烧火燎的胃里好受了一点。他拿起茶几上的手机,调出那个有约的号码,犹豫了半天也没把信号发射出去。他叹口气,放下手机,把双脚搭到床边上,眼睛眯了起来。他的这个静止姿态刚保持了一分多种,手机就响了。 他想这个电话,差不多就是刚才自己想打而没有打的那个电话,就慢腾腾拿起手机,也没看号码就接了。 徐局长,你没休息吧? 徐正一听是毕庆明的声音,两只脚蹭一下从床上收回来,身子往上一挺,顿时精神了,瞪着眼睛问,你还在湛江? 下午,又回到广州了。徐局长,我刚才从北京得到消息,说是下午部纪检委书记把赵源叫到北京谈话了,这件事,不知徐局长知道不? 出什么事了吗?徐正脸色阴下来。 嗯……毕庆明说,听这里消息灵通的朋友说,咱们的合作伙伴潘总,可能在香港出了点麻烦,好像北京也有动静…… 你的意思是……徐正的两条眉毛,往一起揪着说,有关部门,是不是已经把麻烦找到了部里?部里找赵书记…… 毕庆明道,这倒不一定,徐局长,我不过就是这么想了一下,顺便问问你那里有没有什么信息。 徐正不满地说,我不知道赵书记为什么事去的北京,我远在千里外,我能得到什么信息。依我看,那边的纯净水(指走私成品油)生意,你先不要做了,有点损失,就有点损失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我明白徐局长,你放心好了,我这也是过于谨慎了。 你在那条道上走,就得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说毕老总! 是是是,徐局长。 结束跟毕庆明的通话,徐正心乱如麻,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惶惑。 徐正想,毕庆明刚才肯定没有把肚子里的话掏干净,他十有八九知道赵源是为何事去的北京,看来东能那里的臭味,已经飘出来了。他有种预感,一旦部里插手东能的事,那就不是件小事了,被揭开锅的话,底线究竟在哪里,自己是估摸不出来的。这些年来,毕庆明从来就没把东能的帐外帐当成家里的事跟自己嘀咕,平时这小子所汇报的那点东西,都是浮在东能皮毛上的露水珠,东能的核心秘密也只有他毕庆明、郭田和江小洋有数,在掌握东能内幕情况上,自己甚至都没法跟余启值比。郭田是余启值的死党,郭田知道十两,余启值心里就会有一斤的数,不像他妈的毕庆明,老是跟自己遮遮掩掩,躲躲闪闪,有事没事专挑好听的说,专拣不痛不痒的讲,除了让你痛快花他的钱以外,其他事,他就回避你了。 这时赵源的影子在徐正的脑子里转开了。赵源来到上江不久,就有人拿赵源当包公,递匿名信捅毕庆明和东能,徐正知道以后,就趁机拿话敲打毕庆明,还把一些他也在心里画魂的事拿出来问问具体细节,谁知毕庆明心不慌意不乱,底气十足,叫徐正觉得从他嘴里捞点干货,比他妈的挤牙膏还费事,想在赵源面前给他打打马虎眼都没办法打到正地方,那天气得徐正脸上一直没有好颜色。 而毕庆明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开始琢磨赵源了,觉得赵源是个满面笑容的危险人物,他对自己和东能产生了兴趣,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有必要寻找机会在他身上做点文章,那样的话,日后就算撵不走他,也得让他大伤元气,人不人鬼不鬼,从此远离东能的人和事。 徐正冷冷一笑,想起了昔日毕庆明在赵源身上敲敲打打搞的那些小动作,差不多都没收到效果。拿宁妮当药引子,制造桃色绯闻,结果变成了一场闹剧;借桥牌赛之名,拿三万块钱试探赵源是不是同路人,结果也是鸡飞蛋打。 徐正自言自语,大想法小把戏,毕庆明,你还自以为高明得不行呢! 徐正想,毕庆明拿赵源看来是演不出什么好戏了,现在也就剩下自己扣在北京的那张牌,似乎还能杀伤他赵源,但愿那张牌,就这样一直扣下去,将来没事也就罢了,万一有什么在他赵源手上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麻烦,再翻开那张牌给他赵源看,就有机会跟他赵源达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双赢协议,从他脚下找到一条溜走的小路…… 3 三下轻轻的叩门声,把徐正从黑暗的回忆里唤回了灯光柔和的现实,他的两束目光,腾一下扑到了咫尺外的门上。 笃——笃——门上又掉下来两声,徐正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心想都这个钟点了,会是谁呢?这么想着朝门走过去。 打开门,一股香气扑了他满脸,一张年轻女人的面孔,摆在了他面前。 雷先生,对不起,临时有事,过来晚了。女人说,笑了一下。 徐正打量着这个女人,猜测她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于是心里就有数了。这样一个女人,在这样的钟点来找能源局局长助理雷霆钧,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业务呢? 你找错人了,小姐。徐正说。 咦?女人一愣,身子往后一仰,瞅着门上的号码说,哟,对不起先生,打扰您了,我找错房间了。 徐正什么也没说,挥手把门关上,吊着脸走到窗前,哗啦拉开窗帘,望着漆黑的夜空,腮帮子上的肌肉一阵阵痉挛。不知过了多久,他折到床前,操起电话,准备下手按键时,却突然僵住了,像是浑身的神经都冻住了似的。他这是想往雷霆钧的房间打电话,但他不知道这里的内线电话怎么打。他把手里的话筒放回去,一屁股坐到床上,半天没动一下。 徐正咬着牙,拿手机打通了雷霆钧的手机,开口就是一句,你过来! 工夫不大,雷霆钧就在门外敲门了。 没锁!徐正说。 推门进来,脸色惊异的雷霆钧,站到了脸色阴沉的徐正面前,快速地四下看了一眼,叫了一声,徐局长。 徐正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遍,没发现他的装束有什么问题,就说,雷助理,这齐勒河的追加预算款咱们还没装进口袋呢,你这就开始消费了? 雷霆钧支愣着耳朵,皱了皱眉头,像是没听懂徐正的话。 徐正转过身,捅破了说,刚才找你的小姐,找到我这里来了! 雷霆钧的脸,一下子红了,解释道,徐局长,你听我说…… 说不说,也是这么回事。徐正挥挥手,算了,早点休息去吧,身子骨再是铁打的也不过一百来斤的份量,省着点消耗吧,雷助理。 雷霆钧胸脯起伏着,一低头说,也好,徐局长,那我就跟你实说了吧。 徐正抬起头,转过身,盯着他的脸。 雷霆钧夹杂着怨气说,刚才你见到的那个女人是我在这里一个好朋友介绍过来的,她是一个高级塔台(暗语,指专业拉皮条的),专做外国女人和女大学生的生意,上跟省领导有往来,下与富甲名流有业务,这里的人都叫她穿山甲。我今晚请她过来,是想让她帮着咱们在工程追加预算上,琢磨琢磨出路。 徐正抿了一下嘴唇,苦笑道,我说雷助理,咱们能源局办这点事,还不至于找几个小姐来献身吧?你呀,要我说,就是他妈的昏了头,忘了自己是谁了。 雷霆钧的身子挺得溜直,一言不发。 万一出点事,你考虑过影响吗?你的胆子也是太大了,我说雷助理!徐正摇着头说,人呢?走了吗? 还没走。 徐正说,你回去,让她马上走,要是用几个小姐就能把甲方的事办了,那我也就不用大老远的跑到这儿来了。说着伸出手,在雷霆钧后背上拍了几下。 等雷霆钧离开后,徐正又站到了窗前。尽管他能理解雷霆钧今晚的举动,可是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个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后备局级干部,还是感到了不小的失望。此行哈尔滨,确实遇到了几块不大好啃的硬骨头,可是再怎么着也不能打小姐的主意吧?小姐这个身份的内涵,你又能了解多少呢?拿小姐当饺子皮,包得住甲方这团馅?煮过了火候,皮万一破开,馅势必散出,煮成一锅滚烫的杂碎汤,到那时想捞捞不得,想喝喝不得,甲方乙方会因此闹得两败俱伤,没有赢家不说,这个仇也就在此打上了死结。 在官场,在商场,在市场,在战场,美人计是能化解一些问题,但你得看具体环境,具体事儿,具体对象,像跟齐勒河甲方这种关系,已经有了不错的合作基础,这会儿虽说有点卡脖子,可你不能不沉住气,惦着拿小姐身上的窟窿做陷阱,你说你雷霆钧眼睛里的事,还有个层次感吗?还有利益理念吗? 平时甲方不拿你当人看,这就对了,因为只有在甲方不拿你当人看的时候,你跟甲方才有合作的空间,甲方在人格上找你多少快乐,日后才有可能在利益上给你相应的补偿。 反过来说,一旦甲方跟你客客气气,把你当人看在了眼里,那也就意味着甲乙方之间,没什么合作的戏了。 雷霆钧你还嫩,拿今晚这件事做背景,你跟赵源比一比,就比出了你们之间的差距,比出了城府,比出了阅历,比出了处理问题的思维方式。要是再论岁数,你比人家赵源还多吃了两年咸盐呢! 唉,一个跟你实得一碗水让你看到底,一个跟你虚得只让你见到影子,两人捆扎在一起也未必能把人家赵源摆弄蒙了!徐正这是在感慨雷霆钧和毕庆明。 4 上江那边,一个叫王阳的女人,在十一点三十六分跟徐正通上了话。 晚上,又没少喝酒吧?王阳问。 一身事,刚刚闲下来。徐正口气倦怠地说。 哦……王阳的喘气声,比她说话声还大。 徐正打了个哈欠,搓一把脸问,到底什么事? 嗯……我听说一公司,马上要培训第二批去苏丹的劳务人员。王阳说,我想让新天,出国锻炼锻炼…… 新天叫赵新天,是王阳的独生子,现在能源局器材库工作,班上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吃喝嫖赌样样沾,是个十足的问题青年,用周围人的话说,那就是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没有毛病,眼下这又是器材库呆不下去了,不然的话,王阳是不会这么追着徐正打电话的。 去年这个时候,赵新天还在局防腐工程公司上班,一个效益很不错的单位,谁知赵新天就是不往好里干,因赌博被拘留了六天,出来后没记性,还是一副吊儿啷当的样子,气得公司领导几次要开除他,王阳没办法了才来找徐正,把儿子调到了器材库。 按说王阳求来的事,在徐正这儿算不上事,可是赵新天在能源局也算得上另类名人,谁提谁头疼,搞得徐正都没敢直接在这个事上露面,生怕哪一句话说不得当,暴露了他和王阳的私情,而是绕道到部里,借一个局长哥们的嘴才把赵新天挪动了一下。 徐正一听她又要给儿子换单位,脸色顿时灰不溜秋,咬了一下嘴唇,扬起头说,好吧,那就等我回去再说吧。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那你也……早点休息。王阳说。 放下手机,徐正摸起茶几上的烟,抻出一根叼在嘴上,并不马上点燃。这样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站起来,两条胳膊绞在胸前,一副愁事缠满心头的样子…… 那一年仲夏,二十七岁的徐正,顶着副科级的乌纱帽,携着妻子和刚满两岁的女儿,从山东都城油田调到能源局机关,不久便作为处级干部培养对象被派到了华东地区能源指挥部机关(南京市)学习取经,时间是六个月,在临回来前的一个星期内,徐正与指挥部小招待所一个叫王阳的未婚姑娘发生了两次性关系。后来岁月的尘埃,就把徐正和王阳的这一段故事掩埋了。 又一年春天,已是副局长的徐正,把王阳从徐州调到上江,安排到了建设公司工会,四个月后,徐正又把王阳的儿子赵新天塞进了防腐工程公司。 徐正和王阳的婚外情,从开始到结束,细说也好,粗言也罢,都掏不出多少浪漫的内容。在那个平淡的秋天,去徐州开会的徐正要不是与王阳意外邂逅,今生他们之间,怕是很难再见到面了,因为当年从徐州回到上江后,徐正就没再跟王阳有过任何形式的联系,他们人生中的两夜缠绵,似乎把他俩今生该有的缘分都一次性使用完了。 然而生活,就是这样富有戏剧性,总能让人在不经意的时候,在某个地点,把你过去遗失的某些东西再拣到手里来。 不过那次意外相逢后,两个人的手里都没有再度打开锁着昔日两夜激情的那把钥匙了,曾为那两夜缠绵做出过巨大贡献的手、眼、嘴等器官,也都不再有重温销魂夜的能力了,就连语言上的交流,显得也是障碍多多,叙旧的渠道更是堵塞。 王阳告诉徐正,那年他走后两个月,她就跟一个司机结了婚,转年生了一个儿子,六年后那个司机不跟她过了,扔下她和孩子独自去了海口,此后她就没再嫁人,领着儿子,一直过到今天。 听了这些,当时徐正的感觉,离美好的过去也就越来越远了。 后来徐正在王阳沉默的时候,调换了话题,问王阳什么时候到徐州来的,王阳说是在五年前,因为儿子。当时徐正没有多问她儿子的事,因为他已经不想再为过去的事情投入什么了,甚至还觉得,自己有必要忘记过去,而忘记过去的最好办法,就是远离记忆,回避现实。 然而就在结束这次重逢的时候,徐正还是禁不住心里一软,把自己的手机号留给了王阳。 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差不多把第二次见到王阳这回事忘到了后脑勺去的徐正,接到了王阳打来的电话。王阳声音虚弱,左拐右弯,吭哧了好长时间才把打算来上江落户的愿望表达出来。 当时徐正心里一沉,接着拿话从侧面试探了一下她为什么要到上江来,她同样吭哧了老半天,最后给出的理由是为了儿子,她说儿子对徐州这个地方越来越不适应了。 徐正当时没有马上表态,只是说过几天再跟她联系。结果那几天里,徐正心烦意乱,总是不能集中精力在一件事情上思考,有时还莫明其妙地暴躁。他顾虑的问题很现实,王阳一旦来了,对自己现在的家庭和工作能一点影响也没有吗?可是不帮这个忙,又毕竟有过那么美好的两夜,而那两个夜晚在今天看来,或轻或重就是一笔感情债,不还的话,心里也很难踏实。 几天后,徐正把电话打到徐州,说到正事后,有意在某些敏感的句式上吞吞吐吐,把他的某种为难,暗示给了王阳。王阳的反应跟上趟了,她一句话捅破了窗户纸,说她要离开徐州,百分之百是因为儿子,并以一个母亲的名义,保证到了上江以后,不再跟他有任何联系…… 王阳来到上江后,真就没有把扎根在南京的那两夜旧情的根须移植到上江的土地里,信守了她来之前在电话里对徐正的承诺。 截止到去年春节前,王阳在上江并没有见过徐正的面,寂寞和伤感萦绕在她心头之时,她若是想把记忆里那两个对她来说值得珍惜夜晚与现实生活结合起来的话,她只有到能源局闭路电视节目里去寻找那个以领导形象到处闪现的徐正。 苦命的女人,要是儿子能让她少操点心,她在上江就有可能一个电话也不给徐正打,然而儿子却是不给她这个沉默的机会,她为了消解儿子的麻烦事,不得已才给徐正打过有数的几次电话。 而徐正在过去,也仅仅是在人性因为某事某人,或是在某种情绪上出现软化倾向时,主动给王阳打过几次一般朋友口吻的问候电话,至于说去年见上的那一面,则纯属阴错阳差。 去年春节期间,徐正到第五生活小区走访,当从十七号楼一位职工家里走出来时,徐正恰巧遇见了正在上楼梯的王阳,王阳手里拎着一捆大葱。当时王阳闪身让开道,胆怯地叫了一声徐局长,徐正习惯性地应了一声,刚想迈步下楼,突然觉得这个女人有点面熟,就下意识一侧头,把疑惑的目光全都扬到了王阳冻得发红的脸上,接着脸色刷地变了,显然是认出了这个女人是谁。 你是……徐正克制着异常的情绪开了口。 徐正身边的陪同人员,没有人认识王阳,一时间都看着王阳发愣。 这时,被徐正看望过的那个老职工站在门口说,徐局长,她姓王,住在我界壁,在建设公司上班。 徐正就转过身来,笑着对身边的人说,好好,既是这样,那咱们就去王师傅家看看。 王阳身子哆嗦了一下,呼吸急剧加快,脸红得像是在发高烧。 本来就是个象征性的节日走访,而且王阳家这出戏又是临时加上的,所以那天一行人忽忽拉拉进了王阳家后都没有落座的意思,只有随行的能源报摄影记者把这个计划外的场面当成了一回事,挤来挤去,一通抢镜头。 这个意想不到的场面,把王阳搞得不会说话了,急得工会的一个女干部在一旁使劲提醒她把家里的情况给领导介绍一下,王阳就不住地点头,而后愣呵呵拿来一本影集给徐正看,说这是她和她儿子的影集,这一张是她儿子的满月照,这一张是她儿子的两岁照,这一张呢,是她和儿子在…… 等从王阳家出来,那个工会女干部悄悄跟身边一个中年男人说,我个老天,刚才那个女人,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还是她晕官,怎么那个样? 节后,徐正在能源报上,看到了自己在节日期间的走访报道,在三幅配了文字说明的照片中,居然就有他在王阳家看影集的镜头,于是打电话到报社,找到那个摄影记者,要他把节日期间拍的所有照片洗一套给他送来。转天一大早,摄影记者就送来一本影集,说照片都夹在里面了。徐正接过影集,翻看时,把年轻的摄影记者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等记者一走,徐正的目光,就长久地定格在他想看的那几张照片上…… 此时置身异乡的徐正,脑子全给王阳占用了,他在想自己跟这个女人之间……他越想心里越不是味儿,就照着大腿根,狠狠地捶了一拳头! 第十二章 1 午后温暖的阳光,从两幢楼房的缝隙间泼到了能源局机关大楼。 此时小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工龄买断领导小组全体成员的脸色,不是死气沉沉,就是麻木不仁,或是多云转阴。 汇总全局三十六家处级单位买断摸底情况得出了这样的数据:有买断意向的职工约九千人,占全局职工总人数近六分之一,这其中干部两千余人,大专以上学历近两千人,照这个意向人数粗略算一下,能源局将要支付的买断费用在九个亿左右,而能源部当初限定的可操作人数,上限不得突破六千人,启动资金则不能超过六个亿,在这个前提下,部里才会一次性补贴能源局三个亿。 大家面对这样一组数字都有点措手不及,因为前些日子的报表显示,全局有买断意向职工人数还不到五千人,当时领导小组全体成员,还都为这组数字发愁呢,琢磨着怎么去凑够六千这个数,现在情况突变,从底线上又涨出了三千多人,领导们现在又为超员叫苦不迭了。 徐正刚从哈尔滨回来,虽说此行没有两手空空,可那点收获也就是几根稻草的份量,离他带到哈尔滨的理想数字差着不是百八十万的事,再加上王阳儿子的事缠在心上,回来后脸色绷得一直就没松快过。 今天在这个会上,徐正不怎么开口不说,别人说话时,他还老是走神,走到王阳那张寡妇气十足的脸上。 昨天下午四点多钟,徐正在办公室里找出那本记录着他去年春节走访足迹的影集,翻着翻着,也说不清到底是被怎样一种情绪驱使着,忽忽悠悠就往王阳单位打电话。还好,这个电话没有拐弯,直接打到了他要找的人手上。徐正问王阳晚上有没有事,想请她出去吃饭。 你这么忙,有空吗?王阳问,兴致不高。 徐正思忖道,那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现在在地矿二所办事呢,五点半,你打的到市体育馆门口,我顺路经过那里。 王阳的声音,迟迟没有传进徐正的耳朵。 徐正捏紧一只拳头问,市体育馆正门,你知道吧? 我知道……王阳说,声音颤颤巍巍。 市体育馆离市区比较远,坐落在西南方向的城乡结合部上。 放下电话,徐正拿起桌上的影集,掂了掂,就放进了铁皮书柜里,站在办公桌前点了一根烟。烟抽到一半时,有电话打进来,接起来一听,气就不顺了,硬梆梆地说,你这是在上江?还是在香江啊毕总? 嘿嘿,徐局长,我刚回来。毕庆明好声好气地说,徐局长,您晚上有安排吗?没安排的话,我请徐局长吃个饭,主要还是想把工作汇报一下。 徐正不冷不热地说,你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我就放心了,今晚你就好好在家休息吧,明天上午,你到我办公室来。 也好,也好,徐局长,那我就明天上午八点,准时到你办公室汇报工作。 那天从哈尔滨飞到北京,徐正没有马上回上江,而是去了部里探听东能的风声。晚上,他拉了几个有交情的厅局长,还有部纪检组的一个副处长一猛子扎到喜来登大酒店,连吃带玩,折腾出去三万多块钱。从这些人嘴里,徐正没听到有关东能和毕庆明的什么麻烦消息,忧心忡忡的心这才稳当了一些,借着酒劲还唱了一首前苏联歌曲《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徐正掐着钟点迈出了机关大楼,走向停在花坛旁的一辆黑色别克。这辆黑色别克的属性,一时还很难定位,平时就停在花坛边上,偶尔徐正开开,有时局办宋主任也摸摸,至于其他人,就贴不上别克的边了。 徐正在去哈尔滨前,至少有十几天没摸过别克了,但他发现车很干净,在夕阳的照耀下,折射出来的亮光分外刺眼。他习惯性地回头望了大楼一眼,然后拿出钥匙,打开车门,坐进去。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身子往后靠了靠,驾车的感觉刹那间就被他找到了。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喘了一口粗气。 车子出局院大门时,眼里有数的专职保安挺直身子,敬了一个礼,徐正按了一下喇叭,出门就上了康明路。 现在别克是迎着晚霞飞驰。 别克转过四季广场,就背着晚霞前进了,穿过那个城乡结合处的交通岗,上了北河大街,此后别克无须再拐弯转向,就能直达体育馆门口了,这时别克的半扇车身被晚霞涂成了一道彩虹! 徐正瞥了一眼车窗外,蓦然觉得在一道绚烂的彩虹尾部,一个丰满的女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赶着他的别克,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抖,险些脱落……是啊,在他的记忆深处,一个叫王阳的年轻女人,就是从一片灿烂如虹的晚霞里,含羞走进了他的视野,只是那一片晚霞是在南京的天空上。 2 是你的吗?王阳手里举着一件白色衬衣,扬着头问四层四零七房间窗台上探出来的一颗脑袋。 徐正痴痴地望着被晚霞染得透明的王阳,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王阳挥动了手里的衬衣,又问了一声是你的吗,他才本能地从干涩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声是我的,我这就下去取。 你不用费事了,反正我也要上去,我给你带上去吧。王阳的身子晃了一下,徐正一阵眼晕,心魂飘荡。 那谢谢你了!徐正冲王阳挥了一下手,脸上一阵发热。 离开窗口,徐正身上的血,直往脑袋上涌,那种膨胀的感觉,就像是他刚刚与王阳明确了什么特殊关系似的,胸口上的嗵嗵声,让他把自己都吓着了。他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耳朵却留意着走廊里的动静。后来他停止了走动,目光落在门口那张空床板上。同屋那个来自江西的小伙子,几天前因母亲去逝提前离开了。他把左手捂在心口上,问自己,这么冲动,到底想要干什么?就要结束取经生活了,难道在这最后几天里,自己还要…… 徐正开始回想在过去的近六个月时间里,自己对这个叫王阳的服务员,并没有产生想这样或是想那样的非分感觉,加之平日里忙忙碌碌,也确实没闲工夫动这个女人的心思,只是觉得她是一个有点含蓄的女人,不怎么爱说话,收拾房间按时细心,其他就没什么印象了,甚至连她这会儿是姑娘还是媳妇都说不清楚。 然而再硬挺的汉子,又能在沙漠里独行几日? 离家近六个月的徐正,这时在生理上的饥渴,多说少说都到了极限,绝不比一个冒险家在沙漠里独行几日的滋味好受,所以那天王阳一进他的屋,就被他两条有力的胳膊捕获了,吓得王阳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说话的器官就被徐正热乎乎的舌头占领了,接着是她一只饱满得几近失去弹性的Rx房被徐正一只劲头十足的大手擒获。 在徐正喘息着变换招数的过程中,王阳的身子试图与他分开,手脚也做出了几个连惯的配合动作,但随着徐正一只勇往直前的手越过她紧绷绷的小腹,直达她那片像是被春雨滋润过的处女地,她的两条胳膊一下子软了,软得像两根藤条,缠绕在他粗壮的脖子上,脚下顿时没有了实实在在的感觉,像一具稻草做成的女人被一个浑身散发着热气的男人,轻而易举就抱到了床上,在没有任何语言的引导下,下身那扇紧闭了二十几年的神秘之门,哐当一声就被撞开了,一件不明物体,一点也不客气,直刺进来,在纵深的路上频频抽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处女绽放,在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上叽叽喳喳地嘤叫。 徐正就这样在一个姑娘的处女地上播种下了疼痛,还有一场苦涩的梦! 现在这个叫王阳的女人,就站在体育馆的正门口,用她瘦弱的身躯接着上江天空洒下来的晚霞。 徐正眼里,一点兴奋色彩也没有,因为他感觉站在晚霞里的王阳,就像一株被人割去了果实的向日葵。他缓缓地踩住刹车,斜过身子,替王阳打开了右边的车门。 徐正一脚油门下去,就把沉默不语的王阳拉到了离上江市三十公里的华桔镇,进了一家门脸不错的上海菜馆,登上二楼,要了一个小包间。此前徐正没来过这里,倒是有几次路过,他听人说这儿的本帮菜正宗,厨子是上海来的名厨,再就是这里离上江远,碰到熟人的概率,相对来说比较低。 徐正让王阳点菜,王阳就说随便,吃什么都可以。 徐正立起手中的菜谱,看了几行后,目光就越出了菜谱。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的脸现在会如此没有光泽,眼袋垂得让人心酸,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得像是木刻作品,醒目的颧骨,越发使她这张脸显得憔悴了,抑郁和衰老的气息,时时从她脸皮下往外浸透,苦难赋予生命的沉重,在她这张脸上表现得真实可信。 徐正后背,嗖地冒出一股凉气,忙不迭从菜谱上头把惊讶的目光缩回来。 徐正没怎么用心,就把几道菜点到了桌子上,还有两盒果汁。 尽管心里酸楚,也别扭,可徐正还是能通过布菜之类的小举动,把真实的心酸感受竭力掩饰起来。 徐正说,新天的事,等上几天,就差不多了。 王阳咬着筷子头说,我正想着这一两天里打电话跟你说说呢,新天这孩子,实在是不听话,他现在……又不想上班了,就惦着买断,唉—— 嗯……徐正接话道,我看这样也不错,拿上一笔钱,自己去干点什么,兴许比上班有出息呢。年轻就是资本嘛,年轻人,还愁身边没有机会?我尽管没有见过赵新天,可我听人说他脑子够机灵。 唉,他的精神头,要是都用到正地方,我也就不操心了,更……王阳看着徐正,摇了摇头,没再把话说下去。 买断的事,不会再往后拖了,快的话也就这几天吧。徐正说,拿起桌上的烟抽出一根。 就怕到时,人家找他麻烦。王阳软绵绵地说,再次看了徐正一眼。 徐正会意,笑道,问题不大,真要是卡在了哪里,到时我会去疏通。 王阳点点头,长长出了一口气。 徐正望去,发现王阳的眼圈有点潮湿,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液。 3 赵源见大家的表情都跟挨饿似的,感觉自己身上的劲也不够使了。但他明白,在这个路上积水的节骨眼上,自己不能像他们这样,把心里的叹息都弄到脸上来,就算骨架被压出了吱呀声也要撑住这身肉,因为自己毕竟是买断领导小组组长,自己的脸色要是败了相,局面就不好控制了,等到这个会一结束,指不定会传出什么小道消息呢! 在眼前遇到的积水边上,赵源算是领教了老谋深算的涵义,怪不得那会儿徐正非要把这个领导小组组长推过来,敢情他把小组长这副担子的斤两,早就在心里掂量得差不多了。 徐局长,看您半天不吱声,想必是有了什么妙招吧?赵源开了口,试着拿徐正找辙,打算把眼前的被动局面往他身上过渡一下。 徐正现在已经把王阳放到后脑勺去了,他接上一支烟,屁股在椅子上蹭了一下,把大家看了一遍,抻一下衬衣领子道,我说赵书记,难得你现在还有心情开我的玩笑,我要是有本事把九千人变成六千人,那我就不在地球上混了。 赵源乐呵呵说,徐局长,您越是谦虚,我这心里,就越是有底。 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人听出赵源跟徐正打哈哈了,就都本能地精神起来,目光在赵源和徐正脸上,寻宝似的来回晃动。 徐正抹了一把额头道,元宵是白的,这是眼睛里的事实,咱们就是再犯愁,也不能拿舌头从这九千人里删除三千人吧?赵书记,要叫我说,还是以咱们买断工作领导小组的名义去部里汇报一下,这样比较妥当,听听部领导的看法,也许九千这个数,部里能接受呢。 赵源注意到了,虽说徐正刚才一直在溜号,但他的魂没散,一张嘴,便把堆积在会议桌上的问题,呼呼几下就吹到了自己身上,连一粒碴儿都不剩。赵源想,以买断工作领导小组的名义是什么意思?还不就是让自己独自抱着麻烦去部里找不痛快?九千人,这个数字搁到部领导耳边,部领导还能给自己好脸色看?人家去部里汇报工作,都是扛着硕果,背着成果,闪亮进京,谁会主动送去一枚又苦又涩的青果?那不是缺心眼是啥?好啊徐正,你这就跟我玩心眼了,咱俩以代理的身份这才合作了几天呀,你就耐不住性子了,拿着能源局的麻烦,罚我赵源一个人扑点球,你这一脚,比当初黄处长在背后绊我的那一下,从内容说也少不到哪去! 徐正望着赵源,似笑非笑,慢吞吞说,赵书记,你看今天的会…… 赵源扬起脸,意识到会开到这个份上,也就没理由再把大家按在这里活受罪了,就走过场问了其他人还有没有话要说,见没有人应声,他宣布散会。 4 夜幕徐徐降临,开发区里的夜生活,在闪烁的霓虹灯中旋转起来,空气中混合着果树和烧烤的气息,亮着空车指示牌的出租车,见到行走的人就打喇叭招揽生意,一声接一声。 路灯下,可见闲人扬着脖子,饶有兴趣地看着贴在水泥电线杆上的小广告。 在南区通京路北段上,古香古色的龙人会馆门前悬挂着六盏大红灯笼,两尊汉白玉石狮子,在红色光晕里平添了几分威猛,不大的停车场内,挤满了各种小轿车,从牌照上看,除了本地本省外,还有来自北京和天津等地的,可见这个龙人会馆还是蛮有磁性的地方。 在会馆的醉仙居内,赵源陪着宁妮、鲍克勤,还有鲍克勤的一男一女两个同乡,围坐在一张木方桌前,慢悠悠喝着威士忌,说着英语和汉语。 下午,那个让赵源心闷的买断会散场后,赵源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了宁妮打来的电话,邀请他晚上到龙人会馆相聚,说是来了两个鲍克勤的老乡。 赵源没心思应酬宁妮的这个场子,一来是今天的会开得闹心,二来唯恐再惹出什么绯闻段子来。不过当下就拒绝宁妮,也是件不大礼貌的事,于是他就找借口搪塞了一下,让宁妮稍后再打电话来。 赵源今晚有意去金宜家,于是就给金宜发了一条短信息。 有事回我电可是赵源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金宜回信息,急得他几次想打金宜的手机直接跟她对话,然而就在他三心二意的时候,宁妮又把电话打进来了,情绪起伏的赵源,这一次有点像跟谁赌气似的,一开口就应下了宁妮的邀请。 后来在去开发区的路上,赵源收到了金宜发来的短信息,金宜说刚才在处理一个心肌梗塞病人,刚看到信息,问他有什么事? 等专车停在了龙人会馆门口,赵源下了车,嘱咐司机不要来接他了。 赵源见自己的专车走远了,望一眼龙人会馆的牌匾,打通了金宜的手机。 他先告诉她,自己本打算今晚去她那里,可现在却是在开发区,接着说了为什么来到这里,语气里流露出不情愿的味道。 金宜劝他潇洒一些,别老是想着以前那档子事,多接触一些外国人,也是件开阔视野的好事,临了说,应酬完了,你要是不嫌累,就过来。 赵源放下酒杯,听宁妮继续高谈阔论。 宁妮的脸色,已经掺进了威士忌的度数,眼睛里亮晶晶,比划着说,赵,你们国家企业的管理体制、用人机制,还有市场开发手段,都远远比不上佳德集团,他们这次与威加斯公司签订的远程可视会议传输控制系统合作意向是不是大手笔?够不够气派? 赵源点头说,四百二十万美元,我相信是物有所值,宁妮女士。 其实今天到场没一会儿,赵源就明白了,宁妮摆的是鸿门宴。这个精明的女人,拿着佳德当跳板,伸手够自己手中的权力,拐弯抹角靠近能源局,帮桌上这两个美国经销商推销高科技电子产品,扮演了一个国际掮客的角色。 赵源心里感慨阵阵,看来宁妮对当下中国的官场和商场已不再是个边缘看客了,她已经悟出了官人和商家使用怎样的握手技巧,才能把一宗甚至是几宗互利的交易完成,并试着抓住眼前的机遇,把她对官商两家的悟道,用于实践操作中来。从这一点上说,这个加拿大女人,在生意上的悟性,远比她在男女问题上的感觉要高,否则的话,那场胎儿闹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凭心而论,宁妮今天推销的这种高科技电子产品,赵源前年陪同吴孚去德国考察时,听一家跨国投资公司介绍过这种产品,明白企业要是都配备上这种先进的高科技产品,尤其是像能源局这样的企业,下属单位遍布全国各地,如果上马一套可视会议传输控制系统,那就省事了,管理手段也上台阶了,再开全局性会议时,局基地以外的与会人员,就不必辛辛苦苦往上江跑了,守在一个大屏幕前就能把主会场的气势和会议精神看在眼里,装进脑子里,时效性强不说,光是差旅费这一块,就能节省出一大笔来。 赵源来到能源局后,在一次能源科技进步专题会议上动过办公现代化的脑子,怎奈自己是书记,不管这一路事,乱插手不合适。再从钱上说,往现代化自动办公上投几千万,这对能源局来说,虽不是件伤筋动骨的事,可要是动用外汇,能源局就没有多少自主权了,得到部里去申请,到时出东门进西门,手续就够你跑一阵子,在这一点上,能源局确实没法与民营企业相比。 宁妮一笑说,美元不是关键问题,关键问题是你们国家企业领导人的观念陈旧,这里不开窍,赵书记——说到这,用手指头点着太阳穴,两个肩头往上耸了一下,内力制造出来的惯性,引发了她胸前一片颤动。 等我有了美元,我首先考虑买你推销的产品。赵源摊开两手说。 鲍克勤使用英语插话,能源局,威加斯公司,友好合作!把两个大拇指轻轻对接到一起,蓝眼球叽里咕噜地转着。 另一个中年美国男人,趁机也用流利的英语,把合作的实惠内容说到了桌面上,赵先生,我们可以邀请您太太,去美国访问,纽约、华盛顿、芝加哥、旧金山,都可以去的。 赵源噘着嘴,笑而不语,意识到经济全球化时代,不管是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经销商们原始意味浓郁的营销手段,诸如拉拢腐蚀,行贿受贿,美女缠身等看来是大同小异,版本接近,很难说谁的特色鲜明。 宁妮冲赵源挤一下眼睛,赵,到时你的佣金,他们支付美元。 那个一直没开口的胖女人,这时举起酒杯,用生硬的汉语说,合作,干杯! 赵源举起酒杯道,来日方长,干杯! 酒桌上的推销话题搁浅以后,为了刺激一下都不大兴奋的神经,他们离开了木桌,去那边玩沙狐球。 赵源在九点二十分左右,独自从龙人会馆走出来,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5 浅灰色铁皮防盗门,在短促而轻微的咿呀声中合拢。 赵源顾不上换拖鞋,就一把将穿着荷叶绿色浴衣,散着头发,目光含情,性感气息逼人的金宜揽进怀里。 金宜用柔软的舌尖,把他那条贪婪的舌头顶回他酒气熏人的口腔,一只手在他饱满的屁股上捏着,说,威士忌,好难闻,今晚在宁妮面前,你没怯场吧? 差一点。赵源的嘴,往前一拱,还惦着把舌头插进她嘴里。 好了,别闹了,赶快换鞋,正给你泡我下午才配制出来的保健茶。金宜闪开他的嘴说,要说也是,你刚三十几岁,就操起了十几万人的心,你这身体状况跑得了亚健康才怪呢? 赵源松开手,扳住她的肩头,盯着她眼睛问,怎么就断定,我今晚准来? 那你又有什么理由不来呢?唔,要是那样的话,你倒是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你被宁妮小姐,拿下了,把过去那一场假戏里的内容,真干了。金宜用一根手指在他湿润的唇上沾了一下。 赵源两眼使劲瞪着,一脸笑很怪异。赵源换鞋时,就感觉周围除了有金宜的身体气息,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味道。他吸了几下鼻子,认为自己对这种味道并不陌生,可一时又说不准确,就怀疑地看了一眼刚刚脱下来的皮鞋,意识到那个气味并不是从自己鞋子里出来的。 金宜把赵源的西服挂到衣架上,赵源则一扭身,躺到沙发上,哼哼叽叽说,金大夫,能不能先给咱,捏几个,浑身发酸呀。 金宜走过来,坐到沙发边上说,我说赵书记,你还没交公粮呢,怎么就疲软成了这样? 赵源闭上眼睛说,液体公粮是没交,可是这精神公粮,已经交出去了。金大夫,今天能不能也让咱享受一下你的五十三式保健按摩呀? 从第一次走进金宜家到现在,赵源还没有享受过金宜的五十三式保健按摩。上一次来,赵源有心让她露一手,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觉得金宜不主动献艺,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不便的说法? 赵源此时要求享受五十三式保健按摩,跟他今晚的酒量有关系,他现在被威士忌搞得挺兴奋。而刚才在龙人会馆里,他还不是这样呢,看来这洋酒,确实是在后劲上拿人。 金宜慢条斯理地说,我的五十三式,必须先药浴,才能做,懂不,小伙子? 赵源睁开眼睛,一脸失望地说,原来如此—— 金宜站起来,抓住他的一条胳膊,拽着说,起来吧,赵书记,小女子今晚有别样爱心奉献。 欲望受到打击的赵源,情绪有所下降,可经金宜这一番调情,身上的血又快速涌动起来,夹在两条腿中间的那个物件,也随之在暗处施展威风。 金宜拉着身子弯曲的赵源,一脸故弄玄虚,把他拉到卫生间门口,推开了那扇紧关的磨砂玻璃门。 一股中草药的涩香味,伴着热气翻腾着扑过来,把赵源的嗅觉神经冲击得都有点招架不住了。他打了一个喷嚏,心说怪不得刚才在门口,闻到了一股熟悉但又说不出来的味道呢,原来是水泡中草药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 他扶住门框,盯着长条浴盆,猜想几十种中草药的药性,想必这会儿已经入水了,不然眼下这多半池浴水不会呈现出现如此的锈红色。他回过头,望着两眼里迷雾重重的金宜,再次把她揽进怀里,让她那两个已经没有能力再像少女那样坚挺的Rx房,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下巴颏使劲抵住她的后脖梗。 她把胳膊绕到前面,解开他的裤带,丈蓝色西裤刷一下就退到了他脚面上。 赵源入池。他这是第一次泡中草药浴,心情又激动又惶惑,因为眼前总有一条模模糊糊的人影在晃动。他明白这个影子是谁的,尽管此时此刻他不情愿承认,可他还是在心里叫出了吴孚的名字。 为了从心慌的感觉里逃出来,赵源找了工作上一个话题跟金宜聊起来。 赵源问,不知你们医院里的人,对这次买断工龄都有什么看法? 金宜把茶杯放到浴盆边上,拢了一下眼前的头发道,反映平淡。医院这种地方,人们的心态,历来比其他单位的人平稳,能源局再怎么着,也得有人生病,有人住院,现在吃专业饭的人,差不多都是这个心态,不谈钱,谁身上都没劲。 赵源翘着腿说,也是,从汇总报表上看,你们医院只有六个人想买断。 听说,买断的人超额了,局里正为此犯愁呢?金宜问。 你听谁说的?赵源挺当回事地扭过头,看着金宜。 如今你们官场上,还有保密的事吗?金宜说,笑了一下。 赵源叹口气说,担子,压到我身上了,一想这事我就愁,怎么去北京说呢? 金宜说,那你不会先给老爷子打个电话,通通气什么的? 一开始,金宜在赵源面前称呼吴孚老爷子,赵源听着别扭,后来慢慢就听习惯了,偶尔也跟着叫老爷子。 对啊。赵源猛地坐起来,把一池子水弄得哗哗啦啦,我干嘛非得跑到北京去呢?先听一听老爷子怎么说,然后再说嘛。 他抓过金宜的手,捏着说,看来常在领导身边,是能学到真东西。 金宜突然抽出手,板着脸说,你什么意思吗?我怎么听着那个劲呢?赵书记,你不会把我这么一个弱女子,当成你的官场资源来开发吧?要是那样的话,你可就伤了我的心。 赵源并没有意识到刚才说的话有什么所指,无非就是话到嘴边,随便往外一送的事,哪曾想金宜会因此不高兴,这让他脸上有些难堪。他在心里问自己,她对自己那句并不复杂的话,怎么就如此敏感呢? 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两个人粗细不均的喘息声,真切地交错在空气里。 他心里一颤,禁不住在他们并没走出多远的情路上东张西望,渐渐感觉到与她腻在一起的那些夜晚,彼此间表现出来的不是激情,就是温存,双方都拿出最光洁,最多情,最体贴的一面融入到对方的渴望里,似乎没有时间去面对现实,面对让人头疼的具体问题,就更不可能在销魂的缠绵中,提醒对方去考虑今天的所作所为,会不会给明天的生活造成什么收拾不清的局面,就那么今朝有酒今朝醉,纵容人生偷机,超越理智防线,尽情掠夺婚姻法禁止的人生情乐!尤其是自己,为了回避一些终归要面对的事实,还把在她身上找到的美妙感觉,假模假式引入到官场上去,为自己的越轨行为找辙。享受婚外情,却不愿面对婚外情这个事实,用懦弱的虚伪,包装潜在着危机的真实。 怎么,生我气了?她歪着头问。 哦,是太舒服了。他应答,张开嘴,试图展示了一下舒服的感觉。 她俯下身子,脸贴到他脸上,右手伸进浴盆,手掌做了一个小勺,舀起一捧药水,举到他头顶上,然后让药水从指缝里细线一样往下滴落。 他被她的这个慢动作,刺激得一动不动,露出水面的皮肤,眨眼间就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第十三章 1 在京石高速公路北京地界上,两辆时速超过一百三十迈的A6奥迪,保持着五十米的间距飞奔着。 尽管在这夕阳西下的时刻,天边没有红彤彤的晚霞,可是乌亮的奥迪还是与迎击它的夏季风,摩擦出了幽幽的清光。打头的奥迪是徐正的坐骑,在后跟随的奥迪是赵源的专车,可是此时的赵源,并没有坐在自己的专车里,而是坐在了徐正的车上,赵源的车上,坐着雷霆钧和资产处处长方国华。 那会儿从部机关大楼出来,心情豁亮的赵源,一冲动就上了徐正的专车,雷霆钧这个局长助理还算眼睛里有活,说一声那我上您的车了赵书记,就把手里的皮包夹到腋下,转身朝赵源的专车走去。 昨天下午下班的时候,能源局接到部里重要通知,点名要徐正、赵源,还有方国华进京议事,另外还可带上一名局长助理和管资产的处长。 通知急不说,还有些神秘色彩,让徐正和赵源都有些提心吊胆,两个人首先想到的是不是买断工龄上出了什么事? 眼下买断工龄这件事,不光是人数超限了,一些职工的思想也出现了混乱迹象,据北京传来的可靠消息,前几天,有人匿名给部纪检委写了一封质疑买断工龄的信,口气挺横,说买断工龄这一举动欠思量,大量专业和有一技之长的人才有可能流失出能源局,此举纯属是杀鸡取蛋的改革思路……徐正和赵源,听到这个说法后就都捏了一把汗,尤其是扛着买断工作领导小组组长头衔的赵源,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坐立不安,头皮都发炸。 昨晚,赵源本想给吴孚打个电话,探听一下虚实,可是总觉得这次的感觉不上路,吃不准这个电话打过去究竟是不是时候?有没有负作用?按说要是一些叫人不痛快的事,吴孚总会用他独到的批评方式,把一些正在发生或是可能发生的什么事,以批评教育的形式送进自己的耳朵,这样自己在走下一步棋时,也就不至于手忙脚乱,心里没底了。 然而这一次,吴孚要是外出也就罢了,可他人就在北京,部里对能源局有什么大动作,他不可能不知道,就算是不能一清二楚,起码也是知道大概意思吧?要是连他都不知道的事,差不多就是天大的事了,到时脑袋上的这顶乌纱帽,那是说没有就没有呀! 吴孚不出动静,莫非他是真的不知内情?还是小事一桩,不值得他开口批评呢?抑或是什么带刺的问题横在了他嘴边,让他一时不好开口?危险——该不是他知道了自己与金宜……想着想着,赵源就开始胡思乱想了,到了心乱如麻的地步,他真想跟自己大干一场。心里没谱,脚下自然也就没了根,在这样雾气迷蒙的情况下,赵源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找到了以不变应万变的感觉,放弃了给吴孚打电话的念头。他想,是福不是祸,是祸你也躲不过,扛着脑袋去吧,自己还年轻,漫漫征途上,适当尝几口让人牵着鼻子走的滋味,说来也不是坏事,身上没几块疤痕,你就没资格在官场上裸体炫耀,而人在官场,又怎能不去裸体炫耀几回呢? 裸体是实力,是风采,是自信! 赵源放眼车窗外,表情有些喜形于色,他说,徐局长,看来这天上,有时也真是往下掉馅饼啊!买断工龄的事,就此打住不说,能源局里的烂摊子单位,还要移交到地方政府那里去,这就好比把咱们局里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人都过户到了上江市,留下来的都是些西装革履的精神人,能源局的好日子,这是又要回来了。哎,有些事,你苦思苦想,到头来却是不敌别人静静地琢磨,没想到国务院这次治理国企的力度这么大,真是大手笔决策!还有咱们部领导的嘴巴,在开这个移交工作会议前封得可真够严实的了,咱们要是能提早得到信,买断工龄这件事还不早就搁浅了,省去多少个愁眉苦脸的日子吧,唉! 赵源最后这声叹息是有感而发,他庆幸昨晚多亏没给吴孚打电话,不然就在老领导面前,丢失了一次沉稳的形象。 徐正乜斜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说,是啊,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地了,晚上回去,咱们好好喝一顿,赵书记。 刚才赵源说那番话时,嘴上心里都愉快,可徐正出言,仅仅是嘴巴上的轻松愉快,照顾一下你赵源的情绪罢了。实际上,他现在心里一点儿也不自在,他的预感让他知道,过几天移交工作一展开,能源局里就甭想安宁了,那时找上门来的大小麻烦,弄不好就演义成了大灾小难,市局之间闹翻脸的地方多着呢,相比之下买断工龄再怎么着也是自家的事,关起门来,总有办法解决,而移交则是另外一种性质的问题了,那是中直单位与地方政府讨价还价,这过程中,就是落到你脚面上的一滴泪珠,也很有可能把你砸成残疾人,等局面乱到四面楚歌的份上,看你赵源还上哪去找现在的心情? 这就是经验上的差距,像徐正这种摸爬滚打的人,往往是在迈过一个坎儿后,接着就会去想下一条沟在可能在哪里?遇上了怎么迈过去?这是官场上求稳的一种本能,更是阅历赋予他防御权力失效的实战技能。 赵源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交接在一起的两只手,触到了车顶棚上。 徐正同样也有疲劳感,从早晨到那会儿离开会议室,开了整整一天会,中午饭也是会议室里打发的,官大官小一律盒饭,吴孚把饭吃到半截时,居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呼噜打得像吹口哨,要不是大家一齐乐吵醒了他,他没准还会说几句梦话哩!这么玩命干,谁的筋骨能抗得住呢?可现在你看人家徐正,岁数比你赵源大,身板不如你赵源硬朗,可是人家就没有用打哈欠这种极为懒散的方式来释放身上的疲倦(其实徐正也很想打几个哈欠),而是用闭目养神来代之,这都是修炼出来的功夫。 徐正懂得,人往往容易在体能急剧下降,还有脑供血供氧不足的时候,于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上,就把身上某些致命的破绽,以及一个没有力度的形象留在了别人的眼睛里! 从赵源身上散发出来的汗气味,渐渐成了车里的主旋律味道,徐正下意识抹了赵源一眼,心思再次扑到了赵源身上。赵源立足能源局这些日子里,工作中虽说有成功的实例,在某些不明不暗的问题上,甚至还有过精彩的躲闪,可是从全局性的大矛盾大冲突上讲,他似乎还不得浪尖上行船的要领,他的一盘棋思路,好像也还不够严谨,这让人在他处理黄处长,还有齐副经理这类事上,很容易看出他还不得不依仗从官场教课书上扒来的理论,以及他身上与生俱有的机灵劲来转动局势;迈不开小步,抬不起头的日子里,他也还不得不拿吴孚的影子当阴凉乘,再就是他年轻气盛,求胜心切,上进欲望强,这样一来就有可能导致他在处理一些问题时,错把冲动当成才能去使用。 想到这,徐正意识到,刚才自己是站在弱者的视角俯视赵源,要是再从强者的制高点上仰望赵源,话似乎就得另说了,有志不在年高,悟性胜过计谋,赵源过去和现在所表现出来的东西,没准也是他为淡化形象而故意设计的,拿难得糊涂做面罩,拿大智若愚搞交际,因为角色的缘故,他现在还没有站到能源局大舞台的中心点,所以也就没有真正发力。沿此思路,若是再往更深处探究,赵源的性格,也有可能是多面性的,能力也是不定位的,兼备单纯与复杂这两种素质。 徐正溜了赵源一眼,目光里含着困惑。他想,好吧,真正棘手的事,马上就来了,你赵源究竟是骡子是马,咱把你拉到火坑里,牵进泥塘中遛遛,自然就晓得你有没有真功夫,到时我徐正,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这个红色的少壮派,推到风口浪尖上,成全你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似乎还沉浸在放松情绪里的赵源,这时感觉出徐正的脸上好像也有打哈欠的意思,就笑眯眯地说,打哈欠喝茶,放响屁抠牙,在这会议室的四大舒坦里,打哈欠可是排列在头前,徐局长,您不打几个舒展一下筋骨? 鼻子一酸,一串哈欠,咕噜爬到了嗓子眼,徐正浑身一阵发紧,不得不咬着牙,把哈欠拖回到原发地,咽下一口唾沫,不屑一顾说,就这点芝麻开花的小事,还用得着我亲自张嘴解决?你赵书记捎带脚,一加一就等于二了。 赵源哈哈乐起来,可又突然收住笑声,扭着脖子,惊讶地盯着徐正的脸说,徐局长,你流鼻血了! 徐正感觉鼻子酸得更厉害了,眼睛里也是模糊模糊。他用手指一揩,新鲜的血液,马上就把他的指头尖染红了。 这扯不扯你说,都他妈年过半百的人了,才他娘的来月经,还走错了门!徐正嘟囔,脸色跟真事似的。 赵源想笑,可是不知为什么没乐出来。 司机的表情,倒是很过瘾,回手递来一盒面巾纸,徐局长,给您这个。 徐正接过来,与此同时还在暗中用劲,顶住已经涌到了舌根的一串哈欠。 隐隐约约,看得见上江高速公路收费站了。 上江的气息,好像让赵源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看上去就不像刚才离京时那么放松了,眉毛往一起紧着。 徐局长,你看明天,是不是先召开一个党委会,把部里的精神传达下去,然后再开常委会,商议制订一套移交工作思路。赵源说,口气谦虚。 徐正搓了一把脸,趁机把在肚子里跟他闹了一路的哈欠悄悄从嘴里放出来,藏在两个手掌里,躲着赵源的目光说,我看行,赵书记。话音刚一落地,他就觉得自己很没意思,在赵源面前,居然还如此在乎一个哈欠,憋来憋去,把鼻血都憋了出来,看来在自己的潜意识里,自己已经对身边这个同台舞蹈的年轻书记失去了轻视的资本。 长江后浪推前浪,徐正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2 根据国务院有关国有大中型企业长远发展战略需要,促使国有大中型企业加快适应全球竞争游戏规则,逐步取缔企业办社会行为,强化企业可持续发展能力,集中产业优势,参与国际市场竞争,全方位拓展盈利空间,决定将能源局部分非主业性质的单位有计划有步骤地移交给地方政府管理,此举用一句业内人士的话讲就是中直大型企业向地方放水,也叫卸包袱。 国务院有关部门对这次移交工作非常重视,此前开过多次专家学者论证会,据说移交的关键细节,至少酝酿了一年多,移交的相关精神内容落到A省和能源部时,已经是具体操作方案了。国务院有关部门要求两家领导班子,务必从国家经济产业调整,以及能源发展战略这个高度认真对待这次移交工作,在顾全大局,彼此体谅的前提下,上江市政府拿出合情的移交补偿方案,能源局拿出合理的移交实施细则,这些指示里的话外音,政治家们都能听出来,不外乎就是到时谁在移交这件事上调皮捣蛋,拉锯推诿,就打谁的屁板子,不把国家的事当事办,那还了得! 虽说这次移交的事来得突然,可是有关这次移交的影子,却是早在赵源来到上江前半年头上,就有了风言风语的小道消息,起因是国务院某部门的几个人来到上江考察经济发展现状,以及国有大中型企业在当地经济发展过程中的影响等,离开时从上江市和能源局分别拿走了一大堆资料。 当时不明国务院考察动机的市局两家主要领导着实都把眼睛瞪大了,到处打听相关细节,后来是越打听越没影,于是两家的主要领导就都把高悬的心放了下来,不再在这件事上探头探脑了,只当是经历了一次防空演习。 在移交事宜上,上江市得到信息的时间几乎与能源局是同步的,昨天市委书记余启值和市长苗莲芬一行人也去了省城,也开了一个像能源部那样的紧急应对会议,紧紧张张一天的工夫,差不多就把国务院在移交上的宏观精神,掺和到了省里的具体指示中。余启值和苗莲芬当晚都没回上江,住在了省城,各忙各的事。省政府办公厅主任,也就是苗莲芬的前任,为苗莲芬张罗了一个沟通政府重要部门重要人物的酒场,而余启值却是采用声东击西的战术,从熟人视野里隐退,匆忙离开宾馆,打的来到了梨花苑,约会下午四点多钟才赶到的江小洋。 梨花苑坐落在省城的东南角上,一个香港人开发的高档住宅小区,江小洋和余启值去年以投资的理念,在这里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 上江到省城的路,比上江到北京稍远一些,因此说省城的这套房子,大多时间里都空闲着,江小洋基本不过来住,也就是余启值偶尔到省里开会,或是办其它事时,江小洋才自己开车赶过来,陪余启值住一夜半夜,要是遇上余启值临时赶场,她们在一起的时间,用足了差不多就是半天左右的样子,紧张了也就是上床下床这么点时间。 当初余启值把江小洋弄到手,说来也没费多大事。财会出身的江小洋,当时在市委宣传部,那年上江市一年一度的宣传工作会议在北戴河召开,江小洋与一个家在秦皇岛的会务人员,提前来到北戴河打前站。会议时间是就着余启值的工作时间确定的,当时余启值就在北戴河,参加省里一个政治思想工作经验交流会,江小洋到达的第二天,余启值的那个会就收尾了,江小洋过去把他接来。 家在本地的那个会务人员,那天有事回家了。 中午,在宾馆里吃海鲜时,江小洋不光是嘴上会来事,肢体语言也很婉转,让上身本来就十分突出的部位,营造出更抢眼的动感造型,余书记长,余书记短,叫得余启值身上发酥,眼里放光,超现实年龄的冲动感觉,在他的瘦脸上若隐若现。后来聊到海,谈到游泳,江小洋就说她不会仰泳,非要余书记教她。 余启值扒开一只母螃蟹盖,轻轻舔了一下鲜嫩的黄儿,笑眯眯,几分粘粘叽叽地说,小江啊,你算是求到行家了,在你说的几种姿势里,我就是仰泳拿手。 烈日炎炎,余启值和江小洋,泳装的打扮去了海边。 有关他们后来的活动内容,大致可分为三个层次来描述:中午在海水里手把手指导,下午在沙滩太阳伞的阴凉里总结,夜晚在床上开花结果。从北戴河回来以后,两个人的情人关系,就在秘密状态下进行了,直到市局两家以鱼水情工程的名义,联手组建了东能油品销售股份有限公司,江小洋才离开市委宣传部,摇身一变成了东能公司的财务总管,形象一点讲,江小洋就是余启值锁在东能公司钱袋子上的一把将军锁。 幽暗的壁灯光,把双人床上两条一丝不挂的身子照得朦朦胧胧。由于门窗久不打开的缘故,一股装修留下来的胶漆气味,刺激得余启值的喉咙阵阵发痒,时不时咳嗽几声。 今晚,你走吗?江小洋问,口气里没有多少激情。 我看还是走吧,我的房间,就挨着你表姐的房子,我怕她晚上找我有事。说到这里,余启值嘿嘿一笑,把一只手放到了江小洋的那个地方。 老流氓!江小洋挑开他的手,把卷在身边的毛巾被拉到身上。 余启值的那只手又放了回去,说,你这里不能犯错误,犯错误我就把它双规! 江小洋不耐烦地说,它没有自由,一直被你双规,不嫌臊的! 余启值乐了。 江小洋动了一下身子说,双规双规,双规成了你口头禅,甭哪天就把你自己说进去了。 一个人在失去自由和孤立无援时,究竟还能有多少智慧与胆识,双规最能见证。余启值说,一脸见多识广的表情。 双规是不是特恐怖啊?江小洋一下子觉得这个话题有意思了,过去我听说,被双规的人,比呆在拘留所里的人强不到哪去,被几百瓦大灯泡烤着,被车轮大战折磨得没办法睡觉,饭里的盐粒子比米粒还多。你跟我讲讲,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余启值琢磨了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江小洋的问题,只是说,双规核心作用有两个,一是攻心,二是撬嘴。 江小洋一看他这是在往回收话,兴致索然退去,嘴一歇不再吱声了。 余启值这时没有闲扯的心情,他现在只想解决自己身上的问题,于是他那只不受她欢迎的手,再次扣在了江小洋的那个部位上,隔着毛巾被找事。 行了,干打雷不下雨,还折腾什么?江小洋数落他。 刚才,余启值表现平平,老旧的设备,压力不够,运行了没一会儿就停电停水了,害得江小洋的感觉,一猛子扎进了黑灯瞎火的死胡同,心里的别扭都结成了大瘩疙,所以这会儿说话,自然气气的。 江小洋又道,以后没有雨露,就老实歇着,少想滋润的事,弄得人家一身干旱,局部灾情严重。 余启值收回手,干笑几声,扬起一条腿说,嗨,这雨露少了,你说干旱,可这雨露要是多了,你又说洪涝,你身上的火候,不好把握啊! 江小洋知道他的思绪又跑到香港去了,便在他那条细瘦的腿上,狠狠踹了一下,又在长在他两腿中间而此刻正处于下岗状态的物件上捏了一把,余启值叫唤了一声,猛地并拢双腿,把江小洋的手夹住了。 在香港那次,是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提前吃了伟哥的余启值,在床上青春焕发,活力无限了,压在江小洋光滑的身上马不停蹄,大汗淋漓,干了一个多钟头也没有爬到巅峰,只好继续坚挺,奋力撞击。这可就苦了江小洋,忍着下身剥皮般阵阵痉挛,有气无力地求他快一点,他有点走火入魔了,一边哼哼,一边说快了快了。 其实搞到那种程度,余启值也着急,也心疼无力推他下去的江小洋,唯恐她被自己压扁了,撞碎了。怎奈力气超倍付出了,可是欲望,就是无法抵达快活的彼岸,而且还没有能力鸣金收兵。侧式,蹲式,跪式,后式,他先后变换了几种姿势,甚至还模拟了一套时下正在欧洲几国流行的快餐玩法,临了也还是没有解决问题。 余启值嘴里嘟囔着,加快了呼风唤雨的节奏,这样又过去了四十多分钟,余启值终于咬牙瞪眼,把伟哥赋予他的超常能量以液体直射的形式,喷洒出来,而那一时刻的江小洋,再次被冲撞得七零八落,软似一摊无骨的肉泥煳。 翌日去澳门的路上,江小洋满腔怨恨地对余启值说,以后你要是再吃伟哥,就离我远点儿,去找小姐干! 余启值悻悻说,你以为我现在好受是怎么着?那玩意儿,麻木得就跟没在身上似的,就像是撂在了香港。再说了,还不是你撺掇我买的那东西! 江小洋挤眉弄眼,解恨地说,活该,一辈子这样才好呢! 余启值一变脸,鬼气地说,逗你玩呢,现在那家伙还想出击,再立新功! 江小洋一瞪眼,踩了他脚面一下,觉得还不够本,又在他大腿外侧拧了一下,疼得余启值不敢出声,埋着脸不住地咧嘴…… 省城夜晚的噪声,就是比上江多,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不时传来混杂的建筑噪音,还有火车的轰鸣声和汽车的喇叭声,也时时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次移交,你让我表姐出出风头,给她点阳光,也好让政府那头的工作出点亮色,她一个女人混官场也不容易,你别总是拿你的影子罩着她。再说近来我看她,好像开始琢磨咱俩的关系了。江小洋这是把他们做爱前说到半截的话题再次捡到了嘴边上。 余启值摸着江小洋的那个地方,怪声怪气地说,小姑奶奶,你还想让我怎么对你表姐好?难道要像对你这里这么好才叫好? 余启值能理解江小洋为什么要帮苗莲芬的忙,他听她说过,当年要不是表姐给她创造机会,她这辈子,怕是要铆在了那个一穷二白的小县城里。如今她的命运富贵了,有能力回报表姐了,就主动去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机遇做一些回报的工作,余启值从这一点觉得江小洋身上,多少还有一些人情味和亲情结,如今能喝上矿泉水的女人,有谁还去回想喝井水的日子?所以,从打跟她江小洋明确了情人关系和利益伙伴这一双重身份后,他在一些事情的处理过程中,还是时常顾及到苗莲芬的官场利益,适当让她手中的权力,在一定范围内的特定事件上小幅度升值。 你烦不烦呀!江小洋挑开他的手,不耐烦地说,摸摸索索,人家跟你说正事呢。 自从有了你,我在大事小事上,可是没少给她让道。余启值表白,哼着坐起来,抓过床头柜上的烟。 见他别扭了,江小洋就换了态度,把头埋进他怀里,把玩着他那个丧失了战斗力的软家伙,柔情似水地说,人家说什么了,你就这样? 余启值放下打火机,吐出嘴里的烟说,逗你玩呢,我还能把你怎样? 江小洋舔了他肚脐眼一下,哼叽了几声。 余启值望着屋顶问,毕庆明这小子,最近有什么动作吗? 嗯……江小洋吞吐起来。 余启值皱起眉头,摸着江小洋的头,感慨至深地说,人言官场无真话,情场无恒心,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我想毕庆明这一腿怕是已经插进来了吧? 江小洋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身子一闪,猛然间就脱离了他的身子,也坐了起来,抓过毛巾被披到肩上,直视着余启值,过了才老半天才说,你什么意思?我跟毕庆明有没有什么暂且放到一边不提,咱先说你当初是怎么跟我交待的?你要把毕庆明拢住,必要时,就用你的乳罩,悄悄蒙上他的眼睛,这样的话,日后就算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也跑不出咱们的手心。我问你,这些话是不是从你这张狗嘴里吐出来的? 余启值故作镇静地说,上床就上床,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这么绕来拐去找借口嘛,解释这么多干啥? 哎呀,这屋子里,哪来的一股醋酸味?江小洋说,抽着鼻子,左右摇头,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 余启值微微一笑,把嘴上的烟拿开,拖着长音说,生活嘛,就是这样,一扇门关了,另一扇门,自然就会打开,你说我有什么必要吃醋? 江小洋怪声怪气说,你才没必要绕圈子呢,直说多省事,那扇破门,不就是小寡妇嘛,上上下下都风化得咿呀乱响了,你有空呀,还是卸下来好好维修一下吧老兄。 余启值把烟掐灭,搂过江小洋,讨饶的口气道,行,你行,行了吧我的小姑奶奶?咱还能不能说点别的? 别跟我来这套,现在情人市场也是竞争激烈,你说我要是不长几个心眼,万一叫那个小寡妇占了我的位置,你说我亏不亏吧?余书记,你说我说的这些有道理吧? 软招数不见效果,余启值索性沉默了,收回两只手,背到后脑勺。 哎哟,这小电,充得蛮快呀,现在少说也有两格了,要不要再上来试试啊?江小洋一松手,余启值的那个东西就往一头倒下去,个把小时内挺直的可能性不大。 余启值长叹一口气,翻身下床,从电视柜上拿起手机,装上电池。 江小洋盯着他的背影,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不早了,我回去了。余启值转回身说。 江小洋一笑,用一根手指头,往眼前勾着余启值的眼神,轻声说,你上来,我还有话没跟你说呢。 余启值望着表情怪异的江小洋,犹豫不决。 江小洋躺下去,把两只手放到Rx房上,揉着说,毕庆明把一笔钱,一千四百万,打到了香港一个账户上,那个账户,我以前从来没用过。而且对这笔钱,他什么解释也没有。 余启值机灵了一下,模糊的脸上,顿时流露出模糊的忧虑,紧握着手机,梦游似再次回到了床上。 第十四章 1 针对移交工作,上江市和能源局都开了常委会,把认识都统一到了各自的中心点上,理清了工作思路,确定了行动步骤,也都成立了移交工作领导小组。市里的组长是苗莲芬,副组长是余启值;能源局这头的主帅是徐正,赵源出任副组长。 这一次赵源吸取了在买断一事上的牵头教训,任凭徐正推来推去就是不接这个小组长。徐正推让的理由,听着也实在,他说今年国内国外几项大工程就够他操心的了,免不了要经常往外跑,到时家里的事,怕是照顾不到点子上,一旦落下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名声就不好听了,劝说赵源为了能源局的利益还是多操点心,把担子挑上肩头。而赵源的推辞,听着也是那么回事,他主要强调自己年轻,没有工作经验,担心到时把握不住局面,把能源局的前途给耽误了,再说跟市里打交道,徐局长熟门熟路,走到哪个部门都是脚面水横扫。 好吧,赵书记,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把这个荣誉称号,收入囊中了。那天徐正拍着赵源的肩头说,到时候,我因这个小组长大红大紫了,你可别眼红哟! 赵源笑道,就凭咱俩的关系,我不信到时你不分我一杯羹。 徐正哈哈大笑,摸着后脑勺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跟赵书记这样能干会说的人合作,日后我这革命生涯回忆录里可就有的说了! 绿叶配红花,日后能在徐局长的革命回忆录里露个头,我赵源也就有个名人样了。赵源绵里藏针地说。 难怪部里把你放到能源局来,看来部领导还真就是有眼光,不服不行呀!好啦赵书记,说来说去,党政不分家,局长书记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事来了,谁也别躲闪,谁也别猫腰,同舟共济,与狼共舞吧。 赵源能听出来,徐正这是在拿儿戏话抒发内心不好直言的情绪,也含有敲打自己的意思,身上就有些不得劲,脸色也不大自然,正琢磨着后面的话怎么说妥当,不料这时雷霆钧出现在了门口,叫了一声徐局长赵书记,就急匆匆走进来。 赵源目光往雷助理脸上一扫,就觉出了雷助理心里窝着什么事,自己再呆下去怕是碍眼,就找辙离开了,闷声不响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两只手捏在一起,脸上挂着不明不白的冷笑。 2 局机关大楼报告厅里,中央空调送来的冷气,使得与会人员暂时远离了炎热的夏季。今天的会议,不是圆桌会议,能源局移交工作领导小组成员都端坐在主席台上,台底下的人是那些来自划入移交单位的党政一把手,会议由领导小组组长徐正主持。副组长赵源,此时正在传达国务院和能源部,针对这次移交工作的有关指示精神。 从一张张恍惚的脸,惊愕的脸,凝重的脸,埋怨的脸,怀疑的脸,伤感的脸,无奈的脸,怀旧的脸,失落的脸,怨恨的脸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把会场的气氛搞出了悼念的味道。 移交这件事,确实叫大家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在能源局土壤里扎了这么年的根,说连根拔出就连根拔出来,哪能不痛不痒呢?能源情绪,生存感觉,难道这些都是容易了断的吗?还有承受能力,还有思维方式,还有裙带关系…… 就在人们压抑得喘不过来气的时候,美国故事片《魂断蓝桥》的主题音乐《地久天长》从会场中央响起来,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去。就连主席台上也有人挺着脖子往下看,正在讲话的赵源,只好停下来,瞅了一眼徐正,之后也把目光移到了出声的地方。 接手机的人是动力公司孔经理。开会前,赵源曾再三强调,手机不要在会议期间出声,不想关机就放到震动上。 孔经理今天也是气不顺,手机响了以后,他没有马上切断,而是挺胸抬头,跟谁示威的劲头接了这个电话。 什么?不行!孔经理左手卡在腰上,声音尽管比平时压低了一些,但还是不小,这个事你要是办不利索,就别回来了!得得,我不听你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你平时这能耐那本事的,现在都他妈的哪去啦?好了,不说了,我正在局里开会呢! 这个小插曲一出来,多少从人们脸上带走了一点沉闷,几个角落里还发出了嗡嗡声,直到孔经理抬起头时,还有人在交头接耳。 徐正咂了几下嘴,一副有话不好说的样子。 孔经理是能源局内,为数不多几个享受副局级待遇的在岗处级领导,平时又硬又倔,一向不把比他大的领导放在眼里,想给你难堪,那是从来不分场合,过去徐正这张脸,没少叫他当众涂黑。 然而就是这个孔经理,偏偏把武双当个人物对待,工作上的事,不管有多难,只要是武双开口,他就是脱层皮,也得给你干漂亮了,真是应了那句石膏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老话。而且他对武双百依百顺,既不是图名,也不是谋利。相反,在他权限内,他还尽可能去护武双的短。就说武双的儿子武凌拿地板砖捞钱这个事,跟武双走得近的人,就是再同情武双也不敢把心里的那份同情搬到脸上来展览,就更别说拿什么具体行动给武双看了,可是孔经理不管那一套,那次部里的调查小组前脚离开上江,他后脚就公开从经理奖励基金里拿出一笔钱,把本公司那些站在受害者堆里跟着讨要说法的职工,统统买了回来,在他们的嘴上贴了封条,此事的影响面可不小,惹得其他单位的职工直眼红,也要求本单位领导学学孔经理,于是那些领导就吃不住劲了,纷纷跑到局里状告孔经理,说孔经理滥用经理奖励基金,变相行贿武双,在全局范围内造成了一定的混乱。孔经理耳朵不背,信息渠道也不堵塞,然而他把人们指责他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一概不尿。 孔经理收好手机,巡视了一下左右,发觉大家的目光都叠压在自己身上,就下意识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噘着嘴,一脸疑问。他干咳几声,从裤兜里掏出一盒云烟,拽出一根,刚叼到嘴上,就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于是抬头往主席台上一看,目光就跟徐正的目光撞上了。过了老半天,他把手里的打火机打着,一缕青蓝色的火苗,再次把大家的游动的目光牵扯到他身上。然而孔经理没有点着嘴上的烟,只是吹出了一口粗气。 赵源插这个空当,瞅了徐正一眼,意思是说我讲完了,徐正心领神会,捧住自己的茶杯,开了口,上头的精神,赵书记刚才都传达给大家了,移交工作能否顺利开展,关键是我们这些做领导的要端正态度,统一思想,顾全大局,这样才能把上面的指示精神带回各自单位贯彻,从党员到一般干部,层层开展动员工作,跟职工们讲清楚这次移交的重要意义,务必稳住人心,哪个单位出了问题,哪个单位的党政一把手,就要承担全部责任,希望各位领导都能在自己的岗位上,发挥出自己的聪明才智,把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移交工作,做到让国家,让部里放心的程度。 徐正在此收住了话,打算喘口气,感受一下大家的情绪,却不料突然响起了啪啪的掌声,把短暂的寂静打破了。虽说这是一个人拍出来的巴掌声,却也是响亮刺耳,孔经理又被无数双眼睛吞了进去。 徐正咬了一下嘴唇,赵源变换了一个姿势,领导小组的其他成员,有的冲响起掌声的地方投放微笑,有的双手搭在额前沉思,也有人东张西望。 作为会议主持人,徐正脸上,没有流露出反感这阵掌声的表情,但他也不想再往下说了,就把发言权交给了领导小组召集人、能源局资产处处长方国华。 方国华开口前,先是把一脸热乎乎的微笑抛下主席台,让看着他的那些眼睛分享。他说,重要内容,刚才徐局长和赵书记都讲了,接下来,我说说移交具体事宜,主要有两方面内容,一是盘查现有资产,二是清点在册职工…… 该说的都说了,就在要散会时,孔经理像个小学似的把手举起来,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惹得他身边的几个人都抖下一脸笑。 领导都说完了,那我们能不能也说上两句呢?孔经理直视着徐正问。 徐正在众目睽睽之下,处惊不乱地说,孔经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孔经理前后扫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道,我感觉这次移交有点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意思。现在职工有议论了,什么难听话都说出来了,甚至有人,都做好了去北京上告的准备,我看这动员工作,没法儿往下做。 会场上,顿时出现了唏嘘声,坐在前面的人,都扭过头来瞅着孔经理。 徐正放下拿在手里的材料,瞧着孔经理,不软不硬地说,孔经理德高望重,您只要把个人的魅力展开,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是吧孔经理? 我思想上也不通,感情上更是接受不了。孔经理一副叫板的口气。 徐正没跟着孔经理的话往下滑,而是扭过头,冲着毫无防备的赵源说,瞧见没赵书记,孔经理思想上出了问题,这是在冲你这个党委书记要认识呢,你现在就给孔经理宽宽心吧赵书记,顺便让大家也旁听一下,提高提高觉悟。 赵源心里嗵地跳了一下,他没想到徐正会把球踢到自己脚下,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屁股在椅子上欠了欠。 不等赵源开口,孔经理又说了,赵书记是个正直的人,我尊敬的人,有些事儿,我下来可以讨教赵书记,现在,我就想听徐局长说说。 赵源心里一紧,看出孔经理今天是有备而来,他夸自己,并非是心里话,他这是在拿自己当诱饵使用,在自己和徐正之间制造矛盾,制造分裂,制造隔阂,有意在大家面前给移交领导小组的人出难题。 徐正一笑,双手放到桌子上说,孔经理,移交这个事,是国务院抓的事,还望孔经理重视一下为好。保持清醒的政治头脑,这样对你个人,对大家,对整个能源局都有好处。 你少拿大话吓唬我,你这一套,我见的多了!孔经理一挥手。 徐正盯着孔经理说,请你冷静一点,孔经理,这里是局报告厅。 我怎么不冷静了?我想不通,我心里难过,我请你帮助帮助我,难道这也错了吗?请大家评评这个理,这分明是不让人说话嘛!孔经理又在转圈挑逗大家的情绪。 赵源插不上话了,直挺挺坐在那儿发愣。 我看你不是今天有问题,而是早就有问题!徐正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嗖一下站起来,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哗啦啦抖下去,有人吓得脸都变色了。 会议室里,这一巴掌的回音还在回荡着。 孔经理并不在乎徐正发威,冷冷一笑,指着徐正的鼻子说,有钱不在衣衫华丽,有理不在声嘶力竭,看你火气这么大,我倒想问问,我是结党营私了?以权谋私了?损公肥私了?行贿受贿了?还是在什么地方,用非法收入的钱买了商品房?买了私家车?养了小二小三?或是说去香港澳门吃喝玩乐了?啊,我说代理局长同志? 孔经理话里套话,舌头翻腾事了,这让今天来参加会的各单位领导都在手心里攥了一把汗。孔经理这番话,虽说不是直指徐正,可带出来的影子已经罩在了徐正身上,让他这时也都有了赵源刚才有的某种感觉,意识到孔经理今天这么豁出去,主题不单单是借场面耍横,拿移交这件事出气,这里面可能还另有不被人知的企图。 徐正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水,脸色突然间又不恼了,心平气和地说,你超标准买车,这事,赵书记查你了吗?我多说你了吗?不是没有嘛,还有…… 孔经理打断徐正的话,我超什么标准了?我这张脸不值钱,可我这个屁股呀,多少还值点钱,享受副局级待遇。徐局长,你说咱俩头顶上的乌纱帽,大小现在差多少?据我所知,你现在,还没有名副其实嘛,代理嘛,严格一点说,此时咱们还是一个级别的战友呢,你说呐徐局长代理? 火药味弥漫开来,搞得没人再敢出声了,所有人都屏息观察事态走向。 徐正绷着脸,点着头说,谢谢你的提醒,孔经理,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滥用经理奖励基金,在基地造成不良影响,这件事,主管纪委工作的书记不也没说你什么嘛。 我身为经理,我有权支配我的奖励基金。孔经理抖着手说。 徐正笑道,这话对,不过你不能违法乱纪,不能假公济私,不然可就是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上,孔经理!我和赵书记可都是坚持原则的人,对待违法乱纪以权谋私的人,到了一定的时候,我们绝不手软,是吧赵书记? 我是在和你说话,徐局长代理,你不用老是把赵书记牵扯进来。孔经理梗着脖子说,再说我就是有点什么,你的舌头也够不着我,不好使,我的官职任免,部领导说话算数。 赵源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舌战的双方都在争取自己加入阵营。他明白,今天再用沉默来应付事怕是不管用了,不助徐正一臂之力吧,今后跟徐正不好合作不说,也跟班子里的其他成员拉开了工作距离,移交工作领导小组的威信也会随之降低,使得局领导班子的整体形象,在这件事上严重受损,势必造成极坏的影响。而且这个责任,拿到部里去论说,十有八九要算到自己这个副组长的头上,因为关键时刻不能站出来维护班子形象,就冲这一条,少说你也有一半的责任。可是冲着孔经理使脸色,又难已把握他的情绪走向,万一他六亲不认,好歹不知,彻底失控了,今天这个会,就算是砸到底了,一锅稀粥流出这个报告厅,过后能源局的犄角旮旯里就会有五花八门的小道消息流传。移交工作这才刚开个头,要是在今天就稀哩哗啦了,下面的一系列工作都将寸步难行。 就在赵源心里顾虑重重的时候,徐正和孔经理还在你一句我一言地扯皮,但都没有大声嚷嚷,语气像是在讨论。 赵源酝酿了一下情绪,瞅准机会插话道,孔经理,今天我们领导小组每个人的发言都不是个人的意思,而是集体行为。孔经理要是对移交这件事有不同看法,下来我们常委可以集体跟孔经理切磋。要是孔经理对我们当中哪一个人有意见,咱们也可以在会下交流想法。移交这件事的意义,说来是理解大于行动,体谅多于给予。孔经理是老领导了,我们领导小组的工作,还望孔经理大力支持,多提宝贵意见,尤其是我个人,年轻,没有工作经验,来的时间又短,工作中难免出岔,希望孔经理,还有在座的各位领导,时常给我赵源提个醒,帮助我把本职工作做好。说到这,赵源站起来,给大家行了一个礼。 其实这时的赵源,满心巴望孔经理最好别买自己的账,站起来给自己几句难听的话,如果这种局面一出现,自己就能在徐正那里找到平衡了,而让他孔经理说几句,自己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今天孔经理的矛头对准哪个,这一点大家心里已经有数了,如果能把这个场面打发过去,今天好赖就算是过了一关。 岂料孔经理真就买了他赵源的账,没拿难听的话贬损他的脸面,这也就是说,他没有给赵源一个做和事佬的机会。 孔经理笑眯眯说,还是赵书记有水平,说出的话,有情有理,有深有浅,有重有轻,听了心里暖和。好吧赵书记,等下来,我这个大老粗,就找您谈谈心,不过不是谈你什么,而是谈谈某些人,某些事,为你全面掌握能源局各个角落的情况提供一点素材。 徐正带头拍起巴掌,让人感觉他此时进入了游戏状态! 赵源的心往下一沉,深知刚才自己的做法过于小儿科了,还不如索性一言不发,保持沉默状态。现在可好,肉包子打狗,被孔经理装进了套里,窝囊得直恨自己,呼吸都发出声音了。 第十五章 1 昨夜一场小雨,把上江市的天空洗得湛蓝,泥土和绿色植物散发出来的气息,在玻璃丝一样闪烁的阳光里游动着,高高矮矮的建筑物焕然一新。 这座小城的空间,正在被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房,拼出奇异多姿的图案,鸟瞰下来,犹如一座尚在搭建中的积木。 这时在市政府机关二楼会议室里,徐正、赵源、方国华等能源局移交工作领导小组成员,正在与余启值和苗莲芬等市里移交工作领导小组成员,就已经进入操作程序的移交事宜,进行面对面友好沟通。其实双方心里都有数,今天坐到桌面上来,无非是完成一次礼节性的往来活动,话题不会涉及到此次移交的实质内容。 徐正扒开一根香蕉,笑呵呵说,我说余书记,苗市长,这回你们市里,可是抓住了一次帮我们能源局减肥的好时机啊。 余启值哈哈大笑,摸着光亮的脑门道,要叫我说啊,我们上江市,这次是要给你们能源局擦屁股沟了,徐局长。 你们要是消化不良,我们可就发愁卫生纸喽!苗莲芬比比划划说,我们上江市,可是没有像样的造纸厂,拜托你们能源局,这次说什么也要憋住了,千万别那个…… 苗莲芬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余启值点着一根烟,调整了一下坐姿。 苗莲芬说着说着,就把话题说到了从前,很是动情地回忆起当初市局两家几件合作愉快的事来,旁人就跟着哼哼哈哈,让表情随着她的话题走回从前,心却是留在了这间会议室里。 后来趁苗莲芬喝水这工夫,徐正说,苗市长你放心,中直地方,都是情系国务院党中央,只要咱们再次握手,就能再次完成具有划时代意义、达到里程碑标准的鱼水情合作。 好,有你徐局长这句话在移交上垫底,到时有个沟沟坎坎的我也就不在乎了。苗莲芬冲徐正一抱拳,很有点女侠客的味道。 余启值抻了一个懒腰,岔开话题问,苗市长,中午,你准备在哪里宴请能源局诸位领导啊? 苗市长道,这可就把我这个乡巴佬给难住了,人家徐局长赵书记,啥样的大餐没吃过吧,咱上江这几道家常菜,还真不好往徐局长和赵书记眼前摆呢。余书记,还是您来定个地方吧。 听苗市长如此一说,我们这些人,离廉洁的边可就远了。赵源道。 余启值笑着说,廉洁挂嘴边,腐败在里面,我说苗市长,你可不能拿能源局的领导随随便便打哈哈呀。 苗莲芬明知余启值这是在找乐,可还是红了一下脸,和稀泥的口吻说,咱上江这弹丸之地是块净土,从不滋生杂草。是吧徐局长,赵书记? 徐正看了一下手表说,算了,心意我们领了,这顿饭,攒到下顿一块吃吧,我们这就回去了,下午还有事,部里过来一个检查团。 真打算给我们省啊?余启值问徐正,耸了一下肩头。 徐正起身道,少吃一顿,就能多救助几个失学儿童。 哟,听这口气,我还以为是总书记到我们上江来了呢!余启值大笑。 送走能源局一行人,余启值来到了苗莲芬办公室。 余启值背着手,嘟哝道,嗨,你运气不好啊,苗市长。 苗莲芬皱了一下眉头,一时音没明白余启值这句话里的意思。 余启值走到窗前说,我这岁数,还能有什么前途?按说移交这件事,对你来说是个发展机遇,只可惜没老天爷不帮忙,这要是他们能源局买断工龄的事成了,他们那里的闲人也就用不着咱们操心了,现在看来,麻烦要到咱们这边来了。 苗莲芬试探着说,余书记,在移交这件事上,你可得抗大旗。 余启值回过头说,我没有躲闪的意思,苗市长你放心好了。干出毛病来,我兜着,出了成果,你采摘。上江就这么大,咱们之间要是配合好了,上江市到时就能有个好收成。 凭女人的直觉,苗莲芬这时一下子就想到了表妹江小洋,意识到她肯定掺和了自己和余启值之间的事,要不然余启值这个老滑头是不会说出这样露骨的话来。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吸了一下鼻子,感觉表妹身上的气息,正在从余启值的身上散发出来。不过很快,她就开始往回收这股特别离奇的心劲了,劝自己最好不要在余启值面前神经过敏。 余启值迎着苗莲芬多疑的目光,很有内容地笑了一下。 余启值今天明的态度,确实与江小洋有关。 那天在省城梨花苑因赌气想走掉,最终却是没有走成的余启值被江小洋拽上床,脸上的不高兴和心里的怨气,没一会儿就散飞了。余启值就着涌上来的冲动,把先前没有做出滋味的那桩事重温了一遍,居然就做出来了高xdx潮迭起的效果,把江小洋痛快得又叫又咬,余启值更是尽兴,浑身的骨头都酥脆了。 躯体大丰收后,两人破天荒一同钻进浴室淋浴,江小洋给余启值洗头时,娇滴滴要余启值今后在难缠的事上,一定给她表姐脚底下留条道,宽一点的道。 魂被江小洋玩弄散了的余启值,满口答应了她的要求,让道,让一条上江市里最宽的道,让你表姐横着走都富余。 江小洋一时没反应过来横着走的东西是什么,轻轻拍着他的屁股说,哎这就对了,她有好日子过,咱们才会有快乐! 余启值嘿嘿直乐,我这可真成了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你厉害,双丰收,你美吧你!江小洋喜滋滋在他脸上胡乱亲起来。 余启值怪声怪气地说,我再厉害,也不会像你表姐似的,到时横着走啊! 这一次,江小洋听出门道来了,一把抓住他的致命物件…… 苗莲芬犹豫着问,余书记,你分析一下,能源局这次移交,能放多少水到咱上江市? 余启值想想说,这我也说不好,到时见机行事吧,毕竟这一次的主动权在他们那边。 苗莲芬点点头。 2 晚饭后,苗莲芬一个人在家,坐在沙发上,还在琢磨江小洋,心里一会儿别扭,一会儿闷得慌,情绪稳定不下来。她想,这样心神不宁,还不如这就去江小洋家转转,没准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呢,于是就往江小洋家打了电话,之后穿上衣服,拎着一袋子河螃蟹,出了家门。 河螃蟹是一个县长在她吃饭前送来的,满满一篓子,个个是圆跻,少说也有二十多斤。 徐徐的夏夜风,吹在身上暖融融的,苗莲芬走上青年大街,望着一盏盏明亮的路灯,火龙似蜿蜒在夜幕里。马路上跑着的小车,明显比前几年多起来,而且车的款式和颜色也让人眼花缭乱,心里禁不住热流翻滚,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她想,把上江市打扮成现在这个模样,自己付出的心血还少吗? 江小洋家离苗莲芬家并不远,若不是苗莲芬在路上浮想联翩,她今天走下这段路,说什么也用不了十分钟,五分钟就足够了。 江小洋和她爱人在家,屋子里的温度被柜式空调机控制在二十三度左右,空气里弥漫着空气清洁剂的味道。 刚刚送来的,都还活着,拿一些过来给你们尝个鲜。苗莲芬把袋子递给江小洋,江小洋回手又把袋子交到丈夫手里。 义东,你是昨天回来的吧?苗莲芬问,换了拖鞋。 义东是江小洋的丈夫,姓刘,在市林业局管病虫害防治这一路工作,是个正科级干部,平时性格蔫巴,话也不多,像是心里常年压着几件愁事。几天前,他陪他们局长去了大都县。 刘义东回答道,是昨天回来的,苗市长。说完就进了厨房。 来到客厅落座,苗莲芬四下看着说,小洋,我也就是有小半年没过来,你这屋子就又变样了。 江小洋笑道,姐,也没动什么,就是换了几样家具。 看你这里,还像个家,看我那里,怎么看怎么像个旅馆。苗莲芬说,脸上堆满了苦笑。 你和姐夫都是大忙人。江小洋抻了一下衣襟。 苗莲芬的爱人在开发区管委会当主任,平时很少回家,夫妻生活过得总是有一搭无一搭,感情上的冷漠,随着岁月和年龄的增加而增长。至于说爱人在外面的日子过得是否精彩,苗莲芬没闲工夫也没心情去搜集这方面的信息,某年某月,倒是爱人醉酒后的一句话,让她把自家的事算是看透亮了,那次她爱人迷迷糊糊地说,男人心不花,女人都回家;女人没青春,男人情不真! 姐,你喝点什么?江小洋问,茶?咖啡?还是别的什么? 来点凉爽的吧。苗莲芬说。 义东,你给姐拿一听冰茶来!江小洋大声说。 很快,刘义东就拿来两听冰茶,放到圆形茶几上,然后闷声不响坐进了双人沙发,佝偻着腰,一只手托着下巴。 江小洋打开一听冰茶,递到苗莲芬手上。 苗莲芬接过来,但没有马上喝,因为她身上的某根神经这时敏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具体说是一个此刻不在此地的男人的气味,她机灵了一下,鼻翼也扩张开了。她难为情地瞟了江小洋一眼,埋怨自己又在神经过敏,在办公室那会儿,觉得从余启值身上闻到江小洋的气味,现在感觉在江小洋身上又闻到了余启值的气息。为了掩饰失常的心理,苗莲芬一口气喝了半听冰茶。 远去的一个历史人物,近日的一则时事新闻,两个女人的四片红唇在记忆与现实之间蠕动着。她们聊天的内容,很少触及饮食、服装、柴米油盐,生儿育女这一类女性比较擅长拨弄的话题。也难怪,她们一个关心政治,一个热衷生意,且都干出了一定名堂,她们在一起的时候,自然不会找那些婆婆妈妈的话题磨牙床。尽管这是在家里,可她们的本能,还是要把她们的大脑支出这个家。 后来,江小洋主动把话题过渡到了移交上。 苗莲芬说,这么大的事,过去我可是没经历过,有压力呀! 江小洋捏着手说,大家一起使劲,还愁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说姐的能力,我心里还能没个数? 苗莲芬道,上江市,毕竟是余书记当家,我只是个配角。 我看余书记这个人,还是通情达理的,不像是那种独揽大权的人。江小洋说,再说了,他都什么岁数了,还有什么奔头?得罪姐,他图什么?我看这个账,他能算过来。 江小洋觉得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表姐就能领悟到她要表达的那层意思了。 苗莲芬看了江小洋一眼,感觉表妹的话,说得很硬气,也很过瘾,心里就不再敲小鼓了,表妹和余启值的关系,看来真是说不清道不白。 心里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一旦清晰了,苗莲芬猛然间悟得,不管表妹跟余启值如何,她在暗中帮自己使劲,自己就不能无动于衷。人各有志,今后她的事,就让她自己去料理吧,犯不着再为她东操心,西操心,甚至是瞎操心。人家怎么了,人家手里没有权,可人家有本事支配权力,有能力在关键时刻向你显示亲情的魅力,人家比你苗莲芬差了什么呢? 在此,苗莲芬不得不承认,说到家,女人关心女人,一半是因为嫉妒和攀比心理作祟,一半是想展现自己显赫的社会地位和生存实力,女人与女人之间,不存在平等这个前提,女人之间的动机,只有征服与被征服! 再就是吃醋和算计是女人们之间,永远也做不完的一场人生游戏! 现在苗莲芬心里也仅仅是为江小洋的丈夫刘义东不得劲了。不过她也明白,自己为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实在是做不了什么。认命吧,命数就是这个样,谁能有办法?人在家里的角色,是人在本性上最真实的体现,本性把你定为家庭弱者,那么你也就很难在社会上成为一个强者!家庭是通向社会的一块跳板,而且这块跳板往往只容一个人无数次起跳,直到跳出名堂,或是损坏这块跳板。而另一个人,却只能是充当维修工的角色。 总之,夫妻之间有无默契,默契程度如何,都是由性格和能力来决定的。 强者不可能与强者沟通,弱者不可能与弱者交流! 阴阳平衡的家庭,如今是越来越少见了,这并非是婚姻中的人怎么着了,而是这个时代在时时淘汰这样的门户。想想看,时下那些没有奇闻轶事,没有五颜六色,没有喊叫笑骂,没有暴力倾向的家庭,你就是再美满,再幸福,又有多少人去关注,去在乎呢?现在家庭新闻的聚焦点是要靠家庭成员花心出走、生活糜烂、良心丧失、败家败国、名誉扫地,或是精神崩溃来支撑! 一晃,两张女人嘴,就把一个钟头打发过去了,苗莲芬说时间不早了,回去还得忙点事。 江小洋让表姐等等,起身离开客厅,取来一个纸盒子。 姐,送你一双皮凉鞋。江小洋打开盒子。 这是一双前后都有跟的棕色凉鞋,跟不是尖尖的那种,形状酷似一朵倒置的小喇叭花,鞋面上扎着无数个小圆孔,鞋跟与鞋面之间,留有一拳的空白,一根纤细的鞋带,柔软而精致,点缀出这双鞋的富贵之气。 就我这脚,哪配穿这么好看的鞋。苗莲芬嘴上说,可手还是伸了过去。 纯羊皮,意大利货。江小洋说,姐,你试试。 苗莲芬和江小洋都穿三十七号的鞋,早年苗莲芬送过江小洋一双黑色皮鞋。 苗莲芬的右脚,眨眼间就被羊皮凉鞋包装洋气了,她前后看着。 江小洋说,嘿,好看!姐你穿,比我穿有样,我脚面低,撑不起来。说罢弓着腰,围着苗莲芬转了一圈。 你还真别说,人家意大利的东西,看着就是顺眼,穿着也舒服。说着,苗莲芬把另一只鞋也穿到了脚上,轻轻跺了一下,嗨,这官当的,身上都没多少女人味了。 江小洋一脸笑道,姐好歹打扮一下,就能从女人堆里跳出来,气质在那摆着呢,这可不是谁都能比的。 行了吧,就我这半沙漠,半干旱的身子,还能留住气质?哪像你,要身段有身段,有风度有风度,还会穿衣服。苗莲芬喋喋不休。 姐你是忙,不像我,有那份闲心。江小洋帮着苗莲芬找辙。 唉,不行喽,岁数不让你美,再怎么往身上花钱也买不回年轻。说到这,苗莲芬忍不住的目光,又在两个棕色脚面上溜了一遍,然后一扭脸问,义东,你说我穿这双鞋去上班是不是有点那个,就是张扬了? 刘义东过来,看了几眼,干巴巴地笑道,还行,苗市长。 江小洋斜视了丈夫一眼,无可奈何地撇了一下嘴。 3 新鲜的阳光照在苗莲芬忧郁的脸上。在刚过去的几分钟里,她先后接到了市政法委副书记和市公安局局长的电话,说华山镇出事了,中央电视台一行人根据群众举报,来调查一个非法生产烟花爆竹的窝点,公安局长等人,此时正在去华山镇的路上。 操蛋!苗莲芬一脸恼怒。 事前,她对这个非法生产烟花爆竹的窝点一无所知。华山镇那里,似乎就没安静的时候,过去偷偷摸摸造过假烟假酒,销到北京后出了事,北京方面有关部门过来执法,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省领导把她和余启值叫到省城,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教训了一顿。等从省城回来,他们就把镇党委书记和镇长统统撤职查办了,新党委书记由余启值提名,新镇长谁干合适苗莲芬有发言权。 如今华山镇不造假了,开始鼓捣带响的东西了,而且还响到了首都,这娄子看来是越捅越大了。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可是这话在官场上,有时就得反过来说了。小鱼吃不了大鱼,但能咬伤大鱼,虾米吞不下小鱼,却是能把小鱼噎死! 苗莲芬想,有些人,有些事,放一码可以,但要是影响到了你的安危,你的某一个大行动计划,那你就不能手软,不然你迟早要倒霉。眼下市里的头等大事莫过于移交,什么事,什么人,都得给移交让路,看来自己昔日推荐的华山镇镇长也是个早产儿,天生的短命鬼! 苗莲芬在心里发狠是因为烟花爆竹这件事,把她心里正在掂量的大事给冲击了。在听到这个坏消息前,她一直在考虑移交补偿方案该怎么做。 今天一大早,她在电话里跟余启值请示汇报,余启值就把往后退一步的意思搁到了她耳朵旁,说这阵子身体不好,移交补偿方案的事让她牵头,带着领导小组的人先干着。当时她想,昨晚去江小洋家,看来挺管用,要不是江小洋的舌头起劲,余启值怎么会往后退步? 在苗莲芬看来,这次能源局向市里移交的单位,明面上扫视,除了能源职工医院、能源通讯处、能源房地产开发公司,其他单位似乎就没有什么油水可挤了,要是再往细微之处着眼,有些单位的状况,甚至就是烂摊子一个,下岗、待岗和试岗人员成群结队,光景破破烂烂,远不是计划经济时期的牛气样子了。现在让苗莲芬担心的是,到时能源局再在这些半死不活单位的固定资产,以及专业人才上做点手脚,那市里得到的,可就是一堆破铜烂铁和几个空壳儿了。因此说,移交补偿方案怎么做,此时就显得至关重要,而这个方案能否做到水平,做出力度,这又关联到了能源局的移交实施细则如何制订。没有针对性,市里的补偿方案做起来很容易发飘。眼下,苗莲芬在为没有办法搞到能源局那个细则方案的核心而苦恼。她明白,如果能搞到对手的核心方案,上江市就一定能从中找出补偿方案的对接点,这样一来,敏感的补偿数额也就有了踏实的落脚点,最不济,到了讨价还价的时候,舌头底下压着他们的细则方案,舌头无论怎么转向,也都不会发软了。 慢慢地,苗莲芬把心思锁定在了一个关键人物身上,那就是能源局资产处处长方国华。 方国华是土生土长的上江人,当年在能源局最风光的时候,此人走省里一个远亲厅长的路子,钻进了叫上江人眼红的能源局机关。方国华自打进了能源局,身份就变得模糊起来,能源人不拿他当自己人,而市里也不把他当乡亲看待,原因是方国华做事鬼头,只要是有机会,哪头的好处他都捞取,曾有人说他是活在能源局和上江市两家官场上的幻影式人物,时常是见头不见尾,闻声不见身。 早在过去,苗莲芬和方国华之间在公事或是私事上,就有过具体合作,苗莲芬为一个倒钢材的老同学,曾给方国华打过电话,而方国华为老家宅基地的麻烦也亲自登过苗莲芬的门。 苗莲芬喝了一口水,往下放杯子时,猛地想起来,方国华的小舅子,这会儿在市文化馆,于是就给文化馆馆长打电话,问到了方国华小舅子的姓名,工作情况等相关信息。随后,她又把电话打到市文化局局长那里。 文化局局长也是个女的,跟苗莲芬关系不错。苗莲芬开门见山问女局长,现在她那里,有没有空闲的科级岗位,女局长说前几天,音像市场管理科科长办了退休手续,眼下也就这一个空位子。苗莲芬就让对方把这个位子留下来,说她要跟能源局那边办事,有公关用途,女局长一口答应。 挂断这个电话,苗莲芬整理了一下思路,从手机里调出方国华的手机号。 打通后,苗莲芬刚想开口,方国华的声音就抢了先,苗市长,你好。 你好,方处长。苗莲芬说。 最近挺忙吧苗市长?方国华没话找话。 哎,生儿育女,洗衣做饭,一个女人,还能干啥,不就是这点事嘛。苗莲芬拿出了家庭主妇的腔调。 方国华笑道,你苗市长做一顿饭,那可就是上江几十万张嘴的温饱事啊! 苗莲芬笑笑说,你就拿乡亲们,当原始股炒吧,方处长。 方国华又是一阵笑,然后问,苗市长,您有什么吩咐? 怎么,没事就不能跟你连线了方处长?苗莲芬说,从椅子上站起来,冲你这句话,今天晚上,我还就请你吃饭了,怎么样方处长,赏不赏脸? 方国华停顿了一会儿说,这我哪好意思啊,苗市长。 苗莲芬抓住这个吃喝的话头就不松口了,追问,你就说行不行吧方处长? 方国华明白,在上江吃饭不是件简单事,谁张罗谁参加,说起来那也是一套一套的,曾有闲人这样归纳党委、政府、人大、政协四路干部在吃饭上的第一反应,在一个吃字上,就把那些人平时的身份、地位、权力、形象和影响力一语道破。比如,请党委口干部,会问:都有谁(人事在党委)?请政府口干部,会问:什么事(工作在政府)?请人大口干部,会问:去哪吃(人大有考虑)?请政协口干部,会问:几点钟(政协没商量)? 方国华说,那这样吧,苗市长,晚上我请您。 哎,这就痛快了,像咱们上江人了。苗莲芬大声说,锤落有音,钉死了,下班前,我过去接你。 方国华说,那就不用了,苗市长,说个地方,到时我开车过去就行了。 苗莲芬噘着嘴,想了一阵子说,方处长,你看咱们去盛唐坊可以吗?吃过饭,咱们再到隔壁的千里行康疗中心休息休息。 方国华道,苗市长啊,你可是让我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了?苗莲芬问,腐化?堕落?还是…… 哎呀苗市长,你这是说哪去了,我的意思是,看出你苗市长不仅会工作,还会享受生活呀。方国华说。 苗莲芬说,没啥问题的话,就六点钟吧,方处长。 方国华说,好,没问题。 4 走出盛唐坊,一股热烘烘的气流缠上身来。 这天,闷热。苗莲芬挥着手嘟囔。 方国华跟上来,望着夜空里的星星说,能下场雨,就好啦。 刚才他俩只喝了一瓶红酒,所以说他俩在神智上都没什么问题,只是苗莲芬的脸上,挂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他们进了千里行康疗中心,凉爽的冷气,让他俩的呼吸舒服起来。 这个康疗中心是一个年轻的残疾人开办的,生意经念出了个性,不靠歪门邪道招揽顾客,服务过程中也不穿插色情节目,所有的服务项目都是纯阳光保健工程,在上江市很有知名度,官员名流们常来光顾,坐在轮椅上的老板,这会儿已经是市政协委员了。年初,省委书记来这里,走时一高兴,就给留下了墨宝,题的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现在这幅经过装裱的题字,就悬挂在大厅正面墙上,客人一进门就能看见。 苗市长,上次省委书记来,我在电视里看到你也陪他到这里来了。方国华站在那幅题字下,边看边说。 苗莲芬背着手,盯着题字道,就我这个小市长,一生里能有几回陪省委书记的机会?还不抓住一回是一回呀。 方国华回过头说,我这辈子,要是能有一回也就心满意足了,苗市长。 说不定日后什么时候,我想见你老兄一面,比见个省委书记还要难呢,方处长。苗莲芬笑着说。 苗市长,那种命,我别说想了,就是做梦,都搭不着边呀!我这人,天生就是当牛做马的命!方国华摇着头。 方处长,你要是骏马的话,上江市可就骄傲了,到时上江市人民沾你点光,你可不能躲躲闪闪。苗莲芬脸上的表情很夸张。 就我这脑子,能干出个耕牛样来,就算对得住上江的父老乡亲了。方国华像对下联一样,把苗莲芬的话给应付过去了。 绕过一个小花池,两个人站到一幅巨大的彩色足底穴位图前。 开掘中草药魅力,释疑足底穴位功能是千里行康疗中心的特色。一种名为百草浆的药泥,据说是用三十余位中草药制成,呈枯树叶色,做足底按摩前,先将这种独家配制的药泥,均匀涂在客人脚上,十五分钟后,用清水洗净双脚,抹上按摩膏,进入按摩程序,每走一个穴位,小姐都向你解释这个穴位的功能及保健意义,全套程序耗时一小时十分钟,不容人不彻底放松,昏昏欲睡。酒后来此,睡上一小觉,再睁开眼时,人必精神,筋骨自然酥松,与红尘乱世间不失为人生的一种享受。 从服务小姐热情的脸上看,就知道苗莲芬和方国华都是这里的老客户。 一个瘦高的小姐,把苗莲芬和方国华领进了一个宽敞的贵宾间。 厢式按摩床,也是中心独家定做的,骨架使的是不锈钢,床身不大,分三段拼成,宽度在一张半身子左右,床头可根据客人的要求升降,床尾部也能左右移动。 苗莲芬和方国华已经躲在了按摩床上,小姐正在往他们的脚上涂抹稠糊状的药泥。 一小时十分钟下来,方国华已熟睡了一觉,神清气爽,点着一支烟,抽了一口,满脸陶醉。而心里揣着事的苗莲芬,则没有找到以往的那种轻松感觉,她只是迷糊了一阵。 小姐拿来百草健身茶,这也是千里行康疗中心自制的,味甘苦,色青绿。 待小姐退出去,苗莲芬说,方处长常来这里吧? 方国华道,偶尔。 苗莲芬翻了翻身,把右手垫到头下说,这里可是咱们上江市娱乐服务业的光彩门面,上过大报,也上过大电视台。 方国华嗯了一声。他在琢磨,她刚才的话里,咱们这两个字的引伸含意究竟能占多大地方?从盛唐坊到这里,苗莲芬还没流露出她今天做东的主题意思,不过他想可能快了,就本能地警惕起来。 其实,从一开始接到她的电话,方国华就明白,苗莲芬这时请他吃饭,里外的意思,打的都是移交的主意,无非是想从自己的嘴里,套取一些对上江市有用的信息。正是因为猜想到了,他才一直跟她装糊涂,你不明说,我也不主动往你的枪口上撞,耐着性子跟你这个父母官周旋。 天南海北,扯过几句闲话,苗莲芬就提到了方国华的小舅子,这叫方国华没有料到,脸色有点吃惊。 苗莲芬说,国华,市文化局领导,可是把你小舅子孙林的事,说到我耳朵边来了,讲你小舅子人老实,能干,他们打算调他过去,把音像市场管理这摊事挑起来,他们还问我跟你关系怎么样。国华,你说咱兄妹俩的关系,那还有说吗? 方国华没敢犹豫,马上说,那是那是,就像上江市与能源局的关系一样,鱼水情深! 苗莲芬坐起来说,是啊,你说我要是跟文化局的领导哼哼唧唧,那些人还指不定想咱俩有多大矛盾呢,你说是吧国华? 方国华一笑说,那没错。 方国华觉得自己低估了这个女人,没想到她会拿自己的小舅子来说事。小舅子是半斤还是八两,他心里最有数,可是这件事,现在就往回推,一是氛围不对,再就是既然被苗莲芬当诱饵用了,不成的话,那么日后肯定会通过什么渠道,七拐八转地传到老婆耳朵里。老婆在市人大工作,搞信息的路子很宽阔,到时老婆百分之百要闹事,因为老婆对她的这个弟弟一直不错,总巴望弟弟能成为家族里最有出息的人。方国华的老婆,是个身上不缺嫉妒也不缺优越感的女人,有时嫉妒起人来,连方国华也不放过,总说她就不相信,她们老李家的人,干不过老方家的人。 可是无功不受禄这个道理,像方国华这种人又怎么能不晓得?方国华一时犯难了。一阵内心冲突过后,他想算了,苗市长推过来的这份情,就是拿到放大镜下面去看也大不到哪去,不过就是个科长的事,还是先伸手接过来吧,也免得叫苗莲芬白忙划了一晚上,多少得给她点面子。 方国华爬起来,给苗莲芬的杯子里添了水,知冷知热的表情说,苗市长,等哪天你有空,我叫孙林正儿八经请请你。 苗莲芬望着他,一惊一乍道,方处长,听你这口气,你在这件小事的想法是不是过头了啊?我可是跟你说方处长,你可千万别把这件小事,往什么移交上联系,那样可就伤了咱们的老乡情份。 苗莲芬借题发挥,正话反说,把她今天宴请方国华的动机,一点不剩全兜售给了方国华的耳朵,而且还显得顺理成章,幽默的味道也出来了,让你轻松拿去。 然而,就算苗莲芬心思动得不浅,方国华也不会就地冲动。方国华想,一个小科长职务里潜藏的利益,摆在移交这个大主题下透视,究竟有多薄有多厚,她苗莲芬应该清清楚楚,就拿这么一件轻飘飘的小事,好像不应该买到我方国华的心,我不会因为小舅子的一厘米前途,以及你苗莲芬身上散发出来的这么一点点味道淡淡的乡情,就把能源局的集体利益当球踢了,那样的话我这脚法也太臭了,我还不至于肤浅到在生意场上说不清楚一美元兑换多少人民币吧?再说移交这件事的帷幕也才刚刚拉开,这出大戏,究竟是上江市能演精彩,还是能源局的演员更出色,现在都还是个未知数,大家都还在后台忙着化妆,所以说不论是从感情上,利益上,还是政治立场上说,自己这时都不能随便跟风,滥用职权,在移交这件事上,一旦出点意外,就不会是个小闪失,到时承担多大责任不说,自己的前途,就算是交待在这件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