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组织部长》 第01节 小德川流,大德敦化—— 《中庸》 1 穷立屋,富修庙。 在天华山寺庙原址,村民捐资重新建起一座规模宏伟的寺庙。传说佛像开光那一天,天华山笼罩在一片白色的雾海之中,唯有佛祖头顶洞开,一柱阳光直射到寺庙金色的廊柱上,照亮了佛祖的慧眼。天华山佛祖自此灵光起来,村民求啥应啥,无不灵验。附近求神拜佛的香客络绎不绝,寺庙整日笼罩在氤氲的烟雾中。 韩江林负责开发月亮湾茶场,这阵子被一桩烦心事所缠绕,每日遥望香火隆盛景象,听说天华山佛祖灵验,也想上寺庙求上一卦。待他逮到一个机会走进庙里,时序已是秋天。宏大的庙宇云遮雾绕,笼罩着迷离的神秘气息。 殿堂香烟袅袅,韩江林望了一眼朦胧的菩萨像,清冷的灵魂顿时被温暖的香火消融,他原本怀着观望的心情,看护寺庙的老头从门外走进来,把铜铃般的黑眼瞪着他。韩江林做贼一般赶紧把十元钱投进箱子,取了一束香纸点燃,毕恭毕敬给菩萨上了香,跪地作揖,叩了三个响头。在香案一角,一只六角形的竹筒插着一把竹签。quot;抽签只是游戏quot;,韩江林嘴角笑了一下,把竹筒捧在手里摇了摇,一只竹签跳出来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身心一震,捡起竹签慢慢地看,竹签上写着quot;第二十四号,上上签quot;。香案旁摆着一本草纸誊抄的本子,他翻到了第二十四签的标注,原来是一首毛笔手抄的诗句:quot;罪孽根基生浮萍,漂泊四海有福星。锦衣原无还乡日,荣华凋零遇双亲。quot; 韩江林把诗念了两遍,默记在心。常说竹签暗示命运,他对半文半白的诗句无法理解,更看不出诗中何处暗示了命运,心想,竹签不过是一种游戏罢了。 穿过侧门来到后面的佛祖大殿。佛祖殿果然气势非凡,韩江林抬头仰望,顿时被佛祖全身的金光镇住了。佛祖面容和善,仿佛凝聚了人间所有的善良、仁爱和宽容,分列殿旁的护法僧人,一个个面目可憎,人生的善与恶、好与坏、美与丑在这一个大殿里被陈列出来。佛祖能以一颗博大的仁爱之心包容了世间的善与恶,这莫非就是平常人向往的美好境界? 韩江林又往功德箱里投了十元钱,在佛祖像前烧了香纸,作了揖。佛祖像前的竹签筒用红漆刷得崭新,比菩萨香案上的竹签筒气派了许多,他看着竹签筒犹豫,耳边响起村民关于佛祖灵验的话,捧起竹筒虔诚地摇了几摇。用力过大,跳出了两根竹签。韩江林认为人不可能有两种命运,弯腰拣起竹签插进竹筒。屏气宁神再次轻摇竹筒,瞟见了竹筒上的两行小字:quot;无欲不求,有欲有求。quot; 有欲有求,我有什么欲,我求是什么?韩江林想起眼下无法释怀的困境。他挂任南江镇科技副镇长两年期已满,是在南江镇留下任实职呢?还是能够回县政府办公室任副主任?另有传说,他将出任科技局副局长。推荐他下南江挂职的老领导张副县长去年脑溢血病逝,韩江林没有了后台,回县政府办公室的希望十分渺茫。不管到哪一个单位,只要能够回县城就行,他不想呆在这该死的南江镇了。但个人的前途由组织考察决定,是求得来的么? 求婚姻呢?韩江林身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妹妹杨卉。但两人的关系一直是温开水,怎么也热和不起来。在他钟情怀春的时节,一个美丽的才女兰晓诗早早地走进了他的心里。一边是形影相随的妹妹,一边是宛如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的兰晓诗,韩江林不知该做出怎么样的抉择。兰晓诗的笑靥如花一般从眼前闪过,韩江林摇动着竹筒,一只竹签欢快地跳到地上。韩江林捡起竹签,quot;第三十六签,中上签。quot;他对照着草纸书本一下子找到了第三十六签,是一首五言诗:quot;好花本无果,结果无须花。瓜熟蒂落去,了时花盛开。quot; 这四句诗比前一首更加莫名其妙,万般难解其意,韩江林边想边朝后面的小殿走,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悠扬的彩铃与前眼的气氛大不相宜,他从侧门钻出,顺着小道离开寺庙。农技站邰德胜说,县农科所下午要到南江验收优良稻,催他赶紧下山。 第02节 2 稻谷香随着徐徐的秋风在清水江两岸流淌。在蓝天绿水间,静卧于青山脚下的村庄,炊烟袅袅,透明的空气里弥漫着鲤鱼和新糯米的馨香。 韩江林和小河村支书约好在稻田里见面,金色的田坝一片宁静,小溪边阴凉的树底下,白色的烟雾如丝如缕。韩江林闻了闻飘散在空气中的鱼香,骂了一句,狗日的会享受,躲在溪沟烧鱼吃酒。 水流潺潺的小溪沟宽展的沙地上,烧着一堆篝火,几个汉子赤裸上身,每人面前摆着一只褐色的土碗,汉子们喝得酣畅,古铜色的脊背布满金色的汗珠,宛如晶莹剔透的珠玑。 韩江林跳下溪沟,罗站长站起来和他握过手,把他拉到一个陌生人跟前,说,这是组织部干部室的杨道理主任。杨道理谦和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说,日头太毒,歇口气,尝尝美味稻草烧鱼,喝重阳酒。 支书把酒碗递到韩江林和邰德胜手上,边添柴火边招呼黑脸汉子杀鱼。浅水潭里黑压压的鱼挤在一起,黑脸汉子手轻轻一晃,敏捷地抓起一条鱼,锋利的镰刀熟练地一划,从鱼身上挤出一粒黑色的苦胆,然后用稻草和新泥把鱼包裹起来,丢进燃烧着稻草的篝火。一会儿,随着泥巴干裂,鲤鱼的馨香弥漫开来。 杨道理和韩江林碰了酒杯,喝干,从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递过来,县里正式任命你为南江的科技副镇长。 韩江林看着文件,疑惑地问,我不是原任的南江科技副镇长吗? 杨道理耐心解释说,两年前是挂任,现在是正式任命。 韩江林瞟着文件上一串的名字,和自己同一张文件挂职的干部,或回原单位任副局长,或到别的单位任副职。对他们来说,挂职就是下乡镀镀金。只有韩江林一个,由挂任期满正式任命为科技副镇长。 文件上的白纸黑字让韩江林以前的无限希望皆化为泡影。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韩江林心在滴血,仍然大度地笑笑,我是学农出身的,广阔的农村大有作为。 杨道理诚恳地说,在农村有利于专长发挥,说不定对你将来的发展更为有利。 能进机关比乡下当然轻松得多,祸福相依,谁知道将来是不是好事?罗站长拍了拍韩江林的肩,进了城哪里还尝得到这么新鲜的鱼,这么美味的酒?兄弟祝贺你,敬一杯。 韩江林自然知道他之所以不能回原单位的原因,张副县长死了,他没了可以依靠的臂膀,原单位回不去,别的单位去不了,当然只能留在南江了。这时,韩江林的手机铃响,杨卉在电话里焦急地呼喊,江林哥,你快回来,韩叔快不行了。 早上好好的,怎么就不行了?韩江林惊问。 养父对他有养育之恩,恩重如山。养父病危,韩江林心急如焚。他是一个被遗弃于荒野的孤儿,挑着货担走村串寨的韩之明路上碰到,收养了他,从此终身未娶,带着他在乡下集镇摆小摊挣小钱过日子。韩江林七岁时,他们来到铁厂镇,寄居在杨卉家门下。从此杨卉与他青梅竹马、形影相随,形只影单的他有了一个可以依赖的妹妹。韩江林从中国农业大学毕业,分配到白云县政府工作,韩之明才离开铁厂。两年前,韩江林到南江挂职,韩之明又把小摊子摆到了南江街头巷尾。 韩江林来到镇卫生院,韩之明暂时被抢救过来,静卧在雪白的床上,悬挂的透明液体一滴一滴地钻进苍老的身体。韩之明懂得草药,时常走村串寨给老百姓看看病。不是病得不轻,他不会躺在医院里输液。杨卉坐在床边守护,韩江林到来后,她把情况简单说明,说,我先回财政所处理一笔账,等一会就过来。 韩江林说了声谢谢,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俯视着躺在床上的养父,一向高大坚强的养父,脸色苍白而安详,像懦弱的孩子窝在白色的病床上。他在床边轻轻坐下,给养父掖了掖被角,养父慢慢睁开眼睛,伸手在空中想抓住什么,沙哑地问,江林吗? 韩江林赶紧抓住他的手,爸爸,是我。养父紧喘几口气,韩江林轻轻揉着老人的胸口,老人气顺了些,安静地看着韩江林,咧嘴苦笑,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一点小感冒,输一点液就好了。他安慰道。 韩之明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韩江林的口袋,那,是什么? 任职文件露出了红色的函头,养父受红头文件伤害至深,一辈子对红头文件心怀着恐惧,他主动掏出来说,是我的任职文件。 韩之明接过文件,边看边问,你回政府办公室任副主任? 韩江林难过地摇了摇头。韩之明的目光慢慢地从文件上溜过,突然,手垂落下来,文件掉到地上。韩江林惊问,爸,你怎么啦? 灵光慢慢回到韩之明身上,他看着韩江林幽幽地说,儿呀,把你一个人丢在世上,我真不放心呀。 不,爸爸,你会好好地陪着我的,是不是? 江林,给爸爸说说,兰晓诗现在怎么样了? 爸,韩江林叫了一声,人家怎么看得起咱们呀! 韩之明暗淡的眼光里饱含愧疚,轻声说,对不起,江林,爸爸对不起你。 爸,韩江林生气了,你对我恩重如山。 我让你受苦了,韩之明眼里滚出一串浑浊的泪水。 什么也别说,好好养病,好吗? 韩之明点点头,不放心地问,你找领导反映要求了吗? 韩江林摇了摇头,韩之明焦急地突然提高声音,应该反映反映呀,生命在于运动,关系在于活动,你不提要求,领导怎么帮你? 韩江林难过地说,我向谁反映我的要求? 韩之明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一时沉默不语。韩江林安慰养父道,爸,关键你要养好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韩之明点点头,疲惫地闭上眼睛。韩江林握着养父的手,看着养父沉睡的样子,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可以负责的男子汉了。 哥,杨卉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韩江林从迷糊中惊醒,不相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在他睡着的时候,养父不知什么时候过去了。看着如孩子一般安睡的养父,韩江林万箭穿心,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般掉下来。 爸爸,他紧紧抱住养父,不让医护人员把养父的尸体包裹起来,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留住养父似的。杨卉伤心的哭声引来了镇政府的干部,有人买来了鞭炮在院子里燃放,向上天和众人宣告一条生命的升天。 第03节 3 埋葬了养父,韩江林仿佛是找不到方向的孤独旅者,迷失在了茫茫的草原深处。 养父在日,所有的事情养父替他谋划,现在他的精神支柱已经没有了,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努力从现实中寻找出路。前些时候,组织部下文要求各乡镇推荐干部到宁波挂职。他原不在意,现在他开始郑重地考虑这件事情。一想到要求助于人,韩江林如重石悬于心头,迈出求人这一步千难万难。从小所受的教育是,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不要麻烦他人,但他不想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担任丧事内总⑴(乡间婚丧嫁娶等活动被主人指定负责钱物支出的人。)的镇人大主席刘永键来结账。韩江林视钱物为俗事,不善于收纳钱物,更不精于算计,打电话把杨卉叫了下来。 杨卉戴着一方孝帕推门而入,在素色孝帕的衬托下,她显得越发端庄秀丽。养父一直把杨卉视为未来的儿媳,可老人家没看到她嫁过来就撒手而去了,留下无尽遗憾。杨卉从小与韩江林如影随形,对他言听计从,人们笑她quot;跟屁虫quot;。她总是撅着小嘴反问,我是江林哥的跟屁虫,怎么样? 两年前,quot;跟屁虫quot;杨卉放弃留在北京工作的机会,回到白云。韩江林被抽调南江挂任科技副镇长,她又主动向组织申请到南江锻炼,被安排担任财政所长。工作之余,杨卉为韩江林管起了小财政。一桩顺水推舟的婚姻,却一直久拖不决。她知道是谁阻碍了爱情之舟驶进港湾。那个高高在上的美丽才女兰晓诗,像一尊女神一样占据着他的心灵港湾,她的爱情之舟找不到停靠的泊位。 此刻,刘主席向杨卉报账。丧事费用收支相抵,剩余六千多元。杨卉从刘主席手里接过钱,塞进小坤包,准备上街存起来。刘主席在一边看了,玩笑道,杨所长真是一位好领导,镇里的财政管得好,家里的小财政管得更好。杨卉得意地说,不管紧一点,江林哥呀,没钱还把钱看成废纸似的,转眼就不知丢到哪里了。 礼单上明白地写着兰晓诗的名字,韩江林心里一动,毫无希望的爱情如飞鸟播撒的种子,存在着某种转机。待刘主席走后,韩江林向杨卉伸出手,给我一千块钱。 干什么?杨卉紧捂着钱袋子。 杨卉的样子整个一抠门老太,韩江林笑着说,我还不是抢劫犯嘛,把钱袋子捂那么紧干什么? 杨卉松了手,自嘲一句,财政局长死了,手还是捂着钱袋子。 韩江林说,你还真是一块财政局长的料。 女人天生就会理财。杨卉得意地说。 那不是理财,是抠门,你与她们不同,是真会理财。韩江林嘴里夸杨卉,手再次伸出去。 杨卉恳切地说,干什么都要钱,你老说要有立锥之地,没有房,哪来立锥之地?能省就省吧。 立锥是指事业,要像钉子钉在地上一般踏实。杨卉一直不松手,弄得韩江林不好意思再开口,暗中盘算,手头还有五百多块,再跟出纳借三五百,把礼单内容换一换,茅台换成剑南春,软中华换成磨沙黄果树。 杨卉的小家子模样让韩江林怄气。养父说过,人困于钱物,整天为生计发愁,人生会变得卑微,远大志向会被贫穷消磨。 在向领导求情这件事上,犹豫再三,不能下决心。父亲临终遗言言犹在耳,他壮着胆子向苟县长的秘书探听苟县长的行踪。得到苟县长在家的消息,韩江林向出纳借了五百块钱后,搭车去白云。 韩江林找领导申请外出挂职锻炼,正儿八经的公事,一旦涉及到具体的人,公事就有了私事的嫌疑。这年头,公事公办不好办,公事私办顺当。他在白云找了一家便宜的招待所住下,待到晚上才和苟县长的秘书通上电话,消息是苟县长回家了。苟县长前年从邻县交流过来,只身住武装部招待所。韩江林提着东西走到武装部,招待所里黑灯瞎火,冷冷清清。他贼似的悄悄蛰伏在花丛里,委屈像毒蛇一样撕咬着他的心。一遍一遍自我宽慰,为了出人头地,今晚暂时受些委屈。 在花丛里守株待兔待了很长时间,苟县长仍没回来,韩江林百无聊赖,掏出胸前银色的精致长命小锁,其中有一个小盒子,拧开盖子,借着微弱灯光,端详着年轻女人的小照。养父把他从路边捡回,他身上唯一的东西就是这张小照。养父猜想画中女人是他的母亲,请人打了一把长命锁,把照片放置其中。韩江林又不敢确信,满脸稚气的女人乍看还是一个孩子,会是我的母亲么?然而,养父过世后,如果他还有亲人的话,照片上的女人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了。韩江林仰望星空,心底生出一种压抑而绝望的情绪,自己宛如老天不小心遗失的一颗流星,在黑暗而苍茫的人间徘徊,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夜深人静,苟县长似乎不会再回来了,韩江林十分郁闷,不想作无望的等待,掏出手机拨打吴传亚的电话。吴传亚的声音背景很嘲杂,韩江林判断他可能在街上。吴传亚刚从中学团委书记调任县纪委办公室主任,人逢喜事精神爽,热情得张扬,江林,你小子在哪里? 韩江林小声说明了地点。吴传亚用命令的语气说,到步行街来,我在第一个夜市摊等你。又放缓了语气说,市纪委领导下来检查工作,刚把他们送上车,喝了几杯小酒。 听你的口气,岂止喝了几杯小酒。 对对,能喝半斤喝八两,这个干部可培养,我一个小兵嘎子,不喝得领导高兴,行吗?闲话少说,限你五分钟到位。 事情办得不顺,韩江林想借酒浇愁,打车来到白云步行街小吃摊前。 步行街原是白云老街,县委、政府两套班子去年到广东考察一圈回来,把老街改造成步行街,小贩们见步行街人气兴旺,渐渐转移过来,步行街变成了小吃街,一到夜晚,烟熏火燎,步行街倒是徒有虚名了。 吴传亚正在街口等得不耐烦,韩江林刚下出租车,就被吴传亚揪住,眼睛乜斜地看着韩江林的手提袋,鼻子哼哼,小子搞恐怖活动,想送哪个倒霉的领导上西天? 两人寻一静处坐下,韩江林边放东西边愤愤地说,臭老九,什么话都有酒糟味,在领导身边工作,对领导不敬,领导赏你好果子吃。 这话刺中了吴传亚的痛处,他嘿嘿一笑,拿起啤酒往杯子里倒,马书记说,斜啤斜啤,正事歪着做,效率更高。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黑得也太快了吧。 街头炒板栗,现炒现卖。吴传亚将啤酒递给韩江林,碰了一下,干了。韩江林咕咕咕一口气喝干,抓过啤酒瓶倒了一满杯,又一口气喝干。吴传亚喝了一半,停下喘口气,看韩江林喝酒的样子不对,伸手来抢瓶子,嗨嗨嗨,啤酒是粮食,不是万泉河水,哪有这么个喝法? 韩江林喝干了第三杯啤酒,干笑着说,不就喝你几杯啤酒吗?请不起客明说啊,我埋单。 瞧你苦大仇深,谁招惹你了? 韩江林把欲求苟县长让他去挂职的事情说了,黯然幽叹,求人真不是个滋味,像三寸金莲的丫环似的。 吴传亚说,江林,这事还得一分为二来看,目的和手段分开,你要求到沿海挂职,这是积极进步,目的是高尚的,私下找县长,这只是一个技术手段,既然是技术,是手段,手段只要不以损害他人为目的,与卑鄙高尚没有任何关系。 韩江林渐渐抬起了头,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把吴传亚弄得莫名其妙,问,有什么不对吗? 韩江林一拍大腿,狗日的,简直太对了!他抓过瓶子倒满酒,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把问题分析得这么透彻,来,敬你一杯! 吴传亚不好意思地说,我是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你解开了我的心结,从此以后我将一往无前。 一往无前可以,不择手段可不行。 韩江林略为沉吟,为了达到目的,也许我会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可能会掉进地狱,到时可别怪我。吴传亚乐呵呵地笑了。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心怀一颗高尚之心,给地狱的灵魂带去光和热,也不虚度此生。韩江林决然地说。 刚毅的语气让吴传亚一阵哆嗦,韩江林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如果自己的话给了韩江林错误的暗示,他罪莫大焉。 第04节 4 第二天早餐时,韩江林在街头随手翻着一本地摊文学,恰好有一篇谈到如何创造人生机会的文章,作者笔法粗略,充满厚黑学的味道。作者说,露面即机会,交往即机会。作者举了两个例子为证,唐朝一著名的大臣原是一名马夫,当他牵着高头大马雄赳赳接受唐玄宗检阅,唐玄宗大为惊异,认为养马养得这么好,做别的一定在行,很快把他从马夫队里调到身边。另一个是清朝的和珅,他在站岗时,乾隆皇帝经过,看到他年轻英俊、气质不凡,把他调任为贴身侍卫,之后他一路升迁。他一向善于举一反三,心想,如果自己不是在领导身边工作,哪能那么快就得到提拔呢?他吐了一口气,决定排除任何的恐惧,上政府办串串门,露露脸,寻找机会。 一楼行政科大门敞开,行政科长刘大志伏案填写财务报表。先前在政府办当秘书,韩江林经常帮张县长报账,与刘大志接触最多。 刘科长,韩江林热情地叫道。大志把眼睛从表上移到韩江林脸上,手并不移开表格,江林,有事吗? 刘大志还是当年的态度,手掌财权便以为找上门的人,眼睛都盯着他的钱,防人像防贼。韩江林不和他计较,说,特意来看看老兄啊。刘大志不领情,浅浅一笑,又埋头填表,不再和韩江林说话。韩江林套不上近乎,自觉没趣,告辞出门。刘大志这才说,江林,经常来玩啊。韩江林依然报以一个灿烂的微笑。 经过刘诚副主任办公室,刘副主任在和一个上访的老干部谈话,韩江林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刘副主任早已看见了他。 江林,刘诚老远伸手迎上前,容不得韩江林躲闪了。刘诚的笑容让韩江林没有了先前的紧张。刘诚要倒茶,韩江林说,我自己来。 刘诚拦住他,回到娘家就是客,哪有让客人倒茶的规矩!刘诚对老干部说,老人家,你的事情有机会我请示领导,好不好? 韩江林心想,在办公室工作,还真要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己在这个岗位上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呢? 刘诚摆出老领导关怀下属的架势,询问了一些他的近况。两人渐渐融洽起来。韩江林找到了一种回娘家的感觉,心想,难怪领导下选⑵(候选人被指定下到基层参加选举。)都要放在祖籍所在地,那里有根、现实的人脉。 韩江林把想去宁波的想法向刘诚提出后,问,我知道政府这边掌握一个名额,不知道定人了没有。 这事老大负责,你直接找老大。 政府办的人叫县长换了几种叫法,早先根据电影里的叫法,县长叫一号,顺着往下,二号、三号,三号县长多少和女人的例假有关,他不干了,多次对秘书们提出批评,后改叫县长为头。苟政达调来后,苟县长叫起来就是quot;狗头quot;,这种称呼谁叫得出口?不知哪位灵机一动,把苟读成quot;句quot;,称苟县长为quot;句头quot;。南原话夹杂着浓重的鼻音,句头听起来像quot;猪头quot;,苟县长老大不快。县委那边把刘书记叫牛头,苟县长却不愿意被叫quot;狗头quot;、quot;猪头quot;。办公室的秘书不敢擅叫苟头什么的,只好改叫老板,老大。 老大忙,我们乡下人见老大就像见皇帝那么难。韩江林不习惯称县长为老大,只不过顺着刘诚的口气叫罢了。 刘诚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你也会幽默了。一边拨打苟县长的手机,一边热情地说,我帮你联系一下。看到刘诚和苟县长那么随意,韩江林突然想起,刘诚是苟县长点名要进政府办的人,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老大在牛头那里商量个事,稍等一会。刘诚给韩江林续水,说,老弟,你要年龄有年龄,要文凭有文凭,前途远大。 刘诚一番诚心诚意的话,他听出了另一番意思。机关中人习惯见势而行,不会给扶不起的刘阿斗更多的热情和关照。说话间,苟县长拎着手提包匆匆走过门口,刘诚领着韩江林尾随跟进办公室,说,小韩有事找你。 苟县长整理着桌上的文件,问刘诚,财政局兰局长来了没有? 刘诚说,我打电话催他。给了韩江林一个暗示,让他抓紧汇报,出门时顺便把门关上。 韩江林诚惶诚恐地在苟县长办公桌对面坐下,小声叫,县长。苟县长亲切地问道,小韩,有什么事? 韩江林忐忑不安地把想法说出。苟县长没有说话,拿起电话摁下号码,组织部施部长吗?挂职名单定了吗?还没定?韩江林怎么样?他在南江负责天华山茶场开发,我们想从浙江引进科技杨梅试种,韩江林专业对口,嗯,好,你们研究一下。 县长对他这么了解,韩江林有点受宠若惊了。 苟县长挂了电话,说,我们计划对天华山进行综合开发,你搞茶场算是带了一个头,这次去宁波要带项目去,研究引进科技杨梅,这几天你搞一个可行性报告上来,去吧。 从县长办公室走出来,韩江林像六月喝了冰水般舒畅。想象中无比复杂的事情竟然一个电话就敲定。原来所谓的复杂,不过是凭空臆想出来的罢了,领导本身不会把事情弄得复杂。同样,某些事情复杂,大多是人为造成的。 走出政府办公楼,韩江林习惯地仰望了一眼深蓝的苍穹,昨晚的蹲守使他觉得世态炎凉,心灵灰暗,备感卑微,此时此刻,自己犹如一只翱翔天空的鹰,眼前展现出无垠的天空。卑微只是手段,是技术,人的灵魂必须保持高贵的姿态。吴传亚的话言犹在耳。 第05节 5 几天以后,韩江林接到组织部通知,到南原市委组织部集中培训。市委派往宁波挂职的乡镇干部共一百人,每人向市委组织部培训中心交了一百元培训费后,培训中心给学员下发了一套从南原市招商局弄来的项目资料,加上市委组织部印发的一套《挂职干部注意事项》,就是培训的全部教材。培训中心主任说奉部领导旨意授课,拿着《注意事项》讲了二十分钟,整个培训活动圆满结束。韩江林卷起材料跑出教室给兰晓诗打电话,电话铃响,他心里陡然紧张,担心兰晓诗掐断电话。没想到兰晓诗不仅接了电话,声音还带着高八度的热情:领导。 韩江林受到感染,调侃道,怎么不叫大领导?乡长上管天文,下管地理,左管农民的粪桶,右管百姓的撮箕。 兰晓诗像一只欢快的鸟儿,声音委婉柔媚,怎么想起打电话了? 我日日月月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在心里不停地拨打你的电话,你,没有听到吗? 兰晓诗沉默了一下,说,天晓得你拨打谁的! 见个面怎么样?我会告诉你拨打谁的电话。 兰晓诗调皮地说,我等着领导接见,大领导一直忙,没有给我任何机会。 我在南原,已经安排时间接见你,怎么样,定个地点吧。 兰晓诗略带夸张地惊呼,你在南原?现在?稍事沉默,说,吃饭时间还早,你先过来坐坐。电话里指明了quot;晓诗策划工作室quot;的位置。 韩江林立即招手叫了一辆的士往指定的地点赶,看看到了地点,开窗搜寻,抬头望见了quot;晓诗策划quot;的广告牌,觉得事情有往预定的方向发展的预兆,心里一乐。下了车正要寻找上楼的通道,身旁弯腰指导工人制作广告牌的人转身莞尔一笑,来了?马上就好。 韩江林惊讶地打量着兰晓诗。兰晓诗把裹满油彩的披风一卷,看什么呀,没见过西洋镜吗? 兰大小姐真不赖,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兰晓诗用手肘轻轻碰了他一下,狗嘴不会长象牙。 小小的亲密接触让韩江林心里非常温暖,愉快地说,狗嘴长象牙是怪类,兰大小姐干粗活证明城乡一体,社会进步。 兰晓诗来一个漂亮的转身,得意地笑着领韩江林上楼。韩江林本来就十分欣赏兰晓诗出类拔萃的气质,此时望着窈窕美丽的背影,怦然心动,心里的爱慕又添了几分,大有非兰晓诗不娶的想法。兰晓诗说,我请了两个江西老表帮我们制作广告牌。 策划公司就是广告牌制作公司? 兰晓诗脸微微一红,别说得那么难听嘛,进入这个市场不容易,我们正在扩展领地,由平面广告向立体和多媒体广告发展。 走进二楼策划工作室,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坐在电脑前。兰晓诗风趣地介绍自己的合伙人,邓媛媛,我的合作伙伴,正式的职位是晓诗策划副总经理。 邓媛媛审视着韩江林,嗔叫道,兰姐。 韩江林,南江镇镇长,我的家乡父母官。兰晓诗又介绍韩江林。 这介绍让韩江林觉得别扭,心想,晓诗也未能免俗,故作严肃地纠正,副镇长。 介绍领导的时候,不都是把副字去掉么? 在与美丽女士见面的隆重外交场合,正职就是正职,副职就是副职。 邓媛媛不觉又多看了韩江林几眼,听着他们斗嘴,抿着樱桃小嘴窃笑。 兰晓诗塞给他一把材料,这是我们新近做的一个策划方案,看看。脱掉了旧外套,露出亭亭玉立的身姿。韩江林说,别赶鸭子上架,我管百姓撮箕粪桶有一套,广告策划是思维盲点。 领导接见下属,不批阅文件怎么成?兰晓诗端茶上前,说,谁没有盲点?只要不盲目。 韩江林说,领导亲自视察一般开汇报会,口头汇报,领导调研要是都隆重收罗文件,转一圈下来,领导不得压垮、累死? 领导为人民服务练就了钢筋铁骨,高压不垮、蒸煮不烂、千锤百炼不扁,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邓媛媛插了一句,群众抬着,下属捧着,女人供着,这才是领导! 两个女孩变着法儿扁他,韩江林大叫冤枉,质问,领导有那么多好处,你们咋不当领导? 两人相视而笑。兰晓诗坐到电脑前,你等一会,我改个东西后再去吃饭。 韩江林翻着材料,这是南原河上游天星桥景区的电视宣传策划方案,创意奇特,视角新颖。灵机一动,说,晓诗,能不能给天华山旅游搞个策划方案? 兰晓诗说,好呀,你把项目、投资、宣传方案这些东西给我。 韩江林摇摇头,我只有一个初步的想法,毕竟我还没有那个权力。 在其位,谋其政,等你主政南江,我们再商谈。兰晓诗在商言商的架势把韩江林闹了个花脸,掏出手机给王磊打了个电话,小磊子,我在南原,上次说的天华山开发方案,搞了没有? 王磊说还没有,两人聊了一会,韩江林说中午一起吃饭,王磊问明了地点,就挂了电话。 一会儿,王磊像风一样闯进来,左看看右瞧瞧,惊奇的目光落在邓媛媛身上,夸张地说,南原街头美女越来越少,原来都藏在深闺里忙事业。邓媛媛满脸羞红。兰晓诗打抱不平,小姑娘脸薄,哪经得住色鬼这么看呀!王磊矛头迅速转向兰晓诗,人家小姑娘,莫非你是老女人了?兰晓诗脸一红,省点口水吧,你。王磊说,好,眼前的可餐秀色咱没希望了,咱省点嘴,等会儿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谁说你没有希望了?我们媛媛还没有朋友,兰晓诗问,想吃什么? 王磊说,唉呀呀,晓诗,白云人哪有问客杀鸡⑶(意思是问客人杀不杀鸡,表示虚情假意。)的呀! 兰晓诗想了想说,我请向博士开车过来,我们到南原河边吃鱼。说着拨打向博士的手机。 这句话对韩江林无异于当头一盆冷水,心整个掉进冰窟,凉透了。 王磊看了韩江林一眼,说,江林,今天怎么整个一只瘟鸡样?拿出当年霸着兰晓诗的雄劲来呀。 兰晓诗不干了,你说什么?谁霸谁啦? 王磊知道说错了话,耐性地把韩江林当年的情痴模样夸张地描述了一遍,感慨万端,晓诗呀,谁要追求你,他要和谁决斗,可怜冰心一片,换来春光无情呀。 兰晓诗羞涩地白了韩江林一眼,他什么时候向我表白过爱情?谁不知道他和杨卉青梅竹马? 王磊张大眼睛瞪着韩江林,没有表白吗?江林,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不表白爱情,又堵塞言路,霸着不让我们表达,什么意思嘛,莫非想让肥水流入外人田? 谁是肥水?我看你是缺肥肠吧,等会儿炒几个肥肠叫你满嘴滴油。 正待出门,兰晓诗的手机响了。向博士说他有一个手术,脱不开身。韩江林正想着向博士的事,听说他不来,暗暗松了一口气。向博士已经是有车一族,而他还是穷光蛋一个,在这场爱情的角力中,他明显处于劣势,心里颇感不妙。 打车来到南原小炒一条街,到底是女人精于算计,所点小炒非常合口。韩江林见兰晓诗额头香汗直冒,很是怜香惜玉,扯一张纸巾递过去,兰晓诗接了,并不言谢。这一细节和亲昵,让他感觉光明之灯并未熄灭,爱情仍存在希望。 下午,韩江林怀着一点点的爱情希望,坐上了开往杭州的火车。在车上思念着兰晓诗,韩江林恍然觉得火车开往天堂的方向。事实上,火车确实是开往有quot;人间天堂quot;美誉的杭州。 在浙江挂职的三个月时间里,韩江林每天给兰晓诗打一个电话,兰晓诗总是用一种淡定的语气说话,以至于韩江林千言万语无法诉说,澎湃的激动找不到表达的时机。他在漫长的思念中觉得度日如年。 在某一个寂寞的午后,韩江林接连收到兰晓诗发来的三条信息,就是三个问题,第一个,如果爱人不能生育,你还能够没有任何怨言、至死不渝地爱她吗? 韩江林沉迷于爱情的幻想中,没有多少现实的想法,给出的答案是,爱情是男女双方纯粹的心理感受,应当与孩子无关。 第二个问题,如果孩子和老婆同时落水,你先救谁? 面对这个类似于脑筋急转弯的问题,韩江林心里直乐,只有女人缜密的心思才会想出这般问题。他回答,如果有了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只能在天上寻找答案。他复加了一句,这种问题好比quot;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quot;。 第三个问题,如果你妻子要求一切听她的,你能够耐心地说服她吗? 这几个问题不仅考智商,还考起情商来了。韩江林虽然隐隐地觉察到兰晓诗这几个问题暗藏着某种目的,但仍然认真地回答,家不是讲理而是讲情的地方。 回答了三个问题以后,韩江林拨打兰晓诗的电话,想问问她为什么会想到这么奇怪的问题。兰晓诗没有接听电话。第二天,韩江林再拨打兰晓诗的电话,里面一个声音机械地回答,该用户欠费停机。直到他挂职期满回到南江,再也没有拨通过兰晓诗的电话。 莫非我的答案让兰晓诗不满意,中断了和我的联系?韩江林百思不得其解。仿佛爱情的青鸟展翅而去,他倍感忧伤。 第06节 6 挂职期满,韩江林回到南江,杨卉以温馨的方式迎接他的归来。她做了一桌好菜,请财政所的所有人员来为韩江林接风洗尘。觥筹交错间,韩江林又有几分迷失,不知道放弃眼前温柔可心的女人,去追求一个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兰晓诗,究竟值不值得。 深夜,韩江林辗转难眠。他并非不明白杨卉的心思,与杨卉结婚,他就等于把自己的将来置于一个人事的荒凉地带,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没有后台和背景,要想在官场上出人头地,等于没有任何登山装备却要登上珠穆朗玛峰之巅,成功的概率为零。平庸地虚度此生,心有不甘,他对着黑暗痛苦地呼喊,老天,谁能帮帮我? 睡梦迷糊,韩江林被喧闹声吵醒。玻璃窗上映照着淡淡的雪光,他以为天亮了,一骨碌翻身下了床,穿上毛衣裤,披着皮衣开了门。 院子里站满了乡里的干部,上了年纪的静静地靠屋檐边站着,不让飘扬的雪花落在头上。年轻人兴奋地站在雪地里,跳着,闹着,活动身子暖和一些,也享受着南方白雪带来的清新凛冽。女干部缩手扎成堆,围着镇党委书记孙浩,吵嚷着什么。喜欢闹腾的干部趁女干部不注意,悄悄把雪团塞进那毛衣包裹的细嫩脖子,吓得女干部一阵惊叫。 院子以外便是莹白的雪的世界,披满雪绒的高耸雪山把天都顶了起来。头上的天空灰暗深邃而朦胧。原来天还没有亮。 杨卉在韩江林的门边站着,见韩江林开门出来,嫣然一笑,你起来了? 出了什么事,这时候集中? 杨卉说,大雪封山,估计月亮湾村的计生钉子户在山里藏不住身,孙书记带队进村抓计生对象。 这有点李愬雪夜入蔡州的味道。韩江林搓着手说。 女干部们吵嚷着说,天那么冷了,雪那么深,山路很滑,不一定能爬上险峻的月亮湾,上去了也不一定能下来。 孙浩长韩江林四岁,是全县最年轻的乡镇党委书记,说话办事浑身朝气。他面对大雪豪气冲天,就是难于登天也要上山,计划生育一票否决,不拔掉这三颗钉子,县政府取消今年的财政补助经费,过年没钱给大伙买肉,你们背后要操我娘。 孙浩书记说得在理,大家暂时安静下来。周明副书记问,孙书记,是不是把小刘他俩留下来做普法试卷?政法委催今天上交呢。 刘永键提醒说,综治工作也是一票否决。 孙浩生气地说,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各个部门强调各自利益,干脆把我们全都否决好了,换他们来做一做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张胜波镇长人到中年,老成持重,平时言语不多,关键时候出面充当和事佬,说,事情分轻重缓急,抓主要矛盾,政法委那边不出案子可以解释,县里挂了名的钉子拔不下来,一旦书记和县长当着全市县区长的面检讨,我们可真要被否决了。 周明作了让步,说,姜还是老的辣,镇长牢牢地抓住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 大家听出了周明话里别样意味,吃吃窃笑。人丛中有人说,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干脆连两个基本点不要了,直奔主题,只要紧紧抓住那个中心,今年的奖金就靠谱了。 瑟瑟寒风中响起快活的笑声。 孙浩看见韩江林,说,吵醒你了吗?你才回家,这次行动没你的事。 孙浩话虽然粗鲁,但充满了关爱。韩江林不愿成为独立特行的例外,更愿意融入集体生活,说,全镇干部都参加,我怎么能例外呢? 书记看人员到齐,分配了任务,强调了纪律,最后问镇长还有什么话说,镇长见书记说得过分严肃,为了缓和气氛,对计生站长说,刘站长,我们冒雪进山,你要搞好后勤保障,交代厨房弄几个好菜,经费从计生罚款中列支。 如雪夜奔袭的古时军队,马衔铃,人含草,悄悄走出镇政府大院,像一条黑色的游蛇蜿蜒行进在银白的雪原上。 大队人马进了村,把韩江林带领的小组留在盘山公路上。 皑皑白雪把高峻的山铺平了,淹没了蜿蜒曲折的公路。杨卉和几个年轻人或在没膝的积雪中堆雪人,打雪仗,嬉闹奔跑,或观赏天华山上美妙绝伦的雾凇,感叹天工妙手雕饰的自然美景。 韩江林站在一颗剔透的雾凇树下,静静看着队员欢闹。杨卉像一个顽皮的小姑娘,玩累了,气喘吁吁跑过来,用含情的目光默默地绕着韩江林。不管人前人后,她都毫不避讳和韩江林的亲密关系。 雪花纷纷扬扬,寒风席卷着雪花漫天飞舞,天地融为一体。队员玩腻了雪,躲到了亭亭如盖的雾凇下面,把冻得通红的手放在嘴边呵着,弹跳着,让湿透了的皮鞋稍为暖和一些。 南方的冰雪透着刺骨的奇寒,雪夜呆在野外并不轻松,年轻人抱怨起来。韩江林怜惜地看着满脸通红的杨卉,想为她做点什么,走进附近的松树林,刨开积雪,想找一些枯枝败叶生火取暖。问遍在场的人,都没带打火机,他失望地把枯枝丢在雪地里。 天渐渐放亮,守候了大半夜的队员们又冷又饿。韩江林望着山腰被大雪盖住的茶园,又担心计生对象从路上跑掉。邰德胜主动提议说,韩镇长,我们到茶园去?众人附和,韩江林只得答应,领着小组人员下到茶场。 留守队员在老杨棚子里吃过早饭,喝了点小酒,兴奋得坐不住了,吵着上山捕鸟。老杨趁机说,昨天两只野山羊从对面小山坡溜下来找吃的,牵狗去撵一撵,手到擒来。 杀戮生命总能激起男人的性情,捕杀野山羊的奇妙情景,令邰德胜和小王手舞足蹈,拉着老杨就往外走。杨卉想去,用眼睛征询韩江林的意见。 平时,韩江林非常乐意参加集体活动。此时他身心疲惫,只想静静地呆着。养父过世后,痛苦的心灵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和方向。养父曾经告诉他,如果迷途了,就静下来听一听心灵的声音,心灵会告诉需要的答案。这些天来,他静听心灵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声音。 伙伴们走后,韩江林闻着木柴燃烧散发的气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中间曾被急骤的狗叫声惊醒,随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江林,你看谁来了?杨卉欢喜的叫声把韩江林惊醒。韩江林睁开眼,门外卷进来的清凉寒风带来一个美丽的人影。他几乎不敢相信,呆呆地注视着从天而降的兰晓诗,惊讶地张大嘴问,你,怎么到了这里? 杨卉瞪了韩江林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兰晓诗莞尔地笑,取下挂在胸前的相机,随手递给韩江林,怎么啦,我不能到韩镇长的地盘上吗?漂亮女郎善于采用反诘的策略。她摘下盖着头上的衣帽,把头潇洒地甩了甩,鬈曲的青丝如秀丽的瀑布倾泻,柔软地披在肩头,娇美而高傲的兰晓诗顿时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女性魅力。韩江林封闭已久的心灵顿时涌进明媚春光,眼睛放出闪电般的亮光,这道亮光把站在兰晓诗身后的杨卉吓坏了,她赶紧站在兰晓诗和韩江林中间,说,我们成果非凡,捕获好大一只野山羊,老杨在剥羊皮,去看看? 老杨杀小鸟,你有菩萨心肠,现在屠杀山羊,倒没有了怜悯之心。韩江林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见鸟未见羊,哪里算是仁慈心肠? 杨卉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脸微微一红,让开了身子。 兰晓诗眉色舒展,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微微一笑,你们兄妹真是一对活宝,现在还是不依不饶地吵。 韩江林尽情而贪婪地欣赏兰晓诗,好像一个灵魂丢失的人重新寻回了灵魂。他接过兰晓诗脱下的大衣,挂在墙上,柔和地说,袜子湿透了吧,脱下来烘烘,也烤烤脚。 兰晓诗笑着说,雪水灌满了靴子,可以养金鱼了。韩江林接了兰晓诗的靴子,迷离地欣赏兰晓诗纤巧的小脚,好像那是金靴里养成的价值连城的金鱼。 韩江林这么犯贱,杨卉又气又恨,但又无可奈何。因为情敌是兰晓诗。如果和眼前的情敌展开一场对决,这是一场没有胜负悬念的战争。 兰晓诗有着良好的家庭背景,父亲兰槐长期在县财政局任职,两次被提名参选副县长,两次落选,但并不影响他在县里的影响力。母亲是县医院一名副主任医师,任县医院副院长。兰晓诗从小就学过琴棋书画,被认为是白云县的才女,小学到中学,一直名列前茅。高考前兰晓诗生了一场病,高考成绩受到影响,只上了一般院校的分数线,补习一年后,她以全市文科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大学传媒学院。 时值韩江林正在北京农业大学学习,暗恋之心不死,但兰晓诗已经成为未名湖畔人,哪里还把韩江林放在眼里?老乡之间隔三差五聚会,他们的关系不见进展。倒是跟随韩江林考入农业大学经济管理系的杨卉,和兰晓诗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杨卉知道了兰晓诗的光亮艳丽遮掩着鲜为人知的秘密。她觉得兰晓诗不适合韩江林。兰晓诗作为一个女人,她的人生将永远是残缺不全的。 韩江林身心全在兰晓诗身上,忽略了杨卉的存在,问,这么长时间打你手机,一直停机,躲到哪儿修炼去了? 什么修炼啊,这几个月接了两单生意,简直是磨炼,受罪,前天交出去,今天特意跑来天华山赏雪景,拍几张雪景照片作资料,没想到碰上你们。 杨卉凭着女性的敏感,知道兰晓诗在说谎,情敌有备而来,却要假装意外偶遇。她不敢与心智非凡的情敌激烈过招,淡然地问,你不是准备出国吗,怎么有时间到乡下? 兰晓诗浅浅一笑,亲昵地握着杨卉的手说,漫天雪花,让我想起咱们在北京的快乐日子,你忘了吗? 她把你字咬得很重,朝韩江林送去一个妩媚的笑容。杨卉听出了她的企图,心说,你是一只失去翅膀的天鹅,即使周游世界,终归跌落故土。 同为女人,杨卉已经感觉兰晓诗是一匹不好的母马。她不知道兰晓诗此行抱着什么目的,暗暗告诫自己加强警惕,小心观察兰晓诗的下一步行动。 兰晓诗伸出保养良好的纤细小手,握住韩江林的手轻轻一摇,江林,真的对不起,前些时候韩叔过世,我有事脱不开身,托姑妈送了一份礼聊表慰问。 这句话让韩江林受宠若惊,谢谢你的关心。 才隔多长时间,就变得那么生分了吗?是不是当领导都这么有涵养,对人客客气气啊?兰晓诗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在人际交往中,她总是牢牢地掌握着主动权。 兰晓诗的到来改变了气氛,邰德胜收起了先前粗俗的话语,小王和小刘的行为举止变得安静文雅了。杨卉与他们同为一类人,他们敢于放任性情,肆无忌惮。兰晓诗是截然不同的一类人,他们不愿意在气质高雅的女人面前表现浅薄和媚俗,免得被人小瞧了自己。外人明眼,他们意识到了杨卉的爱情遭遇意外,存在危险,对杨卉深为同情。 杨卉黯然走到屋外,仰望着灰蒙幽远的天空,心里暗自呼唤,苍天,请不要让爱情弃我而去,保佑我吧。 引狼入室。这是对自己愚蠢地把兰晓诗带到韩江林身边的总结。 下午四点打道回府,手里提着瓜分的野山羊肉离开。老杨说,山里打羊,见者有份,除了吃的,在座的每人一份羊肉。在路上,韩江林细致周到地照顾兰晓诗,生怕她在雪地里摔倒。杨卉看着,拎着羊肉暗自伤心,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把江林哥的东西拿在手里了。 第07节 7 兰晓诗家的蓝色小楼在红砖白砖为主色调的楼房之间,鹤立鸡群,格外醒目。韩江林心想,这倒代表了兰家在白云的地位和性格,张扬而显摆。他走近青色石块砌成的围墙门,小洋楼上传出悠扬的钢琴曲,一股莫名的欣喜像春天的山洪,把因焦虑和思念累积起来的郁闷一扫而光。钢琴曲又重弹了一遍,这是《金蛇狂舞》的曲子,简洁而欢快的旋律。他不明白弹奏者为什么再三重复弹奏这首曲子。是不是兰晓诗心如乱麻,极不平静,弹奏简单欢腾的曲子排解心中郁闷? 韩江林按响了门铃,楼上的钢琴声停止了。一会儿,门轻轻打开,门框里站着一个年纪与韩江林相仿的英俊青年,西装革履,头发打了摩丝,油光可鉴,呆滞的眼睛盯在韩江林脸上,像一把刀子穿透了他的脆弱自尊。英俊青年冷冷地问,你找谁? 韩江林像一个被现场逮住的小偷,舌头发僵,请问兰晓诗在家吗? 晓诗不在家。年轻男子怒气冲冲,厌恶韩江林破坏了他的情绪。 晓诗到哪里去了?韩江林壮着胆子问。 砰!年轻男子狠狠地摔门关上,差一点砸上韩江林的鼻子。韩江林看着紧闭的大门,心底扩散出一股失败者的低落情绪。 韩江林离开兰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责备自己轻率,好几年不见,不知道兰晓诗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她刚见过几次面,几句暖心的话就让他鬼迷心窍。兰晓诗有那么好的家庭背景,又是北大硕士毕业的绝色佳人,所谓才子佳人,佳人同样要选才子相配。兰晓诗怎么会看上他这个没有背景没有地位,更无惊世才华的平常人呢?韩江林自视长相不差,英俊青年在外表上已经胜了韩江林一筹。从才华上说,背后还有像博士这样有留洋背景的情敌。兰晓诗名花有主,为什么还要假惺惺地欺骗自己呢? 韩江林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心儿在黑暗深渊痛苦挣扎,觉得县城不是自己呆的地方,正想坐车回南江去,忽然接到吴传亚的电话,要他到县纪委一趟。韩江林以为有什么好事,一溜烟跑到县纪委,吴传亚正在写材料,韩江林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在干什么,领导? 吴传亚用一种陌生而严肃的神情看了他一眼,说,韩镇长,请坐。指了对面看报纸的女人一眼,说,这是游书记,有事找你。 游国凤抬头看了韩江林一眼,说,请坐,有件案子需要你配合调查。 什么案子?韩江林心里一惊。 游国凤肃然地看着韩江林,我们掌握了相当的证据,在案件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你在规定的时间内,不能离开指定的地点。 你的意思,是要对我双规? 游副书记严肃地点了点头,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组织的意思。 第08节 8 韩江林走进一片黑暗的树林,周围传来野狼阴森低沉的嗥叫。韩江林紧紧攥着手里的木棒,紧张地注视着绿幽幽的眼睛。一只目露凶光的野狼轻蔑地龇了龇牙,锋利的牙齿寒光闪闪,散发出令人胆战的血腥气息。从背后靠近他的公狼一边轻声低吟,跃跃欲试地准备偷袭。 韩江林丢了木棒,迅速地靠近一颗粗壮的大树,抓住树枝朝树上攀爬。狼群混乱地嗥叫着涌上来,一只公狼咬住了他悬在半空的腿,钻心的疼痛使他手一松,身子像树叶一般飘落进张着血盆大口的狼群。 爸爸,救救我!他绝望地尖叫。 猛然惊醒,原是南柯一梦。他睁开眼睛,喘息未定,狼牙的血腥气息犹然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在苍白如纸的脑海里,一行字清晰可见,爸爸死了。 黑暗里潜伏着令人不安的东西,他听到一个金属般的声音再次陈述业已存在的事实,你爸爸死了。声音好像某部恐惧电影一个定格画面的画外音。 是的是的,我爸爸死了,没有谁会来拯救我。韩江林愤怒地大喊大叫。 房间突然打开,温暖的房间灌进冷风,灯亮了。 又一个电影画面定格在韩江林苍白的脑海里,仿佛在很多年前的满月之夜,他凝视着老同学吴传亚惺忪的睡眼。 韩江林翻着白眼,身子在痛苦地抽搐。吴传亚被他的神态吓住了,担心韩江林死掉,一边惊慌地摇晃着他,一边大叫,江林,你怎么啦? 韩江林野游的魂魄悠悠回归身上,不解地望着吴传亚变得亲切的面孔,突然产生厌恶的心情。他崇尚真诚的生活,不喜欢看到变脸似的千变万化的面孔,哪怕眼前就是千面佳人,也照样感到厌恶。变色的面孔利欲熏心,即使绽放出天使般迷人的笑容,也是对利益微笑,没有任何人间温情。 吴传亚在床边坐下,真诚地说,江林,你好好想一想,开发公司的管理有没有什么漏洞,收入与支出是不是相符,有没有人背着你花了开发公司的钱,花出去的钱都记在账上了吗? 韩江林用嘲讽的语气回敬道,吴主任,你对夜以继日这个词的理解太深刻了吧,怎么大冬天夜晚还要突审犯人? 韩江林油盐不进,吴传亚宽容地笑笑,说,盖好被子,小心感冒。 清寒的黑暗如水一般淹过来,他重新坠入令人窒息的深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没有人会来救自己。当年在铁厂上小学,他被同学叫野杂种,常被大个子同学拦在深巷里,直到天黑也不让回家。父亲沿着从学校回来的路,一个巷子一个巷子地寻找,最后把他解救出来。被同学欺负的时候,他多么希望有叔伯兄妹,哥哥姐姐一大家子,这样就不会受人欺负了。他开始关心自己的身世之谜,问父亲,我的母亲在哪里?我有没有别的亲属?面对他的提问,父亲泪水长流,没有任何答案。 现在被纪委quot;双规quot;,他把能够解救他的人想了个遍,他失望了。杨卉从小把他当成哥哥,当成亲人,但她父亲只是一个小铁铺的老板,在白云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家族中更没有人有权有势,要救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对兰晓诗的缠绵情意伤了杨卉的心,可能她受了伤害才不声不响地离开南江,跑到外面散心去了,根本不知道他落难。他伤了杨卉的心,怎么还能企望她来为负心人洗刷罪名呢? 兰晓诗呢?依靠深厚的家族背景,她有能力帮他,但目前兰晓诗站在什么位置上,扮演什么角色,仍然是一个谜。至于镇里的其他人,他和他们只是同事关系。如果他一路升迁,振臂高呼时,他们也许会成为坚定的支持者。他现在栽了跟头,不对他落井下石,已经说明正直而富有责任心了。在官场上,人们不会给予失败者任何同情心,更何况支持呢?一个官员同情并帮助失败者,说明缺乏原则性,丧失了起码的政治立场,必然受到批评。 县级纪委流行着一句口头禅,放过穿皮鞋的,专治穿草鞋的。假如他像兰晓诗一样有深厚的家族背景,纪委的人会不会找他的麻烦呢?他忽然明白一座坚实的靠山对于寄身官场的重要性。他现在不仅没有靠山,甚至连自己的关系网也还没有建立,没有关系网等于没有掌握在官场中前进的资源,他又怎么掌握未来和命运?他的一位老师说过,在三十岁之前没有建立一个事业发展的关系网,意味着一生将一事无成。如果早一点找到可靠的靠山,专营于建立官场关系网,而不是专注于做事,他就不会在账目上栽跟斗。进一步说,假如纪委有他的关系,出现不好的苗头,事前必然得到风声,自然就有应急之策,不会像现在一样束手待毙。 他对人怀有善良的意愿,对世事抱着天真的幻想,希望勤奋工作得到群众肯定,获得领导的认可,没有想到平地跌伤脚,喝水噎喉咙,竟然栽在认真做事上。一个人擅长什么,必然深受其害,这似乎带有宿命的观点。一个人做具体的事情越多,出错的概率越高。官油子看透了世事,遇到困难绕道走,遇到麻烦甩手走,自然不会陷入泥潭。 根据吴传亚的暗示,事情必然出在账目上。他对手下人所做的事往往深信不疑,有时琐碎的发票太多,嫌签字太麻烦,笼统签一个字,叫邰德胜逐一审核发票,是不是邰德胜在其中做了手脚呢?韩江林随即摇头否定了这种想法。邰德胜是一个业务干部,嘴巴臭一点,但为人正直,经他签字报销的发票要经过会计和出纳审核,他不可能做到夹带几千上万的发票报销。 除了邰德胜,还有谁可能在账目上做手脚呢? 无端地怀疑两年来与他同甘苦的同事,他陷入良心的自责之中。历史上为了共同的目标和事业出生入死,结成深厚的战斗情谊,一旦事业成功,思想就出现裂痕,战友之间相互猜疑、残杀的例子比比皆是。他希望现在的经历是一场误会,不希望和同事上演那屡见不鲜的历史悲剧。 他在招待所里度过了平静的三天。在表面的平静之中,他感觉潜流暗涌,山雨欲来风满楼。 果然,星期一早晨,韩江林吃过早餐回到房间,廖主任带着一个纪委的干部进入他的房间,一个审问一个记录,开始对韩江林的正式调查讯问。 性别、年龄、学历、职务,相应的程序一项不缺。 韩江林没见过严峻的阵势,心在颤抖,担心祸从口出,被抓住把柄,抱定了一条原则,死活就一句话,他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老百姓和自己良心,没拿过开发公司一分钱。 廖主任不断地发动讯问攻势,逼迫他反省,交代问题。他坚持说,我做人清白,没有任何问题可以向组织交代。廖主任顿时火了,拍桌怒斥,韩江林,如果组织不掌握确凿的证据,也不会对你进行quot;双规quot;,组织对一切干部都是爱护为主,处理是为了保护干部,作为一名年轻干部,你的学历、工作能力有目共睹,你只有主动向组织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挽救自己的前途,不然,组织把问题调查出来,严肃处理,你的政治生命、人生全毁了。 韩江林以沉默应对廖主任,拒不回答其他任何问题。廖主任痛斥韩江林顽固不化。双方互不相让地对峙着。 上午的审查在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下午,韩江林仍然如此,廖主任换了策略,耐心细致地开导韩江林,说,人犯错误并不可怕,年轻人哪能不犯错呢?关键看一个人对待错误的态度,知错就改才是好同志。 打蛇打七寸,廖主任在采取引蛇出洞的办法。韩江林心想,威逼哄骗,手段不过如此。心里有一点藐视的意思,说,谢谢廖主任开导,起码我还能辨别错误与违法的区别,在工作中我可能犯错,但没有任何违纪违法。 廖主任眼睛一亮,问,说说在工作中犯了什么错。 韩江林满脸诚恳的神情,我对工作不认真的同事态度粗暴,还没有学会和风细雨般地做思想工作,我分管的扶贫工作还不能够给老百姓带来收入。 廖主任的脸色渐渐变得灰暗,再次拍案而起,怒吼道,想和组织作对吗?我们在尽最大努力挽救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你竟不知珍惜! 愤怒往往证明人的无知和怯懦,廖主任的愤怒表明他陷入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纪委并没有真正掌握致命的东西。韩江林豁然开朗,精神顿时轻松起来。 第二天,双方对峙的情形没有任何改善。纪委与公安不同,纪委的审查对象是干部,一般都采用文明的方式。公安干警在执法中仍然存在刑讯逼供的现象。如果此事是公安执法,韩江林绝对不会这么从容镇定。识时务者为俊杰,韩江林不会枉受皮肉之苦。 廖主任消失了一天,韩江林获得了暂时的宁静。星期四,廖主任和审理室的干部重新出现。廖主任手里拿着开发公司月报和年报表的复印件。韩江林看到账目,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相信账目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当然,唯一的隐忧可能出现在放权给邰德胜身上。 廖主任问,两年来,县扶贫办给南江镇的扶贫项目贷款总额是多少? 去年贷款总额为四十五万,今年是六十万,总共一百零五万。 廖主任翻了翻另一本账目,看着韩江林严厉地说,韩江林,你在这一件事情上就说了假话,我们从扶贫办和县农业银行了解到,两年来,南江扶贫开发公司共得到扶贫贷款一百四十万,中间相差三十五万,这三十五万已经从农行出来,在开发公司的账目上没有任何显示,这作何解释? 这可是韩江林没有掌握的情况,他接管南江镇扶贫开发公司以后,从农行得到的贷款数额他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多出三十五万呢?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神秘地截留了三十五万?这个问题把韩江林弄糊涂了。 廖主任走后,韩江林心里像炸开的油锅。三十五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是什么人做手脚贪污了,栽赃自己,这一辈子真的玩完了。 韩江林为了尽早洗刷罪名,凭着惊人的记忆一笔一笔地列出茶场和果园场的开支。三十五万巨款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开始理解了廖主任的话,即使没有贪污一分钱,配合组织调查事实的真相,这是党员干部的职责,也是保护干部的一种手段。换一个角度思考这话,真是太正确了! 廖主任两天没有出现,韩江林倒急了,希望廖主任是根据他提供的线索查账去了。 星期六早晨,廖主任回来了,重新摆开了讯问审查的阵势。这一次,他不再提三十五万元的事,而是询问一笔两万元的茶叶款。后来韩江林才知道,三十五万国家贴息扶贫贷款,被镇干部以借款的名义支走,用于购买房子等。经过县里组织清查,挪用国家贴息扶贫贷款是乡镇普遍存在的现象。法不责众,县纪委像捧着一只滚烫的山芋,不知道怎么处理,最后向县委和政府打了一个报告,建议县政府下一个文件,催还干部所欠的扶贫贷款,明确规定了国家扶贫贷款的扶助对象,事情不了了之。 廖主任说,公司有一批茶叶的发货,账上没有记录这笔收入,月亮湾村民参与月亮茶场的开发,开发公司账目上支出了两万元的劳务费,根据我们两次对参加劳动的村民逐一调查,没有一个村民从开发公司领到钱,两万元的茶叶款是你亲自从南江煤矿的财务上领走的,黑纸白字为据,你能说没有贪污吗? 韩江林想起来了,两笔钱都是韩江林吩咐邰德胜以他的名义提出来,帮助月亮湾村预订了水泥。当时得到内部消息,建筑材料要大幅度提价,特事特办,叫邰德胜提了这两笔钱,打入水泥厂账户,预订了两百吨水泥。 茶叶款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入账呢? 韩江林说,水利局匹配给月亮湾的供水管材还没到位,人饮工程要到明年三四月才能开工,水泥还没有从水泥厂提出来,所以还没有开出发票到公司财务报账。 廖主任向记录的同志耳语了一阵,作记录的同志出去了。 一个小时后,记录的同志探进头来,把廖主任叫了出去。一会儿,廖主任两人返回时,脸上出现了轻松而明朗的笑容。廖主任说,韩镇长,感谢你这几天来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配合,现在案情已经基本查明,我们需要把情况向纪委常委会汇报,估计要到星期一才能结束对你的quot;双规quot;,假如经组织研究通过我们的调查报告,组织会在适当的场合恢复你的名誉。 廖主任闪烁其词,最后一句话仍然让韩江林看到了希望。一个多星期以来所受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泪水哗啦啦流淌下来,上前握着廖主任的手,不停地说谢谢。廖主任说再委屈韩江林一天,说完告辞走了。廖主任朴实的背影倒令韩江林生出几分感动,心想,如果不是纪委同志的调查,自己还真有可能被冤枉了。 第09节 9 星期一上午,纪委常委开过碰头会。十点,游国凤副书记到招待所向韩江林宣布解除quot;双规quot;。 一只受惊骇的动物,本能的反映就是跑回熟悉的老巢,韩江林羞于见人,从招待所出来打的直奔南江。路上,吴传亚给韩江林打来电话,说,哥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前几天对不起你了,经过审查能使坏事变好事,证明你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纪委几个书记都说你过得硬,你的好运就要来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韩江林不想再与纪委有任何纠葛,又不能过分冷淡了吴传亚的好意,淡淡地说,仰仗领导手下留情。 吴传亚呵呵笑着说,哥们,心里还有气啊,任何一个组织内部都会有一套清障机制,以保证组织的纯洁,清障过程中,不可能保证所有的优秀分子都百分之百的保留,牺牲少部分人的利益,以保证组织的纯洁。韩江林素来不怎么喜欢吴传亚的激进态度,他的话引起了韩江林的反感,情绪有些激动,说,任何组织都应当在法律的框架内活动,只有法律才能保证公民平等的权利,高尚目的不是制造政治冤案的借口。 吴传亚妥协道,好了,不要为了高深的理论浪费电话费了,我正式向你道歉,好不好? 道歉这么便宜?他仍然带着气。 哪天你上来,我请客赔罪。 沿途,远山残留的积雪在太阳下闪着美丽的光,他感觉到寒意袭人,身体阵阵发颤,莫名的委屈情绪充溢着他的内心。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封举报信就使他失去了十天的人身自由,在确认他的清白之后,纪委只说他是一个经得起组织考验的好同志,连一句正式道歉的话都没有。难道一句好同志的评价能够抵消十天的自由么?执法机关在限制人身自由时,尚需要严格的执法程序,执法部门办了冤假错案,受害人可以申请国家赔偿,这是对执法错误的补救措施。纪委调查不实而使他失去十天人身自由,他却找不到要求赔偿的任何法律依据,纪委负责澄清事实真相,这就是可以得到的全部赔偿。 还他一个清白,这是唯一的公道了。韩江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车子进了镇政府大院,韩江林下了车正要掏钥匙开门,门忽然开了,杨卉扶着门框站在门边,美丽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眼里流溢着令人心碎的忧伤。韩江林进了屋,杨卉关上门,背靠着门,胸脯不安地起伏着,喉咙一张一翕,喘息着。 韩江林回避着杨卉火一般的目光,问,小卉,你在这里干什么? 杨卉明亮的大眼睛蒙上一层薄雾似的泪,颤抖着伸出双手捧住韩江林的脸,杨卉如玉的素手充满了女性的温柔,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韩江林贪婪地呼吸着。渴望一双温润的母性的小手抚摸他的脸,抚慰他脆弱的心灵,这是韩江林藏在心底的一个梦。现在,在他最为脆弱的时候,杨卉向他伸出了温柔的手,韩江林破碎的心重新愈合起来,一种温暖的情绪在心底滋长。 杨卉像一个妇人打量历尽磨难归来的爱人,像一位母亲打量久别重逢的儿子。忽然,杨卉扑进韩江林怀里,紧紧抱着韩江林,号啕大哭,叫喊道,江林,江林哥,我的爱人,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 天柱折,地维绝,此时只有这个词能描述杨卉的惊心动魄。人遭遇危难,唯有对至爱亲人无时无刻的牵挂,才有可能积压如此强烈的感情。他感动地紧紧拥抱着杨卉,就像怀抱着任性的小妹,杨卉穿着冬衣的身体亲切而温暖。韩江林泪水涟涟,喃喃地说,小卉,小卉,别哭,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杨卉滚烫的嘴胡乱地亲着韩江林的脖子,凄楚地呢喃,江林,江林。韩江林的身体呼应着杨卉的呼喊,有一团火在胸中燃烧,脑子像悬挂在屋檐下的冰凌清冷透明。 杨卉仰着头,热烈的嘴唇紧张而欢腾地压在他嘴上,他被一股巨大的漩流卷了起来,身体酥软,化为一串串的气泡。韩江林感觉肋骨一块一块地断裂,响亮的声音刺痛了他,他快要窒息了,于是用力推开了杨卉。杨卉清秀靓丽的脸因爱情而涨得通红,乌黑的大眼睛在泪光中透射出奇异的光芒。她迎着韩江林的目光,热烈地说,江林哥,我爱你。 她的神情中透射出一股莫名的忧伤,使她显得如此凄美。韩江林似乎不愿意打碎她美丽的梦,重新拥她入怀,像大哥哥一样抚摸着她柔顺的秀发,安慰她,试图平静她失去理智的激烈情绪,心疼地叫道,小卉,我的妹妹。 杨卉说,不,我不想当你的妹妹,自从情窦初开,当你的爱人做你的妻子,一辈子守护在你的身边,是我最大的心愿,难道你一点也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韩江林说,小卉,我是一个有血有肉,渴望亲情更渴望爱情的人,何尝不明白你的心思,爱情因朦胧而生,因透明而分,我们太透明了,不可能产生生死相依的激情。 这不正好吗?两碗清澈的水最容易融合,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相互敞开心扉,快乐而美丽地度过一生。 不,小卉,你对我的爱只是关心,是亲人之间的挂牵,不是爱情。 杨卉撅着性感的嘴唇,我爱你,江林,这些天我吃不下睡不着,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我都要和你厮守终生。 韩江林再次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想说什么,杨卉不让他插上嘴,她说,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只有我能想办法救你,这几天我跑银行,跑扶贫局,跑纪委,重新核实了所有的账目,发现了镇里干部从中占有扶贫款的事实,为此得罪了镇里的领导,在南江呆不下去了,江林,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真的。 面对天使般的杨卉,他除了说谢谢,再也无话可说。 他凝视着杨卉的眼睛,认真地说,杨卉,这次磨难我明白了很多事情,如果要出人头地,如果要想有一番作为,我们在一起不合适,你想一想,一封简单的举报信就把我弄成这个样,以后能过安心日子吗?哪里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杨卉听明白了他的话,忧伤地说,江林哥,别说了,你一直就是一个有理想,要做大事情的人,我们没有什么后台,兰晓诗不同,她家是白云的大户人家,有钱有势,她又是北大的才女,能够在事业上帮助你实现自己的理想。 杨卉说了一句笑话,兰晓诗思想层次高,脑子灵活,现在南原办了一个策划公司,要想在事业上取得成功,她可是一位非常理想的贤内助,而我,只会精打细算做抄抄写写的账目,我只能是一个好母亲,在事业上帮不了你什么忙。 这番话如果是别人说出来,韩江林一定觉得是对他势利行为的嘲讽,话从杨卉的嘴里出来,就有一种柔和的味道。他并不知道,在杨卉消失的那几天,杨卉担心兰晓诗是一时冲动,欺骗韩江林的感情。出于保护韩江林的目的,她亲自跑到南原呆了几天,既散心,同时探察兰晓诗的真实意图。她花了几天时间才找到兰晓诗,和她进行了一番艰难的谈判,得知兰晓诗对韩江林的爱出于真情,她既欣慰又痛苦。欣慰江林哥获得了梦中情人的爱情,自己忍受失恋的痛苦,独自落泪。面对情敌,她强装潇洒,把照顾江林哥的任务正式移交给了兰晓诗。回到白云县城,她向财政局提出申请,调离南江镇,到大地乡任财政所长。前天,她的调动文件已经到达南江镇,准备办理移交手续到大地乡走马上任。 你爱兰晓诗,从少年时代起,她一直是你的梦中情人,江林,你爱她吧,好好爱她,我不吃醋,我真的不吃醋。 杨卉说这番话时,忧伤的泪珠儿像冰雹一样砸在他心上,他感到了疼痛。每一种选择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获得同时意味着失去,他将永远失去杨卉无微不至的关爱和照顾。他伸手擦拭着杨卉忧伤脸庞上的闪亮泪珠儿。杨卉重新投入韩江林怀里,江林,好好抱抱我,我从少女时代就渴望你的拥抱,渴望有一种水乳交融的肉体亲情,如果我放弃眼前的机会,恐怕以后没机会得到哥哥的拥抱了。 杨卉的身子哆嗦着,韩江林心疼地拥着杨卉。杨卉动情地用温润的脸庞贴着他,轻声说,江林哥,我把初吻给了你,你要了我吧,我给你生一个孩子。 韩江林震惊地捧起杨卉的脸,小卉,你疯了? 江林,我没有疯,亲近你,拥有你,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 韩江林坚决地摇着头说,小卉,不行,我不能害你。 杨卉凄然一笑,江林,这是我的心愿,怎么是害我呢?江林哥,兰晓诗有妇科病,她不能生育,你知道吗?你既然要娶兰晓诗,就让我帮你生一个孩子,完成你的人生义务,好吗? 韩江林怔了一下,兰晓诗告诉他身体有病,并没有具体告诉他是不能生育的生理毛病,但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杨卉说,江林,答应我对你这个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要求,小时候哥哥总是很疼我,满足我的一切要求,我要天上的月亮,哥哥总是用双手捧着满手的月光送给我。 韩江林看着杨卉,严肃地说,小卉,把这种糊涂想法清除掉,我不能让你再受苦。韩江林是一个孤儿,深知缺乏母爱的孩子成长之苦,他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兰晓诗将来不能生子,他也不会后悔。人生如水,在不同的容器中也会保持平衡。顺着事物的自然发展,一个人的得失是相等的,不会因为存在而获得更多,也不会因为失去而缺失什么。 手机铃声像一把锋利的长剑插入了不断膨胀的梦幻,两人稍为冷静下来,心在战栗。韩江林轻声说,孙浩书记的电话,狐狸给鸡拜年来了。 杨卉说,接吧。 孙浩邀请韩江林吃饭,说要为他压惊,现在望江楼酒家等候。 韩江林看着杨卉,征求杨卉的意见。杨卉说,记得小时候韩叔说的那个寓言故事吗?一个人在黑暗里被人推下河里,当落水者还能从河里爬起来,第一个把手伸向落水者的人,必定是推他下水的人,唯有他才会如此关注落水者的信息。 意思是我的事情与孙浩有关? 杨卉微微笑,我可没有这么说,落水者爬上岸,如果他一生都在寻找冤家对头,说明他还没有从水里爬起来,这正是杀人凶手的目的,只有忘掉曾经遭遇的灾难,才能更好地向前走。 感性的杨卉原来如此智慧。 杨卉见他犹豫,说,你去吧,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既然选择了从政,最重要的一条是要学会化敌为友,能够把两股力量合二为一,就能搭顺风船,老百姓不是常说quot;顺风只要两摇橹quot;吗? 韩江林说,我去了,你呢? 杨卉推了推他,走吧,食堂也要开饭了。韩江林正要开门,杨卉忽然扑上来,双手吊在他脖子上,疯了似的狂吻着韩江林。韩江林傻了,胸口堵得慌,一团火在胸中狼奔豕突,他大叫一声,小卉。韩江林叫醒了自己,猛然推开杨卉。杨卉满脸桃红,低着头不知所措。韩江林的心在动摇,忽然产生了几分怜爱,轻轻抚摸一下杨卉的头,我走了。 杨卉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轻轻抽泣。韩江林迟疑了一下,打开门跳出屋,匆匆朝望江楼走。 唇间香吻犹在,清凉的寒风拼命地掺和进来,两种感觉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杯醇香宜人的鸡尾酒,韩江林产生了几许迷离的醉意。如果不是孙浩书记在等候,他一定会折回去,重新拥杨卉入怀。世俗的权威阻止了他的冲动,就像兰晓诗深厚的背景对他具有神秘引力那样,追求现实利益的功利心,使他放弃了一份真挚清纯,在漫长的人生暗夜随时可能温暖心灵的情感。 第10节 10 在望江楼门前,韩江林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磨难历练应当使人变得虚怀若谷、从容大气。 窗户临江的宽敞包房,只有孙浩和现任团县委书记龙林在座。寒暄之后,孙浩淡淡地说,江林,你受委屈了。 龙林说,工作中总有这么一些小人,什么事情都到捅到上面,很多时间和精力浪费在内耗和应付检查上。 韩江林不知道酒宴是真的为他压惊呢还是鸿门宴,他不会更多地表现倾向性,更不想表露真实的心迹。他说,也许是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完善,存在漏洞,群众必要的监督和检举有利于更好地反省自己,把工作做牢、做实。 孙浩表情欣慰,不停地点头说,对,还是江林思想层次高,如果我们按照要求把工作做好了,群众满意了,举报自然就少了,正是为了充分发挥民主监督作用,党的上级组织才建立举报制度,举报人并不都是小人,许多人有着非常强烈的正义感和责任感,即使是心怀鬼胎的小人,也充当细菌作用,帮助消化不利乃至于腐败的因素。 官场中人谈起政治,就像情人之间谈情说爱,说起来没完没了。韩江林适时地打断了孙浩的话,说,孙书记,菜安排了吗? 孙浩说,安排了,今天你是主角,坐着别动。 孙浩开门叫了菜,坐下接着说,兰芳酒家有两桌县里检查综治的领导,我特意把龙书记叫过来陪你,我和龙林书记因为希望工程款的事,被市纪委审查过几次呢,只是运气稍好,没有被quot;双规quot;,事后证明我们是过得硬的。 龙林摇摇手说,别说那档子事,说起来令人心寒,给百姓办些实事,哪来那么多正式的发票?以为打白条子就是揣了腰包,政府给百姓打了那么多白条子,岂不是贪污成灾了? 龙林年轻,掩饰不了率真性情,愤愤然说起当年的事情。三人似乎找到了一点共同的感受,气氛融洽了许多。老板端来热气腾腾的火锅,香气四溢。韩江林看到茅台酒,心里有些不安,说,喝一般的酒吧。孙浩豪爽地打开了酒瓶,边斟酒边说,只要不揣腰包,喝瓶酒算什么?我们不喝别人也喝,大家不喝财政哪来税收? 韩江林夹起一块菜,发现火锅里煮着娃娃鱼,学名叫大鲵,天华山特产,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他怔住了。孙浩笑笑,吃菜呀。 有人举报呢? 举报什么,吃一顿饭有什么举报的?孙浩说,前年,我在团委,一个名牌大学的几位生物学家到天华山考察候鸟迁徙情况,那大学团委一位年轻老师正好在县一中当志愿者,和我们非常熟,我们在腾龙大酒店招待他的老师,腾龙大酒店刚好收了一只白天鹅,我当时没多想,只想弄白云特产招待客人,上桌的时候,一位老教授听说吃白天鹅,怒气冲冲,投箸不吃,这位志愿者非常机灵,他向老师细心解释说,这只天鹅飞到天湖池时,翅膀受了伤,飞不动了,保护处对奄奄一息的天鹅进行了抢救,但没有成功,于是资源利用,把死亡的天鹅向社会拍卖,腾龙大酒店拍得了天鹅,腾龙大酒店出卖这只天鹅属于正常的商业行为。老教授听了这番解释,欣然举筷,尝了一块后不停地赞赏,说天鹅肉真是美味佳肴,一桌人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停地开玩笑说,癞蛤蟆终于尝到天鹅肉了。 韩江林说,腾龙真是拍得的天鹅? 孙浩耸耸肩,天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拍卖会。 两杯酒下肚,龙林兴奋起来,说,在当今官场上,什么事情只要换一个名目,违法违规的事情就会畅通无阻,今年春天教育危房改造领导小组成员到新、马、泰旅游一圈,动用危改资金,教育局为旅游找了一个名目,考察教育长效机制,鬼才知道什么是教育长效机制!学校的影子没有见到,并不妨碍大家游玩的兴致。 席间,孙浩向他透漏了一个信息,大浪淘沙,组织上发现了你是一个真正的人才,扶贫贷款扶了干部,我没有想到张胜波镇长胆子这么大,这件事暴露了全县扶贫贷款的一个漏洞,他的工作有可能要调整,我已经向组织推荐了你。 孙浩用力握了握韩江林的手,有握手言和,结成统一战线的意思。韩江林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接受了孙浩主动递到手上的橄榄枝。 这顿酒多少洗掉了韩江林心里的阴影,获得了直面同事的勇气。下午,韩江林勇敢地踏进了办公室。镇干部对韩江林态度热情中带着几分敬畏,韩江林确证了孙浩信息的可靠性。纪委对他的调查加深了组织对他的印象,提升了他在南江镇的人气。敬畏的表情又让韩江林觉得不舒服,好像一个平时不起眼的人,出人意料地做出了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大抵是平常人不愿为的杀人越货的勾当,人们对他充满了敬畏,甚至是恐惧。 晚饭,张胜波镇长约了刘主席和几个副镇长在兰芳酒家为韩江林压惊。因为人多,席间张胜波和刘主席两人话都不多。大家喝得微醺,各自找了说话的对象,张胜波抱着韩江林的脖子,说了几句悄悄话,说自己违反了财经纪律,因祸得福,组织上有把他调到县机关工委任副书记的意思,他向县委组织部推荐韩江林接他的位置,要韩江林做好准备。由一个大镇的主要领导调到机关任副职,并非心中所愿,张胜波的情绪有些落寞。 对立双方都向他伸出了橄榄枝,这对于他无疑是一个极好的信号。职场如战场,形势往往瞬息万变,在事情没有最终确定下来之前,韩江林不愿意抱任何幻想。但他还是对张镇长的信任表示感谢。 饭后,张胜波和几个副镇长留下打麻将,韩江林素来不喜欢麻将,这些天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想安静地思考一些事,和刘主席一起告辞出来。晓诗姑妈已经把韩江林视为未来的侄女婿,极力挽留韩江林说话。韩江林请刘主席先走,他留了下来。兰芳给韩江林泡了一杯茶,告诉韩江林,因为他的事情,晓诗到南江来过,和杨卉一起找领导,想办法。外面有那么多人关心他,为他奔走,韩江林心里暖融融的。转念一想,这事杨卉怎么没有说呢?莫非是女人的小心眼在作怪? 他问,晓诗现在哪里?打她手机关机。 兰芳说,市里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委托晓诗搞一个宣传策划,春节上电视,她没日没夜加班,如果不是因为你的事情,家里也找不到她。 她怎么知道我的事情? 杨所长告诉她的。 韩江林胸口仿佛刺进了一根针,心想,只怕这一生都会有愧于杨卉了。 回到屋里,杨卉正在火旁边等他。看到韩江林进屋,杨卉看着他,凄然一笑,你回来了?没喝醉吧?杨卉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上。韩江林接了茶,杨卉的手并没有缩回去,与韩江林一起捧着茶杯。韩江林轻声叫道,小卉。杨卉惊惶地松了手,茶水泼出来溅到通红的炭火上,腾起一团烟雾,仿佛两人不安静的心绪。 杨卉舒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心情,努力平静地对韩江林说,江林哥,我已经移交了财政所的工作,我把存折给你带来了,你的工资加上办事剩余的钱,一共是一万五千四百元,你看看合不合数。她把存折递给韩江林,我给你存了一张一万元的定期,工资折上还有五千四百元。 韩江林说,财政所长妹妹做的账会不对吗?忽然笑着说了一句,里面没有你的钱吧。 杨卉也笑了,想得美,我自己都不够用,哪有钱给你? 韩江林把工资折丢在床上,把一万元的存单递给杨卉,这个你拿去,这些年哥什么都没给你买,拿去买件衣服吧。 杨卉愣了一下,默默地看着韩江林,并没有接存单,而是满眼泪光,忧戚的神情溢于言表,谢谢了,江林哥,如果兰晓诗没有出现,这些钱我会拿去买衣服的,买几套漂亮的衣服,我现在没有权利这样做了。 韩江林把存单塞到杨卉手里,杨卉像害怕烫伤似的将手缩了回去,存单落在地上。韩江林说,小卉,说什么胡话呀,这是父亲过世你和杨蕾送的礼钱,我工资上能够存上钱,还不是你这个总管的功劳?我的钱怎么是她的? 来年你们结婚,晓诗在南原买了房子,县城她家有别墅,不想和她父母住在一起,她母亲在医院有一套集资房,房子你不用操心了,你多少要买些东西,不然的话,人家会瞧不起哥哥的。 杨卉的话像一位母亲对孩子的叮咛,韩江林抑制住内心的感激,笑着说,你是暗探,调查得那么细致啊。 杨卉温柔地握住他的手,美丽的大眼睛又亮了起来,你将是我牵挂一生的人,我怎么会不调查呢? 韩江林把存单捡起来,塞到杨卉手里,你拿着吧,再客气我可生气了。 杨卉把存单放在床上,说,江林,你结婚那一天,我要给晓诗当伴娘的,如果你真有心,给伴娘买一套衣服得了。 我不晓得什么伴娘,你永远是我的妹妹。韩江林责备杨卉道,你调到大地乡财政所的事应该跟我商量一下,那里条件很不好啊。 大地乡财政所的全体人员私分公款,性质恶劣,全部调离,临时需要人。杨卉低着头,我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因为惭愧,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心永远属于你,江林,如果哪一天你觉得不幸福,你今天离婚,我明天就会来到你身边。 他要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电话是兰晓诗打来的,韩江林看了杨卉一眼,接听了手机,兰晓诗在电话里温柔地问,小卉说你的事情清楚了,你是清白的,现在还好吗? 兰晓诗关怀的问话深深地拨动了他的心弦,热泪哗啦啦恣意流淌。他把头转向一边,避开了杨卉哀伤的目光。 兰晓诗说父母答应了他们的事情,等她做完企业策划,就带韩江林回家见父母,把婚期定下来。灾祸已成过去,欢喜的事情接连降临,他别提有多高兴了。 韩江林接完电话,回过头,杨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门洞开着,院子里飘着雪花,一股寒风涌入,韩江林感到透彻心底的寒,不知道放走了眼前的温情,以后会不会获得同样的温暖。他的心竟然像雪夜一样清寒而迷茫。 第11节 11 第一次走进兰晓诗家,韩江林见到了兰晓诗端庄清秀的母亲刘文芝,眉目间绽放着医生常见的宽和慈祥。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爱,她看了韩江林几眼,就喜欢上了未来的女婿。 父亲比母亲理性得多,兰槐和女儿挑中的未来女婿进行了一番正式谈话,向他详细分析了兰晓诗的情况。听起来就像一份商品介绍或者一份投资分析。他事前已经从杨卉那里听到了兰晓诗的身体情况,对未来岳父所提的问题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永远呵护兰晓诗的要求。兰槐见韩江林忠实厚道,对韩江林较为满意。兰家人正式接纳了韩江林。 每到星期天,兰晓诗回家,韩江林就从南江镇上来与兰晓诗会面。那个衣冠楚楚的英俊小伙子原来是兰晓诗的哥哥兰东进。这个外表俊秀的潇洒哥哥却是全家人心里永远的痛。据兰晓诗说,小时候,她和哥哥一起到文昌宫玩耍,路旁古树枝上附生一根漂亮的藤蔓,从古树上垂吊下来,紫色的花儿漂亮异常。兰晓诗说藤蔓花儿好看,站着恋恋地看,不肯离开。兰东进为了逗妹妹高兴,自告奋勇爬上古树采摘藤蔓花,从横亘的古树枝上往回走时,脚底一滑,从树上掉进树丛。一根树枝扎进了兰东进的脑袋。经过医生抢救,兰东进捡回了一条命,脑子的思维区出现了问题,他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但不能正常思维。 兰晓诗已经决心照顾哥哥一辈子,这是她愿意回到家乡的真正原因。从某种意义上,她选择上无老,下无小,quot;空前绝后quot;的韩江林,大体上也是出于照顾哥哥的目的,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哥哥,她绝对会选择比韩江林更优秀的小伙子。 接近事物才能了解事物的真相,兰家并非外界所说的那么强大,更非人们想像的美满幸福。看到兰家对兰东进的宽容和无奈,韩江林在感动的同时,心想,老天给人们一个美好生活的同时,常常会把魔鬼藏在幸福里面,要人们一同接受。他时常想起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妮娜》中的经典开场白: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临近年关,兰晓诗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帮助妈妈准备过年的东西,找出更多的时间陪伴韩江林。 生命在于运动,关系在于活动。兰晓诗对韩江林的升迁规划了一条美妙的曲线,兰晓诗把它叫做升官路线图。围绕着升官路线图,兰晓诗搞了一个详细的策划方案。韩江林不相信兰晓诗的策划,他说,按照你的策划,组织部长,县长都唾手可得,计划不如变化,未来的事情如果能够预料,官场中人都有升官的欲望,人人都规划升官路线图,你不坐收渔利了? 兰晓诗说,策划必然依赖于一定的条件,特别是升官的策划,可变因素更多,并非适应所有的人,我了解你韩江林,也了解白云的情况,在你的升官路线图中,融入了我的智慧和爱心,和你肩并肩朝着这一目的努力,这些重要的前提条件是策划实现的保证。 在升官路线图中的第一步,升官的第一个目标,兰晓诗列出了两种可能方案,一种是目前吹出的风声,他任南江镇党委副书记,政府这边职位不动,依然担任科技副镇长,这是下策;中策是通过做领导工作,在张胜波明确调离的情况下,能够以副镇长代理政府工作;上策是争取组织提名他作为镇长候选人,在年后举行的镇人代会中选举通过,当上镇长。三种不同的结果,在稍后的乡镇换届选举中,目标预案相应发生变化。如果只能达到下策或中策,乡镇换届选举时,他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争取担任镇长,在两年后的县级换届中,韩江林没有进入县级后备干部名单,也就没有机会进入县级班子考核人选。如果能够实现上策,乡镇换届他就有机会担任书记,在两年后的县级换届中,极有可能作为不满三十五岁的年轻干部进入县级班子。俗话说,文凭很重要,关系不可少,年龄是个宝。如果他在担任县级干部时不满三十岁,那么前途将一片光明。 作为策划的一部分,兰晓诗开始带他到领导家拜访。她从小受到家庭环境的耳濡目染,加上天生悟性高,对官场潜规则把握得准确到位。韩江林对年前上领导家有些不好意思,建议不如年后再去。兰晓诗说,拜访分两种情况,对非常熟悉的领导,放在春节后拜访,那是给上辈和前辈拜年的意思,表示对上辈的尊敬,如果和领导关系还不到那个程度,一般放在年前走一走,对领导表示尊敬,也是挂一个号,让领导记住的意思。 走不太熟悉的领导家,韩江林心里别扭,有些不情愿,说,不熟怎么好意思去呀,要是人家给脸色怎么办? 兰晓诗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循循善诱,一回生,二回熟,在白云县里,雷公不打上门客,我还没有听说给客人脸色的,再说我是兰晓诗呀,从小是这些阿姨看着长大的乖孩子。 兰晓诗说起小时候,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笑容。韩江林后来体会了兰晓诗这个名字的品牌效应。在楼下按铃时,主人听到铃响,怒气冲冲地问,谁呀?一听到是兰晓诗,说话的声音变得像夜莺一样动听,热情地从楼上迎下来。 上主要领导家拜访,带的东西少了,韩江林不好意思,要多买些东西,提在手上沉实好看,底气足一些。兰晓诗说,你不是去买官,送那么重的礼干什么?领导提名提拔年轻干部,一般分为四种情况,一是领导个人非常欣赏提拔对象的才能,二是干部在群众中有较好的基础,属于群众推荐,三是碍于情面关系,相互交换,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你所说的,赤裸裸的卖官,领导收了钱办事这种情况。 韩江林说,我能力不差,还有群众基础,属于领导欣赏的人选,那还去费事干什么? 你出众的才能得到哪个主要领导欣赏了?兰晓诗纤纤小手轻点韩江林额头,我看你是一棵朽木,只有我兰晓诗还有耐心,看能不能废物利用,雕成一个什么活宝。 兰晓诗得意地大笑。 笑后耐心地说,能力是基础,培养是关键,培养的情况也不同,有培养成专业干部,有培养成奴才,永远只能当自己的下属,还有一种就是扶上马,送上程,通过小步快跑,给培养对象一块更广阔的天地。 韩江林说,说得头头是道,你是书记和组织部长,干部都在你的掌握当中? 领导艺术、政治学这些大学课程不是出自政治家之手,大多出自专家之手吧? 韩江林说不过兰晓诗,只是他仍然觉得上领导家提着点东西轻飘飘的,要送就送重礼,不送就干脆什么也不带,太少了提在手里不好意思。兰晓诗说,领导哪看得上你这东西,你上门走一走,认一个门,像古时考中进士的人向主考官认个门生,表示忠心的意思,领导还需要你这东西呀,他们缺的只是心,干部的忠心,群众爱戴之心,同事的友爱之心。 你抱着目的提着东西上领导家,好比钓鱼下鱼饵,一条鱼只需要少少的一点鱼饵,鱼儿就上钩了,你的目的达到了,如果你把一块几十斤重的鱼饵塞进鲤鱼的嘴里,鲤鱼还不被你噎死呀,如果把几斤黄金塞进鲤鱼嘴里,鲤鱼只有两种办法,逃走或接受,鱼儿逃走,你的目的落空,如果鱼儿上钩,但鱼儿死了,你损失饵料不说,定然因为巨额投资没有回报,同样倾家荡产。小伙子,千万别做弄死鱼儿,闹得人财两空的傻事。 这个时候,韩江林以一种解剖的目光看着兰晓诗,不明白她漂亮的脑瓜子里究竟装着些什么,竟然把世事分析得这么透彻。 韩江林跟着晓诗,几乎认识了白云所有的关键人物。活动关系几乎就像一场经典的上门推销人才活动。兰晓诗真不愧是策划高手,除了打晓诗品牌之外,她还准确地推销韩江林的卖点,一个是重点大学的闪亮学历背景,二是月亮茶场,还有大家对韩江林被纪委审查的事心照不宣,领导们都觉得愧对韩江林。经过纪委严格审查合格,证明是一个经得起组织考核的干部,这竟成了韩江林政治履历中的一个亮点。 上领导家拜访时,晓诗除了买一些时尚的东西,还不忘让他带一点茶叶。韩江林对自己茶场生产出来的茶叶不那么自信,说,这怎么好意思送人? 晓诗说,这哪是送茶叶,是送你经营的月亮茶场名片。 偶尔也取笑他,月亮茶场产品来自天上,人间难得几回品,能够滋阴壮阳的玉兔牌、嫦娥牌茶叶。 韩江林听了这话就害臊,说,你也这么俗呀? 晓诗狡辩道,这不是俗,是时尚,目前最为流行的时尚元素,如果我连这一点都不懂,还怎么搞出雅俗共赏的宣传策划? 在这样深层次的精辟交流中,他对兰晓诗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里越来越迷恋她了。 应对各种场面,应付外界的复杂关系,兰晓诗面面俱到、从容不迫。哥哥却是兰晓诗心中永远解不开的一道结,每当兰晓诗出门,兰东进总是牵着妹妹的手,亲自把妹妹送到大门前,泪水汪汪地与兰晓诗告别,最后忘不了交代一句,晓诗,早点回家,别贪玩。哥哥的深情厚谊让兰晓诗潸然泪下。兄妹手足情深,韩江林也一次一次被感动。这时,他和兰晓诗手牵着手,默默地穿过长长的老街。远远地回头,仍然看见兰东进站在门口遥望。 第12节 12 年终总结会上,孙浩书记宣布每人发二百块福利奖,镇干部一个个欢天喜地,邀约凑钱喝酒。 韩江林本想和大家凑份子热闹一番,笼络一点人心。兰晓诗来了电话,叫他到姑妈家取一条鱼,带半斤茶叶上南原。热恋中人,情人的话就是圣旨,韩江林立即准备无条件执行。办公室小刘取笑他,我原以为韩镇长是铁厂人,心硬,不会像南江干部一样患气管炎,没想到这么快就染上病毒,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啊。 韩江林调侃道,气管炎不是坏事,而是福气,南江的干部一个个满面红光,全是气管炎的功劳。 兰芳准备好了装鱼的特制塑料袋,韩江林一到,她从鱼池里捞起一条肥嘟嘟的鳜鱼,装进袋子。店里坐着一位外地老板,看到鳜鱼顿时眼睛放亮,还能不能弄到这么大的鳜鱼?给弄一条来,我出高价。 兰芳说,鳜鱼要在春天桃花流水间才长得肥,到那个时候你再来南江吃鳜鱼。兰芳边说话,边利索地给韩江林扎好塑料袋,吩咐韩江林,注意别让鱼刺划破袋子,在路上别耽搁,到了给晓诗打电话。 兰芳唠唠叨叨,他却感受到一种浓浓的亲情。这正是他内心渴求的东西。现在他越来越感觉到离不开兰晓诗家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一辆班车在天华山盘山公路最狭窄处出了故障,前后堵了几十辆车。高山风寒,大概车抛锚了不少时间,一些乘客在公路边升起了火,司机两手油污,忙得满头大汗,发动机仍然工作不起来。一个花白头发的魁梧老者低着头和司机商量着什么。韩江林急匆匆走到司机身边,问,师傅,车什么时候能修好啊? 司机无奈地摊开双手,需要更换一个零件,打电话叫人从县城送来,半个小时后到。 白发老者和蔼地说,年轻人,别性急,看看能不能想点什么办法让大家快些离开,免得忍饥受冻。 韩江林观察了一下车道,说,叫前面的车让一让,我们把班车往前推一推,前后的车勉强可通过。 白发老者微笑着点点头,还是年轻人脑子好用。他对司机说,为了多数人的利益,暂时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我们推车。 韩江林的激情喷发,立即按照白发老者的意见组织人员。老头也要和大家一起推车,韩江林说,老人家,年轻人一个多出一分力,您就不用动手了。白发老头挤在韩江林身边,边推车边说,我不能光说不干呀,重在参与。 大家齐心协力,把班车推到了路边,腾出了一个可以通过的车道。白发老者和韩江林一起到冬田里洗手,笑着说,人心齐,泰山移,今天得到了检验。问韩江林,年轻人,在哪里工作?韩江林敷衍一句,给老板打工。白发老者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韩江林在车站下了车,看到兰晓诗站在出租车前,向他招手。韩江林说,夹道欢迎贵客啊。兰晓诗说,怎么才来?快上车,今天去一个重要的亲戚家。 韩江林心想,难怪特意叫姑妈准备了鳜鱼。问,是不是到潘书记家? 兰晓诗轻轻拧了拧他的鼻子,政治嗅觉这么灵敏,真是一块可塑之材。挽起他的手臂,温柔地靠着他的肩头,说,这几天加班加点改那个国企策划,累死我了。 韩江林见兰晓诗眼圈儿发黑,拍了拍她美丽的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悠着一点,别透支身体呀,我想和你白头到老呢。 晓诗眼皮微微一抬,露出可爱的柔媚笑容,升官发财死老婆,这是我们这里的流行语。 韩江林捂住她的嘴,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兰晓诗感动地搂紧韩江林,让爱在两人中间传递。轻声说,谢谢你,亲爱的。 市委宿舍区背靠南原河,临河有几栋较为陈旧的独立小院。兰晓诗领着韩江林走向中间的一家小院,院前停着一辆小货车,一个中年人把煤球从车上搬下来,一筐筐搬进院子。 兰晓诗告诉韩江林,这是姨爹的司机。上前热情地叫,王哥。韩江林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兰晓诗,脱掉外衣主动上前搬运煤筐。王哥看了韩江林一眼,笑着对兰晓诗说,小兰,这是你男朋友吧,小伙子不错啊。 兰晓诗大方地说,是啊,今天带来姨妈这里考察过关的,不行好改弦更张啊。她给了韩江林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王哥说,行行,我看人多了,小老弟额宽目明,印堂发亮,将来一定大富大贵。 兰晓诗笑笑,进屋去了,和保姆在厨房忙开了。韩江林进厨房洗手,鳜鱼已经清炖在锅子里。兰晓诗说,姨爹和姨妈就回来了,你到客厅里坐吧。 话音刚落,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罗妹,今天整什么好吃的,这么香啊? 韩江林缩着手毕恭毕敬地站着,中规中矩地叫了一声,潘书记。抬头看着潘建平,顿时满脸通红,傻呆呆地看着潘书记。潘建平乍看韩江林,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走过来握着韩江林的手,说,小伙子,今天是第二次握手啊。韩江林拘谨地笑着。兰晓诗从厨房里跑出来,说,姨爹,姨妈,回家了?这是小韩。 潘建平幽默地说,真是朋友路窄,我们今天恰好就碰上了,你的这个打工仔不错啊。 晓诗看看姨爹,又看看满脸通红的韩江林,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孙姨体型较胖,从街上走回来,累得气喘吁吁,直奔沙发坐下,对韩江林说,小韩,坐,看电视。 潘建平闻香走进厨房,看着锅子里的清炖鳜鱼,说,晓诗,你要常来,姨爹才有好口福。 保姆罗妹说,这是韩哥从乡下带来的鳜鱼。 潘建平说,晓诗,以后不许这样。晓诗笑着说,小韩在南江镇工作,带条清江鱼给姨爹尝鲜,给姨爹一个忆苦思甜的机会,回忆当年的革命经历。 潘建平乐呵呵地笑,很满意晓诗的机灵乖巧,问,晓诗,市委需要你这样高素质的人才,没有向仕途发展的意向吗? 晓诗摇摇头说,我可是吸取姨爹和老爸的教训,为人民早早白了头,最大的收获就是两个字,清贫。 潘建平爽朗地哈哈大笑,说,晓诗,你不会像别的年轻人一样,被金钱的光环遮住了双眼吧? 晓诗笑笑:我想过一种清贫但更自由的生活。 吃饭时,新鲜的鳜鱼汤让潘建平和孙姨胃口大开。潘建平问,晓诗,你用的什么配料,煮出这么好的味道? 晓诗说,清炖鳜鱼、清蒸鳜鱼是南江镇的一道名菜,关键要保持鳜鱼的鲜味,加配料会影响汤的纯味和鲜味,怎么样,姨爹?想喝鳜鱼汤,您要经常回南江看一看哟。 潘建平回忆起在南江的生活。韩江林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说,刘永键主席还常常念潘书记呢,他特别佩服潘书记踏实的工作作风。 吃过饭,潘建平和韩江林在客厅里坐。兰晓诗泡了两杯茶,说,姨爹,小韩是南江月亮茶场的场长,这是他们的产品,您老人家品一品,味道怎么样?兰晓诗巧妙地以敬茶的方式介绍了韩江林。 潘书记笑着对韩江林说,整天和泥巴打交道的茶场老板,难怪自称打工仔。 韩江林不好意思起来。 潘书记接着刚才的话题,打听一些故人的情况,顺便问月亮茶场的生产经营情况,和南江茶叶的生产发展前景。韩江林一一作答,并就茶叶生产谈了个人的一些思路。潘书记赞许地不停点头。 收拾好厨房,兰晓诗在潘建平身边坐下,说,姨爹,我对小韩还处于考察期,我老骂他朽木不可雕,姨爹看看,是不是一块可雕的材料? 潘建平指着兰晓诗笑着说,从小就算你的小算盘打得精,不可雕的材料你会带到姨爹面前? 晓诗红着脸说,我想让姨爹给他一个职业指导。 你这个策划师可是专业指导,我们这些非职业策划师,只好靠边站喽。 兰晓诗问,您看小韩现在调市里工作好呢,还是在基层好? 潘建平略为沉思,说,你这个问题,就好比上楼,是站在楼上先下去再上楼好呢,还是直接从楼下上楼好。 姨爹生动的比喻把兰晓诗逗笑了。这时,潘建平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他站了起来,说,秘书通知有事开会,我先走了,晓诗,以后经常来看姨爹啊,还有小韩,天华山的茶叶非常清香,你们搞对了项目。换了鞋朝他们挥挥手,出门走了。 兰晓诗和韩江林稍为坐了一会,和孙姨聊了一会家常,也告辞出来。 两人漫步南原街头。 兰晓诗问,姨爹叫你打工仔,是不是他到茶场检查过?韩江林不好意思地说起路上的巧遇。兰晓诗笑道,没想到你韩江林不仅会骂人,还会骗人,幸好是遇到姨爹,要是遇到心胸狭窄的领导,给你一双小鞋穿,看你能跑多远!让你戴着镣铐跳舞,舞姿能多潇洒? 韩江林委屈地说,你要求两个小时赶到南原,我不是急嘛! 兰晓诗说,既然选择了从政,就是在一条埋着地雷的路上行走,处处小心,事事留意,一不留神,踏上一颗地雷就会粉身碎骨。 潘书记真忙。 守了这么长时间,我才等到这个空。兰晓诗说,有人说地级干部是跑出来的,不是干出来的,我姨爹是个例外。 高原城市的冬夜显得异常沉静,弥漫着神秘幽远的气息。茶馆的招牌灯红酒绿,仿佛一个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对夜行人抛着迷离的媚眼。韩江林说,我请你到茶馆喝杯咖啡? 晓诗亲昵地依着韩江林,谢谢你的心意,茶馆酒馆咖啡馆说得好听一点,是一位媒人,给恋爱中的男女提供恋爱的场所,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一位皮条客,给偷情者牵线搭桥,男女真正产生了恋情,媒人皮条客都失去了作用,你见过恋人整天混迹于咖啡馆的吗? 韩江林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秀鼻,第一次听到你说这么刻薄的话。兰晓诗得意地嘿嘿直笑,我在爱人面前脱下了假面罩,就是一个有个性的刻薄人,以后你要小心,别惹我哦。 韩江林拥兰晓诗入怀,亲着她的额头。兰晓诗依在韩江林胸前,抬头注视着韩江林,明净的眼睛流淌着脉脉温情。韩江林动情地说,你真漂亮!兰晓诗眼里忽然闪现出一丝狡黠,悄声说,江林,你不怕惹火烧身吗? 韩江林决然地说,不怕,我愿意被爱情的欲火焚烧,只要我的爱人在我的焚烧中得到温暖。兰晓诗亲了韩江林一下,笑着跳开了,美得你,谁要你焚烧了?我留着你以后发光发热呢! 韩江林兴致勃发,情不自禁对着幽静的南原河朗诵道:我愿意是一条河流,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怀里快乐地游来游去。 悠扬的音乐从南原河上的风雨桥响起,兰晓诗牵着韩江林的手朝风雨桥跑去。一个年轻人站在桥上拉着小提琴,脚下摆着一只小小的瓦罐,几枚银色的硬币闪着清冷的光。兰晓诗倾听着年轻小伙子拉琴,忽然向韩江林伸出纤巧的小手,韩江林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纸币。兰晓诗摇了摇头,韩江林明白了她的意思,摸遍了衣兜摸出一枚五角的硬币。兰晓诗把硬币投进瓦罐,硬币和瓦罐撞击出清脆的响声,在悠扬的琴声中,金属的撞击声异常的悦耳动听。兰晓诗又从韩江林衣袋里摸出那十元钱,调皮地微笑着跑出风雨桥。一个卖花的小女孩走过来,把一束花递给韩江林,明亮的大眼睛乞求地望着韩江林,哥哥,给姐姐买一束花吧。韩江林本想拒绝,小女孩冻出裂纹的小脸蛋让他联想到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他掏出五十元钱递到小女孩手上,去吧,不用找了。小女孩把怀里的花小心地放在地上,从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零钞,一张一张地数钱退给韩江林。韩江林把钱重新塞进小女孩衣兜,又把地上的花递给小女孩,说,小妹妹,回家去吧,小心冻坏了身子。 拉小提琴的年轻人身子转向韩江林和小女孩,拉了一支欢快的曲子,高原的寒夜因为小提琴欢快的乐音而变得温暖了许多。 兰晓诗捏着一把硬币跑了回来,在小提琴小桥流水般的旋律中,她把硬币一枚一枚地投进瓦罐,金属的乐音使小提琴的旋律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温暖着心灵。兰晓诗红光满面地走开时,音乐戛然而止,年轻人非常绅士,向他们优雅地深鞠躬。走出很远,小提琴的乐声如温润的春水浸漫过来。 第13节 13 兰家召开了一个小小的家庭会议,对春节期间的家事进行了分工。 兰槐与往常一样,要代表县财政局向省市财政系统的领导拜年,没空顾家,当甩手掌柜。准备年货的任务主要由兰晓诗的母亲和王妹负责。兰晓诗和韩江林专事嫁妆和布置新房。考虑家里情况特殊,兰晓诗担心他不习惯兰家的生活习惯,向父母提出他们婚后住外面,回到白云时在家里吃饭。父母通情达理,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刘文芝把自己在开发区的集资房作为女儿的新房,还给了兰晓诗一本三万元的存折,让她购买家具。 兰晓诗第一次带韩江林走进新房,韩江林就喜欢上了宽敞明亮的房子。房子铺着现成的杉木地板。书房的贴墙书柜里散落着几本女性杂志。主卧室有壁柜。厨房厕所装修简练精致,处处昭示出一种女性的细致和柔情。 在卧室的墙上贴着美女画,韩江林问兰晓诗,这是哪位女演员?兰晓诗呵呵一笑,这就是那位表姐呀,真是粗心,搬家居然把她最喜欢的玉照落下。 表姐怎么住在这里? 前年春兰表姐离了婚,带着儿子从沿海回白云,在这房子里暂住了一年。 春兰表姐?韩江林经常听人提起夏春兰的芳名。她是白云第一美女,从省艺校毕业后到深圳闯荡,在市团委组织的一次选美比赛中,获得季军,还被评为最具人气小姐,后来嫁给了主持这次大赛的团市委副书记。春兰的经历在白云人的眼里富有传奇色彩,春兰的名字像一个美丽的梦,成为白云打工仔的榜样。 这是一个与我们兰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表姐,当年父亲下乡,在大地乡街上,遇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捧着碗沿街乞讨,父亲看着她可怜,买了油条豆浆给这位小姑娘,表姐现在还说,那是她一生中吃到的最香甜的东西。 父亲打听到小姑娘的一家三口来自外地,父亲死于矿难,母亲神经受到刺激,离家出走,抛下这个小姑娘孤零零地在街头游荡。父亲看小姑模样乖巧,口齿伶俐,就把小姑娘带给兰芳姑妈,开始兰芳姑妈埋怨父亲找了一个负担,说,别人丢在路边的孩子千万捡不得的,没想到,小姑娘到兰芳姑妈家的第二年,兰芳姑妈就怀上了,生下来一对双胞胎,姑爹姑妈把小姑娘视为小福星,给她取了学名,送她上了学,表姐非常懂事,对两个弟弟特好,一回到家就守着两个弟弟。 春兰姐从小能歌善舞,那时候兰芳姑妈还没有做生意,家庭条件不是很好,省艺校到白云招生,春兰姐为了减轻姑妈的负担,没有选择上高中,而是报考了省艺校,艺校毕业后下深圳闯荡,在那边嫁了人,后来,她那当区长的丈夫在外面包了个二奶,春兰姐知道后,和丈夫离了婚,那男的给了表姐三十万,头两年县城刚开发,地便宜,表姐用这三十万投资建了这栋楼,表姐住五楼,一楼门面和其余楼层出租,春兰姐在白云优哉游哉地做起寓公,过起衣食无忧的小康日子。 韩江林听说她是一位孤儿,同病相怜,心已戚戚然,说,一个没有父母教导的孤儿,只不过是用狂野的性子来掩饰内心的恐惧罢了。沉默了一会,又问:她没有再婚吗?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在大海里畅游过的人,哪还会对小河小沟产生兴趣? 人哪能这么比,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思想宝库,只有深入理解才懂得心灵的宽广。 他们走出住宅小区,沿着开发区大道往前走。兰晓诗在大道边的店铺里买了一套漂亮的童装和一套变形金刚玩具。韩江林提着衣服玩具,兰晓诗挽着韩江林的手臂来到了一幢新楼前。楼房前临大街,后面是沿南原河修建的河滨花园。兰晓诗带着他上楼,想到即将见到久闻芳名的白云第一美人,他居然莫名其妙地激动。 五楼楼梯口装了一道铁门,兰晓诗按了按门铃。对讲机上问了一声,兰晓诗报上名,铁门嗒的开了。一个可爱的男孩从门缝里探出头,兴奋地叫,表姨。又用欢快地童声叫喊,妈,晓诗表姨来了。 兰晓诗和韩江林进门,门口整齐地摆着两双棉布拖鞋,一个长发披肩、身材窈窕的女人笑吟吟地迎接他们。她脖子雪白,宛如冰清玉洁的霜雪。小男孩牵着母亲的手,依着母亲。韩江林换好鞋,抬头与漂亮女人的眼睛一碰,找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姿态优雅,举止得体适度。他很难把眼前的女人与脑海中的野性女孩联系在一起。 兰晓诗说,这就是我的美人表姐,这是韩江林。春兰的目光在韩江林脸上定了一下,亲切地微笑着,伸出保养得很好的素手轻轻与韩江林握了握。她温暖的手像细柔的鹅绒。韩江林竟然有些心慌,回避着她审视的目光,说,表姐好。 兰晓诗跳到电烤箱上,摇晃着哆嗦的身子,说,外面太冷了。春兰对韩江林说,江林,不要见外,随便坐。走到饮水机前给他们倒水。晓诗说,给我一杯白开水。春兰给晓诗倒了开水,对韩江林说,我这里有上好的毛尖,泡一杯尝尝? 春兰披着紫衣外罩,里面穿着薄薄的黑色羊绒衫,衣衫在挺拔的胸前微微打了一个褶皱,像波浪似的。迈着训练有素的舞蹈演员的轻盈脚步,尽显窈窕娉婷。宽松的黑色长裤里,优美的腿部线条若隐若现。眼前的女人像一个熟透的苹果,她走到哪儿,哪儿便香气四溢。 兰晓诗笑着打趣韩江林,你见到真正的大美人了,平时夸我漂亮,在表姐这枝花面前,我只是一株野草。 春兰忽地脸红了,轻轻拧了兰晓诗一把,姐徐娘半老,哪还能和你比?眼睛却看着韩江林。 兰晓诗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海军,你姓孙还是姓夏?小海军天真地回答,我跟妈妈姓夏。兰晓诗问,你想爸爸吗?小海军怔了怔,木讷地看着每一个人,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韩江林忽然同情起小海军来,他能够真切地感受到父母离异的孩子心灵所受的伤害。他牵过小海军的手,问,海军,你上几年级了?海军举起一个手指头。 期末考试得了多少分? 语文七十五,数学六十七。 这话让几个大人心里一沉。春兰看着兰晓诗幽幽地说,这孩子赶不上你一半,我这人笨,教孩子没有什么办法。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孩子成长的每一个足迹,都会在父母心中刻下深深的烙印。 兰晓诗似乎不想引起表姐的伤感,拿起表姐的手说,你的皮肤多好,我的皮肤一到冬天就容易开裂。 男人对于人际关系、个人前途充满了无穷的兴趣。女人更多的关注自身,她们讨论起服装和美容,没完没了。说着,两人钻进房里,仿佛有什么私密的事情需要讨论。 韩江林见茶几上有《格林童话》,问小海军,书中的故事你看了吗?小海军的兴致来了,说,妈妈每天给我讲一个故事,站起来靠着韩江林,缠着他要讲故事。韩江林翻到折叠的书页,念quot;会开饭的桌子,会吐金子的驴子和自己会从袋子里出来的小棍子quot;,小海军双手托着下巴神情专注地听着,听到山羊会说话时,小海军高兴得咯咯大笑。韩江林一路念下去,小海军捂着肚子笑,他天性活泼开朗,可能因为长期跟着母亲的关系,影响了性格的形成。 时间不早了,春兰留他俩吃晚饭,兰晓诗说难得回家,担心家里人挂念,说以后再过来吃饭。春兰眼睛在韩江林的脸上溜了一下,说,江林,有空多来玩啊。 这句话让兰晓诗抓住了把柄,下了楼,兰晓诗说,你看表姐对你多好,特意交代你来玩。韩江林就笑,说,这话不怎么对味,好像有点吃醋的意思。 兰晓诗若有所思,在外面打磨几年,春兰表姐变成了温水性子,对人淡淡的,难得热情起来的,可能因为这个原因,表姐夫才和她离婚的吧。 韩江林说,每个人都有一团火,只看是否遇到合适的人。兰晓诗拧了一下韩江林的耳朵,没想到你这么懂女人,表面上老实,肚子里藏着鬼。 韩江林凑近兰晓诗耳边说,你冤枉我了,我懂一点女人,全靠你这老师教育有方。 兰晓诗调皮地眨着眼睛,你和杨卉天天形影相随,这猫儿就没沾过一点鱼腥?莫非你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韩江林严肃地说,在我心里,杨卉就是妹妹。 见韩江林生气,兰晓诗讨好地挽紧他的胳膊,权当我没有说,好吗?在沈从文的小说里,曾经说到这样一个风俗,在某个神秘的民族,女人在结婚前,一定要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别的男人,否则会遭到处罚,这是不是暗示性的经验是可以学习的,而不仅仅是夫妻之间学习? 韩江林看了看周围,轻声警告,这可是在大街上。兰晓诗顽皮地说,我可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兰晓诗滑稽的模样逗得韩江林开怀大笑。路人远远地向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 兰晓诗说,哎,江林,我看小海军喜欢你,如果有时间,你过来给小海军当当家教,表姐没上过什么学,教育孩子没有好的办法。 韩江林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又是艳得惊人的寡妇! 你这猫儿怕是把握不住自己吧?兰晓诗打趣道,表姐可是在高人身边呆过的,对政治有许多经验可以教育你哦。 韩江林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春兰娇艳而温和的容颜,心跳了跳,胸口顿时发紧,勉强笑道,好女人是一所学校,好男人就是好女人调教出来的。 那就让表姐教教你,帮妹相夫也是表姐的责任呀,这样我也省事。兰晓诗语气顿了顿,江林,我不是死脑筋的人,古时的男人,三妻四妾都有。不过,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你是兰晓诗的老公! 韩江林说,你这话像交代后事似的,我们别在大街上开家庭会议了。 兰晓诗扑哧一声笑了,我跟你说过,我在哪,你的家就在哪。 第14节 14 响亮的敲门声让韩江林哆嗦了一下,他像一只迷失在大草原上的小兔子,迷糊地摇晃着身子边开门边说,来了来了。 冷风送进来了一个美女温和的微笑,看见韩江林身着睡衣揉着惺忪的睡眼,憨态可掬,春兰淡淡地笑着,懒鬼,还没起呀,太阳照屁股了。说完她居然脸红了。韩江林被杂糅着淡淡馨香的清凉空气一灌,倒清醒了,忙转过身去,慌忙地穿衣服,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在心里叫着姐,出口变成了你。他从小希望有一位温和而优雅的姐姐。清凉的早晨意外地给他送来了一份惊喜。 春兰背对着房间站在院子里,笑着说,我天生有一种敏感,顺着感觉就能找到想要找的人,我身边不缺相助的贵人。 我可不是什么贵人,你没看见吗?我是一个喜欢冬天睡懒觉的懒汉。 能够睡懒觉也是一种福分,大山那边的农家户,有几个男人能睡懒觉? 韩江林穿好衣服,担心春兰站在外面冷,杂乱的房间弥漫着浓厚的杂味,他犹豫着该不该叫春兰进来。 春兰大方地走了进来,环视着房间。韩江林不好意思地说,房间乱得没地方坐。春兰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淡淡地说,男人嘛。低头把韩江林堆放的脏衣服收在一起,塞进了一只塑料袋里,我拿去洗衣机洗,冷天冷地,省得你动手。 动作优雅,走路也迈着曼妙舞步的女人,做事的动作幅度,灵巧中带着些野性豪放,但非常麻利,三两下把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春兰满意地看着劳动成果,得意地说,整理一下就舒爽多了。 韩江林从床底拉出电炉打开,说,你冷了吧,烤烤火。 春兰说,别烤了,你几天不见影,我来的任务就是叫你早上过去吃饭,下午妈他们就上白云了。她又看着韩江林笑,结婚是人生大喜事,人家早忙得晕头转向,没见哪个新郎官像你,好像别人帮你结婚,你倒无所事事,莫不是对我晓诗妹有意见吧?我可警告你,要是对晓诗不好,我可饶不了你。 表姐仗义执言,韩江林满心歉意,我不是担心这边的事嘛?因为要竞选镇长,要花一点时间下村打点关系,今天书记和我约好十点到六合村调查农民外出务工的情况,顺便做做村长支书的工作,请他们在选举的时候投我的票。 春兰笑着说,关键是做好上边的工作,官场有一句话,能力是基础,培养是关键。 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么内行的话,韩江林心想,晓诗说表姐懂官场是对的,作为官员太太,必然耳濡目染,说明官场政治相当深入人心。他说,要当镇长的话,代表这一关键也是必须要过的。 海军爸拉票时,一般是在开会时临时请代表吃吃饭,其他的工作好像没有做,在敏感时期,动作做得过大,会落下搞非组织活动的把柄。她忽然问,镇长对你那么重要吗?如果有机会调南原,你愿不愿放弃竞争镇长呢? 韩江林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注视着她美丽的眼睛,心中一怔,赞叹上天恩赐一副惊艳容颜给这个女人,这么美丽的女人却在婚姻中遭遇不幸,是不是正应了自古红颜多薄命的话? 她避开韩江林的目光,妩媚的微笑中带着几丝顽皮的野性,傻傻的小哥哥,想什么呢? 韩江林惊怯中有些慌乱,没,没想什么。 春兰说,我不知道适不适合当一个说客,确实有人找我当说客,如果你退出镇长的竞争,有人愿帮你调到南原市工商局,工商局可是省垂直管理单位,工资福利比地方好得多,还可以和晓诗在一起,我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才答应说一说。她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小心地看着韩江林,等待他的反应。 韩江林心说,竞争真正开始了,对手之所以选择他熟悉的人当说客,说明对手还不想直接面对面,给双方留了一些谈判的余地。对手开出了不菲的交换条件,说明对手对这个职位势在必得,他开始意识到这场竞争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场异常艰苦的战斗。 当然,在和兰晓诗确定关系之前,韩江林想努力成就事业,但他的目标是朦胧的,具有某种不确定性,任何现实利益和机会都会产生极大的诱惑,诱导他偏离正常方向。现在,他不再是那个懵懂的男孩,不断膨胀的欲望激起了他的野心,他要发挥政治智慧,站在兰氏家族提供的平台上,希望赢得较高的政治地位或者政治平台,把个人的思想和智慧融入现行的政治体系中,惠泽更多的百姓。 见到春兰居然流露出紧张的神情,韩江林故作轻松地问,周明要你来当说客的吧? 我们是小学和初中的同学,他昨天找到我的,你不会见怪吧? 春兰小女人似的神情令韩江林怦然心动,他避开她的目光,说,姐怎么看呢?他叫姐时,仿佛面对的是熟稔的亲人,胸中涌动着一股热流。春兰的脸忽地红了,宛如带露的桃花,低着头喃喃地说,我怎么知道!问晓诗吧,晓诗从小没什么事能够难倒他,她会替你拿主意的。 你在外面闯荡多年,见多识广,比晓诗有主意。 春兰受到鼓励,抬起头大胆地看着韩江林,说,我们从小过惯了艰难的日子,这样的人恨不得抓紧眼前利益,抓住眼前的幸福不松手,这容易让人缺乏远见,我的婚姻之所以失败就是这个原因,我当时急切地想在深圳获得落脚之地,海军爸能够给我提供优越的生活条件,他又只注意我的花容月貌,我们各自忽略了对方的兴趣爱好,失败的婚姻给我的教训就是,人的眼光要放远一点,与其获得眼前的现实利益,不如追求平淡而长远的幸福。 春兰说,当然,如果你喜欢安静的生活,能够和晓诗在一起,也可以接受他的条件,晓诗家的条件这么好,你没有必要过早考虑安静和享乐的生活,过早地进入一个专业部门,那样会让人的视野变得较为狭窄,以后发展的机会要小得多,如果想在事业上有一番作为,在镇上主持全面工作,人的才干将会得到全面的锻炼。 韩江林点点头,姐,我听你的。 春兰笑着说,我没有什么主意,你听我的什么? 韩江林还想说什么,门响了。孙浩在外面叫,江林,起来了没有?车来了!韩江林打开门,孙浩看到漂亮的春兰,眼睛眯成一条缝,扯起铜丝眼,尴尬地看着韩江林笑笑,江林,金屋藏娇啊。韩江林擂了孙浩一拳,说什么呢,这是晓诗的表姐夏春兰! 孙浩打量着春兰,眼里闪着电光,呵呵笑着,白云第一枝花! 春兰羞怯地抓起塑料袋,说,江林,我走了,晚上你过来吃饭。她出了门,婀娜地穿过院子,孙浩的眼光一直尾随着春兰,直到她消失才收回,嘴里啧啧赞叹,古人常说貌若天仙,今天算是见到了天仙神韵。 别那么夸张,韩江林说。 孙浩说,我看你小子艳福不浅,围在你身边的女人一个比一个靓。 坐在车上走一路,谈一路的女人。在孙浩的嘴里,春兰堪比古代西施、昭君这一般人物。韩江林心想,秀色可餐,这话倒不假,要不男人嘴上怎么挂着的都是女人呢? 第15节 15 当上兰家乘龙快婿,等于傍上了一棵树,韩江林成为了白云政坛的潜优股,有人开始在韩江林身上投资。向政治潜优股的投资主要是感情投资,吃吃喝喝玩玩耍耍。在注重现实利益的时代,只向政治绩优股进行财物投资,向潜优股投资好比买期货,离换取实际利益仍然有相当的距离,小地方的人多半不擅长这种带着风险性的投资。 韩江林在南江当科技副镇长的日子里,他处于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除了几个知心朋友十天半月打个电话问候,他的手机基本处于停机状态。随着张胜波镇长的调离,韩江林在南江的地位突显出来,不只是南江镇的干部们常常记起了韩江林,就是县城的一些年轻干部,也开始留心韩江林,每到周末,韩江林的手机就会响个不停。 韩江林早先习惯于过清静的生活,一下子转换了角色,不停地吃喝打牌,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韩江林还不太习惯,有些心烦意乱。双休日的聚会往往结束得晚,一两点钟时韩江林孤独地穿过幽静的街道,抬头仰望深邃的天空,内心非常痛苦,心想,以无聊聚会打发宝贵的时间,人生会变得多么苍白、浅薄。 聚会往往是信息交换场合,韩江林从聚会获得的好处显而易见。人事风云变幻,他在聚会中获得了白云政坛必要的信息,了解到了他先前并不了解的人际脉络。 通过前期深入细致的工作,考核对韩江林来说意外的顺利。据组织部门的考核情况反馈,民主测评环节,支持韩江林提拔的票达百分之八十。在谈话环节,支持票接近全票。韩江林如愿以偿地作为镇长候选人提名进入选举程序。为了减少选举时的矛盾和阻力,保证韩江林在南江镇人大选举中顺利当选,县委对有意竞争镇长的周明来了个釜底抽薪,交流到文昌镇任副书记,并限期移交工作,这一杀手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在办公室里,孙浩把有关他的提名文件拿给韩江林看,韩江林看到有关周明的任免职决定时,觉得挺过意不去,说,周明是个好同志,工作踏实,对南江的方方面面情况熟悉,当镇长倒是恰当人选。 这话应当在欢送会上说,你能够这么评价政治对手,说明你公道正派。 你怎么不向组织请求他留下协助工作呢? 孙浩说,在官场上,能力是一回事,政治立场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某一个人威胁到组织的威信,他的工作能力越强,对组织选成的危害反而越大,从组织和谐的角度出发,过于突出强调自我的人必然调离,容忍这样的势力存在,势力越大越会危害组织的安全,影响组织的整体稳定。 韩江林笑着说,平庸的领导会把一个强者的工作分给两个更平庸的人做,组织会以某种不可控制的速度膨胀。 孙浩说,这就是国际上通行的机构膨胀理论,把不服从组织的干部进行交流,还有更深刻的意义,任何组织对不服从于组织意图的内部分子,总是采取毫不宽容的手段处理,目的在于保持内部的纯洁,对外部的敌对分子反而能够保持足够的宽容,甚至有意识地给敌对分子一定的生存空间,而不干净彻底地消灭,有利于激励组织加强团结,激发内部活力。孙浩能够这么袒露思想观点,说明对他已经有了相当的信任度。韩江林心悦诚服地说,没想到孙书记对社会学研究得这么透彻。 孙浩说,以史为鉴,可知兴替,掌握一点历史规律,可以少犯一点错误。 这天下午,周明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准备移交,韩江林恰好走进办公室,周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爱理不理的样子,嘴里哼起了《算你狠》的流行歌。韩江林主动搭话道,周书记,你交流到文昌镇,算是到了白云的北京市,我们进京赶考时,你要多多支持啊。 人们常说宁做鸡头,不为凤尾,一条尾巴只会随头摇摆。 周明的话带着很大的情绪,韩江林默然转身离开。一个人是否前程远大,关键在于他对待逆境的态度。在官场上喜怒形之于色,明摆着这样的人就不会有多大的出息。此前韩江林对他还多少保持着一点尊敬,此时连这一点尊敬都没有了。 张胜波镇长调任机关工委副书记以后,韩江林以副书记、副镇长的身份暂时主持镇政府的工作。从政府组织的严格意义上,在没有得到镇人大主席团的任命前,韩江林并不具备主持政府工作的资格。在主持政府工作一段时间以后,韩江林觉得主持仅仅是完成一些政府行为的法人意义而已,南江镇所有的重大行政决定,都要经过党委书记孙浩拍板同意。如果不经过孙浩同意,即使是镇政府全体组成人员讨论决定的事项,也会有人悄悄报告到孙浩那里,孙浩会以强有力的手腕阻止该方案的实施。 韩江林明白孙浩积极挤走张胜波,推举韩江林接任镇长位置的真正目的。原来孙浩需要的是一个傀儡镇长,以便巩固自己在南江的政治地位,给自己施展政治才华提供更大的空间。韩江林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老有一种被人利用的感觉,精神抑郁不振,很不开心。 这天,韩江林和刘永键把镇人代会议议程送到办公室,两人顺便就代表名单摸了摸底,推测了一下代表投票的意向。看到韩江林心事重重,刘主席以为他对代表投票心里仍然没有底,笑着安慰他说,韩镇长,提名代表参选时,我们对每一个候选人都进行认真摸底调查,保证绝对听从组织安排,你要相信我们的眼光,也要相信代表的素质。 韩江林被刘永键的真诚厚道感动,诚恳地请教,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对南江的人大代表非常相信,我这些天来一直在思考,当上镇长以后怎么和书记处理好关系。 刘永键掏出烟点上,悠悠地说,镇长和书记的关系确实是一个问题,处理得好,对两人都有利,处理不好,不只是工作受到影响,前途也会受到一定影响,团结就是生产力,团结才能出干部,团结对年轻干部尤为重要。 韩江林说,孙浩书记风格豪放,大包大揽,团结好像是顺从,也必须顺从。 他是南江的老大,决定权自然在他那里,刘永键说,旧社会在清水江上做生意的木材老板,绝对不会把鸡头让给船工。 韩江林态度暧昧地笑笑。刘永键觉得笑声里有轻视的意思,加重语气道,上了船就得努力争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韩江林对工作还抱着一种崇敬的心理,不想俗气地喻为江湖,故作轻松地说,看来我还得绝对地服从书记的领导喽。 服从而不盲从,一镇之长作为依法行政者,必然承担相应的职责,在这方面,书记洒脱得多,假如在行政上出了什么事情,管事的书记不必承担什么法律责任,法律追究的大多是镇长的责任。 韩江林一愣,竞争镇长的计划伊始,在他脑海里就曾经想过行政责任问题,在依法行政的时代,职位越高,所承担的责任越大。在职责范围内而实际负不了责的情况下,回避矛盾和责任曾经是他思考的一个问题。刘永键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说明长期在底层生存的行政干部已经注意到权力与责任之间存在的法律漏洞。对于制度设计缺陷造成的法律漏洞,韩江林个人当然无能为力。他说,除了加强安全生产大检查,别的只能靠老天帮忙。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我们只能做到在程序上合理合法。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韩江林不是主要领导,不存在放火的权力,他仍然想在尽可能的范围之内,给南江带来一点新气象。韩江林曾经请在南原大学当老师的王磊主持规划天华山综合开发,这一课题已被列为南原市的科研课题。南江行政区域绝大部分处于天华山区,韩江林的天华山综合开发对南江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和孙浩商量后,邀请王磊和他的课题小组一起来到南江,准备举办一个专门的讲座。 在讲课的主要方向上,韩江林和孙浩产生了分歧。王磊研究课题开发与保护并重。韩江林认为,任何在开发名义上的保护就是事实上的开发,人们在进行生产活动的时候,根本不可能对自然环境进行有效的保护,一棵成年树在砍伐前和砍伐后,对人类贡献的比值是九比一,在原生态的自然圈内,保持原生态自然环境免遭破坏,本身就是一种发展。他希望王磊讲课的重点侧重于讲保护。孙浩却认为开发就是开发,保护就是保护,二者不是麻花辫,不能绞成一团。贫困山区在现阶段要做的是,尽快把资源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转化为效益优势,以经济优势促进农民生产生活的改善。这一观点就是贫困地区流行的观点,也是主导贫困地区发展思路的观点。韩江林表述了自己的意见,这就够了,他不想让老同学看出两人的分歧,于是,主动请王磊按照孙浩的意见修改讲稿。私下的时候,他仍然要求王磊适当讲一讲资源保护与旅游开发。 这一个小小的分歧只是一个小插曲,韩江林从中吸取了教训,在顺利当选镇长以后,韩江林主动调整了思路和工作方法。抓住关键的百分之二十,放弃主要的百分之八十。孙浩习惯微观,他就必须宏观,委曲求全以适应孙浩的个性,为自己谋求更大的生存空间。 第16节 16 两套马车并驾齐驱,总会发生碰撞。书记和镇长就像两套马车,矛盾总是不可避免地产生。 南江是清水江沿岸最古老的码头,民族风情保存完好,独具风情的龙舟节作为省里的旅游开发项目重点推介。随着游客增加,清水江沿岸的航运发展起来,每天在南江码头停泊的游船就有二三十只,码头上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码头改造被列入南江上一届镇政府的十件实事之一,从上级旅游部门争取到了二十万的启动资金。 码头改造的事,孙浩特立独行,事前没有和韩江林商量,等到设计图纸出来,才召开党委会议专题讨论码头的改造。 韩江林在茶场劳动,临时接到开会的电话赶回镇政府。刘永键在大门口悄悄把他截住,问,韩镇长,你看过码头的图纸吗? 韩江林摇了摇头,这是上届政府定下的事情,有什么问题吗? 刘永键激愤地说,等会你好好看看吧,一失足成千古恨,但愿这届政府不要成为千古罪人。 韩江林心想,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他不是一个当面不说,背后乱说的人,不喜欢把会议的议题放在会场外讨论,以免在干部中造成不良的影响。他边往会议室里走,边说,有什么问题会上再说吧。 刘永键说,韩镇长是有头脑的人,我希望你在会上能坚持立场,做出正确的决策。 会议开始时,孙浩把新码头的效果图摆在桌上,得意地让党委成员观看,解说道,我们南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高起点,高规划,建设清水江第一流的现代码头,恢复南江码头的昔日雄风。 韩江林看着图,一下子傻了眼。对旧城旧物的改造,韩江林认为要坚持一个原则,在保持原物历史风貌的情况下,发挥便利现代人生活的效用,不能单独强调旧物利用,也不能强调对旧物的彻底改造。南江春节时玩龙灯恭贺主人说,牙齿脱了转生,头发白了转青,仅是停留在口头上的吉祥话语。旧物作为历史文化,一旦毁坏,借助老天妙手也无力回春。 党委委员们被新码头的气派打动,纷纷赞扬新码头宏伟靓丽。刘永键和韩江林交流了眼神,压抑着激动的情绪,缓缓地说,南江四宝,家祠、花街、龙船、老码头,这是南江前辈人留给子孙的东西,也是今后南江发展旅游的资本,码头青石板上美丽的花纹,几辈人一脚一脚踩出来的图案,上百年泥沙洪水没能掩埋的码头,不能毁在我们手里,你们不要看图纸,先到码头上走一走,看一看,站在码头上自然就明白一个道理,山有多高,地有多厚,水有多长,岁月有多么悠远,我们不能用浅薄的目光看待千年古迹,毁灭祖宗留下的厚重东西就是毁掉了南江的历史。 刘永键的话饱含感情,沉重的叙述语言就像一首深沉的诗,韩江林被深深打动,不停地点头表示认同。赞扬新码头的委员们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孙浩的手轻轻地一挥,扫去沉重的气氛,说,我理解刘主席对南江老码头的感情,我也理解老南江人对老码头的感情。 刘永键提高了嗓门,我们当然对码头有感情,当年物质缺乏,码头上就是一年一度的物资交流场所,码头还是唱歌踩鼓的场所,码头的石头是沉重的,码头上的气氛永远是热闹的,充满欢乐清爽的生活气息。 孙浩阻止了刘永键的继续发挥,反驳说,我们不能用静止的目光看待问题,老码头在祖宗时也是新东西,说明新东西没有什么不好,几百年以后,我们留下的东西说不定也是未来最好的纪念。 刘永键猛拍桌子站起身来,愤怒地说,现在到处都是混凝土,哪里还能找到质地那么好的青石板? 原来的码头也到处是青石板,现在不照样成了古董?孙浩是个火暴性子,也发了火。 双方剑拔弩张。 韩江林站起来双手压了压,示意两人坐下,说,要做事就会有分歧,开会就是为磨合分歧,为人民服务是目的,怎么为人民服务是方法和手段,目的一致,方法和手段就可以讨论。 孙浩说,我们不能事事师古。 刘永键说,我也不喜欢离经叛道。 大家笑了起来。 韩江林说,我提一个建议,能不能把新码头的地址适当下移?既不影响新码头的功能,又保留了旧码头,一举两得。 孙浩态度强硬地说,一座破破烂烂的码头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破不立,农村建新房哪家不是另起炉灶,旧房翻新是孩子多的穷人家的小家子气做法,要做大事就不能小家子气,你们说旧东西值钱,那要看什么旧东西,旧古董值钱,故宫值钱,还有巴黎的凯旋门值钱,因为全世界只有这一处,这些东西包含着历史文化价值,一座石头码头哪里没有,又哪来什么文化价值?相反,新东西值钱的更多,上海东方明珠电视塔,外国的更多,悉尼大剧院、美国自由女神像,等等。 韩江林说,旧码头包含着本地的历史信息和生活信息。 孙浩阻止韩江林插话,摆出一副众人不服誓不罢休的强硬架势,你让我先说,美国自由女神,他停顿了一下,重复了一句,以恢复被打断的思路。重复语言使他获得短暂的思考空间。孙浩提高声音鼓足底气说,国家为发展电力建设三峡水电站,沿岸数十个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被迁,新码头建设虽然不能和三峡水电站相提并论,三峡电站的建设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参考原则,为了经济发展,只能适当地牺牲一些东西,包括文物。 孙浩继续滔滔不绝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说,南江是以码头为核心建立的小镇,码头是居民社会生活的重心,从地理位置上看,老码头是一块风水宝地,码头下移不利于南江今后的发展,老百姓在心理上也不习惯,图纸已经出来,修改图纸还需要几千块额外的费用,钱本来就不多,我们在旧码头的地上拓展一片天地,重新恢复码头热闹的旧貌,有利于泊船,影响镇容镇貌的交易可以放在码头上,清洁起来容易,赶场时花街和新大街也没那么拥挤,所以说码头建设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工程,南江镇靓丽工程之一。 书记作为班长,第一责任人,他拥有会议的第一话语权,在他的话语没有充分表达完之前,别人的意见自然不可能得到表达。他的表达先入为主,已经定了调子,接下来的讨论基本上围绕着书记的思路展开。刘永键只顾生气,失去了清醒的思路,找不到充足的理由来反驳孙浩。韩江林心里默认旧码头的价值,但也认为孙浩的话不无道理,会议风向发生了变化,再坚持个人的观点无力扭转局面,反而影响自己的威信。为了保留个人意见,不损害自己的威信,韩江林放弃了表达的权利,选择了沉默。 在党委委员一一表达个人意见之后,孙浩进行集中总结,维持并通过了新码头建设方案。 韩江林搬进了新近建成的电管站宿舍,散会后,他到老宿舍清理东西,和刘永键走在一起。刘永键气愤地指着重新装修的办公楼匾额说,有为才有位,多伟大的志向,多宏伟的蓝图!孙书记主动挑选你当镇长,这着棋算是一着绝杀,没人掣肘,可以放开膀子大干一番了。 韩江林平和地笑笑,愿意大干好呀,领头羊决心大干,对南江的发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刘永键哼哼地冷笑道,那要看怎么干,废棋比臭棋损失更大,大跃进跃了一次,毁掉了天华山大量的原始森林,今天不得不承担环境破坏带来的灾难。 两人同属于一派,用老百姓的话说,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自从当上镇长,责任和压力使韩江林不再像副职那样自由表达观点,作为南江的主要领导,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人们关注的范围之内,情感倾向性甚至会影响干部的团结,不得不三思而后行。此时他打哈哈说,天华山原始森林不多了,南江也没有地方可以跃进了。 刚刚就毁掉了一座保存了几百年的旧码头。刘永键举起手,诚恳地说,江林,我发觉你变了,变得胆小,没有原则了。 刘永键的手在颤抖,韩江林忽然发觉刘永键老了,五十刚出头,乡下的艰辛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手颤抖也许是长期饮用劣质酒的结果。他不觉对刘永键产生了同情,也为自己的懦弱与自私惭愧。 走到门前,刘永键邀请他进家坐坐,一起吃晚饭。刚刚开完会,就跟与孙浩唱反调的刘永键聚在一起,韩江林担心被别人看见,找个借口婉拒了刘永键的好意。 刘永键笑着拍了拍他,换了一张温和的面孔,说,江林,于私我已经没有什么追求了,不求无功,但求无过,混完最后几年退休,但人还得讲良心,做点好事情吧,我只想给南江人保留最后的一点老东西,这点愿望不坏吧。 韩江林赶忙点头,不坏不坏。 别跟我打哈哈,如果你对南江有感情,并想让南江保留一点自己的特色,你能不能替南江人向县领导反映一下,改变新码头的设计方案? 韩江林迟疑地说,这不好吧,方案已经在会上通过,我们虽然持保留意见,但参与了会议,应当和主要领导保持一致,越级反映问题,改变党委会议定的方案,这种行为不怎么光明正大。 刘永键逼视着韩江林,难道你真的不知道码头背后的猫腻? 韩江林吃了一惊,什么猫腻? 码头下移,潘家门面就失去了区位优势,商业价值大打折扣,孙书记正和老婆闹矛盾,暗地里和潘家大姑娘打得火热。刘永键慨然道,为了情人一家私利,损害百年古迹,这是什么道理? 这事韩江林略有耳闻,但他凡事奉行一个原则,宽容自己不能改变的,努力改变自己能够改变的。面对刘永键的追问,他既不说不知道,也不说知道,沉默以对。韩江林的态度令刘永键十分懊恼,苦笑道,你忙吧,算我刚才的话没说。 韩江林收拾一袋杂物回到电管站三楼。新房是单间,比旧房窄了许多,但配了一个小厨房和厕所,对家属不在身边的走读干部来说方便了许多,镇政府的几个领导都搬到了这里。盘江村的村长吴兴财站在走廊上,见到韩江林,立马上前接过韩江林手上的东西。韩江林边开门边问,吴支书有什么事? 吴兴财连说quot;没事没事quot;,把提袋放在屋子一角后,从上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悄悄塞到枕头下,这一细小的动作没有逃过韩江林的眼睛,但他没说什么。在没有弄清吴兴财的目的之前,过早出招,蛇不出洞,对方的目的就不会暴露。 韩镇长,你来南江好几年了,一直在月亮湾茶场勤勤恳恳为老百姓办事情,我们还没有一起坐坐,昨晚我在沙洲上摸得两只两斤多重的团鱼,本想叫韩镇长到盘江坐坐,一起吃顿饭,村主任说还是上南江来好一些,我们几个一起来了。 春暖花开,这个时候把团鱼捉了,没有了团鱼妈妈,明年后年哪里还有团鱼吃? 韩镇长年纪轻轻,倒有菩萨心肠,怕踩死蚂蚁,老百姓选你当镇长没有错,只是几百里清水江,也不怕少了这两只团鱼。 把团鱼放生啊,我这里挺方便,称几斤肉打几斤酒,叫书记、主席一起陪你们喝几杯? 下次吧,这两只团鱼已经在滚水里爬过,放进冷水里只怕爬不动了。 韩江林明白了他的意思,吴兴财虽然有点油嘴滑舌,说话倒也风趣,于是笑着说,热带团鱼我没见过,看来我得和你们一起去参观。 韩江林假装换衣服,从枕头底下抽出信封,见里面装着一叠红色百元大钞,心跳了一下,转身递给吴兴财,言语仍然控制不住有几分激动,说,支书,请你拿回去。 吴兴财说,韩镇长,我空着手进门,你让我拿什么回去? 韩江林假装惊讶地说,莫非这东西长了翅膀飞进来?既然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只好把它捐给贫困学生了。 别别别,吴兴财连忙解释说,钱是盘江煤矿去年的股份分红。 我在盘江煤矿没有任何股份,哪来分红? 吴兴财关上门,小声说,韩镇长,钱你就收下吧,我们盘江煤矿是一个村办矿,基础条件差,这些年虽说能源紧张,煤的销路并不是很好,自然竞争不过国营煤矿,盘江煤矿能够生存,全得各位领导的鼎力支持,办矿之初,县里有关领导、南江的书记镇长、矿管办主任在盘江矿上都算一股,这就是你那一股的红利。 我今年才当镇长,名义上主持全盘工作,全力负责的只有扶贫开发这一块,无功不受禄,钱你得拿回去,这可是你们的血汗钱,生命钱。 吴兴财点头说,血汗钱,生命钱,你说得对,韩镇长,只有你理解我们,有你这样宽宏大量的镇长领导和支持,我们煤矿今后会有更大的发展,作为支持,你就应该收下老百姓的这点心意。 韩江林坚决拒绝,说,这不是你们的心意,说得不好听是剥削,谁愿把血汗钱白送人? 吴兴财忙说,不是白送,是感谢领导支持。 韩江林说,钱你收回去,其他话,说多了说白了就不好听了,如果你不收钱,热带团鱼我就不去参观了,以后你也别来找我。 吴兴财无奈,只好把钱放进上衣口袋,对韩江林的态度恭敬了几分,说,韩镇长,我们做得不对,你多多原谅。 韩江林心说,这话你算说对了,我收了你的钱,被你钓上了,以后就会被牵着鼻子走了。他尽量镇定情绪,和吴兴财一起上兰芳酒家时,问,叫了孙书记、刘主席没有? 吴兴财说,没有,大家的意思是想和镇长单独在一起。 那么好的热带鱼只请我一个人参观,不够意思吧?有缘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韩江林说,以后你们吃饭尽量少到兰芳酒家,省得外人说闲话。 兰芳家刘院长是我们的恩人,家里老小生病,哪一个不是刘院长看好的?吴兴财说,韩镇长不必多心。 吴兴财这么一说,韩江林觉得自己多虑了,脸微微一热。 热带鱼的话题果然让所有人都感兴趣,席间,刘永键和孙浩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碰杯,喝酒,谈笑风生。韩江林看着眼前这情景,心想,不知情的外人,还以为他们相处非常和谐呢。这倒让他想起一句话,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工作注重思想,生活讲感情,工作上的对手并非一定是生活中的敌人。生活方法是生活教会的,如果想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只有不断地生活学习。 第17节 17 韩江林赤着脚从田坝村走回镇政府,进了刚刚装修一新的办公室,自己的形象与豪华的办公室极不协调。他穿着拖鞋在门口水池冲了腿上的泥巴,回到办公室穿上袜子、皮鞋,坐下来写今天的工作日志,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刚才的形象让晓诗看见,晓诗肯定又对他一通批评了。兰晓诗多次批评了他赤脚露腿的行为,韩江林开始感到与兰晓诗有了一些距离,毕竟门不当户不对,在兰晓诗面前产生了一点儿自卑,有了一点压力。他曾经用袁隆平不拘细节的行为替自己辩解,说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关心的是事业,一个平民百姓关心的是自己的生活细节。兰晓诗严肃地正告韩江林,人们对科学家的评价是以事业为标准,而对一个公务人员,社会的评价标准是以他的形象。 形象。韩江林有随手在纸上练字的习惯,随手写下这两个字时,想起了张胜波的上一任镇长的故事。这位镇长也姓张,人称泥腿张。泥腿张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形象。为了在领导面前表现泥腿子形象,他在宿舍里准备了两双沾满泥巴的鞋,一双皮鞋一双雨鞋,上面的领导下来检查工作,张镇长事先回避在外,等领导来到政府,办公室秘书打电话找他,他便穿着事前准备好的鞋子,并在上面洒点水,造成他刚从田间地头赶回来的假象。他的泥腿子形象确实蒙蔽了许多不明真相的领导,泥腿张先后被评为省优秀党务工作者,省优秀公务员。俗话说,走夜路多了也有遇到鬼的时候,泥腿张只会搞表面文章,长期忽略具体工作,最后栽倒在自己的花招上。 一位副市长到南江检查造林工作,泥腿张唾沫四溅地介绍南江的造林情况,副市长信眼睛不信耳朵,听完汇报,非要请泥腿张带路,上山查看具体情况。泥腿张带副市长爬了几座陡峭的山坡,看到肥胖的副市长气喘吁吁,挥手遥指更远的山坡说,南江新造的林地在山那边,有好几千亩。副市长没有说话,请泥腿张继续带路,泥腿张见无法再欺瞒副市长,只好乖乖承认了错误。此事被副市长在全市造林总结大会上批评,一度成为南原的新闻。人们遇到造假的事情,便模仿泥腿张的语气说,新造的林地在山那边,有好几千亩。 这虽然是一个笑话,韩江林从中看出了为政之道。一个干部树立什么样的形象至关重要,虽然一个干部的形象与自身的素质和性格,乃至于责任心有非常紧密的关系,如兰晓诗所说,树立一个什么样的形象有可能对将来的前途产生极为重要的影响。孙浩在工作中重任务的安排部署,过程中的督促和检查非常不到位,至于事后的总结根本没有。没有事后的总结,自然缺乏对工作进展的了解,更缺乏全局性的把握。韩江林只能通过和驻村干部交谈了解情况,悄悄做好补台和补位的工作,在上级领导检查时不至于弄得措手不及。 以后自己应当树立什么形象呢?韩江林陷入了沉思之中。 为了回避与管得具体的孙浩的冲突,韩江林名义上仍然主持镇政府全面工作,具体工作均分摊到几位副职身上,他主要负责扶贫开发,真正的工作重心则放在茶场上。围绕着天华山的开发,在推广茶叶种植面积的基础上,在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的温湿山地试种红天麻。红天麻市场价格两倍于白天麻,去年红天麻的引进和试种获得了成功,试种的两户农民增收五千多元,今年有更多的农户自愿加入红天麻试种队伍。从工作需要出发,他只能当一个不折不扣的泥腿子干部,才能贴近群众,更好地搞好科技扶贫,为老百姓的增产增收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泥腿子形象一旦定位,在干部和上级领导眼中定型,不利于韩江林以后的发展,从这个意义上,韩江林又必然摆脱泥腿子干部形象。 quot;笃笃quot;,门轻轻地响了两声,仿佛一个女孩羞涩地敲响心仪男孩的大门。 进来,韩江林调整了一下矛盾的心情,用欢悦的声音高声说。门推开了,来人是镇纪委副书记刘全礼,他不安地看了韩江林一眼,恭敬地弯着身子点头哈腰,嘿嘿地傻笑,算打招呼。 坐吧,韩江林示意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刘全礼屁股怕烫似的落在椅子上又弹了起来,然后轻轻落座,忐忑不安地看着韩江林,拿着一撂发票的手在瑟瑟地抖动。 韩江林和颜悦色地问,什么事? 刘全礼战战兢兢地说,韩镇长,能不能给我报销这些发票?我垫钱出差,好几年没有报销过了。 韩江林接过他递过来的发票翻了翻,每一张旅差表和发票镇长都签了字,韩江林心里奇怪,张镇长不是签字了吗,怎么没报呢? 刘全礼解释说,字是签了,每一次财务都说没有钱,可别的干部都能报销。 韩江林明白了。刘全礼曾是白云提拔最早的副区级干部,在南江分管政法时,有一次和派出所的同志一起押送犯人上县城。当时南江到县城不通车,先由水路坐船到柳湾镇,再由柳湾走路到县城。木船途中停泊等客时,派出所的同志进村办事,让刘全礼看好犯人。趁刘全礼不注意,犯人挥拳砸翻刘全礼,跳水游向对岸逃跑了。犯人逃跑在当时是极为严重的事件,刘全礼因此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红极一时的刘全礼从此一蹶不振,稍后提拔的干部因为曾经嫉妒刘全礼,纷纷冷落他。撤区并乡后,一度保留副镇长的位置,刘全礼的政治命运却江河日下,同时期提拔的人已经到了副县乃至正县位置,刘全礼挪到镇纪委副书记岗位。落水的凤凰不如鸡,在南江干部的眼中,曾经威风一时的副区长连一般干部还不如。 韩江林说,签字了你找财务报啊。 刘全礼苦笑了一下,韩镇长,财务老说没钱,没有办法才来找你啊,听人说签字有讲究,有些签字能报销,有些签字不能报销,前任镇长和财务室事先有约定,并不是所有的签字都能报销。 韩江林在政府办当秘书时,听说过县长签字的讲究。白云是吃饭财政,入不敷出,县长和财政局长事先有约定,一种是语言约定,县长拨款分三种情况,县长签quot;请财政局拨款××元quot;,这种情况财政局会如数拨给;县长签quot;请财政局研究拨给××元quot;,这种情况财政局一般拨给报告数额的百分之六十至八十;县长签quot;请财政局研究拨给quot;,不写具体数字,这种签字一般意味着报告将石沉大海,如果遇到与财政局长关系好,可能在稍后的时间内得到部分拨款。一种是用笔的约定,如果用碳素笔在报告上签字,这笔钱就是铁板上的钉钉,如数按时拨款;如果用圆珠笔签字,报告上要求拨款的数目和时间会大打折扣。刘全礼曾经当过副区长,自然明白其中门道。韩江林非常犹豫,一时不能决定是否要求财务给刘全礼报销这些钱。在南江,刘全礼是一颗遭风吹雨打的孤树,虽然他有权报销这些发票,这是对一个遭受打击干部的必要同情,像刘全礼这样备受冷落的同志,任何一点同情都会令他感激涕零,感恩戴德。但他不需要这样的感激,对一个过气领导的关心和同情,就把自己置于风向的对立面,对自己不会有任何益处。 刘全礼神情凄然地哀求,韩镇长,帮我报销这几千块钱吧,我老婆胆结石,等着要钱上医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韩江林心痛了一下。在政治利益和道德感情之间,他更倾向于政治利益。兰晓诗告诫他,任何情感因素都会毁掉个人的政治前途。他仍然对刘全礼的遭遇感到心痛,对他的处境感到同情,说明两个原因,一是他良心并未泯灭,二是他政治上仍然不成熟,没有练到老辣的火候。想到自己良心还未泯灭,他仍然有些欣慰。发票总数是六千元,韩江林决定给他报销四千元,这是结石手术入院最基本的费用。 韩江林打电话给财政所长刘琪林,问,刘管家,账上还有没有钱?财政所长爽快地说,有啊,镇长什么时候要,要多少,我叫小张送过来。韩江林把刘全礼的事说了。刘琪林犹豫了一下,向韩江林诉起苦来,这个事啊,韩镇长,账上那点钱我给领导留的,孙书记成天往县上市里跑项目,每月的办公经费还没到账,孙书记就来问了,钱一到就提走了,账上这点钱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给镇长们应急用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韩江林把刘全礼老婆要钱住院的事说了,刘琪林仍不动心,说,这个钱真的不是用来报销的,韩镇长,我向你保证,等有了钱,我一定优先考虑解决刘书记的问题。韩江林知道必须拿一点态度,说,刘所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如何,你先挤四千块钱给刘书记,账上钱不够的话,把我这个月的工资扣下,凑足四千。刘琪林见韩江林动了真格,不敢再坚持,说,我这里尽量想办法,你的工资就不要动了。 刘全礼惶诚惶恐地说,韩镇长,用你的工资给我报销,这怎么好? 韩江林说,你现在拿着发票到财政所去,其他的就别说了。刘全礼千般感激万般感谢地走了。 俗话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并不是说个人会有多大的能耐。意思是说,官场中人必须事事小心,处处留意,因为关系复杂,谁也不能说谁更有力量,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次不撞在对手的枪口上。韩江林一个不经意的举动,竟然在以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这是事实而非宿命,又有善有善报的宿命味道。在韩江林落选县委常委以后,刘全礼主动找到从省里调任南原市委组织部长的老同学刘洪,反映韩江林的种种好处,组织部派人到南江重新考核韩江林的情况,在刘洪部长和潘副书记的共同努力下,县委任命不是常委的韩江林担任白云县委组织部长,半年后市委任命韩江林任白云县委常委,二十八岁的韩江林遂成为全省最年轻的县委常委、组织部长。 这事之后,干部们来找韩江林签字报销的多了起来。韩江林悄悄问与自己走得近的年轻干部王昌能,说,干部们原来找刘副镇长签字报销,现在为什么跑来找我了? 王昌能说,韩镇长好说话呀,人爽快,不推三阻四,其他领导签发票像掏自己的钱,抠门得不行。 这说明会当家呀,韩江林笑道,你的意思是,我该拖一拖喽,多费心思多费精神。 这属于领导艺术,只有你们领导才懂,我还没有发言权,不过,书生思考问题非常理性,什么事情按规则办,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走的是直线,生活不是书本上的理论,它往往走曲线,对要求办事的对象,拖一拖,拖出关系,拖出感情,如果办事顺当,别人不会反复揣摩你,没有用心的投入,当然不会重视。 韩江林哈哈大笑,你对生活哲学倒是研究得很透。 在真人面前没有必要说假话,我们中专生文凭低,本事小,没有能力研究事业,只能用心思研究人际关系,力求扩大生存空间。 这点大实话把韩江林打动了,心想,每一个心灵都是一个博大精深的世界啊。 第18节 18 白云政坛发生了一件大事。县委书记刘政道将调任市经贸局任副局长,新任县委书记屠晋平由市政法委副书记调任。传言市纪委正在审查县委书记刘政道,市级为了配合调查工作的开展,调虎离山,把刘政道调离白云。刘政道没有到任,反而住进了省肿瘤医院,在不了解内情的干部看来,刘政道在和组织唱对台戏,闹情绪;还有传言说,刘政道患病住院是一个策略,目的是为了逃避纪委调查。然而,仅仅过了两个月,刘政道就在省肿瘤医院去世。围绕着刘政道的流言风传一阵后,一切烟消云散。 县委书记易帜打乱了白云的官场秩序,传言蜂起,屠晋平还没有到任时,白云的干部找门路,托关系,纷纷在第一时间内与新任县委书记屠晋平搭上桥,期冀获得一个好印象。孙浩为了与屠晋平搭上关系,在私下里做了许多工作,南江干部已有传言,说孙浩与屠晋平的关系非常铁,孙浩在下一届进班子的可能性非常大。 韩江林既定的升官路线图被意外的政局变幻打破,他着急了,悄悄对屠晋平的情况进行全面调查,看看有没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和新县委书记搭上关系。韩江林把所有的人际资源查了一遍,除了晓诗的姨爹潘建平,几乎没有谁能和屠晋平扯得上关系。 星期五,韩江林想上南原与兰晓诗星云际会,想办法让潘建平副书记向屠晋平推荐自己,打电话与晓诗联系,晓诗却说要回白云参加同学聚会。 韩江林说,在这个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你还有心情搞同学聚会啊! 兰晓诗惊异地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吗?韩江林把白云的政局变化向晓诗说了,说明了自己准备上南原的目的。 兰晓诗笑了,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人事变化是预料中的事情,升官路线图并没有假定刘政道永远是县委书记。 韩江林说,刘政道是老关系,对我能够知人善用,新书记初来乍到,对人事有一个熟悉的过程,我们要费一番工夫才扯得上趟。 话不能这么说,熟有熟的好,不熟也有不熟的好。兰晓诗心平气和地给韩江林分析了早结识县委书记的利弊,说,新县委书记能够记住的人,在工作中确实能够引起注意,但注意并不等于好印象,晚一点出现在县委书记面前,机会自然少一些,少并不等于没有,官场用人有官场的规则,德能勤绩是面上的规则,官场还有一个潜规则,那就是书记提名和所用的人,必然是他自己的人,怎么能够变成书记的自己人,这才是最关键的,当然需要时间,需要一定的智慧,如果不能变成书记的自己人,就必须在干部群众眼中政绩十分突出,不过,目前所有的工作都是按部就班,要取得突出的政绩非常困难,免不了搞政绩工程乃至于钻营,你在南江处于第二把手地位,不可能搞什么政绩工程,搞了也属于书记工程,即使你现在能够靠近县委书记,属于新县委书记的人,下一步最可能的职位也只是镇党委书记,目前不必急于求成。 我们什么都不做,不等于束手待毙吗? 坐看风云起,稳坐钓鱼台,特殊时候,不进步意味着进步,资历是熬出来的,四平八稳也能够到达峰之巅。 韩江林惊叫起来,说,唉呀,我的晓诗,你不是说青春难得,有困难克服困难,没有条件创造条件,调动一切积极因素迎风而上吗? 我不是说只是特殊时候吗?兰晓诗说,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我们曾经上医院探望过刘书记,会不会给新书记留下不好印象? 新书记和刘书记没有矛盾,你不是刘书记的人,尚对下台的刘书记保持足够的尊敬,说明有人情味,对上对下都能够交代得过去。 韩江林再想说什么,兰晓诗说,这事在电话里说起来太费神,晚上我回南江,一起到黄宇家,听听人家是怎么说的,看一看人家是怎么做的, 黄宇年龄长韩江林四岁,现任文昌镇镇长,乡镇干部习惯称他白云的北京市长。这位仁兄常挂着一副迷人的笑脸,三角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每逢县里开会时,常摆出一位老大哥盛气凌人的姿态,当仁不让,夸夸其谈,让人捉摸不透。两副面孔,不知道哪一副面孔真哪一副面孔假。镇长们每遇说不透的问题,就开玩笑说,我看你就是一只三角眼。韩江林想到黄宇三角眼眯起的笑容,都没有什么好印象,不想与他有更深入的接触,一开始本能拒绝参与他家的聚会。 兰晓诗知道韩江林的性情,温柔地说,他爱人是我初中的好姐妹,吃顿饭你不损失什么,问问他对白云人事变化的看法,看他是怎么处理的,这就叫有样看样,无样看世上,世上没有,自己估量。 韩江林说,他不会说真话的,说真话的就不会在官场上混了,美国有一个说假话竞赛,前提条件就是不允许政治家参加。 兰晓诗将了韩江林一军,那你对我的承诺和保证都是假的喽? 韩江林一听急了,赶忙向晓诗道歉。 兰晓诗接受了道歉,笑道,为政之道就是中庸之道,凡事要适度,不能说过头话,做过头事。 晚上,韩江林和兰晓诗如约参加了黄宇家的聚会。 黄宇家的房子还是他在财政局任副局长时单位集资建的房子,除了非常简单的装修,好像他们有意拒绝高档的电器和时新的家具,电视还是用了十来年的二十一英寸的长虹彩电。韩江林感到奇怪,与黄宇差不多同时参加工作的一般干部,家具和电器已经更换好几代了,黄宇曾经呆过的单位奖金福利都不差,怎么还贫困到这个样子呢? 一般的聚会都是喝喝酒、吹吹牛、打打牌。韩江林受困于目前的人事变化,想问一问黄宇怎么应对复杂的局面。每每触及官场人事,黄宇都是轻轻一笑,避而不谈。一般官场中人谈论政治像谈情说爱,说起来滔滔不绝,黄宇倒是一个例外。 吃过饭,韩江林和兰晓诗坐了一会。兰晓诗向韩江林递了一个眼神,韩江林心领神会,对黄宇说,晓诗几个星期没有回家了,要回家看一看老人。黄宇在牌桌上走不开,肖丽送韩江林两口子下了楼,送出很远仍然牵着兰晓诗的手不放,一遍一遍地说,晓诗,以后多来家里坐。 肖丽的热情令韩江林无比感动,自我检讨说,晓诗,你这位同学待人接物具有太阳的热烈光辉,我们只是淡淡的月光,不能给人们带来温暖。 晓诗调皮地看着韩江林笑,我只希望你对我的热情像太阳,对别人只有月亮淡淡的光辉就行了。 韩江林说,我们说待人接物呢,你又偷换概念转移话题。 兰晓诗装聋作哑地说,没有呀,我说的是真的呢!她正色道,江林,人有一百,各式各色,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如果用那两口子的方式待人接物,你不是累死就是被气死。 韩江林犹疑地打量着兰晓诗,有那么严重吗? 我们回家再讨论这个问题。 回到家,兰晓诗首先给家里打电话,问候父母和哥哥。母亲说家里都好。晓诗撒着娇说,妈,我们刚从一个朋友家出来,明天早上再回家吃饭。刘兰芝说早上让王妹煮他们的饭,叫他们早点休息,说完挂了电话。兰晓诗拿着响着忙音的话筒发愣。 韩江林说,妈和你说话像竹筒倒豆子,非常干脆。 晓诗辩解说,父母的爱深藏在心里,说那么多闲话干什么? 韩江林笑了笑,说,以后我们聚会,也像黄宇他们一样从餐馆叫菜,省得麻烦。 晓诗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从餐馆叫菜吗?那是为了节约,当官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吃喝玩乐?黄宇家有一个原则,能够用公款报销的,绝不掏个人一分,从餐馆叫菜可以开发票,为什么还要自己掏钱买菜回家受罪? 韩江林在卫生间里插电烧水,心里一惊,回头对晓诗说,我看这不单是黄宇的原则,升官为了发财,这是好多人做官的想法,我们那位书记大人,买内裤也开发票回镇里报销。 兰晓诗睁大美丽的眼睛似笑非笑,江林,这是夸张的修辞手法呢还是说笑话?诬蔑同事也不能杜撰。 韩江林委屈地说,哪杜撰啦,发票还是财政所小王亲自在商场里开的,甚至还有女式内裤呢,说买给老婆,却比他老婆的大几号。 只有女人买内裤送丈夫,男人买内裤只会送情人,晓诗笑道,忽然静默一会,告诫丈夫,江林,这事别人能说,你不能说。 我懂得内外有别,给老婆吹的枕头风,绝不会温暖外人。 兰晓诗扑哧笑了起来,挥起绣花拳轻轻打着韩江林的肩头,然后整个身子贴在韩江林背上羞涩地说,听说还有人把嫖资开成发票回单位报销,吃喝拉撒全由公家管啦,死的时候还由公家烧埋。 韩江林拥妻子入怀,说,当干部有那么多好处,你考一个公务员呀。 兰晓诗挣脱了韩江林的怀抱,我可不想与你同流合污。 韩江林问,黄宇两口子这么节约,家里怎么一贫如洗? 他们虔诚地信佛,香纸方面花费巨大。 韩江林听不懂兰晓诗话外之音,叽咕一句,现在还有人这么迷信? 兰晓诗用纤巧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问,这是个木瓜吗? 韩江林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笑了,和你结婚以前,我想烧香还找不到庙门,他们那么容易找到庙门烧香? 只要政府还配置资源,具有官府衙门性质,烧香的庙门就永远对香客敞开,全看是否诚心。 兰晓诗说起黄宇两口子的故事: 黄宇师范毕业后分到小学当老师,一心想往政界上爬,又苦于找不到靠山,恰逢中学时的语文老师从一中副校长岗位上调任副县长,黄宇终于看见了照亮阿里巴巴山洞的曙光,两口子上有老下有小,工资总是入不敷出,第一次黄宇抱着一个大西瓜上副县长家,县长家楼高,身体较胖的黄宇走得气喘吁吁,不小心西瓜从手上滑落,砸碎在楼梯上,两人赶忙分工,肖丽留下来清扫楼梯,黄宇跑到街上第二次抱回一个大西瓜。两个西瓜是两口子两个星期的伙食费,肖丽心疼不已。副县长刚刚进入政界,还没有获得人们的热情和尊重,他见黄宇汗涔涔地抱着西瓜进家,深为感动,对黄宇两口子极为热情,这多少算是给了他们一点安慰。后来副县长视黄宇为自己人,从一小调入政府办,二年后,在副县长的推荐下,黄宇担任了团县委副书记。 晓诗说,黄宇是善于察言观色,极会钻营的人,他听说财政局缺一位副局长,为了讨好老爸,他天天泡在我们家,每次来都提着一袋水果,不多也不少,老爸喝了酒回家,他殷勤地剥好水果喂进老爸的嘴里,仿佛一个特有孝心的儿子。有一次他从天华山弄来一条娃娃鱼,生怕养不活死在家里,半夜送到我家来,千方百计要让老爸看到送来的是活的娃娃鱼,虔诚之心莫过于此,老爸被他的表象迷惑,答应向县委建议他担任财政局副局长,对不管人事的老爸尚且如此,可见对别人下了多大的功夫,他的工资怎么够烧香? 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营,人际关系用心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韩江林感慨万千:现在好歹担任一镇之长,有了签字权,可以假公济私,用公家的钱送礼了。 兰晓诗说,虽然他尽可能的顺手牵羊,损公肥私,以减轻自己的经济压力,但他的志向是升官,凡是有可能影响政治前途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去做。 韩江林焦虑起来,这么多人蠢蠢欲动,拼命争夺几个位置,你还叫我坐观风云起,稳坐钓鱼台,我不是姜太公啊,晓诗。 你管他什么公,今晚得当好我的老公。兰晓诗拿着内衣款款走进卫生间,关门之前不忘回头对韩江林莞尔一笑。 韩江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第一次感到了压力,体会到了骑虎难下的滋味。 小别胜新婚,两人一个星期没有见面,洗漱完毕就急匆匆上了床。本想好好亲热一番,两人在床上一番折腾,弄得大汗淋漓,性事却像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兰晓诗的胴体玉润珠圆,体内却似干涩的秋草,整个人僵硬而缺乏热情。每一次房事都是激情开始,草草收场。韩江林没有多少经验,认为别人的房事不过大抵如此,渴求的心情逐渐淡了,少了许多非分之想。兰晓诗从小受到母亲熏陶,晓事较早,把这种不和谐归于自己的身体,常常觉得愧对韩江林。事毕,她温柔地伏在韩江林怀里,好像他宽阔的胸膛是一张空白画板,用纤纤素手一遍一遍在上面描画,借此抚慰韩江林,表达内心的歉意。 韩江林审视着妻子略带忧郁的美丽脸庞,在感到幸福的同时,也有些疑惑,不明白晓诗为什么不开心。为了减轻她的心理负担,他尽量回避与妻子发生性事。在韩江林看来,妻子既然不能生孩子,减少性事理所当然。 性事不和谐,不等于女人不渴望性爱,在韩江林的抚慰下,兰晓诗的身体变得像春天一般妩媚而滋润,美丽的脸像春雨洗过后的桃花一般灿烂动人。女人把自己最为动人的一面展示出来,既是女人的幸福时刻,也是男人最为幸福的时刻。他们常常要经受等待的焦虑,经受性事不和谐的尴尬,才能等来这一美妙的时刻,他们也就格外珍惜这种难得的幸福。 兰晓诗睡着的时候,生怕韩江林从身边飞走似的,一双玉臂紧紧缠绕着他的脖子,弄得他喘不过气来。 第19节 19 韩江林从茶场回到办公室,准备洗漱一下后到食堂吃饭,吴兴财又打电话催道,韩镇长,你不能只是一心扑在茶场上,要多关心乡镇企业的发展,快过来喝杯酒。把吃喝玩乐提高到事业兴旺发达的高度,这是时下流行的强盗逻辑。许多人把这种逻辑视为玩笑,适应于调节气氛的需要,但韩江林脑子还算正常,不喜欢这类玩笑。 吴兴财这是第三次电话催促了,前两次通话时,韩江林还在山上茶场。因为孙浩在场,韩江林心里冷了几分。他和孙浩的矛盾虽然还没有公开,但各自心知肚明,除非必须一同出席的场合,两人都有意避免在并不重要的宴请上碰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尴尬。 韩江林稍微犹豫了一下,猜想吴兴财在农忙时节宴请镇领导,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镇里协调解决,既然孙浩书记在,他没必要掺和其中,推托有事,有礼貌地拒绝了吴兴财的邀请。 王昌能战战兢兢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一边抹着额头上的虚汗,一边向韩江林汇报,韩镇长,市委廖书记一行到自然保护区检查工作,车子在公路上被农用车刮了,现在转往南江检查工作,县委办通知南江镇做好接待准备。 韩江林脱口问道,通知孙书记了吗?王昌能摇了摇头,孙书记关了机,一时间联系不上。韩江林张口想叫王昌能打电话给吴兴财,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心想,市委书记到南江,必然有县委书记陪同,这是千载难逢的在上级领导面前露脸的机会,以往事事都是孙浩唱主角,如果今天孙浩再到场,同样没有他的戏了。 韩江林把手往桌上压了压,问,你问问县委办,廖书记什么时候到南江,吃饭了没有,要不要准备午饭?王昌能说,屠书记陪廖书记在路边小店刚刚吃完饭,正在来南江的路上,估计还有二十分钟就到。韩江林深吸一口气,情绪镇定下来,说,昌能,你把会议室擦一擦,准备好茶叶开水。王昌能说,要不要准备矿泉水买几包好烟?韩江林想到孙浩在屠晋平面前的铺张浪费,极力讨好屠晋平的情形,心头腾地升起一股无名之火,瞪了王昌能一眼,心想,你们都被孙浩的铺张惯坏了。他努力平静心情,假装无奈地摇摇手,说,我们是穷小子,没有必要在领导面前显阔,领导什么没见过呢?朴素一点,准备我们茶场的茶叶,其他的没有必要了。 王昌能还想说什么,韩江林果断地挥了挥手,就这样办。这一挥手把王昌能镇住了。他从来没有发现韩江林有这么果断的一面。 王昌能走后,韩江林顾不得肚子正在叽里咕噜地抗议,找到这一阶段农业部门所有的情况简报,匆匆浏览了一遍,对农业生产概况做到心中有数,然后在街上小卖部要了一包饼干和一瓶矿泉水,忽然发现脚上沾满黄泥的雨鞋还没有换下来,前任镇长的故事在脑海浮现出来,灵机一动,也想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在领导面前表演一下。心头有了主意,他沿着青石级下到河边,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边吃边遥望远处蜿蜒的公路,等候廖书记来到,以便准确计算时间,在适当的时候在办公室出现。 几部轿车在进南江的公路上出现,韩江林的心猛然跳了几下,他拍了拍胸口,使噎在喉头的饼干顺利地咽进肚子,灌了一口水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背着手踱着方步慢慢走上台阶。 四部轿车进镇给南江带来不小的震动,沿街居民喜欢端着碗坐在门前,边吃饭边聊天,目送轿车拐进镇政府大院,纷纷猜测轿车载着什么样的大人物来到小镇了。 小店主早把消息报告了正在就餐的孙浩,孙浩这才发现手机没电,借吴兴财的手机拨打韩江林的手机,询问韩江林有没有接到县里的通知。他装傻,假说自己还在从茶场回镇的路上,午饭都没有吃。孙浩挂断电话,又把电话打到办公室,办公室小欧听到孙浩的声音,欣喜地说,孙书记,你的手机关机,我们找得好苦。孙浩问,镇里来了什么领导?小欧说,市委廖书记到保护区检查工作,路上车被刮了,上不了保护区,顺道转向南江来了。孙浩听了这话,酒顿时醒了一半,焦躁地问,怎么不早说?小欧说,我们刚接到通知,饭还没下喉,赶紧跑来准备,我正在联系你和韩镇长。 孙浩问,王主任呢?小欧说,王主任在院子里迎接。孙浩交代小欧叫刘主席先接待领导,顾不得礼节,撂下电话撒腿就朝镇政府大院跑。 韩江林看见孙浩慌慌张张跑下酒楼,想到事情正按照预定的计划发展,忽然想到两个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得意一笑,笑容还绷在脸上,心头却掠过一丝阴冷的感觉,身体一颤,牙齿咯地磕上了。quot;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quot;他不知道孙浩能不能镇定地应付眼前的危局。如果孙浩成功应付了领导的检查,无疑会给市县领导留下良好印象,提高他在南江干部中的威信,加重获得提拔的筹码,自己精心设计的棋局就变成了一着臭棋,美好愿意也化为了一个泡影。 他仍然对盘活棋局心存希望。从客观因素分析,领导遭遇车祸心中带气,工作检查将会很苛刻,询问更加细致,要求基层领导作详细的汇报。从孙浩的角度看,他是一个比较理想主义的人,工作侧重于理论化的东西,不重具体实践,重事前布置,轻事后检查,对全局情况的掌握既不具体,也不全面。如果领导只是泛泛检查,孙浩完全可以从容应对。一切只能寄希望于领导的quot;气头quot;了。当然,盘活棋局并不能说于韩江林绝对有利。领导对南江工作不满意,迁怒于南江的领导班子,韩江林不仅不能从中渔利,反而连同受害。如果事情朝这个方向发展,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经过周密分析,韩江林出现在汇报会上的时机显得尤为重要。 韩江林走进会议室,汇报会似乎刚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会议室里笼罩着紧张的气氛。廖书记黑着脸不停地抽烟,右手用钢笔轻敲沙发扶手上的笔记本,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其他领导也都低着头,似乎眼前的紧张气氛与他们并不相干。孙浩的脸像变着魔法似的,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事情果如所料,孙浩对廖书记所提的问题一问三不知,不知道南江各类粮食作物的播种面积,不知道杂交种子的种植情况,对当前的农资价格更是一无所知。廖书记发了火,拍着沙发说,一个领导干部的工作就是为人民服务,对当前的农业生产情况居然一问三不知,谈何为人民服务?党的宗旨你忘到哪里去了? 韩江林就近找一个座位不声不响地坐下,战战兢兢地伸出腿,沾满泥浆的鞋在整洁的会议室里特别扎眼。县委屠晋平书记朝韩江林点点头,张了张嘴想叫他说些什么,悄悄观察了一下廖书记,不敢贸然行事,打消了叫韩江林汇报的念头,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潘副书记。潘副书记假装刚发现韩江林进来,说,小韩镇长来了?看你鞋上沾满泥土,刚从田里回来吧? 第一次表演获得了认可,韩江林压抑着内心的狂喜,从容地点了点头,轻声回了一句,我刚接到通知,从茶场赶下来。孙浩向他投来阴毒的一瞥,韩江林毕竟头一回说谎,其他的话吓得咽了回去。 潘副书记转向廖书记,小声请示,小孙书记掌握情况不具体,是不是请韩镇长作个汇报?廖书记目光落在韩江林的鞋上,阴沉的脸上有了一丝柔和,朝韩江林点点头。县委屠书记不忘自己的职责,及时敲一个警钟,提示道,韩镇长,请你把南江的农业生产情况、优质杂交稻、杂交包谷播种面积、禾苗生产情况向市委领导汇报。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韩江林的身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韩江林充满期盼,希望他的汇报不要再出什么意外。韩江林感受到了压力,喉头发涩。欧阳光和及时把一杯水送到他手上,他喝了一口水,紧张的心情稍为平静了一些。 开始的汇报找不到感觉,脑子一片空白,话好像不是从自己嘴里出来似的,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说话,好在他对数字记忆非常清晰,随着汇报的进行,他的思路渐渐清晰,语言明白流畅起来。 廖书记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屠晋平和潘副书记终于松了一口气,坐正了身子。 他汇报完农业生产情况以后,意犹未尽,顺便说了天华山茶场的开发情况和指导山村农民试种红天麻的情况。廖书记不住地点头,打断韩江林的话,关切地问,红天麻的市场价格是多少? 听到廖书记温和的询问,他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流利地回答,本地传统种植的白天麻二十块左右,引进的良种红天麻,目前的市场价六十块左右,价格相当于白天麻的二到三倍。廖书记在笔记本上记下,又问,天麻亩产多少斤?天华山可以用于天麻种植的土地面积有多少?韩江林一一作了具体回答。 廖书记默算了一下,说,如果把种白天麻的山地全部改种红天麻,仅此一项,能为天华山地区的百姓增收上千万元,这相当于一个大型现代化企业的利润,同志们,这个账很有算头啊。他环视在座的所有人,充满激情地说,韩镇长的汇报使我想起了一句老话,广阔的农村是大有作为的,这个作为是现代科技带来的,只要普及现代农业科技知识,农业增产,农民增收就不是一句空话。 领导就是领导,高屋建瓴,一件普通的事情通过上纲上线的发挥,意义随即非同寻常,韩江林认真聆听着领导的指示,热血沸腾,竟然有决心大干一场的冲动。 汇报会结束,廖书记的脸由阴转晴,提议深入天华山村看一看。廖书记似乎意犹未尽,叫韩江林在身边,详细了解红天麻的种植和市场需求情况,这些都是韩江林的专业领域,他一一作了解答。 走访了几个小山村,村民生存的自然条件相对较差,依托山区丰富的林木资源,村民的木楼干净宽敞,居住条件比预想的要好得多。廖书记拍着韩江林的肩膀说,小韩呀,天华山农民缺乏的就是增收了,收入增加,大力改善交通状况,把天华山建设成为城里人向往和留恋的旅游胜地,现在不是提倡吸氧吗?天华山就是一个天然的大氧吧。 察言观色是官场中人最基本的技巧,看到领导兴致很高,县委屠书记趁势提议从南江登临天华山,廖书记愉快地答应了。一行人就近拐上盘山公路,司机早已把车开到了公路上等候。韩江林非常满意今天的表现,他的表现甚至引起某些领导的嫉妒了。该表现的部分已经充分表现,不能太过了,韩江林有意落在后面,把廖书记身边的位置让给了县委屠书记。上车登山时,屠书记向韩江林招呼说,小韩,上车吧。这句平常的话似乎没有什么意义,领导关心本身就是意义。 登临山顶,望着山岳连绵、云遮雾绕的天华山区,相比之下,人是何等卑微渺小,杜甫当年能够一览众山小,今天的人更多地感叹天地辽阔,自己卑微无助。quot;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quot;领导威望靠普通群众和普通干部成就,在上级领导面前,主政一县的书记同样是卑微的奠基石,在市委书记面前战战兢兢,努力揣摩领导的意图。 从天华山下来,已是下午五时,镇领导齐聚镇政府大院门前,列队欢迎上级领导。车队走远之后,遭到冷遇的孙浩朝韩江林强笑着,脸上的肌肉像被拧痛了,显得极为难看。他勉强地伸出手与韩江林握了握,说,江林,谢谢你及时解围,给我们南江露了脸。孙浩手心的冷汗像电一样击中了韩江林的心,他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时,孙浩已经扭头走了。韩江林看着他的背影说,你表现得还算一个谦谦君子。他心明如镜,知道经过这场小小的风雨,他和孙浩精诚合作的蜜月期彻底结束了,从此将面临无休止的勾心斗角。 第20节 20 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来自电视台的省直扶贫工作队员刘建民站在望江楼上,遥望青山碧水诗兴勃发。 一江清水向东流,这诗句大概只有用来形容清水江了,韩江林有点自卖自夸的味道。这些天来,他稍为得意,省直扶贫工作队原定帮扶大地乡,通过他的努力,终于把工作队拉到了南江,这意味着给南江争取了数十万元的配套帮扶资金。 刘建民点点头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江的姑娘不只是身材苗条,水色也好。 去年央视三套拍了南江的姊妹节专题,记者跟踪一对双胞胎姐妹上山采姊妹叶做姊妹饭,穿银衣的过程,参加踩鼓活动并在踩鼓场中相亲,节目播出后,全国各地的文艺表演队纷纷到南江来招演员,南江大一点的姑娘几乎全部出去从事民族文艺表演了,留在家的,老的老,小的小,要组织一个表演队都非常困难。 输出民族表演人才,也是人才输出的一条途径,刘建民说,白俄罗斯、乌克兰等国家出美女,世界各地的代理公司纷纷到这些国家招收演员,这些国家的领导人担心美女全部输出以后,不利于种族后代的发展,下令禁止美女移民和出国。 韩江林呵呵笑着说,我们的美女还在国内,不会影响种族后代。 刘建民说,苗族美女嫁到了汉族地区,你这个苗族镇长,不担心影响苗族后代的素质? 韩江林微微一怔,努力保持镇定,不让刘建民看出他的不快。心里怅然道,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怎能弄清楚是什么民族?在初中以前,养父给韩江林填的是汉族,上高中以后,县里进行了一次民族普查,也为了高考时能够加民族分,养父给韩江林改填了苗族。 刘建民没有注意到韩江林的情绪变化,到了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节目时间,刘建民拿起遥控器一边调频道,一边告诫从事quot;饭前经济半小时quot;的quot;麻友quot;,抓紧时间啊,只有最后四把了。 焦点访谈节目已经开始,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片被砍伐的林山,央视的记者正在采访几位穿着本地服装的村民。韩江林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刘建民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天华山滥砍滥伐了?天华山是你们这里吧? 韩江林不解地问,是啊,这是采访什么地方啊?天华山区好像没有这么大规模的砍伐活动。 打牌的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推了牌站在电视前面。刘建民说,被《焦点访谈》曝光,无异于一场政治地震。 工作队黄队长说,说明新闻媒体的监督作用越来越明显,这些记者怎么钻进深山老林的呢? 这也是韩江林心里的疑问。 《焦点访谈》无孔不入,他们的经费充足,只要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早上还在北京,一趟飞机下午就到了。 新闻监督就是要做到像孙悟空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让地方防不胜防,不然哪来监督?新闻记者像官员一样迎来送往,怎么能发现有价值的线索?黄队长说。 刘建民说,让尼克松总统下台的水门事件中,新闻记者简直就是一伙特务。 记者自由了,地方官员的行政责任和风险就增加了,黄队长说。毕竟是省直机关出来的,政治嗅觉比一般人更加灵敏。滥砍滥伐事件的事态发展被不幸言中,省市县三级皆为此付出了重大代价。 韩江林努力从记者的镜头中分辨事件的发生地点,虽然不能确定事件发生的确切地点,但已经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饭桌上大家仍然热烈地讨论这一事件,韩江林越吃心里越不是滋味,一直在考虑是否应当及时向县委领导汇报。思虑再三,他放弃了向县委领导汇报的想法,官场中人喜欢报喜不报忧,领导自然不喜欢下属报忧,更不会因为某一下属报告了实际情况而赏识他。 借口上洗手间,韩江林把看到了的情况向岳父作了汇报。兰槐这种老干部,养成了通过看新闻了解政策时事的习惯,正好在家看到了节目。兰槐敏感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焦急地问,你了解事件发生的确切地点吗? 韩江林说,我还不知道天华山发生滥砍滥伐的事件。 对对,无论在什么场合你都要这样说,知道也要说不知道,兰槐语重心长地说,小韩,在事情不明朗之前,沉默是最稳妥的策略,当然,从这件事来看,镇里太大意了,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来了,怎么也该感觉到一点风吹草动啊,搞政治就要像一条狗,必须具有高度灵敏的政治嗅觉,不然,谁在前面下一个套子,你毫无防备地钻进去,稀里糊涂地牺牲了,一辈子就毁了。 韩江林心虚地倾听岳父的训导。 兰槐说,这个事件的性质肯定非常严重,不追究干部失职,上上下下都无法交代,一些人的政治前途肯定要牺牲,究竟牺牲一些什么人,要看事件发生的地点,还要看领导的态度,从事件发生的地点来看,有三种结果,一,如果砍伐发生在南江管理的范围之内,那么镇里必须承担主要责任,二,如果砍伐发生在国营林场,县国有林管理公司将承担主要责任,三,如果砍伐发生在保护区范围,保护处将承担主要责任。 韩江林说,镇里管理的林地都属于自留地,老百姓都保护得比较好,舍不得砍伐。 兰槐说,人生只为一利,前些年木材市场不景气,卖不出好价,老百姓自然舍不得砍,这两年房地产市场活跃,装修房子木材需求量大,价格一路攀升,卖木材有利可图,老百姓不仅砍自家的,还偷砍别人的。 韩江林觉得岳父说得有理,不敢多言。兰槐让韩江林谨言慎行,开着手机随时保持联系。刚挂电话,兰晓诗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她出差到了上海,在宾馆里看到了访谈节目,打电话告诉他。韩江林说他已经看到了节目,晓诗又通报了一个情况,说沿海的几家卫星电视频道在第一时间里转播了央视的《焦点访谈》节目。韩江林把电视调到晓诗所说的频道。 几家电视台好像事先有约,几乎在同一时段转播了这个节目,一家电视台加了编者按,把东部省份屡屡发生洪涝灾害的原因归为西部省份的滥砍滥伐。 荒唐!韩江林愤怒得几乎叫喊起来。从环境保护的角度,他从来不赞同砍伐森林。事实上南江甚至白云的森林砍伐,并不像电视节目所说的那么严重,由于保护得力,近十年来,白云的木材蓄积与砍伐比例,不是变小而是不断变大。把频发的自然灾害简单地归为西部的滥砍滥伐,属无稽之谈。这些过激的言词,对目前的势态发展,无异于火上浇油。问题变得复杂而严重,韩江林压抑得近乎窒息。 刘建民与韩江林深有同感,说,以牺牲环境换取经济发展,几乎成为了一种流行病,东部排放的污水废气造成了区域环境的整体性破坏,要西部承担环境的代价,没有给西部任何补偿,却还要西部维持原有的环境现状,这可能吗? 黄队长说,文明呈周期性发展,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快速发展是建立在对全球自然资源,包括劳动力资源的无限掠夺的基础上取得的,也就是说,全球用所有的资源推动了少数国家的发展,维持少数发达国家居民无限的物质享受,如果推动中国发展的物质能量仍然建立在这一模式之上,必然造成世界物质资源的匮乏,引起世界范围内的资源矛盾,中国要走和平崛起之路,只能走一条科技发展之路,走一条以新科技获得新能源之路,而不是走从世界范围内获取能源的老路,靠不可再生资源换取发展的后工业化时代行将结束。 一席话如同一篇简洁精练的演讲,大家纷纷点头称是。韩江林更是对黄队长刮目相看,他原以为老机关们受到程序化工作方式的约束,思想受到大政治背景的影响而逐渐僵化,没想到,黄队长的思想如此敏锐,大概只是机关程序化的思维方式使敏锐的思想得不到展现罢了。那么,有没有可能建立一种让人畅所欲言的行政体制呢?韩江林想到这个问题涉及到了某种潜在的禁区,心里微微一颤。 吃过饭,送走省直工作队,韩江林在回住处的路上接到了晓诗的电话。她向韩江林通报了一个重要信息,国家领导人观看了《焦点访谈》节目,对节目中一村民quot;天高皇帝远,想吃就吃,想喝就喝quot;的言词非常生气,批示要求严肃查处,省委书记的指示已经传真到了省市,县委为此立即召开了县委常委扩大会议。 事情朝超乎韩江林想象的方向发展。 晓诗说,爸爸被邀请参加了常委会,一些入股参与砍伐森林的干部已经嗅到不好的气息,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这么快?韩江林十分惊讶。 什么是政治嗅觉?晓诗说,你让我把话说完,爸爸已经参加县委县政府成立的天然林事件处理领导小组,他不便再打电话给你,要你想办法暂时回避一段时间。 回避?我是镇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韩江林叽咕了一句。 晓诗笑了,你不是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吗?上面查下来还有县里罩着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回避不是逃跑,只是一种策略。 什么策略?韩江林真的六神无主了。 爸爸说让我想办法到省人民医院给你办一个入院手术,时间嘛,自然是一个星期以前入的院。 韩江林苦笑了一下,这不是明显做假吗?如果上级调查起来,马上就能找到今晚我在南江陪客人吃饭的事实。 兰晓诗着急了,骂道,我看你现在变成了水泥脑子,木头脑袋还会滚,水泥脑子成泥浆了。 韩江林不敢说话。 什么叫朝中有人好做官?朝中有什么风吹草动提前知道,做好了应对准备,你把上级的调查当成真查呀,涉及到干部的事情谁真查了?要事事真查,只怕民营资本最大的投资方向是开监狱公司了,兰晓诗说,市委和县委一致的态度是保干部,对具体参与滥砍滥伐的人员一律从重从严从快处理,给上面一个交代,对入股的间接参与砍伐的干部要保,对有管理责任的干部更要保,保干部就是保市委领导和县委领导自身,哪一个干部不是他们提拔起来的?要保干部必然使一些人做出牺牲,关键时刻牺牲弱者利益,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法则。 兰晓诗说已经在省人民医院找到了住院床位,让他立即打车上南原找向博士。 又是向博士。韩江林略感不快。晓诗觉察到韩江林情绪不对,说,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闹别扭?要不你自己想一个办法回避吧。 我只怕假的手续不能瞒天过海。 兰晓诗说,上级有意开脱你,假手续就是真手续,只怕没有手续,真实的事实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它就不是事实,你还记得《红楼梦》里的一句诗吧?假亦真来真亦假,这就是人生,好好体会吧,老公。晓诗把老公叫得温柔而甜蜜,他为之心动,就有了为老婆的安排赴汤蹈火的决心,不再为那点醋意较真。 韩江林不敢叫镇上的车,在街头花二百块叫了一辆面的直接上南原。他来到省人民医院,向博士接到兰晓诗的电话,已经在省人民医院大门口恭候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两人握手轻轻一笑,算是握手言和。韩江林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向博士丰腴而温暖的手的感觉还留在他的手上,晓诗远在千里就能把向博士调动起来,这一点让韩江林不快起来。 向博士似乎不善交谈,安顿好韩江林,他借口还有手术就匆匆离开了,令人感觉他就是为尽朋友交代的义务而已。 韩江林查看自己的入院登记卡,入院时间提前了一个星期,病情一栏写的是quot;神经末梢炎quot;,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一种疾病,以为这是无病找病随意编出的一个病名。躺在雪白的床单上,闻着淡淡的苏打水味,韩江林第一次对医院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心想,难怪许多官员会把生病住院当成回避矛盾的一种手段,医院还真是一个安静的避风港啊。 韩江林给晓诗打电话,笑自己借故住院的病因不成其为理由。兰晓诗哂笑道,你呀,是不是天然林事件把你弄糊涂了,神经末梢炎是手指脚趾脱皮的主要诱因。韩江林也笑了,不就是手指脱皮嘛,这值得住院吗?兰晓诗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凡事因小事而起,神经末梢炎发展下去,可能会引起全身性神经发炎,造成全身瘫痪,或者造成细胞病变,发展成癌症。 晓诗这么一说,韩江林吓得头大,惊恐地问,不会是向博士教你的吧? 晓诗轻轻一笑,你呀,还是那个小肚鸡肠,我和你是夫妻,和向博士只是医患关系。 我说怕自己的病发展下去,会不会真成癌症。 你还真以为自己有病呀,你可以保持清醒,别真以为自己是病人,那样即使没有神经末梢炎,也会得神经病。 韩江林挂了电话,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他以前常觉得晓诗的话有些过了头,夸大其词。现在他才明白,晓诗从小受到官场文化的熏陶,往往能够透过表象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或者说直接揭示事物的本质。如同他自己从小受市井文化熏陶,能够透过市井小村表面的热情豁达,看到他们狭隘的内心世界。如果某人直接点破小市民的狭隘,人们同样难以接受。晓诗和他是亲人,能够把最为真切的本质揭示出来,与平常生活对照,难免会让人觉得夸张。 大树底下好乘凉。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件,韩江林不仅能够掌握核心消息,还顺利找到了避风港,这一切都归结于依靠了兰家这棵大树。韩江林为当初在婚姻问题上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暗自得意。 第21节 21 清脆的啾啾鸟语把韩江林从睡梦中唤醒,睁开眼看着雪白的墙,大有quot;今宵酒醒何处quot;的错觉。当现实慢慢从记忆中显现出来,他方才想起眼前的处境。 窗外是一片绿树,几只小鸟在树上欢快飞跃。城市角落一片狭窄的树丛里,鸟儿居然找到了赖以生存的生命家园。在南江周边,树木被不断砍伐,水泥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鸟儿们的天空。原来成群结队栖居在屋檐下,与人和平相处的小麻雀,一度被列为四害之一遭到残酷对待,几近被赶尽杀绝。幸运生存下来的小麻雀,因为农田已喷洒农药,已经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生命家园。 一个意识到森林重要性的镇长,居然因为滥砍滥伐的原因受困于医院,韩江林觉得这似乎是老天有意开的一个玩笑。 二十四床,量体温,吃药。护士推着送药车走进病房,用职业化的温暖与韩江林打招呼。病房中的韩江林不管有没有病,在身份上已经成了24床的病人,而不再是南江镇的镇长。 韩江林叽咕了一句,我没有病,不用吃药。 漂亮护士白了他一眼,虽然什么也没有说,那眼神似乎在说,没病住什么院啊,神经病!韩江林慑于她的眼神,只能乖乖地任由她摆布。她熟练地把药发给韩江林,十分专业地把体温表送到他腋下。 韩江林看了一眼药价表,不菲的药价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这向博士是还在记恨自己,有意开高价药报复呢,还是这出假戏当成真戏唱了呢? 护士量完体温后离开了,韩江林按捺不住给晓诗打电话,抱怨向博士假病当真病治,有意开了价格不菲的药坑人。 晓诗一听就笑了,假戏当然得真唱,不然假戏怎么能够瞒天过海? 这是一台花钱的假戏! 这叫蚀财免灾。 配送的药好像有意害人,特别苦。 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没有病啊,再说我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药的。 兰晓诗开了一句玩笑,小孩子吃药还拌些糖,你不会上街买些糖来拌着吃? 韩江林生气起来,是药三分毒,没病还吃毒药,我得神经病了。 兰晓诗故作神秘地说,我教你一个吃药的法子。 韩江林来了兴趣,什么法子? 把药喂进下水道。 韩江林笑了,那么贵的药,多可惜。 不是公费医疗吗?这几天你暂时关机,不要和镇里的人联系,再等两天,我通过刘主席把你生病住院的消息发布出去,这戏就唱得逼真了。 韩江林拿起药翻来覆去地看,一时不能决定是否把药丢进下水道,他想把药捐给病房的病友,又怕事情露馅。向博士明明清楚他是借住院避祸,还开这么贵重的药,不是有意搞笑吗?与医生的职业道德和敬业精神相去何等遥远。自己何尝又不是呢?为了逃避责任,没病跑到医院里躺着睡着,与向博士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想,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因为职业不再是崇高的事业,越来越沦为谋利的工具。既然谋利成为职业核心,道德和法理的合理诉求退居其次,技术与技巧就成为了其中极为重要的手段。 忙惯了的人一旦闲下来,身体就出现了某种不适,韩江林在病房里待不住,趁午休时悄悄溜出医院,一个人跑到弘福寺透透气。 弘福寺在南原城边的山上,顺着石级慢慢爬上山,苍翠的树林里鸟鸣猴啼,与天华山的自然丛林相比,缺少幽静和肃穆,森林受到城市的繁华影响,呈现城市特有的热闹景象。 古松翠柏掩映着寺庙的红墙绿瓦,空气中飘溢着浓重的香火气息,给人某种缥缈而神秘的遐想,令人肃然起敬。韩江林一向不信鬼神,平常并不烧香拜佛。在第一道殿门,韩江林一边看香客敬香,一边做贼似的粗略观赏殿堂上的佛像。在第二道殿门,韩江林似乎被香客们的虔诚态度感染,想起突然面临的变故,他犹豫了一会,鼓起勇气花二元钱购买了一炷香,向佛像敬了香,匆匆一拜便逃离了殿堂。在第三道殿门,看到有人抽签,他怀着试一试的心情,看看自己近来的运气如何,花十元钱抽了一签。抽签的时候,他按照僧人的示意,求证自己近来的官运,抽到了一支上上签,韩江林心里一喜,他大致看了一下上面的诗句,也不敢拿给和尚解释,匆忙地放进了签筒。 来到观世音菩萨殿前,有了前面的经验,韩江林从容地投十元钱求签,这次他求的是婚姻,抽到一支中上签,诗句里含有婚姻波折的意思。他想到兰晓诗的病,又花十元抽一支求子签,又是一支中上签,韩江林读了一遍签上的句子,疑惑地看了一下签筒,怀疑签筒里都是中上签。和尚从韩江林手里抽过竹签看了一下,对韩江林说,这位施主,你原本无根之木,要想子孙兴旺,自然要费些周折,不过,根落芽发,自然子孙旺盛。 和尚的话把韩江林弄糊涂了,难道兰晓诗的病有希望治好么?他原本不支持兰晓诗出国留学的,这会儿出现了动摇,心说,也许真的应该让兰晓诗出国一趟。 弘福寺烧香拜佛后,回到医院,韩江林狂躁的心情宁静了许多。人们沉湎佛法,大多是陷入烦心之事无法自拔的结果吧。在语言尚未充分发展,社会交流缺失的时代,人们以某种宗教的方式与心中的神灵交流,内心压力自然而然得到释放。 韩江林一想到在寺庙里抽到的签,他又感到迷失,不知道竹签究竟暗示着怎样的人生命运。 镇里得到了韩江林住院的消息,派王昌能和司机小刘为代表到南原探望韩江林。王昌能买了一个花篮,提着满满的几袋水果,摆在医院的床头柜上。王昌能摆着花篮,说镇里其他领导都忙,由他俩作为代表来探望。韩江林心中感慨,不是领导忙,自己级别不够啊,如果县委书记生病,镇领导会认为是接近书记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千方百计会来探望的。 镇里给了韩江林一千元的补助费。韩江林没病住院,本来心头有鬼,看到王昌能递过钱来,有心拒绝,又想到假戏必须真做到底,忐忑不安地接过了钱。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韩江林,你还知道惭愧,说明你良心尚未泯灭。这个社会一切按级别而定,哪怕生病住院,直至进入火葬场乃至最后入坟场,不同级别享受不同待遇。年轻志大、人生尚未遭受挫折的时期,可以有quot;粪土当年万户侯quot;的豪情,级别待遇自然不在话下,一旦年入古稀又疾病缠身,不同的级别就会有不同的人生待遇,或享受周到的医疗服务,或在贫病交加中死去。争取什么样的人生结果,对韩江林来说不言而喻。 韩江林请他们在省人民医院前面的小酒馆吃饭。王昌能要陪韩江林喝一杯,韩江林说医生不让喝。王昌能说,不就是神经末梢炎嘛,酒是消炎的,几杯酒下肚,什么炎症都消了。韩江林无法拒绝,只得陪王昌能喝了两杯。王昌能向韩江林汇报了县里最近的动向,说整个白云人心惶惶,乱成了一锅粥,估计这次有些县级干部保不住位子了。韩江林已经通过岳父得到核心消息,微笑着问,不就是砍几棵树?事情的结果真会那么严重?王昌能酒上了脸,说话放肆起来,几棵树?人们嘲笑南原的城市雕塑是三个牛角顶个球,一只芦笙吹破天,我看这几棵树捅漏了天,中央领导都批示严查,天这回是塌下来了。小刘在旁边扯了扯王昌能的衣角,暗示王昌能说话注意。王昌能明白了小刘的意思,说,没事,韩镇长不是在住院吗?何况事情好像与镇里没有多大牵扯,有人说是县里的策略,如果镇里负有管理责任,那县里自然负担主要的领导责任,为了尽量保护干部,大家猜测县里这次决定牺牲部门利益,让县国有林管理公司承担主要责任,管森林的是林业局啊,县里连林业局都尽量不牵扯进来,还不是为了逃避领导责任? 小刘见韩江林眉头紧皱,怕王昌能的话引起韩江林的不快,说,有句话叫什么,将在外将什么的,出了门不管家里事,你让韩镇长安心治病吧。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昌能笑笑,我不是打小报告,向领导通报信息,让领导掌握全面情况,作出正确决策,这是秘书的职责之一吧? 韩江林怕他多心,微微一笑。王昌能的话让他非常高兴,大家都认为他真的生病住院,说明岳父的这一策略是何等高明。这好比下棋,你的意图和目的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但都会认可走出的棋着。把事实与意图放在一起,人们只认可事实,不会把意图当成事实来看待。 县里决定让国有林管理公司承担责任的做法,让企业承担责任,目的就是摆脱行政责任,没有行政责任,自然也就没有领导责任。让任何一级行政机关承担行政责任,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不管哪一级行政领导承担主要责任,县里的主要领导都脱不了干系。 高啊,真是高啊,韩江林不由得暗自感慨。领导能力与艺术在日常工作中很难看出高下,面对困难问题,能力高下、境界高低就一目了然了。 兰晓诗回到南原已是下午,韩江林在机场接到兰晓诗,迫不及待地把抽签的情况告诉了兰晓诗。兰晓诗不像他那么兴奋,冷冷地说,没想到我老公也迷信起来。韩江林说,这不是迷信,或许里面包含着人类目前无法破解的信息。兰晓诗说,江林,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要想孩子的事,你再给我说这事,我会有心理压力,这次我到上海,专门花一两天时间跑医院,有名的几家医院我都去看了,从国内目前的技术水平来看,还无法解决我们的问题。韩江林说,你还要向博士看什么呢?兰晓诗觉得他的话里包含着某种不善,隐忍住火气,说,这事我们回家再说,好吗? 韩江林吃了一个软钉子,自然没趣,一路无语。 晓诗策划已经搬出了原来的房子,不再单纯搞策划,主要方向变成经营广告业务,名字也改成了思远现代传媒公司,思取诗的谐音,远取媛的谐音。传媒公司经营的业务已经数十倍于晓诗策划室,聘用人员达十人。晓诗策划室成了晓诗的住所,邓媛媛仍与晓诗同住。 房宽家具少,安静而空阔。大门一关,两人就有了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小别胜新婚,两人来了一个长长的热吻。韩江林来了激情,手便在妻子身上动作起来,兰晓诗分开韩江林的手,说,急什么?晚上吧。韩江林兴趣索然,有意抱怨道,没病住院真是坐牢啊。 兰晓诗给了他一个拥抱,我不是赶回来陪你了吗?你在省人民医院住院还好,天然林事件领导小组研究确定,有人要付出坐牢的代价。 韩江林惊问,不是说只处理事件当事人吗? 那是县委的意思,现在是省里出面调查处理,省里能按县里的意思办吗?县委和政府的主管领导能不能自保还难说。 侦查小组上山勘查所有的现场,得要多长时间才办完案啊。韩江林的意思是,自己还不知要在医院呆多久。 这是县里和市里共同制定的应对省里的策略,把天然林事件热点拖冷,冷点拖冰,等上级转移了视线,在干部的处理上就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尽量化了。 看似必须走的一着棋,居然隐藏着这么深的奥妙。深处其中,居然看不透棋局,韩江林心中惭愧,认为自己在政治上还非常幼稚,决心加强历练,以提高政治修养。 晓诗洗毕风尘,换了一套宽松的休闲服,问,晚上你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做。韩江林看着晓诗柔媚的样子,心思一动,站起来拥住妻子,我想吃你。晓诗和他拥抱了一下,安慰他说,晚上有的是时间,这么猴急干吗,是不是在医院里闲出病来了? 饱暖思淫欲,这些天我脑子里全是你,梦里都不知道抱了你多少回了。 晓诗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娇容满面,饿了?那就来吧。 她眉目含情,牵着韩江林款款走进卧室。不知道是两人心情太急迫过于紧张,还是以前失败的阴影影响了眼前的气氛,晓诗的身子清冷而僵硬,韩江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等到战战兢兢地唤起晓诗的激情,他自己又泄了气。 第22节 22 除了每天到医院报个到,韩江林几乎与兰晓诗形影相随。天然林事件不断明朗,不断传出干部被双规乃至于被逮捕的消息。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随着木材行业的复苏,看到有利可图,白云县绝大部分科级干部或亲自参与,或入股,参与木材经营。小煤窑屡禁不止,煤矿矿难不断,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官员在后面充当保护伞。林业地区的滥砍滥伐,官员同样在后面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除了官员,任何人都不可能突破政策红线。南江镇没有干部被双规和逮捕,但孙浩因入股私营木材公司被停职检查,分管林业的副镇长杨劲也因管理失职和入股木材公司被停职检查。这些纷乱的消息让韩江林如坐针毡。 兰晓诗怕他心里负担过重,放缓了工作节奏,全身心陪伴韩江林游玩。婚前和婚后,两人还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相处,发现晓诗性格有许多他并不了解的东西,韩江林认为这种差异是因为门第不同产生的。婚姻需要经营,要达到夫妻和睦相处,仅有爱情的誓言是不够的,相互之间需要不断磨合。即使存在性格上的差异,这种平静而安逸的生活让韩江林第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这天,兰晓诗忙完公司的事,拉上韩江林到南湖公园划船。两人把船摇到湖心,清风徐徐,湖光潋滟,微微的波浪轻柔地拍打着船体。韩江林陶醉在这种宁静的气氛中,感慨地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老婆,我干脆辞职跟你打工,一起打拼好啦,空闲时可以经常出来在湖中悠游一番。 兰晓诗说,家里有一个人干私营就够了,就目前的情势看,哪一个私营企业主背后不站着一个政治上的坚强靠山?虽然目前鼓励私营企业不断做强做大,允许实现个人利润最大化,但社会主义制度追求的是共同的价值理想,追求公共利润最大化是终极目标。 韩江林说,你看你,说具体问题又扯那么高深的理论干什么? 兰晓诗不好意思地说,透过现象看本质嘛。 现象与本质也是相对的,比如说北欧资本主义国家现在追求公共利润的最大化,实行高福利政策,你的意思是说,这些资本主义国家在走社会主义道路喽。 兰晓诗说,前段时间我看了德国哲学家鲁道夫·奥伊肯的《生活的意义与价值》,他说,人类生存的真正中心究竟是哪一个,是共同体,还是个体?这是一个关键问题。按照奥伊肯的说法,社会发展就是二者不断博弈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融合,最终趋向和谐与平衡的过程,结局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 韩江林想了想,点头说,这话有点道理。 晓诗善意地嘲笑道,没有道理还是哲学家吗?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保持独立精神,表达中庸的哲学见解,确实了不起。 独立人格正是一个思想家,或者一个有思想民族的品质,遗憾的是我们所受到的教育是绝对化的忠诚教育,这实际上是一种奴化教育,让所有的人都患上软骨病。 兰晓诗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说,我老公就没有被奴化嘛,不是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独立的思想和独到的见解吗? 韩江林便有些得意。此时此刻,他觉得与晓诗的心灵如此贴近,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兰晓诗能够理解、宽容乃至接纳他的狂野之心。 两人把船划到湖心的小岛,韩江林见湖中无船,说,老婆,我们下湖游泳吧。晓诗说,我没带泳衣。韩江林笑着鼓励她,我们裸泳。兰晓诗看了看四周,远处有人呢。韩江林说,远了看不见,即使看见也没什么,不就是白看嘛?晓诗娇嗔道,让人白看,你老婆就这么不值钱? 韩江林正想说什么,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电话号码,顿时紧张起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毕恭毕敬地接听着电话,热情地说,屠书记,我是江林。 韩江林挂了电话,面部紧张的表情松弛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兰晓诗焦急地问,出了什么事吗? 韩江林说,屠书记让我马上赶回县里。 你不是生病住院吗?为什么叫你回去,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天然林事件工作组进驻白云时,许多涉林的干部得到消息纷纷外出回避,有些人就是被县里以工作的名义叫回,回来就被拘留审查,有的甚至被逮捕。 韩江林不安地说,我说生病住院,屠书记说知道我为什么生病,要我马上办理出院手术,他的语气温和,好像不是陷阱,再说我没有涉林。 兰晓诗边拨打父亲兰槐的电话,边对韩江林说,有部分案件出现在南江管辖地上,按说南江镇负有领导责任。 兰晓诗向父亲询问原因,兰槐不知道屠书记召回韩江林的事。 怎么办?兰晓诗也没了主意。毕竟没有经历过这类复杂的事情,一时无法做出决断。 韩江林一笑,老婆,我进去了,你给我送饭吧。 看把你吓的!兰晓诗说,父亲的意思是叫你回去,有事也必须去面对。 事实摆在那里,老老实实回去的进了笼子,跑了的不了了之。 这些还不是按照领导的意思办的!如果领导态度坚决,一定查个水落石出,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有抓捕归案的一天。 韩江林鼓起上刀山下火海的决心,有意在妻子面前表现一点豪情壮志,说,戏谢幕了,必须回去向书记报到了。最后的声音低得听不见,声音背叛了他的意志,暴露了内心的怯懦。 晚上,韩江林回到白云,给屠书记打电话汇报。屠书记说他在办公室里,要韩江林立刻向他报告。 屠书记严肃的声音让韩江林心头压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走上县委办公楼的楼梯,脚上像绑了两个沙袋,几乎迈不动步子。 屠书记的秘书小张见到韩江林,马上起身迎接,热情地问候,韩镇长来了? 韩江林勉强一笑,屠书记在吗? 小张朗声说,屠书记在等你。 小张过去打开屠书记的门,韩江林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出经典古戏场面,帘子拉开,刀斧手一拥而上一阵乱刀猛砍。 门打开,书记的办公室整洁干净,屠书记正在伏案批阅文案。韩江林走进去,在离屠书记办公桌三尺远的距离立正站立。按照领导和下属的关系,三尺的距离不远也不近,是一种双方可以接受的心理距离,双方身心处于比较放松的状态。 韩江林中规中矩地叫了一声,屠书记。屠书记方才抬起头,温和地说,你回来了?坐。屠书记亲切的声音让他紧张的心情缓和了一些。他没有坐,依然恭敬地站着。 你生病住院,没时间去看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件。屠书记顿了顿,过去只是听说通天娄子,天然林事件惊动了中央领导,这回白云都见识了通天娄子的后果,形势严峻到了谈林色变,人人自危,今后怎么谈林业产业结构调整,怎么谈发展! 官场本来就是一出大戏,一出大戏往往由无数的小戏共同组成。屠书记没有揭穿他所演的戏,证明住院这出戏演得还是成功的。韩江林心里的石头还没有落下,但已经没有刚进来时那么紧张了。 这是单一的农林产业结构必然经历的阵痛,这阵痛既然是一种历史结果,就不能过度地让我们的干部承担,屠书记轻轻拍了拍桌子,说,我向市委廖书记作了汇报,书记的意思也是如此,事件要妥善处理,产业结构调整要深化,干部要保护,不保护干部,以后谁来带领群众发展?像我们这样的林业资源大县,又怎么谈发展? 屠书记压抑久了,郁闷的心情需要发泄,向有一定职位、肩负一定领导责任的部下发泄一番,寻找一点认同感,这是一种正常的心理诉求。韩江林能够理解书记的苦心,当然,领导做一件事情并非寻找一个单纯的意义,他之所以这么说,还有一个目的,想借助部下作为传声筒,把他的善意在一定范围内传播,获得更广泛的支持和认同。高明的领导者在传声筒的选择上非常慎重,除了忠诚还得具备相当的素质。在这种原则问题上,领导的意思更多的是暗示,而不会直接表达,选择一般的泛泛之辈当传声筒不能准确理解领导的意思,自然达不到传声的效果,更可怕的是有可能歪曲领导的想法,这就适得其反了。把领导比喻为一套马车,这套马车需要两个车轮。生活上,领导需要吹牛拍马的马屁精充当吹鼓手,在工作上,高明的领导会把重任交给素质高、能力和责任心强的部下。 屠书记说,案件的司法程序已经走完,该抓的抓了,该捕的捕了,现在轮到纪检上阵了,纪委调查分几个组进驻不同的县,驻白云的是市纪委常委、监察局副局长石瑞良,此人死板专横,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在市纪委机关人称屎壳郎。 只有出身市级机关、彼此知根知底,才敢于这样评价,韩江林心里笑了,拼命止住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此君对上媚态万分。 韩江林心想,不媚上能够进入市纪委常委班子吗? 对下面却心狠手辣。 韩江林又一转念,不心狠手辣哪能邀功请赏?自古以来,心狠手辣只是一种手段,算不得人的性格,更不能说是人的品质和作风。处理政治对手,有哪一位书生心慈手软?写出《曾国藩家书》、无处不表现长者风范的曾国藩,在镇压太平天国的过程中,因心狠手辣而被称为曾屠夫。 想到居然在心里与屠书记一唱一合,唱起对手戏,韩江林觉得十分有趣,心情开始放松起来。 这次屎壳郎扛着鸡毛令箭下来,按理应当由一位县级领导全程陪同,但县领导大多沾了那么一点点木字,人人怕沾上那一股子屎气,想来想去,只有你出面最为合适,一、你是南江镇镇长,纪委的调查主要以南江为主;二、你没有沾上木字,身正不怕影子歪,市委廖书记明确表示尽量不追究领导责任,如果市纪委追究领导责任,有市委和县委顶着,天虽然捅了娄子,但不会塌下来;三、从私人关系上来说,屎壳郎曾任过潘书记的秘书,属于潘书记的人,兰家与潘书记有渊源,他可以不买白云县委的账,但他不能不买潘书记的账。 韩江林惊讶地看着屠书记,政治如棋,下棋走一步看三步,他下韩江林这着棋已经看了三四步。屠书记竟然对兰家和潘书记的关系如此清楚,看来他到白云上任时暗地里带上了《红楼梦》里所谓的护身符。 这次事件来势汹汹,县委以及时采取有效的对策接住了第一招,这次就看你能不能接住纪委的重拳了。 屠书记的话让韩江林既兴奋又紧张,心里感谢屠书记的信任,但又怕自己不能很好地完成任务,对不起县里的领导,不安地说,请书记指导一个应对的策略。 屠书记凝视着韩江林,韩江林感到千钧重担压上了肩,没有回避。屠书记点了点头说,你身后是白云几十位科级干部的命运,你要用智慧保护他们。 屠书记目光转向了黑暗的窗外,淡淡地笑,要想尽一切办法搞好服务,在特殊情况下不惜牺牲自己。 绵里藏针,看似不经意的话里深藏政治玄机,这就是领导艺术。在县里,书记的话仿佛是圣旨,韩江林从屠书记最后几句话里得到了所需要的手段暗示,经费保证,甚至还有政治上的承诺,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履行职责了。 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清凉的夜风迎面一吹,韩江林兴奋而纷乱的脑子清醒了。县里对上级的纪检司法调查不是积极配合,而是千方百计研究应对之策,真可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种想法有否定屠书记权威的意思,动摇着韩江林接受任务时的信心,韩江林狠命摇了摇头,把这种不利于今后工作的清醒从脑子里甩了出去,心说,糊涂难,难糊涂,难得糊涂呀。 他望了一眼深邃的星空,自言自语,大智若愚,高明的政治手腕恰在于保持着某种程度的混沌。 第23节 23 人生祸福相依。先前为了接近屠书记,韩江林和兰晓诗绞尽脑子也想不出办法,没想到天然林事件给了他一个接近屠书记的机会,屠书记亲自面授机宜。说明屠书记信任他,极有可能把他视为自己人。如果有屠书记帮衬推荐,等于在他今后的仕途上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 韩江林回到家冲澡,把头凑在水龙头下,任喷洒的水不断地冲刷脑袋,想让发热的头脑冷静一些。他这样的基层领导,受到书记信任毕竟是件幸福的事情,他一边搓着身子,一边愉快地哼起了白云小调。 他走出卫生间,手机响了最后一串铃声就停止了,他以为电话是兰晓诗打来了,跑过去查看号码,发现电话是县长苟政达打来的。跟张县长做秘书的两年,韩江林发现做好秘书的一个基本素质就是要记忆力好。韩江林为此有针对性地进行了记忆训练,一些基本的数据做到过目不忘,机关单位或领导的电话打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不用再翻电话号码。由于屠书记过于专制,遮住了县长苟政达的光环,在一般人看来,苟政达似乎躲在幕后,成为隐形人。这只是一种误解,政治人物就是公众人物,表现欲是政治人物最基本的品质。了解了这一点,就明白苟政达躲在幕后不过是暂时的政治策略,他在积蓄力量,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走向前台罢了。 韩江林的脑子疾速地旋转,思考苟政达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在他到浙江挂职的事情上,苟政达曾经帮过他的忙,可是,因为他娶了兰晓诗,两人的关系没有再续接。政治人物判断人的标准不看对错,只看立场,看是否属于自己阵营的人。兰家倾向于屠书记,韩江林自然而然和苟政达生分了,所以苟政达从来没有给韩江林打过电话。不早不晚,在韩江林从屠书记办公室接受任务回来的时候来了电话,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玄机?莫非苟政达县长在书记身边安插有亲信? 书记掌握着人事权,如果和县长关系不协调,在县长身边安插自己的亲信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有时候书记亲自把自己人安排为政府办公室主任,这是一种公然的安排。其实人是善于见风使舵的,即使书记不刻意安排,县长身边的主任秘书们为得到升迁提拔的机会,也会背叛县长而自动投到书记门下,成为书记安插在县长身边的钉子,这样一来,县长的一举一动都处于书记的监督之下。县长要在书记身边安插钉子是根本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是县长起了野心,通过做深入细致的工作让书记身边的秘书反正。县长是第二把手,在书记得到提拔之后,随时有可能跃上书记宝座,书记身边的秘书们自然不敢得罪县长。得到县长赏识,秘书们虽然表面上没有表现得意,心里仍以获县长赏识为荣。面对复杂的政治形势,绝大部分的秘书们就像墙头草随风而动,对谁都虚与委蛇。 如果书记身边的秘书居然倾向于县长苟政达了,说明苟政达深藏的野心开始抬头了。韩江林虽然倾向于书记,自然也不敢得罪苟政达,要想在职场中游刃有余,只能像蚂蟥一样两头都咬住不松口。脚踏两只船是在走钢丝,有点冒险,投资仕途是一项风险性极大,回报率极高的投资,必要时还真得有那么一点走钢丝的精神。 韩江林回拨过去,电话那端接听的速度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但声音从容镇定,没有丝毫慌乱。他不得不佩服苟政达的定力,不管在何种情形下都能迅速地修正自己,温和地问,江林哪,刚才上哪儿去了?韩江林被他略带磁性的轻柔声音打动,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听了韩江林的解释后,苟政达直接切入了正题,说,有这么一个事情,市纪委调查组开始进驻白云,当然,事情的起因仍然是天然林事件,调查重点主要是领导干部的违纪情况,并将对违纪的领导相应地组织处理,孙浩已经停职检查,按理南江的工作应由你主持,目前情况下,县委不便于研究人事问题。 韩江林静静地听着,虽然没有明白苟政达所要表达的意思,但闻到了橄榄枝的馨香。 苟政达停顿了一下,换了严肃的语气,我们要保护干部,但凡事要讲究原则性,要看保护什么干部,对于服从组织安排,为了大家利益违规的干部要加以保护,对以权谋利、违法违规、牟取私利的干部则要依靠上级组织坚决处理,把他们清除出干部队伍,你要好好配合市纪委调查组搞好调查工作。 这是一种与屠书记完全不同的声音。在天然林事件发生以后的全部干部大会上,书记、县长乃至于县委领导班子的声音高度一致,此时,苟政达却向韩江林表达了另一种不同的声音,在基层领导干部面前,苟政达并不回避与屠书记意见相左。 苟政达对韩江林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挂了电话,韩江林糊涂了。追究领导干部的责任,对县长会有什么好处啊?天然林事件严格地说来,本来属于行政责任范畴,上级机关完全可以凭此追究县长和分管县长的责任。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分管县长生性胆小,怕上级追究渎职责任,已经惶惶不可终日。苟政达县长此时提出要纪检机关追究部分干部的责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不担心追究到他自己头上吗? 他也得到了上级领导的某种暗示?这么说来,莫非因为天然林事件,白云县委领导班子又要换头了?如果是这样,韩江林于此时投在屠书记旗帜下,完全按照书记的指示办事,岂不是烧香拜佛走错了庙门? 如果白云县不换头,苟政达的行为就很好理解了,天塌下来由屠书记这个高个子顶着,站在屠书记背后的矮个子苟政达欲取而代之,苦于找不到机会,巴望书记顶不住砸下来的天,书记倒下了,他就是白云县的一号人物了。 韩江林想了一夜,也没能把问题分析透彻。第二天星期六,他上岳父家吃饭,向兰槐请教该听谁的意见。 兰槐没有丝毫犹豫,果然地告诉韩江林,当然听书记的,因为屠晋平现在还是县委书记,只能按照书记的指示办事。 韩江林犹疑地说,这样一来,不就得罪县长了吗? 目前你的情况好比吃肉,书记是送到嘴边的肉,县长是锅里的肉,两块同时吃,即使勉强吞下也噎住,只能先吃到嘴的肉,眼睛看着锅里的肉,如果先吃锅里的肉,到嘴的肉就会飞了,锅里的肉也吃不到了。 一番点拨让他豁然开朗。 在南江,几乎所有的干部都向韩江林表示友好,遇上真正的难题,大部分干部都倾向于书记,开会投票决策时,哪怕书记的意见并不对,得到的支持票总是比韩江林多。韩江林曾一度抱怨这种情况,岳父的教导使他明白,他这个镇长不过是人们眼睛看着的那块锅里的肉而已,既然还没有到嘴的希望,表示一点友善也就足够了,犯不上牺牲现实的利益来支持他。 韩江林感慨地说,政治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政治就是人学,也是集思想和社会学成果于一体的综合学科,花一生的时间来学习都不一定掌握要领。兰槐说,战国百家思想成果构建了封建社会的思想核心,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构建了现代社会的政治体制。 韩江林惊异地看着岳父,人们习惯把现实官场政治理解为关系学,没想到平时言语不多,工作按部就班的岳父,居然对政治有这样深刻而独到的理解。思想决定出路,思想决定前程的远大与否。志存高远,思想独到精深,自然能够举重若轻。岳父能够成为白云小政坛不倒翁,大概正是依靠独到的思想见解。 分派给韩江林任务时,屠书记曾明确告诉韩江林,需要时可以随时调用县委办的车。星期一早上,韩江林没有丝毫犹豫就使用了这种权利,他特意直接把电话打给屠书记的司机张师傅,请张师傅送他下南江。县委书记就是土皇帝,书记专车相当于老虎屁股,有人要摸老虎屁股,张师傅当然不敢轻易答应,说要请示书记。 韩江林挂了电话,鼻子一哼,轻轻一阵冷笑。人们习惯要求官员轻车简从,这是因为舆论者只知看热闹,并不清楚官场门道。官场上形式主义如同女人的衣着,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官场不讲形式,意味着权力失去一件华丽的外衣。秦始皇浩浩荡荡隆重出游,引发了两个人对皇帝威势的羡慕。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之。刘邦说,大丈夫生当如此。刘邦登上皇帝之初,和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将军喝醉了酒,在朝堂之上挥舞宝剑乱砍,弄得刘邦很没面子,他才决定请儒生出面制定皇帝礼仪,重新树立皇帝的权威。韩江林并不是非要屠书记的专车接送,现在形势严峻,南江在盛传书记镇长有可能被一锅端,在此危情之下,扯上书记专车这张虎皮当大旗,狐假虎威,以便能够镇住流言。 一会儿,张师傅的电话打了过来,问韩江林在哪里,他马上开车过来接韩江林。韩江林请他把车开到医院宿舍小区来,他站在窗前看到书记专车到了楼下,故意在家里拖延,杀杀张师傅的傲气。 在路上,张师傅告诉韩江林,说屠书记交代了,只要韩镇长需要,书记专车随时听从调用。 对用车这么一点小事,屠书记这么重视,韩江林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解释说,市委调查组已经到了南江,今上午开会,我们的车上南原去了。 张师傅说,韩镇长年轻有为,是办大事的人,送你是我老张的荣幸,等你当了县委领导,赏老张一碗饭吃就行。 韩江林心想,司机真是油子啊,心里极不情愿干的事,嘴里却像放了蜜糖似的。韩江林也客气道,人生有命,富贵在天,有碗饭吃就行了,哪敢想那么一天! 第24节 24 南江镇会议室坐满了人,大家焦急地等候韩江林到来。 王昌能在镇院子里走来走去,看到韩江林从屠书记专车上下来,王昌能跑上前来,说,市委调查组等急了。眼睛往车里望望,问,屠书记专车送你,人没来?韩江林不想回答王昌能的任何问题,只交代一句,招待好张师傅。转身匆匆走进办公楼。 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见到韩江林进来,欧阳光和把调查组长石瑞良介绍给韩江林。韩江林向石瑞良伸出手,石瑞良并没有站起身,只是伸出手和他敷衍地轻轻一握,马上埋头在笔记上写着什么。韩江林在他身边坐下,眼睛往会议室里一扫,与几个陌生面孔微笑着对视,点点头算作招呼。 开会吧。石瑞良只用眼睛的余光斜视韩江林,抬腕看了看手表,严肃地说,原定九点钟开始的会,现在差不多十点了,人还没到齐,这样的作风怎能不出问题? 面对当头棒喝,韩江林一愣,没想到石瑞良会这么不客气。 石瑞良说,大家都清楚,最近天华山发生了滥砍滥伐天然林的事情,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节目对此曝光,此事惊动了党中央、国务院,根据中央领导和省委领导的批示精神,市委成立了天然林事件领导小组,对事件中违法的干部群众进行了严肃的处理,市委决心很大,该判的要判刑,该进行党纪处理的就要进行党纪处理,本调查组就是要认真调查在天然林事件中违纪的干部情况,上报市委进行严肃处理,南江镇的书记因为涉林,已经作了停职检查,在座的干部还有没有在天然林事件中违法违纪的?如果有,要立即向组织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石瑞良的话充满了火药味。 韩江林看着石瑞良突兀的黄牙,明白市纪委为什么有人把石瑞良叫做包谷了,不仅因为他突出的黄门牙,原来他说话也那么冲,没给南江的干部留一点面子。 石瑞良说,共产党员最怕认真二字,本着对组织负责,对市纪委负责,在以后的两个月时间里,我们将和南江的干部们同甘共苦,认真调查事件的每一个细节,走访每一个涉及事件的干部群众,请大家配合我们做好各项调查工作。 轮到韩江林讲话,他说了屠书记所说的几个原则:调查事件要严肃,处理干部要谨慎;事件调查要与经济发展挂钩,问题要查清,经济要发展,不能因为出了问题产生畏惧心理,经济上止步不前;要争取化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促进单一的林业产业结构调整。 韩江林的话缓和了紧张气氛,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鼓掌。 十一点半散会后,王昌能向韩江林请示怎样接待调查组,安排在哪家饭店吃饭。在一般情况下,王昌能不请示也会把接待安排在兰芳酒家,但在风口浪尖,一向随机应变的王昌能不敢冒这个险,主动把决定权交给韩江林。韩江林白了王昌能一眼,不快地说,这么简单的问题还问我吗? 王昌能挨了批评,不安地自语,在兰芳酒家,吃野味还是吃河鱼好呢? 韩江林生气了,上什么酒家啊,你没听清楚?调查组要和我们同甘共苦。 王昌能以为韩江林开玩笑,说,一起吃食堂?这样不好吧,屠书记反复交代张师傅,要我们好好招待调查组。 林业是我们的命根,现在林业断了,我们南江就断炊了,有饭吃已经很不错了,韩江林手一挥,做出了决定,南江的干部几十年都吃过来了,上级来的干部吃几顿不成吗?就这样安排吧。 王昌能怕韩江林的决定是意气用事,迟疑不决,有意坐下来翻报纸等韩江林改变决定,看到韩江林埋头看文件,没有改变的意思,他只得起身让厨房安排伙食去了。 调查组为了把案件查清查实,办成铁案,分成几个组每天上天华山区走村串寨,收集材料,晚上开会交流情况,工作异常辛苦。韩江林天天陪着调查组,和调查组成员混熟了,看着调查组每天清茶淡饭,有的人明显消瘦下去,心里过意不去,意志出现了短暂的动摇,想好好犒劳一下调查组。但他很快说服了自己,他和石瑞良好像一对正在博弈的牛,谁也不能最先松劲后退,稍一后退就功亏一篑了。 韩江林清楚眼下是一着险棋,来自上级机关年纪稍大的干部,往往有一种虚伪的自尊,极力想得到下级机关有水平的干部的吹捧。韩江林冷淡他,目的在于激起石瑞良的征服欲,想以此引起石瑞良对他的重视。这一出戏,好比狭路相逢的对手,摆开阵势冷静观察对方,双方都不轻易出手。但是,如果石瑞良失去了耐性,扭头而走,韩江林布设的棋局就不战而败。韩江林当然不愿意这样的棋局出现,在和调查组成员交流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夸奖石瑞良,间接地向石瑞良暗送秋波。 书记、县长每天都打电话询问案件调查的进展情况,县长还特意让财政安排了十万元的接待经费,足见上级领导对调查的重视。韩江林用粗茶淡饭招待调查组成员的事,县里的两位主要领导都得到了汇报,县长明确指示韩江林不要怕花钱,哪怕勒紧裤带,县里都会保证调查组的接待经费。 屠书记对此付之一笑,说,江林,让鱼儿先饿肚子再下饵是对的,诱饵最终还是要下,如果鱼儿觉得老是吃不到诱饵,失望之余就会扭头而去,千万要把握好时机。在这件事上能得到屠书记的理解,韩江林非常欣慰,心想,屠书记真是知己呀,士为知己者死,以后要好好地服从屠书记的领导。 送出的橄榄枝有了效果,鱼儿主动找上了门。 这天下午,韩江林从茶场回到镇里,正在办公室里电话向屠书记汇报茶场的情况。石瑞良假装没事,磨磨蹭蹭走进来,等韩江林放下电话,迟疑地看着韩江林。韩江林汇报完情况,热情主动地伸出手,石局长,这段时间辛苦了。 石瑞良客气地说,我们辛苦只是一段时间,你们长时间在基层,比我们辛苦。 要是上级领导都像石局长一样能够理解基层的辛苦就好了,基层的干部就有盼头了。这话明显有讨好石瑞良的意思,见庙就烧香,见菩萨就磕头,这是官场油子的做法,表面文章做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石局长客气地说,韩镇长年轻有为,进县级班子早晚的事。 那要看老天开眼。韩江林说,进县市得靠关系,一没背景二没后台,在一个穷乡镇又没有金钱铺路,属于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韩江林有意叫穷,为自己对调查组的冷淡找理由。 乡下干部能有一碗饭吃就是老天恩赐了,我们县是林业财政,南江镇自古以来的繁荣就是依靠木材经营运输,树不准砍了,南江也像失地的农民,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石瑞良不说话。 韩江林又说,县委、政府下决定进行产业结构调整,南江只能以茶叶和天麻为主,调整要有一个过程,不能马上产生效益,上级如果不给予必要的经费补助,我们只能饿着肚子搞调整了。 石瑞良点点头说,整个南原市都面临着这种状况。 石局长能理解就好,镇里穷,招待不周的地方请石局长海涵,韩江林笑笑,我向县里争取了一点经费,钱一到我们就改善伙食,不然太对不起上级领导了。 能和镇里的同志们同甘共苦,这样好,石瑞良说,毕竟在机关混过多年,修炼到家的人说话不露声色,看不出他是真心实意呢还是嘴上的客气话。 韩江林知道石瑞良找他必然有事,期待着石瑞良说出下文。石瑞良没有回避韩江林的目光,似乎在思考怎样向韩江林提出要求。官场之上,这样的凝视就是某种意志的对抗,既要有一定的智慧还需一定的定力。 石瑞良终于开口说,我有件事想求韩镇长帮忙。站在石瑞良的角度,说求帮忙是纯粹的客气话,在韩江林的角度,石局长的忙不能不帮,因为这是命令了。 韩江林恭敬地说,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石局长明示。 我表弟二郎神明天想带几个人到南江,上天华山烧烤。 石瑞良的话说得很淡,韩江林不由得一惊。二郎神是南原房地产商杨勇的小名,他在家排行老二,脑子活,点子多,故得二郎神的大号。二郎神父亲杨明原是铁厂镇人,特别能说会道,人称杨铁嘴。杨明先后任南原市副市长,市委副书记,在市人大主任任上退休。杨勇参军回来后曾在市委机关工作一段时间,后下海经商。二郎神转向房地产后,南原几乎一半以上的房地产项目挂在二郎神名下。现在,要在南原地面上做官,二郎神也是一道不能不背的护身符。韩江林久闻二郎神的大名,早就想上门烧一炷香,认个老乡,无奈级别太低,底气不足,不敢上门。没想到菩萨竟然送上门来,香不能不烧了。 韩江林热情高涨,说,石局长的客人来,我们尽心尽力招待就是,他们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我表弟说,客户想在天华山打打猎。 石瑞良话说得轻松,倒把韩江林难住了。天然林事件发生后,天华山自然保护区早发出了禁猎令,现在又是禁猎的季节,更不能开禁了。石瑞良明知不能打猎,仍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不是把一只烫手的山芋扔过来吗? 石瑞良歉意地笑着说,客户提出这样的要求,我表弟不能不答应。 这哪是你老弟答应啊,这是要我答应违法啊,韩江林心道,转念一想,石瑞良这个时候能向他提出这样非分的要求,说明石瑞良信得过他。为了这点信任,韩江林决定豁出去。这个代价值得韩江林冒险,一来和石瑞良可能建立较为信任的关系,多一个政治上的盟友。这种关系虽然不是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的关系,毕竟是一同冒政治上的生死危险了,何况韩江林手里有屠书记的令箭呢;二来可以搭上杨明这个大背景,有了二郎神这个梯子和台阶,韩江林有望进入南原的政治和社交核心圈子。 韩江林假装为难,说,这个事情有一定的难度,你容我想想办法。 石瑞良真的着急了,竟然亮了二郎神的底牌,说,这单生意是关于南原教师新村建设项目的,客人有分管教育的一位副市长、教育局的领导,还有建行的行长,不过呢,我表弟说这是私人生意,不让县里出面接待是出于对客人身份保密。 韩江林点点头,我知道了。他的另一个意思是知道教师新村的事,这是南原最大也是最近炒得最热的房地产项目,项目总投资十个亿。不少省外的房地产大鳄都盯上了这块肥肉,难怪二郎神会为此不惜铤而走险。从另一个角度说,作为生意人,现在谁又不是在钢丝上跳舞,为了利润不惜铤而走险的呢?社会上有一股歪风邪气,以能够突破道德甚至法律的红线为乐,不履行法律乃至于践踏法律成为某种权力的象征,人们还为此津津乐道。某个别似乎颇有思想的作家,被法庭判定输了官司,居然以拒绝道歉为荣,而他背后的出版人居然为他撑腰,使这个风波愈演愈烈,一向以理性自居的文化界尚且如此,二郎神这样的商人,为了利润有意越过法律红线,自然更不足为怪了。 石瑞良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等韩江林想办法。 送走了石瑞良,韩江林不敢怠慢,立即打电话与屠书记秘书联系,得到屠书记在办公室的消息,韩江林立即叫司机小刘送他上县城。 县委办公室,几位科局长排着队等候屠书记接见。屠书记有一个习惯,和每一个受接见的群众谈话,都非常细致深入,连细小的事情也要问寒问暖,让每一个被接见的干部群众都满意而去。所以,凡是受到屠书记接见的人,没有一个不说屠书记的好。这样一来,可就苦了其他有事需要向书记请示或汇报的干部群众,有时接连等几天都轮不上书记接见。 韩江林在后来知道了屠书记此举的目的。屠书记说,每一个要书记接见的干部或群众,必然带着一个甚至多个棘手的矛盾,与其一天处理众多的矛盾,不如一天处理一个矛盾来得简单。真是高啊,这话让韩江林自愧不如。感慨每一个人都是一座思想的宝库,生活给人以学不完用不尽的生动经验。 韩江林与几位领导一一握手,秘书小张拉开了屠书记办室的门。韩江林环顾在座的科局长们一眼,为这种特殊的待遇不安,歉意地笑笑。 小张说,屠书记在等你。 韩江林迎着屠书记的目光走近桌前,立定,笔直地站立。屠书记不再叫韩江林坐,直接问,什么事这么急? 面对浓眉大眼的书记的逼视,他感觉到有一种虎威压迫着他,心里仍有些紧张,小心地把事情向屠书记作了汇报。屠书记听了笑笑,这两个郎,一个屎壳郎,一个二郎神,都是油耗子,凡过手的事都要揩一把油。到了屠晋平这个位置,南原这片天在他眼里就小了,有了可以随便议论的资本。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要求不合理,事情还得办。屠晋平对韩江林说,你叫小张进来。 小张进来后,屠书记让小张打电话给武装部李部长,马上到书记办公室来。小张出去后,屠书记说,这样的事在电话里说说就行了,不必辛苦跑上来一趟。 韩江林笑笑,心说,科级干部为了接触书记千方百计找理由,我有现成的理由怎么不利用? 屠书记问起了韩江林岳父的情况,问兰晓诗考托福出国的情况,韩江林一一作答,心想,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书记真是细心,居然对他的家事知道得那么清楚。他并不知道,在一定层面上,领导干部的家事是政治的一部分,成为人们关心和传播的公开秘密。 年轻的李部长气喘吁吁地跑进办公室,向屠书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屠书记请他坐下,他挺胸抬头,以标准的军人姿势坐下,目视着屠书记,请问书记有什么指示? 屠书记笑笑,心里非常满意李部长的行为,嘴里客气道,你是正县级干部,以后见我随便一些,不必这么循规蹈矩。 李部长说,你是我们的第一书记,向你行军礼是应该的。 屠书记说,明天县里要来几个重要的领导,想参观我们县的军事技能训练,顺便打打靶什么的。 社会喜欢把学者和领导唤做老板,学者和领导们也愿意担当老板的角色,换了身份就剥离了某种约束,行为更自由,即使干点违规违纪的事,也不会受到指责;在官场则喜欢把商人唤做领导,从商人的角度可以借助权力这把坚实的保护伞,从官员的角度,可以利用政府资源为商人提供服务。 李部长爽快地答应,我立即召集民兵预备役人员集训,让领导参观。 屠书记摆摆手说,这个不必了,领导们轻车简从,只是需要打打靶,你们武装部启用天华山靶场,派两个干部带几箱子弹过去。 李部长有些诧异,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天华山设有靶场。三十出头就混到武装部长的人何等机敏,看到韩江林微笑,立即明白了屠书记的意思,说,这个预备靶场已经有好些年不用了,为了领导的安全起见,我回去开个碰头会,研究布置一下。 屠书记满意地笑了。凡事需有名,名正则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不符实,借名以掩实,这是官场中人的基本功。所谓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当高尚和卑鄙结合在一起,自然而然变成了卑鄙的通行证和高尚的墓志铭,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借高尚的名义干卑鄙的勾当,这是自古以来一项铁的定律。假如官员的行为像口里说的那么真实,早已是河清海晏了。有了军训打靶这个幌子,扛枪进山也就理所当然,即使打中几只保护动物,有人举报,上级追查下来,也有充分的理由推脱责任,说:子弹不长眼睛,不小心打到了野兽,幸好没有打伤人,必须好好总结教训,防止类似事情再次发生。 屠书记反复交代说,安全第一,为了保护领导,你要派两个细心的同志陪领导,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再出乱子。 屠书记这话有明显的暗示意味。韩江林觉得这个暗示已经多余,李部长说开会研究,已经悟透了屠书记的意思。 第25节 25 第二天一早,武装部的吉普车来到南江,李部长派来了两个沉默寡言的部下,带来了两支冲锋枪,两支半自动步枪和一箱子弹。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孔子这话似乎就是针对今天这场面说的,朝堂之上,要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情,除了行动敏捷还要嘴严。李部长派这样的人来,说明不枉在省军区领导身边呆过,这么年轻升任县团级,除了悟性,胆大心细也是必不可少的重要条件。 考虑到上山的路崎岖不平,屠书记把县委办的三菱吉普派给了韩江林。市里的领导是受二郎神的邀请下来游玩,屠书记甘愿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安排好了所需的一切,却不便出面陪同。 韩江林先派欧阳光和与王昌能采购了东西上山,交代他们向山里的老百姓购买一只烧烤的肥羊。等石瑞良安排好调查组的工作,韩江林和办公室打了个招呼,说陪石组长上茶场,堂而皇之地开车出了镇子,到三岔路口等候二郎神一行。 一个商人拉拢客户,居然让县委书记动用权力,调动这么多的资源,换在一个没有关系的普通商人身上,不管花多少资金都无法调动如此众多的资源。不费毫厘又能调动大量的资源,想不发财都不可能。韩江林又一次对权力的重要性有了深刻体会。 几部轿车陆续来到。一位戴着一副墨镜的英俊青年向石瑞良疾步走来。石瑞良把韩江林介绍给二郎神,二郎神热情地伸出手用力一握,豪爽地拍了拍韩江林的肩膀,久闻江林镇长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好像古书看得多了,从书上背下来似的,韩江林觉得这话有些刺耳。二郎神一眼看透了韩江林的这点心思,哈哈一笑,江林镇长不会是笑话我背古书吧,本人从小舞拳弄棒的,没读过多少书,只喜欢看一些武侠小说。一通表白话让韩江林相形见绌,觉得自己小气了,心里开始对粗鲁的杨勇另眼相看。 在天华山脚下了车,险峻的山势和奇美的原始森林风光吸引了客人的注意,大家兴致勃勃地开始爬山。客人由向导带路上山,二郎神陪着韩江林走了一段路,说话时一口一个江林,好像熟稔已久的朋友,叫得韩江林心里热乎乎的。韩江林这头热络了,二郎神又跑上前,以主人的身份向客人介绍天华山风情。二郎神的热情周到韩江林大为感慨,背景只是给个人事业成功奠定基础,决定个人成功的关键因素还是自身素质。 天华山草场群山包围,清清的山泉从周围的高山上流淌下来,清脆的水声在草场上回旋,犹如四周挂满了风铃,微风过处,送来阵阵乐音。泉水流入草场汇集成一个天然湖泊,湖水透明如镜,高寒小鱼在湖水中游弋,天湖池宛如一块纯净的琥珀。蓝天倒映,白云如帛,镜湖多了几许动感。在湖周围长着青翠的高寒小竹和芦苇,小鸟啾啾欢快地摇曳竹枝,野鸡在芦苇间呼朋唤友。大家在离湖较远的草坪上坐下,一边抹汗,一边欣赏着美丽的高山风景,心情暂时与宁静和谐的大自然融为一体。 半自动步枪刺耳的响声在宁静的湖面划过,韩江林弯着腰在空旷的青草地上搭柴,他跳了起来,正好目击到一只展翅飞翔的野鸡坠落。野鸡漂亮的羽毛把阳光折射过来,犹如无数利箭,在韩江林心上划开一道裂痕。他开始后悔答应把客人带到天华山草原和天湖池来。县里曾经多次开会讨论开发天湖池旅游风景区,韩江林不想因为游客到来破坏天湖池的宁静,对此议题一直持保留意见。现在为了世俗功利违背心愿,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 武装部王科长对韩江林说,韩镇长,你拿冲锋枪去打一梭子。韩江林接过沉重的冲锋枪,朝天湖池走去。老年向导静静地坐在草地上,一边抽着烟,木然地面对眼前的青山绿水。韩江林举起冲锋枪想朝天放一梭子,看着寂静美丽的天湖池,他压制了冲动,回头把枪交给了王科长,淡淡地说,让客人尽兴吧,我们以后有机会。 客人打猎消耗了体力,烤肥羊的香味像吸引饥饿的野狼一般将他们吸引过来,他们大腹便便,枪刺上挂满了猎获的野鸡野鸟,教育局王副局长居然打到了一只野兔,这成就让他津津乐道。 韩江林给客人准备了米酒和啤酒,二郎神说,按理乡村喝米酒更有风味,但今天我们破个例,在风光秀美的天湖池喝茅台,看看能不能有别样滋味。他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 风卷残云,烤的嫩肥羊一会儿就只剩下了一具骨架。 喝了酒,副市长不再保持矜持和低调,开始高调指点江山,说,天湖池是多好的一块风水宝地呀,从上天华山的公路修一条便道过来,搞一个特色旅游小区,物尽其用,休闲,打猎,不尽财源滚滚来。 大伙齐声附和。客人们尽兴,二郎神非常高兴,他没有忘记主人,端着酒来敬韩江林,说,江林,我敬你一杯,感谢热情招待。韩江林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和二郎神碰杯。 二郎神喝了酒,拉着韩江林的手说,江林,你也是铁厂出来的吧?我父亲常念叨你。 韩江林瞪大眼睛看着二郎神,似乎不相信这话。二郎神摇着手说,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说起来你不相信,我父亲还真知道你,你是铁厂人,我们是老乡,对不对? 韩江林点点头,我是在铁厂长大的。 二郎神说,外面的人说,刘铁嘴不仅嘴铁,身上也铁,他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当了那么多年官,对铁厂老乡和白云老乡一个都不帮。 韩江林不语,这样的话他也听说过。 没有靠山的人在官场上混就是走钢丝,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得不处处小心,再说我父亲是给南原市人民当官,不是给白云的老乡当官。 他老人家这种境界才叫高。 二郎神斜着眼睛微笑着瞪了韩江林一眼,你不要给老人家戴高帽子,有句诗不是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父亲心里一直向着白云,给白云做了不少好事,人老了,乡情更浓,常把白云的小字辈排号,看看有没有培养的希望,发挥余热推荐推荐,你是老人家常挂在嘴边的一个。 韩江林心里颇为感动,想说句什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二郎神拉近了韩江林,说,江林,看看我能不能帮你做点什么事。说完这话,二郎神觉得不妥,笑了,改口说,是能不能帮南江做点事,今天来的有副市长、教育局长,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韩江林犹豫了一会,说,事倒是有个事,天然林事件把白云搞得人心惶惶,我们需要做点事情振奋人心。 二郎神爽快说,需要做什么,说。 街道。韩江林说,南江街道路面老化,我们想拓宽重修,这是一个项目,只需垫资,项目资金到位,镇里按工程概算给付资金。 工程预算多少?说到生意,二郎神仿佛被金子之光照耀,镜片后面的眼珠儿闪闪发光。 韩江林心想,真不愧是商人,说到生意,酒意马上就淡了许多。商人以追求利润为最终目的,所谓帮忙,不过是提前垫资,或工程上少一些偷工减料,稍讲究质量。除此之外,要求商人做生意不赚钱,等于剥夺了商人的权利,不等于剜他们的心头肉?他说,老街和新街工程预算五百万元,目前县财政小城镇建设补助五十万元,以省直工作队的名义争取到了三十万元,镇林场活立木⑷(依然生长在山上的树木。)转让可筹措一百万元,群众集资五十万元。 二郎神挥着手说,差一点没关系,兄弟我先垫资,只要你下令,下个月工程队就可以进场。 小城镇建设是南江的重头戏,去年白云县人代会表决通过的十件实事之一。县里和镇里努力了一年没有结果。政府在工程建设方面欠账太多,包袱过重,白云好几个建筑商被拖入泥潭,公司面临倒闭的危险。尽管南江小城镇项目启动资金已经到位,由于政府在工程建设方面信誉下降,韩江林所接触的建筑商一说到政府工程就摇头,不敢接手南江的街道改造项目。啃了一年都啃不动的硬骨头,二郎神一句话就给解决了。韩江林心想,老虎还有温柔的一面,二郎神被称为五毒丈夫,看来有些夸张了。 二郎神挽着韩江林走到客人面前,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南江镇年轻的韩江林镇长,我老家铁厂的兄弟。听到二郎神这么介绍,周副市长和刘局长热情地和韩江林握手,举酒敬酒。刚才客人对南江人不理不睬,傲气十足。韩江林觉得自己好歹是一方领导,居然不被正眼瞧一下,心里有一种被视为仆人的委屈。二郎神的几句话让韩江林豁然释怀。 二郎神说,南江山清水秀,周市长,刘局长,我和韩镇长已经谈妥了,为南江的发展做一点贡献,我先垫资建设街道,将来南江镇志就要写上一笔,二郎神充当南江人民的奠基石,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两位领导到南江一游,也为南江留下点什么? 周副市长爽快地说,天湖池是块风水宝地,搞旅游开发将会变成一棵摇钱树,我分管教育和旅游,我就在旅游上做点贡献,韩镇长,你写一个发展旅游的项目报告到市里,我做点工作,争取上一条旅游公路,一来方便天华山村民出行,二来给旅游发展打一个基础。 二郎神带头鼓掌感谢,说周市长真是人民的好市长,既有发展经济的眼光,还能急人民之所急。 韩江林边鼓掌边看二郎神,心想,大道无痕,二郎神用大道理拍周副市长的马屁,让人听起来非常舒畅,没有一定素养修炼不到这种功夫。 周副市长表了态,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转向刘正局长。刘局长笑笑,幽默地说,你二郎神就是一个财神,还向穷菩萨化缘? 二郎神说,菩萨就没缘了?菩萨细柳轻扬,洒一点甘露就能普度众生,要普度众生,不求你这个活菩萨求谁? 刘正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其实前面四个字一般是不存在的,我的体会只有后面三个字,穷教育,你向穷教育化缘,在鹭鸶腿上剥精肉,亏你老先生下得了手。 众人呵呵大笑。二郎神说,这就是菩萨,洒甘露前宣扬一些佛法道理,你要搞清楚,不是我化缘,江林兄弟和我代表南江镇一万名子弟向你这个教育菩萨化缘。 刘局长止住笑,话锋一转,用诚恳的态度面向周副市长汇报说,上次我到南江检查,看到教师仍住六十年代修的干打垒⑸(用灰浆和沙石垒起的一层平房,六十年代盛行的建筑。)房子,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周副市长感慨地说,教育欠账太多。 刘局长说,市里不是在搞教师新村建设吗?我看能不能这样,你这个财神把项目延伸一下,从获得的国债资金中拨一点项目资金给南江,南江教师再集资一部分建一幢教师宿舍楼,这算是教师新村建设的延伸,也算是市委市政府关心教师,着力解决基层教师住宿问题的一个试点。 周副市长说,这个想法有创意,全力支持。 二郎神没想到揽了一件麻烦事,心里极不情愿,但事情由自己提起,不得不爽快应承下来。他带着韩江林举着酒杯向建设银行行长敬酒。刘行长一看这架势就笑了,二郎神,韩镇长烧高香,你这尊财神不施舍半点,还到处敲竹杠。 二郎神笑道,我负债累累,是南原最大的穷人,别人不知道,刘行长还不知道?我的几个项目不过是从你那里借鸡生蛋,今天你无论如何也得再借一次母鸡,给南江下一只金蛋。 二郎神,你是摆鸿门宴啊,不放血过不了关,刘行长笑着说,目光转向韩江林,韩镇长,按照市委组织部的安排,市建行定点帮扶千户苗寨,少数民族逢年过节举行盛大的芦笙舞会,我们办的一件实事是建了一座芦笙坪,南江的风俗盛装银衣踩鼓,我们在这上面做点实事,花几万块钱给南江建一座踩鼓场。 韩江林没想到刘行长对南江的风俗这么了解,说,民族风俗是一道流动的风景,在外面名声很大,游客来了却没有看的,有了踩鼓场,给流动的风情披上一件凝固、可观赏的外衣,远方的客人才能留下来。 刘行长说,对对,民族文化资源优势,要转化为经济优势,就要想办法把客人吸引进来,还要留得下,让他们大把大把地花钱。 基层有一个说法,向上要项目叫跑项目,跑项目就需要拉关系送人情的礼金。一次郊游野炊居然解决了三四个项目,如果是到上面跑,不知要费多少资金,费多少脑筋,还不一定能够跑得到。二郎神几句话就帮南江带来三个项目,可见二郎神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然而,韩江林毕竟年轻,还没有形成绝对服务领导的思维习惯,凡事尚带有一点怀疑精神。心想,周副市长和刘局长在郊游时,边喝茅台边随意地决定项目分配,有点类似于刘永键主席和张胜波镇长当初在酒桌上研究南江的人事。人事问题和经济项目是国家权力的具体体现,如果没有严格的研究和审批程序,也就失去了监督,用一句流行语说,失去监督的权力意味着腐败。这样的研究或表态只是一种意向,项目后面仍然经过合法的程序审批通过,这种事后的审批不过是把不合法的决定合法化。周副市长和刘局长掌控的项目属于国家机关权力控制下的资源,二郎神这个非国家工作人员居然能够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力,说明具有强大经济实力的某种垄断集团和势力,可以依靠政治上的代言人谋取更大的经济效益,进而左右当地政治。 对于低层官场中人,只需要执行命令的能力,不需要保持独立和清醒的思维。韩江林也明白,保持清醒的思维会影响执行上级命令的果断性,甚至还会影响组织的整体团结。自己在思想上仍然具有某种独立性,深知思想的独立有害于自身的发展,这种状况使他常处于两难的境地。在没有走上一个宽大的舞台前,他不知道该不该放弃独立的思想,先把自己变成一架纯粹执行命令的机器。 第26节 26 石瑞良帮助南江争取到了三个项目,自己觉得有恩于韩江林,视韩江林为自己人而关系密切起来,有机会常常在一起促膝谈心。 这天傍晚,韩江林从清水江游泳回来,石瑞良随后走进宿舍。听到江中有渔夫放声高歌,石瑞良走到窗前遥望满江晚霞,说,临江听渔歌,唯有南江了。 你们身处闹市,难得听到乡村古歌,我们天天听,觉得稀松平常,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距离产生美,整天耳濡目染,自然产生审美疲劳。 韩江林没有心情与石瑞良讨论审美问题,quot;哦哦quot;地敷衍石瑞良,外面盛传南江镇领导班子在天然林事件中负有领导责任,调查组正为此展开调查。他猜想石瑞良无事不登三宝殿,第一次跑上门来,会不会有什么事情? 石瑞良警惕地探头在门口望了一眼,关上门,打开了电扇后在沙发上坐下。韩江林被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吓坏了,表面上仍然不露声色,静静地等待下文。 透出一丝信息,增加谈话中被审查对象的心理负担,以便首先在精神上打垮被审查对象,似乎是纪检干部惯用的办法。石瑞良随手拿起沙发上的杂志翻了翻,不急于切入主题。韩江林仿佛被压上了千钧重担,紧张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石瑞良慢吞吞地说,有个事在办公室里不好说,我只好私下找你说说。 韩江林脱口而出,什么事啊?这一句话马上暴露了韩江林的幼稚和不成熟,可说出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不能收回,灵机一动,石组长真是雷锋式的好干部啊,浑身一股子正气不说,还有螺丝钉精神,见缝插针地利用一切时间工作。 我俩谁对谁呀,别戴高帽子了。石瑞良假装不满地瞪了韩江林一眼。 现在公事公办不好办,公事私办好办;私事私办不好办,私事公办好办。石瑞良把公事私放到私人里来办,虽然不能肯定事情是否严重,必然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我们查了镇林业站的档案,发现林业站存在违规发放砍伐证的问题。 韩江林舒了口气,说,砍伐证是由县林业局审批发放。 程序上是这样,调查中,我们在县林业局找不到村民手持的砍伐证存根。 韩江林吃了一惊,说,你的意思是说,镇林业站制造假证? 原则上可以这样认为。 如果林业站存在造假的情况,必然会被某些人利用为摆脱责任的工具,使整个调查方向发生改变,那么,南江镇的领导班子,包括他自己极有可能成为整个天然林事件的替罪羊。韩江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额头渗出了虚汗,问话有了颤音,数额多少? 石瑞良说,数额倒不是很大,但林业站的人说,这些证是按镇领导的意思发放到村民手中的,我们在林业站查到了会议记录。 韩江林心里叫了一声该死,问,镇领导的意思,谁的意思? 韩江林了然于心,不管是谁的意思,如果林业站开会专题研究记录在案,他作为一镇之长必然要承担失职的责任。 见韩江林过于紧张,石瑞良说,我们仔细查过了,这批树木最后被孙浩入股的木材公司拉走了。 冤有头,债有主,找到了冤大头,韩江林松一口气。石瑞良又说,这批木材是在保护区范围内砍的,有砍伐证也不合法,何况砍伐证是假的! 韩江林满心疑惑,弄不清楚石瑞良找他的目的。如果这是一条案件的线索,石瑞良必然不敢向他透露。韩江林虽然是县天然林事件领导小组成员之一,但不是纪检专案组成员,石瑞良向他透露案情,违背了纪检监察的纪律。 砍伐证数量大,好在砍伐的木材数量并不大,石瑞良呵呵一笑,解释说,当然,这里面存在一个统计口径问题,司法严格执法,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执法时统计木材砍伐量,树叶树干一并总计,法律严了,监察应当适当松一些,我们的统计方法单纯计算可使用木材立方量,没有把树叶树枝丫计算在里面。 韩江林也笑了。事在人为,什么事情只要有人为的因素操纵,事情的性质必然发生根本性变化,他仍不清楚石瑞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 石瑞良压低了声音说,我们不把它当成案件来处理,目的是要保护干部,放在南江来讲,就是为了保护书记、镇长,造假的事情一旦张扬出去,容易被某些人利用。 韩江林深以为然。石瑞良说我们,恐怕不仅是石瑞良的意思,说不定得到了高层领导的暗示。他这么说不过是想显示他的重要罢了。 坏事中隐藏着机会,你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主政者政治上失误就是给政治对手创造机会,这道理不说,韩江林也明白。在涉林问题上,韩江林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从中寻找机会?反问,怎么利用? 孙浩与你不和,你可以在这件事上做做文章,取而代之。 韩江林眼前一亮,兴奋起来,心想,这倒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在屠书记面前参孙浩一把,趁机取代孙浩担任南江镇的书记。转念一想,这个机会说不会隐藏着陷阱呢!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孙浩能担任党委书记,身后必然有一批同盟军,如果采取非常手段取代孙浩,与孙浩的同盟军结下仇怨,极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相对以后更长远的路,为了暂时的胜利而失去人心,这就得不偿失了。他笑道,我和孙浩书记配合得很好,目前只想老老实实当个好助手。 石瑞良指着韩江林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居然城府那么深。 韩江林自觉表演拙劣,脸微微一红。官场中人是政治气候中的特殊生物,对某地域内党政班子形成的政治小气候,特殊政治生物总会在第一时间敏锐地感觉到其中的奥妙与变化。 石瑞良真诚地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抓住眼前的机会,你要后悔一辈子的。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韩江林不是不想取代孙浩,在既定的升官路线图中,书记这个位置是个无法回避的拐点。孙浩给他穿的小鞋已经够开个小鞋店了,从处理政治对手的角度说,韩江林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打入十八层地狱。但感情不能取代理智。在这种十分敏感的时期,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使自己置于无法再生的绝境。 岳父兰槐嘴上常挂着一句诗,无限风光在险峰。风光所在,必为险境。石瑞良没有当过正职,只看到正职的风光之处,没有看到在正职周围杀机四伏。没有什么政治基础而登上正职的宝座,遇上副职使绊子、上级领导给小鞋穿,或同行设置陷阱,随时有可能基础不牢地动山摇。韩江林当上镇长的时间不长,还没有积累足够的政治资本,即使孙浩下台,县委不一定会让韩江林接孙浩的班,更有可能的是,由于孙浩的问题牵涉到县委政府领导对南江领导班子的整体评价,极有可能从其他乡镇或县直机关调干部接替孙浩。新领导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将会采取更严厉的手段打压镇长。与其这样,不如趁此保下孙浩,让带着污点的孙浩继续当书记。他有恩于孙浩,以后孙浩出于感恩,必然不会再为难他。在工作上,孙浩身带污点必求自保,不得不谨言慎行,韩江林可以借此拓宽镇长的权力空间,获得更大的生存机会。 权衡利弊,韩江林决定要求石瑞良保下孙浩。 面对韩江林保孙浩的要求,石瑞良无限感慨,说,你有这样坦荡的胸襟,我也不会做小人,保他没什么问题。 韩江林得意地笑了,石瑞良这么说,原来也是因为他没有当过正职,还没有学会驭人之术的缘故。韩江林最近在地摊上买了一本《老狐狸哲学》,书中谈驭人术时说,一般的领导喜欢用有毛病的人,有毛病的部下好比留下一条尾巴,可以让领导牢牢抓在手里。能力突出、道德完美的干部,除了战争等特殊时期不得不用之外,和平时期一般不会使用。岳飞为什么被杀,战功卓著是一个因素之外,道德上的完美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如果岳飞既贪财又贪色,没给宋高宗带来压力,宋高宗即使免了他的兵权,也会留下他一条性命。与岳飞同样权重的韩琦却毛发无损,因为韩元帅的老婆曾经是青楼女子。道德完美的人等于给领导树立了一面镜子,部下和群众常从镜子中观照领导的缺点和不足,进而影响领导的威信。精明的部属会有意或无意地在领导面前暴露缺点,哪怕没有缺点也要故意制造缺点,适当地让领导揪一点小辫子,从而获得领导的信任。知识渊博如纪晓岚者,在编书的时候故意在书中留下一点错误,让乾隆皇帝纠错,满足乾隆皇帝那当导师和领导者的欲望。乾隆皇帝用人也有办法,在身边安置两个对头,一个聪明盖世的纪晓岚,另一个是溜须拍马的和珅。他们的对立巩固了乾隆的地位,乾隆皇帝坐在这套双辕马车上稳稳当当地前进。在乾隆以前的皇帝中,高明如唐太宗,身边除了像魏征这样忠贞不贰的大臣,朝堂上仍然保留了长孙无忌和岑文本的暗自较劲与对立,以后更有牛李等党争的交替上阵,明朝更是把党争推到了极至。两党力量相当、竞争激烈之时,也是皇帝宝座稳如泰山之时,一旦某一党派取得了绝对的权势,皇帝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明朝的皇帝精明者极少,甚至有皇帝二十余年不上朝,王朝依然得以延续,党争功不可没。或许是受到老狐狸哲学的影响,一些乡镇包括县里一些单位都有意无意地制造出两个对立的派别,单位主要领导在充当调和者角色时,树立起不可动摇的权威。这些领导之所以这样做,自然得益于现实的教训。单位只有一派,如果干部职工坚决服从领导,这自然没什么问题,一旦风向发生变化,局势犹如雪崩,领导不得不卷起铺盖走人。 韩江林认为,一般干部的管理之术不过是经验使然,不可能形成系统的理论,一个高明的领导干部要善于把生活经验提升到理论层面,以理论来指导实践,这样才有可能全面提升领导层次和领导艺术。要把理论发挥更大的效用,必须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升官是实现这一目的的唯一之路。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的干部穷怕了,靠山吃山,利用权力做一点生意是可以理解的,属于法不可恕,情有可原的范围。 韩江林嘴上这么说,心里另有一番想法,一只病了的老虎就是一只落入平阳的老虎,甚至连老虎的威势都丧失殆尽,变成了一只病猫。除非在政治上找到坚强有力的靠山,予以疗伤得以恢复,依靠自己的力量恢复到从前威风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借助于病虎的威势,韩江林能够获得喘息的机会,待到羽翼丰满顺势取而代之。 石瑞良用疑惑的神情注视着他,韩江林羞愧地避开他的目光,心里默默地替自己辩解,我并不想做一个虚伪的人,政治的需要使我不得不这样。石瑞良似乎没有猜透韩江林的心思,感慨地说道,在腐败问题上,我比较赞赏香港提倡零度容忍的原则,在特定的物质条件下,一些人对外物的过度占有,侵犯了他人的生存空间,无异于谋财害命,从公共利益的角度,灰色收入即使合理,也不合法,对灰色收入的宽容,意味着对他人生存权利的剥夺。 这几句话尖锐,但十分深刻,韩江林惊异地看了石瑞良一眼,从这几句充满火药味的话里,就能理解屠书记为什么把石瑞良叫屎壳郎了。如果单凭屠书记的话来看待石瑞良,势必会误解石瑞良。韩江林为没有轻信领导失声笑了。 石瑞良问,你笑什么,这可是严肃的问题。 韩江林说,我想起了小马过河的故事。 石瑞良好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似的,一脸疑惑地看着韩江林。 夕阳西下,韩江林乘着清风下河泡了澡,凉快了身子,本想好好呆在宿舍看看书,享受夜晚的悠闲时光,放松一下长时间以来紧张而疲惫的身心。石瑞良带来的问题严重得像一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搅乱了他的心。自古以来官场就是名利场,人们的一举一动都包含着明确的目的性,所谓种瓜要得瓜,种豆要得豆。石瑞良递过来一枝橄榄枝,他自然要回报以蜜糖。收了橄榄枝而不给予任何回报,违背了官场潜规则,人们会说他不地道,以后不会有人再向他递送橄榄枝了。 韩江林站起来说,我们不必讨论黑色灰色这样沉重的话题,生活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走,去检查一下南江的文化生活是什么样子。他向来对小镇歌舞厅没兴趣,偶尔上歌舞厅里坐坐,都是带上级领导去歌舞厅,属于舍命陪君子。为了不让石瑞良觉得尴尬,他找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检查小镇文化市场。 石瑞良犹豫地说,江林,林业站留着一条尾巴,也是一枚地雷,不炸则已,炸必伤人。 韩江林挥挥手说,地雷怕什么?把它取出来丢进河里就行了。 石瑞良摇摇头,销毁证据是犯罪,最好封存起来,封存证据可以有两种解释,没有发现或隐瞒,善意的隐瞒事后都能够得到上级领导的谅解。 韩江林瞥了石瑞良一眼,心想,姜还是老的辣, 入夜的南江凉风习习,沿街居民大多喜欢在临河的吊脚楼上乘凉,街头十分清静。韩江林和石瑞良漫步走进清江风情歌舞厅。这是一家新开的歌舞厅,陈设较为时尚,临河的一面设立了包间,比南江其他三家敞开的歌舞厅增加了几分隐秘,收费自然较高,在清江风情歌舞厅消费的大多是外地客商。自从天然林事件以后,南江的木材交易被禁,南江街头的各种生意一落千丈。宽大的歌舞厅里只有一桌客人,一些陪舞小姐没有了生意,散散地坐在进门的沙发上,碰上客人点到喜欢的曲子,便邀请同伴在舞池里跳舞。 舞厅老板吴四妹看见韩江林,热情地迎上来,韩老板来了?要包房还是坐大厅? 歌舞厅如同网络,在这样一个宣泄情绪的虚拟世界,老板是一个广泛的称谓,既能够尊重客人,还替客人隐瞒了姓名和身份。 韩江林看到河风把窗帘轻轻掀了起来,走到窗前坐下,大厅凉快,坐这儿怎么样?石瑞良见他已经坐下,只好客随主便。吴四妹挨着韩江林坐下,裸露的大腿几乎贴着他的腿,一股浓重的香水味熏得他晕乎乎的。她热情地向韩江林推介歌舞厅的小姐,我这里才来了几个小姐,年轻又漂亮,要不要叫来陪一陪贵客? 韩江林说,你问这位王老板,喜欢哪一个小姐就叫过来。边说他的眼睛就看着舞池中跳舞的几个小姐。一个小姐边跳舞边朝这边媚笑,努力地引起新来的客人注意。韩江林倒是注意起了她的舞伴,身穿白色短裙、一双修长的美腿如玉一般光洁,成为昏暗歌舞厅里的亮点,韩江林指着美腿小姐对吴四妹说,叫这位小姐来陪王老板。 吴四妹朝美腿小姐招手,燕子,你来这招呼王老板。叫燕子的美腿小姐欢快地跑过来,大方地挨着石瑞良坐下,又是倒茶又是点烟,热情,活泼,浑身洋溢着一股青春气息。她站起身给韩江林点烟,不知是否有意,她的膝盖轻轻碰了碰韩江林的膝盖,圆润如玉的感觉一直钻进了他的心里。 真玉啊,韩江林不禁再一次细致地观察美腿,还悄悄打量着她的面容。这小姐长得不是十分漂亮,却有几分纯净,鹅蛋型轮廓分明的脸挂着笑容,甜美的感觉仿佛是心底透出来的,天生就拥有的,她的眼睛清澈透明,宛如两颗剔透的琥珀。这样清纯的姑娘居然流落风尘,触动了韩江林怜香惜玉的情怀,心道,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鲜花。 现实粉碎了韩江林的天真幻想,美腿小姐和石瑞良进舞池跳舞的时候,勾首贴胸轻歌曼舞。韩江林非常失望,尽量不看他们的表演,郁闷地埋头喝茶。吴四妹见韩江林不快,说,叫一个小姐来陪你? 韩江林凄然一笑,还要什么小姐啊,大姐陪我不行吗?吴四妹倒是落落大方,站起来理了理衣裙,牵着韩江林的手走进舞池,翩翩起舞。 第27节 27 分管林业的韩道宗副县长借口到南江检查工作,私下里向韩江林交代特殊任务,说,家门兄弟,请帮老哥子一个忙,到东江县看守所探望周明。 周明调白云镇任副书记后,于两个月前刚刚调任县国有林管理公司任党组书记、主持工作的副经理,在天然林事件中因渎职罪被逮捕。现在盛传,周明是天然林事件最大的受害者和替罪羊。韩江林心想,韩道宗这么关心周明,莫非周明真是县领导的替罪羊而被批捕?先前因为他们曾经是政治上的敌人,他对周明还有一些鄙夷和仇视的话,现在对周明充满了同情。周明有今日之难,也与他有某种关联。他觉得无法直面周明,犹豫地问,我以什么名义去? 这话在韩道宗看来有一点推脱的意思,焦急地说,以天然林事件领导小组成员的名义前去探望。 按理,这个时候犯人是禁止与外界接触的,天然林事件专案组和检察机关允许吗? 没问题,韩道宗拍着胸脯说,领导的架子也顾不得讲了,这个我安排,由检察机关提审,你去陪审。他担心韩江林仍然不愿意去,抬出屠书记和苟县长,说,这是书记县长的意思。 面对尚方宝剑,韩江林不得不点头应允。韩道宗之所以一开始没有拿出尚方宝剑,主要是面子问题,一个副县长调不动一个镇长,有损威信。乡镇书记镇长们一般绝对服从县委书记的领导,因为他手里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没有掌握人事权的副县长,如果手里没有项目经费等资源,要调动一个镇长确实困难。镇长们表面上对副县长毕恭毕敬,心底认为有名无实的副县长不过是傀儡而已。 韩道宗说,你要做好安抚周明的工作,要他坚决服从组织意图,向他通报一个信息,县里决定把他老婆由水泥厂调财政局,并给予副主任科员待遇,他的工资和级别不受影响,以后仍和在职人员一样按正常渠道增工资调工资。 这不是赤裸裸的收买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虽然这些条件违背了人事纪律,要落实这些条件,县里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从周明的角度来说,县里这么做也是应该的,他提任国有林管理公司党组书记、副经理才两个多月,公司的大政方针都是县委、政府制定和前任经理经营的,与周明基本无关,纯粹是替人背黑锅。前任经理已经调到市委办任副主任,属于领导身边的红人,不可能再背这一黑锅,按照市委保护干部的思路,所谓保护干部,就是保护市委管理的干部,即副县级以上的干部,像周明这类由县委管理的科级干部,自然不在市委保护的范围之内。既然要人背黑锅,周明是最适宜的人选了。 好,韩江林说。没有多余的话,这种时候,任何多余的话都有可能会产生歧义,让韩道宗产生别的想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韩道宗交代韩江林与检察院负责天然林事件的吴副检察长联系,也没有多余的话。违背政策和法律到监狱收买犯罪嫌疑人,与派杀手清除政敌无异,非常不正派也非常不光彩。杀手并不会因为帮了主人而获得主人的青睐,反而极有可能因为主人顾忌而被无情地清除。如果不是书记县长的意思,韩江林绝对不会执行这种不光彩、不道德、承担双重风险的任务。 韩江林和吴副检察长联系,确定第二天到东江县看守所探望周明。韩江林便去看望周明的父亲周少波老师,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周老师曾是他在一中时的语文老师,退休后回老家南江定居。周老师对韩江林非常关心,遇到韩江林时常问寒问暖,即使是周明和韩江林竞争镇长结下梁子后,周老师的态度也没有改变。 周老师和几个老头在街头打纸牌,韩江林走过去恭敬地叫了一声,周老师。 周少波抬头看见韩江林,脸一红,握牌的手紧张得颤抖,说,黄鼠狼还来给鸡拜什么年?这年头,鸡被吓得多了,可以训练成狼狗。 周老师的情绪在他的预料之中。先前他和周明竞争镇长,周老师像看着两个调皮的儿子打架,可以心平气和。如果两兄弟动起刀子,一方被杀伤而血流满面,老父绝对不容许这样的行为。周明现在全身挂彩,当父亲的自然无法原谅韩江林。 我明天要到东江,老人家有没有什么东西带过去? 周少波像驱赶讨厌的苍蝇,激动地边挥手边冷笑,好,去,落井下石,世风日下呀。 几个老头斜视韩江林,附和着发出鄙夷的讥笑。韩江林碰了一鼻子灰,无趣地离开。 第二天下午,韩江林邀请石瑞良一起到东江,目的是想借石瑞良这张虎皮,给吴副检察长一些压力,使他能够配合完成韩副县长交办的任务。 韩江林的借口是去东江温泉参观科技杨梅。所谓参观杨梅,在梅子黄熟季节就是品尝杨梅。他没有直接告诉石瑞良此行目的,在于官场的处事技巧。说高雅一些,就是政治艺术或领导艺术。关于官场处事艺术,近代最受老狐狸哲学作者推崇的莫过于陈布雷,蒋介石性情喜怒无常,一生杀人无数,陈布雷在他身边二十多年不倒,老狐狸哲学作者把陈布雷的经验总结为四句真言:先斩后奏,斩了不奏,奏了不斩,不斩不奏。这四句真言在现代官场被演绎为另四句真言:做了不说,说了不做,不说不做,又做又说。简单的四句真言只要根据现实情况,可以演绎出无穷的方案来对付复杂现实。如果韩江林把探望周明的事如实向石瑞良说明,石瑞良自然会坚持原则,阻止韩江林这么做。即使不阻止,他也不敢跟韩江林到东江。说是去参观科技杨梅种植情况,此行将来引出了麻烦,石瑞良也会借口不知情而不用承担责任。 在东江县城外的岔道上,韩江林叫小刘停车,说要到东江县城办点私事,让小刘和石瑞良先上温泉等候。等吴副检察长的车跟上,韩江林上了他的车,两人一起来到东江监狱。 吴副检察长拿出提审周明的手续,监狱干警把周明从监舍带到审讯室,吴副检察长站在审讯室门外,让韩江林单独和周明在一起。 周明剃了一个犯人的光头,鼻青脸肿,与先前的周明判若两人,韩江林握着他浮肿的手唏嘘不已。他以为周明会恨他骂他,没想到周明紧紧握住他的手,犹如落水的人握住稻草,无比感激地说,韩镇长,谢谢你来看我。 韩江林转达了韩副县长的意思。心想,假如周明在南江当了镇长,就不会有今日之难,周明应当恨他,或许是进了监狱,所受伤害更深,先前的一点小伤自然不觉疼痛了。 周明听了韩江林的话,眼里流露出迷茫的神情,他们的话可信吗?原来只是叫我承担责任,说这是职务过错,不会进监狱的,信誓旦旦的诺言转眼变成谎言,我还能相信谁? 周明的话让韩江林心惊,领导高瞻远瞩,对周明的动摇有先见之明,所以派他来给周明打强心针,坚定周明的意志,封堵周明的嘴,不让问题在这里出现缺口。 韩江林说,任何时候都要相信组织,组织是谁?组织就是领导,只有组织才能给平反,恢复名誉落实政策,如果被组织抛弃,就意味着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周明默然不语。韩江林找不到适宜的语言安慰周明,只是反复地告诫他要服从组织,相信事情总会有一个好的结局。他想尽快结束这种尴尬的会见,问周明有什么话要转告领导。周明痛苦地表决心,请转告书记县长,这是我周明的过错,与领导无关,请领导放心。 这是违心的话,又是不得不表明的决心。他心明如镜,领导派人来,说是探望,要的就是这个决心。进了监狱就等于是刀案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他唯一能够表达的诉求,就是愿意为了领导而痛快淋漓地赴死,像古时的死士那样,获得厚葬死者,厚恤家人的回报。 周明又说,我个人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他们老是打我,能不能给我换一间房? 没想到曾经志向远大的周副书记,如今只有这小小的一个要求,韩江林鼻子一酸,说,我叫吴检察长跟东江公安局的领导打个招呼。 周明再一次握着韩江林的手,感激涕零。 吴副检察长应韩江林的要求,通过电话与东江县检察院联系,请东江县检察院的领导关照周明。吴副检察长转达这个意思时,自然不忘抬出白云县长书记这张虎皮。东江检察院的领导爽快地答应一定帮忙,说兄弟检察院的事就是他们的事。 韩江林有些不放心,说,电话里交代事情,总有些不妥吧? 吴副检察长爽朗地说,没事没事,放心好啦,东江这位刘副检察长是我最可靠的哥们,前次他的表弟在白云犯伤害罪,按案情至少要花十万以上才能弄个缓刑,我亲自上受害人家里做工作,最后对方撤诉,这是多大的人情和面子! 韩江林看着车窗外匆匆而过的山色,默默不语。 吴副检察长说,全国检察是一家,走到哪家吃哪家,如果不是昨天陪市检察院的领导喝多了,我们还会放过这顿酒吗? 韩江林说,只听说全国人大是一家,走到哪家吃哪家,还没听说检察院也是走到哪家吃哪家。 吴副检察长边开车边笑韩江林孤陋寡闻。韩江林叹口气,在机关有这方便,哪像乡下干部,埋头苦干,享受无缘。 你印堂发亮,高升的日子快到了,吴副检察长说,不是书记县长的红人,哪会给你今天这个任务! 韩江林一直在琢磨韩副县长为什么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吴副检察长的话让他心头一震,是不是领导有安排他到重要岗位的意向,有意用这件特殊的事情来考验他? 在温泉宾馆,东江县监察局全体出动,摆了两桌酒席隆重接待石瑞良。吴副检察长和韩江林一到,马上投入战场。石瑞良怕自己挡不过东江同志敬酒,招手把韩江林叫到身边坐下,得意地对韩江林说,看看,东江监察局的同志肯定是特务出身,不搞明察,习惯搞暗访,我到杨梅园里吃杨梅,还没落喉,他们的车就四下包抄过来了。 石瑞良的话既向韩江林炫耀自己受到基层欢迎和重视,也间接地向韩江林解释,东江监察局主动前来接待。事前韩江林曾对他说,这段时间身心备受煎熬,特意放松一下身心,吃吃杨梅,清清静静地泡泡温泉。东江监察局的同志热情接待,毁掉了他的良好计划。 东江监察局的杨局长用热烈的语气高声说,我在北京培训的时候,老师教导我们,搞监察工作,思想要解放,手段要创新,回来我们研究贯彻的意见是,既要明察,也要暗访,形成立体型纪检监察防控体系。 桌上的情绪顿时调动起来。 吴副检察长说,监察领导是检察院的事,据说纪检监察只查穿草鞋的,不查穿皮鞋的。 杨局长举起酒杯豪放地说,我今天只查穿皮鞋的,上级领导到东江暗访,幸好东江监察立体防控体系发挥作用,即时发现领导行踪,万一出现不安全因素,东江的同志怎么对得起党,对得起上级组织? 韩江林适时地调整了情绪,侧身对石瑞良说,说明石局长作风正派,威信高,才有强大的凝聚力。 石瑞良越发得意,绽放出领导特有的和蔼微笑。领导习惯把下级的尊敬看成个人因素,殊不知下级的尊敬更多的出于职位原因。官场中的职位和权力如同宇宙间的物质质量,位高权重,在职场中的质量越大,对其他物质产生的吸引力越强。一旦失去了职位和权力,意味着物质失去了质量,对职场中人的吸引力自然消失,这就是为什么高官一旦失去权位,马上门前冷落鞍马稀。石瑞良并非不清楚这一点,长期在官场中混迹的人,除了职位已经一无所有,需要用职位带来的光环暂时麻痹空虚的神经,亦如美女需要爱情,无聊男人需要美酒麻痹神经一样。俗话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年轻领导还可以用追求升职来聊以自慰空虚的神经,像石瑞良这类年近五旬的老干部已经没有了多少升职空间,此时不享受现职带来的欢乐时光,退职以后,只怕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东江监察局同志的热情都围绕着石瑞良,像向阳花儿一样热情奔放。如宇宙物质吸附在一个更大的物质上,共同释放出最高能量的光和热。酒桌上的气氛活跃到了一个极至。石瑞良来者不拒,仍然和东江的同志热情碰杯。韩江林不胜酒力,借口上洗手间,悄悄溜到了宾馆前厅,向服务员要了一瓶矿泉水猛灌,借此醒酒。 石瑞良发现韩江林不见了,在包房里嚷嚷,有人应声出来寻找,韩江林无路可去,只得躲进灯光朦胧的美容厅。司机小刘正在美容厅里洗头,韩江林说,我们在喝酒,你倒躲在这里享受。小刘笑笑,领导有领导的特权,这是司机的特权。坐在沙发上的中年妇女放肆地在韩江林背上推了一把,他们找来了,快到里面躲躲。 韩江林掀开帘子躲进里屋,里面洞开一片天地。宽敞的里间是一个可供数人浸泡的池子,韩江林按下壁上的开关,灯光映照到洁白的瓷砖上,富有立体感的瓷砖映衬出柔和的光,屋里弥漫着温暖的硫磺气息。他身后发出一声轻轻呢喃,仿佛梦中人被惊醒的声音。他回过头一看,狭窄的外间铺着两张按摩床,一张床上睡着一个漂亮的小姐,柔顺的黑发像瀑布一般从床上倾泻下来。小姐睡眼惺忪地看着韩江林,脸上嫣然一笑,自言自语,想靠一靠,没想到睡着了。她溜下床,坐在床边轻轻打着呵欠,问,泡温泉吗? 小姐微笑时,眼角浮现出鱼尾纹。看年纪比韩江林大不了多少,岁月已在脸上留下了痕迹。事实上,韩江林对年长的女人都有一种油然的亲切。他把这归结于从小没有母爱的结果,对母爱的渴求在心灵烙下深刻印记,于是移情别恋,把这种情感寄托于年长女人的身上。 从她暧昧的微笑中,韩江林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用男人的目光欣赏着她,他是乐于和眼前的女人产生亲切感的,他的喉头有些发涩,有哪几种泡法? 小姐瞥了韩江林一眼,脸微微一红,绞着纤长的手指说,只是泡温泉,二十元门票,如果要服务,服务方式不同,收费不一样。 她站起来,把他推到床边坐下,双手按在他肩头轻轻搓揉,哥,喝了酒按摩一下正好,你看看妹的手法怎么样? 随着她的小手在穴位上揉动,一阵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 韩江林说,舒服是舒服,我口袋空空,享受不起呀。 小姐按摩非常到位,她灵巧的手宛如在一架钢琴上演奏乐曲,小手滑过之处,浑身舒畅,一会儿,韩江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犹如春风拂面,韩江林额头好像落满春天花絮,他一边用手拂着花絮一面睁开眼睛,手里抓着一缕柔软光滑的秀发。小姐在他肩头轻揉慢捏,看他醒了过来,朝他浅浅一笑,迷离的眼睛里洋溢着温馨的笑意。 刹那间,韩江林仿佛觉得眼前的情景多次在梦中出现,他像睡在摇篮中的婴儿,母亲轻轻地摇晃摇篮,嘴里哼着优美的催眠曲。女人微笑的时候,他看到了夏春兰的影子,柔和而亲切。眼前的情景在他脑海里组合成无数碎片,这些碎片都是他早年渴求的梦境。 姐,韩江林动情地叫了一声,胸中涌动着感动和心酸的复杂感情,他想伸出手去抱住女人修长的玉腿,抓住女人的手贴在脸上。 小姐开始被韩江林吓住了,不知道眼前的男人为什么会如此动情,当她发现他并无恶意,只是表现出孩子式的任性和天真,她宽和地挨着韩江林坐下,一边笑着,一边把韩江林搂在怀里,调笑道,我是小妹,想起什么人了?还是想和小妹做了? 伏在小姐怀里,韩江林已然发觉自己的荒唐,但他听任荒唐的情绪漫延。在这相对私密的空间,面对一个陌生的女人,他愿意放纵长期压抑的情感。古人教训男人要慎独处,要求人在道德缺失的环境里守住心性。他在陌生女人面前放纵情感,说明他在道德上并不是完美的人。很早以前,韩江林把鲁迅先生相信进化论的话写在日记本上,希望自己在道德上不断臻于完美。然而,当他追求道德完美的时候,面对着官场现实,心情常处于一种绝望状态。他渐渐明白,政治、思想和道德是不同的范畴,政治家绝对不可能成为道德完人,同样,一个修道士,绝对不会成为高明的政治家。 忽然,韩江林心里涌动着莫名的悸痛,他抚着胸口泪流满面。小姐看见他满脸泪水,伸出小手替他抹去脸上的泪,关切地问,哥哥,怎么啦?她宁愿叫他哥哥,小姐这种身份,注定是社会中的弱者,心灵深处急需得到关怀和抚慰。当一个男人像受伤的小鹿一般在她怀里痛哭时,她可以暂时变得强大,尽显母性的关怀。 她丰腴的胸部释放出浓重的劣质香水味,把韩江林呛得清醒过来,他挣脱了小姐的怀抱,在床上坐起来,说,你走吧,我要好好泡泡。 小姐出去后,韩江林脱光身上的衣服,整个人泡进温水里,一股清醒的思绪像闪电一般划过脑海。人们常用地位来衡量道德修养的高低,占据社会高位的人才被视为具有良好的品行,百姓大多与高尚的道德无关。革命之后反其道而行之,视做普通工作的百姓为有道行的人,身居高位和从事特殊事业的人则成为无德之人,成为改造的对象。事实上,任何职业都是一种历史的结果,个人的职业选择倾向是社会的必然,而非个人的道德选择,因此,任何人都不能以道德评判一种职业的高低。当然,职业对于从业人员有道德要求,这是职业应当具有的社会内涵所致。 韩江林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感觉小姐像在雾里,朝雾中花儿傻傻一笑,说,给我要一条毛巾、一条内裤来,棉的,大号的。站在门边的小姐听到客人吩咐,应声愉快地出去。 韩江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看重小姐的情绪,是不是小姐善良的心灵观照出他心灵的卑微?从职业要求来说,公务员应当成为职业道德的典范,引领社会的道德潮流。为政之道在于quot;正quot;,正确的价值方能确立政府的公信力。身为一个公务员,却迷恋于声色犬马,流连于酒楼舞厅。他在深刻的反思中猛醒,从池中跳了起来,不待小姐拿来毛巾内裤,就将湿漉漉的内裤穿上,逃到宾馆外面。头上是一片朗朗的繁星,山间清凉空气融入肺腑,身子顿时变得空灵剔透。 第28节 28 韩江林有两个星期没上岳父家了,打电话询问兰晓诗能不能回家。兰晓诗说遇上了大麻烦事,在南原脱不开身。在他的印象中,兰晓诗几乎没有过不去的坎、跨不过的河,在他人看来无法解决的难题,兰晓诗总能找到办法应付,逢凶化吉。韩江林向来对妻子的事业非常关心,急妻子之所急。兰晓诗说有大麻烦,肯定不是一般的麻烦,他忙询问出了什么大事。 天然林事件刚刚平息,韩江林难得休息一下,兰晓诗不愿惊扰他,支支吾吾地说,生意上的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电话里说不清。 韩江林心下焦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兰晓诗心虚地笑笑,不是说好各自管好分内的事吗?你的事大,我的事小,别为我分心。 韩江林还想再说什么,兰晓诗岔开话题,如果镇里没什么事,你就回家看看父母,明天我抽空回家一趟。兰晓诗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清脆干练,显得有气无力,话语的尾巴被吞进了肚子里。他坐不住了,在每周五下午例行的全镇干部学习会上露了一个面,和主持政治学习的副书记打了一个招呼后,叫司机小刘开车送他上南原。如果不是担心兰晓诗,在私事上他都不会叫公车。他为人一向低调,不像有些领导干部利用职务便利,把单位的公车视为私车随便调用。在事业上没有了升职的空间,把职务带来的利益最大化是一种普遍的心态,也是一种普遍的现象。如果还有升职的空间,为了达到升职的目的,人们会约束自己的行为,只有那些自认为船到码头车到站的人,才会倚老卖老,放纵自己的行为。韩江林还年轻,为了给人们留下一个好印象,获得更大的升职空间,平常自觉兼顾公共利益和群体利益,约束个人私欲的膨胀。 一路上韩江林都在拨打电话。兰晓诗关了手机,公司的电话也没人接听,兰晓诗像潜入深海的鱼一般消失了。他怅然地望着匆匆而过的青山,想起养父的教导,如果你有什么要求,扪心向天祈祷,老天一定会听到祈祷而赐福与你。所受的教育让韩江林成为一个无神论者,这会儿他把手放在胸前,为了兰晓诗他愿意当一回有神论者,盼望内心的虔诚感动天地,保佑兰晓诗平安无事。 爸爸,如果兰晓诗有什么灾难,你就让上天把灾难降到我身上吧,我愿意替晓诗承担老天降下的惩罚。 驱车来到思远现代传媒公司,冰冷的铁将军迎接着韩江林。晓诗住所亦空空荡荡,屋里像遭遇过歹徒洗劫一样,一片狼藉。沙发上、地上散落着法律书籍和合同复制文本。合同复印件为思远公司与北原铝业的广告合同。这份为期两年、总额五百万元的广告合同签订以后,兰晓诗邀请韩江林与思远传媒的全体同仁一道,赴三板溪电站游玩。在清水江仰阿莎湖⑹(清水江三板溪水库,被用苗族故事中的美女仰阿莎命名,称仰阿莎湖。)上,兰晓诗无比兴奋地打开香槟,邀请青山同贺思远公司成为南原广告界的黑马,迎来了发展的黄金时机。 思远传媒按约履行合同,北原铝业的广告已在省电视台卫星频道如期播出,难道其中出了什么问题吗?韩江林逐字逐句分析,合同文本严格规范,不显丝毫破绽。既然没有问题,为什么晓诗和邓媛媛会把合同复印件丢满地,从人间蒸发了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韩江林在房间里寻找,想通过房间里的蛛丝马迹推断兰晓诗遭遇的困境,小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楼报告,违章停靠,车被交警叫清障车拖走了。 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韩江林瞪着小刘,脱口大骂,妈的,马路宽天宽地,犯了哪门子法? 小刘自责道,都怪我,心急,没注意不准停车的标志。 韩江林意识到在小刘面前失态,轻轻舒出胸中闷气,心想,不能让私自用车被清障车拖车的事扩大,以免造成不好影响,掏出皮夹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小刘,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去,把车弄出来,这事到此为止。小刘不好意思接钱,说,我有钱,得了票再到镇里报。 韩江林刷地把钱抖了一下,小刘明白了韩江林的意思,乖乖接过钱,身子边向门口移动,边问,如果不用车……韩江林手一挥,我不用车,你取了车直接回家。小刘说,有事打电话。小心关上门走了。 韩江林自责心浮气躁,遇事沉不住气,心想,既来之则安之,晓诗总会回家的。索性坐在沙发上看书。 心里有事,心情到底不能安静下来,想到和石瑞良有一段时间不见了,给石瑞良挂了电话。电话接通,石瑞良的热情立马传了过来,江林吗,你在哪里?韩江林说在南原。石瑞良便说,刚开了个会,才散,晚饭我来安排,你有几个人?韩江林说司机回去了,只有他一个人。石瑞良说,你等我电话,安排好地点我派车接你。 俗话说,下乡喝过醉,进城拍拍背。以乡下的热情淳朴对比城市的人情淡漠。城市人情并非完全淡漠,善于以人情换人情,价值观强于乡下人而已。像韩江林这样主政一方的乡镇官吏,级别不高,但职位含金量高,石瑞良是乐于接待的,一则显得有人脉、关系广,满足虚荣心,二则可作为潜在投资,在未来的某一个时空内获得实际回报。 落实了饭局,时间尚早,韩江林上街消磨时间,就近走进一家书店。在官场中混迹,研究人多于研究学问,难得老老实实读完一本书。在书店里左翻翻,右看看,浏览一个大概,少年时代如饥似渴的阅读快感宛如一个无痕的旧梦。书店一角,一群孩子或埋着阅读,或伏案抄书,专注于书本的精神令他回忆起当年的勤奋好学,恍如隔世。手机铃响,韩江林生怕惊扰学子,边和石瑞良说话边快步逃离书店。 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石瑞良在车里向站在路口的韩江林招手。韩江林上了后座,说,路口就有警察,违章上车不怕查吗?司机嘴快,笑着抢答,碰我们石局长的坐骑?怕脑壳大喽,他们查我们违章,我们查他们违纪,铁锤打砧子,看哪个硬得过哪个!司机言语可爱,幽默地道出了官官相护的实情,各单位各部门利益关联,相互制约,谁也不敢招惹谁,吃亏的只有没有背景的小老百姓了。 石瑞良侧身过来,官腔十足地问韩江林,孙书记复职了没有? 韩江林心想,这是他的地盘,自然要摆摆架子,于是谦恭地回答,最近被抽到宁波挂职去了。 石瑞良自信地抹了抹头发,这是我们向市县领导的建议,目的是给干部一个机会,到沿海发达地区一边疗伤,一边学习先进管理经验。 石局长胸襟宽广,能够替基层干部前途着想。 石瑞良说,还能怎么样?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疼,都是党多年培养的干部,不能因为一时一事毁掉政治生命。 韩江林明白,这种保护并非无原则无条件,而是有潜规则,必须符合忠诚原则。忠诚的考量在很大程度上必须忠于施恩者本身。 进到帝豪酒店的豪华包间,自动麻将机在紧张地开动,几个人在进行饭前的quot;经济半小时quot;。石瑞良不爱麻将,便和韩江林坐在一边喝茶。 吃饭的时候,石瑞良把韩江林介绍给龙文渊,龙文渊向韩江林伸出手,身子却端坐不动,韩江林出于礼貌,站起来稍为用劲地和他握了握。龙文渊说,韩镇长我们见过的。韩江林点头称是,心里对他的做派非常反感。 菜上来了。龙文渊说,我们吃个简单的工作餐,总量控制一瓶。石瑞良知道韩江林的酒量,没有明确反对龙文渊的意见,笑着说,周末龙局长雷打不动的要交公粮,可以考虑减免,不回家交公粮的多喝一点。 桌上有人吃吃地笑,还是老同志比年轻同志自觉性高,交公粮的积极性多年不变。 龙文渊也笑,我们在基层交公粮出身,不交公粮要饿肚子。 石瑞良说,现在街头贩私粮的多了,不交私粮也不怕饿肚子。 龙文渊说,我说一个故事,我还在乡下时,市里某局一位副局长来检查工作,那时乡下文化活动少,连电影也看不上,唯一的活动就是年轻人走村串寨摇马郎,这位局长跟随年轻人一起去马郎场,他和姑娘搭话的时候,姑娘热情地问候他,公,你陪孙子来玩?搞得他灰溜溜的下不了台。 众皆大笑,服务小姐掩面而笑。司机说,这个局长真是生不逢时,如果是现在,正好可以大显身手。 石瑞良问,何以见得? 司机说,外面流传一句话,大学搞乱了文凭,假货搞乱了市场,小姐搞乱了辈分,现在谁管你公子还是孙子,小姐只问你手里有没有银子。 大家都说这话深刻。 石瑞良说,龙局长公社书记时,没有小姐但有上海知青,看过电视连续剧《孽债》就知道龙局的风流韵事。 有人笑着问,龙局是不是也有几个带上海血统的私生子? 龙文渊仿佛被什么刺中了痛处,脸色灰白,桌上顿时噤声不语。 大家喝了几杯酒,草草吃过饭,打麻将的围拢桌子,不打麻将的相继告辞回家。一顿饭吃得了无滋味,石瑞良心头愧疚,和韩江林一起走出酒店,想做些补偿,盛情邀请韩江林去洗头屋放松放松。韩江林心中有事,婉言拒绝。石瑞良以为韩江林畏惧,劝说道,放心,为了营造宽松的投资环境,南原在扫黄打非问题上,采取外紧内松的政策,有什么行动的话,公安那边事先打招呼。韩江林笑笑说,乡下干部难得进城鹊桥会,公粮交不足,哪敢交私粮?石瑞良笑了,说,我没想到这一层,等你筹够了私粮,我带你潇洒走一回。 第29节 29 韩江林把钥匙插锁眼,轻轻一扭,门便开了,门没有反锁。 晓诗回来了?韩江林心头一喜,打开灯,晓诗蜷曲在沙发上。灯光刺痛了她的眼睛,懒洋洋地把小手抬上额头挡住光。韩江林扫了一眼邓媛媛的屋子,没有人,跳上前一把搂起兰晓诗。兰晓诗以为是邓媛媛,笑骂道,闹什么闹?意识到是丈夫回来了,发黑的眼圈依然紧闭,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酸楚的笑容,双手蛇一般缠绕着他的脖子,脸幸福地贴着宽阔的胸膛,喃喃地说,你怎么来了? 听到你心的召唤,我急忙赶过来,韩江林问,出了什么事?传媒学硕士专攻法律,准备考法学博士? 这一句话点到了晓诗的痛处,身体一阵悸动,牙齿狠狠地咬住韩江林的肩,不使自己哭出声来。怀里的晓诗就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韩江林心疼了,拍着晓诗的背说,有什么事你说吧,高个子的到来就是替你顶起塌下来的天空。 晓诗破涕为笑,温润的脸贴着韩江林的脸,手指点着韩江林的胸,江林,这世界上只有呆在这儿才没有风险。 韩江林做了一个鬼脸,说,最安全的地方也是风险最大的地方,呆在这里你要付出今生今世的投资。 晓诗爱恋地依在韩江林胸前,这是我最爽快的一次投资。说着,她的眼神迷离起来,怅然地说,江林,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暂时撤回我的投资。 韩江林心一惊,怎么啦? 没什么,晓诗摇摇头,忧悒的话随长叹而出,生意上出了一点小问题。 听到生意上有问题,韩江林心里发毛,急问,难倒你的问题就不会是小问题,是不是这桩合同出了差错? 晓诗沉浸在她的思想世界里,她像在回答丈夫,更像自言自语,一个阴谋,一个圈套,我们被罩在一张网里,想挣扎又摸不到网在什么地方。 韩江林想把她放下来,严肃认真地谈一谈。晓诗任性地偎在他怀里,用温热的鼻息撩着他的脖子,咬着他的耳垂轻声说,老公,我饿了。 韩江林忙说,还没吃饭吗?我去街上给你买盒饭来。 晓诗白了他一眼,捶打他一拳,娇羞地说,我想要你。韩江林明白她的心情,人遭遇挫折,产生失败感的时候,特别需要情感发泄,以期获得另一种占有的快感和胜利的感受。故意取笑道,你表达不清,肚子饿叫饿,这种事情叫想。 晓诗一声叹息,笑着说,被你一说,我肚子还真是饿了,今天忙得我都没有时间吃东西,中午只吃了一碗炒面。 这就是女人!情绪随脑子里不断翻新的念头跳跃转移,即使像兰晓诗这样受过严格逻辑训练的女人也不例外。 韩江林说,你提出了两个问题,目前只有一种选择,物质决定意识,还是先解决肚子问题。 晓诗笑容满面,美丽的眼珠儿骨碌碌地转。他知道她脑子里一定又有什么古怪念头。果然,晓诗说,性爱就一定是精神上的吗?在相爱的人之间,做爱是灵与肉的结合,灵是精神,肉是物质,如果没有爱情,单纯地满足身体的欲望,这就是纯粹的物质反映而已。 韩江林笑道,你提出了一个难题,我们先解决哪一个物质问题? 晓诗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傻瓜,肚子饿是纯粹的物质反映,当然排在第一位啦。 韩江林乐呵呵地笑,为了这顿饭,看来得开一个理论研讨会,不过,等到研讨会结束,我老婆瘦成赵飞燕了。 晓诗大笑,变成赵飞燕我倒不怕,算是向古代美女看齐,我只怕瘦如骨柴,丢在大路边都没人看一眼。 别怕别怕,现在流行骨感美人,韩江林笑问晓诗想吃什么,晓诗一声叹息,说没什么胃口。韩江林想起曾经在街头喝过的乌鸡粥味道不错,跟晓诗说了声quot;稍等quot;,整装下楼。 揭开饭盒盖子,乌鸡粥香气四溢,兰晓诗哇地惊叫起来,给了韩江林一个响亮的吻,说,知我者,老公也。边有滋有味地喝粥,边说,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生意失败时,依然能够喝上老公端来的乌鸡粥。 别急,还有好东西,韩江林打开另一个饭盒,里面放着两只鸡腿。晓诗只是看了一眼,没精打采地用勺子舀着粥。韩江林看她泪流满面,边给她拭泪,边问,怎么啦? 晓诗说,江林,我昨天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出国留学,我已经向美国的几所大学递交了申请,我真不知道离开你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这就是你刚才所说的收回投资的意思?韩江林问,在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为什么选择离开? 晓诗咬着下唇伤心地摇头,江林,这单合同出了问题,电视广告被紧急停播,说背景有政治问题。 政治问题,什么政治问题?经过民国政治腐败,政治就像噩梦,变得像瘟疫一样可怕,所有的人都忌讳与政治沾边。再说了,所有关于政治的问题都不可能像经济问题那样有明确的概念和界定,使得政治问题就像一个气球,可以吹大也可以缩小,完全视话语权者的需要而定。 我也不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人说铝业的背景有个太阳图案,让人联想到小日本的膏药旗,联想到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 联想,联想是事实吗?太阳就是太阳,代表至高无上的光明与正确,这种正确的理解和联想不更好吗,为什么联想不利的? 兰晓诗神色暗淡,伤心地说,对事物的正确理解没有目的,所以正确,超出事物正确意义的联想,往往怀有一定的目的,甚至是不可告人的目的。 什么目的? 这单合同是通过与阳光传媒竞争抢过来的,阳光传媒里面有省委宣传部和省电视台的个别领导的股份。 韩江林非常气愤,说,政治行为的最终目的是谋求经济利益,在法制社会,采取这种老套的办法打击竞争对手,简直是赤裸裸的谋杀。 政治与经济的结合属于强强联合,韩江林已经见多了这种联合,说,以经济的手段打压、消灭政治对手,最终目的就是为了通过政治代表获得经济利益;政治观念代表了一种公正道德文化,其理念融入了公共权力,若以政治方式消灭经济上的竞争对手,似乎成为一种并不光明正大,也不道德的行为,这种方式隐蔽,在我们的社会中尤其显见。 你不是正在研究法律吗?通过法律途径维护正当权益。 法律顶个屁用,兰晓诗破天荒地骂了一句粗话。狗急跳墙,韩江林脑海里蹦出这个词,看来被逼急了,弱女子也敢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为什么? 法律讲求证据,叫停北原铝业的广告只是意见,知道吗,只是意见!找电视台理论,说是宣传部领导的意见,找宣传部,宣传部说只是一个意见,对电视台的行为没有约束力,找法院,法院说这官司不好打,如果把电视台列为被告,合同上明确地说,不得违背国家法律,不得把政治意识带入到广告中去。根据宣传部的意见,电视台由此认定广告在政治方面存在问题,停播完全符合合同要求;把宣传部列为被告,人家只是提了一个意见,再说,除了经济上的纠纷,还从来没有因为意识形态上的问题,把一贯光荣而正确的党委部门告上法庭,法院的人反过来问,在意识形态上,法院完全服从宣传部门的领导,我们能宣判宣传部输掉官司吗? 联想出来的事实不是事实,我们完全有理由赢得这场官司,涉及到对手,我感觉他们就在对面,完全能够打败他们,挥起拳头,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就是,拳头打中的是一团空气,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赢得这场官司。兰晓诗伤感地说。 什么是政治啊,政治就是正道,是文明,哲学家谈论政治的时候,往往把政治和文明联系在一起,政治文明引导着人类社会走向文明进步,走向合理和谐,可是,庸俗哲学把政治和斗争过于紧密地结合,把斗争变成政治的主要方式甚至是唯一方式,是政治走了一条庸俗化道路。 政治斗争本来就是人类社会的常态。 不不,兰晓诗摇头坚决否定韩江林的意思,说,政治斗争只是政治的一个方面,斗争本身也包含多重意义,从华夏大地政治文明的初始形态来看,政治是文明的竞争,类似于少数民族村落自然形成的寨佬权力归属之争,村民自发地把私权交给谁,谁就当寨佬,建立管理公共事务、处理纠纷的公权,而不是寨佬以暴力强行占有村民的私权。 《孟子》和《史记》记述了尧舜时代政治权力的合理演变,尧传位给舜,舜三年没有坐上王位,他自己在河之北主政,让尧的儿子在河之南主政,天下诸侯都不到尧的儿子那里朝贡,而是向舜朝贡,官司不到尧的儿子那里打,而让舜来裁决,民间讴歌也不歌颂尧的儿子,而是歌颂舜;舜传位于禹,禹也采取舜的办法,自己在一个地方,舜的儿子在阳城,quot;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quot;。黑格尔说,人权不是天赋的,而是历史形成的。也就是说,早期公共权力不是天赋的,也不是暴力获得的,而是历史形成的。 韩江林如听天书,说,你真该去当历史学家。 兰晓诗凄然一笑,我不过是考证政治这一问题,重读了一点历史。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的政治权力大多靠军队取得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就是高度总结。禹的儿子夏破坏了类似于仲裁似的政治文明,强行占有了民众的私权,建立起专制制度,但这是不文明社会的本质形态,政治文明的本质就是一种和平的仲裁权。 韩江林责备道,真是书生气,遇到问题就在书中找答案,书中哪里会有你需要的答案? 我知道书里没有答案,可现实中也没有答案啊,兰晓诗难过地说,也许我真的该当一介书生,躲在书斋里自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普通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信仰的崩溃,而对知识分子最大的伤害莫过于理想和价值观的破灭。难怪兰晓诗会变得这么憔悴,原来在理想与现实的激烈冲突中,她已经落荒而逃。韩江林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抚慰她。 兰晓诗说,江林,你要当官啊,要是你是省里某部门的官员,思远传媒哪会遭遇这场灾难! 韩江林再一次感受到升官的重要性和现实意义,兰晓诗先前所说的话仍在耳际:在目前政府主导资源分配的体制下,投资官场仍然是最可靠最稳定的投资。怀中这弱小的妻子,犹如后知五百的诸葛亮和刘伯温,颇有先见之明。 江林,抱我上床去,我累了,兰晓诗说。不知道她说的是身体困倦还是内心疲惫。在床上躺下的时候,兰晓诗深情地注视着韩江林,问,江林,如果我有一天真的想离开你,你会放我走吗? 韩江林坚决地摇了摇头。 兰晓诗说,你可记得说过花一生一世的时间来寻找失踪的我,如果我真的走了,你就再背一背我们一起读过的西蒙诺夫的诗。 韩江林轻声问,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兰晓诗点点头,好像与韩江林已经别离,轻轻地动情地吟诵: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只是要你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 勾起你的忧伤满怀, 等到那大雪纷飞, 等到那酷暑难挨, 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韩江林附和着一起吟诵: 往昔的一切,一股脑儿抛开。 等到那遥远的他乡 不再有家书传来,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懒——都已倦怠。 韩江林火热的吻堵住了兰晓诗的嘴,一阵长吻过后,兰晓诗在韩江林耳边说,从死神手里,是你把我救了出来,我是怎样的死里逃生,只有你我两个人将会明白,全因为同别人不一样,你善于苦苦地等待。 韩江林说,这不是战火纷飞的年代,我不想等待,我只想和你长相守,永不分离。 兰晓诗扑哧笑了起来,说,吟诗,谈情,说爱,是不是有点风花雪月的味道哦? 韩江林也笑着拥抱妻子,理想主义盛行的时代,人们就是吟诗恋爱的,诗人把最美的诗句献给心上人,大概我们是新世纪拥有这种古典情结最后一对情人了。 兰晓诗刮了刮韩江林的鼻子,谁和你是情人?我们是夫妻,情人多少带有一丝浪漫的味道,夫妻是现实的关系。 正说着,兰晓诗的手机响了,韩江林出去从沙发上给晓诗拿来手机。接听电话,晓诗的脸色大变,勾着头呆呆地看着床单不说话。韩江林默默地靠着晓诗坐下,手指温柔地梳理她的秀发。 晓诗回过身钻进韩江林怀里,一声叹息,最后的努力失败了。停顿了好一会,她才慢悠悠地道出原委,她叫邓媛媛拿出二十万元给电视台长,请他网开一面,给思远公司开绿灯,挽救思远公司的命运,电视台长拒绝了。 韩江林说,菩萨接受香火要看香客身份,邓媛媛和台长不熟悉,他怎么敢接受陌生人的贿赂? 兰晓诗说,邓媛媛的一个同学在电视台做主持,和这台长关系非常近,也有人说他们是情人关系,钱是托这位同学拿去的。 怎么办?韩江林关切地问。 公司陷入山穷水尽的境地了,兰晓诗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坚持把公司办下去,要赔偿北原铝业双倍的违约金,制作费就花掉了百多万,哪里还有钱? 办法总比困难多,想想办法,抗过这危难时刻,前途自然柳暗花明。 这是官话,只能在官场上说说,人家背景深厚,我们蹚不过这趟浑水了,思远传媒遭遇的是大鱼吃小鱼的定律,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做小生意就要小背景,获得个减免税收什么的,做大生意就要大后台,没有大后台支撑,生意大了,就像垒了几十层而没有钢筋水泥支撑房子,稍有风吹草动就稀里哗啦,一败涂地。 兰晓诗说,为了应付我们的申诉,明天有一个听证会,听证会暗地里早定了调,明天的听证会不过是做做样子,走一个过场。 为了思远能够生存,要不要找潘书记疏通一下? 兰晓诗说,姨爹属于非常正统的人,帮人都是顺水人情,不会绕着弯子帮人的,再说,这点关系我还想留着给你用。 他还在职位上,这次帮了你,并不等于下次不能帮我呀。 兰晓诗看着韩江林,语重心长地说,江林,你也算在官场这个江湖中混迹的人了,怎么还不了解江湖规矩?老辈子留下的人脉关系是矿藏,开采越多,矿藏的蕴藏量越少,它不会增加,自己建立的人脉关系既是种植,也是投资,春天播种的面积越广,收获越大,但收获总量并非无限,而要受到单位面积的影响和制约。 既然是这样,创业不易,这次你求求姨爹好啦,我的事顺其自然。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晓诗说,只要你将来有出息,还愁我的事业不兴旺吗?南原广告业的总量趋于饱和,广告公司激烈竞争的结果,只是调整分割同一块蛋糕的比例,我考虑趁此全身而退,出国学习先进的传媒理念,顺便看看病,一举两得。 思远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违反他们的意思,思远只有破产倒闭,答应他们的要求,由阳光传媒一股脑儿接收,几个股东基本能收回股本。 这种结果也不坏。 思远集中了目前全省最优秀的传媒人才,阳光看中的也是思远的人才,它几次下重金挖思远的人才都失败,这回做得绝了,干脆给我们来个釜底抽薪,一网打尽,思远的品牌垮了,人才散了,这是我最大的遗憾。 算啦,能够收回股本,也算不坏的结果。 思远像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说到孩子,兰晓诗瞄了一眼韩江林,咽了一下,叹了口气,看来只有答应他们的并购要求了,我正好可以回白云好好陪陪父母,陪陪你,以后再作打算。 第30节 30 经过一段时间休整,兰晓诗的气色好多了。双休日,韩江林从南江回到白云,即被兰晓诗拉上去南原的班车,以父亲兰槐的名义给潘书记送一只画眉。 看着脚边用布罩得严严实实的画眉笼子,韩江林笑个不停。兰晓诗见周围的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轻轻扯了扯韩江林的耳朵,低声责备道,笑什么,发神经呀? 韩江林附在兰晓诗耳边,轻声说,我是笑你,送别的什么不好,偏偏给潘姨爹送个鸟,这不是骂人的话吗?用本地土话说,送一只麻雀,送一只雀雀,哪一句话好听? 兰晓诗从小听不得粗话的,一听韩江林这么说,脸刷地红透耳根,狠命地在韩江林手臂上掐了一下,你想想就罢了,干吗说破,让人多不好意思呀! 如果送雀雀的对象是一个女人,说不定倒会喜欢呢,韩江林故意打趣道。兰晓诗见韩江林有些放肆,板起脸,眼睛瞪得铜铃大,怎么拿老人开玩笑,越说越得意,下了车看我怎么收拾你! 韩江林举手投降,说,笑一笑,十年少,开个玩笑让夫人高兴,抵得上几十瓶让女人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化妆品。 兰晓诗的脸由阴转晴,说,嘴臭,心肠倒不坏,还有药可救。 说正经的,送一只鸟倒不如送点别的什么。 你懂什么?兰晓诗批评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古人说的道,一般指正道,符合道德的道,现在人们把这道理解为行道,门路,已经没有丝毫道德的成分了,针对不同的人,这道有不同的讲究,我们家和姨爹这种关系,别的东西变成了礼尚往来,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了。 送一只鸟就有特殊意义了?韩江林反问道。 那当然,兰晓诗得意地说,姨爹和老爸一样爱画眉,平常都托老爸给他找画眉,为了找这只画眉,我和老爸上画眉市场蹲了十来天,遇上这只连斗了五只画眉不败,最长的一架打了十五分钟,有人出了六千块钱,我花了六千八买下来的。 六千八,这丁点鸟儿?韩江林在南江也常听人念叨画眉,都是千儿八百的,最贵的不过两三千,没想到兰晓诗居然舍得拿出近七千块买一只不起眼的画眉。 晓诗说,这还不是贵的,白云最贵的一只画眉卖了一万八千八百八,前些年有人送老爸的一只画眉,老爹转手卖了一万,按现在的价格算,值两万多了。 姨爹知道鸟值这么多吗?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兰晓诗白了他一眼,内行人一眼就明白,担心钱打水漂? 韩江林从没有赠送这么贵重的东西,说,有事的时候不求姨爹,现在没什么事求姨爹帮忙,倒出手大方,脑子没出毛病吧? 兰晓诗白了韩江林一眼,还不是为你? 为我?韩江林一头雾水。 兰晓诗说,对不太熟悉的关系才现炒现卖,如果放长线的话,时间和精力都耗不起,财力也负担不起,时间长了,关键的时候用不上,先前的投资打了水漂,像我们家和姨爹这种老关系,需要经常走动,不断地浇水灌溉,等长成参天大树,到需要时方能大树底下乘凉,如果这种关系也临时抱佛脚,人家就会说,这种人势利,要人才求人,不要人丢在一边,效果反而不好。 如果有事相求,只是送一只鸟儿,礼也太轻了吧? 咱小户人家拿不出金拿不出银,只好送一点特色小礼,姨爹这样的人家,不缺钱不缺粮,缺一点特色东西,一些高官在金银钱财上的道德操守自不必说,最终就栽在爱好上,为什么?个人的爱好有时候是一个永远也无法满足的精神黑洞。 韩江林吃吃地笑,你投其所好,不是害姨爹吗? 兰晓诗白了韩江林一眼,嗔怪道,怎么说话的?你要进班子,只有姨爹这一棵小小的关系树,需要不断浇一点水,姨爹心理上不断亏欠一点,积少成多,自然汇集成汩汩泉流,浇灌成一棵牢实可靠的参天大树,这种投资获得的是收成,是涌泉式的回报;如果以现炒现卖的方式,得到回报就不会是收成,更不泉流,而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交易,如果是种植,只要不出现天灾,收成是肯定的,交易的盈亏是说不准的。 曹操说,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你却反其行之,宁可他人负我,我不负他人。 曹操负天下人,曹氏政权不过三代而归于司马氏,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有求于人家,就要让人家欠自家,到时候会收获双倍成果,如果我欠别人,到时候会付出双倍的东西,其中道理你不明白? 把人情算计到这个程度,韩江林以前闻所未闻,拍了拍兰晓诗的脸,说,你真是个人精,我就不明白,一个人精只会算计别人,怎么被人算计了呢?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思维盲点,别人正是利用我的思维盲点算计了我,商场如战场,人家不按规矩出牌,夹带抽起老千,我一个弱小女子,哪还有招架的功夫?兰晓诗能够如此平静地谈论生意场上的失败,说明她已经摆脱了失败的阴影,韩江林无比欣慰。 兰晓诗把头靠在韩江林的肩上,小声地警告说,跟姨爹可不能用吊儿郎当的语气说话,师傅引进门,修行靠个人,把你引荐给姨爹,我算尽到了相夫的责任。过了一会儿,兰晓诗不放心,又说,我俩分工合作,我负责和姨妈搞好关系,你负责和姨爹搞好关系。 市委家属小院,潘建平正在庭院前修剪花草,瞥见兰晓诗和韩江林携手进门,直起腰笑脸相迎,晓诗呀,昨天说要送一只画眉过来,我等了整整一天,以后你不能这么吊姨爹的胃口呀。 晓诗笑着解释,本来准备赶过来的,小韩有事上天华山,今早才下来。晓诗说完便暗示韩江林说话,韩江林顺着妻子的话说,农户种植的红天麻出了点小问题,我昨天上山处理了一下。 潘建平轻轻哦了一声,问题不大吧? 实际上红天麻没什么问题,廖书记关心天华山红天麻基地。夫妻俩商量以此事说事,引起潘建平对韩江林的重视。 韩江林说,天华山白蚁活动异常,红天麻又是蚂蚁喜食的植物,镇里抽人进村入户指导防蚁杀蚁。 潘建平哦哦地应着,说科技服务是农业产业化的保障,注意力却在韩江林手提的画眉笼上,伸手接过画眉,掀起了笼罩,把笼子挂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上。韩江林倒不在意他听不听,话进了领导的耳朵就是重大胜利,以后可以借市委领导关心项目为由,争取更多的资金扶持。 这种狐假虎威的办法,古已有之。明朝皇帝朱由校喜欢做木匠,管事的太监总是等他做木匠入迷时,向他奏报国家大事,皇帝不管对错哦哦回答,让太监去办。事情过了皇帝的耳边,不管是否是皇帝的本意,对其他无机会接近皇帝的人来说,就是奉旨行事。如果满意了,皇帝自然高兴地承认拍板有功,如果做得不满意,皇帝想批评奏事者,等于自己扇自己嘴巴。 画眉来到陌生的地方并不怯场,屋里画眉的叫声引得它兴起,在笼子里兴奋地扑腾,喙子喳喳地扎着笼门,准备扑出去决斗的架势。潘建平如获至宝,喜笑颜开地赞叹,真是一只好鸟,羽毛光亮,身子粗壮,呈流水型一般,浑然天成,它的瓜子锋利。关于画眉韩江林懂得不多,潘书记的话犹如天书。每个人生都有一个解不开、放不下的情结,画眉缘就是潘建平放不下的情节。业余时间最大爱好是养画眉,目前正在编撰一本《养鸟、爱鸟、赏鸟》书籍,为了写好这本书,下基层到养鸟的村庄,千方百计抽时间拜访当地养鸟人,观赏鸟儿,记录他人的养鸟经验。 姨妈听到兰晓诗的声音,从屋子走到院子里,笑着说,看你姨爹,一说到鸟儿就像谈情说爱,喋喋不休。 兰晓诗活泼地跳上前牵住姨妈的手,拂了拂姨妈肩头的浮尘,说,大雅的人才养鸟,古代哪一个养鸟人不是穿着彩绸锦缎的财主? 姨妈拍拍晓诗的手,嗔怪道,女大十八变,说的是长相,晓诗变在态度,过去总是站在你妈和姨妈这边,现在怎么靠向姨爹那头了? 晓诗说,姨爹干革命工作、为人民服务辛苦一辈子,该为自家、为姨妈您服务服务,养鸟怡情、含饴弄孙了。 姨妈乐呵呵地说,这几姊妹数你嘴甜,姨妈办了退休手续,你也不做生意了,娘儿俩一起出去,一边旅游,一边寻医问药,让你生个胖小子给姨妈带。 姨妈,兰晓诗娇嗔地叫了一声,悄悄瞥了韩江林一眼,见他和姨爹谈得投机,挽着姨妈的胳膊进屋去了。 潘建平问韩江林养不养鸟,韩江林摇着头说,岳父不让他养。潘建平说,你岳父是对的,年轻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保留一点养鸟的闲情,凡事悠着点,但不能把心思花在养鸟上。 说起养鸟,潘建平如数家珍,细细道说养鸟的心得、赏鸟的要点。他说,人们常把玩物和丧志联系在一起,说满清贵族提着鸟笼闲逛,葬送了整个满清政府,这实在是误解,政治腐败,科技落后,即使满清子弟全部练就精武之身,只不过多百十万炮灰而已,如今政治清明,旅游、娱乐、休闲,乃至于已经退休和像我们这类快要退下来的老头,提着鸟儿吹着口哨满街闲逛,国家却越来越强大,现今的事实证明,二者并没有必然的联系,玩物就要研究事物,飞机、汽车、娃娃玩具、动漫,体现综合国力的产业,哪一类不是以玩物的形式开始的?如果十数亿国人有一半以玩物的方式研究事物,涵盖社会的方方面面,对社会的发展、科技的进步肯定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搞组织工作的人死了嘴巴都是紧闭的,搞宣传工作的人死了嘴巴都是张开的,搞财政工作的人死时手紧捂口袋子。三句话精辟地概括了这三种不同职业的特点。韩江林以为像潘建平这种长期从事组织工作的人,生活严肃刻板,不好接近,没想到在家里思想那么开放,态度那么随和。从和屠书记的接触中,他发现领导的性格特征在工作和生活中有错位现象,工作场所严肃古板的领导,在生活中往往随和亲切;工作场所开朗随和、谈笑风生的领导,在私人场所往往刻板严肃。领导本身是一件压力很重的工作,需要变换态度和角色,以缓解和释放内心的压力。 人与人交往的融洽和深入与否,关键在于找准一个人际关系的切入点,比如说老乡,比如说相互之间的朋友、同学原是好朋友,比如说都是某协会会员。找到切入点的关键又在于事先对对方情况的必要的摸底调查和了解。如果双方以老关系身份相处,就必须找到一个共同的话题,以避免沉默和缺乏交流引起的尴尬。韩江林知道潘建平学哲学出身的,下放白云之前,曾在大学任过哲学教师,听到潘建平由养鸟谈到社会理论问题,知道潘建平是乐于进行理论探讨的,笑着说,哲学中有白马非马的理论,事实上白马就是马,以一斑而窥全豹的话,从白马的身上照样可以找到马的诸多特性和品质。 潘建平说,这种推理大体还是建立在直接推理之上,生活中人们大多采取间接推理,从养鸟、赏鸟和斗鸟上面,也可以找出人才脱颖而出的一般规律,就说这鸟,一只鸟儿尽管身强体健,在人们眼里并不见得就是好鸟,俗话说得好,是不是千里马,拉出来遛遛,好鸟关键在一个斗字,在众多的斗鸟中争强斗狠,杀出一条血路,如果不斗,即使真是一只好鸟,也会随时间推移埋没于众多的鸟儿当中;比如叫鸟,要想使自己在千百只鸟儿中脱颖,必须有盖过所有鸟儿的嘹亮歌喉,人生亦如斗鸟,或大刀阔斧干一番事业,或以情动人,以美妙的歌喉温情脉脉地征服所有听众。 这只鸟身经百战,在你死我活的残酷拼杀中脱颖而出,不然你岳父不会买。潘建平叫韩江林观察鸟儿额头,那里有一个细小得几乎可以忽略的疤痕。潘建平说,疤痕显眼,这只鸟即使再能斗,价值也大打折扣,甚至变成一只废雀,好比一个有缺点的干部,能力越强,所受到的质疑越多,我常常告诫年轻干部,一定要珍惜组织给予的机会,爱惜荣誉,不要留下历史污点,干部任用有时就像买鸟时的讨价还价,某个小小的历史污点也会被别有用心的人用放大镜放大来看。 潘建平就像一个温和的长者,议论时事像谈论家长里短似的娓娓道来。韩江林一边点头,脑子里冒出一个滑稽念头,梁山好汉骂贪官最常用一句话,这鸟官!潘建平以鸟喻做官之道,倒像是真骂鸟官了。 兰晓诗端着茶盘出院子,看见丈夫和姨爹谈得投机,欢欣地叫道,姨爹,我泡了南江清明茶,边喝边聊。 潘建平就着浇花草的水龙头洗手,说,清明茶好喝,只是宣传还不够,小韩,你们在宣传上还得加把力。 兰晓诗笑着说,小韩是个闷头股,姨爹要多开导开导。 潘建平呵呵一笑,我这个鸟协名誉主席把小韩培养成鸟协秘书,到时候你可别哭鼻子。 鸟协秘书就鸟协秘书呗,姨爹的本事够小韩学一辈子,古时养好蟋蟀都当宰相,养画眉可强多了。 潘建平笑道,就你晓诗的嘴厉害!兰晓诗得意地给了韩江林一个媚眼,转身进屋去了。潘建平在石桌旁坐下,问,小韩,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韩江林想说出真实想法,怕潘建平说他功利,绕着弯子的话,又怕以后没有机会表达,一时间犹豫不决。 潘建平长期从事人事工作,能够洞悉他人的内心世界,用百姓的粗话说,没翘尾巴就知道马要拉屎。这会儿对韩江林的想法也洞若观火,他只不过要引起韩江林思考,并不需要韩江林回答问题。 一个被后辈尊敬的长者乐于传导人生经验,谁也不想让自己的思想成果烟消云散。潘建平说,人们常把人才比喻为千里马,一匹带病的千里马不可能跑完千里之道,再一个是千里马要跑千里,必须讲究方法,一路狂奔的千里马跑不到千里会累死,亦步亦趋、漫不经心的千里马,不要说跑到终点,途中早被别的马赶超了,由此得出人才培养的两个经验,一个是我刚才说过的,人才必须清白,没有污点;二是人才培养要小步快跑,小步快跑也是邓小平的人才培养思想之一,目前虽然有领导干部培养条例,那是针对普遍的情况,要是都按条例晋职,肯定所有的中央委员都胡子花白。 韩江林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与姨爹一席话,胜过平生所读之书,姨爹的教导像金子一般珍贵。 没有谁会拒绝好听的话,潘建平亦喜上眉梢,摆摆手说,别给我戴高帽子,晓诗像我亲生女儿,一个女婿半个儿,我们是长者和小辈的谈话。又说,晓诗从小是个乖孩子,不愿意给长辈增加负担,她生意的事情要跟我说说,我跟有关方面打个招呼,不至于兵败滑铁卢,落到被人并购。 听了潘建平这句话,韩江林像吃了蜜糖一般,心里乐滋滋的,说,晓诗一直在考虑出国进修的事,这次乐得把公司打发出去。 晓诗年轻,出去见见世面也好,潘建平关心地说,如果晓诗出国,你有什么打算? 韩江林默然,他确实没有想过晓诗出国以后的问题,更没有想过随晓诗一起出国读书,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金钱的准备上,他都没有随晓诗一起出国的计划。他想了想说,我所受的教育是面向农村基层的,不适宜于到国外发展。 决定在基层发展,就要好好计划将来要走的路。潘建平说,话语间透露一个长者对小辈的关切和期望。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官员担心好心被人利用,对人往往深怀戒备,对于潘建平来说,像今天这样的推心置腹,此生只有一次,也仅只一次。 乡镇换届马上就要到了,我会找一个适当的时机跟屠书记打打招呼,从书记位置上进入县级班子比较容易,问题是县级换届和乡镇换届间隔期太短,如果在科级干部中没有较好的群众基础,进入县级班子考核名单有一定的难度。过去领导提名直接进行考核,自从颁布了领导干部考核任用条例,干部任用程序更加规范,规定了干部任用、问责制度,不符合提拔程序的,即使提拔了,也要就地免职,还要追究提名人的责任。潘建平笑笑,如果你想在民主推荐中获得足够的推荐票,除了扎实工作以外,还需要处理好必要的人际关系,可能还要晓诗爹主动做好各方面的协调工作。 韩江林说,铁厂镇出来的科级干部肯定会推荐我,问题是晓诗有一个老表任城建局长,进班子的呼声很高,推荐票有可能被分散。 小龙?潘建平眉头皱了一下,随即舒展,笑道,龙志军不错,原来在市建筑设计院,市委行政中心大楼就是他设计的,政道同志在的时候,说白云缺建筑设计人才,向市委要过去的。 从具体情况来说,龙志军和韩江林之间的问题,属于兰家内部的问题。战火还没开始,兰氏家族内部起了纷争,清官难断家务事,一个外人还能说三道四?潘建平就这事不好说什么。当今,官场中存在着以家族为主的宗法小集团、以地域为主形成的山头主义,甚至随干部考核注重推荐票而愈演愈烈。作为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潘建平注意到了这种现象的存在,为此专门写了文章在省报上发表。缥缈的理论与坚硬的实际生活相比,永远是渺小的、无助的。 如果兰氏家族内部纷争,韩江林没有获得足够多的推荐票,唯一的办法就是廖书记亲自关心,在换届时没能进入班子,过了换届的敏感时期,仍然可以点名提拔,交流到市委机关或其他县市任职。换届期间对干部进行普遍调整,采取匿名、海选的方式推荐,这时的领导意志被相对淡化。平时干部调整提拔,仍然以主要领导的意志为主,一旦主要领导确定提拔某位同志,组织部门为了实现领导的意图,往往采取点名推荐的方式进行推荐,这样,即使参加民主推荐的领导干部对考核对象有意见,也不会公然反对领导的意见,从而保证了组织意图的实现。 潘建平不能把类似于组织机密的程序说破,他不能保证在一年以后,时过境迁,廖书记还能记起韩江林,即使廖书记仍记得韩江林,并指示组织部门按程序落实,这也属于只可为而不能言说的事情。他见过许多有才华的年轻干部,因为得到了重要领导的关心,自以为找到了可靠的硬后台,有的不再谦虚谨慎,思想狂妄,胡作非为;有的怕得罪领导失去机会,变成了领导的附生物和应声虫,丧失了进取心,最后是自毁前程。 潘建平说,龙志军属于业务型干部,在政府管理方面肯定会有所作为,你是农大毕业生,在农业产业化发展方面做出了可喜的成绩,你的发展可有两种选择,一条是朝政务管理方面发展,一条朝党务管理方面发展,目标的高远决定出路的大小,你要想好将来的发展方向。 韩江林一个激灵,不管兰晓诗和他,还是经验老到的岳父,一心只想着晋级县级领导班子,认为跃上一个台阶就是伟大的胜利。他们都没有想到,在跃上一个台阶的路径选择上,还有多种可能。这种选择还会影响到今后在仕途上的发展。他虚心地请教说,我朝党务干部发展好呢,还是朝政务干部发展好? 这个问题不好说,一个人将来的发展最终由个人的素质和社会综合因素决定,从表面上看,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领导的教导,离不开组织的培养,但不管是领导的教育,还是组织的培养,一个重要的前提条件就是个人的素质,是社会需要,为什么培养这个同志而不培养那个同志,许多人误会为是关系在起作用,当然不能排除关系的因素,最根本的还是看这个人适合做什么,任用这个同志到这个岗位,对推动事业的发展是否有利,这才是关键。 这番话让韩江林悟到了官场升迁的真谛,一时间感动得恨不得跪在地上磕一个响头,说,潘书记是我的人生导师,将使我将来少走许多弯路。 潘建平被他的谦虚打动,大有诲人不倦的意思,接着说,公共管理方面不提倡全才,但应该是通才,年轻干部一开始选择政务干部,以后的官场经验会比较单纯,将会影响政治上的发展,如果一个专业干部选择从事党务管理,今后既可转任政务干部,也可继续在党务管理上有所发展,党务干部中专业型干部较少,专业型干部从事党务工作能够游刃有余,为今后的晋职争取了较大的理论空间。 日落西山,院子里渐渐暗了下来。兰晓诗在窗子边招呼,姨爹,外面凉了,进屋吧。 潘建平意犹未尽,站起身摘鸟笼,回头对韩江林说,收拾茶壶进屋,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谈了一个下午的话不嫌多,晚上咱俩得好好喝一杯。 晚饭时,潘建平开了一瓶茅台,和韩江林边喝边聊,他闭口不提人事上的事,只谈工作中的得意之笔,大有老人晚年回顾人生的味道。 吃过晚饭,夫妻俩稍坐一会就告辞出来。走出市委大院,兰晓诗挽着韩江林的胳膊,夸奖说,老公,你进步不小耶。 为什么?韩江林不知道兰晓诗的表扬出于何种原因。 晓诗说,你一个下午听陈芝麻烂谷子,还态度谦恭。 全赖夫人教导有方,事先敲了警钟。韩江林笑道。 烦不烦呀?晓诗说,姨爹平时不爱说话,一旦他老人家高兴,就说个没完,你不会找借口溜呀? 韩江林慨然长叹,潘书记把人生的经验都告诉了我,真是不虚此行,此行不虚呀! 哦?兰晓诗惊诧地问,这么说,姨爹把你当成他的关门弟子喽。 韩江林面露得意之色,是的,看家本领都说透了。 猫把上树的绝招教给老虎,以后怎么活呀?兰晓诗也笑了,说,市委换届,姨爹要到人大去了,毕生所学和人生经验都用不上了,乐得找一个人继承衣钵。 话虽这么说,人们常常看不起人生的大道理和小道理,但一个简单的道理往往要付出一生的代价才能悟透。 用几千块钱的一只鸟,换姨爹的人生经验,这样的交换值得吧? 韩江林乐呵呵一笑,这是我目前唯一的一桩生意,肯定也是这一生最合算的生意。 兰晓诗掏出手机,我给向博士打个电话。 韩江林心里一沉,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有什么事吗? 我的治疗结束了,虽然没有达到治疗效果,功能紊乱还是得到了部分改善,我想请他查一查,或者和德国方面联系一下,看看脑垂体方面的研究有些什么进展。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有进展,你准备选择到德国进修吗? 晓诗笑道,真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兰晓诗拨了号码,向博士关了手机。兰晓诗看了韩江林一眼,说,人家关了手机,这下你放心了吧? 韩江林嘴犟,说,正常的交往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兰晓诗笑笑,这次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呀,什么都好,就是醋坛子造得特大。 韩江林被晓诗点了穴,调皮地做了一个鬼脸,说,我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趔趄,醋坛子造特大号的,随时有酸菜吃,有酸汤喝。 两人挽手走在南原河边漫步,空气中飘来臭豆腐的香味。一对情侣在灯影里,勾着头守在烤豆腐摊前,边吃边窃窃私语。兰晓诗有些羡慕,说,江林,你看人家多亲密,哪像你,从来没有陪我上小吃摊。韩江林说,罪过罪过,今晚上我奉陪到底。晓诗笑了,牵着韩江林的手快活地蹦过去。韩江林说,到那边去,别打搅他们。 两人在一个没人的摊子上坐下。晓诗望了望天,吸着新鲜的清凉空气,说,真舒服,好一阵没有吃臭豆腐了,倒有一点怀念臭豆腐的味道。 韩江林问,南原最有名的小吃是什么? 臭豆腐。 南原最好吃的小吃是什么? 臭豆腐。 抬头看见晓诗满脸调皮的笑容,韩江林笑了,大概我今晚上所有的问题,你就会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臭豆腐。 晓诗也笑了,掏出手机拨打电话,说,我们加班到深夜,大家跑到夜市,臭豆腐下啤酒,漫天神侃。电话又没拨通,抱怨道,今天一个电话也打不通,邓媛媛关机了,是不是约会去了? 韩江林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别人哪还记得你是何路神仙!你最好打消出国的念头,不然等你学成十八般武艺回来,早已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兰晓诗顺口念道,江林,你说过愿意花一生的时间来等候我的,不是吗? 在利益高于一切的时代,虚幻的道德誓言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气球,韩江林不知道能不能遵守当初的爱情,不敢正视兰晓诗的目光,心虚地点点头。兰晓诗没有觉察到韩江林的变化,开心地笑着,只要你这个猪八戒欣赏我就满足了。 韩江林说,世上有这么英俊的猪八戒当徒弟,唐僧还能去西天取经?师徒四人早被女妖怪招为上门郎了。 美得你!江湖英雄以武艺取胜,猪八戒那几耙子哪够美丽的女妖看上眼?哎,晓诗说,我越来越觉得官场是另一种江湖。 官场还没有坠落到江湖的地步。韩江林说,他不愿意把官场比作江湖,羞于把工作看成高尚的事业,对工作怀有圣洁的情感,他可以为了升官采取某种技巧和手段,但仍然把工作当成事业经营。 我这是比喻,比喻,晓诗强调了一遍,江湖中以武功取胜,官场中的武功又是什么?如果说武功反映个人的综合素质,那武器是什么?文凭,关系,后台?好像都不是,好像又都是,只有拥有这些东西,方能在官场中与人争锋,假如只有文凭,没有真才实学,就如同学到的只是花里胡哨的武功,稍一碰撞就稀里哗啦。 韩江林赞赏道,这番话有华山论剑的味道,你要开一个官场江湖理论培训班,学员一定不少。 兰晓诗笑道,我学传媒出身,自然懂得什么话题能够引发人们兴趣,等我游历江湖回来,自然要主持江湖剑手华山论剑,这可是一条大大的生财之道。 韩江林心想,现代职业培训方兴未艾,最早涉足职业培训的人既得专家之名,还获得丰厚的经济回报,晓诗这一想法未尝不是一个好主意。第一次站在晓诗的角度,理解她急于出国的想法。 吃过夜宵回到南原的住所,邓媛媛早已搬出,几个月没人居住,房子里积了厚厚的灰尘,稍一抖动,灰尘飞舞。晓诗一向爱整洁,要拉着韩江林去宾馆开房。韩江林在乡下滚惯了的,掀了沙发罩子,说,你先坐下看书,我一会就弄干净。他拿拖把进了晓诗原来的房间,晓诗端了盆水进房擦灰尘,韩江林爱怜地说,不是叫你看书的吗? 晓诗说,这叫夫唱妇随。问,你当了留守男士,会不会像《留守女士》中的男女,找一个情人? 韩江林说,不会,二十五岁以前我不是没有女人吗?权当重新回到婚前。 晓诗说,如果你想自由,到时候我会给你自由的。 韩江林瞪着妻子,你这话不对啊,外面是一片花花世界,你就像一只鸟儿飞出了笼子,获得自由的是你啊。 我是风筝,你是线,风筝飞多高,全由你手里的线控制。晓诗从背后抱住韩江林,把头贴在韩江林背上,说,我真想就这么靠你一辈子,我只是不甘心,江林,我想做母亲,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晓诗说出这话,已经泪流满面。 韩江林转过身,拭去她的泪水,说,晓诗,我们的生活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能快乐地享受生活呢? 晓诗忧伤地说,你没有看到我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布娃娃?少女的梦我总是无法释怀。 韩江林轻轻地亲着晓诗漂亮的额头,不能了却晓诗的心愿,他心里充满了无奈,淡淡地说,顺其自然,不要强求自己,好吗? 在床上躺下的时候,两人脑子里装着事情,显得有些兴奋。晓诗说,难得姨爹对你这么关心,你对姨爹说是往政务上面发展呢还是往党务上面发展? 韩江林微笑地注视着兰晓诗,在你先前计划的升官路线图中,不是确定了目标吗? 兰晓诗依在韩江林怀里快乐地笑,你真乖,刚才夫唱妇随,这回颠倒过来,妇唱夫随了。 两人又一起研究了潘建平话里所包含的重要信息。晓诗说,以前我对干部升职的想法是笼统的,认为领导爱提拔谁就提拔谁,现在我明白了,换届进班子的领导干部属于选任干部⑺(经组织考核选拔任用的干部,相对于聘任和公开招考而言。),要在一定范围之内获得提名权,由上级组织部门考察,确定为班子成员候选人,才能参加换届选举,这和国外政党提名候选人参选相类似,成为候选人后,政务干部要做人大代表的工作,以获得任职所需的选票,党务干部不仅要获得代表的选票,关键要获得党委委员的票,才有可能在常委选举中胜出,是不是这个意思? 韩江林亲昵地拍拍妻子的脸,说,什么事情经过你这精明的电脑一梳理,程序立刻简明清晰易于把握。 兰晓诗面露得意之色,我是你的书记,自然要抓住事物的要点,不能被事物繁琐的表面所羁绊,凡事要抓住关键的百分之二十,放弃主要的百分之八十。 关键的百分之二十是什么? 晓诗歪着头想了想,关键的百分之二十就是人心,这人心不是民心,而是白云科级领导干部的心,争取人心又分两步走,第一步是要在民主推荐中获得足够多的推荐票,第二步,被上级组织确定为候选人以后,要争取党委委员的票,这个工作要提前做扎实,临时抱佛脚,要进入县级班子是痴心妄想。 韩江林说,我有点担心,如果龙志军和我都竞争考核候选人,有可能分散倾向于我们的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两个推荐票不够,等于把提拔的机会拱手让给他人。 志军哥年纪大了,这次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兰晓诗说,话语里有一丝同情。 官场如战场,战机稍纵即逝,如果放过眼前的时机,接下来的除了后悔,再也不会找到别的字眼安慰自己。任何事情都可以有同情心,在人生的竞争场上,哪怕一点点同情心都会毁掉大好前程。韩江林说,你都倾向于他,老爸肯定也是这个态度,我还有什么希望? 晓诗愧疚地拥着韩江林,他毕竟是我表哥,我小的时候,他像大哥哥一样照顾我,春天的时候常带我和哥哥上山采野草莓。 韩江林无言。 为了利益而撕破脸皮的大有人在,他不愿意兰晓诗也这样。不过,作为一个孤儿,一个寒门子弟,在成长过程中受尽屈辱,他从小就渴望出人头地。社会对他的最大磨练就是善于把握住一切机会。如果兰槐倾向于龙志军,他该怎么办呢?一边是亲情,一边是出人头地的机会,他将如何选择呢?韩江林产生了莫名的烦恼。 第31节 31 星期六,潘建平秘书杨维仁和市委组织部的几个科长到东江泡温泉,经过白云境内的国道,杨维仁给韩江林打电话,告诉他们的行踪。韩江林因为有事还在南江,对杨维仁说马上赶回白云安排晚饭,叫杨维仁泡过温泉便赶回白云。杨维仁说,晚饭不用操心,东江市委杨书记在温泉安排了甲鱼。 领导秘书和组织部干部出游,县委书记亲自接待,自己一个小小镇长自然与县委书记不在同一个层次上。韩江林玩笑道,白云没有甲鱼招待,领导们不愿意停留? 杨维仁客气道,我们是兄弟,哪里在乎吃什么!杨书记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们要去温泉,事先赶到东江温泉等候了。 韩江林身子一个激灵,心想,就全市来说,县委书记也算得位高权重,杨书记仍然能够放下架子,仔细打探组织部门干部的行踪,不辞劳苦亲自等候,可谓用心良苦。相比之下,他在这方面既不谦恭,调查和探听领导的行踪也不够,用心不专自然难以获得领导的赏识。杨维仁陪组织部科长出来游玩,给他打电话,意在给他提供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韩江林热情地说,科长们和书记见面的机会多,请领导们也给我一个机会,我安排吃夜宵,顺便检查一下白云的文化生活,怎么样? 手机里静默了一会,杨维仁大概和科长们商量韩江林的建议。一会儿,杨维仁说,你在南江还有事,领导们怕太麻烦了。 不麻烦。韩江林赶紧说,杨维仁这般客气,说明他们动了心思,又说,我处理好南江的事情,马上赶回白云等你们,就这样说定了。官场中人喜欢把忙字挂在嘴边,即使整天无所事事,也总喜欢说自己忙得一塌糊涂,好像身负天下大事一般,目的在于吹嘘自己重要。韩江林这天在南江并没有公务。晓诗好久没有看到姑妈,特意和春兰一起下南江姑妈家住几天,她们和几个朋友在打牌,韩江林在一边观战。 杨维仁客气了几句,暧昧地笑道,有一位领导想到白云深入检查文化市场。 韩江林不敢怠慢,草草吃了晚饭,叫小刘开车送他到白云宾馆等候。杨维仁一行果然应约而至。杨维仁和科长们都有了酒意,少了平时的许多礼节。韩江林叫宾馆的服务员开了房,带着客人到宾馆歌舞厅唱歌。韩江林叫歌厅老板开几个包间,给每位客人安排一位小姐。杨维仁把韩江林拉到一边,乡镇经费紧张,要不要叫龙志军签单?我给他打电话。 他没有想到杨维仁和龙志军这般熟识,心里一愣,说,没事没事,这点小钱我还是付得起。杨维仁听了笑笑,说,包间不必要了,大家在大厅里唱唱歌,跳一下舞,科长们想玩自动麻将,等会你安排好。科长们附和着说,坐大厅唱歌就行。 杨维仁拉他到门边,凑在他耳边说,这几位科长和我都是铁哥们,文秘是我们老乡,从国家机关下来挂职,隔老婆远了,压抑太久,需要释放释放,这次出来顺便帮他解决问题。 韩江林听说过文副秘书长,朝迷蒙的歌厅里望了一眼,文秘就是他?杨维仁点点头,安排好领导,要绝对保证安全。 他终于悟出了杨维仁电话里说的深入检查文化娱乐市场的意思。歌厅老板安排了几个小姐过去,科长们客气一番,把最漂亮的小姐让给了文秘。 歌舞过几曲,文秘带着小姐出了歌舞厅。杨维仁给了韩江林一个暗示的眼神,韩江林悄悄溜出舞厅,在宾馆的大门口放哨,以防有突击检查。 早年听到这类事情时,往往义愤填膺,现在能如此平静地面对这类事情,韩江林觉得自己变了。变化的何止自己?组织部门的科长担负考核和监督干部的任务,尚且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自己还能说什么?他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政治风险,如果公安来检查,文秘出了事,组织部的科长们会认为他不可靠,他的政治生命就算完了。 杨维仁在大厅里出现时,韩江林知道任务完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大家从歌舞厅出来,一起上街吃夜宵。因为有了情感铺垫,文秘和小姐手牵着手,宛如情人般亲密无间。大家友好地说些笑话取悦小姐,以示朋友间的随和自然,以免文秘尴尬。 在夜市里又灌了不少啤酒,客人们都有了醉意。回到宾馆时,已经凑不齐人玩麻将,各自回房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韩江林赶到宾馆安排早餐,一科邓科长早起,其他人还在睡。韩江林和邓科长坐在餐厅里等,屠书记从宾馆楼上下来,瞥见韩江林,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屠书记刚来白云时,从来不进宾馆和娱乐场所,现在居然在宾馆里留宿了,与初来时截然不同了。韩江林热情地招呼时,屠书记硬着头皮走过来,和韩江林打招呼,看见邓科长,惊诧地问,邓科,什么时候到的,也不打个招呼? 邓科长说,这段时间加班累了,昨天到温泉放松放松,书记大人忙,不敢打搅。 屠书记说,什么叫打搅?领导下来指导工作,要正大光明,不要搞微服私访,微服私访弄得我们基层干部神经紧张。 这时,政府办潘主任走进来,见到邓科长,握手简单寒暄几句。屠书记看了看表,说,说好七点出发,快八点了,苟县长怎么还不来? 潘主任汇报说,我已经催过了,苟县长说办点事就过来,是不是对昨晚的决定持保留意见,心里不痛快,故意拖延? 屠书记突然上火,有意见当面提呀,当面不说,背后乱说,会上不说,会下胡说,成何体统?一旦形成了决议,就应该雷厉风行,不能用拖延的办法来对待严肃的决议,是不是这样,邓科长? 邓科长点点头。 潘主任插了一句,苟县长对这个城建规划方案不满意。 满意也执行,不满意也执行。屠书记气愤地说,邓科,你看看,这就是你们给我配的好县长,县委常委研究决定,居然要用拖延的方式对待,这是什么态度?白云刚刚遭受了天然林事件的打击,县长如果不和书记步调一致,怎么实现产业结构调整,经济怎么发展?如果在背后搞小动作,苟县长不就变成狗东西了? 邓科长只是张耳听,对屠书记的说法不置可否。 待屠书记稍稍平静,邓科长问了事情原委。原来昨晚常委会研究,为了城建规划及早通过,争取城建改造资金,决定书记县长今天一起上省拜访领导,第二天到省建设厅汇报规划方案。 韩江林在一旁听了,不由感叹,又是一个巧妙精当的安排。星期天领导在家,在提出方案前,先到领导家走一走,送个礼,通通气,摸清领导的意图,根据领导的意思及时修改好汇报方案,加上领导情感上的支持,事情十有八九能办到板上钉钉的地步。一个干部能够出任县委书记,肯定有过人之处。与屠书记相比,韩江林自觉相差几个档次,心想,要在政治上成就一番事业,仅有激情和才华是不够的,还要有成熟的政治智慧和为人技巧。 事后所知,苟政达被一个老干部堵在办公室门口,耽误了二十来分钟。潘主任的一番添油加醋,使屠书记和苟县长之间的裂痕加深,不巧的是,市委组织部管理县处级干部的邓科长正好在场。职场好比戏场,台下观众乐于看到台上演员的非正常表演,或者说,树下猴子对树上猴子的表演总会津津乐道。屠书记和苟县长上省以后,次第起来的科长听到屠书记和苟县长的矛盾,议论纷纷。二人的分歧经过组织部科长的传说,传进市委领导的耳朵,苟政达被屠晋平骂为quot;狗东西quot;越传越广,市委得出了白云领导班子不团结的定性看法。小事不小,一件小事足以改变领导对一个干部的良好印象,同样,一件小事也足以改变领导对一个班子的看法。后来,南原的干部盛传白云领导班子不团结,严重影响了屠晋平和苟政达的政治前途。这种不团结的结论又源于这么一件小事,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最后只能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来解释了。在以后的政治生活中,每当想起白云宾馆的这一幕,韩江林常常惊出一身冷汗。 礼送科长们出城,韩江林回到岳父家。兰槐正在花园里修剪花枝。岳母热情地说,你爸爸把好枝也给剪掉了,快给他补补生物课。 韩江林过去帮忙,知道岳父对白云政坛上的事感兴趣,轻描淡写地把早上发生的事说了。 兰槐说,矛盾激化的根子在潘主任,屠、姜二人矛盾激化对他有利,屠书记视他为自己人加以拉拢,苟县长视他为异己加以打压,都会加重他的政治分量,从个人政治前途发展来说,挤走苟政达,白云班子会空出一个副县级岗位,作为两大办的办公室主任之一,他比一般科局长有更多的机会。 韩江林一怔,为什么不是乡镇书记的机会呢? 乡镇干部进班子的机会主要在换届时期,换届主要靠乡镇书记领导的团队投票,市县领导为落实组织意图,有意向乡镇书记镇长倾斜,若是平时提拔领导,民主测评主要由科局级领导推荐,两大班子办公室主任、财政局长等与科局长们交往频繁,赢得了更多的人气。 韩江林轻轻哦了一声,这确是他没有想到的一个问题。 兰槐说,主要领导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二者是互为因果的,对身边的人一定要精挑细选,用忠心耿耿的人,坚决不用有可能背叛自己的人,这就是疑人不用,一旦选定了人,要做到用人不疑,这是对所用的人要有信心,也是树立自己观察人的信心。 兰槐虽然还没退职,主要工作已交给副手,除了上网下围棋,空闲时间还读读史书,最近在读《三国志》,引用书中事例说,曹操为什么借做梦杀身边卫士,奸雄曹操经历了诸多宫廷阴谋,取得对手信任是一种清除政敌的主要手段,所以他能够知人善用,却不敢轻易相信人,刘备看似忠厚,对人的提防并不比曹操差,在政治上没成气候的时候,和结拜兄弟卧同床,出同行,在羽翼未丰时担心被政敌杀害。 奸雄霸主乃至于皇帝,被敌人杀掉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往往是被亲近的小人和潜在政敌杀害,自春秋时代开始就一直上演这样的悲剧,现代社会已经较少以清除生命的方式来打击政敌,但用人的哲学依然是存在的,这是为了最大限度巩固自己的政治基础,用不疑的人,有利于巩固自己的政治核心,团结中间,争取少数,如果像苟政达一样,连最贴近自己的秘书都向着书记,等于说政治基础已经出现了松动的迹象,要放在古代诸侯身上,不仅会丢掉政权,还有性命之虞。 韩江林一贯抱疑人也用的原则,把自己提名任用的人都视为自己人,岳父的一番言语宛如一贴清醒剂,使他开始反思自己的用人哲学。不过,也许是年轻的缘故,他自信人是可以争取的,只要给他人一个基石,他人就会支撑起一片天空。士为知己者死,传统的道德教导使一般人都受到感恩的思想教育,韩江林受此影响很深,岳父怀疑一切的人生哲学使他看到了事物的另一面。 韩江林说,姨爹非常信任手下人,他对秘书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兰槐轻轻笑着说,因为他要到人大去了,政治上走到了头,没有机会再争什么,也没有人会与他争什么,才会敞开心扉。 兰槐说了个潘建平差一点葬送政治生命的小故事。 姨爹平时爱好写作,1975年,他同宿舍的同事看到了他写的一部反思时政的小说,向区委书记报告了此事,区委书记向姨爹索要手稿,姨爹吓得色变,硬着头皮把书稿交到区委书记手里。姨爹以为大祸临头,战战兢兢度过了两个星期,之后,区委书记退回手稿,说,小心保存,当心别人看到。很多年之后,姨爹遇到退休的区委书记,说起当年的事情,区委书记笑着说,你以为每一个人都以整人为乐吗?你的文笔很好,我向县委打报告要求你留下来的。 兰槐说,姨爹因祸得福,坏事成了好事是因为遇到了好人,如果遇上一个喜欢整人的区委书记,姨爹还能有今天吗?从那以后,姨爹写字只是就事记事,再也不用黑纸白字表达个人思想,文字上的东西随时有可能成为罪证。 韩江林没有体会到文化禁锢的严重性,说,表达思想是基本的权利,如果人连这点权利都没有,还奢谈什么自由?还有什么希望? 传统官场中人都忌谈个性思想,忌谈权术,自那事以后,姨爹奉行多做事、少说话的原则,得以当上组织部长,姨爹能够和你倾心相谈,说明他彻底摆脱了早年的阴影, 韩江林想了想说,从一般规律来说,精于什么往往毁于什么,当断不断,久必生乱,皇帝死于优柔寡断,谋士死于嘴巴不严,武将死于性格粗暴。 兰槐点点头,自认为最精通的地方,恰恰是最薄弱的环节,一个政治家彻底地向世人坦白政治谋略,等于摘掉了头上的光环,可能出现三种结果,忠诚的部下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这等于和部下形成了铁血联盟,这种情况极为少见;人都受利益驱使,利益目标一致时,结盟可能存在,双方利益目标不一致,政治家等于把弱点暴露给了政治对手,问题的关键是,人一生所追求的利益目标是一个不断调整的过程,形成了第二个结果,部下背叛政治家后,利用政治家的弱点反戈一击,这一击常是致命的;最平常的情况是第三种情况,部下对政治家过于了解,视政治家为常人,并不尊重政治家,自然而然产生取而代之的思想。 兰槐说,封建皇帝为了维护至高无上的权威,利用迷信编造各种谎言欺骗百姓,刘邦走得最远,未当皇帝之前编造斩杀叫白帝子的蛇、头上彩云的谎言,后世皇帝争相仿效,封建迷信如此深入人心,主要是皇帝在推波助澜。 兰槐说,官场经验可以通过学习获得,通过书本、政治家回忆录学到的官场经验是明规则,明规则对外起作用,真正在利益格局调整中有用的是潜规则,潜规则不靠学习,靠悟性获得,一个成功的政治家在重大政治决策前,必然思考不利和有利因素,思考两种前途:一种是光明的前途,思考所有有利于自己一方的积极因素;一种是失败的前途,即对自己一方所有不利因素的综合考量,这些不利因素的考虑通常包括对部下能力与忠诚度的怀疑,这是为什么久经考验的政治家、军事家一生多疑的重要原因。 韩江林心惊,岳父这番话好像是针对自己。韩江林曾经着了谜一般购买人物传记,想从古今中外伟大的政治人物身上,学习重大决策的本领,学习随机应变的能力。岳父的话让韩江林猛然醒悟:回忆录都是记录政治家光辉的一面,自然抹去那些黑色幽默式的思考,仅看光辉的一面,人们怎么能够全面认识太阳?像小学课文的《两小儿辩日》,只站在一个立场上,怎么可能得出全面而正确的结果?用这一道理来理解政治家的言行,自然明白,除了必须坚守的国家立场,为什么现代西方政治家总在不断地吸收对手的政治理念,从而使双方的政治立场区别越来越小,越来越倾向中立了。 在现代社会,一个倾向于中立的政治家,必然是一个成功的政治家?对突然想到的问题,韩江林暂时没有答案。 低层干部一般把思想停留在事情的表面,就事论事,并不推究事物背后的原因。岳父表面上不露声色,居然对政治有着这么深的研究,这是他能够成为白云政坛不倒翁的原因之一。养父在世时曾说,有样看样,无样看世上,世上没有,自己估量。意在提醒韩江林要善于总结他人的经验,提高应对复杂世事的能力。岳父让他再次感到了人生和官场经验方面的不足。 第32节 32 人事调整前后,民间出现一个专门发布小道消息的地下组织部,小道消息得以漫天飞。乡镇换届前夕,人事安排方案的风已经吹了出来。关于南江书记和镇长的人选安排有三个流行版本,一个是孙浩学习结束回南江,书记镇长维持现状,班子成员小调整,体现县委确定的大稳定,小调整的原则。这对韩江林来说,等于失掉了一次机会,在县级换届中将失去进入县级班子的机会;二是书记孙浩调县机关任职,韩江林出任书记。这一方案无疑是韩江林最期盼的结果,在接下来的县级换届中,他将处于最佳的出击位置。这好比在大战役开始前,干练的将军统率精锐部队处于最佳出击位置,更容易歼敌立功;三是干部打散交流。孙浩调走,韩江林调到其他乡镇任书记。这样的话,韩江林的未来充满了变数。如果是出任文昌镇党委书记,用人们喜欢的比较话说,北京市委书记等于进了中央政治局,进常委是理所当然的了。韩江林感觉到这种可能性不大。其他乡镇与南江相比,无论从工作难易程度,还是从经济实力的角度比较,在南江要有利得多。与其换新地方任职前途扑朔迷离,不如争取升任南江书记稳靠得多。 韩江林得到了潘建平的保证,对出任南江镇书记充满了信心。流言愈演愈烈,韩江林的信心出现了动摇,担心竞争者对屠书记采取强劲的攻心战术,屠书记改变主意。在领导的盘子中,乡镇书记都是同一个级别,如果有人为了谋取某一位子动用所有的资源,强攻山头,县委书记的决心就会产生动摇。同一级别的乡镇书记中,细微的差别却决定官员未来的政治命运。综合实力强劲的乡镇,上级领导检查得多,党委书记出头露面的机会也多,更容易获得上级领导认可,进而获得更多的晋职机会。进入县级班子的科级干部有限,一般乡镇的党委书记进入班子的机会微乎其微。 一段时间以来,韩江林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与村支书主任的接触上。村支书一般被选举为县党代表,村主任被选举为县人大代表,他要通过为村里办实事,加深相互之间的关系,通过他们各自的关系,进而在更大的层面发生影响,织成结实的网络,不断夯实政治基础。 这天,韩江林和办公室小周在盘江办完事回到镇里,走得急,两人浑身汗水涔涔。韩江林遥望一眼清碧的清水江,兴奋地提议,小周,下河游泳? 周世忠是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大学生,前年市里提出一村一名大学生的方案时,通过考试到盘江村当了一名村官。由于受县公务员编制限制,这群村官的公务员身份无法解决。通过向组织部施副部长咨询,目前解决这群村官公务员身份的渠道有两条,一条是通过参加公务员公开招考的途径进入公务员系列,一条则是小道,通过提拔为副科级干部进入公务员系列。 考试是进入公务员队伍的主渠道,人满为患,一个职位少则数百人,多则两千多人竞争。面对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宏大场面,上级领导看到的可能是政绩,对每一个亲自参加考试的考生来说,即使有一个公平的评价体系,但胜与败在微粒之间,失去了真正意义上的公平。想到求职的竞争如此惨烈,韩江林庆幸自己毕业早参加工作几年,没有赶上这近似于机会主义的考试。 自从主持南江工作,人才短缺成为令韩江林头疼的迫切问题,和岳父的一番谈话后,他觉得有必要纯洁和优化身边的工作人员。调整的现实理由是,南江现有干部老化,能写又能跑的年轻人少之又少,各种汇报材料又多,镇里需要人才。出于政治上的考量,在现有干部资源中调整,只会产生两种结果,调整到如意岗位的干部喜,调整到不如意岗位的干部忧。心怀欢喜的干部认为把该给予他们的,给予了他们而已,忧的干部则认为领导无端地剥夺了他们的权和利。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矛盾,韩江林本着一个原则,把他们认为不可能得到的给予他们。韩江林利用县机关开展教育活动,需要抽调人员的机会,把办公室主任王昌能等几个主任和股站长,推荐到县教育办公室,使他们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县里的领导,增加获得提拔和调动的机会。把身边的人推荐到领导身边,间接地替他作了政治上的宣传。空缺的股站长职位由副职暂时代理。把几个表现突出的村官抽调到镇里出任副股站长,为他们将来在政治上的进步打下基础。这一调整方案使南江的干部形成皆大欢喜的局面。长期任副职的老同志终于主持了股站的工作,对韩江林予以很高的评价,私下里说,韩镇长年纪不大,善于平衡各种关系,协调复杂矛盾,政治上非常成熟。 韩江林把一次小小的干部调整提高到政治层面考虑,他利用了人们的心理预期,对于政治上不要求大的进步的老同志,把他们想要而长期得不到的给予他们;对于政治上要求进步的年轻同志,则把他们或许不曾想到的给予他们。人是现实主义者,他给他们提供一个台阶,他们跃上一个层面思考问题,看到跟随韩江林会有发展前途,自然愿意站到韩江林旗下,跟随他一起打拼江山。再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投之以桃,他们会报之以李。 履新的老干部热情调动起来,年轻干部给镇里输送了新鲜血液,展现了活力,南江的工作局面焕然一新。周世忠到办公室一月表现不俗,里里外外拿得起放得下,韩江林破格提名他代理党政办负责人。 韩江林游了一会,久不运动,身体有些支持不住了,从水里爬起来,一身湿漉漉地坐在石头上晒太阳。周世忠在嶙峋的石岸边潜游,他冒出头时,兴奋地叫起来,抓到了,我抓到了一条角角鱼。 韩江林看着小周微笑,心想,真是个孩子。养父用鲜活的事例警告他别在石缝里摸角角鱼,养父年轻时在清水江摸角角鱼,银手圈卡在石洞里,手抽不出来,一时心慌神乱,差点溺死水底,情急之下,把手从手圈中退出,才捡回了一条命。小周把鱼抛上岸,韩江林捡起了鱼,见小周往远处游去,警告说,小心石洞有蛇。小周头也不回,这里没有水草,不会有蛇。 小周在水底折腾一个多小时,摸到六条角角鱼。他提着用树枝串好的角角鱼,得意地说,在农村,煮一大钵鲜汤,老者可以喝一盅小酒了。 韩江林说,前几年电打得厉害,潜水摸鱼,角角鱼的影子都没见,说明这两年的禁渔措施起了效果。 小周微笑聆听,韩江林忽然觉得自己的话唐突,又太官腔。在官场中久了,凡是民生问题都归结于政治的结果,从个人来说,是一种职业病。从官员集体无意识来说,是不是陷入了一种狭隘的思想泥坑? 小周说,捕鱼是一种习惯,改变数千年以来沿袭的习惯是非常困难的,每到禁渔期,我在村里组织年轻人在河边巡查,仍有人偷偷下河电鱼。 禁渔和其他许多规定一样,要在禁止和民生的愿望之间,找到一个恰当的平衡点。 目前禁止性规定太多,有些是僵化、缺乏人性化的规定。小周望着碧绿的江水,目光深邃。 规定必然是原则性的,甚至是合理化的,关键在于人,相同的原则规定,执行的人不同,会体现出不同的法理思想和人性光辉。韩江林说,似乎和小周找到了共同语言。在镇里的时候,小周对韩江林毕恭毕敬,充满敬畏。此时此刻,他们以平等的心态倾心交流。人们以社会地位和所拥有的物质条件来确定界定人的等级地位。心灵最需要的是不受物质羁绊的自由,只有自由的心灵方才快乐。 人毕竟生活在物质世界之中,在短暂的忘情的快乐之后,将面临更艰难的人生考验。小周说,韩镇长,今年我们可以报考南江以外的公务员职位吗? 韩江林爽快地回答,可以,上面没有规定不可以啊。 小周说,去年报考时,孙书记只同意我报考南江职位,南江只有一个职位,驻村干部就有二十多个,加上其他考生,一个职位两百多人竞争,几乎可用血战沙场形容。 将心比心,这些年轻驻村大学生最需要一个争取光明前途的机会,这比直接奖励几万块钱更重要,韩江林愿意给他们提供这样的机会。他说,考试录取的比率达到百分之十就已经非常残酷了,如果只有百分之一,这样的考试不能用残酷来衡量,而是没有任何择优意义了。 小周扼腕叹息,不参加考试又有什么办法?就业形势这么紧张,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韩江林看着小周稚气而忧愁的脸,有些心痛,心想,为什么要让这些年轻人背着如此沉重的心理负担呢?暗暗发誓,将尽力给他们提供非考试而获得的人生机会。 小周装着随意地说,听人说,孙浩书记马上要回南江,他和朋友一起喝酒的时候,说,一回来就要废掉你所任命的人。 韩江林看出小周的担心,不想让两人的纷争影响其他人,淡淡地说,一朝君主一朝臣,他要换就换吧。 小周的脸上顿时出现一个大大的问号,随声而出,我们怎么办?突然觉得这话问得唐突,加了一个称呼缓和语气,韩镇长。 孙浩居然在人前表现对他的愤怒,这自然不是一般的事情,通过一段时间的磨练,他的内心定力有一定火候了,气定神闲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水到门前自开沟,金子总会发光,人才终究会有出头之日。 韩江林又说,孙书记目前仍是南江书记,外出学习提前回来,县里没有通知他们上班而已。 小周毕竟年轻,情绪极易表现在脸上,得到领导激励,顿时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气概,说,上面有两种说法,孙书记向县委要求回南江当书记,还有一种说法是,孙书记和龙林是铁哥们,他不能来的话,争取龙林出任南江书记,龙林就是他寻找的政治继承人。 政治继承人。这个词在韩江林脑子里停顿了一下。为了使个人的政治遗产得以继续发挥作用,一些领导在可能的条件下,千方百计寻找、推荐自己的政治继续人,继续执掌政权。普通单位的政治继承人,主要是想保护原来的小集团利益,个别人甚至是为了掩盖过失,或者掩盖贪污罪行而采取的无耻策略。 小周的话点醒了韩江林,政治对手蠢蠢欲动了,他因为潘建平的一句话而毫无行动,从政治策略上来考虑,对手先走一步,他输对手一着了。南江未来班子的安排,直接决定了小周的前途,他忧心忡忡地看着韩江林。韩江林为了打消小周的疑虑,笑笑说,他们是组织部长吗?干部由他们安排? 这话并不能安慰小周。他说,人事人事,因人而事,在领导身边走动的人就容易得到提拔,韩镇长,勤走动能够加深领导的印象啊。 韩江林温和地反问,我提拔你到党政办,难道是因为你走动了? 小周的脸微微一红,说,现在有几个韩镇长这样正直的人? 走邪道的人只是少数,正直的干部占绝大多数,你还年轻,尤其要坚持走正道,邪道能走多远?只有正道才能走到底。这些话把韩江林自己都感动了,眼睛微微湿润,小周庄重地点点头。 回到镇里,韩江林坐不住了,坐上班车直接回家,要把这些事和兰晓诗商量,请她参谋,拿主意。韩江林一脸严峻地进门,兰晓诗从未见他这副表情,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心虚地笑问,我勤奋的老公怎么成了走读干部? 韩江林见晓诗紧张的神情,知道自己的神情吓着了妻子,笑道,还不是你这个吸引力发生作用? 兰晓诗问,出了什么事吗? 韩江林摇了摇头,拉着晓诗在沙发坐下,简单地把目前听到的各种小道消息说了说,然后说,大家闻风而动了,我心里不踏实,想去走走屠书记,探一探屠书记的口风。 晓诗笑韩江林沉不住气,意志方面的定力不够,在风云变幻的时刻还不能做到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韩江林不服气地说,我是定力不够,但还没有成为热锅上的蚂蚁。他说了欧阳光和前不久到屠书记住所汇报工作的事,短短一个小时不到,前后有十多拨人前去看望屠书记,真可谓门庭若市。 晓诗说,礼尚往来是中国人的常情,春秋五霸征战中原,不少的战争直接靠贿赂鼓动,何况人事?这种传统经过数千年封建社会传承,成为调整社会关系的原动力之一,每到年关,市委大院小别墅门前车水马龙,一片繁忙景象。 原动力。韩江林轻轻一笑,这个比喻别致贴切,实现升官路线图的原动力在书记掌握之中,我需要到那里加加油,充充电。 晓诗说,急什么?姨爹在上面会给你原动力的。 来自姨爹的原动力需要经过能量转换,为了能量不在转换的中间损耗掉,应该主动采取一些必要的预防措施。 你怎么不想想,中间环节有可能像电力输送站,不一定会损耗能量,还会提高电压,不过,人情不嫌多,去看望屠书记不是坏事,总得找一个恰当的理由吧? 屠书记关心体贴下属,每逢干部调整之风吹出来,都会生一场不大不小的病。 晓诗惊讶地问,屠书记装病住院了? 韩江林责备道,谁说屠书记装病了?我只是发现这个现象,几次干部调整吹风后,屠书记就就会生病,看来书记的病情也善解人意。 这病真是奇了,领导的病居然有领导意识和谋略,能够配合县里的工作,主动给科局长亲近书记提供机会,一方以探望之心送礼,一方安然受之而毫无愧疚之心,兰晓诗拍拍他的手,要想富,动干部,以后你管干部学着点,把最小的资源合理利用,发挥最大的经济效益。 这是相夫呀还是想把老公送进监狱? 兰晓诗娇气地靠进他怀里,眼睛羞涩地望着他,不是逗你玩的吗?我什么时候跟你提钱的事啦? 韩江林神色黯然,轻轻一叹,你倒没有跟我提钱的事,什么事都要花钱,什么人都需要打点,哪来这么多送的?难怪有些人会狗急跳墙,利用手中掌握的资源请客送礼。 这有文化传统的原因,也有体制的原因,不管别人如何,你老婆不要你拿钱回家,要懂得洁身自好。 谋小顶子所花不多,谋大顶子需大花费,到时候拿什么送礼?韩江林说,接着你刚才的话题,一个人跑步需要物质能量,如果没有从下面获得能量,进行能量筹备,又怎么可能把向领导输送能量,取得领导的好感和赏识? 我知道基层不少人收礼只不过替领导代收,自己没有放入腰包,但送礼博取上级好感,只是一种方式,绝对不是唯一的方式,上哪座山唱哪首歌,相信前面自有贵人照顾提携。 两人商量了送礼的数目,晓诗提出送一万块。韩江林的心被蜂蜇了似的痛了,说,太多了吧?不如买一点东西去看看。晓诗笑着问,你看送什么好? 送点土特产?比如红天麻。 晓诗揪了揪韩江林的耳朵,撅着嘴说,给市里领导送点土特产是个顺水人情,让领导关心红天麻项目,记住你的政绩,一举两得,屠书记是白云的书记,只怕南江干部送的红天麻足够开店了。 送瓶茅台和烟? 晓诗抚着韩江林的肩,说,哪有看病人送酒的?逢年过节,或者领导外出学习,送点烟酒什么的倒可以,领导用来招待朋友,屠书记在养病,借口医生要禁烟酒,你灰溜溜提回来?再说几瓶茅台加两条烟,少说也得好几千块,不如干脆送几千块钱来得方便。 何必为这点小事伤脑筋,兰晓诗从柜子里拿了一万块钱递给韩江林,该给多少你自己看着办。 韩江林上南原,晓诗要跟着去。韩江林老大不高兴。心想,现在的领导常自称县老爷,常把百姓称为我的百姓,如果看见部下带着漂亮的女子出现,脑子想歪了,以为带来的女子是有意奉送的礼物,只怕以后的麻烦就大了。所以除非同事,除非公众场合,一般干部不会把老婆带到领导面前。敝帚自珍这词义,古时大概指自珍自爱自己的老婆,不要轻易示美人前的意思吧,古人尚且知道自珍,何况今人呢? 晓诗猜到了韩江林脑子里的歪歪心思,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呀,把你老婆想成什么人了?我请向博士帮我查一查德国在治疗脑垂体方面的医学情况,他说查到了,我过去看看。 韩江林更加不高兴,说,你自己不会查吗?怎么会要他查? 查倒是可以查,即使进入了相关的网站,遇到专业医学术语,我一窍不通。晓诗说,上次人家还帮你大忙了呢,你看过屠书记,我们一起去向博士那里。 进了省人民医院,韩江林和兰晓诗碰到屠书记的专车出门,小张停了车摇下玻璃窗打招呼,韩镇长来看屠书记?书记刚吃过药睡下。韩江林和兰晓诗商量一下,说,十一点过了,先找个地方吃饭,下午再过来?兰晓诗说,向博士忙得很,下午没空了。韩江林让小张等他一会,中午一起吃饭,小张答应了。 夫妻俩到肿瘤科时,向博士正要出门,看到他们走来,笑脸相迎,说,慢一步我就走了,我要到市医院参加一个综合会诊。 向博士领着他们折身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病历袋递给兰晓诗,你拿回去看,怕你对专业术语不理解,重要的地方我作了注释。 他们一起出来,向博士和韩江林握手作别,然后上了车。问,你们要到哪里?我带你们过去。韩江林婉言谢绝,我们还要探望一个病人。向博士上车走了,两人慢慢地走出肿瘤病区,兰晓诗对韩江林说,这下你放心了吧?韩江林头望着天,自责多疑,心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小张把车停在停车场里小憩,韩江林轻轻敲了敲门,小张伸手开了车门,这么快?韩江林看到后面座位上放着几袋东西,问,买这么多好东西送谁? 小张说,哪是我买的,白云的一些领导拿来看屠书记的,屠书记让我给送回去,送不回的交县纪委。 韩江林心惊,抬头碰上兰晓诗的白眼,咋舌做了个鬼脸,伸起大拇指表达谢意。 吃过午饭,韩江林陪兰晓诗逛了逛时装店。兰晓诗看中了一件时尚的男式衬衫,韩江林试穿,显得气派精神。兰晓诗掏钱买了下来。韩江林多要一件。兰晓诗问,给谁?韩江林说,小张。她挽着韩江林胳膊走出时装店,说,书记司机的架子就像书记,你对他好,他并不领情。 韩江林知道一件衬衫并不能收买小张,说,书记司机自然了解书记的喜好,如果双方有了交情,等于把一张晴雨表放在书记身边,能够间接地掌握书记的近期动态。 看看时间差不多,按照约定给小张打了电话,一会儿,车到了附近。韩江林上了车,把衬衫递给小张,说,这是今年流行的衬衫,我看适合你穿,就给你买了一件。小张接过衬衫,受宠若惊,韩镇长真是大好人。韩江林笑笑。小张热情地说,县医院赵院长,扶贫办伍主任,好几拨人电话联系过来看屠书记,我让他们三点以后再来。韩江林心想,请小张一顿饭还真不亏。 韩江林走进病房,屠书记端坐床上,一个小伙正给他梳头按摩,屠书记微眯着双眼,一副很受用的神情。韩江林恭敬地叫了一声屠书记。屠晋平眼微睁,简洁地说,坐。小伙子给屠书记梳了一个头饰,夸张地说,屠书记,你的头发就像你的性格,又硬又刚强,很好做头饰,这样走出去,观众肯定以为你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屠书记得意地开心笑着。 这么夸屠书记,亏他说得出口!韩江林对这种势利小人感到恶心,把目光移到墙上,避免看到他的嘴脸。忽然想起小伙是龙林的小舅子杨胜利,在移动通讯公司任副经理。他怎么和屠书记走得这么近呢? 杨胜利给屠书记梳好头,找了个借口回避,把空间留给了韩江林。韩江林揣着装钱的信封心跳得厉害。屠书记温和地问,小韩,吃饭了吗? 韩江林点头应道,这段时间忙计划生育,刚知道你生病住院。这话说出口,他自己也吃了一惊,经过耳濡目染,已经掌握了官员说话的技巧,看望生病的领导顺便汇报近期工作。毕恭毕敬地上前,把信封放在屠书记的枕头边。屠书记没看信封,笑着问,江林,你也学这个,不会让我犯罪吧?韩江林忙说,屠书记,这是哪对哪呀!我给书记写了一个思想汇报,请屠书记指导指导。屠书记先轻描淡写地说了说病情,说得很有分寸,因为他不能把病情说轻了,说轻了,干部们会有意见,说他装病敛财;也不能说重了,以免上级领导误会,认为他不适宜承担重要工作,以后就不会再压担子。 屠书记谈到南江工作,韩江林洗耳恭听,脑子里却一团乱麻。杨胜利父亲是上届县人大主任,虽然已经退休,仍然是白云政坛举足轻重的人物,以他为中心形成了杨氏家族一派,属于在白云任职的官员必须持有的护身符之一。近二十年来,杨家与兰家是白云两大名门望族,围绕杨、兰两大家族裙带关系形成了白云政坛两大派系。在人事安排上,杨、兰两派你方唱罢我登台。杨胜利的工作单位属垂直管理企业单位,与屠书记有这么密切的关系,是不是杨氏家族的一个策略呢?如果孙浩被杨家阵营接纳,想要继续坐稳南江书记位置,屠晋平不会不予考虑。 韩江林感到事情远比想象的棘手和复杂。 第33节 33 世事通常的情况是复杂在于原因,结果并不复杂。 星期六晚上一点,韩江林刚刚睡着,就被电话铃声弄醒。谁呀?兰晓诗也醒了,翻身一个呢喃。韩江林一嘘,李副县长电话。李副县长原是市长秘书,从市政府秘书一科科长提拔到白云任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他分管quot;公交建quot;这一块工作,和龙志军的关系非常铁,在情感上倾向于兰氏家族。quot;三打一quot;⑻(一种扑克牌玩法,一家叫牌当庄,与其他三家对抗。)缺人的时候,龙志军常叫韩江林过去作陪,彼此算是熟识。韩江林以为南江出了什么大事,翻身坐起,按下接听键恭敬地叫了一声,李县,有事吗? 李县长说刚进家,洗了个澡准备睡觉。韩江林仔细静听,李县长深夜打电话给他,绝不是要和他谈洗澡睡觉的事。无关紧要的话一定是某种严肃情况的过门,领导为了不让下属紧张随口叨出的絮语。 今晚上召开了县委常委会。李县长平静地说,韩江林的瞌睡全吓跑了,心儿提到了嗓子眼。 专门研究乡镇换届前的人事,大镇的书记镇长人选基本确定,你出任南江镇党委书记。 一惊一喜,韩江林手里的电话几乎掉了下来。兰晓诗见他紧张,把头温柔地枕在他的腿上,拥抱着他,暗暗地给他力量。 南江是白云唯一资源大镇,煤、森林、茶叶、民族文化旅游资源都不错,最近县里决定对国营盘江煤矿进行破产拍卖,书记县长非常重视南江镇书记人选,今晚为了你这个书记,常委会议室几乎爆棚,嘿嘿。李县长放声大笑。 韩江林可以想象得到常委会的争议情形。 争夺权力实际上就是争夺资源配置权。如果把控制资源的权力核心县委、政府两大班子视为一座城池,乡镇则是城池的外围阵地。决定城池归属主要体现在对外围阵地的控制,主要阵地失守,意味着对城池的失守。在对白云资源控制的争夺中,南江镇和文昌镇,同属重点中的重点。 组织部的方案是孙浩,苟县长提出龙林出任,杨副书记提出你出任,结果有了三个候选人,各陈优劣,争执不下,屠书记提议票决,三个候选人,姜政委出差,十个常委举手,每人三票,屠书记把票投给你,最后花落你家,不容易呀,李副县长感叹道,江林,你要好好干,不要辜负屠书记。 韩江林朗声答应,谢谢李县长,我一定干好,以实际行为报答领导的信任和培养。他的话不再是简单回答报答屠书记的问题,还包括了对李县长的感恩之情。李县长深夜把常委会中的信息透露给他,就是要卖他一个人情。此情不领,岂不白痴? 韩江林说,以后我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请李县长多支持、指导。 李副县长听了这话,嗯嗯地应着,然后说,晚了,睡觉吧。 星期一,韩江林回到镇里,施副部长送来了散发着油墨香味的任职通知。文件上只有两行简单的字: 韩江林同志任南江镇党委书记; 孙浩同志不再担任南江镇党委书记职务。 干部调整就是一张纸,科级干部们常戏言,咱一张纸干部,党叫干啥就干啥。 双方费尽心机争的就是一张纸,这么一个简单的结果让双方伤透脑筋,伤害感情。韩江林不觉悲由心生。 领导干部交接会被戏称为升降旗仪式。在南江的升降旗仪式上,组织部施副部长宣读了文件,公事公办冠冕堂皇地讲了话,肯定前任鼓励后任。施副部长请孙浩发言,孙浩比周明成熟老到,尽管竞争续任南江书记败北,表面上看不出丝毫沮丧,热情洋溢地大谈了这几年南江的发展成绩,对韩江林的工作给予高度评价。就在韩江林以为孙浩的讲话永远不会结束的时候,话筒传到韩江林面前,韩江林根本没有想好怎么讲,随口说了感谢组织,感谢大家信任的话。韩江林兀自笑了,我这讲话倒有点像奥斯卡电影颁奖,得奖演员上来就是一通感谢。韩江林侧过脸看施副部长时,正好碰上了孙浩眼里像电光一般闪过的阴冷,他突然鼓起了斗志,高昂地说,既然上级组织信任我,给我施加这么重的担子,我一定发扬民主,群策群力,把南江的工作干好,在我离任的时候,一定给南江百姓办了实事,给干部一些实惠,给党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掌声和鲜花永远只奉献给胜利者,南江的干部给他送上最热烈的掌声。 在其位,谋其政,韩江林身份变了,精神为之一变,支配欲忽然强烈起来。宣布任职的干部大会结束,他找了个借口,把施副部长拉到自己的办公室,向施副部长提出了南江镇镇长和人大主席的人选建议。 施副部长开玩笑说,这是县委考虑的事情,你何必操这个心?这话说重了,官场中人偏生喜欢用一些重话表达相互间非同一般的关系。 韩江林说,我得保证后院不要起火。 你发展势头正旺,后院起小火,闹一点小动静,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施副部长说,当红明星谁不闹一点绯闻来增加人气?哪一个政治家能够默默无闻地登上历史舞台? 韩江林赞叹道,施部长对政治学研究得好透彻! 施副部长面露得意之色,说,领导总是说,多琢磨事,少琢磨人,不琢磨人,一不小心站错了队,一旦靠边站,等于在政治上栽了大跟斗,哪还有翻身机会?如果领导保护,犯点小错,只要不涉及原则错误,反而会在领导心中增加分量。 韩江林笑笑,没见过以犯错误博得领导厚爱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施副部长心急,语速稍快,现在的领导哪一个没有一点问题?目前有一个说法,把全国的县长书记通通抓来杀了,可能会有冤案,隔一个杀一个,肯定有漏网之鱼,现在县一级领导对告状形成了逆反心理,谁被告得凶,偏要用谁。 不会吧,韩江林表示质疑。 不会?用到重要岗位的干部哪一个没有争议?施副部长稍稍平静了一点情绪,当然,领导永远把握着一个底线,就是举报的问题查无实据,或者说还没查出来。 周世忠在外轻轻敲门,韩书记,开饭了。 韩江林拉过小周,顺便向施副部长推荐:这是小周,能说能写,是个人才。 施副部长和小周握握手,说,韩书记经常说到你。两人一唱一和,周世忠受到赏识,脸色微红,兴奋而激动。 一起出门下楼时,施副部长说,找一个副局长容易,找一个跑腿整材料能做事的秘书难,领导曾考虑从驻村干部中抽一批人进机关,换些新鲜血液,公务员核定编制少,各单位都超编,等以后再说。 几位领导在食堂门口等施副部长,周世忠与韩江林落在后面,周世忠牵了牵韩江林的衣角。韩江林知道他有话说,张耳侧身小声问,有事吗? 孙书记在矿管办大发雷霆。 胜利者不在乎失败者发点小脾气,韩江林大度地把手一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不是,周世忠紧张地说,他说到煤矿股份的事,说谁妨碍他的生意,让谁死无葬身之地。 韩江林吃了一惊,不知道孙浩所指何种生意,据他了解,除了木材生意,孙浩在南江并没有其他生意。 小周怕韩江林不相信,说,孙书记心胸如鸡胸一般狭窄,做事易过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句善意的话有点教导的味道,韩江林并不往心里去,捏了捏周世忠的肩头,以示会意,也示感激,说,天大的事都大不过吃饭。 第34节 34 兰家媳妇王妹依旧善良,淳朴本分,着装越来越像一个城里妇女,结婚两年,她对兰东进照顾如初。她怀孕之后,一直隐瞒不报。为了照顾生意,王妹多数时间和兰东进在门面食宿。忙时腾不出手,便打电话叫兰晓诗送饭过去,大家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少,王妹把怀孕的事瞒得严严实实。 这天,兰晓诗写东西坐久了,腰酸背疼,跑到门口让哥哥给自己按摩,兰东进抑制不住兴奋,把王妹怀孕的消息告诉了兰晓诗。兰晓诗一骨碌爬起来,兴奋地责备道,哥哥,你怎么不早说?兰东进惊恐地束手站立,不知道妹妹为什么突然泪流满面。兰晓诗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兴奋地叫了一声妈,止不住哇地哭了。 刘文芝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忙问,晓诗,出了什么事吗? 王妹有了,我马上带她到医院来检查。 是吗?母亲仿佛不相信似的。女儿天生缺陷,不能生育,兰东进结婚两年,王妹一直没有怀孕的迹象,老两口早就叽咕,东进脑子受伤,难道生育功能也受到伤害吗?为此食不甘味,寝不安眠。老天垂怜兰家,终于让王妹怀了孕。 兰晓诗打车和王妹一起来到医院,母亲刘文芝焦急地等候在医院门口,王妹一下车,刘文芝上前牵住王妹的手,仔细把王妹打量了一番。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妇产科大夫,她从王妹的皮肤变化诊断出了结果,面对这期盼已久的惊喜,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经验,眼睛便往王妹的肚子上盯,射出的仿佛不是目光,而是能够透视的X光,又怨又喜地嗔怪,有了怎么不告诉我们? 王妹羞涩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了,万一不是怀孕,我怕你们老人家失望。 刘文芝拍拍王妹的手,十分体量王妹这份细腻的感情。她直接把王妹带到彩色B超室,当彩色屏幕上出现一个清晰影像,一向沉着稳重的刘文芝喜形于色。彩超医生说,恭喜刘姨,还有几个月你就要当奶奶了。 谢谢,大家同喜。刘文芝说。兰东进脑子伤残,生育功能没有受到影响,这对兰家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刘文芝扶着王妹从彩超室出来,兴奋地对兰晓诗说,小诗,快给你爸爸打电话,告诉他王妹有了,你叫小韩回家,全家好好庆祝庆祝。 同科室的姐妹听到刘文芝的媳妇怀了孩子,都过来向刘文芝表示祝贺。刘文芝便邀请大家到家里去坐。兰晓诗悄声对母亲说,妈,孩子还在肚子里,八字还没有一撇,激动个啥? 妈能不激动吗?瓜已经结果,瓜熟蒂落,刘文芝乐哈哈地说,你快打电话。 兰晓诗扭不过母亲,给老爸打了电话,兰槐听到这消息,乐坏了,说,小韩当上了书记,哥哥又要当爸了,叫小韩回来,我联系你叔和志军哥,全家上白云宾馆庆祝双喜临门。 父母的情绪感染了兰晓诗,她拨通了丈夫的电话,说,江林,抽空回趟家,咱爸要上白云宾馆宴请全家。 有什么喜事吗,上白云宾馆?韩江林下午正好没事,在办公室里浏览报纸。 你猜猜! 买彩票中了百万大奖? No,兰晓诗摇头否定。 留学申请落实了? No,兰晓诗说,你不是说我留学是夫妻离散吗?怎么成喜事了? 韩江林嘿嘿一笑,事物应当一分为二地看待,对我是坏事,并不意味着对你也是坏事。 夫妻本是同命鸟,你什么时候把你我分得这么清楚?先别说这些,快猜! 老爸光荣退体了。韩江林故意把quot;休quot;说成quot;体quot;。兰晓诗糊涂了,问,什么quot;退体quot;?忽然她悟出了韩江林的意思,笑骂道,我看你在乡下呆久了,学得油嘴滑舌了。 韩江林笑道,不是我油嘴滑舌,教育局长签字同意教师退休,几乎都写成quot;同意退体quot;,老师们说,人老力衰,搞不动革命工作了,只好翻身下来,光荣退体,一时间成为白云教育界的笑谈。 兰晓诗咯咯朗笑,说,你编的故事吧,这个简单的字也会写错吗? 阴沟里翻船,洗澡盆里溺水,够简单的吧?生活中还真有这样的事发生。 兰晓诗说,大喜的日子不说不吉利的话,快猜啊! 韩江林说,你说吧,我猜不到。 兰晓诗一字一顿地说,王妹怀孕了,哥哥要当爸爸了。 生老病死皆自然常情,韩江林不觉得怀孕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失望地说,王妹怀孕值得那么高兴吗?又不是你怀孕! 兰晓诗仿佛被灌了一股冷风,张着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生气地挂断电话,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刘文芝瞥见女儿异常的神情,问,没事吧?小韩的电话打通了吗? 兰晓诗迅疾拭掉泪水,强笑说,没什么,小韩说马上赶回来。 手机悄无声息,韩江林猛然醒悟,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伤害了兰晓诗,轻轻拍打了一下嘴巴自罚。再拨兰晓诗电话,只响了几声就挂断了。韩江林再拨,兰晓诗干脆关了机。韩江林静默了一会儿,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网络画面,上面突现一行清晰的字:宁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女人。他走到党政办公室,交代周世忠说,小周,联系一下刘师傅,我要到县里找屠书记汇报工作。 当镇长的时候,在用车问题上他还小心翼翼,生怕引起别人的不满,现在他主政南江,谁主政,资源归谁支配,用车不再是一个值得用心考虑的问题。 小刘送韩江林到白云宾馆门口,韩江林邀请小刘一同赴宴,小刘知道是家庭宴会,说回家有事,婉拒了他的邀请。 飞歌唱晚大包间是白云宾馆唯一一个按照苗家风俗摆长桌的包间,桌子是一张宽大厚重的木板。兰家亲戚按照苗家土著风俗拉起长桌,客人分列而坐,有点土洋结合的意思。先到的家人一边说话一边候客。韩江林和大家打过招呼,龙志军向他招手,小韩,这边来。韩江林点头答应着,靠近在给客人倒水的兰晓诗。兰晓诗冷冷地给了他一个背影。韩江林碰了一鼻子灰,见兰东进和王妹正看着这边,没趣地讪笑退开。 兰东进和王妹穿着一新,从外表看倒是十分般配的一对。夫妻就像一双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他想起列夫·托尔斯泰关于幸福的议论,心说,谁又知道光鲜的外表之下,曾经掩藏着多么深刻的痛苦呢?好在房间的气氛融洽而欢欣,没有人注意到他个人的情绪,在一个整体欢乐的环境里,个人的忧伤又算得了什么?他由衷地替兰家感到高兴。 韩江林小心地靠近龙志军坐下,龙志军掏出烟递给他,他轻轻摇手拒绝。龙志军说,当了书记还是要学点烟,不然怎么好意思给领导点烟?他笑道,我不是不抽烟,只是不抽大中华以下的,括号,不包含大中华。龙志军知道他在说笑话,笑了笑,没有接话,龙志军素来爱说笑,萦话一流水平,今天是家庭宴会,缺乏萦话繁殖的土壤。 龙志军小声问,吴老板在积极拉人入股,你知道吗? 韩江林摇了摇头,说,国营盘江煤矿破产,煤矿资不抵债,破产拍卖,一直没有人敢接手,县里只好搞资产重组,要求盘江村煤矿收购国营煤矿,国营矿包袱太重,吴兴财说村煤矿收购国营煤矿,这是小蛇吞象,一直不敢答应,问题怎么突然就解决了? 你这个当书记的还不知道?龙志军反问道,说,县里答应吴兴财一个条件,老职工社保这一块暂时欠账,等以后企业景气了再缴这部分基金,并利用国家政策把银行贷款本利冲销了一部分,有了这个前提条件,吴兴财见有利可图,答应重组,他个人和盘江村都没有多少资金,为了尽快恢复生产,以吸收股份的方式筹措资金。 韩江林说,煤炭销售不景气,生产越多,赔得越多。 煤炭不景气主要受交通条件制约,生产出来了也拉不出去,作为西电东送的系列工程的一部分,市里刚上了一个大型火电厂,吴兴财姨表兄是火电厂的总工程师,火电厂答应派车上门拉煤,盘江煤矿的销售不成问题了。 龙志军凑近他,神秘地说,领导们意识到投资煤炭有利可图,有意识地让盘江煤矿破产,借助资产重组参股,又利用吴兴财这个关系,这样盘江煤矿产销都不成问题,原来煤矿职工的告状是县里最头疼的问题,重组以后,职工得安置,领导得实惠,这是一个双赢的结果。 除了债务,盘江煤矿的资源、生产设备,估计价值四五千万,重组剥离债务后,等于将盘江煤矿原有资产白送人了,这不是乘人之危,坐收渔利吗? 乘人之危也罢,趁火打劫也罢,各地领导热衷于城市拆迁,热衷于国有企业破产和重组,关键一个利字,没有利益,哪会趋之若鹜?龙志军说,吴兴财吸收股份分为A股、B股和C股,A股是管理股,共二十股,相当于盘江矿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吴兴财和盘江村共五股、县长书记分管副县长矿管办主任,和我,每人两股,每股五万元,B股十万元,一股相当于盘江矿百分之一的股份,主要由盘江村民和相关责任人持有,C股向社会集资,每股二十万元。 韩江林没有想到吴兴财操作这么重大的事情,却瞒着他这个现管书记,把利益拱手让人,而不照顾书记,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故意用无所谓的语气说,煤炭行业如果一直不景气,股本不是打水漂了? 龙志军正色道,你错了,能源产销矛盾是结构性矛盾,主要是受到交通运输能力的制约,中央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正在大力发展交通建设,几年以后,煤炭价格会成倍上涨,股本就不是打水漂的问题,而是一本万利,你快去找吴兴财说说,入一些股在里面。 煤矿事故率非常高,万一煤矿出事呢? 你怎么这么小心?喝水还噎死人呢!如果你不想沾带血的煤炭钱也可以,我给你指一条发财的路子。 什么路子?志军哥是不是招财童子啊? 那要看对什么人,对兄弟家人,我是招财童子,对别人我可能是要财童子,龙志军笑道,南江处在全市规划建设的苗族生态旅游圈核心地位,旅游发展指日可待,这样,你以建设民族旅游商品一街项目名义,对南江老街来一个彻底的拆迁改造。 韩江林听得心惊,说,老街就是南江的名片,拆除这张名片,我就成了千古罪人。 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龙志军说,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南江老街房子拆迁补助、异地征地安置,两项加起来不过五百万元,老街的地以每平米八百计算,在三千万左右,扣除相关费用,老板大约有一千五百万的进账。 韩江林又一惊,故意问,钱是老板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龙志军瞪着韩江林,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 韩江林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龙志军这一番话,让他明白为什么老板都喜欢拉拢地方行政官员,行政官员与老板亲如鱼水的关系了。 幸好菜已上桌,韩江林得以暂时摆脱这个令人无法承受的问题。兰槐说,小韩,你兄弟俩不要只顾说话,给叔叔倒酒。服务小姐端上来的是白云春酒,这是县里规定用来招待外宾的酒,龙志军说,这是家宴,怎么喝这种酒? 兰槐笑道,喝茅台?你拿来呀! 表叔请客,我签单,呵呵,表叔管财政的,精打细算到家。 大家乐呵呵地笑,龙志军朝服务小姐招手,爽朗地说,拿一件茅台上来,跟龙老板说一声,记在我账上,然后对兰槐说,表叔,你请客,菜单不要我签了吧? 又笑,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敢签,又不是我要当爷爷。 兰槐说,当表舅不该奉献奉献? 我奉献茅台,还在娘肚子里,就闻得酒香,一定是个儿子。 大家都说借龙志军吉言,举杯向兰槐表示祝贺。 白云的规矩,第一杯酒用筷子洒点于地敬菩萨,一口喝干。韩江林觉得酒的味道有点不对,见龙志军也在疑惑。龙志军走了出去,一会儿回来对韩江林说,酒是好酒,但不是茅台,我叫龙老板换了。 小姐倒了第二杯以后,悄悄把先前的酒撤下。果然,第三杯酒香醇得多。龙志军做事老练,不露声色地换了酒,又不惊扰大家兴致。几杯酒下肚,龙志军略有醉意,对韩江林夸口说,最近我和李县长计划操作一件大事,当然,这件事情对白云来说也是一件大事。 韩江林说,人生三大事,孩子妻子房子,志军哥管的是白云房子和城镇建设,与民生息息相关,自然都是大事。 龙志军眼睛一轮,说,书记喜欢大道理,咱们只知道干实事,不喜欢说道理,最近要搞白云老街改造,李县长找了在东莞办厂发了的同学投资,这个项目折腾下来,不是几万的小钱,而是以千万记的大数目,地皮炒起来,目前死气沉沉的白云就活了过来。 志军哥占多少股份?韩江林壮着酒胆问。 龙志军也不避讳,说,没有领导决策,项目不能立项,没有我协调操作,他们搞不起来,没有老板投资,等于没有源头活水,局面无法盘活,自然不会生利,三方缺一不可,收益分配原则上二一添作五,当然,可能还有不可预料的支出。 韩江林心想,与某些领导冒险收受贿赂相比,他们这动作大多了,点子聪明多了,经营城市所得收入不会引起群众公愤,即使有人举报上级调查,最终也有可能查无实证。他终于明白官员喜欢经营城市,管城建的原因了,巨额国有资产、百姓私有财产就是以变相折价的办法,巧妙地进入开发商和官员的腰包。 韩江林给在座的老人敬过酒,又向兰东进敬酒。兰晓诗说,江林,哥哥喝了两杯,不能喝了。 舔一点没事,韩江林说。手机彩铃声不识趣地悠扬响起。韩江林把杯子放下,看到是吴兴财的手机号码,沉思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韩江林贴着墙接了电话,吴兴财刚从南江上来,在张小二家天华酒店,要韩江林过去。韩江林正想去见见吴兴财,想来一个兴师问罪。晓诗问,谁的电话?有事吗?韩江林点点头。兰晓诗提醒说,你今天喝多了,不要去了。韩江林说,这是重要的客人,不能不去。兰晓诗说,去了不要再喝酒,少说话。 韩江林点头答应,和龙志军打了个招呼,悄悄走出飞歌唱晚包间。 出了白云宾馆沿河堤朝天华酒家走去,清凉夜风拂面,韩江林燥热的脑子忽然清醒,心想,我这是怎么啦?居然羡慕以权谋私,自出大学校门以来一直漠视名利的理想,竟然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他试图用古人所表达的意思来剖析眼下的心境,衣服在我身,衣服上的每一个污点我都在乎,道德在心,道德上的污点是不是被自己有意忽略了? 浮躁啊,浮躁啊,韩江林抚胸长叹。他越来越觉得人生的软弱,早年试图改变环境的想法逐渐变成适应环境的法则。 手机告知短讯,韩江林查看短讯,上面赫然写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占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最后血本一起偿还。 这是赤裸裸的恐吓,号码虽然陌生,韩江林能够猜到是谁发来的信息,懒得理会。担心有人跟踪,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性格里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昂首挺胸一路前行。 韩江林掀帘而进,杨蕾热情迎接,哥来了?吴老板在楼上等你。厅堂里摆着一只摇篮,睡着一个漂亮的粉色孩子,杨蕾的儿子贝贝蹲在摇篮边。他轻轻揪了揪孩子粉嫩的脸,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像个洋娃娃,这么漂亮! 叫舅舅,杨蕾吩咐贝贝,说,姐的儿子,这个月她上市里学习去了,丢在这里让我带。韩江林愣了一下,认真打量着孩子,心想,如果我和杨卉结婚,或许这就是我的儿子了。杨蕾把茶水递给韩江林时,看到他眼圈儿发润,关切地问,哥,你怎么啦?女人到底心细,从他看孩子痴迷的目光中悟出了什么,劝慰说,哥哥以后少喝点酒,喝多了伤身体。 韩江林知道感伤的不是地方,大声问,吴老板他们在哪里? 他们在三楼房间打牌。杨蕾说要引他上楼。他连忙拒绝,你招呼你的客人。说着快步冲上楼。 三楼没有客人的包间,门都大大敞开,唯有一间房门紧闭,握着门锁一推,门从里面锁上。里面问,谁呀?韩江林底气十足地回答,我。 门开了,房间里烟雾缭绕,在座的是盘江三大头、盘江煤矿的会计兼出纳,四个人围坐在麻将桌边,桌上没有麻将,而是摆着厚厚的账单。韩江林责问,门锁得这么严实,在召开什么秘密军事会议?吴兴财不好意思地讪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背着书记召开秘密会议,我们在清算一堆烂狗肉账。 他本想兴师问罪,见吴兴财小心翼翼,不由得想起吴兴财的种种好处,心先软了下来。在南江,吴兴财有客必上兰芳酒家照顾生意,进城,又来天华酒家照顾生意,给了他天大的面子。几个人似乎有什么问题争执不下,屋里气氛有些紧张。韩江林为了缓和气氛,玩笑道,不开狗肉店,哪来的狗肉账? 吴兴财诚实地说,韩书记,不瞒你说,一件天大的事情摆在我们面前,搞得好是天大的机遇,搞不好,我们沦为盘江千古罪人。 韩江林故作轻松地问,什么事情这么严重? 吴兴财把县里要求盘江村煤矿重组国营盘江煤矿的事情说了,抱怨说,领导们不想一想,我们村办煤矿是一条小蛇,国营盘江煤矿是一头大象,蛇吞象怎么吞得下?我担心这样一来,蛇象都活不成,所以我们班子开了个会,特意请韩书记替我们拿主意。 由于事先知道了重组方案确定的消息,他对吴兴财的话并不感到惊讶,借着和龙志军讨论的意见,从两方面详细谈了煤矿重组的利弊。几个人连连点头,村主任吴兴炳说,还是韩书记读书多,见识广,替我们拿了好主意。 韩江林心说,你们还真会装啊,主意不是早就定了吗? 有了韩书记这番话,我们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吴兴财说。 韩江林嘿嘿一笑,心中回应,上了虎背,还能下来吗? 吴兴财说,经过村民代表讨论,村委拟定了一个重组的初步方案,当然,这不是与县里签订协议的那套方案,而是具体的操作方案。 吴兴财详细解说了两套方案的内容,要通过股份投资折算方式,吸收资金二百万元,煤矿才有可能进行正常生产。在他们决定具体实施的方案中,几个管理人员的股份,由百分之二十提高到百分之三十,也就是说,包括韩江林,每人出资五万元,收益却占煤矿收益的百分之五。 吴兴财的解释让韩江林大吃一惊,若不是亲眼听见,很难想象这些看似淳朴厚道的外表里面,居然藏着那么深的心机。县里领导自以为得计,研究确定了重组方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农民以憨厚的外表迷惑了他们。吴兴财在设计收益里没有忘记他,这令韩江林十分欣慰。 吴兴财最后说,今天盘江煤矿正式邀请你入股,其他领导找人代替,并不亲自入股,韩书记,要不你在我们当中找一位代理人? 韩江林客气一番,说,我是南江的书记,以这种身份入股,岂不是以权谋私? 吴兴炳说,韩书记不能这么说,地下的煤是祖宗留下的,又不是哪一家的,好比结伙投资买网打渔,入了股既有收益的可能,还有投资失败的风险,哪能与以权谋私相提并论? 在座的都劝韩江林,韩江林心动了,说,容我好好想想。说着给了吴兴财一个暗示的眼神,站起身走了出去。吴兴财会意,跟着他上到四楼的露天平台。韩江林看到四周无人,轻声问,孙书记没入股吗? 吴兴财笑笑,管理股是留给南江一把手的,有他没你,有你没他。韩江林瞪着吴兴财,老吴,这话说得我和孙浩像死对头似的。 吴兴财歉意地两手一摊,乡下人不会说话,这是事实,莫非一山能容二虎,南江可以委任两位书记? 韩江林责备说,只听说人走茶凉,孙书记还没离开南江呢!你们未免太势利了吧? 吴兴财嘿嘿一笑,有什么资格坐什么位子,当干部天旱水涝都衣食无忧,我们靠这点生意吃饭,不势利全村人饿肚子,百姓戳我脊背骂我娘。 说完感慨一声,书记,这个包袱重呀,最后到底甩掉包袱呢还是被包袱压死,大家心里都没有底。 韩江林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说,肯定会甩掉包袱,能源问题是制约经济发展的主要问题,今后几年能源价格会有较大的上涨,守着一块金土地,你们等着过好日子吧。 吴兴财眉头渐渐舒展,韩书记答应上我们的船,一起风雨打拼,同甘共苦了? 韩江林沉思了一会,说,杨所长的妹妹和妹夫都没有工作,靠做生意为生,既然有这个机会,就让他和你们一起打拼。 韩书记到底不愿意和我们捆绑在一起,吴兴财开玩笑道,爽朗地说,杨所长妹妹入股也行,你叫她上来签个协议。 韩江林下楼跟杨蕾说了,杨蕾仿佛接到天上掉下的馅饼一般兴奋,说,原来二十万一股,怎么变成了五万?我马上取钱。碰到韩江林严肃的表情,吐舌做了一个鬼脸,明白了。 韩江林问,这么大的事,要不要跟小二商量一下? 杨蕾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这事我做主,就不让他知道了。 韩江林心想,还是不要在场妥当,对杨蕾说,你上去吧,他们在上面等你签协议。他从摇篮里抱起杨卉的儿子,浓重的奶气绕着韩江林,他便有些心动,轻轻亲吻了一下他柔嫩的小脸。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张小二从厨房里出来,看见杨蕾不在,说,人到哪儿去了?客人等着要酒。韩江林淡淡地说,有事上楼去了,马上就下来。张小二叽咕一句,回厨房忙活去了。 第35节 35 兰晓诗坐在沙发上看外文书,为出国做准备,近一段时间她恶补外语。韩江林回到家,涎着脸凑上前,讨好地奉承,老婆勤奋努力,将来一定大有出息。兰晓诗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当头遭遇一盆冷水,正襟危坐,问,客人散了? 兰晓诗说,散不散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老婆怀孩子。今天的失言被兰晓诗揪住了尾巴,他只得嘿嘿笑着道歉,我说错了还不行吗? 没人说你行,也没人说你不行。兰晓诗头也不抬,在怀孩子的问题上,是你老婆的肚子不争气。 兰晓诗火气十足,头一次用这种冰冷的语气说话,他被呛得说不出话,又不敢招惹她,起身走向卫生间,理屈在我,我不和你吵,行了吧? 兰晓诗误以为他要离开家,大声说,给我站住,不说清楚想溜?没门! 他站在客厅中央,我站住,还不行吗? 不行!兰晓诗说,一个电话你就撂下全家人,只有你是重要人物,我们兰家的人都是不入流的小人。 韩江林咋舌,不能理解女人骄横起来,这么蛮不讲理,说,你们是小人,我是大人,大人不计小人过,好了不? 你配?兰晓诗鼻子里哼哼,发火本有几分假装,见丈夫老老实实、一脸傻样地站在客厅中央,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问,究竟去招待什么人?从实招来! 韩江林得到话,顺杆儿往下溜,折回沙发坐下,嬉笑着说,好好,我如实向书记汇报。他乖顺而无助的神情令兰晓诗稍为得意,微微笑着,这还差不多。 他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和龙志军的谈话,以及吴兴财招股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兰晓诗听得心急,直截了当地问,你答应入股了吗? 韩江林摇了摇头,说,你不是说不需要我拿钱回家吗? 兰晓诗急了,大傻瓜,不会连进财童子都挡在门外吧? 什么进财童子,不就是入个股?还不知到底是赔是赚呢! 兰晓诗杏眼圆睁,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柴米油盐哪天少得了?中国这么多人,可利用的能源那么少,守着煤窑就是守着金山银山,盘江煤矿抛开地下几千万吨的煤不说,单说煤窑坑道,采煤设备,价值上千万元的设备折价二百多万元,单这一项已是天大利润。 韩江林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老爸兼着国有资产管理局长呢,刚才龙志军和老爸说起这事,要老爸想法入股,你倒好,煮熟的鸭子要放飞。 韩江林嘟囔一句,你不是教育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吗? 兰晓诗生气地点着他额头,这是木脑壳吗?这就是取之有道啊!当官受别人的贿赂,好比从老百姓手里抢夺饭碗,煤本来在地下,属于没有主人的东西,谁手快谁就得,入股挖煤,不存在损害他人利益问题,即使真的损害了一些人的利益,由于不是直接损害,不会引起不满和公愤。 你的意思是公家的东西可以拿? 这和拿公家的东西也不同,拿公家的东西也比收受私家的贿赂强,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却不要,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大傻瓜?兰晓诗命令说,明天跟吴兴财好好说说,无论如何以我的名义入一份股。 韩江林说,煤矿公开招股,明天去入就是。 兰晓诗说,志军哥说了,公开招股和内部股差别大了,内部股一股相当于公开股红利的好几倍。 韩江林赔着小心解释,我让给杨蕾了,你既然有兴趣,入个公开股也是一样。 兰晓诗听了这话,气得直哆嗦。他预感到情况不妙,忙说,杨蕾两口子没有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 我有吗?我有吗?杨蕾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么关心?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杨家女婿,把杨蕾当妹妹了?做梦吧,你。兰晓诗连珠炮地说,你呀你呀,我原来不相信有胳膊朝外拐的,今天我算见识了。 韩江林一生气,胸口堵得慌,抢白道,我就是朝外拐,又怎么样? 兰晓诗一时语塞,脸色发青,跳下沙发冲进卧室,quot;嘭quot;地关上了门。韩江林冷静下来,想向兰晓诗好好解释,走过去开门时,发现兰晓诗从里面反锁了。 韩江林在书房睡了,第二天起床一看,卧室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兰晓诗不见了踪影。他以为兰晓诗回了家,中饭时分赶到岳父家。刘文芝摆好了饭菜等候他们,见他独自一人进家,诧异地问,晓诗呢? 韩江林说,我以为她早来了呢,起来就没见她影。 刘文芝问,没吵架吧? 兰槐从房间里出来,和韩江林打了声招呼,说,晓诗早上来过了,吵了我一通就跑了。 什么时候?吵什么?刘文芝问。兰槐看了韩江林一眼,没有正面回答,说,吃饭。 刘文芝说,小诗对孩子很在意,是不是受到了刺激? 这何尝不是全家人的心病?韩江林和兰槐不知怎么回答。座机电话铃响,王妹进客厅接听电话,说,晓诗在春兰姐家,说不回来吃饭了。刘文芝说,她只有去那里。兰槐抢白一句,晓诗能上天入地,本事大得很。刘文芝质问,她不是你女儿?怎么横竖看她不顺眼?兰槐没有回答。韩江林猜测父女俩为什么吵了架,心里有了疙瘩。 韩江林吃过饭,径直来到春兰家。她们正围着茶几吃炒粉。春兰欢欣地说,哎呀呀,说曹操,曹操就到,南原人真念不得。他看着兰晓诗,问,念我什么了?春兰瞟了晓诗一眼,只是笑。兰晓诗心里有气,只顾吃炒粉,不理他。 韩江林在沙发上坐下,春兰问,你吃了吗?韩江林点点头。春兰说,要不要来点?春兰夹了一把炒粉喂进他的嘴,尝尝,这家的炒粉真的很香。还从来没有人喂过韩江林吃东西,嚼着炒粉,看着春兰柔媚的神情,他突然有了幸福的感觉。 再来点,春兰又喂了过来,韩江林像一只小鸟一般张嘴接了。兰晓诗瞪了韩江林一眼,说,胳膊朝外拐的人,有人给他吃给他喝了。韩江林耐心地解释说,杨蕾两口子没有工作。兰晓诗反驳韩江林,这屋里坐着两个下岗人员呢,你怎么不照顾我们?春兰笑着说,小韩,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怎么和我舅一样的语气? 他不知道兰槐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疑惑地看了看她们。两人好像形成了默契,相视一笑。 他问,你和爸吵架了? 春兰说,县级班子换届考核快要到了,晓诗一直在做舅的工作,要舅出面帮你拉一拉人气,舅知道龙志军也要竞争副县长,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不愿意出面单独帮你。 岳父发火的症结原来在这里。他感动地靠近兰晓诗,说,你没必要为这事和老爸吵架。兰晓诗瞥了他一眼,赌气地质问,这是你个人的事吗?好,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管了。 小韩当了部长,你就是部长夫人,我有一个部长妹夫,脸上也荣光呀,怎么是他个人的事?春兰笑着劝慰兰晓诗。吃完了炒粉,春兰收碗进厨房清洗,把空间留给了两人。兰晓诗兀自拿起遥控准备打开电视。他赔着笑脸坐着,等候兰晓诗开口说话。 电视没有什么吸引人的节目,兰晓诗并不看他,说,黄宇两口子邀请到野外烧烤,去不去? 韩江林接到了鸡毛令箭,热烈地回应,愿随夫人同行。 兰晓诗抢白道,不是另外有人需要体贴照顾吗,还知道夫人? 她打电话联系了肖丽。肖丽说车已经来了,让他们马上到财政局门口上车出发。兰晓诗站起来,问,好了吗,姐?走吧。 春兰从厨房里出来,用纸巾擦着白净的手,年轻人聚会,我怎么好意思去?兰晓诗笑着说,你说这话,像自己七老八十似的。她上前挽起表姐的胳膊,说,走吧走吧,你一个人在家,要多参加活动,才有机会找个如意郎君。 春兰说,我现在对男人彻底失望了。说着,羞涩地瞟了韩江林一眼,脸红了。她看了一下短裙,说,裙子在野外不好坐,我换条裤子。说着钻进了房里,兰晓诗随后进房,房里传来俩人的调笑声。 兰晓诗说,你的皮肤又白又光滑,这么美丽的人儿闲置起来,真是太浪费资源了。 春兰问道,谁来利用? 晓诗说,你只要一个眼神,想跟你回家的男人还不得成群结队? 你眼神飞扬,跟你回家的男人怎么不成群结队? 兰晓诗呵呵一笑,我是名花有主,不像姐姐名花无主,名花要再不让人欣赏,只怕慢慢的养在深闺无人识了。 哎,这条裙子好看,我试试? 春兰似乎有些不舍,说,你这身够时髦的,我这些老气横秋的。 兰晓诗说,这么珍贵?不会是情人送的吧? 春兰气恼地说,拿去。 兰晓诗说,姐姐的东西本来就是我的嘛,这叫资源利用。 春兰说,我的东西是你的,你的怎么不是我的? 兰晓诗说,我的当然是姐姐的,只要是我的,姐姐只管要就是。春兰小声说了些什么,兰晓诗朗朗地大笑,说,古人说妻子如衣服,姐把男人当成衣服了?你情我愿,只要他同意,你就要呀。春兰说,嘴上这么说,到时候别拿刀子捅我哦。 韩江林侧耳听着她俩说笑,不安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突然,房间里柜门上的镜子被风吹动,反照出春兰雪白曼妙的玉腿,韩江林呆住了。春兰正在比试衣服,转过身时,从镜子里看到了韩江林的影子,愣了,在镜子里和他对视了一眼,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关上了柜子门。一个倩影顿时从眼前消失,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跟在两个女人身后下楼,闻着她们身上散发的迷离香气,他产生了无限遐想。来到宽阔的街道上,阴暗的心理豁然开朗,他不由得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第36节 36 夹岸高山,清幽的河水缠绕着一片白色沙滩。山脚立了两幢三进间木楼,这是白云新近的一个休闲去处——天河山庄。山庄主人在沙滩上搭了五个八角形的亭子。一个亭子里坐了几个早行人,围着麻将展开战斗。 黄宇夫妇邀请了三家同学,除了韩江林,还有吴传亚,文化局的刘明科。大家把带来的东西从车上卸下,搬进山庄。肖丽一边吩咐主人摆麻将桌,一边热情地召集人开战。兰晓诗在美人靠⑼(苗族吊脚楼前面的栏杆。)上坐下,望着清幽的河,说,原来读到诗句,明月人依楼,我觉得特美,一直找不到一个具体的景与之相配,直到有一次下乡到同学家,坐在美人靠望明月高悬,如诗如画,我方体会诗人的匠心。韩江林说,我从小在木楼里穿梭,木楼在我印象中就是贫困,落后,没有任何美感。 肖丽过来拽起兰晓诗,这是什么地方,还吟诗作对?走走,打麻将。兰晓诗说不会,肖丽说,不会学啊,我教你。兰晓诗说,我姐和你们打。春兰说,我们合股投资,合作双赢。黄宇倡议,女士打麻将,男士下河游泳。吴传亚说,这么清亮的水,一定要下河才不虚此行。韩江林在南江经常下河,眼前的白云河河窄水浅,激不起游泳兴致。吴传亚热烈地说,走走,我带了渔网来,弄点鱼烧烤,配上野生的鱼香菜⑽(一种煮鱼的野生菜,属于配料。),味道特别鲜美。 吴传亚打渔,沿河一路往上游走,刘明科提着鱼篓跟着。黄宇和韩江林在水里游了一会,在一个岛礁上坐下,黄宇拍着发福的肚皮说,板油厚了,腹肌没有了。韩江林奉承一句,心宽体胖,我们乡下干部操心才瘦。 你多大啊?黄宇一笑,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问,江林,县级换届已经启动了,有希望的都开始活动了,你没有想法吗? 文昌镇原书记调任扶贫办主任,黄宇接任文昌镇书记。按以往的规律,文昌镇书记是进入县级班子的最有力竞争者。他一时不明白黄宇这话的意图,随意地笑笑,你这个白云的北京市委书记,肯定是进入班子的最佳候选人。 黄宇说,现在有人开始集群轰炸了,这年头,谁的炸弹能量大,谁就是进入班子的最佳人选,我还有一个最大的障碍,任书记时间太短。 那我更不消说了,韩江林感于他的真诚,说,人生没有几次机会的,你地位特殊,应当放手一搏。 黄宇叹了口气,我和你不一样,我无依无靠,单打独斗,你有丰富的人脉资源。 英国首相丘吉尔到美国求援,罗斯福总统来看望他的时候,他正在游泳,来不及穿衣服,硬着头皮在泳池接待罗斯福,拍着圆圆的肚皮说,总统先生,你已经看到了英国首相一无所有,急切地希望得到大力帮助。韩江林拍着光溜溜的肚皮,在老哥面前,我坦率地讲,我和首相先生一样,一无所有。 黄宇笑着说,可惜我不是拥有制胜力量的罗斯福总统,不然我倒愿意尽我所能,成就老弟。 韩江林感慨道,在政治上老头子是一只玻璃公鸡,外表好看却一毛不拔,哪里指望得上?为此晓诗和老头子大吵一架。 为什么? 老头子嫌麻烦,不愿出手相助呗。 没有救世主来拯救我们,只有自己拯救自己,江林,我们两个大镇合起来,党代表和人大代表占了全县代表的差不多五分之一,巩固这块阵地,再争取随大流的中间派,只要获得组织提名,我们完全可以在选举中胜出。 韩江林一惊,不由得悄悄打量黄宇一眼,心想,他的官场行道磨练得多深啊。黄宇神色自若,表面上随口而言,绝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许今天的聚会就是为了这一目的。政治上多一个盟友,就多一份力量。在县级换届选举中,乡镇书记在党代会上是代表团团长,在人大代表会议期间,担任代表团临时支部书记,在审议候选人名单时,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代表的工作。韩江林佩服黄宇的政治策略,满口答应,好啊,到时候老哥子能够进入候选人名单参选,我保证南江代表的票一张也不会落下。 黄宇对韩江林的爽快很满意,和他击了一下手掌,一言为定,我也保证文昌的代表满票支持你。 韩江林伸出大拇指说,一言为定,老弟预祝你顺利获得提名。 黄宇握紧拳头一挥,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一定争取。他坚定的信念,乐观的自信影响了韩江林。韩江林顺着说,相互支持,争取胜利! 心有默契,两人亲密了许多,晚餐时分,频频相视而笑,举杯豪饮,大有一醉方休之势。吴传亚很有意见,说,江林,正科级的汽车装六个缸的发动机,马力加足,我们四个缸的发动机怎么跟得上? 韩江林说,乡镇换届的人事安排还没结束,哪天领导慧眼识珠,让你换上六个缸的发动机,跑一跑乡镇,锻炼锻炼。 吴传亚说,别出这个馊主意,等我们下了乡,你们换上八个缸的发动机,跑进县级班子了,算了,我们不求进步,安心在县城步行街赤脚慢跑算了。 黄宇说,要换六个缸的正科级发动机,下乡锻炼必不可少,晚走不如早走。 韩江林取笑说,当官最终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传亚精明到家,与其绕个弯子,不如直接采摘胜利成果。 吴传亚说,我知道你和兰晓诗志向远大,想等事业有成再生孩子,不像我们凡夫俗子,生养孩子就是两口子全部的事业心。 兰晓诗听了这话,晴朗的脸霎时黯了下来。吴传亚的老婆欧兰香悄悄在吴传亚的腿上掐了一把。吴传亚没有领会老婆的暗示,说,你掐我干什么啊,毛病!欧兰香气得脸色发白。黄宇赶忙举碗解围,喝酒喝酒。 三大碗米酒下肚,韩江林就头脑发胀,晕乎乎的了。 大家在财政局门口下了车。韩江林两口子送春兰回家后,晓诗担心父亲还在生气,特意拉上丈夫回家。父母在看电视,兰槐见韩江林喝醉了酒,主动倒水递给韩江林,以示和解。韩江林望着老头佝偻的背影,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晓诗见父亲消了气,和母亲说了一会话,准备离开。 刘文芝说,小韩醉了,你们不要走了,就在楼上睡。兰晓诗说,我睡前要看看书。家里没有书?刘文芝反问一句。兰晓诗说,妈,这里哪有我要看的书嘛! 两口子下楼,兰槐说了一声,晓诗,明天过来吃早饭,早来点。晓诗高声答应。 两人沿着顺溜的斜坡漫步,酒上了头,韩江林高一脚低一脚地飘。忽然后面有了动静,兰晓诗赶忙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一辆汽车失控地从上面呼啸而下,兰晓诗惊叫一声,江林。韩江林被她狠命地推,晓诗惊恐的声音惊醒了韩江林,他想拽住兰晓诗,晓诗的身体已经被汽车带出,他只拽住她的一只手,兰晓诗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 晓诗,你怎么啦?他焦急地扑上前,想把兰晓诗拉起来。 晓诗轻轻哼了一声,说,江林,我没事。她想借助他的力量爬起来,身体却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量。晓诗说,江林,我屁股有些疼。韩江林查看兰晓诗的下身,她的裤子被车子划破了,露出了雪白的肉体,血浸漫出来。韩江林一阵心慌心痛,急着说,晓诗,别动,我打电话叫人。 晓诗说,我身上没有一点劲,你先把我抱起来。 她双手紧紧缠着韩江林的脖子,整个身子挂在他身上,两条腿软软地拖在地上。他酒意未醒,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气喘吁吁,伸手摸兰晓诗的腿,腿根塞进了异样的碎块。 几个路人围了过来,出了什么事,醉酒了吗?有一个街坊大妈认识兰晓诗,走过来问,晓诗,怎么坐在地上?出了什么事? 晓诗凄然一笑,我刚刚被车子撞了一下。街坊大妈和韩江林一起扶兰晓诗,兰晓诗仍然不能站立,大妈查看了一下晓诗的腿,惊得声音发颤,对韩江林说,快打电话,叫医院的救护车来。 旁边一个好心人说,我给交警打电话,叫他们过来查一查肇事车。 兰晓诗被送进医院,经医生初步检查,兰晓诗的伤情比预想的严重得多,锁骨严重破损,有可能影响坐骨神经。酒后疏忽大意害了妻子,自己罪不可赦。韩江林揪着头发,想往墙上撞,想狠狠地惩罚自己。 兰槐得到消息马上赶来,他听说了事情经过,觉得车祸有些蹊跷,马上给白云公安局长吴宏忠打电话,要他一定查找到肇事司机。 刘文芝看了医生的诊断报告,估计到了伤情的严重性,以及可能引起的严重后果,要求把女儿转送省人民医院。 第37节 37 空气中充满着浓浓的苏打味,韩江林猛然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晓诗怎么啦? 没有谁回答他的疑问。兰槐满脸凝重地坐在对面,刘文芝斜靠着他的肩膀,眼里充满了迷离的悲哀。手术室里的无影灯亮如白昼,韩江林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时间显示凌晨五点十分。走廊末端的窗子上,灰色晨影悄无声息地贴在上面。手术从凌晨两点开始,整整进行了三个多小时。他担心兰晓诗的伤情,内心焦躁不安,身体里便产生了排解和发泄的冲动。他走到洗手间,黄色的尿液像高压水枪一样喷射出去,重负的身体轻松了许多。掬一把凉水洒在火热的脸上,就着镜子观察自己,昨晚发生的一切像一堆散落的碎片,在程序的控制下,逐一按照要求组合起来,并和原来的匿名电话相联系,形成一个系统的格式化文件。格式化画面上清晰地出现了主题,谋杀。这是他自从昨晚喝醉后到现在,为混乱的画面找到了关键的主题,为破解困局找到了一条明确的出路。他推断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车祸,凶手针对他,晓诗代为受过。 凶手是谁?实施谋杀的行为目的是什么?为了政治利益呢还是为了经济利益?车祸制造者是直接阴谋者,还是受人指使?一系列的疑问使大脑不堪重负,再次陷入混沌状态。 他需要得到答案,掏出手机拨打刑侦队长谌洪的电话。电话接通,嘈杂的背景下,谌洪劈头一句,江林,发梦冲⑾(方言,迷糊而鲁莽的意思。)吧,这是什么时候? 谌大队长,韩江林生气地讥讽道,什么态度,这么接待群众报案? 报案?你?谌洪呵呵大笑,小心我以妨碍公务罪拘留你! 韩江林以毋庸置疑的语气直问,你现在哪儿? 拉练,谌洪说,犯罪分子改进作案工具,公安没经费,只能改进身体,犯罪分子作案开奔驰,公安开摩托追,从身体素质方面比较,犯罪分子是摩托车,公安是载重汽车,局党委要求不降吨位就降职,刑侦队超标的人多,每天早上拉练。 韩江林对他的调侃没有反应,谌洪觉察到不对头,敛起笑容认真地问,江林,没出什么事吧? 韩江林忧伤一叹,出大事了。他把昨晚的事概说了一遍,说,本来应该是我躺在床上的,晓诗代我受过。 晓诗受伤了?不严重吧?给交警报案了吗?谌洪问。听了韩江林的回答后说,你说有人想谋杀你,有什么证据吗? 韩江林把自己的想法向谌洪描述了一遍。谌洪稍事沉思,说,目前只能说有这种可能,证明这种可能性的存在,需要充分的证据。 受到好朋友的质疑,他老大不快,反问,你不相信? 上班后我到交警队了解了解情况,谌洪没有正面回答,我上南原来看晓诗,再把了解的情况告诉你。 手术已经结束,兰晓诗躺在手推车上,护士推着车缓缓地走向重症病房。刘文芝急切地探听手术情况。大夫说,手术非常顺利,骨头的治愈不是问题,关键是坐骨神经受到损伤,恢复需要一个过程。刘文芝懂得医生言语包括的医学意义,顿时神色黯然,说,意思是我女儿有可能站不起来了吗?医生劝慰刘文芝说,刘大夫,孩子那么年轻,恢复起来非常快的。 韩江林心头一震,赶忙与谌洪匆匆道别,收了手机跟在妻子身边。麻药没有消散,晓诗像一个睡熟的孩子,平静而安详地睡着,似乎还没有知道自己的遭遇。 刘文芝坐在床边,一夜未眠,两位老人精神疲惫不堪,他们像呵护婴儿一般守在床边,刘文芝一遍一遍地梳理着女儿的秀发,心里饱含痛苦却欲哭无泪,悲伤像洪水一样泛滥,病房里气氛极度压抑,韩江林沉在其中,几乎透不过气来。 潘建平夫妇听到消息,赶到病房看望兰晓诗。晓诗依然没有醒,潘建平看到兰槐夫妇过度伤感,劝慰了一番,说照顾病人要打长期作战的心理准备,请两人在医院食堂里吃过早餐,然后让司机把他们送到家里休息。 病房里只剩下韩江林和兰晓诗,变得十分安静,韩江林靠床坐着,轻轻抚摸着妻子细腻的手,说,晓诗,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晓诗仿佛在梦中听到召唤,幽幽舒了一口气,眼睛还没有睁开便叫道,江林,我怎么睡在医院的床上?她努力挣扎着想爬起来,身子软弱无力,伸出手缠着韩江林,扶我起来,我要上卫生间。韩江林说,别动,我抱你。晓诗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像什么话?韩江林说,你刚刚做过手术,还不能动。兰晓诗只得依了韩江林。 兰晓诗重新在床上躺下,她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审视了自己的伤情,拳头轻轻捶打着腿,说,江林,我的腿没有感觉,好像不是我的腿,我会不会瘫痪? 不会不会,韩江林说,医生说手术非常顺利,骨头愈合你就恢复如初。晓诗忧心忡忡,说,臀部是坐骨神经所在,伤到了坐骨神经,我可能永远瘫痪在床,如果事情糟糕到这种地步,我不想拖累你。 韩江林鼻子一酸,忍住泪含着笑,亲昵地拍了拍兰晓诗的脸,说什么呢,傻孩子! 顺着晓诗惊讶的目光回头,他发现杨卉抱着一只花篮站在门口,赶忙起身迎接,小卉,你怎么来了?连忙起身接过花篮。杨卉把花篮送到他怀里,放下手提袋,握住晓诗的手,问,晓诗,怎么样?晓诗凄然一笑,你也看到了,就这样呗。杨卉询问了车祸的情况,埋怨韩江林,哥哥,一个大男人,连一个弱女子也照顾不好? 韩江林满脸羞愧,无言以对。晓诗说,街道窄,灯光很暗。杨卉的到来触到了她的心思,伤感地说,小卉,我不该把他抢走,这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吧?一行晶莹的泪水顺着美丽的脸颊流淌下来。杨卉责备晓诗说,你怎么能这样想?你那么优秀,江林哥能够拥有你,这是老天赐予的福分。晓诗凄然一笑,如果我不能站起来,我把江林还给你,你来照顾他,好不好? 杨卉说,这是什么话?你说婚姻是一件过手不退的买卖,哪能说还就还? 话一出口,杨卉自知说漏了嘴,赶紧抿住嘴。 杨卉竟然知道她和韩江林初夜私密的谈话,晓诗恨恨地瞪了韩江林一眼。韩江林侧转身去佯装不知,以掩饰内心的不安。 杨卉坐了一会,说是逃课出来的,要回去签到,和晓诗告辞。韩江林送杨卉出门,责备道,小卉,当领导还这样没心没肺,口没遮拦? 杨卉撒娇道,哥,对不起,白天你照顾好小诗,等晚上我过来替你。他客气地拒绝。杨卉坚持说,没事,白天学习忙一些,晚上有空。韩江林问小卉学什么,杨卉瞪了韩江林一眼,抱怨说,哥,你也太自私了吧,娶了老婆忘了妹妹,我出来这么久不闻不问。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副乡长的杨卉比财政所长时的杨卉底气足了,说话的语调也迥然不同,他解释说,这段时间一直在天华山基地忙,没想到下山参加一趟聚会,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杨卉自嘲道,大镇大前程,小镇小前程,小干部自然不在大干部眼里,这次学习,县里只抽小镇干部,不抽大镇干部,小镇干部见识短浅,需要加强学习。 韩江林训责道,发什么牢骚呢?以为我们喜欢天天往山上跑,不想坐在教室里日不晒雨不淋? 杨卉见他生气,调皮地做了一个鬼脸,说了一声再见,头也不回地跑了。 病房里,晓诗一脸冰霜,他心知不妙,只得赔着小心,说,杨卉走了,她说晚上过来守护你。晓诗冷冷地说,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韩江林闭口不语,拿起报纸坐到陪床上浏览。晓诗仰望天花板自言自语,原来我以为你只是胳膊朝外拐,今天我才知道你的胳膊根本没有拐过来。韩江林一愣,知道晓诗把杨卉刚才的话往心里去了,怕晓诗憋着话伤心,开玩笑说,那是新婚夫妻经典笑话。晓诗气急,顿了顿,愤怒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喷射出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谁会把夫妻间的私密话说给别人听?说给什么人听不好,非要说给老情人听?今天我总算看清了你安的什么心,看清了你的肠子是纯色的还是花花绿绿的。 韩江林无言以对,晓诗在气头上,与其面对怒骂,不如暂时回避。他站起身朝门口走,晓诗严肃地警告,你站住!她的叫喊震痛了身子,不觉唉哟一声叫了起来。 你无理取闹,我还能怎么样?韩江林回到她身边,心虚地问,哪里痛?要不要叫医生? 晓诗气得脸色发青,伸出手指着韩江林说,你走你走你走,出了这个门,以后再也别进这个门。 韩江林发现了此话的纰漏,笑道,等你出院以后,我韩江林没灾没病的,请我进这个门我还不情愿呢! 晓诗扑哧一笑,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嘴却没有软下来,以后我在哪儿,你就不能出现在哪儿。 你这话太无理了吧,你在地球上,我就得去当外星人?你愿意花二千万美元把我送入太空? 晓诗轻轻一哼,想上天入地,你配?像你这样的人,最后只有到十八层地狱和情人幽会。 韩江林站在门口,瞥见谌洪领着一群同学一间一间病号地数来,赶紧回头小声警告晓诗,谌洪他们来了。晓诗让他把床摇起来,斜靠在床上,换了一副轻松的神情,从床头柜摸到小镜子照了照。 韩江林朝谌洪招手,洪哥,这里。谌洪快步走过来。病房一下子涌进十多个人,顿时显得狭窄不堪。大家逐一上前问候晓诗,肖丽代表大家把一个信封递给韩江林,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韩江林谢过,叫大家随便找地方坐。 同学们询问事情经过。韩江林简单地说了说,但隐去了自己的猜疑。在没有证实之前,说出猜测有可能陷自己于不利的地位。从政治前途的角度考虑,在和政治对手没有公开撕破脸皮之前,保持目前宁静而平衡的局面是必须的。在没有撕破脸皮之前,对方的人有些不知道对立情况,还有可能会对自己有用,一旦双方公开决裂,对方所有的人脉资源都会成为反对力量,对自己的进步造成巨大障碍。 女生围着晓诗说话,男生退到走廊上。谌洪寻个空把韩江林拉到一边,把从交警队了解的情况告诉了他。 从目前所寻找到的证据来看,这是一起简单的极具偶然性的车祸,谌洪说。 韩江林着急了,交警队是这么认为的吗? 别急,你先听我说说情况,谌洪说,接到报案,交警队对现场进行了详细的勘查,连夜找到了肇事车辆,顺藤摸瓜到了拥有这辆车的车主,车是一辆吉普车,去年已经报废,车主把车处理给了一个开店的湖南修车老板,今年初,湖南老板回家过年,病倒在床,没有再回白云,修理厂盘给了他的徒弟,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外地小伙,这个人把车修好后,时常开着这辆吉普兜风,被交警抓了两次,要处罚他,他神经似乎有些不正常,要罚款,他又没有钱。 韩江林尽量控制住激动的情绪,这么说来,晓诗的受害是一次意外事件? 谌洪温和地笑道,从交警目前所掌握的情况看,这纯属意外事件。 肇事者呢? 谌洪摇了摇头,没有找到,交警队刘队长派人仔细查找了许多地方,没有找到小伙子,可能因为出事逃逸了。 韩江林的冷笑变成了苦笑,质问道,肇事者居然从人间蒸发了,你不觉得很蹊跷吗?把我所接到的几次威胁联系起来,完全可以肯定,这起看似平常的车祸,可能藏着一个罪恶的阴谋。 谌洪拍拍他的肩,我理解你的想法,你所说的情况有可能存在,目前没有证实这种可能的证据,公安办案需要的是证据,而不是推测。 我这不是向你说明情况,请你帮忙调查吗? 我可以调查,目前你的推测不能作为立案的证据,我的调查只能作为一种私人性质的活动,没有任何法律意义。 如果你能查出背后的阴谋,不是可以作为伤害罪予以立案吗? 这当然是一种最好的结果,如果你的推测正确,这一阴谋的主使者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露,太精明了。 韩江林浅浅地讽刺说,拜托老兄,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别夸犯罪分子好不好? 谌洪回敬道,我的韩书记,不会要求我们捕风捉影吧,凡事要言之成理,言之有据啊。 韩江林陷入了一张网里,找不到脱离这张网的办法和出路。他没有找到恰当的理由说服谌洪,心里的疑虑又无法释怀。 第38节 38 在兰晓诗住院期间,韩江林像一只蚂蟥,不得不两头奔忙。在镇里,他牵挂着病床上的晓诗,在病房,又牵挂着镇里的工作。请了几个特护,兰晓诗都不满意,春兰在家闲着没事,自告奋勇到病房充当特护。春兰爱干净,手脚麻利,和晓诗又谈得来,为他省了一件心事。 南江镇人民代表大会胜利闭幕,人事安排出乎韩江林的意料。在镇人大代表大会召开的头一天,县委常委会临时决定,原来准备留任人大主席的刘永键调县工商联任党组书记,理由是照顾长期在基层工作的同志,拟作为镇长候选人的欧阳光和,转提名为人大主席团主席,传说龙林将出任的文昌镇镇长由潘建平的秘书杨维仁担任,龙林转提名为南江镇长候选人。龙林出任南江镇长,使韩江林的意图落空,增加他在南江工作的困难度。为了让韩江林理解组织安排的意图,屠书记亲自找他谈话,希望韩江林理解组织意图,和龙林精诚合作,把南江的工作搞好,不要辜负组织的期望。 韩江林保证唯书记马首是瞻,在南江人代会上,绝对实现组织意图。尽管人事安排不如意,从工作角度来说,实现组织意图,在政治上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镇人代会还选举产生了第十届白云县人大代表。 第二天,韩江林和欧阳光和一起到县人大,向代工委汇报代表选举情况,汇报结束,韩江林牵挂兰晓诗的病情,拒绝了代工委刘主任请吃工作餐的要求,坐过路班车赶到省人民医院。 春兰正在给兰晓诗翻身,按摩,韩江林觉得为兰晓诗的病拖累春兰姐,很不好意思,连说quot;春兰姐辛苦quot;。春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辛苦什么!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开我工资呀,权当我打工,做高级保姆。韩江林说,我哪里请得起姐这样的保姆?兰晓诗说,姐也只能给我做保姆,要是给人家做保姆,只怕最后都做成上床保姆了。春兰打了一下兰晓诗,嗔怪道,狗嘴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好话! 两姊妹在戏闹,韩江林走出房间,他想找主治医生问问,兰晓诗恢复得怎么样,有没有更可靠的治疗方案,保证兰晓诗的身体不会产生后遗症。主治医生给病人做手术去了。他转回病房,边走边掏出手机,想给欧阳光和主席打电话,要他回去后,逐一做好县人大代表的思想工作,要绝对保证落实组织意图。韩江林这么自信,在于他得到了内部可靠信息,在不久前举行的县级换届考察民主测评中,他的人气指数名列第二,铁定了进入考察名单。他正要拨号,手机铃响,显示出一个陌生的号码,韩江林稍事犹豫接听了电话。 龙志军劈头一句,小韩,你在哪里? 龙志军这话问得粗鲁,韩江林一怔,说,我在省人民医院,这是谁的电话?龙志军回答说,我用老父亲身份证办的手机卡。 韩江林不想让谈话的气氛过于严肃,笑道,常换号码的人一般在男女关系上存在问题。龙志军嘿嘿一笑,问,说话方便不方便? 龙志军不用常用的手机打电话,说话神神秘秘,好像有什么重要事情。他敛起笑容,问,志军哥有什么事吗?龙志军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口吃了,县……县委常委会刚刚通过了老城改造方案,准备把老街整体拆迁改造。 这是志军哥的大手笔啊。 龙志军沉默了一下,问,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吗? 什么事? 上次在白云宾馆说的事。龙志军等了一会,见他一时想不起来,说,县城改造项目的事情。 不知道县城项目改造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县级换届考察下个星期就要开始了,李县长为了得到政绩,急着要安排这件事情,于公,能够使白云县城的面貌有一个大的改善,于私,他不想放弃参与这样一个大项目的机会。 于私,李县长能够得什么利呢?韩江林这样一问,忽然想起龙志军先前说过的话,一切都明白了,嘿嘿一笑表示歉意。 对这个项目,老板有些担心,为了免除老板的后顾之忧,县委常委会决定由白云建筑公司和老板共同实施老城改造项目,这是我们与老板商定的一个策略,白云建筑公司并不真正参与,只是借一个壳,有关方面要借白云建筑公司这个壳集资,名正言顺地与老板合作,力争老城改造获得双赢的结果。 白云建筑公司公开法人是欧阳东明,幕后老板实际上是龙志军。白云公司与老板合作,实际上就是龙志军与老板合作。当然,龙志军本人并没有胆量与老板独享老城改造的成果,他已经说明只是出一个壳,把相关的领导裹在里面,成为共同的利益主体。韩江林觉得龙志军向他透露这么重要的信息,就是向他递送橄榄枝的意思,只是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这橄榄枝,静等龙志军说话。 如果有兴趣,你和欧阳东明商量一下,问问他同不同意你集资,这是一个包赚不赔的买卖,晓诗在医院需要钱,我劝你还是争取这次机会。 一股多少钱? 二十万,老板已经往我们局里打进了五百万的风险押金,如果不赚钱,我们用这笔钱退本。 二十万对他来说仍然是一个天文数字,他觉得事情重大,一时胸闷,难以做出决定,说和晓诗商量后再做决定。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劝你好好考虑,老板晚上坐飞机到南原,我下午来接机,见面再谈。 龙志军的电话让韩江林想入非非,一旦涉足其中,不管是从投资的角度,还是从政经商的角度,他觉得都是在钢丝上跳舞。一个小小的镇党委书记,竟然有人送上两次保赚不赔的投资机会,如果攀上更高的职位,岂不是只要多发出空头投资,借一个名分就坐收渔利,日进斗金了吗?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权力的魅力,只要稍加利用,就能够像滚雪球一般,带来滚滚财源。 韩江林回到病房,春兰给晓诗抹好身子,到卫生间洗漱去了。兰晓诗舒服地侧靠在床头,他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了握晓诗的手,亲密地说,晓诗,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晓诗看着他严肃的表情,说,好事还是坏事?好事你就说出来分享,如果是坏事,你最好不要说。 事情就是事情,为什么要给事情定一个好坏的定义? 晓诗情绪很好,呵呵一笑,说,既然只是事情,相信不会影响我的情绪,说吧。 韩江林把事情说过,本希望获得兰晓诗的支持,没想到她不加思考就予以否定。韩江林惊疑地问,煤矿入股你那么积极,这件事你为什么又不积极? 晓诗说,煤矿入股与城建入股是两码子事,煤炭开采是与自然的关系,基本上没有牵涉到什么矛盾,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城建改造以牺牲老街原居住居民的利益为代价,换取投资人的利益,矛盾处于一种不稳定状态;从投资的标的来看,煤矿投资入股,体现了一定的实物形式,即拥有了一定的煤炭资源,投资城建改造没有任何标的,它需要经过一定的价值转换,利润才得以实现,如果价值转换不能够顺利实现,投资就等于打了水漂。 韩江林佩服晓诗精辟的分析,龙志军许诺的巨大利润空间对他具有极大的诱惑,他需要说服晓诗,说,投资旧城改造,获得了老城的土地,这就是投资城建的标的。 晓诗坚决地摇着头说,不不不,即使项目顺利进行,投资人获得的仅仅是土地使用权,而不是土地这个实物标的,投资人还必须对土地使用权进行拍卖、建设商品房等,才能够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价值转换。 他觉得车祸改变了兰晓诗,谨小慎微,不再是那个敢作敢为的兰晓诗。他温和地劝说,现在把土地使用权转换成实际价值,不是很容易的么?可以直接拍卖,可以修成商品房转卖,你不会像农民一样,捂着钱袋子,让它发霉,也不愿意把钱存在银行生利吧? 晓诗脸一沉,明显不高兴起来,质问道,你以为我有多得可以埋在地下发霉的金钱?我躺在床上,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如果我好起来,我会考虑出国,那时需要一大笔钱。 春兰端着盆走进病房,听到了晓诗生气的话,笑问,你俩吵什么啊?没见面时电话里你想我,我想你,一见面却又吵。 晓诗把头埋了起来,不理韩江林。春兰拨开晓诗捂住脸的手,你也是,还像个孩子,小韩忙,难得来看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生气? 晓诗眼望着天花板,冷冷地说,我没有生气啊,只是不想看到他。春兰微笑着瞥了韩江林一眼,柔和地责备道,小韩也是,你不想想,晓诗整天躺在床,想你来盼你来,来了就和她吵嘴,她能不难过吗? 面对她温柔的责备目光,韩江林不敢正视,目光一溜,意外地看到了春兰薄纱微敞的胸口,他心头一热,心想已经好久没有亲近女人了,春兰浓浓的体香勾起了他的欲念。他看了晓诗一眼,仿佛这种欲念是对妻子的亵渎,只得若无其事地走到窗子边,闻着窗外吹来的清风,他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 晓诗把和江林争嘴的事说了一遍,春兰兴奋起来,送上门的发财机会,你怎么不要? 我这不是需要钱吗?晓诗羞涩地白了韩江林一眼,抱怨了一句,他那点工资还不够自己用。 晓诗的话并没有拒绝发财机会的意思,他这才明白,晓诗之所以不同意,只不过是久不见他,借机发一通怨情罢了。 春兰问,那你同意入股喽? 晓诗摇着头说,利大风险也大,城建改造过程中,有可能造成政府与居民严重的矛盾对立,小韩大小是个官,为稳妥起见,我们最好还是不参与这件事情。 她看着春兰,眼睛忽然一亮,嗨,姐,你去入股,你无牵无挂的,不得钱能够退本,赢利就笑纳,多好呀! 春兰不好意思接受这样的机会,说,志军看在小韩的面子上,给这样一个机会,我是一个老百姓,谁会让利给我呀? 小韩跟志军哥说说就是,以你的名义入小韩那一份。 春兰有些疑惑,志军同意,老板会答应吗? 晓诗眼望着江林,江林郑重地点点头,等会儿我跟志军哥说说。 春兰说,权当我们合伙入股,获利二一添作五。 晓诗说,姐发财不就是我们发财?分什么你们我们? 春兰轻轻打了兰晓诗一拳,白了韩江林一眼,你的就是你的,可不是姐的。晓诗明白了她的意思,说,姐的东西我想要就要,我的东西只要姐喜欢,只管拿去呀。 春兰笑着说,看我撕你这小破锣嘴! 春兰欲生气,晓诗举手投降。病房里弥漫着亲和的气氛。 下午,志军来南原机场接人,提着一袋水果、抱着一个花篮到省人民医院探望晓诗。鲜花摆到床头柜上,晓诗贪婪地呼吸着芬芳,陶醉般地赞叹,还是志军哥理解我的心,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龙志军取笑晓诗,都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调皮。 在志军哥面前,我愿意永远做一个调皮的小妹妹。兰晓诗对春兰说,志军哥是特别温柔体贴的大哥哥,我想要什么,志军哥就给我什么,就差天上的月亮没有摘下来给我。 韩江林故意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吃醋啊? 晓诗调皮地翻了一个白眼,说,和志军哥比起来,小韩最大的优点就是大男子主义,不会心疼女孩子。 春兰勇敢地为满脸委屈的韩江林辩护,小韩已经做得够好了,你这人小心眼,又太挑剔。 晓诗不接春兰的话,示意她去关上病房的门,说,屋里都是自家人,志军哥,小韩已经跟我说了那件事,我的意思是,目前我们需要钱,挣钱要有一个名目,最好想一个妥善的办法来处理入股的事情,既要让老板不会拒绝,又要使我们得利,我的想法是,以春兰姐的名义入股,你看行不行? 龙志军没有想过这种办法,他看了一眼春兰,犹豫再三,说,多一个股份等于要老板让一份利,为给你们争取这个机会,我和李县,和老板进行了无数次谈判,老板愿意让步的目的,就是希望和白云的官员捆绑在一起,利润共享,风险共担,主要还是风险共担,换上春兰的名字,不知道老板愿不愿意。 不就是换个名吗?实质上还是我们来承担风险。 老板就是要小韩这个党委书记的名,没有这个名,也就没有一个承担风险的实。 三个人点点头。 晓诗央求道,志军哥,你跟老板说说嘛。 志军笑着说,就你从小乖巧又狡猾,想得利又不担风险,你难道不明白,老板不是比你更狡猾? 经不住晓诗再三央求,龙志军不得不答应,说,这样吧,你们准备钱,等晚上我和老板通过气,明天就去白云建筑公司签合同。 韩江林由衷佩服晓诗的聪明,一上来就给了龙志军马骑,让他不答应下不来台。 龙志军看时间快到了,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晓诗。晓诗摇头拒绝,说,前次已经给我了,你不要再客气了。龙志军豪爽地命令,给你就收下,啰嗦什么?晓诗接过信封,乖巧地低眉顺眼说谢谢。龙志军出门,韩江林说,我送送志军哥。 两人并排走过长长的走廊,在门口的台阶上,龙志军欲言又止,大手按在韩江林肩头,用力揉了几揉,仿佛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思。 龙志军上了车,韩江林隔着玻璃摇着手,说,慢走。龙志军发动了车子,晃了一下手,走了。 望着远去的车影,韩江林不得不佩服龙志军的机敏,在换届考察的时候,以大手笔着手城市建设,无疑极具胆略和勇气,迎合了屠书记和李县长需要政绩的心理,增加了在市委考察组心目中的分量。 第39节 白云县第八届党代会如期召开。会议的头两天,完成了既定的议程,进入人事酝酿和选举期,气氛徒然紧张起来。 市委换届指导组觉察到了会议不和谐的气氛,如临大敌,逐一找各乡镇的团长进行严肃的谈话,要求务必听从组织安排,保证市委意图绝对实现。 施副部长意味深长地看了韩江林一眼,说,等大会主席团审查后,大会宣布选举结果。施副部长闪烁其词,意思模棱两可,韩江林狐疑地凝视着他的背影,揣摸不透他的意思。 会场出现了小小的骚动,主席台上一派忙乱的景象。县纪委纪书记和市委指导组的两位成员正在复核选票。主席台上的杨副书记坐立不安,愤怒和茫然相交织,看起来特别孤立无助。莫非他落选了吗?韩江林心想,问旁边欧阳广和。欧阳光和摇了摇头,我们看热闹的,哪里知道实情? 选举结果报告单送到了市委指导组长林敬业的手上,他皱着眉头看过选举结果,询问县纪委马书记确实无误之后,他通过手机向市委领导汇报了白云县党代会的选举结果。 得到市委明确的指示之后,大会重新开始,会议主持人屠晋平宣布了代会选举结果,委员候选人四十名,原定差额五名,实际当选三十一名,差额九名。其中包括上届县委杨副书记和韩江林。 意外的打击把他打懵了,韩江林不知所措,当众人把目光投向他,他恨不得有一个地缝让他钻进去。 接下来进行县委候补委员选举,马书记下来征求韩江林的意见,问韩江林是否愿意作为县委候补委员候选人参选,韩江林心里一直在想着这意外的结局,不知道怎么回答马书记的话。随口说,你们看着办吧。马书记说,什么叫看着办?是参加还是退出,主席团需要得到你明确的答复。欧如光和拍了拍韩江林,问,韩书记,你就同意吧。韩江林脑子一个激灵,忽然说,马书记,你等等,我打个电话再答复你。 马书记体谅韩江林所受到的意外打击,点头同意。韩江林跑出会场,在走廓上直接拨打了潘建平的电话,潘建平正在市委组织部坐镇,等候来自各县市的选举情况,以便有针对性地进行处理。他淡淡地说,江林,白云的选举结果我知道了,你要正确对待。韩江林激情地说,正式选举结果和预选的结果悬殊这么大,我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潘建平正告韩江林,小韩同志,共产党员要讲组织原则,一是服从多数人的决定,正确对待大会选举结果,二是要讲事实求是的原则,说话要讲证据,没有证据的猜测不能随便说,有不同意见,可以会后向组织汇报。 韩江林被泼了冷水,稍微冷静下来,说,好好,潘书记,我听你的,坚决服从大会决定,不过,我想征求你的意见,我是否参加县委候补委员的选举? 我刚刚跟你说过,你要服从组织的决定,当然,如果你有不同意见,组织也会尊重你个人的意见。 韩江林点头答应,说,好,我听潘书记的。 韩江林走进会场,告诉马书记,他同意作为县委候补委员候选人参加的选举。 市委指导组再次召见韩江林,要他正确对待选举结果,正确对待挫折,在干部考核过程中,群众看到了成绩,大力推荐,上级党委看到了成绩,所以才确定为县委常委候选人。或许因为宣传不够,部分代表心中还存在疑虑,不投票支持,要把这种怀疑看成前进的动力,而不是阻力。林敬业部长语重心长,韩江林温顺地点头,心中似翻江倒海,煮熟的鸭子居然飞了,目前他无任如何都无法按受这样的结果。 从指导组住处出来,走回县政府食堂就餐时,韩江林走一路思想一路,兰晓诗的车祸、眼下的落选都有人暗中操纵,仿佛一个接一个的连环套把他套在里面,现在不能怪他人设下了陷阱,怪只怪自己过于自信,以至于大意失荆州。现在许多人等着看他的笑话,如果他表现出悲观绝望,正中阴谋设计者的下怀。 下午散会以后,韩江林不断接到领导和好友的电话,他们对韩江林落选表示安慰,还说,对选举风向突然变化事前没有任何察觉,如果有,一定会耐性细致地做好代表的工作。几个平时相交较深的书记甚至信誓旦旦地保证,在下个月举行的人代会期间,一定会组织代表联名,提名韩江林作为副县长候选人参加选举。 朋友的保证不过是想安慰韩江林,韩江林这么年轻即被提名为常委候选人,即使落选,按惯以往惯例,等到一个适当的时机,上级组织会给韩江林一个适当的安排,他仍然有出头之日,于是借安慰他之际,打一点情感基础。他们的誓言在韩江林看来,如同风雨后的彩虹,美丽异常却非常不可靠。誓言在国士之风盛行的春秋战国时代,人们以占卜问事,对神尚有一点敬畏,故誓言尚有存在的社会基础。现代社会,任何誓言都和爱情誓言一样,这道美丽的风景线异常短暂。 在韩江林走到政府花园里时,黄宇给韩江林打来电话,连连向韩江林道歉,说,江林老弟,对不起,我找各个小组长做好了工作,没想到还是出现了意外。在投票中,文昌镇小组五十一名代表,韩江林在这一小组只获得了四票。黄宇担心韩江林误会他,故此特意说明,是午的时候,代表们在住处收到了张条子,说韩江林曾经被纪委双规,他老婆兰晓诗遭遇车祸,说明他的廉政方面存在问题,遭到受害者的报复。 韩愤愤怒地惊叫起来,纪委双规明显就是错案,我老婆遭遇车祸就是普通的案件,交警队已有调查结论,谁散发黑材料,说明些人在搞非组织活动,我会请求组织调查这件事。 调查是要调查,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它就像山塘的於泥,不搅动倒还清爽,一搅起来可是臭气熏天,黄宇感慨道,事前做了我们做了预防,没想到防不胜防。 第40节 王妹从医院生产回到家,兰东进撇下一家人,抱着襁褓中的宝宝飞快地跑上楼。刘文芝急得在后面紧追,叫道,小进,小心。王妹脸上挂着幸福母亲特有的温和,笑着安慰道,妈,没事。刘文芝说,万一摔倒怎么办?韩江林心悚了一下,心想,儿子小时摔成了残疾,一向让她荣光的女儿在床上躺了半年,要靠搀扶才能勉强走几步,她的重负该有多沉重啊。 韩江林敏捷地挤上前,紧张跟在兰东进身后,万一兰东进失足,他在后面保驾护航。 晓诗,你看看,这是儿子,我的儿子,我们的儿子。兰东进激动得口齿不清,他一向把自己的东西看成兄妹共有的。兰晓诗丢了书卷,挣扎着起身。韩江林上前扶兰晓诗靠在床档上,从哥哥手里接过襁褓,纤细的手指轻轻在宝宝红润的脸上一划,说,多可爱的儿子,多漂亮的儿子,望着兰东进说,哥哥,祝贺你当了父亲。兰东进兴奋地搓着手不知所措。兰晓诗把脸贴在宝宝*的脸上,幸福地呢喃,呕,我可爱的乖宝宝。 此情此景让韩江林黯然心酸,侧转身把盈目的泪一挥。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兰晓诗期望做母亲的急迫心情了。 哎哟,兰晓诗惊叫一声,韩江林吃了一惊,一个箭步跳上前,发现宝宝仍然在兰晓诗怀抱里,兰晓诗满脸痛苦的表情。韩江林接过婴儿递给岳母,扶着兰晓诗问,你怎么了?兰晓诗简洁的回答,痛。 她手扶住自己的臀部,试图抬起腿,一向失去使唤的腿居然慢慢地抬了起来,兰晓诗放下左腿,右腿也慢慢抬了起来。她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腿。韩江林疑惑地看着兰晓诗做这一系列的动作。兰晓诗突然扑在他怀里哇啦啦大哭起来。刘文芝抱着婴儿转过身来,看着韩江林问,怎么啦怎么啦,意思好像在责问韩江林欺负兰晓诗。 兰晓诗破涕为笑,对韩江林说,我想下床。韩江林使要伸手抱她下来。她微笑着摇头拒绝,让韩江林搀扶她下床。兰晓诗双腿着地,颤颤地站立起来,然后,挣脱韩江林的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 刘文芝看着女儿,脸上的疑惑渐渐变成了惊喜,欢欣地叫道,晓诗,你能够走了?仰望着天花板说道,老天有眼啊。 一道电光划破了韩江林心灵的阴霾,韩江林亦喜极而泣,眼看兰晓诗要倒,韩江林伸手扶着她,兰晓诗身子软软,气息柔柔,说,我的腿有点感觉,但没有一点力,好像还不属于我。刘文芝想把宝宝递给韩江林,兰东进夺过去,紧紧搂在怀里。 刘文芝轻轻敲了敲女儿的腿,问,痛吗?兰晓诗说,不痛。刘文芝又用力敲了敲,兰晓诗皱了皱眉头,说,痛。刘文芝又掐了一把女儿的腿,痛吗?兰晓诗唉哟地尖叫,不解地看着母亲。刘文芝站直了身子想了想,用医生特有的冷竣语气说,腿部有了感觉,说明腿部的神经开始恢复,不过,恢复起来需要一个过程。 她交待兰东进,你每天给晓诗按摩三次。又转向韩江林说,病情的恢复与心情有很大的关系,你要多和晓诗说话,经常扶晓诗下楼走走,晒晒太阳,晓诗的恢复因为我的宝宝的到来,宝宝是我家的吉祥天使。 刘文芝对着楼下喊,晓诗爸,晓诗爸。 兰槐正在厨房炖鸡,听到喊声朝楼上大声喊,什么事。 刘文芝命令道,你上来。兰槐咚咚上楼。刘文芝说,你给宝宝取个名字,字典翻烂了还没想好,宝宝是吉祥天使,叫兰吉祥好了,好听又吉利。 兰吉祥?兰槐复述一遍,诧异地问,什么吉祥天使啊。 刘文芝说,晓诗见到宝宝高兴,腿部神经开始恢复了感觉。 说者冷竣,听者无异于惊天喜讯。兰槐依着韩江林站着的兰晓诗,又看看兰东进怀抱的小宝宝,似乎不相信这个天大的惊喜,他蹲在晓诗面前,捏了捏晓诗的小腿,小心地问,小诗,痛吗? 晓诗点点头。兰槐站起身拍了拍韩江林,不再说什么,站起身默默地下楼,韩江林看到他下楼的时候,回望了晓诗一眼,苍老的眼睛盈满了泪水。 大爱无言,韩江林再一次感觉到父爱的伟大。 楼上只剩下夫妻俩,韩江林轻柔地给兰晓诗按摩着腿,晓诗的修长而匀称,光滑如玉,韩江林宛如在一架精致的钢琴上演凑着一首悠长的抒情曲。兰晓诗享受着丈夫的似水柔情,明亮的眼珠儿流泛着无边的幸福。她的脸慢慢红润,眉色飞扬,身子微微地扭动,给了韩江林一个暗示,韩江林心领神会.兰晓诗双手如勾,紧紧缠住韩江林,附在他耳边说,老公,想我了吧。韩江林气喘喘吁吁,热烈地亲吻晓诗温润的脸颊。晓诗说,老公,等我好了,我好好地给你。 缠绵了一会儿,兰晓诗意乱情迷,似乎把握不住自己的欲望,让韩江林一遍一遍地抚慰自己,仍然觉得欠缺什么,她欲伸手解韩江林的衣扣,说,来吧,我想要你。韩江林坚决地摇着头说,不不不,亲爱的,医生禁止你*,我不能害你。 兰晓诗仰着漂亮的头,满脸媚笑,老公,这是我所希望的,怎么是害我呢?听说*能够增加血液循环,增加神经感觉的灵敏度,自然有利于我的神经恢复。 韩江林拍了后她略显清瘦的脸蛋,这是哪来的歪歪道理?怎么连医生的话不相信了? 医生的话要信,不能全信,生命科学是人类至今无法完全破解的谜,医生的话又怎么可信? 夫妻俩正在戏闹,楼下传来欢腾的喧哗声,接着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韩江林推开窗,杨卉父母亲、杨卉、杨蕾一帮亲友挑箩担担,上兰家祝贺三朝了。韩江林对兰晓诗说声,你好好休息,我下去看看。兰晓诗嗔怪道,一听杨卉家人上门,看把你急的。韩江林宽容地笑笑,回道,你老公知恩图报,说明是值得一生依靠的大好人。 白云乡俗,病人病愈,亲友要挑鸡抬鸭上门,喝酒唱歌,乃至于通元宵达旦,庆贺病人战胜病魔。加上兰家喜添贵子,双喜临门,杨家作为亲戚,自然少不了要上门恭贺。 韩江林和杨家人见过面,却没有见到杨母,韩江林眼睛在人群是搜寻,问杨卉,杨妈妈呢?杨卉心领神会,也不看韩江林,说,在楼下呢。韩江林咚咚下楼。杨母正把一张张黄黄的张天师镇宅图往门额上贴。空气中飘溢着浓重的硝烟,再看看门额上飘扬的神秘的草纸图案,韩江林忽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敬畏情绪,当他看见岳父兰槐以淡定的目光看着杨母的行动,担心一向并不迷信的兰槐对杨母产生不好的印象,以一种异样的声音叫道,妈。杨母回头瞥了韩江林一眼,把手中的纸符递给韩江林,命令的语气说道,你帮我拿好,矮小的身子颠颠地从花园里拿来小凳,要把纸符贴在门额的更高处。 韩江林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岳父,以便在得到岳父的支持后,阻止杨母的行为。兰槐对韩江林笑笑,默许了杨母的行为。 杨母贴好图,认真地仰视一遍,认为满意了,对韩江林说,我请鬼师看了,晓诗出事就是因为撞了*,贴上一道符就好了。 车祸在交警队那儿已经成了一件无头案,韩江林还能再说什么?人们因为过多的无法解释的人生际遇,才变得迷信的吧。 刘文芝端着甜酒蛋送到杨母手上,杨母边接碗边说着吉祥的话,兰家喜添贵子,长命富贵,易养成人。 刘文芝说,亲家吉言。 杨母说,日子像甜酒一样甜,像蛋一样圆满。 杨母吃完甜酒,牵着韩江林的手到楼上晓诗房间,神神秘秘地说,我问过师傅了,你们俩属金刚命,命太硬,好多事都不顺,东街有个瞎子师傅看得准,解命的手段高,县里好多领导都请他算命,她一天只看六个,好多人都排队等她看,我跟她说好了,明天早上带你们过去看一看,请她解一解,你能官升三级,晓诗身体会复原,早生贵子。 孩子是晓诗无法释怀的结,一听说到孩子,她扭头一边,脸沉了下来。韩江林心惊,对杨母说,明天我们去看,你先下楼去抱抱吉祥,孩子生得挺可爱的。 韩江林送杨母下楼,回头,兰晓诗端坐床上,脸上张扬着金刚怒目式的愤怒。杨母刚刚说到金刚之身的话,兰晓诗说金刚现形,韩江林心说不好,涎着脸在兰晓诗身边坐下,伸手扶兰晓诗,她恼恨地甩开,质问,你明天真要去看什么巫婆? 韩江林笑着纠正,不是看巫婆,是算命先生。 兰晓诗鼻子哼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那么想要孩子,为什么不和杨卉结婚? 韩江林见晓诗横性子来了,陪着小心说,杨妈妈不是关心我们吗?老人愚昧,说错了话,你就不能宽宏大量一点? 晓诗白了韩江林一眼,横眉坚眼,我看那老东西故意拿她女儿来羞辱我,不就是生个孩子吗? 韩江林有些生气,责备道,你是媳妇呢,哪能这么说老人? 媳妇?谁是她媳妇?你想到女婿就去呀,跟她女儿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多美的人生啊。兰晓诗伤感之极,伏倒在床,用被蒙着头失声痛哭。 韩江林伸手去抱她,兰晓诗愤怒地挣脱。韩江林站在床边缩手无策。 兰晓诗渲泄一通,用枕帕抹掉脸上的泪,顺手把枕帕往地上一丢。韩江林被她的粗莽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兰晓诗。兰晓诗整装肃容,端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幽幽地叹了口气,冷冷地叫道,江林。韩江林惊问,什么? 晓诗凝视窗外,并没有看韩江林,我们不是一路人,门不当,户不对,性情趣味自然不同,当初我决定跟你的时候,向博士以门第差异来劝我,我不相信,认为爱高于一切,能够涵盖一切,现实打破了我的梦想,相对强大的物质世界,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情,不过是美丽的肥皂泡而已。 淡漠的话犹如穿胸利箭,韩江林心中苦水横溢,凄楚无比,伸手捧晓诗的脸,想面对她的眼睛,晓诗轻轻拨开他的手,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韩江林说,晓诗,我们相亲相爱,关于孩子,我并没有说什么啊。 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期盼,无言的期望犹如无形的责备,更加令人伤心。 韩江林摇着晓诗的肩,不,不是这样子,我当初说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要守候你一生一世。 爱情誓言就像春天的花瓣,少女捧在手里会闻到迷人的芳香,妇人捧在手里,除了回忆一个旧梦,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韩江林凄然在叫道,晓诗,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无情? 兰晓诗看了韩江林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柔和的光,但她很快掩饰掉这点温柔,伸手拍了拍韩江林,冷冷地说,江林,谢谢你对我的宽容和照顾,你是一个好人,我离开后,相信你会找到温柔体贴的女人。 晓诗!韩江林撕肝裂肺般叫喊。 房门外传来杨卉的声音,江林哥,晓诗,楼下闹翻了天,你们倒有情致,躲在楼上缠绵。 韩江林抹去脸上的泪,对杨卉笑脸相迎,说,请坐。兰晓诗的泪痕却无法掩饰,杨卉看看晓诗,又看看韩江林,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挨着晓诗坐下,说,伯母说你能够走了,我扶你下楼。兰晓诗假装愉快地答应。杨卉扶晓诗下床,晓诗离开杨卉,居然能够小走几步。杨卉兴奋地拥抱晓诗,说,你能走了,双喜临门,多好啊。 晓诗说,你扶我下楼吧,我想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回头对韩江林说,你把事情好好想一想,有个思想准备。 杨卉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着要领,回头莫名地看了韩江林一眼。 第41节 兰晓诗身体渐渐恢复,虽然还没到健步如飞的程度,短途的出行已经不受任何影响。夫妻关系却江河而下,最后俩人发展到分床而眠。 婚前两人曾经约定:生同床,死同穴。韩江林知道兰晓诗违背这誓言意味着什么,在换届中落选,对他已是巨大的打击,兰晓诗这一闹,等于后院起火,屋漏偏逢连绵雨,对他打击非常打,他想做通兰晓诗的工作,希望她回头。然而,兰晓诗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离感情的中心越走越远。她多次和韩江林商谈离婚的具体细节,韩江林都拒绝涉及这一问题。 县级换届以后,面临二级班子调整的问题。在机关中,二级班子调整,意味着白云政坛利益的再次分配,各路人马纷纷出动。一时间摇言蜂起。关于韩江林的谣言也不少,有说他将接替岳父兰槐出任财政局长,也有说他将出任农业局长。 龙志军在换届中落选,城建改造项目非常成功,县城的街道有了很大改观,赢得了领导和群众的一致好评。从个人的角度上说,土地置换并不顺利,拍卖土地所有权所得款项,基本用于归还银行贷款,入股的领导和个人,每个人都获得了数百至上千平米的土地,却滞留于手,无法变现,但这并不影响龙志军任何政治前途,县里已明确他继续担任城建局长。有关领导已经许诺,等换届的紧张气氛稍为平息,将向人大常委会提名他出任副县长。在县人大代表会上选举和人大常委会选举,面对的人员不同,结果肯定不一样。人大会上,数百名人大代表意见难于统一,县人大常委会十来名常委,只要书记、分管书记一一做工作,对个别不放心人员打打招呼,敲敲警钟,选举时书记前去坐镇,派上组织部干部往常委中间一坐,组织意图百分之百的能够实现。因此,龙志军已经脱手的副县长到时就像驯养的鸭子,乖乖地回到他手上。有了这一层,他对韩江林更表现出大哥哥的宽容仁厚,对失意的小弟充满了无限同情,建议韩江林找一找书记,争取担任财政局长。即使不能够升职,把一个县的财政大权牢牢地掌握在手里,权力并不亚于县委常委,利用手中拥有的财政资源,在社会上极易获得巨大的生存空间。 韩江林对他的建议并不积极回应,漠然处之。此中情形如同坐车,如果把常委和副县级比做轿车,把科级比做拖拉机,韩江林既然失去了开轿车的资格,现在仍然坐在拖拉机上,与其为了拖拉机性能的不同而瞎折腾,不如优哉游哉地开着原来的拖拉机前进,一者轻车熟驾,二者暂时退出与他人的竞争,借此蓄积力量,准备下一波次的冲刺。 兰晓诗把更多的时间花在网上,韩江林偷偷观察,发现兰晓诗不断地向国外的大学传递留学申请。去年兰晓诗得到了斯坦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今年又得到了两所大学的通知书。兰晓诗梦寐以求的是上哈佛,来自哈佛的录取通知书似乎是一轮挂在天上的明月,可感知它柔和的光辉,却无法采摘在手。 韩江林为了弄清楚留学的相关情况,也尝试向国外的一些大学填报留学申请,在费用一栏中,韩江林填报了自费,令韩江林感到意外的是,所申请的三所大学均向他伸出了绿色橄榄枝。韩江林改为申请奖学模式时,先前向他发出留学邀请大学,拒绝了他的留学申请。韩江林灵机一动,对自己的身份略加改动,夸大性地介绍了他在农业和生物科学方面的研究成果,美国夏威夷大学、阿姆赫斯特学院、安德森大学、安德鲁斯大学、某国的N大学等纷纷向韩江林发出了邀请,安德森大学邀请韩江林作到该大学做访问学者,某国N大学了解韩江林担任过乡镇党委书记的政治背景,向韩江林发出录取通知书的同时,承诺给予他该大学最高限额的奖学金。对此,韩江林十分好奇,又向有关留学中介机构咨询了海外留学的相关情况,终于拨开乌云见青天,了解了所谓留学的有些内幕。 这天晚上,兰晓诗心事重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韩江林觉得有必要和兰晓诗谈一谈,便推开门走进兰晓诗的房间。兰晓诗见韩江林走近她,警惕地避让了一下身子,客气地说,坐。 韩江林在床上坐上,手轻轻在抚弄着留下无数鸳梦的婚床,心中涌动异样的伤感,颤声叫道,晓诗。 晓诗一愣,问,怎么啦? 她移过化妆台前的凳子,与他面对着坐下,顺手从床头柜中拿出一张纸。韩江林看着兰晓诗做完这一切,想说什么,见兰晓诗有话说,便说,有什么事,你说吧。 兰晓诗凄然一笑,说,以前都是你让着我,这次你先说。 韩江林说,还是你先说。 兰晓诗说,客气意味着双方亲密关系的结束,过了今天,我们只是朋友了。 这话让韩江林心里一急,问,你说什么? 兰晓诗避开韩江林的目光,柔情地说,江林,有什么事你说吧。 韩江林说,影响我们关系的都是该死的留学,晓诗,你能不能取消这个行动? 不不,兰晓诗坚决地摇着头,歉意地看着韩江林,也许留学对人生幸福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一个无知的、没有主见,爱赶时髦的小姑娘,江林,宽容了我这么多年,宽容了我那么多任性的行为,你能不能再宽容我一次,让我任性地做一回使性子的小姑娘? 韩江林执着兰晓诗的手,深情地注视着兰晓诗,我不是不能宽容我的爱人,我也不是不能原谅她的任性,我只是不愿意她离开我,晓诗,和你长相持,海枯石烂,天长地久,这是我的心愿。 兰晓诗抽回自己的手,低着头小声说,江林,对不起,我,晓诗欲言又止。 韩江林静候下文,晓诗壮着胆说,我们在一起不幸福,难道你一点都没有感觉吗?*不和谐,我不能给你生儿子,江林,因为爱你,我不想让你的人生充满了缺憾。晓诗说这话时,泪水涟涟。韩江林揽过晓诗,她像一只温顺的猫伏进韩江林怀里。一会儿,她从默默的温情从透过气来,仰视着韩江林,感慨地说,江林,我也想做一个完全的女人啊。 韩江林说,我不是早跟你说过,我们可以抱养一个孩子。 兰晓诗摇着头,不,我只想生一个你我的孩子。 韩江林抱着兰晓诗,此时此刻的感觉好像拿着一只香甜的水果,品闻着果香却找不到入切的办法。他说,晓诗,你的腿好了吗?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这个样子到了外国,我怎么放心? 晓诗笑了,挣脱韩江林怀抱,站起来走了几步,还摆出了一个漂亮的舞姿,得意地说,看到了吧,已经像士兵一样刚健结实。 晓诗的柔美令韩江林怦然心动,他想伸手去拥抱晓诗,晓诗像泥鳅一样闪溜,随手把一张纸递到韩江林面前,说,我体检合格,你可以签字放行了吧。 韩江林接过纸片,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离婚协议书。韩江林知道晓诗并非玩笑,说,你为什么要把出国留学和离婚联系起来?这二者并没有关系啊,你总是要学成归来的。 晓诗望着韩江林真诚地说,出国与离婚没有关系,但和你我有关系,江林,我不想耽误你的生活,如果依然保持婚姻关系,你无法选择你的生活,如果离了婚,遇上喜欢的女人,你可以愉快地娶她回家,当然,如果,兰晓诗把脸扭转一边,换了一种无奈的语气,如果遇上可心的男人,我也可以选择生活。 兰晓诗抬头注视着韩江林,拍了拍他的手,离婚就我们目前来说,是一种双赢的选择,我的签证快要下来了,只要你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我等于拿到了双签证,我游走四方畅通无阻了。 兰晓诗以玩笑的方式劝慰韩江林,笑的时候洒出几粒泪珠,暴露了内心的无奈和凄楚。 韩江林温柔地说,晓诗,你平时并不是一个极端的人,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非要走极端? 晓诗说,你看看协议内容,如果没有异议,你就在上面签字,然后我们到民政办办理手续。 韩江林看到兰晓诗把她名下的南原的房子和医院的房子都留给了自己,心想,晓诗还是爱自己的,有意说服晓诗收回成命,说,晓诗,其实出国留学并非一个最佳的选择。 晓诗无奈地感慨,我不是没有办法吗?如果国内能够治愈我的身体,我为什么还要出国奔波? 韩江林说,出国热闹,实则陷阱多多,国外的大学吸引中国留学生的主要目的有几个,其一通过吸收中国自费留学生,获取现实的经济利益,带动相关教育等一系列相关产业的发展;其二,通过吸引中国优秀的专业人才,进而吸纳大量宝贵的人才资源,你想一想,大量的中国优秀大学生到国外求学,通过打工生存,从而把宝贵的青春奉献给了所在国的社会经济发展,要知道,发达国家缺乏的正是优秀的劳动力,他们去哪里找送上门的劳动力?其三,通过吸纳中国的科技人才,间接地获取中国的相关科技知识,这比购买专利和科技成果合算得多;其四,通过吸引中国的科技工作者和人文学者做访问学者,进而掌握中国的社会、经济乃至于技术情报,其五,通过吸纳大量的青年入学,利用西方价值观改造他们的思想,从而对中国进行思想和文化浸透,西方自由、*思想在现当代中国之所以有这么强大的生命力,正是大量西方学术背景的知识分子在推动,受到这种力量左右,中国传统人文价值观正在逐渐萎顿乃至于最终崩溃。 韩江林激动地说,后者尤其值得重视的警惕,我们都看过《1999,不战而胜》,美国学者为什么敢于这么预言?他了解西方思想文化浸透的强大力量,在当下中国,美国式*成为热门话题,与国际接轨成为一种普通的认同,美国汽车、比尔盖茨、好莱坞大片成为年轻追逐的时尚。 韩江林说,在思想上,西方文化思潮逐渐取代了传统文化的核心地位,在经济上,留学的相关人员,纷纷出任西方垄断公司在中国的经济掌门人,借此窃取中国经济创造的利润,一些留学人员进入中国的政府高层,进入国有公司核心,他们宣扬西方理念,不断助推中国西化,成为西方垄断公司在中国的实际代言人,随着市场开放,西方公司大量购买中国国有公司的股票,中国经济发展的成果大量流入西方人的腰包,国人并没有享受到经济发展带来的成果,如果有一天,我们的理念全盘西化了,即使我们的制度仍然不变,在实质上,我们还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东方国家吗? 晓诗怔怔地看着韩江林,不明白韩江林为什么会如此激情地发表这样一通演讲。她猜想韩江林是因为她要出国,偷偷查阅了相关资料,并进行了深思熟虑的分析,才得出了这一番激进的思想言论时,心里十分感动。她不想因为表露感情而前功尽弃,不露声色地说,我出国只是个人的事情,值得你热情洋溢的演讲吗? 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无法脱离大背景。 说到大背景,出国已是潮流,难道你想阻止吗? 韩江林心下戚然,说,我不会学螳臂当车,连老婆都阻止不了的人,还能阻止潮流? 理想主义者生活在一种意义中,现实主义者生活在情感之中,江林,我发现,你越来越倾向于理想主义。 韩江林扬了扬手里的离婚协议书,理想主义者被现实击打得粉身碎骨。 晓诗眼睛里流露出温柔的目光,她握着韩江林的手,离开并不意味着失去,还记得我们一同背诵的诗歌吗?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韩江林沉重地叹了口气,还是讨论现实问题吧,父母给你的东西都留给了我,哪有这么不平等的离婚协议? 这不是不平等,江林,我离开了,不需要这些东西,留给你是理所当然的,我还有一个想法,我们离婚也是秘密的,对父母朋友、对外都隐瞒,还像以往一样对我待我父母,算是帮我个忙,代我尽一分孝心,行吗? 我尽孝道可以,名不符实,老人知道了能答应吗?韩江林苦笑道,事实真相能够隐瞒多久? 兰晓诗说,我是南原户口,结婚证在南原办的,再上南原办离婚,没人会知道的。 韩江林心里隐隐发痛,恨恨地站起身来,问题是我不愿意。 兰晓诗冷静地质问,你想怎么样呢?想闹个乌烟瘴气,鸡犬满天飞?那时我可以一走了之,而你,不得不面对人们的冷言冷语,承受失败的痛苦,更重要的是,一个在婚姻上失败的男人,政治前途必然受到影响。 兰晓诗略为停顿,除非找一个有靠山的女人,或者像拿破仑那样找一个富婆,不然,你的前途也就毁了,我之所以提出好合好散,是为你的前途着想。 兰晓诗的话点了他的血脉打了他的七寸,他无言以对,良久,方才淡淡地问,你准备怎么走? 向博士最近要到德国讲学,我和他先到德国停留一段时间,看看病,然后再转道美国。 又是向博士,韩江林听到自己心灵坍塌的声音,他无助地望着窗外,泪水扑哧哧落下,哀叫道,晓诗,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晓诗解释说,江林,你千万别多心,我和向博士只是朋友。 一起出行,一起到国外,你让我怎么相信?韩江林心头涌动莫名的怨愤,说,好吧,我成全你们,明天我们一起上南原办手续。说完,恨恨地离开了卧室。 他坐在书房,面对着青山泪水横流,心里一遍遍一说,青山有不老峰,人哪有不老情呢?所有的誓言不过是春花秋月,随时气变幻消失在云烟深处。 手机铃响,韩江林看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没有接听。这个陌生电话顽强地拨打他的手机,韩江林平静了情绪,摁下接听键,里面传来刘全礼的声音,韩书记,我是老刘。 谁? 全礼。 韩江林站了起来,啊啊地回应。刘全礼说他在老街狗黄记肉馆,邀请他过去吃饭。韩江林本能地想拒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心情太坏,迫切希望出门透透气,刘全礼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他问,还有哪些人?刘全礼说,韩书记想邀请什么人就邀吧,这里只有我。韩江林随口说,两个人清静,好,我马上过来。 韩江林进卧室对兰晓诗说出去吃饭。 兰晓诗说,你去吧,我回家。 韩江林玩笑说,走吧,我们还有时间,不是最后的晚餐。 兰晓诗笑说,我怕你摆鸿门宴。 我,会吗?韩江林问,要不要我先送你回家? 兰晓诗说不用,她打车回家。韩江林要表现男子汉风度,大度地挥手告别。 第42节 韩江林走到老街黄记狗肉馆,刘全礼安静地坐在僻静角落里抽烟,看来韩江林进门,站起来扬手招呼。韩江林走过去和刘全礼用力握了握手,问,怎么想到跑这儿吃狗肉?刘全礼说,我刚从南原回来。他看了韩江林一眼,有什么话要说,却没有了下文。朝服务小姐招手,说,两斤重阳酒。 小方桌架着一只陶罐,装着满满当当一钵狗肉。在饮食上,人们崇尚返朴归真,浪行吃野菜,喝土酒,用土器。 韩江林笑道,狗肉重阳酒都滋阴壮阳,你存心让我犯错误?刘全礼笑笑,犯什么错误,韩书记也不会犯这等低级的错误,你这是在家呢,犯错误不晓得回家犯? 韩江林一愣,抓起酒瓶酌了满满两土碗酒,端起其中一碗,与刘全礼一碰,干。一仰脖子叽哩咕噜灌了下去。刘全礼看劲势不对,喝了一大口后,端着碗着,我一口干不了,端着,分两口。白云的礼节,碰了一口喝不干的酒,端着不放桌上,是一种礼貌。他用筷子比划着,吃菜吃菜,不是有句顺口溜,出门老婆有交待,少喝酒,多吃菜?韩书记不听老婆的话,大男子主义。他拈了一块肉进嘴细嚼慢咽,有意放慢喝酒速度,。 快干,韩江林抓起酒瓶,我一直是个雷锋式的好干部啊,在组织,我听党的话,在家,我听老婆的话,在单位,我上听领导的话,下听群众的话。 他悲哀地说,老婆不听我的话啊。 为什么?刘全礼一惊,晓诗对你温柔体贴,典型的贤妻良母,你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的福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韩江林感慨道,心想,人说婚姻像双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 韩江林说,我不同意,晓诗坚持要出国留学。 刘全礼呵呵一笑,怎么好事全让你韩江林摊上喽,我们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蜗居山沟,今天有人可以留洋了,这是天大的好事,你该高高兴兴礼送晓诗出去。 韩江林看着刘全礼痛苦地皱了皱眉,心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出国是好事,问题是她要出国,又要和我离婚,这就不是好事了。 有苦无法说,其苦更甚。韩江林一个劲催刘全礼喝酒。刘全礼笑问,韩书记,今天你做东还是我做东?书记要摆正位置,别本末倒置。 韩江林酒意上来,豪爽地说,我请你,我做东吃公家,你做家吃自家,私家随时可以吃,公家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 刘全礼觉得有些不对劲,干脆把碗放到桌上,慢条斯理地说,我到南原见到了刘部长。 哪个刘部长?韩江林惊问,他曾听说新任市委组织部长刘洪和刘全礼是同学。同学归同学,地位变人,人与人关系不在一个档次上,见面就难了。 刘洪。刘全礼干脆在回答,刘部长对你印象很好,韩书记,除了对下,你还要对上,双头兼顾,要到潘书记、刘部长那里勤走动,知人善用,用人的前提是知,不知怎么用? 刘全礼说,知人是一个主动的行为,全市那么多科级干部,拥有用人提名权的领导就那么几个,怎么知?对于等待任用的干部,就有一个主动地让人知,或被动地让人知的两种方法,主动人领导知,被上级领导认知的可能性就比被动的知的可能性高得多。 韩江林说,目前我这种情况,怎么好再去见领导? 刘全礼说,大家都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也跟刘部长说了这种情况。 韩江林感恩地伸手握了握刘全礼的手,谢谢理解。 刘全礼说,谢谢你对我们的理解的照顾,上次没有你给报销的钱,我老婆的病就严重了,说不定就成了废人了。 韩江林说,你不用谢我,我的行为是职务带来的。 换了别人不一定这样做,对吗? 韩江林说,职务要求每一个干部都这么做,只是我们太穷了,再说,由于传统宗法制度的影响,在眼下的中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官员更有可能把手中掌握的资源和利益用来照顾亲友。 刘全礼一口气喝干了酒,抓过酒瓶把酒碗酌满,说,天见天怜,韩书记这样的人才格外难得。 刘全礼请他喝酒的原因全在这里,韩江林舒了一口长气,心气顺畅了许多,兴奋地端碗相邀,喝酒喝酒。 三口,行吗?刘全礼问。 在南原有一个流传甚广的笑话,省委某领导敬外宾酒,外宾说“thankyou”,省领导不懂外语,以为外宾说三口干,爽快地连声说,好好好,三口就三口。韩江林笑说,省部级干部能够与三口百废(山口百惠)亲密接触,我们不到那级别,两口。 得知刘洪部长对自己印象很好,加上酒壮心胆,韩江林增加了自信,想为说服兰晓诗放弃出国离婚的想法做最后的努力。兰晓诗最听春兰的话,韩江林竟直上春兰家搬救兵。 韩江林摁下门铃,春兰打开门见到韩江林,说,你怎么来了?韩江林说,我不能来看姐吗?春兰说,谁说你不能来看我了?眼睛习惯性地望了望韩江林身后,不相信地问,你一个人? 韩江林换了拖鞋,摇摇晃晃地冲向沙发,重重地坐下,尾大不听指挥,掉了。 春兰见韩江林喝醉了酒,忙去给他倒茶,送到他手上,说,喝点糖茶,醒酒,在韩江林侧面坐下,问,你不听指挥还是晓诗不听指挥,晓诗把哥哥出事归究于自己,从小就自省自立,从不轻易惹事生非。 韩江林用低沉的语气说,是这样,晓诗要出国,又非要我和离婚,这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码子事,干嘛非要扭在一起? 姐,你不能不能劝劝晓诗,出国也可以,不离婚,不过是让我再打两年单身吗? 你能不能站在晓诗的角度,理解晓诗的想法呢? 谁又站在我的角度,理解我的想法?韩江林伤感起来,把自中学时代起对晓诗的一往深深情重述了一遍,越说韩江林的头越沉重,眼睛迷糊起来,春兰美丽的微笑定格成一个画面,只听到耳边春兰渺茫的声音问,江林,你没事吧。 韩江林醒来时,萦绕于耳的变成了清脆的鸟语。望着贴在薄薄纱窗了清淡的晨光,在一个陌生的房间,自己身穿裤衩,*上身,盖身上盖着飘溢淡淡馨香的新棉,昨晚的事一一突现出来。看到自己的衬衣和裤子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柜上,韩江林一骨碌跳下床,迅速地穿上衣服,走到窗前。 窗外是白云河滨公园,成萌的绿树下站满晨练的老人。树上挂满了鸟笼,笼中的鸟儿叽叽啾啾,为清晨的聚会而欢歌笑语。 春兰坐在沙发上打毛线,她用淡定的目光看着羞怯的韩江林,语气极为柔和,不多睡一会? 又说,坐。紧织了几针,放下毛线进厨房,端着一个茶盘出来,上面放着一碗稀粥,两只鸡蛋,一杯牛奶。 她把茶盘放在茶几上,端起粥送到韩江林手上,说,吃吧。 你呢? 还早,我不饿。 面对丰盛的早餐,韩江林十分感动,笑道,这好像是在五星级宾馆。 春兰说,五星级宾馆成群结队的漂亮服务小姐,这里只有一个老姐。 姐可不老,比五星级宾馆的小姐漂亮多了。 春兰目光温柔地抚了他一下,默默地拿起毛线编织起来。韩江林想起昨晚的失态,心里多少有些拘束,小心地喝粥。 跟晓诗做工作了吗? 醉得那么死,还记得昨晚的事?春兰问,你得罪晓诗了吧,我要她来接你回家,她说丢给我,不管你了。 春兰想到这话的歧义,脸上浮起淡淡的红云。 韩江林脑袋木木的,拿着鸡蛋发怔。 春兰说,鸡蛋是拿来吃的,不是拿来看的。抱怨道,晓诗也是个倔脾气,认定的事九头牛拖不转。 韩江林知道事情无法挽回,心里有些伤感,吃着鸡蛋,仿佛是在吞咽着一团苦水。 心细的春兰看出了韩江林的心思,笑着劝慰,你们离婚不过是一种形式,等她学成回来,重新登记,不是一样的吗? 韩江林吞下苦水,难过地说,晓诗和向博士一起出去,向博士一直在追晓诗。 春兰愣了愣,说,晓诗有她的想法吧,可能她是想给你机会。 大概想让韩江林宽心,她玩笑说,婚姻其实是一道缰绳,既然晓诗放掉你,你就像一匹脱细的野马,可以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有机会重新和年轻漂亮的姑娘恋爱,也有机会找个富婆,安安心心地过日子,晓诗倒得在外面奔波流浪。 韩江林说,我面前就是一个富婆。 春兰说,我哪里富了,除了这幢房子,剩下一屁股债。 韩江林说,老城开发你不是得到了五百个平方的地吗?按现在一个平方一千计算,就是五十万摆在那儿,何况地在不断增值。 春兰说,地看着好看,也是个负担,有钱的人买了地,没钱的人买不起地,那块地空在那儿,要是不能卖出去,又没钱建房,两个没有使用,政府就会收回,我跑了母鸡还蚀了米。 韩江林心想,倒底是女人见识,看不到长久。反过来又想,如果春兰手里的卖不出去,地又贬值的话,岂不是害了她?这都是当初自己热烈地劝她进行的投资,如果遭遇损失,全是自己失算带来的,心里愧疚不安,说,一年内,我负责帮你把地转手卖出去。 那样的话,就太好了,春兰看着韩江林说,那地本来也是你的,能够卖掉的话,利润我们对半。 韩江林说,该你的就是你的,哪能要春兰姐的钱? 屋里响起手机的铃声,春兰从手提袋中掏出手机,接听了电话,她说自己在家,应了几声什么,借口有事挂断了电话。 谁? 李县长。 韩江林沉默,春兰怕韩江林多心,解释说,李县长在这里就喜欢我,只是碍着龙志军的面不好说什么,现在当东江县长了,一有空就打电话,烦死了。 韩江林自然不能直接理解春兰所说的烦,或许她说烦,正是心里喜欢呢。他说,我记得姐说过,感谢喜欢和爱我们的人。 感谢是一回事,爱是另一回事,再说他有老婆孩子,要我做他的情人,我一个自由身,放着满街单身男人不嫁,去做他的情人,我疯了? 春兰因为恼怒而脸色微笑,倒是有些可怜可爱,韩江林名扬四海然冒出一些顽劣的心思,笑道,我和晓诗离了婚,我也是自由人了,到时候我就找你。 春兰一愣,羞色满容,说,我没有疯,你倒疯了,说起疯话来了,我是晓诗的姐呢。 我不是和晓诗没有关系了吗? 我比你大。 女大三,抱金砖。 不是大三,是大六,我还有孩子呢? 不是更好吗?不用再生再养费事了。 疯话。春兰喃喃地念着,端起茶盘进了厨房。看着她的背影响,韩江林忽然觉得,刚才的笑话则实是自己内心的一个想法。晓诗虽然给了他一个家,晓诗营建的家的气氛是清淡的,属于冷色调,更多体现出概念性;春兰给人的感觉属于暖色调,如果她是家庭主妇的话,这个家的气氛肯定是欢欣的,热闹的。 春兰调整了心态,气定神闲地走出厨房。她端庄的神色让韩江林有些敬畏,眼睛不敢看她,说,姐,我走了。 春兰说,去吧,晓诗昨晚留下话,要你今早赶到南原去。韩江林掏出手机,发现昨晚关了机,说,催这么急,是去离婚,以为是进京赶考? 春兰说,离婚也罢,赶考也罢,事情总得面对,是不是? 韩江林笑笑,感谢姐的教导。 出门的时候,春兰叮咛说,晓诗是爱你的,她要任性,你让着她一点。又说,别伤心,没有过不去坎,没有趟不过的河。 韩江林回望春兰,她脸满的关切,温柔可人。韩江林心想自己要是有这么一位亲人多好,不管是作为姐姐,还是作为妻子,都会让人生获得幸福和温暖的。 韩江林走在大街上,想着要上南原和兰晓诗办离婚手续,心情多少有些茫然。最后,他决定与其主动去迎就婚姻的失败时刻,不如暂时回避,等实在逃不掉时再接招。 他打电话给小刘,叫他开车送他下南江。 第43节 在南江,韩江林收到兰晓诗发来的两条短讯: 韩江林,你让你的妻子蒙受羞辱,你不是一个好男人。 韩江林,你不敢面对现实,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看完短讯,知道兰晓诗伤至极处,恩爱已成往事,婚姻无可挽回,默默地仰天长叹。 微笑,敬酒,代表晓诗感谢父母亲多年来的培养,韩江林礼节极其周到。夫妻俩也相互敬酒,兰晓诗假装和韩江林恩爱如初,一遍一遍地交代韩江林照顾父母和哥哥。 真是高明的表演啊,韩江林心说,他厌恶这样的表演。高明的导演是兰晓诗,当她要求韩江林演好最后晚餐上的这出戏,韩江林担心自己控制不了情绪,把戏演砸了,没有想到戏演得如此顺畅。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人们认可了现实,自然能够勇敢地直面现实。 夫妻俩陪家人坐至夜深,方回到医院的宿舍。兰晓诗把晚餐上的表演带到家里,在韩江林面前表露出万千风情,引诱韩江林的性趣,韩江林喝得微熏,给眼前的景象弄迷糊了,不知道冷面美人的兰晓诗和眼前温情默默的兰晓诗,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兰晓诗像波斯猫一般温顺地伏在他怀里,韩江林轻轻地推开了她,用一种迷离的眼神打量她。兰晓诗深情地凝视着韩江林,温柔地要求,江林,我即将远行,你最后抱我一次,爱我一次吧。 为什么?韩江林问。 兰晓诗绽放一个凄美的笑容,曼妙的身体蛇一般紧紧缠住韩江林,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江林,你最大的优点就是凡事喜欢问为什么,你最大的缺点也是几事要问为什么? 为什么?韩江林又问。 兰晓诗离开韩江林,摆开讨论的架式,生活在许多时候只是一种事实,它是没有意义的,或者说,意义是人们赋予生活的,当你问为什么的时候,说明你对生活持有一种怀疑、犹豫、不自信的态度。 我该怎么办?韩江林凝视着兰晓诗。面露戚容的兰晓诗人见人惜,韩江林冲动一抱起兰晓诗,走进他已经一个月没有踏进了卧室。 几番颠鸾倒凤,几番翻云覆雨,兰晓诗终于安静地睡去,韩江林抚着兰晓诗孩子一般可爱的脸,泪水扑哧哧掉下来,轻声说,晓诗,你怎么能狠心地弃我而去? 春兰陪晓诗和韩江林在南原的街道民政办办理了离婚手续,晓诗回到南原的房子里看了一眼,然后来到南原机场。 邓媛媛一帮送行的朋友已经在机场等候良久,杨卉在党校学习,也赶了过来。韩江林亲自把兰晓诗送到正在办理登机手续的向博士跟前,真诚地说,晓诗身体不好,请你照顾好晓诗。向博士豁达地说,,放心,我会照顾好晓诗的。韩江林碰到他意味深长的微笑,心里直生气。好在他们即将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晓诗办好手续,牵了一下韩江林的手。晓诗的手在微微颤抖,韩江林不解地看着晓诗,晓诗转过头,避开韩江林的目光,提起行要,和向博士肩并肩地走上电梯。自始自终,兰晓诗都不再回头。 韩江林眼里盈满泪水,心中反复咏吟着一句诗,为什么我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杨卉见韩江林脸色刹白,担心韩江林会坚持不住,悄悄地靠近韩江林身边,小手紧紧地拽住韩江林的手,把关心和体贴传递到韩江林手中。 飞往法兰克福的班机轰鸣着起飞,呼啸着从候机楼上空飞过。望着飞机消失的夜星,繁星满天,韩江林忽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 送走邓媛媛一帮朋友后,杨卉说,江林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杨卉娇嗔地说,问什么呢,你去了就知道嘛。 韩江林看了春兰一眼,对小刘说,小刘,你送春兰姐回家,我明天再回来。 春兰看看韩江林,又看看杨卉,关切地说,江林,你没事吧。 韩江林说,没事没事,晓诗走了,生活还得继续啊。 春兰上了车,韩江林帮她关上车门,对小刘叮咛一句,路上小心。 车子汇入在灯火闪烁的车流,杨卉叫了一辆的士,打开车门,说,请吧。韩江林乖乖地钻进车中,杨卉对司机说,昨日重现。 听到这名字,韩江林心里一愣。昨日重现是南原最有名的咖啡馆之一,这名字恰好体现了人们的一种怀旧情结。兰晓诗离他而去,杨卉带他上昨日重现,是不是有什么深意呢? 韩江林看着杨卉,杨卉感受到了韩江林的注视,目光依然望着前方,手似乎不经意地压住了韩江林的手。 走进昨日重现,韩江林四下观望,想从朦胧的灯影中找到熟悉的影子。杨卉选择一个靠窗的僻静座位。两人面对面坐下,服务小姐款款上前,询问韩江林点什么东西,杨卉说,来瓶茅台。韩江林惊疑地问,你不是说带我见一个朋友,人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不是吗? 韩江林一笑,你?我?咖啡馆喝茅台?韩江林伸出手想探杨卉的额头,疯了?脑子没有进水吧。 杨卉一把捉住韩江林的手,紧紧握着,注视着韩江林的眼睛说,江林哥,我知道你的苦。 这话像箭一般穿透了韩江林的心脏,剥下了在人前强撑的虚伪自尊。韩江林鼻子一酸,泪水扑哧哧下来,他把脸扭转窗外。 杨卉坐到他身边,轻轻地依着他,拍着他的肩,安抚他说,哥,你哭吧,今晚我陪你,好好发泄心中的郁闷。 酒上来,韩江林举杯对着杨卉手里的杯子一碰,咕噜噜一口气灌下。 杨卉说,哥,这是喝茅台,不是喝水,黛玉曾经说过喝茶,一杯为品,二杯为喝,三杯就是牛咕了。她轻轻抿了一小口,放下杯子,给韩江林酌上酒。韩江林端起杯子一口喝干。杨卉说,哎呀呀,我的哥哥,茅台这个喝法,以后我哪敢请你喝酒呀。 韩江林瞪着眼说,文昌镇分管财政的副镇长,请不起我喝一顿茅台? 杨卉笑着说,别说喝酒,哥哥把我拿去卖了我也愿意,借酒消愁愁更愁,我不是为哥哥担心吗? 一个愁字刺中的韩江林的神经,他抓过酒瓶,给自己酌了满满一杯,一口气喝干。杨卉看着心疼,说,哥哥这么喝法,我豁出去了,舍命陪君子,喝个一醉方休。 两人你来我往,一杯接一杯地灌。韩江林说,小卉,看不出你这么能喝。杨卉说,你不知道吗?女人一个酒窝半斤酒,天生一斤酒量。 两瓶茅台下肚,韩江林醉眼迷离,吟唱道,柳永真逗,几百年前都晓得问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杨卉说,你醉了。 韩江林挥舞着手,我没有醉,我还要看晓风残月。 杨卉面若桃花,微笑着说好好好。她到服务台结了帐,回来见韩江林伏的桌上睡着了。她莫名在摇了摇头,下一楼大厅开了房,叫服务小姐帮忙,搀扶韩江林进了电梯。 在电梯里,韩江林迷糊地问,这是升天吗? 杨卉笑着回答,我送你到梦里,到天堂和兰晓诗约会。 韩江林怒斥道,昏话,胡说。 进了房,韩江林像融会贯通猪一样摊倒在宽大的双人床上,身子软绵绵的动弹不得。杨卉像摆弄一件玩具刮掉他身上的衣服,在剥裤子的时候,不小心把他的*刮了下去,韩江林感觉不对劲,念念叨叨,干什么啊。杨卉忽略见到韩江林的*,提着裤子,眼睛看着他,怔怔地站在床边看着他,目光中渐渐流露出顽皮的微笑,好像在欣赏一件精美的玩具。 你怎么能这样?韩江林想从她手里抓过裤子,手软弱无力。杨卉边给他摆正了身子,让他躺舒服了,笑着说,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一具臭男尸。 韩江林无奈地笑笑。酒醉心里明白,但手脚无力,舌头不听使唤,杨卉说什么他都无力还击。 杨卉从卫生间拿来脸帕,给韩江林洗了脸,打水给韩江林洗了脚。回到卫生间涮涮放水洗澡,忙活了好一阵,韩江林眼皮撑不住,合上眼睡着了。 当他感觉身边有动静,睁开眼时,杨卉穿着一件单薄的内衣在他身边躺下。韩江林惊问,你?杨卉笑笑,反手暗了壁灯,拍了拍韩江林的脸安慰韩江林,一点了,睡吧。 借着壁灯微弱的光,他们默默对视,仿佛回到了久远的孩提时代,他们平静地躺在一张床上,相互欣赏对方。端庄美丽的杨卉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韩江林默然幽叹,轻轻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睡梦中,韩江林被一团火包围,喉头焦渴难耐。韩江林惊醒过来,杨卉赤身*,丰满*紧贴着他的胸膛,手脚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身体,韩江林边伸手推杨卉,边惊问,小卉,你要干什么?杨卉温润的嘴唇猛地贴上来,像封条一般狠狠地堵住韩江林的嘴。韩江林被这一堵,身子不断膨胀。杨卉温玉一般的小手轻轻地伸向他的下身,韩江林身子轰然燃烧,一团火焰冲上涌上头顶,他猛地惊叫起来。 一阵慌乱,一阵迷茫,韩江林进入了杨卉的身体。杨卉压着韩江林,鲜艳如桃的面容,曼妙的身子像旗帜一样招展。纤纤素手蚕丝一般绕缠着他的身体,他渐渐地感觉到融入了窄狭的茧壳之中,无法动弹。 在杨卉的频频攻击下,韩江林感觉坚守阵地越来越困难。他吃力地叫道,小卉,我不行了,你好了吗? 杨卉一怔,忽然像获得上天赐与的力量,身子像飓风击打之下的树技,猛烈地摇晃起来,一声哀叫,哥哥呀。坚挺的身子轰然坍塌,像滑腻的泥鳅一般躺在韩江林怀里,气喘咻咻。 韩江林搂着杨卉大汗岑岑的身子,拂开她脸上的乱发。高xdx潮刚过的女人,犹如春带雨的犁花,皎艳惊美。 韩江林拭去她额头的汗珠,怜惜地问,小卉,为什么要这样?不苦了你吗? 这句体贴的话拨动了杨卉的心弦,美丽的眼睛珠浸润着泪水,纤细的玉指抚摸着韩江林的胸口,仿佛在弹奏一曲和弦,说,不苦,哥哥,结婚这么久,我还从来没有享受到今晚的温情。 韩江林征询的目光注视着杨卉,她并没有回避,说,哥,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感受,从来没有。 这是你背叛的理由吗? 杨卉摇了摇头,我在践行我先前的誓言,晓诗今天离开你,我决不会明天到你身边。 韩江林说,小卉,你错了,晓诗并没有离开我,她只是出去进修学习。 杨卉说,江林哥,你的话在欺骗我,你的眼睛从来就没有欺骗过我,你和晓诗生活在一起并不幸福,晓诗这次也许是永远地离开了,你的眼神才会如此伤感,如此惊惧,羞于见人。 韩江林无法回答杨卉的话,喃喃地说,不管如何,我们都不应该这样,杨卉,我们以后怎么办? 江林,我不需要你承担什么责任,我只要你拿出男子汉的勇气,自信地生活。杨卉感慨道,我终于随心所欲地做了一件事情。 说了一会话,杨卉懒慵而幸福地闭上了眼睛。韩江林脑子里一团乱麻,兴奋得睡不着觉。他进卫生间放了水,把遭遇自己鄙弃的身体浸进了热水里。清水洗涤身上尘埃,心情益发沉重。羞愧像一张无形的网,缠得他喘不过气来,狠狠地拍着自己的脑袋。 当他想到兰晓诗此时仍在飞机上,脑子中浮现出一个情景,兰晓诗歪着头舒舒地靠着向博士沉睡,韩江林莫名地叹了口气,使劲地甩了甩头,想把兰晓诗带给他的羞辱从禽海里扔出去。 韩江林擦着头走出卫生间,杨卉赤身*仰睡床上,腰间搭着白色的浴巾,漂亮的玉腿一只伸展着,一只微微撑起。从韩江林的角度望过去,神秘的*暴露无遗。韩江林视偷窥为不道德,眼睛轻轻地滑过,移到白色的墙上。 相亲的感受宛如一个清浅的梦,韩江林感觉仍然浮游梦中,温馨的甜美的感受如丝如缕。韩江林的目光回游到杨卉的*,身体腾地一声,再次被点燃,他走到床边,用目光抚贴着杨卉丰盈如雪的*。他伸出手想去抓着什么,忽然惊惧地停地半空。最后,他一声气落,手无力地垂落在杨卉的胸前。顿时从女人温暖的胸脯上获得了无穷的能量,他的手顿时跳动如簧。 女人舒畅地哼了一声,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式享受男人的爱抚,她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但没有睁开眼睛。 男人的手在女人的胸上轻弹,宛若弹奏一曲悠长的过门,音乐的节奏渐渐强烈起来时.男人气急起来,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贴近女人。女人睁开眼睛,用一个调皮的微笑安慰他,向他展开了温柔的怀抱。 女人的胸怀异样的丰润柔软,女人的空间似乎宽大了一些,正适宜于男人纵横驰骋。女人飘着奶香的身体,让男人激情充充分燃烧,他没有想到女人的身体竟然如此美妙,宛如飘着果香的灿烂桃源。 他更没有享受到过如此丰润的温情,陶醉了,迷失了。 在一番奔腾之后,女人的温情把男人推向风头浪尖,男人体验到了险峰之上的旖旎风光,精神为之松懈。他惊叫起来,小卉,我要射了。 女人紧紧要搂着他。两人像粘合在一起的两个泥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韩江林羞愧地问,不会怀孕吧。 这话似乎让女人蒙受了羞辱,不满地反问,这个时候才问我,不是晚了吗? 韩江林惊惶地望着杨卉,那怎么办? 杨卉见他受到了惊吓,知道男人是在乎自己的,爱抚地拍了拍男人的脸,放心吧,生完孩子我就戴了环。 韩江林松了一口气。 酒后乱性,两番折腾,两人都累了,浅睡了一会,韩江林又被杨卉闹醒,睁开眼便碰上杨卉迷离的眼神,韩江林的情绪顿时被调动起来。杨卉像一个野蛮强悍的女友,用力压制不让韩江林,不让他动弹,情至深处,翻身跃到他身上。 事后,韩江林感觉全身骨头酥麻,像一条被抽了骨头的蛇一样摊在床上,恨不得睡个天昏地暗。杨卉洗过澡,边穿着衣服边向韩江林投递媚眼,嘴里还哼着快乐的小调。 韩江林嗔怪道,我快死了,你还高兴。 杨卉得意地笑着,死了?死了我得逃走,省得公安局的人来找我。说我强暴男人谋财害命。 杨卉穿好衣服,顿时容光焕然,亭立之时,自有一种贵妇气质,与床上那个娇美的女人天差万别。韩江林想起男人要求女人的三句经典,床上像*,在家像主妇,出门像贵妇,。原来他对此毫无体会。在杨卉身上,他感觉到了拥了三种能力的女人的好处。 杨卉站在镜前化妆,淡淡地说,江林,有了你的肌肤相亲,此生足矣,今后我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如果我有什么事,你当哥哥的就宽容我吧。化好淡妆,她走过来俯身亲了亲韩江林,说,我上课去了。临出门时,又回头,交代一句,江林,你就当我们是*,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忘记它吧。 韩江林想说什么,杨卉已经关门走了。 韩江林独自回味着这句话,想不透杨卉想表达什么意思。 第44节 血浓于水,人们喜欢用这句话形容爱情。 酒后乱性,韩江林与杨卉发生了关系,他终于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义。杨卉像暗夜的星星,用温情的光辉抚慰着韩江林受伤的心。 当年他和杨卉的关系,可说是青梅竹马。没有*的青梅竹马,不管双方如何相知亲密,如同一杯白开水,只是淡淡地润泽人们的心灵。*如同把这杯白开水换成了浓醇的酒,勾兑出无限相思无限愁。 那一天上午,当他离开酒店,似乎还不相信兰晓诗离他而去的事实,因而把出轨看成背叛行为。整整一天,韩江林沉浸在背叛的自责中,肮脏的灵魂不断承受来自道德的谴责。 当他回到南江,手机收到了兰晓诗发自国外的短讯,只有短短一行字,对不起!另:到。这几个字像钢针一般扎进他的心里,血管里喷张着混合屈辱愤怒的血液。 你不仁,我亦不义。 他为自己的背叛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任何行为一旦有了合理的解释,人们就以为是合法化了,甚至坦然践行了。 愤怒激起的是对杨卉柔情似水的思念。满腔的委屈要向杨卉诉说,满怀的柔情要向杨卉表达。 一边是愤怒,一边是柔情。韩江林拨打杨卉手机时,禁不住望了一眼锦绣清水江,一半是海水一般是火焰这个曾经流行的小说标题跳入脑海,对小说家对生活的深刻体验十分佩服。 杨卉的手机关机。韩江林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第一次对杨卉产生了思念。思念对于美丽的爱情是一杯美酒,对于没有保障和婚外情,则是一杯苦酒。 与杨卉一同在党校学习的龙林镇长回到了南江,韩江林仍然拨不同杨卉的手机。韩江林长饮思念苦酒已经不堪其苦,上班的时候,到龙林办公室,假装关心地询问龙林学习情况。龙林说了一些同学情况,说,这次是乡镇干部培训班,下个月青干班开班,据说像县级换届落选的干部进青干班学习结束,要提拔安排。 这话有奉承的意思,韩江林笑笑,说,杨卉和你们一起学习吧。龙林看了韩江林一眼,说,你的妹妹,参加不参加学习,你也不关心?韩江林脸一红,说,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哪还有心思管她的事情?龙林说,什么冷饭热饭,捧着牛肉汉堡嘲笑我们喝坚硬的稀粥。 硬稀粥不就是白米饭?韩江林假装随意地问,杨卉的手机怎么老打不通? 杨卉手机掉了,买了新手机换了新号码,龙林边翻号码本边说,杨卉可能即将出任团县委书记。 韩江林一愣,心想,这么大的事情,小卉怎么瞒着自己不说呢? 韩江林得了杨卉的新号码,回到办公室立刻拨打。 这次电话通了,韩江林精神为之一震。杨卉接了电话。韩江林欣喜地问候,小卉吗?从党校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我来为你接风洗尘。 杨卉语气淡淡的,说,不就是学习回来吗?我什么时候值得江林哥这么重视了? 听说你 不待韩江林说下去,杨卉打断韩江林的话,听说什么?你堂堂的书记,不会听风就是雨吧。一向温和的杨卉居然用唐突的语气、批评方式质问,韩江林被呛得不行。 杨卉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韩江林惊醒过来,说,没什么事。 我在忙,没什么事我先挂了。杨卉想想又补充一句,方便我给你打电话。 杨卉的冷淡无异于当头浇了韩江林一盆冷水,他怔怔的拿着电话,想不通曾经热情似火的杨卉,怎么突然间变成了冰棍?他仿佛从六月天里突然降到冰天雪,从里到外都很不适应。 韩江林迫切希望找机会和杨卉谈谈,摸清杨卉的心思。韩江林拨打杨卉电话时,杨卉的语气淡得秋水,容不进一点复杂的心思。逢双休,韩江林回县城,杨卉的老公也回到县城,韩江林依然没有机会。韩江林还和杨卉一家三口在杨蕾店里聚了两次。韩江林看杨卉时,眼里浓情似火,希望杨卉理解他的心思。杨卉好像和韩江林什么也没有发生,亦如往常一般。杨卉的态度把韩江林弄糊涂了。 韩江林终于逮到了一个机会,县里召开计生工作半年总结会,韩江林进城之前,先给杨卉打了电话,表示要和杨卉谈一谈,恳请她腾出时间。杨卉犹豫了一阵,说,我尽量抽时间,你等我的电话。 得了这句话,韩江林郁闷的心灵似乎打开了一道天窗,透进了一缕清新的空气。因为想着晚上与杨卉的浪漫约会,韩江林身子坐在会场,心却飞到杨卉身上。整整一个上午,屠书记和姜县长两人分别作了报告,韩江林都当成了耳边风。下午签到时,韩江林领到了一份县委任命群团组织领导的文件,文件上赫然写着:杨卉同志任团县委书记。韩江林把这视为今晚见面意外的礼物,心里替杨卉感到高兴,马上走到一边给杨卉打电话表示祝贺。 杨卉没有丝毫的惊喜,说,团县委书记不就是一个普通的正科级干部吗?有什么值得祝贺的? 韩江林心惊,以哥哥的语气责备道,一个普通的正科级,真是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知道有多少人梦寐以求这个职位? 多少人? 韩江林说,一个男同志任正科级没什么,女同志任正科的非常少,你年轻、文凭高,在这个台级上与你竞争的非常少,上了正科级,你只管坐等副县的轿车开上门。 杨卉见韩江林说得轻松,哂笑一声,哥哥当市委组织部长还差不多。 韩江林无奈地叹了口气,还市委组织部长呢,县委组织部长的梦都是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 杨卉静默了一会,说,吉人自有天象,我有事要办,你先开会,记着晚上等我电话。 下午散了会,乡镇书记难得见面,相约到白云宾馆喝酒。到了宾馆,一时找不到怨大头,便说摔色子定东家。韩江林主动承头,说,不用摔色子,今晚我放血做东。 大地乡书记刘劲文说,应该韩书记请客,老婆到德国挣欧元去了,二十欧元我们吃不完。旁边的人听了取笑刘劲文,大地乡十块钱买一箩死牛烂马,打一桶酒,当然够我们喝过烂醉,在这里,二百块钱不够买瓶茅台。 刘劲文不服气地说,好吃好喝还不会?咱节约不是想为老百姓多办事吗? 韩江林说,节约为民办事的观念该改一改了,要多领会上级精神,海吃海喝为拉动内需作贡献。 刘劲文质问,大碗喝肉、大块吃肉倒是为老百姓脱贫致富奔小康了? 文斗乡书记刘海兵给机子麻将机开电,说,省省吧,小平同志提倡多办实事少争论,咱们响应号召办实事,开展饭前经济半小时。 大家推让一番,刘海兵说,江林来吧,你拿欧元,我们拿人民币,看欧元厉害还是人民币厉害? 刘劲文说,江林,别上当,人民币和欧元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刘海兵说,不敢上桌别多话,大家都在一个档次上,难道不可以实行人民币和欧元自由兑换? 刘劲文说,江林现在是准县级干部,官大一级压死人。 刘海兵说,准县级毕竟还不到县级,还压不死我。 那可说不准,这次二级班子只定了部分,组织、财政局班子还没定,如果江林进了组织部,那就是见官大三级。 刘海兵看着韩江林笑笑,态度十分暧昧。 在座的书记都是好酒量,加上吃他人的不心疼,气氛十分热烈。韩江林心里有事,不敢放开喝。刘劲文一个劲地劝,说,江林,瞧不起我老刘还是付不起帐?付不起帐招呼一声,我老哥子埋单啊。 韩江林从衣袋里掏出一小瓶药,说,最近身体有点小毛病,一直在吃药。 刘劲文嘿嘿一笑,也从西装上衣口袋掏出一只小瓶,诡秘地眨眨眼,这等雕虫小技在哥子面前别玩了。 韩江林无奈,不得不喝。 书记们大多是走读干部,好不容易进城一趟,多数的老婆已事前要求回家交公粮,喝酒还算节制,不到八点就撤了席。几位爱搓麻的书记看时间还早,围着桌子坐下,要搓几圈再回家。韩江林坐在一旁观战,等候杨卉电话。 就在韩江林几近绝望时,手机发出短讯提示信息。杨卉给他发了一条短讯,,我在家,请十点准时过来。他一见杨卉在家,起身就要过去。走出包间后,他看到了杨卉在准时后面加的两个感叹号,脚步沉重起来,想了半天也弄不明白杨卉为什么要加两个感叹号。 九点差十分,韩江林迫不及待地打车来到杨卉住处。这里原县委老办公室,里面是一个通间,门廊在前面。县委搬进新办公楼后,后勤科把老办公室进行了改造,前面新修了厨房。去年县委修了新宿舍楼,老住户们搬进新居,这里便成了新进县委干部的过渡房。杨卉调到文昌镇后,也住进了这里。 因为十六间房在门都一样,韩江林顺着门数到第十间,又从粉红色的窗帘判断,确定是杨卉的宿舍无疑。屋里很暗,韩江林想扣门,但他做贼心虚,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里间亮着灯,他以为杨卉一定是在里面等自己,轻用手轻轻地推了推门,大门虚掩,韩江林心头一阵狂喜。他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把头探进里间房,想给杨卉一个惊喜,像小时候和杨卉藏猫猫一样,压着声音喂的一声,想惊吓杨卉。 床上两具雪白的肉体滚做一团。受到惊吓,床上的两人迅速分开,迅速的扯被单包裹*的身体。屠晋平扯被条覆盖肥胖身子的时候,看清来人是韩江林,镇定下来,瞪着一双牛铃似的大眼逼视着韩江林,惊恐、羞愧与愤怒在他脸上星移斗换。 韩江林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抹了一下朦胧的醉眼以后,发现眼前的并非梦境,他喃喃地说,对不起。 杨卉把浴巾往身上卷,从床上坐起来,你怎么不敲门? 韩江林没有回答,羞愧地闭门退出。跳出杨卉家,韩江林几乎一路狂奔穿过县委宿舍前廊,一口气跑到白云河边,靠着一棵梧桐树直喘粗气。 羞辱、愤怒充溢着他的心,他抱住梧桐树低声哀嚎,屈辱的泪水撒满树身。 为什么,杨卉,你为什么要这样? 韩江林愤怒地问天,天不语,问地,地无声。白云河水流汩汩,以淡淡的幽鸣回应他的哭诉。 白云的风俗,遇见人野合等于触了霉头,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野合者赔偿三个一百二,即一百二十斤酒,一百二十斤肉,一百二十块钱,燃放鞭炮帮助触霉头者驱逐晦气。对今晚撞到的霉头,韩江林不能提任何要求,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一方是掌握他政治前途和命运的县委书记,一方是自己喜欢的女人。这一切就像做梦,他怎么也不明白,杨卉刚刚投入他的怀抱,怎么转眼间把县委书记拉上床,成了县委书记的情人?一向清纯如水的杨卉,怎么可能做出这样卑鄙下流的事情? 倒霉啊,韩江林叫道,学着民间老妇,朝白云河呸吐了三次口水,驱除晦气。 呆得夜深,韩江林郁闷得不到排解,心情越更沉重。兰晓诗离开等于在胸口重重地划了一道伤口,杨卉及时出现,用于轻轻地抚慰了一下伤口,韩江林还来不及感觉到愉悦,杨卉用背叛的行为狠狠地撕开伤口,并往上面撒上一把盐。 夜深了,河边高原的夜风吹得身子发凉,韩江林在寂静的街道踽踽独行。手上摆弄着手机,想找一个人诉说心中的苦闷,可眼下却找不到合适的友人。此时此刻,他觉得男人像一只孤独的野狼,注定没有任何朋友相伴,只能独自前行,承受旅途的孤单、痛苦乃至于风险。 他习惯地抬头,发现春兰的楼上依然亮着灯,韩江林犹豫了一会,摁下了春兰的手机号码。春兰接听了电话,静默着等韩江林说话。 韩江林小声地问,春兰姐还没睡? 春兰说,有什么事吗? 韩江林感到这话有点不耐烦的意思,立刻挂掉了电话。不一会,韩江林的手机彩铃响起,韩江林望了一眼春兰的窗子,接听了电话。 春兰说,看书看得迷迷糊糊的,你还在应酬吗? 韩江林淡淡地说,我在你楼下。 这么说我有忠实的崇拜者了?春兰轻轻开了个玩笑,说,还不回家,想当夜游神? 韩江林没有应她。 要不要上来坐坐?春兰刚发出邀请,似乎觉得孤男寡女的,深夜在一起有些不妥,改口说,晚了,回家吧,路上小心。 韩江林赌气地说,我今天触了大霉头,死了活该。 春兰一惊,温柔地问,什么事? 韩江林情绪激动、口无遮拦地把事情向春兰说了。 春兰疑惑地说,杨卉?外表老实温顺,怎么可能? 韩江林被春兰的疑问激怒了,怎么不可能,我到杨卉家里,两人正在房里颠鸾倒凤,我撞了一个正着,不是霉透顶了? 春兰问,江林,你不是爱上她了? 谁?韩江林说,爱上她?哼,婊,话还没出口就咽了回去,骂杨卉婊子,他于心不忍。杨卉的背叛让他感觉心痛,说*里仍然装着那个可恶的女人。 春兰觉察到了韩江林的情绪,转了话题,说,你不要怪她,一个弱女子,这么做有她的理由。 韩江林鄙夷地哼道,什么理由?不就是卖身换了一个团县委书记? 春兰说,是了是了,男人为了升官可以金钱铺路,也可施美人计,女人没有金钱,有身体做本钱,为什么不直接投资,还绕什么弯子?时下官场,用女色铺路的女人还少吗?委身于一个人,换回呼风唤雨的本钱,无论怎么算都是最为可靠、赢利最大的投资。 她怎么能?韩江林痛苦欲绝。 怎么不能?她也有思想,有常人有需求和虚荣心,多为她想想,你自然能够理解。 无论怎样,韩江林都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春兰想起了什么,命令,你上楼一下。 什么事? 春兰用神秘的语气说,你上来就知道了。 韩江林上楼,春兰在宽松的睡衣上罩了一件外衣,站在门口候韩江林。韩江林换了鞋,走到沙发上坐下。春兰从阳台的花盆里扯来一小把观音草,走到韩江林跟前,庄重地在韩江林额头挥手划圈,嘴里念念有词。春兰念完词,纤纤玉指在他额头划了一个十字,随后把手里的观音草丢到在门外。韩江林看到茶几上摆着一碗米,米上放着一根红布带,春兰满脸肃穆,把红布条缠在他的手臂上。韩江林笑道,姐不会学过法师吧。春兰严肃地说,别笑。缠好红布条,收好米,她说,我小时候受到惊吓,妈就这么给我退吓,海军睡不安分,我给他退退吓就睡安稳了,你回去好好睡一觉,什么事都没有了。 韩江林虽然不相信迷信,春兰虔诚的态度仍然让他十分感动。韩江林出门换鞋时,春兰嘱咐他,这事到此为止,对什么人也不能说,最好让它烂在肚子里。 韩江林看了春兰一眼,自己原本要交待春兰别说出去,没想到春兰反过来交待叮咛,心想春兰姐真是有心人。 春兰说,你见到屠书记和杨卉,要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只要做到这样,说不定对你就是好事情。 韩江林下楼时心想,好事情倒未必,毕竟过去曾经对不起杨卉,尽管杨卉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他也不愿意杨卉受到伤害。 韩江林上的士之前,回头望了一眼楼上的灯光,那里仿佛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玉指轻柔地划过额头的感觉犹然,他心底忽然涌动出无比的温暖,一行热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第45节 县乡两级换届基本结束,省委为了改进机关作风,提高党委政府办事效率,决定在两级班子中开展为期一年的机关作风整顿。调任县委办副主任、县委监察室主任的孙浩因为熟悉南江,被委派为县委驻南江督查组组长。 前有镇长龙林,后有孙浩,两人穿一条裤子,韩江林夹在三夹板中间,变成肉包子里的馅,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把目前这种局面归咎为撞上屠晋平的好事,屠晋平报复,有意给韩江林穿小鞋。毕竟在官场历练了几年,不管是对政治对手,还是对盟友,韩江林都能够把握自己的情绪,表面上基本能够做到一视同仁。与不喜欢的人天天一起开会、就餐,这对韩江林是一种折磨。好在他把这种折磨当成升职的一个必要锻炼,基本上还有心理能力承受。他感到压力时,便把怨愤的情绪转移到杨卉身上,心里埋怨杨卉不该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牺牲两人的感情。更不该与他有约在先,却让县委书记上了床。 韩江林与龙林的关系基本还算正常,由于两人分别属于白云两大政治集团,政治集团间只有合作,不会有融合。两人年纪相当,资历相近,暗暗较劲势所必然,因此,最为亲密的关系充其量只能走到政治盟友这一步,不可能成为一个战壕的战友。百姓常说,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升职是官场中人的绝对理想,发财是升官的终极目标,拥有深厚背景,掌握强大升职资源的龙林,将会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向上爬。就像当初韩江林把孙浩视为对手一样,他也会把韩江林视为竞争对手,如果韩江林能够升职,他极有可能是推着韩江林前进,给自己腾出发展空间。如果韩江林原地不动,他会把韩江林视为挡路石,自然想尽办法搬开。换一句话说,现在南江的干部都有可能成为韩江林的人,唯有龙林永远不可能成为韩江林的人。 南江处于河谷地带,傍晚太阳下山后,岩石还保留着太阳的余温,南江人三三两下到河边,在清凉的河里美美地泡上一阵。 南江半年的计生任务完成,韩江林松了口气。这天早餐时分,韩江林招呼小周,今天给计生站放假,我们也放放假,拿铺网下河打鱼去?小周热烈的应承,说,美国总统日理万机,每年雷打不动的休假,我们计生突击了几个月,是该让大伙休息休息。 韩江林到办公室交待几句,下得楼来,小周穿着短装背着网在大院里等候了。小刘问,韩书记,要不要开车去? 韩江林说,我们就在坎下的河边,有事朝河边招呼一声。 小刘说,坎下离镇子近,天天有人打,你们技术又好,你们打得鱼呢,我愿出十倍的价钱买。 小周说,刘师傅,一言为定,可别反悔哦。 韩江林当然知道小镇下面的河段鱼少,但他对那次给孙浩设置的陷阱记忆犹新,担心别有用心的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每次离开办公室,韩江林都清楚地向部属交待去向,不给他人任何可趁之机。 在河里撒网,韩江林恍然来到一个新天地,精神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 鱼网以美丽飘渺的弧形落入水中,他提着绳子把鱼网从水里拉起来时,几条银色的鱼儿挂在网里活蹦乱跳,韩江林享受着难得的收获喜悦。 小周提着私笆篓跟在韩江林身后,沿河打了一个多小时,透过竹篓,白花花的鱼装了半篓,提在手里有些沉了,小周说,够今天的下酒菜了。 韩江林打得性起,边撒网边说,多打一点,小酒下小酒,是很有滋味的。 小周说,看不出韩书记打鱼是行家里手。 韩江林说,小时家里穷,父亲常带我下河打鱼改善生活,有一年七月半,养父路边一片水塘,见塘水浑浊,父亲猜测有鱼,带着我一起去钓,钓到天黑,钓得三十多斤鲤鱼,父亲连说老人暗中保佑,才有这样的收获,拿些送人,父亲把剩下的鱼烘干,有客来就炒干鱼,省了不少菜钱。 小周说,靠山吃山,我们家住高坡,家家都是稻田养鱼,有客来就下田抓鱼煮酸汤鱼待客。 手机铃响,小周从衣袋中掏出手机接听了电话,捂住话筒对韩江林说,组织部办公室张主任找你。韩江林正忙手扯网,说,问问什么事?小周对着话筒说,韩书记这会儿不在,有什么事需要转告吗? 张主任说,请韩书记下午三点前到县委组织部来。 只通知他到组织部,却不说是什么事,韩江林有些糊涂了。他把网丢给小周,重拨电话过去,电话是张主任接的,她说按领导提供的名单逐一通知,他也不知道领导找韩江林有什么事。 小周说,县委是不是要调动韩书记工作? 韩江林心惊,心想,还是年轻人敏感。如今县里正在进行二级班子调整,组织部门找他,是不是与他的工作调动有关呢?当初韩江林是作为县委常委、县委组织部长候选人安排的,他没能当选县委委员,自然失去了竞选县委常委的资格,组织部长也就成了泡影。上级也没有任命新的常委,原定分管农业的杨副书记也落选,县委安排原定分管组织工作的王副书记暂主持组织部全盘工作。组织部长职位空缺,极大地激发了人们的想象,社会上关于组织部长的传言很多,但这一切与韩江林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韩江林心惊,心想,还是年轻人敏感。如今县里正在进行二级班子调整,组织部门找他,是不是与他的工作调动有关呢?当初韩江林是作为县委常委、县委组织部长候选人安排的,他没能当选县委委员,自然失去了竞选县委常委的资格,组织部长也就成了泡影。上级也没有任命新的常委,原定分管农业的杨副书记也落选,县委安排原定分管组织工作的王副书记暂主持组织部全盘工作。组织部长职位空缺,极大地激发了人们的想象,社会上关于组织部长的传言很多,但这一切与韩江林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如今韩江林唯一寄希望的是上级组织直接任命他为县委常委。按照以往惯例,落选的常委候选人经过省委党校培训以后,市委将直接把他们安排进入县级班子。当然也有例外。岳父兰槐当初曾经是副县长候选人,竞争两次都没有当选后,再也没有机会进入县级班子。 当然,韩江林才二十多岁,有足够的年龄资本,一次落选不至于伤筋动骨。当前最为关键的是在南江书记位置上稳住阵脚,一旦他在二级班子调整中,出任某个科局的局长,意味着基本失去了进入县级班子的机会。镇党委书记和科局长相比,如同朝中官员与封疆大吏,孰轻孰重自然不言而喻。出于此种担心,韩江林自然不希望接到组织部的任何通知。 韩江林心事重重,无心打鱼了,对小周说,回去休息一下,吃了早饭好进城。 小周说,跟着宣传部,一不小心犯错误,跟着组织部,天天有进步,组织部叫你,肯定有好事情。 韩江林说,正科级在县委这一级算是到点了,不会再有好消息了,只有市委组织部这一级通知,才有可能是好事情。 回到镇上,韩江林叫小周把鱼拿到厨房炒了,回宿舍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开饭时,孙浩、龙林以及几位副镇长早已在座,孙浩对韩江林恭敬地笑脸相迎,热情地站起来让座,江林,坐,听说两大头非常器重你,今天叫你上县,一定有好消息等着你。 孙浩的态度让韩江林一头雾水,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在官场中,微笑亦如气候,可以观照人事动态。对于运用者来说,它既是策略,也是投资。上级对下级微笑是如同恩赐,同事之间微笑则是礼节,下级对上级的笑则意义多重,如果是迎合,则是一种投资,如果是支持的笑,则出于敬重和崇拜,如果是和胆怯的笑,则是惊恐和无奈。自从疑心孙浩在他背后捣鬼,韩江林一见到孙浩的笑,心头就发毛。他无法从孙浩的笑容中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器重有什么用?韩江林笑着念了一道流行的顺口溜,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 龙林年轻,受官场习气污染少,还不工于心计,向韩江林爆料了县委常委会讨论干部的一些细节,说,屠书记确实非常欣赏你。他摩仿屠书记的语气说,江林同志在南江办了很多实事,月亮茶场,天华山红天麻基地引起市委领导的重视,特别是对同志有一颗爱护之心,他在天然林事件领导小组工作期间,尽最大可能的保护干部,市委调查组最后没有处理任何人,这与江林同志耐心细致的工作分不开。 龙林把屠晋平的语气,神态、手势摩仿得惟妙惟肖。孙浩大笑,对对,屠书记就样子,龙林,你当镇长真是屈才,要是当演员,肯定会成为明星。 韩江林说,龙镇长真会编笑话,屠书记在哪说过这样的话? 龙林笑而不答。 韩江林上班时间准时赶到县委组织部,张主任一见韩江林,脸上绽放花团锦簇般的灿烂笑容,热情周到地请韩江林坐,把一杯茶水递到韩江林手上,说,韩部长请喝水。刊江林客气地说了声谢谢,回头听明白了她的称呼,心下生疑,玩笑道,韩部长?是不是调我来组织部当卫生部部长?张主任笑笑出门去,一会儿回来,对韩江林说,屠书记叫你过去。 韩江林心里一惊,不知道屠书记亲自找他谈话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事前知道情况这么复杂,他一定后打电话问问潘副书记。他遇事一向镇定,这会儿跟着张主任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向屠书记办公室里,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脚像抖得像筛糠一般。他不得不承认,在决定人生命运的关键时刻,没有谁能够镇定自若。 张主任推开微闭的门,朝里招呼一声,说,屠书记,韩书记来了。韩江林望着张主任的背影,怎么也弄不明白,才一会儿时间,她怎么改了两个称呼? 张主任侧身让韩江林进门,随手关上了屠书记办公室的门。 屠晋平书记依然坐在他的老板桌背后,左边的单座沙发上坐着姜正达县长,右边的长沙发上坐着王朝武副书记。韩江林被屋里严肃的气氛吓傻了。 屠晋平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朝韩江林点点头,算作招呼,顺便提示韩江林就近坐他背后摆着的凳子。韩江林退到木椅前站定,一看阵热有三堂会审的味道,心里更加紧张,额头发凉,全身冒着虚汗。 王朝武副书记理解韩江林的紧张,拍了拍沙发,江林,坐这边来吧。 韩江林瞟了屠晋平一眼,他从烟盒里掏出烟,甩了一只丢给姜正达县长,拿过桌上的打火机从容不迫地点燃了烟。韩江林从他淡定的脸上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屠晋平悠悠地抽了一口烟,左右看了一眼,咱们开始?两位副书记点点头。屠晋平的语气忽然凝重起来,慢条斯理地说,今天白云县委三个书记都在,找你谈话,就是想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 屠晋平语气一顿,韩江林心儿提到嗓眼上。但屠晋平并没有立即宣布决定,换了一个语调说,当然啦,在县级班子调整之前,你的工作得到了全县干部职工的一致好评,加上县委极力推荐,南原市委把你列为白云县委常委,并作为县委组织部预备人选报送上级组织部门,得到他们的同意,这次县级换届没有完全实现组织意图,我这个当书记的有责任。 王朝武副书记说,我分管这块工作,我有责任。 姜正达也说,这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这是白云县委班子的责任。咋一听这话,似乎白云县委班子是铁板一块,其实分歧大着呢。韩江林自然明白这就是政治技术问题,在换届之前,姜正达自然极力想撼动屠晋平,进而取而代之。换届后,屠晋平岿然不动,姜正达见风命名舵,调整自己的政治策略,由公然竞争改为暗地竞争,表面上极力配合屠晋平的工作,给外界以团结协作的假象,因为谁都明白,按照团结出干部、团结出生产组织要求,唯有团结才有政治前途。 屠晋平说,县委从爱护干部出发,征求上级组织部门意见,决定任命你为县委组织部部门。 这是一个意外,韩江林吃了一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屠晋平挥挥手说,我们知道你只是县委候补委员,县委组织部门原则上由县委常委担任,由县委候补委员出任组织部长,这在白云、南原、甚至党的历史上,均属特例,但不是没有。 屠晋平说,做出这个决定,我和姜县长、王书记反复研究,并征求上级组织部门同意见,顶住各方面质疑,承担了很大的压力,你是个人才,人才难得,为了人才我们愿意承担一切风险,希望你能够体会我们的苦心,要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同时要用宽广的心胸为县委推荐、培养和使用才人,提高白云组织工作的质量、效率和层次,为白云的经济发展提供人才保障,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三大书记一起找你谈话的原因。 韩江林从最初的惊喜中镇定下来,暗暗地观察屠晋平,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以后,他竟然能够如此平静。他虽然说这是县委的决定,但他的话仍然在强调他的主要作用。一般的领导习惯于把人才的培养归于个人的意志和功劳,其实,人才的成长是一个综合因素,特别是能够进入县级的干部,个人意志的因素相对较少,主要体现了综合性的背景要求,即当官靠背景之景。如果没有上级组织部门的同意,即使屠晋平有心提名韩江林出任组织部长,在县委常委会上也不会获得通过。 这一次,为什么屠晋平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呢?韩江林满心疑惑。 第46节 屠晋平说,有一个事还得强调一下,你虽然出任县委组织部长,在县委常委的提名获得上级党委批准之前,你仍然兼任南江镇党委书记,县委的意思,你的工作重心在南江,组织部工作由王书记全权负责,你不具体负责组织部工作。 韩江林不解地看着屠晋平,似乎不能理解屠晋平话中的意义。实则他不明白,县委怎么能做出如此令人费解的工作安排。 屠晋平说完以后,姜正达补充说,县委做出这样的安排,主要是考虑你的政治前途,县委组织部长一般由常委出任,等一段时间以后,县委以此向市委提名你出任白云县委常委,那时你再免去你的南江书记职务,名正言顺地主持县委组织部的工作。 轮到王副书记说话,他温和地笑笑,希望江林同志不要有包袱,轻装前进,一如既往地做好南江的工作,组织部的事县委决定我负责,我呢,名不正言不顺,暂时代理看好这个家,希望江林同志的提名尽快获得上级党委批准。 和韩江林谈话结束,屠晋平对姜县长和王书记说,要向谈话对象强调团结、强调纪律、强调大局意识。又说,忙去吧,我再和江林谈谈。 两位副书记离开后,屠晋平甩给韩江林一只烟,说,来一支。韩江林接过烟拿在手里,笑笑,还没有学会。 屠晋平说,我了解你的情况,你是一个孤儿,成长的历程充满了艰辛,一个组织就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社会没有遗弃你,同样,虽然选举出了一点小问题,就像人会犯错一样,要看成绩,看主流。 韩江林看了屠晋平一眼,以为他似有所指,但屠晋平神情严肃,摸不透他的具体想法。 屠晋平说,县委承担责任,愿给你大家庭式的温暖,希望你要珍惜这次机会,把南江的工作搞好,为你顺利接手组织工作打个好的基础。 一番话说得韩江林心里戚戚然,好像出于对韩江林的同情,给予他恩赐的意思。韩江林自然不敢小心眼,和书记计较口头上的得失。他向屠晋平表态,说一定要好好工作,以优异的成绩报答组织的培养,感谢书记的关心。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韩江林站起来时,屠晋平像往常一样,身子朝后一仰,目视着他,算是送行的礼节。韩江林感觉屠晋平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他,后背心冷飕飕的,出门走出老远,背上仍然感觉有个什么东西。 韩江林站在楼梯口,望着组织部的牌子,仿佛做梦一般,竟然成了这个看起来有几分神秘、似乎可望而不可及的单位的领导。他犹豫着该不该走过去看看,跟部里的人打个招呼。他很快改变了想法,既然明确自己不负责部里的具体事务,过多地出现在部里,必然会引起别人的猜疑。 韩江林下楼,心想,人才的成长是一个综合因素,其中肯定有杨卉的因素,一道电光划过韩江林的脑海,心仿佛被电击中一般,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他终于明白,那天晚上遭遇的情景,肯定是杨卉精心设计的棋局,使屠晋平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感情圈套。尽管于情理于程序皆不合,但为了不使自己闹出丑闻影响政治前途,他不得不提名韩江林出任县委组织部长。 卑贱的杨卉,终于像一座厚重的山一样压在韩江林心间,他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心中的复杂感情,拿出手机输入了一条短讯发了出去,两句五个字:对不起!谢谢! 韩江林期待杨卉回短讯,杨卉一直没有回话。他想起当初对杨卉的厌恶,还把事情告诉了春兰,他深感对不起杨卉,便想把事情跟春兰说清楚。 拨通了春兰号码,韩江林莫名地有些紧张。幸好电话通了没有接。韩江林暗暗松了一口气。韩江林收起手机,刚走了几步,电话响了起来。韩江林一看是春兰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摁下了接听键。 春兰问,刚才人机分离,没听到,有事吗? 韩江林见左右没人,兴奋地向春兰报告喜讯,说,县委任命我担任县委组织部长。春兰听了,流露出淡淡的欣喜,说,这是好事,祝贺你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部长。 韩江林说,我这个部长还不是副县级。 春兰安慰他说,不管级不级,当上管官的官就是胜利,以后有机会接近上面,和领导搞好关系,还用担心级别吗? 韩江林迟疑地说,杨卉,喉头像卡住什么东西。 杨卉怎么啦?春兰问,好像明白了什么,沉默了一会,说,你嫌晦气,我说是好事情,女人的直觉比男人好。 如果先前韩江林心里只是怦疑杨卉用了苦肉计,春兰点破了这事,他痛心疾首,说,为了这有名无实位子,不值得啊。 春兰小声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韩江林脱口而出,我不愿意。 春兰随声而嘻,你是不是爱她? 韩江林立即加以否认,不不,我一直把她当成我的好妹妹。 她爱你,春兰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韩江林惊问,为什么? 春兰说,男人深爱一个女人会产生强烈的占有欲,,千方百计亲近她,占有她;女人深爱一个男人,则把爱藏于心底,默默地祝福他,努力地成就他的事业,当他需要她的时候,她愿意为之献身。 她是别人的妻子,现在又是书记的情人,怎么可能爱我?韩江林佩服春兰对于男女爱情的精辟分析,只是把这种爱用到杨卉身上,他无法用这种的爱去理解杨卉如此错位的行为。 这一切,春兰说了这三字,喉头的话咽了回去,她想说是韩江林造成的,杨卉的行为已经给他造成了压力,不能再增加韩江林的愧疚。你应当感谢她,她牺牲自己努力成就你。 为什么?韩江林没想到人,或者说女人竟然可以如此复杂,其实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复杂? 江林,你为了兰晓诗,曾经背叛了她,现在,为了升官,为了权力,她又背叛了你,让你流下悔恨的泪水,你们扯平了, 春兰说,在有情的*中,女人是男人怜爱的对象,没有爱情的*中,女人不过是泄欲的工具,既然是工具,和谁也就无所谓了,你抛弃了人家,不要再假惺惺地怜香惜玉了,这对你对她都不好。 韩江林掩饰难过的心情,强笑着责备道,胡说什么呢? 打个比方不行吗?春兰调皮地一笑,灵与肉的完美结合是幸福的,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却很难享受到这样的幸福。 韩江林默默地叹了口气。 春兰说,你别多想什么,人生有命,富贵在天,普通人一日三餐吃饱饭就是福,如果还能够拥有一份爱,就是莫大的幸福。 她这话似乎在说自己,韩江林心里一动,说,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缘份天空。 韩江林看过一本性心理的书,上面说,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讨论*的时候,他们离*也不远了。挂了电话,遥望春兰楼房的方向,湛蓝的天海中飘浮着一朵白云,云边如少女素养净的裙幅,如丝如缕。韩江林心底弥漫着淡淡的幸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绪,莫名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