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级领导》 第一章 神老乡 1 陈捷很认真。有时太认真不行,会坏事的。 那时大家守候在高速公路出口,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十五分。陈捷向黄江河报告,说估计客人的车十五分钟后到达。黄江河问了一句:“路上没耽搁吧?”陈捷即认真打电话,打算核实一下客人目前的位置以判定是否准时到达。这个电话打坏了。 接电话的是夏玉龙。他一听说黄江河等人正在路口恭候,当即发急。 “为什么?我跟你交代过的!”他说。 陈捷嘴里哎呀哎呀叫,说没错,是交代过不要迎接,情况跟领导报告了。大家说,谢副省长光临,不接一下怎么好,因此还是来了。 夏玉龙不说话,手机里好一阵没有声音,估计他是放下电话,跟谁说明去了。他还能跟谁说?必是大领导谢荣光无疑。 好一会儿他说话了:“陈捷,你跟黄市长说,领导还是那个意见:不要接。你们赶紧先回去,我们直接上宾馆,一会儿就到了。” “这怎么成?” “省长定的,”他厉声道,“按他说的做。” 于是就很尴尬了。谢荣光一行前来调研,事前确实交代当地官员不要迎接,大家在下榻地点也就是宾馆会面就行。陈捷跟市长黄江河商量半天,认为还是应当来,于是该到的都到,忽隆忽隆一起前来恭迎。没想到一上来就碰了一鼻子灰。 陈捷浑身冒汗,很后悔。早知道静悄悄守株待兔就好了,客人到时大家鼓掌,那时没有生米,全是熟饭了,看他还能怎么办?现在电话一打,死了,人家闻讯认起真,发话要求即刻走人,这可怎么办?能走吗?不走能行吗?用本地老乡的说法形容,这里一个市长不得了,有水桶那么大,那边一个副省长更大,有如打谷桶。陈捷充其量顶个小饭桶,他可怎么摆弄? 黄江河盯着陈捷,等着下文,那会儿没其他办法,陈捷硬着头皮赶紧报告夏玉龙的话。黄江河即眉毛一拧,极不高兴。 “这都来了。”他说,“还回去?” 陈捷说:“听说领导脾气可大。” 黄江河一声不吭。 陈捷赶紧出主意。事后证明,这个主意很馊。 他说能不能这样:其他人员车辆一律撤退,只留一车两人,轻车简从。黄市长肯定得留下来,不只是迎接,是利用时间汇报工作。他陪市长留下来,协助处理事务。 那时候有四辆轿车停在路口,除市长外还有分管副市长、政府办主任等相关官员在场,车辆、人员一溜排开,比较壮观,通常情况下热烈欢迎需要类似场面,眼下忽然显得不合时宜了。不说浩浩荡荡,至少过于隆重。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市长采纳了陈捷的建议,一摆手下令说:“就这样。你们快走。” 市长发话,大家自当听从,于是匆忙上车,两分钟走光,路口处顿时轻车简从。十分钟后省政府的中巴车驶出了收费站口。陈捷站在路口边高举双手使劲挥舞,心里很悬,唯恐驾驶员没看见这边有人候着,也怕车上人看到了不予理睬,一气之下扬长而去,那就太丢脸了。 还好,中巴车驶过来,停在路旁。车门一开,黄江河即上车,陈捷紧随而上。 谢荣光坐第一排,这是惯例。这人五十来岁,身材魁梧,面相严厉。他伸手跟黄江河握了握,什么话都没说。大领导不说并不意味着承认现实,不计较了,自有人出面替他表示一点看法,这就非夏玉龙莫属。夏副主任不宜对黄市长吹胡子瞪眼,他只能对陈捷发话,予以严肃批评。 “陈捷你怎么搞的?省长让你们走,为什么不听?” 陈捷赔笑,说这不怪他,怪黄市长。 举座皆惊。陈捷赶紧补充,说黄市长是对上级领导感情太深,生怕怠慢了。 “你还敢推!” 陈捷说哪里推得开,只能乖乖接受教育。这里省长市长加一个大主任,三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他一个小小“神”老乡哪里跑?早给压扁了。 他看到满车人面露不解,即加以解释,说本地乡下人讲普通话嘴角漏风,他这个陈老乡就变成了“神”老乡。 于是一车人都笑。但是不敢多笑,因为谢荣光板着脸呢。 陈捷继续前进,着力活跃气氛,扭转不洽局面。他往车上瞄了一眼,问夏玉龙:“怎么少了一位领导?夏主任把王处长藏哪儿去了?” 夏玉龙说:“他有点事。” 一旁的谢荣光不高兴了,板着脸一摆手,制止陈捷继续活跃。他指着陈捷问黄江河:“这是什么人?” 黄江河介绍说陈捷是市农办副主任,他们主任因病住院动手术,目前工作由陈捷主持。这一次省调研组由省农办夏副主任牵头组织,市里对应,由陈捷具体负责。陈捷这个人嘴巴有点怪,但是工作一向不错,很认真的。 “回头你给我查,看他这次是怎么负的责?”谢荣光说,“三座大山只会唱高调,管不住一个陈老乡?怎么强调都不顶用了?” 车里顿时鸦雀无声,挺尴尬。谢荣光指着陈捷,当然不只是说给他听。这时候陈捷还能往哪里跑,只能沉痛检讨。他还是那一套,说不能怪他,这一次要怪的是谢副省长。大领导事多,重要讲话、重要批示不断下达,人却难得一见,让基层干部了解太少,一朝光临,真是不知道如何对付,左右为难。 于是轮到黄江河摆手,不让陈捷多说:“讲什么废话,死鸭硬嘴。接下来安排好,一切按领导要求落实,别让省长再不高兴。” 谢荣光竟不依不饶:“江河市长,我就要你落实这个。” 他要落实什么?就刚才说的,查。他说要看看这个什么“神”老乡到底怎么搞的。再三交代别搞那些东西,为什么置若罔闻,偏偏要搞?这件事如果市里不查,他就亲自过问,紧抓不放。他准备把省里这一次调研任务交夏玉龙主办,自己另外开展调研,就查这个陈捷,题目叫做《怎么搞的》。不是说大领导让基层干部了解太少吗?这一次可以让陈捷充分了解,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悔之莫及。 这个人语速平缓,并不高调斥责,也不怒目相向,却是不怒而威,气恼之情溢于言表。迎来送往算什么天大的事?有必要这样小题大做吗?人家偏要。车上大小官员个个屏息悄声,无不胆气发寒,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夏玉龙及时出来调控现场。他说谢副省长的重要指示咱们要认真贯彻执行。来之前领导再三强调,一定要改进作风,不许产生不良影响,陈捷明白吗? 陈捷说明白。 谢荣光居然还要揪住不放:“你明白个啥?” 陈捷苦笑,说领导真是一针见血。实话说他脑子里确实没搞明白,但是身子是明白的。此刻他四肢发凉,上气不接下气,就跟快淹死一样。学一句文绉绉的话,叫做“畏惧不已”。真是畏惧不已。 还是没人敢笑。但是谢荣光不说话了。 中巴车继续前进。这是当天的第一回合,大出陈捷之意料。 事情本来不该这样,弄到如此程度像是有些奇怪了。 三天前,夏玉龙给陈捷打电话交代调研事宜时并无异常。谈及具体事务之际,他还跟陈捷开玩笑,让他准备一点怪话,供副省长调研时欣赏。陈捷说,怪话不成问题,要荤的还是要素的?夏玉龙说都要,大小都是人,人都讲究荤素搭配,营养全面有助健康。那时他说话的语气挺休闲,没太严重。他告诉陈捷,是谢荣光点名让他负责安排这次调研的。省农办的李主任带团出访,还没回来。谢荣光不想等,让夏玉龙抓紧操办。调研组拟走三个市,夏玉龙把第一站安排在陈捷这里,他对陈捷比较放心。谢荣光这位领导特别较真,得让他一下子有个好印象,开好头,调研活动才能圆满。陈捷这里可以看的东西多,他本人办事特别认真,所以从这里开始。陈捷便叫苦,说大主任看得起,不知道下面挺难受。听说谢副省长厉害得很,骇人听闻,让他先去打别人不好吗?自己这个“神”老乡只是个副职,当出头鸟太小了嘛。夏玉龙笑,说没那么可怕的,这次不要别的,就你这个出头鸟。 当然都是些笑谈,他们俩熟,玩笑无妨。电话上探讨了一些具体事项,夏玉龙交代说,谢要求本次调研轻车简从,他自己不带车,统一用省政府的中巴。下面也简化迎送,不必接,直接到宾馆见面就行了。 陈捷说这好,汽油很贵的。 那时候他没当回事,反正主随客便,各自高兴就行。不料一向黄江河汇报,麻烦就出来了。黄江河说谢省长怎么搞的?有这么简单?没搞错吧? 陈捷这才发觉可能真的搞错了。以往类似事项他管得少,副职不当家。这回主任生病才有他麻烦。他问了市里接待处,接待处答复说谢副省长近年到本市视察多次,单独来过,带队来过,每一次都由市主要领导出面,到高速公路出口处接。这是惯例。上边领导下来都这么迎接,别的人也都如此,其他市也都一样。 可是这一回人家作风优良了,特别交代。怎么办呢?破一回惯例?黄江河觉得不妥。他要陈捷问一下周边的人:“别找夏玉龙,他只能那么说,问他还为难。” 于是陈捷找了蔡省吾,蔡省吾在邻市当农办主任,比陈捷官大。但是彼此老同学,加上不相统属,私下里不计大小。夏玉龙跟他们也是同学,人家如今高高在上,俨然一座大山,跟他说话得注意一点,与蔡省吾略有不同。 蔡省吾说上个月谢到他们那里去过一次,也是带省里几大部门的人,开了一辆中巴车。省农办李主任给他打过电话,也讲不必接。他们觉得不合适,依然全场出动热烈欢迎,大领导哈哈哈哈,并无异常。 “交代嘛当然需要,总得说说,表示表示,客气客气,你怎么当真了?”蔡省吾跟陈捷打哈哈,“这一套你还不会?” 陈捷也笑,说自己聪明着呢,陈老乡从来不笨。每一次路过仙山去拜见蔡主任,哪一次他都会先打电话,要求别给他上卤猪蹄。是不是?这就是提前交代了,多卤几块猪蹄以备咀嚼。 蔡省吾让陈捷小心点,谢荣光对猪蹄不感兴趣。 “他感兴趣啥?” 蔡省吾说以他观察,该领导比较喜欢人,尤其是陈捷这样的人。他要高兴起来,会把陈捷从头到脚修理一遍,让陈捷从此容光焕发。 “你让他修理了吗?” “还好,大修年限未到,小修当然免不了。” 蔡省吾讲了一件事:他们安排谢看一家台商农业企业,下车时领导忽然指着山边一棵树问那是什么?蔡省吾却不认识,急中生智说可能是台商从台湾搞进来的新品种。领导说这要是新品种岂不怪事。于是亲率众人过去鉴定该新物种,确认不过是本地早有种植的油萘。于是大领导当场修理他,要求他到省农科院果树研究所去进修一下,学习一些本地果树基本常识,以适应农办主任的业务需要。 陈捷大笑,说蔡省吾活该。上大学时到处追女孩,不好好做作业,时间到了连夜借人的本子抄,现在才知道厉害。 蔡省吾说这位领导不太照顾咱们的面子,不过高兴起来也还行。那天挨了一番修理,他感觉窝囊,却没有因此缩头。后来找到个机会,他向该领导大声哭穷,说不是自己不认真学习,是单位经费不足,困难太多。末了大领导竟然替他开口,要市里给蔡省吾多拨点钱,让他能够支付前往省农科院进修的路费。金口一开还真管用,市里一下子给了十几万元,一举解决了该单位买新车安空调的经费缺口。 陈捷向蔡省吾打听有关热烈欢迎的各项细节。毕竟是老同学,彼此不必客气,用不着云山雾罩,担心内部事项乱说不宜。蔡省吾一五一十介绍了情况,他还开玩笑,问陈捷干吗打听得如此仔细,有何险恶用心?难道是准备拉领导下水?陈捷跟着也开玩笑,说蔡主任可以拉领导下水,陈副主任就不能学?只能伸脑袋挨人修理?蔡省吾咯咯地笑,说领导又不是他们蔡家的,那是全民所有制,公共财产人人有份儿,陈捷尽管下手,他哪里管得着。陈捷便感叹,说如今当大领导真是特别不容易,这么多人摩拳擦掌,个个冤鬼似的,尽想把他拉下水去。有如《西游记》里你来我往那么多妖怪,都要吃唐僧肉。想来不免为之畏惧。 蔡省吾提醒陈捷,说不要太为领导畏惧,还是多为自己。所谓“阎王好哄,小鬼难缠”,安排类似领导事务,尤其要注意打点好其身边工作人员,否则哭都来不及。 陈捷问:“你是说招呼好秘书?” 蔡省吾说不错,谢荣光的秘书姓王,省政府办的一个处长。 “是不是胖胖的,中等个,戴一副眼镜?” 蔡省吾说不错,就这个王。 “还跟着他?” “是啊,一直都是。” “这人我认识。”陈捷喜出望外,“热烈欢迎过一次。” 蔡省吾问陈捷如何欢迎的?感觉怎么样?好侍候吗?陈捷说没事了。忽然间如释重负,很高兴。别的人指望不了,这个人能帮上忙。这就没事了。 蔡省吾大惊,说难道这是陈捷在大领导身边安插的卧底?陈捷说他跟这个王几乎不认识。但是彼此有缘,看来这回没问题,可以将领导径直拉下水去。 紧急咨询就此打住,陈捷赶紧跑去找黄江河汇报。黄江河很满意,说这就对了。他当即拍板,按照本市惯例,参照其他地方做法,不管领导如何客气,咱们该迎照迎,热烈一点。于是大家隆重前往。 结果陈捷一上阵就碰个满脸鼻血,大领导果然名不虚传。陈捷哪能指望什么卧底啊,那天上午他随黄江河上了调研组的大巴车,一边点头一边东张西望,顿时心里发凉,知道自己高兴早了:满车领导该有的都有,独独就缺了那个王。 看来这回是在劫难逃。 2 从高速公路出口前往市区,进入市宾馆,车行十五分钟。一路上气氛很沉重,但是未出意外,却不料甫一下车,大领导即刻发作,上了第二回火。 “搞什么?”他指着大门口问,“谁定的?” “这没写错啊!” “马上拿走。” 谢荣光指什么生气呢?竟是摆在他们下榻的贵宾楼大门两侧的欢迎牌。这种牌很普通,一侧摆一块,牌上红纸黄字,写有两条非常一般的标语。左边一面为“热烈欢迎谢荣光副省长率省调研组光临我市检查指导”。右边一面是“祝谢荣光副省长及调研组各位领导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类似标语见诸于多种欢迎场合,几乎可谓全国通用,并无创意,今天谢副省长驾到,标语上写的是谢荣光,明日谢省长走了,王主席来了,换成王主席的名字即可,大家一律笑纳,反正就是个意思,表明主人热烈欢迎,客人没有太多计较的必要。却不料今天谢荣光认起真来,坚决不予接受。 “早交代不搞这些,”他对陈捷瞪眼睛,“怎么还弄?” 陈捷说如今乡下人过年少不了也得贴两张红纸,写两个“福”字。大省长光临,没有两张红纸怎么说得过去? 夏玉龙急了,当即发话阻止:“你还说什么!快收起来。” 于是小姐、门童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两面标语牌抬进门厅里。谢荣光站在车门边,板着脸一动不动,直到欢迎牌抬开,才拂袖而行。 后来宾馆老总向陈捷讨教,问这标语怎么了,让领导这么不喜欢?这问题不好回避,因为两条标语事前曾由陈捷亲自过目。这次来的领导大,如何安排让陈捷很费心,所有细节都很注意,包括标语。却不料该倒霉时,任你怎么用心都不管用,横竖都得碰鼻子,标语也跟着倒霉。陈捷对老总说,看起来咱们真是老乡,不会搞,弄个标语都发馊。为什么要写“光临我市”?应当写“莅临我市”才对。老总说这还不一回事吗?陈捷说这位省长叫什么?谢荣光,谢荣光副省长光临我市,左一个光右一个光,加上另一边还有一个光,三光政策吗?把人家弄光,这怎么可以?老总说不对啊,谢副省长也不是第一次来,以往抬出来的也是三个光,人家很高兴,没问题嘛。 陈捷纯属胡说八道,他自己心里有数。大领导何以与两条全国通用标语过不去?跟什么三光两光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家是在借题发挥呢,有如一个乡下老太婆指着院子里的一头猪,骂其贪吃懒做,你以为她真是在骂猪?猪贪吃懒做不是长膘快吗?求之不得。人家老婆子指桑骂槐,是在抱怨儿媳妇不好。谢荣光对两条标语发难跟乡下老太婆骂猪是一个道理,让他不高兴的不是标语,是标语旁大门边站着的人。当时有十来位大小官员候在那里热烈鼓掌,欢迎大领导驾到。这种场面很普遍,并非刻意安排,绝无创新,大家早就习以为常,问题是今天人家领导恼火这个。 他这火恼得太没道理,陈捷略有不服。 时已中午,客人到达后先进房间,叫做“擦一擦脸,洗一洗手”,然后就该用午餐了。夏玉龙把手一摆,让陈捷跟他进房间,门一关就他们俩,这时比较好说话。 夏玉龙交代说:“谢副省长一向脾气大,加上今天不痛快,你们小心点。” 陈捷说原来是这样,领导今天不痛快,搞得大家这么痛苦。 夏玉龙说:“你陈主任不痛快的时候,底下人很愉快吗?” 陈捷说自己小主任还是副的,管不了几个人,没法比。当然人总有不痛快的时候。 夏玉龙说谢副省长也不是总这样,也有高兴的时候。别往心里去,注意一点。 陈捷说谢谢夏副主任提醒。当下属的免不了挨训,视同接受教育。 夏玉龙是陈捷的老同学,早年间他俩与蔡省吾等人一起就读于省农业大学,眼下都在农办系统工作,如陈捷怪话所称,均为老农。夏玉龙跟陈捷关系比较特别,他们曾经在同一个县待过,那时也是上下级。上下身份有别,彼此都得找准位子,但是老同学间毕竟还可以说点知心话。 当天午餐没出事,一切正常。事前夏玉龙交代过,谢副省长强调不许摆酒,菜简单些,便餐为宜,入席陪餐人员尽量少点。陈捷照办。当天中午陪餐的仅市长黄江河和陈捷两人。时市委书记出差不在家,市长最大,他出场就够了,可谓以一当百。陈捷负责具体安排调研组活动,自当出席,主要任务不是吃,是把调研日程的细节一一敲定。他在席间从旁观察,谢荣光的脸色始终不好,但是没再发火,可能因为这一桌菜暂无把柄可抓,也可能是不痛快过去了,心情开始好转。 开吃之前,餐厅服务人员依例,询问客人需要什么酒水?谢荣光说不要酒,不要饮料,也不要茶,他要一杯白开水,对一点凉的,不要太烫。服务员赶紧去办,不一会儿用托盘端出一杯白开水。谢荣光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药瓶,打开,就着开水服药。坐在他身边的黄江河表示关切,问省长身体怎么样?谢荣光说不怎么样,所以才吃毒药。桌上人一听讲的是毒药,个个惊讶,以为听错了。谢荣光即补充说,是药三分毒,猛药尤其毒。治病就得服毒,没有办法啊。 其语音表情竟有些惆怅,与常人无异,显出点人情味了。 他居然主动向陈捷发问,非厉声追问,是比较亲切的询问。 “说一说,你这个陈老乡哪来的?” 说他一个三座大山,他记住了此间的一个陈老乡。这人似开玩笑,脸上却无笑意,依旧十分严肃。陈捷怕他再拉下脸训斥,不敢多说,只讲自己农家出身,读的农科,干的农业,春耕秋收知道一点,大政方针领会不够,土话怪话讲起来顺溜,开会念讲稿说正经话嘴角漏风,姓陈说成了姓“神”。所以自称老乡,即乡下人。 谢荣光没轻易放过他,还追着问:“什么陈啊神啊的,你这是哪的口音?” 夏玉龙替他解释,说陈捷老家在本市连山山区一带,那边的人真是这么讲话的,“芝吃丝”分不清楚,姓陈的就变成姓神了,陈捷刚上大学那会口音可重了,如今好多了,已经没有那么“神”了。 陈捷说这归功于领导的批评教育,还有个人的努力学习。 谢荣光脸上有笑容了,这时候的样子比较和蔼。他感叹,说他早几年到过连山。记得那儿有一条小河,流到镇子旁边,形成一个小湖,狭长形状,湖边长着树,植被不错。陈捷赶紧套近乎,说自己的家乡真是有幸,大领导亲自深入视察过,还记得这么清楚。但是领导有一点小错误,就是该地不把湖叫湖,当地人口音重,管那叫“水蚕”,意思是“水潭”。他的村子就在水潭边,早年潭水清澈,最深处达数十米。 “他们告诉我湖里有大鱼。”谢荣光说。 陈捷即笑,说当地镇村干部罕见大领导,一朝撞见不免手脚发麻,心里发憷,畏惧不已,所以没敢说老实话。他们家那个狭长深“蚕”里真有一些土特产,但是最著名的土特产不是大鱼,是阿三。村中大人们总拿它吓唬小孩,说阿三藏在潭中,小孩不听话下潭玩水被阿三看见了,顺手就拉下水去。所谓“阿三”其实就是水鬼。当地民间传说,水鬼都是些溺水而亡的冤魂,它们不得超脱投生,必须捉住一个替身溺死,自己才能转生为人。所以阿三们总是潜伏在潭里窥视,随时准备把个活人拉下水去。捉住替死鬼后阿三得以转生,替死鬼就变成阿三,再去捉拿下一个活人。 谢荣光说:“这都是鬼话。” 陈捷赶紧检讨。这时服务员端一盘清蒸桂花鱼上桌,陈捷说不好意思,干扰了领导们的胃口。领导说得对,什么阿三阿四那都是胡说八道,鬼话,大家吃鱼,这鱼不错。 黄江河对谢荣光说,陈捷这张嘴在机关里是出了名的,怪。这干部就是嘴怪,其实办事挺认真。说他陈老乡,真是有点老乡模样。个头小,身材瘦,经常在乡下跑,晒得黑,给他把锄头往地里一站,跟乡亲们确实也差不多,搞搞农办挺合适。这人曾经在乡镇干过多年,农村农业农民都很熟悉。 谢荣光说:“在哪里干过?连山?” 陈捷说他在连山当过副镇长,后来还在邻近的旧城乡当过一届乡长。陈捷特意提一下谢荣光的秘书,说这一次谢副省长来视察,事前省里曾传来一份名单,他一看名单上有王处长,非常高兴。因为当年他在旧城乡工作时曾经见过王处长,有幸认识,当时王处长也是随领导下来视察的。不想这一次王处长最终没有光临,很遗憾。 谢荣光不吭不声,紧盯着陈捷看。陈捷不禁心里发紧,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又说错话,领导是不是准备忽然拉下脸来。大领导神妙莫测,真是说不准。夏玉龙及时在一旁插嘴,把话接了过去。夏玉龙说当年他也在县里。曾经有省里一伙电视记者到旧城乡搞随访,看到路旁几个农民兄弟在聊天,记者叫住其中一个,问这位老乡知道省里发布的某项农业政策新规定吗?该老乡即表示他知道并坚决拥护。记者细细一问,不得了,虽然嘴角漏风,但讲得头头是道。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什么老乡啊,原来就是本乡乡长“神”捷。 大家都笑,于是就议起了记者。谢荣光问这次调研活动通知记者参加了吗?陈捷说通知了。谢荣光问通知了几家?陈捷说本市报纸、电视、电台都通知了。谢荣光说只有市里的?陈捷说省里各主要新闻单位在本市都有记者站,他们也都会派记者来。谢荣光点点头,不再询问。 那时陈捷正喝蘑菇汤,他大汗淋漓,说这汤真是烫嘴。席间他跑出门去,声称是要落实一下下午的安排,其实哪有什么安排,他是去救火,喊人,紧急调度。做什么呢?通知记者到场。 这一次谢荣光所率调研组到本市,内容是“农业产业政策调整”,调研组成员来自省里各涉农部门。类似调研活动不属于特别重要的公务活动,媒体可报可不报,视情况而定。此前夏玉龙交代调研事项时,从未跟陈捷提起需要通知记者随同。加上谢荣光强调不让接不让迎,不摆酒不要陪,让陈捷觉得该领导这一次搞的不只是农业调研,还有些像是廉洁从政优良作风标兵示范了。所以他压根儿就没跟媒体打招呼。哪想人家大领导不喜欢官员迎来送往,却很欢迎媒体参与活动,看起来还多多益善。陈捷在饭桌上一听其言,知道大事不好。当着谢荣光的面很畏惧,不敢承认全无计划,唯恐他当场发作,只好硬着头皮无中生有,回头才赶紧安排。 午餐后走出餐厅,夏玉龙给陈捷使眼色,让他还要保持警惕。夏玉龙提醒了一句,说话适可而止,怪话不要太多。阿三阿四什么的,不要讲了。 陈捷说明白。 他也问了夏玉龙一句,说王处长呢?怎么这回没跟来? 夏玉龙说本来要来的,名单都打上去了,临时有点事。 “干吗老问他?”夏玉龙问。 陈捷说知道大领导不好对付,指望他帮点忙。也算故人了,当年有幸热烈欢迎,共同战斗过一个晚上,留下了一些伤痕。从那以后再没见过面,本来也未曾想念,事到临头才忽然想念起来。 “这些年他一直跟着谢吗?” 夏玉龙说是的。这个王不简单,谢特别欣赏,带过来带过去,总在身边。秘书就像鞋子,对脚的好走路,总穿着。不对脚的哪会再用。 陈捷说乡下人管这叫尿壶,洞眼对得上就留着尿,对不上早扔了。 夏玉龙说以前那些事不要再提。明白吗? 陈捷说知道了。 什么事呢?彼此心照不宣。涉及当年的热烈欢迎,拉人下水,此事内部掌握。 那一年,陈捷在旧城乡当乡长。有个星期天晚间,近十点钟,他的手机来了一个电话,是夏玉龙打的。夏玉龙问他在旧城,还是在县里?在干吗呢?陈捷说他在县城家中,没干好事。儿子期中考成绩很差,满纸是屎,老婆管不了,让他利用假日回家加以教训。就干这个,明天一早回乡下。夏玉龙说那好,这里有事,赶紧来一下。 那时候夏玉龙是副县长。夏玉龙跟本县旧无渊源,他是省城人,农大毕业后去了农业厅下属一事业单位工作,一直干到处长。后来恰逢省直抽调一批干部到县里挂职,他给抽到了,下派陈捷那个县当两年挂职副县长,两位老同学才欣然重逢于基层。那天晚上夏玉龙让陈捷赶到县城北郊的华丽大酒楼,没别的事,就是见客,见一女三男四位客人,均为省农业厅的年轻干部,时随厅长视察本县。夏玉龙在省里时跟他们都在一个系统,彼此认识,此刻相聚于基层,当然得尽地主之谊,聊表热烈之情。当天晚上客人们已经陪同厅长接受了书记、县长的正式欢迎宴请,现在是夏玉龙另加安排的余兴节目,哥们儿姐们儿小范围聚会,吃吃夜宵,唱唱歌。这种场合相对私密,为什么要无关者陈捷赶来参与?因为有两项内容需要,其一是喝酒,其二就是买单。 夏玉龙酒量不行,碰到需要喝酒,甚至斗酒的时候,他需要援兵。凡类似场合,没有足够的酒精,哪里能够表现欢迎之热烈程度。所以那天晚上他得搬救兵,这种救兵当然得用自己人。陈捷是老同学,酒量大,嘴巴还格外有用,嘴角漏风,能讲怪话,阿三阿四一来,大家哈哈哈哈,非常下酒。重要的还有一条:待欢迎项目全部热烈完成,他可以全数买单,因为乡长管财,签的字算数。夏玉龙虽贵为副县长,手中掌握的接待费有限,有时不免需要下属部门分担一下,帮助买买单。这种事也不是随便找一个有钱的就行,必须如陈捷般可靠,以避免出现意外麻烦。 陈捷与四位客人一一握手,其中有一个握手动作很敷衍,伸出几个指头跟陈捷一碰,一点力气不用,轻飘飘就把指头抽回去。这就是那个王处长。当时他名片上印的是农业厅办公室的助调,但是他们都管他叫王处长。这人年纪比夏玉龙、陈捷要小一些,个不高,人很牛,一对眼睛眯在眼镜后边看陈捷,没把他太当回事。 夏玉龙介绍,说这位王处长是厅长的大秘书。陈捷快敬他,来个满杯。 陈捷赶紧举杯,那王处长俯着身子只顾跟一旁的女子说话,头也不抬,杯也不举,眼睛也不看,摆一摆手,让陈捷赶紧喝,就这么被敬一杯。 陈捷讲怪话了。说他发现夏副县长说得不对。王处长哪里是领导的大秘书,他自己就是大领导。领导说的是他给写的,领导看的是他给排的,领导签字的那支笔也是他递过去的。离了他,领导不懂得说话,不知道走路,签字都找不到地方了。像乡下人说的,神婆不跳,菩萨不到。 不觉大家都笑。那个王略显不快,让陈捷不要胡说八道。陈捷笑称胡说八道是小事,今天晚上代表夏副县长和全县人民热烈欢迎,准备光荣牺牲在这里,用这酒楼里的酒把王领导灌倒,彻底拉下水去。 “哎呀呀,你是个谁啊?” 陈捷说他是“神”老乡。他先给领导讲个故事:他老家连山那边有一口水潭,水潭里有种东西叫做“阿三”,那其实是传说中的水鬼。他五岁时跟几个小孩偷偷下潭玩水,不幸撞着阿三,被水鬼拖进潭底。村里大人即刻赶到,他母亲跪在水潭边哭天唤地,请求阿三饶了他,结果奇迹发生,他从水潭边冒了出来,毫发未损。从那以后他就怀疑自己变成阿三了。各位领导碰到他千万小心。 座中女客发笑,指着陈捷道:“王处,人家单挑你呢。怕不怕?” 陈捷说王处长在省城不用怕,到了此地只好畏惧。这儿的水潭归阿三管。 王处长是什么人?他还能怕陈捷如此吓唬?于是喝。这人果然好酒量,连干三杯不见动静。他自己夸口,说晚间书记县长宴请,他为老板替酒,少说已经喝了半斤洋酒。给老板当秘书,没这水平怎么行。陈捷便感叹,说看起来任务很重,拉王领导下水这么不容易,拉王领导的老板下水那就更不容易了。 席间陈捷托故跑出门,到外头偷偷给老婆打电话。老婆已经睡了,陈捷交代她上好闹钟,午夜一点前,如果他还没回家,赶紧来电话,随便说个什么,儿子发烧老爹摔倒,越紧急越好。到时候他好借机逃跑。 “不跑准他妈给搞死。”他说。 夏玉龙也出来打电话。他哈哈哈,很高兴,说陈捷就这么干,好。重点突出,方向明确,拉住这个王往下拖,看他还能喝多少。 陈捷说小屁孩这么牛逼,夏副县长巴结他做啥? 夏玉龙说别小看,这是人精,大领导面前,最能说上话的就是他。 陈捷说乡下人讲,撞见小鬼,认得阎王。小秘书这么难搞,大领导还了得?碰上了不是该活活给吓死? 夏玉龙说大的以后再讲,现在先把小的搞定。 陈捷说:“那行,再接再厉,咱们淹死他。” 口出狂言,实有畏惧。他心知当晚没那么简单。 当时王处长一口一个老板,给陈捷留下深刻印象。王处长跟随的老板就是谢荣光,时谢为农业厅长,后来才成为谢副省长。当时陈捷以小推大,开玩笑说碰上大领导该活活吓死,居然一语应验,数年后果真碰上了该领导,真是一下子给碰个灰头土脸,满鼻子流血。这种时候不免有些想念王处长,尽管知道无从指望。 下午出发前,陈捷在大堂前坐立不安。还好,终究是补救及时,不劳大领导再行发火。各媒体记者陆续赶到宾馆,有的拿笔有的杠枪,坐满了两辆面包车。 但是正如老乡所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人家还盯着呢。 3 下一轮发作在山间,调研的现场。 午餐后,谢荣光的脸色有所缓和,语气略显轻松。下午出发前,黄江河给谢荣光介绍几位随行记者,谢荣光跟他们握手,脸上稍有笑容,表情很亲切。陈捷以为阴霾基本过去,领导的心情已经好转,不再打算紧抓不放,亲自调研陈老乡是“怎么搞的”,大家可以愉快些了。看头一个点时情况也不错,没出事,问题出在第二个点上。 这个点安排得比较远,大巴车开了半个多小时,一直往山里跑。调研组一行去看茶叶基地,该基地四周几个山头全都辟为茶园,相当壮观。调研车队在狭窄山路左盘右旋,进了半山腰一座山间茶场,一路车行顺利,并无意外,直到下车喝茶。 按照原定计划,谢荣光一行到达后,先在茶场总部小休片刻,喝喝茶,放放水。诸位领导坐着车一路上山,时间长,路不好,跑到这里也该累了,宜劳逸结合。这茶场有好茶,在该地首屈一指,正可隆重推出。当天车队到达时,茶场老板早已恭立于场部新楼前。客人下车走进楼下大厅,厅中茶几上摆有数套茶具,电热壶上开水已经烧开,诸事俱备。 茶场老板三十多岁,喜眉笑目,能说会道。客人落座后,小老板即烫壶,沥水,泡沏,亲自为客人上茶。第一杯茶自然先送首长,小老板用一支专业竹夹把茶杯夹送给谢荣光。却不料太认真,动作略大,小半杯茶水给洒到了茶几上。 小老板笑,说自己手艺不行,但是茶肯定好,是自产的特级茶。 谢荣光板着脸,看着茶几上茶香升腾的茶水不说话。大家不觉紧张,轻声慢气,唯恐弄出什么动静。忽然该领导伸手把小茶杯一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好,”放下茶杯后他点点头,“不错。” 原来他不是不高兴,只是品茶的表情动作比较严肃。 陈捷说谢副省长果然懂得茶。本地乡亲们可不太明白,这里一向管喝茶叫做“吃茶”,有如吃红烧肉。他这个陈老乡也差不多,什么茶都是一吃了之,缺乏品位。 得到领导表扬,小老板来劲了。这人有一套。他说茶好还得水好,水好还得茶具好,茶具好还得手好。哪有手好?他这儿有。 于是他拍手,两位青年女子应声而出,从里屋走了出来,原来小老板金屋藏娇,暗存两大活人。两女子细皮嫩肉,打扮都很入时,不像茶园里采茶的村姑,倒像茶馆表演茶艺的小姐。人长得漂亮,古人称“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大约就这样。她们的手指头都很长,白润有光,所谓“手好”原来如此。 小老板让女子给各位领导沏茶。小姐即鞠躬问候,笑盈盈分坐在两张茶几边,卖力施展。谢荣光对面位子上坐了一个,一双巧手于众目睽睽下在茶具上飞快动弹,白净耀眼,细如景德镇刚出窑的薄瓷茶杯。 “这小姐功夫特别好。”小老板夸耀。 谢荣光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身走出门去。 陈捷心知不好,赶紧跑步跟上。黄江河夏玉龙及调研组其他人等面面相觑,片刻间大厅里一片椅子声,大家相继匆促离席,追赶出门。 谢荣光不吭不声,表情气恼。原来他心情尚未根本好转,不留神间又给惹着了。活该陈捷倒霉,此刻只能追在后边叫唤:“省长,省长慢点,这地板不平。” 谢荣光即训斥:“搞什么名堂!” 黄江河追上前。谢荣光指着陈捷对黄江河发话:“你说,这个人怎么搞的?” 黄江河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谢荣光说:“记住,我说过了,给我查他。” 陈捷即苦下脸来。谢荣光喝道:“上车!” 于是动身前往茶园。一路上谢荣光满脸怒容,没谁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如此光火。 夏玉龙把陈捷拉到一边,很生气。 “陈捷你怎么搞的?”他说,“领导好不容易高兴一点,又不行了!” 陈捷还说不怪他,怪小老板太认真,看来太认真确实不行。前些天他专程到这里安排调研事宜,发现小老板毛手毛脚,即交代他找两个会沏茶的员工备用,到时候领导不喝茶算了,有兴趣就把好手使上。所以小老板才特地去弄两个美女为领导服务,哪知道人家烦的偏偏就是这个。美女是祸,一点不错,让美女出场真是馊主意。但是话说回来大家都有些冤枉。毕竟人家小老板不是拉皮条,美女们尽管细皮嫩肉,却不是桑拿浴室的按摩女,或者发廊里的暗娼。人家没想在这里拉谁下水,不外就是给领导展示一下茶艺和手段,这也不行吗? “你自己看看,这行还是不行?” 陈捷说他真是不服。这不是他自作主张,事先他特地了解过,找的是蔡省吾。蔡告诉他上个月谢在那边调研,曾抽空专门欣赏过当地茶艺团的表演,听说对该市的茶和茶艺小姐评价都不错。怎么到了这里就跟人过不去?脸一拉就教育上了? 夏玉龙说:“早跟你讲过了。不知道谢副省长脾气吗?他今天不痛快。” 陈捷说这回死定了,冤枉。 陈捷决定赶紧采取措施,再上一个主意,不管馊不馊,先办就是,以备谢荣光言而有行,真要一查,对陈老乡实施“调研”。乡亲们有说法,叫“菜叶死青,赶紧使肥”。陈捷使的什么肥?茶叶,绿色食品。 他把茶场小老板叫到一边,让小老板即悄悄准备十五袋最好的特级精品茶,用礼品袋装好,安排一辆车立刻拉走。各项费用按成本价打点折,届时他会让财务人员转账结算,不加重小老板负担。省调研组人员自谢荣光起到司机止,一共十五人,陈捷安排每人一袋,不多不少。市县陪同人员就免了,节约成本,也防扩大影响。 小老板赶紧让人操办去了。 谢荣光及调研组一行在黄江河和市县一批官员陪同下,看过茶园和制茶厂,上了停在路旁的车辆,离开茶场前往下一处参观点。 夏玉龙问陈捷:“看你一路跑来跑去,这个电话那个电话,干什么呢?” 陈捷说他还能干什么?做好下一步安排。 “考虑周到些,特别是细节。”夏玉龙交代,“别再让他不高兴。” 陈捷说明白,谢副省长已经发过几回火了。看来这次大领导不仅是来开展农业调研,还是专门来教育他的。他一向自以为认真,这回左弄右弄总没弄对,搞不明白,对领导真是了解太少,心里很憋气。如乡亲们所说,犁到了,耙也到了。大领导火发了,话说到了,陈老乡不更认真一些无异于找死。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辆车正快速行驶在返回市区的路上,车上装有小老板提供的礼品茶。这些礼品将直送市宾馆,那儿有人负责张罗,务必赶在客人返回之前,让宾馆服务人员将礼品悄悄送入他们所居的房间。 这是什么?以陈捷的玩笑说辞叫“拉领导下水”。从谢荣光已经表现出来的情绪推测判断,陈捷如此行动无异于自己找死。他痴呆了吗?没有,他并非自作主张,且这般送礼早有前科。 事情就在那一年,陈捷被夏玉龙叫到酒店里陪王处长等人喝酒之后。那天晚上陈捷没有淹死那个王,相反,他自己险些被人家淹死。大领导的秘书年纪不大,果然高手,对酒精似乎毫无反应。他夸口,说历经无数战斗,不管在上层在基层,从没让老板丢过一次脸。陈捷与之周旋到午夜一点,感到有些支持不住,一心指望手机铃响,老婆发来撤退信号。还好夏玉龙见好就收,主持罢兵。夏玉龙说领导明天还有重要活动,四位还要百忙,今晚就到这里。陈捷松了口气,赶紧安排后事。夏玉龙已经交代清楚了,除了当晚消费,让酒楼送上四条中华香烟给客人当礼品,还有两盒精装礼品茶,请那个王带给老板,这就是谢荣光了。 茶是上品,价格不菲,以夏玉龙的名义,由陈捷买单。陈捷付钱时有些心疼,但是一声不吭。事实上他也不吃亏,一个月前夏玉龙从省厅要到一笔数十万元的农业项目经费,戴帽下达给了他那个旧城乡。 客人没有推辞,类似场面一定司空见惯。王说了半句话:“夏玉龙你干什么。” 夏玉龙说小东西,不成敬意。 陈捷插嘴,说要是各位领导看不上,他“神”老乡只好全数背走,回他老家连山,去跳那个水潭。 客人们觉得奇怪,问陈捷什么意思?陈捷说他老家的阿三这几年闹得特别厉害,每年都有个把小孩被拉下水,丧生潭底。乡亲们想了很多办法。一方面是教育小孩子不要下潭玩水,一方面就是跟阿三商量,给它烧纸,剪几个小人烧给它,让它不捉真人,抓纸人顶事。这个办法基本无效。有人记起当年的事情,说陈捷跟阿三有缘,把他扔下去找阿三谈判可能有用。弄得陈乡长畏惧不已。一个乡长本该为群众不怕牺牲,怎么能不跳潭呢?他声称跟阿三谈判也得带点礼物,备齐了才好下水。各位领导看不上这些烟啊茶啊,是不是存心逼他带去跳潭? 夏玉龙哈哈笑,说陈捷就是怪话多。 客人们欣然而归,带上各自的香烟,还有茶叶。 当晚的事情却不止于茶叶。 夏玉龙领着客人上车离去,把陈乡长留在酒楼结账。陈捷签完字办完事,刚要走,电话来了,却是老婆告急,说儿子突发高烧,让陈捷赶紧回家。这是他们事前约定的撤退暗号。那时陈捷发笑,说怎么不另外找个人说?盼咱们儿子生病是吗?儿子真是倒霉,半夜里还要配合发烧。他老婆愣在那边说不出话。陈捷告诉她没事了,战斗已经结束,客人走人,本人健在,不劳儿子发烧了。他老婆松了口气,说那好,不能咒老人生病,只好说自家儿子。陈捷关了手机刚要动身回家,电话又来了,却是夏玉龙。夏问他是不是还在酒楼?他说现在正在门口。 “不要走,还有事。” 几分钟后轿车过来带陈捷离去。车上除夏玉龙,就剩王一个客人。 夏玉龙说,王处长白天陪领导工作,晚上为领导战斗,累坏了。他想洗一洗,按摩按摩,恢复一下。找个地方吧。 陈捷说:“明白。” 陈捷在车上赶紧打电话,这回不找老婆,找小舅子。陈捷的小舅子在税务部门工作,管办公室,经常有接待事项。这人比较花,吃喝玩乐事项没有他不知道的。小舅子居然还没睡,在外边跟人还在喝。陈捷告诉他有贵客需要,请他帮助安排一下。他问了几句,说没事,等会儿回电话。 当时夏玉龙跟王在车后边悄悄说话。夏讲他的事别的人不好找,只能拜托王处。王说放心,不会有问题,回去就跟老板提。夏说老板那种脾气,真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王说要是谁都摸得着,那还当什么老板? 两人谈论的肯定是谢荣光。 陈捷手机铃响,小舅子的电话到了,让他们去太平洋浴宫,于是立刻动身。 太平洋浴宫在城西,为新建高消费场所,在本地名声很大,主业为桑拿浴,其他各种服务齐全。所谓服务齐全指客人可以正经洗浴,也可以另有所图,想干什么有什么,只要付钱。他们的车到达浴宫大门时,已经有人立在门边恭候,把他们迎进了大堂。这就是陈捷小舅子找的联络人——浴宫里的一个业务经理。 陈捷什么都没说,就是让该经理把两位客人带进去。那人也什么都不问,只说跟他来,领着两个人上楼往深宫里走。 夏玉龙问:“陈捷你呢?” 陈捷笑笑,说不要管他,他自己安排。 那个王眯起眼一瞥,忽然问:“这里有相好的?” 陈捷说好几个呢。 于是哈哈哈,笑得都很暧昧。 陈捷在这里哪有什么相好的。他哪都没去,事情交代清楚就坐在大堂里等。几分钟后,夏玉龙匆匆走了出来。 “陈捷你在这儿啊。”他说。 陈捷说他还哪里跑?夏副王处洗澡,他管买单,同时保驾护航。 那个王不在身边,夏玉龙不用过于掩饰,他显出不快,摇着头对陈捷说,这洗什么鬼澡,里边男男女女全是光的,整个就是色情场所。这小王年少得意,营养太好,精力过剩,也太好色了。真是的,这么一个晚上也不能忍,就要玩这个。有什么办法,人家那种身份,敢开口,咱们能拒绝吗? 陈捷说瞧,这谁是阿三?谁拉谁下水啊? 夏玉龙问:“陈捷你找这地方安全吗?” 陈捷说他可不知道。他小舅子介绍的,应当还行。类似场合都可能有一些小姐不爱卫生,染有性病,难免。那个业务经理是里边的人,他帮助安排,情况应当会好一点,起码安排一个清楚点的吧。但是王处还宜自爱,干活的时候加点保险,否则自己染病还是小事,万一洁具用品使用不当感染了大领导,那就闹大了。 夏玉龙说:“别讲瞎话。” 他所谓的安全不是说这个,指的是会不会忽然碰上警察扫黄。陈捷说这么晚了,警察也该睡了。警察不是咱们的吗?怎么轮到夏副县长如此畏惧? “陈捷你少来怪话。” 夏玉龙为人一向小心,如果不是陪客,他哪会到这种地方。刚才他硬着头皮陪着王钻进深宫,因为不做一起下水姿态,对方可能会有看法,弄不好还起疑心。待对方关门逍遥,他立刻甩掉小姐纠缠,掉头走开。这时候考虑很具体:他到此地任副县长两年,出头露面多,认识者众,要是让人看见在此场合出入,肯定有话。于是不免着急。他对陈捷说不行,他要先走,这里全权委托陈捷处置。 陈捷说他也一样十分畏惧。一块走吧,那家伙淹死算了,咱们不管他。 夏玉龙生气,说又来了。能这样吗?人家是上边来的,跟大领导的,不管怎么样,咱们下边人总得照顾好,要出什么事情可就坏了! 陈捷说他坏他的,又不是咱们嫖娼下水。夏玉龙说他后边是谁?陈捷说难道他下水就是领导下水?他嫖算领导也嫖,或者还算他替领导嫖?像乡下人说的,生儿子豁嘴,只怪媒人?夏玉龙急了,说陈捷胡搅什么,学土话装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他后边要是没个大领导,咱们哪会到这里来! 陈捷发笑:“行了行了,跟你开玩笑的。” 他说上头来的王处在里边快活,留个下边的陈乡长在外头侍候就足够了,不必用上县领导,那也太铺张浪费了。 夏玉龙匆匆离开。 陈捷在大堂里独自守候。老婆的电话到了。陈捷本已通知完事走人,马上回家,老婆左等右等不见,害怕了,以为路上出事,赶紧打电话追问。陈捷告诉老婆临时有事,又给黏住了。老婆不解,说半夜三更,什么好事那么缠人?陈捷不禁发怒。 “好个屁。”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老子怎么他妈的干这种事。” 老婆大惊,说怎么了?陈捷说没事,快睡。即关了电话。 堂堂乡长,道貌岸然,坐在此地护卫这么个家伙嫖娼,拿乡财开支买单。想来真是他妈的。但是有什么办法?生过气了还得等。等待了一个多小时。估计差不多了,里边贵人过剩之精力应当基本耗尽,也该悄无声息溜出来了。忽然大堂里扑通扑通,声响杂沓,十几个警察从外边冲进门来。 夏玉龙那张嘴真是厉害,临走前叽叽咕咕,担心这里不安全,会不会碰上警察扫黄。不料一言成谶,警察应声而来,简直就是蓄意召唤。 陈捷动弹不得,坐在那里看一组警察冲上楼梯。这时大堂里乱成一团,有小姐匆匆跑过,尖声叫唤。留在大堂的另一组警察大声吆喝,控制局面。警察让大家安静,坐在各自的位子上,配合他们依法履行公务,开展例行检查。 有一个警察走到陈捷面前,要他出示证件。陈捷说自己没带证件。警察说那行,一会儿跟车走,到分局去做笔录。陈捷点头,指着对面另一位警察小声说:“能不能请你们领导过来一下?”这边警察吃惊了,问陈捷认识他?陈捷说有些特殊情况。 原来这些警察来自城关分局,当晚突击扫黄。大堂里那人是分局副局长,曾在陈捷的旧城乡当过派出所副所长。他看到陈捷,不动声色,没说一句话,肩膀一拍了事。陈捷站起来往外走,警察不加阻拦,即予放行。 陈捷能一走了之,脱身而去,把那个王丢下不管吗?他知道不行,尽管比较解气。事情至此,再他妈的也只好一边在肚里骂娘,一边继续。他没有走远,就守在门外等候。十几分钟后一行人被带出浴宫,均妓女嫖客,多衣冠不整,狼狈不堪。警察把他们押上停在门外的面包车,陈捷在人群中看到那个王,头发蓬乱,外裤的拉链都没拉上,出门后站在一旁拒不上车,伸着头东张西望,像一只突然受惊的大鸟。 陈捷走到警车边,分局那位副局长正靠着车门抽烟。 “你没走?”副局长表情吃惊。 “等那个,”陈捷指着王对他小声道,“省里来的。领导。” “啊。” 情况显而易见,需要一个乡长在下面恭候,这嫖客肯定不同一般。 陈捷说是县里请的,这人后边还有更大的领导。来桑拿,可能有点误会。需要的话他马上给县领导打电话,只是这么晚了,领导都在睡觉,事情影响大了恐怕不好。 副局长点头,说知道了。 几分钟后陈捷带着王上了旁边的一辆出租车,陈捷吩咐直开宾馆。王处长惊魂初定,上车后一言不发,陈捷什么都没说。 两人一直保持沉默。半路上突然有手机铃声打破沉默,却不是找陈捷,是王的手机铃响。他接了电话。 “厅长,是我。” 老板竟然尚未安寝。 “我让他们找了个安静地方处理材料。天亮起床给您,没有问题。”王说。 陈捷不屑。他想,本来真是有些材料要处理:警察的笔录材料。 领导在电话里问起了某一件事。王回答:“那张盘是她参加电视台超级模特大赛的录像,点一下就出来了,很清晰。” 听起来有些暧昧,比太平洋浴宫里的暗娼档次显高。 他们还谈到了茶叶。王说:“回头我送两盒茶叶上去。您试试,口感非常好。” 该两盒茶叶以夏玉龙的名义,是陈捷花的钱。 最后是一个生活细节。王说:“小药瓶在您床头桌的抽屉里,保温杯里的水是热的,在办公桌上。” 他始终没跟陈捷说话,陈捷也始终一言不发。两人保持沉默,直到宾馆分手。离开前彼此习惯性地伸出手握了握,陈捷顿时感觉不同:这回对方使了劲,用力握紧,不像几小时前酒楼初见时那般软绵绵两指头一碰,纯粹敷衍。 后来他们再没握过手,直至此番谢荣光副省长驾到。准备热烈欢迎之际,陈捷曾猜想如今王处伸出的手是软的,还是硬的?以情理判断,即使没有最后那么硬,当不至像最初那么软。 人家没有随老板光临,猜想无以证实。 陈捷依旧为领导准备了两盒礼品茶,相信口感依然不错。 第二章 三八节快乐 1 事情发生在三月八日夜,恰逢国际劳动妇女节。事件与节日无关,纯属巧合。 当晚,市检察院领导设便宴于城南大酒店二楼餐厅,接待省检察院的客人。省检来了位处长,带一工作小组到本市调研,为时三天,这天结束。东道主请吃一顿饭送行,赵检察长亲自出场。赵检为人细致,特别交代多请一个人,余茜。 “小吴,你给她打电话。”检察长说。 小吴是吴承业,检察院政治处的科长,负责接待事务。领导有令,自当认真办理,他却提出异议。他说赵检算了吧,别叫她,今天三八节,也不知道人家有没有时间。赵检一听就笑,说不错,这事不能让你叫。 他亲自给余茜打电话。他在电话里开玩笑,管余茜叫“小余局长”,说你们家小吴声称小余局长还在“百忙”之中。真的忙成这样?三八节也不能光自己快乐,应当给点面子,让大家一起快乐,包括你们家小吴。检察院的工作,检察官家属可以不支持吗?余茜一听赶紧表态,说三八节其实是劳动节,劳动得忘记快乐了。赵检的电话真是及时雨,太感谢了,坚决服从安排,当好家属,今晚一定准时赶到。 于是当晚吴承业、余茜夫妻双双上桌陪客,一起快乐。检察院的客人干吗叫余茜掺和?这有原因。余茜在市财政局当副局长,她那个单位管钱,跟谁都有瓜葛。此次省检来调研,主题是基层检察院装备情况,跟各地财政部门有关。两天前调研组找几个部门开座谈会,财政局是余茜参加,会上还发了言。赵检特别介绍这位是检察官家属,她爱人就是我们小吴。省检几个人因此印象倍深。余茜吴承业一对儿让人感觉不错,都上得了台面。小吴地位不如老婆,却长得高,挺帅气,尤其是豪爽,酒量大,特别适合上桌待客。余茜贵为年轻女局长,长得也不错,人却平和,笑模笑样,平易近人。当晚她坐在吴承业身边,频频举杯,谈吐得体,家属、局长两个身份都表现不错。 这天席间,吴承业打电话安排明天送调研组的车辆,这种事不宜当着客人对着手机说,他起身到包间外打电话,打完电话顺便跑了下洗手间。洗手间里气味又臭又酸,异常浓烈。时正有一个人趴伏在墙角埋头处理私事。那墙角安有一个瓷盆,上方钉有一面标牌,白地红字很醒目,标明此为“呕吐池”,名字起得一白二土,却也足够贴切。趴在墙角的那人已经吐过一轮,池中有一摊污物。他还在干呕,声音很痛苦。他把手按在墙头,脑袋压在手背上,头都抬不起来,只在那呕,还喘,模样略骇人。 吴承业掉头就走,跑上三楼另找洗手间。 他在楼梯口遇到了一个熟人,是市卫生局的。 “你们干吗?”他拉住熟人问,“开什么会?” 熟人说就那个,农村合作医疗。 “县里来什么人?副县长?” 熟人说没错,所有县区都来,一个县来好几个,都是分管副县长带队。昨天今天开两天,下午结束,晚上会餐,完了散伙。路近的连夜走,远的明天一早离会。 吴承业点头。那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这人喝酒不红脸,越喝越青,当晚他脸色发青,但是很平静。回到包间后他继续给省上客人劝酒夹菜,非常敬业,若无其事,跟走出包间打电话前的表现无异。 便宴结束时大约八点,主宾一起沿楼梯下到酒店大堂,几辆车一一过来,先送走客人,再送走检察长,剩下的人上了一辆面包车一起离开。吴承业、余茜夫妻俩坐一排,余茜对丈夫说,一会儿让车拐一点路,她到市政府大楼去。 “还有事?” “任市长有个会。”她说。 吴承业问她时间长吗?她说可能吧。她让吴承业陪孩子先睡,不要等她。 吴承业没再多问,让司机先送余茜,再把车上人员一一送回家。他自己过家门而不入,让司机绕个圈,把他又送回城南大酒店。 “我这还有事。”他让司机走,“你走,休息去。” 吴承业没进大堂,在门外停车场找个偏僻角落打电话。他打了两个电话,先打政府值班室,问值班员八楼小会议室的会议开完了没有?值班员说哪儿有会?今晚八楼小会议室没开。吴承业做紧张状,哎呀哎呀叫,说不对啊,是不是会议改地点了,在十楼会议厅?值班员说会议厅有个鬼,今晚没会!吴承业又说有啊,难道是在任市长的办公室里开?值班员不耐烦了,说你到底找谁?任市长下乡,明天才回来呢。 这就清楚了,余茜撒谎。她刚才撒谎时的表情极其镇定。 吴承业的第二个电话挂财政局,用相同手法摸清情况,证实余茜不在局里。 吴承业决定行动。他脸色发青,虽然不在酒桌上。 他进了大堂,到总台要求查看农村合作医疗会议的住房安排表。吴承业在院里办过会务,知道相关会议都会有一份住房安排表放在总台以备查,但是一般不会提供给外人。他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说明是检察院干部,工作需要,有要紧事项,要求总台小姐合作。小姐一看情况挺特别,不敢怠慢,询问吴承业具体找的谁?几个人?吴承业说他只找一个。 “姓李,叫李国力。” 小姐立刻查到,李国力住本酒店十楼1024房。 吴承业即上电梯,直奔十楼。出了电梯,对面就是楼层服务台,有一位值班小姐静静坐在椅子上。 吴承业再次出示了证件。他询问1024房间的客人是否在房间里?小姐点头,说是的客人没有外出。吴承业又问刚才是不是有一位女子进入该房间?小姐即紧张起来,说这里人来人往的,她不知道吴承业说的是谁。吴承业比了下动作,说大约三十四五年纪,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儿,短发,模样很精神,穿一件青灰色大翻领女式西装上衣,有这个人吗?小姐说好像是有一个,走到那一头去,具体进哪个房间她没注意。吴承业问这人来多久了?小姐说好像有一会儿了。 吴承业即在服务台前用手机挂110报警。他自称有大笔款项被盗,窃贼被他意外认出,跟踪至城南大酒店十楼。现窃贼连人带包进了房间。他守在门外,请求警察迅速前来擒贼追款,为民除害。 “一定要人赃俱获!别让犯罪分子跑了!” 不到十分钟,两位警察赶到现场,时接近晚间九点。吴承业领着他们和楼层小姐一起走过去,指着1024房间,让小姐叫门。房间外“请勿打扰”标示牌亮着,里边果然有人,他们不希望受到干扰,可以理解。小姐按门铃,轻轻敲门,声明“服务员”,用的是她们的标准服务方式。里边无人回应。警察果断道:“打开。”楼层小姐即把手中的通用房卡插入门锁插孔,电子门锁“滴”一响,绿灯亮起,小姐一旋门把,门开了条缝,却无法再推:里边的防盗链已经扣紧。 “警察!”两位警察一起喊,“快开门!” 站在一旁的吴承业没有片刻犹豫,不等警察反应即抬腿猛踹,“砰”的一声巨响,门后防盗链扣被他一腿踢落,顿时大门洞开。警察顾不着责怪吴承业自作主张,一前一后立刻扑进房间。喊道:“别动!” 这是个双人标间,两张床。靠窗的那张床空着,被褥整齐,没人。有个男子坐在靠里的那张床上,光膀子,身上被子大半滑落地板。男子表情发蒙,极度震惊。显然是刚刚从被窝里突然翻身坐起来的,床边沙发上丢着他的衣物。吴承业走过去,抓住从床上滑落的被子使劲一掀,被子飞到一旁。跟进门的楼层小姐一声惊叫背过身去,吴承业身边的警察赶紧拉住他,大叫:“别动!你干什么!” 吴承业挣开警察,掏出手机对准床上的男子。男子这时反应过来,即大喊:“吴承业!你他妈的!” 他下意识用手护住裆部。吴承业用手机相机把他拍了下来。 此人全裸,身上一丝不挂。他就是李国力,本标房登记房客,刚刚结束的本市农村新型合作医疗工作交流会代表、领队、分管副县长之一。几小时前,趴伏在本酒店二楼洗手间墙上,朝着一个布满污物又酸又臭的“呕吐池”发出痛苦声响,刚好被吴承业撞见的那个男子就是他。 但是屋里不见另一个人,如通常应当有的。吴承业不禁发愣,朝窗户看,窗户是紧闭的,即使开着,那也不是合适的去处,这是十楼,从那里跨出去必摔成肉饼。吴承业回头往桌上看,桌中央丢着一个女式文件包,皮质,黑色,很精巧。 “是她的包。”吴承业说,“在这!” 这时传来了声响:“哗哗哗”,有人放水,在洗手间。 吴承业走过去推洗手间门。那门的锁已经打开,一推大门洞显。一位女子站在梳洗镜前,正在洗手盆洗手。不是别个,果然就是余茜。洗手间被推开后,她把水龙头关上,没急着用毛巾擦手,转过身朝吴承业脸上就是一巴掌,吴承业铁青的脸颊顿时长出了五个水印。 “我是余茜,市财政局的。”她对警察说,“你们干什么?” 警察表情有些不同了。 “谁都不准使用暴力。”他们说,“我们需要了解情况,请你们都合作。” 余茜说可以。她要先打一个电话。 她站在卫生间门边按手机。吴承业站在一侧即做回应:他把手机举高,对着自己的妻子拍照。这张照片不如李国力那张刺激,余茜着装完整,唯头发有些乱,脚上有破绽:光脚丫,没有穿鞋。 她的动作真是够快的。她一定是在听到外边敲门声就跳下床,抓起自己的衣物一个箭步冲进洗手间同时把门关上。吴承业他们撞进来,直扑屋里,没有谁去注意洗手间。她趁屋里乱成一团的当儿穿戴完整,甚至还洗了手。一秒钟都没有浪费。 她把电话直接打到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长的家里。副局长刚好在家,一听是她很高兴,说余局长有什么好事?我们的报告批了?等着钱买警车呢。 余茜笑,说报告已经交上去了,估计没大问题。但是她这里有个问题比较大。今天晚上她在城南大酒店,找县里的领导商量一件事情。忽然有两位110民警冲了进来,可能有些误会了。 副局长急了:“怎么有这种事!快,把手机给他们,我跟他们说!” 余茜把手机递给两位警察,不动声色:“你们局长有话。” 这时吴承业再做回应,就在民警跟他们局长通电话时当众打开自己的手机,这次不是照相,他按号码键打电话找人。几秒钟后电话接通。 “我是检察院的小吴,吴承业。”他说,“任市长好。” 余茜扭头,脸色顿时发白。 “我有件紧急事项向您报告。”吴承业对着手机说,“余茜和李国力此刻在城南大酒店1024房间鬼混。被我发现了。110民警也在现场。” 众人一不留神,余茜抓起门边饮水台上的一个茶杯,用力扔向吴承业。茶杯准确砸中吴承业额头,砰地掉地,当即碎成数片。 血水从吴承业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这事闹大了。 2 任市长是谁?为什么让如此沉着的余茜如此冲动? 这两人很有渊源。 任市长叫任向玮,本市常务副市长,为市长之下,本市位居第二的行政长官。任向玮与余茜一样为女性,今天三八节,她们一起劳动快乐。任向玮四十四五年纪,比余茜大了近十岁,是余茜的老上司。 五年多前,这位任向玮从省城来到本市任职,那时她还显得很年轻,新来乍到,在市政府领导里排名倒数第一。这人有些传奇色彩,到本市任职前在省检察院工作,当过反贪局长,办过那些年本省最著名的几个职务犯罪大案,其中有一案毙了两个重要官员,因此有人形象形容,说新任女副市长年不甚长,貌不惊人,手中却是“有几颗人头”。这人挺好学,本身是法律专业出身,可能由于反贪工作涉及大量经济事务,工作的需要使之产生了兴趣,她在法学之外还研读经济学,在职研修,一边办案,一边读书,读国内一所著名重点大学的在职研究生课程。她研修的学校和班次都比较有名,质量很可靠,淘汰率很高,与某些瞄准官员的公款钱袋,以收巨额学费发展所谓“教育产业”为主要目的的杂牌MBA班大有区别。大家都知道女生比男生会读书,女官员看来确也比男官员会学习,这位任向玮经数年努力,通过了全部课程,各科成绩优良,包括外语。然后她通过一门综合考试,以及论文答辩,得到了经济学硕士学位。所以她被物色到基层任职,不再判案反贪,让她当市长,处理经济建设事务,有原因的,不是乱点鸳鸯谱。 可能由于经历特殊,特别是手中有那几颗人头,这位新任市长让本市广大干部尤其是低级别领导干部相当敬畏,不管有贪无贪,是否身怀污点。后来大家才发现这种敬畏其实不全是因为她的经历,关键是人家自有风格。 女副市长到任之初,分管社会事业方面的工作,包括文化教育卫生诸多事项。那时本市恰出了件事,在新闻媒体上沸沸扬扬。事发于本市属下一个山区小县的一个偏远小乡,离市区近二百公里之距。这乡里有一个村子,村中有三个青年农妇平日走得很近。有一天上午,三个小媳妇聚在一起,喝下了半瓶烈性饮料。不是二锅头,也不是当地农人自酿的地瓜米烧,是“百虫灭”,一种新型剧毒农药,瓶装,装药玻璃瓶外标有醒目的骷髅标志。得益于科学的发达,眼下各种害虫抗药性很强,不毒不足以除虫,所以这种农药很凶,杀虫效果尚可,杀人尤其厉害,一小杯足以毒死一个女人。三位小媳妇没用杯子,她们轮流,嘴对瓶口灌,在酒桌上这种喝法被称为“吹喇叭”,该瓶农药已因打虫子用掉若干,余量虽只半瓶,足够三小媳妇“吹喇叭”上路。有一个过路农人发现了她们的疯狂举动,即大叫,已经来不及了。三小媳妇的家人紧急行动,把她们抬上一辆农用车,赶三十里山路,拉到乡卫生院,那时小媳妇们神志尚清楚,能够说话,只说肚子痛,没有意识障碍。但是乡卫生院不敢收治病人,因为该院早已破败,并无正规医生,只有一承包的土医生开点感冒片,涂点红药水,哪敢给喝农药的农妇洗胃。于是家属们把病人抬上农用车,赶紧再走,直送县医院,这一走又是三十多里,没到医院,半道上三位小媳妇相继口吐白沫神志不清,到地点已经不治。县里医生表示惋惜,说如果当时乡卫生院能够及时洗胃,哪怕先做一点简单处理,这三个青年农妇可能还有救,不至于如此惨死。 据说小媳妇们都后悔了。农药是她们自己“吹喇叭”喝下去的,但是送医院路上她们一个接一个哭了,都说医院到了吗?怎么不给洗胃呢?她们现在不想死了。 任向玮副市长从本市媒体报道中知道这件事情,她非常生气,当时就批示,责成有关部门严查,为三位小媳妇讨个说法。其间一个上午,她在办公室开一个小会,会后一招手把政府办一位副主任叫上车,即驱车离开市区,谁也不打招呼,直奔出事的那个乡村。二百公里路,开了四个多小时,中午找家路边店吃碗面,继续赶路,下午两点多钟,轿车开到乡政府院子里,乡里办公室值班人员一见只觉头昏,不知这个大官怎么回事,事前电话不打一个,直接就从天上掉了下来。女市长到了不多说话,就问你这里头头都在哪儿?乡里值班干部报告说书记、乡长都不在,书记到县里开会,乡长下村去了。女市长说下村干什么?不是喝酒去吧?马上把他叫来。干部赶紧去打电话,半小时后那乡长坐着一辆挂着计生服务车标示牌的破吉普跑回来了。女市长一看,还行,嘴里并无酒气,居然还是个年轻女子,看上去也就三十上下。 这就是余茜,日后的女局长。 女市长并没有因为乡长也是女的就面带笑容,她立刻就把余茜逼个无法喘气。 “跟我说你们打算再害死几个人?” 余茜呆了好一会儿,回答说她没有这种打算。 “你说,你们卫生院那是个什么样子?” 打进乡政府前,任向玮已经自己先去看过了该乡卫生院,此院因拒绝为三位喝农药的青年农妇洗胃而让女市长耿耿于怀。这天又因其破败让女市长气愤难平。 余茜说,出事之后,她已经去过三次卫生院,落实市长的指示,开展整顿。此前乡里也曾帮助卫生院解决过一些困难,例如卫生院的围墙还是两个月前她安排施工队垫资修起来的,至今钱还没有着落。修起围墙之前,卫生院里到处牛粪猪屎,家禽家畜自由穿梭。一个乡就这么一家卫生机构,办成这样很痛心,但是乡里没有办法。卫生院隶属于县卫生局,乡里管不着的。 “所以你那三个小媳妇死了白死。以后再死也一样,哪怕三十个三百个,没你的事,因为不归你管。”任向玮说。 余茜说她不是这个意思。乡里三位青年农妇惨死,她非常难过的。出事当天她在县里开会,听到消息立刻就赶到县医院,当时她们已经不行了。 “早你在哪儿?等不行了要你干什么?” 任向玮不依不饶,训斥余茜。这人训人不抬声调,也不怒骂,但是一句接一句全都直击要害。她就是要把三位死者跟余茜扯到一块,称“你那三个小媳妇”。她说看起来你这乡长最在行的不是会盖围墙,是会推卸责任。你这个乡有一万多百姓,不管他们死活,要你这个乡长干什么?你知道卫生院这个鬼样子,想过什么办法没有?反映过什么意见?你还嘴硬,光知道为自己申辩,不知道替百姓说话,要你这张嘴干什么?你这个乡长行啊,我这样表扬够不够? 她把余茜当场说哭。她还不放过,即呵斥:“不许哭。”余茜用手背抹眼睛,努力强忍,却忍不住,眼泪还是一个劲往下掉。任向玮很生气,一摆手上车离去。 她去了县城。当晚跟县领导吃饭,她还耿耿于怀,抓着三个小媳妇的冤魂不放。县里领导答应认真调查,千方百计,采取措施,严肃处理,一套一套。谈起刚挨了任向玮一顿狠训的女乡长,县领导倒说了几句好话。他们说这人刚给派到乡里,也就半年多吧。经验可能不足,表现还是不错的。三个小媳妇出事那天,她确实在县里开会,一听消息立刻跑到医院去了。据说到那儿一看病人不行了,居然在急诊室放声大哭,弄得医生们措手不及,以为死的是她家的谁谁。事后传为笑柄。 “是这样,就会哭。”任向玮说。 回到市里,任向玮即下令,让政府办立刻了解余茜的情况,调档案来,她要亲自看看。陪她下乡的政府办副主任吓得不轻,不知道女市长是不是准备再要一颗人头,有如当年调某一位贪官的案卷。不管怎么说,为这事这几句话就把余茜问责,斩首示众以警戒官员,实让旁人有些不忍。但是他哪敢跟副市长说这个,只能遵命。余茜的档案调来之后,任向玮仔细翻看了一遍,即拍了板,不是杀她的头,是要她的人。 “我看这个还行。”任市长说,“缺点就是爱哭。” 原来她看中了。干什么呢?当秘书。 新市长到任之后,政府办依例为市长配备工作人员以配合工作,机关内外约定俗成,一般都把这类人员称为“秘书”。任向玮是女性,自当配女秘书为宜。这位女市长比男市长麻烦,不好侍候,政府办先后安排两个年轻女干部跟她,她都很不满意。起初跟她的是经济科一位女副科长,只用半个月就让任向玮打发回去,因为那姑娘爱漂亮,总是穿得很鲜艳,偏偏任市长很朴素,不喜欢太花哨,两人站在一块,反差太大,让大家眼球很不好使。这人走了后,第二个来自信息科,这姑娘家庭经济一般,衣服不惹眼,比较符合任市长品位。这人职务比第一个高一点,是主任科员,正科级,但是她跟的时间更短,就一星期,也给打发回科里。这一次是嫌她多嘴,秘书就是秘书,问什么说什么就行了,不能嘴碎,这人偏就长了两片薄嘴唇,说起话特别溜,所谓言多必失,领导不满意了,走人。走了人领导还不满意,说你们办公室女干部这么多,怎么就找不出个人?办公室不敢再自作主张给她配秘书,建议领导多留心,自己物色合适的。结果她看中了余茜。 那天她把余茜训得掉泪,竟然是因为看中此女。余茜长得端正,不妖不木,给人的第一印象不错。着装不张扬,为人很沉着,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任向玮一眼认准。她调看了档案,知道余茜的父母都是该县优秀中学教师,其父在县第一中学当过多年校长。她的家教不错,家境也好,不存在太多后顾之忧。这人从小会读书,大学学的是财政,毕业后回县,在财政局几年,工作努力,表现不错,提了副局长。半年多前,市里强调加强女干部培养,要求各县都要物色、配备一名乡镇女性主官,她被选中了,派去当乡长。任职时间才这么一点,确也还不好追究她是否涉嫌“害死”三个青年农妇。当然这是笑谈。 不料余茜却不想来当市长秘书。市政府秘书长亲自到乡里跟她谈,一听是任向玮点名要她,她发蒙,说怎么可能呢。然后她说自己不能去,感谢领导看重,她知道机会难得,如果能够到市里跟随任市长,肯定非常好,但是她真不能去。不是害怕任市长严厉,也不是留恋当乡长的一点小权力,是她有一些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自然说不出口,但是她不说并不是就没法打听。秘书长知道任向玮不好对付,余茜的事情办不清楚他没法交代。于是他到县里,细致了解情况,搞清楚了。原来余茜真不是假意推托,她确实有说不出口的苦楚,牵涉她的丈夫吴承业。 那时候余茜吴承业的小家庭正面临危险,其中因由很长。吴承业跟余茜不一样,他不是本地人,老家在辽宁,讲话有特点,管“人”叫做“银”。吴余两人是在大学认识的,余茜读财政金融,吴承业读的是法律,不是一个专业,却让一些机缘拉在一块。大学里的恋爱多半在毕业时终结,这一对却坚持下来,因为彼此无法割舍。毕业时吴承业听从余茜劝说,下了决心,跟着余茜来到南方。男随女,不是通常的女随男,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余茜的父母任教多年,桃李满县,本县中上层领导中弟子众多,女儿女婿的工作安排可以关照到。吴承业家在农村,缺乏这方面能力,所以只能随妻。这两人毕业后找的工作都不错,分别通过考试,余茜进了财政局,吴承业进了民政局,两人很快结了婚,隔年生了儿子,在外人看来,小家庭很美满。 但是不行,东北“银”吴承业很郁闷。所谓大老爷们儿,这么跟老婆走算个什么?娶妻不像娶妻,入赘不像入赘,人前人后不太抬得起头。这是一种郁闷。更主要的是吴承业在这里跟环境很不相容,本地是方言区,尽管公务场合要求说普通话,本地人交往中却习惯使用方言,这种方言在吴承业耳朵里有如鸟语,几乎没一句听得懂。因此他总觉得别扭,这些南蛮子挤在一块自顾自叽里咕噜说话,还在那笑,是不是在说他笑他呀?明明知道他听不懂,偏这么干,太不讲理了。东北“银”直爽,有郁闷忍不住就要发作,因此跟单位里的人总搞不好,这就影响了进步和发展。相比之下余茜很顺利,父母在县里有一定影响,本人工作表现又好,很快就受到重用。余茜被派到乡里任职后,吴承业几乎崩溃,因为这人很愣,只老婆对他有办法。现在老婆到乡下帮人修围墙去了,十天半月回不了一次家,吴承业只好把郁闷堆积起来,渐渐地就不止三座大山,三十座都有了。忽然有一天他向余茜提出,自己受不了了,想调回东北,让余茜和孩子跟他一起走,余茜这才意识到问题很严重。 她说这可能吗?不现实的。她还把自家银行上的存款全部取出来,让吴承业回东北一趟,探亲兼找工作。她说你要能把咱们俩的工作办清楚了,没问题,跟你走。不愧是当乡长的,这人很厉害,欲擒故纵。吴承业请了假,回老家去一趟,足待了三个月,最后悻悻而归,什么事都没办成,不出余茜所料,如今找个满意工作哪有那么容易的。但是这一来他更加郁闷。余茜和她父母都有些害怕了,唯恐吴承业一朝想不开出什么事情。这种时候余茜哪敢跑远? 任向玮听了汇报,点头,说是这样啊,好办。 她给市检察院的赵检察长打了电话。任向玮自己原是省里的检察官,一个系统的,彼此早就熟悉。任向玮要赵检接收吴承业,说这个人虽然从事民政工作,却是法律专业出身,底子在,让他搞检察,学一学就上手了。她告诉赵检她准备要这小吴的妻子当秘书,不能把人家搞得夫妻两分,她还会交代市里机关管理局给小夫妻找个住处,让他们一到市里就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这个问题不劳检察院考虑。 赵检很干脆,一口答应。 余茜这还有什么话说?死心塌地。吴承业换了个环境,郁闷没了。市里比县里天地大,四面八方人多,讲话比较普通,不像县里全是鸟语。搬出余茜的家,不再让旁人看成倒插门女婿,感觉顿时好了许多。夫妻俩对任向玮真是感激不尽。 那时任向玮跟余茜说了一句话,她说她脾气不好,跟她工作要特别注意。不要做错事,谁错了她收拾谁,自己身边工作人员做错,尤其不客气。 这话很硬。不说掷地有声,至少听起来有点嗡嗡,余音袅袅。其巨大压强,从余茜三八节晚的紧张和冲动,可略窥一斑。 3 三八节当晚,吴承业在最后时刻发生了动摇。 两位民警请他签字。这是标准程序,110接警处置之后,警官们要填写一张登记表,记载本项警务处理情况,简要记载或者详细说明视具体情况而定。当晚情况比较特殊,无论详略,留下记载很重要。 那时他们已经离开1024房间。警官们是在接到局长电话之后离开的,除了因为得知当事人余茜、李国力的身份特别外,还因为事情已经明朗:吴承业报案失实,以捕盗追款为由,骗取警察协助捉奸。吴承业不来这么一手不一定能把警察请到,因为捉奸这项业务比较复杂,目前尚未正式列入110的服务项目。但是他来了这一手就变成一个问题。由于吴承业是检察院干部,情况也比较特别,警察在记载案情时很费脑筋。他们不偏不倚,客观描述,用极其简略的文字述说了过程,大意是报案人吴承业声称大笔款项被盗,发现窃贼行踪而报警,警官接报及时赶到城南大酒店1024号房间。经核查,房间内时有两人,均与报案人相关相识,但是并未涉嫌所报案件。房内未发现报案人所称的款项和犯罪嫌疑人。 警察要吴承业签字。吴承业把记录看了又看,说不行,这个记录没有完整反映情况,那两人有名有姓,他们在房间里鬼混通奸。警察说这种指控需要足够证据,以当晚所见,未经查核,他们不能这么记录。警察要吴承业考虑清楚,如果实在不能接受他们的记录,可以在意见栏里填写自己的意见。吴承业向警察要了水笔,握在手上,那笔尖在记录单上晃个不止,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这时他额头上的血已经止住。挨过余茜一茶杯之后,有人给他贴了两块邦迪。吴承业的脸色还青,但是显然已经渐失酒意。 最后他把笔还给警察,说不写了。 “那么你签个字。”警察说。 他也拒不签字。警察说这样不好,别让他们为难。吴承业骂了一句粗话。 “屁。”他说,“你们知道我是谁,知道那两个是谁。事情你们局长全知道。谁为难你们,找我,找他们,找你们局长去。” 警察百般劝说,无效。如果说吴承业报案之初挟有几分酒劲,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与余茜砸中他的茶杯以及额上伤口的鲜血不无关系。 警察不能强迫他,那名字最终未签。 当晚另两个当事人没有那么幸运。出了这种事后,李国力自知不便继续滞留于市区,他匆匆叫了驾驶员,东西一抓就走,连夜离开酒店赶回县里。副县长大人有车,他那个县距市区百余公里,不近不远,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来去相当方便。说来也真是,早哪去了呢?当晚早些时间,他在“呕吐池”办完事之后,本该及早撤退,不管酒意多么缠绵。那么这个三八节对谁都还是非常快乐的。一念之差,多了这么几个小时,现在糟透了,狼狈逃窜。他这逃窜没窜多远,尚未走到本县地界,一个电话打到他手机上。 是市里一个负责部门的官员。 “你现在在哪儿?” 李国力知道不好。他没敢说假话,即报称自己在路上,回县里。 “马上回来,有事找你。” 李国力说:“这都快半夜了。” “你还想拖多久?” 李国力有气无力,只说好的,马上去。 另一个当事者也一样。余茜家在市区,她在事后很快回到家里,然后于家中接到了传唤电话。她什么都没说,迅速出门。那时本案元凶吴承业尚未归家,估计是有些怯场,在轰轰烈烈从事完这么一场非常耗费精神的捉奸活动之后,不想迅速面对妻子,以防彼此尴尬。余茜的儿子尚小,上小学,家中有一个乡下小姑娘帮着带孩子,是她的一个远亲。小姑娘已经睡了,她把她叫起来,简单交代了几句话,就出门离去。 当晚她再没有回家。 第二天一早,他们的事情迅速传播于机关内外。 这种事当然是捂不住的。三个当事者之外,有介入其间的警察,有卷入始末的酒店总台及楼层服务人员。酒店是公共场所,人多嘴杂,当天又有几个会议的人员住留,事件一出当然立刻沸沸扬扬。这一事件无疑“相当震撼”,因为当事者并非街头巷尾等闲之辈,两个男子中一个是市检察院的科长,一个是副县长,最引人注目当然还属余茜,她最不寻常,居然给老公在酒店里捉了奸。这人不寻常之处除了是市财政局的副局长外,还因为她身后有一个大人物。本市尽人皆知,就是常务副市长任向玮。 大家立刻明白余茜最大的麻烦就是任向玮。出事当晚,在人们刚被“震撼”,满脑子嗡嗡响,兴奋不尽有如醉意盎然之际,余茜李国力两位官员已经被责任部门传唤,彻夜不归。这很异常。卷入类似事件,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官员通常都会面临调查,但是不会这么快,起码得让人家喘口气,平静平静,回家做一点准备,想几条理由,构思若干辩词,打一打交代材料的腹稿。哪有听风是雨,在当事人还头脑肿胀如斗、木得不能再木时猝不及防立刻就给叫走的。这种事情处置自有程序,不是一般人随便可为。肯定有人果断促成这么一个厉害行动,在第一时间立刻收拾这两位重要官员。这个人不可能是其他人,就是任向玮。当晚吴承业直接给她打了电话。 人们不禁为犯事的两位官员捏一把汗。这种事不太可爱,却与贪污受贿职务犯罪有一定区别,估计掉不了人头,但是肯定相当悲惨。任向玮大家了解,她跟余茜之间的关联,群众眼睛雪亮,大家相当清楚。 当年,余茜给任向玮训斥一番,再调到身边工作,没几天里外就有评价,都说任市长厉害,眼光果然不同寻常,不只会看住贪官,还看得准干部,亲自挑选的这个秘书真是不错。余茜年纪轻轻,却很沉稳,为人平和,比较低调,但是有主意,文字拿得下来,办事能力也强。这人看来家教不错,从小训练有素,待人接物很得体。她的工作经历相对丰富,熟悉机关运作规则,又有基层主官工作经历,比只在机关里混来混去的一般年轻女干部素质好,毛病少。这人最难得的是能吃苦。她所跟随的任向玮比较特别,这是个女领导,女领导通常比较投入,工作认真的居多,偷奸使滑、玩忽职守的相对少见。任向玮比一般女领导为甚,这人不是认真,她完全就是个工作狂。起早摸黑,没有节假日,有如乡下种地的赶农忙。其他女领导再怎么投入,毕竟还得管个家庭,上有老下有小,得有所关照。这人不一样,她从省城来,却是以市为家,她在省城有个家,但是早为空窠,她丈夫是个大学老师,去英国当访问学者,他们没有孩子。所以任向玮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碰上这种情况这种风格的领导,当秘书的自然苦不堪言,换其他人真受不了,余茜顶住了。可能因为格外蒙受任向玮关照,自己受惠,小家庭的危机也得以排除,心存感激,她到市里后特别努力,很能吃苦。 但是任向玮并不因此格外客气。她自己说过,别做错事,谁错了她收拾谁。 余茜跟任向玮之初,有一回随同领导下乡,去了一个山区乡镇。时为春天,市领导下村走访,开会座谈,很辛苦的,陪同的县领导暗中授意,要镇上表示一下。镇里书记镇长赶紧操办。该镇很穷,没什么好东西,恰好赶上枇杷成熟了,就用这慰问,聊表心意。镇里派人到村里找,挑大的好的,弄来几箱。东西很小,不值几个钱,就没去报告任向玮,他们把余茜叫出来,请她交代司机把东西放进后备箱,分三份,市长、秘书和司机都有几箱,市长多点,随员少些,请余秘书安排。余茜一看就摇头,说恐怕不好,任市长交代过,不让拿下边东西的。镇上人说这什么东西呀,就一点土特产,余秘书别嫌我们穷啊。县领导跟着也出来劝说。当时余茜刚跟任向玮,对她还不是太了解,加上自己本来就是乡长出身,类似事情干得多了,知道这不是个事,因此松了口,同意他们往车上装。当晚回到市里,车停到任向玮住所楼下。余茜让司机开后备箱,两人打算替任向玮把水果箱搬上楼,任向玮一看气坏了。 “你还真敢啊。”她说。 那时已经很晚,任向玮没有多说,让余茜立刻上车,返回,哪里拿的送回哪里,连夜就去。余茜张嘴刚想申辩,任向玮眼睛一瞪问:“想再哭一回?” 余茜不敢说了,马上动身。很尴尬很难堪。 但是任向玮并没有就此作罢,她决意要给余茜一个深刻印象。第二天一上班,她就把余茜叫过来,穷追不舍。她问东西送还没有?跟乡里同志是怎么说的?余茜是不是感觉很委屈很不认同?她早有交代,不许拿人家东西。为什么余茜不听,自作主张,就是要拿?余茜是不是嘴馋了?贪吃?年轻女干部,嘴馋没什么不对,想吃到市场买去,为什么打着领导的旗号这么去拿?贪图占小便宜?没钱买?这是理由吗? 她居然拿出钱包,说她这里有。嘴馋了可以找她,她买枇杷给余茜吃。要几箱有几箱,管够。想吃其他的也行,找她,不许再向下边伸手。 她又把余茜整哭了。无声饮泣,眼泪一个劲往下掉,忍都忍不住。该领导还是那句话:“不许哭。” 有一位女机要员去给任向玮送文件,亲睹此景,吓得脸色灰白。事后大家多为余茜抱不平。都说这算个什么事呢?太普通太平常太一般了,有必要这么大动肝火吗?任副市长这么认真,说轻点是过分严格,说重点就是变态,简直算得上侮辱人格。余茜跟上这么个领导真是苦死了。这种话当然只敢偷偷说。 任向玮这人风格确实很突出。可能因为多年从事反贪,她非常注意,达到了“有洁癖”程度。这人下乡,如果在基层用餐,离开时必让随员代交伙食费,吃一天算一天,吃一顿算一顿。五元十元,按标准,反正要交。她这习惯很特殊,也让别人挺麻烦。如今不说她这么大的官,平头百姓都懂得蹭饭,只要有人做东,哪个会掏钱?掏了钱还让别人犯愁:这么几块钱能往自己口袋里装吗?不行,得往哪个账本上记?人家任市长不管,她就这么干,你不服不行。眼下像她细致到如此程度的官员像是不太多,但是确实也还有。这人有一点好,她只管自己交伙食费,却不过问他人交了没有,毕竟这事太小,交了不算为国家做贡献,不交不算贪污腐败,个人自行把握,没必要也不可能强求一律。 所以任向玮为几箱水果训斥余茜不无缘故,有其必然性,并非故意找碴儿欺负人。 余茜这人有韧性,在别人坚持不了的地方坚持住了。任向玮是工作狂,她陪着狂,起早摸黑风雨无阻。任向玮交伙食费,她陪着交,从此不敢拿人家一点东西。这么一跟两年。两年中经常领教领导的批评,还曾遭受若干次严词训斥,总的看还是对得起观众,可挑剔的地方不多。大家都说,毕竟是任向玮亲自挑选的,这小余真是不错。 但是麻烦因此来了,与吴承业有关。 有一天吴承业打电话找任向玮,请求一见领导。他说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只好冒昧求见。希望领导能够抽空听他反映一点情况,同时先不要跟余茜提起。任向玮猛然意识到自己秘书的家庭出问题了。她说:“来吧。” 什么事呢?余茜跟吴承业小夫妻正在冷战,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一对年轻夫妻在外人眼中非常般配,似乎一直很恩爱,怎么忽然就爆发冷战?吴承业说,这一段时间里余茜几乎不管家里的事,每天早出晚归,一门心思都在外头,丈夫儿子都丢在一边了。吴承业大老爷们儿得早起买菜,得接送儿子上幼儿园,得洗衣服拖地板,同时也还得上班工作,心里时常感觉不平衡。自己的老婆跟随领导当秘书,忙一点,家里事少做一点,他能理解,但是有时实在憋气时,忍不住也会抱怨几句。东北“银”嘛,直爽,有话不能总憋在肚子里。丈夫的脾气余茜当然知道,起初她还有耐心,后来不行了,动不动就吵,然后两人互不理睬。最近一次闹得凶了,有半个月彼此不说话。末了余茜对丈夫说,实在过不下去就算了,离婚吧。 任向玮听了,点头,说明白了,是这样啊。 她把吴承业说了一顿。口气比较温和,没训,但是批评。她说看起来吴承业有些大男子主义。大老爷们儿洗洗衣拖拖地板有什么了不得,非得老婆做才对?余茜不是偷懒贪玩,她是忙工作。也不是余茜自己想这样,她跟她当秘书,没办法的。因此吴承业如果有不满,抱怨老婆不对,该骂她任副市长。话说回来,即使余茜不当秘书了,干其他工作,同样得忙,女干部不容易,承担着责任,免不了少洗几件衣服。既然碰上了,吴承业还是应当多一点理解和宽容,这才真像大老爷们儿。 “回去你主动跟小余谈谈,不理不睬不说话可不行,这是冷暴力。不是动拳头才算家庭暴力,有时候冷暴力伤害更重。”任向玮说,“别计较她的气话。记住一条,当初我要调她,她拒绝了。为什么?她在乎你。” 说过吴承业,任向玮把余茜叫来也说了一顿。余茜这人果然沉稳,家里大不平静,在任向玮面前竟还能一声不吭,言谈举止与平日没一点差别,不让人有所察觉。但是她显然心理负担很重,一听任向玮问家庭情况,她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她说市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真觉得受不了了。 任向玮说:“不许哭。” 这一回任向玮没再训斥。她让余茜冷静思考,调整好心态,处理好家庭关系。她强调了一条,很具体,很硬,直截了当,就四个字:“不许离婚。” “那对你非常不好。”她说,“我不想看你把生活搞得一团糟。” 她问余茜是否还记得几年前因服农药不治身亡的三个青年农妇?“你那三个小媳妇”?记得她们都多大年纪?一个三十二,一个二十六,一个二十九。三个都读过初中。她们头脑一热一起喝下农药。后来在农用车上她们都哭了,她们说怎么没给洗胃呢?她们都后悔了。 “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她说,“你想想她们。” 任市长讲了硬话,哪敢不听?余茜、吴承业小两口再次柳暗花明。 其实这个时候任向玮对余茜已经另有打算。当时市里着手调整各中层班子,拟起用一批青年干部,余茜也在预备人选之中。余茜跟任向玮两年多,工作配合非常默契,任向玮有些舍不得,但是这人大气,再舍不得也不想耽误她。当时任向玮已经当了常务副市长,说话分量很重。她点了头,同意放余茜离开,建议派到基层县里任职,说:“这个人当过乡长,能办点事的。” 余茜去了紧挨她老家的一个山区县,当副县长,分管文教卫体社会事业,跟当初任向玮初来本市时管的一样。这人到任后不久,省里开会部署一项工作,就是要求省内各市各确定一个县,作为农村新型合作医疗试点县,先行试验。大家都知道这事不好办,农村经济发展相对落后,医疗保障非常薄弱,群众看病难问题极为突出,推行合作医疗无疑是解决问题的一大举措。但是这件事难度非常大,关键在钱。上级会给予支持,但是不可能依赖,大量压力要由县财政承受,还得动员农民群众自愿参加,从他们手中收取个人应缴份额,面对千家万户,事情特别难做。试点县是不容易当的,所谓万事开头难,大家心知肚明,知难而退,都不想出这个头。余茜到省里开会,一看大家都推,她主动表态说:“那就给我吧。” 果然如任向玮所说,这人是能办点事的。她极其投入,克服了无数困难,试点搞得非常红火,全省有名。后来有人问起是什么促成她知难而上?她提到当年自己当乡长的故事。说那一年乡里三位青年农妇喝了农药,因乡卫生院不起作用延误时间,全部惨死。那时任向玮副市长批评她还想再害死几个人,问她想过什么办法,做过什么反映。她无言以对。几年里这件事一直在她的心里。 她在县里待的时间不长,只两年。从县里调市财政局后,接她县里那一块事情的就是李国力。这人继续操持,该县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试点很成功,其做法和成效经国内几大新闻媒体介绍,已广为人知。 人们哪会想到居然有这么一天,余茜会跟她的继任者李国力一起出事,在一个快乐的三八节之后。令人感觉奇特的是他们闹出的这件事跟当年三个青年农妇的冤魂丝丝缕缕,竟还脱不了关联。 三八节事件发生当晚,他们一起从公众的视线中消失了。但是没有消失太久。毕竟不是当年经由任检察官提出公诉最后掉了脑袋的那几个著名贪官,不管此刻的任副市长肝火如何大动,被窝里的这档子事到不了那个地步。隔日下午,他们分别重新露面。余茜回到家里,李国力则重新踏上昨夜被暂时中断的返县之旅。 他们分别做出了解释。原来他们就像哈尔滨冰雪节上立于松花江江面的两尊冰雕一样明净而纯洁。三八节当晚他们怎么会搞在一起?不是为了“身体快乐”,却是为了工作。当天晚间,市里召开的农村合作医疗工作会议结束,安排代表会餐,席间上酒,与会代表借机灌李国力,李国力不能不喝,因为他是试点县领导,在会上做过经验介绍,此刻对领导关心同僚夸奖下属祝贺不能不表示感谢。这一感谢过头了,弄得他数度离席,去洗手间拜访“呕吐池”。当晚难以抱醉还县,他在市里多待了一夜。事实上即使当晚滴酒不沾,他本也计划在市里多待一个晚上,因为有事想找余茜副局长。余局长是原任副县长,试点工作在她手上破题,没有她打下的扎实基础,哪见今日之兴旺局面,哪有今日李副县长的经验之谈。所以应当感谢她。但是除了感谢之外,更重要的事还有,就是争取一笔经费。县里开展试点,财政投入不少,压力很大。李国力在会议期间找了同样参会的市财政局局长,请求市里予以支援。局长很重视,表示要跟余茜副局长商量一下,因为社会事业这一块是她分管。三八节当晚,李国力于席间给余茜打电话,问她能否于百忙中安排一点时间,听他当面汇报一些具体情况。余茜一听李国力舌头有点大,问:“怎么搞的?又喝多了?”李国力老实招供,还说这里边有一半的酒是替余局长喝的,因为大家知道事情是在余茜手里办起来的,余茜当晚不在场,大家就要李国力替,不替不行。名利双收还不喝酒,哪能便宜尽占?所以只好喝。余茜问李国力此刻在哪?李国力告知是在城南大酒店。余茜说巧了,她也在这里,陪省检察院的几位客人。她问了李国力住的房间号,说一会儿吃完饭,她去看看李国力,就在那聊一会儿吧。后来她果然来了,正聊着,吴承业就带着警察破门而入。 天底下有这么聊天,或者叫“汇报工作”的吗?吴承业破门之际,余茜反应快,不声不响已经把自己关进洗手间,但是李国力被当场逮着,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浑身光溜溜一丝不挂,内裤都脱在一旁,这怎么说?人家李国力也做了解释。他说当晚实在是喝多了,抗不住,头昏脑涨,进房间后洗了个热水澡,倒头便睡,当时醉得连余茜要来的事都不记得了。后来余茜来了,他挺狼狈。余茜看他还醉得不像话,让他别折腾了,有什么事躺着说就行了。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这两人显然串过供了,当晚出事后,他们一定躲在哪里紧急商讨过,充分利用了极其有限的一点时间,那时大概已经没有快乐,只有无奈和紧张。他们争分夺秒设计对策,统一口径。考虑到有一个任向玮高高在上,他们知道非得赶紧构思,包括具体细节一一想好,就像写一篇小说,否则哪里对付得了。他们清楚自己拥有的时间肯定比类似事件的当事人要少,因为任向玮雷霆一怒,哪容他们有喘息之机。应当说他们共同完成的小说编得不错,话说得相当圆,破绽不多,但是只有鬼才相信。 最困难的当然不在于串供,在于他们还能坚持下来,顶住突如其来的调查,始终咬住他们自己编写的台词。负责调查类似事件的人都是专业人员,他们很有经验,不好对付,鬼都不信的东西,这些人自然更不相信,他们很会找破绽,会打心理仗,最终各个击破。犯事者在串供时一定彼此约定和勉励过,明白事情后果严重,承受不了的。无论如何,死活不能讲。但是约定归约定,事到临头不一样,很少有人顶得住,不管各自如何坚韧如何顽强。这种事大家见多了。但是这两个人还真的顶住了,至少在第一轮他们没有松口,坚守住他们的供词。他们犯的这种事虽然影响恶劣,毕竟呈现为桃色,与涉黑涉黄涉毒涉贪有别,没法往死里追,而且所谓“捉奸捉双”“拿于床上”,吴承业和警察当晚在床上只拿住了一个,难说证据充分又确凿,加上当事者死活不变,一味拿他们的小说供调查者拜读,如此顽强,由于事件性质当事者身份种种缘故,调查者还不好狠下杀手,这事确实有其难办之处。 有一个人为余茜李国力的小说添加了一个细节,就是吴承业,他也是当事人。 吴承业在接受有关方面调查时拒绝提供任何情况,什么都不说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他自称,“你们不知道吗?” 这人像是后悔了。 于是余茜李国力得以重新露面。 余茜还有一关要过,就是任向玮。毫无疑问这一关对她来说最难,比面对调查人员难过百倍。出事当晚,吴承业一给任向玮挂电话,那般沉着冷静的余茜立刻无以自制,当着警察的面用茶杯奋力猛砸自己的丈夫,为什么?她最怕这个人。显然任向玮是余茜最不敢面对的人,她们的渊源大家都略知一二。任副市长早年当检察官时读过很多案卷,但是从不读小说。 余茜去找了任向玮。任向玮不听她做任何解释,只是用力敲了她一句:“不要以为这件事完了。你知道我。” 她不讳言,出事当晚,是她直接找了市委书记,然后召集有关人员紧急研究,决定立刻调查。余茜当过她的秘书,她态度明朗,决不姑息。下决心那会儿,她就断定不管是否真有其事,当事人都不会承认。但是不承认就万事大吉了吗? “不要以为哭几声就可以过去。”她说。 当时余茜并没有哭。 第三章 俄罗斯套娃 1 涂森林说,这一次机会难得,肩负重任。俄罗斯有没有老鼠?有没有蛀虫?俄罗斯老鼠对档案的危害大,还是蛀虫危害大?人家怎样灭鼠杀虫,还有防火除蟑螂?都需要调研,加以辩证分析,作为本省、本市搞好档案工作的借鉴。所以不要以为这是公款旅游,别眼红。 柯德海笑,说算了吧老涂,别说酸话。 涂森林也笑,说你老兄一大秘,机会多,成天跟领导在大洋上空飞来飞去,欧美南非澳大利亚,说起来跟咱们到对门中山公园遛弯儿差不多。不像我们档案馆里天天看的不是飞机,是蟑螂展翅飞翔。这一次亏得省里重视,体谅档案工作者清苦,组了这么个团,给了这么个机会,要不阳光哪里照得到涂森林。 柯德海说你老弟这片林子太茂密,不是阳光照不到,是无隙可钻,一点不剩,全给挡在林子外头了。 涂森林说所以格外渴望阳光对不对?现在赶紧敞开心扉,供柯大主任照耀关心。 柯德海说哪里还需要,你老涂笑容满面,特别阳光特别灿烂。 他们俩开玩笑,彼此老朋友,不必太斟酌言辞。涂森林一边给柯德海沏茶,一边询问来意。他告诉柯德海,按照省里的安排,昨天他就该起程了。这一次到俄罗斯是省档案局组的团,开天辟地第一回,全省各市档案局长无不感激涕零,提前一天汇集省城,学习培训,强化外事纪律教育。他是单位里有事,实在走不开,经向省局领导请假获准,才多留一天处理工作,搞点小动作。明天他直飞北京,在北京与团组会合,后天全体人员喜气洋洋,一起出国。 “大主任有什么交代?”他笑问,“带个俄罗斯姑娘回来给你?” 柯德海说恐怕不行,俄罗斯姑娘块头大,咱们黄种南方人个小,对付不了。 “那么就发表重要讲话吧,”涂森林道,“我知道大主任无事不登三宝殿。” 柯德海说不急,先喝茶。 他们在市档案局二楼涂森林的局长办公室喝茶聊天。柯德海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兼市府办主任,到访之前他曾从自己办公室来过电话,当时语气很急。听说涂森林因故推迟一天,今天之内都在市里坚守工作岗位,他才松了口气。 “你要是走了就走了,是你自己留下来的,怪不了谁。”他对涂森林说,“老天爷就这么安排的。” 涂森林心里有数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是件容易办的事情。柯德海号称市府大管家,一向沉稳,城府很深,尽管彼此关系久远,他如此突然前来还是非同寻常。 “最近跟小于聚过吗?”柯德海问涂森林。 涂森林摇头:“小于怎么啦?又什么事?” “他有点麻烦。” 说得吃力一点:有,有点麻烦。柯大主任就这样,你永远都得特别留意他的用语,他嘴上说的跟他话音后边说的,通常有相当大的区别。 柯德海提到的小于叫于肇其,是他们俩共同的朋友,眼下在市交通局当副局长。他那个局很了得,家大业大,掌握着大量资金、资源和权力,有“政府第一局”之称。此刻于肇其碰上麻烦了,事发于一位姓肖的私营运输公司老板。肖老板近年全力结交于肇其,两人曾多次一起吃饭,混得相当熟。半年多前,冬至前后,肖老板听说于副局长有好事,急等钱用,于一个晚间趁周边无人之际,带着一个黑提包独自去了于肇其的办公室,包里装有十万元。于肇其略事推拒,最终笑纳。这位肖老板听说的所谓“好事”是什么呢?时交通局局长快到点了,想接班的有好几个,于肇其在副局长里排名第一,最有希望。他跟身边人说自己市里的关系很硬,没太大问题,但是这位子争得人多,还得到省里去跑。所谓“不跑不送,原地不动”,眼下是关键时刻。 现在这件事被知情者举报,于肇其涉嫌受贿。 柯德海找涂森林,讲的就是这个。涂森林听罢嘴里一“啧”,挺着急,说小于怎么搞的?柯德海赶紧说明,目前只是有人举报,尚未确定。 “小于怎么说?”涂森林问,“有还是没有?” 柯德海说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个。到底什么情况?真的假的? 原来还没轮到于肇其来回答问题,该小于暂时无事。被举报的行贿者肖老板此刻远在山西运煤,做他的运输生意,是另外的知情者举报了他和于肇其。柯德海获知了这件事,具体怎么知道的,是收到匿名信、接到匿名电话,或者通过其他途径,柯德海没有提及,显然不便说。 “找你商量。”柯德海说,“咱们是不是该了解一下,听听小于怎么说?” 涂森林看着柯德海,好一会儿,忽然举起右手食指朝天上一指。 “老柯,那边怎么样?” 柯德海抬头往天上看。他是装的,涂森林的意思他一清二楚。他故意往天上看,还发表意见,说今天是阴天,没看到太阳。 涂森林笑:“是天上没太阳,还是柯大主任不阳光?” 柯德海也笑,有点尴尬:“老涂,我那椅子你清楚。” 他说椅子,实际上是说位子。市府大主任的椅子确实比较特殊,不免会碰上一些不好做的事,不好说的话。涂森林是过来人,当然清楚。 “开个玩笑,”涂森林说,“不问了,免得大主任为难。” 柯德海说知道涂森林最想念阳光,他何尝不是。有的情况眼下不便多说,涂森林多听也未必好。今后他会解释,希望那时候一切都过去了。 这时他的手机铃响。真是时候,简直有如蓄意安排。 是赵副市长找他。领导问柯德海跑哪去了,怎么到处找不着?省里那个材料到底弄怎么样了?柯德海连说没问题,他亲自盯着呢,材料已经梳理清楚了。 “我马上回去向您汇报。” 市长说快点,电话即挂断。 柯德海对涂森林摇头:“看看,是不是水深火热?” 涂森林笑道:“大主任嘴上可怜,其实乐在其中。” 柯德海也笑:“你来试试,不说避之唯恐不及,肯定跑得比老鼠还快。” 他们握手,柯德海匆匆离去,真是跑得比老鼠还快。 没再提起于肇其。此刻大家心照不宣,多说倒没意思了。 那天上午涂森林不吭不声,忙自己的事。要出远门了,十天半月,单位里需要安排的事情少不了。省档案局下月要来检查,得事先做准备,屋顶捉漏,水沟清疏,统一灭鼠。灭鼠事项特别难,客观原因是本局大楼年事已高,房间漏洞很多,为老鼠提供的活动空间很大,主观上是老鼠们智商提高太快,应对能力迅速长进,传统灭鼠手段对它们已经很难奏效。因此这件事安排起来很无奈,下几只捕夹,四处撒点毒米,阴沟附近丢一些粘纸,不做不行,做了也就聊胜于无。 涂森林抽个空打电话,挂手机,找到了于肇其。 “这会儿在哪里跑动呢?”他问于肇其。 于肇其说在公路上跑动。前些天下雨,辖区内省道一座桥塌了,紧急修了段简易路让车辆绕行。这些日子天天堵车,严重的时候全线瘫痪,交通局没一天不挨骂的。 “老涂怎么啦?好久没听你亲切声音了。”于肇其起了疑心,“你那楼里的老鼠都捉光了?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涂森林笑,说本档案大楼里的老鼠不容易捉光,捉了还生,代代相传,对付它们得有足够的耐心。但是眼下公路上有一只大老鼠在跑来跑去,这个他最不放心。公路上车多,不堵的时候每个轮子都跑得飞快,没特别留神怎么行。 “你赶紧回来,有事找你。”他说,“明天我出远差,过期不候。” 于肇其说那不行,眼下他在路上,下午还有个现场会在工地开呢。 “通知会议推迟,马上掉头。”涂森林毫不含糊,“听我的,明白吗?” “到底怎么回事?喂!” 涂森林放了电话。 于肇其没有再来电话。这小于聪明过人,他对涂森林有数。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找他,讲话这种口气,没有天大的事情也有地大。什么事能急成这样?于肇其心里可能多少有一点谱。大小是个官,哪会像电视里流行的青春偶像剧女主角一般没心没肺。有些时候,不需要地沟老鼠的智商水准,于故纸档案间钻进钻出,勤勉耕耘,蠢头蠢脑的蛀虫都会本能地感觉紧张。 恭候小于前来之余,涂森林抓紧时间办了件事情。他叫了本局副局长、办公室主任等数位下属,一起到局大楼后部认真视察,看地沟,查墙缝,分析老鼠的走势。正忙碌间,忽有一个物体从天而下,朝涂森林身上砸去。时涂森林刚弯下腰指着让大家看地上一些小爪印,那物体恰从他肩部擦过,坠落到水泥地上,“砰”的一声巨响,顿时土崩瓦解,一地狼藉,楼上楼下一片惊叫。 掉下来的是个花盆。连盆带土,还有盆中所植兰花。该事件纯属偶然突发,不是有谁图谋行刺本局领导。时四楼办公室一位姓胡的年轻女职员擦洗窗户,不小心把窗台上的花盆踢下来。大楼后部通常没有人来去,谁想那天恰好局长率队隆重光临。 涂森林笑眯眯,对闯了祸几乎吓傻的年轻女职员发表感叹。他说小胡你力气太小了,为什么不多使点劲?涂森林身边那几个人一听都叫,说那还了得,再使点劲直接就砸到局长头上,局长只好进医院,没法出国了。涂森林说进医院怕什么,最好这会就给抬走,让医生包扎捆绑一下,明天照常动身,最多说话大一点舌头。要那样的话,说不定还是帮一个大忙,免得涂局长操心太多。 大家都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两小时后小于遵命到达。 他们在涂森林的办公室聊,于肇其坐的就是上午柯德海的那个位子,这叫“彼去此至”。涂森林解释说,今天的事情比较急,因为明天一早他就动身去俄罗斯。他知道于肇其去年也走过一趟,所以找于肇其紧急打听一下行情。俄罗斯怎么样?好玩不?花的什么钱?人民币用得上,还是非得卢布和美圆?有什么东西可以买?难得出国一趟,总得买几颗俄国花生米什么的带回来,单位里同事,亲戚朋友,大家一起分享。就像好不容易把个老婆娶过来,办喜事了,再没钱再小气,发几颗糖还是必要的。 涂森林笑眯眯,很和气很轻松的样子。于肇其还沉得住气了,他当然知道涂森林这么召唤他,绝不是为了这个。但是涂森林不提起,他就不急着追问。他对涂森林说,去年交通系统组团赴俄考察,他在那里吃过俄餐,也吃过中餐,不记得吃过花生米。人家不像咱们会折腾,油炸水煮干焖什么花生米都有。俄罗斯用卢布,美圆兑换卢布也还方便,在那儿买什么东西好?俄制重型坦克不错,咱们买不起,也开不回来。但是可以采购的小物品小礼品不少,像巧克力、木套娃、首饰盒、亚麻布披肩,等等。不算贵,准备几千块钱,可以背回一麻袋,档次当然高不到哪去。于肇其自己在俄罗斯买的东西大约可属中档,是当地产的紫金项链,还有琥珀饰品,每件几千个卢布,折人民币两三千,那东西不错,有老婆给老婆,有女朋友给女朋友,都拿得出手。但是成本略有些高,买几件可以,买多了吃不消,也有腐败之嫌。 “身上带钱啊什么的要小心,小偷可不比咱们的差。”于肇其说。 “你让人家洋偷偷了?” 于肇其说没有。团组里有两人遇上了,损失不轻。 涂森林笑,说不错,于副局长的脑子这么清楚,不会有损本国财产,让人家的小偷占便宜。但是他估计于肇其去年出国紫金和琥珀一定买多了,经费比较紧张,决定给点赞助。这一次赴俄前,他从单位里借了点钱,打算到俄罗斯买老鼠药。现在改主意了,先借给于肇其,帮助解决亏空。 他却不是说着玩,当着于肇其的面他打开自己的公文包,从里边取出个信封放到于肇其面前,信封并不厚,一沓,信封上写着一行字:“涂局长出差借款一万元。” 于肇其当即变色。 “老涂你干什么?”他把信封往涂森林面前一推,“别开玩笑。” “嫌少?”涂森林说,“我就这些,占十分之一,不足部分你赶紧凑去。” “你说的什么呀?” “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于肇其说当然是装不明白。涂森林不禁发笑。 “很好玩啊。”他说。 他把事情说了。套用现今公文流行格式,强调了相关的主题词:半年多前、晚间,肖姓老板、十万元,不跑不送,原地不动。于肇其不等听罢即情绪冲动跳将起来。 “胡说八道!”他说,“这他妈谁说的?” 涂森林说谁说的不重要,有没有比较重要。 “没的事,造谣!” 涂森林让于肇其不要急着表白,没用。本档案大楼只抓老鼠和蟑螂,不负责办理官员收钱受礼的案子。此刻于肇其说什么都白搭,纯属狡辩。举报者非常知情,时间地点细节一应俱全,只差现场录像为证。于肇其一口咬定没有不奇怪,犯这种事的人都这样。但是哪一个咬到最后? “我要是办案的,肯定让你屁滚尿流。”他说。“老涂你奇怪了!别人我不知道,你说的这肖老板去山西,还在那儿呢!” 涂森林说,除了姓肖的就没人知情了?独自上门,后边一定没有人?真的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吗?没那么简单。这种事从来不像表面看那么单纯。 于肇其大睁眼睛看着涂森林。好一会儿,他叫道:“这话你哪听的?” 涂森林还是那句话,从哪听到的不重要,有没有比较重要。 “造谣!全是瞎话!” 涂森林说他不听这个。 “不想看你一家伙完蛋,所以才找你。”涂森林说,“你不必跟我多讲,事情你自己最清楚,该怎么办你也明白。现在还有时间,但是肯定不太多了。” “你倒是给我说明白些!” 涂森林摆手,说:“够了,能说的就这些。” “赶紧处理。”他说,“数额不算小,事情很严重,你自己有数。” “老涂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涂森林说怎么办要于肇其自己考虑。可能有几种选择,例如争取主动,投案自首,至少可以从轻发落,保住一些可以保住的东西。 于肇其气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涂森林就势赶人,挥手让于肇其快走,赶紧到公路上跑动,忙碌公务。有什么好事等他从俄罗斯回来再讲不迟。于肇其不说话,黑着一张脸转过身,涂森林又把他叫住,指着桌上装钱的信封说:“先拿着吧。” “什么话!” 涂森林就自嘲,说行,如此看来本次出国经费充足,可以给老婆买几条披肩。 于肇其再次发话,还问涂森林究竟怎么回事?一个所谓知情者举报一个交通局领导,怎么会报到档案大楼这边来?简直奇怪!到底谁说的? 涂森林说这很简单:要出国了,去俄罗斯品尝黄油和黑面包,心情特别激动,昨晚睡不着,吃了安定,结果就做梦,梦到了列宁同志。 “他跟我说的。”他说。 2 第一站是莫斯科。莫斯科宇宙大饭店大楼前的广场上站着个人,戴顶圆柱形鸭舌帽,站姿一动不动,是一座雕塑。这不是俄罗斯人,却是法国前总统戴高乐。翻译小张说,这家酒店有法资背景,二十多年前莫斯科举办奥运会,运动员就住这家酒店。这里保安措施相对严密。 小张来自省外事部门,懂俄语,到过俄罗斯,一路上他特别关注保安措施。他让大家把证件、钱和细软什么的放在贴身小包,随身携带,不要放置在行李箱里托运,以有效防盗。小张说眼下中国小偷厉害,俄国的小偷也不逊色。人家不像咱们飞车贼砍手党那样凶猛,但是技术水平高,什么锁都能开,什么包装都能解,解开了还能复原,你都不明白他怎么弄,只知道里边的东西没了。所以细软贴身保存为宜。 涂森林插话,让大家特别注意小张的提醒。涂森林说,他一位朋友去年访俄,团组里有两位跟小偷“哈罗”了。朋友特地交代他要小心。出这种事自己很难受,别人也不快活,大家提高警惕,口袋捂紧一点。 大家都笑,说涂局长有警惕,快传授点防盗经验,免得大家让小偷“哈罗”。涂森林说这有点难。小偷都是暗箱操作,手法不阳光,真不知道怎么对付。他的防盗高招很简单:听朋友介绍后,特地让老婆在短裤头里边加缝一个暗袋,有了这东西,不怕俄罗斯小偷厉害,只愁卢布和细软偏少。 众人大笑。涂森林也哈哈哈,如他自己所笑称,很灿烂很阳光。 其实那时他心里正走神。说起小偷提起朋友,不禁让涂森林想念起于肇其。此刻小于怎么样?在跟谁“哈罗”?不会被谁“哈罗”了吧? 他们是从北京直飞莫斯科的,团组相当精干,共十一名成员,团长是省局李局长。省局办公室主任小夏为秘书长,翻译小张,然后是八个组员,来自各地市。公务出访,自然公事为主,到达莫斯科,俄方接待单位提出一张接待日程,参观数个档案机构、双方同行座谈,另加游览。这时涂森林就打听红场,还有列宁墓,询问安排了没有?小张说错不了,中国来的团多有这个项目。涂森林说那好,到俄罗斯买个披肩有必要,也不能只知道买东西。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找点熟悉的东西,亲切亲切。 果然第二天安排去了红场。俄方请了个懂中文的导游,因为日程很紧,在那里只一个上午,导游让大家二选一,或者是克里姆林宫,或者是列宁墓。两地点都挨着红场,但是没法都进,因为参观者众多,都要排队,有时要排几个小时,因此只好有取有舍。团中人大都想看看克宫,涂森林则力主拜谒列宁。他说从小知道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也就是列宁。研读人家写的书,背诵人家讲的话,多少年了。这些日子工作繁忙,考虑捉老鼠多了,书读得少了,但是毕竟以前记住的东西还在。到此一游,不去看看会感到永久遗憾。 团长拍板:“到那儿再说吧。” 他意思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到红场看排队状况,人太多舍一求一,人不多两全其美。这主意透着聪明。 一行人上车去了红场。到达时天下小雨,雨蒙蒙中涂森林只好永久遗憾:当天因某缘故,列宁墓暂不对瞻仰者开放。但是列宁同志举着雨伞在列宁墓外频频招手,用相当熟练的中文向涂森林热情招呼:“你好!” 是位模仿者,个头长相衣着跟电影、画报上的列宁几乎一模一样,动作语气也模仿得非常到位,足可担任特型演员。这位模仿者在红场上招揽游客,对貌似中国人者尤其热情。谁有兴趣可以跟他一起合影,来者不拒,多多益善,须付卢布若干。 团中同伴起哄,让涂森林过去跟“列宁同志”拍一张,聊补未得拜谒之憾。真的见不到,仿的也行,人家还是大活人呢,特型演员,像极了,拍起来多有趣:“列宁同志”于列宁墓前亲切接见来自中国的涂局长。可以把照片放大了,挂办公室一面墙。 涂森林赶紧走开,他说卢布问题不大,墙也足够,只是感觉不对,不能这么干。 恰在其时他的手机响铃了,柯德海的声音传到了红场上。 “老涂你在哪儿?身边有座机吗?” 涂森林出国前,特地让局办公室给自己的手机办了国际漫游。他是局长,出门十多天,单位里总会有些事情需要联络。手机的国际长途资费贵得惊人,涂森林出国后一直开机而不接,电话铃响,看看号码显示,然后回发一条短信,告知自己出国,有事短信联络。国际短信也贵,比电话却要便宜许多。但是一看是柯德海来电话,涂森林一秒钟都没耽误,立刻接听。 “我在外头,”他告诉柯德海,“你说。” 柯德海问俄罗斯怎样?感觉不错吧?涂森林说俄方提供的参观点有价值。双方同行深入交流的主要障碍是语言不通,难以仔细打听防鼠灭虫等事项。其他感觉不错。 柯德海道:“跟你说件事。” 他的口气平和,叙述非常简洁,讲的还是于肇其。此时此刻,他们间急迫到非得进行这种国际漫游联络的事情,当然除小于无他。 这于肇其去找柯德海了,就在几小时前。时柯德海列席市长办公会,于肇其在会场门外守候了将近一个钟头,在柯德海有事出场时把他拦住。他们去了柯德海的主任办公室,谈了二十几分钟。于肇其情绪冲动,说有人讲他拿了一个肖老板十万块钱,纯属造谣。柯德海即表示很意外,说此前没听过这事。 “我只能这么说,老涂你知道的。”柯德海在电话里说。 涂森林表示理解。如果柯德海可以直截了当跟于肇其谈,他就没必要绕个弯,把涂森林拖进来当第三者,让涂森林在百忙于灭鼠和出国之际还要陪同操心。柯德海不直接出马,当然有他的原因。事实上那天柯德海也没有直接提出让涂森林找于肇其,他匆匆来去,含糊其辞,只说怎么办呢?了解一下情况吧!不提具体要求,不言之中两人彼此有数,心照不宣。涂森林知道柯德海要他干什么,柯德海知道涂森林会怎么办。涂森林跟于肇其谈话后曾电话反馈过,柯德海知道于肇其情绪冲动、反应激烈,却没估计到他会直接找上门来。这小于聪明过人,他知道市档案局大楼飞来飞去的蟑螂不可能获知并传递案情,涂森林的消息来源肯定很特殊,于肇其有理由猜测柯德海。明知柯德海不找他可能是大有不便,还这么主动扑上来,就是要找你,探听虚实,说明表白,于肇其就是于肇其。 柯德海跟于肇其绕圈子,敲边鼓,只说没事就好。有事可不敢心存侥幸,这种事没有侥幸。他还让于沉住气,该找的找,不该找的别找,不要搞得到处声音,自己把自己弄得沸沸扬扬。他走后柯德海即急通涂森林,因为挺担心。于肇其在他那里表现特别情绪化,非常冲动,胡乱说话。除了自称清白,他还指控有人搞他,说搞他的目的不是不让他当局长,是想搞更大的,用心险恶。他不怕,想搞就来,他后边有人,后边的后边还有人,从市里省里一直到北京,都有人。要找的话,美国纽约联合国大楼里都能找到说话的,看他们能搞到什么程度! “这他妈说啥呀!”涂森林不禁着急。 “我告诉他别乱讲话,这种时候尤其要冷静。”柯德海道,“他那种性子,怕他弄个不可收拾,真是特别不放心。” 此刻涂森林远在俄罗斯,柯德海为什么还找他说这些?就因为特别不放心。他说,以他掌握的情况分析,于肇其恐怕不像自我表白的那样清白,事情可能会变得很严重。具体情况他还不好细说,特别在电话里,等涂森林回来吧。他觉得现在恐怕还得请涂森林给小于打个电话,尽量劝导,以求稳妥。 涂森林握着电话,好一阵不出声。末了他说,他会再给于肇其打个电话。 “这种时候还得劳你老涂,真是没办法。”柯德海说,“你知道他就那样,当初跟我总不对路,但是听你的。” 涂森林说柯大主任的任务真是代价太昂贵,手机国际漫游非常费钱的。 柯德海跟着也开玩笑,让涂森林弄张发票给他,多少都行,他负责报销。 涂森林即在红场上给于肇其打电话,没联系上,对方手机关闭。 当天下午,接待方安排团组去莫斯科最负盛名的阿尔巴特街参观购物。下车前导游指定大家在大街附近的俄罗斯外交部大楼外集中,这座大楼是哥特式建筑,尖顶高耸,可为标志。导游让大家对表,说当晚俄方接待单位有一个招待宴会,迟到了有违外事纪律,大家一定要守时。导游建议所有团组成员把手表从北京时间调为莫斯科夏令时间,待离开俄罗斯回国再调回来,以免一路总在换算。车中一些人赶紧调表,涂森林也把手机取出来更改时间。 他问导游:“除了购物,这条街还有什么?” 导游说街中部有普希金及其妻子的雕像。 涂森林说他出门从不买东西,因为不擅长这个,老婆交代他不要乱花钱,所以逛街购物,以饱眼福为基本原则。到俄罗斯情不自禁就想找一些什么,都是以前曾经很熟悉的。怀旧总是有亲切感。今天没找到列宁同志,挺遗憾,就在这里找一找普希金同志吧。车上人都笑,说涂局长这个称呼明显不当,普希金是沙俄时期俄罗斯最有名的诗人,那时候还没有布尔什维克。涂森林恍然大悟,说是他呀,明白了,写过《上尉和他的女儿》,为了名誉死于决斗。 阿尔巴特街熙熙攘攘,两旁店面,街中摆铺,人来人往。团组人员入街后各自走散。涂森林背着个包独自行动,东看西看,不时拿出手机。 于肇其总是联系不上。 他在那条街上开始注意起木套娃,这可能是阿尔巴特街大小商铺里最普通的木制工艺品,外观多为笑眯眯披俄罗斯花头巾的小姑娘。套娃分上下两部分,下部为圆形底座,上部是娃娃的头和身子,可从中部旋开,里边车空,套着另一个小娃娃。把小娃娃再旋开,里边还套着一个更小的。大套中中套小,少的一套三五个,大的一套十几个,全部套起来只有一个大娃娃,拆开来一溜摆开,从大到小一排俄罗斯小姑娘,一式的花头巾,一样的笑眯眯。 涂森林觉得有趣,说这小娃娃笑容真是挺阳光。 他在阿尔巴特街上找到了普希金及其夫人的雕像。恰团组一个同伴从旁边走过,涂森林把他喊住,请他帮忙按一下快门,跟普希金同志合个影。这时手机响铃了。 是于肇其。此刻为北京时间晚十一点出头,于肇其回到家中,看到家中座机的来电显示,知道涂森林远从俄罗斯挂了数个跨国长途进来。没有要事,当然不会如此寻找。于肇其回了电话。 他说老涂什么事呢? 涂森林说此刻他在阿尔巴特街,这里有很多俄罗斯套娃,出国前听于肇其说过。他在这里看到了一种套娃很特别,不是大姑娘套小姑娘,是男人相套,都是前苏联领袖人像,一个套一个,按任职时间顺序大小摆开,排列于大街上供游客选购。 于肇其说他见过,形象画得挺夸张,有点漫画化。 涂森林问于肇其去年赴俄,在哪儿买的紫金项链?阿尔巴特街吗?于肇其说不是,那种地方东西贵,导游带他们去近郊一家专业精品店,在那里买的。 “可靠吗?会不会真假莫辨?” 涂森林故意东拉西扯,如此国际漫游。于肇其当然知道不对头,他直截了当地问:“老涂你一定听到什么了?老柯跟你怎么说?” 涂森林说他没听老柯说什么。他在阿尔巴特街上看到各式各样的物品,突然就想起唯物论第一个命题:“世界是物质的世界。”他还想起了于肇其。以往只知道俄罗斯有三套车,现在才知道还有一种东西叫木套娃。人和人原来还可以这样套在一块。 于肇其默不作声。 涂森林说国际漫游费太贵了,不敢太多抒发观感,回家再细谈。远在异国,此刻很想念乡亲们,特别想念小于同志。临行前聊过天,知道于肇其碰上一些情况,心情不太好,不免一路牵挂。千万里外,禁不住还想交代一句话:冷静对待,不要情绪失控,务必做出正确抉择。该做的事要做,不该说的话别说。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都应当为之负责。无论碰到什么,都应当经得起。此刻他身在俄罗斯,不由得想起早年这里一部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国人很熟悉的,写的其实不是炼钢,是炼人,书里讲了人的一生应当怎么度过,很理想化,估计尘世中人很少有谁可以够得着。但是尽量少为一些什么愧疚终生,还是应当且可以做到的。大家共勉吧。 于肇其还是默不作声,一定有些感觉。 “说得我又舌头大了。”涂森林道别,“回头再谈。” 于肇其很反常,突然“呜”的一下,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 他说眼下他真是非常想跟涂森林好好谈谈,像以前那样。涂森林怎么一下子跑那么远?还怎么说?他知道涂森林是关心他。没事的,他就是心情不好。发闷,着急。涂森林什么时候回来啊?不会来不及了吧? 他把电话放了。 涂森林看着自己的手机发愣,好一会儿。 时恰有两位团组同伴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喊他。 “涂局长干吗了?这么严肃?” 涂森林即笑眯眯,灿烂而阳光。 他说这是当年红军的帽子。是吧? 小摊儿上摆着一种俄罗斯军帽,不是如今俄罗斯军人头上那种俄式大盖帽,是一种尖顶皮帽,皮帽中嵌着一粒红色五角星。印象中这是数十年前,十月革命之初红军战士的帽子。涂森林兴之所至,刚在电话里跟于肇其提起的那本前苏联名著,书里主人公红军战士保尔戴的帽子应当就是这种。眼下阿尔巴特大街上到处有售。 3 当年,有一回市政府办公室开新年晚会,各科轮流上台表演节目,综合科三个干部一起卡拉OK,唱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卡拉OK歌单上歌曲多如牛毛,找如此古老的外国民歌一起自娱自乐,没有特别缘故,只因为三人共事,总被周边人等戏称为“三套车”,所以自觉对号入座,拿人家的歌当自己的招牌。 当年三个人里,涂森林是后头来的。涂森林大学里读哲学,毕业后到宣传部下属的讲师团当理论教员。理论教员给基层干部上课不容易,理论要懂,口才要好,人得活络,舌头得顺溜,知道怎么深入浅出,人家才听得下去。有的理论教员会搞创作,擅长编顺口溜,例如“远看像座庙,近看是干校,腐败分子在深造”,等等,听众觉得新鲜,哈哈哈,效果倍好。涂森林不行,虽然笑眯眯,对文学热爱不够,编讲义不会押韵,不知道怎么哗众取宠,且有个小毛病,一紧张就口吃,如人们所笑,“有,有时舌头有点大。”因此讲课效果不佳。偏偏有个人注意到他,政府一位副市长在宣传部编的简报上看到一篇短文,话不多,表达得挺清楚,印象很深,打听这个谁写的,结果发现了涂森林。机关里一向文牍,到处需要会写材料的,领导了解了涂森林的情况,说别看这年轻人舌头大,笔头不错,看文字就知道内秀,头脑清楚。给我吧。 于是涂森林进了政府办的综合科,当副科长。时综合科缺笔手,里边只两个干部,日常材料任务很多,彼此还内耗,有矛盾,两人中一个是柯德海,时任科长,另一个为干事,就是小于于肇其。 于肇其对涂森林发牢骚,表示对科长的不满。他说人家姓柯,所以当科长,发号施令,动口不动手。我们家老祖宗不行,姓了个于,人称“干钩于”,干字加一钩,也不知道钩哪去了,只能当干事,什么事都得干。 那时候的小于已经显示出对职位的巨大热情,他对科长柯德海有意见,是认为柯德海对他不关照。小于出自名牌大学,复旦中文,人聪明,领导意图抓得准,材料弄得快,是政府办王牌写手之一,但是年轻气盛,自视较高,看不起别人,不会处理人际关系。涂森林到来之前,政府办提了几个年轻人,小于认为无论如何自己该算一个,结果因民意较差,没轮着,其他人上了,此桌无鱼。因此于肇其不服,迁怒柯德海,认为科长只会压任务,不会关照属下。柯德海年长几岁,为人处世成熟得多,本也搞材料出身,当科长后逐渐收手,亲自捉刀日少,主要从事“协调和文字把关”。科里除于肇其外,原本还有一个写手,后来调走了,大材料一来都压到小于身上,小于说有事要他干,好处不给他,如此不公怎么行?格外不满。 涂森林安慰他,说来日方长,别着急。彼此同事和为贵。 柯德海也有不满,他跟涂森林说,小于不成熟,功利心太强,非常情绪化,这么闹像个什么?不像话。 柯德海说小于可取之处也有啊,大材料出手挺快的。 当时于肇其闹别扭,没心思干活,涂森林一声不吭,什么都先顶起来。有天晚上他到办公室加班,搞科长交办的一份应急材料,这材料本该小于写,人家不干,只好归涂。叫做干事甩手,副科长接着。远远地看到办公室亮着灯,却是小于来了,在办公桌边乱翻。涂森林开玩笑,说小于这么认真,学习什么重要文件?于肇其把手一摊,抓着的却是涂森林刚拟一半、随手丢在办公桌上、正准备当晚加班搞完的稿子。 “你行,这部分写得利索。东西摆着呢,比那个强多了。”于肇其说。 于肇其未经当事人许可,这般学习,就此却服涂森林,因为人家文字拿得起来,还任劳任怨不计较。示服之余他还影射科长,表达不满。涂森林笑笑,没多说话。 后来涂森林笑眯眯,在柯德海和于肇其间和稀泥,调和双方关系。如他们经常代书于纸上供领导们讲话时朗读的那样,叫做“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不利于团结的事不做”。一个科室有了这么一个人,情况总是大不一样,就像有了一块两面胶,你才有望把两块疙疙瘩瘩的木板粘在一起。涂森林就这么两面胶,科里气氛渐渐比较融洽,慢慢地就有了综合科“三套车”之说。 那时候于肇其跟涂森林走得最近,无话不谈。于肇其说机关里笔头强的还很多,涂森林最让他服气的是为人。涂森林好人一个,正派,友善,跟他的笑容一样,人虽随和,心中有谱。于肇其称自知性格上有毛病,跟别人搞不来,涂森林却能容他,大人有大量,说什么都听,能帮就帮,于不露声色间指点劝告。两人一块工作真是有幸,让他学到很多,长进不少。 三人共事近两年,机会来了,于肇其老家那个县的政府办副主任退休,要找人接替,必须是能写材料、有办公室工作经验的。于肇其有兴趣,因为该职在当地属中层领导,不像市政府科长副科长其实都是“干钩于”,不算领导,只能算些大干事。他毛遂自荐,亦请柯德海涂森林帮着说话。两位科长联手隆重推荐,于肇其终于衣锦还乡。 于肇其提拔荣调之际,科里“三套车”开进酒店,一起吃一次饭,为小于饯行。于肇其喝了点酒,略有些得意忘形,情不自禁拿《史记》中陈胜吴广说事。当年陈胜尚未揭竿而起当陈胜王,还在田头地脚充苦力时与伙伴们有约,叫“苟富贵,无相忘”。于肇其说咱们一样,今后出头了,彼此不要忘,还得互相帮。 涂森林即开玩笑,说小于这是干吗呢,企图谋反还是拉帮结派? 于肇其说你这家伙说哪去了。咱们这是“三套车”嘛。 柯德海说毛主席当年讲过,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 于肇其回县里当他的中层领导,起初还顺利,很快又不行了。这人性格上确实有毛病,自视太高,目中无人,加上情绪化,不容易得人缘。几年下来,一直原地踏步,领导不欣赏,群众不看好,陷在县里升不上去,揭竿而起,自立为王那就更难。相比之下,柯德海涂森林很顺利,坐在办公桌边彼此搭档,一路往上,先是柯德海提副主任,涂森林接科长,后来柯转正,涂再接。一晃数年,时逢下边县区换届,柯德海对涂森林说这是个机会,下去干几年愿意不?有一段基层领导的工作经历,对今后发展可能有利。涂森林说那当然好,听主任安排。此刻柯德海不说运筹帷幄,也有些长袖善舞了,这人办事缜密周到,颇受市里头头器重,不声不响就把事情运作起来。那年秋天涂森林离开政府办,派到县里任职,当副书记,去的刚好就是于肇其那个县。柯德海交代了一句话:“关照一下小于,情况不太好。这人咱们都了解。” 涂森林到来时,恰跟当年一样,于肇其很不得志,牢骚满腹,这一次不满的对象是县里的书记汪涛。这书记性格强悍,说一不二,用干部很挑剔,他看不上于肇其,成见很深,总是把他丢在一边。涂森林去时,恰逢县直班子调整,县政府办主任缺位,于肇其是资深副主任,轮也该轮上了,书记却说不行,这人撑不起来,另外找一个。涂森林悄悄努力,百般建议,末了才给于肇其争取了一个主任科员头衔,聊为安慰。于肇其很气愤,说汪书记搞小圈子,只计亲疏,唯要自己人,不管水平和能力,让这种人压着就跟叫阎罗打钩似的,十八层地狱之下休想翻身。涂森林还说别急,不是有那句话吗,运动是绝对的,事物总是处在发展变化之中,沉住气。 小于要能沉得住气,恐怕早是另一番气象。这人不甘寂寞,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是要想办法。有天晚间他突然跑到涂森林的办公室,一脸神秘,关门闭窗,拿出一张纸让涂森林欣赏。 “这回他死定了。”他说。 他拿的并不是谁谁的死亡判决书,是涉及本县书记汪涛的一封举报信。此信当时在县里已沸沸扬扬,发送范围甚广,涂森林自己也收有一张,内容主要是指前些时候汪涛的父亲重病,后去世,汪利用为父亲举丧之机大肆收礼敛财,严重违反党纪。于肇其对涂森林说,这件事已引发省领导重视,省有关部门即将立案调查。 “他跑不了了。” 涂森林说这种事谁干了谁跑不掉,咱们心中有数就成。 于肇其说姓汪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回肯定要给弄下来。汪涛不光一直压着小小的于肇其,对身为副书记的涂森林也一样。这两年涂森林在县里工作,最难最重的活都是他的,好事总归别人。该书记疑心极重,对涂森林不信任,不放心,旁人都看不下去,机关内外到处都有议论。 涂森林说小于咱们不说那些。 “赵县长说了,涂副有能力,早就该重用的。” 涂森林明白了。于肇其不是没事找事前来传播小道消息,他负有重大使命。于肇其提到的赵县长叫赵纪,他跟书记汪涛不和,由来已久。这两人个性都很强,为人处世风格很相像,时常在一些具体事项上意见相左,磕磕碰碰,有时弄得很不愉快。他俩背景也都相当,汪涛担任书记多年,上层人脉丰富,赵纪则是后起之秀,跟市里主要领导的关系十分密切。一个县里,书记县长两位主官闹矛盾,机关内部必定很复杂,环境氛围必定很恶劣,特别是性格如汪涛和赵纪这两人者,情况尤其严重,涂森林感触至深。这段时间里汪涛赵纪两人的矛盾趋向表面化,有传闻说汪涛书记强烈要求上级将县长赵纪调离本县,而赵纪表态坚决不走。 涂森林对班子里的事情当然清楚,汪涛赵纪跟他当年碰上的柯德海于肇其不同,彼此间矛盾深得多,如涂森林所自嘲,他所惯用的“涂氏两面胶”伎俩不管用了。他到县里后,一向就事论事,与双方都保持一点距离,不去跟谁靠谁。为此书记汪涛对他有所看法,可能猜忌他脚踩两只船。县长赵纪则多次对他示好,说涂副为人正派,会协调,有水平,可惜还没机会充分发挥出来。 现在机会来了,通过于肇其悄悄降临到涂森林的身上。这天晚上于肇其找涂森林,是郑重其事前来传话并协调动作的。于肇其说,省里决定调查汪涛被举报事项,这只是个由头,汪涛的其他问题可能也会涉及,一个一般违纪案可能会变成反腐大案。赵纪县长让他把这一情况赶紧告知涂副书记。 涂森林说:“小于,这种事怎么归你管了?” 于肇其说,赵县长知道他跟涂森林是老同事老朋友,私交一直很好,所以跟他说这些事。他明白赵县长的想法,自告奋勇来找涂森林。这段时间于肇其跟县长赵纪走得近,一来他是政府办副主任,工作上接触多。二来他认为书记汪涛对己不公,而赵纪比较欣赏他,他当然就靠过去了。 “老涂,现在是个机会。”于肇其强调。 确实是机会。县长赵纪准备抓住机会跟书记汪涛摊牌,他可能掌握有一些重要线索,时机不成熟不能拿出来,此刻恰当其时。如果汪涛出问题走人,甚至倒台,赵纪可能接任,于肇其必得重用。涂森林是副书记,身份特殊,赵纪希望他跟自己站在一起。具体要做些什么还待细细商议,首先涂森林当然得通过于肇其传递一个明确态度:没问题,坚决支持赵县长,联手行动。而后赵纪自会找涂森林深谈。 “赵县长说过,涂副好合作,当县长是最佳人选。”于肇其说。 这话要由赵纪跟涂森林当面说会显得太直露,有些像是开支票做交易了。通过于肇其转述比较含蓄,留有余地。可想而知,到时候即使涂森林没当上县长,其他好处也该会有的。 涂森林却还是老样子,“惯用伎俩”。 他说:“小于你肯定搞错了。赵县长那么有水平的人,哪会这样掺和。” 于肇其发急道:“老涂你怎么啦,不相信我了?千真万确!” 涂森林说可能吗?他觉得不对。如果汪涛有问题,上级决定查他,咱们当然坚决拥护,端正态度,认真配合,知道什么反映什么。但是这种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必要掺杂个人考虑,搞其他动作。 “咱们坚决反对腐败,咱们行事也应当阳光,对吧小于?”他说。 于肇其叫:“老涂!怎么说到那个去了。” 涂森林发笑,说彼此相处多年,都清楚的。他涂森林一向就这个样,这种时候想的就那个东西。现在是夜间,明天一早太阳总归要出来,那就可以看到阳光了。 于肇其悻悻离去。 两天后县里开大会,涂森林在主席台上见到了赵纪。他俩在班子里排名靠近,排位经常紧挨。赵纪见到涂森林就沉着一张脸。那时候会议尚未开始,还可容领导们抽空聊几句,赵纪问了涂森林一句话:“阳光是个啥呀?” 显然于肇其把话搬过去了。显然赵纪感觉不太好。 涂森林笑眯眯。他对赵纪说,当年他参加工作时,安排在讲师团,时常给各单位上理论课。为什么待不下去了?因为人家认为他讲课有问题,平时在台下好好的,上了台一紧张就口吃,所以走人。他对此一向不服,认为自己素质其实不错。今天上这个台,让赵县长一追问,发现确实还是不行,“有,有时舌头有点大。”阳光是个啥?太阳光嘛。这么说等于没说,对不对?赵县长的问题得从光子啊电磁啊能量啊什么的去论述,他涂森林还真不行,因为学的不是那专业。 “我在大学读的是马哲,马克思主义哲学。老师没教过那个。”他说。 赵纪说是这样啊。 一个月后,本县领导层发生大地震,书记汪涛被停职审查,带离本县。果如于肇其所传,汪涛案初起时似乎是一般违纪案,这人父亲去世,丧事大操大办,许多人前往吊唁、送礼。有人把当时情况录像下来,举报到省里。省有关部门很重视,作为纠风案子开展调查,这一查竟查出了一个腐败大案,从收礼受贿直至买官卖官,涉案金额百余万。汪涛因之倒台,赵纪接任书记。 于肇其被提起来担任副县长,不久又兼常委,开始大红大紫。于肇其在与腐败分子汪涛的斗争中态度坚决,立场坚定,冲锋陷阵,指哪儿打哪儿,不留后路,奋不顾身,终于如愿以偿。与此同时涂森林陷进汪涛案中,几乎身败名裂。 第四章 天堂女友 这是因为阳光。天亮时它出来了,天黑时它没有了,人有时得为它付出代价。但是这一次涂森林所付代价之沉重,不说他自己估计不足,连春风得意的于肇其都大出意外,目瞪口呆。 柯德海非常生气,说小于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天堂女友 1 朱一凡在会议室里向宋宜健请假。他写了个条子递给宋宜健,说明自己拟于国庆黄金周期间前往杭州,“处理有关事宜”。宋宜健在条子上签了八个字:“项目不清,不予批准。”把条子退还给朱一凡。朱一凡看了发笑,提笔写了理由:“检查水箱暨会女朋友。”宋宜健点头,再批:“情况属实,同意。” 他们一来二往很轻松,其实当时场上阴云密布,气氛很沉重。那天的议题是市郊青川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事项,由一个联合调查小组向市几大班子领导汇报,提出处理意见以供研定。这种事很费脑筋,大家心情比较压抑,很需要放松。便有人出出进进,抽空溜到会场外,抽支烟,说句话,透透气。宋宜健看了不高兴,忽然拿朱一凡的条子说起事来。 “大家要向朱市长学习。”他说,“猴子屁股坐不住,当什么领导。” 他把朱一凡的条子以及他的两段批示一一念毕,小会议室里顿时一片笑声。宋宜健眼睛一瞪,说笑什么?水箱就市长有吗?朱市长水箱不好,没见他动不动往外跑。这往外跑的都怎么啦?是不是也准备跟市长到杭州检查水箱去? 宋宜健不过四十三四,年轻气盛,发起脾气可不管谁谁下不了台。特别是这天讨论的学生集体食物中毒案让他很窝火,弄不好就会在会场上发作。场上除几位工作人员,都是负责官员,特别是市级领导基本到场,彼此有头有脸,弄伤了不好。朱一凡清楚该自己出场了。事实上他给宋宜健递条子时就是想让宋宜健调整一下情绪。 “宋书记你怎么把我给兜出去了?”他笑着插嘴,把宋宜健的话题接了过来,“这有隐私的。” 宋宜健一愣,说怎么啦?水箱不好说? 朱一凡说水箱好不好没关系,女朋友怎么能让这么多人知道?影响不好嘛。 宋宜健不禁发笑,说哈哈,老朱老朱,谁不知道你啊,怕什么。 会场上又是一片笑声,这回宋宜健没再责怪大家笑什么。朱一凡趁机进言,说今天这个会真把大家开晕了。头昏眼花,脑子发麻,跟食物中毒症状差不多。休息几分钟吧,方便、抽烟、上点润滑油。宋宜健点了头。 朱一凡出会场就去洗手间,用他的话形容,叫“给水箱放水”。朱一凡所谓水箱其实就这个,尿泡,或称膀胱。朱一凡是学机械出身的,喜欢用工科名词说事。以往他总说自己的水箱好,除了爹娘的一份功劳,还与后天训练有关。他大学毕业后在企业工作多年,起初任车间技术员,车间离公厕远,方便得跑路,相当麻烦。他这人怕麻烦,就少喝水,多憋气,于是练出来了,一口气可以憋一上午。朱一凡说医生称憋尿危害健康,这种医生不懂事。练憋尿功很重要的,当小技术员用得上,当领导更用得着,特别是当小领导。因为小领导上边有大领导,大领导开会,小领导动不动揪着裤裆拉链往会场外跑,大领导会有看法,说你小子水箱这么不能装,光会拉,能干什么大事?所以水箱虽小,事关重大。 这当然是笑谈。如今朱一凡已经反过来声称自己不行了,宋宜健才会让大家向市长学习,水箱不好也不往外乱跑。如此变化,是不是因为朱一凡官至市长,管辖六县两区三百余万人口,差不多算个大领导,不必担心上级有看法,不用再干憋着吗?倒也不是,其原因是他确实有了毛病。如他自己说,叫阀门有所磨损。机关里有一句笑话“开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朱一凡就这个,他有前列腺炎。朱一凡不过四十七八,年富力强,怎么水箱阀门也要发炎?他说,可能因为过度磨损。年轻时他不是特别会憋吗?日久天长,这就搞坏了。 朱一凡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小会议室,会场上的气氛还好,属进入沉重之前的片刻轻快时光。坐在朱一凡旁边的市政协主席老刘抓住机会继续开玩笑,让朱一凡介绍一下女朋友的具体情况。在座诸位领导对他拟于国庆黄金周前往杭州去约会的女朋友很感兴趣。关于这位女友朱一凡以前曾简要描述过,但是藏头去尾,总让大家不得要领。这样不行。杭州是什么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是好地方,人间天堂。天堂里的女子不得了,个个模样出众,性情可人。朱一凡在天堂拥有女友,真是福分不浅,应当让大家分享一下。 “老朱你坦率点,”他说,“不要还那一套,藏头去尾。” 老刘以前当过市长,老资格,同朱一凡彼此熟悉,挺要好,碰到一块常开玩笑。会议室里官员云集,除了宋宜健和老刘,倒没有谁敢跟朱一凡开这种玩笑。朱一凡虽为人随和,毕竟本市头号行政长官,级别低一点的官员,只能陪着哈哈,哪敢乱说。 朱一凡有办法,他是老手,自有回应之策。他对老刘笑,说不行啊,有关女朋友的问题很严肃,不能胡说八道。 “多少透露一点,别捂得那么紧。”老刘即诱导,“长得怎么样?很漂亮?” 朱一凡说漂亮那是当然的。人家待的哪里?天堂,天使飞来飞去的地方。 “这么说她还长着翅膀?” 朱一凡说你怎么也知道?不长翅膀就不对了。不过平时看不见,穿着衣服嘛。衣服一脱不得了,黑压压一伸,天地暗淡,阴影森森。 老刘大笑,说这哪是什么女朋友,是黑老鸦嘛。他还追问,了解该阴森女友身材怎么样?是不是挺高?朱一凡说太高怎么可以,又不是挑服装模特儿,他朱一凡不过一米七出头,不高,中等偏矮,所以得格外注意彼此零件的匹配。 “那么有多少?一米六?” 朱一凡说不止。早先大约有一米六四,现在损耗啦,或者说是缩水了一点。不过至少还有一米六二的样子。否则也太矮了。体重比较可观,大约有六十七千克,就是一百三十四斤,有那么一坨,相对而言比较矮胖。 众人大笑,老刘说朱市长你怎么搞的,这也拿出来公开了?朱一凡也笑,说真的一点不错,体重是今天起床时量的,空腹,跑不掉。磅子没有问题,他曾经亲自校验过,误差不超过千分之一,相当准确。 “这说的是谁啊?” 朱一凡说还能是谁,家里那口子,太太。她最近减肥,看来效果不明显。 于是大家又笑。宋宜健适时敲敲桌子,说好了,现在继续开会。 大家顿时严肃,再入沉重。 朱一凡于会间抽空,交代秘书小赵订前往杭州的机票。两张,市长本人,还有一位女士,不是“天堂女友”或者什么阴影森森之黑老鸦,就是他夫人。他还让小赵借钱,直接找管理局长处理,悄悄地,不要惊动哪个。 “先借五万吧。”他说,“你代我办个手续,明天拿到办公室给我。” 秘书不觉一怔。五万数额不小,也不能说太大。市长出门办事,有时的确所费不菲,例如上北京跑项目,首都消费水平高,请一次客得多少?所以带个五万十万不足为奇。但是无论需要多少经费,什么时候需要市长亲自交代并携带?自有随员办理。这一回有些奇怪了。 小赵小心翼翼,问朱一凡是不是需要通知哪个部门准备些什么?朱一凡摆摆手说不用。小赵清楚了,这一次市长不要随员,既不需要秘书,也不需要其他部门人员随同。所以市长得自己管钱。小赵很细心,他又补充了一句,问需不需要给对方接待部门打个电话?朱一凡还是摆手,说不必,都安排好了。 显然他这次杭州之行比较私密。国庆黄金周属法定假日,公务人员有权休假,各自爱上哪儿上哪儿,爱干吗干吗,只要不触犯党纪国法,其他人管不着。市长官当得大,身份比较特别,像那些刚考进机关的低级公务员一般,假日期间不吭不声往外跑,上九天搅月,下五洋捉鳖,那是不行的。虽然无须写请假条,不必跟秘书多费口舌,向书记报告一声却是必要的,否则就不对了。但是他给宋宜健递的字条显然只是虚晃一枪,报称自己拟往杭州,上人间天堂一游,去向比较确定,由头却大为不实。什么叫“检查水箱暨会女朋友”?纯属玩笑之词。朱一凡自称水箱不好,细心者发现他依然可以在会议室里一坐一个上午,不必总惦着上洗手间,所以即使真有前列腺炎,如他说叫阀门磨损,也还管用,坏不到哪去,最多滴滴答答漏点水,没什么大不了的。所谓“会女朋友”更是瞎话,哪怕真有一个什么女友藏在天堂等他,毕竟是婚外两性关系,身为市长干这种事,交往啊约会啊总得悄悄来,起码戴个墨镜口罩吧?哪能公然写在字条上,还携带比较矮胖且减肥无效的夫人一起去赴女友之约? 所以市长夫妇的国庆节安排更像是一次假日旅游,夫妻双双游天堂。 按照朱一凡的交代,秘书给他订了十月二日的机票。国庆节上午有个升旗仪式,晚间有一个文艺晚会,朱一凡都得出场。所以定在二日动身。国庆节当晚文艺晚会上,朱一凡跟宋宜健坐在一起,市电视台的记者拍新闻,以便表现本市两位主要官员与千余观众一起“兴致勃勃地观看演员们的精彩表演”。记者们拿聚光灯打他们,朱一凡抬手挡那强光,宋宜健在一旁发笑,说老朱这样不行,这个镜头拍瞎了。 朱一凡说还是书记身体好,受得住。 宋宜健说市长的身体也不错的,别总操心水箱。 朱一凡说谢谢,书记这个批示很重要。 两人都笑。 这竟成了他们间的最后一次交谈。 第二天一早朱一凡与妻子早早动身,赶往省城机场。秘书小赵送他们前往,一路很顺利。办完登机手续,托运好行李,秘书一直把他们送到安检入口才离开。朱一凡和妻子坐在候机厅里等了二十几分钟,广播通知登机,就在那一刻他的手机响了。 这个电话来得恰是时候。再晚几分钟,上飞机后关闭手机,在朱一凡降落于天堂之前,该手机信号就只能乱糟糟四处飞,没着没落,如孤坟野鬼。 电话是市政府秘书长直接打来的。秘书长情绪紧张,声音全变。 “朱市长!市长!宋书记!书记出事了!” 朱一凡闻之变色。他坐在椅上,好一阵一言不发,脸色显白,有细汗渗出了额头。 那天朱一凡兴之所至,在会间跟老刘开玩笑,什么天地暗淡、阴影森森,居然不幸而言中。此刻手机里传来的是特大凶信:昨晚宋宜健在参加完本市国庆文艺晚会后返回省城,途中车祸身亡。 宋宜健是从省里下来任职的,家在省城,自当回家度假。当晚秋高气爽,气候条件不错,司机却大意了,可能因为赶路心切,车速过快,不幸在高速公路上出了事。时有一辆货柜车行驶于弯道,宋宜健的车从后边超车,走的是左侧超车道。弯道处的主车道承受的车辆通行量大,路面有些破损,不如超车道路况好,货车司机在那地方打方向盘,拐出主车道占超车道运行。这司机已开行数百公里,夜半疲劳,反应迟钝,转向中没打转向灯,也没注意后边飞驶过来的轿车。宋宜健的轿车猝不及防,在躲避忽然挤过来的货柜车时撞到路边护栏,弹回来又撞到货柜车尾部,顿时彻底失控,在高速公路上翻起跟头,末了四脚朝天翻倒于地,车头掉转到来车方向。车祸发生时,附近不见其他车辆,肇事司机心存侥幸,没有停车救助,反开足马力逃逸。结果宋宜健的轿车起火燃烧,宋宜健和司机可能在轿车翻滚中遭重创,已经不行了,无法爬出车,也无力打电话报警,眼巴巴置身火海。十几分钟后一辆过路车辆司机报案,警察闻讯赶到,一辆奥迪车和车中二人都已烧成焦炭。 肇事司机后来在省城投案自首。出事轿车和乘客因严重焚毁,给警察确定死者身份造成许多困难,直到隔日上午才查知死者之一为重要官员。事件顿时震动省城。 朱一凡在踏上天堂之旅的最后一刻被事件拽下了飞机。 他对妻子说:“不行了,看来得倒车。” 市长夫人呆若木鸡,好一会儿,她说:“别管他,咱们走,这都说好了的。” 朱一凡说那哪行呢。 市长夫人对杭州之行显然充满期待,她坚持,说眼下根本没有谁让朱一凡回头,干吗一听消息自己就往回赶呢?朱一凡说这叫是谁的谁跑不掉。天有不测风云,出了这样的大事,市委书记意外身亡,他当市长的哪能一走了之。就算这会他登机走人,到了杭州,准也得给叫回来。这时候不找市长找谁?市长夫人有些不讲理了,这人身材矮胖,有一坨子,贵为市长夫人,事到临头跟一般女子一样容易情绪化,虽非黑老鸦,却也乌鸦嘴,一情绪化就乱讲话。她很冲动,居然说他死他的,咱们不跟他死。谁要说不行,这市长咱们也别干了。朱一凡把她按在候机室的椅子上,让她镇定,闭嘴。这什么地方?不是在家里,不能死啊活啊对的错的胡乱说。市长夫人让市长这么一压,清楚了,安静下来了,只是怪模怪样坐在椅子上,脸色比死了还难看。市长站在一旁,掏手机叫秘书。那时秘书小赵和他的轿车早上了高速公路,跑到几十公里外了。朱一凡让他们找最近的出口下高速,掉头,立刻赶回机场。 市长夫人不服,竟掏卫生纸抹起了眼泪。 这时电话一个追一个赶到机场,为的全是同一件事。朱一凡已经插翅难逃。 市长夫妇临时撤退,行李早上了飞机。这时拒不登机非常麻烦。机场工作人员可不管你什么市长,那种官在自己的地盘有用,到这儿什么都不是,管不着的。工作人员追问究竟,要朱一凡说明理由。朱一凡没有多费口舌,只说是发动机出了故障。他说的不是飞机,是自己。他指着自己的左胸说这儿有问题,心慌,紧张,看来不行,怕有麻烦。还有什么理由比这更大?万一乘客心脏病发作,猝死于空中,那算谁的?机场工作人员不敢多说了,只能紧急报告,请示航管部门,几分钟后即有决定下达,同意两乘客放弃旅行。工作人员查验了朱一凡的行李票,上飞机货舱把他们的行李找出来,再让他们离开了机场。 前往天堂的本次航班因此延误,未能正点起飞。 2 朱一凡说有的人注定是要做事的。像他,从飞机上下来,一头就掉进事里。办多了鸡毛蒜皮,现在得办点大事。 朱一凡奉命主持全市大政,此刻非他莫属。宋宜健突然去世,省上确定继任人选需要时间考虑斟酌,有一套必需程序,因此得指定他人先行主持。第一把手死亡,第二把手顶上,所以该朱一凡,这是常规。朱一凡开玩笑说自己是“熄火于天堂门外,受命于危难之际”。他对名城杭州的向往和中止旅行的懊丧由此可见。所谓的危难之际,不只是说宋宜健猝死,还因为其时本市麻烦正多。 朱一凡立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为宋宜健治丧。这件事不算大事,也不算小,虽平常,却严肃。人都有一死,人死了都要治丧,高贵者吹吹打打一番,卑贱者草席一卷了事,古往今来各有程序,都免不了。宋宜健是死于任上的现职官员,其丧事料理自有规定,不必朱一凡刻意创新。与他人不同的是宋宜健葬身意外车祸,痛遭烈焰,残骸已面目全非,不成人形,惨不忍睹,只能在治丧前先行火化。所以他的葬礼上不摆遗体,只存遗像和一盒骨灰。其场合因之别样悲凉,真有些像朱一凡描述过的黑老鸦展翅,特别的“天地暗淡、阴影森森”,让各位依然健在者感慨众多。 朱一凡说,小时候读书,记住了一句名言,好像是写《史记》的那位司马迁老先生说的,叫做“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司马老先生说的是老话,文言文,听起来很别扭,不像如今电视台女主播说的普通话那样动听易懂,因此书一读过,渐渐也就淡忘。要不是宋宜健书记死得这么突然,景象这么悲惨,触景生情,哪会忽然就记起司马老先生的千古名句。宋书记这么年轻能干,这么前途远大,本可指望身后重如泰山,哪想飞来横祸,英年早逝,没能多做几件大事,就一盒骨灰两排花圈大家三鞠躬按规定轻身上路。所以想做事情特别是办大事得抓紧时间,趁早,一旦也碰上意外车祸才不至抱憾没有泰山那么重。 朱一凡故意来点乌鸦嘴,弄得好像大家都有一场阴险的车祸不动声色在高速公路上守候似的。其实那种事也就万中有一,不够资格还不一定碰得上。朱一凡干吗拿死亡说事,搞得大家心里都重如泰山?其中原因一句两句话没法说清楚。 朱一凡主政之初,市有关部门正在着手编制本市城市建设的中长期规划。朱一凡认为这件事不小,很重视,亲自筹划安排。为保证该规划科学合理,市里经过几轮商讨,最终决定与上海同济大学合作,委托该校专家学者为本市论证、编制城建规划。朱一凡亲自率市责任部门主要官员前往上海接洽,同时决定往上海前先排出两天,让大家到杭州走一趟。不是让大家看杭州的高楼大厦,那东西上海有的是。去杭州要看湿地,看绿地,看植被,看人家城市的各个零件,知道一下什么叫城市建设。 杭州离上海很近,高速公路跑两三个小时也就到了,去上海谈判之前,安排前往杭州考察,也算顺道。而且都知道杭州很美,素有人间天堂之誉,城市规划以人间天堂为范本,叫“取法乎上”,很合理的。所以先行杭州并无公款旅游之嫌,也非节外生枝。但是大家都知道朱一凡与杭州别有渊源,他这么一指定,不能不让大家想起他所谓的“熄火于天堂门外”。那也就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看起来朱一凡真是情有独钟,非上天堂会会女友不可。上一回被迫中止,弄得市长夫人大为败兴,坐在候机厅里抹眼泪,这一次会不会历史重演,再次于天堂门外熄火? 结果很顺利,通往天堂的路看来并不总是曲折。朱一凡一行从省城搭乘班机,直飞杭州,极其顺畅,当天气候很好,阳光灿烂,阴影不现,航班没有误点,行程没有意外,本市再无任何重要官员于高速公路遇险受焚,平静得简直有些乏味。 抵达杭州的那天下午,朱一凡一行与当地相关官员座谈,晚间不做安排,自由处置,朱一凡忽然不见了踪迹。 这一次是公务活动,市长夫人不宜随行,陪同朱一凡前往杭州的是本市相关部门官员,还有他的秘书小赵。当天晚上朱一凡交代秘书,说自己要出去,有什么事秘书就先顶一下,明天再说。小赵心知有些情况,却不敢多问,所谓大人有话,小孩没嘴,市长不说私出何干,秘书能问吗?都知道朱一凡有一个著名的“天堂女友”,通常大家以为那是个玩笑,但是万一真有其人,朱一凡着意安排,就是要前来一会儿,这种事秘书就更不好问了。 那天晚上,大约十一点时分,参与此项考察洽商活动的市规划局局长按了朱一凡房间的门铃,久按无应。局长便打门,找到了小赵。 “市长上哪去了?”局长问,“打他几次门都没人。” 小赵问局长有什么事情,急不急?说:“市长出去办事了。” 局长说他的事说不急也急,说急也就那么回事。本来市长事情就多,眼下主持全市工作,真是天天百忙,找他真不容易。这一次一起出行,机会难得,想抽空汇报一下,谈几件事。想不到市长上了天堂还是百忙,逮都逮不着。 小赵说,如果确有急事,可以给市长打手机。如果不到火烧眉毛,就缓几个小时吧。市长这么大的领导,旁人看来很自在的,其实并不自由,不可能爱到哪去就到哪去。好不容易来到杭州,能够自己支配的也就这么一小点时间,别打搅他。 这个秘书还真是不错,当晚坚守于酒店,为朱一凡努力抵抗,竭力不让人干扰朱一凡未经言明的隐秘约会。午夜之后,没人再找秘书打听朱一凡的踪迹,小赵也不敢没事找事,去打门核实市长在不在他的套间。因此没人清楚朱一凡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以当时的情况分析,不排除其彻夜未归的可能。第二天一早,朱一凡准时出现在酒店二楼餐厅,与一行人共进早餐。他的神情有些疲倦,脸色比较难看,气喘吁吁,像是刚刚从酒店外直接跑进餐厅一般。 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与旁日无异,那天早晨他在饭桌上提问,点名要规划局长谈一点观感,说:“天堂不能让你白来。” 局长说他很激动的,一下飞机就有很多观感,昨晚特地找过市长,想向市长报告一下。不巧市长出去了。 朱一凡不动声色,不说自己干什么去了。他点头,只说行了现在让你报告。 局长说杭州的生态之好让他印象深刻。新建大道两侧的大片绿地让他格外惊讶。那种地段的地产,每亩少说数百万上千万,要咱们肯定拿去拍卖了,搞房地产,盖公寓、商住楼,至少卖给人家修收费公厕。人家大片大片,拿去种草种树。他妈的。 朱一凡即表扬,说行,你说话粗了点,但是看出些东西了。 这天上午,杭州接待方安排朱一凡一行在市里参观。他们去了西溪湿地公园,那时恰好天下小雨,他们乘船在公园的溪汊里转,满目清流,到处绿树,野鸭子三五成群嬉戏于水面。雨雾蒙蒙中于闹市近侧考察湿地绿野,大家只觉水汽格外充盈。朱一凡便感叹,说大家明白了吧?水很重要。有水才有天堂,否则只有沙漠。问题是这水得是好水,如果满溪黄浊,马桶似的,都像咱们水箱里出来的东西,那行吗?咱们搞城市规划,得充分考虑这个。 明白了,关键是水。大家知道朱一凡心里就是这个。 很巧,就在那湿地公园,朱一凡的手机响了,有电话追踪而来。看来朱一凡真是天堂骇客,不来则已,一来准有事,所谓“阴影森森”,哪跑得掉。上一次他还没登上飞机就在候机厅里接到了宋宜健的凶信,这一次还一样,稍稍滞后了一点,他们已经进入杭州,湿漉漉贴近湿地,那手机信号该来还来,让朱一凡无可逃遁。 市里又出了事情。报信的还是上回那一位,市政府的秘书长。秘书长急报市长说,这两天里,北京数家重要新闻单位的记者突然接踵而至,会聚到本市西郊的大溪开发区进行采访。其中一组记者来自中央电视台,属于一个著名的舆论监督栏目。秘书长说,记者们是突然来的,来得这么集中,目标一致,肯定有背景。 朱一凡问:“他们都搞些什么?” 秘书长报告说,记者们找了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还找了环保部门。有一组电视台记者雇了一条木船,从市区溯大溪河逆流而上,一路拍,开发区的十几条排污沟口无一遗漏,全给他们拍了。这些日子不下雨,枯水,排污沟附近河水特别黑,河面情况很严重,部分河段河水发黏,气味浓烈。 朱一凡说巧了。这会他领着一行人正在杭州的西溪湿地公园参观,大家也那样,坐在船上。只是这里水多,而且气味很好。 秘书长说,市里有关部门和开发区正在跟记者们接触,了解他们的意图,搞清他们的背景,目前有些情况尚不明朗,总的感觉,好像是要大做文章。 “别紧张,这也不是第一次。”朱一凡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秘书长说这一次好像跟上几次不太一样。来者不善。 “他们不光搞开发区,他们还追中学生食物中毒那件事。”他说。 “那事已经处理了,还有什么搞的?” 秘书长说,有记者认为市里避重就轻,处理上有问题。 朱一凡让秘书长密切注意动态,随时报告。他说,如果没有更特殊的情况,他就不改变行程,明天还到上海,与同济大学洽商。规划是大事,规划搞好了,未来可望少出问题,包括记者们关注的那些问题。 “你们注意掌握分寸。”他交代说,“有事你们先应对,我回去后再研究。” 四天后,朱一凡率队回到本市,那时已经烽烟四起,沸沸扬扬,事情大了。 首都数家新闻媒体相继播发新闻,报道了本市大溪开发区的严重污染问题。所有报道的切入点都一样,均由数月前曾引发许多人注意的本市青川中学学生集体食物中毒说起,揭露该事件并非单纯食物中毒事件,当地有关部门在调查和处理时有意隐瞒真相,不涉及导致事件爆发的真正原因,这就是该市触目惊心的水源污染。 国庆黄金周到来之前,朱一凡在一次市领导会议上给宋宜健写条子,请假,说明将前往杭州“检查水箱暨会女朋友”。那次会议上气氛很沉重,为的就是学生食物中毒事件。青川中学位居市郊,是一所完全中学,有学生两千余人。食物中毒事件发生于六月一个晚间,时学校一些寄宿生相继发生恶心、呕吐等消化道疾病症状,个别学生严重腹泻,几乎脱水。学校管理部门发现情况紧急,立刻拨打120急救电话,叫来医院救护车,将患病学生送进医院。却不料刚送走这个,那个又叫唤起来,当晚救护车在校园里呼啸不止,前前后后往市里各大医院送了百余学生,那个晚间因此成为该校有史以来最黑暗的夜晚。所幸处理及时,多数学生入院后打一针挂个瓶,症状即迅速减轻,第二天上午陆续出院回校。中毒症状最严重的四位学生在医院里住了一周,最后均痊愈出院,没有死人。因为事发突然,患病者众多,社会上议论纷纷,引发媒体关注,省内外报纸广泛报道。市里就此迅速组织调查组调查事件原因,确认学生中毒系食物引起。该校中毒学生均为寄宿生,当晚均在学校食堂用餐,筛选学校食堂提供的食物,调查人员发现了可疑物品,却是极其普通的小油菜。中毒学生无论吃的什么,都少不了这个,没吃小油菜的则无一中毒。因此基本可以断定这东西是罪魁祸首。小油菜怎么会引发学生中毒呢?显然是沾染了有毒物质,而学校食堂未清洗干净就草草下锅,翻炒中未充分加热熟透即装盘供学生食用。当天该学校的小油菜采购自农贸市场,调查人员经缜密调查,将售菜菜贩查获,再追踪到卖菜的菜农。经讯问,得知售菜前数日,该菜农发现菜地虫多,为防虫子咬食菜叶,售不出好价,菜农违规给菜地打了大量剧毒农药。 这就是青川中学学生集体中毒事件的大体过程。这件事的最后处理是开除了学校食堂的洗菜工和厨师,处分了总务主任和校长,分管副市长和市教育局局长受通报批评,肇事菜贩和菜农也依法追究。事情到此告结。 不料记者们爆出了内情。他们指称小油菜上残留的农药并不是此项食物中毒的全部原因,食品检验部门检测出该菜农所产小油菜上多种有毒化学物质严重超标。这些物质并非全部来自所施农药。经实地检查,该菜农的菜地就在大溪河畔,浇菜用水直接取自大溪河,其菜地上游不远处就是大溪工业区,有一条排污沟就在菜地近侧。学生中毒很可能与污水有关。 这一情况并非记者们发现。事实上,调查中已经有人提出质疑。一直到研究处置时,还有人问及此情。讨论中宋宜健发了话。他说,还是就事论事吧,迅速查处,果断处理,这样就行了,不要牵扯太多。于是定案。 现在事情闹出来了,而宋宜健已去,麻烦尽归朱一凡。 与上次未遂的天堂之旅如出一辙,朱一凡在返回本市的旅途中接到一个又一个电话,真叫此起彼伏。上一次全是宋宜健的意外身亡和善后处理,这一次说的都是污染,还有学生中毒。省里领导直接打电话表示严重关注,责令严肃对待。省有关部门多方追询,要求拿出一个说法。新闻机构更是群起而攻之。市里相关部门穷于应付,手忙脚乱。宋宜健死后,朱一凡主持本市大政,所谓“天塌下来高个儿去顶”,这会谁是高个儿谁得去顶?舍朱其谁。 所以“受命于危难之际”所言不虚。 朱一凡说:“比起宋书记不幸逝世,咱们也还有幸。尽管麻烦很多,毕竟都还活着,还可以努力做大事,争取重如泰山。” 那一天市里召开中层干部大会,各县书记县长和市直部门领导到场,朱一凡在会上如此这般,拿宋宜健的死亡说事,让大家感觉沉重,格外阴森。朱一凡主政属临时主持性质,与正式接任是不同的,这种情况下,临时主持者通常取守势,把现有一摊子守好,别出事就行,不宜轻举妄动,到时候该谁谁去做就是了。朱一凡真不凑巧,一接手就碰上这么一大麻烦,不对付不行。但是朱一凡也特别,以往当市长,模样很随和,面相很亲切,给宋宜健写条子,跟老刘开玩笑,水箱有毛病,天堂有女友,模样挺漂亮,长有黑翅膀,身高多少,体重若干,都可以拿来说,一朝奉命主持全市大政,忽然脸色一板,即重如泰山了。 那天的会议定在八点半开,比正常上班晚半小时,让大家从容赴会。朱一凡自己早早来到会场,坐在主席台上看表,时间一到即宣布开会,第一件事就是下令立刻关闭会场的大门。 “迟到的让他们倒车,不用开会,免了。”他说,“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 朱一凡这番话声调不高,表情如常,脸上似乎还有点笑意。但是全场震惊,刹那间鸦雀无声。 时会场略显稀拉,与会者大约有四分之三准时,另有一些尚未到场。本市中层官员大都怕宋宜健,对朱一凡缺乏感觉,因为他总是相当模糊地藏在宋宜健的影子后边。 现在他走出来了,一动手就出人意料。 3 朱一凡喜欢拿水箱说事,讲的似乎是膀胱,其实另有内涵。 两年前,朱一凡刚当市长。夏天里有强台风袭击本省,台风过境时是晚间,朱一凡守在市防汛抗旱总指挥部,掌控情况,指挥各县,彻夜不眠。凌晨时分,省长从省城打来电话,找到了朱一凡。问罢灾情,省长跟朱一凡开了句玩笑,说听你电话里气喘,是不是知道我找你,赶紧跑到防汛指挥部来的?朱一凡也笑,说不敢欺骗领导,身体不如领导好,中气不如领导足,所以气喘。省长不是让我们严防死守吗?今晚都在防汛指挥部,不只彻夜守候,已经是寸步不离了。省长说夸大其词了吧?总得出去解个手什么的。朱一凡说省长您可以派员核实,今晚真是一步都没有离开,整憋一夜。 后来朱一凡颇自鸣得意,说自己到底还是“水箱”好。他引申,说人的水箱结构和材料其实相差无几,容积和弹性系数想来也基本相同,为什么有的人能憋有的人不行?除了训练,应当也与心理素质和意志相关。人的忍耐力是不同的,有的人特别能忍,有的人不行,一个屁都憋不住。就他观察,缺乏忍耐力的人是办不成大事的。 朱一凡如此笑谈有自吹之嫌。但是这个人的忍耐力的确有过人之处。所谓忍耐力当然不只体现为会憋尿,那种事有碍健康,不仅儿童不宜,成人也不宜仿效。 有一回市里领导开会,听民政部门汇报殡葬改革,讨论烧死人、建灵堂之类事项,议题不太轻松。会间宋宜健书记板起脸,把市民政局局长狠批了一顿,指责该局长工作不力,致本市农村死者火化率居全省倒数第一,偷埋死人事屡禁不止。宋宜健大权在握,年轻气盛,训起人用词很硬,不留情面。因此场面凝重,死气沉沉。 忽然宋宜健话锋一转对住了朱一凡:“朱市长,你不同意?” 朱一凡即点头表态,说没意见,同意。 “同意你在那写什么?” 朱一凡写什么呢?写条子,给市政协主席老刘。他俩在本市领导中排名分别为第二和第四,领导们开会排座次,宋宜健居中,以下依次左右,朱刘二人的位子便总是相挨。座位相挨方便做小动作,这种事一年级小孩都会。朱一凡和老刘的小动作跟小学生不同,他们并不交头接耳小声说话,不出声,只动手,写字条。 朱一凡喜欢写字条。他不是“开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吗?不多说话的人并不一定没有表达的愿望,写条子是他的一种表达方式。所谓“领导写条子”大家不陌生,小至幼儿园招生入学,大至干部调动提拔,常听说有领导写条子交代这个交代那个。朱一凡写的条子跟那不一回事,他的条子只在开会时写,通常在会议开得特别沉闷的时候随手涂就,有时撕一张纸写句话,有时写在自己的本子上,更多的是把人家的笔记本抓过来,在上边写几个字,以此与前后左右的人交流。其条子内容多为开玩笑,调节心情气氛,不涉及重要事项,没有实质内容。 宋宜健却不放过,当场追问其条子。朱一凡很镇定,伸手取过一旁老刘的笔记本,打开,当众宣读。原来是一副花圈对联,纯属调侃:“活着不烧死了不埋,身居灵堂心在天堂。”横批是“刘主席健康长寿”。 这一读大家都笑,只宋宜健不笑。 “朱市长你这不对。”宋宜健说,“你到底要咱们刘主席死,还要他活?” 朱一凡说:“检讨检讨。对联删除,只留横批,刘主席健康长寿。” 宋宜健说:“好了,开会。看看接下来怎么杜绝偷埋死人。” 宋宜健就这样,脸一拉下来,想碰谁就碰谁,可不管你排名第几,年长还是年幼。毕竟他是第一把手,本市最高人物,碰碰你不欠资格,无须太多理由。那天他是不高兴了,拿朱一凡的字条说事,表面上是对朱一凡的对联挑刺,指其内容不对,实际上是表达不满,警示朱一凡注意眼下他的不快,不要不当回事,埋头写条子做小动作。宋宜健这么做有些过头了,毕竟朱一凡不是宋氏私人管家,他是一个市市长,本市最高行政长官,虽排名第二加为人随和,也应当受到足够尊重,怎么能如此这般,在这种场合想说就说?换别个谁受得了?朱一凡不一般,他面不改色,与平常无异,特别沉得住气。这当然有些客观缘故,朱一凡脸色一向显黄,比较藏得住情绪变化,不像红脸汉子动不动现形于色。 类似细节还有一些,朱一凡忍耐力超常为人公认。事实上,没有这种能耐,或者说“水箱”没有这般水准,朱一凡怕是当不了这个市长。朱一凡任市长之前,在副市长里排名倒数第二,前任市长姓张,是从邻市调过来接老刘的,时刘市长因身体不好改到政协任职。当年的张市长比较有个性,跟宋宜健合不来,两人共处才一年多,彼此很不愉快。省里发现不行,把张市长调走了,让谁接呢?本市领导层里几个资历较深的候选人各有缘故,用不上,省里有意从省直年轻厅长中物色一位下来,与宋宜健搭档。宋宜健想方设法施加各种影响,直至前往北京找老领导寻求支持,请求不另派员,就从本市提拔。提谁呢,不要别人,就要排名相对靠后,资格相对较浅的朱一凡。 据传宋宜健跟上级讲得很恳切。他说,他这人事业心强,个性也强,脾气不好,对人要求很高,眼睛里不容沙子,容易伤人。如果还让他在本市主政,他希望能有一个比较好合作的搭档。朱一凡这人平时不吭不声,相当低调,其实很有能力,会办事,而且好相处。朱一凡当副市长,管工业,主抓工业开发区,工作非常努力,在很困难的情况下白手起家,创业,招商,几年里从无到有,把一个重点工业开发区搞得热火朝天,欣欣向荣,政绩非常突出。所以这人可用,用他最好。 宋宜健年纪不大,却很了得。早年当过省委书记的秘书,后来在省里几个重要部门任过职,然后下到市里当第一把手。宋宜健这种人有人脉,有前景,影响力大,加上他强势,特别执著,想办的事情多半办得成。在他力推之后,朱一凡脱颖而出,被任命为常务副市长,主持政府工作,隔年年初,在市人大会上当选为市长。 因此朱一凡宰相肚里能撑船,“水箱”特别好,也非没有由来。少了宋宜健的全力推荐,他恐怕只能指望“健康长寿”,难有其他奢求。宋宜健脾气大,却有一好,发过脾气就拉倒,并不记仇,回过头来也还听得进其他意见,朱一凡知道拿他怎么办。这两人彼此性格颇能搭配,几年下来,他们的合作还真是不错。 朱一凡当市长前,主要工作并不在市政府,他是副市长兼大溪工业区的管委会主任,管的就是后来被指污染水源,与中学生食物中毒有牵连的工业区。当年朱一凡主要在工业区上班,只是市长办公会时来露一个头,给大家的印象比较平淡。到了他坐镇市府大楼,天天来去,“百忙”于市长办公室,给大家的感觉才渐渐鲜明起来。 朱一凡挺有意思,所谓日理万机,却对一些小事很在意,其事多与水有关。 朱一凡和其他市长们办公的地点在政府大楼九楼,九楼朝西一侧是市政府小会议室,可开二三十人会议,这种会议室利用率最高,几乎每日有用。该会议室外边,楼梯转角处的洗手间因此也在大楼里享有最高利用率。朱一凡“水箱”特别能装,利用洗手间的次数比他人要少,却最敏感,他总说这洗手间气味不好,不行,影响市长们的开会情绪,得找找原因。 原因其实不用找,很清楚的。本市以往工业基础薄弱,财政收入较少,基础设施较差,市政府大楼建成使用已经二十余年,各相关设备早已老化。市长会议室外的洗手间分男女两部分,女士部分使用频率相对较少,还干净,男士部分不一样,负担比较沉重。当年考虑开会人多之需,洗手间里安装的是一种不锈钢薄板焊制的小便槽,可供十数人并排使用,类同于农村小学简陋公厕里的水泥槽。类似便槽不管是水泥质地还是金属质地均容易藏污纳垢,不易冲洗干净,因此气味不好。 第五章 喀纳斯水怪 1 事后分析,不说袁传杰蓄谋已久,至少也属精心策划。 那天上午,他于九点四十五分到达中国美术馆,由本市驻京办主任陪同。这天是星期五,一位著名画家的画展于中国美术馆开展,袁传杰专程前来参加。这位画家近年声名鹊起,很受关注,他工作、生活于北京,却是本市籍人,跟家乡联系颇多,他的画展在首都隆重举办,家乡各有关方面自然十分重视。袁传杰在政府里本不分管文化事务,时恰逢分管副市长离职学习,相关公务暂时交袁传杰代管,所以由他代表市政府前来参加开展仪式。 当时袁传杰表现正常,一如既往地沉着,很严肃,没什么笑容,话不多,比较闷,但是该握手握手,该讲话讲话,一一得体。开幕式上他代表市政府致辞,别的发言者多手持一纸,在话筒前抑扬顿挫念稿,他不要,挺胸背手,面对众人说话,不慌不忙,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声调平稳,一气说完,居然把稿子都背了下来。 驻京办主任及时跟进,一下场即拍,说袁副市长真有水平,果然名不虚传。袁传杰看着他,好一会儿不吭不声,居然一点反应没有,有如听到一声羊叫,搞得主任尴尬不已。然后袁传杰忽然意识过来了,他说走吧,还有事。 他们回到办事处,主任问市长还有什么指示?袁传杰说没指示,让主任忙自己的,他有份文件要处理,完了再出去联系些事情。主任忙问是否需要他做点服务?例如安排车辆?袁传杰说需要的话他会叫的。于是主任告辞离开。 其实那时袁传杰已经在着手实施其计划,他得把身边无关者都撵走,尽可能地堵塞耳目与口舌。市长们经常是需要服务的,但是此刻已经不需要了。袁传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处理什么文件,就是收拾东西。他随身带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一只公文包,桌上一个不锈钢旅行水壶,洗手间里一条毛巾。他把水壶毛巾收到包里,检查一下,确定没落下什么,即悄悄开门,拉出行李箱拉杆,把公文包放在箱上,拖着走。过走廊,进电梯,下楼,几分钟就出了办事处大门。 他没叫办事处的轿车,在门外拦辆出租,上车就走。办事处附近有几个住宅小区,出租车来去频繁,不必在路边等候太久。事前他从房间窗子往下观察过,知道不必担心在这个环节上过多为人注意。办事处的车当然是不能用的,否则他的行踪就会在第一时间里为人所知。 他直奔机场。一小时后到达航站楼,再一小时后登机。没等上机他就掏出手机,不用正常关机方式,他直接卸下电池,强制关机,一举抹去自己与本信息社会关联的直通线索。其时还在候机厅里,并没有空中小姐在机舱里来去巡回,提示旅客们关闭手提电子设备,袁传杰处理手机与飞行安全无关。 当天下午六时许,他所乘坐的飞机到达乌鲁木齐机场。这里与北京相差两个时区,此刻阳光灿烂,依然天地明亮。袁传杰拉着他的行李箱走过机场到达厅通道,通道两侧站着一些人,均着工作服戴身份牌,他们争相动作,向刚刚下机的旅客派发各种单子。袁传杰个高,瘦,神色警觉,衣着整洁,行李箱和公文包均皮质,看起来档次不低,模样不像本地人,消费能力应当还行,守候在通道边的那些人对他很注意,单子一件件往他手里塞。袁传杰一声不响,来者不拒,谁派的都收,一会儿工夫,满手抓的都是单子,大小不一。这里边有的状如名片,为提供预订机票服务的联络卡,有的则是一大张,正面印有新疆或乌鲁木齐地图,背面详细介绍各景点和旅行线路安排,以及各种联系方式。 袁传杰出了机场,上了一辆出租车。 “客人到哪儿?” 司机是个年轻人,人高马大,络腮胡子,普通话带当地口音。 袁传杰说到昌吉。 司机发动车子,快速离开机场。 “第一次到新疆吧?”司机发问,像是有意与客人攀谈。 袁传杰一声不吭,没听到一般。 司机不发话了,闷头开车。这人车技不错,一路开得飞快。袁传杰坐后排,一手紧紧抓着车门上的把手,自始至终没有放开过。 袁传杰没到过新疆,但是他知道该怎么走。他研究过地图,知道乌鲁木齐机场位于乌市之西,昌吉政府所在地昌吉市就在机场近侧。昌吉是回族自治州,从乌市西行要经昌吉,所以如果在乌市无事,不如下飞机直接到昌吉,来日西去省点路途。 很快,出租车走高速,不到半小时就有大面路牌标示:昌吉。 司机问:“到哪儿啦?” 袁传杰还是没吱声。好一会儿,司机有点恼了。 “我说,你到底上哪儿?” 袁传杰说:“有哪家好点的宾馆?” 司机猛一踩刹车,车轮擦过地面,“吱吱”有声。他也不说话,只是打方向,转弯,拐上了一条林荫道。 几分钟后他把袁传杰送到城市近郊的园林宾馆。该宾馆占地不小,四周绿树成荫,大堂宽敞堂皇,张灯结彩,看起来相当气派。 袁传杰办了入住手续,要了一个标间。大堂小姐说,眼下是六月初,旅游旺季即将到来,此刻还好。再等一些日子,没有预订,散客可能就安排不了了。 “先生有重要物品寄存吗?” 袁传杰没有吭声,抓起行李箱走开。 他进了房间,稍微整理一下,没多耽搁,立刻翻阅在机场接收的那些单子,仔细研究了旅游图背后那些解说文字。他让总台给本房间电话开启长途功能,用它与乌鲁木齐的一家旅行社取得了联系。这是他从手中那些单子里选定的。 他询问了前往北疆阿勒泰地区的旅行安排。他说,他看到了一些资料,注意到该旅行社的一条乘车四日游线路。但是他要赶时间,对旅游线路中的一些点也无兴趣。不知道旅行社能否为他提供单独旅行安排?旅行社服务人员仔细询问了袁传杰的要求,说他们知道了,客人不想与其他游客掺杂,要包一辆车,请一位导游,根据自己的喜好,有的景点看,有的景点不看,自由行动,单独旅行。这种旅行方式固然不错,花费会大些。实不如参加他们旅行社的组团游,用的是中巴车,一车十来人,路上热闹着呢。他们安排的每一个景点都很好,很受游客欢迎,价格也合理。 袁传杰没多听,即挂断电话。随后再找一家。他在机场接的单子多,大有选择余地。他打的第三个电话解决了问题,那家旅行社称他们可以提供袁传杰需要的服务,但是希望能够当面商定有关的细节。 “怎么跟先生联系呢?” 袁传杰说此刻他在昌吉,不在乌鲁木齐。 “没问题,请告知您住的酒店和房间。” 该旅行社在昌吉驻有分支机构。他们反应很快,不过半小时,有人按了门铃。袁传杰过去开门,门外格外明亮,亭亭玉立站着两位年轻姑娘。 “您是袁先生?” 袁传杰没有说话,转身把她们让进屋里。 两位姑娘一高一矮,都训练有素,她们给袁传杰递名片,其中一位留短发者为业务经理,姓王,个儿高,模样精干。另一位姓黄,脑后晃一束马尾巴,个小,活泼,形象可人,袖珍型美女,这是业务人员、助手。两人似有分工,高个儿王姑娘主谈,商量细节,计较锱铢,小个儿黄姑娘插嘴,开玩笑调节气氛,东问西探,打听虚实。 “袁先生哪里人啊?”小个儿黄姑娘问话时侧脑袋,甩头发,表情很天真。 袁传杰说,他从北京来。 王姑娘说,旅行社可以为袁传杰包一辆车,有数种车型可供挑选,不同车型的报价不同,彼此差别不小。她推荐上海通用的一款新型别克车,说这种车跑起来平稳,空调也好。袁传杰摇头,说眼下这种天气,用得着空调吗?他要了一辆普桑,说这就行了。姓黄的小个儿姑娘即哎呀一声,说怎么可以呢。 “袁先生一看就是成功人士,用的车得相称啊。” 袁传杰说他不是什么成功人士。他是因为不喜欢跟三教九流一堆人挤在一块乱哄哄四处走,所以才想多花点钱,自己行动。 “袁先生怎么看怎么像个领导,”小黄姑娘说,“不会是个大领导吧?” 袁传杰说有这样的领导吗?身边没个人跟着? 小黄姑娘咯咯笑,说领导就不会碰着情况吗?领导碰上情况时很不一样的。 袁传杰说那可能吧。 旅行的有关细节一一探讨完毕,包括费用。费用不低,比旅行社提供的团组游报价高出许多,袁传杰把理由一一问明,即点点头,不再表示异议。王姑娘出示一份标准合同书,把双方商定的内容填写在条款的空格里。她说他们旅行社管理很规范。 “袁先生可以再慎重考虑一下。”她说。 考虑什么呢?她做了进一步解释。她说前往北疆的旅行有数种选择,既可乘车,又可乘机。乘车花的钱相对少,耗时较多,比较累人。乘机则是由乌鲁木齐直飞阿勒泰,再从那里换乘车辆走,时间省很多,当然价格也要高一些。如果按双方刚商定的这种方式旅行,花的钱不比乘飞机少,耗的时间却要多。这些情况,她有责任向客人解释清楚,以供客人最后选择。 袁传杰说他一向不喜欢坐飞机,不到万不得已不坐,因为他特别担心安全问题。他还对王姑娘加以称赞,说不错,你们对顾客这样解释是负责任的。 小黄姑娘又在一边叫,说哎呀袁先生肯定是领导,说起话就不一样。 袁传杰说他领导谁呢?鱼。他是研究员,在一家大公司工作,他们公司总部在北京,主营水产品,鱼虾蟹贝,紫菜海参,都搞。生产,加工,销售,出口。他在公司里搞一点养殖研究,也处理部分批发业务,手头上经过的鱼货很多,或者说,领导过很多鱼,不以斤论,以十万吨、百万吨计。 两姑娘都笑,特别是小黄,咯咯咯乐坏了。她说袁先生还真逗。难道袁先生这回是来干这个的?到北疆研究鱼,然后批发,拿去出口? 袁传杰说真是有点逗。搞不搞出口不好说,这回真是来研究鱼的。这去的北疆哪里?阿勒泰地区,阿勒泰最有名的去处是哪里?喀纳斯湖。他就是特地往喀纳斯湖去的,那儿有一条大鱼,特大,就在喀纳斯湖水里。 小黄姑娘说不对的,那不是鱼,是喀纳斯水怪。 袁传杰说这是一种通俗说法,或者说只是一种被媒体不断炒作因而广为人知的传说,其准确性有待研究。人们所说的喀纳斯水怪应当就是湖里生长的大鱼,俗称大红鱼,学名哲罗鲑。他亲自研究过。 小黄姑娘大笑,她说袁先生这么有把握啊?听说水怪怪可怕的,爬上岸能吃牛吃羊,人那当然也吃得下去。它藏得可深,多少人到那里去找它,至今还没有谁真正看到过。据说有一年人们运去几条大船,在喀纳斯湖里撒大网捞它,网全破了,却没见到个水怪的影子。还有一回人们把十几架电视摄像机放到水下守候,想把它拍下来,机器全都进水啦,水怪还是连个影都不现。 袁传杰干巴巴道,他知道它在哪里。 “我是研究员。”他说。 袁传杰按对方要求出示了身份证,让两位姑娘将证上的号码记录于合同书上。他签了字,按照双方约定立刻交纳部分款项,并得到小黄姑娘开具的一纸收据。他说行了就这样吧,明天一早动身。 他提了个要求,请旅行社给他安排一位合适的导游,会不会捉鱼不计较,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必须是男性。 “我这人很无趣。”他说,“别给我找多嘴的,太好奇的也不要。” 两姑娘顿时不自在了,她们面面相觑。 “袁先生,您是,这是……” 袁传杰一声不吭。 2 袁传杰在消失的第三天才引起注意。 袁传杰精心策划了自己的这一次消失,其要点是不让人及时注意到。他选择的机会很特别,以前往北京参加活动为由离开。行前他依例向市长齐斌报告,说自己参加画展开幕式后要利用一点时间,到国家几个部委联系工作,因此得晚几天回来。市长想也没想就满口应允。副市长们到首都出差,通常都不会只办一件事情,袁传杰买一张机票,千里迢迢赶赴首都,只到中国美术馆挺胸背手去背诵一段讲稿,未免成本太高,顺便多办一些事情符合提高行政效率的精神。谁能想到袁传杰是另有图谋。应当说袁传杰机会挑选得很准确,如果他在本市忽然不见,不出几小时就会满城声响,因为身边尽是眼睛。去了北京就不一样,那里的眼睛比这里多得多,但是有的看天,有的看地,少有看着他的。袁传杰选择的时间也颇见匠心:他消失的那一天是星期五,接下来是双休日,不上班,一般不找人,找不着一般也不会大惊小怪。 但是也有意外。星期日下午,有人找他了。 那一天市长齐斌在省里开会,他从省城挂来电话,要政府办公室主任张耀急找袁传杰,让袁赶紧给他回个电话,有事相商。 “他可能还在北京办事,跟我说过的。”齐斌说,“也不知道怎么搞,手机就是挂不通。奇怪,难道是丢手机了?” 市长以为袁传杰在北京碰上了双休日,办不了事情,因此滞留不归。问题是再怎么有事,联络渠道也应当保持畅通。如今街上走来走去拾破烂的都知道在腰间别部手机,下载几条彩铃,以备开展业务。袁传杰身为副市长,担任一定职务,负有一定责任,分管的工作不少,找的人很多,下级有难题要请示,上级有指示要下达,都需要联系。这人以往一向很注意,除进入一些规定必须关机或者手机信号给屏蔽掉的重要场合,手机总是开着,半夜三更亦不例外。这回让市长找不着,还真是挺奇怪。 政府办主任张耀不敢误事,赶紧亲自打电话联系,这一联系即让他目瞪口呆:袁传杰果真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本市驻京办得到了袁传杰的最后踪迹,那是一个电话。上周五上午,袁传杰从中国美术馆返回后不久就自行离开驻京办,没有谁看到他。但是并非不告而别,他给该办主任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已经动身,有重要事情要处理,就此离开,不回来了,驻京办不必再操心安排他的各项事务。主任不禁发急,说市长去哪儿呢?司机还在这待命哪。袁传杰说不用了,有车,现在就在车上。主任猜想袁副市长办的事可能比较敏感,因而叫了北京哪个朋友或单位的车用,这种事主任当然就不好多问了。 袁传杰这个电话非常有必要。一声不吭悄悄消失掉可不行,驻京办立时就会闹腾开来。所以这个电话也属精心策划。此后袁传杰再无音讯。 张耀询问了可能知道袁传杰行踪的每一个人,包括政府办负责处理袁副市长工作事务的副主任、相关科长和袁的秘书,每个人都知道袁副市长去了北京,行前均有若干工作交代,却没人知道他此刻何在。张耀给袁传杰的妻子打了电话,小心翼翼地询问袁副市长可能什么时候回来?副市长夫人在本市教育局工作,她对其夫行踪也不清楚。她说袁传杰星期五上午来过一个电话,问了儿子学习的一些情况,他们的儿子今年读初三,下个月将参加中考,袁传杰挺留心这事,怕儿子不认真学习,偷偷玩电子游戏。袁传杰告诉其妻,他在北京还得待几天,有一个重要会议。他让妻子不必给他打电话,因为会议比较特别,手机不能开,开也没用,信号全都屏蔽掉了,联系不上。等可以联系了,他就会打电话告知情况。 “你管好儿子。”他说,“其他的别操心。” 市长夫人显然还是有点操心的,没人问起可能不注意,政府办主任一打电话,除了问袁副市长什么时候回来,还打听他电话里都说了些啥,问得太细致太过头了,不比平常。市长夫人有些不安了,她在电话里询问说,袁传杰到北京开的什么会议?牵涉国家机密?是不是临时通知的?怎么原先只听他讲过画展,没讲还有会议? 张耀支支吾吾,只说是啊是啊,很重要的。他打电话也没什么大事,就因为市长有个批示要办理,想知道袁副市长什么时候回来。 张耀立刻把情况急报市长齐斌。齐斌还在省城,听完主任报告,他在电话那头好一阵不出一声。 事情挺棘手。袁传杰不是一般人物,一个设区市的副市长,重要官员。这样一个官员突然找不到了,这可比一个初中男生挨老爹一掌拿了几块钱离家出走要复杂得多。袁传杰这一级别干部是省管干部,如确实意外失踪,无论疑为何故,都应当立刻向上级报告,否则万一有事,责任就大了。但是如果他只是由于出差在外,遇到一些特殊情况无法及时联络,这时候匆忙报告就属极不慎重。袁传杰是去北京联系工作的,北京是首都,大地方,大领导多,会不会还真是碰上了某个特殊事情要处理?要是他在那边忙碌,这边报称失踪,笑话就大了。类似消息只要一出去,立刻就会沸沸扬扬、传闻满天,人们马上会问他怎么啦?被犯罪分子劫为人质,还是自己犯事了?如今报纸上常有类似报道,某腐败官员在落网之前听到风声,远渡重洋逃之夭夭,警方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发布红色通缉令,等等。袁传杰来的是这一手吗?他犯的案子一定够大了,是单纯的经济案吗?有没有女人掺杂其间?也许还不止一个女人? 所以齐斌会在电话里沉吟,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半天,他问了件事:“你找过安办刘志华没有?” 张耀说没有,不敢惊动太多人。 “问他。包括台风前后的情况,让他想一想,袁副市长是不是说过些什么。” 张耀说好的,立刻就办。 齐斌让张耀迅速搞清情况,内紧外松,千万不要弄得到处声响。等情况明朗些,比较有把握再决定如何处置。 “记住了,”他特别强调,“安办,还有台风。马上给我搞清楚。” 市长齐斌为何如此关注安办?这有原因。安办即“安全生产委员会办公室”,同时挂安监局牌子,为市政府辖下处理相关安全事务的工作机构。该办职能范围很宽,任何地方发生大宗矿难,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一定有该机构的官员。其他如重大车祸、厂房倒塌、锅炉爆炸,甚至歌厅失火伤人之类事件,他们均参与处置。此刻袁传杰虽失去踪迹,却未发现涉嫌重大伤亡,尚未牵扯哪条人命,包括他自己,为什么找他要查至安办?原来袁传杰在本市管这摊儿,他是分管安全工作的副市长。 本市安办主任叫刘志华,跟其他相关人员一样,他对袁传杰行踪一无所知。但是他提供了一些情况,比较特别。 “感觉有点异常。”他说,“台风来之前,跟以往就不太一样。” 他说袁传杰。袁传杰哪里让他感觉异常呢?交谈,还有情绪。 半个月前,本市经历了一次意外的台风袭扰。说其意外,是因为来得特别早。本市地处沿海,难免受台风眷顾,每年都得迎接几场。历年侵扰本市的台风多在七月之后上岸,今年奇怪了,五月中旬,台风就从太平洋直跑过来。气象台预报台风可能袭击本市之初,几乎没人相信,都觉得那些再世诸葛一向“狼来了”,这狼远在太平洋里,哪一年都一样,得在那里头使劲扑腾扑腾游一阵子,哪可能“早上好”说来就来。因此一些领导层层开电话会议,发明传电报,极其严肃地部署防风抗灾,调门很高,其实心里大多没太在意,只因气象部门“狼来了”,再怎么也得跟着一起喊喊。袁传杰却不同,他没太吭声,但是脸色变了。 “真是,”他说,“妈的。” 细论起来,台风、地震、洪水之类都属天灾,归老天爷直接安排,袁传杰够不着的。虽然他管安全,台风惹的祸性质略有不同,不像矿难等重大责任事故多属人为,这一点袁传杰比谁都清楚。但是他骂娘,极不高兴。袁传杰为人比较沉,笑容不多,平时却很克制,很少有人听他骂过娘。 他叫了安办的刘志华,还有数位相关官员去了东屿湾。东屿湾位于本市北部四都河的入海处,海湾宽阔,两侧丘陵环抱,外海有东屿等小岛和礁盘耸立,断断续续联为一线,组成天然屏障遮挡风浪,湾内水深潮缓,水质优良,是一个极好的渔场。东屿湾北侧为邻市的辖区,不归袁传杰操心。南侧则分属本市两个辖县,为全市范围内最大的海水养殖区,沿岸渔排延绵,网箱相接,纵横数里,有“海上渔村”之称。 袁传杰说,这种地方最薄弱,全是木头房子,绑在泡沫浮子上。这里水下网箱里养的鱼可能数十万数百万计,水上木头房子里少说住着几千个渔工,有的拖家带口,连同他们的家当和狗一起漂在水面。渔排上连歌厅饭馆都有,够热闹的,却都胶水粘的一样,最经不起台风。用不着十二级,有个八九级就一塌糊涂了。 “咱们让台风别往这边来,别那么大,做得到吗?”他说,“无能为力。” “袁市长放心,没有问题。” 林和明郑重表态。说他们绝不会掉以轻心,全县上下已经做好准备,严阵以待,一定把灾害损失减到最低程度。林和明是副县长,个儿瘦小,模样精干,也就三十出头。他们这个县占据了东屿湾最好的几片海域,渔排最多。他在县里分管安全,袁传杰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专程从县里赶来陪同袁传杰做防灾检查。袁传杰一行驾到那天,艳阳高照,天气闷热,气温很高,不像通常的五月天。袁传杰说这天气不大对头。 “最怕的不是天气不对头。”他说,“怕人不对头。” 林和明说袁市长指示非常重要,他们已经开过动员会了,从上到下,县乡村层层动员,县里提出口号,叫做“高度重视,紧急行动,秣马厉兵,全力以赴”。不容许有丝毫的懈怠。他们制订了几套应急预案,把东屿湾这一带的抗灾作为全县重点,要确保渔排和渔轮人员的安全。台风不来便罢,一旦来袭,紧急处置机制马上就会启动,渔排和渔船上的人员会立刻撤离,各项安全救援措施会一一落实到位。 袁传杰在镇上开了个短会,听了县里、镇里的汇报。其他不议,就讲渔排人员安全。林和明以及县里镇里有关头头,包括该县公安、卫生、交通、渔业部门的领导一一介绍了情况。场上基本都是负责官员,见多识广,水平不低,经验很丰富,表达很清楚,有关措施考虑得相当细,有措施有保障,讲得都不错。 林和明说:“袁市长给我们指示一下?” 袁传杰睁着眼睛盯着与会者,一声不吭,就像没听到一样。 “市长,袁市长。” 袁传杰这才回过神来。 他说了句话:“咱们受不起的。” 没有指示。他说走吧,看看去。 袁传杰颇显失态,在众人面前。但是不仅就此。离开会场后,袁传杰带着县里镇里六七位官员,上了停在码头边的一条快艇,是当地公安边防水上派出所的警务艇。靠码头这一侧有大批渔排,袁传杰却不看,他让警务艇离开渔排,往外海方向远远开去,有如准备远遁。 海上泊着几条船,是运输船,载运养殖饲料的。袁传杰说:“靠上去。” 那时候海上没有风浪,水面平稳。但是毕竟是在水中,两船相靠也不容易。驾驶快艇的警员减速,倒车,侧身,小心翼翼往运输船舷上挨。袁传杰在那时问了句话:“有麻烦时,你们怎么要求这些船只人员撤离?” 镇里书记镇长立刻报告,说他们研究了多条具体措施,老办法之外有新办法,例如采用现代通信手段,用手机群发短信。 警务艇靠上运输船,袁传杰说过去看看,随行的几个官员一起拦他。警务艇与运输船间有高差,把一条长踏板搭在警务艇上部和运输船舷间,有如一条天桥可容通行,但是船身在水里晃,天桥不过一板,如此狭窄,让人看了头昏,哪里敢走。副县长林和明说不行,太危险了,市长不能动,有什么事把船老大叫过来问问就行了。 袁传杰不听,非上那船不可。他说:“你们不知道我干什么出身的?” 于是无话。袁传杰抓着绳索,走过踏板,上了那条运输船。 他的动作很熟练,相当平稳。袁传杰自称“研究员”,那不是瞎话,他真有职称,就叫研究员。袁传杰是学水产出身的,水院出来后到中科院属下一家海洋研究所读研,毕业留所工作,搞海水养殖项目。后来到本市挂职,末了留了下来。袁传杰在本市干过海洋渔业局长,当年经常来去于东屿湾,本地网箱养鱼的发展跟他莫大相关。所以台风的消息一出,他手一摆就往海边渔排这里跑,很自然,不奇怪。袁传杰当年常来去于海上,此刻船间行走依然从容。随同的几位官员比较麻烦,他们都没在海上养过鱼,类似动作未曾练习过,压力很大。但是市长走在前边了,硬着头皮他们也得跟。幸好那会风平浪静,有惊无险,大家鱼贯而过,倒也平安无事。 袁传杰查看了运输船的各项设施,询问船老大做了什么防风准备。他对如何通知人员撤离格外关注,提出要看看船老大的手机。船老大说这里没信号,用不上的。 站在袁传杰身边的林和明不禁脸色一沉,回头喝问跟在身边的镇里头头:“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说的?” 镇书记和镇长面面相觑,支支吾吾。他们说信号嘛应当是有的,可能弱一点,因为机站会远一些。除了手机,也还有其他这个那个办法。 袁传杰把手一摆,厉声:“别说了。” 当下气氛为之一变。袁传杰也不说话,掉头离开运输船,顺船间踏板往回。众官员知道袁传杰抓住把柄了,不高兴了,免不了个个尴尬,小心翼翼,跟后边鱼贯而出,没人敢说话。眼看着袁传杰走得还是刚才那般平稳从容,却不料有一个小浪掀动,船只轻轻一晃,幅度很小,别人没怎么样,袁传杰竟然不行了。他走了神,猝不及防中脚下一绊,身子一歪,径直从天桥掉下来。还好那时他已经走到警务艇这头,守候在艇舷的一位警员身手敏捷,手疾眼快一拽,刚好把他拉住。 众目睽睽之下,袁传杰差一点掉到海里,成为落汤市长。让身边人惊讶的是他居然不吭不声,摔下来那会只是大睁眼睛,连本能的一声惊叫都没有。情形十足异常。 回到码头,袁传杰也不多说,对林和明下了道命令。 “台风到的时候,你必须在这里。” 林和明说:“市长放心,我亲自坐镇。” 袁传杰说,他管安全,每天晚上,半夜三更,最怕的是电话或者手机突然响铃,那肯定是大事。现在他最怕的是到时候没有一点声音。说是什么都考虑到了,准备好了,群发短信,万无一失。事到临头才突然发现原来海上根本就没有手机信号! 林和明说他立刻彻检,切实落实市长指示,保证杜绝一切隐患。 袁传杰还是那句话:“你知道咱们受不起的。” 3 旅行社给袁传杰派来了一个导游,安排并陪同他在新疆旅行。如袁传杰所要求,他们派来的是个男子。这人叫陈江南,身材瘦小,模样沉稳,约三十出头,两个眼睛挺大,有神,很灵活,在袁传杰身上转来转去,一副精明模样,挺开朗。按照约定,陈江南一早来到园林宾馆,带着一辆普桑车,还有一位司机。这人不像昨晚的小黄姑娘那样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他不追问袁传杰为何到喀纳斯湖研究水怪,是不是准备买鱼并图谋出口,不显得特别多嘴,但是一出场就跟袁传杰闹了个不愉快。 他说喀纳斯去不成了:“袁先生早晨看新闻了吗?” 袁传杰当即沉下脸来,追问怎么回事。陈江南告诉他,新疆电视台早间播了一条新闻,是北疆首府阿勒泰突发洪水。近日阿勒泰地区气温偏高,融雪加快,这四五天里又接连降雨,引发山洪。昨日洪水漫出河床,阿勒泰市区数处淹水,电视新闻里播了城中水患画面,相当严重,当地正在组织抗洪抢险。 袁传杰异常恼火:“怎么这也闹灾?” 陈江南说老天爷的事,咱们管不着啊。 这还有什么话说? 陈江南说袁先生咱们现在怎么办?只能改变方案了。或者就在昌吉回族自治州里走走?这一带其实很有看的。附近的吉木萨尔县是唐时北庭都护府故地,当年边塞诗人岑参在那里写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千古传唱。还有宋时的西大寺,壁画非常独特。阜康市境内,东天山主峰博格达峰下的天池,传说更悠久了,据说就是上古穆天子西行时,跟王母娘娘约会的瑶池。古时候男女领导约会,挑的当然是好地方,咱们去感受一下? 袁传杰摇头。他说不行,不能就这么了事。要的就那地方,喀纳斯。 “发洪水呀!”陈江南大睁眼睛道,“过不去的。” 袁传杰牙齿一咬,下了决心。他说它发它的洪水,咱们走咱们的。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么巧还有什么说的?赶上了就上。 陈江南反对。他说不行,这种情况没法安排。他们得为游客的安全负责。袁传杰说没让旅行社管那么多,走,抓紧。昨晚双方已经商定了,确定的事情就执行,不能违约。陈江南强调他们没有违约,他们也不希望改变计划,但是碰上了不可抗因素。天灾属不可抗因素,因不可抗因素改变行程不属违约。情况就是这样,确实没有办法,他们无能为力。袁传杰不听。 “讲那么多干什么。”他说,“别浪费时间。” 他警告,说不要以为一句“无能为力”就可以把什么都搪塞掉。陈江南再拖延,他会立刻向其公司投诉,如果公司决定违约,他绝不会放过,直至诉诸法律。 陈江南只得起身,跑到外头去打手机。这电话打了很久。 末了他回来了,脸上极不情愿:“走吧,袁先生。” 他没多说,不讲这走的哪里。袁传杰也一句不问。 他们上了车。旅行社提供的是一部老式上海桑塔纳车,车门的玻璃窗没有电控升降装置,靠摇把上下。车况老旧,显然已经接近报废,看模样还能跑,作为旅行专车,跟所谓“成功人士”倒也确实不甚相配。其好处除了费用相对便宜,应当还有一条,就是格外不显眼。开车的驾驶员姓苏,小苏,年轻小伙子,个头高大,模样朴实。 袁传杰坐上车后排。陈江南坐前排助手位。普桑车启动,“轰”的一下朝前一蹿,车身到处咯咯发响,袁传杰抓紧手把,看着轿车快速驶离园林宾馆。不一会儿车子上了通往奎屯的高速公路,往西疾行,朝向北疆。 这天天气很适宜行车,阴天,没太阳,气温不高不低。公路顺天山北坡蜿蜒,沿准噶尔盆地南缘行进。天地开阔,苍茫辽远,雄山大漠间景色万千。袁传杰置身其中,那么多景致可供努力欣赏,他竟浑然不觉。车驶上高速公路后,他就把身子歪在后排座椅上,一眨眼间打起瞌睡,很快就在车身的持续摇晃中沉沉入睡。无尽风光尽在梦外,如此旅游。 他醒来时车停在路边,那时已经不在高速公路上,前排位子空无一人。司机小苏下车解手,陈江南跑到前边打电话。袁传杰看到他把右手举到空中,一边打电话一边比手势,动作幅度不大,但是很投入,面部表情丰富。 这人表面上笑模笑样,其实很警觉。他不在车上打电话,尽管袁传杰睡得失去知觉一般,他依然小心留意,走得足够远,不让袁传杰听到他跟人通话的内容。 回到车上时,看到袁传杰已经醒了,陈江南主动招呼,问袁传杰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袁传杰说他是床上难眠,车上能睡,不管多晃。所以要车而不要飞机。 陈江南笑:“趁这时间,给袁先生介绍一下情况可好?” 袁传杰点头。 陈江南开始其导游事项。他对袁传杰说,从昌吉到喀纳斯有几条路线可供选择。通常是先到布尔津,然后再往喀纳斯。近期因途中修路,不好走,得另选一条,兜个小圈,先到阿勒泰,从另一侧进布尔津再走喀纳斯。这样走路程长一点,路况好一些。但是现在能不能走到阿勒泰都成问题了。他刚用手机了解过情况,那一带确实突发洪水,看来挺严重。 袁传杰问:“有没有人员伤亡情况?” 陈江南说不清楚。 “道路桥梁怎么样?” 陈江南还说不知道。 袁传杰即批评,说看陈江南不停地打电话,都干什么了?跟王母娘娘谈恋爱?没掌握住情况嘛。陈江南不禁发笑,说袁先生真是有点脾气。如果袁先生来当他们老板,他可就完了蛋。其实袁先生不用管那么多,考虑自己就可以了。这么闹洪水,还干吗去?难道是视察灾情,像那些领导似的? 袁传杰说此间灾情不归他视察。他到这里不研究这个。 他们继续前进。越过克拉玛依油田,穿行大片荒漠。陈江南向袁传杰推荐途中的魔鬼城,说那是一种风蚀景观。大漠里风沙大,飞沙走石,大漠里的山岭石头常年受风,数千万数亿年下来,就给风沙雕刻得奇形怪状,有的像人头,有的像蘑菇,有的像树,还有的像房子村落,一簇簇一片片,真叫鬼斧神工。袁先生想不想顺道欣赏一下?袁传杰看着窗外一声不响,对陈江南的话充耳不闻。 陈江南很知趣,即闭嘴。袁传杰却说话了。 “喀纳斯湖水温大约几度?这时候。”他问。 陈江南摇头,他说估计水温相当低。喀纳斯在北疆,欧亚大陆的深处,中国版图的最西北角,纬度高,气温低。喀纳斯湖海拔1300多米,是个高山湖泊,冬天里湖面结冰有几米厚,封冻期长达四五个月,眼下化冻开湖没多久,冰峰雪水汇到湖里,湖水肯定冰凉。 “是友谊峰下来的雪水吗?” 陈江南说不光友谊峰。那儿有好几座山,友谊峰是主峰。喀纳斯湖与友谊峰还有一段距离,到友谊峰就到国界了,中国、俄罗斯和蒙古以它为界。 袁传杰还讲水温。说估计那条鱼的皮一定挺厚,否则不能耐寒。陈江南问是哪条鱼?袁传杰说就人们所传的喀纳斯水怪,它其实是鱼。 陈江南说这东西的皮肯定厚,它有几百岁上千岁了吧!眼下大家兴致勃勃,都在找它,有的可能出于好奇,研究研究,有的可能觉得它好吃,或者还能拿去出口卖一个天价?所以它得藏到喀纳斯湖最深的地方去。 袁传杰说它藏得了吗?不会无能为力吧? 中午,他们在路边找了一家维吾尔族饭馆,一人吃了一碗拉条子。现拉的面条,煮熟后汆凉水,拌菜吃,风味很特别。袁传杰吃着面,忽然把筷子一放,起身走出饭馆。他从饭馆旁的小路拐到房后,沿一片篱笆走上一个坡坎。这时后边传出声响,扭头一看,是陈江南跟了出来,紧随不放。 “袁先生内急?”他说,“乡下地方,找个背人处就行了。” 袁传杰不答话,也不解手,掉头走回饭馆,接着吃那碗面。 原来陈江南的好奇心也挺强,同时他也多嘴。他在饭馆里向袁传杰介绍自己的来历。他说袁先生一定听出点口音了。他不是新疆本地人,老家在山东。十多年前他在山东一所师范专科学校读书,毕业后恰有个机会,报名支边到新疆工作。后来娶妻生子,定居此地。他并不是专职导游,在旅行社主要搞策划和项目推介,由于袁传杰要求的导游必须是男性,他们那里此刻可供派遣的只剩几位小姐,因此就由陈江南跑这一趟。实际上他搞旅游是后来的事,之前他做什么?很少有人能够猜到:他当过多年警察,在公安局的办公室从事过文秘,还干过刑侦。有一次追捕嫌犯,开枪时有误,伤了路旁的群众,不好再干警察了,才改行从事旅游。 “我练过柔道,”他笑道,“水平一般,但是擒拿格斗基本功还行。我带团特别注意安全。袁先生咱们多合作,我可不想出什么事。” 颇有些弦外音。袁传杰没有管他。 吃完饭继续前进,袁传杰还那样,一路睡觉。他们的普桑车驶出大漠,经福海,绕过乌伦古湖,该湖蓝色湖水波光粼粼,直接云天,俨然一个北疆大湖。行进整整一个白天,傍晚前轿车越上一道山岭,司机小苏说,阿勒泰就在前方,藏在两条山岭之间的谷地里。陈江南给袁传杰解释名词,说阿勒泰地区属哈萨克自治地方,阿勒泰这个地名出自蒙语,意为“金山”。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曾经经过这里,远征中亚、欧洲。也有人说阿勒泰其实为“冬窝子”之意,是古时冬季牧人及其牛羊驻留之所。 袁传杰问:“洪水在哪里?” 陈江南一时语塞。 他们进了阿勒泰市区。到了预定的宾馆,陈江南在大堂办理入住手续时,第一句话就打听:“昨天阿勒泰没发大水?” 还真是发了。服务员说洪水从河里漫上来,哗哗哗好大,卡车都给冲走了,吓人得很,城里低洼路段被水淹没。好在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天上午水就退下去了。 “布尔津那边咋样?” 服务员说布尔津不能去,这些天都下雨,洪水比这边更大,路都给冲坏了。这边旅行社的喀纳斯游已经全部叫停。 陈江南掉头看袁传杰。袁传杰越发脸臭。他们都没说话。 他们去宾馆餐厅吃晚饭。这家宾馆环境幽雅,绿树满园,一片一片,挺拔高大,长的都是白桦树。初夏时节,嫩叶满树,晚风中处处新绿。他们这一路都逢阴天,到了阿勒泰倒放晴了,夕阳斜照,白桦林间闪闪烁烁,都是阳光的碎片。 陈江南说这是北疆,植被独特,往喀纳斯更鲜明,类似欧陆风光。 饭后走出餐厅,太阳已经落山,黄昏迅速降临,气温也低了下来。陈江南说今天这一口气跑了七八百公里,当年穆天子约会王母娘娘怕也没这么急,袁先生一定累坏了,早点休息吧。袁传杰点头。他们进了房间。袁传杰住一个标间,导游和司机住隔壁一间。袁传杰没多耽搁,进房间擦一把脸,找件夹克披上,即悄悄走出。他看了一眼隔壁,房门紧闭,那两个人悄无声息。 他轻轻关门,独自离开宾馆。外边已经发暗,他穿过公路走向城区。 他在市区外围的克兰河上找到了洪水,这条河河面宽阔,站在跨越河面的大桥上,只觉桥下河水浩荡。桥上的路灯光投下河面,即让奔腾之水卷得不知去向,暗夜中只见水流湍急,奔流之声轰隆轰隆,千军万马一般,果然如宾馆服务员所形容,叫“吓人得很”。袁传杰站在桥的中部往下看,观察洪水,好一会儿抬头,意外发觉桥那头有一个黑影,不动声色待在暗处,是一个人。 那会儿桥上很安静,行人极少,偶有来去,都是匆匆走过。北国晚间,山风强劲,凉意袭人,这种时候,还会有谁如此沮丧,到这里来寻找洪水? 袁传杰快步过桥,沿一条大道走向城里。北疆内陆城市晚间比较冷清,街道宽阔,路灯明亮,但是两旁商店多已关门,行人不多,不像南方沿海地方此刻正是热闹之际。袁传杰在大街上行走,抬眼四望,果然洪水印记随处可见。大街人行道这一片那一片铺布淤泥,还没来得及清除干净。一个沿街小公园地处低洼,眼见得一片狼藉,显然是被洪水整个淹没。一条道沟严重破损,路面上豁然一个深深的大洞,洞旁砖石散落,可能是排水不及,洪水从下边迸涌而出造成的破坏。但是路两侧建筑完好,没有倒塌,可推测人员基本安全,应当不会有什么伤亡。 袁传杰独自夜游阿勒泰市区,东转西转,漫无目标,徒步行走,如陈江南所笑,叫“视察灾情”,整整走了近三个小时,然后返回。再上大桥时,他又驻足不前,俯在桥中部栏杆上,脸向桥下水面,静静倾听。夜幕里河水咆哮,声响骇人。他闭起眼睛,一动不动就那么靠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北疆深夜,温度降得很快,袁传杰虽穿上夹克,依然感觉挺冷,直挨到浑身冰冷实在待不下去了,他才悻悻离开,高一脚低一脚走回宾馆。 夜游期间他常冷不丁突然回望,大多未见异常,却也有一两瞥间,似乎又看到了大桥头的那个黑影紧随不放,恍恍惚惚有如梦境。 回到宾馆已是深夜。袁传杰注意到隔壁房门紧闭,一如方才。 第二天上午他们继续动身,往布尔津。明知行程可能受洪水隔阻,陈江南却再没动议改变计划,可能因为清楚客人不会接受。袁传杰这人话不多,却特固执,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没到彻底绝望,显然他不会放弃,只好见了棺材再说。 布尔津距阿勒泰近百公里,他们走了将近四个小时,途中有几处地段修路,施工人员在紧急修复水毁路面,车辆因之滞留。多费了时间,总的却还顺利。 袁传杰又是那句话,他问陈江南洪水在哪里? 陈江南笑,说一路上水可大了,没叫袁先生看就是了。 袁传杰几乎睡了一路,跟头天一样。别说路旁的大水,北疆风光于他也是不视不见。陈江南说袁先生昨晚肯定一宿没合眼。袁传杰不置一词,没听到似的。 到了布尔津已是午后,他们在县城略事休整,草草午餐。布尔津风情独具,街道很宽,两旁房子不高,色彩多样,造型雅致,阳光照耀下特别明丽鲜艳,如陈江南所描述,恍然有一种欧陆景象。他们把车停在城市外围,一条河流在那儿浩荡西去,江面格外开阔,流速不疾不缓,水量显得非常丰沛。这是布尔津河。 陈江南说袁先生找洪水吗?在这里。 袁传杰问:“河水往哪去的?” 陈江南说它出国去了。布尔津河是从北边喀纳斯那里流下来的,经布尔津县城后汇入额尔齐斯河。额尔齐斯河向西流出国境,到哈萨克斯坦的斋桑湖,再北流入俄罗斯,汇进鄂毕河,流往北冰洋。额尔齐斯河是中国境内唯一一条北冰洋水系河流。 袁传杰说这跑得远啊。 陈江南说大约三千公里吧。袁先生跑得怕更远些,从北京到布尔津。 袁传杰没有吭声。 午饭时陈江南推荐一种饮料,叫“格瓦斯”,说是俄罗斯那边来的,口感独特。袁传杰尝了一点,果然挺特别,微酸,有点酒精度。正喝着,陈江南忽然一拍桌子,指着饭馆一角的电视机说:“完了。” 不是电视机完了,是电视机的画面:当地电视台正在插播一则通告,是布尔津旅游部门关于喀纳斯湖旅行的。通告说,由于近日接连降雨,山洪暴发,前往喀纳斯的道路多处严重塌方,已不能通行,一些车辆和游客受困滞留于山间道路上。目前公路部门正在全力抢修道路,预计四天之后可以全部修复。在有关方面发布通行通告之前,请大家暂停前往,以免被困于途中。 陈江南说:“就到这里吧,袁先生?” 袁传杰把饮料杯子放回桌上,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机屏幕。屏幕上没别的内容,通告正一遍一遍反复播放。袁传杰神色惨淡。 陈江南说:“我说过的,不可抗因素,无能为力。” 袁传杰一声不吭。 4 袁传杰踪迹的线索最终还是从北京找到。 袁传杰是在北京消失的,他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例如被劫持或者谋杀,估计也不会在别的地方,就在那里。如果他真有什么特殊事项要办理,更极端点说,如果他因为某种缘故,在经过一番精心策划后准备潜逃,永久消失,其暗迹也是隐自北京。 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张耀把寻踪重点放在北京。时间紧迫,他得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搞出点眉目,以免误事。星期天下午发现情况异常,当晚多方联络,没有进展,星期一上午他就匆匆动身,亲自北上找人。市公安局一位资深科长着便衣与张耀同行,这人长期从事刑侦,办案经验丰富,是全省有名的追逃高手。 市长齐斌同意让公安人员参与。袁传杰是现任副市长,不管他是出意外还是出走,都是大事,如果另有缘故却遭无端怀疑,同样影响恶劣,也非小事,所以需要请专家参与,尽快弄清情况,才好决定。市长特别强调,在情况尚未明朗前,须严格保密。 张耀与该科长着重查找袁传杰的去向。他们觉得袁传杰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不大,这人缜密、细心,他那种身份的人涉足的多是一些特定场合,出事而不为人所知的几率很低。另外他们觉得袁传杰像是做了精心安排,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有意为之去了哪里,可能在北京某地方,也可能已经离开。如果他一直留在北京或者只到周边走走,那基本上不会有事,如果他不声不响就这么离开,那就可能是大事了。那样的话他一定是走得远远的,他需要使用交通工具,首选当然是飞机。 袁传杰前往北京的机票是秘书在本市民航售票处定的,袁传杰交代秘书买单程票,因为他在北京还要办点事,回来的时间未定,所以不要回程票。袁传杰是本市副市长,经常在本市媒体出头露面,本市几乎人人认识他,知道他的名字,如果他打算远走高飞而不让人察觉、怀疑,他会选择在外地例如在北京购买机票。袁传杰到达北京那天,本市驻京办主任带着车到机场接他,直接从出站口接到办事处,此后他并没有独自外出时间,直到最后离开。他当然可能直接去机场,临时买票动身,但是这人有“研究员”之称,行事线条很细,一向很有计划,应当会事先安排妥当。 驻京办总台的一位小姐提供了一条线索。星期四晚,该小姐在总台值班。她记得当晚八点来钟有一辆小面包车停到办事处门外,车上涂有某航空票务服务公司标志。那个时间恰是袁传杰吃完晚饭,独自在房间的时候。当时袁传杰对办事处主任说,晚上他要准备一下明天在中国美术馆仪式上的讲话,然后早点休息。 总台小姐怎么会对某航空服务公司的标志有印象呢?因为该公司就在附近大道旁,店门外有大幅标志牌和广告,标有联系电话。有心者路过一瞥,转身就能取得联系。 张耀他们立刻赶往该航服公司接洽,果然逮个正着。购票记录清清楚楚,顾客是用电话联系的,服务公司当即送票上门,客人亲自验票,确认无误,钱据两清。购票人即袁传杰,星期五下午的航班,由北京前往乌鲁木齐。 两个追踪者面面相觑。 袁副市长这干吗了?乌鲁木齐! 恰在其时,张耀接到了一个特殊的电话,却是袁传杰的妻子,副市长夫人。 她追问情况来了。此前张耀打电话问袁传杰行踪,把她问奇怪了,眼下轮她来跟踪追击。她说家里有件事要找袁传杰,怎么搞的,什么电话都找不着,手机一直关着,晚间也不开。奇怪了,从来都没这样过。他去北京开的什么会?加强安全生产管理的?高度机密?晚间也不能开手机?政府办应当多少知道点吧? 这还能怎么办?张耀主任支支吾吾,说袁副市长的那个会嘛,可能是比较那个那个。他也一直联系不上。没关系的,明天再试试,可能手机就开起来了。 那一刻他突发奇想,把市长夫人揪住了。 “有一个人从新疆打电话来,也是急着找袁副市长。”张耀问,“您知道袁副市长在新疆有什么事吗?” 市长夫人茫然。她说不知道,他们家没有谁在新疆。 “是新疆的乌鲁木齐。” 市长夫人忽然脱口问:“一个医生吗?” “好像,好像。” 市长夫人说,曾经听袁传杰说起过一个什么医生,远得很,在新疆那里。他是随口提到的。他还说新疆不错,台风够不着。 新疆那里有一个医生,跟袁副市长有瓜葛。该医生所居地方不错,因为没台风。袁传杰买了一张机票从北京悄悄起飞,事前做一番精细筹划,抹除踪迹再关闭手机,让自己在这个信息社会里骤然蒸发,被疑为失踪,紧急查找。原来没大事,就是到一个台风够不着的地方找一个医生。 第六章 绿色 1 沈刚文去见范平,范平的表情很不好。 “你们怎么搞的?”他语气颇不祥和。 沈刚文赔笑,连称请领导体谅,情况需要当面汇报。 范平很冷淡:“说,简短些。” 沈刚文招手,跟在一旁的方霖赶紧掏公文包,拿出一份烫金请柬。沈刚文郑重其事,恭恭敬敬,双手捧着,把请柬送给范平。范平随手翻看一下,脸上又有表情了,是一丝惊讶。 “这个啊。”他说了半句话。 显然他料想的不是这个,他以为沈刚文和方霖找他是另一件事情。但是他没有过多表露,除了本能的一丝惊讶,他什么都没说。 沈刚文感到有效果了。他当即强调说就是这个,用它坚决落实领导要求。 沈刚文那个县将于一周后举办一个大型节庆活动,沈刚文带着方霖专程到省里送请柬,邀请范平前去参加。沈刚文是县委书记,方霖是县委办主任,两人一起出马,表明对所邀请者格外尊重,格外恳切。不是每一个列在邀请名册者都能享受这种礼遇,只有若干最重要的客人才有资格。 范平不是一般客人。他身份比较高,省政府的副秘书长,在省长面前只算属下,摆到沈刚文面前货真价实就是领导。他跟沈刚文所在的那个县久有渊源,跟沈刚文本人相识多年,眼下他对沈刚文大有看法,手里正抓着一件跟沈刚文有关的事项。所以他对沈刚文表现冷淡,沈刚文心知肚明,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昨天,沈刚文已经在范平那里吃过闭门羹了。他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求见范平,没能直接挂通,都是范平的一位下属挡了驾。那人说范副秘书长在开会,没时间,有事另外联系。如此打发沈刚文。沈刚文并不气馁,决定打上门去,皇上不急,太监可急。今天一早,沈刚文带上方霖,未经许可,擅自前往省政府大院,在省领导还没上班之前潜入省府办公大楼。这种事听起来玄乎,做起来不难。如今当县太爷的,需要到这种地方办的事还少吗?不说每周一歌,至少个把月得拜访一回,走得这座楼好比自家大院,到处眼熟。所以需要的时候一潜便成,如入无人之地,身手胜于小偷。两人在范平办公室外守株待兔,于八点整把领导逮个正着。 沈刚文不是瞎蒙,他心里有数。事前他做过充分准备,已经搞清了范平今天上午的日程,知道他一早会在办公室开个小型碰头会。类似情报很重要,决定行动的成败。沈刚文一摸一个准,因为手中有一些找得着用得上的人,开玩笑说,都叫“长期卧底,业余眼线”。毕竟是县委书记,上上下下常打交道,省府大楼里认识的人多,需要的时候四处打听,用心一点,只要不属国家机密,通常情况总是可以得到。所以碰上沈刚文这种人,范副秘书长挡驾容易,不见也难。 但是他张嘴就批:“你们怎么搞的?” 显然有人向他报告过了,他清楚昨日沈刚文曾一再求见。他一定还认定沈刚文想跟他说的是些什么,并决定暂时不听,所以让人彻底挡驾。此刻情况有些不同了,所谓“见面三分情”,电话中把人拒之门外比较简单,通过下属挡驾尤其方便,一旦人家在办公室门外拦住你了,再怎么大官,再怎么不愉快不想听,这种时候也不宜闭门不纳。毕竟沈刚文不是哪里钻出来的盲流,或者什么老上访户,人家是县委书记,一方诸侯。而且彼此相识已久,有些瓜葛。 沈刚文和方霖就这么进了范平的办公室。沈刚文送上请柬,按范平的要求,用非常简略的语言介绍了情况。他说他们的这次活动有两大内容,一是招商,二是论坛。招商节庆他们县已办过五届,这回是第六届。这一届规模大,内容新,与以往不同,特别重要,所以专程到省里请领导。这一回的不同在于论坛,他们创新思路,决意让招商活动别具色彩,搞成一个“绿色论坛”。 “命名也变过来。”他强调,“以新思路统领。” 请柬上是这么写的,活动被叫做“绿色论坛”暨第六届招商节。沈刚文称“绿色论坛”是一种形象说法,其内涵是可持续发展,推动经济建设,注重生态环境,保护绿水青山。他们拟邀请领导、专家、学者及客商,于节庆期间就此进行深入研讨。近年上级特别是范秘书长一再强调重视生态环境,这方面他们也做了许多努力,要通过办论坛加以认真总结,力求继续发展。 范平一直一声不吭,听到这里有反应了,即刻批评。 “自我感觉还好?”他说,“那些事都没有吗?” “不敢说什么问题都没有。”沈刚文说,“我们这次也考虑到了。” 他说不是只论成绩,也要请与会者帮助找问题,出谋划策,提出意见建议。他们准备以此发端,年年都这么搞,办出特色,推进工作,做成本县一大绿色品牌。 范平不置可否。 “范秘书长一向非常重视,”沈刚文说,“第一次搞绿色论坛,很希望领导能够光临指导。” 范平看了一眼手表。 “再说吧。” 就这么一句,如此打发。 沈刚文并不气馁,继续热情相邀。他说范秘书长曾经在他们县生活过,对那里的青山绿水格外有感情,对他和县里工作特别关心支持,所以他们最希望能把范平请到。 “秘书长再不光临说不过去,大家都会批评领导。” 他开玩笑,故意加重语气。一看范平脸色忽然有变,他立刻又打圆场。 “批评秘书长官太大,工作太忙。都说咱们县人杰地灵,出了这么大一位领导。但是大领导走了后没再回去过,知道的明白是工作太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让领导有意见了。” 他向身边的方霖使眼色,方霖跟着冲出来帮腔。 “上,上次听说范秘书长要回去,大家非常高兴。”方霖很紧张,这就有些结巴,“哪,哪想到又有事情。” 沈刚文把话接过去,说那一回小学生都换新校服了,准备欢迎领导。没想到省长一个电话,中途把范副秘书长叫回省城,非常遗憾。当时领导也说很遗憾,以后一定另找机会。现在这个机会不是很好吗? 范平还是那句话,不冷不热。 “再说吧。” 沈刚文又使眼色,方霖继续游说。 “还有一个,是漂,漂流。” 方霖说,本次“绿色论坛”不是光坐着谈论,它还有一项安排,就是请与会者参加水上运动,是漂流。本县新开辟了一个漂流旅游项目,很受欢迎。漂流点两岸青山绿水,宾客一边运动,一边可以深刻感受环境保护的重要。 范平有表情了。 “在哪漂?”他问。 方霖说是在县北部的乌石溪。 范平摇头,说不知道那地方。 沈刚文说:“领导去了就知道,山好水好空气好,好极了。” 范平问溪里有鱼吗?沈刚文说没有深入考察,但是肯定得有。当地还是纯自然生态。 范平问你们拿什么漂流?方霖说溪不深,但是水量大,水流急,漂流用的工具是皮艇,即充气橡皮艇,每艇配支桨。 范平说,还不如弄几个“翁存”去漂。 “这是,什么?” 方霖没听明白。范平又说了一遍:“‘翁存’,知道什么叫‘翁存’吗?” 方霖说他不知道。 “你,沈书记知道吗?” 沈刚文发笑,说他只知道领导水平高,讲的肯定不是日本话。但是确实不懂,他这个书记很笨,尤其是语言能力很差。 范平冷笑,说他见过的县委书记里,数沈刚文会说话。 “你们走吧,”他说,“我这里要开会。” 沈刚文很利索,不再多嘴。他站起身,说谢谢领导,谢谢。 两人跟范平握手告辞。范平按铃,一位年轻干部应声进门。范平交代年轻人代为送客,自己只摆了下手,没有起身。 他们出了范平的办公室,大家一声不吭。走过长长的过道,来到楼层电梯外,还是一声不响。待那位年轻干部送他们进了电梯,自己告辞离开,身边没有旁人时,方霖才擦一下脑门儿,说他吓出了一身汗。 “范秘书长架子好大。”他说。 沈刚文感叹,说方霖怎么当的办公室主任?少见多怪。其实范平这个领导很不错的,他要亲切起来真是非常感人。问题是人家现在有意见,没兴致感人。 方霖举手按电梯控制键,沈刚文忽有所动,问方霖有没有听过这部电梯的笑话? 方霖说:“官太小了,哪里听得到。” 沈刚文批评,说办公室主任耳朵应当拉得比书记还长。 “我哪能跟书记比啊。”方霖说。 沈刚文讲那个笑话。说有一回这部电梯停到某个楼层,进了两位领导,都是大领导。大领导有什么鲜明标志呢?不在架子。架子大不大不是标准,有的人官不大,架子不小,有的相反,官很大而没有架子,有的人有时有架子,有时没架子,情况因人而异。人家大领导有一点很相像,就是身上的零碎比较少。咱们基层官员喜欢往身上装零碎,例如手机啊,烟盒啊,皮包啊,还有钥匙串,或者把东西往衣袋里装,或者把它们都往裤腰带上别,手机套烟盒套眼镜盒钥匙圈全都挂上,弄得一条皮带不堪重负。人家大领导很干净,什么都不要,钥匙串尤其不要,自有秘书什么的帮助料理。所以秘书的钥匙串大,领导则小,领导大到一定程度,他就不带钥匙了。那一天进电梯的两位领导都不带钥匙,所以都挺大,但是情况比较特殊,两位都没带秘书,这就有问题了。在电梯里站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发觉不对头,其中一位领导问另一位说:“这电梯是不是坏了?”另一位领导说是啊,他也觉得奇怪,怎么电梯只知道关门,不知道动呢? “其实是他们没按楼层键。”沈刚文说,“习惯他人代劳,都已经不会了。” 方霖忍不住笑,说这是真的吗?沈刚文说就是一个笑话,真假不论。咱们笑人家不会坐电梯,咱们的下属可能也笑咱们钥匙串大。说笑话也就是笑一笑,笑完了还得立正敬礼。没有领导,哪里还有咱们? “人家不需要会摆弄电梯,只要会当领导。”他借题发挥,“会摆弄又怎么样?裤带上一串串零碎,事到临头人家就一句话,咱们一张张脸全都绿了。台子上一坐,一片绿色,这就是绿色论坛。厉害啊。” 方霖说看这样子,范副秘书长是不会放手? 沈刚文不说话。 “咱们还再请吗?” 沈刚文说范平肯定不会去参加。这种时候这种情况,这么大一个领导怎么好去? “那咱们白来了?” 沈刚文说不会白来。请得去当然好,请不到大神,起码也有所沟通。县里的情况报告了,态度表白了,给领导留下印象了,多少总会有点效果。眼下这种时候,见一见面,沟通沟通非常重要。被领导拒之门外很不好,特别是被范平这样的领导拒之门外,那就没救了。想办法挤进门才能有所弥补。这一次没请成,可以在活动办完之后来汇报,几点情况,几条收获,请求指示,希望多多鼓励,批评嘛也可以有一点,但是应当有更多的体谅。等等。总之不能放松,直到取得成效。 “人都一样。”他说,“咱们有不能承受的,大领导也有。” 方霖说他很担心。 沈刚文说有问题不怕,可以解决,关键是要找对路子,吃透领导。吃透了才可以对症下药,想办法触动他。有一种人很难触动,除非有足够的刺激强度,找根警察用的那种电棍,突然电他一下,一蹦三尺,可能解决问题。 方霖不觉发笑,说沈书记这么勇敢?电击领导? 沈刚文说那是个比喻。如果管用,那多简单。电棍有的是,可惜捅不下去。 “所以绿着个脸,还要搞绿色论坛。”他说。 他们离开了省政府大院。 坐上轿车后,沈刚文开始琢磨范平那句话,那个“翁存”,如他玩笑用语,那肯定不是日本话,可能性最大的该是一句土语。范平是在询问漂流时提到那东西的,说与其用橡皮艇,不如拿“翁存”去漂,这就是说该物品为水上用具,难道是一种地方特色摆渡小舟? 沈刚文在车上打手机,直接找山边乡的一位副书记。山边乡归沈刚文管辖,是位于县南的一个山区乡镇。沈刚文不找乡书记,也不找乡长,因为那两个人跟沈刚文一样,都是外地干部,不熟悉当地生僻土话。根据干部任职回避规定,本地人不在当地任主官,副职却无问题。山边乡里有一位副书记是当地人,所以沈刚文找他。 这个人也不懂。“翁存”?这是什么东西,是这么叫的吗?不会读错吧? 沈刚文有些不耐烦了,问该副书记今年多大了?一百岁了没有?那人发窘,说还差得远,他今年三十五。沈刚文问他此刻在哪里,乡里还是家里?那人说在乡里办公室,刚才还在开会。沈刚文说现在都这样,会议室里边的字个个都懂,会议室外边的字老不会念,小时候还记得几个,当个小官就忘得差不多了。 “身边有没有山边本地人?要老家伙。” 那人说有一个,是他老娘,住在他这里,年纪已上六十。 “这个差不多。快去问。” 人家老娘也不明白。沈刚文让方霖在电话里一遍遍虚心请教,老人家根本搞不清什么叫做漂流,何况各种漂流工具。 她说过河还是得用筏子嘛。以前都是的。 “问她,除了筏子,还有什么能使?” 问了半天。老人一口咬定,什么都不行。 “翁存那是布田用的。”老人说。 这一下居然就搞明白了。原来真有那么一个东西叫做翁存,它的准确叫法应当是“秧船”。山边那地方口音比较奇特,当地人管秧苗叫“翁苗”,管“小船”叫“小存”,所以“翁存”就是“秧船”。秧船这种东西绝对不是河上摆渡漂流的用具,因为它很小,实际上只比农人晚间洗脚的木盆大一点而已。这东西是木质桶帮,用竹篾箍成,平底,很浅。早年间到了插秧季节,农人们把秧地上育成的秧苗拔下来,扎成一束一束,肩挑车运,弄到田间地头,这以后就得用上秧船。人们下田插秧,把一束束秧苗装进秧船,满满装上一桶,拉下水田,放在身后,然后弯腰插秧,左手抓一束秧苗,分出一撮一撮,右手把那一撮一撮插进田里,有如在水田里纵横织秧,这就叫做“布田”。当年农人插秧是倒着走的,秧船丢在脚后水田里,插一排退一步推一下秧船,待手中这一把秧插完,反身从秧船里抓出一把,接着往下插,省得爬上水田岸去地头再取秧苗。该船就管这个。 如今这种“翁存”还用,范围已经小了。因为乡间推广抛秧,用机器把秧苗直接抛到田中,无须再推个木桶一撮撮插。有的地方用插秧机,也是让机器替人干活。还有一种技术是把稻种直接撒到田里,不再育秧插秧。这些新技术都不用,拿老办法种地时,也多有铁桶铝盆塑料器具替代旧式“翁存”,于是那般纯天然很绿色的用品渐渐不为小辈人知,也属正常。 方霖却觉得不解,说这个东西不对啊,说它是船,撑大了也就是个小桶,只能装十来束秧苗在田里推,哪里可以装一个人在水上漂?哪怕是个小孩也不成啊!范秘书长让咱们拿这种小木盆代替充气皮艇到水上漂流,他糊涂了? 沈刚文说什么叫吃透领导?把这个搞明白,那就吃透了。 2 一路上范平不太说话。张小梅说,范副秘书长很惆怅,这里边一定有故事。 范平说:“哪有什么故事。” 张小梅说怎么会没有?她猜可能比较缠绵,起初很感人,后来很悲伤,刻骨铭心,永生难忘。一定是初恋什么的。 刘一江赶紧制止:“小张,别乱说!” 张小梅让主任不要着急。她说范副秘书长一路板着个脸,像是主持哪位老领导的悼念仪式,现在终于有了一点笑容,这是她的功劳。 范平不禁也笑,要刘一江别多干涉,让她说。 于是张小梅格外来劲。张小梅三十来岁年纪,性格外向,能说会道,自称最会表扬领导。该小张用于场面上活跃气氛,很拿得出手。刘一江为人平和沉稳,是张小梅他们研究室的主任。省政府办公厅的研究室归范平管,他知道这两个干部文字都不错。这一次出门,范平就带这一男一女,说是带剑一对,干将莫邪,足够打他一场。 张小梅打听此行调研内容。她说,范副秘书长这回任务比较奇怪,临时调集,匆匆动身,神秘兮兮。她感觉好奇不已。 范平说到地方就知道了。 他们乘范平的车离开省城。小张坐前排助手位,刘一江陪范平坐后排。轿车一通过收费口,驶上高速公路,范平就让驾驶员给点音乐。驾驶员赶紧找CD片,按键。张小梅不禁发笑,说范副秘书长今天心潮澎湃。 范平感叹,说哪有呢。 张小梅说她发现问题了。以往跟范平出差,领导很风趣,有说有笑。对部下很亲切。今天不一样,不说不笑,要听音乐。领导一定心事重重。 范平说没那么严重。 张小梅说挺严重。领导一沉重,下属就受惊吓,只好跟着沉重。今天天气多好,不该这么沉重的。否则到地方就得抬进医院,还研究个啥? 范平不禁哈哈,说他批准了,到地方让他们抬小张进医院,在那里研究。 张小梅说她清楚,这是好办法。领导生病了,大家就有机会,可以表示表示,亲切慰问,烟酒烟酒。可她还没当领导,不抽烟,也不喝酒,研究啥呀。 范平说:“让你研究吃,绿色食品。回头你就拿这个写文章。” 张小梅笑,说这个好。给什么吃啊?土鸡蛋? 刘一江说土鸡蛋算什么。不知道这去的地方跟范副秘书长什么关系吗? 张小梅说知道,范副秘书长的二乡,第二故乡。 刘一江说哪有这么讲的。 张小梅说这个可以创新。先例也有,第二中学叫二中,第二医院叫二院,还有二婚二奶二渠道什么的,一个道理。知道范副秘书长是回二乡,情绪比较特别,所以才打听是否涉及初恋。 范平说有点那个味道。 张小梅发笑,更来劲,请求范平讲这个故事。她说她两个叔叔那时都下过乡,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中,“文化大革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些事听起来挺有趣。知道范副秘书长也是那时代过来的,当知青,就在那个二乡。范副秘书长的故事里一定有个姑娘,很淳朴很漂亮。是吗?叫什么呢?小芳? 范平说:“也不能都叫小芳,像那歌唱的。我这个叫溪温。” 张小梅说这名字挺怪,姓溪吗? 范平说姓鱼,溪温是一种鱼。 于是就说溪温。范平说,那地方溪流里鱼类很多,有一种淡水鱼个儿小,身子细长,像一片小树叶,游动敏捷,成群结队在溪流里飞快来去,梭子一般。这种鱼不好捉,但是特别好吃。拿去煮鱼汤,不用油,撒一点盐就可以了,味道极其鲜美。当地人管这种鱼叫“溪温”,是土名,它的学名是什么没人知道。 张小梅笑道:“范副秘书长转移视线。问他小芳,讲一条鱼,肯定有问题。” 刘一江说不是秘书长有问题,是咱们没有领会清楚。 一路聊天,如张小梅所笑,幸好领导有这么个初恋情人,否则到地方她就该进医院了。行程过半时,刘一江接了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后他向范平报告,说沈刚文他们要到高速公路出口那里迎接范副秘书长,县里五套班子主要领导全部到场恭候。已经从县里动身了。 范平一声不吭。 张小梅发笑,说这什么沈刚文白忙活,这回是死定了。 刘一江赶紧制止:“别乱讲。” 张小梅说他们搞得这么绿色,是不是环保方面出了问题? 刘一江说人家不承认,自称好极了。 张小梅说:“现在这些地方官大多嘴硬。搞坏秘书长的二乡,还不认账,所以说他死定了。” “又乱讲。” 范平突然插话:“该死就得死。” 刘一江顿时哑口无言,张小梅也吓了一跳。 范平带剑一对,驱车前去参加沈刚文的“绿色论坛”,决定做得有些突然。一周前,沈刚文与方霖到省里,专程给范平送请柬,汇报工作,力邀范平前来指导,他没答应,只是不冷不热,给了对方两个“再说吧”。当时他根本没打算去。见面前沈刚文曾经打了十几个电话求见,出面为范平挡驾,不让沈刚文找上门的就是刘一江。他跟随范平多年,领导的心思摸得很透。沈刚文见过范平后,刘一江没听领导嘴里有什么绿色,他明白这事不必管了。 几天前,方霖从县里给刘一江打来电话,说书记让他再联系一下,请求刘主任提醒提醒范副秘书长。沈书记不好意思再三催促,所以劳请刘主任代为转告:县里的“绿色论坛”暨招商节就要开幕了,非常盼望领导能够拨冗归来。 刘一江说:“告诉你们书记,秘书长最近比较忙,不去了。” “是不是再想想办法?” “你知道秘书长处理什么工作吧?” “知道知道。” “他的事情很多,走不开。”刘一江说,“就这样跟沈书记说。” “好的。好的。” 事情就此了结,彼此都是在走程序。方霖电话里很恳切,提到“拨冗归来”,好像是等着范平回乡省亲一般。刘一江明白他只是在表示礼节,县里头头清楚范平不会去,但是当初范平给过两个“再说吧”,这就不能不最后落实一下,得到一个口头确认,同时再利用机会表示一下他们的盛情。如果他们还认为可以争取,那就不是方霖打电话,该是沈刚文再次潜入省政府办公大楼来了。 刘一江替范平挡了驾,事后还是应当报告一下。不料范平听了后却没有表示认可,他不吭不声,表情异常。刘一江不禁有些发闷。 “这个,我是想,”他说,“去了不好。” 范平说话了。他说那地方冬天是很冷的,但是再冷的天小溪上都会有一层雾气,轻轻地往上飘,从来没有断过。雾气是热的,像一锅热包子打开蒸笼盖一般。小溪怎么会变成蒸笼呢?因为有一股温泉流进去。冬天里别的地方河水冰凉,那条溪流很暖和,女人们挤在岸边洗衣服。溪里的鱼因此长得特别好。别的地方没有的鱼,那里有,可能因为水温比较高。 “一晃离开三十多年了。”他感叹。 刘一江说以后找机会专门去看看吧。这个“绿色论坛”没必要去,毕竟只是一个县里搞的,规格小了。还有些具体情况。 刘一江讲得比较委婉。对范平来说,类似活动的重要性确实不大。但是关键不在规格,在其出场的特殊意味。范平在省政府十数个副秘书长里比较特别,因为他对应省长工作,省长相关事务均由他处理。当年省长还是副职时范平就跟随他,直到现在,配合工作多年,颇受省长信任重用,因此很为省内各地官员注意。全省有百来个县区,各地组织的活动很多,只要范平在哪里露面,人们就会做广泛联想,因此他有必要多加注意。沈刚文那个县是范平下乡待过的地方,通常情况下,该县的节庆活动,哪怕没有太大的重要性,范平抽空参加一下,表示关心支持,或者给点实质性帮助都属人之常情,并无不当。问题是眼下那个县不太好去,因为搅出了一些事情。 事发于半年多前,那一带下了场大雨,闹了灾,倒房死人,引起了注意。有一份农业部门提供的材料分析灾害原因,点到短时间集中降雨的天灾因素,也提到了当地工业开发造成山区植被破坏严重,导致水土流失等人为问题。这份材料被范平注意到了。同期那一块区域数个县不同程度都碰到洪灾,沈刚文那里的损失并不是最大的,范平却最为注意,因为该地跟他有旧,他一直十分留心。 他把材料转给沈刚文,还在上边批了几个字,追问情况究竟如何。沈刚文反应非常迅速,收到材料的第二天,他就专程跑到省城,亲自给范平打电话,约定时间,到办公室汇报情况。 他说农业部门灾情材料把事情说大了。灾后报告,免不了夸大一点灾情,以期得到更多的救灾补助,这是常情。植被破坏水土流失现象哪里都有,哪怕挖条水沟都会弄出一片黄土,所以他不敢说他们没有一点水土流失问题。那是假话。但是情况绝对不是材料写的那样。对环境问题他们历来非常重视。 “范副秘书长一再交代,哪敢不注意。” “真的吗?” 这个人准备很充分,所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他不只拿嘴说,还用眼睛讲,他给范平带来数十张照片,是一批摄影作品。不久前他们县搞了一次摄影大赛,请了省里十几位摄影家到县里采风,拍了一批风光照,搞了一次展览,他从中挑出一大摞,敬请范秘书长审阅。照片都很漂亮,有山有水,山上林木茂密,水流平和清澈,满目青翠,绝对绿色。 范平翻来覆去,看其中一张照片。 “河口桥?”他问。 沈刚文说是河口桥。老桥。 当年有一回,范平曾独自撑着一个竹筏子,筏上载着一口大铁锅,顺流而下到山外镇子,途经这座河口桥。那是雨季,河水暴涨,人得趴在筏子上才能钻过桥洞。过桥时天已经快黑了,水声轰隆轰隆,两岸林子黑压压的,野兽叫唤不止。那时年轻,胆子大,事后想来怪吓人,当时不觉得怕。 他感叹,说这桥还在啊。 沈刚文说桥还在,公路已经改道了。如今这一带野兽可能少了,但是林子依然茂密,河水还是那么大。有照片为证。照片当然也可能作假,范秘书长赶紧安排个时间,亲自去走一趟,实地验证,看看情况究竟如何,免得不放心。 范平警告:“你注意,我会去的。” 事情到此作罢,植被破坏水土流失暂告一段落。 后来就到了春节。大年初三范平值班,临近中午时,有人往办公室给他挂了个电话,是旧友问候。当年同在一个地方插队的知青那一天相约回乡,带着老婆孩子,包了两辆大客车,去了近百人。中午他们在乡下聚餐,喝酒了,酒劲到了不论大小,就给范平打电话,几个人轮流说。 有一个人骂范平,说小范这样不对。早先大家在河里抓溪温,小范最能吃。怎么一当大官就躲起来?再不回来看看,这里山炸光了,鱼也死完了。 这个人肯定喝多了。旁人没让他乱讲,抢了手机。 也巧,没多久有一封群众来信到了范平手中,信直接寄给省长,省长转范平处理,信中密密麻麻按有几十个手印。来信发自沈刚文那里的山边乡,当年范平就在该乡插队。来信者自称均当地村民,说近年大量开山,采石场、石料厂遍地开花,毁山占地,补偿极低。老板大赚其钱,百姓有如遭灾,利益受到严重损害。 不由得范平联想起灾情报告和大年初三旧日插队朋友的电话,他有些感觉了。这一次范平不找沈刚文,把信件转给国土资源厅,请他们迅速了解一下。最好不事声张,务必到现场摸摸情况,掌握第一手材料。国土厅很重视,即组织人员下县了解,返回后,该厅领导亲率调查人员到范平这里汇报。整个汇报过程中范平板着个脸,几乎一言不发,他震惊不已。 情况比村民反映的还要厉害。村民这封信主要提及占地赔偿太低,不合理,调查人员发现除这个问题之外,该县山区一哄而上,全面开山,无序采石,大量加工,已经严重损坏当地的花岗岩和林地资源,对生态环境造成极大破坏。该问题早几年已经有所反映,近年日渐增多,但是直到范平过问才引起了足够重视。 “情况还在发展。”调查人员说。 范平一声不吭。 这只是一个初步了解,接下来怎么办?报告省长,严肃过问,或者责成市、县自行处置?没待范平考虑出一个办法,沈刚文找来了。 这个人很敏感,省里部门一去了解,他迅速打听出究竟,知道事发于范副秘书长。他立刻打电话求见范平,说要汇报情况。这一次范平不再表示亲切。 “你又准备了多少照片?”范平问。 沈刚文说不敢糊弄领导,一张照片都没带。他想请领导亲自下去看一看,眼见为实,情况自当清楚。这些年他们县发展得快,对生态环境也一直很注意,情况肯定比周边各县都好,他有把握。范副秘书长多年来一再交代,他不格外重视怎么可以。 “领导来了,一看就知道。山上有树,水里有鱼,老百姓口袋里有钱。” “问题都不存在?” 他不敢这么说。招商办厂,发展工矿产业,对环境多少总会有一些负面影响,哪里都一样。但是他们很注意。这一次省里来了解,县里认为自己总体不错,也没有掉以轻心。不待上边发话,他自己已经主动布置专题检查整改,全县采石企业目前全部先暂时停产,待检查整改后视情况研定,或准或撤。 “尽管情况不是那样,”他说,“我们还是态度非常坚决,力度非常大。” “全部停产?” “全部。”他强调,“领导可以派人核实,也可以亲自来看看。” 范平当即批评:“跟你说过多少次?为什么要到现在才来手忙脚乱?” 沈刚文检讨,说错在自己没有及早向领导汇报。领导多次交代注意环保,他哪里敢忘。县里眼下是主动采取措施,表明态度坚决,实情并不像旁人说的那样,他们一直都很注意,情况肯定比周边好。 “难道还是他们冤枉你了?” “不是我告状,省里部门高高在上,跟下边隔得远,基层情况不了解,先入为主之见却很多,一点也不体谅基层工作的困难。一旦有事,得到一支令箭,一下车就挑刺,拿个放大镜到处照,蚊子长得跟大象一样。随便看看听听,脑子里全是问题。这不公道。范副秘书长长期关心基层,理解下边干部,大家最信得过。请求领导一定要来亲临指导,一切自会明白。” “再说吧。” 沈刚文已经让范平感觉不对。但是沈刚文如此强调,也让他一时有些踌躇,情况会不会另有一面? 没等范平考虑清楚,拿定主意,沈刚文再次找上门来,把一张请柬送到他的面前。起初范平以为此人锲而不舍,还要变着花样给他展览该县山上的树,水里的鱼等等,说明自己蒙受天大冤枉。不料人家不满足于辩解,他更进一步,变被动为主动,轰轰烈烈地搞个绿色论坛,抓住一面绿色大旗使劲挥舞,似乎他那里最是美好,起码最是明白。敢拿这个办法回应上下追问,这个人的应对能力和反应速度,都绝对超强。 这种情况下,范平前去参加这个绿色论坛有所不宜。他到那里说什么作何表态都不好。所以刘一江坚决替他挡驾。对方也明白,一请再请,主要是表白加客气,并不特别强求。但是等到刘一江向范平一报告挡驾情况,他却沉吟不语。 “范副秘书长这是,”刘一江问,“想去看看?” 范平说:“当年那儿有一个石头砌的小屋,把温泉引进去,水非常烫,冬天里我们常到那儿洗澡。” 刘一江还是劝告,说目前情况下,不去为好。 范平说他再考虑一下。 “省长那里走得开吗?” 范平说看情况吧。 第二天他下了决心。 “咱们去看那些树,还有鱼。”他说,“眼见为实吧。” 刘一江给方霖打了电话,那边喜出望外。当天下午,一份传真件就送到范平手中,劳请领导审定。这是《范副秘书长一行活动安排表》,县里安排范平出席他们绿色论坛的所有重要活动,包括开幕式、重点项目剪彩、研讨会、参观、漂流等,还安排了一天走访,地点是当年范平当知青的山边乡。安排表极尽其详,几点几分到哪里,几点几分离开,谁谁陪同,午餐如何,下榻地点,一应俱全。 范平把安排表丢在一旁,决定到时候再说。 “让他们给找个小船,竹筏子也行,加上一张翎子。” “什么?” “翎子。你就这么跟他们说。” 隔天,范平带着两位下属动身前去。 一路顺畅。离高速公路出口还有三十公里,沈刚文等人已经到达迎接地点。他们给刘一江打了电话。 张小梅说:“这个沈刚文功夫做得真足。” 刘一江说:“不管怎么做,毕竟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张小梅说,如今有些时候确实真假莫辨。照片可能作假,眼见也不一定为实。美国有一个魔术师有办法在众目睽睽中把纽约的自由女神变没了,咱们下边一些基层官员哄骗领导,水平比人家还厉害。据说哪地方有个领导下乡检查绿化植草,当地山坡上一片黄,马上就有人想出点子,弄了许多绿色涂料,涂满路边的山坡。这就绿化了。这个沈刚文会不会也去到处搜罗绿色涂料? 范平说:“看他敢。” 秘书长交代,此次前来参加绿色论坛,一定要把情况搞清搞准。他为什么带两位下来?就是反对糊弄。这回他一定要去亲眼看些东西,他也知道自己下去后会被市、县官员包围住了,他们领他看的,一定是精心挑选的地点,真实情况不一定能够掌握到。这就要给刘一江张小梅两位派些任务,他们不必跟前跟后,尽管主动行动,什么地方都钻过去看,一旦发现问题,可以立刻向他报告。 张小梅发笑,说这回有人死定了。 3 方霖问:“领导怎么突然就要来了?” 沈刚文分析:“可能是电到了。” 沈刚文自认为是他“电击”了人家领导,范平受了刺激,所以专程前来。这当然还是笑谈,沈刚文哪敢拿支电棍去电击领导?他所谓的电棍其实就是嘴中的舌头,他认为领导可能是被他的一句话打中的。他去省里邀请时曾故意实施刺激,说范平离开三十多年没回去过,再不去的话,“大家都会批评领导”。范平一听脸色就变了。沈刚文当即转口,说大家是批评领导官太大工作太忙,如此打了圆场。 “其实人家听出来了。”沈刚文说,“都会批评,意思是大家都会骂他。” 现在把领导骂来了。沈刚文任务很重,因为领导必来者不善,沈刚文的“绿色论坛”在人家那里足够可疑。 “领导想来干什么?亲自挑刺?”方霖向沈书记求教。 沈刚文说人家需要下决心。可以把咱们这件事办成大事,也可以办成小事甚至不管。领导需要亲自来下这个决心。 方霖忧心忡忡。他说范领导非常威严,不哼不哈,两个眼睛灼灼有光,来了可怎么侍候?沈刚文还是那句话,说人都一样,各自都有承受不了的。范领导当不例外。 “来了就是咱们的机会。”他说,“可以加倍努力。” 他的努力就是一波又一波的“电击”。 那天沈刚文亲自率队,驱车二十余公里,到高速公路路口接迎范平。县各套班子主要领导一起出场,摆出了最高规格的欢迎阵容,五辆轿车一溜排开,六七个县领导列队迎候,范平下车时,大家一拥而上,握手致意。 范平很冷淡,他批评:“沈刚文,你们都没事干吗?” 沈刚文说哪里没事干,这两天真是搞死了。绿色论坛明天开张,眼下忙着张灯结彩,个个屁滚尿流。但是一听说范秘书长到,谁都要来,生怕没见上影响进步,他这个书记也没办法。 于是七嘴八舌,各位县领导一起声讨沈刚文,说沈书记就是想把范秘书长藏起来,自己要,别人不给。这些日子不露一点口风。今天上午本来安排了一个会,沈书记不开,走人,大家觉得奇怪,揪着一问,才知道是大领导来了,他要亲自上这儿接。这还行?范秘书长好领导是大家的,领导关心不能让沈书记独占,所以一起跟了过来。 这些地方官员搭着伙开玩笑,干起来轻车熟路。 范平却不认可,还批:“绿色就绿色,功夫不要做到这里。” 沈刚文说接受领导批评。一定多做实功。 按照通常规则,沈刚文请范平坐他的车,以便一路汇报。范平却没打算表现太亲切感人,摇头说不必换乘,他还坐自己的车。沈刚文也不勉强,主随客便,于是大家各就各位。沈刚文的车开道先走,范平一行紧随其后,其他人物依次跟上,车队不算浩浩荡荡,也颇具规模。 方霖对沈刚文说,范秘书长人来了,表情没变,还是那般严重,让人看来紧张。 “咱们这么隆重,人家只有批评。”他说。 沈刚文说,大秘书长跟省长到处走,场面见得多了,不容易有感觉。咱们自己有感觉就行。他问方霖县里那头准备得怎么样?方霖说已经打过电话,万事俱备。 沈刚文下令:“再打。通知他们贵宾就到,准备放电。” 从高速公路路口到县里也就半个来小时路程,一眨眼工夫到了。车队开进县宾馆,贵宾下车之际突然锣鼓齐鸣,整整齐齐排列于宾馆大门边的一支铜管乐队随着指挥的手势,高奏起迎宾曲,热烈激昂。这支乐队阵容强大,在宾馆门边密密麻麻排了四排,其中有男有女,个个着制服,戴大盖帽,身上一串一串的金色穗子,手上大大小小的管乐器金光闪耀,有如电视新闻里欢迎国宾的军乐队。乐队指挥站在队伍前,穿着礼服,戴顶高帽,套上白手套,握一长柄指挥杆,抑扬顿挫,一上一下卖力施展,众乐手使尽吃奶之力,制造出齐整浩大、激动人心的一片隆重声响。 这是沈刚文精心安排的一个场景,他称之为“放电”。这样放一次电挺费事,因为专业管乐队要大地方才养得起,本县偏居山区,政府及辖下各行政事业单位手中均没有专业乐队,一旦有重大活动,例如各种重大庆典,剪彩升旗,都是现场安喇叭加扩音器,放录音营造气氛。喇叭声音很大,效果却差强人意,给人假唱之感,不如一支真乐队有劲。这一次搞“绿色论坛”,沈刚文要求刷新场面,力图大有震撼,大家开动脑筋,就想出办法,临时组建了一支迎宾铜管乐队。一个小小县城,一时哪里变得出这种名堂?原来政府没有,民间倒有,县城及周边几个比较富裕的乡镇都有各自的民间乐队,或大或小,各自置有设备行头,有各自的乐师,其中多为兼职。这些民间乐队主要适应当地百姓婚丧嫁娶之需,时下各地都有些人喜欢铺排,碰上红白喜事愿意花钱买个热闹,需要有人吹吹打打,民间乐队便应运而生。因为国情县情特点,本地民间乐队较少出现于婚庆场合,更多地还是崭露头角于出殡之列,比较擅长吹奏哀乐。把这些昨天还在送死人的散兵游勇临时收编,东拼西凑,置办服装,协调装备,强化纪律,统一训练,组织起一支迎宾乐队,其困难程度有如战争年代把几支土匪武装收编改造为革命军队。 结果事情还是办成了。贵宾下车,指挥杆一举,迎宾乐轰然而起,效果真是强烈,连久经沙场、场面见过无数的范平都为之一惊,举头张望。 “你还有这种功夫?”他再次批评。 沈刚文说这是热烈欢迎。这一支乐队本来只在明天上午开幕式上演奏,知道范秘书长要来,大家非常高兴,乐队也特别高兴,就排到这里等候。范秘书长光临,跟任何人到来都不一样,格外热烈,不是讲排场,也不是因为级别,是出于感情。 范平没吭声,但是他从乐队面前走过时对乐队和周边人们招了手。宾馆大楼门外,迎宾小姐和工作人员整整站了两排,大家热烈鼓掌迎宾,范平也对他们招手致谢。穿过大门走进大堂,人们以为这就完了,不想大堂里还有伏兵,贵宾一到,伏兵顿起,从柱子后边闪出,杀将过来。 是两个献花的。很特别。 这种场合献花,自然女青年为宜,县城里挑一挑,找两个身高脸靓,唇红齿白,顾盼流光,年轻漂亮的,打扮得花枝招展,这种时候上,这是通常之选。沈刚文却不这么来,他找了两个老的,一老头子,一老婆子,穿着真正的土里吧唧灰不溜秋的农家旧装,老式的布扣子,大对襟,各拿一束鲜花,步履颤抖就这样杀出来。当年范平下乡时农家老人穿的也是这模样,如今再山沟沟里怕都不容易找到了。 沈刚文说两位老人来自山边乡,可谓范秘书长的直系乡亲。范秘书长为第二故乡做了许多好事,但是离开后再没有回去过,第二故乡的父老们有些意见。为了表达不满,他们采摘了一些鲜花,都是他们的孩子从山边乡的山坡上采的,野生花朵,绿色植物,不施化肥,绝无农残。他们把这些野花扎成两束送给范秘书长,请秘书长一定别把他们忘记。 范平无法不动容。他接过鲜花,跟老人握手,长握不放。 这种场合总是少不了记者们,一时间,拿摄像机的,照相机的,专业的业余的一拥而上,大厅里闪光灯闪烁一片。 却不料还有节目:送鲜花的老头子一转身,从身后抓出一个物品,郑重其事,当场捧交范平,作为迎接贵宾归来的见面礼。这个物品特殊古怪,让场上所有人纳闷不已:是一只小木盆,类似于旧日乡人的洗脚桶,虽收拾得很干净,扎有红绸,看上去还是黑糊糊的,模样老旧。 范平撑不住了,接过小木盆时,他微笑,嘴唇抽动,却说不出话来。 范副秘书长一路严肃着脸,最终还是给电着了。他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场面对付不了?到这里不行了,一时如遭电击。 沈刚文非常满意,因为场面很亲切很感人。 张小梅跟沈刚文搭上了话。 “应该表扬你这领导。”她说,“沈书记给我们秘书长安排的是什么炸弹?” 沈刚文说不是炸弹,那是“翁存”,就是秧船。 张小梅认为有点小遗憾,木盆的颜色不对。 “本来就是这种颜色。”沈刚文说,“老农具颜色都暗。上过清油,看上去也还是黑糊糊的。” 张小梅建议涂点颜料。可以鲜亮一点,例如涂一层绿漆。 “绿盆?没人那么搞。” 张小梅说这就创新了。不是绿色论坛吗? 沈刚文听出来了,张小梅语含讥讽,模样很无辜,言辞很弱智,其实很刻薄,影射本县举办绿色论坛,只是在众多环境问题之外,涂抹一层绿色油彩。 他说果然是省政府办公厅的,水平高。涂一层绿漆,这就是绿色论坛。主意真好,只在一个县试验可惜了,应该在全省推广。 张小梅说沈书记一定清楚范领导为什么隆重光临。心里会不会有点紧张?看起来如何应对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是吗?所谓“百密一疏”,再怎么会做,难免也有疏漏。万一弄不好怎么办?沈书记考虑清楚了吗? 沈刚文说小张好像有些重要建议。 张小梅说她主张实事求是,不要弄虚作假。 沈刚文发笑,说建议很好。看起来应当表扬上边领导。凡是省里来的,一个都不能得罪,不论级别高低都是领导,统统应当痛加表扬。 第二天上午,本县绿色论坛及第六届招商节盛大开盘。开幕式后是重点项目剪彩,当天下午是研讨会,重头戏连轴开演。沈刚文周旋于来自省、市的重要官员之间,始终不忘继续对范平实施“电击”,采用的是张小梅的办法,叫做“表扬领导”。 开幕式上他有个讲话,强调本县近年发展态势良好,列举大量数据和上级的褒奖,特别提及本县高度重视生态环境保护,因为上级领导曾再三强调,尤其是专程赶来参加“绿色论坛”的范平副秘书长。他说范平当年在本县下乡当知青,对这里的山水百姓充满感情,历来非常支持县里工作,帮助解决过本县发展的几个关键问题,所以才有今天欣欣向荣的喜人景象,成绩应当归功于领导。他还说范平高度重视此间生态环境,每一次碰上困难,找到范秘书长,领导总是有求必应,而且都特别强调一条,就是保护好这里的青山绿水。 范平还是那样,不吭不声,对沈刚文的热烈表扬不予回应。应邀前来,大场面还得应付一下,他参加了开幕式剪彩等活动,但是声明只到会不讲话。当天下午的绿色论坛研讨他也到场了,事前同样声称自己不讲话,但是沈刚文再三请求,说领导无论如何讲点意见,绿色论坛,没有范副秘书长的重要讲话,哪里绿得起来。 范平又斥责:“让我批你吗?” 沈刚文说领导讲什么都行,包括严厉批评,都是爱护生态环境,支持县里工作。 范平把沈刚文这句话搬到他自己的绿色论坛上。当天下午的研讨会高朋满座,官员、学者、专家、客商济济一堂,大家热烈鼓掌,欢迎范副秘书长做重要讲话。范平说,东道主同意他在这里对之进行严厉批评,他也有心说个痛快。但是还应当给主人留点面子,他本人也不好随便乱说,因为尚未深入了解情况。所以他在这里没有“重要讲话”,只讲一种东西,叫“翎子”。 场上人很惊讶,多不知道该领导说的是什么。 沈刚文适时插话,说领导再怎么严肃批评,都是最有力的支持。他知道领导讲翎子也有深意。他曾特意找到山边乡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已经彻底搞清楚了。“翎子”不是衣服上边的领子,那是一种网。 范平说很对,翎子是一种网。所谓“翎子”就跟“溪温”一样,是山边乡土话,学名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只好向在座各位讨教。结翎子要用坚固的网线,可以是麻丝,也可以是尼龙丝,当年农民管那叫“玻璃丝”。跟其他渔网不同,翎子的网眼很小,小得指头伸不过去。这样才能捕捉溪温,因为溪温好吃,但是个头小,普通的渔网网不住。当年他在乡下生活,常跟当地农家孩子一起,划条小筏,在河里漂。有时漂来漂去什么都见不到,有时会有溪温成群游来。这种小鱼在河里游速极快,一眨眼就不见了,看准了不能拖,机会稍纵即逝,手疾眼快把翎子一撒,几秒钟工夫,可能满载而归,也可能只捞到几片败叶,扫兴而返。 那时场上静悄悄,但是有眼光扫来扫去,有眼神来回交换。毕竟是论坛,谈论的是发展且需绿色,大秘书长怎么回忆起捕鱼来了?所以多有不解。这不要紧,人家范副秘书长自有解释。 范平说,溪温在水里游,这很绿色。结个翎子去捕鱼,这就有发展。不结翎子,天天坐在岸边饿着肚子馋河里的鱼,这是不搞发展。把鱼捕个一干二净,绿色就没有了。他这样比喻肯定不准确,准确的应当怎么表述,在座的专家学者们说,各位地方领导说。他带来了两个人,都是省府办公厅研究室的高手,他们可以跟大家一起研究。他自己呢,这一次主要是走一走,看一看,所以只说捕鱼,没有重要讲话。 大家明白了,原来范大秘书长讲这个。沈刚文却没轻易放过。抓住机会继续“电击”,表扬领导。他说范副秘书长这是深入浅出,大家要深刻领会。回想多年来秘书长对县里工作的帮助,特别是对他本人的教诲,他感到体会非常之深。为什么县里会搞这个绿色论坛?为什么范副秘书长会在百忙之中拨冗前来,这是有根源的。 沈刚文忆及往事,谈到六年前,他还是副县长,抓一个水电项目时遇到困难,硬着头皮去找范平,得到大力支持。当时领导不讲别的,讲山上被砍掉的树,讲保护植被,让他恍然大悟,从此铭记于心,不遗余力,努力实施,直到今天。说点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话,他能当上这个县委书记,除自己认真做事之外,范副秘书长多年的帮助、指点,还有直接关心,是最重要的。所以追根溯源,说今天这个“绿色论坛”从哪里来?还得归功于范秘书长。 范平板脸即批,说他不予接受。 大家只当领导那是客气。 论坛研讨整整进行了一个下午,黄昏时圆满结束。当晚县里宴请宾客,张小梅在酒桌上跳出来活跃气氛,给范平提意见,表示不满。她敬酒,说秘书长回到第二故乡,凯旋故里,受到了热烈欢迎,赢得了充分表扬,收受了人家的礼品,拿到了一只“翁存”。听说明天还有小船和“翎子”,供领导下河捕鱼。问题是领导这么圆满,随行部下只有眼红,怎么可以?走进绿色论坛,应当大家都绿,不能只是绿及领导。 范平不禁发笑,让小张有意见尽管说。 张小梅说领导答应给点好吃的,这里没有呀。 范平指着沈刚文,让张小梅去问他。 于是张小梅给沈刚文提意见,问沈刚文是不是注意到秘书长情绪不太好? 沈刚文点头,说他注意到了。很紧张,不知道是哪里没有弄好。 张小梅说沈书记已经非常努力了,特别是努力表扬领导,让她非常感动。她一向自认为最会表扬领导,一见到沈书记才明白是小巫见大巫。她要好好学习。 沈刚文发笑,说哪里啊,虽然态度端正,也很认真,努力表扬,但是效果一般,范副秘书长没有明确表态。 张小梅说她来明确表态,替秘书长拒绝表扬。 沈刚文夸张地感叹,说完了完了,基层小官真是没法干。 张小梅说问题不在这里。她发现沈书记表扬的方式是把各种成绩挂到领导身上,一切归功于领导,好像范副秘书长除了在省里日理万机,还兼任了本县的业余书记。沈书记这么谦虚也不对,接下来是不是打算照此推理,把县里工作中的所有问题也一概归功于领导? 沈刚文说哪里敢啊,领导永远是对的。 张小梅说这样她就放心了。其实她知道领导情绪不好另有原因,她已经琢磨半天了,发现可能是喝的水不对。刚才论坛研讨会上的水多好,味道纯正,她打听过了,是用纯净水烧的。今晚桌上这些水就有问题,有点咸,有股味,里边却没有东西。 沈刚文说这不是水,是汤,高汤,当然有盐有味。汤里有鸡块,怎么会没东西? 张小梅坚持就是这个不对。她说昨天刚上高速公路,秘书长就想念不已,讲到这里的一个鱼溪温。她以为是领导的初恋情人,追着打听,才知道那是一种好吃的鱼。秘书长念念不忘,总是提到竹排啊,划船啊,还有温泉什么的。研讨会上他也说到了捕鱼。三说两说,让她和刘处长都馋了,秘书长会不会更馋?那还用说,领导也是人。沈书记不明白吗?晚宴这么丰盛,十几道菜上来,这个汤那个汤,眼看都吃饱了,怎么还没见到领导的初恋情人鱼溪温? 范平说这是小张在讨吃的呢。 沈刚文大笑,他不慌不忙:“张领导你不懂。我们这儿有句土话,叫‘夜半出小旦’,就是说好戏在后头。好东西应当在哪个地方出场?高xdx潮的时候。” 张小梅说真是小旦还躲在台后吗?不会早就英勇牺牲,全部死光?或者跟人私奔,跑得没个影了? 沈刚文说这个要有耐心,等着瞧。 张小梅说不对,如此吊胃口,肯定用心不良。 沈刚文说他不吊胃口,吊胃口效果一般。要就强烈一点,能叫人当场一蹦三尺。 “就像电击?”张小梅问。 沈刚文嘿嘿笑,说哪里敢那么讲。 张小梅说沈书记有胆量。知道秘书长专程前来,目光如炬,情绪不佳。沈书记不思悔改,还不满足于吊胃口,准备让领导当场一蹦三尺? 沈刚文苦下脸,说这么大的领导一跳起来,天不就塌了?秘书长在这里瞪一瞪眼睛已经足够,他沈书记和这里边一多半的人当场都得躺在桌子底下,哪里蹦得起来。 方霖坐在一旁,手中筷子突然碰倒酒杯,砰地一响,一杯酒全都倒在桌巾上。 他紧张得脸都白了。 范平把筷子丢在桌上,站起身,一言不发,离席而去。 第七章 前往东京的关隘 1 事情起自五年前的春天,时刘畅还在学校,读研三,准备毕业论文。有一天,导师忽然要她把手头的事放一放,陪他出门到下边走一趟。导师情绪冲动,一边交代事情一边骂人:“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把刘畅弄得紧张不已。 师兄说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就是一些破砖烂瓦。有座城市搞旧城改造,拆及仅存的一段古城墙。导师是研究地方史的,对类似事件很敏感。半年前导师专程去看过那段古城墙,判定是明初建筑遗存,很兴奋,要求当地政府将城墙申报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答应为他们在省里争取。没想到前脚刚走,后脚人家就拆起了墙砖。 他们去了那座城市,在省城北边,有二百公里远。师兄弄来一部面包车,一车去了五个人,都是同门弟子。刘畅是导师最喜欢的女弟子,此行的主要任务是陪导师说话,稳定情绪,导师身体不好,得特别关照,这种事女弟子为宜。那天走前因为杂事耽搁,出发晚了点,到地方已是午后。他们没进宾馆,直接去了旧城改造工地,时工地周围一片狼藉,挖掘机在挖一条深沟,旧城墙已经拆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导师是激动型的,一见其状眼泪就掉了下来。他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城墙边,挡在挖掘机前,说就这样,让他们挖。几个师兄赶紧下车,有的打电话找人,有的拿相机拍照。不一会儿一拨儿又一拨儿人员赶到现场,先是施工队的,再是监理部门、建筑公司的头头脑脑,最后来了个政府官员,带着几个随员。官员三十六七模样,理平头,穿T恤,个头瘦小却威风凛凛,戴着一副无框眼镜。 他说谁敢胡闹?找死吗?瞎了还是聋了?统统走开。 他倒不是骂刘畅他们,是骂他辖下各路豪杰。当时场面上很乱,施工队人员责怪闯入者妨碍生产,影响操作,威胁要把导师他们拖出去,把面包车推到深沟里。小个子官员一阵骂,给导师解了围。这人言辞犀利,却不粗鲁,声调不高,威力很足,几句话一说,现场鸦雀无声。 他说他是本市建设局局长秦石山,有什么问题尽管跟他说,他来解决。 当时导师没把这小个子官员看在眼里。他说他要见市长,让市长到这里来。秦石山说分管市长此刻开会去了北京,恐怕一时还回不来,其他的官还多,没必要找。在这里他就是市长,市长能干什么,他也能。 “找了市长,最后还得找我。”他说。 导师没辙了,只能指着地上破碎的墙砖生气:“看你们都干了什么事!” 该官员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小块青灰色的古墙砖块,在手上掂了掂。 “你们怎么搞的?”他对身边那些人骂,“有没有脑子!” 小个子官员的动作很奇特:他把碎墙砖块紧紧攥在手心,握拳头使劲,像是捏一个泥团。然后他放开手,把砖块丢回地上。 “老祖宗会烧砖啊。”他说,“这有几百年了吧?依然坚硬。” 导师说再怎么也不能把它毁了! 官员说:“老先生别着急,我来处理。” 十分钟后全部施工机械和人员撤出了工地,秦石山领着导师一行住进了宾馆。 当天晚上,这位官员带着当地一批人到宾馆与导师一行座谈,“认真听取专家意见。”说话间,这小个子一招手,一个人被从门外带了进来,刘畅抬头一瞧不禁发笑,来的竟是熟人,她大学里的老同学周水沐。 秦石山介绍说,这位周水沐读历史的,本市方志办干部,对地方风物很有研究,关于这段城墙有些见解,让他说一说。大家一起看周水沐,那一刻周水沐居然失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咳嗽,再咳嗽,张着嘴巴,眼神茫然。 秦石山说:“给他杯茶,对点凉的。” 他让周水沐喝凉茶。周水沐喝一口放下杯子,秦石山说不行,要周水沐再喝。周水沐端起杯子又放下,秦石山不依不饶,非要他再端起来。 “急什么。”他说,“喝。一整杯,统统喝下去再说。” 周水沐乖乖的,真就那么喝。也怪,只一杯水,他的语言能力奇迹般得以恢复。放下杯子后他从公文包拿出张纸,这时能说了。 周水沐说那段城墙是否明城墙尚可斟酌。根据他的研究,本地明朝建造的古城墙在清代已经基本不存。方志记载,民国初年本城重修过城墙,这段城墙墙体应当是那时修成的,采用了一些明初古墙的墙砖。 没容他说完,刘畅一句话就把他打趴了。 “周同学你脑袋进水了?”她笑,“老师在这,你还敢当众作假?” 周水沐一张脸顿时红透,而后再次失声。秦石山还让人喂他茶水,这回不管用了,周水沐一开口只有咳嗽,再也说不出话来。 秦石山便接着说。他不慌不忙,说城墙年代是学术问题,允许各执己见,彼此争鸣,他不搞历史,不敢断言。但是他清楚,不管明代的民国的,城墙就是城墙,久了就成古迹,毁掉总是不好。旧城要改造,新区要建设,有些事实不得已。难得专家学者今天专程前来,有什么既能改造旧城,又保护古迹的好办法,尽管说,一定照办。 导师就一句话,说这段城墙是文物,绝对不能如此拆毁。秦石山说旧城墙周边旧城改造已经列为本市为民办实事项目之首,领导高度重视,限期完成。城墙问题可能得另行考虑,专家学者帮助想想办法,他保证认真听取意见。 秦石山让人搬来大堆资料,规划图立项书施工许可证什么都有,古城墙在那些纸上毫无位置,根本就不存在了。导师说如此旧城改造是掠夺加破坏,对前人后人都无异于犯罪。秦石山便笑,说老师要是成了大法官,全国的建设局长一多半都该砍头。 “但是我得争取在那一多半之外。”他说。 当晚讨论没有结果,秦石山答应马上向主管领导汇报,认真研究专家意见。会后秦石山把刘畅的师兄拉住,说有事商量。刘畅刚走到门边,也让秦石山喊住了。 “请两位一起走一走。”他说。 刘畅不解,说什么事跟她相干啦? 秦石山说刘小姐知道什么叫当众作假吗?看看去。 他把刘畅说周水沐的话记住了,看来还印象深刻。当时也有些好奇,刘畅跟师兄一起下了楼,上了停在楼下的一辆吉普车。秦石山一摆手下令:“走,到工地。” 十分钟到了,就是下午到过的古城墙工地。刘畅在那儿气个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下午撤出工地的施工队已经全军杀回,现场灯火通明,马达声惊天动地,推土机钩机铲车翻斗车云集有如蚁群,下午还清晰可辨的古城墙残余墙体早被彻底扒光。 秦石山说扒墙令是他亲自下达的。施工单位被他臭骂了一顿,怪他们磨磨蹭蹭,几小时的事情拖成几天,弄个一地破砖,连省城的教授都惊动了。都这样拖,建设还搞不搞,市领导下的命令还算不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现在只能抓住重要的,放弃次要的,破城墙扒光了事,长痛不如短痛。他只管修路盖楼,历史不归他管辖。 “不忍心告诉老先生,”他说,“怕他受不了。我看他身体不太好。” 刘畅一声不吭跳下车,跑上前拾起一小块残墙砖,两手捧着,回到了吉普车上。 秦石山看着她,两个眼睛冷冰冰的。好一会儿他说,刘小姐喜欢的话,他会让施工队捡一块完整点的送给她。 当天晚上,师兄紧急打电话给学院,随后院办以有要事为由,通知导师立刻返校。隔天一早,被蒙在鼓里的导师率刘畅等人匆匆打道回府。刘畅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不能让导师再待了,再待下去,没气死也得用救护车拉回省城。这一回让导师格外心寒的还有周水沐。半年前导师到这里看城墙,是周水沐陪同的。当地动工拆城墙,也是他向导师密报的。哪想事到临头他会突然改口。本来为了保护他,导师特地不让周水沐来见面,谁料那秦石山能猜,拿着导师名片,居然很快查到周水沐身上。周水沐的方志办不归建设局,秦石山却有办法通过周的上司施压。时周水沐正在谋求评中级职称,女友又在谋求调动,因此就叛变了。 回到省城后第三天,刘畅捧着从二百公里外工地废墟上捡回的残墙砖,进了省城机关大院,放到省政协文史委的会议桌上。 那天捡砖块时,她就打定主意要把它送到一个可以送去的地方,尽管古城已毁于事无补。导师是省政协文史委所编文史资料丛书的顾问,刘畅是顾问的助手,都是该委的座上宾。那天文史委开例会,导师身体不好,还在家里为古城墙生气,刘畅替他出气,把旧墙砖抱到了会场。与会众人一脸纳闷儿,听刘畅一说,当即大哗。 事情就这样闹大了。几天后省政协文史委的一个视察组去了那个地方,提出了强烈质疑,当地官员被弄个措手不及。一周后,当地一位副市长带着一批人来到省里,专程向视察组委员们反馈,于是大家又欢聚一堂。导师带刘畅去了,另一方人员里少不了秦石山,还有周水沐。 为首的那位副市长介绍了情况,强调他们高度重视文物保护,说古城墙如此拆毁确实不应该,令他们非常痛心,已经责成责任部门严肃检查,认真整改。秦石山接着表示痛心和检讨,然后提出了他们的方案。古城墙已经毁了,想复原也不可能了,却可以考虑替代弥补。秦石山的方案就是在改造好的新街区路口重修一座仿古城门,说要在周围现代建筑的衬托间,再现旧城墙往日之辉煌。 导师即斥责:“假古迹不伦不类。” 秦石山说,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它搞得几乎跟真的一样。 这种场合不是刘畅说话的合适地方。她听了阵就出会场跑到走廊上,周水沐跟了出来。老同学见面,刘畅即挖苦,说仿古城门方案周水沐肯定有份儿,周同学眼看大师级了,伪古迹造假大师。忽然有个人在背后发话:“刘小姐就是欠管。” 竟是秦石山。里边副市长在讲话,他跑出门打电话,正赶上刘畅说周水沐。 秦石山说他已经把情况搞清楚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头功居然该属刘畅。真没想到小姑娘这么行。听说刘畅还没找男朋友?为什么?太好事了吧?打算嫁给古城墙吗?刘畅冷笑,说古城墙不是让秦局长毁了吗?没的嫁了,所以恨恨不休。秦石山说这一回真让他记住了。刘畅,这个名字好记。看来彼此有缘,后会有期。 他走开了。周水沐探头探脑,看人家走远了,才低下声对刘畅说,这姓秦的可厉害,一向敢干,什么难的到他手里都能办成,上边有些领导对他很赏识。但是这回吃亏了,没准建设局长都得给拿掉。秦石山这样的人必然对头多,很多人拿古城墙这件事跟他过不去,其中大部分没学过历史。 会议结束,刘畅离开会场时,门口传达室的老师傅把她喊住了。老人认识她,说有人寄了一样东西在这里,要交给刘畅。刘畅一看,是个牛皮纸包,长方形,厚厚的,用塑料绳捆得整整齐齐。拿手一掂,好沉。 是一块完整的古墙砖,秦石山的礼物。言而有信还别具含义。这份礼物很沉重。 刘畅把古墙砖摆在自己的桌子边上,没别的意思,看着好玩。这一摆就是五年。五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刘畅研究生毕业,进了省社科院的历史研究所。她处过一个男朋友,没成,最终分手。她的桌边一直摆着那块古墙砖,有时她会想起某一句咬牙切齿之言:“后会有期。” 果然有缘,他们再次相逢。 周水沐到省城办事,打电话邀请刘畅一起吃晚饭,定了香格里拉大酒店的二楼餐厅。刘畅大为惊奇,说月亮从西边上来了。她知道这人一向抠门,怎么忽然豪情万丈,找那么高档的地方请客?刘畅没接受邀请,只说晚上有事,心意领了。不料周水沐特别黏糊,居然直接冲了过来,把刘畅堵在办公室里。 他说刘畅无论如何帮个忙,就当救人一命。 刘畅大吃一惊:几年不见,老同学变得挺憔悴,又黑又瘦,长长的个,乱乱的头发,只两个眼睛闪闪发光。如《聊斋志异》妙笔:“个儿郎目灼灼似贼。” “刘畅我说实话,”他一进门就给刘畅作揖,“你得帮我。” 这时他才老实招供,说今晚不是他做主,他是奉命相邀。有人在香格里拉摆酒,开张单子请客,让周水沐出面邀刘畅。这人是谁?秦石山。这人不好玩,刘畅清楚。 “怎么局长还记得我?”刘畅问。 “老皇历了。” 原来这人早升官了。当年刘畅扔到会议桌上的一块残墙砖引发一场风波,有人趁乱发难,要推倒他。不想人家命大,也有办法,最终风波平息,不了了之。后来这人宏图大展成了副市长,半年多前又获重用成了常务副市长。今晚他在省城请客,指名别的可以不到,刘畅一定不能缺,让周水沐压力很大。周水沐知道刘畅对秦反感,所以他不说,打算哄骗,如不良男子哄小女孩,不管三七二十一骗上床再说。后来感觉不行,刘畅太精不容易骗,即使欺骗得手,她不痛快了,在酒桌上发作,那更麻烦。所以他直接上门,坦白交代,请刘畅就当救他一命,反正是吃饭,不是上床。 刘畅点头,说明白了。这好办。 她从书柜里取出一把青铜小酒樽放在桌上,说这是真青铜,伪古董。有一次同事相聚,喝一种名酒,酒盒里配送两只小酒樽,她拿了一只,放这儿欣赏。请周水沐把这带去,今晚摆上酒桌,让它代表刘畅向秦石山致意,小示祝贺。秦副市长肯定喜欢,跟当年秦局长的伪古迹灵感相通,异曲同工。 周水沐即哀求,说刘畅别闹了,就关照一回吧。刘畅把脸一变,说行了,够客气了。周水沐顿时大汗淋漓。那景象真是奇妙,天气并不热,周水沐穿衬衫,他那身汗就在刘畅的眼光下哗啦啦冒将出来,几分钟时间满头满脸,衣服尽湿。 “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不由得刘畅大惊。 “哎呀!那个人你知道的!” 周水沐说,不是他强人所难,真是要拜托关照。秦石山让他请刘畅时,他就说没把握,刘畅不好弄。秦石山眼睛一瞪说非请到不可,一个刘畅都请不来,还要周水沐干什么?回家喝凉水去。这个人可厉害,他的凉水能喝死人。 刘畅摇头,说不就是个官吗?食人魔?三头六臂? 她决定欣然赴宴,舍己救人。如此可怕的秦副市长如此看中刘小姐,那就去会一会吧。今晚香格里拉大酒店二楼摆的哪怕真是鸿门宴,秦霸王能奈我何? 一小时后他们到了酒店。大官请客排场做足,宴席摆在一个豪华包间,刘畅进门一看就放松了:先到的几个客人她全都认识,两个是母校老师,还有博物馆的馆长,方志办的主任,党史办研究员,差不多都是同行,还都是前辈。 “这做什么呢?”她开玩笑,“历史学会联欢?” 党史办那位研究员跟着也开玩笑,说估计今天有人拟申请入会。 六点整,秦石山准时到场。包间门一开,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一桌人几乎全站起来,刘畅没动。她看到秦石山眼光朝她扫过来,再转开去,并不很在意。几年不见,秦石山模样依旧,无框眼镜,个头还小,威风见长,可能因为权力日重吧。 秦石山围着桌子走一圈,一个随行官员,估计是办公室主任什么的跟在他后边,一一介绍出席者。走到刘畅这儿时,彼此点头、握手,跟座中其他人一样例行公事,什么话都没说。这时刘畅怀疑周水沐了,这家伙看来有些夸大其词,秦石山对她明摆着没有特殊感觉。开饭时秦石山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很高兴跟大家见面,在座的都是本省著名专家学者,本市有个重要项目非常需要听取各位意见,今天先聚一聚,认识认识,沟通交流,增进感情,来日请多帮助,等等。 然后举杯。喝的是洋酒,皇家礼炮,估计开一炮值人民币若干,少不了。刘畅不喝酒,举杯稍抿一口了事。秦石山突然指着她,管她叫刘研究员,说刘研究员这样不好吧,第一杯酒通常应当干掉。刘畅把酒杯一推,说自己从不喝酒。秦石山即扭头问周水沐,说刘同学有没有当众作假?周水沐顿时语塞。 原来秦副市长装模作样,他都记着呢。 刘畅说秦副市长的酒非喝不可吗?不喝是往鼻子灌,还是拉出去砍了?秦石山说刘研究员说话还是这么冲啊。刘畅转过话题,问秦副市长听说过张献忠吗?秦石山说他知道,明朝末年那个农民起义领袖。刘畅说秦副市长的历史知识挺渊博。 她给秦石山讲了个故事,说当年张献忠占领四川,号称大西国皇帝。张皇帝发了个布告,让全川生员到成都应考,考上了给官做,胆敢不来者杀头。于是生员们兴高采烈加战战兢兢,带着书童,挑着行李赶赴成都。张献忠把考场设在路头,采用面试考法,应考者几乎全数顺利通过面试,过一个带走一个,押到河边砍头,送他们到阎罗那儿做官。连考数日,杀考生万余。 秦石山说他看过张献忠屠川的文章,真有那么血腥吗?刘畅说她没研究过明史,无法评价,她充其量研究过明朝的一小段城墙。秦石山听出她在影射往事,只说他搞不懂刘畅怎么从喝酒扯到了张献忠?刘畅说秦副市长可了不得,发一声令让人大汗淋漓,问一句话把人嗓子压没了。当年四川生员赴张献忠面试,差不多也就这程度吧! 秦石山不高兴了。他摇头,说自己是鞭长莫及。张献忠在四川杀人,管不了广东人骂娘。刘研究员话讲得这么好听,酒却一滴不喝,真没办法。从今天起他要努力工作,争取调到省社科院任职,不为别的,就为了管一管刘畅。到时候刘研究员的嗓子不会有事吧?刘畅说她打算从明天开始练声,以备到时候唱一曲颂歌欢迎秦院长。 唇枪舌剑,刘畅故意口无遮拦,肆无忌惮。说到底,秦副市长威风再大,真是管不着她,管得着刘研究员也是本性不移。秦石山让她弄得面容全是冷的,言辞极为不快。酒桌上的气氛变得十足尴尬,秦石山带来的那位主任赶紧站起来敬酒打圆场,说代表秦副市长感谢各位专家学者对本市的关心,为了表示诚意他来个单眼皮。所谓单眼皮就是酒倒满杯,满得与杯沿齐,一喝满杯。主任一番诚意,气氛终于有所扭转。 后来刘畅没再挑衅,秦石山也没再惹她。这种场合,确也没必要搞得太过分,这一点彼此还有共识。刘畅注意到秦石山在酒桌上很爽快,酒量也好,敬酒回敬,一杯一杯,从不见他推托。跟身边客人说话时,他喜欢把两手握成拳头搁在桌上,不由得刘畅回想起当年废城墙下,他紧紧攥住的碎墙砖。 宴会将尽,上甜食了,秦石山再次举杯,准备祝酒,这时有手机铃响,持续不绝,让大家东张西望。有人听出铃声传自刘畅的小包,提醒她有电话,刘畅赶紧翻包,果然不错。秦石山放下酒杯,说咱们等一等刘研究员,不能少她一个。 他可能有意略事弥补。毕竟他是主人,刚才彼此有些言语不快,大官还宜大度。刘畅的电话也有趣,竟是陌生人误打,挂错的。刘畅收了手机发笑,说半辈子接不到一个电话,忽然有一个人摸到了,好兴奋,弄半天却是个瞎子。秦石山即接过话头,说刘研究员的手机得换一换了,款式太老,模样太笨,地摊儿上两百块钱买三个,难怪大仙找不到,瞎子摸得着。刘畅笑,说一部旧手机让秦副市长这么注意,真感动。今天逮谁是谁,既然领导关心,就跟秦副市长换换,行不行?时秦石山的手机就摆在桌子上,是一部黑色外壳,推拉档,样式很新的高档手机。手机的振铃已被调成振动。大领导电话多,一会儿一个,他的手机时不时就在桌上摆动,灯光闪烁,抢满桌人眼球。 秦石山把手一指,让他的办公室主任注意。他说,咱们市里要劳驾专家,得为专家做好服务。刘研究员的手机问题要帮助解决。这时刘畅再次抢话,说她这人毛病多,喜欢占小便宜。但是女子爱财,取之有道。秦副市长的小便宜可以占,市政府的大便宜不敢要,那是侵吞国家财产,腐败。今天不想别的,就换秦副市长的手机,当场交易有效,过期不算。这时秦石山哈哈笑了。他把话绕开,说刘研究员真是很特别啊。办公室主任赶紧出来打圆场,说市长放心,这事好办,保证解决清楚。 于是吃甜食,上水果。秦石山最后祝酒,让办公室主任给大家各自送上一份烫金请柬。该市将于下月举办一个专家学者研讨会,讨论该地古苍柏关遗址问题,请在座诸位拨冗参加。秦石山说今天相聚就是提前打个招呼,表达恳切之情,届时各位务必到场。众人纷纷举杯应允,只刘畅不动。秦石山指着问她还有什么意见?刘畅笑着说感谢盛情,请柬不必了。不给手机,要那张烫金红纸干什么。秦石山不说话了。这时桌上手机已经让他悄悄收进口袋,不知是因为准备散场,或者防备他人惦记。但是没用,架不住刘畅胡搅蛮缠。秦石山把手机又掏出来,当众按了几个按键,卸下电池,取出号码卡,也不多说,就是让办公室主任把手机送给刘畅,连同那张请柬。 晚宴欣然结束。 2 刘畅参加了“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她本来很不情愿,那天省城晚宴,她跟主人胡闹,就是没打算掺和他们的事。后来弄成那样,不参与倒不好意思了。于是拿着人家的烫金请柬,带着缴获的高档手机,跟数位同行前辈一起,坐着该市专程派到省城接人的中巴车,隆重抵达。当晚秦石山亲自接风,有前辈跟刘畅打趣,说秦副市长那身西装不错,有牌子的。上回抢他手机,这回扒他西装。 刘畅没再闹腾,怎么说也是刘研究员,不能老恶搞。刘畅在行内其实挺有人缘,有点小脾气,通常却不主动出击。她只是有一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招惹她,她不会放过谁。当晚她很低调,只顾吃喝。秦石山没招惹她,也许是心有余悸,担心西装不保。席间他还那样,四处敬酒,一杯接一杯喝,同时高谈阔论,说他一向重视保护地方历史文化资源,极为尊重专家学者意见。刘畅心里不禁暗笑。 她发觉秦石山有些变化。当年秦局长威风凛凛,咄咄逼人,如今官大了,一股气还那样,锋芒倒略有收敛。话说得跟当年一样冠冕堂皇,只不知行事是否一如既往? 这人居然胆气十足,不怕拿当年扒毁的古城墙说事。接风宴后,他亲自率与会者参观本市市容夜景。大家坐着车转来转去,突然转到闹市路口,集体下车,却是瞻仰这里的仿古城门楼。当年颇引起争议的城门楼建在旧日古城墙方位附近,上下三层,夹在两旁直耸的高楼间,底层纯为通道,车辆来去不绝,二三层为城楼,建有墙垛、回廊和厢房。一行人到达时,城门楼上灯火辉煌,大红灯笼高挂,轮廓灯描摹斗拱飞檐,东一条西一条彩灯闪闪烁烁,十分华丽,有如电视春晚舞台。秦石山推荐众人欣赏,说这座门楼已经成为本城一景。当年破城墙下藏污纳垢,臭气冲天,行人随地撒尿,为本城一大疮疤。他们搞旧城改造,建造新街区,除去疮疤,有破有立,兴建这座仿古城门楼,充分表明对弘扬本地辉煌历史文化的高度重视。 这时刘畅不禁后悔。她想刚才在饭桌上真应当恶搞一下该领导的西装。毁了一处真正的古迹,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赝品,难得这位地方官员还自视甚高,似乎功劳莫大,有资格无限自豪。刘畅曾经以酒商仿制的小青铜樽比喻过这座仿古门楼,说是灵感相类,异曲同工,眼下看来那小酒樽还比这个地道。 刘畅忍不住说话。她说秦副市长这个门楼仿得很古,但是有欠缺。古城门楼上应当有些字,这没有,可以考虑弥补。秦石山说写个字简单,该写什么?刘畅说她建议就用一个字,刻在门楼正中:“秦。”言简意赅,已经足够。秦石山大笑,说合适吗?刘畅说这么有创意有建树,秦副市长应当流芳百世。 身边马上有人发笑,又赶紧收声。可能是突然意识到不好耻笑,但是所见略同。秦石山当然知道刘畅不是在热情讴歌,也清楚这一行人里跟仿古城门楼“不敢苟同”者一定大有人在。他却不在乎,回应很强悍。他说一个负责官员行使职权,有欠缺得担起来,有功劳却不能记在自己账上。得到刘研究员这么高的评价,他很高兴,但是那个“秦”字不能刻在城头,应当刻在本市人民的心里。 刘畅说太谦虚了,也许应当刻在世界人民的心里。 秦石山说那是今后的努力方向,人确实应当看远一些。 于是刘畅对本次研讨会已经心中有数。 第二天早饭后,与会专家学者们集合登车,前往市郊踏访。“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以现场田野考察拉开帷幕。 出市区北行十余公里,不过二十分钟时间就到了关北,他们弃车登山。关北是地名,有两座山坐落其间,分称前山和后山。两山俱石,花岗岩质,火成岩,山坡大小石块间生长着矮树和灌木丛。有一条山路蜿蜒其中,从前山穿向后山。两山之间的山口处有一段残破的石板路,山边有一节残存的矮石墙,这就是苍柏关。 所谓“古苍柏关”是一种书面表述方式,学者们给苍柏关加个“古”字,是强调其来历久远。苍柏关有如山海关、嘉峪关,都是地名,指的都是古人在旧日交通险要处建立的关隘。只是山海嘉峪诸关大名鼎鼎,无人不晓,此地苍柏关知名度不高,外界知道的人不多。这座旧日关隘所在的山口地势相对较高,处于平原与丘陵的过渡地带,位置比较重要。关隘以苍柏命名,估计当年附近当是林木葱郁,苍松翠柏漫山遍野。眼下苍柏关已名不符实,遍地山石裸露,植被稀疏,通过关隘的一条古驿道早已废弃,山口处残墙断石,关隘久已不存。 刘畅对这一带地形相当熟悉,因为早就踏访过遗址。刘畅不过三十出头,职称只是副研究员,为什么能够进入当地政府的盛邀之列,作为重要专家学者参与这个研讨会,让秦副市长不惜以新换旧痛失高档手机,非请到不可?因为她对这个课题有发言权,已为本省行内公认。刘畅的硕士论文写的就是山间的这一条古驿道,她还有一篇相关文章发表在一家重要学术刊物上,广为行内人士所知。当年刘畅曾经跟着向导在古驿道上走过几个来回,每一次都从这儿经过。眼下一起前来踏访的同行大多头衔显赫,有她这种经历的却没有几个。 因此刘畅爬山探关,用心不在研究,更像是故地重访,踏青郊游。这个研讨会得到当地政府高度重视,在那般强悍的秦石山主管之下,会议组织得格外严密。前来参会的学者专家均享受“点对点”接待,每个人都有一个工作人员负责招呼,提供服务。刘畅被交给当地“文管办”即文物管理办公室一个老娘儿们打理,老娘儿们姓薛,是该办的副主任,年已五十,身材肥胖,人很爽朗。头天见面,她说真没想到刘研究员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当即张开手臂热情相拥。身边人开玩笑,说是老鹰捉小鸡。当天上山,老鹰身量过大,走得气喘吁吁,但是始终忠于职守,紧随小鸡身后做追捕状,绝不懈怠,弄得满头满脸的汗,让刘畅颇为过意不去。 “你这样陪多累,”刘畅说,“随大队人马走会轻松些。” 老薛叫,说哪行啊,秦副市长特别交代照顾好刘研究员。偷懒会让他骂死。 刘畅不再表示同情。 老薛跟定刘畅,两人独立行动,前山后山满山坡转。大队人马还散布于山口一带,她俩已经爬上前山山顶。这里是制高点,可以鸟瞰穿过山脚的国道,以及国道边广阔的田野和蜿蜒原野中的江流。十余公里外就是城区鳞次栉比的建筑。 刘畅从老薛嘴里了解“A点”和“B点”的情况。该市政府和秦石山如此郑重其事,为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中的一地破烂组织这样一场研讨,其要害就是这两个点,它们牵涉“古苍柏关”遗址究竟在哪儿,争议有待确定。 苍柏关是此地历史上一座重要关隘,它的兴起纯因所扼守的古驿道时为南北交通要道。关隘兴盛过数百年,而后渐渐湮没,原因也在驿道:人们开辟了新的便捷通道,古驿道逐渐废弃,关隘无用,终至损毁。当年苍柏关有雄关之称,对它的记载散见于地方史志、古人游记等文献中。古代类似记载往往用语简略,描绘模式化,重传神而不重精确,例如“西临大河,北倚关山”等等。于是就给后人许多做文章的余地,这么说那么说好像都能找到依据,大家都有饭吃。所谓的“A点”和“B点”是关于古关遗址的两个具体地点,A点在前山与后山交会处,即刘畅曾几次踏访过的山口。B点则在两公里外,在后山侧面,那儿地势崎岖,乱石坡上有一条废路,一些险要地段砌有鹅卵石护坡,当地村民称其为古路,有人认为苍柏关的遗址其实是在那里。 古苍柏关藏在山岭间,不管A点还是B点,无不乱石堆叠。这一带都是坚硬的花岗岩石头山,土壤流失,水源稀缺,不利农桑,难以聚族而居。因此路有用则人来人往,商贾穿梭,路没用了大家作鸟兽散,荒凉山间罕见田园,几无村落,只有野兽和逃犯出没,兵荒马乱年代藏匿个把强人、几股土匪。一个早已废弃的古关隘到底是在这里,还是那里?是这一堆破烂,还是那一堆破烂?这样的问题有意义吗?以往可能没有,现在有了。因为有一条公路将从这里经过,连带着就发生了一些问题。 拟议中从这里通过的道路是一条高等级公路,从市区南来,通向该市沿海。路成之后将成为本地沿海各县联结国道和高速公路距离最短的通道。按照设计,线路将从前山和后山交会处,也就是所谓的A点穿过,为了降低公路坡度,将开挖山口,深切山谷,高砌路坡,现有的山口地貌将完全改变,昔日残墙断路将荡然无存。这一设计方案已获上级通过。公路动工在即,却有文化界人士闻讯打出横炮,呼吁更改方案,避开古苍柏关遗址,保护本地一处著名古迹。然后又有另外一些文化界人士出来为公路部门说话,认为无妨,遗址其实不在这里,它在后山那边,两公里外的B点。 于是就有了这一场“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研讨会带有某种论证色彩,以“研讨”称之较具弹性。 老薛说,有关“A点”“B点”之争曾经相当激烈,因为公路改线会增加大量投资,还伤筋动骨,牵扯许多单位很多人。双方吵了有半年时间,到现在差不多算是过去了,争论基本平息。经过几轮实地考察和座谈,市里人士大体达成共识,倾向于认定遗址应在“B点”。公路部门已打算开始炸石放炮,按既定方案修路,秦副市长却不让他们急着上,说工作做细一点,不要留下话柄。所以才决定开这次研讨会,多从省里请专家学者参加。秦石山说不怕有不同意见,全是一个声音,反让人觉得可疑。有不同声音依然可以做出决策,还能显得民主公正,程序更为完整。 刘畅摇头:“他是说真还是说假?” 老薛说秦石山真是这么说的。 刘畅评价说:“看来该领导水平提高很快。” 老薛忽然兴奋,手舞足蹈:“在那里呢!” 果然在那里。她们到了山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坐在山顶的石头上。正是秦石山,身边还有个年轻人,可能是他的秘书。 老薛大叫,说秦副市长怎么来了?这一路没见谁走到前边去啊!前边那年轻人急忙摆手,示意别喊。刘畅这才看到秦石山手中紧握着个东西,放在耳畔。当然不是当年他紧攥在手中的墙砖碎块,是手机,他在接电话。 年轻秘书告诉老薛,秦副市长早上有事,开完一个紧急碰头会才赶过来。他们没从山口走,直接从后边小路翻上山顶。正说话间,秦石山接完电话,他啪地关上手机,立刻收进口袋里。不由得刘畅发笑,说秦副市长动作真麻利。 秦石山不动声色,也跟刘畅翻老账算新账。他说自己不是舍不得手机,是不想找麻烦。换手机容易,把里边的各种记录删除得费点事,所以不能常搞。刘畅说这个可以放心,她对通讯器材和技术很无知,哪怕世界人民都刻在秦副市长的手机里,她也找不到。秦石山说刘研究员找不到,他找得到。他已经说过了,他要争取调到省社科院,到了够得着的时候,他会提出一个名目,为刘研究员搞一次面试,会场上挂一个“秦”字,桌上摆一部手机,外加一把张献忠用过的大砍刀。 刘畅说秦副市长记性这么好,水平这么高,社科院这种没权没势的学术单位哪里装得下。砍得着她的地方容易找,应当考虑谋个大的,省长副省长什么的。 秦石山说这个建议很好,他一向高瞻远瞩,历来非常重视专家学者的意见。 老薛站在一旁大张嘴巴,听得云山雾罩,不知他们说的都是什么。 秦石山跟刘畅叙旧。他说他早说过了,跟刘畅有缘。不管以往怎么样,这一回他对刘畅寄予厚望。他看过刘畅的那篇著名论文,讲古驿道的。那是书面说法,本地老百姓不这么叫,他们历来称之为“官道”。古时候的人想做官得参加科举考试,那时候没有飞机火车汽车可坐,得带上书童,挑个担子,一路走着去,赴京赶考。眼下大家看到的这条官道兴盛于北宋年间,当年这一带包括南边数州文风鼎盛,人才旺盛,出过数位状元,有的官至宰相。当时赴京唯此一途,他们赶考谋官,走的都是这条道。小小苍柏关出人才,出大官,是他们前往东京必经的一座关隘。这里说的东京不是眼下日本国首都东京,是历史上北宋王朝的都城,东京汴梁,即今日的河南开封。 刘畅评价说,看起来秦副市长对宋史比较感兴趣,研究宋史比明史深入得多。秦石山说,刘研究员又记起那段破城墙了?应当向前看,关注当前。刘畅说当前的情况她已经有所了解。所谓“A点”与“B点”之争里,秦副市长主张哪一个?秦石山说他一向主张实事求是,尊重专家学者。刘畅说当年秦局长一边这么说一边扒城墙,那块古墙砖至今她还妥为收藏。秦石山说这一次他会另备好礼让刘研究员收藏,连同他寄予的厚望。刘畅说秦副市长不要太自信,她已经明白了,当年这里扒了一段古城墙,沸沸扬扬至今让人传诵,如今要铲掉一座古关遗址,不能不多费点心思,让旁人无话可说。她想告诉秦副市长,不劳领导费心相赠,她已经自己开始寻找一块合适的石头,如果需要,她会把它搬到另一张会议桌上去,再争一个头功,有如当年。 秦石山一张脸顿时全是冷的。他感叹,说县官不如现管,市长真是不如院长。其实不应当内耗,合作才是彼此有益的选择。他会让刘畅明白的。 他在前边带路,领着刘畅等人从一旁岔道走下山头,说这边的话题会轻松一点。他对地形很熟悉,带大家在前山背面东转西转,来到了一个偏僻地方。刘畅一看:这还轻松什么?一片乱坟岗,坟堆一个一个挤在乱石间,均破败不堪。 秦石山向身后的年轻人比个手势,年轻人赶紧从拎着的包里掏出一盒烟,还有一个打火机。秦石山点着支香烟,抽两口,把香烟倒过来,滤嘴朝下插在一个土包上。 他问:“刘研究员怕鬼不?” 刘畅说秦副市长请自便,不必为她担心。据说上坟不能喊人名字,以防野鬼记住了。拿身份相称不要紧,市长副市长什么的,鬼搞不清楚,记不住。他们不评职称,不擅长研究。他们那时可能还叫“知府”“知县”什么的。 秦石山说没那么早。他摸过底,这里半数左右的坟墓属民国年代。 刘畅说秦副市长对坟墓也这么有兴趣? 秦石山让刘畅记住这一片坟场。他说,不要多久,待刘研究员下次再来,这些坟头可能已经不复存在,就像当年那段明城墙。满坡乱坟变成什么?娱乐城、夜总会、桑拿房。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欢声笑语,通宵达旦。 刘畅不禁失笑,说野鬼们现在高兴了,他们喜欢热闹。 然后他们走下山口,与大队人马会合。 看过A点,全体与会人员又去后山看了B点。当天下午还赴现场,深入再看。晚上研究资料,第二天研讨会进入大会讨论阶段,与会专家学者各抒己见。毕竟都是省里的专家学者,学术水准不低,说起来一套一套,大家发言踊跃,都很有见地。讨论了整整一天,各种意见都有,比较多的专家倾向B点,至少肯定B点残路为宋时遗存。认定古苍柏关遗址应为A点的也有几个人。双方切磋,一时难分高下。 刘畅不说话。主持人请她发言,她一再推却,说这里她的年纪最轻,职称最低,辈分最小,这里没有她抢话的空间。同行都笑,说刘畅怎么一来就变成淑女?刘畅说这里有个西装革履的秦副市长,声如洪钟,目光如炬,跟北宋年间抡两把板斧,杀人如麻的水浒好汉李逵似的。不由得她害怕不已,生怕说错话被他砍了。于是大家都笑。秦石山很严肃,板着脸当即表态,充分尊重专家学者发表不同意见的权利。 当晚休会,周水沐找到了刘畅的房间。会议报到那天,他们老同学已经见过面,但是没多接触。按照“点对点”接待安排,周水沐负责招呼唐老师,那是本省历史学界重量级人物,周水沐重任在肩,没时间关照老同学。但是现在需要他上了。 刘畅问:“是秦石山让你来的?” 周水沐立刻东张西望,坐立不安。 刘畅说:“有那么恐怖吗?” 不用说,周水沐是主流派,B点。他还是始作俑者,所谓B点不是别人,就是他慧眼独具,亲自发现和阐述出来的。这天晚上他找刘畅,请老同学一定要发表宝贵意见,对他予以支持。他说刘畅的论文提到古驿道经过苍柏关,并没有具体谈及古苍柏关的准确地点。所以刘畅肯定B点,并不是自我否定,叛变投敌。无须有心理障碍。 刘畅说她根本就没有心理障碍。 “但是你得老实跟我说,”她追问,“这回你又因为什么了?” 周水沐苦一张脸,支支吾吾。刘畅说不敢讲就赶紧走,别耗时间。周水沐自知拗不过刘畅,终于老实招供。上一次弄城墙,这人因为评职称和女友调动而叛变,这一次更有内容:他们方志办一位副主任明年退休,他想谋那个位子。 “是正科级,”他说,“过几年还可以上副处。” 刘畅说她不懂这个。 周水沐解释,说他们方志办是副处级建制,所以副主任是正科级,资深副主任有望加个括号,享受副处级待遇。 刘畅说:“周水沐,你把学问都做到这种地方去了?” 周水沐一点都不尴尬。他说:“刘畅你不懂,地方上跟你们学术单位不一样,讲究的就是这个。” 刘畅点头表示理解:“真是无利不起早。你知道我特别喜欢占小便宜,这回你准备拿什么哄我?” 周水沐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 “三千元。”他说,“专家费。” 不由得刘畅点头:“还行,真不少。” 周水沐说,时下类似研讨活动都给专家费,地方上搞的活动,发到这种程度,确实不算低。这里有个情况:按照惯例,不同级别的专家等次不同。本次研讨会当然也这样定,正高职称给三千,副高只有两千。刘畅目前还是副研究员,只能拿两千,他坚持不行,必须给最高。有人不同意,说是破了规矩,不好办。官司打到秦石山那里,秦石山亲自拍的板,按规定办,两千,免得其他人有意见。但是秦石山另拨了一千元加进去,不让其他人知道,别声张,只让周水沐跟刘畅说清楚。 刘畅不禁发笑,说让秦副市长这么看重,真不好意思。他这种大官还真有趣,不捅他不理,捅他一下,他记住了,还给加钱,真是的。 “秦副市长说,合作彼此有益。他说你明白。” 刘畅说记着呢,他在乱坟岗边上说过。 周水沐拿出两张纸让刘畅签字。这是财务手续,领款人都要签,刘畅情况比较特殊,要签两张。刘畅摇头不干,她说给就给了,不给拿走,签什么字。周水沐说都签啊,这没什么。刘畅冷笑,说她不愿意把亲笔签名留在这张纸上,不因为什么,只是没练过书法,字写不好。回头她找个书法家恶补一下,水平够了再找她签字吧。 周水沐拿她没办法,只好把那纸收起来。他说算了,特殊情况,他代签。 第二天上午继续研讨。这是最后一个研讨时间,秦石山再次亲临现场,继续表明其重视之高度。刘畅注意到他还是西装笔挺,不禁暗自发笑,问自己扒不扒呢? 会议主持人点了名,千呼万唤,刘畅终于发言。 她说她很惭愧,这一次来,叨陪末座,也没怎么认真研究,所以不敢说话。前天在现场,大家那么投入,她因为来过几次,就不太当回事,四处乱走,没有集中精力,有愧于主办方的看重和信任。但是也因为这样四处乱走,她就比别人更多地接触到外围的情况,她觉得应当把它提供给在座的专家学者,还有主人,可能有助参考。 刘畅提到了B点后侧的山脚,那边有大片田原,还有一个村落。村里有不少新房,相当富庶。刘畅认为这个村子富裕应当得益于田原肥沃,一望无际全是菜地。刘畅说她看到菜地上大片菜椒已经成熟,除了市场上常见的青椒,菜农们还种有各种颜色的菜椒,是新品种,红的,黄的,还有花的,果实累累,五颜六色,真是漂亮极了。 有人发笑,说刘畅扯远了。 刘畅说,她要建议秦副市长安排一支钻探队,在那片菜地上钻几个孔,取出地下岩芯做一点分析,用不着钻太深。她推测钻探会得出一个结论:这片田原是附近大片淤积平原的一部分,它的诞生归功于流经附近的那条河,形成年代比较靠后,按她手头的资料分析,不超过三百年。那么在更早的年代,在大家关注的北宋年间,今日这片菜地会是什么?钻探结果会有答案。以她推测,当年那里是一个宽阔的河湾,水乡泽国,山脚位置稍高处会是大片泥沼。大家现在看到一片陆地,很容易就疏忽了,推今及古。其实沧海桑田,自然总在变迁。研究当年地理因素对研究古关有什么意义呢?分析一下地图,如果苍柏关位于B点,古驿道只能经由山下这片低地进入关隘。这就是说,当年沿这条所谓“官道”进京赶考的秀才们要在这里脱下他们的鞋和裤子,踩着随时可能没顶的烂泥,滚成一个个泥团,爬上前往东京的关隘。是这样吗? 那时全场一片寂静。 刘畅没再说话。她从口袋里掏出昨晚周水沐给她的信封,打开,当众点数。话筒把她的低声点数作为专家发言一字不落地收集并放大播放,于是大家都听到她在数钱,从一数到三十。三千元。她把那些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去。 3 有人给刘畅打电话,是骚扰电话。打电话的是个陌生男子,话音低沉,语速不快,有点口音。这人把电话挂到刘畅的宿舍,在星期六的晚间。那天刘畅回家跟父母过周末,回本院自己宿舍时已经十点来钟,刚换了衣服,电话铃响了。 男子问:“你是刘畅小姐?” 刘畅问:“你谁?” 男子说:“我是你老公。” 刘畅生气道:“什么东西。你当得起吗?” 男子笑,开骂,说刘畅是当街拉客的野鸡,有钱就可以骑的婊子,没有男人要的烂货。这种研究员研究个啥?全是xx巴。刘畅一声不响,听他说,感觉万分惊讶。男子说了一堆脏话,一听没反应,也奇怪,停下嘴。刘畅便说原来是个“晒特”。男子问什么叫“晒特”?刘畅说那就是臭狗屎。 她把电话放了。电话铃紧接着又响,她一看号码显示还那个,便把线头拔了。 两天后,她在办公室又接到同一个人的电话。这回有变化,一上来装模作样,阴阳怪气:“刘小姐早上好。”刘畅一听又是这家伙,说留神点,这电话带录音。男子说不要紧,录吧,反正一堆臭狗屎。先录这句:你婊子拿了秦石山多少钱?跟他上了几回床?刘畅把电话一丢,走出房间,到一旁资料室借一本杂志。半小时后回来,电话听筒还丢在桌上。刘畅拿起来听听,里边是“嘟嘟”声,对方已经挂了。也不知这家伙讲了多久,最后发觉是花钱对空放屁,不知心情可好。 刘畅从没碰上这种事,以往道听途说,一朝自己领教,真是又气又恼。她扔电话让该家伙自骂自娱,属无师自通,当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遭受恶意骚扰,不可能不费心思,她自个儿琢磨,越想越奇怪。这个陌生男子肯定不是错打,他知道她的电话,她的名字,她的身份,真是“骂的就是你”。问题是彼此无冤无仇,哪会这般辱骂?以其辱骂的粗野恶鄙看,一般冤仇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刘畅在哪儿如此沉重地得罪了他?该男子知道刘畅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点明什么事,却提供了线索:秦石山。他在电话里把刘畅与秦石山合在一起骂,以此表明来历,也让刘畅分外奇怪,匪夷所思。如果说刘畅得罪过谁,让谁感到非常生气,秦副市长无疑是头一个。他曾说过要为刘畅准备一把砍刀,虽是玩笑,亦属心声。难道他把电话当成砍刀使了?如此下三烂勾当,自然不需要他那种身份的人亲自来做,自有下作的家伙替他而为。骚扰者把秦石山也骂了,可能纯属此地无银三百两,意在表明与秦石山无关? 刘畅怒火中烧。她想自己该怎么办?报警,还是找谁诉说?想来想去都不是办法,只能跑到资料室翻资料,找个餐馆,点最喜欢的菜海吃一顿,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时她有感觉了:她可能在无意间捅到了一个马蜂窝。这马蜂窝不会是其他,只可能是“古苍柏关遗址”。 这个时候,有关该遗址的争议已经尘埃落定,那段公路原设计方案已被放弃,新的设计方案将绕开前山与后山间的山口,古苍柏关遗址被确认在那里。所谓B点不再被提起,归为伪点。如此结局,刘研究员功不可没。如了解内情的同行所笑,刘畅起了“毁灭性作用”。这个结果肯定超出很多人,包括秦石山的预料。该领导此次风格与上回有别,以一副不偏不倚,客观公正的姿态出现,只在暗中上下其手,试图弄假成真,不料弄巧成拙,让刘畅搅个被动不已。 刘畅本人迟至数月后才知道其结果:省报发了一条新闻,提及保护古苍柏关的新公路方案已经确定。报道简要描述该事件的经过,肯定当地政府高度重视保护地方历史文化资源,极其尊重专家学者意见,在发现原设计路线可能危及古迹遗址时,毅然调整方案,不惜伤筋动骨,增加大量投入。报道引述分管副市长秦石山的话,说成熟的领导者应当懂经济也懂文化,顾当下也顾历史,看眼前也看未来,高瞻远瞩,谋划千秋万代。报纸还配发评论,对此事及当地领导“清醒而准确的意识”赞赏有加。 刘畅注意到这篇报道,她很感叹。这种消息当然不会有一个字提及刘副研究员,她也不需要。让她感叹的除了事情的最终结果,还因为当地官员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振振有词。秦石山本来的意图很明显,假如那次研讨会上刘畅很合作,悄悄收下高给的专家费,占点小便宜,然后含糊其辞,眼下古关遗址肯定荡然无存了。那样的话,秦副市长会振振有词,说研讨论证程序非常完整,结论高度一致,公路可以顺利施工,还有了重大历史发现:B点。就这么定了,大家从这里前往东京。但是事情发展不像他们料想的那样,波澜突起,局面一变,人家照样振振有词。当年强行扒掉一段仅存的古城墙,他有话说,如今被迫留下苍柏关一段残墙,他也有话说,都是一套一套的,统统都能得分。秦副市长的应对能力真是超强无比。 双休日,院里工会组织活动,安排员工到郊外一处风景点郊游,刘畅也参加了。她这人比较散漫,那天早晨匆忙赶到院部,迟到了五分钟。院里的中巴已经坐满,刘畅只能去搭副院长的车,坐小车前排助手位,后排是副院长,还有工会主席。 一上车,工会主席就发现刘畅表情不好。 “小刘身体不舒服?”他问。 刘畅说身体很舒服,心里不舒服。 “什么事?” 刘畅说没事,天天考虑重大历史问题,突然发觉自己算什么呀。 也没多说,大家上路。出城上高速,走了半个来小时,拐进服务区,让大家休息片刻,各自方便,有烟瘾者抽支烟。当时休息区车很多,洗手间前的停车位几乎摆满,司机把车插进一个空当,旁边有辆奥迪车刚好也停进来,两车逼得很紧。司机特别交代:“小心,位子不够,门不要全开。”刘畅哪里肯听,她把车门一推到底,砰地一响,旁边那辆奥迪的前左车门被刘畅推开的车门刮擦,刘畅这边碰的是车门侧机件,不损伤表面漆层,对方惨了,车门表面立时碰出一个醒目的白点。 对方人员还没走远,就在车前。发现情况,驾驶员即跑过来,跳着脚大骂:“干什么你!不长眼睛!” 刘畅下车,靠在车门边。她不慌不忙,指着那驾驶员说:“你喊什么。” 驾驶员指着车门上的擦印叫:“喊什么!你说,这个怎么办?” “怎么办?你问他。” 刘畅让人家问谁?问他自己的老板,该老板就站在一旁,不是别人,就是秦石山,秦副市长。真是冤家路窄,停车那会刘畅一眼看到秦石山从一旁下车,这车牌子特别,0009,九号车,官员专车。所以刘畅是故意的,有如上回抢人家手机。 秦石山说是刘研究员啊,怎么回事? 刘畅说在这里意外看到大领导,眼都红了,这能不急吗? 秦石山回头对驾驶员说:“没多大事,回头到修理厂处理得了。”驾驶员诺诺连声,即退到一旁,哪里还有第二句话。 刘畅此刻眼红什么呢?差不多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有缘故。 就在今天早晨,刘畅出门之前发生了件事:她在收拾房间准备动身前,顺手把昨晚拔掉的电话插头插进插孔,不料电话铃即发出尖叫,把她吓了一跳。看一下号码显示,却是家里打来的。她赶紧接了电话。 是刘畅父亲的电话。刘畅父母都是大夫,父亲在内科,母亲是儿科医生,二老都已过了退休年龄,还上专家门诊。大清早的父亲来电话,没有特别的事,就是问刘畅昨晚哪去了。父亲说,有个人打电话到家里找刘畅,说刘畅没开手机,不在单位,宿舍的电话也没人接,所以打到家里询问。父亲告诉那人刘畅很少用手机,她也不跟父母住在一起。宿舍电话没人接,可能是她有事出去了,晚点时间再打个电话看看吧。那人也怪,接二连三往家里挂,也不说什么事,总讲找不到刘畅。居然到了晚十二点,老人都已经睡了,他还把电话挂到家里,搞得刘畅父母莫名其妙。 刘畅明白了,就那家伙。如此骚扰,真把刘畅气坏了。所以今天出门心里特别不对劲。在休息区意外看到秦石山,不由得她要碰人家的车门,还立刻想起要讨个说法。 她对秦石山说,她看过报纸上发的消息,知道秦副市长的意识“清醒而准确”。秦副市长应当清醒地意识到电话骚扰属违法行为。用这种办法折腾学术不同意见,或者发泄不满,真是可笑可恨。如果还属权力操纵,那简直可恶可耻。 秦石山板起脸,说他不明白刘畅说的什么。刘畅把事情一讲,他摇了摇头。 “有的人欠管。”他说,“终究还是有人管的。” 刘畅顿时火冒三丈:“秦副市长很满意很解气吗?”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不要误会。不管刘畅有多少成见,他始终非常看中她,对她的学识水准和学术品格甚为欣赏,虽然有些时候她确实有待加强管理。骚扰电话不是什么彩票头奖,他领教多了,从不当回事,但是对刘畅的骚扰是不可容忍的。 “我会注意这件事。”他说。 休息区偶然相逢,彼此行色匆匆,时间有限,用力撞他一下车门,发泄一点不满,说上几句就差不多了。刘畅没再跟秦石山多讲,掉头走开。从洗手间出来时,刘畅看到秦石山的奥迪车不见了,连同她在车门上留下的那道擦印。 几天后,有两个人到单位里找到了刘畅,与秦石山有涉,却与骚扰电话无关。两个不速之客来历很特别:省里干部管理部门的人,为首的是个处长,姓陈。他对刘畅说,他们属于一个考察组,找刘畅了解核实秦石山的一些事情。 刘畅非常惊讶:“这种事也找我?” 当然找她。因为他们了解的事情跟刘畅也有关系,就是古苍柏关和那次研讨会。 “秦石山怎么了?”刘畅问,“犯事了吗?” 陈处长说,他一开始就跟刘畅说明过了,他们是考察组,不是办案组。考察组是干什么的?按照现行干部管理规定,每个拟提拔干部都要由上级有关部门组织考察。考察中如果有人反映问题,考察组有责任尽可能了解核实清楚。 刘畅点头,说明白,秦石山要升了。当市长吗? 陈处长含糊其辞,说这是上级研究的事情。 刘畅在交谈中听出些名堂。这位处长询问刘畅,她在研讨会上的发言和举动是自发所为,还是他人策动?没有谁用什么方式授意,更没有什么利益交易吧?刘畅说这些问题太奇怪了。到底怎么回事?处长避实就虚,说他们并不是怀疑谁,他们只是在核实情况,刘畅尽管实事求是回答就可以了。他问刘畅是否清楚确定古关遗址牵涉公路线路和大量资金、利益问题?刘畅说她不考虑那些,只考虑是还是不是。她这个人毛病很多,但是专业素养不错,因为她的家教和导师教育比较纯正,最讨厌专业作假,推崇职业道德。她不会受谁操纵,也不会跟谁做交易。她觉得这一素养比她的专业知识更可提供给各位领导,例如秦石山副市长参考。 他们询问刘畅与秦石山什么时候认识的?交往多吗?是不是彼此相当了解?刘畅不禁冷笑。她说她认识秦石山好多年了,在他还是秦局长的时候。这么多年他们只在四五个场合见过面,都是公开场合,每一次见面气氛都不太好。原因是她对秦副市长有成见,其实她对这个人并没有多少了解。 “怎么会有成见呢?” 刘畅说她也不明白,可能是因为秦石山的眼镜。这个人戴无框眼镜很不合适,让她感觉是装模作样。其实他不如去戴一副大墨镜。 处长询问秦石山是不是给过刘畅一部新式高档手机?刘畅即打开自己的小包,拿出手机让两位欣赏。她说这不是秦石山给的,差不多是她硬抢的,行径类同于省城街头的飞车贼。具体情节,当时饭桌上有不少人,处长可以请他们提供旁证。除了抢手机,几天前她还刮擦过秦石山的九号车,处长可以亲自去查验一下,那痕迹据说碰碰漆就可以盖过去,但是细心一点,拿个放大镜,鼻子凑上去,应当还可以找出来。 话说到这里,刘畅又有些胡搅蛮缠了。陈处长却还是穷追不舍,问刘畅对秦石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意见?刘畅说这个人扒过一段古城墙,他还曾经打算毁掉一个古关遗址,尽管报纸上是另一种说法。她觉得此人人品低劣,看上去道貌岸然,任何时候都振振有词,背地里弄虚作假,胡作非为。这种人还能提拔升官简直不可思议。 陈处长大惊,让刘畅谈得具体一点。刘畅说了电话骚扰。她说骚扰者无耻之至,秦石山嘴上不能容忍,心里十分满意,让她非常怀疑,也非常生气。 告了一状,其他没多说。两位官员就此告辞。 两天后,又有两个人找到了刘畅,这回与考察无关,与骚扰有涉。来的是两个警察。他们说,奉秦副市长的命令,找刘畅了解有关骚扰电话的情况。刘畅不禁发蒙,不知是早先撞车门有效,还是后来告恶状显灵。 刘畅让警察看了电话来电记录,把父母那边接到的骚扰号码也给了他们。警察给刘畅换了个装有小型录音装置的电话机,再有类似电话,让她赶紧按键录音。警察说,他们的管辖权只在本市,省城在他们辖区外,根据领导要求,他们特事特办。情况发展需要的话,他们会请求省城警方介入。他们主要的措施是在本市加强监控,已经组织力量开始排查一些可疑点。 也怪,骚扰电话就此绝迹。不知那家伙是听到风声了,还是一切均属安排。这时刘畅已经起了疑心,觉得情况可能不像原先以为的那么简单。 她分析情况种种,有如当初分析某地后山脚下的大片菜地。她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显得奇怪。从那位陈处长询问的问题看,秦石山在事关升迁的考察中被人“反映”了,那些人显然把她也搅进去,与秦石山拉在一起“反映”,类同于骚扰电话的方式。这些人对秦的愤恨像是比对她更甚。这就怪了,秦石山在古苍柏关上做过什么了?难道另有隐情?也许告秦的跟骚扰她的是同一伙人,她倒把人家秦副市长冤枉了? 两个多月后,有一天傍晚,刘畅上街闲逛,回到宿舍楼下时天已经黑了。有两个年轻人在楼道口把她拦住,说他们等她好久了。 刘畅没想起这两人是谁。其中一个年轻人指着停在楼旁的一辆奥迪车,说刘研究员记得这辆车的。刘畅不由得啊了一声,不错,这是秦石山的车,还有他的驾驶员,该驾驶员曾在一处高速公路休息区冲出来朝她大喊大叫,骂她不长眼睛。当时被她拿秦石山镇住了,后来想起来还有些负疚。 驾驶员却不是上门找刘畅算账的,他客气有加,他说他也姓刘,小刘,五百年前是一家。另一个年轻人是小王,秦的秘书。领导让他们俩在这里守候,请刘研究员。秦市长来省里办事,住在该市驻省城办事处,想见见她。电话找不到,所以上门等。 刘畅摇头,说不去。她不认识什么秦市长。 驾驶员着急,连说就是秦副市长啊,秦石山啊。身边的小王秘书赶紧帮腔,说真的不是冒昧,他们打了无数个电话,手机都打没电了,始终没人接。 刘畅一时无言,她没把房间电话接上,手机也一直关着。 小王说领导请刘研究员务必去一下,有重要事情找她。 “什么事呢?” 小王说领导有一块古砖,据说是明朝的,想请刘研究员一起探讨一下。 刘畅略略踌躇。刘研究员至今收藏着秦副市长相赠的一块明代古墙砖,他们之间关于古砖的话题肯定不属于文物鉴定范畴。秦石山有什么事需要跟刘畅探讨呢?难道是算账?老账新账一起算,从明朝一直算到眼下?也许他知道了刘畅告的恶状? 她对自己说:“去吧。” 刘畅上车。她注意到奥迪还是那辆奥迪,但是车牌换了,不是九号,变成二号车。她问这是怎么回事?王秘书说秦石山已经被确定为代理市长,法律规定市长必须由市人代会选举产生,在明年初人民代表开会之前,他以代理身份行使市长的职权。 这么说还是升了,没给“反映”掉。 刘畅见到了秦石山。这位小个子官员春光满面,威风凛凛,处在大群人的包围之下。他住的套间带会议室,沙发上坐满了人,一口一个的“秦市长”。看到刘畅他点点头,很矜持,对屋里人介绍说,这位刘研究员年纪轻轻,大名鼎鼎,很有个性。他还具体介绍刘畅的个性,说第一次见面时,刘畅就建议他到他们社科院当院长。刘畅即纠正,说初识秦市长应当是在工地,那儿有一条沟,还有一堵旧城墙。秦石山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说刘研究员记性这么好哇?刘畅说她总是实事求是。秦石山转而旧话重提,说他已经在考虑面试的题目,以备一朝管得着即为刘畅开考。刘畅说秦市长步步高升,这一天看来为期不远,她已经感觉到了,脖颈后头一把砍刀,嗖嗖有风。 大家哈哈哈跟着笑,其实没谁知道他们说的什么。 刘畅在屋里坐了会儿,看秦石山一直不跟她探讨古砖,决定告辞。秦石山一听她要走,摆一摆手,让屋里人不要动,自己起身把刘畅送到电梯,一起下了楼。驾驶员小刘守在楼下,秦石山让小刘把车开到前边路口等待,说自己要陪刘畅走几步路。 刘畅说:“你那一屋子‘秦市长’怎么办?” 他把右手举高,握拳挥了一下,有如当年紧握一块残砖。 “让他们等。”他说。 他们出门,沿人行道往前走。这时候可以说话了,果然,话题与明朝无关。 秦石山问:“他们好像找过你了?” 刘畅冷笑,说秦石山问的是谁?有不少人找过她,包括警察和官员。 “你好像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刘畅说不错,该说的都说了。她告诉一位陈处长,秦石山人品低劣。 秦石山大笑,说谢谢,刘研究员真是帮了大忙,简直是天公作美。 刘畅真是异常惊骇。 这时他才正式说明找刘畅的用意。他说,据他了解刘畅已经没再接到骚扰电话,显然有关措施已经奏效。他让警察走访了一些部位,找了一些人,虚张声势,吓唬加提醒,没有动一个人,这就了结了。显然相当准确。 刘畅说她要问一问秦市长,那些人有什么理由要骚扰她呢? 原来她真是捅了马蜂窝。当年通往东京的关隘眼下一片荒凉,却有一条暗道通往财富。当地拟建公路已规划多年,方案选定也有不少日子,一些有来头有办法的开发商因此早早染指,开发前景较好的山坡地块已经各自有主,只待公路一通,土地升值,就会蜂拥动手。不料研讨会后情况逆转,公路改线,好地块变差,差地块变好,原有利益格局完全打乱,遭受的反对和阻力可想而知。所谓“古苍柏关”遗址在当地争论那么大,伪点几成公认,刘畅因辨伪遭受骚扰辱骂,缘由尽在这里。 秦石山说,他担任副市长后一直主管城建,公路不属他分管,一年多前担任常务副市长,才接管这块事务。时“A”点“B”点之争稍平,已议定按原设计开工,他心里却明白,知道前任留给他的“B”点非常可疑。有一天他带着几个人去了苍柏关,爬到前山山头,远眺天地。他忽发联想,想象自己身处北宋年间,正带着几个小厮穿过山口的关隘,沿着古驿道前往王朝都城东京汴梁赶考。那一刻阳光普照。他在山口上做出决定,谋划公路改线,把事情翻转过来。 “所以才有那次研讨会。”他说。 刘畅大吃一惊。 “说什么?你决意翻盘?从一开始?”她问。 秦石山说确实是。推翻一个已定方案很不容易,哪怕手握重权,行事也要非常小心周密。他不能表露自己的想法,让人抓住把柄,必须不偏不倚,非常公正,绝对尊重事实,让人无话可说。原方案牵扯的不光是几个开发商、公路部门,还有多个曾参与决策的政府单位和重要官员。面对他们,他特别需要帮助。为什么非把刘畅请来?因为她能助一臂之力。从旧城墙那回开始,他就对刘畅有数,知道她有足够的专业水准,还有爆发力,二者对他对这件事都非常需要。事前他却不能跟刘畅说明白,因为彼此没有足够的信任基础,可能招致反感,弄巧成拙,所以只能悄悄掌控。研讨会最后关头,他下令周水沐去游说刘畅帮助作假,还让周给刘畅发钱,特多拨刘畅一千。这本来是财务人员的事,现在派给周水沐。周蒙在鼓里,以为是好事,喜不自禁就去发钱、传话,诱刘畅合作。其实秦石山派他上是断定刘畅肯定不齿,周水沐表现得越充分,刘畅就越会被惹恼。不出所料,刘畅跳起来了。 “你那发言很解决问题。”他说。 如此闻知内情,刘畅震惊不已。她居然是被秦副市长准确算中?不可能。 她说不对吧,要是出现另外的结果怎么办?难道就不怕她喜滋滋签字拿钱,谋划尽成泡影?秦石山说如果那样他会另想办法。当时他觉得把握很大。 “当领导,看人用人是基本功。”他说。 刘畅发愣,半晌无言。秦石山说刘研究员还不相信吗?刘畅摇头,说明白了。弄半天,这才发现是被利用了,感觉真是非常不爽。 秦石山问:“你是不是愿意苍柏关被夷为平地?” 刘畅她愿意要的是真实。 秦石山说人必须面对现实,应对复杂现实要有智慧,还要有勇气。他清楚自己执意改线,不管做得多么细致周到,给人以迫不得已非得这样的印象,终究还是要触动一些利益集团,有风险,有代价,但是他觉得很值。一个官员获得权力,能做大事才有意义。做成这件事,表面看报纸上挺风光,背地里可没少有人告状,关键时刻杀气腾腾,刘畅一定也感觉到了。 “他们告我跟你合谋,给你钱,送你手机,授意你发难,再乘机把事情翻转过来,所以考察组要去找你核实。”他说,“事实证明纯属诬告,刘研究员替秦市长有效洗刷了诬言,尽管骂得更难听。人品低劣,真是那么严重吗?” 刘畅说她从前掌握的动听词汇的确不多,现在恐怕更少了。 秦石山说无论如何应当表扬刘畅,为了前往东京的关隘和秦代市长。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特予表扬?以前不是时候,不好说,现在可以了,那个关口已经过去。 刘畅恨恨不休,说她觉得未必,至少对她而言。 4 周水沐给刘畅打电话,说秦市长交代他跟刘畅联络。该市准备利用苍柏关一带目前形成的地理、土地和交通优势,建设一个以古迹为中心的主题公园,兴建一批服务设施,开发旅游,拟聘请刘畅为该项目顾问。刘畅说建议在旧日官道上搞几个小卖部,挂几件宋代官服,供游客租用,远望东京,豪情万丈,拍几张照片。官服上可以印字,“秦”,一个字斗大。周水沐说这意思是刘畅答应了?刘畅说秦市长准备安排多少顾问费?正高三千,副高两千吗?周水沐说钱肯定给,多少再议,只要刘畅不要当众点数。刘畅说这回免了,秦市长的顾问刘副研究员当不起。 周水沐没多强求,估计秦石山就是让他问问,没太强调。刘畅的个性他很清楚。 “有一篇文章求你帮个忙。”周水沐说,“刊物上给发一下吧。” 刘畅说这又什么事了?周水沐说是评职称,上副高得有两篇论文,报了几年,都这个不过。以往他的论文发的档次不高,评委不认。现在他手头有一篇,自己感觉不错,得争取上好点的刊物,才能解决问题。 刘畅即嘲笑:“这回写什么?北宋苍柏关遗址B点?” 周水沐叫,说刘畅别这样,太刻薄哪个男的不怕呢。 刘畅说:“他们怕关你啥事?你不早跑远了?” 周水沐说老同学一场,怎么能不关心?他让刘畅赶紧找个男的把自己嫁了,大家有喜酒喝,他也不至于心理负担太重。 刘畅和周水沐当年有过一段故事,是在大三,当时周水沐追刘畅,穷追不舍,黏糊执著。刘畅是省立医院两个名牌医生的独女,长得清楚,有点脾气,眼界很高,一般男孩不敢追,周水沐当年贼大胆。有一回两人相约到郊外爬山过周末,周水沐跑去采购,把一兜食品拎到刘畅宿舍。刘畅一看,什么面包酸奶全是过期的,她说这是到垃圾箱里捡的吗?逼周水沐马上就去退换。周水沐生气,说刘畅太挑剔,太难侍候,也太占人便宜。不说超市里买的东西,这些日子全是他打的饭,饭卡都是用他的。刘畅不觉发笑,说行了行了,对不起。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张饭卡,让周水沐尽管去刷。她还让周水沐拿买东西的发票找她报销,完了就各走各的吧。 事后周水沐挺后悔,想讲和,刘畅没兴趣了。不久周水沐找了个小师妹。毕业后大家各奔前程,来往很少。所以那一回周水沐突然给刘畅打电话,请她到香格里拉大酒店吃饭,刘畅确实很吃惊,小男子一变而豪情万丈,真是月亮从西边上来了。 现在来了一篇文章。刘畅心知周水沐就那么回事,碍于同学情面和当年故事,不好即刻回绝。她给了周水沐一个电子邮箱,让他传过来看看。 这文章有些意思,不是“B点”,却跟苍柏关相关。文章不长,就七千来字,写的是当地一个历史人物,题目十分炒作化,不像学术论文,叫做《一个尘封的抗日英雄》。周水沐从旧报章、档案和民间资料中挖出一个叫黄胜的人,为他写了文章。这位黄胜生于清末,农家子弟,粗通文字,民国初年军阀混战,他当过兵,后来回乡拉一支队伍,自号“司令”,在家乡附近三县交界的山区地带占一块地盘,与官府对抗,成为“悍匪黄胜”。抗日战争期间,日军占领附近沿海港口,曾数次组织小部队深入侦察袭扰,几次都在苍柏关一带被黄胜部阻击,最激烈的一次战斗中,日伪军伤亡数十名,当时抗战报纸以“苍柏关大捷”为题加以欢呼。抗战胜利后,黄胜曾率部下山,接受改编,不久再次作乱,重起江湖为匪。1947年秋,黄胜部被官府“清剿”部队包围于苍柏关一带,双方激战,黄胜被打死,余部投降。周水沐叙述了这位黄胜事迹,着力阐述一个观点,说以往人们提及这位近代人物,总是按照当年官方说法称之为“悍匪”,人云亦云,这不对。这个人实为抗日英雄,反抗国民党统治的好汉。周水沐还考证出黄胜部曾与活动于附近山区的共产党游击队协同作战,对抗“清剿”的史迹,认为对这位地方近代人物应当全面肯定,正面评价。 刘畅所在的社科院办有一份学术刊物,行内颇知名。该刊辟有历史栏目,该栏文章由历史研究所负责组稿、编审,周水沐想上的就是这个栏目。刘畅看过论文后没往上推,她也不跟周水沐联系,知道他自会找上来。 果然,只一星期,周水沐来了,不是打电话,是直接跑到省城来了。 刘畅对周水沐说,她不会用这个稿子。周水沐写的人物挺有意思,观点很鲜明,有关抗战期间苍柏关战事的史实也有价值。但是文章的学术性不强,涉及的也不是重要历史人物,跟他们的刊物配不上,放到地方编的文史资料去发可能比较合适。周水沐叫,说早发过了,现在要的就是权威学术刊物。刘畅摇头说:“不行。” 她看到一层汗珠从周水沐的额头上冒将出来,真是奇妙无比。 “怎么又来了!”刘畅惊讶道,“你这练的什么功?” 周水沐大汗淋漓,还能为什么?与秦石山有关。原来研究“悍匪黄胜”是秦石山亲自给周水沐下的命令。秦市长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亲自听周水沐汇报过情况,看过稿子,推敲过文章的观点。他还要求文章不能简单处理,必须上重要学术刊物。只会写文章不行,不在外界产生影响“要你这个周水沐干什么”。 刘畅冷笑,让周水沐转告秦石山,请他赶紧调社科院任院长。周水沐哎呀哎呀发急,说刘畅开什么玩笑,这不是要人命嘛!还不知道那个人嘛! 刘畅当然知道那个人。人家现在不得了,市长大人。这个人还是小小建设局长,根本够不着的时候,周水沐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眼下泰山压顶,还能不浑身发抖? 刘畅说周水沐肯定还隐瞒了一些东西,老实招供,别作假。 周水沐招供。他说的职称论文啊什么的不是假话,确实有需要。目前比较直接的问题是提拔,当初他曾经跟刘畅汇报过。他们方志办的副主任已经按时退休,竞争者有好几个,这对他很重要,是正科级,资深副主任有望带个括号,副处级。 刘畅让周水沐回去跟秦石山汇报,就说刘研究员拜读过稿子,评价很高,认为已经有了正科级水平。这篇稿子她不能发,因为重大历史发现应当发表于世界级权威学术刊物。秦市长不相信可以亲自给刘研究员打电话询问并做指示。 周水沐还那样,大汗淋漓。刘畅没管他,这种事她从不含糊。 周水沐回去了。很有意思,他真去找秦石山汇报,也不知是怎么说的,秦石山居然亲自给刘畅打来电话。秦石山在电话里告诉刘畅,周水沐没有假传圣旨,事情确实是他交办的。秦石山说如果刘畅受聘为顾问,他就会提请刘顾问亲自担纲,研究本地历史知名人物。看来刘畅没兴趣顾问,类似问题只得依托本地土专家办理。周水沐虽然曾为刘畅同学,眼下的学术水准实在远不是一个档次。 刘畅说她感到意外,她记得秦市长研究过明代城门楼,对北宋年间的关隘也有见解。怎么现在忽然搞起民国一个土匪?秦石山这么当市长,是不是管得太多了?都像他这样,就这种事下达任务,推敲观点,还要他们这些学历史的干什么?秦石山说这不奇怪,一个领导得懂经济也得懂文化,顾当下也顾历史,看眼前也看未来。他这些话报纸拿去登过。不要把秦市长的高度重视理解为抢饭碗。刘畅问秦石山拿这位“悍匪黄胜”做文章是何用意?拟使用于苍柏关古迹主题公园的特色旅游?秦石山大笑,说刘研究员脑子真是管用。刘畅说她感觉不伦不类,这篇稿子她不会用。 “这件事让我觉得非常可疑。”她说。 秦石山说怀疑什么呢?人物的事迹还是周水沐的学术水平? 刘畅说她怀疑秦石山的历史观。历史是什么?真实人文事件,还是可出售资源?让她尤其感到怀疑的是秦市长的历史热情,这种热情太有趣了,值得研究。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显然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课题。 刘畅说她忽然有所冲动,说不定她会着手调查,为秦市长写一篇研究论文。她预计自己会有重大发现,必要时她会把它用力扔在桌上,就像当年扔那半块破墙砖。 秦石山说刘畅的科学精神值得表扬,意气用事的毛病还是应当改一改。不要动不动就想扔东西,告恶状。他知道刘畅还在为研讨会那些事耿耿于怀,其实大可不必,应当看结果,古迹遗址保住了,这个结果最重要。 刘畅说但是她很生气。她曾经非常自以为是,不惜拍案而起,当众数钱,损失了一大笔专家费,后来才知道是被利用了。现在接受教训,绝对不为悍匪张目。 秦石山并不着急,说他一向最重视专家学者意见。黄胜是悍匪还是抗日英雄可以讨论,一旦他调到社科院任职,肯定拿它作为考题对刘研究员进行面试。再说吧。 仅仅过了一个月,他就亲自“再说”来了。那是个星期天上午,刘畅还睡懒觉,九点来钟有人敲门,她没理会。电话铃响,她把电话线拔了。然后又是敲门,一遍一遍。弄到最后没办法,只好起床见人,却是小刘,秦石山的司机。 他说:“秦市长在楼下车里,请你说话。” 刘畅说有这么说话的吗?不去。 司机着急,说是不是要秦市长上楼来?刘畅一想那个大官可不一样,真是说来敢来。自己屋里乱得很,不好让外人欣赏。怎么办呢?只能屈尊,饿着肚子由该司机押着去拜见了秦石山。 秦石山却不跟刘畅说悍匪,他告诉刘畅他来省里开会,昨晚结束。他有事留下来,今天动身回去,忽然来了兴致,想跟刘研究员探讨历史。请刘畅跟他去附近乡下走两小时,聊一聊,也放松一下,研究吃。乡下有一些东西比香格里拉什么的好吃。 刘畅正饿着,秦市长这个重要指示她愿意接受。 他们的车出城,没走高速,走国道,然后转入省道,往山里开,也就走三十来公里,到了一个小集镇,镇四周群山环抱,山上林木茂密。有一条小溪从山岭流出,绕镇而过,小溪两侧星星散散建有一些民居小楼。车停在一座四层小楼边。 这什么地方?秦石山的家。不是秦石山与妻儿一起居住、生活的市长官邸,是秦石山的老家,他父亲、妹妹和妹夫居住的地方。秦石山出生在省城近郊这个小镇上,在这里读小学和中学,然后考入省建专,即建筑专科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下边市里工作,在那里一步步上升,直到成为市长。秦石山出身低微,其父退休前是此地镇中学的普通校工,已上七十,身体不好,卧病在床。其母亲早亡。秦石山的妹妹和妹夫都在当地镇政府工作,是一般干部。 其实秦石山不是专程邀刘研究员到这里,他是来探望自己的父亲,顺便请刘畅一起走的。他没说如此研究目的何在,与周水沐的论文有何相干,刘畅也不问,反正自会明朗。一行人到达时,家中热腾腾已经摆好一桌食物,都是当地产的山珍土货。那时还不到十一点,早饭不是早饭,中餐不是中餐,秦石山说不管,到了就吃。于是大家入席,红菇土鸡汤,白菜粉丝肉,炒青豆,煮笋干,河虾溪鱼,全都好吃之至。 刘畅不客气。她对吃最没意见,她只一条,就是不喝酒。秦石山跟他妹夫两个男人喝,开了瓶茅台,一杯接一杯。秦的妹妹悄悄做手脚,每次只给他们续半杯,秦石山即朝她板脸,说干什么?这谁管谁? 刘畅打抱不平,说难道秦市长酗酒成性了? 秦石山说他个人对酒毫无兴趣,他的市长官邸从不开酒。今天跟妹夫得喝,妹妹妹夫夫妻俩替他照料老父亲,辛苦了,用酒表示慰问。 刘畅说她知道秦石山很能喝酒,她在“香格里拉”领教过。秦石山说那种场合免不了要喝。基层官员不会这个可不行,碰到一些重要领导重要场合还得豁出去,敢往死里喝。这很要紧,喝酒爽快有助于他走到今天。 刘畅说:“现在轮到别人在你面前爽快,敢往死里喝了,是不是?” 秦石山笑,说还早。这不是才走到苍柏关吗?离东京汴梁距离尚远。 他忽然放下筷子,时其妹夫端一脸盆温水正往楼上走。秦石山起身,接过那水上楼。刘畅问楼上什么事?秦的妹妹说,老人住上边,半身不遂不能淋浴,只能温水擦身。秦石山每次回来都要给父亲擦一遍身子。 十几分钟后秦石山走下楼来,背上背着他的父亲。老人干瘦,表情呆滞,静静伏在秦石山的背上,手臂搭在秦石山的胸前。秦石山是小个子,腰一弯背个老人顿时更见其小。但是这种时候他还显得纹丝不乱,步履很平稳,背着老人一步步下楼,一直走到楼下院子,把老人放在院里一张藤椅上。 他说老人想晒晒太阳。 然后继续吃饭。吃完饭没多耽搁,秦石山把老人再背上楼,一行人即告辞离去。 路上,秦石山问刘畅此行有什么发现?刘畅说土鸡汤不错。秦石山大笑,说难道没有改变一点印象,还是“人品低劣”吗?刘畅说原来秦市长记仇呢,她应当为秦市长的孝心热泪盈眶吗?秦石山说这个不必,他只想为刘畅的论文提供素材。他父亲其实很值得刘畅研究。老人家特别不起眼,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但是就是这老人教他男子汉要办大事,要高瞻远瞩,敢想敢为,没有老人哪有他的今天。父亲曾经给他一颗鹅卵石,让他试着用小拳头把石头握碎,说一天不行,两天不行,总有一天能行。 原来他拳握硬物出于家教。 就说这些。除了研究吃,见识威风凛凛的秦市长如何孝敬老人,此行并无历史。 刘畅觉得分外奇怪。 两个月后,刘畅在本院学术刊物的历史辑里见到了抗日英雄黄胜。该栏目的责编有两人,一人轮流负责一期。在刘畅拒绝之后,周水沐通过另一个路径解决了问题。 后来周水沐寄来一份当地报纸,在报屁股短讯栏里画了一道红线提请重视:本市方志办副主任周水沐所撰《一个尘封的抗日英雄》荣获市社科论文一等奖。 刘畅大笑。周水沐终于如愿以偿。任务完成得不错,秦市长龙颜大悦,赏以升职,另外有奖。现在苍柏关可热闹了。北宋的官道,抗日的战场,小卖部里有售宋代官服,还有悍匪的旧马刀和获奖论文。秦市长的主题公园真是丰富多彩。当然再丰富也不干刘畅什么,说到底悍匪黄胜与刘畅无关,她说过这事可疑,打算开展调查,为秦石山写研究论文,用力扔到桌上。确实不过是为旧往耿耿于怀,意气之词。 接着就过年。春节后不久,有天午夜,刘畅在梦中被电话铃惊醒。她在下意识里感觉不好,骚扰电话又来了!哪想却不是陌生人骚扰,是周水沐。周副主任气喘吁吁,兴致勃勃,异常快慰地向刘畅报告了一个特大新闻:“秦石山坏事了!” “什么?” “他也有今天!哈哈!” 欣喜快慰真是溢于言表。她一定兴奋得手足失措,彻夜不眠。 秦石山坏什么事了?该领导大权在握大半年,身边到处“秦市长秦市长”,其实只是代理市长,还需要待来年人代会上依法履行选举手续。他没走过最后这道程序,在年初人代会召开前夕被紧急撤换。上级调派省水利厅长去该市,按法律程序提名,顶替他作为市长候选人提交人民代表大会选举。 这种紧急换马的情形很罕见,通常只在发现原拟任者有重大问题或重大嫌疑时才会。目前有关方面对此的解释是秦石山另有安排,确切的原因和解释还有待明朗。情况骤变后秦石山已在本地消失,有传闻称他被省里来的人带走了。不管出的是什么事,市长已经给别人当上,秦市长在该市已成历史。 刘畅问周水沐:会不会跟苍柏关改道有关呢? 周水沐说那件事秦石山真是伤了几个大家伙。不管做得多周到,反正人家认他,是他干的,所以总有人搞他。他可能以为自己压得住,其实事情都会变化。眼下当官的不能给绊住,一绊住就得查,一查多多少少总能找出点事,要么钱,要么女人,腐败。这回有他秦石山的好戏看了。 刘畅刺他:你呢?周副主任,正科级。你是钱,女人,还是贩卖假货? 周水沐大叫:刘畅你饶我一次不行吗? 刘畅骂他,说真烦,别再给她打这种电话了。 其后周水沐没再骚扰。刘畅却在一个饭桌上意外听到了有关秦石山的新消息。 刘畅的师兄喜得贵子,张罗请客,刘畅有吃。宾客中有一个特殊人物:陈处长。大半年前,这位官员带着一个随员,报称是考察组成员,找刘畅核实群众对秦石山的反映。不想他竟是师兄妻子那边的亲戚。刘畅跟他在饭桌上一见,居然彼此印象不浅,一眼相认,于是免不了要提起秦石山来。 陈处长说这个秦石山没当上市长,人却还健在,不像外边传的那么严重,没给抓进去,只是先挂起来。如果没查出大事,也还能另有任用。 刘畅询问秦石山究竟出的什么事?那人摇头,说挺意外,本来稳稳当当的,突然有人在人代会召开前夕到处散发举报信,指他贪污受贿,严重腐败,弄虚作假,道德败坏,列了七八条问题,其中一条很小儿科,叫偷改学历,欺骗上级和公众。学历问题不像贪污受贿,相对比较好查,就先查了,居然真是不太地道。秦石山在省建专毕业后参加工作,没读过本科。当副市长后参加过省内一所大学在职研究生课程班的学习,拿的是结业证,不能算学历。他的登记表学历一栏却填为研究生。 刘畅摇头,说她骂过这人的人品,说得可能过头了。但是有一点是确实的,他非常讲现实,好像不太注重真实。需要的话,改一改登记表算什么?他敢做,也会做,而且还能振振有词。但是这种事有这么重要吗?足以让一个人当不成市长? 陈处长说这要看情况,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可以从早到晚哈欠连连,什么事都没有,特殊情况下一个哈欠足以把他毁掉。这一回就这样,除学历之外,秦石山还被人指为籍贯有假。秦石山是当地籍人,却把自己的籍贯填报为省城。市长一职有回避要求,一般不由本地籍人担任。因此没有办法,光这条,只能把他先撤下来。 刘畅说不对啊,秦石山老家确实在省城,他是在省城近郊一个小镇出生长大的,她到过,他的父亲和妹妹一家至今还生活在那里。 陈说他那个处不负责办案,情况都是听说的。具体细节不清楚,只知道籍贯真有不实。也不止这些。时下一些官员跟什么老板啊女人啊不清不楚,这位秦石山也跟一个女人不清不楚。不是小姐情人女秘,居然是几十年前的一个老土匪婆。 刘畅说怎么会呢!不是老土匪婆,是当地旧时一大土匪,叫做悍匪黄胜。 陈处长说不管土匪还是土匪婆,听起来很奇怪,但是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情。如果只有这些,这个人终究还会东山再起。 没准该来当我们院长了。刘畅笑道,他总说他看得很远。 那时她有预感,事情不会那么平凡。秦石山曾说那个关口已经过去了,显然它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刘畅有幸陪同秦市长见证过该关口,也许很荣幸她还能继续有所见证,对秦市长的种种可疑做重大发现?从当年一段旧城墙开始,他们有不解之缘。 果然,十多天后又来了两个人。这回不是考察组,也不自称办案人员。两位客人中为首的姓张,张主任,来自秦石山当过代理市长的地方。他们说,奉上级之命,找刘畅了解一些情况,涉及秦石山的。 这回谈的除了古苍柏关遗址研讨会,还有《一个尘封的抗日英雄》。两件事的主角都是秦石山,刘畅也大有干系:她在研讨会上推翻众议,她还拜读过周水沐的获奖论文,给予很高评价,促使其发表于重要学术刊物上。 刘畅说这些情况是真是假很好落实,她不想多费口舌,她只想知道为什么。 张主任说他们希望得到刘畅的帮助。秦石山是否用一部高档手机和三千元,授意刘畅合谋起事?后来秦石山是否亲自过问,打电话,帮助周水沐发表那篇文章? 刘畅感觉不痛快了,即胡搅蛮缠。她说她想不起来。她拿过人家手机吗?还有三千块钱?她怎么不知道?手机和钱都哪去了?吃掉了吗?秦石山那么大的领导还给她打过电话?这么荣幸啊?她是不是非得想起来不可?这些事是不是很严重? 张主任说是的,很严重。 刘畅说为什么? 张主任说如果属实,就涉嫌在重大事项上弄虚作假。 刘畅说听起来严重多了,显然不再是小儿科的毛病,足够他受的。 张主任说一切都应实事求是。为了慎重起见,他们希望刘畅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提供详细准确的书面材料。 刘畅冷笑,说由于没练过书法,自己从不在类似论文上签字,不管其准确还是虚假。但是现在她想起一些事情了。关于苍柏关遗址,秦石山做的是好事,弄虚作假的是别人,不是他。土匪那篇文章她觉得很可疑,但是它有那么重要吗? 张主任说有个情况刘研究员可能不清楚,他们也是才知道的。这位黄胜跟秦石山有关系。实际上,他可能是秦石山的直系亲属,是他的亲祖父。 刘畅大惊:这怎么会? 他们说很可能是事实,是真的。 刘畅向所里请假,说要到下边去几天,“做课题”。所长手一摆说去吧。 她去了苍柏关,那一带已经成了一片大工地,车来人往热气腾腾。有幸的是古关遗址已被细致保护起来,摆脱了当年古城墙被一扒了之的命运。 她在那一带走访,收集资料,如当年做古驿道论文时搞田野调查。她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呢?有人要求她提供书面证言,却没有委托她就“重大问题弄虚作假”进行调查,她的私人研究不具权威效果,其重大发现也很难再拿去往桌上一摔。但是她自愿承担,自费研究,因为这里边的人物秦石山跟她有旧,“彼此有缘”,他的事情令她感觉好奇。刘畅找了个帮手,不找周水沐,找的是老薛。老薛水平不高,为人却好,爽快热心,刘畅跟她合得来。 她们核对了有关“悍匪黄胜”的情况,在档案馆找到不少历史资料,还从附近山村一些老人那里听到许多旧闻。从掌握的材料看,抗战期间这人率部在苍柏关一带抗击前来进犯的日伪小股部队,取得战斗胜利,这是事实,周水沐在这个关键问题上没有作假。他的主要问题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黄胜还有另一面,他在山区盘踞多年,当土匪,其部少不了杀人劫道,抓人质派黑单,与它股土匪争地盘大火并之类事迹,且表现突出,否则不会有“悍匪”之誉。周水沐对此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一九四七年,黄胜部被剿灭。 解放后,黄胜的两个儿子均随母姓秦。小儿子早逝,没有成人。大儿子读过中学,留校当校工,娶妻生子。这孩子就是秦石山。显然他从长辈那里得知了祖父的一些事情,包括拳头与鹅卵石,或许还偷偷神往?越神秘越讳莫如深的事情往往越发撩人。后来秦石山长大成人,建专毕业后到地方工作,除了他自己,已经没人知道他与当地的渊源。所谓“悍匪黄胜”尘封已久,几乎不在人们的记忆里。直到前些时候,秦石山兴之所至讲起黄胜,周水沐闻之有心,写文章投其所好,才被发掘于尘封。包括周水沐在内,没有谁明白秦石山为何关注悍匪,但是动静一大,不免有人好奇心切,四处打听。那时就有风传,有人注意到秦石山的儿子姓黄,与父母都不同姓。到他一出事,大家终于恍然大悟。 于是就联系到籍贯。秦石山这种情况特别,老根在这边,父亲随母姓属那边。他的籍贯原填为本市,大学毕业前设法更改为省城近邻,主要可能是担心下地方后为敏感者注意,追溯其祖父,给自己找麻烦更改属实,但是说他二十多年前就为当市长弄虚作假,就牵强了。老薛说外边风传他也不服,不承认自己籍贯有问题。学历也一样,时下很多官员在职读研,课程结束后,可以综合考试和论文答辩去申请学位,从此提高学历,有利仕途发展。据说秦石山已经在准备论文,申请学位。在全部完成学业之前,凭什么他先行提拔了学历?其秘书小王出面承担,说前些年登记干部个人情况,自己替他填表,知道他已经拿到证书,帮他把学历改了,却没写上是结业。以后沿袭下来,各种表都这么填。秦石山承认发现后觉得不妥,又怕改来改去反而引人注意,造成不必要麻烦。所以将错就错,哪想就这些小事授人以柄。 刘畅说他真是永远振振有词。 刘畅给张主任打了电话,就是前些时候让她提供“详细准确书面材料”的那位张主任。刘畅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到市里做课题,收集资料,拟配合张主任做论文,核对“重大事项弄虚作假”。想跟秦石山见一面,张主任能否帮助安排一下? 张回答说,他们奉命了解秦石山的一些情况,开展调查,秦石山本人也得到上级指示,必须配合调查。但是上级并没有决定对秦石山采取限制性措施,他现在还是自由的。想见他可以直接联系,不必通过他们安排。 刘畅说她已经设法联系过了,到处找不着,人好像失踪了。 张说不要找了。他不在本市,外人找不到他的。眼下这种情况,他不便在本市露面,也不愿意会见外人。 刘畅说谢谢。 她知道哪能找到秦石山了。 她买了一张回程车票。刘畅返回,第二天就上了长途客车,直捣黄龙,去了秦石山曾经带她去过的郊外小镇,在秦石山妹妹家的小楼见到了旧日的秦市长。 秦石山老家的人都在。他正陪其父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到刘畅他挺惊讶,问刘畅怎么找得到这里?刘畅说秦市长表扬过,她的记性特别好。秦石山说自己已经不是秦市长了。刘畅评论说,这话酸气扑鼻。他笑,说刘畅就是欠管。刘畅告诉秦石山,她已经着手为秦市长写一篇论文,争取有重大发现。准备拿去评正高,接着去拿博士学位。为此想找他聊聊。但是这一看好像不太合适。她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秦市长愿意跟她谈会吗?秦石山说她特别愿意跟刘研究员说话,那是一种愉悦。只是不知道刘畅这回发现什么了? 刘畅说是一个创新型发现,叫做“现实历史学”。 秦石山摇头道:“肯定是杜撰。” 他说他这一段时间隐居乡间,配合调查,闭门思过,谁都不见不谈,今天为刘研究员破例。刘畅说恐怕没怎么研究吃,但是研究酒了,不时酗一酗? 秦石山说:“你真长了个狗鼻子。” 秦石山穿着普通的家居衣服,身上淡淡的有一股酒香。 他说这时候喝点酒有助放松。借酒浇愁他还用不着。古今中外政治舞台,多少人几起几落,他这算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很快就会过去。人总是要遇到一些关口,走过去就是了。 如刘畅形容,他总是振振有词。他说这回事情的根子还在苍柏关公路改道,一些利益集团被触及,他们千方百计中伤他。这一回他们选准了时机,他又有所大意,才会出现这种局面。告他贪污受贿不新鲜,早被查过了,看他们还能查出什么。其它的更不用说了,太小儿科。 刘畅说小儿科就没有自身因素了?如果秦市长认准真实,还会授人以柄? 秦石山说有时候真实不解决问题,只能根据现实需要。如果像刘畅这样,他现在应当是在社科院与刘研究员一起切磋学历和籍贯怎么填写,轮不到他去当市长。 刘畅说现实就是要弃真作假?如果这样才能升官,那又何必呢? 秦石山说不要绝对化。人各有志,各有追求。一个人认定要干大事,走上了一条路,他就得像先人那样,跨越关口,步步向前。 刘畅说秦市长真是重视历史。 秦石山说他历来如此。当年扒掉旧城墙,他不是还建了一座仿古城门吗?刘畅说秦市长永远要认这个假货,因为现实需要?秦石山笑笑,说当年他曾经给刘畅送过一块古墙砖,允许她保留不同意见。 刘畅告诉秦石山,她刚从苍柏关回来。她在那一带山区收集有关黄胜的旧闻。最让她迷惑不解的,不是他干过些什么,“手劈青砖、掌碎卵石”传闻的真假程度,也不是秦石山小时候知道他些什么,她只是不明白秦石山为什么要促成那么一个获奖论文,引发一些人的好奇,事实证明这对他只有坏处。 秦石山说不管这人做过些什么,这是他的先人,他从小知道他力大过人,在苍柏关打过日本鬼子。这都是事实,应当还历史本有的一面。他在苍柏关上曾多次想起这个先人,当年顶个“悍匪”之名,凭着百十条破枪,敢于据守古关残墙,跟敌人打。现在他是市长,手握重拳,一个废墟都不敢保?想来真是勇气倍增。周水沐那篇文章发表的可能确实不是时候,当时没考虑太多,人都有局限,他也免不了。有时候不是人的脑子在说话,是身上的血在说话。 刘畅穷追猛打:“是不是考虑将来当大人物了,会有人来研究你,你不想让未来的刘研究员说你不过是悍匪之后,所以想办法预先给他做个光环。是这样吗?” 秦石山有些着恼了。他说这就是刘研究员要写的论文吗? 刘畅说她觉得无法理解。她到现场看过,乱坟岗上一根骨头都没有了。秦石山在操作苍柏关公路改道时,非常清楚新的公路线只能穿过那个区域。她核对了资料,当年黄胜被打死,与其部下数十具尸体就草草掩埋于该地。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秦石山的祖坟。他静悄悄点支烟插在地上,一声不吭就把自己的祖坟给灭了。为什么呢? 秦石山沉默了。好一会他说,乱坟岗很真实,那是耻辱,不是荣耀。 刘畅问此刻他感觉自己是荣耀还是耻辱?他后悔吗?如果不去翻那个盘,只管扒掉古关遗址,不触动那些人的利益,也许就不会有麻烦,稳稳当当还是当秦市长? 秦石山说他想过这个问题。结论是如果从头再来,他还会这么干。他这样的人必定如此行事,终究还要让人告去,包括让刘研究员告一个“人品低劣”。 刘畅说秦市长别记仇啊。你可能做过许多事情,最让人记住的会是这一件。一个人做过什么事情,比他做过什么职位有意义的多。 秦石山说刘研究员已经在盖棺论定了?是不是觉得他到此为止,过不去这个关口,再没机会做事情了? 刘畅说当然不是。她掏出手机想打电话,发现没电了。她向秦石山要电话,秦石山指着身边的座机让刘畅打,刘畅摇头,说她要用手机。秦石山拿出手机递给她。 刘畅跑到外面打电话。 一个小时后,一辆出租车飞驰而至,刘畅的父亲匆匆下车。 第二天秦石山由家人陪同去了省医院,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刘畅生于医生家庭,从小耳濡目染,知道很多。因此心生厌烦,不学医去读历史。这天一见到秦石山,刘畅就注意到她显出病态,脸色憔悴,让刘畅感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秦石山却说没什么,感冒而已。他妹妹说秦石山自己随便吃药,死活不上医院,谁劝都不听。刘畅觉得这样不行,她一句不劝,却自作主张,未经本人同意,打电话把父亲叫来给他作检查。大专家亲临,秦石山还能怎么办?只好听命就医。刘畅的父亲当过内科主任,他的话对病人有决定性的影响。他让秦石山必须到省医院去一趟,当场用电话替秦石山预约了第二天的检查。然后刘畅父女一起返回。路上父亲对刘畅说了一句话:“这个人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秦石山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秦石山喝酒,偶尔也抽烟,并未上瘾,他要得个肝癌、胃癌还可能,居然问题出在肺里。医生说这种病例特别凶险,发展特别快,长期的压力和紧张,加上突如其来的打击,心情郁闷,疾病骤然发作,人就垮了。 秦石山在医院坚持了半年,其间经历了两次手术。弥留之际,他对妻子说想再见见刘畅,刘畅赶到了医院。躺在床上的秦石山没戴眼镜,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喘息不止,对刘畅说他感觉好多了,他过得了这一个关口。他觉得自己站在苍柏关上,看着东京汴梁。 这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