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王》 第一章 风景 多少年来,谢彩凤凝视着城市风景。她就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在默默地寻找一个神秘的人。为了消弭心中永远的痛楚,她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个强xx自己、使自己蒙受奇耻大辱的人。 谢彩凤永远也不能忘记牛背湾搬运新村,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个扎着一条独辫叫做小凤的小姑娘。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谢彩凤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妹儿,就是那个每天在牛背湾搬运新村街面上青麻石地面疯闹,嘴角流着口水,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妹子。 谢彩凤出生在山城嘉陵江畔著名的陋街牛背湾搬运新村。她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还是一个牛犏儿,外号谢铛铛。牛犏儿,就是骟牛匠,叫他谢铛铛,是因为他常年左手捏铁夹,右手拿铁剪,穿过城市里的大街小巷,“铛铛铛”地敲着,借以招徕顾客。谢铛铛有两个女儿,谢彩凤是家中的幺女。 牛犏儿是这个城市很古老很原始的职业了,现在在城里已经绝迹,而谢铛铛可能是这个城市里最后一位牛犏儿了。当然,谢铛铛后来也因为没有骟牛业务而转行当搬运工,这是后话。而谢彩凤的母亲周兰,则是位码头卖苦力的搬运工人。 搬运新村在城市的东北面,位于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处。这是一溜儿抹斜抹斜的山坡,江岸边,有一条青麻石板铺就的小路,像一条盘旋着的蛇从上半城延伸下来伸入江中。那里有两株高大苍虬枝繁叶茂的老黄桷树,在漫山疯长的葳蕤的夹竹桃衬托下,显得十分苍老。 而那蛇路,到了这里就猛一掉头,往西一拐陡然不见,仿佛钻进了那老黄桷树宽广的胸怀中了。其实这条青麻石道只是在江边才是小路,而自岸边开始,便渐宽渐阔,到了半山腰时,已有十好几公尺宽,完全骑得骡子跑得马了。而半山腰之后,更是一条平坦大道,一直通到这个城市的主公路,也就是这个城市的上半城。在城市的上半城看这蛇路的头,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张开了大口,吞咽和吐纳着进去出来活动着的人们。 青麻石道的两旁是一间间用竹篾笆围就、用楠竹作柱的捆绑吊脚楼。从城里往下看,是一块块黑乎乎油亮亮的物件——那是吊脚楼的牛毛毡屋顶。而自江岸往上看,却见一排排吊脚楼自江岸往天的方向逶逶迤迤排开去,与乌蒙蒙的天连成了一片,显得十分险峻、磅礴与大气,因此历来都是文人骚客吟诵和泼墨的对象。自小在这里生活的谢彩凤,则对这里的一切深恶痛绝。 牛背湾与这个城市所有的地方相同,生长着许多黄桷树与夹竹桃。现在,黄桷树是这个城市的市树,而夹竹桃却几乎绝迹。 夹竹桃真是一种奇异的植物,它与贫穷、落后的牛背湾相依相偎,好像出身低贱的浪俗女人,成为了码头汉子忠实的追随者。那时,这里一年四季被夹竹桃染绿。春夏之交,漫山遍野都张扬着红红白白的夹竹桃花,那绿中透红、绿中夹白、绿中露粉的花啊,把牛背湾装点成了艳丽的公园。 牛背湾当然也生有真正艳丽而高贵的鲜花。那些美丽的鲜花,生长在一幢青砖碧瓦、高大轩昂的四层楼房的露台上。那房子好高啊,比老黄桷树还高,犹如一个巨人,俯瞰着牛背湾搬运新村。那是云丰搬运公司癞子书记家。 这幢高大轩昂的楼房,平日里总是铁门紧闭。看管大门的是搬运公司民兵连长段大庆,这是一个魁梧高大的码头汉子,是癞子书记的把兄弟。这人手里有枪杆子,白天上班在公司守卫传达室,晚上就在那里休息。他几乎成为癞子书记的专门保镖,白天晚上都围绕着癞子书记转悠。 段大庆周身短打,衣襟开处,露出黑乎乎的胸毛。一般人看见这个威猛的汉子就虚火,谁还敢去敲那铁门?再者,癞子书记家还有一位小家伙,圆圆脸儿,一双晶亮的黑眼睛在铁门内一闪一闪,遇见小女孩儿,“哧啦”一下子拉下裤子——只见一团雪亮之间,一只小雀子挺拔,从铁门内朝外滋着一条银亮的水线儿!这是癞子书记的侄子章程。这小家伙自称“双枪将”,嘴里“呀呀”叫着,一手握弹弓,一手握小雀子得意洋洋地笑,而自门前经过的小妹子都吓得哇哇叫唤…… 那天,小凤自炮楼前走过,听到奇怪声响,回头一看不禁花容失色——只见章程光着屁股挺着小雀子正哗哗朝她滋尿呢。 谢彩凤发一声喊,灵巧回身,一把将铁门内那小雀子拽住。“哎哟哎哟……”章程想还击,可吃痛不过,就杀猪一般尖叫起来。 “干什么?”段大庆从炮楼内跑出,一脚将谢彩凤踹倒,章程这才脱离窘境。他打开铁门走出去,死死盯住谢彩凤,而谢彩凤也瞪着眼睛,盯死了章程。 当然也有贵客上门。那是些身材窈窕、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受到癞子书记特招进入的女人。癞子书记邀集她们,是要与她们开会。癞子书记喜欢开会,尤其是与女性开会。那些女性是搬运公司的职工或者家属,她们需要被书记召见开会,因为通过开会,许多棘手问题,比如换工种啊,比如吃救济啊,比如子女的工作啊,就可以在开会中迎刃而解。那些女人趾高气扬地进去,又红头花色出来。这里出没的,显然就是这些鲜艳富贵的花朵,而平常的码头婆婆客是没有资格进入。 癞子书记是牛背湾的一个人物。他一跺脚,牛背湾就得颤三下。经常可以看见一些衣着光鲜、人五人六的人物,出入癞子书记那栋炮楼样的楼房里。 癞子书记是树,一棵威猛、高大的黄桷树,而谢彩凤只是一株烂贱而艳俗的夹竹桃。 谢彩凤是一个小人精。夏天的夜晚,说书人苟天才在老黄桷树下讲书。苟天才坐在小石桌子后面,摇着大蒲扇,气沉丹田,嘴里舌头如蛇芯子乱窜,白沫子直冒,玄虚龙门阵惊骇了一湾的人。一会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一会窦尔敦遭遇秦叔宝,一会李亚仙相会郑元和。 谢彩凤不喜欢听这些,她喜欢听巴蔓子将军。巴蔓子是个城市英雄。当时,这个城市被敌国围攻,将军找楚王借兵,允诺事成送城池十五座。敌国退兵后,将军站在这个城市的通远门,望着楚国使者,铮铮然道:“城池属百姓,愿以我头颅热血答谢楚王!”言毕,拔出佩剑自刎。城头处,一腔鲜红冲天而起,楚国使者骇得诺诺而退,无头巴将军塑像至今还屹立在通远门城墙上…… 谢彩凤听着巴蔓子将军的故事,从此她心里有了个小秘密。那天,她与姐姐大凤斗嘴,大凤说自己最喜欢做小姐,有许多丫环伺候。而谢彩凤却陡发异想,说她最喜欢的就是做巴蔓子将军的女人。 “哈,你不要脸,做巴蔓子将军的女人,就要被将军睡。”大凤刮着脸蛋羞她。 “被将军睡怎么了?我就要拿自己给巴将军睡,告诉你,我就喜欢顶天立地的男人!”谢彩凤倔强地仰着头,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谢彩凤与牛背湾其他的小女孩小男孩不一样,她从小就表现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她犟,犟起来比牛还难对付。一天,她的老爸和老妈带了大凤去走亲戚,叫她一个人在家。等她老爸老妈回来,却见她躺倒在地,一口一口地啃堂屋到卧室的门枋,啃得满嘴都是鲜血,地上到处都是一丝一丝的门枋渣滓。 小凤妈一见,急忙上去要把她拉开,她却又咬又踢,像一匹小母狼。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是那门枋不知趣,居然把她的脚丫子撞伤了。说着,还把脚翘得高高,露出被撞青的大脚丫。 她的老爸老妈大吃一惊,为这烈性女感到不可理喻。他们想,门枋是无知无觉的木头,这小鬼女居然这样恨它,若是爸妈惹着她,她又会如何对待呢? 晚上,老爸老妈又说起了两个丫头,谢铛铛说:“大眼睛,不认亲,今后这小鬼蛋蛋不得了!”小凤妈却骄傲地说:“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老头子,一窝鸡总归有一个要叫的,你相不相信,我们家两个女子的大出息,会应在她的身上?” 搬运新村的住户,大都是在码头上出大力挣钱的搬运工人。白天,大人们要上班,学生们要上学,是没有什么人的。只有到了夜晚,才热闹起来,显露出它的勃勃生机。 在搬运新村,有一道独特的风景。 夜晚,家家户户吃过饭后,就是大人吵架打架、理论长短的时间,同时也是小孩子们在湾前的那一片空坝上跳天舞地、逮猫捉强盗的最快乐的时间。 牛背湾搬运新村的夜晚是欢乐、生动的,也是喧嚣与夸张的。在这里,最喜剧的算是罗癫子。这是一位半疯半傻的老头儿,据说,他曾经是上面的文化人,多年前,因为嘴巴讨嫌被发配到码头。在他那干瘪的肚子里,存放着数不清楚的玄虚龙门阵。这罗癫子住在牛背湾江边的茅屋里,他却不在屋里睡,而是喜欢在老黄桷树下睡觉,更喜欢独自坐在江边的沙滩上,望着奔腾的江水发呆。 每到傍晚时分,罗癫子便出现在村口那两株老黄桷树下。他永远穿一身的中山装,衣服的左面挂满了红的、黄的像章,一走就叮当作响。他坐在老黄桷树下的磨盘上,眼睛半睁半闭,望着高远的天际,望着癞子书记家的炮楼。他经常拿个破碗敲,一边怪糟糟的瞎唱,一边流着眼泪。唱一阵,站起来,一双细细的拉丝眼贼一般的四下里看。 每当他看见母鸡时,就怪叫一声:“你这癞子鸡啊癞子鸡,老子要逮住你,割你的脖子吃你的肉……”然后就追赶着,追来追去,把母鸡撵得满地乱飞。牛背湾的小孩儿有些不服气,他们也叫着,用石块把罗癫子砸得鬼叫,抱头逃窜。 当然,还有人也不服气,那就是癞子书记的保镖、民兵连长段大庆。经常可以看到这种情形,罗癫子刚在磨盘上坐下,才敲打几下破碗,段大庆就凶神恶煞走过来,一脚把罗癫子踢翻,呵斥道:“不准在这里乱唱!”说罢,举起拳头要打罗癫子。罗癫子怪叫一声,跑了。听人讲,这罗癫子与癞子书记有很深的冤仇,这位码头上仅有的知识分子,高中毕业,当时是码头的会计,却被癞子书记整得当了码头工。至于他为何疯癫,却无人知晓。 罗癫子与谢彩凤有缘,他一见谢彩凤就眯着眼笑。罗癫子一笑,就有人对着谢彩凤不怀好意地笑,说:“小凤小凤,你野爸爸来了,快叫呀!”谢彩凤却并不开腔,走两步,从地面拣起一块块石头,狠狠朝罗癫子砸,也朝说话那人砸去。 罗癫子逃走之后,两株老黄桷树旁那间竹篾笆门就打开了。随着门响,一位身着黑色短打、腰系一条红腰带的小伙子就潇潇洒洒地走了出来。这个年轻人叫牛宏,十五六岁,是一个孤儿。他的爹妈都是码头上卖苦力的搬运工,在他十来岁时双双过世。牛宏吃百家饭长大,初中毕业后就在搬运站当上了一名搬运工人。 这是一位俊朗潇洒的少年,身段如杨树般挺拔,唇红齿白,黑溜溜的大眼睛。他从不跟周围邻居打招呼,也没有什么好朋友。不过他有一手绝招,那就是耍皮条,而且耍得有板有眼、像模像样。 牛宏出了屋,来到老黄桷树下,站在树下那一块四四方方的青麻石上。他吐口唾沫,在两只手上搓了搓,眯着眼看着硕大的树冠,看了好一会。陡然,他叫喊一声,弓着身子,抱着树干,三下两下爬上树,在树干上抹了一下,接着,整个人就悬在了半空中。这时方才看清,他的两只手上攥着一条皮带,皮带头是拴在树上的。他张开双臂,如猴子般蜷曲,人就弹丸一般射向天空。 这时候,在街面上玩耍的小孩儿们都欢呼起来,把手都拍麻了。又听得一串响声,只见那弹丸兀地自空中栽了下来。小孩儿们吓得大叫着,都闭上了双眼——且慢,还没等他们的声气结束,那弹丸却停在了空中,一只手中仍然紧捏着一条牛皮带。牛宏在树上一会儿做一个猴子蹬山动作,一会儿是后羿射日,紧接着是仙人摘桃,马上又来个金刚打杵,甚至还会耍哪吒闹海,童子拜观音,直看得人眼花缭乱,拍手称绝。 在那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中,谢彩凤看得最仔细。她看牛宏耍着扯皮条的绝活,心里早就痒痒的了。等到牛宏站在树下,两手拽着皮条,抖一抖,皮条发出了啪啪的清脆声响。大家都看得如痴如醉,只有谢彩凤颇不服气,她想,无非是靠了那两条皮带嘛,把那两条皮带给我,我也能。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牛宏上树时手被树枝刮伤了,流了很多血。他紧捏伤口,面色苍白,嘴里嘘着气,蹲在那株老黄桷树下。这时,谢彩凤走过来:“牛宏哥哥,你受了伤,伤口好痛吧。来,我这有紫药水,给你抹抹。”说着,就把手中的紫药水瓶盖拧开,用药棉蘸了药水,要给牛宏擦伤口。 牛宏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作为一位孤儿,他真的好久没有听到一声关怀的话了。今天,自己受伤了,这小凤居然像大人一样为他找来了药水,还要给他擦。牛宏站起来,一下子把谢彩凤搂在了怀中。 “不,我不嘛。”谢彩凤在牛宏怀中挣扎着,终于挣了出来。“来,牛宏哥哥,把你的手伸出来。”在这个小人儿面前,长得牛高马大的码头汉子不知怎的就乖乖地伸出手来,看她仔细地给自己的伤口抹了药,又用一条布条缠住了。 “好了。”小凤紧锁着的眉头松开了。 “好了?”牛宏傻乎乎地咧开嘴,也笑着。 “不痛了?”小凤又问。 “不痛了。小凤,你给哥哥医好了伤,哥哥得好好的谢谢你。说,你要什么?是甜甜的糖关刀,还是酸辣的凉粉?” “不不,我……”谢彩凤望着还在夜风中飘荡着的皮条,眼里仿佛有火花在闪烁。她奶声奶气地说:“牛宏哥哥,我……我要扯皮条,我真的好想好想扯皮条哟!你说,巴蔓子将军会不会扯皮条?” 牛宏憨憨地笑了。“傻瓜,皮条是男孩子耍的,哪有女孩子玩这个?” “不不,我要耍,我就要扯皮条嘛。哥哥你不晓得,我要给巴蔓子将军做女人,不会扯皮条怎么行?” “好好,你耍你耍。来,哥哥帮你。” 那天晚上,谢彩凤经过好久的努力,终于在牛宏的帮助下,把身子悬上了半空中。这时候,她笑得咯咯的,但若不是牛宏在旁边护着她,她早就随惯性摔到地面了。 谢彩凤家住在老黄桷树的对面,那一间门楣低矮、篾笆做墙的屋子里。她的爸妈一连生了五个孩子,小凤的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只是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都不长命,早早就夭折了,现在家里只剩下小凤跟她小姐姐了。 谢彩凤八岁那年,家里发生了变故。爸爸每天不上班,一心要到外面去。妈妈呢,总以为爸爸花心在外面又找了女人,要抛妻别女。这样,在那些日子里,家里每天都要传出嘈杂声气,有时是早上,有时是晚上,有时早晚都有。那时,谢彩凤的爸妈先是吵,吵得天翻地覆,后是打,打得屁滚尿流落花流水春去也。 一天,当谢铛铛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后,小凤妈就左手牵着大凤,右手牵着小凤到搬运站找癞子书记告状了。小凤妈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章书记啊,都十几年了,这个龟儿子就把我们娘儿几个像块烂抹布一样甩了呀。书记书记我的好书记,您老人家可得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呀!”谢彩凤站在妈妈身旁,她对这个码头上名头响亮的码头王并不害怕,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癞子书记四十出头,曾是码头上有名的铁脚板搬运工,身材魁梧的汉子却长了一颗癞痢头。据说,解放初期为了支援抗美援朝战争,他每天赤着脚上班,把买鞋子的钱捐给了前方的志愿军。搬运公司荣誉室里还保存着一幅照片,地点在嘉陵江边,背景是云丰运输公司码头,风华正茂的癞子书记光着脊梁,赤着脚,扛着一条肥猪般的条石正上跳板。那是一个记者拍摄的,曾经荣耀地登载在本市著名的党报上。为此,癞子书记出席过全国群英会,当过全国劳动模范。癞子书记姓章,据说与本区某位领导是兄弟,因此,也算是根基深厚的干部了。 癞子书记喜欢做群众工作,尤其喜欢做女职工的工作。他总喜欢和单个女职工开会,喜欢在女职工家里开,喜欢在自己家开,也喜欢在办公室开。与他开过会后,那些女工就红头花色、精神焕发,俨然度过一个新婚蜜月。码头上汉子都说,老婆不乖不用愁,书记开会解烦忧。 癞子书记走上前,捉住小凤妈绵软的手,轻轻拍了拍,说:“你家老谢这个人我晓得的,就是心眼有点死。当了一个小组长,为了几角钱的事同本组的工人吵了架,脑子就有点问题了,一天到晚想着这件事情。兄弟媳妇你放心,医生说他这种病只要按时吃药,再把注意力转移一下,会好的。” “章书记,你是男人,自然要帮着男人说话了。告诉你章书记,这个烂人不但在外头有烂玩家,还有好多个!你看嘛,往回他一到床上就要上我身,不给还不行;现在一上床就睡觉,好像几辈子没有睡够。”小凤妈脸蛋绯红起来,有些娇羞,“还夫妻呢,我好久都没有尝到夫妻的味道了。” 癞子书记望着丰腴的小凤妈,出了一会神。“是啊,兄弟媳妇才三十出头,也是正当年啊!”他叹了一口气,一双眼睛亮闪闪,直盯着小凤妈丰满的胸脯看。陡然,他倒吸了一口气。他看见了一双溜圆的眼睛,却如刀子一般剜着他。 那是小凤,她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不知为何,癞子书记竟然涌出一身冷汗。他嘿嘿笑了笑,搭讪道:“这个小丫头,眼神怎么这样阴毒?” 小凤嘴巴不经意地撇了一下,仍然不错眼珠地望着癞子书记。 “小凤妈,不,周兰同志。” 小凤妈听见书记叫自己的大名,不由一震。“书记啊好书记,您老人家可得为百姓做主啊!” 癞子书记用眼睛抚摸着小凤妈,说:“遇见这样的事情,你也不要犯难。本书记最看不起的就是男人欺负自己的女人。女人是什么,女人是水!女人是花!女人是神!在我的地盘里男人就是不能欺负女人!” 小凤妈说:“哎呀!我的好书记,只有您老人家才真正了解女人,要能够做您老人家的女人,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 “周兰同志,你们家的问题,不是小事,而是大事情!为了解决这个大事情,本书记决定和你召开会议,你就等着我的通知吧。”癞子书记打着哈哈说。 小凤妈说:“好好,谢谢章书记。不过,我总归也有办法。好,你等着,看我揪了铛铛这个烂人与他的烂玩家现行。”小凤妈扯着小凤姐俩朝外走,边走边高一声低一声地骂。 小凤妈回到家,就伤心地痛哭起来。她鼻涕一把泪一把,边哭边数落着。大凤是个爱动感情的女孩子,看见妈妈哭,她也不甘落后地哭了起来。小凤看着悲恸欲绝的妈妈,又看着哭得认认真真的小姐姐,突然之间觉得很好笑,就嘻嘻地坏笑着,笑得蜷下了腰。 小凤妈停住了哭声,走过去,在小凤的屁股上打了一下。“死女子,你老子去耍烂玩家,你倒来笑话老娘!不是看你两个打短命的还小,老娘早就扯散了!”小凤妈边说,边又哭了起来,她的骂声哭声从沙涩的喉咙里汩汩涌出来,嘴角边拥挤了许多口沫子。 小凤看着看着,又笑起来。“妈妈,你哭起来怎么像螃蟹吐泡泡一样,难看死了。” 小凤妈坐在地上,望着自己的小女儿。只见在屋中央那投进来的暗淡光线下,这小死女子一张脸笑得夹竹桃般绚烂。看见妈妈恼怒的样子,并不躲避,而是有些厚颜无耻的味道。小凤妈看着看着,一张脸就抽搐起来。“我的天啊,我的命好苦,败家的男人去偷烂玩家,两个小打短命的又不懂事,叫我怎么活下去……我不活了啊……” 小凤突然发作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把脚往地面一跺,地面就腾起一股灰尘,然后奶声奶气地说:“快站起来,不准再哭了,还嫌不够丢人么?外面看热闹的都给我滚,不然我拿开水泼了!” 只听见那年久失修的篾笆墙缝间传来一阵声响,且渐响渐远。 小凤说:“你们哭够了没有,我可饿了。” 小凤妈望了小凤一眼,揩着哭得通红的眼睛,不言不语地做饭去了。吃饭时,谢铛铛还没有回来,娘仨坐在家里唯一的那张收折小桌边,喝稀饭,吃泡酸菜。小凤妈喝了一小碗稀饭就扔下碗不吃了,大凤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女孩,吃了一碗也放下了碗。小凤却不管这些,喝了一碗喝两碗,好像吃得很香。小凤妈看着,眼泪又像断线的珍珠一般滚落下来。 小凤一下子把碗筷扔在桌上。“烦死了,不就是老爸找了另外的女人,也值得难过?”接着,她发表了惊世骇俗的言论:“新生活各顾各,也好啊!哼,我要是哪一天做了巴将军的女人,随便他出去找几个女人我都不管。” “这个鬼打短命的,你——”小凤妈刚要发作,小凤却嫣然一笑:“要不,就逮住老爸同那个坏女人,修理修理他们?” 小凤妈问:“逮住他们?怎样逮?” 小凤挺着小胸脯,站在妈妈面前:“我去逮。” “你——”小凤妈不相信。 小凤平静地说:“是的。” 小凤妈问:“你怎样去逮呢?” 小凤说:“怎样逮你不用管,反正我有办法。” 小凤妈一下子把小凤搂进了怀里。“小凤,我的乖乖女……” 小凤从妈妈怀里挣出来,挺着小胸脯打开门走了出去。 小凤走到门口时,听见妈妈严厉而低沉地吼着大凤:“哭,简直是个霉伤心,你看你妹妹,多有主见!再哭,我把你的嘴巴扯到后颈窝去吊起。”听到这里,小凤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月亮升起来了,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地面,给青麻石街面铺上了一种色彩,淡淡的,如水一般。在那两株老黄桷树下,扯皮条的牛宏正站在树下,周身汗津津的,那一条大红色腰带变作了一条乌糟糟的怪蛇,紧紧地缠在了他的腰上。他扯住树上悬下的皮条,双手一扣,只听皮条在他手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人就如一个大大的十字一般往树上盘旋着慢慢射去,而那皮条则缠在他粗壮的臂上,一圈又一圈。 “牛宏哥哥,你不要动,我要好好看看你。”谢彩凤急切地喊道。 牛宏应了一声,却如箭矢般射下来,站在谢彩凤面前。“小凤,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谢彩凤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鸡蛋。“给你的。”又嘴巴啧啧地说:“牛宏哥哥,我看你好像就是巴蔓子将军变的一样,好英雄的样子啊!” 牛宏憨憨地笑了。“你这小妹妹,我哪里能够做到将军?将军都是天上的星辰,而我,不过就是江边的鹅卵石。”他也不推辞,接过鸡蛋,剥开投进嘴,几口就咽了下去。 “牛宏哥哥,你不对啊,人哪里能够自己扫自己的志气?”谢彩凤又说:“牛宏哥哥,你吃了我的东西,可得给我办事啊。” 牛宏一下子张大了嘴巴:“你……” “明天星期天,你早早地起来,跟我一起走,记得啊。”谢彩凤说罢,小大人样拍了牛宏一下,背着走回家去了。牛宏望着谢彩凤的背影,愣了好半天。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牛宏就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了。打开门见谢彩凤站在门外,还鬼鬼祟祟地说:“别说话,跟我走。”谢彩凤拉着牛宏,悄悄地沿着那条青麻石板小道往上走。 牛宏不知所以,走路磨磨蹭蹭的。谢彩凤娇嗔道:“牛宏哥哥快点,盯紧前边穿灰衣服那人,不要叫他溜掉了。” 牛宏把谢彩凤那温软湿润的小手团在自己的大手中,同谢彩凤一起紧紧跟在那灰衣人的后边。牛宏心里就像敲鼓一般咚咚地跳着,一种怪怪的神秘感攫住了他,使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他问:“这灰衣人偷了你家的东西么?” 谢彩凤嘘了一声。“别说话,盯紧点。” 石梯坎走完了,到了上半城。人渐渐多起来,汽车鸣着喇叭,从街面上招摇而过。灰衣服站在路口,鬼头鬼脑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就飞快地朝马路对面走去,牛宏随着谢彩凤跟了过去。这时候,牛宏扯了一下谢彩凤。“你撞了鬼啊,那人不是你老爸?” 谢彩凤打住牛宏的话头:“别说话,赶快跟上。” 牛宏把谢彩凤的手放了,停下来。“我不去了,无聊得很,要跟踪你自己跟踪好了。”说罢,转身要走。谢彩凤死死拉住牛宏的手,说:“牛宏哥哥,我第一次叫你做事,你就扫我的面子,你要这样,我再不同你好了。”谢彩凤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张小脸露出了十分委屈的表情。 牛宏望着这张清纯稚气的小脸,叹了一口气。 这天,谢铛铛走了好多地方,先是逛了C市最大的三八百货商场,在底楼的梯坎上坐了好久,先掐指计算着什么,后来,就望着人嘻嘻地笑,还好生生地睡了一觉。他的睡相十分不雅,打着鼾,嘴上吊着老长的涎水,后来被商场的一位售货员叫起来,赶了出去。他还到了长亭茶馆,在茶馆外面的石凳上坐下来,仰着脸倾听树上鸟笼里的画眉或是黄鹂鸟的鸣叫,听得如痴如醉。接着,他走到石凳旁边的夹竹桃树丛旁,旁若无人地撒了一泡长尿。他的午饭是在嘉陵江边吃的,很简单,两个烧饼,就了几捧江水。吃过喝过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江边一块巨石上,呼呼地睡过去了。 牛宏觉得,自己同小凤跟在小凤爹身后是一种很痛苦的事情,既要把他跟住,看见他做出一些非常规的动作又不能发笑。在谢铛铛撒尿时,牛宏终于笑出声来。谢彩凤本是捂着眼睛的,一下子把手拿下来,恨恨地捶打着牛宏的后背,边打边骂:“臭男人,没有一个好的!你坏,教你坏……”牛宏连连告饶,说自己不是有意的,好不容易才把恼怒的谢彩凤劝止住了。 中饭倒是牛宏请的客,是在谢铛铛倾听小鸟歌唱时吃的,很简单,一人一碗油汪汪的肥肠面,牛宏还要了一瓶啤酒。其实,就是这样子的饭食,在谢彩凤看来也是十分奢侈了。因为在她家,菜里的油水少,何况是吃喷香喷香的肥肠面呢。 谢彩凤捧着那一大碗肥肠面,望着牛宏,看了好半天,把牛宏都看得不好意思了。“怎么了小凤,这面条的味道不好?” 谢彩凤皱着眉头说:“好好,只是太多了,我哪里吃得完呀。”就把碗挪过去,挑了几下给牛宏。牛宏嘿嘿笑:“你这小妹子。”谢彩凤边吃面边说:“牛宏大哥,你晓得不,长大了我要挣好多好多钱。”牛宏摇头说:“挣那么多钱干什么,钱只要够用就行了。” 谢彩凤任性地说:“不,我就要挣好多钱,挣了钱之后,我还要给你买一条世界上最好最贵的皮带。”牛宏问:“皮带,什么皮带?”谢彩凤说:“就是你扎在腰上的嘛,你扎了它,好显威风!”说着就双手叉腰昂首挺胸地走了几步,牛宏又嘿嘿地笑了。 谢彩凤是在谢铛铛睡在那块大石头上时,对牛宏说出自己跟踪她爹的真实目的的。最后还十分遗憾地说:“我爹要真是出来找女人就好了……” 牛宏惊异地望着她。 “那样他就很了不起了,我喜欢了不起的男人……”谢彩凤的眼瞳亮了一下,可是很快就黯淡下去。“没想到,我爹硬是一个神叨叨的神经病!”谢彩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牛宏感到十分吃惊,安慰她道:“你爹又会吃又会撒,还找得到路,根本就是一个正常人。放心,他的病肯定能治好的。” 谢彩凤抬起头。这时,红日西沉,暮云四合,天色已经慢慢地暗了下来。远远的,牛背湾搬运新村那片夹竹桃如火焰一般燃烧着。谢铛铛从大石头上爬起身来,很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还大叫了几声。谢彩凤紧紧拉着牛宏的手,跟在她爹后面一起回到村里。走到那两株老黄桷树旁时,谢彩凤一下子把牛宏拉到了树后。牛宏蹲在地下,谢彩凤把小脸贴到他面前,亲了他一下。“牛宏哥哥,你好乖哟,真的。”牛宏脑袋轰的一下响了,他站起来,说道:“小凤,你真是人小鬼大。” 谢彩凤望着牛宏说:“牛宏哥哥,我跟你一起住,我不回家了,好不好?” 牛宏一下子头都大了,嘴巴吃惊得半晌合不过来。“小凤,你你……” 谢彩凤说:“真的牛宏哥哥,我不想回家,我恨那个家!” 牛宏抚摸着谢彩凤的脑壳,他清晰地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体香,不能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小凤呀小凤,你还是一个多么小的妹子啊!” 谢彩凤一下子捉住了牛宏的腰带。“牛宏哥哥,你捆起这条腰带好威风,真的,在我们这堂,没有哪一个男人有你这么威风,这么潇洒。要是找不到巴蔓子将军,我以后就做你的女人,好不好?你能把腰带取下来,让我捆一下么?” 牛宏很诧异地盯着黑暗之中谢彩凤的小小身影,觉得自己的脸庞有些发烫。他想,这个小凤,小小年纪倒要提出一些叫大人都十分难堪的事情。他定了定神,把捆在腰间的那条红色的布腰带取下来,递给谢彩凤。“小凤,你得快一点,不然我的裤子会掉下来的。” 谢彩凤把那条腰带捆在腰间,看着牛宏提着裤子的样子,笑得咯咯的。 牛宏又羞又恼,忙走过去,把她拖到暗处,不顾她的反对,把腰带抢来,重新系在自己腰上。牛宏害怕这小捣蛋又会想出怪头怪脑叫人难以下台的问题出来,就对谢彩凤说:“好小凤,乖小凤,你该回家了,你真的该回家了。”然后,他扭头就推开自己家的门走了进去。进门之后,他站在门缝边向外看,只见谢彩凤狠狠地在踢那两株老黄桷树,左边一脚,右边一脚,还边踢边骂:“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牛宏忍住笑,努力克制住自己,没有再走出去。 第二天,等爸爸走出屋后,谢彩凤诡谲地对妈妈说:“妈妈,我知道老爸到哪儿去找烂女人了。” 小凤妈十分兴奋,笑着说:“乖女儿硬是妈妈的宝贝,那死鬼是在哪儿呢?” “你跟我走嘛。”谢彩凤领着妈妈,到了上半城,走了好几条街,左拐右拐的,走得小凤妈汗爬水淌,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来到一座高大建筑物前,谢彩凤指着大门对妈妈说:“就是这里。”小凤妈拽着她气哼哼地要进去,却突然止步不前了。“怎么,你老爸真的是到这里去了?” 原来,在这大门的牌匾上,赫然写着“人民法院”几个字。小凤妈见小凤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一下子无力地蹲在了地上,喃喃地道:“这个砍脑壳的,硬是要同我打脱离,丢下我们娘儿母子不管么?” 自那一天开始,小凤妈开始对谢铛铛关心起来,再不同他骂架了,谢铛铛在这种环境下,精神病居然不治而愈。 第二章 风波 那一年秋天,谢彩凤考上了市里最有名气的巴都中学。考上了巴都中学,就意味着这女子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学的门槛了。但是,在谢铛铛家里,却又发生了一场战争。 战火是谢铛铛挑起的。 晚上,一家人围在那张收折桌旁吃饭。吃晚饭的时间,谢铛铛照例要喝二两烧酒。菜不多,一碗油汪汪的回锅肉,一碗糊辣子炒小白菜,一碗泡酸菜。两个女儿看见久违了的回锅肉,筷子自然就频繁地光顾那一碗菜,不一会儿那碗回锅肉就风卷残云般快碗底朝天了。 谢铛铛十分不满。他不满的方式,就是狠狠地摔筷子,或者重重地搁酒杯,甚至用筷子敲打其他筷子。他用筷子敲着菜碗,提醒两个女儿注意,可除了大凤迟疑了一下,谢彩凤夹菜的动作更快了。谢铛铛一边喝酒,一边对小凤妈说:“我说你这老鸡婆怎么不会当家呢,你看对门的屋头,一天三顿饭有荤有素还有汤,人家不也是两口子上班养两个小孩子么?” 小凤妈说:“你莫光看人家跟我们家人数一样,可人家的是两个儿娃子,一个读技校,可以不拿生活费;一个初中毕业就没有上学了,少了多少开支?一天光晓得张开嘴巴吃吃吃,天上不生地下不长,硬是粑粑不用米来捏么?再等一个月就要开学,小凤考上了住读,钱还差着好长一截呢,未必硬是要到时弄来显像么?” 谢铛铛瞄一瞄大女儿,又瞄一瞄小女儿,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恨声恨气地道:“读读读,读个什么鬼书!这样大两个鬼崽子,还要妈呀老汉地躬着背背给你两个挣,是前世差欠了你们还是怎么的?别人家的娃儿硬是金瓜银瓜,我家的娃儿是一些傻锤锤?你两个给我听清楚,大凤明年技校毕业,我的责任就算尽到了;小鬼女你今年就不要去读书了,读来有什么用?常言说得好,当官的辈辈代代当官,搬砖的辈辈代代搬砖,这是命。命中该吃球,哪怕你躲在乡里头!” 小凤妈道:“你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在女子面前说话嘴巴没有个遮拦?照我说,小凤的书一定得去读,好不容易考上了,就是砸锅卖铁当爹妈的也要支持。”又喜滋滋地望着谢彩凤,“老娘不信,鸡窝子里就飞不出一只金凤凰?” 谢铛铛嘴巴一撇,说道:“金凤凰?空了吹吧,你以为读书多就有用?有鬼的用!你没见罗癫子,人家极好的文化,还不是成了一个神经兮兮的癫子。” 小凤妈脸色一红,愣了好一会,方才说道:“你不管有用无用,十三四岁的女娃娃,你不叫她上学,她能在家里待得住?” “叫她在家里弄饭呀、洗衣呀——”谢铛铛无所谓地道。 小凤妈白了老汉一眼:“亏你想得出来,那样不耽误了小凤一生?” 谢铛铛呷了一口酒,说道:“女儿家读书只不过就是摆摆样子罢了,哪儿能够读出了精?” “我就要她读,气死你这不昌盛的老狗!”小凤妈坚持道。 谢铛铛骂道:“这个屋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你这婆娘,想是要去开会了不是,哼哼,母夜叉反了天了?” 小凤妈气得把谢铛铛的杯子夺过来摔在地上,杯子砰的摔碎了。谢铛铛一下子跳起来,揪着小凤妈就打,两人揪扯在了一起,把桌子也掀翻了。 陡然,谢铛铛蜷缩在地面,狗一般嗷嗷叫起来。小凤妈肥美的屁股坐在了他的头上,而她的双手则死死地攥着他的命根子。小凤妈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仰着头,说道:“老娘就是喜欢开会你怎么着,老娘就是喜欢开会你怎么着!”谢铛铛花白的头在那堆肥肉下转动,张牙舞爪却无法翻身。 早有邻居来看这免费的节目,他们笑闹着,却没有人来劝解。 大凤又开始了自己的功课,那就是撕心裂肺般痛哭,哭得昏天黑地的。小凤先是没有开腔,见两人闹得实在不像话,突然站到了凳子上,对两个老人厉声说道:“都给我住手,不然我手中的东西可不认人啊!”小凤的爸妈被这尖叫声唬住了,都住了手。抬眼一看,乖乖不得了,这小鬼女子手中举着一把闪亮的菜刀,而她拿刀的手还在颤抖着。 “先人啊,你怎么舞刀弄枪的,伤了人咋办?”小凤妈扑上前,把小凤从凳子上拉下来,把她手中的刀夺去了。“啪!”谢铛铛狠狠地给了小凤一个耳刮子,把小凤扇得在地面转了一圈。“异种!人小鬼大,你把老子惹毛了,老子扔你下江去吃水。” 小凤倔强地把头仰起来,赌气地说道:“吃水就吃水,哪个未必还虚火。”这小鬼女,虽然眼眶里噙满了泪水,脸上仍然写着坚硬。 “你给老子滚,老子不想再看见你了!真是个霉伤心,滚,滚呀——” “走就走,这样一个寒酸的家未必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谢彩凤气昂昂地走了出去,地面的灰尘被她的脚带起来,在屋子中间旋转着。 谢彩凤走到牛宏家,一把将牛宏抱住,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说:“牛宏哥,你……你去把我家那两个老不死的放倒!” 牛宏大惊:“哪,哪两个老不死的?” “就是我那不要脸的爸妈。” “小凤……”牛宏拍拍谢彩凤的肩头。“自家爸妈,有事情好商量,怎么能——” 可牛宏的话还没有说完,谢彩凤就扭头走了。“你这衰男人,喊你帮忙都不会,你能做什么呀?” 当天晚上,谢彩凤很晚才回家睡觉。小凤妈没有落屋,想是到癞子书记那里开会去了。醉鬼谢铛铛闹了一夜,先是在屋子里骂爹骂娘骂什么人的先人板板。后来,他骂出屋子,阔大的光脚板砸得青麻石地面啪啪响。他沙涩的声音悠远而绵长:“是哪一个要烂掉的把我屋那骚货窝了起来,是谁啊?” 那凄厉哀绝的声音,幽灵一般在牛背湾搬运新村回荡着,几乎响了一夜。 早上天刚亮,牛宏就被谢彩凤叫醒了。他打开门一看,只见谢彩凤站在门外,穿着一件素色的春秋衫,脑后扎了一条乌黑油亮的独辫。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时候的谢彩凤,已经是一位漂亮的大姑娘了。她脸蛋绯红,眼睛扑闪扑闪,闹了牛宏一个大红脸。“走,快跟我走,我有事情要同你商量。”说罢,也不管牛宏同不同意,拉着他就往外面走。 迎面却遇见癞子书记的侄子章程,他单手把着铁门,眼睛在谢彩凤身上滴溜溜乱转。“哈,死鬼丫头也晓得找老公了。”牛宏道:“小崽儿说什么呢?”炮楼内段大庆横着走出:“牛宏,想干什么?”牛宏要冲过去,却被谢彩凤拽住。 走到上半城了,谢彩凤说:“牛宏哥哥,陪我出去玩一天行么?”她仰着头,那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充满了企盼的神色。 牛宏能说什么呢,只好点了点头。她牵着他的手,早把烦恼抛到了脑后,蹦蹦跳跳地往码头走去。 秋日的艳阳是一位刻薄的老妇人,她的万千道金线宛如一只只长长的尖尖的带毒的指头,蛰得人身上火烧火燎的发疼。两人坐上市区驶往南岸的轮渡,谢彩凤不顾炎热,非要挨着牛宏坐不可,还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江水蓝蓝,江风阵阵,给刚从闹市的燥热中走出的人带来一种清新感觉。而在码头汉子牛宏心中,则蠢蠢欲动着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情愫,使他浑身燥热如火烧一般,欲晕欲醉不能自已。 蓝天高远,森林蓊郁,土路蜿蜒如蛇,那是梦中的黄桷古道。 从南岸到南山是从上新街的一条小路上去的,这条小路曲折又绵长,古时是C市通往贵州的必经之路,沿途多寺庙古迹,又由于路上遍布老黄桷树,故而叫做黄桷古道。 经过一片居民区后,蜿蜒如蛇一般的山路横在了面前。 高耸蓊郁的山峰,与蓝天白云缀连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山哪是天。牛宏汗流浃背,如果按码头摸活路的惯例,他早就把上身衣服脱光了。谢彩凤也热得够呛,上衣与身子被汗水贴在了一起,透过那薄薄的衣服,可以看见开始发育的胸部。牛宏一阵慌乱,把头转向一旁。 谢彩凤用手绢儿不停地扇着风,对牛宏道:“牛宏哥哥,你衣服都拧得出水了,怎么不脱了呢?来,脱下来我给你拧拧。”牛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言不由衷地说道:“我不热,真的不热。” 谢彩凤蹦到牛宏的面前,一边用手指刮着他的鼻头,一边说道:“牛宏哥哥好羞呀,热得这么厉害还说不热,扯谎的娃娃要遭狼吃……”哎,遇见这样调皮的小妹子,真是一点辙也没有。等牛宏把汗衫脱下来后,她果然一把抓了过去,用手拧起来。 两人开始登山。这是条年代久远的古道,青麻石梯的棱角都被路人踩圆了,显得油光光的。两旁是高大的松树柏树,遮天蔽日的。树林里有雀鸟在鸣叫着,叽叽喳喳很好听。空气很好,有一种腥甜的腐植物味道。 谢彩凤开始还显得十分兴奋,大步大步地跑在前边,牛宏在后面只看见她的独辫子一甩一甩。后来她的步子就慢下来,大口地喘息着。牛宏突然俯下身子,一把将谢彩凤背在背上,大步向山上爬去。谢彩凤在他背上笑得咯咯的,宁静而古老的山路洒下了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山路拐了一道弯儿,就是半山腰了,这里有一座古刹,叫做老君洞。古刹门口是两株三人也合抱不过来的古银杏树,把天遮了个严严实实。古刹依山而建,门口“洞天福地”四个楷书大字显得十分苍劲有力,也不知是哪朝哪代文人骚客的墨宝了。爬了十几级石梯,迈上一道很高的门槛,就是大殿了。老君是具泥胎的鎏金塑像,胡子老长老长,显得慈眉善目的。在大殿旁边,有一只功德箱,一位着粗布道袍的道士敲着木鱼喃喃地道:“抽签啊,预测吉凶祸福,推算来世今生。” 谢彩凤一脸虔诚,两手合十跪拜在地面的蒲团上。那道士双手捧着签筒,哗啦哗啦摇动着,从里面滚出一支竹签,却是一支下下签。谢彩凤往那功德箱里塞了钱,重新又抽了一签,又是下下签,气得她满面通红。她对牛宏说道:“好事不过三,再抽一签。”可还是一支下下签,气得她拉着牛宏就走。 出得刹门,谢彩凤气哼哼地对牛宏说:“我今天抽的签恁精怪,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那道士在作怪!你看没看见,后来那个女人抽了三支签都是上上签,为什么?因为她每次捐的‘功德’都是50元,而我每次只捐一元!这世道,连出家人都在一切朝钱看,你说怎么得了啊?!”那时间,牛宏看见谢彩凤的脸色一本正经,露出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严肃来。 剩下来的山路好漫长,谢彩凤把软塌塌的身子靠在牛宏宽阔的肩头上,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挪,都不再说话。突然,谢彩凤扑进了牛宏的怀中,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酣畅淋漓。她浑圆的肩头剧烈地抽动着,泪水顺着她白嫩的面庞滚滚而下,把她的胸口也打湿了。 牛宏呆住了,在他的记忆中,还从没见这小鬼女哭过。他知道,为上学的事小凤同父母吵了嘴,但这事不过是家务事,不必大惊小怪。此刻,他才知道她心里多么委屈,那颗年轻的心里面伤痕累累。他拍着谢彩凤的肩头,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过了好久,谢彩凤终于缓和过来了,她冲着牛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牛宏哥哥,我只会在你面前掉眼泪,也只有你看见我哭过,真的。” 快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他们终于下了山。在一家店子吃过豆花饭之后,两人漫无目的地闲逛。他们看了玫瑰园,看了散花女神塑像,还看了丰果园。当他们站在原国民政府要员曾经居住过的梅园时,仰望着那古色古香的花园别墅,久久没有说话。 很久以后,谢彩凤突然大声说道:“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在这里住上这房子的!”牛宏惊异地转头看着她,只见她抿着嘴,眼睛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牛宏看着这位比自己小近十岁的小妹子,觉得自己的心子里面有种金属样的声音铮铮地响着。他一点也不敢笑话这位小妹子,他觉得她好像在发誓,显得那么神圣而庄严。 “小凤呀小凤,你硬是一位犟丫头呢!”牛宏道。 谢彩凤对着牛宏,扑闪着大眼睛,嘴巴动了动,始终没有说出来。 牛宏感到很奇怪,问:“你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谢彩凤想了好久才说:“牛宏哥哥,我想跟你借一些钱。” “借钱?” “就是!”谢彩凤点点头。 “好,那……” “放心,我会还,一定会还!我要交学费和住宿费呢……” “你……你爸妈真的不给你交?” “不,我不愿意要他们的,想起来他们也挺可怜的,我要自己供自己上学,不会留话把子给他们的。”谢彩凤坚定地对牛宏说。 牛宏真正被感动了,他冲动地一把把她揽过来,颤抖着道:“好小凤,你真是我的好妹妹!钱,我有,我答应你……” 牛宏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们回来的当天晚上,谢彩凤一手制造了轰动牛背湾搬运新村的“尿罐事件”。 那时间,不单在牛背湾搬运新村,即使是整个C城城区民宅里的居民家里面都没有厕所。那么怎样解决夜里内急的问题呢?对于男人来说倒好办,夜黑时分随便找一个旮旯就可解决;而对于妇女们来说则要困难一些了。那时,凡是有妇女的人家就必得准备一只尿罐了。罐子一般容量不大,平素都搁在黑暗隐秘处,家里妇人内急时往上面一坐就解决了。到了天将黑时分,就有汉子担了粪桶来收粪。这时间,家家户户的妇女或是女孩子就拎了尿罐出来,一时之间屎尿味溢漫着一条街道,还有人急急提来水冲刷,倒也是街道一景呢。 谢彩凤家的尿罐是由俩姐妹分单双日倒的,那天恰好是谢彩凤倒尿罐的日子。倒尿罐自是难不住谢彩凤,关键是那一天晚上她老爸为小凤妈,也就是周兰同志头天晚上没落屋不安逸,喝过酒之后就一直在骂,骂得怪头怪脑的。这还不算,边骂他还坐在尿罐上了。在牛背湾,墨守着这样一个规矩,就是男子不坐尿罐,因为这样会显得自甘堕落。谢铛铛吃过酒之后,根本就不在乎这些,正当这时收粪的汉子来了。 谢彩凤急得什么似的,生怕收粪的走了,那就只得到江边去处理秽物了。谢彩凤大声地说:“好狗不挡大道,好男不坐尿罐,紧在上面坐未必能坐出感情来!” 谢铛铛气急,他在暗处边坐罐边抽叶子烟:“老子就是高兴又怎么样,老子今天就是把罐子坐穿都不起来又怎么样?贱丫头,还这样小就找野老公啦?老子这辈子硬是倒了血霉,喂了你们这两个赔钱货!”好不容易等老爸起来,谢彩凤急冲冲地把尿罐拎出去,边走边骂,走到街面提起尿罐就往地下摔,那尿罐砸在青麻石地面,闷响一声碎了。 谢铛铛手里捏着烟杆气冲冲地走出来,一烟杆敲在谢彩凤的腿杆上。“真是异种,小小年纪你就狠到家了!一天白吃老子的还要对老子发气,你信不信老子医治你这个打不死的程咬金?” 谢彩凤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牛背湾那些青沟子娃儿一个二个地围上来,都盯着这位越来越美的小美人,都要看她的笑话。也是,平素谢彩凤根本不理他们,一惹毛了她就怪头怪脑地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今天有人为他们出气了,那是何等痛快惬意的事情啊! 谢彩凤冷冷地道:“谢铛铛,你是什么老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经常去开会,你却不管,只会坐尿罐子,丢不丢人啊,大男人家坐尿罐子!”谢彩凤的话引来那些看闹热的人一阵轰然大笑。 “嘿嘿,这小鬼女子硬是人小脾胃高,要是现在不整治,将来祸不可及。”段大庆站在一旁,双手交叉在胸前,阴沉沉地说道。 “狗!”谢彩凤瞄着他。这小女子眼光好阴好毒,看得人寒彻入骨。 段大庆哼了一声。“哈哈,我就是狗,我是章书记手下的好狗!小鬼女子,你想当狗,却没有这个福分——”说罢将手高高扬起,等他手将落到谢彩凤头上之际,只听“啪”的一响,只见段大庆捂住额头哇哇叫了起来:“程程,你这小崽子做什么?你到底帮谁?”只见老黄桷树哗哗响,从树上跳下一人,却是章程。章程笑眯眯地望着谢彩凤,双手抱拳说:“谢彩凤同学,我们马上就是校友了。哈,校友有什么难处,为兄的当然两肋插刀了!” 谢彩凤冷冷哼了声,扭转身子要回屋,却被谢铛铛一把捉住了。谢铛铛觉得这死鬼女子太坏,叫自己在邻居们的面前丢尽了脸面,于是他怒吼一声:“小畜生,你脾胃高,老子……老子……”一把将谢彩凤扔到老黄桷树下,用烟杆打她,“小贱货你说,错没错,错没错?” 在谢铛铛心里,只要这小鬼女子认个错下个矮桩,让自己在众人面前能下台就行。可这小鬼女子万分可恶,居然就是铁嘴钢牙死不认错。“我没错为什么认错呀?你一个大男人坐尿罐才错了哩……”谢彩凤的话刚落,又是一阵奚落的笑声。 谢铛铛的野性这一下子起来了,他抡起巴掌狠狠地向谢彩凤的头上、身体上扇去。他咆哮着,一把抓起谢彩凤,把她的头往黄桷树上撞去,一下、一下、又一下。谢彩凤仍自叫道:“打嘛打嘛,要打你就把我打死……”谢铛铛更生气了,在牛背湾众人的奚落声中,他那握过钢钎搬过条石的巴掌又狠狠地抡起来,这时,他的手被一只铁钳一般的手抓住了。谢铛铛举眼一看,原来是牛宏。牛宏狠狠地望着他,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谢铛铛说:“你干啥子?你是这死丫头的野老公?我教育自己的女儿,关你什么事?” “哈哈,就是啊,井水不侵河水的事情么。”段大庆在一旁冷冷地说道。 牛宏轻轻一推,谢铛铛一个狗吃屎,险些跌进屎尿堆中。牛宏双手抓着一根木棒,冷冷地对谢铛铛说道:“我告诉你,我就是小凤的野老公,你打碗凉水把我吞了?小凤的事我牛宏不但要管,而且还要管到底!你不马上给我回家去,我认识你我的拳头可不认识你。”他手上一使力,那几个小伙子都奈何不了的木棒啪的一声断了。老黄桷树下幸灾乐祸看笑话的人都唬住了。陡然,只听又是“嗖”的一声,牛宏“啊”的一声,右手捂住右耳——只见他指缝间涌出殷红的鲜血。 牛宏咆哮一声,几步追上,从人群中一把揪住章程。“小杂种,叫你躲在暗处耍弹弓射人!”说着将章程手中的弹弓夺过甩了出去,却被段大庆一膀子撞得连退了好几步。 “牛宏,你不要欺人过甚,书记家的人你都敢动手?”段大庆说着将章程护在身后,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搬运站的民兵。 牛宏把木棒啪的摔掉。 谢铛铛色厉内荏地指着谢彩凤吼道:“你今天晚上总要落屋,到时看我怎样收拾你!” 这时,在人们围得水泄不通的老黄桷树下,谢彩凤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的脸上、额上满是鲜血,但是她笑着,笑得很真诚很实在。她轻轻地捏了一下牛宏的面庞:“牛宏哥哥,我都是你的人了,我也不说谢你的话了。不过请你放心,今后,我会叫所有的人看到,你牛宏哥哥找上我没有错,真的。不过呢,今天这个事情却不要你管,你管也管不着。听着,你先回家吧。” 也怪,牛宏望着她,硬是乖乖地回屋子去了。 谢彩凤捋捋额前头发,在夹竹桃上掰下了一朵艳红的鲜花,插在自己头上。她望着湛蓝的天际说道:“天色真好啊!”又从地上捡起一块尿罐碎片,瞧着它,在那上面吹了一口气:“好臭呀,可是也好,它叫我晓得什么是真正的牛背湾,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好,好呀!”她把那碎片狠狠一扔,那碎片不偏不倚,正好砸在章程头上。 章程同大凤手挽手站在一起正黏乎呢,他根本没有想到,这小鬼女子居然敢捋老虎须,一愣怔,刚要发作,却见谢彩凤推开人群,摇晃着往她家的那间牛毛毡吊脚楼走去。牛背湾的那些男人和女人们看着她,木呆呆地如入定一般,直到她的后背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 这时,罗癫子一只手拿着破碗,一只手捏一块猪大腿骨头,敲得有板有眼。他一边敲,一边沙声涩气地唱着:“奇怪奇怪真奇怪,尿罐里面装咸菜,好吃好吃真好吃……”那抑扬顿挫的声气使人听了感到十分滑稽好笑。 第三章 闹鬼 牛背湾闹鬼了。 牛背湾闹鬼的时间总在夜晚。当然,鬼都是在黑夜出没,这也不难理解。牛背湾闹鬼以后,就被罗癫子拿来唱花书。 鬼啊鬼 鬼啊鬼 灯笼样的眼睛麻杆样的腿 毛伸伸的头 血盆嘴 勾魂爪吓死个娇娘美 得儿咙咚呛 得儿咙咚呛 小女子夜黑再不开会 清晨,天麻麻亮时分,段大庆就起床了。照例,他要在院子里操练一番,然后再做院子的清洁。段大庆拿着扫帚,刚扫几下,突然,一个黑乎乎的物件兜头盖脑朝他扑来,把他唬得怪叫一声,急忙倒退了几步,把院子的灯打开。只见院子里面扑腾着一只黑色的瘟鸡,在地面打着圈儿。段大庆定睛一看,那鸡却是癞子,浑身只有稀稀拉拉几根毛,他不仅哑然,一脚把那癞子鸡踩住。 “不要弄死了,让我看看。”这时候有人在身旁发话道。 “大哥,您起来了。” 想来癞子书记是被惊醒的。他披一件黑色的罩衣,那罩衣年代已经久远,在灯光照射下,发出幽幽的暗光。这是光荣服,解放初期政府奖励给搬运工人的标兵,已经有二十多年历史了,癞子书记居然保留到现在,而且每逢公司有重大活动都要穿上,可见此人确实是有心人。 癞子书记蹲下身,仔细看着已经被段大庆踩得奄奄一息的癞子鸡。陡然,癞子书记牙疼样嘘了一声,从鸡翅膀下面取下一布条。这是一条白色的布条,上面用红色的油漆歪歪扭扭写着:“自作孽,不可治!” 癞子书记和段大庆惊得目瞪口呆。癞子书记响亮地咳嗽了一声,拉开虚掩的铁门,走出去,打量着寂静的牛背湾搬运新村。昏黄的街灯下,家家关门闭户。老黄桷树默默无语,漫坡的夹竹桃亭亭玉立。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可疑的痕迹。 “大哥。” 癞子书记摆摆手,继续察看着。 “大伯。”楼门走出一个人,却是章程。癞子书记拍拍他的肩头,章程也不再说话。起风了,冷硬的江风掠过,黄桷树与夹竹桃发出一阵阵沙沙的响声。癞子书记感觉一阵寒意,不由得紧了紧大衣。 癞子书记走到两株老黄桷树下,仰头望着冠盖如伞一般的树顶。透过密匝匝的树叶,依稀可以看见蔚蓝色的天际。星星已经隐退,东方绽出了鱼肚白。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紧跟上来的段大庆小心地问:“大哥,您老——” “我不开会。”癞子书记摇了摇手,“这个时间,工人弟兄们都在休息,我不能打搅他们。” “大哥,您要是需要,我可以敲铁钟啊!” “不,不要!”癞子书记咳嗽起来,就好像在搬运公司会议室里,要用这种声音来镇住嘈杂声音一样。他陡然提高了声音:“哈哈,牛背湾闹鬼了,是不是啊?!我在这牛背湾生活了几十年,这里的水深水浅我当然知道。哈,想和我斗法?乌龟王八都想翻天啊!”癞子书记的声音,响彻在黎明前夕的牛背湾搬运新村上空。 “大哥,您——” “大伯。”章程也跟了过来。 “段连长啊,这些天我老是在琢磨,虽说现在没有了阶级斗争,但是,坏人坏事却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地折腾,因此,你还是得握紧枪杆子,还是得提高革命警惕啊,对不对?” 段大庆,不,段连长赶紧点头。“是,是。” “牛背湾永远是共产党的天下!”癞子书记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把身边的一块石头猛地踢飞,然后,挺起胸朝他那炮楼一般的屋子走去。 晨风中,他的身影显得那么高大,魁伟。 又是一个夜晚。天,灰蒙蒙的。 一道金色的火闪,好像鬼脸一般,在天际矗立了那么一两秒钟。轰隆隆的炸雷,如同春节放的礼炮,响个不停。呜哇怪叫着的江风,从街面掠过,把地上的尘土啊,纸张啊,烂布啊席卷至空中,飞得好高好高。咔嚓一声,老黄桷树的一根枝干被风折断。随即,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那是癞子书记家顶楼上的花盆被风刮下来了。接着,瓢泼大雨便顷刻而至。好大的雨啊,昏暗的路灯下,雨撞击在牛背湾那青麻石地面上,就像无数精灵在地面狂舞。 暴风雨肆虐了将近一个小时。 正是暑热时分,不期而至的暴雨给大地带来极度的清凉。因而,当风歇雨止时,牛背湾搬运新村的人早已进入了梦乡。 昏黄的路灯,把湿漉漉的青麻石地面照得闪烁着熹微的光。癞子书记家那铁门吱呀响了一声,开了一道缝,一个身影闪出来。铁门又关上了,接着,癞子书记楼上的灯熄了。 这是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走路也扭呀扭的,活像迎风招展的夹竹桃。是人都想象得出来,这个时间从癞子书记那里出来,肯定是与书记开完了会议。街灯下,那女人好像吃醉了酒一般,腰肢闪啊闪的,碎步敲击在牛背湾雨后的石板路上。 陡然,这女人惊恐地捂住了嘴巴——她看见,在那两株黄桷树之间飘荡着一个怪物,呲牙咧嘴,好像魔怪一般。而在那怪物身后,一片葳蕤的夹竹桃在江风的吹拂下,哇哇地怪叫着,与那怪物一道,勾画出一幅恐怖的图案。 那分明就是一个鬼,一个身子颀长、吊死在老黄桷树上的厉鬼! 这女人头皮一阵发麻,刚想喊叫,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兀地无声地软到了地面。 “站住!”只听一声低喝,接着是“咔嚓”枪机上膛的声音。是段大庆打开铁门手握步枪跑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是章程。“砰!”章程手握弹弓瞄得真切,将那袅袅升空的白色精怪击中,精怪缓缓坠落。两人走近一看不禁又笑又气,原来是一只气球,上面还画着青面獠牙的怪物。“追!”两人沿着青麻石地朝江边追去,却只见凄风冷雨,哪里有个鬼影? 第二天,牛背湾搬运新村出现厉鬼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天傍晚,小凤家又差点闹腾起来。 刚吃完晚饭,小凤妈把嘴巴一抹,就要朝外面走。 谢铛铛冷冷地瞄着她,说道:“晚上少走夜路啊,没听说牛背湾闹鬼了么?” 小凤妈没有搭理他,只对大女儿说:“大凤,今天该你洗碗了。” 谢彩凤叉着腰肢,说道:“妈,晚上开会,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小鬼女子,上书记家开会,正大光明的事情,哪个敢乱嚼舌根?”小凤妈拍拍手,整理了一下衣衫,理了一下油光水滑的头发,歪着头,打量了谢铛铛一下,回头望了谢彩凤一眼,“小鬼女子,屁大一个人,思想还挺复杂啊。”然后腰身一扭一扭的走了。 在她身后,留下了一股雪花膏味道。 谢彩凤哼了一声。 谢铛铛抽着叶子烟,把长长的烟秆从嘴巴里取下来,恨恨地在地面敲打着。等把烟灰抖干净后,他啪的把烟杆摔在一旁。“下贱的烂婆娘,造孽啊!” 突然听到一声碗被打碎的清脆响声,谢铛铛拿起烟杆站起身,走到厨房,一把揪住大凤,抡起烟杆就打,边打边恶狠狠地骂:“下贱婆娘,吃老子穿老子,莫过就是洗两个碗,却要发泄气性!你说,你还想哪样?” 大凤脸色煞白,眼泪哗哗地往外淌。 谢铛铛愤怒地吼道:“你说,错了没有?”见女儿不回答,更加生气,拿那烟筒狠狠戳着大凤的手,骂道:“烂贱婆娘,你说,你说呀!” 大凤仍然无声地哭着。 谢彩凤拿狼一般的眼睛瞪着谢铛铛同小姐姐。“谢铛铛,你是不是当老汉的?”她用手刨了她姐姐的脑袋一下,“你这瘟精哟,那个眼泪就这样不值钱?”说着将嘴巴凑到姐姐耳旁:“姐,你那叫章程的大哥咋不带你走?你看这个家,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嗯,我见着你们一个铁门内一个铁门外调情呢。看那小子鬼里鬼气的样子,不会是耍你吧?” 大凤哭得更来劲了。 谢铛铛扫了谢彩凤一眼,提高声音:“小死女子,你说的可是真的?” “谢铛铛,你不是聋子就是瞎子,整个牛背湾的人都晓得了,就你一个人不知道!难怪难怪,你那周兰同志要去开会。”谢彩凤不屑地看着老爸说道。 “小死女子你讨打啊?”谢铛铛气得不行。 谢彩凤喜滋滋地拍手道:“谢铛铛,你要打我求之不得,你以为这种生活过得舒服?你来,出手呀——” 谢铛铛赶紧退后几步,躲开了谢彩凤。 “做女人呀,总得自己看重自己,不然,就只能是别人耍的玩物!”谢彩凤以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口气说道。 大凤陡然嗷嗷地叫了几声,声气凄厉而瘆人。她双手捂住耳朵,气急败坏地道:“他就是耍我怎么了,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 谢铛铛头上蒸腾着热气,白了谢彩凤一眼,脸色铁青,想说什么,却没有往下说。他把烟杆一甩,然后一把提起大凤,说道:“你居然还攀上了癞子家?你这贱相,给老子滚,永远也不要回家!” 大凤被摔进了夹竹桃林,那身子撞击在林中,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谢彩凤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她从屋子出来,见母亲同几个邻居扯完闲话,正好从癞子书记那铁门进去,于是阴阴地笑起来。 小凤妈是晚上十二点多从癞子书记家出来的。她浑身松软,周身通泰,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起风了。深夜的江风,呜哇怪叫着,从街面上掠过,使这个天地不怕的婆娘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定定神,她突然看见在那两株老黄桷树以及茂密的夹竹桃之间,冒出一个白色的物体,好像气球一般膨胀着,接着呜哇呜哇,就有了野猫叫春一般的闹杂声。小凤妈浑身爬满鸡皮疙瘩,她闭上眼,缓缓地蹲下身,在地上拣起一块石头,猛然朝那白影砸去。接着,她凄厉地怪叫一声:“闹鬼了啊——”撒开脚板,朝家里跑去。 “嗷嗷嗷嗷——”只听得一阵凄厉的怪叫,树叶间传来哗啦哗啦声。“啪”一声,树上发出一声轻微叫声。“打中了,打中了!”铁门猛地打开,箭一般冲出了段大庆和章程。紧接着从树上跳下两个人,朝江边跑去。章程取出弹弓又是几下,却没有打中目标。段大庆和章程到底没有追上目标,因为到了江边,那两个黑影就朝江中跳去游走了。 小凤妈回到家,屋子里黑乎乎的,只有一颗小星子在闪烁,整屋弥漫着呛鼻的叶子烟味。小凤妈气急败坏地把灯打开,却看见谢铛铛正直勾勾地望着她。 “小凤她爸,不得了了,外头真的闹鬼了。那鬼脸子好白,月婆子一样,好吓人啊!”小凤妈一边说,一边还拍着胸脯。 谢铛铛没有开腔,仍然拿眼珠子一下一下剜着她。 小凤妈不高兴了。“你愣眉鼓眼望着我做甚?” 谢铛铛抡着烟杆,站起来。“臭婆娘,疯野够了?给老子舒展点哈,不要再弄个异种出来。” 小凤妈装傻说:“异种?你说小凤,人犟却有读书人脑袋。” 谢铛铛眼睛闪烁着阴冷,说:“你偷人,倒偷出精怪来?” “我到书记那里开会了。” 谢铛铛又坐了下去。 小凤妈问:“那两个砍脑壳的死女子呢?” 谢铛铛有些揶揄地说:“不晓得,大约也是去哪里开会了?” “她们能去哪里开会,她们还没有资格呢。资格,你懂不?”小凤妈还有些自豪地说。 谢彩凤推门气昂昂地走进来。进屋以后,她不看妈也不看老汉,旁若无人地进了她那小房间。 小凤妈问道:“小凤,你晓得你那背时的姐姐到哪里去了?” 谢彩凤还是没有开腔,屋外边,响起小凤妈长声呼喊大女儿的声音:“大凤,砍脑壳的死女,野哪里去了?” 大凤是第二天清晨被人发现的。当时,报信人气喘吁吁地敲开谢家大门,对早起的谢铛铛说道:“你家女子大凤死了,在江滩夹竹桃林。” 谢铛铛正抽着叶子烟,听了这消息,只抬了一下头:“大凤死了?” 报信人说:“是呀,死了。大约,我们这堂真的有索命的厉鬼!” 谢铛铛就爽性地笑了。“死了好哇。死,就是了,了,就是好啊!”又叹气道:“那个现眼报的异种咋不死呢?”身后窜出谢彩凤同小凤妈,都哀号着,跌跌撞撞朝嘉陵江边跑去。 大凤仰躺在沙滩上,身下是一簇簇深绿的夹竹桃枝条,脸色阴绿生动,与她嘴巴上含着的一枝红艳艳的夹竹桃花交相辉映。小凤妈扑上前,搂抱着女儿的尸体哭喊起来:“我的大凤啊,你咋个这样想不开,世上的路有千万条,你怎就要走这条绝路哇?” 谢彩凤站在妈妈旁边,蹲下身子,脱下脚上的红色塑料凉鞋,套在她小姐姐那冰凉白皙的脚板上。“姐姐,你不是争着要穿这双红塑料鞋吗?妹子给你,你穿着好上路……” 天,好阴沉,阴霾得好像一块铁板。嘉陵江也低沉地呜咽着,不时有轮船驶过,就有浪头打来,白花花的。 这时来了警察,把围观的群众驱散开,并且要对大凤进行尸体检查。小凤妈坐在地面,凄婉哀绝地哭着。谢彩凤却跳了起来,恶狠狠地吼道:“不准你们动我的姐姐,不准你们动我的姐姐!”瞅个冷子扑过去,抱着一个戴白手套的警察就咬。那警察哀叫一声,一把把谢彩凤摔到地面,嘴里骂着还从皮带上拔出亮锃锃的手铐,望了一眼谢彩凤却又重新放了回去。 大凤说不清是自杀还是他杀,她是吞吃了大量的夹竹桃。众人被隔离在远处,没有看见尸检的过程。只有谢彩凤,她倔强得好像一只野兽,谁动,她就咬谁。警察拿这小鬼女子没有办法,就只好让她站在旁边。 不过,当检查完毕,谢彩凤却蹲在沙滩上,哇哇地呕吐起来。吐了一阵后,飞一般跑回家,抓了一把菜刀,跑进那片茂密的夹竹桃林,狠狠地乱砍起来。一边砍还一边骂着:“该死的夹竹桃,你贱,你贱啊!”这时一条汉子飞身上前,一把抱住谢彩凤,却差点儿被谢彩凤手中的菜刀划伤。是牛宏,他啪啪给了谢彩凤两耳光:“小凤,你疯掉了?你这样作践自己,只能让仇家高兴。”谢彩凤返身一把抱住牛宏,呜呜地哭起来。 一连几天,警察叫走了湾里好几个后生,甚至还将章程也叫去问了,却又都将人放了出来。警察最后说,大凤死于自杀。 谢彩凤绝不同意,她恶狠狠地说:“我小姐姐哪里晓得自杀,分明就是坏人作孽!坏人不出来交代,老娘要他的命!”手里拿把菜刀,腾腾腾在街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尤其到了癞子书记那炮楼,更是放高了声音:“杀人犯你出来,怎么成了缩头乌龟?你还算男人不?”人们见了纷纷躲避,那几天,牛背湾笼罩在滞重肃杀的空气里。 这天周末,放学回家的章程走在回牛背湾的路上。陡然,脚下不知踩着什么,身子不由自主地飞起来,然后重重地跌在地上,痛得他“哎哟哎哟”叫起来。接着他的手被一双钳子一般的手捉住,使劲拽进到路旁一个黑森森的防空洞。章程想挣脱束缚,却哪里能够。到得防空洞,他被狠狠地摔到泥泞的地面,刚想爬起身,一双大脚将他踩住,举眼一看,身前站着的是牛宏和谢彩凤。 章程“嘎嘎嘎”笑起来,嚣张地说:“是你们这对狗男女?你们好大的狗胆,马上把老子放了,老子可以饶恕你们,不然——”话还没有说完,两只脚——一只大脚一只小脚飞速踢在他头上、身上。 “啊啊啊……”章程叫起来。 “你如何害了我小姐姐?说!”谢彩凤生气地用手扯章程的耳朵。 “你这畜生,还敢杀人?!”牛宏咬牙切齿,又是几脚尖。 “不是我,警察都证明我是无辜的……”章程歇斯底里大叫起来。 “不准叫,不然杀死你!”谢彩凤从身上摸出一把水果刀。 章程“嘿嘿”笑起来。“小凤妹子,你莫要和牛宏这坏小子一道——”话还没说完,身上又吃了一顿脚尖。 “你说不说老实话?嗯?”谢彩凤手中的刀子在章程眼前晃了晃。 “我……我没有。”章程闭上了眼睛。 “牛宏哥,你给我……给我狠狠地教训他……”谢彩凤话音刚落,牛宏一脚将章程踢飞,又扑过去,脚尖拳头一股脑儿朝章程招呼过去。 陡然,洞外射来几束雪亮的手电光,接着有人喝道:“不准动,举起手来!”原来是警察,他们在段大庆地带领下,将一对打人凶手生擒活捉。牛宏和谢彩凤被五花大绑着在牛背湾游街示众一圈儿,然后被带到了派出所。牛宏将责任大包大揽,最后被拘留十五天,而谢彩凤则被训诫放出。 街灯昏暗,谢彩凤吃醉了酒一般走在青麻石街面。走到炮楼,她呸地朝里面吐了一口唾沫,然后高声唱了起来: 娘啊,儿死后 你要把儿埋在黄桷树旁 让儿的坟墓向东方 儿要看那嘉陵江的浪 喜看恶魔被埋葬 这时,炮楼里面缓缓走出一个人,却是章程。他望着谢彩凤“呵呵”地笑,说:“谢彩凤啊谢彩凤,你怎么就没有自知之明,你晓得这里是谁的地盘——”话还没有说完,他噎住了,因为他看见了谢彩凤那一双仇恨的眼睛。 当天晚上,谢彩凤做了一个怪梦。在梦中,她看见了漫山遍野愤怒开放的夹竹桃,那桃花火一般艳红,而她自己呢,则披挂上了夹竹桃做的皇冠,真的变做了夹竹桃女妖。 第四章 耻辱 谢彩凤现在还能看见嘉陵江边那一蓬葳蕤的夹竹桃,以及江边那彤红的血迹。那血与红红白白的夹竹桃花交相辉映,显得十分生动。小溪般的血逶迤着,辉映着盛夏的嘉陵江,好像火焰在她眼前燃烧了二十几年。那是她心中永远的痛,那痛苦的疤痕不能轻易触动,稍微一触及,就会痛彻骨髓。 那时候,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个城市有那么多的夹竹桃。从嘉陵江边到长江畔,从鹅岭到枇杷山,从市中心的解放碑,到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都盛开着张扬的夹竹桃。那殷殷的绿,那红的红黄的黄白的白,把这个城市装扮成了一个夹竹桃的世界。 牛背湾与这个城市所有的地方一样,也生长着许多黄桷树与夹竹桃。现在,黄桷树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市树,而夹竹桃却几乎绝迹。 夹竹桃有那么旺盛的生命力,为什么会绝迹呢? 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在嘉陵江边僻静的困牛石,牛背湾搬运新村的谢彩凤被一个男人强xx了,那时,这个女孩才15岁。 15岁,如花似水的年纪啊! 那是一个酷热的盛夏傍晚,天色厚重。发情的嘉陵江正涨水,如魔怪一般咆哮着。 江岸边,一些住在附近的男人们赤裸着身子,泡在水里洗着身子。他们野性地疯闹着,粗野地嚎叫着。在嘉陵江畔,男人是码头的主宰。在这个讲求力量讲求霸气的雄性世界里,家务活男人是不会摸一把的。在这里每天都有男人打老婆的情景出现。 那天,谢彩凤同她老爸谢铛铛为哪一个去江边小船背菜叶子闹了起来。谢彩凤家收入少,做什么事都要从节俭考虑。因此,家里吃的小菜,都是就近在运菜的小船上买那些下脚菜叶子,一次买几十斤,自然价格便宜。以前,这活是谢彩凤与小姐姐分别担任,小姐姐死后,谢彩凤不愿独揽这差事,她要与老爸分别承担。谢铛铛却不乐意,还恼怒地说:“老子一天汗爬水流找钱养家,把你这异种鬼女子养大,倒落下了不是?给老子滚!”说着还给了谢彩凤一个暴栗子。 谢彩凤还是闹。“谢铛铛你不是人,要是小姐姐在,我还用得着同你争么?我小姐姐是怎么死的,你也有一份啊!”谢铛铛脸色黯淡下来,说:“好嘛,你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那就看咱俩谁的手气好了。”谢彩凤点头答应。 好多家里吃过晚饭都有麻将牌局,因此工具也现成。在母亲监督下,小凤和爸爸一人摸了一张麻将牌。谢铛铛摸了一个“二条”,谢彩凤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殊不知自己的手气那么差,却摸了一个“一饼”。没有办法,谢彩凤一边叨念着愿赌服输,一边背着家里的竹背篼出了门。 背菜的地方就在江岸边,把青麻石路走完之后,还要过一个叫困牛石的高坡。那天谢彩凤背了41斤菜,对她来说能背得动,歇几口气就可以背回家。到了困牛石,谢彩凤把背篼搁到石头上,把额头上的汗水擦去。迎着习习晚风,谢彩凤看见了困牛石旁那丛火焰一般燃烧的夹竹桃了。她眼睛一亮,走过去随手掰了几枝,做成一个花圈,套在头上。那油绿色叶片中,点缀着许多红的、粉的以及白色的花朵,把这个精灵一般的鬼丫头,变作了一个夹竹桃花妖了。晚风吹拂过来,这夹竹桃花妖张开双臂啊啊啊地高声吟咏了几声,然后,她双手叉腰旋转着,而且越旋越快,非常有韵致。应该说,谢彩凤是很有一些舞蹈天赋的,她能单腿旋转,甚至于倒踢紫金冠都很有专业味道。 事情巧就巧在她刚练习劈叉的时候,那怪头怪脑的风就吹起来了,而且越吹越大。而更不巧的是,这怪风把谢彩凤的裙子揭开了,像降落伞一般掀起来了,那么风起处她的春光也就泄露出来了。谢彩凤一边四处望,一边急忙蹲下,手忙脚乱地用裙子裹住了自己。 谢彩凤突然发现在困牛石平台下方,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在朝上贪婪地望着自己。那是段大庆,他黑着脸,见谢彩凤发现了自己,赶紧慌乱地扭过头,装着若无其事地问道:“小凤,你见着你妈同癞子书记没有?” 谢彩凤冷冷地望着他,说:“我哪里知道啊,癞子书记不是喜欢开会么,你到他开会的地点找不就可以了?”段大庆见谢彩凤说的不中听,就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大哥,说是要开会,倒周游列国了。”说罢,骂咧咧朝牛背湾走去。 小凤妈和癞子书记总开会。从牛背湾人那鄙夷的目光中,从老爸与母亲争吵以及冷战频率的增多,谢彩凤知道那是多么丢脸,多么下贱的事情。但是,作为一个小女孩,她能有什么办法? 谢彩凤就看见小姐姐了,她赤裸着,躺在江边的沙滩上。她那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牛背湾那灰色的天空。 谢彩凤突然想哭,但是她却没有落眼,只是狗一般干号了几声,然后去背背篼。可是,她停止了动作。她又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人,那是一个罩着黑色头套,身材高大的男人。接着,她闻到一股酒味。“鬼!”谢彩凤捂着脸大声干号起来,她的号声合着呜咽的江风,贴着嘉陵江面轻轻滑过。谢彩凤号了好久才止住声,在她止住号声之后仍然背着背篼沿着江岸急忙往家走。 经过那蓬茂密的夹竹桃旁,谢彩凤只觉眼前一黑,被人突然往后推搡了一下子。谢彩凤趔趄着,努力地想使自己站稳脚跟,无奈那人的力气实在太大,谢彩凤就仰面朝天倒在地面。当然,谢彩凤不仰面朝天也不行,那一背篼沉甸甸的蔬菜帮了那人的大忙,它助纣为虐般带累着可怜巴巴的谢彩凤仰躺在背篼上,两条背带把谢彩凤的两只胳膊牢牢地束缚住了。 仰躺着的谢彩凤,这时完全可以喊叫。那么,那人兴许会受到惊吓而放弃罪恶行径。但是,谢彩凤却睁大了眼睛,想努力地把眼前的人和事看清楚。那人嘿嘿一笑,手一挥,一股子生石灰扑面而来,谢彩凤的眼睛就被黑暗罩住了,嘴里也被塞了一团臭烘烘的东西。当那双粗硬的大手在她的胸部和下体上揉搓之时,谢彩凤突然大笑起来,她笑得咯咯的,那笑声就像机枪声一样。突然,谢彩凤的笑声一下子断了,是她的喉咙被卡住了,接着裙子也被撩了起来。她感觉有坚硬的东西撕扯着自己的下体,使她有了痛不欲生的感觉。谢彩凤轻易不求人,可此时也只能说:“鬼啊,求求你,饶了我吧。” “鬼”却并不答话,那坚硬滚烫的下体却坚决有力地冲击着谢彩凤。谢彩凤感觉那每一次撞击都是一次致命打击,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就昏厥过去了。等她苏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还仰靠在背篼上。 谢彩凤干号着,哇哇地呕吐起来。这时,背肩带被她在不知不觉中挣脱了。她站起身来,看着自己大腿上的血渍,光着脚丫在江岸跳天舞地地大笑。她高声责问着蓝天:“天,你为什么助纣为虐,睁着眼叫鬼作恶?!”她跺着脚,笑眯眯地问着江:“江啊,你不发大水,把这恶鬼卷走,使世界落一个干干净净?” 谢彩凤没有眼泪,她的泪水稀少,是她自己的珍贵资源。她掉转头,望着牛背湾搬运新村,暮色中的牛背湾默默无语。牛背湾已经很苍老了,那摇摇欲坠的吊脚楼,那青光的石板路,都显露出龙钟疲态。 谢彩凤跪在江边,狠狠地用江水冲洗着下体,对着浑黄的江水,她大声喊道:“苍天作证,江水作证,小女子坚决要离开这里,连屙尿也不会朝着这个方向!” 谢彩凤坐在湿漉漉的嘉陵江边,把掉在沙地的夹竹桃花圈拣起来。经过刚才一番挣斗,许多夹竹桃花已经凋落,剩下的也已枯萎。谢彩凤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桃花啊桃花,你怎么也同我一样,这么遭孽?”她把花圈重新戴在头上,陷入一种混混沌沌的状态。她咂吧着嘴唇,好像狗一般,嗅出自己身上有了一种全新而迥异的味道。她知道,她已不是过去的谢彩凤了,经过那“鬼”的蹂躏,她已经从一个姑娘成为一个小妇人。其实,女人都要走这样一条路,但是,自己的路为什么这样简单,也这样复杂? 天已经完全黑了,就着两岸依稀的灯光,谢彩凤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看着看着,她又迷怔了过去。 她是被一阵冷水浇泼苏醒过来的,一双手正摇着她。“异种死女啊,你到底都干了些啥子事嘛?你看你身上,好多好多血哟……”她听见老妈在她旁边低声地数落声。 “你还不快把她整回去,难道非要像摇破响篙子样,摇得天远地远的人都晓得么?咳咳,羞死自家的先人了!”是老爸沙声涩气的声音。睁开眼,谢彩凤看见她老爸站在江边,腰一躬,一捧冷水又兜头砸来。她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又闻到了浓烈的白干酒味儿。此刻,闻到了这股白酒味儿,她就感到头痛欲裂。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一把推开老妈,跌跌撞撞朝那条青麻石路跑去。她老爸在后面追着喊:“死女,把事情的盖子捂紧哪,刀搁在脖子上也不要说,我们谢家的脸面就在你的嘴巴上了哦!” 谢彩凤后来回忆那一个痛苦的夜晚,天色呀气温呀与平常日子的任何一个夜晚一样。那个夜晚,谢彩凤从江边跑回自己的小屋,把那夹竹桃花圈用一个塑料口袋装好,看了它好一会,才把它藏在破柜子里面。把靠着江岸那扇小窗打开,将身上的衣服裙子脱下来,用衣服把身子擦了一遍后,就那么光着身子悄默无声地望着灰蒙蒙的夜空,以及夜空下对岸那星星般闪烁的灯火。夜晚的嘉陵江,其声势已没有白天那么喧嚣,只听得它在低声地吼。而空气呢,则比白天清爽多了,甚至还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谢彩凤不知怎么就把双手放到胸前,摩挲着两只闪颤的小Rx房,接着,又把手往下面伸去。她发现,她的身子果然有一种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感觉。 这时,江岸传来了打骂声,原来是她醉猫一样的老爸同老妈打了起来。就着稀疏的夜色,可以看见那两团活泛的黑影,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团在了一起。谢彩凤穿好衣服,重又走到江岸的时候,她的老爸老妈激战正酣。 如往常的打斗一样,老爸把老妈的头发揪住,使劲地往地下摁;而老妈则双手掐在了老汉的裤裆,嘴里咝呀咝地叫着。牛背湾的老少爷儿们放弃了各种娱乐活动,跑到江岸边来看这搬运新村永远看不够的过瘾把戏。 老妈又是哭作了一个泪人,蹲在地面又是擤鼻涕又是抹眼泪。谢彩凤最看不得她这个妈了,她叫了一声跑过去,一脚便把她妈踢得狗一般叫了起来。谢彩凤又站到老爸面前,这个才读中学的女孩子,以一种不但村里人,就是她的老爸老妈也从来没听见过的语气说:“你们打够了没有?打够了的话,就马上给我滚回去!”说罢,扭头便走。 这时间,奇迹发生了。只见僵持着要整一个你死我活的老爸老妈立马各自放手,乖乖地如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般跟在谢彩凤后面往回走。 那天晚上,谢彩凤做了一个梦。睡梦中,她如往常一样,跑呀跑的就跑到了悬崖边,也是一句话不说就往山下跳。不过,这次她没有被自己的梦吓醒,而是觉着自己陡的长成了巨人,如梦想中的古代英雄巴蔓子将军一样,在江面上奔跑。 深夜,外面突然响起了剧烈的喧哗声,许多双脚板把青麻石街道拍打得啪啪响。谢彩凤感觉头痛欲裂,但她还是爬起来,朝屋外走去。只见熊熊的火光,那是癞子书记的炮楼。 火光中,只见癞子书记穿着汗褂,张牙舞爪地朝人们指画,大声吼叫着。段大庆赤裸着上身,头上顶着床湿漉漉的被子,朝燃烧的楼房里冲去,却马上如火球一般滚出来。 “天杀的,一定有坏人搞破坏!一定有坏人搞破坏呀!”癞子书记围着炮楼跑来跑去,他精亮的眸子也好像燃烧的火焰,双手朝天,疯狂地抓着什么,在昏黄的路灯下嘶哑地吼叫着。章程站在他身后,脸色冷得好像一块铁板。 牛背湾的居民赶紧朝江边退缩,远远的,幸灾乐祸地望着癞子书记,望着那熊熊燃烧的大火。 谢彩凤撒着脚丫朝炮楼跑去,她的目光与癞子书记的目光对上了,她甚至清晰地看见了双方目光在空中对接,闪烁出绚丽的火花,然后发出了一声剧烈声响。 癞子书记陡然咳嗽着,蜷下了腰杆。他嘶哑的咳嗽声,好像助燃剂,大火欢笑着,燃烧得更猛了。 此时响起罗癫子那沙哑的歌声: 好火啊凭借风 送我哇到极乐 纸船啊明烛 照耀了个苍天 照耀了个苍天啊 消防车不一会儿就赶到了,只见几个银亮的水柱冲天而起,大火很快就被扑灭了。 谢彩凤怏怏地转身回屋,居然,她还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谢彩凤背着书包去上学。刚出路口,就碰见牛宏了。牛宏怪怪地望着她,嘴巴蠕动着,却啥也没说。谢彩凤死死地拽着牛宏,同他来到一个陋巷。谢彩凤恨恨地看了他好久。 “牛宏哥,昨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 牛宏看着她。“昨天脑壳疼,我早早就睡了。” “你倒是睡觉了,我却——”谢彩凤就没有了下文。 牛宏认真地说:“小凤,你说,是哪个欺负你,说了大哥帮你出气。” 谢彩凤使起小性子,把脚下的一块块石子踢飞起来。她马脸嘟嘴地道:“牛宏哥,你是没有事情找龙门阵摆,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么?别人嚼舌头,你也信?” 牛宏认真地看着她,叹了一口气,嘟哝着道:“我以为你真有什么事,没有就好。”谢彩凤笑道:“如果我真有事情,你要怎么办?”牛宏抓着她的手,狠狠地说道:“你说是哪个,老子下他的零件!” 谢彩凤咯咯地笑了,说:“哎呀我的牛宏哥,你好傻呀,我真没有事,哪个狗哄你。我问你,那火是你整的么?”牛宏摇头道:“要是我就好了,可是,我确实没想到可以这么修理那癞子呀。” 谢彩凤踮起脚,在牛宏脸上啄了一下,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了。牛宏摸着被谢彩凤亲吻的脸,愣怔了好久。 当天下午,纵火犯就被抓住了,居然是罗癫子。罗癫子被五花大绑着,胸口挂了一块木牌,到牛背湾搬运新村来游街。罗癫子还是那么傻浊浊的样子,头发蓬乱如鸡窝,眼窝深陷,眼角布满眼屎,胡须张扬地抖颤着。却望着灰蒙蒙的天发笑,还唱歌,他唱得低回婉转,一悲三叹。 天空灰蒙蒙 大风呼呼吹 搬运站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灾舅子 一手遮住个天 强盗狠心,强盗狠心 夺走了我的乖 可怜我这宝器 漂流四方—— 段大庆一枪托砸过去:“死癫子都这个时候了,还装嫩啊你?”罗癫子送他一张笑脸,说:“大庆娃,怎么做不来人,还落井下石?”段大庆骂骂咧咧:“老子就要落井下石怎么了?”罗癫子说:“兄弟,骂人种不好知道不?” 批斗会由癞子书记主持。民兵连长段大庆与警察押着罗癫子,台上一呼口号,段大庆就使劲按罗癫子那毛蓬蓬的头。可是,只要他手一放,罗癫子那头如水里的皮球一样,就又冲了起来。段大庆愤怒地踹了罗癫子几脚,还用巴掌扇他的后脑勺。罗癫子猛地转头,咬住段大庆的手,任凭几个汉子撕扯,也没能扯开,段大庆的手被生生撕扯下来一块白肉。接着,罗癫子就被揍到地面做鬼叫。 可惜,这个场面谢彩凤没有看见。 谢彩凤在困牛石的这一档事并没有能够瞒天过海。先是,每当谢彩凤从街面上过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婆婆客围在一起,在她的背后指指戳戳,后来,牛背湾所有的女孩子都不同她来往。 谢彩凤很快有了一个“背篼鸡”的外号,并且这名头越来越响,直到她上大学。 第五章 灰姑娘 那年夏天,谢彩凤考上了本地一所大学。她考得不是很好,只是一个专科,装卸机械专业。拿着录取通知书,谢彩凤望着灰蒙蒙的天际,自言自语道:“哈,装卸机械,难道我的命运总与这码头连在一起?” 晚上,牛背湾那株苍虬的老黄桷树下,一家人坐在那张收折桌旁吃晚饭。 谢铛铛一边喝酒,一边说道:“没钱,上什么大学,那钱能买多少米多少烧酒?再说了,读中学就用了人家的钱,这总不是什么好事情。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差欠人家那么多钱,不赶紧找事做挣钱还人家,还要等到几时?” “码头人,就要刚硬,豪气,阉猪没准还有发性情雄赳赳的时刻。往昔码头女子,为埋葬老爸可以卖身,现在就不能依靠自身,把自己差欠的烂账还了?”谢铛铛说话,没有人称,也许,他已经不把谢彩凤看作自己的孩子,好像在同一个外人说话。 谢彩凤把饭碗一搁,站了起来,冷冷地说:“有人口口声声说我有野老公,我的野老公自然管我的吃穿用项。我当然要上大学,至于我如何上大学,与任何人没有关系。” “哈,我知道自己能耐小,当然也管不了其他人,我只能管端我家饭碗的贱人异种!”谢铛铛讽刺道。 老妈也说:“小凤,你这么大了,也该可怜一下我们两个老骨头吧。” 谢彩凤冷笑一声,没有回答。她抬起头,望着天上的繁星,嘿嘿笑了起来。 深夜,小凤妈起来解手,走到小屋,却摸着了悬在空中一个软绵绵的物件。开灯一看,唬得她三魂掉了两魂。原来,悬在小屋柱头上的正是谢彩凤!幸亏发现得早,捡了一条命。 谢铛铛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老妈哭嚎着说:“你到底要怎样嘛,啥子事干不得,却要寻短?”谢彩凤咬着牙说:“你们救我干甚,我是异种。不能上大学,我活着还有啥子意思?”老妈说:“你上学,家里好作难。”谢彩凤倔强地说:“我的事,不要你们管。”谢铛铛把脚一跺,说:“读,你个鬼女子卖身去读!” 听到这话,谢彩凤笑了,笑得好深沉。“哈,说得果然不错,我中学就是卖身读的,没有用过某人的一分钱,读大学更不能用某人的血汗钱了。我晓得,使力气活多累多苦呀,一天汗爬水淌地挣那几个钱,我却能松松活活就挣来。” 谢彩凤接着一脸坏笑。“我怎么瞎了眼,生在了这样一个家庭?!要是我生长在一个贵人家,别说是大学,就是研究生,就是留洋,有什么难的?哎,我怎么这样傻呀,我怎么没想到,可以卖身上大学呢?”她哼了一声,轻蔑地望着发呆的老爸老妈。 这天晚上,困牛石边,嘉陵江水轻轻拍打着江岸。谢彩凤与牛宏手挽着手,从困牛石上揪扯起来一个人。那是罗癫子,他迷糊着,揉着眼睛,嘴巴吧唧作响,望着眼前这两个人。纵火犯罗癫子才从监狱出来,他也不去别处,就在这码头附近晃荡。也许,他也就只能待在码头。 谢彩凤嘻嘻笑了。她和颜悦色地走过去,说:“罗叔啊,我问你个事,你一定知道的。你说了,我请你喝酒。你说,你同周兰,到底有过什么事情?” 罗癫子说:“我不知道。给我酒啊!” 牛宏咬着牙,抡起拳头,威胁着说:“罗癫子,在牛背湾码头,哪个不说你同周兰的事,你敢不说?” 罗癫子嘻嘻哈哈着:“我怕,我怕。” 谢彩凤把牛宏拉开。“同癫子犯不着动气。”她拽着牛宏朝回走,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也许,罗癫子就是这样,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糊涂呢。” 这时,在他们身后,传来罗癫子的声音。 酒色与财气是锋利的刀 骄蛮和傲慢如疯长的草 金钱加美女却无所不能啊 这世道真的乱了套 …… 谢彩凤望着自己将要就读的学校。 工业学院地处城市的郊区。从外面看,门脸不是太宏伟,无数学生从门口出出进进。谢彩凤在牛宏地陪伴下,朝里面走去。 在学校大操场,有几张桌子,拥挤着好多报到登记交学费的人。 谢彩凤站在收费处张贴的收费标准前,看自己该交多少钱。看完,牛宏拍拍她:“走吧。”两人走在铺满鲜花与绿草的校园里,喇叭里正放着欢迎新同学的欢快乐曲。 看着这一切,听着这动人的歌曲,谢彩凤真的想哭。“牛宏哥,我这人一向没有眼泪,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今天我特想痛快地哭一场,真的。” “傻瓜,就是卖血,也要把你的学费交了。”牛宏安慰着谢彩凤。 医院在东水门,是一个私人医院,牛宏和谢彩凤要在这里卖血。牛宏积蓄不多,要应付大学昂贵的学费还有难度。经过激烈争论,牛宏准备卖1000cc血,谢彩凤却准备卖1500cc。 谢彩凤对牛宏说:“女性的血多,所以我抽1500cc没有问题。”牛宏却不乐意,说:“我一个男子汉,身上有好多血,为什么我不能抽1500cc?”谢彩凤说:“牛宏哥,你千万不要和我争,我每一个月身上流那么多血,所以我流血已经习惯,而你,每月有血么?”牛宏只好嘿嘿地笑。 走出医院大门,谢彩凤紧紧抱着牛宏,说:“牛宏哥,为我读书,你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累,今生今世,你永远是我最喜欢的人!” 牛宏说:“你又扯远了。今天,是我最难过也是最高兴的日子,因为,我不能凑够你的学费,但你终于还是可以上大学了。” “还说,我真的哭了啊。”谢彩凤把牛宏抱得更紧了。 …… 大学生活开始了。 在大学里,谢彩凤亭亭玉立,如一朵娇艳的鲜花。但是,由于卑贱的出身,使她的美丽光环也黯然失色。学院政治系有一位号称“白马王子”的男生,据说这位男生的老爸是本地的一位政府官员,学院里关于他的桃色新闻很多,谢彩凤对此却无动于衷。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在悠扬动人的音乐声中,“白马王子”身穿色衬衫,扎一条素色带暗花的领带,显得优雅而潇洒。他一会儿邀请这位女生跳三步,一会儿又邀请那位女生跳四步,完全成了舞会上的明星。 谢彩凤站在人圈外,望着白马王子那英俊帅气的脸庞,以及那优美潇洒的舞姿,感到一阵阵面热心跳。谢彩凤的衣服虽然前卫,却都是朝天门批发市场买的冒牌货。那天,她全身“名牌”服装,在她白白的脖子上,还配了一串镶了一块蓝宝石的水晶珠链。谢彩凤的同学背后都议论,她的家庭境况那么寒酸,哪来那么多钱呀?谢彩凤在衣着上是舍得投入的,尽管如此,谢彩凤心里还是有一只打米碗,知道白马王子这种高傲的男生是不会看上她这只丑小鸭的。 看了一会,她觉得好没意思,就挤出人圈要回寝室,这时,一个人把她拉住了。回头一看,却是舞会王子——也就是谢彩凤的冤家对头章程!章程脸上写满笑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谢彩凤本想拒绝,不知为何却受宠若惊,根本来不及多想,就被他带进了舞池。那时,彩灯光在天上地下飞舞,音箱里传来柔美的歌声: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爱你有几分 你去看一看 你去想一想 月亮代表我的心 …… 章程轻轻地搂着谢彩凤细细的腰肢,脸几乎就要凑到了她的面庞。依稀的,她闻到了从他身上发出的香味,那是一种十分高贵又十分撩拨人令人眩晕的香味。她在那香味儿的熏染下,几乎要幸福得昏过去了。章程耳语般风趣地对她说:“你父母给你取了一个多么好的名字——彩凤,既使人想起凤凰的美丽,又让人联想起凤舞九天,好叫人动心啊!”他的话那么轻柔,口中呼出的热气吹拂着谢彩凤耳边的一缕细发,使她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不禁一阵面热心跳。 “牛背湾啊,我叔叔那人,也就只适合在那当书记——”章程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后,就再没有说什么了。 那首歌曲是在不知不觉中结束的。当章程绅士气十足地对谢彩凤微微点头表示谢意时,她只颤颤地说了一声谢谢。这时,她已满头满脸的汗水了。站在章程旁边,她企盼着他下一曲继续邀请自己。可是,在下一支舞曲响起的时候,他却望也没望她,又去邀请另外一位女生了。 谢彩凤离开舞场时,心里虽感若有所失,却暗暗告诫自己,像章程这种公子哥,是绝对不会看上她这一只家境寒酸的丑小鸭的。她知道,自己应该很快就会把这件事忘掉,面对以后难测的人生道路,自己只有努力拼搏。 但是人脑这个东西忒怪,要自己不想的东西,它却偏偏要想。从那天开始,章程那潇洒英俊的身姿占据了谢彩凤每个晚上的梦境。在梦里,他与她亲密无间,两情相悦。每次谢彩凤都在那最激动人心的幸福顶点中醒来,她那尖利激越的叫声令同室的室友们胆战心惊,却对牙尖舌利得理不让人的她无可奈何。 谢彩凤在得知章程被女友抛弃的消息后,开始展开她的春季攻势。抛弃章程的,是校里被称为“水芙蓉”的那位校花。 那是一个初春之夜,小雨绵绵地漫天弥漫,谢彩凤打着一把伞,默默地来到学校情侣湖。章程果然独自坐在湖边石凳上,双手抱头,一动不动,如雕像一般。他的头上身上都是水,却浑然不觉。谢彩凤把伞伸过去,罩在了他的头上方,而她自己则有一半的身子淋在雨中。 这样过了很久,突然间,章程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站起身来,却把谢彩凤手中的伞撞到了地上。他望着她,好半天没有言语。谢彩凤轻声柔气地说:“章程,该过去的终归要去,你的身体却是你自己的,犯不着这么折磨自己。” 章程盯了她半天,一声不吭。也是,在他的视线中,满是鲜花,满是美女,哪里会遭到如此打击?过了一会,他冷冷地说:“哦,我自己的事自己会有个了断,用不着别人来多管闲事。”说罢扭头而去,扔下了在雨中的谢彩凤。 第二天傍晚,章程在学校旁的一个小酒馆里独自喝酒。他叫了好几个菜,又要了瓶白酒,一杯一杯地喝着。谢彩凤是晚上九点多钟出现在小酒馆的,那时,章程已喝了大半瓶白酒,显得二麻二麻的了。他笑眯眯地盯着坐在他对面的谢彩凤,说:“我……我认得你,你是……是那个小……小凤,牛背湾谢铛铛的幺女。”又说:“此凤……凤……并非彼凤……凤哩。” 谢彩凤没有吭声,要了一个杯子倒满酒,把章程面前的杯子也倒满。章程举起酒杯,涎着脸子说:“你要……要……要和我喝……喝交杯酒?”谢彩凤把酒杯举起,与他碰了,一干而尽。章程也把酒干了,还夸她耿直。 那晚,俩人又要了一瓶酒,很快也喝了个底朝天。章程是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被谢彩凤搀扶到学校旁一个旅店去的。当她扶着章程走到床边时,他就如麻袋般沉闷地倒在了床上。 章程在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醒来。他是被热醒的,睁眼一看,一团白嫩赤裸的躯体横陈在他的旁边,头却紧紧靠在他的肩上。只见她长长的眼睫毛抖颤着,而那一张小嘴却调皮地撅起,像在对他诉说着什么。这时,他依稀地回忆起昨晚的一些情形,但对自己如何到了这里却不得而知。 望着那在阳光中焕发光泽的躯体,章程心里一阵阵燥热,就狂怒地嚎叫一声,狠狠地把谢彩凤压在了自己身下。谢彩凤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双手在他后背轻轻地拍了拍。他受到极大的鼓舞,显得更加躁动。她呢,就配合默契地迎接着他的进入,她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使他很受刺激…… 完事后,章程疲乏地对谢彩凤说:“想不到,你硬像黄花闺女哩。”他自然懂得这种时间不能说牛宏,更不能提她的小姐姐。谢彩凤半带羞涩,半带认真地对章程说:“你以为不是么?我可把自己交给你了,你得好好对我,不然我是不会轻饶你的。”想了想,她又警告说:“别以为我是低贱的夹竹桃花你就肆无忌惮,告诉你,夹竹桃虽然是俗艳却有毒——小心我毒死你……” 章程一把将谢彩凤搂住,狠狠地吻着她。“哎呀我的肉肉,我哪里舍得离开你,今生今世,我永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说着双手就在她身上游走。谢彩凤说:“章程,你真是条骚狗,先告诉你,你要是甩我,一定得对我明说,不然——”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章程果然如他所言,与谢彩凤朝夕相处,情意切切,俨然一对真正的恋人。那时,爱情的绮丽风光把他们的日子渲染得多姿多彩,活像满坡开放的夹竹桃,满是橘黄,满是粉红,满是春意。接下来,章程搞毕业论文答辩,联系毕业分配后的去向,两人见面的时间自然就不多了。 谢彩凤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得知章程又脚踏两只船,与外校一个叫马芳的女大学生在谈恋爱。 事情的败露是由一件十分偶然的事引起的。 与谢彩凤同寝室的有一位邹姓女生,其父与章程的老爸在一个政府部门工作。这邹姓女生人矮精瘦,像个猴子一样,于是同学们都叫她猴子。猴子人长得不怎么样,却因为有一个好的家庭背景而趾高气扬,对谢彩凤等家境贫寒的同学都看不上眼。谢彩凤是犟人,你不理我我更不踩你,这样,就应了那句老话,叫做“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一天晚上,猴子的牙膏不见了,她便在寝室里大喊大叫起来。那天,刚好其他室友不在,寝室就只有谢彩凤和猴子两人。谢彩凤听她吵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你吵什么呀,无非就是一支牙膏而已,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这东西当然不是个东西,连几块钱的牙膏也看得上。”猴子又哼了一声,恨恨地说,“也不撒泡稀屎照一照自己是啥鸟儿,倒想攀高枝儿。” 谢彩凤听她说得实在不像话,就奔过去,一把拽住了她。“你是不是说我偷了你的牙膏?”猴子大声地吼道:“我没有说是你,你自己做贼心虚,那也不关我的事。”这时,刚下了晚自习的同学都回到寝室,外室的同学也围在了屋里屋外。奇怪的是,大家都十分感兴趣地看着她们,居然没有一个人来劝解。 谢彩凤说:“你再阴阳怪气的,我可对你不客气了。”猴子说:“我说过是你么?”她转过身,对周围的同学们说,“大家可以评评理,我的牙膏不见了,这人怪糟糟的,居然不许我说,这是哪家的道理嘛?”周围人就说,人家东西不见,说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谢彩凤只得悻悻地把猴子放了。 猴子揉着被抓皱的衣服领口,自言自语道:“硬是月亮坝里照镜子,自看自大!以为攀上了什么高枝儿,是一朵好艳的鲜花——狗屁都不是,人家不过在耍弄你罢了。”又撇撇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嘛,无非小时候就是一只码头远近闻名的背篼鸡罢了。鸡,好烂贱,啧啧。” 谢彩凤一听这话,反而变得平静了。她笑眯眯地对猴子说:“你嘀嘀咕咕些什么,有话就说出来大家听一听嘛。”猴子说:“我从来就光明正大,不像有的人,同别人争风吃醋抢男人,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活生生把别人拆散。自己呢,却从中硬插一脚,倒是羞也不羞哇!” 见谢彩凤没反应,猴子索性又道:“这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且是现世报——同学们,你们晓不晓得,有人自认高傲,找了一个帅老公,殊不知,人家完全是在玩弄她的感情。人家找的啊,是外校校花,家庭也极好,都带回家好多次了,还定了毕业后就谈婚论嫁。贱女人啊,生就一副丫头命,背篼鸡相,想当小姐还差不多!”刚说完,她的面颊突然被重重一击,打得她晃了两晃,险些摔倒。回过头,只见谢彩凤怒气冲冲地站在她面前,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要不是同学们拦住,猴子恐怕要被打得捡不起来。 不知什么人多嘴多舌,就惊动了校领导。只一会儿,副校长和辅导员气喘吁吁地赶来了。猴子委屈得泼天泼地哭喊起来:“我不要再跟一个疯狗住一起,我不要再跟一个疯狗住一起。”副校长同辅导员了解了情况,马上给猴子调换了寝室。第二天,学校对事情做出了处理,谢彩凤因为无故骂人打人,违反了校风校纪,被学校给予了记大过的处分。 谢彩凤对这事看得并不很重,淡然地接受了处分。白天,她仍正常上课,晚上,在熄灯铃响之前寝室里却很难再见她的人影。这天晚上,在临校那座五星小亭里,她和牛宏十分从容地把章程和那叫做马芳的女生揪了个现行。 夜色迷蒙中,谢彩凤穿一身黑色装,像一位身怀武功的夜行人一样。当时,章程和马芳正在亲热,有点放浪形骸的模样,没想一束白惨惨的光柱把他俩罩住了。章程和马芳十分难堪,遮遮掩掩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谢彩凤从容地在两人脸上各吐了一口口水,用手电筒照了照自己的脸后,说:“姓章的,本来我一只码头上的背篼鸡,也高攀不上你这位大公子。我气愤的是,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在这么快的时间就移情别恋。因此,我要郑重地告诉你——请你记住今天,夹竹桃花虽是烂贱,却真正有毒。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这条狗,绝对!” 章程嘿嘿冷笑两声,说:“哼,谁是狗啊?我问你,向水芙蓉告密的狗是哪个?莫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他接着打了两个哈哈,“哈哈,是我对不起你,还是你对不起我?” 这时,谢彩凤才知道,自己暗中密告水芙蓉章程另有情人的事已被章程晓得了。为了拆散水芙蓉同章程,谢彩凤着实费了一番工夫,让牛宏跟踪了他很多天,才知道章程脚踏两只船。那晚,瞅周六没人,谢彩凤偷偷到水芙蓉寝室,把这事绘声绘色地讲给了她听。水芙蓉是那种身边不乏追求者的女人,对章程早已腻味,但因为章程在她身上花了太多的钱,一时间却找不着理由使他主动离开自己。谢彩凤的告密,使她底气陡增,第二天,就以谢彩凤提供的炮弹为武器,同章程拉爆拜拜了。 谢彩凤没想到,章程居然把事情的原委了解得一清二楚。突然她恍然大悟,真是智者千虑,终有一失。那天,她走出水芙蓉寝室的时候,不是看见了猴子么?猴子鬼鬼祟祟的,见她们出来忙闪在了一边。没有说的,肯定是那个杂种! 谢彩凤在心里下了决断,却把手电筒照在了马芳的脸上,笑嘻嘻地说:“听说马小姐是位靓妹,校花,今天一见果然闭月羞花。马芳,在我面前,你可是个小了。我要告诉你,一呢,要把章公子看紧,免得他又来个红杏出墙什么的;二呢,就要注意你嫩冬冬的身子了。你莫看章程文质彬彬的,却是白天像教授,夜晚像禽兽哩!”说罢浪声大笑,搂着牛宏扬长而去。 谢彩凤和章程彻底拉爆后,和牛宏走得更近。牛宏好像生来就是谢彩凤忠实的仆人一般,对谢彩凤俯首听命。 这期间,谢彩凤的老爸老妈却发生了变故。在谢彩凤上大三时,小凤妈在嘉陵江边码头上夜班的时候,从高高耸立的砖垛上与一个男人一起跌倒下来。那男人就是码头上大名鼎鼎的癞子书记,他浑然无事,而小凤妈却脑壳受损,变作了一个“万年宽”。所谓“万年宽”,就是做人没有任何忧愁,把世界看做了一个欢快的乐园。 每天,小凤妈脑袋上套着一束夹竹桃,打坐在牛背湾路旁的石磨盘上,嘴巴里嘟哝着什么。阳光从巨伞一般的黄桷树渗透下来,打在她歪拧着的脸上,使她的脸色变得生动峥嵘。见有人走过,她总是笑眯眯站起来,好像人家的丫环或者佣人一般,追随在人家后边。她还非常亲切非常柔和地问着来人:“乖老公啊,你要我不要?”一边说,一边就麻利地解自己的裤腰带,把人家吓唬得飞一般逃走。 谢铛铛见这不是个事,就想了一个绝招,给她系上了铁腰带,拴在黄桷树上。这样,她还是坐在那石磨上,但是,来了人,她虽然能站起来,也能解裤腰带,却总是不能得逞,只能笑眯眯问:“老公啊,你要我不要?” 这天,谢彩凤回到牛背湾,见老妈这个样子,就一把把她脑袋上套的夹竹桃花圈抛掉。推开门,谢彩凤见老爸正喝稀饭,喝得响亮,风生水起样,就骂道:“谢铛铛,老妈都这个样子了,你老人家居然还吃得下睡得着啊?!” 谢铛铛不以为然地说:“异种,码头上谁不知道,那烂婆娘是偷野男人摔坏,她是自找的,活该!” “你说这种话也能叫丈夫?我跟你说,请你老人家照顾好老妈,她要有什么闪失,我唯你是问!”谢彩凤说罢,丢下一叠东西扬长而去。 谢铛铛望着谢彩凤,愣了好一会儿。接着,就伸手去拿她摔在桌子上的东西。居然是好大一卷钱,是他和小凤妈两人一两个月的工资。 谢铛铛想,这丫头还上学,哪里能有这么多钱? 那是一个星期天,上午,组长老黑跑到谢铛铛家通知,说今天不休息,要加班。谢铛铛十分不乐意,骂咧咧的:“什么狗屁领导,屁眼心心都是黑的!” 谢铛铛是这样一个人,说归说,真要违反组织决定却还是不敢。喝了几两酒以后,他肩头披着搭肩布就到码头了。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西北风呼啸着。活路是卸条石。这天,江边码头的轨道吊车坏了,修理工人正在抓紧修,码头工人就在船上吹空龙门阵。这时,癞子书记来了,脸色一下就黑了下来:“修理机器不能窝工啊。谢铛铛,你是老工人,为什么不用绳子杠子抬石头?” 谢铛铛说:“我不过就是一个平头工人,大家都在休息,为什么叫我抬?” 癞子书记说:“我就要叫你抬,看见你逍遥我不自在。你不是总说,你女人如何如何了,你女人如何,与老子屁关系?今天,我就是要你一个人摸活路!” 谢铛铛说:“你无非就看我是绝户,两个短命女不昌盛。我今天还就是不摸活路!” 段大庆走了过来,说:“嘿你个谢铛铛,人家书记请你摸活路,是瞧得起你。快去!” 段大庆一身短打,胳膊上小老鼠一般蹿动着毽子肉,谢铛铛虚火了。“段连长啊,我不是说我不愿意做,是人家不做,我一个人……” 谢铛铛还没说完,段大庆就一脚踢在他肚子上,疼得他蜷在地面打滚。“谢铛铛,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段大庆笑眯眯叫谢铛铛起来,谢铛铛刚一起来,他的脚又飞了过去。谢铛铛怪叫着,拔腿如老鼠一般逃窜,刚好撞在癞子书记怀里。癞子书记提着他的衣领,来到石头垛边,早有两人抬了一块大石头,压在了谢铛铛肩头上。 谢铛铛趔趄了一下,好容易把桩子站稳当了。他发觉自己眼前金花直冒,牛一般喘息着,朝跳板上走。走了几步,就掉到奔腾的嘉陵江中。 谢铛铛失足掉进江中后,就成为了一个瘫子。成为了瘫子的谢铛铛也就只能待在家里,与他那万年宽的婆娘为伍了。 这天夜晚,癞子书记院墙外那铁门被摇晃得哗啦哗啦响。癞子书记这幢炮楼被罗癫子烧毁以后重新修造过,显得更加气派了。段大庆走到围墙上一看,见院外站着谢铛铛的女娃,大学生谢彩凤,便冷冷地说:“死女子,这么晚了,你打门做啥?” 谢彩凤就嘻嘻地笑。“大庆娃,你真是狗腿子,叫你开门你就开,还问为什么?” 段大庆说:“死女子,嘴巴总是那么烂贱。告诉你,你不讲清楚,我就不开门。” 谢彩凤说:“我同书记开会,你晓得不?” 段大庆啊了一声,刚要说什么,却见谢彩凤身旁走出一个人,却是癞子书记的亲侄子章程。章程冷冷地对段大庆说:“段叔,是我,找我叔有事。你快把门打开。” 望着依偎着朝里面走去的谢彩凤和章程,段大庆嘿嘿地笑了。心想,这死女子有板眼啊,居然把章大区长的公子给勾引上手了? 谢彩凤在楼上同癞子书记争论起来。谢彩凤说:“不管怎样,我老爸老妈是上班时间受伤,开个工伤一点问题都没有,章书记,你为什么固执不办?” 癞子书记说:“你老爸工伤问题倒好说,你老妈的问题却叫人好作难。” 谢彩凤说:“有什么作难,无非就是书记同职工开会。章书记,今天我特地请章程大哥来说合。请你注意,要是你继续拖着我老爸老妈的事情不办,那我们就法庭上见!” 癞子书记恼怒起来,指着谢彩凤说:“你说话怎么这样不客气?要是我愿意去法庭呢?” 章程拦住了癞子书记,把他拉到一边,悄声地说:“叔,我看了政策条文,小凤家的事情蛮符合的。我老爸也说,叫你一定妥善解决这件事。” 癞子书记吁了一口气,转身对谢彩凤说:“小凤哇,其实站上也多次商量了这事,并不是拖着不办,主要是让你家能享受最大限度的优惠政策。” 谢彩凤笑了,就拱了拱手,说道:“那就多谢章书记了。” 沿着那条青麻石路,谢彩凤陪着章程朝上半城走去。俩人都悄默无语,鞋子把地面砸得啪啪响。起风了,哗哗的江风拍打着路旁的夹竹桃,夹竹桃沙啦啦欢叫起来。谢彩凤说:“谢谢你章程,要是没有你,你叔叔那人是很难缠的。” 章程说:“我叔叔那人,就是那样。老古板,不进油盐。” “你叔还古板?他是这里天大地大的码头王啊!”谢彩凤乐了。 “啥王不王的。”章程轻轻捉住谢彩凤温软的小手,说:“小凤啊,多日不见,心头怪想你呢。” 谢彩凤点点头,说:“我也想,真的好想。” 章程有些不相信地问:“是么?” 谢彩凤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有时,我真想有一支枪,那我就可以把你给毙了。真的。” 章程哈哈大笑。“你这婆娘就那样恨我?” 谢彩凤长叹一口气:“刻骨铭心啊!” 章程不言语了。 青麻石路面,回荡着一声声沉闷落寞的脚步声。 第六章 命运 初夏的一个早晨,谢彩凤身穿一套淡雅服装,袅袅娜娜,来到云丰运输公司书记办公室。 “小凤,你真愿意来码头上班?”癞子书记盯着眼前这个妙龄女郎,看着手里的分配报到证,有些不相信地问道。 谢彩凤点点头。她看着眼前这个已五十出头的老头,笑眯眯的,有点巴结讨好的意味。 “是啊,青年人,尤其知识青年,就应该在艰苦地方奋斗。码头非常需要你们,我们一起携手干吧。”癞子书记望着眼前的这位青年女性,笑得连眼睛也成了一道细线。 谢彩凤说:“没有法子可想啊。章书记,我妈脑壳出问题,老爸又瘫了,都离不开我。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是呀是呀,大侄女,命运可真搓磨了你呀!”癞子书记说着就要同谢彩凤握手,谢彩凤却扭转身,把丰满韵致的后影留下,走了。 癞子书记嘿嘿地笑了。 云丰运输公司是一个要死不活的集体企业。在嘉陵江码头,这么一种由搬运站演变过来的运输企业,犹如老古董一般,已经不多了。公司的主要业务就是汽车运输同搬运装卸,把客户由水路运来的货物搬运上车,然后再用平板车或者汽车运送到客户指定的地点。 这里的工人大都是没有文化、性情率直的汉子们,知道骟牛匠谢铛铛的那叫做“背篼鸡”的女儿到码头来工作,老少爷们都来看她。汉子们一边唏嘘感叹着谢铛铛两口子的遭遇,一边说,看不出谢铛铛倒养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乖女儿。“万事孝为先,小凤……不,谢彩凤同志,你别憋屈。你是大学生,你得雄起再雄起!码头要大发展,在这里,你会大有作为的。”癞子书记说着摸摸不争气的脑袋,那上面癞巴癞坑的。他用一双大手抚摸着谢彩凤浑圆的肩头,色眯眯地看着她。 谢彩凤没有开腔,心想,命运是啥东西呢?自己原本是不正眼瞧码头的,却只能来这里,以维持自己的基本生存。这时的谢彩凤,自己看自己都是瘟头鳖脑,十足一个灰姑娘。她对自己的霉运万分不服气,因为她的同班学友,成绩比她差得老远的,都找到了银行、政府部门的好工作。尤其是那位叫猴子的学友,成绩并不咋样,却谋到了一份在检察院工作的好差事。谢彩凤知道,他们为什么能找到好工作,而自己却不能。凭啥呢,不就是凭他们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背景,有关系和熟人嘛。 在那些天里,失意的谢彩凤每天夜晚长歌当哭,她唱的是《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唱的是《义勇军进行曲》、《国际歌》。边唱,她还得给瘫子老爸换药,给“万年宽”老妈喂饭,一直忙到很晚。当然,她做这些的时候,牛宏会来帮忙。 公司所在地离谢彩凤家不远,也在嘉陵江旁边。这是一个古老的码头,早在清末五口通商的时候,这里就是十分繁荣昌盛的水码头了。公司位于码头西边,是一幢暮气十足的两楼一底的青砖房子。每次看到那灰扑扑的房子,以及那灰蒙蒙的天空时,谢彩凤总觉得十分压抑。她对牛宏说:“命运为啥这样作弄人呀,果真如老爸所说,父母当官,子女就永远当官;父母搬砖,子女就一定搬砖?我不服气,我要抗争到底!”谢彩凤说话语气总带了码头味,这恐怕是很难改掉的。 “我一定要翻身!我一定要见晴天!”她一次次对着那陈旧的砖房,对着那灰蒙蒙的天空,对着那汩汩流淌着的嘉陵江,发着心中的誓言。 谢彩凤第一天到码头上班,工人们都去看她。牛宏没有去,他一天阴着脸,摸活路时是一把好手,但是一得闲,他就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想自己的心事。十多年过去了,风霜岁月的利剑,把一个生龙活虎般的青年人变得沉稳了。 码头上的人并不敢得罪牛宏,因为都知晓他有一身武功,驴子德性发作起来十分了得,只能敬而远之。那么,被众人疏远了的码头汉子牛宏,每天摸了活路就猫在一边,拿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呀划的,划过后就用脚擦掉。就这么划着,就这么擦着,倒也自得其乐。 谢彩凤活的倒是不一样。上班时间,她一天到晚马脸嘟嘴,轻易不同人交谈,很显城府,却敢与老虎谋皮。老虎,就是码头王癞子书记,他一言九鼎,跺脚成坑。癞子书记到办公室来了,谢彩凤就活泛起来。迎着癞子书记色眯眯的目光,谢彩凤站起身来,把颀长乖巧的自己送到癞子书记面前。 癞子书记当然是来检查工作的。“小凤呀小凤,我布置的工作你完成了吗?”他望着谢彩凤俏生生的脸庞,在她浑圆的肩头上又是摸又是拍。 “完成了,章书记。”谢彩凤噘着小嘴儿,把白如嫩藕般的胳膊举起来对癞子书记说:“章书记你看嘛,人家的胳膊一直搁到桌子上都整红了。哎呀,累坏了累坏了。”癞子书记一把揽过那条胳膊,看了又看,十分疼爱的样子。于是,五十来岁的码头王同二十来岁的姑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情骂俏起来。更有甚者,就在那走廊上,小的不顾脸面,说是走不动了,从背后扒住了癞子书记,非要癞子书记背着她回办公室。 码头汉子,一根肠子通到底,讲个耿直真诚,见女娃子这样,就骂一声她先人,然后呸的一声走人。背后,未免就把这事当了闲话。好在那女娃老爸老妈已经废了,不然,非叫这女娃气疯不可。不过,这些事牛宏并不晓得,因为他从来不到办公室去,也很少与同事们聊天。 一天下午,码头汉子在嘉陵江边卸一船条石。这是一个阴天,老天拉着一张丧门星脸子,冷风也紧,使人感到了些许的寒意。汉子们把一尊尊沉甸甸的条石从垛上用绳子套好,然后两人一尊抬着往岸上走。他们就这样干着,不一会儿,就暖和了,人也就活泛起来。 谢彩凤是同站上的出纳等办公室干部,在癞子书记的带领下,到江边给搬运工人们送加餐来。在码头,干部给工人送吃食加餐的优良传统已保持了很久。工人们见癞子书记他们来了,就停下来,拿了热腾腾的馒头吃起来。牛宏却猫进船后舱,也不管脏,一屁股坐在了船舷边。他就那么坐着,像入定的老僧般望着缓缓流淌的嘉陵江出神。众目睽睽下,汉子们不知道牛宏为什么发火,一把将谢彩凤送的热乎乎的馒头一下子扔到了江中。在众人的盯视下,谢彩凤悻悻地搓着一双白嫩的小手,显得十分尴尬。“阎王爷也不打笑脸人,我今天是遇见了财神还是怎么了?” 这时间,癞子书记就在前舱喊了起来:“小凤,走了啊,我们还要到吊儿嘴码头呢。” 谢彩凤望着缓缓流淌着的江水,说:“走了,是该走了。但就是走了,也不该虐待自己。”说完,顿顿脚,走了。 等谢彩凤同癞子书记他们走远了,汉子们拿起手中没吃完的馒头开起了玩笑。这个说,这馒头软和绵实,就像那婆娘胸前的两砣肉肉了;那个说,可惜呀可惜,一朵嫩冬冬的夹竹桃花,开放在了癞子脑壳上。 牛宏不晓得怎样就站了起来,他鼓着一双大眼,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显得很是怕人。他低沉地咆哮着:“你两个嚼什么蛆,哼?!” 那两条汉子对此并没加理会,还嬉笑着说:“说哪个,就是说谢彩凤那个骚……” 没等两人说完,牛宏飞起脚来,两人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一先一后栽进了冰冷的江水中。牛宏指着水中的两个人说:“今后,不准你们再当着我的面说谢彩凤的坏话。” 那两人在水中边狗刨边说:“我们说谢彩凤,关你什么事了,难道谢彩凤是你的嫩妈?” 牛宏捡起一块砖头,砸了过去,那砖头在水中砸出了很大的一朵水花。“谢彩凤就是老子嫩妈!你俩硬是以为你们的脑袋很铁么?” 那两人立马下了矮桩,忙说:“牛哥,我们不敢再说了,我们真的不敢再说了。” 这件事,被码头上的人拿来作为笑谈,摆了很久。 癞子书记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感觉,自己如同一条病入膏肓的老狗,已经是苟延残喘了。躺在病床上的癞子书记,那一双灰色无光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盯着病房外边。他的老伴早已过世,他的独子,也就是大哥曾经过继到他名下的章程对他这位老爸并不很在意,因此,重病中的他现在是很孤独的。 他散乱的眸子漫无目的地望着外边,而思绪则慢慢地活跃起来。这时间,他很自然地回忆起了那些令他自豪、让他扬眉吐气的事情。这时,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了一张白皙俊俏豆花样嫩冬冬的脸庞,以及那鼓囊囊的胸脯,就禁不住低沉地骂了一句:“该死的烂婆娘!”一边往肚子里咽了一口口水。 说实话,癞子书记并不老,才刚62岁。在现在这个年代,按照报纸上的说法,60岁的才开始人生的第二春。癞子书记自己也觉得好怪,没退休在台上当书记的时候,好潇洒好矫健好利落哟!那时间,作为码头王的他,看天,天是蓝的,看江,江是舒缓的,而身边的每一个人都那么听话,对自己又那么忠诚,俯首帖耳。可以说,在嘉陵江码头,他癞子书记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言九鼎的人物了。可想不到,自己一个经过了那么多惊涛骇浪的老雀子,却在要退休的前夕,栽倒在了一个黄毛丫头布置的泥淖里。而且,栽得那么惨,叫他在不知不觉中摔跟头,而且栽了之后连喷嚏都打不出来。 癞子书记清楚地记得,自己与谢彩凤第一次有了实质性的接触,是在那个夏天的晚上。那晚,繁星满天,江风徐徐,给人带来了丝丝凉意。他心里像揣着一只小鹿,蹦跳着向嘉陵江边的困牛石走去。他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打气:不怕不怕,无非就是去开会,去给非党员的积极分子做思想工作,有什么好怕的呢?但是,由于心里有了一个自己也明白的小鬼,因此,无论他如何安慰自己,心都被那小鬼咚呀咚地用鼓槌敲着,好像要跳出心窝子来一般。在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谢彩凤那张夹竹桃花儿般的笑靥,红艳艳的,是那么诱人。他叹了口气,深一步浅一步地往江边走。 那张纸条好像一只轻盈的燕子一般。 当时,癞子书记正在看一本画报。那封面上穿得很暴露的女郎,就活像谢彩凤一样,眼睛也那么飞着勾人媚眼,那一对从开口很低的体恤里露出来的白光光的半边胸脯也那么撩拨人。看谢彩凤进来,他一阵脸热心跳,忙把画报放到了抽屉里。 谢彩凤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身材略显高挑、丰腴,一见癞子书记,就微微一笑。“章书记,你的工作怎么这样忙呢,一天到晚都在看文件。” 癞子书记从尴尬中走出来了,说:“有什么办法呢,我早就有心在年轻职工中培养一个接班人,可现在的年轻人呀最不主动了,连入党申请书都不写!哎,难道要我这个老家伙来替他们捉刀?” 谢彩凤很羞涩地一笑,说:“我的好书记,我可是交了入党申请书的了。” 癞子书记挠了一下头。“哦,但是你得与组织交心谈心啊,知道了吗?” “章书记,我——”谢彩凤把那张“小燕子”甩给癞子书记,就逃一般跑出了书记办公室。 癞子书记望着谢彩凤的背影,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慢慢地把那张“小燕子”打开。“书记同志,今天晚上九点,在嘉陵江边困牛石,给您汇报我的思想动态,请书记一定准时到。” 就这样几句话,把癞子书记一下午都整得心上心下,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说实在话,癞子书记对谢彩凤当然是有想法的,交心谈心在办公室就再好不过了。因为,书记与职工在办公室谈话是最正常的,那么,这鬼丫头邀自己到江边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阴谋诡计在里面没有呢? 癞子书记左思右想,认为自己同谢彩凤没有什么过节,谢彩凤也没有必要煞费苦心来算计自己。她叫自己到江边,也许真是因为在江边更加便于交谈,把自己的真实想法给党组织讲出来。他终于下定决心去赴约。 月色如水,路两旁茂密的夹竹桃悄默无声。癞子书记借着月色看了一下手表,还差几分钟就到九点,不由加快了脚步。这时,他警觉的耳朵分明听到了除了自己的脚步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就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停下来听了听,除了嘉陵江低声的流水之外,又没有什么声音了。他摇了摇头,笑着自己的多心多疑。 等癞子书记来到困牛石的时候,谢彩凤果然早已到了。一见他,谢彩凤便迎了上来:“章书记,你怎么来晚了,害得人家一个人在这里干等,你好坏哟!” 癞子书记刚才的惊慌惧怕一下子就飞到了爪哇国,忙说:“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在单位上,癞子书记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此刻,却对一位年龄作自己女儿还小的女人连声道歉,真不知他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 癞子书记坐在了一块大石板上面,谢彩凤抱膝坐在他的对面,然后委委屈屈地说:“章书记,人家写申请书也好久了,你一次话也没同人家谈,还把这事情给忘了,我们一个平头百姓要争取进步好难好难呀!”说到这里,她还哽咽起来。 癞子书记忙安慰她道:“你的表现组织知道。你是组织上近期重点考察的对象,谢彩凤同志,你要好自为之呀!” 谢彩凤破涕为笑了。她站起身来,撒娇般地对癞子书记说:“你撒谎骗人,你是小狗儿,你根本没有把我考虑在组织里。” 癞子书记也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你这丫头怎么不相信组织呢?怎样你才相信我呢?” “不信不信就不信!”谢彩凤抬起头来看癞子书记。癞子书记就看见了她双眼中含着亮闪闪的珠泪,至于谢彩凤后来是怎样进入他滚烫的怀中,他就不怎样清楚了。当时,他搂抱着那软颤颤的躯体时,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说:“乖呀乖,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尽快搞定你的组织问题……”他手忙脚乱,一边亲着她光洁嫩滑的脸庞,一边又用手揉着她丰满的Rx房。 就在她身子软塌塌,几乎要溶化在他怀中的时候,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他们身旁的一块巨石骨碌碌地向江边滚去,把俩人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就分开了。俩人望着那块此刻静静地卧在江边有一人多高的巨石,吐了吐舌头,再不敢在此地停留,道了声别,就一前一后远远地相跟着,各自散了。 事后只两天,癞子书记主持召开了支部大会。会上,谢彩凤的组织问题终于通过了。那天下午,刚开完支部会议的癞子书记把谢彩凤叫到办公室,把这好消息告诉了她。谢彩凤站在癞子书记面前,身子晃了晃,汩汩的泪水当着癞子书记的面就掉了下来。 这天晚上,谢彩凤请牛宏到一个小餐馆吃饭。席间,她屡屡举杯,感谢牛宏这些年来对自己的关怀和照顾。她那双被酒精烧得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说:“牛宏哥,我说过我这一辈子就是你的人。其实,结婚真的不过是形式,难道我们这种人,还奢谈什么爱情?!嘻嘻,啥子东西叫爱情?爱情又是啥子东西,你说?” 牛宏躲避着她热辣辣的目光,喃喃地道:“爱情是什么呢?爱情就是男女之间真心相爱。” 谢彩凤哑然失笑。“爱情是一包药,是一包用来调剂孤身男女情绪的调料,嘻嘻。”说着把一串钥匙递给牛宏,“今天是个好日子。牛宏哥,从今晚开始,我,就把我家的钥匙交你,你,就是我家的总管了哈。” 牛宏笑了起来。 在效益低下的搬运公司,谢彩凤是小职员,其工资仅够吃饭。父母都有病,自己晚上也不能生法子出去谋生活。把照顾父母的重担交给牛宏,谢彩凤就可利用夜晚时间了。 谢彩凤爱打扮,一天到晚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不仅满足虚荣心,而且有一种成就感。她常问牛宏,凭她谢彩凤的脑袋和一张光鲜漂亮的脸蛋,一辈子就只能这个样子? 把父母交代给牛宏后,谢彩凤便到这个城市大街小巷的职业介绍所去应聘家教。谁想,这个城市的家教这样难找,她先是被一家职介所骗去了几百元钱,后来,给她介绍的都是夜总会、歌厅、饭店的陪酒工作。万般无奈下,她心一横,就到远离市中心的一个叫做“金巴黎”的夜总会做了陪酒小姐。 这样,谢彩凤新的人生故事就开始了。 “金巴黎”地处城乡结合部,到这里来的客人很多,她就是瞅这里地方僻静,认识的人少以及生意好而来的。这天晚上,艺名就叫小凤的她,被安排陪一位叫黄哥的客人。那人五十来岁,大腹便便气宇轩昂的样子。那男人是和三个人一起来的,同行人都对他恭恭恭敬敬的。他们每人都叫了一个陪酒小姐,在包房里喝了几瓶昂贵的干红,吼了几嗓子歌之后,就每人开了一个包房,到房间里去了。 黄哥同谢彩凤相拥相抱着,也往包房走。到了包房门口,谢彩凤却死活不进去,说:“黄哥,我只坐素台不坐荤台,要是黄哥硬要进包房就请换人。”同他一起来的人都来拉她,还请来老板,但谢彩凤始终不肯就范。 那黄哥就把那些人呵斥走了,黑着脸对跟来的人说:“都是先恋爱后结婚,哪有捆绑做夫妻的道理?你们几个人马上给我消失。”等那些人灰溜溜地到包房去了后,黄哥就在大厅一个卡座里同谢彩凤一起摆龙门阵,喝茶聊天。 黄哥讲话很风趣,但又很色。他对谢彩凤讲了一个错别字的笑话:报社开张,老板贴一张海报在大门,说是本社招聘男妓(记)女妓(记)多多,欢迎来搞(稿),稿件不论长短,只要有深度,搞(稿)费从优。还讲了一个产酒的男县长和一个产烟的女县长的龙门阵。男县长和女县长开会碰到一起了,男县长就说,我县欢迎你这位县长光临指导,就不知你能不能持(吃)久(酒)呢?女县长回应他说,我县也欢迎你来,但却担心你的身体,你无论如何持(吃)久(酒),却是终要蔫(烟)的啊!说完他就咯咯地笑。而谢彩凤呢,则只好陪着他笑,因为只有客人高兴了,才能得到理想的小费。果然不出所料,黄哥的出手很阔绰,一给就是三张百元钞,使谢彩凤喜出望外。 一连两周如此。 这天晚上,谢彩凤终于半推半就地和黄哥一起进包房了。这是一间叫做“醉轩”的双开小包房,包房的外间铺着一张很阔气的大床,上面有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被子。其时正是隆冬时节,屋里却很暖和。暗红的灯光打在屋里,给屋子增添了一种暧昧的色调。 两人到了包房,黄哥就把屋门关上了。他一把将谢彩凤搂住,嘴里心肝宝贝的叫着,说同她一见面就碰撞产生了爱情火花,现在这火花已星火燎原,边说边把她往里间里抱。今天黄哥喝了很多红酒,他的嘴里喷出了一股股浓烈的酒味儿。 里间是用玻璃隔离的精致小间,搁着几块阶梯式木板,地下则摆放着一只热烘烘的碳炉子,还有一只盛满水的水缸。 黄哥抓起水瓢,舀了一瓢水,泼在那碳炉上,只听得嗤嗤的一阵响,一股白烟冲天而起,小房间顷刻便弥漫了白色的水蒸气,而那灼热的气流使人好像要窒息一般。“脱,快脱,爱情就是从脱衣开始的。”灯光下,黄哥一边脱,一边对谢彩凤说。 谢彩凤是一个颇有城府、遇事有主张的女人,她早就知道夜总会里肯定有这种事情,而且,刚来这里时,老板也含含糊糊地说过。她曾诚恳地对老板说,自己只坐素台,不作其他服务,老板也答应了。没想到,坐台才半月,自己就坚守不住阵地了。她想,算了,在这男人主宰的社会,作为女人,只能把握自己的特色优势了。她十分清楚自己的特色优势,就是有一张很漂亮的脸蛋以及魔鬼一样的身材。这些,她在同所有看她的那些男人眼光中早已读懂,那些火辣辣的眼神里有赤裸裸的钩,恨不得把她的衣服剐掉一样。 到了这种地步,谢彩凤还对那黄哥说:“黄哥,我可是跟你说过了的,我只坐素台的,你这样就有点勉为其难了。” 那位叫黄哥的男人身体很壮,国字脸,使人难忘的就是他那一只硕大的鼻子。他哼了一声,又瞟了谢彩凤一眼,说:“别再装嫩了,你这样做无非是图个好价码。你开个价,大哥是给得起的。”说着把挂在墙上的裤子取下来,摸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包。 谢彩凤被那一大沓花花绿绿的钞票打垮了。望着他手中的那沓钞票,她咽了咽唾沫,说:“我可以再喊一瓶酒,一瓶爱情的酒么?”得到他的首肯后,她要了瓶半斤装的剑南春。 “你倒是会要酒,剑(见)南(男)春,完全是爱情一景,靓丽得很嘛,亏你想得出来。”那黄哥说罢,就望着她嘿嘿地坏笑。当她打开酒,同他你一杯我一杯喝了几杯之后,他便急不可耐如饿狼一般扑翻了她…… 完事后,黄哥死猪样躺到她的旁边,点上一支烟,但是烟还没有抽上几口,他就鼾声如雷了。 谢彩凤闭上眼,抚摸着自己如绸缎般的肌肤,把那一沓钞票压在了她的枕头下面。又起身到床边茶几,拿起黄哥的钱包翻起来,里面除了不少钱还有一张身份证和一张工作证。谢彩凤一看不得了,原来黄哥叫章长征,是茅草区的区长。谢彩凤脑子里一转,在自己那只小手包里摸出个小巧的物件。她拍了拍黄哥的脸庞,他没有动静,就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牙齿白光光的,周身都抖颤着。 在床对面的条桌,谢彩凤把那物件放好,然后重又躺下,把黄哥紧紧搂抱在怀里。这时,那精巧的小物件吱吱地叫了,一道刺目的亮光一闪。她紧张地望着黄哥,还好,他仍然睡得死猪一样沉。她蹑手蹑脚起身,把那物件重又收回包中,顺手把枕下那沓钞票也放了进去。 从那天开始,那位黄哥便三天两头到“金巴黎”来找她。黄哥不像其他客人那样叫她小姐,而是叫她“我的乖乖”。黄哥在她身上花了不少爱情的钱后,说离不开她了,提出要给她买一套住房,把她养起来时,谢彩凤大叫一声:“天,爱情有这么大的魅力么?”黄哥说:“小凤,你我的爱这么真诚,这么执著,我不认真对待,我还是男人么?” 含着热泪,谢彩凤在黄哥的热烈拥抱中答应了。 走进黄哥为她买的那套房子,谢彩凤感觉自己变了一个人。那房子两居室,装修得很现代。晚上,黄哥搂着她,兴奋得一晚上都睡不着。“小凤,我的好乖乖,我老婆早死了,人家给我谈了好多对象我都没同意,原来,我注定要同你一起过我的下半辈子。” 听到这话,谢彩凤吁了一口气。她想,黄哥啊黄哥,你有这种想法那就好嘛,你虽然是一只威猛的爱情老虎,我却要做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我要把猎枪擦拭得亮锃锃,准星牢牢对准,在需要射击的时候,绝不会出现哑火臭弹。 那天晚上,谢彩凤被爱情烈火焚烧得如癫如狂的黄哥折腾了一夜,天亮时分,疯够了闹够了的黄哥终于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闭了眼睛。谢彩凤用手轻轻抚摩着他汗腻腻的脸,笑了。 从一开始与黄哥交往,谢彩凤就知道一定是这个结果。谢彩凤为这个最终结果铺垫了好久。谢彩凤知道,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自己有了这种事儿来垫底,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翻不过的火焰山了。 第七章 机遇 一直到现在,谢彩凤还经常回忆自己当搬运工人的日子。 她看见自己扛着硕大的包袋,在高高的过山路踯躅而行。望着自己一个孤苦而单薄的身躯,她总是默默念叨,卧薪尝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这是一个骚情的夏季。 在这个夏季,先是绵延不绝的小雨。那雨,好像少女丝丝缕缕的情思,剪不断,理还乱,一连下了许多天。接着就是干旱,每天,毒日头白光光的,焦渴得如发情的壮年汉子,到处能够嗅到火辣辣的情欲味道。在高温的绞杀下,黄桷树低垂下高昂的头,叶片翻卷枯萎,好像被抽掉了丰沛的汁水,真正成为了龙钟老人。只有夹竹桃,迎着毒辣的日头,挺直了青春的嫩绿躯体,竞相开放着鲜艳欲滴的花蕊。那火红的,黄色的,粉色的,雪白的花蕊,像情欲旺盛的妙龄女子,迎着它渴慕已久的情郎太阳哥哥转,展现着自己的千种风情,万般妩媚。 这天下班后,搬运站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会上,久未照面的癞子书记出现了。他戴着假发,倨傲地坐在主席台上,并拿着干部花名册,用他那抑扬顿挫的嗓音,一个一个地念着名字。被念到名字的人,必得赶快答应,这是搬运站铁的规矩。 癞子书记念到谢彩凤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癞子书记再念了一遍,还是没有回音。 癞子书记刚要说什么,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应答声。是谢彩凤,她和牛宏一起,一边急速地走一边喊道:“报告章书记,我送罗癫子去医院了。他老人家癫子病犯了,见人就打,还说要打死你癞子书记哩。书记你想,不把他送医院怎么能行?”谢彩凤现在已是公司工会主席,送病人去医院,本是她分内的事情。 癞子书记沉下了脸,说:“早不送医院,晚不送医院,偏偏开会时送医院。啊?!”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空气非常沉闷,好像要爆炸的样子,只有头顶几台吊扇在响。 谢彩凤说:“章书记说得对,我今天算迟到,违反了公司纪律,我诚心诚意地接受您老人家的批评。” 癞子书记把花名册摔在了主席台上,拉着脸道:“最近,我们这个公司好像特别不正常啊!有的人,不过就是蒙得几个字,却把屁股翘上了天,到底有多大能耐,老子也没有见过——你说,你是科学家,发明了什么?你说,你是文学家,又写了一些什么?老子晓得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可是,某些人你能够代表知识,能够算是人才?” 癞子书记索性把汗衫脱了,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老子是粗人,没有多少文化,做不来虚滑的事情。但是,我在这个码头摸爬滚打几十年,把青春和精力都奉献给了码头,老少爷们都知道我是什么人。而某些人也是码头后代,码头人也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总在人后整动作,朝老子脑壳泼污水,妄想改朝换代。”说罢,他打开提包将一沓材料摔在桌子上。“哈,异种啊!你脑袋上已经烙刻了深深的印痕。什么印痕?就是耻辱的印痕!就是下贱的印痕!鸡呢,天生就是要卖肉的,连三岁孩子都知道,连七八十岁的老人也知道,你骄傲什么呢?你有什么资格骄傲?你命中活该吃球,哪怕你藏到江水里头!老子是癞子,却从不打谎眼,老子喜欢直白,虽然戴了假发,但是老子的癞性绝不改变!” 癞子书记说着就把假发套摔在桌上,露出他那疤痕累累的癞痢头。 码头汉子们轰地都笑了。 癞子书记把那沓材料抓起摇晃着:“这是什么,这是某些人背后耍阴谋诡计的铁证!哼,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什么东西嘛!” 谢彩凤轻盈地走到主席台,把一杯水轻轻放到癞子书记面前。“章书记,您老人家好像在说,公司里有阶级斗争新动向?” “少来这些,老子晓得现在不提阶级斗争,我也不会破例,这个政策水平老子还有。”癞子书记说罢跺跺脚,“不是到处上告吗?怎么样啊,现在这块地盘还是姓章!” 谢彩凤说:“书记您口渴了,请喝点水吧。” 癞子书记没有搭理她,他站了起来,说:“现在,我宣布公司党支部的处分决定——” 谢彩凤脸色红扑扑的,好像盛开着的夹竹桃花,而眼眶里面却闪着莹莹泪花,动情地道:“章书记,您的批评对我真的触动很大。我晓得,我伤害了您,也伤害了公司老少爷们的感情。作为一名干部,我没有坚决执行公司雷打不动的学习制度,还到处反映您,我诚恳接受您老的批评。我破坏了公司纪律,违反了公司的工作秩序和学习秩序,没有起到一个当代大学生应有的作用。作为一个搬运工人的后代,我非常难过,也非常痛心,为此,我向书记请求,保留我的干部资格,下放码头,参加搬运劳动三个月。章书记,请您老人家批准吧!” 所有在场的搬运工人都惊呆了,所有的干部也惊呆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前些时在癞子书记面前还那么吃香的谢彩凤,何以转瞬之间就与之形同仇敌? 他们都张大嘴巴望着谢彩凤。 癞子书记也呆呆地望着谢彩凤,半晌没有开腔。他脑袋里面急速在转动,他没有想通,谢彩凤的发言,何以与他将要宣布的处分决定一个版本?难道她知道公司支部委员会的决定? 谢彩凤浅淡地笑着,癞子还会说什么呢?他还能说什么?好像阴霾天盼望阳光的夹竹桃花,谢彩凤静静地等待着。 癞子书记的手微微颤抖着,心里狠狠骂着自己:老子失心疯了么,大江大河都经过,居然怯火了一个黄毛丫头!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喝了口水,说道:“痛心啊,一个大学生,一个码头工人的后代……不过,劳动不是处分,劳动光荣嘛。谢彩凤同志没有犯错误,这只能算是小小的失误,对不对?哈哈,谢彩凤同志主动请缨,到码头参加劳动,这就很好嘛。这说明,谢彩凤同志还是善于学习,善于改正失误的。公司领导非常欣赏这种积极的态度,并且愿意给谢彩凤同志提供一个向工人学习的机会。” 接着,癞子书记念了几个文件,至于上面是什么内容,他自己也不知道。会议纪律十分差劲,闹哄哄的,好像自由市场。他没有制止,他感觉自己脸上无光,灰头土脑的。癞子书记觉得,这个会议开得好窝囊,好像会议的主角不是自己,反倒是谢彩凤那烂婆娘。因此,文件刚一念完,他就赶忙宣布散会,然后,把桌子上的文件抓起,头也不回就走了。 谢彩凤望着癞子书记的背影,心想,癞子显然已癫狂,这是不是图穷匕首见的时候了呢?她默默地走出会议室,沿着小路朝嘉陵江走去。 上涨的江水已把困牛石完全淹没,那一片葳蕤的夹竹桃也被淹没了一半。浊浪中,她们争先恐后地簇拥着,频频向谢彩凤点头,好像向她招手致意。那鲜艳生动的夹竹桃花,好像火焰一般燃烧。那火红飘荡着飘荡着,少年时代的情形又浮现在她的脑海。 耻辱啊!谢彩凤默默地念出了声,身子一颤,颓然软在沙滩上。 晚霞瑰丽,谢彩凤觉得不能自已,这哪是夹竹桃花,分明是自己身上喷涌出来的鲜血,那么红,那么艳丽,犹如火种一般,把她周身的血液也点燃了。 啊……谢彩凤低吟着,慢慢站了起来。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苍凉悲怆的歌声。 是罗癫子,怎么他从医院出来了? “癫子大叔。”迎着江风,谢彩凤朝那歌声跑了过去。 清晨,谢彩凤朝牛背湾码头走去。举眼望去,浑浊的江水好像发情的野兽,汹涌着朝岸边打来。停泊在码头的货船,在波浪冲击下剧烈地相互撞击,发出砰砰啪啪的声响。绞车铁轨笔直而陡峭,路两旁,长满了夹竹桃。这些骚情的植物,开得闹热,疯狂而野道。 也许,码头根本就是男性的世界,所以,需要阴柔的夹竹桃花来陪伴点缀。谢彩凤笑了,她的心情很好,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正汩汩朝上奔涌。 这时还没有工人来,她是第一个到的。坐在货船的尾舱,谢彩凤好像看见摇晃着的跳板上,蹒跚着一个摇晃的身躯。那是她的母亲,她,曾经也是这里的女搬运工人。 小时候,谢彩凤经常到码头,亲眼见过母亲摸活路。母亲穿着肮脏的汗衫,下面是阔大的灯笼短裤,与一个汉子抬肥猪一般的条石。母亲身躯如树干,脚板砸得跳板忽悠忽悠。江风怪叫着刮过,母亲的灯笼裤子如气球般鼓起,那红色的内裤也泄露了出来,火一般燃烧。母亲好坚强啊,当时这里没有机械化,全靠工人肩挑背磨,她居然能够在这里坚守15年。15年啊!谢彩凤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工人们陆续来了,都是清一色的汉子。谢彩凤成为码头第一个下放劳动的女干部。 云丰公司是市里的重点码头,曾经有过许多辉煌。不过,随着公路与铁路建设的加快,这里已经慢慢衰败,就像一个走进暮年的老人,显现出了龙钟老态。 谢彩凤举着钢钎,在货船上撬条石。这是一个装卸机械化的码头,所有货物都靠吊车以及绞车运输。不过,谢彩凤好像运气特别不好,这天刚上班,恰好就遇上停电了。见停电,搬运工人就高兴了,他们骂咧着,哈,今个真是天照顾我们,可以休息了。 这时,组长老黑走过来,拍拍谢彩凤的肩头,道:“大侄女,你真是干部下来参加劳动?”谢彩凤点头说是。老黑说:“今天这批货是急件,必须要运走,所以,我们要使老力。哈,弟兄们,照规矩,各自摸自己的活路,摸完就回家,喝酒,睡老婆,怎么都行。弟兄们,雄起!” 王三发说话了。王三发是搬运公司资格很老的搬运工,在村里与谢彩凤是隔壁。“组长,你这个分工原本也公正,可是,今天大侄女来了,人家是干部,再说,还是女流……” 老黑的脸色就黑成了锅底。“女人又咋了,干部又咋了?都是靠搬运公司工资吃饭,自己提劲要来码头与我们比力气,难道叫我们养一个大活人?” 谢彩凤默默把王三发推到一旁,笑眯眯地望着老黑组长:“是啊,我既然来到小组,自然就与弟兄们一样摸活路,不然,怎么向癞子书记交代?”她拿起搭肩布,垫在肩头上。“雄起啊!”王三发与一个工人吼叫着,把一尊条石放到她肩头上。 谢彩凤气沉丹田,挣站起来。好沉重的条石啊,她咬着牙,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朝跳板走去。刚上跳板她就气喘吁吁了,看那跳板呢,就好像漂浮在水面,肩头肉皮磨烂处,剧痛一阵阵刺着她的神经。她感觉浑身软塌塌,迟疑着想朝回转,甚至,想把条石摔掉。 下力汉摸活路全靠板命 靠天爷靠土地总不得行 是汉子就要扎实鼓劲 雄起雄起雄起呀 陡然,在江岸沙滩边,传来罗癫子那声嘶力竭的吼叫。那吼声沙哑,粗野,就好像荒野的狂风扫过,显得十分狰狞与突兀。 谢彩凤浑身一颤。此刻,她汗水直流,好像待宰的小羊羔,朝前走一步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她已经挪不动脚步了。 此时,又传来一阵歌声: 下力啊砸笨啊凭借野力 上坡啊下坎啊依仗硬气 捏着啊鼻孔哟把老力使完 雄心啊壮志飞跃了险滩急流 罗癫子叔叔!谢彩凤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又望见困牛石旁那蓬娇艳的夹竹桃了。阳光下,那花开得好热烈好缤纷,愤怒如火。她看见母亲了,她抬着山一般的货物在前边走,好像路标一般引导着她。 谢彩凤咬着牙,迎着那丛葳蕤的夹竹桃花,从跳板上艰难地走了过去。当她终于把那条石放倒在条石垛上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疲乏得要虚脱过去。 这是一个疯狂的夏天。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过一场雨,毒辣日头每天周而复始地高悬在天上,把人的汗水都烤干了。公路上的沥青被烤化,变作了一摊摊稀泥,汽车从上面经过,发出一声声令人心悸的咝咝声;而人从那里走过,却被粘得拔不起脚。 在干燥闷热令人窒息的空气中,牛背湾那两株兄弟黄桷树死掉了一株。死去的是大哥,它好像被野火焚毁了一般,枝干枯槁,树皮脱落,就在一天早上轰然倒地,露出黑森森的空筒,情状惨不忍睹。那弟弟也显得十分难堪,树叶枯黄,枝干干裂,十分孤独的样子。 夹竹桃却开得轰轰烈烈,火一般的夹竹桃花与毒辣的太阳交相辉映,争齐斗艳。 接着,就是不停的暴雨。长江发洪水了,嘉陵江发洪水了,从上游汹涌流泻而下的洪水,裹挟着泥沙,疯狂地劫掠着沿途的建筑。 这天早上,谢彩凤刚到办公室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市防汛指挥部打来的,说是当晚最高洪峰将通过,要求单位采取一切措施,动员水位线以下的居民全部撤离到安全地带。 接完电话,谢彩凤沉思着,然后咬牙切齿地说:“癞子啊,你也有今天!”说完她风风火火朝外面走。 起风了,呜哇叫着的江风,妖怪一般迅疾地掠了过来。在西边天际,金蛇狂舞着,隐隐地传来沉闷的雷声。谢彩凤刚走到通往牛背湾那条青麻石小路,倾盆大雨就兜头下来。 好雨!迷蒙中,天地混沌,连成了一片;风妖鼓动着巨嘴,把那雨吹成弯脚杆雨,斜斜地砸在地面,把地面撞击出一个一个的水坑。地面一会儿就汹涌着一道道小河,呜咽着一首首低沉的曲子,奔泻而来。举眼望去,嘉陵江黄浊浊的,巨浪拍击着江岸,发出令人震撼的轰隆轰隆巨响。夹竹桃也矮了身姿,簇拥着,喧哗着一首首欢快的歌。 谢彩凤浑身被雨水淋湿,那雨水钻进她的鼻子与嘴巴,咸腥腥的,很呛人。 陡然就下起冰雹来,劈劈啪啪的好像爆豆子一般,打在人身上,很疼。“什么鬼天气!”谢彩凤骂了一声,然后双手搂抱在头上,加快了脚步。 不一会儿,牛背湾搬运新村响起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住户们看见谢彩凤浑身湿透,挨家挨户动员低洼住户们马上迁移。随同她一起的居然是平素很少露面、疯疯癫癫的罗癫子和码头上著名的说书人苟天才。罗癫子仍然穿着一身中山装,可是,神态却与平时截然不同。他眼冒金光,步履沉稳,好像天生就是一个领导干部。而苟天才呢,则语气浑厚柔和,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其实,就算领导来,说破了嘴皮,居民们也不会有离开家的想法,尤其是这样一个暴雨倾盆的时候。可苟天才却搬出了清代以及民国时期大暴雨造成的灾害,并说当前这场大雨,并不会比那时的雨水小。 也怪,谢彩凤苦口婆心的劝说效果不大,可苟天才一帮腔,事情很快就说妥了。瞬时,牛背湾就忙碌起来,呼儿叫女,扶老携幼,大家顶着草帽,戴着斗笠,举着雨伞,背着包袱,陆陆续续地朝上半城走去。 最后,谢彩凤与苟天才、罗癫子来到孤寡老人赵婆婆家。赵婆婆七十多岁了,一个人孤苦伶仃过日子。推开门,谢彩凤见屋子已经漏雨,地上到处摆着脸盆、碗,甚至还有尿罐接着雨水,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谢彩凤拉着赵婆婆,告诉她马上要涨洪水了,叫她跟自己走。 赵婆婆耳朵很背,她睁着灰蒙蒙的眼睛,啊啊啊地望着谢彩凤。罗癫子在一旁大声地喊叫着:“要涨大水了,老人家,快逃命吧!” “啊!”赵婆婆挣开谢彩凤,“什么呀,莫耽误我,我还得把被盖遮挡了,不然晚上可不能睡觉了。” 谢彩凤与罗癫子对视着,显得束手无策。 陡然听得隐隐的震撼声,那响声急促,使人不寒而栗。啊,洪水来了!谢彩凤顾不得什么了,对罗癫子他们说:“罗叔叔苟叔叔,快跑呀!”一把将赵婆婆背在了后背上,踢开门,冲了出去,苟天才和罗癫子也紧紧地跟在了后面。 当他们离开屋子,朝坡上走了几十步,就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赵婆婆那简陋而寒酸的吊脚楼,在洪水的肆虐下一下子被冲塌了。跑到牛背湾高处,谢彩凤把赵婆婆放下,揩了一把冷汗。 赵婆婆此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哽咽着,拉着谢彩凤的手,说道:“丫头,谢谢你。要不是你救命,老婆子我已经被洪水冲走了。” 谢彩凤却呜咽着:“啊呀,我的老爸老妈——”转身朝牛背湾冲去。罗癫子一把将她抱住:“小凤,你没见洪水已经把街道全部淹没了,还要眼睁睁去送死?” “我不要你管,你把我放开,我要去救我爸我妈呀……”风雨中,谢彩凤的声音凄厉,好像刀子一般剜着人的神经…… 天慢慢暗下来,市长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市长披着雨衣,在许多随员地陪伴下,沿着那条青麻石路健步走来。许多盏雪亮的灯光照射着他,把他那冷峻、严肃的脸色照耀得白光光的。他朝身边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低声说了什么,那个小伙子就高声问道:“谁是这里的负责人?出来一下,市长来看望大家了。” 罗癫子捅捅谢彩凤后腰,低声道:“小凤,你赶紧答应,是龙是虫,决定你命运的时刻到了!” 谢彩凤把脸上的泪水擦干,答应道:“是我。”她穿过人群,走到市长面前。 突然听见破锣一般的吼叫声:“我是这里的领导,我是这里的书记。”是癞子书记,此刻,他站在自己家那屋顶的花台上,无数灯光照射下,他的身躯显得那么单薄。在他旁边,一个头发蓬松、衣衫不整的女人拽着他。他气急败坏,想要挣开,却没有得逞。 人群轰然一声笑了。当着市长面,不少人用恶毒的咒骂,数落着癞子书记的种种恶行。 赵婆婆被罗癫子搀扶着,来到市长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涕泪横流,诉说着谢彩凤的救命之恩。“极好的丫头啊,为了救群众,她把自己父母的生命也搭上了……” 赵婆婆声泪俱下,把谢彩凤舍弃自己父母,救助自己的事情讲述了一遍。人群都沸腾了,有人大声叫喊着:“雷锋,谢彩凤就是我们这里的雷锋!” 掌声响了起来,这自发而真挚的掌声,好像春天的惊雷,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市长被这一切深深感动了,他赶紧把赵婆婆搀扶起来,说:“同志们,巨大的灾难对我们每一个共产党员,对每一个革命干部,都是严峻的考验。真的很好啊,这里,既有舍生忘死、救群众于水火的干部,也有醉生梦死、寻求自己享乐的负责人。好,好!”市长看了一眼还站在屋顶的癞子书记,一边拍拍谢彩凤的肩头,谢彩凤却啊的叫了一声。 市长关心地问:“怎么了?” 谢彩凤说:“我肩头有伤。”她怕市长不相信,把衣服撩开,露出前些天在码头工作时落下的伤痕。 望着谢彩凤的肩头,市长又被深深触动了。这是多么稚嫩的肩头,白皙,嫩滑,好像绸缎一般;却又是多么可怕的肩头啊,两个肩头上,布满了乌红和鲜红的伤疤,那鲜红的是新伤痕,而乌红则是伤口结上的血痂。市长紧紧握住谢彩凤的手,动情地说:“谢彩凤同志,感谢你啊,你为我们上了很生动的一课啊!你是共产党员吗?” 谢彩凤腼腆地点了点头。 市长对随行的新闻记者说:“你们宣传的镜头不要对准我,而要对准像谢彩凤这样的基层干部。”他的话刚说完,只见闪光灯一阵闪烁,接着,有记者已经把话筒递给了谢彩凤。 市长再一次与谢彩凤握手,然后向人群挥挥手,走了。 谢彩凤的老爸老妈居然没有被肆虐的洪水卷走,两人的遗体是一天以后发现的,那时,洪水已经退了。小凤妈卡在那蓬夹竹桃树丛中,她面色艳红,眼睛睁得很大。那蓬依然翠绿娇嫩的夹竹桃与她交相辉映,使她变作了一个美丽的夹竹桃花神。 而谢铛铛则躺在那株黄桷树下。那株老黄桷树被洪水劫掠以后,裸露的根须好像女子多情的手臂,紧紧地搂抱着他。他,变作了黄桷树的儿子。 牛宏和几个汉子把谢彩凤父母的尸体放在门板上,然后,打来清水擦拭着他们的身子,给他们换黑色的丧服。 谢彩凤没有哭,倒是赵婆婆失声痛哭。她扑到小凤妈的遗体上,哭喊道:“妹子啊,你不该死,都是我这个老不死的拖累了你啊……”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把牛背湾所有在场的人都震撼了,他们望着那两个被白布单蒙着的老人,以及他们唯一的女儿。 谢彩凤默默地看着把爸妈被抬上火葬场的车子,然后随着车子一道走了。不过,临走的时候,她没有忘记把那一只大花圈捎上。 那是一束用夹竹桃编织的花圈,绿茵茵的夹竹桃叶片上,怒放着火红如血一般的花朵,把人们的眼睛都灼痛了。 依稀的,传来罗癫子有板有眼的歌声。 …… 把我生养在码头上 吃没的吃 穿没的穿 勤扒苦挣装了个虫 到末了一缕黑烟飞到云层上 …… 谢彩凤的眼睛湿润了。 第八章 手段 夹竹桃开始凋零,秋天来了。城市被绵绵秋雨浇泼得像发了霉一样,而天色也始终是那么阴沉着脸。 谢彩凤走马上任,当上了云丰运输公司的经理兼党支部书记,成为了云丰运输公司成立以来的第一位女当家。在她当上书记的第一个星期,支部就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让还未到退休年龄的癞子书记提前退休,二是对上班时间吵闹打架的搬运工人牛宏给予开除公职留用查看一年以观后效的决定。 其实,这两个人是为同一件事而受处罚的。 这天下午,即将卸任的癞子书记同新上任的谢彩凤书记在那间书记办公室里关着门谈心。在云丰运输公司,这老少两人关门谈心的事情时有发生,职工们也并不在意。只是这天癞子书记显得很动感情,人们偶尔从那里经过时,可以听到他愤怒的拍桌声以及压抑着的抽噎声。大家不知道牛宏是什么时候进去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同癞子书记打起来的。 那是快下班的时候,人们兀地听到牛宏一声大吼:“没毛的癞子烂贱!”接着就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又听得谢彩凤厉声地喊:“不准在这里打,不准在这里打,要打给我出去!”就见牛宏拖着癞子书记,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向楼下走。牛宏一边走,一边狠狠地骂着:“老子打死你这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 职工们围上去,看牛宏把癞子书记像扔烂抹布一样扔在了办公楼前湿漉漉的空地上。牛宏的面部像魔鬼一样扭曲着,狰狞可怖。他一只脚踏在癞子书记的胸口,躬下身,啪啪啪啪一连扇了他十几个耳光,还粗野地说:“你个癞子,老子早就看你不自在,要修理你了!说,老子打了你,你服不服?” 癞子书记在泥泞中扭动着,像蛆虫一般。他的脸上糊满了泥土和鼻涕口水,样子显得十分可笑和可怜。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说:“我不,我死也不服……” 大部分职工对癞子书记并无好感,此刻见他被牛宏修理着,想到他平素那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模样,都感到十分解气,因此并不去劝阻。 牛宏嘿嘿地冷笑着。“你倒镶上钢牙了,我倒要看一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怕死!”边说边在裤兜中摸出来一把匕首,坏笑着,用匕首在癞子书记的脸上划过来,又划过去。 癞子书记见有了刀子,就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救命呀,杀人了呀——”凄风冷雨中,癞子书记的声气显得那么无助和凄凉。 就在这时,一辆闪烁着警灯鸣着警笛的警车停在了公司的门前。车还未停稳,就从车上跳下来几位全副武装的警察。他们包抄上来,其中一位扑上来,把牛宏箍住,另几位也拥上前,一下子牛宏的手上就套上了一副锃亮的手铐。 “走!”警察们簇拥着牛宏,要把他带上车去。牛宏瞅警察们不注意,飞起一脚把癞子书记踢得在地面翻了一个滚。“你这堆臭狗屎!” 两位抓着牛宏的警察气得把牛宏按蹲在地上,厉声呵道:“老实点!”又把他揪起来往车上塞。 这时,谢彩凤面无表情地从办公大楼走出来。一位像是警察头的年轻人对谢彩凤说:“请问你就是谢彩凤同志么?” 谢彩凤点了点头。 那警察说:“谢谢你及时报案,使凶案未能发生。我们还得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些事情得请你作证。” 谢彩凤点头说好,先安排职工送癞子书记去医院,随后跟警察上了车。 警车呼啸着飞驰而去。 这时候人们才去看癞子书记,只见他已瘫在地上,面皮涨紫,瘪瘪的嘴巴像鱼一样一张一合的。 当天晚上,一位不速之客敲开了谢彩凤家的门。谢彩凤打开大门一看,只见章程阴着脸站在门外。谢彩凤嘻嘻一笑:“哟,原来是章大公子,请问有何贵干呢?” 章程说:“俗话说穷寇莫追,请问谢书记,你与我大伯哪来的那么大仇恨,为什么非要斩尽杀绝?” 谢彩凤呵呵笑道:“章公子怎么这样说话?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岂是我姓谢的小女子刻意而为?” 章程伸出了大拇指:“不错啊谢书记,几日不见成人物了哈?不错不错,看来牛背湾这地头还是能养育人的。” 谢彩凤微微点头:“就是就是,章公子眼气这个地头了?不过我知道,章公子眼睛在头顶,哪里瞧得起我们牛背湾这小堂口。” 章程摇摇头。“非也非也,谢书记以为当了书记经理就是码头王了?”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谢彩凤,这事儿还没有完,你以为我叔叔下了你就万事大吉?早着呢!” “是吗,章公子,我等着你呢!”说罢谢彩凤冷冷一笑,砰地一下将门关上。 三天以后,云丰运输公司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会议室很简陋,就是一间开间很大的屋子,屋子一头摆放了几张桌子,上面搭了白布,再放上两只麦克风,算是主席台。而底下呢,则是十好几排两端各摆放了几块砖头,中间架了一块木跳板的座椅。 这天是云丰运输公司好些年以来最热闹的日子,好像过节一样。搬运工人们对运输公司改朝换代的事情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是,他们却对在牛背湾搬运新村名头很大,曾被人私下里叫做“背篼鸡”的谢彩凤很感兴趣。那些足可以当谢彩凤大哥大叔大伯的汉子们,坐在了一排排跳板上,边抽着呛人的叶子烟,边鬼扯着一些闲事。 会议由公司那位胖乎乎的副经理主持。他清了清嗓子,宣布大会开始。这时,就见新任党支部书记兼经理的谢彩凤满面春风,陪着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几个人从楼上经理办公室走下来。副经理一张脸笑得桃花样灿烂,招呼几个人在主席台上就座。然后,用充满激情的嗓音介绍坐在主席台正中的那位汉子,居然就是本区大名鼎鼎的章长征章区长! 副经理煽情地说:“我们敬爱的章区长在百忙中来参加我们公司的职工大会,是对我们公司最大的关心,最大的支持,最大的鞭策,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章区长。” 台下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副经理对这种冷场显然不满意,他顿了顿,介绍了另外几个人,原来一位是区计经委的副主任,一位是区财政局的局长,一位是区税务局的副局长,一位是主管交通局的局长。几位来宾介绍完之后,副经理就宣布由新书记谢彩凤讲话。 坐在癞子书记坐了几十年的主席台上,谢彩凤脸红扑扑的,显得有些羞涩的样子。“同志们,今天,为什么这么多领导到我们云丰运输公司来呢,这是我要告诉大家的一个好消息。根据上级改制试点的要求,区里决定,云丰运输公司将作为区里的改制试点单位之一,由集体所有制企业改制为股份制企业。同志们,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通过改制,我们都是云丰运输公司的股东了。今后,我们可以真正做到企业兴旺我兴旺了,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自己做事啊!同志们,还有什么比自己替干事更高兴的呢?” 这时,职工们才知道,原来云丰运输公司将要改制为股份制企业了。他们一下子想起前些年市里有三家股份制公司的股票一上市,一元面值的股票被炒到了二三十元。怪不得区里面这么多大头头都要来,原来天上硬是掉下来了大馍馍! 一下子,全场的职工们都由衷地拍起了巴掌,满屋里回荡着响亮的掌声。 鞭炮也劈劈啪啪响了起来,硝烟弥漫着整个会场。 那是罗癫子和其他几个工友在门前放的,他们开心地大笑着,脸上此时都笑开了花。 章长征见此情况很高兴,他从谢彩凤手中接过话筒,待职工们的掌声停下来之后,清了清喉咙。“同志们啊,听到大家的掌声,我就像听到改革开放滚滚向前的隆隆车轮声。我高兴呀,我相信,只要大家按照云丰运输公司新领导班子的布置放开搞,一个充满活力和生机的新云丰就会展现在我们面前!”他的左手扶着肥壮的腰杆,右手向台下挥了挥。 又是一番热烈的掌声。 等把几位领导送走之后,几位警察押着一个人走进来,大家一看,原来是牛宏。只见他带着手铐,低着头,一会儿左腿在前右腿在后地站着,一会儿又变作右腿在前左腿在后的姿势,显然一幅局促不安地样子站在主席台前。 职工们对一天腔不开气不出只晓得摸活路的牛宏倒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可惜他不知深浅地卷入谢彩凤同癞子书记的桃色纠纷之中。许多人都说,最近云丰运输公司发生的事件中,牛宏是最划不来的。一来他没有得到权,二来他没有赚到钱,他害单相思般帮着谢彩凤,但是可以断言,他是连喝剩了的汤也摊不上一口的。 会场里的气氛十分活跃,嗡嗡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一会儿,谢彩凤送章区长他们回来,见会场秩序如此,阳光灿烂的脸一下子就拉长了。她风风火火地走到主席台,把桌子一拍,麦克风嗡地响了一下后,就啸叫起来。办公室那位叫小刘的办事员急忙走上去,为她把麦克风拧了一下,声音才正常起来。 谢彩凤用一种很平静的声气说道:“云丰公司争取到全区改制的试点单位不是一件容易事,本人为了这件事,费了好多心血。区领导指示说,这次试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此,本届支部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全力搞好公司的改制试点,谁对公司的制度阳奉阴违,公司就砸谁的饭碗。鉴于办公室小刘对公司这么重要的会议准备不足,致使麦克风发生故障,影响了会议的正常秩序,现在特宣布对小刘给予行政记过,下放码头当搬运工人以观后效的处分。” 会场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一时间大家对这件事情还没反应过来。倒是那位办事员小刘,听到这决定后愣了好一会儿,接着就捂着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谢彩凤马着脸,用一种威而不怒的口气对小刘说:“我们云丰运输公司不是托儿所,你要哭的话,请回家去叫你妈妈哄你哭够了再来上班!” 这时,会场内又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谢彩凤说:“我们云丰运输公司将要建设成为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并举的现代化企业,绝对不能容忍任何玷污我们企业的人和事,像牛宏这样的害群之马,就应该绳之以法!” 又是一阵掌声。 这时,站在主席台前的牛宏周身颤抖起来,这与搬运工人们在码头上看到的那位剽悍孔武的牛宏大不一样,与在牛背湾大黄桷树下扯皮条练把式威武潇洒的牛宏更是判若两人。一些搬运工人不满意了,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最见不得在见真钢的场合就变作狗熊的家伙。于是,台下就响起了一片嘘声。 一位警察板着脸,向职工们念了对牛宏拘留待审的决定后,那些警察推搡着就把牛宏带走了。这时,会议室后方一阵骚动,只见一个头上缠着白纱布、走路颤巍巍的老人在两个人的搀扶下,慢慢向台上走来。大家这才看清楚,原来是癞子书记,想不到几天不见,他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癞子书记边往前走,边用手指着主席台上纹丝不动坐着的谢彩凤,用含糊不清的口气说道:“好你,你,你个黄毛丫头,也,也敢过河拆桥。老子年龄不到就不得退休,偏要在站上牵扯你眼睛——”癞子书记还没走到台前,就绊倒了,幸亏有人搀扶着,不然可就摔惨了。 谢彩凤走下主席台,一把扶住癞子书记。“老书记,你病了就应该在家里养病,要相信年轻人会把云丰运输公司的事情搞得更好。” 癞子书记对谢彩凤翻着白眼。“好,好,好。”癞子书记说第三个好的时候,大家都清晰地听到他喉咙里咯咯的响了几声,然后,他的嘴巴就张得有鲶鱼嘴那么大,却是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就从那天开始,癞子书记再也讲不成话了。 等谢彩凤同几个人扶着癞子书记走了后,会议室里早吵成了一锅粥。那位老搬运工人说:“今天的事情,不,这些天的事情,可真多呀,像有人在铺派。” 好些人都说:“是呀,怪头怪脑的,完全像在演戏一样。” 第九章 玄机 春末夏初的一个血色黄昏,谢彩凤来到了市郊的歌乐山上。为了保险起见,她没有驾驶她的那辆奔驰轿车,而是打了一辆出租车。由于堵车,从城区到歌乐山,出租车走了两个多小时。 谢彩凤一上车就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默默地想着心事,一直到下车为止。下了出租车,谢彩凤摸出一副墨镜戴上,这样,挎着一只米色小坤包、身穿一套素色连衣裙的她就年轻了好多,完全像一位时髦的女青年了。 谢彩凤走到路旁的一家水果店,买了一些时令水果,然后沿着一条小路往里走。落日正在西坠,彤红的余晖把天和地都染红了,使地上的树呀房子呀人呀都改变了颜色。 谢彩凤慢慢走进路旁一座绿伞般的凉亭,坐了下来。她掐下了石座下边探出头来的那枝小黄花,在那上边吹了一口气。这时候,王三元带着一个头发老长的老人,从前边那座绿树簇拥围墙围就的小院子走了过来。 王三元对谢彩凤说道:“谢姐,我兄弟说了,给你和老章区长半个小时的时间,大姐你要抓紧呀。”王三元说完,就到前边路口去了。 “小凤,我的小凤,你终于来看我了。”章长征无声地呜咽着,伸出两只颤抖的双手要摸谢彩凤。 谢彩凤赶紧闪到一旁,恨声恨气地说:“章老头,你也不看一看地方场合,你以为还是你当区长的那些日子么?” 章长征颓然地在石凳上坐下来。暮色中,他稀疏的银发根部湿漉漉的,他不停地用颤抖的手擦着脸上的汗水。 谢彩凤道:“这些日子你表现还好吧,嘴巴上的封条还管用吧?” 章长征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道:“小凤,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一个大男人,难道对自己说过的话出尔反尔么?再说了,银荔……” 谢彩凤冷冷地打断道:“什么银子金子的,还有什么异人等,统统都应该从你老人家的记忆中抹去!我不是早就对你老人家说过,为了你和你公子章程的安全,在你的词典里,不应该再有这些词了么?” 章长征连连点头称是。他望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章程那小子呢,怎么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章公子真不错呀,他伙同一个烂女人把阿波罗夜总会从我手中夺回去了,硬是老子偷猪儿偷牛呢!放心,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还是努力把自己的病养好再说,好不好?”谢彩凤看着章长征那张沟壑密布的老脸,恶狠狠地说道:“黄哥,我的好哥哥,我恨你,真的,我恨不得剜你的心吃你的肉呢。” 章长征的泪水哗哗地下来了:“小凤,我的好凤儿……” 几年前的那个秋雨绵绵的夜晚,在C市黄花小区的那套两居室里,黄哥与小凤之间爆发了一场十分激烈的争吵。当时,两人半裸着身子躺在床上,黄哥戴着老花镜,斜倚在床头,就着台灯在看着当天的晚报,小凤把头枕在他的胸部,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身子。 小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嗲声嗲气地说:“黄哥,你别看报纸了,人家要跟你说贴心话,你听不听嘛?” 黄哥嗯了一声,一只手摩挲着她嫩豆花一般的脸庞,说:“小凤乖乖,你要说什么你就说吧。”仍自看着报纸。 小凤一把将黄哥手中的报纸夺过,揉搓作一团扔了。“黄哥,你烦不烦嘛,人家跟你说话你听都不听,你把人家摆到哪个位置嘛?”她嘟哝着捏着小拳头,捶打着他。“你坏你坏,你是个大坏人……” 黄哥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嘴里心肝宝贝儿的叫着,吻着她的秀发,她的耳垂,她的鼻子,然后把她放到床上,眯着眼睛贪婪地望着她。小凤玉体横陈着,嗲嗲地道:“一天到晚就知道要,像一条发情的公狗……” 黄哥趴下身子,又将毛茸茸的头伸向小凤的胸部。他一边舔,一边嘟哝着:“小凤,小凤,我的小乖乖……” 在小凤娇嫩滑腻的身子上,曾经在骑兵团当过兵的黄哥,好像重又回到了戎马倥偬的疆场…… 当他浑身酥软,满身汗水地从她的身上滑下来时,她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胸部说道:“黄哥,我的好老公哟,你得注意一下自己的身子哩。” 黄哥仰躺在她的乳峰之间,喘息着问:“小凤,我的好老婆,你黄哥老了么?” 小凤笑着说:“不,你还没有老,你能耐好强呀!” 黄哥摇了摇头。 小凤把他使力拉起来,让他靠在床头。“你既然是我的好老公,你得帮帮我的忙,你说是不是?” 黄哥很诧异。“你有什么忙要我帮?” 小凤平静地说:“我要和你一样,管理很多很多的人。我要叫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重新认识我,我要干风风光光的事情,我能行。” 黄哥笑了,说:“小凤,你当不当官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生意人,跟政界没有一点联系,我不能帮你任何忙。” 小凤一下子跳到地面。“真人面前不烧假香,你敢说你同政界没有联系,我的章长征区长大人!” 黄哥也一下子跳到她的对面,脸色立刻变得狰狞可怖,扳着她圆润而丰满的肩头,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区长,快说,你怎么知道的?” 面对恼羞成怒的章长征,小凤笑了。她一下子挣开他,离他远了几步。“你别那么凶神恶煞,没有人会怕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章长征抱着头,跌坐在床上。良久,他抬起头来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这就对了。你知道的,像我这种女人,要想做自己的事情,都会留一手的。现在,我手上有几张照片,留有你章区长生活淫乱的铁证,你想好好做你的官,就必须按照我说的话来办。放心,我不但不会影响你,还会对你有很大的帮助。这些日子,你章区长也算是了解我谢彩凤了,哦,谢彩凤这是我的原名。我虽然是女流之辈,却是最讲义气的,我知道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此时小凤已变回了谢彩凤。 章长征望着这位眉清目秀、外表上看来十分清纯,内心里却充满心机如蛇蝎一般的女人,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迷恋上了她,一步一步地上了她的圈套。他埋着头,用巴掌狠狠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却被谢彩凤一把将手捉住了,还笑嘻嘻地说:“章区长,我的老公呀,你别折磨自己了,你要知道,你的身子不但是你的更是我的,你一定要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保重呀!” 章长征重又抬起头来,他看见她清亮的双目关切地望着他,柔软如蛇一般的身子贴了上来,搅缠着他。他不禁又是眼乱神迷,嘴里哼哼地叫着,又把她扑倒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 也许,机会也与章长征一样,被这位心怀计谋却又深藏不露的女人的柔软身子死死地缠绕上了,在那些日子里,谢彩凤的好事接连不断。先是入党,接着当上了云丰运输公司的经理兼书记,接着又是企业改制。当然,她的这些好事与中心区的实权人物章区长的关心爱护是分不开的。尤其是她能够当上书记,更是他的功劳——他给区交通局的头头打了一个电话。 本来,云丰运输公司作为一个小企业,没有可能成为地处C市腹心地位的中心区第一批集体改制试点企业的。这天晚上,章长征十分疲惫地来到黄花小区,当他打开那套两居室的门要往里走时,却遭到了谢彩凤的拒绝。 谢彩凤十分生气地对他嚷道:“章区长,你还来干什么?你哪里还知道有这个家呀,好多天都不来了,这里难道只是旅馆?”章长征忙把她推进屋内,把门关上了,叹了一口气,十分委屈地说:“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想要叫全市人民都知道我老章这还有个家啊!你不知道,这些天为集体企业改制的事我们天天开会,哪里能够抽身来呀?” 谢彩凤嘟着嘴儿道:“人家就是为这事一直找你,可打电话说人不在,打手机又没有开机。你说说看,你就让你心爱的小凤一辈子守着云丰运输公司这个烂摊子么?” 章长征望着她青春活力的身体,连手中的提包也来不及放,就把她搂在了怀中,充满柔情地对她说:“乖小凤,我的心肝肉肉,我怎么会让你守那么一个烂摊子呢?” 他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把她的衣服脱了,然后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眯着眼睛看她。她拿件衣服搭在自己身上,马着脸对他道:“就只知道欺负人家。我是一个大学生,你作为伯乐,也应该让我这千里马有用武之地呀!”说着,她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噙着泪花,使她那娇美的脸显得更加生动,叫人看了又怜又爱。 看着她这种委屈的表情,章长征周身酥软,涎着脸皮爬上床,歪在她的对面。“我怎么会忍心看着我的小凤受苦受难呢!跟你说吧,云丰运输公司改制的事情我在会上提出来了,可是,大家都说云丰运输公司太小,没有代表性,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谢彩凤双脚一顿乱蹬,双手把耳朵捂住,耍着小性子喊道:“我不听我不听,公猴儿念经。” 章长征无可奈何地笑了。他抚摸着她的脸庞,把她眼角的泪水轻轻拭去。“小凤,那我再努努力,你看行不行?” 谢彩凤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她把手搁到他的耳际,摩挲着他阔大的耳廓。“独木不成林,你不是说新到的邹新邹书记是你的战友,同你很对脾胃么?” 章长征眯着眼睛,显得很惬意受用的样子。“邹书记刚到中心区,不好表什么态,哎。” 谢彩凤一下子坐了起来,用指头戳着他的额头,恨声恨气地说道:“他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的真实想法呢?我看你呀,还是没有把你的小凤当作贴心人,哼!” 他搂着她:“你怎么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实在叫人摸不清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说,我怎么没有把你当作贴心人了?” 谢彩凤道:“而今官场,还没有哪个部下敢当面说自己上司的怪话,你说是不是?” 章长征大惑不解:“当然,不过这同云丰运输公司的改制完全是两码子事情呀。” 谢彩凤说:“不,完全是一回事!你想,如果区里开会的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结果会怎么样?要是他们知道云丰运输公司的事情就是你家小凤的事情,那事情的结果又会怎么样呢?” 章长征一下子把她推开,吓得脸青面黑。“怎么,你想把我俩的关系公开?你要那样的话,不但我的官帽会被抹掉,云丰运输公司……” 谢彩凤一下子用手把他的嘴巴捂住,开心地笑起来。“您老人家硬是脑壳不开窍。邹书记不表态,是因为他不知道你的真实想法。你要是私下里给他交了底,他会当着开会的那么多人扫你的面子么?” 章长征不解地问:“你的意思——” 谢彩凤抱着他那颗毛蓬蓬硬扎扎的头,撒娇着道:“我是您老人家的侄女,我的老爸是你拐了九湾十八拐的大哥,这下子你知道了吧。” 章长征望着她,仍是一头雾水。“我的侄女……拐弯的大哥?” “我的亲亲哟,你就私下里向邹书记表明,我是你的侄女,其他的什么话都不要再说,云丰运输公司改制试点的事情一定搞定,你信不信?” 章长征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你这样整,不就是要把我同你的事情向外张扬么?” 谢彩凤道:“我的章大人哟,你怎么连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我要这样,自己的事还想不想办了呢?你放一百个心,啊。” “我当然想事情结果按你说的那样发展,不过我可告诉你,你要是胆敢把我同你的事情张扬出去,就别怪我姓章的到时不讲交情!”说到这里,章长征的脸可怖地抽动着,显露出一种杀气。 谢彩凤浅浅地笑了。“这些那些你都不要说了,快穿衣服,我陪你一道到邹书记那儿去,好吗?“ 章长征踌躇着道:“现在?那……” 谢彩凤道:“啥子这呀那的,走。”她三两下给章长征把衣服穿好,牵着他的手,往外就走。这时,小区已笼罩在夜色之中了。黄花小区是一个居民新区,因此外来人口居多,一到夜晚,大门外的小商小贩特别多。此时他们都扯开嗓子吆喝着自己的生意。 踩着这一串串滚烫的叫卖声,章长征在前,谢彩凤在后,两人相跟着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在章长征地指引下,来到邹新的住所,敲开了他的大门。邹新和他老伴正在看电视,一见章区长来了,连忙让座。邹新的老伴吴姨泡了两杯茶,端到了两人面前。章长征对邹书记和吴姨道:“这是我侄女,名叫谢彩凤,特地来看望你们两位老人家的。” 吴姨看着谢彩凤,拍着手儿道:“我说怎么老章带来一个年轻妹子,原来是你侄女。哎呀,好漂亮的一个美人胚子哟,瞧这眉眼,瞧这身段,活脱脱是你们老章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老章呀老章,你有这么一个侄女,也不见你把她带来让老大姐看?” 章长征道:“瞧老大姐说的,我这不是把她带来了么?” 邹新与章长征谈论起工作上的事情,吴姨捉住谢彩凤的手儿,道:“懒得听他们说,走,小凤到姨屋里,咱们娘儿俩说说体己话。”两人走进屋子谈了好久,直到快11点钟章长征过来催促,两人才手牵着手,恋恋不舍走出来。 吴姨对章长征道:“小凤侄女和我很对脾胃,老章呀,我留她住几天,你舍不舍得呀?”说完看老章不言语,又道:“我知道,年轻人事多,留是留不住的。小凤呀,你有空一定来看望你吴姨啊。” 谢彩凤娇嗔地将头埋到吴姨的肩头上。“吴姨,我一定来。” 吴姨道:“我小凤侄女也怪难的,一个女人想要干一番事业,你们当老的应该成全她才是呀!可你们倒好,不但不支持,还给我小凤泼冷水,要再这样的话,我首先不答应!” 谢彩凤瞥了章长征一眼,道:“瞧吴姨说的,我的事与邹书记无关,是我的章叔不支持我。” 吴姨走到章长征面前,用指头狠狠地戳着他的额头,说:“老章,既然你是小凤的叔叔,却为什么对她不理解不支持?人家一位大学生,想干一点对人民有意义的事就这样难么?你呀你……” 章长征尴尬地笑了。 邹新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打什么哑谜,我怎么一点儿听不明白呀?” 吴姨道:“你看你官僚了不是?人家小凤是堂堂云丰运输公司的书记兼经理,女强人,想争取第一批改制试点,可你们作为区里的父母官,一位对这事横加阻拦;一位对这事知都不知道。哼,看看我们这些父母官是怎样为人民做事的!” 邹新这才恍然大悟,他埋怨章长征道:“小凤侄女是云丰运输公司经理,老章你怎么不早说呀!” 当章长征和谢彩凤重又回到黄花小区的家,章长征问谢彩凤:“你用什么办法让邹书记那位黄脸婆这么卖力地为你说话?区机关的人都知道,那黄脸婆不但是醋坛子,还是著名的小气鬼呢。” 谢彩凤撇了撇嘴道:“现在世界上什么东西最有魅力和诱惑力,你又不是不知道。” “怎么,你给那黄脸婆行贿了?” 谢彩凤淡淡地道:“别说得那么难听,我只是代表你和单位,给了她老人家一份见面礼而已。” 章长征道:“怎么,你把我也牵扯进去了?哎,也好也好,这样还好一些,免得藏头露腚的不好解释。” 一天晚上,谢彩凤对章长征说:“老头子,你说我们这样经常见面好不好?” 那时,两人正在洗澡。朱红色浴盆内,已经接满了一大盆热水,卫生间里氤氲着袅袅的水汽。章长征和谢彩凤各仰躺在浴盆一边,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身子。 经过了那段令人亢奋、让人眼迷神移的日子之后,两人就如日日相伴的夫妻一样,对于对方的脾气以及身子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冲动的时间不多见了。 这天,章长征带回了几粒蓝色的小药丸,说是一种提高男人生活质量的药。一进屋,他就迫不及待地当着谢彩凤的面把那药丸吞了两颗。 吃过晚饭之后,两人看了一会儿电视,章长征见药性还没有发作,就对药的效力产生了怀疑。他对谢彩凤说:“那霉伤心还求我在班子考察中给他说几句好话,屁!他要我的爱情生活阳痿,我要叫他政治上阳痿!”可没想到在两人洗澡的时候,他就勃勃生机起来。 章长征急不可耐地扑过去,一下子把正揉搓着自己的谢彩凤按住了。谢彩凤一下子挣起来,对他道:“章老头你烦不烦呀,你啥时间变成了这种猴急模样?你要的话等一会儿在床上,难道非要在这水中不成?”章长征对她的反对毫不理会,又把她按在了水中。 这时候的章长征,好像重又找回了丧失已久的自信…… 当他把她扔在床上时,突然眼前一片金光在不停地闪烁着,有的划着直线,有的拐着弯儿。他身子一软,慢慢地栽到了地面…… 等章长征苏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他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床印着一个鲜红十字的白布床单,手上还输着一瓶液体。谢彩凤满脸土色坐在他的旁边,打着盹儿。章长征一把掀开床单,起身就要下床。谢彩凤被惊醒了,急忙拦住了他。“老……我的先人呦,你好吓人,要是晚来一步……” 章长征把手指竖在嘴巴中间,叫她不要再开腔了。他的意思谢彩凤自然明白,她去缴了费之后,再开了一些药,两人就往回赶了。走到医院外边,天还没有亮。直到坐上出租车,他还看见谢彩凤不停地在胸口划着十字,嘴里还念念有词,他心里就有了一种感动,把她揽过来,却被她挣开。 那蓝色的小药丸他当然不敢再吃了,那么在两人之间就再没有必做的功课,就显得十分闲适,就出现了谢彩凤几天不到黄花小区的事情。 这天,章长征又来到黄花小区,在楼下看见房间里面黑灯瞎火的,立刻冷眉冷眼,心都凉了。他不停地给她发传呼打电话,她呼机不回,而手机也同样是关着的。那天晚上,章长征躺在那张他和她疯狂过痴迷过的席梦思床上,辗转难寐。他想,我真的老了么,我真的老了么……在他眼前,又出现她那焕发着青春魅力的迷人的胴体,耳边又响起了她那清脆的笑声。他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要是现在她在他的面前,他能够生吞活剥了她。 第二天上午,章长征在办公室又给谢彩凤打电话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开一看,是谢彩凤打的。她在电话里对他说,她这些天有事,没能回黄花小区。她说今天晚上有事要同他谈一谈。接完电话,章长征一天都想着晚上如何惩治她,但总没有想出一个妥善的法子。 由于急着见面,章长征很早就从办公室出发,到黄花小区时还不到6点。谢彩凤早就来了,陪伴她的有位黑衣黑裤的汉子,戴着一副墨镜,双手揣在鼓囊囊的裤兜里。 一见有陌生人在场,章长征转身便要走,谢彩凤却先他一步把门关上了。谢彩凤牵着他的手走到那黑汉子面前,说道:“认识一下,这位是我旧男友,也是我打小的好朋友。他有一个很不好听的绰号,叫做苍蝇哥。老章,你看他威不威呀?” 面对那人高马大的黑汉子,章长征心都揪紧了。他抖抖颤颤地伸出手,与苍蝇哥象征性地握了握,然后就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谢彩凤居然还笑,而且笑得很灿烂,显得十分厚颜无耻。“章区长,现在你同苍蝇哥认识了,那么大家都是朋友和弟兄了。在年岁职务阅历上,章区长你是大哥,对于弟弟妹妹有什么过失,你老大哥宰相肚里撑得船,要好好调教才是呀!” 章长征抹着额上的虚汗,连声应答:“那是那是,哪里哪里。”他心里怀着鬼胎,觉得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威胁。因此,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扫一扫那苍蝇哥,只见那家伙虎背熊腰,国字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盘算着,一旦危险出现,自己该从哪里往外逃。然而险情始终没有出现,只坐了几分钟,谢彩凤就提着一只蓝色的、装潢十分精致的盒子对他说道,她与邹书记和吴姨已经约好,今晚去他们那打麻将,并催促他快些与她一起走。听到这话,他像罪犯得到特赦令一样站起身,却踌躇起来。 谢彩凤好像摸准了他的脉搏,对他说:“苍蝇哥不会去,他是个粗人,又不认识邹书记,去干什么?” 那个叫苍蝇哥的家伙从开始到分手都没有说一句话。 直到坐上出租车,章长征那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掏出纸巾,默默地把脸上的汗水擦去,坐在他旁边的谢彩凤扑哧一声笑了。她悄悄问道:“你以为遇到打劫的了?”章长征默然无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瞅他一眼,往他身边靠了靠,还用手捏了捏他的手臂。 邹新和吴姨都坐在沙发上,一见两人来了连忙站起身来,一人泡茶,一人摆桌子拿麻将。谢彩凤赶紧去帮吴姨,一边说道:“你们三个都是我的老前辈,又是领导,可要爱惜下级给我发奖金啊。”邹新乐了:“小凤呀,牌桌子上就不讲这些了,靠天靠地不存在,手气好才是硬道理。” 谢彩凤拿着带来的盒子随吴姨进里屋了。好一会儿,两人亲亲热热牵着手出来了。 坐上牌桌,章长征问道:“来点小刺激?”吴姨心直口快地嚷道:“不来点刺激怎么行,我还想从小老弟你那荷包中掏点银子出来呢。”邹新道:“都是内伙子人,我们就来个简明干脆的推倒胡,点炮50元,自摸100元,翻数单算,合不合适?” 谢彩凤瞄瞄邹书记,又瞄瞄吴姨,连声说:“好好好,就这样定了。”心想,这两人倒是夫唱妻随配合默契,看来他们叫自己邀老章打牌都是有用意的,晓得在云丰运输公司改制问题上邹书记帮了忙。 牌摸了三手,坐东家的吴姨望着自己的牌眉头皱得老紧,就是打不出来。坐在北方的章长征开玩笑地说道:“老嫂子要和么?”吴姨迟疑着打出了一张六条。“碰!”坐她上家的谢彩凤正好对对胡六条和三万,她喊过之后感到很后悔,就说:“可不可以不碰呢?”吴姨道:“喊碰必碰,这是牌风牌品牌德。”谢彩凤想:“这牌当然不能和,和了后那这次打牌还有什么意义?”碰过六条后,她乱打了一只幺鸡。“和了!和了!”吴姨惊喜地叫道,一下子把牌推倒了。“哎呀,我怎么一出手就点炮呢,好霉呀!”谢彩凤心里暗喜,嘴里却埋怨自己道。 从这一圈开始,除章长征和了一个小和之外,其余全是邹新和吴姨在和牌。到了最后几盘,邹新和吴姨好像知道了章长征与谢彩凤的用意,连卡卡牌有人放炮也不和。如那次吴姨和卡五条,上家谢彩凤打五条她迟疑了好一会儿,就是不倒牌。牌摸到最后一张时恰好是五条,她激动地把四六条推下来,然后喜滋滋地道:“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想不和牌都不可能,哎!” 一场牌下来,章长征和谢彩凤总共输了九千多元。在他们与邹书记告别的时候,邹新用带点幽默感的语气说道:“欢迎二位经常来投资。” 坐上出租车,章长征问谢彩凤去哪,谢彩凤说:“就到黄花小区吧。”出租车司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一边开着车一边吹着口哨。谢彩凤依偎在章长征的肩头,倾听着出租车司机吹出的欢快曲调。到了黄花小区,谢彩凤临时改变了主意,她叫出租车司机把车子往滨江路开去。 出租车在滨江路口停下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两人下了车,沿着杨柳依依的公路往前走。微风习习,舒朗的圆月探出头来,给大地洒下了一片清辉。谢彩凤望着前方那一条稀疏灯火照耀着的青麻石小路,问老章:“想不想去看看贫民窟?” 章长征看着左手方向,江水缓缓流淌着,白天喧嚣的云丰码头早已归于寂静。他缓缓说道:“你还有闲心去搬运新村看么,恐怕你去了后就出不来了。你晓得不,搬运工人在闹事,说改制叫他们吃了大亏,还说云丰公司根本没有亏损,要求政府惩治贪官哩。”停了一下他又问,“你又塞东西给老邹了?” 谢彩凤说:“那老太婆比猴子还精灵,你以为我和她在屋里谈感情?空了吹,她接过盒子之后,当着我的面打开了,夸我买的那对情侣表有水平有档次,还非要问花了多少钱。我看那老太婆的眼睛,硬是里面伸出了万多只爪爪!哎呀,这些贪官污吏!” 章长征道:“现在还是好人多啊。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有贪官污吏,你的云丰运输股份公司又怎样操作呢?”谢彩凤道:“我情愿不当这破经理。”谢彩凤和章长征漫无边际地走着,一时两人都没有话说,就那么走着,走着。 黑森森的树后突然出现了几个青年人,他们呈扇形向他俩包抄过来。谢彩凤见情势不妙,拽着章长征的手用了些力。章长征不知怎的来了灵感,突然拉着谢彩凤一下子站到马路中间,并高声喊道:“老黄老江,你们快来,你们快来呀!” 几个青年人被唬住了,迟疑着互相望了望,又四处看了看。这时,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老远两道白光把人的眼睛射得花花的。章长征把车子拦下,两人飞快地钻进去,催促司机快开,快开。当出租车飞快地从那几个小青年面前驶过时,谢彩凤和章长征还可以看见他们惊诧万分的面容。 当两人疲惫不堪地走进黄花小区的家时,都感觉累极了,颓然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过了好久,章长征突然哭出声来,他哽咽着道:“好小凤,你不晓得我有多爱你,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呀……” 谢彩凤站起身,走到老章的面前,默默无声地把他的头搂进了怀中。她望着他那颗花白的头,叹了一口气,说道:“老章,没想你还那么——勇敢,当你迎着出租车高声喊叫的时候,我真的被你感动了,真的。” 章长征抬起头来,望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小凤,我早知道我们的事只有开花,不会有结果,但是我不后悔。你不知道,我好爱你……我不管你的想法,我终是无怨无悔!今后,我就是你最忠实的大哥,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绝对!”说过之后,他转身打开门,踉跄着,走了。 走了好远,他还听到谢彩凤气急败坏叫他的声音。 …… 此刻,谢彩凤望着章长征,章长征望着谢彩凤,都默默无语。 王三元急匆匆走过来。“谢姐,你们说完没有,我们得走了。” 章长征站起身,伸出手同谢彩凤握手。谢彩凤把他的手拍了一下,说:“你还整这些虚场合干啥?” 章长征难堪地把手缩了回去。“小凤,你……” 谢彩凤冷冷地道:“老章,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吧,一定要沉住气,一定!” 谢彩凤看王三元扶着章长征往那小院子走去。过了一会儿,王三元回来,亮出巴掌对谢彩凤道:“谢姐,这里人好黑,就这一会儿工夫,要这个数。” 谢彩凤不屑地道:“钱,算个狗屁!”同王三元一起顺着来路往公路走,在公路边,他们钻进那辆一直等候的出租车。 这时候,在他们的车后紧紧跟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通过不时闪过的街灯,可以看见开车的是一位眉毛浓黑的小伙子,后面坐着一位戴墨镜的女士。 第十章 送行 云丰运输公司的搬运工人站在办公大楼外,看墙上贴的通知。 其实,就是不看通知,工人们也晓得咋回事。 运输公司垮了。公司不垮才怪,那么长时间,站上的搬运工几乎就没有摸过活路。通知说了,站上要按年计算,把工人的工龄给买断。买断,就是给遣散费,就是说,从今往后,他们与站上没有任何关系,换种说法,他们下岗了。 当然,也可以做主人,那就得自己掏腰包,掏钱买股份。运输公司现在改成了异人公司,还挂钩了一个什么基金会,在区里也挂号了,听说还要准备上市。 搬运工,水流沙坝人,个个硬性得如铁一样,哪里能服了这口气? “这姓谢的怎么当的官,为啥子就不叫我们摸活路了?” “烂贱婆娘,把背篼鸡的本性给显露了出来!龟孙子的,胆子好大,没有金刚钻也敢揽瓷器活,没几天就把公司整垮,叫我们以后怎么活!” “就是啊,我看哪,这婆娘比那老癞子都不如,还叫我们入股,做啥子搬运站的主人?我们能信实了个她?” “我们不同意回家!” “就是,我们坚决不领钱!” 工人们喊着,冲进了办公楼,密密麻麻地坐在地上。 坐在办公楼地面的搬运工们,为近期寡淡的日子发着自己的感慨。有人指着坐在传达室办理股份转让的两个人道:“这两个人不错,坐在这里吃安胎。”其中一个人呵呵笑道:“老哥小弟们,我们也不乐意卖这劳什子,可是要吃饭呀,对不对?”这人是说书艺人苟天才。 “我看啊,照这样下去,这异人公司肯定也得垮杆!还卖股票,还上市,肯定是空了吹的龙门阵!” 人们都不言语了。 这时,新成立的异人公司总经理谢彩凤与异人公司年老的新干部罗癫子一道,走了出来。谢彩凤望着坐在楼梯上和地面的搬运工人,就笑了笑。 那些搬运工人也不理她,吹着玄虚龙门阵。 谢彩凤从那些人的空当中走了出来。 罗癫子紧跟在后面,却差一点踩到一个人身上,那人叫起来:“罗癫子,你狗腿子样跟在女人后面,难道想喝人家的洗脚水?你要小心啊,免得牛宏那家什回来难过哈!” 罗癫子低垂着头,脑袋几乎要夹在胯裆里。 两人来到江畔的一个高坡上,望着落寞、凄清的嘉陵江码头,谢彩凤心都揪紧了。 这是一个改革的年代,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年代里,许多传统的、根深蒂固的东西,将被无情地摈弃,而一种全新的、让人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却出现在人的面前。随着公路的发展,陆上货运已经部分或者全部代替了水上货运。码头,真的走向了没落。 江面上没有一条货船。 此刻,在嘉陵江码头边坐着三五一团的码头工。有人看见他们了,就站起身,望着他们大声武气地打招呼:“谢总,今天有活路摸没有?” 罗癫子说:“哪里还能有活路?不是通知了么,叫你们去办理买断手续?” “空了吹!你们有本事,能喊癞子书记同段大庆办了手续?” 谢彩凤把头扭向一边。这时,她看见了江边那一丛葳蕤、迎风怒放的夹竹桃。那火红的、洁白的、鹅黄的花,把她的心都灼疼了。 谢彩凤拽了罗癫子一下,两人沿着一条崎岖蜿蜒的小路,慢慢朝江边走去。 罗癫子说:“小凤,真的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你看,你接手才没多久,码头活路就没了,云丰公司也破产了。” 谢彩凤沉默不语,只是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罗癫子说:“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谢彩凤加快了脚步。 罗癫子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说:“小凤,还是癞子书记那码头王当得爽气。” 谢彩凤把手一举,制止了他。她走到江上游,来到江边那一块叫做观音梁的石头旁。她几把将外面套着的衣服脱掉,里面是短袖运动衫裤,露出了她白皙的脖颈,山峦般起伏的身子,丰硕的臀部。“罗叔,我晓得你要说啥子。但是,你最好不要说,按你说的办,就好比把我一把从嘉陵江拽到沙滩,叫我施展不开拳脚。”说完,她活动了一下身子,猛地炮弹般射出。在空中,她做了一个优美的造型,如燕子展翅一般,跳进了舒缓的江水中。 罗癫子惊慌地叫了一声。 江水很凉,谢彩凤舒展双臂,脚踩着江水,啊啊啊叫着,在江面翩翩舞蹈着。好一会儿,她大约累了,仰着身子,一动不动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罗癫子摸出烟来,点上,然后不错眼睛地望着她。 谢彩凤展开双臂,奋力地拍打着江水。她望见了困牛石,望见那一片葳蕤开放的夹竹桃。然后,她看见了那灰蒙蒙天际下那幢高大、轩昂的炮楼样建筑。 那是癞子书记家。 此刻,那癞子在干什么呢?职工闹事,与癞子有无关系? 谢彩凤游上岸,也不换那湿漉漉的内衣,就穿好了衣服。“走。”她对罗癫子说,然后朝那条青麻石路走去。 在那幢炮楼前,谢彩凤遇见了久未谋面的章程。 “哈,谢总经理,兴会兴会。”一见面,章程就笑了,朝她伸出了手。章程望着谢彩凤那黑漆漆勾魂的大眼睛,白皙光洁的脸蛋,峰峦般起伏的身子,不禁有点意乱神迷的样子。 谢彩凤伸出手来,淡淡地说:“真是难得见面,章总啊,你时间那么金贵,还舍得来看你大伯?是晓得云丰职工闹事,想趁浑水摸鱼捞点好处?”谢彩凤抿着嘴唇,不错眼珠地瞅着章程,那两湾眉毛朝上挑了两挑。 章程居然脸红了。“谢总,我大伯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有句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晓得你有这境界没有?” 谢彩凤笑道:“章总经理怎么这样说话呀?老书记为搬运事业奋斗了一辈子,我们作为后辈的,自然应当关心他,怎么说饶恕啊什么的,多难听啊!” 顿了顿,谢彩凤又说:“只是,现在码头业务清淡,站上几百号人瞪着眼睛朝我要饭吃,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哎,云丰公司到底是破产还是等它烂下去,我这经理正焦头烂额,想找老书记讨善后良方呢。”她把手从章程那湿漉漉的手里抽了回来,从裤兜里摸出纸巾,揩了揩手,然后把纸巾轻轻扔到地下。 章程笑了笑,把那纸巾踢飞起来:“好的老同学,那就好。至于工作上的事还是少麻烦我大伯,虽然他曾号称‘码头王’,毕竟是明日黄花,你说呢?” 谢彩凤说:“我的章总经理,你老人家高风亮节,还给我上课呀?放心吧,我会遵照你老人家的指示办的。” 章程朝谢彩凤摆了摆手,走了。 谢彩凤望着章程的背影,怔了怔,然后朝楼上走去。 屋里弥漫着一股非常难闻的中药味,好久不见,癞子书记真的很老了。他歪在床头,在段大庆的服侍下喝药,看见谢彩凤和罗癫子就疲惫地把眼睛闭上了。 段大庆鼓着眼睛,狠狠地把谢彩凤剜了几眼,鼻孔里哼了一声,走出屋去了。 谢彩凤走上前,一把捉住癞子书记的手:“老书记好,我看你来了。”握着那只冰凉的、瘦骨嶙峋的手,望着他那深陷的眼窝,不知道为什么,谢彩凤感到一阵悲凉。 癞子书记嘴唇吧唧吧唧蠕动着,嗓子里发出一阵怪怪的声音。他摔掉了谢彩凤的手,眼睛打开了一道缝,然后虚弱地说:“谢大经理,你……还舍得来看我?” 谢彩凤说:“老书记,我现在才晓得章程是章区长的公子,老书记和章区长真的是亲兄弟……” 癞子书记摆摆手:“谢大经理……不,不要提他……” 谢彩凤说:“我也知道手足相煎的事情,没想发生在我们敬爱的章区长和章书记之间——” “不,不要说了……”癞子书记挣起身,脖子上青筋蹿起老高,连眼泪也下来了。 谢彩凤轻蔑地一笑。“老书记,其实章区长是为你好。你想,你也就是小学毕业文化,能有多大出息?你在码头极好,脚一跺地皮就得抖三抖。你老人家可是名副其实的‘码头王’啊!” 癞子书记仰起头,脸上浮现出诡谲的表情。 “老书记,我这话说到你心坎里了吧?” 癞子书记难堪地笑笑,嘟囔着:“我哪里还是书记,我现在连狗屁也不如。” 谢彩凤说:“你当然是书记,不过是我的前任。就是因为这,您老人家买断工龄的钱比职工高出五倍。” “我不是书记了,你,不实在。”癞子书记说着摇了摇头。 谢彩凤说:“老书记啊,俗话说落叶归根,你想不想生你养你的家乡呢?” 癞子书记眼睛打开一道缝,从里面透出奇异的光芒。“老家……老家,当然,当然想啊,做梦都想呢……”他眼窝内渐渐贮满泪,顺着面颊朝下滚落。 “你要想回老家,公司给你安排。好吗?” “好,好,好。”癞子书记连声答应,又不相信地说:“我……倒不相信,你愿意……叫、叫落水狗从你眼皮下……溜走?” 谢彩凤嘻嘻笑了,用指头戳戳他额头。“老东西呀,到底当了那么多年书记,你很会把握机会呀。你当然晓得,现在,我最闹心的事情了。再说,你不是还有接班人?” 癞子书记咯咯笑起来。 谢彩凤望着癞子书记,轻轻吁了一口气,叫过段大庆。“段师傅,老书记去农村,领导的意思是派你护送他,你的工资按在岗对待,你的意见呢?” 段大庆瓮声瓮气地说:“老子不去。” 罗癫子拉了拉谢彩凤。 段大庆说:“癫子,你拉她这母狗做什么,老子不去,她能把老子吃了?!” 谢彩凤只说了一个“哦”字就走了。 这天晚上,天上飘着霏霏细雨,牛背湾笼罩在氤氲的雨雾中。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段大庆打开铁门,从那炮楼里溜了出来。他披着一件劳保服,露出了多毛的胸膛。他哼着小调,走到老黄桷树下,仰头看了看那老树,撒了一泡尿,接着朝下走。走到一间青砖房子前,他左右看了看,把门推开,就闪了进去。 不一会,又有几条黑影出现在屋子前。为首者就是云丰运输公司,不,现在是异人公司经理谢彩凤。她悄悄走到门前,听到面有高一声低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就笑了。她用手摸了摸门楣上的纸,黑夜里,显然是看不见的,不过,谢彩凤知道,那是一张喜报,写的是军属光荣。 谢彩凤做了一个手势,让后面的人把门砸开。只听嘭的一声闷响,门被砸开,几筒雪亮光柱定定地照射着床上两个白光光的躯体,照相机的闪光灯不停闪烁着。 原来是原民兵连长段大庆同他的老相好牛寡妇绞缠在一起,正入港之机,被揪了个现行。谢彩凤走进去,冷冷地对段大庆说:“段大庆,你真的不知好歹啊!人家虽然一个寡妇,却是军人家属。你欺负军人家属,就是毁我长城啊,你晓得不?你准备如何处理这事,想好了到我办公室来。”说罢,带了那群人扭头就走。 段大庆爬起来,穿好衣服追了出去。他气喘吁吁地拦住了谢彩凤:“谢书记,我想通了,明天我就到站上办理我同老书记的工龄买断,然后护送老书记到乡下去。” “段连长,你怎么这么快就能想通了呢?”谢彩凤拉了很长的声腔说道。 癞子书记回乡那天清晨,还是一个雨天。公司没有通知站上的工人,但是码头汉子们却都来了,他们穿着旧工装,面无表情地站在汽车旁,自动来送别他们从前的当家人。癞子书记在段大庆的搀扶下,从青麻石路走来,工人们迎上前,纷纷伸出双手握着癞子书记那鸡爪一般抖颤着的手。 癞子书记弓腰曲背,额际银亮的头发在风中瑟缩发抖,而他深陷在眼眶里面的眸子有泪星子在闪烁着。他握着那一双双大手,哽咽着对汉子们说:“老少弟兄们,这些年来,我老章有对不住大家的地方,请大家多担待了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码头汉子紧紧地、紧紧地握着癞子书记的手,动情地道:“老书记呀,你治理码头的辰光,我们工人阶级极其威风,极扬眉吐气啊!哎,现在,现在……”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癞子书记拍拍那汉子的肩头,摇了摇头,钻进了车里。 汉子们几乎齐声吼叫了起来:“老书记,您老人家走好,我们都会想念您的!” 送癞子书记的是一辆长安面包车,开车的师傅是牛寡妇的小儿子牛三。谢彩凤走到车旁,对牛三说:“牛师傅,出发吧。” 这时马路对面驶来一辆银灰色桑塔纳轿车,停下后车门打开,露出了一颗花白的头颅。谢彩凤说:“老书记,你大哥看你来了。”癞子书记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泽,胸脯气咻咻地吼了半天,说:“……六亲不认的畜……生,我没……没这兄弟!”谢彩凤轻盈地走过去,同那花白头颅的人说了几句,银灰色轿车缓缓开走了。 谢彩凤重新走到癞子书记面前,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神色:“老书记,其实章区长很后悔的。他说是他不好,还是该给你个机会的。弟兄一场,也不容易啊。” 癞子书记捉住谢彩凤的手,把嘴巴凑到她耳朵旁,阴冷地道:“小女子啊,你,也败落了不是?才掌握了码头印把子几天,就要垮台,日子难过吧?” 谢彩凤说:“老书记,你高瞻远瞩,说话真是一针见血。” 癞子书记说:“你在台上的日子,人心,你能掌握得了?” 谢彩凤嘻嘻地笑了。“老书记,改革年辰,讲究的可是纪律和法律啊。” 癞子书记也笑了,把玩一般捉着谢彩凤细腻的嫩手。“我还有两件事要同谢书记汇报,你可愿意听?” 谢彩凤说:“临别之际,我洗耳恭听。” 癞子书记清清喉咙,说:“一,我睡过你老妈。” 谢彩凤撇撇嘴。“二呢?” “多年以前,在牛背湾困牛石我弄了一只小母鸡……不过,我觉得那一点都不好耍,一点意思没有,真的。”癞子书记接着嘎嘎大笑起来,笑声在四下里飘飞。 谢彩凤点点头,说:“老书记,我当然晓得,你是码头王,能人啊!” “承蒙夸奖——”陡然他叫了起来,却很快噤了声。他抽回自己的右手,发觉手背已被谢彩凤咬了一大块肉,正汩汩流淌着殷红的血。 段大庆怪叫一声,过去要找谢彩凤理论,却被癞子书记拽住。癞子书记用左手捂着右手的伤口,说:“烂玩家呀烂玩家,你就慢慢去医治你心头的伤口吧。开车!” 汽车轰鸣着开走了。码头汉子们望着渐渐远去的汽车,喊道:“老书记,走好啊!”癞子书记把头伸出窗外,频频朝人们点头致意。 那一瞬时,谢彩凤觉得自己真的变矮变小了,身子几乎萎到了地面。 这一天,谢彩凤给正写招股说明书的罗癫子说:“罗叔,我们基金会就叫银荔。银子比金子好,银子不张扬,但是有底蕴,因为古代都是用银子为货币的。” 罗癫子点点头,说:“好侄女,你确实不简单。” 谢彩凤说:“罗叔,我的根底你最清楚。” 罗癫子眼光活泛起来。“侄女啊,当年,我同你妈——” 谢彩凤打断他,说:“不要说了,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我不想听。”她见罗癫子埋下头,就叹了一口气,走出办公室,朝外面走去。 这天,谢彩凤穿的是一件米黄色风衣,里面是一件紧身的鹅黄色羊毛衫,把她高挑的身材衬托得更加婀娜多姿。而那俏丽白皙的脸色呢,虽然绷着,不带任何表情,却仍然露出楚楚动人的神色。她走路风摆杨柳一般,扭呀扭的,就到了大门口。 公司异常热闹,财务室门口排满了长队,那是工人们在办理买断手续。见谢彩凤过来,汉子们都眼露凶光,如狼似虎地望着她。谢彩凤笑了笑,她穿进队伍,要从队伍中走过去。这时,一个汉子的大脚板陡然踩在了她白色的高跟鞋上。谢彩凤把他一推,道:“对不起,把你老人家的脚板硌痛了吧?”说着就笑了起来。 那汉子将头仰得高高,脚板却狠狠地在那白色的高跟鞋上旋转着,直到旋转了一个半圆,然后淡淡地说:“没啥子。”这才恋恋不舍把脚板放下来。 谢彩凤忍着痛昂然朝外面走去。等她刚一出公司大门,就听得身后传来轰然的爆笑声。 站在空荡荡的码头,谢彩凤感到很难过。 浑浊的江水,鼓荡着一个个巨大的漩涡朝下游流淌着。江对岸是一排排灰扑扑的低矮建筑,朝东极目望去,那就是朝天门了。那是古代地方官员迎接圣旨的地方,历来都热闹非凡。此刻,依稀的,可以看见那里停泊着无数炮楼一般的客船。 谢彩凤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夹竹桃。看见夹竹桃,谢彩凤心里一紧,感觉自己太阳穴那里好像有烙铁划来划去,锥心铭骨的疼痛。 她咬牙切齿地望着那烂贱的植物,呸了一声,就又看那客船。看着看着,眉头就舒展起来。 嗯,客船! 谢彩凤一下子兴奋起来。 三天以后,两艘拖轮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从嘉陵江下游拖来一艘旧客船,把那旧船甩在了牛背湾码头。 孤寂清冷的牛背湾码头又热闹起来。每天天还没亮,那船上就传来砰砰的敲打声,还有电焊炫目的弧光。岸边有一艘挖泥船,清理着江岸。经常可以看见谢彩凤头戴着一顶安全帽,风风火火朝船上走,朝岸上赶。 下岗失业的码头汉子们闲暇无事,就坐在那株经过洪水冲刷存活下来的老黄桷树下,一边打麻将一边谈论那破船的事。 有汉子说,谢彩凤那烂货,总喜欢收破烂,连破轮船也收。 有汉子说,破船破货,就好比条丧船,是那烂货的存尸船呀。 汉子们就大声地笑了起来,那快活的笑声贴着江面滑过,在阴霾的天色下翻飞。 过了几天,异人集团在闹市中心开了成立大会。会上,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谢彩凤捐给希望工程人民币五万元。与此同时,区银荔基金会也顺利成立,在城市的各闹市区设立了代办点,大张旗鼓地销售基金。宣传海报上说,基金有政府支持,有坚实的基础,充满前景的发展方向,诱人的投资回报,加上还有本市主要政要接见基金会负责人谢彩凤的巨幅照片,使基金销售异常火爆,几千万基金,不到两个月售磬了。 三个月后,在嘉陵江边的牛背湾码头,出现了这个城市唯一一个水上乐园“水上花夜总会”。水上花夜总会别出心裁地建在一艘船上,好像一幢巨大的建筑,巍然屹立在嘉陵江畔。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分,一辆接一辆豪华轿车驶来,沿着江边朝岸上铺排开去,白白黑黑闪闪烁烁,场面颇为壮观。这艘轮船,不,这个夜总会几层楼灯火通明,焕发出璀璨的异彩。绚丽的灯光投射到江水中,江水也着火一般燃烧起来,那粼粼波光,如星子一般灿烂。音乐响了起来,那是欢快的《迎宾曲》。呵呵,在这艘快乐的轮船上,每天上演着多少欢乐的人生戏剧啊。 谢彩凤笑颜花朵一般绽放。每天晚上,当她站在船上那装潢华丽的指挥舱,望着那络绎开来的轿车,觉得心都要从胸膛蹦出来了。往往在她身后,总要出现她的影子参谋,就是那罗癫子。罗癫子佝偻着腰,望着奔腾喧嚣的江水,叹着气道:“大侄女,我看,我们的摊子是不是铺排得太大?自己有多大能力就办多大的事情,这才是正道理。张扬着发基金,到处搞扩张,我们的压力非常非常的沉重啊!” 谢彩凤却不为所动。“罗叔,你那观念还停留在计划经济时代。小心能驶万年船?错,那是胆小鬼,是懦夫!这个时代,就是需要空手套白狼,资金运作玩的就是智商。” 罗癫子唯唯诺诺。“可是——” “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什么可是。我,只能捏着鼻孔鼓口气,要雄起啊!”谢彩凤拍着罗癫子肩头,“罗叔,你也不要在这里待了。我们的房屋改造开工了,你就去那里负责吧。” 谢彩凤说的房屋改造,就是改造癞子书记那炮楼。谢彩凤早在癞子书记回乡时,就转了几道手把那幢房子买了下来。之所以要转手,是因为癞子书记不愿意把炮楼卖给她。谢彩凤把炮楼空置这么久,等待的就是自己事业上的成功。 现在,她终于要开工修建自己的安乐窝了。她要让牛背湾所有的人都看一看,以前大家不屑的谢家女儿,现在是一个放得下立得起的人物,是真正的码头王! 哈哈,夹竹桃虽然烂贱,却也能开出红艳艳的花朵啊! 这天,水上花夜总会来了两个贵客。两人来时就直接进入了龙宫包房,这是谢彩凤特地请来的,一个是本区的区长章长征,一个是本区的书记邹新。谢彩凤是让他们实地来看看,感受感受,他们当初做的决策是多么的英明。酒席的主要菜肴是江中的特产,有清蒸江团,椒盐水米子,红烧岩鲤,最名贵的一道菜肴是五彩斑斓的泡椒鱼块,那主料却是一类保护动物中华鲟。谢彩凤夹了一块给邹书记,又夹一块给章区长。两人尝过以后,都满面笑容,点头说:“不错不错,小凤你确实会办事情。” 谢彩凤端起酒杯敬酒。酒是浓香型的茅台,她分别同两人各喝了三杯。喝酒以后,谢彩凤星眸含春,脸色红润,说话声音就嗲嗲的了。“邹书记,您老人家给评评理,章区长好欺负人,我这里夜总会刚开张,生意还没有做起来,他那公子章程别的地头不去,却到我们上方也弄了一个夜总会。您说气人不气人?” 章长征脸色垮了下来。“谢总啊,你可不能说这样的冤枉话。章程在这里开夜总会,我可不知情呀!” 邹新拍拍谢彩凤的肩头,握着她温软的小手,说道:“小凤啊,干得不错,我们没有看错人呀!至于老章孩子在这里也开办夜总会,也是应该的啊。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说了,多一个竞争对手,不是更具挑战性么?”他眯缝着眼,望着谢彩凤,好一会方又道:“你,不会就虚火了章公子吧?” “我哪里就怕了那狗崽子!”谢彩凤用那大大的眼睛挑恤一般剜了章长征几眼。 章长征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谢总啊,夜总会夜总会,顾名思义,就是夜生活总汇。你是市里的优秀人物,也是区里第一个改制的试点企业,千万千万不要沾染黄赌毒啊!” 谢彩凤道:“我当然不会了,我是两位领导倾注满腔热情培养起来的,怎么能辜负你们呢,你们说是不是?不过,倒是章公子,我有点担忧。为什么呢,这人极端,喜欢剑走偏锋。章区长,您老可得抓紧教育呀!” “就是啊,我真得加强教育了。不过呢,那孩子也晓事,不然,如何就叫了章程?章程章程,就是王法啊!”章长征说着就嘿嘿笑了。 第十一章 一湾二虎 这年年底,银荔基金第一次分红。异人集团在全市所有的报纸和电台电视台都打出广告,每份异人基金,也就是100元钱,居然能分红19.5元,比银行存款高出好多好多。因此,当听说银荔基金将要扩大发行,全市所有的发行点几乎都是万头攒动,甚至在购买银荔基金的时候还发生了踩伤人的事件。 在冬日和暖阳光照耀下,就在癞子书记那幢楼房旧址,谢彩凤那幢炮楼一般的房子改造出来了。 这是幢五楼一底的建筑,外装饰是米黄色的,每层楼都有露台。房子底层仍然修了一间偏房,在那里,住着谢彩凤的干老爹罗癫子。 谢彩凤本来是让罗癫子住正房的。房子那么多,哪里能够住过来,可罗癫子执意不肯,谢彩凤也就没有坚持。牛宏也从监狱中回来了。牛宏回家后,谢彩凤曾多次找他,叫他住进炮楼,谁知那倔骨头却死不愿意。谢彩凤没有办法,只好悻悻而回了。 现在,谢彩凤是牛背湾搬运新村的恩人了。码头汉子们到底没有抵制住金钱的诱惑,都去买了银荔基金,有人在发行点没买到,只好托谢彩凤帮忙。谢彩凤倒还客气,帮乡邻把基金给买了回来,还亲自把票据送到了他们家里。 谢彩凤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迈开了资产扩张的新步伐。 随着资金的增加,异人集团开始涉足房地产、摩托车制造、餐饮业等多个领域,还在远郊的茅草区办了一个客运公司,专门经营跨区客运。她的干老爹罗癫子对她大张旗鼓的扩张很担忧,经常劝解她,可她总是无动于衷。她还不顾罗癫子的反对,捐助了希望工程49.99万元,给光明工程捐助了29.99万元,给康复工程捐助了19.99万元。为了这些捐款,王三元和她还有过一段争论。 王三元说:“谢总,你现在实力还不足,用不着整这些虚假场合。” “三元你不知道,慈善事业是实业家必做的功课,尤其是在中国,很实用的呢。”谢彩凤满脸春风地说道。 “那你要捐也捐个整数,怎么总留点零头,让人家怎么想啊?” 谢彩凤得意地笑了:“三元,这就是我罗叔的锦囊之计了——你想想,大家都捐,可是这些特别的数字,不是更加能够让人记住吗?” 王三元想了想,不得不点头。 谢彩凤风头慢慢强劲起来,这年年初,在人大代表换届中她脱颖而出,成了市人大代表。在C城实业界,谢彩凤成为了一个重量级的大姐大人物。 不过,谢彩凤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水中花夜总会。她为经营好水中花,费了不少心血。先是举办了香港一位大姐大级别歌星的歌迷见面会,由于那大姐大耍大牌明星架子,先是在时间上缩水,后来又搞假唱,引起歌迷们的极大愤慨。许多人在中途就退了场,还有人把这事捅到了消费者协会,市里的大报小报拿这事做文章,使水中花从娘胎中一出世就患了先天不足的毛病。后来,在一次全市性的扫黄打非行动中,警察们又从水中花包房里揪到了两对全身赤裸正迷醉在温柔乡中的野鸳鸯。这样,在C城,水中花夜总会很快就臭名远扬了。 名声不好了,生意如何能做得下去? 谢彩凤陷入了空前的危机之中。 与此同时,同在嘉陵江畔,就在水中花夜总会上方,由章区长公子章程领衔的阿波罗夜总会却迅速崛起。 这是一艘乳白色的炮舰,八层楼的高大建筑让水中花显出了寒酸与小气。每当夜晚来临,就有高档、光鲜的小轿车,几乎是一辆接着一辆,络绎不绝地驶来,停泊在了阿波罗夜总会对岸的沙滩上。这时就有身着白色硬领服装被叫做少爷的服务生急速上前,谦恭地把车门打开,高声地吼叫着:“来客人了,五位,巴黎包房,请哪!” 阿波罗夜总会总经理章程站在船舷,身着黑色燕尾服,笑容可掬,与每一位上船的客人亲切握手,还敬上一支中华烟。 谢彩凤站在水中花船舷,望着章程那热火朝天的生意,心中酸水一股接着一股朝上涌。她心想,怎么总是冤家才聚头呢? 谢彩凤叫来水中花夜总会的总经理王三元,两人望着隔壁的阿波罗夜总会,指指点点商量着什么。 这天晚上,章程从夜总会大厅出来,朝沙滩上的停车场走去。走上马路时,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右膝突然间像中了弹一般兀的一软,差点跪在了地面。他无意地朝江面一望,就见夜幕之中,谢彩凤与王三元站在船舷,正望着自己发笑呢。 “狗男女!”章程低声骂道,也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别的什么人。 一直到现在,章程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右膝盖受伤时的情形,他认为这件事是自己一生中的奇耻大辱,也是自己开始走向背运的开始。 在那个阴冷的夜晚,C城紧傍嘉陵江的滨江路隧道内发生了一起车祸。那天晚上,章程开着他那辆银灰色的蓝鸟轿车刚钻进隧道,后面一辆长安面包车风驰电掣般驶了上来。章程往旁边让了一下,骂了一声:“开那么快,奔丧啊!”却见那长安车侧撞过来,就听得咣当一声巨响,面包车把蓝鸟轿车右车门撞瘪了,然后呼啸而去。 章程怒不可遏,一脚把油门踏死,追了上去。没想到,长安车在隧道口停了下来,车子横在路边。章程在它面前约五米处才停了下来,打开车门,气冲冲地走上前去。长安车上走下来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那人脸上带着一副墨镜,上穿一件黑衬衫,右手上搭着一件米色风衣,朝章程走来。两人都不说话,都盯着对方,而距离却越来越近。当两人都站下时,章程远远看着对方的身形有点熟悉,突然间就莫名其妙地惊悚了,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周身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可是,却已经晚了,只见对面那人搭着风衣的右手狠狠一挥,章程——这位C城娱乐界声名遐迩的人物就捂着右腿,慢慢地倒在了血泊中。 章程住院不久,他的老爸——章长征区长因吸毒问题被停了职。 生意自然是没有精力再经营了,银行却催着还贷款,使风头正盛的章程不得不打掉牙齿往肚里咽,把生意正火红的阿波罗夜总会盘给了别人。那些日子是章程经商以来最灰暗的日子。 在那些灰蒙蒙的日子里,章程觉得,膝盖上的伤痛倒是小事,心里的疼痛却始终是那么刻骨铭心。那些平素在他身旁的朋友不见了,他爱人——那位小鸟依人般的马芳也不知去向了。那时,躺在病床上的章程,一天一动不动地望着病房里洁白的天花板,像入定了一般。 章程反复把出事那天前前后后的细节回忆了好多遍。那个敲他一棒的家伙他依稀认识,那人个子高高的,瘦瘦的,脸黧黑,其余的就回忆不起来了。他住进医院之后,警察也来了几次,但是,他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只说当时自己昏迷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没有提供任何情况。 事后,他反省时觉得自己最大的失误,就是不该三转两转把自己辛辛苦苦经营的阿波罗夜总会转卖给谢彩凤。 谢彩凤在收购阿波罗夜总会这件事上,表现出了非凡的能力,让所有熟知她的人对这女人都刮目相看。她在收购阿波罗这事的处理上,演了一出水中桥的喜剧。 谢彩凤是去医院看望章程的唯一女性。她手捧一只插满鲜花的花篮,在护士的带领下来到病房。当时,章程刚接待完银行的一拨人。这伙人来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来催贷款的。 章程对这些人很不友好,心想,我老爸在台上的时候,你们不来催,倒像老子一样把我供起,等我老爸刚一解职就催命一样,真是可恶可恨!银行分理处的一个贷款经理长得獐头鼠目,很有一些老雀味道。他对章程的恶劣态度一点不计较,还笑扯扯地说:“章总呀,你家老爷子身体很差呀,退了也好,这才有时间静养身体,你说是不是?”他的目的十分清楚,因为那段时间市检察院的人正找章区长了解吸毒一事,而他采用非法手段套用贷款,用来开办夜总会的事也是问题之一。 谢彩凤到病房时,章程正焦急地拿着手机给他的几个兄弟打电话。他靠在病床上,边打边骂骂咧咧。能不让他上火吗,他打的电话,要么是没有人接,要么接的人就有急得要上房救火般的事脱不开身。谢彩凤站在章程的病床前,望着这位以前的情人,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现在的落魄者,叹了一口气。 在这以前,谢彩凤手下的干将王三元还到阿波罗闹过事。 那天,一对男女从水中花跳板前沙滩走过,被水中花的几个公关小姐缠上了。公关小姐们把他们往水中花拉,哪知这对男女是阿波罗的熟客,阿波罗的几个服务生就冲过来,生生把那对男女从水中花小姐们手中抢了过去。 王三元知道这事后,气得脸青面黑,破口大骂:“欠揍的章程,真是欺人太甚!”不顾谢彩凤劝阻,带着几个人,拿着刀棍就冲到了阿波罗夜总会。没想到,对方好像是专门在等着他们,一进大厅,大门立即关上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像是预先埋伏在那里一样,三下两下就把王三元他们缴了械,当着一大群客人的面,那些警察咔嚓咔嚓用手铐把王三元他们铐成了一串。 后来,警察把王三元他们带出大厅走到江岸沙滩的时候,章程气喘吁吁地赶来,对警察头儿说:“误会,真是误会——”虽然他再三劝解,警察也不放王三元他们,说一定要带回所里审讯过才行。 谢彩凤看着警察带着王三元等人上了警车,开走后才走过来。她盯了章程好一会儿,才说:“养子侄也是儿子,老癞子阴魂不散啊!章程,看见你,我真的看见了往昔码头王的威风。嘻嘻,你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教育课,谢谢你!” 章程不卑不亢地说:“彼此彼此。” 此刻,章程落难躺在医院,阿波罗夜总会前途未卜,望着昔日生意上的竞争对手,就是涵养再好的人,也会失态。章程对谢彩凤哼了一声,就把头掉向了一边。谢彩凤对章程的不友好一点儿不在乎,她不等章程招呼,就搬来一把椅子坐到他对面,看他打了好一阵电话后,才说:“章总经理,阎王也不打笑脸人,何况你也不是阎王,是不是?” 章程说:“你说得对,我不是阎王,但我却从阎王爷的地狱中走了一回。” “这是你福大命大造化大。”谢彩凤恭维道。 章程不知道,自己被黑打的这件事,与谢彩凤到底有没有关系。不过他知道,即使没有关系,她也会幸灾乐祸的。好在,那黑衣人只敲了他的腿,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章程看着谢彩凤的面目有些朦胧起来,说:“谢总,除了看我的笑话,你还有其他事吗?” 谢彩凤叹了一口气。“章程,其实我不想看你的笑话。做生意么,我们本该精诚团结,携手共进。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很寒心。我后悔当初应该把水中花也盘给你经营就好了,哎!” 章程笑了起来。看见她这种愁苦模样,章程一点也不怀疑她的经营遇到了难题。在C城,要想开好夜总会,没有方方面面的关系肯定是不行的,而谢彩凤在这方面,可以说还是一个空白。 “章程,我知道你现在的情况,是无暇顾及生意了。你有没有熟人,想要经营夜总会?” 章程心里自然高兴,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我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管得了你那些破事。告诉你,我那阿波罗现在要脱手都没人要哩。” 谢彩凤淡淡地说:“一山难容二虎,屁股那么大一个江滩难容两个夜总会。我想,水中花和阿波罗交给一个人来经营的话,可能有人会感兴趣的。”说到这里,她也不等章程同意,掏出手机就打了起来。 手机打了不多一会儿,C城那位名头响亮的富姐儿古春就来了。古春对谢彩凤的提议根本没有兴趣,说:“现在经营夜总会想挣钱,完全是痴人做梦!你想一想嘛,政府要扫除黄赌毒,而夜总会不沾这三个字绝对吸引不了人,也挣不了钱。算了,我的钱来得不容易,不想就这样糟蹋了。” 谢彩凤好歹劝说了古春一番,可是她根本不听,事情就这样搁下来了。 事情的转机是很意外的。那天,章程突然给谢彩凤打了一个电话。原来,随着检察院找他老爸的次数增多,银行催促还贷的步伐也加快了。银行给了他一个期限,如果到时间还没还完款,将申请法院对阿波罗进行标底拍卖。拍卖,那就是把你捆起来打包,无论一个什么地板价格你都得接受。章程对谢彩凤说,愿意向她借高利贷,并在很短的时间里还给她。 这次谢彩凤是和古春一起到的病房。一见面,谢彩凤就说:“经过做工作,古老板愿意接手水中花和阿波罗了,不过,价钱的事得你们两人谈,我就不参与了。”等谢彩凤走了,古春果然开了一个很低的地板价格。为了尚在病房中的老爸,章程在万般无奈情况之下,接受了这城下之盟。 过后章程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谢彩凤导演的一出剧。谢彩凤接手阿波罗夜总会之后,很快就把水中花夜总会关张了,准备另做他用。由于章程的退出,成全了谢彩凤在C城娱乐界的霸主地位。事后,谢彩凤曾几度邀请,要章程加盟由她经营的阿波罗夜总会,可他总不答应。 又是一个阴冷的黄昏,在这样的日子,嘉陵江边是没有什么人的。凄清的江边,冷风低吟,夹竹桃绿得发黑,在冷风吹拂下瑟瑟发抖。章程怀揣一瓶老酒,切了一只卤鹅用塑料袋装了,漫无边际地在泛着白沫的江边走着。 上午,章程去探望了老爸。探望是在严密地监视中进行的。老爸老得好快呀,才一个多月没见面,他就目光呆滞,满头白发,显出令人伤感的龙钟老态。好久,两人几乎没有说一句话,直到那个看守人员喊时间到了,老爸才对他说了一句话:“程程,你要自立呀!”老爸嘶哑着声音,还用鲜红的舌头舔舔嘴唇。 老爸说过之后,转身向后面的黑色铁门里走去。章程呆呆地望着老爸那苍白的头和单薄的背影,泪水遮住了眼帘。 老爸迷恋上药粉,完全是章程一手造成的。那些天,章长征从外边回来后,就狂躁不安犹如一匹困在笼子里发怒的野兽。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然后躺在沙发上长吁短叹,还喃喃地说:“烂贱婆娘,爱情,鬼的个爱情呀!” 章长征的脸黄焦焦的,呲牙咧嘴,边狠狠地砸自己的头边说:“我的头好痛好痛呀,我的心好痛好痛呀。程程,你能看见我的心么,一颗千疮百孔滴着血的破碎的心啊……”看着老爸这个样子,章程如何忍心?他刚好手头有加了粉的烟,就对老爸说:“我手上有种烟,可以忘掉忧愁也可以止痛,不过,这烟——” 章长征已经被烦恼痛苦折磨得焦头烂额,夜不能寐,听见这话,问道:“是什么烟?哪怕是毒药,你都给我拿来,你快拿来!”章程记得,当时自己跟老爸说过,给他的是什么东西,老爸显然已被烦恼痛苦打垮了,顾不了那么多了。 章长征第一次抽带粉的烟后,显得有些不适应,第二次就好了。但是,从那以后,他离不开那烟了,有时觉得不过瘾,还跟章程要白色粉末来吸。 章长征是在上班时药瘾突然发作被送进医院的。堂堂的一区之长,居然吸粉,当然顺理成章地进了戒毒所,政府布置检察院,将这事列为重点案件开始进行侦察。 老爸那么不眨眼地望着自己,到底要告诉自己什么呢?老爸说的自立,是不是告诉自己,他的大势已去,以前那棵枝繁叶茂、根深蒂固的大树已轰然倒塌,不复存在了呢?老爸是否知道银行催款,阿波罗夜总会已经转手? 章程在嘉陵江畔那个叫做困牛石的地方坐了下来。他望着缓缓流逝的江水,心里百感交集。因为要满足自己的粉瘾加上还债,他已把自己同老爸住的那套四居室卖了。现在,他章程可说是一贫如洗。人说,发财不见面,背时大团圆,又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些在他身上都一一应验了。 这段时间,章程可说经历了人生的最大磨难。先是老爸吸粉出事,接着是自己被黑打,自己的事业被洗白。跟着,结婚几年乖乖巧巧的漂亮老婆马芳也不辞而别。出院后,以前的兄弟一个个都避而不见,债主们却都找上门来,要他立马还钱。望着那一张张虚情假意的可恶的脸,章程竭力压住火气,才克制住自己要在那一张张脸上揍几拳,给那些脸制造一些喜剧效果的想法。 章程从那袋卤鹅中选了一块肥嫩的大腿啃了起来。 好多天来,章程像躲瘟神般躲着那些讨债的。郁闷啊,打开酒瓶,就着卤鹅,他喝起酒来。 夜色暗了下来。滨江路上的车辆交织如梭,两岸灯光繁星样依山逶迤散开,铺满了江水,江面上漾荡着点点波光。章程望着江面,一口接一口喝着酒。按他的想法,他要到广州或是深圳发展。他觉得,凭自己的能力,是会闯出一片新天地来的。但是,老爸还在医院,检察院的人还在调查,事情悬而未决,他现在也只好在这里干耗着。只是,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再做别的生意已没有本钱,加上那不知底数的烂账,再这样下去,不晓得怎样才是个头呢。 车声隆隆,江水潺潺,江风阵阵。章程不知不觉把那一瓶酒喝个底朝天。俗话说,借酒浇愁愁更愁,此刻,那如火般的酒精在他体内翻腾着,他太阳穴那儿突突突地迸跳。一瞬间,这些日子来所受的屈辱全都像过电影样,浮现在他的眼前。被酒精燃烧着的章程,想要干痛快的事,他要解放自己,他要尽情的宣泄。 “啊啊啊——”章程大声叫了几声,踉跄着,向公路上走去。他嘴里喘着粗气,拦了一辆出租车,向嘉陵江上游的阿波罗夜总会驶去。 当章程醉醺醺地走下车,向阿波罗夜总会走去的时候,被门口几个保安拦住。章程破口大骂:“你们这些黄眼狗,老子才放手夜总会几天,就不认得老子了么?”保安赶紧叫了阿波罗夜总会总经理出来。总经理仍然是王三元,章程知道,这是一个十分滑头的家伙,他还知道,只要王三元在,那么,谢彩凤就肯定在。原来自己费心扒力的经营,却叫狗给享受了。 章程不禁悲从中来。 王三元见章程这样子,满脸是笑,一把扶住了他。“哎呀章总,是你老人家啊,这几个保安才来,不认得你,不知者不怪嘛。”一边就把章程扶着往里面走。 章程边走边喘着粗气问:“谢彩凤在不在,老子要扯烂她。” 王三元劝解道:“你老人家也是,好男不和女斗啊!” 章程说:“老子遭她医了焖鸡,趟了她的水中桥,咽不下这口气!” 王三元打着哈哈说:“很不凑巧,谢总今天不在。” 章程嘿嘿地笑了。“她虚火了,怕了么?”章程同王三元走到白玫瑰包房,他把王三元推开,大声武气地说:“快打电话告诉谢彩凤,说我来了,老子要把她的衣服裤子扒了,当众强xx她——”话还没说完,就像一只布袋般倒在了沙发前的地面。这时候,包间门开了,谢彩凤应声走了进来,她看着躺在地上的章程,笑嘻嘻地说:“是章公子啊,稀客稀客。” 章程坐起来,此刻他感觉眼前晃动着好多谢彩凤,都望着他不怀好意地狞笑。“谢彩凤,母狗——” 谢彩凤淡淡地对王三元说:“你把底下人叫几个来,让他们见识见识章总的光辉形象。”王三元出去,把原阿波罗夜总会十来个员工叫了来。谢彩凤对王三元说:“把章老板请起来,坐在地面,多失风范啊。” 章程还母狗母狗地骂着,被王三元同另一个人架起来。谢彩凤仍自笑眯眯的:“你骂完没有?” 章程望着那一张令人生厌的脸,呸了一口。“谢彩凤,老子不过是运气不好,要是没有意外,这城市码头哪个不是我姓章的说了算——” 谢彩凤仍嘻嘻笑。 章程恼怒地骂了一句,一口唾沫吐过去。 谢彩凤默默地把口水擦掉,对王三元说:“我懒得见这霉伤心,你给我好好照顾章总。”说完就走了出去。 王三元嘿嘿笑着,左右开弓扇了章程两耳光,又一脚把他像球样踢得飞起来。章程哎哟叫了一声,就跪在了地面。 王三元笑眯眯地望着他,说:“欠揍的啊,同你那癞子叔一个样。你该收起公子哥的做派,你不想想,你现在是个啥玩意儿,不过是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敢惹我们谢姐!”他叫人提来一桶凉水,兜头盖脑向章程泼去。章程鼓着眼却没再开腔,水淋淋地瘫倒在地面。王三元哼了哼,叫人把章程抬出去扔到沙滩上。 等章程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晨曦中,他感觉睡在一张沙发上。他摇了摇脑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在了这里。转过身,他见着了谢彩凤。谢彩凤穿着短睡衣,肌肤还是那么嫩滑细腻,高高的鼻梁,挺拔的胸脯,魅力四溢地诱惑着章程。 章程咆哮着,从沙发上挺起身,却被谢彩凤一耳光扇在地。章程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血红一片,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谢彩凤轻蔑地望着他,鼻孔里哼了声:“章公子,说说,现在感觉如何啊?” 章程冷笑一声,没有回答。谢彩凤问:“是不是特不服气?”章程说:“我是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败军之将何敢言勇。”谢彩凤说:“现在四面楚歌,感觉到一点风萧萧易水寒的味道了?” “谢总经理,是啊,叫你看笑话了。”章程又叹了口气,说:“哎,我真替我老爸难过,居然养一个他儿子也看不上眼的破货!” 谢彩凤斜了一眼章程,说:“章公子你说这话就不客观了,你不想想,要是老娘乐意,现在就是你的嫩娘!” 章程赶紧接上说:“就是就是,我老爸在台上时,好多风尘女争着邀宠,争着做我的嫩娘呢。”他顿了顿,又说:“无非就是娘们儿志气,只会扒着门坊使力——离开这牛背湾,你能屙起三寸高的尿?” 谢彩凤点点头,说:“章公子,别貌似了不起,其实你骨子里就是一个胆小鬼,不信我们三个月后再看,你肯定会跟着我!”章程呵呵笑了,显得没心没肺的样子:“这么说谢总想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不会让我给你老人家当男保姆吧?” 谢彩凤摇头说:“哪能呢,毕竟章公子还是文化人,那不是玷污斯文?”章程说:“谢总总不会让我入僚决策?”谢彩凤说:“章公子,姓谢的毕竟还是女流——不过,我会让你不离左右。” 章程恍然大悟:“哦,谢总原来把我当作了参照物,让我给你开车是不是?是为了满足你那可怜的虚荣心?” 谢彩凤拍着手儿道:“哎呀,真是知我者章公子也,你看这差事行吗?”章程说:“谢总真不怕你那千金之躯有所闪失?”谢彩凤说:“我也就是一条贱命而已,你也知道,十年前就是风靡码头的‘背篼鸡’,再说有章公子掌舵,我放心着呢。” 接着章程见着了一个高大魁伟的男人,是牛宏。牛宏一来,谢彩凤就亲热地扒着他的肩头,根本无视章程的存在,还嗲嗲地说:“老公呀,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也不来陪陪妹子。” 牛宏不好意思地笑。 章程一见牛宏进来就盯着他看,总觉得他的身形在哪见过。 谢彩凤笑眯眯地把牛宏介绍给章程。“章公子还认识我老公牛宏吧,虽然你在牛背湾只住了几年,应该对他还有印象。我同他青梅竹马,二十多年的感情了。当时我们在码头好烂贱,就像沙滩上生长的夹竹桃,好不容易啊!” 握着牛宏那阔大的手,章程感觉那手湿漉漉的,却非常有力量。 本书精华已为您连载完毕,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