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班子》 第一章 山雨欲来 1 由香港飞往银州的波音747飞机晚点一小时零三分抵达银州国际机场,机上的秦思思跟欧阳默黔终于舒展了眉头,相视一笑,两个人松开了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这趟飞机真是吓坏了他们,在中途转道首都北京时,飞机突然遭遇了强气流,落了几次都没落下来。巨大的颠簸中,对飞机怀有强烈恐惧感的秦思思第一个失声尖叫,她的叫声吓坏了欧阳默黔,也让处于惊慌中的机上乘客哗地意识到了死亡的危险。的确,那一刻,怕是全机舱的人,都想到了quot;死亡quot;这个词。情急中,欧阳默黔用力捂住秦思思的嘴,并将她牢牢揽在怀里,一边不停地安慰:quot;别怕,思思,不会有事的,只是遇到了气流,很快就会平稳的。quot;一边拿目光示意空姐,让她想办法让前面那个女人的尖叫停下来,因为那个女人的尖叫比思思的更可怕,它让思思消失了的尖叫声又响亮起来,两个人简直成了二重唱,任凭他怎么安慰,思思就是不肯安定下来。 虚惊过后,思思虚脱了一般,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欧阳默黔搂着妻子的手有些颤动,他已很久没有这样搂过思思了,有那么一刻,他仿佛觉得又回到了热恋时候,一股温情禁不住在双掌间流动,慢慢地氤氲着他们。这真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很美好,却也很陌生。欧阳默黔暗暗地打了一个战。 此趟回国,欧阳默黔一开始是不打算带秦思思回来的,他想直接从洛杉矶飞往北京,然后转机到银州,在省城银州谈完事儿就回去。没想到,思思坚决要来,她说已经两年零四个月又六天没见到父母了,再不让她见父母,她就跳海!跳海当然是玩笑话,思思只要跟他一生气,就拿跳海来吓唬,欧阳默黔也习惯这个词了,笑着道:quot;宝贝,你还是别跳海吧,真跳了,我回去咋跟老爷子交代,他还不把我丢黄河里喂鱼?quot;quot;知道就好。quot;思思很骄傲地在电话那头嗔了一声,然后道:quot;你先飞香港来,我正好有十天假期,是系主任特批的,我要把十天全用在父母身上。quot;没办法,欧阳默黔只能quot;夫从妇命quot;,打电话通知香港公司,将他在国内的行程稍稍调整一下。可是在心里,他是真不想带她一块儿过来的。他怕有些事让思思知道,会惹出麻烦来。 有惊无险的旅途终于结束,一走下飞机,思思就叫:quot;我回来了,银州,我的故乡!quot;欧阳默黔忙用胳膊肘捣捣她,提醒她别老是失态,惹得人家总拿怪眼望他们。思思嘴一撅道:quot;怕啥,这是我的家乡,我想咋就咋!quot;欧阳默黔苦笑了一下:quot;走吧,大美人,老爷子怕是早就等急了。quot; 出了候机大厅,两人东张西望好一会儿,居然没瞅见老爷子。奇怪,说好的老爷子要亲自接机,怎么没来?正纳闷着,河阳市女市长周一粲在省西部办主任和瑞特公司中国西部区代表麦瑞小姐等一行人的陪同下,笑吟吟走过来:quot;你们好,欧阳先生,秦小姐,一路辛苦了。quot; 欧阳默黔望了一眼周一粲,感觉她比上次见面更漂亮更见风范了。 quot;我爸呢,我老爸呢?quot;没等欧阳默黔跟周一粲说上一句话,秦思思的叫声又响了,她踮起脚,目光跃过周一粲头顶,情急地朝四处张望。 quot;不好意思,秦小姐,你爸临时有点事,没能来机场,他在河阳等你。quot;周一粲微笑着道。 quot;什么?河阳?要我到河阳做什么?quot;秦思思一边说话,一边还是不甘心地张望着。这一刻,她见到父亲的愿望是那么强烈,那么的迫不及待。她的目光在四下寻找了半天,可惜,还是没能看见父亲秦西岳的影子。 欧阳默黔拽拽她衣角,小声道:quot;走吧思思,别让人家笑话。quot; quot;我找我老爸,关别人什么事!quot;秦思思突然就发了火,弄得边上迎接他们的三个人很尴尬。周一粲以前虽听说秦大专家的千金脾气怪异,个性极端,但没想到,她会如此不顾礼仪。但碍于欧阳默黔的特殊身份,只能陪着笑脸说:quot;秦小姐思父心切,我能理解,不过还得辛苦你,再坐四个小时的车,就能看见你父亲了。quot; quot;天呀,还得四个小时,我要崩溃!quot; 崩溃归崩溃,秦思思最终还是听从了欧阳的劝说,跟着周一粲他们往外走,就要上车时,她又变卦了:quot;不行,我得先去看我妈,马上送我回家。quot; 欧阳默黔一听她又变卦,阴下脸道:quot;思思,这不是旅游,这是来谈公事,应该尊重人家的安排。quot; quot;要尊重你去尊重,我才不要管呢,我要回家。quot;秦思思的任性劲儿又上来了,因为没见到父亲,她的心情一下变得很坏。这是一个被父亲宠坏了的孩子,虽是嫁了人,但她的小姐脾气一点也没变。 思思的爸妈住在省城银州,黄河北边,那是她外祖母留下的房子。老爸去了河阳,家里就只有母亲跟保姆,她不能路过省城而不进家门,况且她母亲还有病在身。 欧阳默黔难住了,他是一个礼节高于习惯的人,特别是加盟瑞特公司,成为瑞特公司高管层的一员后,更是将商务礼仪看得比啥都重。况且,这次跟河阳方面的合作,事关重大,他不能在小事上闹出什么不痛快。既然河阳方面已做了安排,他就得服从。这次又是他代表瑞特公司第一次跟国内的政府部门谈判,细节问题就更该注意。 quot;要不这么着吧,我陪秦小姐回家,你们先走,要不然强书记会等得很焦急。quot;瑞特公司的西北区代表麦瑞小姐说。麦瑞很年轻,跟思思差不了几岁,长得甚至比思思还有几分姿色,加上她天生有股妖冶劲儿,让人猛一看,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公关小姐。欧阳默黔见麦瑞望思思的眼神有点特别,心里暗暗一惊,不过他没把这些露在脸上。思考了几秒钟,欧阳默黔正要点头,秦思思一把揽住他手臂:quot;不行,老公,我要你陪我一道去。quot; 麦瑞的眼神一暗,佯装整理头发,将目光避开了。 quot;思思,别耍小孩子脾气行不?这是工作,不是在家里。quot;欧阳默黔不高兴地道。 quot;哼,工作,老是拿工作来压我,好像我没工作似的。quot;说完,她钻进了麦瑞的车子,理也不理欧阳。欧阳吭了一阵,跟周一粲说:quot;周市长,我们走吧,不管她了。quot; 周一粲似乎略略有些犹豫,但一想河阳那边几十号人等着哩,就道:quot;实在对不起,刚下飞机就让你们夫妻分开。quot; 车子开动时,周一粲将电话打到河阳,跟接待办的曾主任说:quot;客人已出发,告诉强书记,一切都好。quot; 电话那头的曾主任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吞吞吐吐的,不讲。周一粲也不好老是抱着电话,又说了一句quot;我们上路了quot;,便挂了机。 银州的景色扑面而来,透过车窗,欧阳默黔看到高速路两旁哗哗掠过的钻天杨,还有油绿的庄稼,以及远处隐隐约约显出的楼群。记得他第一次来银州,这条高速路还没有,省城通往机场的公路是从一座叫做天岘山的山脉中穿过的,道路崎岖不平,而且四周一片荒凉,看不见一点绿色。当时他还纳闷,这么枯黄的地方,咋就能生出思思那样的美人?后来他才知道,黄河水养人。银州是全国第二个黄河穿城而过的省会城市,城虽小,但依山而立,偎河而居,倒也多了一份江南的水色。银州的女孩子,喝着黄河水长大,真的还都是美人坯子。一晃十年过去了,想不到当年寸草不生的天岘山,竟也被绿色覆盖。骄艳的阳光下,欧阳默黔看见山腰里喷出的簇簇水柱,才明白,这是人工绿化林,那些弯弯曲曲爬到山顶的白生生的水管,可能就是麦瑞小姐跟他说过的引水上山工程。看来,银州为了招商引资,美化环境,真是费了不少力啊。 车子拐过高架桥,正要驶上通往河阳的高速路时,欧阳默黔猛地看见,麦瑞那辆奥迪跟了过来,一开始他还不敢确定,怀疑看错了车,等接到麦瑞电话时,他才相信,思思又变卦了。麦瑞说,思思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去看老爸,她们只好掉头又跟了上来。 欧阳叹了一声,无言地合上了电话。 车内的周一粲也像是心事凝重。周一粲这次代表河阳市委、市政府前来迎接欧阳默黔,是为了招商引资的事。河阳地处西北偏远地区,这些年工业企业很不景气,龙头骨干企业河化集团一蹶不振,处于瘫痪已长达三年之久,别的中小企业也是半死不活,国有企业的改革遭遇瓶颈,无法突破,民营经济发展又受资源、技术、科技含量等影响,一时无法成为地方经济的重要支脉。河阳经济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作为一市之长,她身上的担子格外重,压力也越来越大。好在这个时候,世界著名的瑞特公司向河阳抛了绣球,瑞特公司跟河阳的合作,就显得格外重要。如果能将这只金凤凰引来,在河阳筑巢建窝,那对河阳经济,将是一次质的推动。 但,能不能跟瑞特公司签下合约,引来十个亿的投资,周一粲心里还没底。尽管前两次接触,双方谈得都很愉快,瑞特方面也表现出强烈的愿望,但这是一项大投资,牵扯到的细节很多,事情没有最终敲定前,周一粲不敢有丝毫的乐观和大意。 见周一粲不说话,欧阳默黔打开手提电脑,想给公司总部发个伊妹儿。相比妻子秦思思,年轻的欧阳默黔更像是个工作狂,走到哪儿,工作带到哪儿。周一粲曾经跟欧阳开过这样一句玩笑:quot;要是我们的政府工作人员都能像你这样敬业,我们的工作效率,将会大大提高。quot;那是她第一次跟欧阳接触,也是在车上,她被欧阳身上表现出来的某种精神感动,半是认真半是感叹地说了这么一句。欧阳默黔笑着抬起头,也是用玩笑的口吻回答道:quot;你说的政府工作人员,他们端的是铁饭碗,旱涝保收。这在全世界,怕也是最优越的,我哪敢跟他们比。quot;周一粲当时听了,就觉得什么地方被欧阳刺了一下。后来她也尝试着在政府部门搞过一些效率改革,可这很难。利益一旦被某种制度锁定为终生享有,再要想激发人的主动性或是奉献精神,就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 信箱刚一打开,就有一封信跳进来。欧阳一看,脸红了,心也怦怦地跳。信只有短短两行字:想你,疯狂地想你。然后是两颗合在一起跳动的心。欧阳赶忙关闭信箱,红着脸平静了一会儿被突然搅乱的心,正欲二次操作,忽然发现,市长周一粲正拿一种怪异的目光偷偷望他。其实周一粲盯他已是多时,只不过他没注意罢了。周一粲尽管外表柔丽,目光却有几分尖辣,这目光让他非常不自在,也让他忽然地生出一丝对周一粲的提防。 车子是下午四点到达河阳宾馆的,比原计划晚了将近两个小时。周一粲他们走下车时,奉命前来参加欢迎仪式的市区领导早已等待不住,三三两两地走出宾馆贵宾楼,在楼下花园里聊天呢。看见市长驾到,慌慌张张就往楼上跑。这个场景刺痛了周一粲的眼睛,下意识地就又朝欧阳望了望,年轻帅气一身阳光的欧阳似乎没在意这些,或者他还不知道这一大群人,是为他而来,为他而候。他急着跟另一辆车上下来的思思打招呼。 思思一下车,立马笑吟吟走过来,轻声道:quot;老公,没怪我吧?quot;她的样子不仅乖巧而且可爱,欧阳默黔真是哭笑不得。思思就这性格,喜怒无常,变幻莫测,三十好几的女人整天跟小女孩儿一样。简单说了两句,欧阳默黔的目光投向麦瑞小姐。今天的麦瑞格外抢眼,一袭紫罗兰套裙衬托得她身材越发修长,黑亮的头发垂在肩上,掩得她半边脸有点迷离。欧阳默黔望了她一眼,就被她身上那股蒙蒙的气息熏染了,他的心微微一动,刚想说句啥,就见麦瑞的目光挑衅似的望过来,半怒半怨地盯着他。那目光既熟悉又陌生,此刻,却别具意味。欧阳默黔忽地想起那封信,想起那两颗重叠在一起怦怦跳动的心。慌忙避开麦瑞的目光,朝远处的人群张望。麦瑞走过来,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学了一遍思思:quot;老公,没怪我吧?quot; 欧阳默黔惊了几惊,生怕这时候出现不可控制的一幕。还好,麦瑞学完这句,立刻变得正经,她说:quot;没看见强伟,估计议程有变。quot;欧阳默黔松下一口气,冲她淡淡一笑:quot;客随主便,听他们按排好了。quot;麦瑞丢下他,往周一粲那边去,擦身而过时,又挤出一句:quot;你真不该带她来!quot; 欧阳默黔心里怦地响出一声。 几分钟后,周一粲引领着欧阳他们,往楼上走。她的目光焦急地四下寻找接待办曾主任。刚才一看见人们在院里乱走动,她就突地有了不好的预感,这阵不见曾主任,感觉更为强烈。可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啊——正乱想着,就见政府这边的秘书长慌慌张张走来,见面就说:quot;不好了,周市长,沙县那边出事了,强书记跟秦专家,暂时回不来。quot; quot;什么?!quot; 事情是上午十点发生的,周一粲在省城银州,并不知道这边出了事。强伟也许是怕她担心,也许是出于别的考虑,总之,没跟她说实话。而且通知接待办和秘书处,这边的情况暂时不要告诉周市长,让她按计划去机场接人。 强伟想得太简单了,原想只要自己到了现场,围攻秦西岳的村民就会散开,风波就会平息。没想,他不来还好,他一出现,矛盾立刻被激化,村民们非但不放秦西岳走,还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也给围住了。后来不知是谁出了馊主意,沙县方面又派来一干子警察,结果将矛盾激化得更凶。带头闹事的土豆摆出一副不怕死的架势,豁出命般扑到强伟跟前:quot;你抓啊,有本事你把我们全抓走,我还不信共产党的天下没我们的活路了!quot;强伟正要耐心跟土豆做工作,一直拄着拐杖沉默着不说话的憨爷忽然开了口:quot;土豆,甭跟这些狗日的讲道理,他们心里哪有道理?让女人娃娃把车围住,有本事他狗日的今天给咱红沙窝蹍出一条血路!quot;憨爷一发话,村民们立时胆子正了,就有地瓜媳妇和秧秧子她们合上劲儿,哗地涌到强伟的车前,将车轱辘给抱住了。 刚刚开来的警车这边,情况更糟,几个警察一开始还唬三喝五,想动警棍,没想,让两个壮汉拦腰一抱,吃得腰肥体圆的警察便没了一点儿挣弹,乖乖地让人家当猴子耍,就有不安分者快步跑到警车前,几下就将尖叫着的报警器还有警灯给撤了。这阵儿,汉子们一边跟警察斗劲儿,故意拿脏话粗话辱骂,想激怒警察;一边又示意几个半大孩子拿石头砸警车。瞬间工夫,那辆用了不到半年的警车便被孩子们砸得满是窟窿天窗,不忍目睹了。 强伟强忍着心头的怒气,耐心说:quot;大家听我说,今天秦专家有重要外事活动,大家先放他走,有什么解决不掉的问题,找我强伟。quot; quot;找你顶个屁用!quot;憨爷硬梗梗骂过来一句,拐杖一捣又说:quot;你除了贪,还有啥本事?找你,找你我们红沙窝几千口子人就得喝西北风了。quot;强伟知道今天不能跟憨爷过招,这老汉比沙漠里的骆驼还犟,他要是一根筋跟你干到底,今儿这秦专家,说啥也带不走了。 沙漠所高级研究员、全国治沙专家秦西岳是在往河阳去的路上被村民们截住的,从实验点出沙漠,必须经过红沙窝,村民们算好了时间,刚等秦西岳的车子驶过来,哗一下,就从公路两侧的沙丛中蹿出,将路给堵死了。村民们堵秦西岳,还是为了井的事,春种时县乡两级合手关了红沙窝十一眼井,封了将近一百亩地,这事儿打春上闹到现在,一直没解决。村民们终于打听到,关井压田的主意是秦西岳出的,是他以代表身份,写了个什么案案,提交到了省人大的会上,结果代表们一举拳头,红沙窝十一眼井就让县上给填掉了。十一眼井哪,白花花的一百万块钱,哗一下,就给填掉了。那些票票,可都是红沙窝人一分一分攒下的,一半,还是信用社贷的。井一填,信用社的人知道这钱不好往回收了,便天天阎王爷索命一样,上门索债,害得红沙窝人有地不能种,有井没水浇,加上自打进了五月,老天爷就没再掉过一个泪渣子,远处近处,晒得着火,旱得裂皮。沙漠里成天冒着股子青烟,这日子,还咋个过? 既然你不让我活,我也就不活了,拿出个劲儿,跟你闹。闹不过县上市上,还闹不过一个秦专家?quot;我们把秦专家扣下,看他上头急不急!quot;憨爷一个馊主意,土豆这愣头青,就真的带人来劫持秦西岳了。 强伟跟土豆几个讲道理的空儿,秦西岳默坐在一棵沙枣树下,抽烟。他的脸色阴沉、抑郁,甚至还带了一层少有的愤怒。围着秦西岳坐的,是一堆花花绿绿的小媳妇儿,她们像一堵花墙,严严实实地将秦西岳给包裹了起来,也不骂,也不埋汰,反倒是很热情地问这问那。这个问秦老你热不,那个问秦老你渴不,有两个还特意从家里提了暖水瓶,买了新水杯,要给秦西岳泡茶。秦西岳一句话不讲,从被quot;劫持quot;的那一刻,他就选择了沉默。沙县县长带着一大堆人来时,他没理,扮着一张冷脸,弄得县长极没面子。直到强伟出现,秦西岳的脸上才有了内容,不过,还没等他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场面已乱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秦西岳对强伟,就更是有看法了。早让你解决问题,你偏不解决,非要等老百姓闹起来,你才低三下四地做工作。这个时候做工作,顶什么用?还有,他对强伟说的那些话,也是一肚子意见。现在你面对的不是部下,不是县乡的头头脑脑,是愤怒中的村民,是发誓要跟政府讨公道的老百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市委书记,有问题找你,这不成心把老百姓心中的火往大里挑吗? 既然你是市委书记,能解决问题,那你早干什么去了,难道这一大堆问题,你不知道? 关井压田的确是秦西岳提出的,去年一年,他就做了一件事,受省人大委托,带队深入沙漠腹地,调查了解地下水开采情况。结果发现,沙县地下水开采量已远远超过省上专业部门的预估,特别是沙漠腹地,年开采量已占到全流域的二分之一以上。秦西岳这才向省人大提交了专项报告,建议对沙县采取关井压田措施,一方面减缓流域地下水的开采,一方面均衡全流域的用水量。建议是顺利通过了,省人大、省政府也形成了相关文件。但在执行当中,却遇到很大阻力。村民的抵触自不消说,市县两级在推行关井压田这一举措时,也是各自为阵,打了不少埋伏。特别是在对村民的补偿中,市县两级的做法更是让人恼火。秦西岳这次下来,还是受省人大之命,专门调查补偿问题,谁知省人大和省政府红头文件中写得清清楚楚的补偿,在这儿竟成了一句空话!加上以前在移民时拖欠的安置款和补偿金,市县两级开给农民的空头支票,已令沙漠农民忍无可忍。 矛盾因此而激发。还没等秦西岳将详细情况掌握到手,红沙窝村的村民便采取了如此过激措施。 中央三令五申,省上一再强调,可是在强伟这里,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农民打白条! 秦西岳想着,恨着,愤然地就冲专程来接他的小司机说:quot;拿包烟,我要抽烟!quot;秦西岳原本不抽烟,也不饮酒,大多数人有的嗜好,他没有。今天他是真想抽,狠狠地抽他一支。小司机闻声跑过去,他的车已被村民们安全地抬到一个沙坑里,边上有三个老太太看着。 秦西岳一边抽烟,一边发急,思思到了机场,看不到他,心里该是多么着急?谁知抽了还没几口,猛就咳嗽起来,几个小媳妇慌了,跑过来想给他捶背,秦西岳用手止了止,自己费了半天劲,终于接上那口气。 强伟还在不停地跟村民们解释,秦西岳心里,却在想着怎样向省人大建言,对沙县还有河阳存在的拖欠农民补偿费一事做进一步的调查了- 2—— 河阳宾馆内,周一粲急得乱了方寸。人是接来了,没想到强伟他们却让村民困在了红沙窝。 对这次谈判,周一粲看得很重。周一粲到河阳两年了,作为全省为数不多的女市长,周一粲在市长这个位子上,是怀有远大抱负的。从参加工作到现在,周一粲一直渴望着能拥有一个平台,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本领。可惜过去在省直机关,她的生活太过平静,也太过单调,总觉得心中有劲儿使不出来。现在担任一市之长,她当然不能容忍自己再平平庸庸,她渴望全身心地投入,也渴望激情四射地干出一番大事业。 可惜河阳环境太差,弄得她两年里近乎一事无成! 都怪她当初把河阳看得太好,错误地作出了判断。河阳是一座古城,是全省人口最多、地盘最大的一座市,辖二区四县,将近五百万口人。这在目前的地级市中,全国也能排得上名。而且河阳地处交通要塞,是丝绸之路的门户。独特的地理位置加上悠久的历史文化,使得河阳别具了一种光芒,加上农业城市特有的稳定和商品粮基地的独特地位,使得河阳一直成为锻炼和造就干部的一个基地。省委省政府连续三届班子,每届都少不了河阳这边上来的。目前省上四大班子中,有五位就曾在河阳干过。周一粲正是基于这些分析,才毅然选择了河阳。谁知真正到了河阳,才发现,这座古城的魅力早已逝尽,所有的辉煌都成了过去,现实处境是,河阳的工业企业瘫痪了,龙头骨干企业河化集团面临破产,农业形势也不容乐观,特别是受胡杨河流域水位下降、流域枯竭的影响,干旱缺水危机越来越严重,水荒已威胁到沙县、五佛等三县将近二百万人口的生存。这且罢了,反正眼下西北各省情况都差不多,不比人家南方,钱多得没处花,经济早已上了快车道。西北经济尚处在起步阶段,尽管大家都在谈发展,谈飞跃,其实处境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能保住吃饭保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就算是很争气了。至于发展,就等着国家搞倾斜,搞扶持,但这些,似乎都还离河阳太远。西部大开发虽是提出来好几年了,但在一无资金二无资源的现实窘迫下,能开发出什么? 这些困境她还能忍受,真正让周一粲闹心的,是河阳的政治环境。来之前她就风闻到强伟跟副书记乔国栋之间的不和谐,但省上说马上要调整,周一粲也不敢在这事上多谈什么建议,毕竟,她是才打算上轿的新媳妇,还不能过早地谈论婆家的长短。到了河阳,省上倒是没食言,让河阳的一棵大树——人大主任宋老爷子退了二线,乔国栋挪到了人大,算是将班子结构调整得更为合理了。周一粲正暗自庆幸,省上为她搭了一个好台,强伟跟乔国栋虽是有摩擦,但现在一个到人大,一个在市委,原来那些矛盾自然就弱了,她呢,又是新鲜血液,应该能为他们充当点儿润滑剂。谁知两年过去了,情势远不是她想的那么回事儿,河阳复杂着呢,比她想的,复杂百倍。一个女人夹在两个男人中间,河阳这出戏,难唱啊。 一想这个,周一粲的心就有些暗,就有些急,如果再打不开局面,她很可能就要荒到河阳、困到河阳,甚至比强伟遭遇的困境还要令人沮丧。 瑞特公司来西北投资,是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是上帝在一片黑暗中赐给她的一道光明。瑞特公司是国际生物制品领域中的佼佼者,也是率先打入中国市场的生物制品业巨头,近年来又在电子信息行业有所拓展。它最早在中国上海、广州等前沿都市进行投资,获得成功经验后,又在深圳、珠海等地进行扩展。眼下它的市场已扩展到大半个中国,唯一空白的,怕就是大西北。中央西部大开发的战略决策刚一作出,瑞特公司便闻风而动,将触角伸到了无人问津的大西北。一开始,瑞特公司将投资目标确定在了邻省,谁知谈了将近一年,双方并未达成协议。闻知信息,河阳这边全力以赴,经过省市一番努力,瑞特公司决定将目标转移到河阳。初步接洽后,周一粲心中便燃起了一团火,尽管她还不十分清楚瑞特公司到西北投资的战略动机,但一下能引来数个亿的投资,对她这个落后地区的市长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绝美的诱惑。 如今做市长,什么工作最难抓?经济!什么工作才算是政府的中心工作?还是经济!放眼全省全国,哪儿不是把招商引资当成重头戏来唱?能让瑞特这样的跨国企业落户河阳,单就其政治意义来说,就已非同寻常,加上那诱人的投资,国际领先的尖端技术,全新的经营理念,还有超一流的管理等等,对河阳这样传统的农业大市来说,无疑是一次划时代的挑战,它将给河阳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和福音。想着想着,周一粲就陶醉了,仿佛,她脑中勾画的那张蓝图,已经实现…… 可气的是,如此紧要关头,红沙窝村的村民竟将秦西岳跟强伟堵在了沙窝里! 两个关键人物不能到场,周一粲不得不取消原定的欢迎大会,将等了半天的部局头脑们打发回去,让他们回单位听命。自己亲自张罗着让欧阳夫妇住好,并特意叮嘱让他们先洗个澡,休息休息,其他议程随后就开始。然后,她溜进宾馆二楼自己占用的那套客房,紧着为将要开始的谈判做准备。 欧阳这次来,是全权代表瑞特公司董事局,就双方一期合作项目进行实质性谈判,谈判内容包括项目征地、劳动力保障、互惠互利政策、环保等十二个大项三十八个小项。谈判提纲事先经过双方工作组的敲定,都已发到了各位代表手中。当然,就这次欧阳来的架势看,他并没有带谈判代表,要说有,也就麦瑞小姐一人。而麦瑞小姐本身就是对方工作组的组长,前期工作几乎都是她和她的几个助手做的。河阳这边却不同,为示郑重,市委市政府成立了专门的项目团,从七个部门抽调了二十一位同志,这还不算,由于河阳方面缺乏跟国际企业谈判与合作的经验,很多事儿都不知怎么开展,省政府专门抽调了六名专家,帮河阳制定预案,并负责全程的顾问与答疑。 周一粲拿出的第一份材料,就是在省城时一位专家递给她的备忘录,是关于环保方面的。如今投资办厂,环保是第一要素,尤其地处胡杨河流域的河阳,环保问题更显重要。周一粲正看得专注,接待办的曾主任悄无声息地溜进来,低声说:quot;周市长,秦小姐发脾气呢,吵着要见她父亲,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她?quot; 周一粲抬起头,眼神里流露出对曾主任的不满。作为接待办主任,这次接待任务的主要承担者,曾主任今天的表现令她甚为不满。但她克制着,没把情绪泄出来。 quot;暂时先不要告诉她,就说秦专家在下面有事,忙完就赶回来。quot;周一粲对秦思思,也是憋了一肚子不满。欧阳默黔要带夫人一道来,这是事先计划中没有的。来倒也罢了,没想秦西岳的女儿是这样一副坏脾气。机场的一幕就令她非常不悦,按说一个五百万人口的市长亲自去接机,这规格应该不算低了吧,秦思思非但不说一句客套话,反而给她连出几道难题,弄得她很是尴尬。 quot;麦瑞小姐呢,她啥态度?quot;见曾主任赤白着脸,站在那儿不走,周一粲又问。 quot;麦瑞小姐好像知道强书记来不了,她跟我说,要不要把时间改一下,首谈会放在明天?quot; quot;行,就按麦瑞小姐的意思办。不过,你告诉麦瑞小姐,强书记来不了,并不会影响我们的谈判,要她不要有什么顾虑。quot; quot;知道了。quot;曾主任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出去了。这是一位办事谨小慎微的男人,让他当接待办主任,周一粲看中的是他的事必躬亲和凡事不汇报不予进行的较真劲儿。这样的人办起事来,认真是认真,不过关键时候,又显得笨手笨脚,不会随机应变。 曾主任出去没多久,话可能还没送到麦瑞小姐那里,强伟突然从沙漠里打来电话,说不用等他跟老秦了,欢迎会照常开,工作得抓紧。周一粲说:quot;这怕不行吧,你不来,这会怎么开?再说,开欢迎会的人我已经打发走了。quot; quot;打发走做什么?不就开个欢迎会吗,缺了谁也能开。quot;强伟的话有点冲,大约是那边的矛盾还没化解掉,他仍处在气头上。一听这口气,周一粲就知道那边的矛盾一定棘手,刚想多问几句,了解一下情况,强伟又说:quot;你跟人大和政协通个气,让他们出面,今天把欢迎会开了,晚上给人家接风,谈判的事,晚上我回来再议。quot; 强伟这样说,等于是告诉周一粲,这会必须得开。周一粲心想,开就开吧,反正只是个欢迎会,属于礼节性的一次会议,并不牵扯到实质内容。便抓起电话打给曾主任,让他先回来,别跟麦瑞小姐说了。曾主任不明白发生了啥变故,在电话里小声说:quot;话我已经跟麦瑞小姐说了,麦瑞小姐正准备跟欧阳先生汇报哩,怎么办?quot; quot;怎么办,还用我教你吗?让麦瑞小姐别说了,会马上就开!quot; 曾主任吭了片刻,有点难受地应了一声,急着去跟麦瑞通知了。周一粲这才将电话打给人大主任乔国栋,没想她刚说了一句,乔国栋那边就发起了脾气:quot;这个时候通知我开会,提前做什么去了?quot;周一粲怔住了,没想到乔国栋会发这样的火。转念一想,一定是乔国栋的老毛病又犯了,怪她跟强伟没把他当回事,事情紧住了,才拉他这个人大主任支差。乔国栋是有名的牢骚筒子,老是觉得市委和政府把事情都做完了,总也挨不到人大的份。周一粲对此虽有想法,但乔国栋是老领导,又是老河阳,周一粲还不能对他有所不敬。有时候敬人也是一门艺术,这是两年来周一粲在错综复杂的河阳政治环境下悟到的。 乔国栋还在电话那边发着脾气,周一粲心里,却有点坚持不住,眼下这节骨眼,她没时间听谁冲她牢骚满腹,说个没完,况且乔国栋也没理由冲她发这种火。这是在干事,不是在抢功。就算抢功,也轮不到乔国栋来抢!她镇定了一下,稍稍加重了点语气,问:quot;乔主任,你到底能不能来?quot; 乔国栋那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道:quot;不必了,周市长,我对招商引资一窍不通,去了怕弄巧成拙。再说,我的胃炎又犯了,还要去医院打吊针呢,估计时间也赶不上。quot; 周一粲拿着电话,僵了那么一会儿,然后轻轻合上了。 这个电话打得令她很不舒服,不舒服极了。她脑子里闪出乔国栋那张满是折皱的脸来,这张脸在她眼前静止了几秒钟,然后,让她一闭眼给闭没了。 她这才抓起电话,又打给政协主席,还好,对方倒是痛快,答应马上到会,有什么安排,尽管讲。 欢迎会开得很短暂,比原来设想的要少许多激情,周一粲准备好的热情洋溢的讲话也没派上用场,一切都让红沙窝村的村民给搅和了。不过就这简简单单的欢迎仪式,还是让欧阳默黔感到惊讶,他似乎不大习惯这种场面,也搞不懂安排这么一个仪式做啥?晚宴的气氛倒是热烈,大约在酒桌上接待客人是河阳的强项,所以谁都能尽兴发挥。欧阳默黔受其感染,也渐渐变得豪爽起来,他本来是不饮白酒的,盛情难却,周一粲力邀之下,他还是举起了酒杯。秦思思倒是爽快,她说她喜欢这种壮烈的场面,只可惜,在香港那边遇不到。一句话讲得周一粲对她竟有了好感。中间欧阳默黔跟周一粲说:quot;想不到你们会这么隆重,这样一比,我这边就显得太简单太随意了。quot;周一粲赶忙说:quot;欧阳先生千万别这么想,你在国外多大的场面没见过,我们是穷地儿,啥都穷。quot; 直到晚上九点,强伟才将村民们的工作做通,等赶回河阳,晚宴已经结束,秦西岳急着要见女儿,强伟硬是拉他吃了顿简单的晚餐,然后陪同去贵宾楼。中间周一粲悄声提醒:quot;强书记,你要不要换套衣服?quot; quot;换衣服做什么?quot;强伟不解地问。 quot;人家……quot;周一粲刚要说下去,一看强伟脸色不大对劲,噎住了。不过她心里嘀咕,人家是中国区代表,来投资的,你穿这么老土,让人家咋看? 几个人来到贵宾楼,刚敲开门,秦西岳就让女儿给抱住了:quot;老爸,想死你了。quot;思思这孩子,典型的恋爸一族,当年因为舍不得老爸,还差点放弃去香港发展的机会呢,若不是秦西岳主意坚决,怕是她就成了quot;海龟quot;,自然,也就没了跟欧阳的这门婚姻。 一见到女儿,秦西岳眼里的热泪就止不住涌了出来,也不管强伟他们在场,方便不方便流泪,他就给流了。他揽着女儿的双肩,激动了好一阵,然后轻轻推开思思,声音颤抖着说:quot;让爸看看,快让爸看看,我的思思是不是变漂亮了?quot; 秦思思略含羞涩地笑了笑,就忙着去洗手间拿梳子,因为秦西岳的头发又乱又糟——沙漠里风吹的。在家时,思思最关心老爸的头发,她说男人只有头发梳精神了,人才有味道。 这时间欧阳默黔才微笑着走过来,略带矜持地跟老丈人打招呼。出乎强伟跟周一粲意料,秦西岳对他这个身份显贵的女婿,却没表现出什么热情,甚至,略略带点儿冷漠。只是淡淡地说了声:quot;路上辛苦了吧?quot;然后就坐沙发上,盯着女儿的一件衣服望。强伟赶忙跟欧阳打招呼,借以冲淡屋子里那层突然而至的怪怪的冷味儿。欧阳默黔倒是没在乎岳父的态度,热情地跟强伟寒暄起来。 周一粲敏感地捕捉了这一对翁婿不为人所察的这丝儿冷淡,佯装什么也不曾察觉地说:quot;思思这孩子,真是懂事儿,秦老好有福气,养下这么一个乖女儿。quot; 秦西岳没理睬周一粲,他似乎对周一粲更有成见,餐厅吃饭到现在,他一直绷着个脸,没跟周一粲说一句话。特别是周一粲当着他的面,跟强伟述说乔国栋的不是时,他的脸黑得就越发难看。 秦思思拿着梳子出来,见欧阳默黔跟强伟聊得正好,不好插话,索性拉了秦西岳,到里间去说话。 河阳宾馆虽不是五星级酒店,但欧阳夫妇住的这套房,却比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还要豪华。里面的陈设还有装饰完全是参照北京国际饭店的标准弄的,加上又别具意味地融进了西北大漠戈壁的苍茫雄浑,一下就让这屋子的豪华具有了远天远地的悲壮感。总之,能在这套房里住一宿,在河阳来说,就是最最尊贵的待遇。 可惜的是,对住在这套房里的一对人来说,他们似乎并没感受出这点。 当晚无话,第二天,谈判正式开始,起先谈得很顺利,一切都在周一粲的把握中。两天后,就在周一粲兴致勃勃地打算将早已拟好的意向性协议递交到欧阳默黔手里时,书记强伟冷不丁说出一通话,一下就把谈判的局给搅了!- 3—— 事后分析,强伟说那番话,是早有预谋的。怪只怪周一粲太急于求成,太想拿到第一期六个亿的投资了。强伟显然比她老辣,也比她……怎么说呢,周一粲觉得,这件事上,强伟坑了她。 前两天谈判,强伟啥话也没说,只是尽职尽责地尽着东道主的责任,偶尔地,见谈判陷入僵局,强伟就拿眼神示意周一粲,甭慌,慢慢谈,只要对方来到河阳,就证明,他们是有诚意的,至少,他们想把这事儿办成。如果这时候表现得过急,就会让对方洞悉到你的心思,跟你额外讲条件。周一粲当然理解强伟的意思,但她不能照强伟的意思去谈,她跟强伟站的角度不同,对待这事的态度也就不同。谈判吹了,或是出现什么变故,强伟顶多说两句可惜,她呢,代价就重了。她是铁了心,要在这一轮就把大方向定下来,大方向一定,剩下的细节问题,就好处理,甚至都不用她再费心,交给专家组去做就成。 好在,欧阳默黔并没提过分要求,也没在细节上过分为难她。要说几次出现的小僵局,问题都出在她身上,是她太不具备现代商务谈判的经验和知识,更缺乏技巧,要不是麦瑞小姐暗中帮她,怕是她就要当场出洋相。所有的障碍扫平后,周一粲露出了轻松的微笑,她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示意秘书,去拿协议书。 这时候一直装哑巴的强伟开口了,强伟先是从宏观上充分肯定了双方的这次接触。注意,强伟没说这次是谈判,只说是接触,又从技术性问题上承认了河阳一方的不足,然后道:quot;能跟瑞特这样的世界一流公司合作,是我们的梦想,也是河阳经济未来发展的主方向。非常感谢欧阳先生能在百忙中到河阳来,实地了解,并切切实实为河阳经济的腾飞着想。既然双方都有如此好的诚意和合作发展的信心,我们何不换一种合作方式呢?这两天欧阳先生的话让我大受启发,我就想,我们更应该拿出一种大诚意、大气魄,以更快捷的方式促成这次合作。我有个大胆的建议,提出来让欧阳先生跟麦瑞小姐考虑,也让在座的专家组还有河阳的同志们考虑。我想修正一下双方合作的方向,将投资改为兼并,说收购也行。我们大胆地把本市最大的国企——河化集团拿出来,以最优惠的政策还有条件,出让给瑞特公司。这样,征地、项目报批,还有一大堆事儿就都免了,厂房是现成的,设备也是现成的,工人也是现成的,只要瑞特公司注入资金、技术,短期内培训一下职工,项目马上便能启动。一则省了很多前期工作,二则呢,也能让我们的上万号工人有饭吃。当然,具体细节问题,我们可以再谈,我准备了一份资料,是有关河化集团的,请欧阳先生过目。quot;说完,他冲秘书一挥手,秘书肖克平很利落地从另间屋里拿来了资料。 在场的人全都惊住了!谁都没想到,强伟会突然提出这么一个思路,这等于是把谈判的大方向给变了! 更震惊的,是周一粲。她的目光定定地在强伟脸上顿了几分钟,然后无奈地垂下了。 河化集团!周一粲心里重重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欧阳默黔也有片刻的愣怔,但仅仅也就几秒钟的工夫,很快他就道:quot;中国有句老话:客随主便。强书记这番提议,虽说让我意外,但既然提出来了,也不是不能考虑。quot;说着,他将目光投向强伟,十分友好地笑了笑。欧阳默黔这一笑,让在座的人更为不解,难道他跟强伟事先有过交流?但从强伟脸上,又丝毫看不出一点这方面的迹象,专家组也从未接到过强伟这方面的指示,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会场的气氛骤然冷下来,人们脸上全都一个内容:困惑。 见众人怔住,欧阳默黔这才将目光投到麦瑞小姐脸上,麦瑞小姐一直表现得镇定自若,仿佛对这变故,早就心里有数。她冲欧阳默黔微微一笑,非常漂亮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从桌子下面的公文包里拿出两页纸,递给欧阳默黔。欧阳默黔迅速地扫了一眼,抬起眼睑道:quot;贵方如果真要调整合作方向,我们可以考虑对河化进行收购,不过,得给我们时间,收购国有老企业,在瑞特还是第一次。不好意思,既然强书记提出这一想法,我想接着谈下去就没啥意义,谈判就到这儿吧?quot; 这一连串的细节,强伟一个也没放过,他的目光像追踪器一样追在欧阳默黔和麦瑞脸上,等欧阳默黔说完,他朗声笑道:quot;好啊,欧阳先生,看来贵公司也早有这个意向,那好,说明我们双方想到一块去了。这样吧,留出一段时间,双方都重新考虑一下,赶在下次商谈前,拿出一个操作性强的方案,你说呢?quot;他又将话题推给欧阳默黔,年轻的欧阳默黔不得不承认,他碰上对手了,相比准备充分的周一粲,深藏不露的强伟,才是他真正需要对付的! 谈判结束后,强伟想跟周一粲谈谈,有些事,之所以没跟周一粲提前碰头,是因为强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想周一粲应该能理解。谁知周一粲冷冷地拒绝了他:quot;对不起强书记,这事太突然,如果有什么需要解释的,我想还是留在会上吧。quot;说完,她夹着公文包,愤然地离他而去。 望着周一粲的背影,强伟忽然想,这个关子是不是卖得太大了?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这个关子不仅卖得过大,而且卖得很危险,它让强伟跟周一粲的关系,骤然变紧张了。 第二天一大早,欧阳默黔正在发电子邮件,秦思思说到楼下转会儿,呼吸点儿新鲜空气,一到楼下,她立马变出另一副脸色,匆匆叫了出租,就往另一家宾馆去。那家宾馆的地址是前一天问好的,一开始强伟还笑着不告诉她,秦思思装作不高兴:quot;强叔叔,你是怕我行贿啊?quot;强伟知道思思是在说笑,但他真怕思思去找他,这要是让欧阳知道,肯定会不高兴,毕竟……思思这样一说,他又不能不把地址说给思思,最后,强伟还是狠着心将自个儿的住处说了。其实另一个心理,他也很想跟思思单独聊聊。 这是一家小宾馆,强伟的家不在河阳,如今干部推行交叉任职,担任市委和政府一把手的,都不得是本地人。这样市委跟政府两个大院,便多了很多单身汉,市上本来在河阳宾馆安排了住处,但大家挤在一座宾馆,很是不方便,谁都渴望自己的住处隐蔽一点,不让太多的人知道。强伟住的这座宾馆,表面上破破烂烂,一点也不显眼。秦思思还疑惑,强叔叔会不会骗她?到了房间门口,举手敲门的一瞬,她又想,怎么会呢,说清楚了是受逸凡之托,前来拜见他的。门刚一敲响,里面便传来强伟的声音:quot;来了,请稍等。quot; 秦思思的心莫名地就乱跳起来,这一刻她有点慌乱,像是在搞间谍,很不光明正大。 强伟打开门,见是思思,笑道:quot;你果真找来了,这一大早的,早饭还没吃吧?quot;秦思思说:quot;还没呢,欧阳在上网,等一会儿吃。quot;说着,目光冲房间四处扫了扫。这是一间二居室,原来的套房改的,屋子里的设施简单、朴素,一点儿看不出是市委书记住的。秦思思了解强伟,知道他在物质上很不讲究,吃饭穿衣都很随便。两人简单聊了几句,秦思思拿出几样东西,说是逸凡托她带来的。强伟大约也是想儿子想得有点儿疯了,一看见儿子送的礼物,就像小孩子一样喜不自禁地捧在了手里。逸凡送他的,是一件衬衫,带格子的,看上去很洋气,还有一条领带,真正的名牌,不是这边仿冒的。quot;这家伙,他倒知道花钱了,这一条领带,怕也得上千吧?quot; 秦思思嗔道:quot;强叔叔,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这条领带,少说也得过万,怎么样,逸凡比你腐败吧?quot; 强伟呵呵一笑:quot;腐败,真是比他老子还腐败。回去替我好好教育他,别老拿钱不当钱。quot; 一句话,说得秦思思脸红起来,人也越发地不自在,强伟这才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笑着改口道:quot;好了,思思,来一趟不容易,跟你爸亲热够了没?亲热够了,强叔叔安排你们去转转。别看河阳穷,转的地儿还是有几处,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沙漠水库吗?要不今儿就去?quot;秦思思略略犹豫了一下,道:quot;不必了强叔叔,你忙你的。欧阳说,既然合作的事有了变化,他想急着回去。quot; 强伟哦了一声,没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不过看得出,他心里也不大好受,似乎,出现这样的局面,也不是他所希望的。quot;那好吧,回省城看看你母亲,多陪她几天,啥时回香港,跟强叔叔来个电话,强叔叔去机场送你。quot; 秦思思嗯了一声,怯怯地又拿出一样东西,极难为情地递到强伟手里。这是她特意给强伟买的,但不知他喜不喜欢,犹豫着道:quot;我也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才好,跟我爸送的是剃须刀,我想,跟你也应该一样。quot; 强伟接过剃须刀,像是接过一份很重的礼物,一时,心里涌上一层复杂的东西。很多已经逝去的想法,这一刻又活跃起来,他感激地看了思思一眼,噎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声谢谢。 秦思思不敢久留,怕欧阳找她,可又舍不得很快离去。她这趟来河阳,真是有许多话想跟强伟说的,包括她跟强逸凡现在的关系,跟欧阳默黔貌似完美实则却不幸福的婚姻,甚至还想谈谈父亲跟强伟的关系。在香港时,她听父亲在电话里老是批评强叔叔,她搞不明白,父亲跟强叔叔,怎么会把关系搞成这样?按说,他们之间应该是有很多共同点的,至少在她看来,他们同属公仆型的干部,不应该把关系闹这么僵。可事实…… 强伟看出了她的心思,笑笑,没多说话。有些事,跟思思是没法讲的,讲了她也不一定明白。他跟秦西岳,真是一句两句讲不清,但他相信,他们之间,不会有啥根本性冲突,或者,他们俩个,原本就不该有冲突。矛盾是避免不了的,这是因为两人的工作方法和工作目标不一样,对问题的认识就不一样。所谓站得不同看得不同嘛。可他相信,时间最终能解决一切。 聊了一个多小时,秦思思心想该告辞了,再不走,欧阳真该四处找她了。她笑盈盈道:quot;强叔叔,我走了,谢谢你给我机会。quot;强伟笑道:quot;我还没谢你,你倒谢起我来了。quot;说着也送她一样礼物,河阳出土的铜奔马仿制品,全国旅游标志。 早晨的空气新鲜极了,走在回来的路上,秦思思的心情异常愉快,连日来的疲累一扫而光,感觉此趟回国,真有一种归家的感觉。她拼命地吸着这鲜如柠檬的空气,仰望着喷薄而出的太阳,还有湛蓝湛蓝的天空,脑子里忽然就冒出强逸凡那张清净的脸来…… 送走欧阳他们,周一粲的态度忽然就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强伟连打几次电话,请她过去谈谈,都让她婉转地拒绝了。这在过去的两年,是从没有过的。可见,强伟这一次,是彻底把周一粲心里潜伏的那些不满给激活了。这天刚上班,她便冲手底下几个人发牢骚:quot;这成什么事儿了,忙活大半天,一句话,全推翻了,弄得我半年工作都白干了。quot; 这是周一粲第一次在下属面前发牢骚,以前她是个嘴巴很紧的人。 政府秘书长还有接待办曾主任等几个面面相觑,既不敢附和也不敢乱应声儿,只是垂着头,暗自叹气。说实在,强伟这一变,他们心里也有气,谁不指望能把工作干得亮堂点儿,你忙活半天,人家一句话,全否定了,你怎么想?但对他们来说,变与不变都得服从,都得接着干下去。下级就是这样,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不能显在脸上,冤死你也得说好,得说舒服。好在,强伟这一变,还不至于把他们冤死。不过周一粲这一发脾气,他们便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了。 欧阳默黔走了的第二天,周一粲主持在政府这边召开了工作会议,会上她闭口不谈什么谈判的事,也没提招商引资。似乎也来了个突然袭击,说眼下旱象四生,旱情严重,四县二区水荒不断,大家再也不能坐在办公室里等雨了。必须组织力量,尽快深入基层,帮农民想办法,稳定农民情绪,坚定农民信念,切实打一场抗旱救灾的保卫战。这项工作本来一个月前的常委会上就做了安排,只因周一粲忙,一直没顾上开会,没往下落实。这下好,强伟将投资商撵走了,她也不能闲着,借这个机会,应该干点别的事了。 工作会开了半天,周一粲除了讲了一大堆要求,还责成农委和秘书处联合成立督察组,到各帮扶点督察。政府部门的帮扶对象是年初就确定了的,也签了帮扶责任书,只要市上有大的行动,帮扶单位就会自觉派人到点上,一是做好群众思想工作,二是出钱出物,支援农民。眼下旱情真是不容忽视,沙县、五佛已有不少农民放弃农作物,到外面打工挣钱了。如果旱情继续肆虐,今年的农业丰收将成一句空话,农业收入将很难完成,这对政府来说,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周一粲要求各帮扶单位必须在两天内全部到达联系点,具体怎么帮,怎么扶,各单位想各单位的办法,市上不统一规定,一个大目标就是,农民不能乱,庄稼不能丢,农作物增收必须按年初制定的目标完成。 要说这样的安排原本没错,也很及时,并且符合当前quot;三农quot;工作的总体要求。但周一粲心里,却没这么想,或者,她开这场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动机不仅仅在quot;三农quot;上,更多的,却在她跟强伟之间的quot;别扭quot;上。 跟任何一个班子一样,周一粲跟强伟,也是有不少矛盾的。这矛盾,有些能找到根源,有些,却没根没源,都是工作中的小磕碰引起的,日积月累,就给攒下了。好在周一粲是一个能装得住事的人,她来河阳两年,在班子里还从没跟谁红过脸,对强伟跟乔国栋,一直也是尊敬有加。她自认为年纪轻、资历浅,加上又是女同志,应该谦让点儿。便时时处处,保持着谦卑的姿态,特别对强伟,更是服从高于一切。但服从并不代表自己心里没怨气。不仅有,有时还很大,很别扭,很委屈。但她忍。相比强伟的风火脾气和越来越明显的专断,周一粲的忍耐,也算是到了家。可以这么说,这两年,她是凭借着良好的忍耐和谦让度过来的,也让河阳这个不太平静的班子,始终没掀起什么大波大澜。难怪在私下里,河阳的干部称她为润滑剂,说强伟跟乔国栋两个冤家对头,之所以闹不起来,关键就是中间还夹个她。有一天她这块润滑剂着火了,怕是河阳的平静就立马被掀翻。 她要着火吗? 平心而论,周一粲想着,不但要燃烧,还想爆发。周一粲认定,强伟这一招,是冲她来的,不管他是什么动机,什么缘由,目的就一个:不想让她出头,更不想让她有quot;功绩quot;。 功绩是什么?功绩就是一个干部的成就感,就是升迁的资本,就是抗衡的实力!强伟一开始可能不重视她,不在乎她,甚至觉得她压根就不是什么威胁,但现在,强伟有些怕她了,有些提防她了。 这原因周一粲不说,也用不着说,但彼此心里,很明白。 好,既然你如此一手遮天,想变就变,也休怪我无礼!既然你早有准备,早有打算,那我索性就不管了,我就不相信,你能在僵死的河化集团身上做出新文章来! 一提河化集团,周一粲心头的积怨哗就涌了上来。要说她跟强伟的矛盾,最初还是由河化集团引发的。周一粲到河阳后,河化集团已陷于困境,企业停产,工人下岗在家,前景一片灰暗。之前河阳曾有过一个启动河化的方案,意欲让民营企业铁山集团收购河化,方案当时还报到了省上,也批了,但在收购进行当中,强伟突然出尔反尔,以非常强硬的姿态阻止了这次收购。这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省委齐副书记不止一次发过火,还差点将强伟挪到别处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省委高波书记竟然同意了强伟的意见,让铁山集团暂缓收购,河化另寻出路。周一粲到河阳,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河化集团的起死回生。作为一市之长,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河化像僵尸一样摆在那里,她必须想办法将这个难题解决掉,也只有解决掉这一难题,河阳的经济才能恢复正常,方方面面的日子才能好过。但有些事看似简单,做起来真是太难。半年之后,周一粲泄气了。河化没她想得那么容易,这个包袱不仅压着了河阳,而且也压着了省上。就在她心灰意冷时,省委齐副书记找她,重新将铁山集团收购方案提了出来,让她认真研究,如果可行,不妨再添把劲儿,完成这一民营企业收购国有老字号企业的壮举,为全省国企改革攻坚战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quot;你是一市之长,国企改革是你必须要唱的一出戏,而且要唱好,千万不能缩手缩脚,不能让困难和压力束缚住手脚。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敢闯敢干的干部,而不是坐在功劳簿上吃老本的干部。quot;齐副书记说。这番话,对周一粲冲击很大,后来她找过铁山集团老总周铁山,跟他认真谈过这问题,周铁山对收购河化集团,仍然信心百倍,甚至愿意在原来方案的基础上,再拿出几百万,解决工人的养老保险。周一粲深受感动,很快便组织力量,想重新启动收购方案,谁知这事让强伟知道了,没加任何解释,就在会上将她猛批一顿。当着全体常委的面,强伟要她立即解散工作组,哪儿抽来的人打发到哪儿去。quot;成什么体统,不经会议讨论,擅自做主,如果谁都这样干,河阳还不乱了套?quot;那次强伟发的火很大,周一粲受的委屈也很大,差点儿,就在会上流下眼泪来。过后她才听说,强伟跟周铁山,因为河化收购,矛盾已经很深,有人甚至说,强伟千方百计阻止铁山集团收购河化,就是想对周铁山形成打压。 周一粲虽是不敢确信传言的真假,但对强伟,却有了再也挥不走的疑惑。加上后来乔国栋颇有所指地说:quot;河阳这片天,原来姓宋,现在,怕是要改姓强了。quot;她对强伟,就有更深的看法了。 两年后的今天,强伟突然提出让瑞特收购河化,事先又不跟她做任何沟通,完全将她蒙在鼓里,周一粲焉能接受? 这一次,周一粲真是有点豁出去的味道,明着,她不好跟强伟说什么,暗着,她却敢较劲儿,而且必须要较这劲儿。她不能容忍强伟一而再再而三地凌驾于常委会之上,嘴上讲着凡事要上会,他自己做起事来,却恰恰忘了这个原则。 工作会议开完的第二天,周一粲带着林业和财政口的两支人马,奔赴到自己的帮扶点去了。而且,破天荒的,没向市委那边打招呼—— 4—— 强伟是在两天后才得知这一情况的,送走欧阳他们,他便一头扎进了沙漠。红沙窝村的事态那晚虽是得以平息,但根本问题仍没解决,弄不好,憨爷跟土豆他们,还要闹。 一想这事,强伟的心情就不能不沉重,随着整个流域的缺水,沙漠腹地农民的生存状况,越来越让人揪心。这些年市县虽是联合想了不少办法,也出台了一些补救措施,但都是治病不治根,有点儿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味儿。而且往往,政策缺乏连贯性,加上执行当中县乡村三级都要打折扣,就把隐患给留下了,地雷也给埋下了,等矛盾激化,问题变得尖锐时,再想彻底解决,就真是太难了。 红沙窝村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该村位于胡杨河流域的最下游,算是流域的收尾处,以前这儿基本算是荒地,只住着几户人家,后来别处的荒开完了,沙漠村民便将目光瞄上了红沙窝,陆陆续续,就搬来上千口人。沙县这样的情况很多,村民自动搬迁属常事。一方面是由历史原因造成的,沙县在历史上太苦焦,干旱缺水,风沙大得能吞没人,加上又不停地闹灾荒,就更让这儿的人无法安生。远的不说,单是民国年间,这儿就发生过不下三场大的灾荒,沙漠农民背井离乡,四处逃难。等灾荒过去,又终因舍不下这片土地,陆陆续续回来了。此时家园已不在,沙漠的样子也早已变得认不出,沙漠农民就随便找个人少地广处,重新安家。另则,沙漠辽阔,土地丰富,这也给沙漠农民提供了迁居的可能。小农经济作业模式下,村民们往往是看上哪儿往哪儿搬。先搬来几户人,凑些钱,打一眼井,尝试着种庄稼,一看庄稼能种活,能养住人,兴头就来了。呼亲唤友的,慢慢往里引人,人一多,村子自然就形成了。强伟刚到河阳的时候,红沙窝村还不足二百人,也就三五十户人家,算是在风沙线上给风沙放哨的。这才六年工夫,人口猛增到两千多,户数也翻了几番。为啥?红沙窝的土地肥,地下水位又相对高,打井容易,三五户人家就能打一眼井,地由着性子开垦,开到哪算哪。对农民来说,这就是天堂,就是乐园。虽说开荒打井是苦里面最重的苦,可不苦能有甜?不苦,不苦你当农民做什么? 沙漠真是个驴脾气,也是个狼性子。前些年水还旺旺的,只要把钻头钻下去,就能找见水,只要把井柱下进去,就能打成一眼井。这两年,不一样了,变了。先是水深了,打井成本越来越高,接着,出现干井、死井,熬工熬力,费半天劲,井柱下进去,竟是干的,没水,顶多挖出几车湿沙,算是给人一丝安慰。一没了水,这沙窝窝里活人,就难了。年初,县乡打算将沙窝窝里这两千多口人搬走,搬回原来的村子去,加上省上提出让沙县关井压田,减少对地下水的开采,这项工作不好在老乡老村开展,只能在红沙窝这样的新移民村先搞试点,看看能否行得通。谁知强行关了十一眼井后,就惹下一大堆麻烦。 强伟先是听取了沙县县委、县政府的汇报,县上的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想搬,也搬不动。搬迁不是个小事,一根藤扯起来,枝枝叶叶全就动了,特别是涉及到补偿安置等后续问题,县上就头痛。另外,对关井压田,县上有本能的抵触。关什么?压什么?沙县本来就是靠井吃饭的,没有了井,农民怎么活?县上怎么发展?移民是个方向,可想把三十万人全移走,容易?再者,为打这些井,为开这些荒,县上付出了多少努力?! 强伟没时间听这些,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彻底解决红沙窝村的问题,再也不能让村民们为补偿金喊冤叫屈,四处告状了。那天的教训告诉他,问题一旦出现,就必须解决,你不解决,村民们就会采取过激措施。如今的村民,已没了quot;怕quot;这个字,他们手里握的,就是中央关于quot;三农quot;问题的一号文件,有了这个文件,他们敢走遍天下。 quot;其他村的情况先不说,下一步怎么关,也不说,就红沙窝这十一眼井,怎么办?quot;强伟打断沙县县长的话,单刀直入地问。 quot;县上真是拿不出钱,一口井赔偿十万,十一口井就是一百一十万,加上安置费、搬迁费,一个村子县财政就得贴二百多万。开下这个头,往后工作咋做?再说了……quot;沙县县长又要老话重提,强伟恼怒地止住他:quot;你的意思,这问题你解决不了?quot; 一听强伟发了怒,沙县县长不敢再说了,不过他还是不表态,吞吞吐吐,不往正题上说。强伟这才清楚,憨爷那天骂他的话没错,中央的政策再好,等到了下面,都让狗吃了,农民身上,一点儿光辉都照不到。他的目光扫了一眼会场,在每张脸上都停了那么一会儿,这些脸他真是熟悉,但这一刻,他感到陌生,感到震惊。那天他在现场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补偿费必须要给,井必须要关,多占的田必须要收回来,至于有什么困难,县乡解决不了的,市上解决,市上解决不了的,他跑省上,不相信一个小小的红沙窝村,就能把政府难住。这话既是说给农民听的,更是说给县乡两级干部听的,没想,一周时间过去了,沙县这边压根儿就没动弹!这是一个态度问题,更是一个思想问题,从思想深处,他们就没想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强伟愤怒地离开了会场,路上他跟市财政局打了个电话,要他们立即给红沙窝村拨款一百五十万,钱要负责拨到村上。财政局长刚要告艰难,强伟便粗上嗓子吼:quot;-困难-两个字我不想听,请你告诉我,这款到底能不能按时拨到位?quot;局长在电话那头慌了:quot;强书记,我马上安排,钱很快就拨下来。quot;等到了红沙窝村,沙县县长带着一干人,也赶了过来。强伟没理他们,径直来到憨爷家,说:quot;钱我两天内负责给你,只有一百五十万,你看着给全村分。但有个条件,多打的那些井,必须在十天内关填掉,一口也不能留。多占的地,今年既然种了,就先把庄稼收回来,明年,你跟土豆要负责给我全退出来。至于搬迁的事,你跟村民们拿意见。搬,县上给补贴,不搬,就这些限定的田,限定的几眼井,养活两千口子人,也没啥问题。quot; 憨爷听完,捋着胡子不做声了。他没想到,强伟会再次来,他以为那天强伟也就是拿话哄哄他们,等把秦专家接走,也就溜之大吉了。没想,他真给来了,还真的要拿钱赔偿,一下激动得不知说啥才好。胡子捋了半天,道:quot;强……强书记,有你这句话,我憨爷高兴,放心,红沙窝村要是再给你添麻烦,我老汉这一把胡子,你拿火燎了。quot; 等把红沙窝村的事情解决掉,强伟回到市里,还没顾上跟组织部商量沙县县长的事,秘书长就跑来汇报,说周一粲把部局领导全带到抗旱一线去了。 强伟愣了一下,没说话,不过脑子里,他在迅速想这个问题,周一粲到底什么意思?沉吟片刻后,他笑着说:quot;这是好事儿,眼下旱是要抗,而且必须抗到底。quot;秘书长结巴了几下,没敢把听来的小道消息告诉强伟,默等半天,不见强伟有新的指示,告辞走了。强伟将自己关在办公室,独自待了一下午,快下班时他打电话给组织部部长,说沙县县长的事先放放,暂时不要跟别的常委提,啥时候动,等他想好了再说。 吃过晚饭,强伟打算安安静静待一会儿,把眼前的局势好好梳理梳理。 一种不祥的预感告诉他,河阳可能要出事,而且这一次,肯定是大事。这种预感虽是毫没来由,却很强烈,真是有股quot;山雨欲来风满楼quot;的架势。他知道,潜伏在河阳的种种危机,可能要爆发了,这危机不光是他跟周一粲、乔国栋三人之间的矛盾,更可怕的,是那些乱七八糟一直被拖着被压着的事儿,怕是,这一次,要全面开锅了。 强伟感到怕,感到急,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怕和急,而是作为一个五百万人口大市的市委书记,从内心深处生出的那种真怕、那种真急。兴许,真的是他在河阳干得太久,不出事怕也要出事。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在两年前那次调整中顺顺当当离开河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当时,他还硬是咬着牙跟省委说:quot;如果没有非调整我不可的理由,就让我在河阳再干一届,我不想让河阳在我手上变成这样,我要把原来那个河阳重新打造回来。quot;在他的坚决要求下,省委最终还是尊重了他的意见,让他继续留任河阳。 quot;我们期待着你啊……quot; 没想,这一期待,就把他彻底地困在了河阳。 强伟现在没时间伤神,更没时间后悔,他要抢在矛盾彻底爆发前,将最棘手的两件事理出个头绪,至少,要有应对的准备。一件事,就是河化集团的兼并与收购。河化集团是河阳的老国有企业,一度非常辉煌,不只是河阳的支柱,在全省,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惜他到河阳后,企业一年比一年不景气,遭遇了空前的市场危机,加上管理滞后,设备陈旧,技术更新赶不上去,企业在市场上屡屡碰壁,到目前为止,已停产两年零七个月,一万多号工人面临下岗失业。如果河化真的破产倒闭,对河阳,真是件不敢想象的事。对全省,怕都会有巨大的影响。但仅凭河阳的力量,仅凭他强伟,要想救活河化,真是痴人说梦。强伟不是没作过这方面的努力,他作出的努力真是太多太多了,可惜一切努力都是无济于事。河化这棵老朽的大树,怕是再也无力回春。强伟不甘心,他真是不愿这么一个庞大的企业集团,说死就给死掉,更不愿看到职工天天排着队,到市政府上访。所以他才冒着巨大的风险,将河化的起死回生赌在了瑞特公司身上…… 这是一步险棋啊,弄不好就会鸡飞蛋打,什么也抓不到,而且,还会授人以柄。为下这个注,强伟不知斗争了多少个日夜,就在周一粲跟欧阳面对面谈判的那两天,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张牌打出去,怎么打?关键时刻,他还是决定狠狠地赌一把,赌好了,河化不但能救活,还能重放光彩,那么他对河阳,就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大善事。如果赌输了…… 强伟不敢想下去,也不愿想下去,狠狠地摇了下头,将quot;输quot;这个字甩出了脑外。 另件事,就是胡杨河流域的治理。一提这事,强伟对秦西岳,就由不得地来气。如果秦西岳能将关井压田早提出几年,他强伟也不会犯那么多错误,更不会豁上命地把五佛等山区的农民往下移,在沙漠里搞什么开发区。结果,他把农民移了下来,开发区也建成了,井打得到处都是,秦西岳却忽然上书,强烈要求省人大形成决议,对沙漠地区采取关井压田措施,保护地下水资源,延缓流域地下水开采速度,给胡杨河流域以喘息的机会。省人大组织专家和学者进行论证,并在年前召开了听证会,结果,在二次常委会上形成决议,要求河阳市对流域内的沙县、五佛等过量开采地下水的地区进行关井压田、退耕保林。 强伟不是说反对这个决议,问题是这样一来,河阳付出的代价就太大太沉重了,农民受损失不说,市县财政收入都要大幅受影响,而且农村产业结构调整步伐又得放慢,甚至得改变方向。这一切,他不能不考虑。还有,当初打井开荒,市县是出台了优惠政策的,是积极鼓励与支持的,这才几年工夫,又要突然关压,让他怎么跟农民说?关井压田绝不是秦西岳想象的那么简单,形成个决议,下个文件,就能把井关了、田压了,那得跟农民一户一户去谈,去做工作,还要核对当初打井垦荒的投入,以及未来五年的收入,这些钱都要补偿,补偿金从哪来? 秦西岳啊秦西岳,你这一个提案提的,不知道会给河阳带来多大损失!难道胡杨河流域出现危机,整个流域面临枯竭的危险,是河阳一个市造成的?如果说下游开采量过大,那么上游呢,上游为什么不治理? 强伟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更想不通的,是当初搞开发区,讨论方案时,秦西岳作为专家,是举过拳头的,在最后形成的方案上,也是代表专家组签过字的。现在他又站出来,摇身一变,俨然成了一位环境保护主义者! 这个老学究,可把我害苦了! 强伟收起这些纷乱的想法,开始专心看资料。资料是政研室半月前就为他准备好的,重点是这些年河阳垦荒打井的情况还有流域治沙种树的情况,这些资料他以前掌握得不透,如果真要大面积关井压田,他得认真算一笔账:财政到底有没有力量确保此项大的工程。如果财政真是无力担负,那他就要考虑,到底要不要将关井压田进行下去?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急着将红沙窝村的遗留问题解决掉的真实缘由。他不想让红沙窝村的矛盾扩大化、激烈化,进而影响到全局。而且,他知道秦西岳目前又在调查,看市县两级到底对关井压田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强伟不想让秦西岳了解到他的真实意图,也不想让秦西岳在这事上再抓到什么把柄。把柄只要抓到他手里,准给你捅上去。强伟算是服了这个人大代表。 强伟正看着,门敲响了,他犹豫了一番,还是打开了门。进来的是市人大副主任陈木船。 陈木船找上门来,绝没啥好事,强伟对这个人,更是没啥好感。果然,两人客套了几句,陈木船压低声音,诡谲地道:quot;强书记,有件事儿我想来想去,还是想跟你当面汇报一下,你也好及早有个心理准备。quot; quot;什么事?quot;强伟抬起头,不紧不慢地问。 quot;是……乔主任,这两天我发现他老往下面跑,老是跟……代表们在一起。quot;陈木船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更隐秘的东西藏在话后头。 quot;这很正常啊,人大主任不跟代表在一起,还当什么主任?quot;强伟道。 quot;强书记,你怕是太相信人了,乔主任找的代表,都是那些……怎么说呢,我觉得乔主任这样做,有点儿不光明。quot; 强伟听出了陈木船的意思,但他故意装糊涂:quot;老陈,不说这个,我不能干涉你们人大的工作。老乔喜欢找谁,那是他的事,他可能也是想吃透民情吧。quot; quot;强书记,你不能这么想,老乔最近跟那个叫老奎的来往密切,这里面,一定有文章。quot; quot;老奎?quot;强伟突然噎住不说话了。老奎这个名字真是太敏感,强伟最近太忙,都把他忘掉了,这阵儿陈木船一提,忽然又给记了起来。 陈木船一看强伟脸色变了,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于是添油加醋,又说了不少,他甚至说,秦西岳跟老奎,关系也很可疑。直到强伟摆手制止,他才不甘心地将话题收住,不过,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今天来,就是想给强伟一个信息,乔国栋这阵子,又不安分了。陈木船也是个见好就收的人,察言观色方面,比别人更多几分精明,见强伟有所触动,他起身告辞。强伟也没留他,只是道:quot;老陈啊,最近河阳事儿多,人大那边,你要多操点儿心。quot; 陈木船赶忙应声:quot;强书记,你放心,我会替你操好心的。太晚了,你也休息吧,别太劳累,你要注意身体啊。quot; 送走陈木船,强伟的心就复杂起来,再也没兴趣看那些资料了。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发着一种很孤独、很苍凉的呆。周一粲,乔国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这种时候,他们忽然活跃起来,在各自的舞台上表演,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啊……周一粲倒也罢了,乔国栋要是跳将出来,给他来个连踢带摔,河阳这局势,可真就不好控制了。 良久,他摸摸手边的电话,想打给那个人,想跟她说一阵话。这种感觉很强烈,抵挡不住。每每陷入困境的时候,他总会莫名地想起那个人,想起那张脸,尽管那人也实质性地帮不了他什么,但他就是想听她的声音,她的声音里似乎有股力量,有种帮他恢复信心的东西。号码拨了一半,一看时间过了十一点,强伟又犹豫了,她会不会已经睡下?这么晚打过去,会不会让她多想?他的手停顿下来,脑子里忽然就茫然成一片。又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拿起电话,他实在不甘心这漫漫长夜就这么孤独地熬过去,人有时候是需要宽慰的,是需要多一份力量的。而身处市委书记这一高位上,你可以呼风唤雨,可以让别人俯首称臣,甚至无条件地服从。但这些都不是他指的那种力量,不是。强伟需要的,是一种心灵的救援,一种精神上的侠义。或者,什么也不是,就是想跟她说说话。 电话最终还是打了过去,响了一阵,对方接听了。强伟有丝紧张,有丝不安。quot;你……还没睡吧?quot;他抢在对方前面,问了一声。 对方笑笑:quot;没呢,正看韩剧呢,激动死我了。quot; quot;你也看韩剧?quot;强伟真是意外,她居然爱看韩剧,以前可从没听她说过。 quot;我也是最近才入迷的,你还别说,韩国人就是会赚眼泪。quot;她像是真的入迷了,一边跟强伟说话,一边还为电视剧里的人物发出吁叹。强伟在电话这边,能清晰地听见电视剧里的对话声。 说了几句话,大约是她才意识到跟她说话的是市委书记,这才quot;妈呀quot;一声,关了电视,正经道:quot;强书记,你还没睡啊?quot; quot;睡不着。quot;强伟实话实说。 quot;……quot;这句话的意思太丰富了,她忽然就不知该作何回答。 quot;我想问问你,小奎那案子,有进展没?quot;强伟说。 她犹豫了一下,道:quot;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来了?quot; quot;没事,我也是睡不着,随便问问。quot; 她显然已经意识到什么,回答也一本正经起来:quot;这案子还搁着,情况都跟你汇报过,查无实据,谁也不敢冒下结论。quot; quot;左旂威呢,他最近忙什么?quot; quot;他还能忙什么,一门心思跑官呗,怎么,又找你了?quot; quot;没。quot;他笑了一声,为她的坦率,为她的不避讳。 quot;你可得掌握好原则,这个人,怎么说哩,我觉得有点阴暗。quot; quot;知道。quot;他的语言开始变短,跟她说话,总是很省力,用不着长篇大论,几个字,似乎就能把意思说透。 quot;早点儿休息吧,别熬得太晚。quot;她说。 quot;知道。quot; quot;身体是你自己的,熬坏了,没人心疼你。quot;她又说。 quot;知道。quot; 然后两人就都无话了,抱着电话,互相听对方的呼吸声。这种情况常有,有时候他们能抱着电话,就这么静静地听上半小时。 quot;行,你也休息吧,搅得你电视都看不成。quot;最后他说。 她似乎很听话,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摁了电话。 强伟越发睡不着了。 第二章 老奎这"歹人" 1—— 爆炸声异常的响亮。 谁也没想到,它会响在法院的大楼下。 惊心、震耳,能让人背过气去。 真可谓惊心动魄! 这一天,河阳市东城区人民法院一派肃穆,庄严的气氛笼罩了一切,市区两级人大联合组成的quot;依法构建和谐社会工作领导小组quot;正在评议东城区人民法院文明执法工作。去年年底,东城区法院未通过行风评议,被市区两级挂了黄牌,眼下整改时间已到,如果此次仍然通不过评议,东城区法院就要换班子了。 评议会场设在五楼多功能会议厅内。一大早,法院的工作人员就楼上楼下地忙碌着,卫生要打扫,楼道要再次清洗一遍,门口要放大汽球,鲜红的条幅要悬挂起来。等一切忙碌完毕,市区两级的领导还有人大代表就已陆续到会。院长左旂威这一天格外的精神,尽管天气闷热,他还是西装革履,穿戴得异常整齐,丝毫不敢马虎。头发前一天刚刚在威格斯理容店洗染过,面部也做了泰式美容,失去的光泽似乎又恢复了过来。民事二庭女庭长许艳容打趣说:quot;院长今天容光焕发,跟做新郎一样。quot;左旂威瞅瞅楼道,见有工作人员站在不远处,遂悄声道:quot;放严肃点,今儿个不敢乱开玩笑。quot;许艳容讨了没趣,但也没觉不自在,微微笑了笑,往会议厅去。 左旂威望着许艳容的背影,心里暗自感叹一声: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这许艳容,什么时候都能让男人生出欲望。听见楼下有脚步声传来,忙收起瞎想,脚步郑重地往会议厅去。 进会议厅的一刻,左旂威忽然想,楼下该不该设道岗?正要跟办公室主任说这事儿,又一想,眼下正在构建和谐社会,开评议会乱设岗,会不会显得自己心虚,让别人借题乱发挥?听说检察院那边评议,就因设了岗,让乔国栋一顿狠批。 后来证明,左旂威这想法实在是错,就因他这一小小的失误,让老奎钻了空子,老奎居然长驱直入毫无拦挡地就奔进了会场。当然这是左旂威等人的想法,至于事实到底如何,怕是这辈子,左旂威都不得而知。 会议按时召开,时间刚到八点半,主持人便宣布开会,左旂威清清嗓子,开始向大会作述职报告。 这时候老奎刚好跳下公交车。 老奎是坐三码子赶到城里的,天太早,长途车还没上路,老奎怕耽搁,昨儿夜就雇好了三码子。老奎本来想让三码子径直把他送到法院,又一想,自个儿干事儿,不能连累人家,三码子刚进城,他就嚷嚷着下来了。开三码子的王十娃还说:quot;我在桥头等你啊,你抓紧点儿,办完事儿就回来。quot;老奎心里笑了笑,你不用等,你也等不到。 这一天的老奎跟平日完全两样,尽管穿的还是那身脏衣服,脚上还是那双烂掉指头的破胶鞋,可他真是跟平日不一样。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气,还有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怎么说呢,老奎突然有了一种气概,这气概王十娃这样的人看不出来,要是能看出来,王十娃也不会拉他进城,直接把他捆了交给公安就行。老奎跳下公交车,挺了挺腰,挺腰这个动作就能看出,老奎不一样了。以前走路,他的腰始终弓着,跟驼背差不多,头始终勾着,从没见他挺胸阔步。今儿不,他连着挺了几下腰,将平日伸不展的腰一下给挺展了,然后,大踏步地就往法院去。 老奎今儿到法院,是最后一次找左旂威,要是今天还讨不到说法,他就不讨了。没讨头,这都讨了将近两年,讨得地荒了,房卖了,家里欠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再讨,就没啥意思。老奎这档子事,本来就干得没意思,要是早知道法院会这样,当初,当初就不该那么轻易点头,把儿子小奎给火化了。 quot;妈的王八羔子,说话不算数!quot;一想这事儿,老奎就要晕过去,但老奎不能晕过去,今儿个他是干大事,干一件河阳人从来没干过的大事,他要让河阳人记得,他老奎也是人,也是爹生娘养的,是人就得按人的礼路行事儿,你要不按人的礼路行事儿,也休怪我老奎不把你当人! 老奎呸了一口,这一呸更能看出他今儿不一样。平日,老奎是个打掉牙往肚里咽的主儿,遇上多难多冤的事,都不敢叫冤,若不是儿子小奎不明不白地死去,若不是法院拿他当猴子耍来耍去,老奎是不会变的。他还会坚持打掉牙往肚里咽这个原则,其实这也不是啥原则,庄稼人就这么个活法,老先人遗留的,改不了。 早上的太阳很艳,很艳的太阳照着老奎破旧的身子,阳光洒在身上,竟把老奎也给照亮堂了。走进法院大门的一瞬,老奎有点紧张,腿好像抖了几抖。不紧张是瞎话,法院是啥地儿,城里人都怕跟法院打交道,庄稼人就更怕。老奎每次走进这大门,腿都要抖上几抖,今儿还行,刚抖就让老奎给控制住了。妈妈日,都啥时候了,你还抖?老奎骂着腿,伸出目光往里瞅了瞅,这一瞅,差点就让老奎缩身回来。妈妈呀,这么多车,都是高级车,里头该有多少大领导哩?老奎这么想着,身子就不由得往后退,快要退出门了,老奎忽然就记起自个儿今儿来的目的。这一记,老奎就不怕了。妈妈日,大领导也是爹生娘养的,也能让人见,这两年奔来奔去的,不就是想从大领导嘴里要个说法吗?大领导的说法总比小领导的说法要强,要管用。今儿好,今儿大领导都聚齐了,他姓左的不给说法都由不得他! 老奎壮了壮胆,给自己鼓了把劲儿,就又抬起腿,往里走。路上老奎还想,今儿这法院的门,不好进,准是三道岗五道哨的,给你把一个严。没想,门口一道岗也没设,真的没设。院里倒是有人来来回回走动,但老奎认得这些人,他们是司机,侍候领导的,领导一开会,他们就要凑一起喧领导的生活。quot;生活quot;是个新鲜词,老奎以前不知道,这两年上访,老往公家地方跑,跑着跑着,就给知道了。知道了也跟他没关系,领导的生活跟他不沾边,顶多也就是听听,给自个儿灰不啦叽的心涂点颜色。至于生活里那些稀儿怪儿的事,老奎听了就忘,从不往心里记。就跟站在骡马市场听贩子们谈价格一样,骡子涨了是骡子的事,牛价跌了是牛的事,跟他老奎没关系。他老奎现在就一件事,要儿子小奎的命! 老奎继续往里走,快进楼洞的一瞬,有个法警朝他走来,喂了一声。老奎一惊,心想没准让人家认出了!这两年他来来回回在法院跟家里走,认得的法警不少,认识他的法警也不少,要是正好碰到,就给糟了。老奎正惊着,却见那法警扔下他朝另一边去了。原来法警不是冲他喂,是冲远处一个司机喂。老奎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就钻进了楼洞。 一钻进楼洞,老奎就不怕了。 上访他上出一个经验,再牛气的单位,难进的都是大门,大门那道坎儿,不好过,一旦过了,你这趟就有八成的希望了。再就是院里不能让拦住,院里让拦住,等于你还是没进大门,哪来的还得赶到哪去。只要过了这两道坎,进了楼洞,你就放心吧,就算是碰上再刁蛮的人,也不敢把你咋样。这么想着,老奎嘿嘿笑笑。老奎居然在今儿个还能笑得出来,可见老奎是做足了准备的。 事后证明,老奎的确做足了准备。 楼道里很静,开这样隆重的会,咋能不静?静就是畅通,静就是安全,静就意味着老奎可以大踏步地往楼上走。老奎再次笑笑,这次他笑自个儿,从作出这个决定开始,他就一直担心,怎么才能进得了法院?怎么才能顺顺当当站在左旂威面前?现在看来,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原来设想的种种障碍,竟一个也没出现,脑子里盘算好的那些个应付的办法,自然也就成了多余。他紧紧裤腰带,这是个习惯性动作,每当心里松懈的时候,老奎总要紧紧裤腰带,仿佛他的警惕神儿在裤腰带上系着。接着他又摸摸胸前,摸胸这个动作很重要,老奎以前是没这个动作的,今儿个有了,走几步,就要很提防地摸摸胸,摸得还很诡秘,让人看不出是在摸胸,好像是在拨拉胸前一颗脏米粒儿。老奎摸了摸,感觉那东西还牢牢地捆在身上,一点儿位置也没挪动,老奎这才彻底地放心了。 老奎在心里叫了一声小奎,轻轻一掌,推开了会议厅的门。 会议厅里气氛庄严,台上有国徽、红旗,还有quot;秉公执法,一切为民quot;八个闪光的大字,一字儿码开的领导面前,摆着鲜花、水果,还有矿泉水。那矿泉水老奎喝过,是在一次上访中,讲了半天的话,诉了半天的冤,口实在干得不行,法院一个年轻的女孩悄悄给他的。老奎自此记住了那女孩,记住了那清冽冽甜润润比山泉还要润心的矿泉水。主席台一角,东城区法院院长左旂威正在慷慨陈词,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法律的威严。老奎望了左旂威一眼,这脸他真是太熟悉了,多少次梦里,他被这张脸惊醒。又有多少次,他对着这张脸,近乎泣不成声。现在好了,他再也不用对这张脸低声下气,他要让这张脸明白,他老奎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到豁命时,一样敢豁命。对,豁命!老奎这么想着,毫不畏惧地就进了会议厅。 要说这一天也是怪,老奎突然闯进会场,居然没一个人发现。如果这时候有人阻止,老奎兴许也会停下来。可没人阻止,人们注意力太集中了,目光都盯在主席台上。门口那个小法官倒是看见了他,但也只是看了那么一眼,便又把目光挪开了。老奎再次紧了紧裤腰带,开始往主席台前走,这个过程相当艰难,也相当漫长,虽说只有短短几分钟,可老奎几乎是用走完一生的力气去走的。好在,这个过程还是没人阻止他,人们对他的贸然闯进视而不见,居然拿他当空气一样不在乎。这样,老奎的步子就变得从容了,真是从容。要不是他在往左旂威面前去时不慎碰翻了一只暖水瓶,怕是左旂威都发现不了他。 左旂威猛地抬起头,吃惊地瞪着老奎:quot;你……你怎么进来了?quot; quot;我来问问你,你说的话算不算数?quot;这话老奎昨儿夜就想好了,今儿路上又念叨了好几遍,所以这阵儿说出来,就显得非常流畅。不只话说得流畅,老奎还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瞪着左旂威。 台上一阵骚动,谁都没想到,河阳最顽固的上访对象,会在这时候闯进会议大厅。主持人想呵斥什么,被旁边的领导挡住了,大家刷地把目光聚在了这个破破烂烂的农民身上。 台下似乎比台上镇定一些,不过还是有人发出了惊呼:quot;天呀,他真给来了!quot; quot;我说过的啥话?啊,啥话?quot;刚才讲话还很流利、很有底气的左旂威突然就乱了方寸,目光下意识地就往主席台中央望过来。 主席台正中就座的陈木船刷地黑下脸,这个场面实在太杀风景,但是一时三刻,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突然而至的场面。 quot;啥话?我儿子的命,到底赔不赔?!quot;老奎的声音陡地高起来。 quot;老奎你别胡闹,今天我们开会,明天你再来。quot; quot;明天?姓左的,从我儿子死了到今天,你说了多少个明天?啊!quot;这话是老奎临场发挥的,quot;明天quot;这个词,对他真是太敏感。 quot;老奎你别不讲理,让你回你就回,这是会议厅,不是你乱来的地方。quot;左旂威努力镇定住自己,这种场合,他不能不镇定。他朝台下瞅了一眼:quot;苏主任,把他带到值班室去!quot; 那个叫苏主任的也是一脸惊吓,听见院长点他的名,有点儿难受地站了起来,想上台,又像是害怕什么,步子犹豫着。这时候一直冷着脸的陈木船发话了:quot;成什么体统!堂堂一级法院,居然谁想进就给进来了!给我把他带回去,继续开会!quot; quot;回去?你说回去就回去?quot;老奎突地掉转目光,盯着陈木船。 陈木船被激怒了,这是堂堂的法院,庄严神圣的地方,岂容一个农民撒野!他猛地拍了下桌子:quot;给我把他押下去!quot; 市长周一粲刚要阻止,陈木船已经把话喊了出来,周一粲暗自说了声不好,紧张地就朝老奎望。 一听陈木船发了怒,就有人先苏主任走上来,想拉老奎出去。这时候意外发生了,老奎忽地拉开衣襟:quot;谁也别碰我,今儿个老汉要是讨不到说法,就不活了!quot; 周一粲吃惊地发现,老奎身上竟捆绑着东西!情急中她冲台下喊了一声:quot;都别乱,听指挥!quot; 会场刷地静下来,极静,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气氛陡然间变得阴森。人们从周一粲和陈木船脸上,看到一股子怕,这怕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真实实从内心里冒出来的。特别是陈木船,已经在使劲儿颤抖了。拉开衣襟的老奎正好面对着陈木船,老奎身上绑着什么东西,陈木船看得最清。 quot;炸……炸药!quot;陈木船惊慌至极地说。 老奎嚯嚯笑了两声:quot;亏你还长着眼睛,能看出来。quot; quot;老奎你别乱来!quot;周一粲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突然就站起来,想往老奎前面扑。坐在她身边的区人大黄主任一把拽住她:quot;市长你不要冒险。quot; 老奎认得周一粲,更认得黄主任。为儿子小奎,老奎该找的不该找的全找过了。但所到之处,几乎无一例外地碰了壁。他至今还记得,这个黄主任当初是怎样一次次搪塞他、对哄他的。 quot;你也怕了,是不是?我还当只有咱老百姓怕死哩,原来你们这些当官的,更怕。quot;老奎嘲讽着黄主任,身子慢慢朝陈木船逼近。进门那一刻,老奎便打定主意,今儿若要真炸,就先炸掉狗日的陈木船! quot;老奎!quot;周一粲又叫了一声。 老奎像是没听见,他的目标已定在陈木船身上,兴许是考虑到周一粲是女人,老奎这天没怎么跟周一粲过不去。 陈木船吓坏了:quot;你……你想干什么?quot;他一边往后缩,一边抖着声音说。短短的几秒钟,他的脸色由黑变白,由白变黄,又由黄变……等老奎逼近他时,那脸,已看不出是啥色儿了。 台下一阵骚动,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老奎身上。有人想冲上去,这时候如果真能冲上去,绝对是一个立功的机会。可,谁敢冲上去? quot;还愣着做啥?快想办法!quot;院长左旂威对着话筒就喊,这时候他已经清楚,自己的院长当到头了,再也不可能有机会作什么述职报告。妈的老奎,你好狠啊—— 没有人敢动。左旂威的话音刚落地,老奎就把死头子话说了出来:quot;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想拉垫背的,你们跟我没冤没仇,想走的,只管往外走。但台上的一个也不能走,今儿个我只要一句话,我娃的命,该不该偿?quot; quot;该偿,该偿,不过老奎你听我说,小奎的事,复杂着哩,我们正在调查……quot;黄主任的脸上已挂满汗珠,但他比陈木船还强一点儿,还知道拿话应付老奎。 周一粲也让这场面惊住了,震住了,僵在那儿,不知该不该采取措施。 老奎越发坚定:quot;调查?我娃死了两年了,火化了也有一年九个月零二十五天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们调查了个啥?quot;老奎嘴上说着,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陈木船。众目睽睽之下,陈木船想往别人后面钻,老奎猛地伸出手,一把撕住了他的衣领。quot;想躲是不?姓陈的,没机会了。今儿个我就拉你一个垫背的,信不,我的手一动,这楼,就轰一声,没了!quot; quot;轰一声,没了。quot;老奎又说了一遍。 陈木船大张着嘴,他哪里还能说出话来,眼神直勾勾地瞅着老奎的手,生怕他一激动,真就给拉响了。 拉响可就不得了了,陈木船仿佛已经听到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台上的人比陈木船更惊,全都僵在椅子上,动都不敢动。老奎的手指慢慢放进绳扣儿里,然后变得弯曲,然后做出一个拉的姿势。谁都相信,那个绳扣儿一拉,这楼,就没了。 没了。 局势相当危险—— 2—— 这一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民间叫鬼节,按风俗,这一天人们是不能出门的。 接到电话的时候,秦西岳跟沙县治沙站的老胡他们正在胡杨乡。秦西岳是三天前回到河阳的,他陪着女儿女婿到了省城,在家里待了几天,欧阳默黔急着要回去,思思本想多住几天,陪陪母亲,可香港那边突然来电话,说是有急事,只好提前回去了。秦西岳急着沙漠里的事,一天也没敢多待就又回来了。 胡杨乡又有一大片林子死了——干死的,去年至今,地下水位急剧下降,三分之一的井里抽不出水来。加上风沙连续袭击,已有五片林子、接近五万株树枯死了。如果照这个速度死下去,秦西岳算了算,不出十年,沙县就会变成光秃秃一片,那些所谓的防护林、新生林,都将成为一个传说,一个伤心得让人提不起的传说。 秦西岳手里拿着一摞子报表,冲老胡他们发火。他不能不发!作为一个老专家,一个对沙县怀有深厚感情的人,一看到这些数字,他的火就会莫名地冲出来。据沙县统计局提供的资料,这五年,沙县每年的植树面积在以几何倍数增长,人均绿化面积居全省首位。秦西岳说这等于是放了一个屁,臭屁!quot;你算算,按报表上的数字,沙县百分之八十的面积已经绿化了,树呢?我问你,树呢?quot;老胡被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他也觉得那数字不实在,很不实在,可他不敢讲出来,也不敢拿着报表细算。他是县上的干部,拿县上的工资,县长办公会定的数字,他哪敢怀疑?秦西岳骂他是浑蛋,吃干饭的,这么简单的一道数学题,都不会算。老胡只能笑,他对付秦西岳的办法,就是笑,苦笑。秦西岳被他笑怒了,笑暴躁了,骂脏话已经排解不了心中的怒,正要跳起脚,用更野蛮的方式来发泄,治沙站的小林突然跑来,慌慌张张地说:quot;不好了!老奎把法院给炸了!quot; quot;什么?!quot;秦西岳当下只觉得腿一软,就给瘫倒在沙梁子上。 那个叫老奎的秦西岳认识,不只是认识,他还带着他,找过人大副主任陈木船,也找过主任乔国栋,后来见找这两人不起作用,心一横,就带了老奎,直接去找市委书记强伟。那天强伟正在接见江苏来的客商,听说这个客商很牛,手里有大把的钱,就是不知往哪儿投、投在哪儿才能产生他预想中的效益。强伟费了好大劲,才跟这个客商接上头。 强伟一见秦西岳,眉头就皱了起来,他不欢迎这个专家,河阳的很多事,都是秦西岳这个专家捅出去的。弄得强伟很被动,常常是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山头还没攻下来,后面的大本营就起火了,这火一准儿就是秦西岳放的。但碍于秦西岳的身份,强伟又不得不接见他。秦西岳不但是全省最有名气的治沙专家,而且是省人大代表! 对市委书记强伟而言,秦西岳第二个身份,远比第一个身份更可怕,也更难应付。况且他认为,秦西岳这人太偏激,顽固不说,还爱钻牛角尖,仗着自己是省人大代表,又曾经在沙县插过队,当过知青,动不动就把沙县老百姓那些事儿揽在肩上,一年四季尽给他添乱! 那天强伟的话很好,他答应秦西岳,保证在一个月内将老奎的遗留问题给解决掉。quot;这事儿再也不能拖了,不管法院方面有没有问题,我们都要认真查办。你放心,如果法院方面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说法,我强伟给,河阳市委给!quot;强伟说到这儿,转向老奎:quot;回去吧老奎,别整天缠着秦专家,秦专家忙,他有大堆的工作要干,这事儿,往后你直接找我。quot;说着,他噌噌噌给老奎写了一个号码,说是自己的手机号,如果一个月内问题落实不了,让老奎打这个电话。 那天的老奎很激动,出了市委大院,差点激动得要给秦西岳跪下。quot;秦专家,不,秦代表,若不是你带我来,我能见上书记?能拿上他的电话?不能呀!这市委大院,我来了多少趟,顶多就见个信访办主任,他们那态度,哟嘿嘿,不能提。还是你厉害,你厉害呀……quot;老奎说着,眼里的泪已滚出来。那泪跟黄河里的泥水一样,带着太多浑浊不清不忍目睹的东西。 一个月后,事情还在原处搁着,老奎再到市委大院,就连信访办主任也见不到了。那个电话倒是通着,可老奎每拨通一次,对方就恶狠狠地说一次:quot;你打错了!quot;害得老奎白白花了十几块电话费。 秦西岳知道,老奎的问题至今没得到解决,非但没解决,法院还扬言,如果他胆敢继续无事生非告下去,就要治他的罪,最起码也要关他两年。天呀,无事生非?老奎是无事生非! 秦西岳坐在沙梁子上,脑子里一阵乱想,这时候小林又说:quot;秦老师,市上来电话,让你火速回河阳。quot; quot;叫我回去做什么?quot;秦西岳恼怒地问。 quot;市委办说,只有你去了,老奎才肯解下炸药包。quot; quot;解下炸药包?quot;秦西岳一愣,quot;你不是说已经炸了吗?quot; quot;还没呢,老奎是要炸,但让许庭长稳住了。quot; quot;浑蛋!quot;秦西岳骂了一句,翻起身就往沙梁子下走。老胡打后面撵上来,问:quot;老秦你真要去?这事儿可悬着哩!quot;秦西岳没理老胡,他的心里已经起了火。老奎的脾气他知道,老汉一定是让逼急了,不逼急,老汉也走不到这一步。 刚到沙梁子下,乡政府的小车已经开了过来,秦西岳跳上车,冲司机吼:quot;快开!quot; 在车上,秦西岳才把事情闹明白,是车上坐的崔乡长告诉他的。崔乡长说,老奎差点儿就拉响炸药包,原因是陈木船情急之下,给公安局打了电话,结果电话里还没说上一句,老奎就吼出骇死人的一句:quot;妈妈日,是你们逼的,全炸死也怨不了我!quot;吼完,就要用力拉绳扣儿,就在这关键时刻,周一粲突然从主席台上跳了下来,扑通一声给老奎跪下了:quot;老奎,使不得啊!这一屋子人哩,你想想,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你这一拉,得有多少人掉眼泪!quot; 周一粲的声音充满了悲切,做出这样的动作,她完全是下意识的。这时候她早已忘了自己是市长,更忘了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也为老奎的事奔走过,甚至还在好几个场合发过火。她只知道,老奎不能拉那个扣儿,一拉,天就塌了,真的要塌。quot;老奎啊……quot;她这么喊了一声。 老奎的手慢慢放了下来。看得出,他被周一粲这一跪给打动了。一个市长,当着众人的面,给他跪下了,妈妈呀,给他跪下了。他茫然地扫了一眼会场,真是黑压压一屋子人。老奎犹豫了,他没法不犹豫,这些人,不都跟他有仇啊—— 冤有头,债有主,庄稼人还是信奉着这句话。 quot;那好,你让他们出去,我只找台上的,反正到了这一步,我也不想活了。quot;老奎的声音已没了底气,或者,他的底气被周一粲瓦解了。 周一粲这才抬起头,说:quot;走可以,可老奎你听我说,你儿子是没了,就算是那几个法警干的,也得容一步步查清楚是不?你炸了主席台上的人,你儿子就能活过来?quot; quot;我不管,我就要他们给我儿子偿命!quot; quot;偿命行,老奎你让他们走,你儿子的命,我来偿。quot;谁也没想到,这一天的周一粲会有如此惊人的表现。说完这句,她真就起身走向老奎,而且伸出手,示意老奎把她跟他捆在一起。 老奎没想到周一粲会来这一手,一下就给慌了。他怯怯地往后退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发着声音:quot;你……你……quot; 会议厅的气氛有些缓和,刚才千钧一发的局势似乎消除了。周一粲趁势给左旂威挤眼神,示意他镇定点儿,别乱来。 quot;后来呢?quot;秦西岳忍不住问。 quot;再后来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电话里说得不是太清,总之,麻缠着哩,市委强书记说,要你火速赶到河阳,排除险情。quot; 一听是强伟发的命令,秦西岳心里就又气上了,若不是事情紧急,他真是不想去。强伟啊强伟,你老说我偏激,老说我爱管闲事,你呢?难道这事你不该管?难道小奎的案子真就那么难查?你一个市委书记都没办法?就算上面有人干涉,有人施加压力,那你也不能撒手不管,更不能随便写一个手下的电话号码就日弄老奎。庄稼人虽是老实,日弄急了,也有日弄急的办法!秦西岳恨着,怨着,嘴上却在一个劲儿地催司机往快里开。他想,强伟让他去救急,就证明事儿还不至于太糟。 但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老奎怎么敢绑着炸药包,去炸法院!太可怕了! 转念一想,又似乎能想通了。老奎,老奎啊……秦西岳心里,止不住地就呼起这个名字来。 对老奎,秦西岳除了同情,更多的,就是替他鸣不平。老奎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老实,再找不出别的特征。你想想,如果不老实,他能把事儿搁到现在,等到现在?如果不老实,当初他能那么顺顺当当就让法院把儿子火化了?结果尸体一火化,法院就翻脸不认账了,死活不承认小奎是他们动粗动死的,更不承认这件事上他们有责任。火化前说好给老奎的两万块钱,更是没了影儿!那可是一条人命啊!不,加上后来死掉的酸果儿娘俩,就是三条人命,活生生一家人!摊谁头上,能受得了?老奎能挨到今天,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车子在通往河阳的公路上疾驶着,秦西岳心里,已是恶云翻滚、烽烟四起。看来,河阳真是要出事儿了,还是乔国栋说得对:quot;老秦,如今的河阳,真是危机四伏啊,随便哪儿一翻腾,就能闹出大乱子来。quot; 老奎这一炸,还不知炸出多少事来呢! 东城区法院,情势一阵险过一阵。本来,周一粲的挺身而出,已让老奎产生动摇,如果她不是心太急,或许老奎就渐渐丧失信心了。毕竟,炸掉这一屋子的人,也绝不是一个老奎能做出的。说穿了,他今天来,还是要一句话,他的儿子小奎不能白死。如果这时候有谁站出来,承担点儿责任,或是把害死小奎的凶手交出来,事情兴许就能解决。但没有!主席台那么多的人,没一个人想到这点,或者想到了,但没谁敢站出来! 僵持中,周一粲再次示意左旂威。她的意思是让左旂威赶紧表态,先给老奎一个承诺,把危机化解掉。左旂威这一天是吓傻了,周一粲几次给他使眼色,他都没反应。如果换上平时,甭说是周一粲,怕是随便哪个比他职位高的领导,只要眼皮一动,他立马就能想入非非,该想的不该想的全给你想到。可今儿个,他完全呆了,木了,跟僵尸一般立在那里,真是把周一粲给气死了。无奈之下,周一粲只好铤而走险,决计把老奎身上的炸药拿掉! 周一粲动这个脑子时,另一个人也在动。趁老奎的注意力完全被周一粲吸引,台下坐的许艳容悄悄摸了上来,摸到了最前一排,离老奎很近的地方。许艳容发现,老奎的炸药包绑得并不科学,按说炸药包应该缠着全身,这样哪个方向都很危险,就算你有一流功夫,也不可能在几秒钟内将他身上的引线全解除。老奎这方面显然不专业,他把炸药包集中在了前胸,后面只用一根绳子捆着。许艳容寻思,如果能一步跃到老奎身后,先用双手控制住他的两条胳膊,不让他动弹,然后再腾出手解开绳子,那么,这个炸药包就能在几秒钟内排除,至少能扔到窗外。可许艳容怕的是,窗外停着那么多车,有那么多司机,一旦炸药包爆炸,后果仍是不堪设想。 恰在这时候,许艳容听到了警车声,她心里一惊,这种时候怎么能叫警车啊!说好话都不顶用,还敢拿警车吓他?转而她就明白了,一定是刚才陈木船的电话起了作用。陈木船尽管只讲了半句,但那半句对神经敏感的公安来说,已经足够了。不过也好,只要警车一开来,院里的司机很快就能撤走,她期盼着周一粲能再拖延一阵,只要院里的司机撤走,她就有可能排除这场险情。 许艳容又尝试着往老奎身边靠近,她发现老奎抖得厉害,证明他这阵儿怕了,知道事情的后果了。 quot;你别过来,你也不是啥好东西!quot;老奎忽然发现了她,扯着嗓子骂出一句。许艳容吓得赶忙往后缩了缩身子,还好,老奎的注意力很快又让周一粲吸引了过去。 quot;老奎你要相信我,我们坐下来谈,问题总有办法解决,你说是不?quot; quot;谈个头!少拿这些话日弄我,走开!quot;老奎这次是让警车声给气的,楼下的警车不停地叫,就像村里那只疯狗,整天到晚汪汪,吵得一村子的人心烦。对付我老奎,你们有警车,对付害死我儿子的人,你们就没招了? quot;老奎,我是一片真心,你要……quot;周一粲还没说完,老奎的手已伸到胸前,他做出了一个危险动作。周一粲吓得忙将话咽了回去,阴住脸,不敢再张口了。 局面再次陷入僵持。 老奎喘着粗气儿,看得出他的内心正在经历着一场斗争。台下有人开始往外走,门口乱作一团,台上的领导更是惶惶不安,谁都开始想着逃命了。 就在这时候,又一幕险情出现了! 谁也没想到,左旂威忽然跳了过来,他想抱住老奎,武力制伏他。这个危险动作吓坏了陈木船,陈木船惊喊一声:quot;老左你别乱来!quot; 老奎阴阴地笑了笑,他就知道,这一屋的人没一个想为他解决问题,他们都是耍猴的,真正可怜的,是他这只猴子。一层悲伤袭上来,很快弥住了老奎的心。老奎想起自己的儿子、媳妇儿,还有孙子。天呀,每每想到这儿,老奎就觉得没法再活了,天把他的活路断了,断了个尽。他的儿子莫名其妙就给死了,死了还问不到一句好话。媳妇儿带着小孙孙,也被他们连逼带吓的,一头扎进了水井。留下他一个老不中用的,还活个啥?活个啥嘛! quot;我不活了!quot;老奎猛就喊出一声,两只手同时伸向胸前那个绳扣,就在他拉开绳扣的一瞬,一个身影鹿一样跃过来,一双手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quot;使不得呀,老奎叔——quot; 这声音老奎熟悉,许艳容老奎更熟悉,她就是曾经判儿子小奎跟媳妇儿离婚的那个法官,儿子的死,少说也有她一半责任。老奎想挣弹,但双臂被许艳容牢牢控制了。许艳容喊:quot;快解绳子,小心不要碰到炸药包!quot; 周一粲这才醒过神,转到老奎身后解绳子,无奈,她对炸药包一窍不通,手抖了半天,还是不敢往绳子上碰。 许艳容又喊:quot;帮我抓住一条胳膊,小心,身体不要挨近他。quot;周一粲猛地伸出双手,使足了力气,将老奎一条胳膊高高举到了空中。 会议厅里上演了极其惊险的一幕。 众人发愣的空,许艳容已经果断地出手,将老奎身上的炸药解了下来。按事先想好的办法,奋力撞开窗户,将炸药包抛了出去。 仅仅半分钟,不,比这更短,楼下便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炸声震天。 炸声动地。 炸声让整个河阳晃了三晃。 周一粲瘫到了地上。 半个小时后,秦西岳赶到。此时的东城区法院已被封锁起来,警察里三层外三层,将法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参会人员已被安全撤离出会场,有消息说,案犯老奎也被带走了。现场没死人,但两辆小车被炸飞了。秦西岳看见市委书记强伟的影子,他正在事故现场,冲前来救援的警察讲着什么—— 3—— 爆炸案后,河阳城陷入了静默。 这静默是表面的,大家心情都很沉重,都陷在爆炸的阴影里拔不出来。可静默的深层,一场看不见的斗争正在骤然涌起。这斗争似乎孕育了多年,潜伏了多年,就等有个机会,突然间爆发。 第一个赶回来的,就是乔国栋。他在五佛下乡,检查五佛的民主评议工作,听到消息,饭也没顾得吃,跟司机说:quot;马上回去。quot;司机也让老奎的事吓着了,悄声建议道:quot;乔主任,要不再等两天,这个时候回去……quot; quot;等什么!这个时候还能等!quot;乔国栋说得很坚决,这是他少有的一种果决口气。司机没敢再磨蹭,以最快速度赶了回来。 还在路上,乔国栋便接到不少电话,有给他报告消息的,也有拐弯抹角向他表示问候的。还有的,索性更直接:quot;乔主任,你回来吧,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能在下面待住?quot;对这些电话,乔国栋一概没敢答理,只听,不说。听完,将电话一合,闭目沉思。 回到家,乔国栋还没来得及洗个澡,将身上的尘埃去掉,门就被敲响了。这一晚,位于河阳市中心的市人大家属楼里,真是热闹,来来往往的人们将一大堆信息带来,又将一大堆信息带走。乔国栋起先还激动着、愤愤不平着,后来,后来他冷不丁就想:这些人跑来做什么?为什么要急着跟我说这些? 直到睡觉,乔国栋还是没能等到强伟的电话。他原想,自己有可能还没赶到河阳,强伟就会打电话给他。可惜他错了。 强伟这边,情况却是另一番样子。 秦西岳是在晚饭后被强伟请去的,强伟一脸怒气,看得出他已经发了不少火。从现场回来,强伟就一直在发火。 秦西岳正视着他,目光沉沉地搁在他脸上,很久,什么也没说,无言地坐下了。 强伟第一次在秦西岳面前发憷,真的,他憷了。如果秦西岳进来就质问他,进来就冲他发脾气,兴许,他的表现会是另番样子。可秦西岳居然能保持沉默,居然能如此冷静地克制住自己。这让他受不了。 半天后,他终于张开嘴,问:quot;怎么回事,老秦?quot;他本不想这么问的,但这一天他的脑子太乱了,有些古怪的想法钻进脑子里,怎么也轰不走。有那么一刻,他劝自己,算了强伟,这事怕真是跟秦西岳无关,别老是往他身上瞎想。但秦西岳那种目空一切、居高临下的态度刺激了他,他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将这话问了出来。 秦西岳一愣,不明白强伟这话的意思。不过瞬间,他便明白了强伟quot;请quot;他来的意思。强伟一定是把他当成老奎的幕后了。这个浑蛋!不过他忍着,破天荒地没把心头的火发出来。quot;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强书记。quot;秦西岳略略加重了后面三个字的语气。 强伟敏感地捕捉到秦西岳语气的变化,这细微的变化再次刺激了他。quot;不明白?quot;他突地抬高了声音,陌生地瞪着秦西岳,quot;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你还能沉得住气?quot; 果然如此!秦西岳感觉自己的心被人猛咬了一口,血冒出来,但他继续忍着。 quot;老秦,你是专家,又是人大代表,你到河阳来,我们欢迎,你替老百姓说话,我们也欢迎。可这次这事,做得太过了吧?quot;强伟出乎意料的,甩出这么一串子话。事先他并没想着要跟秦西岳这么说,他请秦西岳来的目的,一是想跟他交交底,小奎跟老奎的事,他不是在拖,也不是不解决,真是一下两下没法解决,个中缘由,复杂着哩。二来,也是想稳住秦西岳,不要让他一激动就把事情捅上去了。谁知他最终还是驱不开那想法,一想到秦西岳还有乔国栋跟老奎的密切来往,不由得就要把事情往坏处想。 这种可能不是不存在啊! quot;强书记,请你把话讲明白点!quot;秦西岳没法再忍了。再忍,等于就是向强伟承认,老奎这个炸药包,是他教唆着绑上去的。 quot;明白点?老秦,我说得已经很明白了,难道那一声爆炸声,你没听见?quot; 秦西岳气得,简直就想冲强伟怒吼。出了这么大的事,强伟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居然就先怀疑别人。quot;强书记,你太过分了吧……quot; quot;我过分?炸药包都炸到法院了,我还过分?老秦,我不想跟你吵,请你如实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quot;强伟的态度已经很恶了,尽管他还不能肯定,老奎的幕后就是秦西岳,但老奎做这件事,秦西岳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听到风声而不报,这样的代表,要他何用! quot;那我告诉你,我不知道!quot;秦西岳终于发作了,他没想到强伟会如此卑鄙,如此无耻!凭什么怀疑老奎是受人挑拨?像老奎这样的事,谁能挑拔,谁又敢挑拔! quot;不敢承认是不?那好,秦专家,我也不逼你了,不过请你记住,这件事我会深查下去,如果查出幕后真有支持者,我强伟饶不了他,河阳人民饶不了他,党纪国法更饶不了他!quot;强伟已经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充斥着强烈的火药味儿,而且含满了威胁。 秦西岳被强伟的话激得更怒了,强伟岂止是在误解他,简直是在侮辱、强xx他!他的嘴唇抖着,颤着,心里更是怒火中烧。半天,愤然吼出了两个字:quot;无聊!quot; 强伟还想说什么,秦西岳已摔门而出。 强伟被那一声愤怒的摔门声震住了。 其实这一天,他们两个人都太过激动,如果有一方稍稍冷静些,谈话也不可能以这种方式结束。不过想到这一层,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这一天,两个人心里,都是被对方气得锅滚!强伟并不是刻意要把秦西岳咋样,他还有一层意思,想通过秦西岳,把话带到乔国栋那边去,相比秦西岳,强伟更怀疑乔国栋,但他又不能直接找乔国栋发这通火。 秦西岳却认定强伟是在侮辱他,走在路上,他还不无悲凉地想,就因自己曾经替老奎说过几句话,就因自己深深地同情着这个失去亲人的老农民,就被莫名其妙地拉入了这场政治旋涡中。 作出这样的判断,秦西岳不是没有理由。早在两年前,秦西岳就因一场民告官的事儿,跟强伟闹翻过脸。那时他在沙县蹲点,沙县在腾格里沙漠南缘,胡杨河流域最下游一个县,是沙漠所的重点联系单位,也是全省重点治沙单位。这些年,秦西岳大多的时间,都是在沙县度过的,他的五个科研项目,还有三个课题,都跟沙县的生态有关。当时秦西岳还不是太热衷于替老百姓说话,尽管当代表也有两年了,但大部分时间,还有精力,都被工作占着,几乎没有闲暇顾及代表的事。那个叫王二水的农民通过关系找到他时,他还纳闷,凭啥要找到他这里来? 一开始,他也推托着。一则,以代表的身份替王二水说话他觉得不大合适,况且自己还不是河阳市选出来的代表,就算人大代表有这个责任,那也得去找河阳市或者沙县的代表。二则,他也怕因此影响到工作,在他心里,治沙是高于一切的。可王二水哭哭啼啼,赖在他房间里不走,说如果不替他做主,他就去省城,去北京。总之,这个叫王二水的男人是缠上他了。秦西岳原本就不是一个心有多硬的人,加上这些年在基层,亲眼目睹了老百姓的苦,亲耳听了老百姓的难,对老百姓,真是有了一种感情。总感觉现在的老百姓,不好活。于是也就耐着性子,听王二水说。等把王二水的事情听完,他心里,就完全是另一个想法了。 quot;怎么会这样,这不是典型的拿老百姓开涮吗?quot; 王二水是山区的移民,他家原在五佛,那是一个十年九旱的地儿,山大沟深,而且山里沟里全都光秃秃的,没树。年初把种子撒地里,然后眼巴巴地等着天爷下雨,等到年底,天爷也没落下几个雨渣子,这日子,就难肠了。难来难去,山里就立不住人了。市上跟县里研究来研究去,决计移民,将五佛山区三百余户人家移到沙县一个叫红沙梁的村子。红沙梁原来是个荒滩,这些年四周都移了民,红沙梁搁在那,就有些难看。将山区的移民搬下来,整个九墩滩就连在了一起,一个崭新的九墩开发区才能建成。为鼓励移民,市县出台了不少优惠政策。其中有两条,对秦西岳触动很大,认为市县政府的确是为民着想。第一条是由农委跟财政局制定的,对这次移民的三百多户,搬迁费由市县两级财政出,每户再补助五千元安家费。第二条是市县两级计生委制定的,为配合计划生育,决计对两女户和独生子女家庭给予五千元补贴,而且优先在红沙梁划拨土地。王二水两个丫头,老婆三年前结扎了,算是两女户。 谁知等搬迁下来,事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农委跟财政给的那五千,说是集中划拨到了村上,由村上集中打井。计生委给的这五千,说是等移民村建成以后,由市县乡三级验收合格,才能按规定拨款。王二水认为县上欺骗了他,搬迁时县上的干部并没说这话,而是拿着红头文件,拍着胸脯说,人一到红沙梁,钱就到。王二水的老婆有病,乡上结扎时连惊带吓落下的,一直没钱医,到现在还没好。当时乡上认定是医疗事故,说要赔偿,但也一直没赔到手,这一搬迁,原来的乡政府不管了,说他移了民,算是沙县的人,应该找沙县要。沙县这边呢,说移民跟医疗事故不沾边,哪儿落的病,就得到哪儿看。王二水来来回回奔了几趟,非但没把遗留的问题解决掉,新的问题又有了。 红沙梁村分地时,没分给他,理由很简单,他没交村上的集资款。原来,移民村并不都是移民,沙县这边先派几户过去,等于是那儿的主,移民呢,算是客。村里的规矩,除了县上乡上定的那些,剩下的,就由这几户定。红沙梁因为打井成本高,加上要治理土地,村上定了一个标准,搬迁户每户先交一万,用于打井和修路。王二水哪有一万块钱?他始终认为,五佛那边搬迁时,县乡两级啥条件都没提,更没提这一万的事,等人搬迁下来,这也要收钱,那也要收钱,就连盖房修院子,也要先交三千的宅地费。这不公平!王二水以前当过民办教师,在村里算个文化人,文化人向来多事,向来就不讨人喜欢。结果,他质问得越多,村上就越烦他,乡上就更烦,烦来烦去,就没他的地了。 王二水一家住在地窝子里,住了一年多,还是没分到地,非但没分到地,红沙梁机井里的水,也不让他吃了。从山上带下来的粮食吃尽了,仅有的几个钱也花光了,他的生活陷入了绝境。而且这一年多,他因四处上访,成了搬迁户中的钉子户,县乡村三级干部,见了他就躲,有消息说,乡上已把他列入黑名单,打算将他一家退回五佛去。 quot;荒唐,真是荒唐!quot;骨子里,秦西岳还是一个爱激动的男人,这也许是知识分子的通病,凡事爱发牢骚,爱拿自己的标准去评价事物,可现实往往又离他们的标准甚远。尤其凡事只要一沾了quot;官quot;字,就离谱得没边儿,云里雾里,让他们怎么也看不懂,于是乎,他们就用牢骚来代替不满,用不满来表达自己的意志。可光发牢骚顶什么用?喊几句荒唐能解决问题? 冷静下来后,秦西岳开始想办法,替王二水想办法。他把王二水手里的文件全要来,看了一晚上,终于确信,王二水告得有道理,上访也有道理。所有的文件,都没提向搬迁户要钱的事,更没提那一万。而且,那两个五千,文件里规定得很清楚,都是人一到红沙梁,就由县财政直接拨付,用于移民盖房安家,而且写清楚是发放到移民手中。 既然有道理,就应该坚持。秦西岳不相信,偌大的世界,找不到一个讲理的地方。市县这么多领导,不会连一个替老百姓办事的都找不到! 接下来,不用王二水再哀求,秦西岳就主动揽过了这事。一开始,为慎重起见,他还是把话说得很谦虚:quot;我替你问问,政府不应该说话不算数。quot;王二水很感动,王二水心想,有了秦西岳出面,他的地,还有钱,很快就能到手。可是一晃三个月过去了,王二水的问题丝毫没进展。秦西岳问过乡里,乡里说这政策是县上定的,应该问县上。秦西岳问县上,县上又说这政策是市里定的,应该问市里。秦西岳最后问到了市里,主管副市长打着哈哈:quot;这事嘛,当初考虑得不大成熟,结果留了后遗症。这样吧,我跟有关方面说说,能解决尽量解决。quot; 秦西岳就等,两个月又过去了,王二水除了得到乡上一笔二百元的救济款,还有两袋子粮,核心问题一个也没解决。秦西岳这才相信,世上,真还不大容易找到讲理的地儿,上上下下几十号子领导,真还找不出一个能切切实实为老百姓解决问题的人! 后来王二水妻子的病又重了,怀疑是子宫瘤,王二水想拉妻子到县医院做个诊断,没钱。无奈之下,秦西岳掏出一个月工资,先让王二水给妻子看病。 这件事算是深深刺痛了秦西岳,也让他的思想发生质的转变。要说他对那些所谓的quot;破事儿quot;、quot;烂事儿quot;、quot;没人管的事儿quot;真正感兴趣,还就是打这以后。 就在那段时间,秦西岳利用闲暇,刻意到红沙梁村走了走,跟移民们喧了喧,才发现,王二水说的情况,移民中普遍存在。唯一不同的是,王二水站了出来,其他的人,却吞了、咽了、默默忍受了。 quot;哪见过钱的个影子,说好了给五千,还不都是哄人的。等把你迁下来,说过的话就都忘了,要死要活,是你自个儿的事,人家哪有那闲心,还管你移民。quot;乡亲们怨声载道,说的话难听死了。秦西岳又问:quot;这么大的事,为啥不向上反映?quot; quot;反映?你以为都是王二水啊,没脑子!惹恼了村上和乡上的人,以后还活不活人了?quot;一句话就把真相给道了出来。原来移民们刚到红沙梁,就有人打过招呼,要他们多干活、少说话,尤其不该说的,千万别说,说多了别怪不客气。有两个跟王二水一样的,掂不清轻重,也想闹闹,结果分地时就给分到了离井最远处,还是没平整过的地。单是把地往好里平,就得多花几千。quot;人是算账的,哪个轻哪个重,得辨清。多说一句话,多花几千块,谁敢说?quot;那个分了烂地的人冲秦西岳说。 秦西岳似乎明白了,小小的红沙梁,名堂大着哩。 果然,他在后来的调查中了解到,农委和财政给的那五千,市里的一半是落实了,县里因为财政紧,没落实。市里给的一半,说好是要落到移民头上,谁知乡上村上硬是给截留了。乡上要修政府大院,要买车,正四处筹钱哩,这钱能到了移民手里?村上截留的那点儿,全用来招待乡干部还有电干部了,不招待,地谁给你划?电谁给你拉?还有打井队规划队什么的,村干部正愁没钱招待哩,你个王二水,还到处告状,村干部能不拿你出气? 秦西岳长长地叹了一声,以前虽说也在乡下跑,但他只管治沙种树这些事,分外的事,他懒得理,也没时间理。这下好,一个王二水,忽然就把他拉到了民间,拉到了田间炕头。这一拉,秦西岳便发现,老百姓真正关心的,不在于你一年种多少树,压多少沙,降低多少蒸发量。老百姓十个手指头,整天都为一个喉咙系盘算着,就这,盘算得不好,还要饿肚子。 一次市县联席会上,秦西岳忍不住就说:quot;我们总在计划移民,总在规划新村,问题是,移民来了咋办?他们的问题谁解决?不能像一场风,把人刮来就完事了,得想办法让他们立住脚。quot;主持会议的乔国栋连忙打断他:quot;老秦,别扯远了,就议治沙,别的话,会后说。quot;秦西岳对乔国栋,看法有所不同。觉得乔国栋绵软些,没强伟那么专断,也没强伟那么强硬。凡事到了乔国栋这里,都是以商量的态度办的,不管办得成办不成,他总有一个好态度。不像强伟,首先在态度上就有问题。其次,强伟往往把话说得很死,跟你没商量的余地。 还有一层,乔国栋是人大主任,秦西岳的下意识里,总觉得人大主任就是站在人民这边的。因此上,这些年他跟乔国栋就走得近,交流的也多,有了事儿,他不去找强伟,更不去找周一粲,而是径直就往乔国栋这儿跑。 见乔国栋拦挡,秦西岳没敢再往深里扯,不过会后,他还是从头到尾将王二水还有红沙梁村移民的问题向乔国栋如实作了反映。 乔国栋先是不说话,后来让秦西岳问急了,重重叹了一声,道:quot;老秦,基层的事你可能不了解,不比你们科研单位。基层有基层的难处,市县也有市县的难处,这些事,咱不说了,好不?quot;一听乔国栋打官腔,秦西岳不乐意了:quot;老乔,我可没拿你当什么主任,正因为信得过你,我才把这些话说出来,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quot; 乔国栋犹豫再三,还是拉开了话头。 quot;老秦啊,不瞒你说,这种事儿,多。当初移民,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这里面另有隐情。我怕说出来,你会骂我。quot; quot;说!quot; 乔国栋就给说了,话还没说完,秦西岳就跳了起来,指着乔国栋的鼻子就骂:quot;好啊,怪不得老百姓怨声载道,原来,原来……quot; 移民完全是个阴谋!说阴谋也许欠妥,但相当长的时间,秦西岳就认为,这是阴谋,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市县两级压根儿就不是为五佛山区的农民着想,沙县要搞开发区,要建新农村,选来选去,就把地点选在九墩滩。为啥?九墩滩是荒漠,是未开垦区,如果把这儿开垦了,建成绿树成荫瓜果飘香的新农村,那么,从市上到县上,那可就功劳大了,政绩自然不用多说。这比搞一个经济开发区划算,也比搞一个形象工程务实。方案定下后,市县两级开始抓落实,层层承包,责任到人。市里由刚刚担任市委书记的强伟亲自抓,县上也由一把手直接抓。市县两级各部门,都要围绕这一中心工作,全力以赴给予支持。其余各县,都要通力配合,密切协作。两年后,开发区初具雏形,井打了,村建了,公路也通了。但独独红沙梁那一块儿还空着。这很不雅观,也很失面子,一块荒漠将崭新的开发区拦腰斩断,不伦不类,很难看。几番讨论后,强伟作出决断,一定要把这一片荒漠开发出来,要让它有人烟,要让它跟整个九墩滩形成整体。可这个时候,动员移民已经很难了,山区几个县,凡是能移的都移了,剩下的,要么移民成本太高,要么当地老百姓不乐意。挑来拣去,最后才发现五佛还有一个山沟沟,住着三百多户人家。强伟如获至宝,当下就拍板,就移这三百多户! 为将这一工作尽快落实,强伟要求市县两级尽最大努力为移民提供便利,能给的优惠政策一定要给,能扶持的资金一定要扶持。可这两年移民,市县财政都尽了最大的力。河阳财政状况本来就不好,这几年加上骨干工业企业破产倒闭,工人大量下岗,财政压力越来越大。下面几个县,情况就更糟,尤其五佛,是全国十八个干旱县之一,十二个特困县之一,财政哪还有能力扶持农民?仅仅养活公务员和教师,就压得县财政喘不过气。但在此种情势下,相关部门又不得不表态。于是,在毫无兑现能力的前提下,相关方面匆匆出台了那些个政策,目的,就是先设法把山区的农民移下来,至于移下来怎么办,谁也没想过,也没能力去想…… quot;难啊,老秦,你是没在市县工作过,你要是当上一天县长,就能理解其中的甘苦。有些事,不是我们成心要骗老百姓,而是迫不得已……quot; quot;你少找借口!quot;秦西岳拍案而起,quot;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老百姓会说-宁可信傻子的话也别信政府的话,宁可跟骗子打交道也不要跟干部打交道。原来你们,原来你们……quot;秦西岳说不下去了。他这个市县两级政府的座上客,哪里会想到,政府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对哄农民! 第二天,秦西岳拿着王二水给他的那一撂文件,径直找到了市委书记强伟的办公室。quot;我就想问问,欠移民的钱,啥时候给?quot;那是他第一次用那种语气跟一个市委书记讲话,也是生平第一次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态度质问一个比他级别要高的领导。 强伟抬起头,慢慢将目光对在他脸上,像欣赏一幕独角戏一样,欣赏了一阵,然后笑着说:quot;秦专家,哪来那么大的火?你这一发脾气,我都不知道该咋工作了。quot; 那天强伟很爽快地答应他,欠移民的钱,一分也不会少;乡上花的,乡上吐出来,县上没给的,立即给,不够的,市财政出。总之,当初怎么答应移民的,现在怎么兑现,绝不能亏了这些移民。 秦西岳听完,转怒为喜,带着歉疚和不安说:quot;对不起,强书记,我刚才脾气太冲。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到之处,请多原谅,多原谅啊。quot;说完,就像逃似的,赶紧往外溜。强伟叫住他,道:quot;老秦,谢谢你提醒我,这件事,我没做好,应该接受你的批评。quot;一席话说得秦西岳脸红了好几天。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还是让强伟耍了。他就奇怪,一个堂堂的市委书记,怎么就爱好耍弄别人呢?强伟非但没按自己说的办,还把找他反映情况的几个市县干部批评了一通,包括乔国栋,也在一次会上,让强伟不点名地批评了。等他半年后再回到沙县时,红沙梁的村民,竟没人敢跟他说话,当初对他抱有很大信心的王二水,也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红沙梁,带着患病的妻子,还有两个年小的女儿,回他的老家继续过那种靠天吃饭的日子去了。 这种事情见得多了,能不变?甭说是秦西岳,怕是换了任何人,都得对强伟他们的做法深深地打上一个问号—— 4—— 爆炸案发生的第二天,强伟主持召开了一次市委常委会。这次会议主题很明确:第一,尽快平息爆炸案风波,将事态控制在应该控制的范围内,避免恶性传播和扩散,以确保河阳的稳定与团结;第二,查清老奎的真实动因,特别是幕后有没有指使者,如果有,指使者是谁?动机何在? 一接到电话,河阳市人大常委会主任乔国栋心里便quot;嘡quot;了一声,这次会议很可能是冲他来的,他已经听说强伟找秦西岳兴师问罪的事了,难道强伟真要冲他下手?真要给他定一个quot;幕后指使者quot;的罪名? 幕后指使者?乔国栋犯惑了,昨天到现在,关于这两年他跟老奎的一次次接触,反复地在他眼前闪现,搅得他坐卧不宁。他仔细地咂摸跟老奎说过的每一句话,包括递过的每个眼神,越想,这心就越不安,也越后怕。强伟敢把那么强硬的话讲在秦西岳面前,对他,怕就更不会客气了。 老奎,你这一胡来,我反倒说不清了。 平心而论,老奎做出这么大的举动,乔国栋心里,也很为震撼。 老奎是乔国栋的联系对象,对上访户,人大有人大的制度。一般上访户,由信访办或对应的委员会负责接待;重点对象,则由人大几位领导重点接待。谁接待,谁负责,而且一责到底。老奎这两年上访勤,他的问题又比较棘手,不只是牵扯到河阳的执法问题,关键是出了人命。乔国栋岂敢轻视,主动将老奎定为自己的接待对象。本来他跟老奎交流得很好,老奎的行踪,他也能掌握,谁知…… 两个月前,老奎又来找他。那天他很忙,真是抽不出时间,便跟办公室的小王说:quot;你把老奎带到法治委去,让老姜好好做他的工作,顺便告诉老奎,他的事儿我已经向省人大反映了,叫他不要再乱上访,安心在家等着。quot;说完,他就陪省上来的领导下乡检查工作去了。结果下完一趟乡,回到河阳,他就听说,老奎让陈木船狠狠教育了一通。 按分工,人大这边,陈木船分管政法和财经,兼管全市的政法系统。小王带着老奎去找姜委员,恰好碰见了陈木船。按规定,陈木船是不该插这一杠子的,谁知那天陈木船愣是插了一杠子。他将老奎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连批评带吓唬,训了将近一小时,训得小王都有些坐不住,想溜出来给乔国栋打电话。老奎挨完训,回去后,就再也不跟乔国栋联系了。 事后乔国栋才知道,那天老奎来之前,东城区法院的左旂威和区人大黄主任找陈木船汇报工作,言谈中提及了老奎,说老奎之所以抓住儿子的事不放,硬给法院栽赃,是有人给老奎撑腰,想借机搞乱法院。法院苦口婆心,做了很多工作,老奎就是听不进去,非要当初带回小奎的两个法警抵命。 quot;这工作不能干了,你在前面拼命地干,偶然出件事,就有人在背后给你做文章。一件小事,一搅和,就成了天大的新闻。quot;这是左旂威的原话。 黄主任也趁势说:quot;左院长说得对,陈主任,老奎这件事,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区法院已经挂了黄牌,要是今年黄牌摘不掉,整个政法口都得受影响。我们怀疑……quot;黄主任吞吐半天,最后凝视着陈木船,用一种略带攻击性的语调说:quot;陈主任,有些人动机不纯,这不明摆着是给你找麻烦吗?quot; 一句话,就打翻了陈木船心里的五味瓶,见了老奎,不发火才怪。 陈木船那一通火,等于是把老奎的希望给彻底骂灭了。乔国栋担心老奎真出什么事儿,派人找了几次,想跟老奎谈谈,疏通疏通他的思想,老奎避而不见。他亲自找上门去,三间破房子,两间大敞着,里面空空如也,中间一间铁将军把门。问村民,说老奎到小煤窑背煤去了。 乔国栋起初还信以为真,认为老奎心灰意懒,不打算再上访了,想安心过日子。昨天爆炸声一响,他才忽地明白,老奎背煤是假,到小煤窑弄炸药才是真! quot;糊涂啊,他咋就能走这一步?quot;乔国栋心里直叹。叹完,便替自己的处境担忧起来。对重点上访对象,市里早就明确规定,不但要耐心细致地做好他们的工作,更重要的,就是不能出问题。这些年,河阳的上访专业户一年比一年多,出的事也一年比一年多。有些事,一出了,便没法再挽回,只能一级一级追查。他还因为这事,查过不少人呢。这一次,强伟能放过他? 乔国栋想不下去了,也不能再想。老奎这一个炸药包,虽是没酿成惨祸,对他,却是致命的。昨晚他已经听说,陈木船住院了,说是受了高度惊吓,精神出了问题。 是精神出了问题,但不是老奎吓出来的,是他太急于扶正,太急于把他乔国栋撵走,急出来的!一想到陈木船,乔国栋越发不安,这一次,他怕是…… 世事复杂啊!乔国栋叹口气,带上材料,匆匆向河阳宾馆走去。 宾馆会议厅内,气氛庄严而凝重,空气紧得有点儿逼人。会议厅门口,两个保安很威武地站着,站出一种气势。进门时乔国栋忽然想,难道还有一个老奎要摸到这儿来?不过这想法也只是那么一闪,很快就让会议室里的沉重和肃穆赶走了。坐下的一瞬,乔国栋发现,强伟的目光冷冷地射在他身上。 强伟今天是摆足了劲儿,从那张暴怒的脸上便能看出。昨天晚上,他连夜将左旂威叫去,训了半晚上,训得左旂威差点儿要哭。quot;现在是什么时候,啊?构建和谐社会!你倒好,让人揣着炸药包炸会场!我看你这个院长是当出水平了,能上《焦点访谈》了!quot; 左旂威呜咽着嗓子,想解释什么,强伟骂:quot;你少给我解释,我早跟你讲过,老奎的事不是小事,要认真对待。你怎么对待的?又是怎么解决的?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看你这次咋收拾!quot;左旂威红肿着双眼离开后,强伟又将电话打到省里。这个电话他一开始本不想打,可思来想去,这个时候要是不打,将来一旦有啥变故,怕更不好收拾。于是,他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万般无奈地拨通了那个手机。电话里,他先是跟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余书红作了一番检讨,然后嗓子一哑,很沉痛地说:quot;红姐,这次我把祸闯大了,你不知道,我这心里有多难过,一个老奎,把一座市给炸翻了,还不知冲击波要冲到哪儿。红姐啊,我的仕途算是走到头了,我不是多贪恋这个位子,可是以这种方式结束,我不甘心哪!quot;电话那头的余书红听了半天,一字儿未吐,最后,无言地将电话压了。 这一压,强伟便清楚,省委那边已经有了反应。 他一夜没合眼。 早上,他还犹豫着要不要开这个会、咋开。正犯着愁,手机来了短信,打开一看,是余书红发来的,只有短短四个字:立即善后!强伟心里哗地一亮,红姐毕竟是红姐,关键时候,心里还是惦着他。强伟感动着,挣扎着,给红姐回了短信:放心,我会采取果断措施!然后,他就打电话通知秘书处,紧急召开常委会。 强伟知道,考验自己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如果拿不出特别手段,不来点儿奇招狠招,这辈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而他真是不愿意在这件事上栽跟斗,这事上要是栽了跟斗,他强伟这些年,等于是白在官场里打拼了。况且,他也不应该栽跟斗! 小奎的案子,真是另有隐情! 这两年,只要他一提这案子,立马就有电话打过来,方方面面的压力还有阻力岂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又怎是秦西岳这样的书呆子能搞得清的?他强伟难道不想给老奎一个说法?他强伟难道就忍心让老奎一趟趟地喊冤? 况且冤不冤,也不能由他老奎说了算,得有事实,得有证据!为这证据,他强伟动的脑子还少? 他扫了一眼会场,除了市长周一粲,其他人的脸色,都那么苍白、那么灰暗,包括乔国栋,脸色也比他难看,比他更撑不住。撑不住好,撑不住就证明,乔国栋心里有鬼! 一提quot;有鬼quot;两个字,强伟的恨就来了。表面看,河阳似乎风平浪静,四大班子紧密地团结着,都为一个中心目标,那就是建立经济社会。可暗中,却不知有多少人在较劲儿,尤其乔国栋,简直就是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眼里。 今儿个,强伟就要大着胆子,拔刺了! 强伟清了下嗓子,郑重地宣布:现在开会! 对第一个议题,强伟几乎没容别的常委插言,顺着昨晚想好的思路,一口气就将话讲到了头。强伟的大致意思是:出了这样的事,我很悲痛,也很震惊!在全市人民集中精力抗旱支农时,东城区法院突然发生这样一起触目惊心的事件,令人沉痛!事情既然出了,我们也用不着怕,更用不着沮丧。应该就这一事件,展开深思,认真反省我们自己,检讨我们自己。看我们的工作中,到底还存在什么问题,有哪些地方,还跟老百姓的要求有距离。老奎的事情拖了两年,至今未得到合理解决,为什么会拖?是谁拖的?早在去年三月,我就在老奎的上访信上批示过,要求政法系统开展自查,认真检点自己,查找执法中的不足,给老奎一个交代。为什么到今天,老奎还讨不到一个说法?涉案的当事人,为什么至今还没得到处理?是真的没问题,还是有问题我们掩着、藏着,不敢揭出来? 讲到这儿,一直在揣摩强伟心思的乔国栋顿然明白了:强伟要狠了!他今天的讲话是一个信号,或许他也意识到,再不狠,自己就没机会了!果然,强伟顿了一下说:quot;这事一定要一查到底,牵扯到谁,都不能放过。下去之后,由政法委牵头,成立专项工作组,对小奎意外死亡一案,从头查起。我就不信,一个人莫名其妙死了,会查不到原因!quot;强伟说到这,目光朝乔国栋脸上扫了扫,这一扫让乔国栋感觉到对方的力量,感觉到自己的不自在。奇怪,他怎么会不自在呢? 强伟接着又说:quot;不管如何,这件事要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目前首要的任务,是善后!第一,要严格控制事件外传,未经允许,各级新闻媒体不得报道,宣传部要把好这个关。眼下我们正在全力构建和谐社会,凡是与和谐社会不相吻合的声音,我们都要制止。我们不是怕监督,不是怕曝光,但这件事,要站在讲政治的高度来对待。第二……quot; 强伟一气儿讲了五点,等于将第一个议题定了调子。估计讲得差不多了,他才转向身边的宣传部部长:quot;还有要补充的吗?quot;宣传部部长赶忙摇头:quot;没,没了,你讲得很全面。quot; quot;接下来讨论第二个议题。quot;说完这句,他端起杯子,开始喝水。讲了这么多,口真是有点儿干,不过还好,一番话讲得,他心里的火不是那么大了,心态也慢慢平和。他想,他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完全表达给了各位常委,接下来,就要看他们如何响应。 强伟将目光依次扫过各位常委的脸,目光所到之处,常委们一一垂下头去。看得出,今天的常委们,谁都怕说话,谁也不愿意第一个站出来说话——今天这话不好讲啊! 场面令他有些许的沮丧,但同时,也让他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怕就意味着他强伟的权威还在,怕就意味着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敢公开站出来,跟他强伟唱对台戏。这很好,他要的就是这效果。政治说穿了就不是一个活跃的东西,政治的精髓其实就在quot;服从quot;两个字。不过,在不同时期,quot;服从quot;两个字有不同的表现方式。所谓的quot;民主quot;,在他强伟看来,就是一把手公开把态度亮出去,其余的人能同步跟进,能顺着一把手给出的方向,在铺开的蓝图上,绘上自己的一笔。当然,这一笔必须绘得恰到好处,绘得不显山不露水,让人瞅不出破绽。这样,一张大家绘出的蓝图,粗看起来,就像出自一个人之手。 这不是说他强伟有多专断,问题是你如果不专断,这盘棋你就掌控不了,河阳这架马车,你也驾驭不了。古往今来,大凡能干出点事儿的,哪个不专?哪个不断?强伟也讲过民主,特别是刚来河阳的那两年,他几乎民主得过了头,可结果呢?越民主越出事,越民主步调就越难统一。如果不是他醒悟得早,怕是河阳早就没他说话的份儿了。 就说你手里有一张蓝图,想让大家齐心协力把它绘好,如果有人偏是给你故意绘出不协调的一笔,那么这张图,还能叫蓝图? 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想想这几年,明里暗里,他让别人算计了多少?大好的机会,又让别人quot;民主quot;掉了多少?如果真能一条心,他强伟能这么被动?河阳能到如此困境? 不过今天,强伟还是想铺开一张图,他倒要看看,在座的六位常委,会怎样绘上自己的一笔? 沉闷,压抑,谁也不想第一个说话,甚至,就没想着要说话。只要强伟的目光一碰过来,便马上垂下头,装出一副受苦受难相,生怕强伟点上自己的名。强伟有点儿恼怒:轮到你们说话的时候,一个个哑巴似的,到了下面,说得一个比一个多,一个比一个难听!不说是不?不说我就点名,一个个轮着讲! 强伟再次扫了一眼会场,这一次他扫得更为尖锐,那目光,仿佛带了刃一样,要划开这一张张沉默的脸,看看他们内心里到底怎么想。强伟都差点儿要开口点乔国栋的名了,市长周一粲突然开口说话了。 周一粲原本是不打算说话的,她的神志似乎还没有完全从昨天的惊险中恢复过来。昨天那一幕真是太可怕了,事后她反复地想,自己怎么就能做出那么惊人的举动呢?换在平时,怕连一半的勇气也没有。但昨天,她竟然做到了。但昨天那一幕,却也给她带来太多的混乱,到现在,脑子都昏昏沉沉的,清醒不过来。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说什么?昨晚她就想,自己在这件事上到底该持什么态度?是保持冷静、任其发展,还是站出来,尽一个市长该尽的职责?这选择的确很难。保持冷静,她做不到,她怎么能冷静得了?要尽职责,怎么尽?尽到啥程度才算合适?这是个难题啊!quot;合适quot;这个词,很关键,也很难掌握。深了,会让强伟不高兴,会让很多人不舒服,更会破坏现有的这种微妙关系;浅了,那不又成了应付?应付对她来说,更难!后来索性想,先不主动,静观其变,看强伟还有乔国栋,会采取什么措施。然而,强伟刚才那番话,一下就把她的想法推翻了。到了这时候,强伟还在搞一锤定音,还在拿着铁榔头砸别人。这种做法,她受不了,真是受不了! quot;我讲几点。quot;她拿过话筒,略略平定了一下情绪,尽量用温和的声音道,quot;我们今天开这个会,目的是为了什么?善后我不反对,出了任何事,都得善后,不能无限制地把影响扩大下去。可这-后-怎么善?单纯地讲平息、讲制止,合适不?小奎的案子是拖了两年,谁拖的?大家都说自己没责任,那么责任到底在谁?为什么一个简单的案子,一年多时间就是查不实?我想有必要把负责案件的同志请来,当面给大家作个汇报,让大家会会诊。其二,这么快就认定,老奎爆炸案幕后有指使者,是不是太草率了点儿?会不会有转移方向的嫌疑?quot;说到这儿,她突然打住了,推开话筒,坦然地,又略带难过地,将目光投向强伟。 强伟并没回避,他知道周一粲一定会讲。昨天的事,她功劳最大,表现也最突出。加上对小奎的事,周一粲一直有意见,现在该轮到她反驳了。但没想到反驳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有针对性。quot;还有吗?quot;他盯着周一粲,问。 周一粲本来还想说下去,强伟这么一问,她倒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讲了。吭了一会儿,道:quot;没了!quot; 这一声回答令她失望,她这才发现,自己对强伟,有一种冲不破的怕,或者叫quot;习惯性屈从quot;,怎么会这样呢? 强伟笑笑——他居然笑了!他从周一粲身上收回目光,又望着大家:quot;好,总算有人提不同意见了,大家踊跃点儿,有不同意见,尽管提出来。quot; 会场的气氛再次变紧,甚至比刚开始时还多了那么一层味儿。周一粲短暂的一番话,眼看要把会议引向另一个方向了,强伟这么一问,掀起的那道微澜刷地又平静下来。 这两个人,到底在演什么戏? 常委们的目光仍然聚在周一粲脸上,此时的周一粲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镇定,那么理直气壮。她的脸上出现了一层少有的虚红——那是因内心的剧烈挣扎而引起的面部反应,难道她在后悔? 强伟仍然在等,他想,会有人继续接着周一粲的话讲下去的。 可惜,谁都沉默着。强伟并不希望今天的会议沉闷,他希望热闹点儿,激烈点儿,有时候太沉闷并不是件好事。矛盾这东西,与其让它藏在暗处,还不如让它彻底爆发出来。只有爆发出来,你才能找到解决的方法,它要是永远潜伏在水下,你连它是什么颜色都看不到! quot;老乔,你谈谈。quot;强伟终于将话头递给了乔国栋。 乔国栋缓缓抬起沉着的头,刚才周一粲意外地向强伟发难的时候,他迅速调整了一番自己的思维,并对会场形势作了个判断。他坚信,强伟今天是不会放过他的,单凭他跟老奎那点儿联络关系,强伟就能把他彻底树到对立面上,况且从强伟的态度看,他依据的怕还不只是这一点。说不定昨晚,他又搜罗到什么。乔国栋本来还心虚,周一粲这一开头,他立刻就不虚了,不怕了,今天这出戏,他决计豁出去,顺着周一粲的话音,来它个颠覆!或者,他今天要变被动为主动。 主动总比被动好! 人不能一辈子都被动,关键时刻,还得主动一点。这是乔国栋最近才悟到的官场哲学。 我就不相信,我乔国栋主动不了一次! quot;我的心情跟强书记一样,也很沉重,相信在座各位,都有同样的感受。强书记说得没错,我们是要深查,是要借此事件清理和整顿我们的队伍。但对关起门来说话,我有点儿不大赞同。我们既然要查,就应该光明正大地查,就应该在群众的监督下去查,为什么要怕报道?为什么不让媒体介入?我想我们应该召开新闻发布会,将这一事件公之于众。凡事只有放在老百姓的眼皮底下,置于广大群众的监督之下,才能不走样子,不搞过场,才能实事求是把问题查清楚。这是其一。其二,我们今天这个会,能不能变个调子,不要就事论事,不要仅仅局限于老奎跟小奎身上。河阳这些年,出了多少事?有几桩查到水落石出了?单是一个老奎,好办,派一个工作组下去,几天就能把老奎的问题解决掉。问题在于,河阳有太多的-老奎-,这些年经济发展的同时,老百姓利益这一块,我们保证了多少?远的不说,单是沙县开发区这一块,遗留的问题就不少,如果解决不好,我想我们还会……quot;他吭了吭,没把quot;遭到报复quot;四个字说出来。 此番话一出,会场气氛就变了。二把手三把手同时向一把手发难,这样的场面常委们还没遇到过。况且,乔国栋一提开发区,常委们便明白,他在揭强伟的伤疤了。 好啊,今儿这场戏,有看头了。常委们本来还担心,会议会再次出现quot;一边倒quot;,那样的话,非但老奎的问题解决不了,河阳往后的政治生活,又会走到quot;一言堂quot;上去。这是谁也不想要的结局,却也是最无奈、最现实的结局。其实在座的常委,哪个愿意老是由别人说了算啊?谁的心里,都在渴望着有一天自己的声音能成为最响最亮的声音,也是别人必须要服从的声音!乔国栋一席话,立马让常委们来了精神,他们倒要看看,今儿个,强伟该怎么收场? quot;老乔!quot;强伟下意识地就叫了一声。 乔国栋止住话,转过目光,正视着强伟。 他真的是正视着强伟!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足足有一分钟,强伟这才道:quot;接着说,老乔你接着说。quot; 这一天的强伟,差点儿就乱了方寸,事后他也承认,他是让乔国栋提到的开发区给搞懵的,开发区是他的软肋,碰不得。他怕乔国栋讲个没完,那样,会议可真就不好收场了。幸亏中间省上来了电话,要他立即赶往省城,向齐副书记汇报爆炸案,会议才顺势停了下来,要不然,他可能当场就要栽到乔国栋手里了。 乔国栋不简单啊!相比周一粲,他才知道最该打哪张牌。 第三章 满地惊慌 1—— 秦西岳是在沙漠里被紧急召回的。那天他从强伟的办公室出来,一怒之下,连夜就回了沙漠。路上他还在愤愤不平:居然怀疑我,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秦西岳虽然是一介知识分子,但对官场的事,并不陌生。对官员的不作为,甚至胡乱作为,更是深恶痛绝。常年在基层跑,秦西岳深深感到,如今的基层政府,说得多,干得少,有的地方甚至只说不干,或者说一套干一套。这种阳奉阴违的做法,害苦了百姓。加上官员间的钩心斗角,政治上的互相拆台、尔虞我诈,更是将百姓当成了他们斗争的工具,当成了他们手中的一张牌。很多看似为民的事,一旦揭开内幕,却荒唐得很,可怕得很。这些官老爷,打着quot;为民办事quot;的幌子,谋得却是自己的政治利益、政治前途。一旦事情跟自己的政治利益相冲突,他们便立刻抽身而退,再也不顾及当初说过什么了。那些可怜的老百姓,明知当官的在耍他们、戏他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让他们耍到底。老百姓可怜哪!这是秦西岳在基层最深最痛的感受。过去说百姓是一群羊,不在乎谁赶。谁赶也得挨鞭子,也得乖乖儿听话。现在,就连羊也不好当,不只是一根鞭子抽你,是几根。这个让你往东走,那个让你往西走,弄得老百姓有时连路都没法走。 在基层待久了,跟地方官员打的交道多了,你对世事的看法,就不能不变。 世事是个啥?说穿了,就是官民合演的一场戏。自古至今,官和民,就是世事的一对主角,一对矛盾。这对主角能配合到啥地步,矛盾能协调到啥程度,世事就是个啥样子。秦西岳没说现在的世事不好,但,让他乐观,他乐观不起来。 回到沙漠还没三天,所里就打来电话,让他火速回去。 秦西岳风尘仆仆赶回沙漠所,还没来得及擦上一把汗,所长车树声便走了进来。车树声的脸色很难看,阴沉、抑郁,而且还染了一层打抱不平的江湖色。一见这脸色,秦西岳就知道,所里出事了。 果然,车树声没顾上跟他寒暄,直截了当就将院里刚刚作出的决定说了。 秦西岳被社科院停了职! 车树声说,前天下午,分管社科院的毛西副院长带着院党组几个人,突然来到沙漠所,召开了一个短会。毛西问了句秦西岳去了哪儿,未等车树声详细汇报,毛西便急不可待地宣布了院党组刚刚作出的决定:暂停秦西岳同志在沙漠所的一切职务,责令沙漠所将其立即召回,在其所犯严重错误未彻底查清以前,不得参与沙漠所任何工作,更不得以研究员身份到基层调查工作…… quot;严重错误?我犯了什么严重错误!quot;秦西岳厉声问道。 车树声没急着回答,看得出,院里作出这样的决定,他也无法接受。不过作为沙漠所的行政领导,他有责任将事情妥善处理好。 quot;这么着吧,老秦,你也别急,先回家休息几天。这事我再跟院里交涉,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quot;过了一会儿,车树声道。 quot;休息?你让我休息?quot;秦西岳怒瞪着车树声,院里这个决定还有车树声这番话,真是令他无法接受。 quot;不休息还能咋?决定作出了,就得执行。quot; quot;想得美!quot;秦西岳吼了一声,就要往外走。车树声拦住他:quot;老秦你想干什么?quot; quot;我找毛西去!quot; quot;你找他管什么用!决定又不是他一个人作出的,是院党组!quot;车树声的声音高了起来,他对秦西岳的这股冲动很为不满。一个老同志,总是这么冲动,不出事才怪! quot;那我去找院党组!quot;秦西岳推开车树声,大步朝外走去。车树声追上来:quot;老秦你听我说,现在不是你找党组的时候,是党组要调查你的问题!quot; quot;问题?quot;秦西岳收住脚步,回过头来,诧诧地盯着车树声,quot;你也认为我有问题?quot; 车树声被他的顽固劲儿激怒了,今天他本来是不想多说话的,眼下不说又不成,他望着秦西岳,重重地说了声:quot;是!quot; 秦西岳的脸一阵泛白,进而一片苍白,嘴唇颤抖着:quot;我明白了,什么院党组,什么毛西副院长,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quot; quot;老秦你太偏激了,你为什么总要这么偏激?quot; quot;我偏激?你们不明不白停我的职,不让我工作,竟然说我偏激?quot; quot;老秦你想想,上面为什么要停你的职?难道你自己一点儿觉悟都没有?quot; quot;为什么?不就是怀疑我跟老奎不清白吗,不就是怀疑老奎那个炸弹是我教唆着绑上去的吗!你们除了整天怀疑别人,还能做什么?quot; quot;老秦你冷静点儿,出了这样的事,你应该反省反省你自己!quot; quot;我反省什么,你说我到底该反省什么?quot; 秦西岳的态度已经很糟糕了,车树声想跟他说好话,都没法说。这个倔老头子!他真想丢下他不管,爱咋闹闹去。一个人如果总也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这个人的思维方式还有行为方式就很可怕了。车树声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希望秦西岳这样,他也不想看到秦西岳在偏激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老奎那一个炸弹意味着什么?一个平头老百姓以生命向这个社会宣战,以最原始也最绝望的方式发出自己最后的一声喊!这些,他秦西岳难道不知道?他一定知道,他在装作不知道! 偏在这时候,车树声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老婆周一粲从河阳打来的,没接,压了电话,他将秦西岳拉进屋子,继续说:quot;老秦你听我说,这事非同寻常,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上面不是平白无故停你的职。quot; 秦西岳不说话了,车树声很少用这种口气跟他讲话,车树声一用这种口气,就证明事情比他想的要严重。但到底有多严重呢,他想不明白。一种感觉告诉他,有人怕了,老奎这一炸弹,怕是炸到了有些人的致命处,他们想堵住他的嘴,不让他乱讲话。 可我是乱讲话吗? 秦西岳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跟车树声说:quot;好吧,我听你的,先回家,回家总行吧?quot; 车树声无奈地笑了笑,他知道老头在想什么,但他不点破,眼下有很多事,他也不明白具体缘由,也不想明白缘由,他就一个心思,要老头收回那些心思,回到学问上去。 当初秦西岳要当人大代表,车树声就坚决反对过,无奈上面非要让他当选,他只能点头。这些年,为这个代表,他跟秦西岳之间没少发生过争执。他原本是不敢跟秦西岳吵的,秦西岳是谁啊,在沙漠所,秦西岳不但德高望重,而且在专业方面,已成为一座山,无人可企及。 无论资历还是成就,秦西岳都远在他之上,远在沙漠所所有专家之上,在国际治沙领域,他也是顶尖级的专家,是宝。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些年却突然迷上了为民请命,而且乐此不疲。车树声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让老头热衷于这些事,难道仅仅是责任感?仅仅是对老百姓的那份感情?不,绝不! 如果这样想,那就简单了,也离谱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车树声虽不能准确地说出,但隐隐地能感觉出。这也许是秦西岳更能感染他的地方,却也是十分危险的地方。车树声向来对专业以外的东西不感兴趣,特别是政治,他不希望秦西岳在那条道上走得更远,走得更彻底,他希望他单纯、虔诚,或者还如以前那样,成为一个彻底的知识分子,能在学术这口井里,沉得更深。 但,这可能吗? 想到这儿,车树声的心情愈发沉重,感觉有些话必须要跟秦西岳讲,却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切入点,只好尴尬地叹了一声,道:quot;收拾东西回家吧,我送你。quot; 秦西岳的家在黄河北岸,一个叫水车湾的市郊结合点上。这两年银州发展得快,黄河以南已经没地儿发展了,开发商还有外来投资者都将目光聚集到了黄河北岸,水车湾便成了香饽饽。 坐在公交车上,秦西岳脑子里尽是一些破碎的画面:河阳爆炸案,一场久拖未决的官司,一个白发苍苍、孤苦无助的老人,还有河阳不见烽火的斗争,以及大片大片的荒漠,荒漠深处大张着的干渴的嘴……后来他想起了那张脸,那张藏在幕后冷冷地盯着河阳的脸。他知道,自己突然被停职,决不是强伟所为,这点上他还信得过强伟。强伟纵是对他再有意见,那也仅仅是意见,是完全可以通过交流就能解决的。停职这种手段,只有那个人能使得出,而且他断定,强伟的日子一样不会好过,说不定,很快就要挪窝了。他正是想到了这一层,才突然冷静下来,他不能再给强伟火上浇油,毕竟,他是个客,强伟才是真正的主,要想解决河阳的问题,还得依靠强伟。 这时候他才哗地明白,那天强伟为什么会那么冲动,那么过激,甚至不惜伤害他,也要把内心的怀疑讲出来。那不是怀疑,那是怕!强伟说不定早就听到了风声,甚至…… 老奎这一炸弹,炸的真不是时候啊!秦西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公交车开得很野,这座城市的公交车总是很野,一上路便像发疯一样,在跟quot;招手停quot;和出租抢乘客。秦西岳记得,去年的两会上,他还在一封提案上签了名,就是关于给银州公交限速的提案,好像是陈石代表发起的倡议。但时间过去了一年,有关方面虽说也对公交公司进行了整顿,但公交车的疯狂劲儿一点儿也没减下来,相反,因抢道发生的事故却隔三差五就见诸报端。车子一个急刹车,秦西岳被颠了起来,头差点儿撞到车顶上,他正要跟司机理论,猛然发现一个人影钻入了他的视线。 quot;停车,快停车!quot;秦西岳冲司机大叫。 公交司机刚刚躲过了一场车祸,头皮还在发麻呢,哪能顾得上秦西岳的叫。秦西岳在车窗里眼睁睁望着那个人影儿离他远去,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自个儿却无能为力。遂暴跳如雷地吼:quot;我让你停车,你为啥不停?狗东西,啥时候你才能把车开得像个车?quot; 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一听秦西岳骂他狗东西,不顾危险来了个急刹车,车子quot;吱quot;的一声,险些顶在前面一辆长途车上。车内的人被惯性推得聚齐了往前栽,秦西岳没抓扶手,整个人腾空甩了过去。若不是正好撞在一老太太怀里,怕是今儿个,他那口花八百块钱镶的假牙就给崩了。 quot;你骂谁?quot;司机从驾驶座上跳过来,一把撕起秦西岳,没容分说就给秦西岳扇了一个嘴巴! 这一嘴巴扇的,全车人都给震住了! 本来车上的乘客就对公交车怨声载道。不坐吧,它是个车;坐吧,每次都提心吊胆。今儿个这连着两场惊险,差点儿让乘客魂飞体外,还没从惊吓中醒过神儿,又见年纪轻轻的小司机打了头发花白的秦西岳。这一下,车内的乘客不饶了,全都挤过来,围住了小司机。 quot;揍这狗日的,年纪轻轻不学好,敢打老人!quot; quot;带他去派出所,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太无礼了!quot; 吵闹声响成一片,人们七嘴八舌中,就听有人惊呼,刚才被秦西岳撞翻的老太太口吐白沫,昏了过去。车内更乱了,卖票的小丫头本来还想给司机帮腔,一见老太太真的倒在车内,浑身发颤,吓得脸色顿变,说不出话来。 秦西岳撕开小司机的手,只说了句:quot;小伙子,今儿个我没工夫跟你讲理,下次坐你的车,我再跟你慢慢讲。quot;说完,扔下愤怒中的众人,跳下车,朝黄河铁桥走去。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太阳已越过西山顶,慢慢向西天处坠去。夕阳把一天里最美的色彩洒下来,轻轻包裹了黄河铁桥,也包裹了桥下那静静流淌的黄河水。走在桥上,秦西岳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小司机扇的那一巴掌,早已让他忘到脑后,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还是那张面孔——那个位高权重、深藏不露的省委要员! 秦西岳住的是一座老式四合院,这院子原本很大,曾是银州颇负盛名的梅家花园,是黄河边一大景。里面不但有西北人难得一见的奇草异木和小桥流水,更有深不见底的故事,和淹没在故事深处的那些悲悲切切、若明若暗的人。可惜时过境迁,一切都已灰飞烟灭,小院再也看不出当年的繁华,更闻不见传说中的那股腐化气息。纵是这样,这院跟水车湾别的院子仍是迥然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开。秦西岳现在住的,只是原来花园中最败落的一处——一处叫做quot;听水坊quot;的下人住过的地方。 院子里静静的,这院最大的好处,就是静。秦西岳住进这儿二十多年,最喜欢的,就是这份静。推开院门,他的目光略带怅然地冲院子里望了望,仿佛一个离家数年的老人,拖着一身疲惫,重新回到了故园。那目光,就有一层很深的味儿。姚嫂听见门响,走出来,一见是秦西岳,惊讶地说:quot;秦老师,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quot;秦西岳冲姚嫂笑笑,说:quot;你到我房间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讲。quot; 秦西岳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保姆姚嫂放假,这是他在路上就已想好的。等姚嫂进来,他说:quot;你回去吧,这都快三个月了,还没给你放一天假。你去把家里的事儿处理一下,等我这边休息满了,再给你打电话。quot;秦西岳当然不能跟姚嫂讲实话,只说自己刚下完乡,加上年纪大了,院里体谅他,给他放了一个月假。姚嫂家在定西,一个很苦焦的地方,因为丈夫有病,干不成重活,大儿子正在北京读大学,小儿子明年又要高考,家里钱紧得快要催着命了,这才一狠心,跑到省城做保姆。一听秦西岳给她放假,姚嫂喜得不成,她真是想家想疯了,想得头发都掉了不少。乡下女人不比城里女人,家始终都在自个儿裤腰带上拴着,走到哪儿,都放不下。三个月没闻见家的味儿,姚嫂这心里,早已经没别的味儿了。当下就要收拾东西,连夜去坐火车。收拾了一半,忽然望见秦西岳脸上有伤,嘴角还残留着血丝,忙问:quot;秦老师,你的脸?quot;秦西岳这才记起挨打的事,他硬撑着笑笑,说:quot;没事,走路不小心,摔倒了。quot;姚嫂也顾不上细问,匆匆将行李收拾好,跑去跟可欣说再见。秦西岳制止了她,说:quot;你去吧,这钱你拿着,路上给家里人买点零碎。quot;姚嫂硬是不拿,说已经拿过工钱了,哪能再多拿钱。秦西岳说:quot;让你拿你就拿着,这么久不回家,总不能空着双手进家门。quot;一席话说得,姚嫂的双眼差点就湿了。 送走姚嫂,秦西岳在院子里平静了一会儿。这事太突然,一时半会儿的,他还转不过弯。不过也好,他们这样做,等于是提醒他,他的坚持是正确的,这些年的努力,也没白费。他正考虑着要不要跟省人大李副主任打个电话,把情况反映一下,可欣屋里传出声音,好像是她醒了。秦西岳慌忙奔进去,躺在床上的华可欣正要挣扎着坐起来。 华可欣一直有病,这病是惊的,吓的,这些年她一直卧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也不能跟人交流。前年,可欣的病有点儿好转,能扶着拐杖下地了,思维也渐渐正常,谁知突然而至的一场变故,又把她给打倒了,病情再次复发,到现在,还是不能开口说话,别人说话她也听不懂,就像傻子一样,吃喝拉撒都要别人照顾。 quot;可欣你别动,我回来了,要什么,我给你拿。quot;秦西岳边叫边奔过去,扶住了华可欣。华可欣伸直目光,傻傻地望着他,望半天,忽然咧开嘴,很是恐怖地一笑,又给倒下了。 可欣的样子再次刺痛了秦西岳,这些年,每每跟可欣单独在一起,秦西岳的心,就会被浓浓的悲伤压住。有时候他往沙漠去,也不能不说没有逃避的动机。人是不能长期被悲伤压住的,压久了,他怕自己也会疯掉。 陪可欣坐了一会儿,电话突然叫了起来,秦西岳拿起电话,一听竟是思思的声音,当下激动地道:quot;思思,是你吗?你咋在这个时候打电话?quot; quot;爸,你怎么在家里?quot;秦思思没想到,接电话的会是老爸,一下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儿,quot;我想问问姚阿姨,我妈的病这两天好点儿没,结果却逮着了你,爸你啥时候回来的?你不是说还得在沙漠里待好久吗?quot;思思是个孝顺的孩子,比起儿子如也来,秦西岳更喜欢这个女儿。可惜子女们一大,就都学鸟一样飞走了,秦西岳拦不住,也不能拦。 quot;爸请了假,想休息一段时间,顺便也照顾照顾你妈。quot;秦西岳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不让思思听出口气有什么不对劲。 quot;早该这样了,治沙治沙,你治了一辈子沙,不还是照样沙尘漫天吗?我倒是心疼我妈,孤孤单单的,没人陪。quot;思思跟她爸说话,从来是没遮没拦,想起啥便说啥,秦西岳也不计较,爷俩抱着电话,烫上了。后来秦西岳问,欧阳那边的事怎么弄下了,到底投资的事有影子没影子,可别干那种投机取巧的事。秦西岳对投资的事不大懂,也懒得跟女婿问,对欧阳,他一直缺少好感,到现在还是如此。他常听新闻上说,这儿是假投资,那儿也是假合作,目的都是想骗落后地区的钱。他怕欧阳做出什么差事来,坏了女儿的一生,就想提醒思思,多操点儿心。没想思思却说:quot;他的事我懒得管,反正他们在到处投资,谁知道呢。quot; quot;思思这可不行,他是你丈夫,你怎么能不管?quot; quot;爸。quot;思思嗔了一声,quot;他们是国际投资公司,很多事都是保密的,可不像国内,啥事都能跟老婆讲。quot; quot;啥国际国内的,一家人就不能瞒。你告诉欧阳,要做事就正正规规做,别动歪脑筋,他要敢打馊主意,我饶不了他。quot; quot;爸,这点你放心,欧阳还不至于那么损,再说河阳投资的事,可能有变化,他们公司正在研究呢。quot; 秦西岳哦了一声,没就这个话题再多说,问了几句女儿的生活,叮嘱说:quot;别太劳累,要注意休息,别老拿身体拼。你跟你妈一个性格,工作起来,比我还狂热。quot;思思有点感动,硬撑着笑了一声:quot;爸,不跟你扯了,我要忙去了,你也要注意身体,记着陪我妈去医院,过两天我寄药来。quot; 思思在香港一所大学做助教,教的是中国古代文学。本来秦西岳铁定了主意要她在国内发展,谁知她却因为一个强逸凡,硬是给跑到了香港。到香港没两年,竟又爱上了欧阳默黔,不等秦西岳这边发话,她便把自己嫁掉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让人理解不了。 跟女儿通了一番话,秦西岳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想,停职就停职吧,反正缺了他一个秦西岳,天不会马上塌下来。不如趁这段时间,好好把胡杨河流域的问题思考一下,这是大事,这次一定要拿出一个系统的方案来,再也不能学上次,考虑不充分就将方案提交上去,结果弄得方方面面都很被动。 这次实地查看以后,秦西岳对自己提出的关井压田,也产生动摇了。他想在下一个方案里,对其进行补救。是的,一个方案或是政策,如果最终还是伤害到农民的根本利益,这方案或政策就是有缺陷的,不完美的。环境是要治理,生态是要保护,但农民的切身利益,也不能不考虑。这是秦西岳这次下去后,获得的最大启发。 晚上八点,周一粲突然打来电话,开口就问:quot;怎么回事,秦老师,院里怎么能停你的职?quot;秦西岳刚给华可欣喂过药,哄着她睡下,脑子里还在想白天车上看见的那个身影,周一粲这个电话,一下又把他拉到现实中。 quot;你是听谁说的,怎么现在啥事儿都不能过夜?quot;对车树声的这位夫人,秦西岳向来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这是两家的特定关系造成的,车树声较秦西岳年轻,论资历论年龄,他都该算晚辈,事实上他也是秦西岳的学生,当年他读研,秦西岳曾给他上过课,他们的感情就是在那时建立的。等进了沙漠所,他一直给秦西岳做助手,两年前沙漠所调整班子,原定要让秦西岳担任所长,可秦西岳坚决不当这个quot;官quot;。院里斟酌来斟酌去,最后让车树声扛起了这面旗。但在秦西岳面前,车树声从没拿自己当领导。车树声跟周一粲结合在一起,当初是由华可欣做的大媒,一开始小俩口也算恩爱,慢慢地,周一粲的志向变了,两人间的隔阂多起来,特别是周一粲要走政道,车树声坚决不同意,两人为此还闹过很深的矛盾,可惜周一粲主意已决,不顾丈夫的强烈反对,毅然地踏上了仕途,并表现出强烈的政治欲望,到河阳担任市长后,周一粲尽管有所掩盖,有着刻意的收敛,但秦西岳明白,掩盖只是一种手段,一种策略,掩盖的背后,才是她越来越明确的从政目的。对此秦西岳不好评判什么,人各有志,谁也不能为别人的选择说三道四。但他有点儿担心,一个人如果政治目的太过强烈了,是容易走岔路的。有野心不是件错事,怕的就是野心左右了人的意志,这种教训不是没有,但秦西岳又不能提醒她。毕竟,他也是个对政治一知半解的人,但骨子里,他反感一切伪装的人,他认为周一粲这两年在河阳的表现,至少带了伪装的色彩。特别是她对强伟还有乔国栋的那种尊敬,更像是作秀。凭他对周一粲的了解,周一粲是不会真心对自己的政治伙伴抑或是政治对手真心尊重的。她在政治上的日趋成熟,既证实着秦西岳对她的判断,也加重着秦西岳对她的担心,秦西岳对她敬而远之,也是想以这种方式提醒她,凡事不可过,做人必须得有基本的准则,从政可以讲究策略,但不能过于阴谋。阴谋是服毒药,既能伤害别人,更能伤害自己。但这些大道理秦西岳不可能跟周一粲讲出来,得靠她自己去悟,去发现,去验证。 人生就是这样,谁也在探索,谁也在总结,但更多时候,谁也处在迷路中。 秦西岳没想到,自己被停职,第一个打电话过问此事的,竟会是周一粲。 quot;我也是刚刚听说,秦老师,你不能就这么忍了,他们这样做,对你很不公平。quot;周一粲又说,口气有点激动。 quot;一粲,这事就不劳你费心了,我想院里会给我一个说法。quot; quot;……quot;周一粲沉默了片刻,大约是觉出秦西岳的冷淡,不好再说下去,吭了一会儿,简单问了问华可欣的病情,将电话挂了。 接完电话,秦西岳刚想轻松地吐口气,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周一粲的消息咋这么快?按说她不应该在第一时间就知道,车树声是绝不会跟她讲的,车树声的脾气他还是了解的,这人绝不会多事,况且,他对自己的夫人,本来就有一肚子怨气。那么,她从哪儿知道的?猛地,秦西岳想起了那个人——是他?! 秦西岳倏地从沙发上弹起,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一种不祥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尽管他对周一粲也抱有微词,但毕竟只是小节上的,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可就坏事了。他摇了摇头,想努力把这个浑蛋的想法赶走,但越想赶走,想法却越牢靠,钻在他脑子里,顽固地不肯退去。 周一粲啊周一粲,你可要小心啊,如果真跟他扯上什么瓜葛,你这辈子,怕就输定了。 秦西岳脑子里久久赶不走的那个人,就是省委副书记齐默然!—— 2—— 省委副书记齐默然原是华可欣的上司,华可欣在省教育厅当科长的时候,齐默然是副厅长,后来他一路飙升,由教育厅副厅长升为厅长,然后又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常委兼部长,直到目前的省委二号人物。秦西岳跟齐默然的关系,要说更早,他们曾经是一所大学的同学,只不过齐默然比秦西岳晚两级,后来又在同一个省工作,加上华可欣这层因素,两人的接触也算密切。华可欣将自己的部下介绍给车树声,齐默然还称赞过她办了一件好事,婚礼那天,齐默然还专程到现场祝贺。这在当时,是很让人鼓舞的。齐默然跟周一粲认识,大约就在那次婚礼上。后来他对周一粲表示出一种关怀,周一粲为此很是兴奋。秦西岳想,周一粲对从政感兴趣,很大程度上是受了齐默然的影响。人的一生中,不可避免要受到别人的影响,特别是身份和地位都很显赫的人,他要是影响起你来,简直没法抵抗。秦西岳自己就有这方面的深切感受,他从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专业书的知识分子变成一个民生问题和社会问题的关注者,进而又成为一个实践者,也是受到一位师长和益友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他能理解周一粲,但周一粲如果现在跟齐默然套近乎,或者说继续对齐默然抱有崇拜心理,那就离危险很近了。 这些话,要不要说给车树声,怎么说?秦西岳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打消了这念头。毕竟,他也只是猜测。就算事实如此,现在提醒周一粲,周一粲能信? 周一粲当然不会相信。周一粲目前只相信两种人的话,这也是她到河阳后,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中总结出来的。一种是权力比她大、政治主张比她明确的人,一种是身边的亲信。可惜周一粲目前还没有培养起来亲信。河阳的干部队伍,大致上呈两种趋势:一种是老派力量宋老爷子的人,这种人目前占少数;另一种,就是强伟花六年心血从宋老爷子手中瓦解过去的力量,这股力量目前占主流。作为后来者,周一粲也有过这方面的努力,她认为这是一个政治家必须要作的努力,没有自己的力量,你就无法真正拥有政治上的地位,甚至都不敢大声说话。常委会上的发言就是典型例子,按说她能在那样的环境下率先向强伟提出诘问,该是件鼓舞士气的好事,河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死气沉沉的团结不叫团结,哑着嗓子的服从也不叫服从。老奎制造的那一声巨响,至少是让她先醒悟了。她承认自己这两年,是滑头了点儿,也是太谨慎了点儿。你越是不敢讲话,反而话语权离你越远。她想改变这种状况,改变过去那种死气沉沉的局面。但结果呢?没一个人响应她,乔国栋虽是说了,但那不是顺应她,这一点周一粲很清醒。她跟乔国栋,说穿了都是孤家寡人,属于没有力量的人。遗憾的是,培养亲信或是力量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不会一蹴而就。跑她跟前讨好的人多,要好处或实惠的人也多,但真正能牢靠地站在同一立场上的,没有! 既然找不到,那就不再去找。对第一种,周一粲却抱着坚定不移的态度。特别是齐默然,无论别人怎么评价,她都不会产生动摇。 齐默然对周一粲,属于那种有恩者。在周一粲两次关键的提升中,齐默然都起过重要作用。第一次,是她在教育厅由副处长升为处长,本来都已内定的事,到会上却遭到华可欣的强烈反对。华可欣的意见几乎跟秦西岳如出一辙,认为她有政治投机心理。周一粲很不明白,为什么对政治抱有兴趣就被认为是投机?为什么在政治上采取点儿策略就被认为是不光明?那么真正的光明又在哪里?好在关键时刻,齐默然替她说话了。周一粲记得很清楚,当时已为组织部部长的齐默然听到消息后,只跟教育厅厅长说了一句话:quot;不要对年轻人太求全责备。quot;就这么一句,她的quot;副quot;字就取掉了,而且破例的,没再走任何程序。这事算是对她触动很大。第二次,就是她到河阳。当时是因了省委一项政策,要挑选一些年富力强的女干部补充到地市级班子中,周一粲有幸被选中,但在会上,她的去向同样引起了争论,据说当时省委高波书记主张让另一位女同志到河阳,她呢,到一个新组建的市上去。也是齐默然说了一句话:quot;周一粲这个同志,我还算了解,她应该有这个能力。quot;高波书记只好征求强伟的意见,强伟那次倒是说了句公正话:quot;河阳是个老市,应该有新鲜血液不断涌进来,周一粲年轻,又有政治热情,还是让她来吧。quot;高波书记这才让那位比她大十多岁、在党校做副校长的马列主义女同志去了那个新设立的小市。 有了这两次说话,加上以前那点儿关系,周一粲心里,自然而然就对齐默然亲了,近了,有时候不由得,就把自己划在了齐默然这边。这是一种惯性,由不得哪个人,你处在政治这个场中,想不把自己划到哪一边,很难,就算你不划,别人一样划。这两年,河阳底下就一直拿她当齐默然的人,她不想承认都不行。就连强伟有次跟她交换意见,也禁不住就说:quot;齐副书记这边,还是你汇报吧,毕竟,你说话他相信一点。quot; 这话什么意思,压根儿就不需要去猜! 当然,周一粲对齐默然的信任,还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怎么说呢,齐默然在政治上优秀的表现,还有他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那种泰然自若的镇定与从容,都是影响她的因素。她虽是听到过一些负面意见,但如今只要是个干事的人,哪个不被别人议论?何况一个省委副书记。 强伟紧急去省城后,她有过冲动,想给齐副书记打个电话,将河阳发生的事还有自己对老奎爆炸案的看法一并作个汇报。电话拨到一半,她的手忽然就停住了:这样做合适吗?齐副书记不是已经找强伟了解情况了吗? 周一粲的消息自然不是来自齐默然,这点上,秦西岳真是有点儿多想。她是等过,也焦灼地渴盼过,但怎么可能呢?齐副书记是断然不会主动跟她打电话的,更不会把这种消息告诉她。强伟去了省城后,周一粲跟乔国栋碰过头,是乔国栋告诉她的。周一粲听了很是震惊,忍不住地就将电话打给了秦西岳,谁知秦西岳竟不领情! 周一粲就是搞不明白,秦西岳对她,为什么会有那么深的成见? 这个老顽固! 两天后,强伟回来了。 仅仅一趟省城之行,强伟就变了,变得不再那么惊慌,不再那么胸无成竹。他有了底气,而且足得很,这从脸面上一眼就可以看出。周一粲他们还在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候,强伟已经在市委大院发号施令,开始作他的部署了。半小时后,常委们接到电话,要再次召开常委会。等赶到会议室,就发现,省委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余书红也坐在那里。 她怎么会来? 周一粲心里哗地闪过一丝不祥。 余书红冷着一张脸,表情如铁。这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女人,凡是跟她有过接触的人,无不为她那张冷脸而心生敬畏。这个时候,余书红突然出现在河阳,不能不令人深思。 会议开得很简短,强伟并没向与会者介绍余书红,余书红也没像惯常那样,先跟常委们打个招呼,自始至终,她就像不存在一样,那张脸从会议开始一直冷到了结束,目光始终固定在一个方向。更令人惊讶的是,余书红一句话也没讲,她用沉默回答了常委们的疑问。 强伟先是简短地传达了一下省委的指示,接着道:quot;省委要求我们,立即对小奎死亡一案展开详查,彻底打破这起案件的坚冰,将真相还原出来,给老奎一个说法。对老奎的极端过激行为,另案侦查。不管怎样,对破坏社会安定团结、严重危害公共安全、以恐怖手段制造事端的不法行为,都要坚决予以打击。小奎一案,由政法委牵头,市区两级人大法治委、纪检部门参加,具体工作由政法委成明同志负责。老奎一案的侦查,由市公安局牵头,具体工作嘛,由国栋同志负责。quot;说到这儿,强伟特意停顿了片刻,目光,缓缓扫在了乔国栋脸上。这个决定真是意外,所有的常委都惊了一惊,就连乔国栋本人,也是那么的意外,那么的震惊。 强伟接着说:quot;国栋同志是人大常委会主任,负有监督一府两院工作之责,这次让他亲自抓案件侦破,也是省委主要负责同志的意见。这表明,无论是省委还是市委,我们都坚持一个原则,就是欢迎人大监督,充分尊重人民代表的民主监督权力。我们办案,不是办给政府,也不是办给党委,是办给广大的老百姓,要让老百姓看到,在构建和谐社会的今天,我们的党,我们的政府,是充分尊重民意的,是切切实实为老百姓的安居乐业着想的。只有坚持这个原则,我们党的威信才能树起来,我们构建和谐社会的目标才能实现。quot; 强伟一气将工作安排完,然后问:quot;有不同意见吗?quot; 这一天的常委们,算是领教了强伟的强硬,也真正感受到了他的与众不同。听完他的分工,谁也没发表不同意见,这个时候,你还敢有什么意见?况且,强伟这一次的讲话还有工作安排,真是让人挑不出刺来。乔国栋第一个表态:quot;没意见,我服从。quot;强伟适时地插话道:quot;老乔,不是服从,这不跟大家商量嘛,有不同意见,可以提出来,我们再议。quot;他的脸色有点儿好转,甚至透出一股和善。可惜乔国栋的目光没往他脸上去,从进门到现在,乔国栋一直在盯着余书红看,他在研究,余书红为什么会来?但显然,他解不了这个谜。 见乔国栋表了态,其余的常委也跟着表态,会议很快形成决议。强伟换了一种略为轻松的语气道:quot;既然大家没有意见,就按会议定的办,下去之后,既要分工协作,又要密切配合,互相之间,多通气。另外,这次省委还给了我们一项新任务,今年全国文明城市的评比,省委建议我们河阳参加。这是一个新课题,也是一项新挑战。我们河阳是一座传统的农业城市,方方面面的条件不是太好,但既然省委提出了,我们就要以新的姿态迎接挑战。大家先在思想上有个准备,具体怎么搞,政府这边先拿个意见,改天再议。quot;说完,强伟宣布散会。 从会议开始到结束,周一粲都没回过神儿。强伟讲了些啥,安排了哪些工作,她一概没听清。这是很少有的,但却实实在在发生了。事后她才明白,这天搞乱自己的,不是强伟,而是余书红! 周一粲跟余书红,算来只见过两次面,可怜得很,但就这两次,quot;余书红quot;三个字,就深深扎在了她脑子里,而且扎得那样痛,那样不舒服。 第一次见面,是她当了处长不久,有次齐默然到自己的quot;娘家quot;——教育厅视察工作,正好就有她的汇报。等汇报完,齐默然笑着说:quot;进步不小嘛,好,进步好,人总是要进步的。年轻人嘛,就该这样,要有闯劲,要有干大事的决心。quot;一席话讲得,周一粲心里真是高兴。晚上教育厅设宴,招待这位从教育厅走出去的省委要员,厅长特意叫上了周一粲。齐默然也很高兴,还特意让她上他的车,路上问了她许多事,包括她对将来有何打算。许是太过激动,也许是心里早有那种打算,那天的周一粲,居然就大着胆子跟齐默然将自己的想法讲了出来,她说她想到基层去,想接受锻炼,考验一下自己的意志还有工作能力。齐默然听完,微笑着说:quot;有这个想法很好嘛,老是蹲在机关,有什么出息?应该去下面锻炼锻炼。quot; 那天真是一个好日子,它对周一粲的一生,都有深刻影响。车子开进饭店后,齐默然仍然谈兴很高,有点儿舍不得她似的,笑着跟厅长说:quot;我看今天大家也别太见外,就都凑一起吃吧。想想也真是快,当年小周结婚,我还喝过她的喜酒呢,转眼间,这都十年过去了,时间这玩意儿,了不得。quot;厅长当然领会他的意思,哪敢不从?笑谈中就将周一粲安排在了主宾席上,跟齐默然面对面坐着。齐默然那时已在省城形成他的风格,就是不拘言笑,平易近人,始终都能跟下属拉近距离。而且跟女同志接触,从来不避不讳,落落大方。正是这一点,反倒让人觉得他真实可亲,值得信赖。如果那天不是余书红的突然出现,那顿晚餐应该是很美的,很值得人回味。可惜,中间出现了余书红。 晚宴进行到一半时,齐默然突然接到了电话,那时手机还不是太普及,算是奢侈品。一桌的人,也只有齐默然有。电话一响,桌子上的热闹便戛然而止,都在伸直了目光,把好奇探过去。 打电话的正是余书红,像是有什么急事,在跟齐默然汇报。事情可能棘手,齐默然听到一半,感觉电话里交流比较费事,道:quot;你过来吧,我正在跟过去的老同事一块吃饭,见面再说。quot;说来也真是奇怪,就在那一刻,周一粲突然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女人的感觉。一听电话里是个女声,又好像跟齐默然比较近,周一粲突然间就不舒服了,也不自然了。这种感觉好生奇怪,却又驱赶不走。等余书红心急火燎地赶来,周一粲第一眼注意的,居然是余书红的面孔!同是女人,余书红显然感觉到了周一粲的不怀好意,那种目光只要一搁到脸上,没有哪个女人感觉不出。周一粲很快便欣慰,余书红长得实在是太平常了,平常得近乎吓人。电话里那么动听的声音,怎么就会是这样一个带几分丑相的女人发出的呢?她的牙齿尤为糟糕,典型的四环素牙。一个女人首先应该拥有一副好牙齿,周一粲对自己最满意的,不是漂亮的、暗带几分妩媚的脸蛋,也不是三十多岁还没变形保持得如同青春少女一样的袅袅身材,而是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当下,她就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气舒得,令她自己都觉得诧异。齐默然跟余书红到里间单独商量工作时,她心里是很坦然的,她甚至为余书红生出一层遗憾。一个女人如果失去容貌上的优势,在这个世界上挣扎是很艰辛的。她想。 事情很快解决了,齐默然笑着走出来,跟桌上的人解释:quot;一点儿小事情,他们弄错了。quot;说完,指着一张椅子说:quot;还没吃饭吧书红,忙活了一天,来,坐下一道吃。quot; 刚刚生出点儿心理优势的周一粲又让quot;书红quot;两个字给刺激了,还好,周一粲还知道收敛,知道控制,热情地站起来,拉过身边的椅子说:quot;这边坐吧。quot; 那天的余书红真就坐在了周一粲身边,不过坐下的一瞬,她的目光在周一粲脸上扫了扫,很轻蔑地一扫而过。周一粲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扫。那是一个女人居高临下的一扫,里面有太多意味,周一粲虽是个小处长,但对这种目光并不陌生。喜欢用这种目光扫人的人,大都具备了两个特征:一是明显的地位优势,二是强大的心理优势。当时周一粲并不知道余书红是何人,还把她错误地跟自己拉在了一个档次上。等吃过饭,快要辞别时,齐默然才笑着说:quot;你看我这脑子,都忘了跟你们作介绍。余书红,我们部里新来的副部长。quot; 就这一句话,吓得周一粲好几天开不了口。真的,那个时候她真是这样,典型的小官员心理。 第二次见面,是在周一粲将要到河阳赴任时,组织部找她谈话,例行公事。周一粲去的比预定时间要早,一般组织部门找人谈话,谁都不会迟到,提前半小时就算是晚到了。去了先在楼道内排队,等着叫名字。周一粲在楼道里心情激动地排队时,余书红过来了。这时候的余书红已离开组织部,到办公厅任职。周一粲赶忙站直了身子,冲余书红微笑,她渴望余书红能认出她,并跟她热情地说上几句。可没有,余书红是停下了脚,也朝她脸上望了望,像是很费劲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一扬头,过去了。 周一粲心里涌上的,不只是失望,感受复杂得很,真是三言两语说不清。 奇巧的是,她被叫进去谈话的时候,余书红也在场,而且没按惯例回避。后来她才知道,那天的余书红是专门到组织部陪同谈话的,这是新出台的一项规定,周一粲事先并不知道。可见她人虽是已到了代市长的位子上,但信息量还有结交面,却远远跟不上。那一天周一粲心情真是复杂,她渴望余书红能跟她谈点什么,又怕她真的跟她谈什么。好在,余书红那天话不多,几乎就没怎么说话,谈话主要是组织部一位副部长跟她进行。谈到中间,周一粲偷眼望过余书红,发现她拿着一封文件,看得很专注,她的脸很冷,目光遮挡在文件背后,看不清,不过周一粲能感觉出,那双碎小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决不是友好的目光。谈话结束,周一粲礼貌地告退时,余书红突然说:quot;往后少化点儿妆。quot; 就这么一句,就把周一粲良好的自我感觉给粉碎了。 两次加起来,余书红给她留下的印象,便是冷、近乎刻薄。到河阳她才听说,余书红的确不善言笑,面部表情尤其生硬,不过在省委大院,她的威信奇高。 就是这么一位冷脸女人,居然亲自跑到河阳替强伟压阵,可见,强伟此行,使了多大的功夫!—— 3—— 天气很好,银州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 秦西岳还是老习惯,早上五点半起床,打半个小时太极拳,然后进厨房,弄早餐。早餐很简单,一盆小米粥,两个小菜,一碟花生米,就着从街巷水嫂那儿买来的馒头,就可以有滋有味地吃了。多数时候,秦西岳都是自己先吃过,然后再给可欣喂。可欣要是状态好点儿,能自己吃得了早餐,那这一天,秦西岳就会无比开心,感觉太阳都要比平日温暖几分,不,百分。可这样的日子太少,少得都成了他生活中的奢求。今儿早,可欣还是他喂的,可欣也喜欢喝粥,而且只喝小米粥。这一点,她跟梅姨像极了。秦西岳对小米粥的依赖,或是这份儿感情,就是在她们母女的精心侍候下养成的。喂完可欣,秦西岳收拾好屋子,本能地就往外走。走出小院,脚步都快要迈出小巷了,忽然记起,自己被停职,不用上班了。 秦西岳的步子僵住,僵了好长一会儿,这时候太阳已从东边爬出,勃勃的,要往外跳。黄河岸边的这座城市,日出总是带着几分壮观,尤其太阳跃出东边大青山顶的那一瞬,简直称得上神奇。你在银州生活,别的景色你可以视而不见,独独这日出,你没法不关注,没法不激动。可这一天,秦西岳显然对日出少了兴趣,甚至,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他在街巷里默立良久,立在风中,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是灰色的,闷、压抑,里面疙疙瘩瘩,堵了很多东西。后来他挪到院门外那棵老榆树下,想活动一下身子,顺势把那些疙疙瘩瘩的东西驱走。可双臂忽然沉重得举不起来,腿也灌了铅似的,迈不动。秦西岳索性放弃掉这愚蠢的想法,就那么站着,任晨风吹过他的脸,拂起他的头发。街巷里人来人往,上班的脚步已是很紧,自行车摩托车穿梭其中。巷子最里面那个漂亮的女孩也在她妈妈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仍然拄着双拐,艰难地往地上搁脚步。她的腿还没好起来,估计还得一段时间。隔壁的老吴着急忙慌地奔出院子,走了几步又掉头回来,惶惶地进院,定是落了东西。这人一辈子都在落东西,秦西岳就没见他利索地出过一次门。 孤独感汹涌而来,袭击着他,那些平日里很亲切的东西这一刻突然跟他很远,一下子就融不到眼里了。有人跟他打招呼:quot;秦老师,还不走啊?quot;quot;秦老师,最近忙啊?quot;秦西岳没点头,也没摇头,像个呆子,傻傻的,站在喷薄而出的太阳下,弄不清自己僵在这里做什么。 大约半小时后,巷子里静下来,除了几个出门溜达的老头和老太,再也看不见鲜活的影子了。水嫂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很亮,一定是馒头还没卖掉,还想最后挣扎一下。秦西岳沮丧地掉转身子,往院里走。 院子里的气氛更为暗淡,似乎喷薄而出的太阳总也照不进这座院落。不,以前能照进,自从可欣患病以后,欢笑声热闹声便陡地失尽,这院里除了沉闷,便是悲伤。 在院里站了站,秦西岳还是走进了可欣的屋子,这两天,他是找回当丈夫的感觉了,或者,是病中的可欣给了他安慰。他又想起一句老话:人在落难时,真正能守在你身边的,怕还就一个老婆。尽管是他在陪可欣,但感觉上,却是可欣在陪他。这么想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便漫上心来,慢慢,就将他淹没了。 这些年,虽说可欣病得很重,秦西岳的步子,却老是穿梭在沙漠里,仿佛沙漠成了他第二个家,对可欣,他真是连完整的一天也没陪过。想起这,他就内疚、不安,觉得深深对不住可欣,对不住桃花山的梅姨。是梅姨把可欣交给他的,也是梅姨抓着可欣的手跟她说:quot;这辈子,是福是难,你就跟他走吧。记住,无论是好是坏,你要走完,千万别半途停下来。quot;梅姨说这话的时候,年轻的秦西岳还在偷笑,觉得梅姨太敏感了,他怎么能半道上丢下可欣不管呢,他不是那样的人。从他偷偷喜欢上可欣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这辈子,一定要做个好人,对可欣好,对梅姨好,对这个世界上凡是对他有恩的人,都好。后来他又觉只做个好人太不够了,对不住梅姨对他的栽培,也对不住那些对他怀有期望的人,他要做一个有抱负的好人,远大抱负! 想想,几十年过去,他是做到了,有抱负,有成就,对梅姨和可欣,也从没生出过别的心。可生活变了,变得面目皆非,变得令他不忍目睹。梅姨因为那个男人的别有用心,也因为那个男人的歹毒和蛮横,心灰意懒,突然就失去了面对尘世的勇气,孤独地走上桃花山,走进桃花庵,削发为尼,终日敲着木鱼,坐禅念佛。他去了,也装看不见,认不得,一任那万丈红尘,从她头顶滚滚而过,而她只守着那一池莲花,心若止水。可欣呢,本来好好的,夫妻恩爱,事业有成,加上如也和思思的努力,没白费他们夫妻一片苦心。这个家眼看就能接近完美了,幸福像梅子雨,下得人透不过气。可突然地飞来一场横祸,把一切都给砸碎了。 秦西岳在可欣床前坐下,带着些许的忏悔,还有源自内心的真爱,轻轻握住她的手。多少个日子,他就想这么坐在可欣身边,像从前那样,握着她细软的带着淡淡梅香的手,听她梦语一般讲出对未来的憧憬。quot;人是要有憧憬的,何时何地,都不能将憧憬的火苗熄灭,应该让它燃在心里,燃在梦里。quot;这是可欣最爱说的一句话,也是梅姨曾经最爱说的话。秦西岳似乎已听过上万遍了,可只要可欣说出来,他还是爱听,并且跟着说:quot;是啊,憧憬就是我们家一口清泉,浇得日子湿润润的。quot;可欣就会抡起小拳头,在他肩上狠狠捶一下:quot;好啊,你又在取笑我们。quot;这quot;我们quot;便是她跟梅姨。你真是难以想象,天下竟有她们这样的母女,好得就跟姊妹一般,密得简直就像双胞胎,母亲那里说一个字,女儿这边马上能响应出一大句。无论是对生活,还是对男人,她们竟拥有同样的标准,同样的梦想。唯一不同的,梅姨像爱儿子一样爱着他,可欣呢,却忽而拿他当哥哥,忽而又…… 往事如烟,如梦,如涛涛黄河水,滚滚而来,一下就打湿了秦西岳的眼眶。止不住,他就握住可欣的手,轻轻地,轻轻地,在自己的双手间蠕动…… quot;可欣,你能醒来吗?你能陪我说说话吗?可欣,你能像以前那样,对我又唱又跳,又打又闹吗?quot;一遍遍地,秦西岳在心里,呼唤着可欣,呼唤着这个他曾经炽爱、现在照样也深爱着的女人。 屋子里很静,除了可欣熟睡中发出的鼾声,再也听不见别的气息。 秦西岳的心再次沉浸到往事里去了。 中午时分,车树声突然来了,进门就说:quot;姚嫂,肚子饿坏了,快做拉面吃。quot;秦西岳闻声走出来,说:quot;姚嫂不在,回家了。quot;车树声愣了一下,将手里提的鸡放进厨房,走出来道:quot;怎么,又给她放假了?quot; quot;怎么是又给她放假,这都三个月了,她一次家也没回,总不能让人家也把家丢了吧?quot; 车树声笑笑,没计较他的态度。他知道,老头子心里还是拗着劲儿,只不过故作轻松。昨儿晚上,他去了毛西家,不是以所长身份去的,是以朋友身份去的。他跟毛西,私交还行。毛夫人正好不在,车树声索性就直接问起来:quot;秦老的事,到底怎么办?quot; quot;还能怎么办?quot;毛西反问他。 车树声没急着把自己的意见讲出来,这两天他也是剧烈地斗争了一番,斗争的结果,就是想尽快让秦西岳回到沙漠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眼下胡杨河流域的综合治理刚刚拉开序幕,由于沙化现象日趋加重,流域污染愈演愈烈,绿色大面积减少,地下水位急剧下降,已严重威胁到这一特大流域的存在。流域内农民生存状况堪忧,尤其下游苍浪、五佛还有沙县等几县,水荒已逼得农民活不下去。加上宏观调控上的不利,地方政府决策上的连连失误,还有上游跟下游之间为水引发的一系列矛盾,使得下游农民上访事件连续不断,官民矛盾日益加剧。省委才不得不将这一流域的综合治理提到重要议事日程上。沙漠所这项工作由秦西岳负责,秦西岳一离开沙漠,等于那边的工作都得停下来,这个损失车树声受不起。还有,车树声也是最近两天才听说,上面停秦西岳的职,是在怀疑他做了老奎的幕后,教唆和指使老奎去炸法院。这个怀疑令车树声非常气愤,他在电话里就冲老婆周一粲发了一通脾气。车树声原来想,停职可能是因秦西岳在那边已经成了老百姓的一个代言人,上面怕他在老奎这件事上再做文章,给省市添加压力,想借机把他支走。这样也好,可以让秦西岳反省一下,以后少往是非里掺。没想,有人竟如此卑鄙。如果真是这样,车树声是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的,他绝不容许有人给秦西岳扣这口黑锅! 毛西沏了茶,坐下说:quot;树声,难道你不觉得,老头子走得有些远了?quot; quot;是远了。quot;车树声随口应道,他知道毛西在说什么。 毛西吭了一会儿,道:quot;老头子现在去下面,不光是操心治沙的事,多的精力,竟然用在……quot;毛西没把话明讲出来,他毕竟是院领导,讲话还没车树声那么随便。 quot;你是说他跟下面那些上访户的事吧,这事我知道,老头子对沙县有感情,那是他下乡插队的地方,看见农民受穷,老头子心里就急。quot;车树声尽量把话说得轻松,他在诱毛西。他找毛西,就一个目的——想搞清楚上面是不是这样怀疑的。 两个人扯了几句,毛西终究还是耐不住,跟车树声说了实话。 昨晚毛西讲,上面的确有人跟院里打过招呼,说老奎的事,很可能跟秦西岳有关,毛西当时就冲对方说,不可能!对方没在这事上纠缠,说省里的意思是,看能不能把秦西岳的工作动动,让他不要老到河阳那边跑了。毛西说他是治沙专家,不往河阳跑留在省城治哪里的沙?对方不高兴了,加重语气说:quot;省里对河阳爆炸案很是恼火,对老奎后面的指使者,一定要严查到底。quot;毛西听到这,才意识到问题的复杂。后来院里开会,是他提出要停秦西岳职的:quot;让他回来,待在家也比到处惹事儿强!quot; 话虽这么说,毛西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他跟车树声说:quot;老头子的确是个好人,难得的好人。可这世道,怪就怪在总也没好人走的路。你说,这叫什么世道?老头子一生够坎坷了,老伴病了,儿子又那样,媳妇儿至今下落不明。摊上这一大摊事,别人早没心劲儿了,难得他还能像正常人一样,乐观地生活。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多替他想想。老头子兴许是下面见多了,听多了,对这个世道,有了自己的看法。但我们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代表是要当,但不是他那么个当法。代表有多少,如果都像他那样较真,那样把代表当回事,我看这世道,一定得乱套!quot; 见车树声不吭声,毛西又说:quot;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一则,上面既然发了话,我不能不做个样子。另则,也趁这个机会,让老头子休息休息,别把他老给累垮了。quot;毛西叹了一声,quot;他可是个宝啊,要是他累倒了,我这院长,还有你这所长,就都成了罪人。quot;车树声哪还能听得进去这些!毛西见他激动,强调道:quot;刚才这些话,出了门就给我忘掉,更不能向他透露。这可是组织原则,明白不?quot; quot;明白,明白。quot;车树声嘴上应着,心里却想:quot;我就是要让他回去,我倒要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幕后指使者!quot; 车树声没急着跟秦西岳谈正事,他先是过问了一番华可欣的病,还到可欣床前坐了片刻。想想也真是够快,当年他跟周一粲结婚,可欣还是正当华年,飒爽英姿,利落干练,浑身透出一股女强人的能干气,他在心里还暗暗崇拜了很久。谁能想得到,时光这只手,竟能如此容易催人老。两人谈了一阵可欣的病,然后到另间屋里。这间屋是秦西岳的书房兼会客厅,布置得很雅。但这雅不是秦西岳能弄出的,是可欣的手笔。可欣卧床不起后,秦西岳便很少让别人走进这屋,生怕把可欣留给他的这一层雅气给冲散了,就连保姆姚嫂,也很少敢走进这屋子。车树声不同,秦西岳早已不拿他当学生,也不拿他当所长,只当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朋友。 quot;说吧,你是大忙人,无事不会登门,上面又有什么新指示?quot;刚坐下,茶还没来得及沏,秦西岳便丢过来一句。 quot;先倒杯茶吧,姚嫂不在,茶都喝不到了。quot;车树声笑说。 秦西岳剜他一眼,拿出上好的西湖龙井,沏了茶端到他面前,等他说。 车树声也是在犯难,心里虽是有话,真要说出来,却也有太多犹豫。特别是秦西岳现在这心态,他能不能再火上浇油?想半天,试探性地道:quot;我琢磨着,你还真不能闲着,所里的方案,很快要报了,那几个课题,也得往前推进。你这一闲在家,半个所就等于瘫痪了。quot; quot;怎么,你自己倒先憋不住了?quot;秦西岳料定,车树声会先耐不住,这人虽是正统,却也正统得可爱。除了政治上保守消极一点,其他方面,都还是很积极的。要不,他也不会那么放心地让他当这个所长。 车树声笑笑,这笑多少带点儿尴尬:quot;要不想想办法,再回去?quot; quot;怎么回?quot;秦西岳忽然黑了脸,这脸不是黑给车树声的,而是黑给上面那些人。他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事,并不是个别。这些年随着民主进程的不断加快,随着人大制度和民主协商制度的不断完善,社会各界包括人大和政协,对党委和政府的建议越来越多,质询和不满的声音也明显高于以前。这本是件好事,表明我们的民主建设正在朝健康的轨道推进,也表明人大和政协及其他社会组织的作用正在被加强。中央也三令五申地强调,要各级党委和政府,充分尊重人大和政协的主体地位,发挥他们在政治建设和经济建设中的积极作用。老百姓呢,更是期望代表和委员们能充分行使自己的权力,想老百姓所想,急老百姓所急,能把基层最真实最急切的声音反映给党和政府,能成为党和政府的参谋与助手。但在现实中,总有那么一些人,抱着顽固的信条不放,认为人大代表就是举拳头的,政协委员就是听报告的,至于参政议政,那是不安分、不明智。更有甚者,干脆脑海里就没有代表和委员这些人,自己说惯了、干惯了,别人一挑刺,一监督,或者一建议,就认为是跟党委过不去,跟党委不保持一致。轻者,将你上纲上线批评一通;重者,就动用手中权力,或停职,或开除。总之,就是不让你说话,更不让你行使什么权力。就在昨天晚上,秦西岳还在报纸上看到,外省一位政协委员,因为多年来为医疗体制改革奔走,要求降低药价,抵制医疗界的不正之风,让老百姓能看得起病、住得起医院,结果惹恼了地方官员,派人查封了他的个体诊所,还对他处以五十万元罚款,说他未经医疗行政部门批准,擅自从乡下收购中药材,破坏了医药采购制度。最后弄得这位民间神医倾家荡产,后来在几位病人的资助下,再次上京告状,事件惊动了中央,他的问题才被有关部门重视。看完那篇报道,秦西岳沉思良久,他不是为这位委员鸣不平,既然选择了当委员,你就要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他是为这条路感叹,为quot;民主quot;两个字感叹。况且,代表和委员,责任远不在于替老百姓说几句话,请几次愿。quot;民主quot;两个字,也不单单是鼓动大家把声音发出来,把心中的不满喊出来,它是整个社会制度的一部分,是社会文明与进步的体现。 是的,制度,还有在制度面前的自律与自觉! 相比制度建设,全体公民的自律与自觉,可能更关键,也更为漫长。 尤其是领导干部的自律与自觉! 秦西岳想,目前这种环境下,他回去又能咋?去吵,去闹,去发脾气,去挨着门质问?那不是一个代表的行为,更不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所为。老奎是把法院炸了,不管他后面有没有指使者,单就这件事,就足以引起我们的重视与反思: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农民,如果不到绝境中,能把炸药包绑自己身上?一个老奎好处理,如果多了呢?可惜我们的有关部门、有关领导,想到的不是这些,而是出了事情怎么压,怎么尽快把火灭掉。 火是永远灭不掉的。 秦西岳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再次坐下,用很是平和的语调跟车树声说:quot;这件事就到这儿吧,你也不要有什么想法,工作上的事,你先派别人下去,具体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打电话问我。我想我还是反思一下的好,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有脱不掉的责任。对了,有件事还要麻烦你一下,你以沙漠所的名义给沙县方面发个函,就说我需要关井压田的实际数字。树声,关井压田这项提案,我是不是真的提错了?quot; 车树声愣住了,他决然没想到,秦西岳会以这样的心胸化解开这场郁闷。相比自己的愤怒与激动,秦西岳这番话,才真正显出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开阔胸襟啊。正在感叹着,桌上的电话响了,秦西岳略一犹豫,走过去,拿起电话,冲对方喂了一声。 对方讲了还不到一分钟,秦西岳的脸色就变了,等他听完,脸上就完全成另番神态了。接完电话,他默立片刻,回过身来,跟车树声道:quot;省人大要召开会议,风波真是不小啊。quot; 车树声什么也没说,起身告辞。回到家,却发现周一粲也回来了,他这才想起,周一粲不但是市长,还是省人大代表—— 4—— 省人大二楼会议厅,庄严肃穆。 秦西岳到了会场才知道,此次会议,是在河阳市乔国栋、周一粲等几位代表的联名提议下召开的,会议的议题,就是针对河阳爆炸案,讨论如何加大人大的执法监督权,确保一些大案要案能及时查处,削除不安定因素,为构建和谐社会营造良好的法制环境。 会议由省人大第一副主任张祥生亲自主持,参加会议的除了人大法治委几位主任副主任外,还有省城司法界的代表、政法大学两位教授、法治晚报社副总编辑,这些人跟秦西岳都很熟,每年开两会,大家都要坐在一起,就一年来的工作互相做个交流。特别是政法大学的吴海教授,更是秦西岳的老朋友,这些年他在法律方面对秦西岳的指导和帮助,让秦西岳受益匪浅。秦西岳走进会议厅时,吴海教授正在跟周一粲激烈地探讨着什么。看得出,周一粲今天很兴奋,她还别有意味地穿了一身深蓝色职业套装,那衣服的颜色让人怎么看也觉得沉重。 秦西岳从她身上挪开了目光。 坐在前排的乔国栋一眼就望见了他,远远冲他摆手,秦西岳礼貌性地回应了一下,然后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 张祥生开门见山,讲明了召开这次会议的目的。他说:quot;河阳发生的这起爆炸案,影响极大,在社会各界引起的反响也很大,它对当前我们的执法环境还有执法水准提出了叩问,也给我们每一位代表提出了新的课题——在构建和谐社会的今天,如何更好地发挥代表作用,把监督权与建议权有效地结合在一起,积极地为法制建设献策献力。quot;同时他还强调,quot;今天召集大家来,不是就事论事,我们不谈爆炸案本身,而是透过这一危害社会公共安全的典型事件,寻找人大下一步工作的方向,就法律赋予人大的职能,如何在立法和执法监督上加强自身建设,拓宽工作面,变消极的工作方法为积极主动的工作方法,从而有效地帮政府和两院把一些矛盾化解在萌芽中。quot;他讲完,环视了一圈与会代表,然后道:quot;今天的会议是开放式的,事先没有拟什么议程,也没跟各位代表提前限制什么框框,大家畅所欲言,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就算是一次座谈会吧。quot; 周一粲第一个发言,兴许,她是带了某种情绪来的,所以一开始讲得很冲:quot;各位代表,河阳发生的这起爆炸案,在社会上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作为一市之长,我本人很沉痛,也是带着接受批评的态度来参加会议的。但是今天我要向大家说的是,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不是偶然的,它充分暴露了我们在执法环节上的种种不足,比如营私舞弊,比如有案不立、立案不查、查而不究、究而不责等。这起爆炸案的起因是……quot;周一粲正要展开细说,张祥生提醒道:quot;一粲代表,别太激动,我们还是重点站在代表的角度谈。quot; 周一粲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把身份搞清楚,今天她不该以市长的身份说话,她顿了一下,稍稍缓了下语气,将小奎一案的大致经过作了介绍,然后道:quot;一个案子久拖不决,是造成连锁反应的关键因素,而在这起案件的背后,到底隐没隐藏更深的内幕,也是个谜。我希望省人大能够通过有效的方式,对小奎一案进行干预,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派人监督此案的办理,以确保法律的公正与执法的透明。quot; 听到这儿,张祥生微微皱了皱眉,但碍于周一粲是第一个发言,又是此次会议的提议人,没好再阻止,而是耐着心听她把言发完。 周一粲的话音刚落,乔国栋便接着道:quot;周一粲代表反映的情况,我认为是属实的,在此,本人愿意拿党性来做保证。不过,周一粲代表还是太婉转了点,人大开会嘛,就应该畅所欲言,不能说一半留一半,更不能含含糊糊,把问题藏在嘴底下不说。发生在河阳的这起爆炸案,我个人认为,主要是因办案不力、有案不查引起的,试想一下,一个老人的儿子莫名其妙死了,而且死在了法警手里,老人的打击会有多重?他能不上访,能不到处喊冤?可怕的是,我们河阳市的个别领导,在此事上麻木不仁,甚至一手遮天。既不追究执法部门的责任,也不向受害者家属做耐心细致的工作,从而引发了这场震惊全省的恶性爆炸事件。作为一名人大代表,我强烈要求省人大采取果断措施,对这起事件一查到底,挖出那些幕后者,给全省人民一个交代。quot; 秦西岳听了,就觉得这两人的发言有些不对味,不只是跑了题,关键他们在拿强伟开炮。特别是乔国栋,就差没点出强伟的名了。他心里嘀咕:老乔怎么会这样?老乔不是这样的人啊……但他没急着站出来制止,他想听听别的代表怎么说。 吴海说话了,说话前他望了一眼秦西岳,又把目光转到乔国栋脸上,停了那么一会儿,才道:quot;我想请刚才发言的两位代表注意,今天这个会,张副主任讲得很清楚,我们不能就案论案,这是司法部门要做的事,我们需要探讨的,是如何借这个案子来改进我们的工作,包括今后对一府两院如何加强监督。quot; quot;既然是借这个案子讨论,就得把这个案子的根源找出来。quot;乔国栋再次插话。 quot;找根源没错,但我们要找的,不是某个具体案子的根源,而是影响当下执法环境的大根源。久拖不决也好,冤案错案也好,我想都跟这个大根源有关,这个大根源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才会有。quot; quot;这还用找?权力腐败不铲除,执法环境就不会变好。quot;乔国栋的语气已接近牢骚。 quot;权力腐败的问题我们已探讨过多次,中央对此已下了足够的决心,相信随着反腐败斗争的不断深入,权力腐败会得到有效遏制。我要说的是,除了权力腐败这个因素,还有没有其他因素?如果有,这些因素对执法环境的影响有多大?作为人大这一权力机构,还有在它领导下的全体代表,如何才能通过自身的努力,积极地去消除这些因素?quot; 乔国栋刚要插言,边上一位代表插话道:quot;我同意吴海代表的意见,我们不能把啥都归结到权力腐败上去,有些事情是权力腐败造成的,有些未必。就我调研的情况看,目前公检法确实存在办案难的问题,除了犯罪手段的多样化外,取证难也是一个大问题。社会正义感的消失,使得更多的公民越来越回避作证、不敢作证,这就让看似简单的案子陷入了久拖不决的困境中,人大应该加大这方面的工作,应该在全社会重树正义感。quot; 一听谈起了正义感,乔国栋才不急着发言了,端起水杯,喝起茶来。周一粲呢,一边忙着记录,一边在跟边上另一位代表暗暗交换意见。 等第一轮发言快要完了,秦西岳这才开了口,他讲得很简短,占用了不到三分钟时间,说出的话,却耐人寻味。 秦西岳说:quot;第一,作为代表,我们不应该掺杂个人的情绪,我们应该站在公众的立场上讨论问题。第二,河阳爆炸案我认为是个案,没有普遍性,所以,也不应该放在这里来争论。还有一个问题,提出来供大家思考,我们老是以代表的身份站出来讲话,但对-代表-两个字,我们到底理解多少?quot; 别人都还在竖着耳朵听,他却突然说:quot;我的发言完了,谢谢大家。quot; 争论到了他这儿,戏剧性地给打断了。会场刷地静下来,代表们全都做起了思考状,默默地咀嚼着他的话。 这天的会议因为秦西岳的意外表现,提前结束了。会后,人大副主任张祥生将秦西岳请到自己的办公室,很受启发地说:quot;老秦,你今天给我上了一课啊,你那个发言,精辟,深刻。quot; 秦西岳赶忙说:quot;让张主任见笑了,我谈得很不到位,关键是自己没有准备,不敢乱发言。quot; quot;哪里,老秦,你的话,直指我们工作中的薄弱环节,我在会上就想,我们有这么多代表,真正懂得-代表-这两个字的,的确不多,不多啊。quot; 秦西岳没敢在这个话题上多谈,其实很多东西,他自己也在思考中,感觉只是触摸到了皮毛,真要往深处谈,还欠缺很多。张祥生呢,他留秦西岳,也不是为了这个话题,一看秦西岳不上心,也就岔开了话头。两人就工作上的事交换了一下意见,张祥生这才说起了正事。 quot;老秦,人大打算组织一个调研组,专门就执法问题进行调研,想请你到组里担任副组长,你看咋样?quot; 秦西岳一愣,不明白张祥生此番话的真实用意,一时不好表态。张祥生又问了一句,他才困惑地说:quot;眼下我被停职,怎么能担任副组长呢?quot; 张祥生轻轻一笑:quot;停职那是单位的事,不管它,你的人大代表资格谁敢停?这可是人民选你当的。quot; 张祥生虽然说得很随意,秦西岳听了,却深深地感动了。要说他不为quot;停职quot;两个字伤感,那是假,不急着回去工作,更是假。但急顶啥用,想又顶啥用!有些力量他是左右不了的,抗争不是在每个时候都起作用。张祥生这番话,却让他感到另一种力量。他抬起眼,满是感激地说:quot;谢谢你能这么说,并不是每个人都把代表当回事的。quot; quot;这才是我们要努力的,要想让全社会理解我们,认识我们,就得我们自己先作出卓绝的努力。quot;张祥生深有同感地道。 一谈到这一层,秦西岳的话就多起来,刚才没在会上说的话,一股脑儿,全说给了张祥生。张祥生听完,深有感慨地道:quot;老秦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愿望更是美好。我虽身为人大主任,也免不了常常犯惑。代表制度到底怎么完善,代表的作用到底在政治生活中能发挥到多大,监督权怎么使用才能让政府和两院愉快地接受,这些,都是我的困惑。你说得好,我们不能把监督当成一种特权,应该在对等的基础上加强跟政府和两院的交流,要本着共同解决问题的态度去参与到政治生活和经济生活的建设中。其实说到根本上,政府、两院,还有人大和政协,本就没什么对立面,都是人民的公仆,都是在党的领导下为人民谋取利益的。可惜在现实生活中,对代表和委员有太多的误解,要么认为你是闲角,是陪衬,是绣在别人袖口上的一朵花,需要开放时把你抖一下,不需要了,就把你卷到袖筒里。要么,就偏激地认为,你是专门挑刺的,说反话的,是跟党委和政府过不去的。包括我们的代表队伍,持这种想法的人也是不少。你刚才那句话很有意义,代表更多的是一种责任,一种义务,甚至是一种使命,而不是权力。恰恰,我们太多的代表,把它当成一种特权来用了。quot; 秦西岳道:quot;和谐社会,首先是社会各方力量的和谐共建,包括对权力的和谐运用,而不是在权力这个平台上相互掣肘,相互出难题。要做到这点,真是太难了,还需要相当长的过程。但我相信,只要我们本着认真去做的态度,不急不躁,遇事不灰心,不泄气,拿出广泛的诚意来,以包容的心境面对世间万象,以改良的态度笑对我们的社会,然后辅之以切切实实的努力,这个目标就能实现。quot; quot;说得好!老秦,这些年你真是悟到不少啊,比我强,真是比我强。quot;两个人说着说着,就都朗声笑起来。 交谈快要结束时,张祥生再次将调研组的事提了出来,他说:quot;这个想法年初就有了,社会在变,情况也在变,我们得不断掌握新情况、新问题,才能拿出新办法。组织这个调研组,也是高波同志的意见,可惜没能将它落实。这一次,正好可以借这起爆炸案,深入到河阳,一则,帮河阳的同志把复杂局面处理一下,另外,河阳是个大市,它的问题带有普遍性,你对那儿又熟悉,下去之后还可以把本职工作也兼上,一举三得,你说呢?quot; 话到这儿,秦西岳才明白,张祥生为什么要急着组织这个调研组,为什么要点名让他当副组长。他再次感激地把目光投过去,富有深情地说:quot;好吧,我回去准备一下,什么时候走,给我电话就行。quot; 张祥生握着他的手,愉快地笑了—— 5—— 第二天上午,九点还不到,秦西岳给车树声打了个电话,问他今天有没有事,能不能带车来,他想给可欣检查一下病。车树声哪敢推辞,连忙道:quot;没事没事,你等着,我过一会儿就到。quot; 带可欣去医院,是秦西岳昨晚生出的想法。本来,可欣从医院搬回来后,定期都要到医院复查一次,一年至少要保证两次,但前年五月复查时,出了一次事,差点把可欣的命要掉,秦西岳就再也不敢带可欣去医院了。 前年五月,是可欣病情最为严重的时候,也是秦西岳的人生最为暗淡最为苦恼的时候。半年前,儿子秦如也突然离婚,将怀有身孕的朱晓苏轰赶出家门,而且还恐吓她,如果胆敢让秦西岳夫妇知道,他会要掉她的命。儿子秦如也一直在深圳,大学毕业后本来分在西安任教,可他不安分,硬是南下打拼。他也算是没食言,几年打拼后,在深圳有了房,有了车,而且在画坛闯出了自己的名气。朱晓苏当然高兴,丈夫有所作为,有所成就,这些年两地分居的苦就算没白吃。在秦西岳的支持下,朱晓苏辞掉了银州中学教师的工作,奔丈夫而去。谁知去了还没两个月,家就土崩瓦解了。 这事他们真是瞒过了秦西岳两口子,尽管他们夫妻闹得很凶,据说秦如也差点儿还动了刀子,但消息一直牢牢封锁在他们夫妻二人之间,银城这边,一点风声也没传过来。当时可欣的病正处在最佳恢复状态,不但能起床下地,还能用简单的语言跟秦西岳交流了。多年前那场惊吓带来的阴影眼看就要过去,可欣就要恢复到正常人了。就连江医生也说,如果这样下去,情况会很乐观,也许半年,也许一年,可欣就能完全康复。这真是个天大的喜悦,秦西岳心里,甭提有多高兴。 然而,灾难就在这时候发生了。那是开春的第二个日子,秦西岳记得很清楚,银城冰消雪融,万木渐苏,大地吐出一片春的气息,黄河水在铁桥下缓缓流过,载着上游漂下来的浮冰,也携着远处的春意。秦西岳推着手推车,陪可欣站在黄河桥头,他的心里充满了春意,脸上,是比春意更浓的喜色。悲剧是在中午回家时发生的,秦西岳推着可欣,兴致勃勃往家走,可欣不但能发出简单的声音,还能伸出手,指着远处的桃花山说:quot;桃花,桃花。quot;秦西岳知道,可欣一定是记起了母亲,记起了桃花山上的桃花庵。他高兴地说:quot;可欣别急,明天,明天我陪你上山。quot;可欣脸上涌出一团红晕——幸福的红晕。 刚刚拐进巷子,四梅花就扑了出来。四梅花那天像困兽一样,不,比困兽还猛。一扑出来,就撕住手推车上的可欣:quot;你赔我女儿,赔我女儿啊——quot; 秦西岳吓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真是惊呆了他,以至于他双手抓着手推车,都忘了应该先奔过去,将四梅花推开。四梅花撕住可欣脖子,不容分说就撒起了野。 quot;你个坏良心的,你个遭报应的,赔我女儿,赔我的苏苏。quot;四梅花连哭带叫,双手奋力抓扯着可欣头发,后来一只手甚至恶毒地卡住可欣脖子。 quot;哇,哇哇……quot;可欣两手伸向天空,发出断裂的叫声。 秦西岳这才反应过来,他松开手,奔过去,想学四梅花那样撕住她的头发,可他真是学不了,只能惊惶失措地说:quot;亲家母,你疯了!可欣她病刚好,你——quot; quot;病?你还知道病?你个穿人衣吃人饭不干人事的,赔我女儿!quot;四梅花松开可欣,猛地转身,一头就撞向秦西岳,秦西岳没防备,让四梅花一下就撞倒在地上。四梅花在她们家是老小,打小娇生惯养,性子十分暴戾。当初两家结亲,唯一让秦西岳夫妇心里不舒服的,就是这个亲家母。如也跟晓苏成家后,秦西岳夫妇也很少到亲家家走动,加上可欣的身体状况,这些年,两家几乎就没啥来往。四梅花大约也是记恨这个,认为秦家有钱有势,不把她这个平民百姓放在眼里,如今女儿被秦家儿子撵出家,生死未卜,她焉能不疯狂? quot;你个老不要脸的,养下小不要脸的,专门害我女儿!quot;四梅花撞翻了不堪一击的秦西岳,不解恨,又掉转身,扑向可欣。 那一天的可欣一定是认出了四梅花,也一定是从四梅花嘴里听见了晓苏。你很难想象,可欣跟晓苏的感情。她对这个儿媳妇,比亲生闺女还要好,还要爱怜。这点怕是跟她母亲有关,梅姨的出家对可欣打击很大,感觉最最能依赖的一个亲人离她而去,遁入空门。于是她将这份感情移到了晓苏身上,她跟晓苏的那份亲密劲儿依恋劲儿,恰如当年梅姨跟她。这个家总是上演着这种母女情如姊妹的故事。 quot;苏……苏……quot;四梅花的暴力痛打下,可欣发出这样的声音。等秦西岳从地上爬起,找回自己的眼镜,戴好,赶来帮忙时,已经晚了。四梅花在拔下可欣一股子头发的同时,狼嗥般发出狂野的一声:quot;我的苏苏,我的苏苏让你那个畜生害死了呀!quot; quot;天——!quot; 秦西岳头里轰一声,双腿一软,无力地倒了下去。等隔壁老吴闻声赶出来,一抱子抱走四梅花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可欣,刚刚恢复过来的可欣,头垂在手推车扶手上,口吐白沫,眼珠翻白,人就像死去了一般。 遭此恐吓,可欣再次犯病,情况比原来还要糟。秦西岳长达四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可欣康复的希望近乎完全破灭了! 江医生对此惊愕万分:quot;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刚刚有点起色,哪里还能经得了再次恐吓?quot;治疗了一段时间,江医生无奈地说:quot;还是回去吧,她这样子,怕是住院也没啥效果。让她回家,安安静静养着,记住,再也不能让她受刺激了。quot; 到了五月,秦西岳忽然发现,重症中的可欣有点反常,好像又有记忆了。晚上睡觉时,居然说了一句梦话,清清楚楚喊出了晓苏的名字。秦西岳好不激动,第二天便叫上车,带着可欣去医院。江医生一开始不相信,认为秦西岳自己在说梦话,按她的判断,可欣这状况,至少要维持五年以上。可欣的病情本来就怪,她属于意外事件高度惊吓后脑细胞突然瘫痪,这在医学上也很少见。一般说,受高度惊吓后人的精神会分裂,会出现幻觉、抑郁,或者恐慌、抽搐、大小便失禁等症状。但可欣却是失忆、封闭、肢体神经萎缩,跟脑死亡差不多。江医生怀疑,可欣在受惊吓之前,就患有脑血栓或阻塞什么的,只是自己不注意,家人也没发现。秦西岳对此也不敢肯定,只说之前她偶尔有头晕、目眩,甚至失眠等症状。二次惊吓后,已经复活的那一部分脑细胞再次quot;死亡quot;,病人的症状只有恶化,不可能在短期内出现明显好转。秦西岳不死心,一定要江医生好好查查,他说昨晚他听得很真,可欣真是喊了晓苏的名字。江医生说这也不奇怪,她的脑细胞只是假死亡,并不是彻底不工作了,偶尔出现幻觉或是兴奋,也能解释得通。江医生虽是说着,检查还是很认真。两个小时后,可欣被带出检查室,江医生兴奋地说:quot;她的状况的确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亏你能细致入微地照顾着,如果照这状况发展下去,康复还是很有希望的。quot; 开了药,又听了一番江医生的叮嘱,秦西岳将可欣抱上车,往家走。路上他很兴奋,握着可欣的手,一遍遍说:quot;可欣你听见没有,有希望的,江医生都说了,有希望的。quot;车子在黄河北边的公路上奔驰着,秦西岳的心,也奔腾着一股暖流。希望总算让他再次抓到了手中,他相信奇迹会出现,他的可欣一定会站起来,会像健康人一样,再次走到蓝天白云下。 是的,蓝天白云。 那天的天真是蓝,几朵白云浮在空中,棉花朵一样,郊外的田野分外妖娆,把望不尽的绚烂向他泼来。秦西岳好久也没见到这样美的景色了,一时有些忘情,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丢开可欣的手,冲车外的田野哇哇叫起来,惹得司机回过目光,很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车子从郊外驶向城区,快要拐上安宁大道的一瞬,可怕的一幕发生了。大约是秦西岳的忘情影响了可欣,可欣竟也将目光探出窗外,谁知就在车子拐弯的一瞬,可欣突然从座位上挣扎起来,打开车门就往外扑。司机和秦西岳同时听到,可欣喊了一声:quot;晓苏!quot;幸亏秦西岳及时地收回目光,一抱子抱住了可欣,如果稍稍慢点儿,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手脚一直不会动弹的可欣居然在那一瞬间打开了车门,而且半个身子已探出车外。天啊,要是差上一秒的工夫,她就给跳下去了! 她一定是产生了幻觉,误把街头走动的女孩当成了晓苏。 打那以后,秦西岳就再也不敢带可欣去医院了,生怕不小心,再弄出啥惊险事儿。到了复查的时间,他会想办法把江医生接回来,好在江医生也是一个热心肠的女人,对可欣,她真是做到了亲如家人。 打完电话没多久,车树声就来了,还带了所里一位女研究生,大约是想照顾起可欣来方便一点。几个人一阵忙碌,将可欣抱上了车子。可欣本来身体就瘦,这些年病着,更瘦了,秦西岳六十岁的人,抱她还像是很轻松。 精神康复医院在黄河边的郊区,那儿已出了省城,算是银州下面一个县。车子上路后,车树声说:quot;有人昨晚打电话托我问候你哩。quot; quot;谁?quot;秦西岳机械地问了一声。 quot;你猜猜?quot;车树声像是有意要将车子内的气氛搞活跃点儿,秦西岳却不理他这个茬:quot;想说说,不想说,拉倒。有这闲工夫,想想正事儿。quot; quot;算了,既然你不感兴趣,我也就不说了。quot;车树声道。 quot;你这人咋回事,啥时你也学得婆婆妈妈了?quot;秦西岳忽然就不高兴起来。车树声暗暗笑了笑,看来,他心里,还是不安生。quot;汪老。quot;他似乎很随意地就将打电话的人说了出来。 quot;什么?quot;车子里的秦西岳猛地一震,下意识地就弹起了身子,quot;汪老?他……他打电话做什么?quot;秦西岳的声音有点儿抖颤,看得出,这个汪老,很是不一般。 车树声没急着回答,他并不是故意要让秦西岳急,事实上,这个问题,他真是不好回答。 电话不是汪老主动打来的,是他擅自做主,打给汪老的。车树声跟秦西岳说了谎。 车树声就这性格,有些想法要么不产生,产生了,就阻挡不住地想去实施。眼下他是真替秦西岳急,他怕秦西岳不争不闹,让人家白白给冤枉了。急来急去,就急到了汪老头上。这种时候,只有汪老能帮得了秦西岳,也只有汪老能公开站出来,支持秦西岳。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先是拨通汪老秘书的电话,还好,秘书在,他说有重要事情跟汪老汇报,秘书问他是谁?车树声这才记起,要想在汪老那儿争取到时间,得到一次通话的机会,应该先自报家门。于是他说,他是汪老的学生,沙漠所所长,还报了秦西岳的名字。他怕单说自己,汪老可能不予理睬,如果说了秦西岳,汪老这电话,就通定了。秘书说汪老正在接待客人,要他等一个小时。结果他等了三个小时,都快要失望了,电话突然叫起来。 电话接通后,汪老笑着说:quot;你是小车子吧,找我有事?quot; 车树声连激动带感谢,一气就将秦西岳还有河阳的事儿说了。汪老沉默半天,道:quot;这事我刚刚听说,不过还不知道西岳被停了职。这样吧,你跟西岳说一声,叫他不要着急,先休息几天,等我把这事弄清楚了,再跟他联系。quot;车树声赶忙说是,嗯了半天,才记起应该先问候一下汪老的身体,还有家人。可是还没等他问,汪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quot;小车子,你那边工作开展得怎样?我怎么听说,腾格里的沙化速度越来越快,胡杨河流域都要断水了,这可很危险啊。quot; 一句话问得,车树声就给哑住了。 汪老也没逼他在电话里汇报,听他回答得有些迟疑,就说:quot;告诉西岳,过些日子,我会去银州看他的,顺便还要跟他谈谈胡杨河流域的事。quot; 通完电话,车树声这心里,就着实子激动不已了。 quot;汪老……他在电话里没批我吧?quot;过了半天,秦西岳又问。 quot;没,没,他让你好好休息呢,说……quot; quot;说什么?quot; quot;汪老说,过段日子,他会到银州来,专程看望你。quot; quot;他真的要来?quot;秦西岳也被这个消息鼓舞了。 医院里的风景真是优美,仿佛世外桃源,车子刚一驶进医院大门,秦西岳便看见等候在楼下的江医生的身影。 江医生六十多岁了,比他还要大几岁,可欣刚犯病那会儿,她还在岗上,这些年,她算是医院返聘的。几个人一阵忙,将可欣抬到了楼上。简单问了些情况,江医生让护士们把可欣带进了治疗室。 那个年轻的研究生留在江医生办公室里,听候随时叫唤,车树声不知跑哪儿接电话去了,车上他的手机就一直响,大约是怕秦西岳烦,没敢接。秦西岳知道治疗得好长一阵时间,他心里乱,等不住,索性走出来,沿着楼里的长廊,往可欣曾经住院的那边去。 医院里有点静,精神康复医院是个特殊的地方,一般人的想象中,这儿可能乱得一塌糊涂,但事实上,它却比一般的医院要安静得多。九月的骄阳下,院子里的鲜花安静地盛开着,医院楼前有一块很为开阔的园子,里面除了种着土豆、蔬菜,多的,就是各色鲜花。这些花有一半秦西岳叫不上名字,也很少在别处看到。它们有些在三五月开,有些,要等到七八月。秦西岳的印象里,这儿是花的世界,花的海洋。医院能用鲜花来装点病人们的世界,曾经令秦西岳非常感动。可欣以前住院的时候,他最喜欢带着可欣去那片园子,他喜欢将那些碎小的花朵采撷下来,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可欣脖子里。为此江医生训过他,说这花是用来欣赏的,不是用来采撷的。秦西岳傻傻地说:quot;花能给可欣带来灵感,带来福气,你就让我采几朵吧。quot;江医生笑笑,难得遇上这么天真烂漫的老男人,便也温和地跟花工说:quot;让他采吧,别踩坏了园子就行。quot; 尽管可欣离开医院已经很久了,可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每一片花叶,每一寸空气,他都那么熟悉,那么留有印象。好像,这些年,可欣是回家了,可却把他落在了这里。有些东西,是不能种进记忆的,种进了,就再也抹不掉。秦西岳有些恍然,甚至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当初执意要带走可欣,是不是一个错误? 他在长廊的另一头停下来,目光,痴痴地盯着墙那头的住院部。跟这边的园子比起来,那边又是另一个世界,那边才是病人生活的地方,也是病人康复的地方。那边的空气跟这边迥然不同,那边的花草也跟这边迥然不同。如果说,这边带了某种世外桃源般的超然感、空灵感,那边,就有些沉重了。 恍惚中,秦西岳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陪可欣住院的那段日子。曾经令他对医院生出恐惧的一幕又在眼前缓缓盛开…… 那同样也是九月的一个日子,秦西岳因为沙县那边有急事,中间离开了一段时间,等他处理完实验点上的工作,风尘仆仆赶来时,时间已过去了大半个月。那一天的医院好静,静得有点可怕。江医生因为参加同事女儿的婚礼,没在医院。秦西岳跟值班医生打了声招呼,就往墙那边去。一般说,病人家属是不允许往墙那边去的,医院这样做,有两个道理。一是怕让家属看到病人的生活真相,毕竟,墙那边的病人,各式各样的都有,有些荒唐,有些可爱,有些呢,说句不好听的,怕是你猛然看见了,还以为来错了地儿,晚上睡觉,怕是会接连做噩梦。二呢,也怕家属的正常行为会影响病人。这真是一个荒唐的逻辑,但事实却真是这样,由不得你不信。病人跟病人在一起,有他们的世界,有他们的喜怒哀乐还有交流方式,你认为荒唐,他们却觉得很真实,很有规则,也很能维护那种规则。要是猛然有正常人介入,打破那种规则,带给病人的刺激,是非常严重的。这点秦西岳以前不相信,后来见得多了,慢慢信了。 那天大约是太急着想见到可欣,秦西岳穿过那片小花园,风风火火地,就给一头撞进了可欣的病房。 那一幕真是太可怕了,至死难忘! 可欣居然跟一个女病人在一起,那女的秦西岳以前也见过,年龄比可欣大十来岁,是郊区来的,听说在这儿住了有二十年。她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病发作起来,浑身连衣服都不知道穿,就那么赤裸着身子,在病区里狂奔。秦西岳第一次见她时,正赶上她发病,疯疯癫癫的,拿着一束花,边走边唱,唱的还都是情歌。兴许那种完全疯癫的状态给秦西岳留下了十分恐怖的印象,所以他一直怕,可欣在里面,会受其感染,变成那样。 那天那女人倒是没疯,也穿着衣服,不过,她跟可欣相偎而坐的情景,猛就刺痛了秦西岳的眼。本能地,秦西岳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没想起,就是被眼前这一幕给刺痛了。可欣坐在手推车上,手推车就在女人的双膝下,可欣显得弱小可人,头俯在女人腿上,脸贴着她膝盖,十分的乖顺。女人呢,一只手抚着可欣的脸,抚得很有滋味,另一只手,轻轻摩挲在可欣肩上。要说这样的场景也没什么,病人嘛,不打不闹不互相撕扯就不错了,能这么友好相处,应该是件喜事儿。偏是,秦西岳怕这个,也受不了这个。本能地,他就扑过去,一把将可欣拉了起来,同时指住女人的鼻子:quot;你走,走开!quot; 女人傻傻地一笑,并不在乎秦西岳的态度,不过,一看秦西岳将可欣揽在了怀里,不依了,眼睛一恶,照准秦西岳的手,就咬了一口。秦西岳疼得妈呀一声,松了手。女人迅疾地、非常敏捷地,一把就将可欣抢了回去。可欣呢?那一天她好像不认识秦西岳,她先是冲秦西岳哇哇了两声,然后,就带着疯狂,要往女人怀里扑…… 真正吓住秦西岳的,就是可欣扑的那个姿势。 仿佛,那个女人,才是她的一切,她的命。而秦西岳,不过是突然闯进来的一个强盗。 那一幕深深刺痛了秦西岳,等把可欣带到墙这边时,他就说啥也不让可欣住这院了,他要带她回去。 后来江医生知道了,没说什么,医院始终坚守一个原则,就是去留自便,从不强求谁。不过后来在复查时,她轻描淡写地说:quot;有些病,怕不在病人心里,我们谁都很难保证,自己的心理就没问题。quot;秦西岳没听懂江医生的话,反正可欣回家后,症状一天天好转,他感觉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所以就说:quot;把她留在这,我还是不放心。quot; 江医生笑了笑,没有反驳他。 空气里飘来一股淡淡的香,似花,又非花,秦西岳回首望时,见是一个年轻的护士抱着一个花篮,正在往他身后的办公室去。秦西岳嗅了一口,感觉味儿挺芬芳,挺舒心,但不知,这芬芳,这舒心,是来自护士,还是来自那花篮? 他收起遐想,往回走,心里想,可欣应该治疗完了。 刚走了几步,他的步子突地止住,眼神,定定地盯着花园深处的一个地方,不动了。 那地方有点儿隐蔽,有点儿暗,但奇奇怪怪的,就让秦西岳给瞅见了。 quot;晓苏!quot;他叫了一声,就往楼下追。 等跑到楼下,跑到花园深处,跑到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却发现,那儿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但分明,那儿留下了气味,是他家晓苏的气味! quot;晓苏,你在哪儿,快出来,别躲我们啊!quot;秦西岳冲着空荡荡的院子就喊。这一刻,他坚信晓苏就在医院里,就躲在花园某个深处。他甚至哗地记起自己被停职的那天,公交车上看见的那个身影。是的,是晓苏,她就在这座城市里,就在他们的身边,可她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要躲着他们! 喊声惊动了车树声,惊动了上班的护士,也惊动了江医生。等大家闻声跑下来时,秦西岳还在说:quot;我看见了晓苏,我家晓苏就躲在花园里,她知道今天我们要来医院,她是特意跑来看我们的!quot; 车树声四下望了望,花园里哪有人?可秦西岳还固执地赖在那儿不走,非要等晓苏出来。车树声叹了一声,心里说,这老头子,八成也是疯了。 第四章 分明是一盘死棋 1 一连数日,河阳市都处在地震中。先是东城区法院领导班子集体被撤职,相关责任问题由区委负责查处。左旂威哭哭啼啼找了强伟多次,说自己真是冤枉,小奎的问题不是他不想查,而是…… quot;而是什么?quot;一直瞅着窗外的强伟突地收回目光,严厉地质问了一声。左旂威一惊,心里一急,差点儿就把话说漏嘴,多亏他见多识广,见强伟怒瞪着他,顺着话音就改口道:quot;小奎真的是患急病死的,这事王军和马虎反复交代过,我们也到列车上取过证,不会有错。是那些人借题发挥,想破坏东城区的安定团结。quot; quot;行了行了,你就少来那一套,到底怎么死的,不用你跟我交代,会有专案组去查。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待在家里,给我写检查。quot; quot;检查我写,一定写,我从思想深处检查,保证写得深刻。可强书记,这撤职,是不是太重了些?quot; quot;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撤你的职?quot;强伟刚刚变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内心里讲,他恨这个左旂威,也恨这一类人。他们霸在官位上,却不干官的事,整天就是动脑子钻营。或者,利用手中权力,到处捞好处。老百姓的怒怨,一大半就是这类人招来的。但,你要把这类人从官位上撵走,却难,很难。而且,这类人数量庞大,你能撵得尽?要是真能撵尽,中国的事儿,那可真就容易多了! 强伟苦苦一笑,笑自己的荒唐,还有痴人说梦。 quot;不是,强书记,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先给个处分,让我立功赎罪……quot;左旂威真是脸厚,亏他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强伟简直就要被他气炸了,若不是念在他老丈人的分上,真想一脚踹走他。这种厚颜无耻的家伙,留他何用?脸一黑道:quot;那你就先给我立个功看!quot; 左旂威这才知道,强伟这边是没戏了,他哭丧着脸,灰溜溜出来了。 骂走了左旂威,强伟抓起电话,就打给东城区委书记:quot;怎么搞的,我让你们严肃查处,怎么把人都打发到我这儿来了?quot;区委书记一听强伟发了火,忙说:quot;我们正在研究方案,方案一出来,马上向你汇报。quot; 汇报个头!强伟心里骂着,嘴上却嗯了一声。眼下对下面还不能逼得太紧,逼得紧了,他们给你乱处理,留下的后遗症,将来还得自己消除。难啊,既要铁腕治吏,又要顾及左右。谁说如今的官好当,让他来当当试试! quot;记住,既要坚持原则,又要掌握好尺度,不能因为一个老奎,就把谁的工作也否定了。quot;他只能把话讲到这份上了。 quot;是,是,强书记,我知道怎么做,请你放心。quot;电话那边传来区委书记唯唯诺诺的声音。 东城区法院刚开过刀,强伟又对市委两个要害部门动了刀子,原因很简单,这两个部门的一把手在他被省委齐副书记紧急召去的那天,竟然煽风点火,在办公室里大讲河阳下一步的变局。晚上又悄悄溜到乔国栋那里,向乔国栋抛媚眼,听说还硬拉乔国栋洗了一回桑拿。 眼下是特殊时期,决不能容许人心分散。特别不能容忍的,就是乔国栋跟周一粲趁势起哄,在干部中间搞小动作。哪怕拿绳子捆,也要把力量捆在一起。 强伟没撤他们的职,而是通知组织部,安排他们去学习。正好省委党校有一期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县处级干部学习班,就让他们先去学习两个月,回来再说。 干完这两件事,强伟将政法委书记成明叫来,问他小奎的事儿怎么查的。成明红着脸道:quot;专案组刚刚成立,具体工作还没开展。quot; quot;怎么搞的,这都多少天了,工作还没开展,你们还有没有紧迫感?怪不得老百姓要骂娘,我看这样干下去,老百姓翻天都是应该的!quot;教训了一通,强伟心里舒服些了,转而用温和的语气道:quot;当然,把前期工作做细点儿,是有好处。小奎这案子,要说复杂,真是复杂,可要说简单,它也简单。不管怎样,都要实事求是地去查,要充分尊重证据,切不可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quot; quot;是的,是的,专案组基本调子就是这样定的。quot; quot;那就好。quot; 这三件事,强伟干得真是漂亮,也很痛快。干完,他跟办公室打了声招呼,带着秘书,去自己的包点单位九墩滩蹲点了。 强伟这一着,一下就让乔国栋跟周一粲懵了。 乔国栋没想到,一趟省城,短短两天,强伟的棋艺像是猛增不少,下出的每一步棋,都令他无法还手。而且这三步棋一下,等于就是给他挖了一个坑,他不跳都由不得。 如果说第一次常委会,他突然发力,给强伟打了个措手不及,然后又借群众监督这张牌,逼强伟缴械,还多少有点儿效果的话,那么一趟省城,这效果就全让风吹了。二次常委会,强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其不意地将老奎还有小奎的案子一并甩给他,让他全面负责,这一着,就打得他有苦说不出来了。 连续几天,乔国栋都让老奎的案子弄得坐立不安。不管老奎有没有冤,也不管小奎到底是不是法警伤害死的,但老奎揣着炸药包炸会场,这件事,于法于理都不能容。身为市委常委、市人大主任、河阳市的二号人物,乔国栋在这件事上并不糊涂,也绝不能犯原则性错误。他必须在常委会限定的时间内,将老奎的事儿弄出个所以然。 乔国栋急,可别人不急。乔国栋接连催了公安局几天,要他们尽快上报专案组名单,公安局那边嘴上应着,行动上,却一点儿不配合。无奈之下,他将电话直接打给公安局局长徐守仁,徐守仁的口气倒是很和气,连着说了一堆对不起,然后道:quot;乔主任,实在不好意思,我现在在外面,省厅有重要会议,点名让我参加,我不能不来。这样吧,我给局里说一声,让他们马上跟你汇报。quot;乔国栋嘴上嗯着,心里却气得骂娘,什么重要会议,分明是耍滑头,溜差!骂归骂,他还得耐着性子等。又是半天过去了,徐守仁说的quot;马上quot;并没落实。乔国栋按捺不住,又将电话打给政委,政委倒是没出差,但他病了,正在医院里输液,说这事儿他们议过,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是没个合适人选,要不,乔主任你亲自点将,点上谁我放谁。 这话说得多慷慨啊,让乔国栋自己点,点上谁放谁。我点他娘个头!忍不住,乔国栋就骂了出来。到这时他才明白,公安局这边,在跟他玩游戏,一场耗子戏猫的游戏。这游戏看似玩得不规范,玩得没有道理,但它确实能玩。 它怎能玩不起来啊? 谁让你是人大主任,而不是市委书记或者市长。谁让你那么急着跳出来,跟强伟真刀真枪地干?你挑了一枪,人家放了三炮,下面的人哪个还敢听你的? 人大是个啥?受了气的乔国栋不得不再次回到这个问题上,这问题是个老问题,是个非常烦心的问题。乔国栋从市委挪到人大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想这个问题,想到今天,他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 表面看,人大是权力机构,这一点不是谁定的,是宪法定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上写得清清楚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人民行使国家权力的机关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可事实呢?甭看他乔国栋现在排名在七个常委中居第二,仅仅次于强伟,也甭看在各种各样的会场上除了强伟之外,就只有他能坐中间。假的!乔国栋自始至终认为,这是假的,没一点儿实质意义。实质呢,就是他天天得开会,天天得讲话,讲话还不能随便讲,得顺着强伟定的调子讲。要是稍微讲得出格点儿,第二次,要么开会就不通知他,要么,他就只能学政协主席那样,坐冷板凳。人家书记讲完了,有市长,市长讲完了,有主管副市长,总之,把会议安排得满满的,等一个个讲完了,会议时间也就到了,他坐了半天,竟连润润嗓子的机会都没。 乔国栋曾经尝过这种滋味,冷板凳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人大到底是个啥?说穿了,就是个闲角。这话虽然不能公开讲,但心里,谁都清楚明白,用不着你讲出来。乔国栋打市委副书记的位子上挪过来,感受最深的一件事,就是前呼后拥没了,早请示晚汇报没了。见了面,虽然还跟你客气地点个头,问声乔主任好,但那问候,阴森森的,听了让人毛骨悚然。这也倒罢了,毕竟,自己年龄到了,能挪到这边,还算是不错,总比那些直接退下去的人要好吧。可有一天,他突然就让人给堵在了门口,那人以前是市里某个二级局的副局长,一直想升,想扶正,结果在常委会上,乔国栋硬是投了反对票,原因就是这人男女作风问题太多,几乎一个月就能爆出一个,弄得他单位年轻一点的女同志都不敢上班了。乔国栋说,这样的人要是能提拔重用,我看我们就不要什么组织原则了,只要谁想当,给他当不就完事了?那时强伟才来一年多,还不敢太过专断,一听乔国栋把话说到这份上,便也顺水推舟说:quot;那就先放下,至于他的其他问题,下去查查,要是真有,就按老乔说的办。quot; 这人是放下了,没能扶正,不过强伟这句quot;就按老乔说的办quot;,立刻就成了河阳一句民谣。大凡有啥事儿出了岔,当事人就会说:quot;就按老乔说的办。quot;传到后来,就连孩子们争一块糖,争不公,大一点的孩子也会站出来,指住小一点的孩子的鼻子:quot;就按老乔说的办,听见没有!quot;至于老乔到底说过什么,在怎样的场合说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 传归传,毕竟那时他是市委副书记,也没把这事当个事,私下里还认为,这样传对他有好处。谁知,一到人大,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人就敢把他堵在大院门口,指住他鼻子问:quot;你现在还说不说了,啊!quot;他刚要发火,那人便歇斯底里地叫喊:quot;不就没给你送钱送女人吗?你个贪官,张口就要三十万,喝血啊,把它给我吐出来!quot; 这样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到后来,他都轻易不敢走着出院门了。你说没贪,谁信?你贪了又不给人家办事,挨骂活该! 要是换上以前,谁敢? 一想起这事,乔国栋就想哭。他本来还可以在副书记的位子上多干两年,是强伟,嫌他碍手碍脚,嫌他管得宽说得多,硬是将他一脚踢到了这边。这口气,到现在他都咽不下。 又过了三天,公安局这边终于有所行动,将名单报了过来。一看名单,乔国栋差点背过气去,他们居然将老奎的案子交给了刑侦队队长宋铜! 在河阳,宋铜也算是一个人物,一个不敢轻视的人物。 宋铜的父亲正是原河阳地委书记宋老爷子!河阳撤地设市后,他从市委挪过来,到了人大。在市委那边,他是强伟的上任,人大这边,他又是乔国栋的上任。老爷子在河阳根深蒂固,培养了不少干部,包括现在的公安局局长、法院院长,都是在老爷子手上起步的。如今虽说老爷子退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但影响,仍是大得很。按民间的话说,如今的河阳,仍是老爷子的地盘儿。加上他大儿子人大研究生毕业后,直接进了中纪委,老坟里这一把高香烧得,立刻又让老爷子扬眉吐气,腰挺得比当地委书记那阵儿还直。 强伟初到河阳,一开始也想来点儿狠的,来点儿新的,想把老爷子的影响在短期内彻底消除掉,进而让河阳真正处在他的掌控中。努力了两年,结果发现,这样做等于是自掘坟墓,你不论砍掉哪个枝,长出来的新枝,还是姓宋。哪怕从省上弄空降干部,到河阳没几天,也给乖乖地进到那张网里了。到第三年,强伟聪明了,不做这种无谓的挣扎了,他毕竟不是愚公,与其花吃奶的力气搬一座压根儿就不会搬掉的山,不如就让那山安安稳稳放着,自己改变一下策略,做山上的一棵新树。让这山肥沃的土壤还有丰厚的养料把自己尽快养大,虽说当不了参天大树,但至少也能引来一大群猴子,在自己这棵树上摘桃子。只要有桃子摘,猴子就得听他的!强伟这一变很成功,立马就化解了他作为新生力量原本潜在的种种危机,忽而一下就成了老河里的一条新鳖,游得自如了。 孤立起来的,倒成了他乔国栋。 而且,因为他取代了老爷子,让老爷子彻底地闲在了幕后,老爷子竟将仇记在了他头上。 乔国栋憋气,冤枉,但没办法,政治就是这样,不讲情面。讲什么呢?乔国栋说不清。有时候他觉得,政治就像孩子们玩的那种跳跳床,说它没规则吧,有,说它有吧,又没有。在跳跳床上,孩子们不是比谁来得早,也不是谁来得早谁就说了算,而是比力气,比谁能跳倒谁! 在河阳,他是跳不倒强伟,更跳不过宋老爷子,但,他不想认输! 也就在这个晚上,乔国栋听到消息,省人大将要组织quot;构建和谐社会改善执法环境调研工作小组quot;,小组将于一周后到达河阳,这个消息大大地鼓舞了他:好啊,强伟,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你在人大面前做何表演! 可是等他第二天醒来,再次面对老奎的案子时,那种兴奋劲儿就一点也没了—— 2—— 老奎的案子是个死扣,没法解。 不查吧,这事儿闹得太大,强伟一开始说不让新闻媒体报道,结果从省城回来,他又顺着乔国栋的话说:quot;不是不让报道,而是要客观公正地报道,我们始终欢迎新闻媒体对我们的工作进行舆论监督,帮我们改进工作作风。quot;此话一出,立刻就有媒体闻风而动,将此事爆了出去,仅仅几天工夫,河阳爆炸案就成了全国尽知的大新闻,人民网、光明网、新浪、搜狐等各大门户网站,更是将此事炒得沸沸扬扬。在此背景下,你能不查? 查,又怎么查?老奎这些年上访,已把自己弄成了名人,加上有秦西岳这样的省人大代表为他申冤,他更成了河阳上下关注的热点人物。老百姓可不管你什么法律不法律,他们认的是死理,讲的是道义。他们认定老奎的儿子小奎是被法院那帮人害死的,老奎就该闹,就该四处上告,没人理,就该拿炸药包炸! 这些天,乔国栋就被这样的声音包围着,甚至有些退下去的老干部,也是这种观点。乔国栋还接到几个匿名电话,要求他立即将老奎放出来,还以清白!quot;你是人大主任,是替人民说话的,咋跟贪官污吏一样,老是不干人事儿?quot; 乔国栋懊恼死了,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忍,忍又不掉头!大半辈子都忍过来了,偏是这关键时候,却又忍不住。难怪到现在,他混得这么凄惨。 乔国栋正在办公室里叹气儿,宋铜来了。宋铜自打接了这案子,几乎天天找他汇报。每次来就是那么一句话:quot;老奎这鸟养的,骨头硬得很,啥也不说。quot;一开始乔国栋还批评宋铜:quot;你怎么能这样讲话?老奎怎么是鸟养的?他是人,我们得尊重他!quot;宋铜呵呵一笑:quot;对不起啊乔主任,这行干久了,有些词说惯了,改不掉。quot; quot;改不掉也得改!你是人民警察,说话怎么跟土匪一样?quot;宋铜就不笑了,一脸严肃,很是正经地道:quot;乔主任,你批评得对,我改,往后我要是再说-鸟养的-这三个字,你撤我的职。quot; quot;鸟养的quot;三个字是不说了,但他又换了别的:quot;乔主任,我咋觉得老奎像个贼骨头,这种人表面上老实巴交,窝窝囊囊,背后,狠着哪。quot; quot;有多狠?quot;乔国栋忍住不快,问。 quot;多狠?乔主任,你是没跟他打过交道,这种人我是见得多了,就说上次那个马九吧,一开始装得多可怜,家没了,老婆也没了,姑娘又跟人跑了,好像这世道就没他活的路了。结果呢,最后还不是让我查出,他居然有二十万的存款,都是倒卖文物倒来的。quot; quot;行了行了,你就少往远里扯,还是说正事吧。quot;乔国栋烦躁地打断他,他真是郁闷,宋老爷子咋就能养下这么一位儿子! quot;正事,你是说老奎吧?这贼骨头,问死也不说一个字,到现在,他还觉得炸得有理,好像他是大英雄似的。quot; quot;你咋知道?他不是一个字也不说吗?quot;乔国栋冷不丁就问。 quot;呵呵,经验,我是凭办案经验判定的。没错儿,他心里准是这么想的。quot; 乔国栋无话了,宋铜对他,哪有什么真心。他天天来,表面看是汇报案情,其实,是在试探他,干扰他,甚至,有点儿欺负他。 按说,一个小小的刑侦队队长,是不敢在他面前撒野的,更不敢拿这种儿儿戏戏的态度,对待一个堂堂的人大主任。可宋铜敢!不但敢,乔国栋还断定,宋铜这一次,是铁上心要把他往浑水中拖了。 你没听他说,上面指示了,一定要撬开老奎的嘴巴,让老贼交代出,谁是幕后支使者。 一听quot;支使quot;两个字,乔国栋本能地就慌张了:quot;我们不能乱猜测,办案要讲证据,不能先入为主。quot; 宋铜呵呵一笑:quot;先入为主?乔主任,不是我吹,办案我比你有经验。如果没有幕后支使者,就凭他一个老贼,能进得了法院?再者,他咋知道那天要开评议会?他咋知道那天有那么多领导到场?我问过陈副主任,陈副主任也觉得很奇怪,一个上访户,咋能把情报摸得那么准,这里面,名堂大啊!乔主任,这事你就甭管了,放心,我要是撬不开老贼的嘴,警察这活儿,我不干了。quot; 宋铜左一个老贼右一个老贼,叫得乔国栋心里都要开锅了,可他还得装做没事。是啊,一直说查,查啥呢?原来他们是查这个。 乔国栋这才明白,老奎这案子,不论咋查,他都脱不掉干系了。 宋铜海吹一通后,走了。这个瘪三!乔国栋冲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就骂了一句。让这个瘪三负责案件,强伟狠啊! 比这更狠的,是宋铜压根儿就没打算查。这一次,他是真想把乔国栋耍死。 打乔国栋那儿出来,宋铜径直就进了一家招待所。这家招待所开在西城区一处繁华地带,甭看门面小,里面却宽敞明亮,两层,三十多间客房,装修很雅致,给人一种温馨如家的感觉。老板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人,长得很有几分姿色,人也很妖冶,一双水扑扑的眼睛,望谁都像是在传情。老奎就关在这。一开始老奎被关进了看守所,宋铜接手案子后,以安全为由,将老奎带到了这。 宋铜刚上楼,老板娘燕子便笑扑扑迎过来:quot;回来了?quot;宋铜嗯了一声,顺势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燕子娇滴滴说了声讨厌,屁股一扭,要往房间去。quot;哥儿几个呢?quot;宋铜问。燕子说了声在楼上,就进了屋,宋铜没跟进来,上了楼,见老虎几个正在斗地主,道:quot;老贼呢?quot; quot;睡觉呢。quot;老虎说。 quot;给我操心点儿,别出什么事。quot; quot;知道。quot;老虎应了一声,就急着出牌。他们不是一般的斗,真刀真枪,说话的空,老虎就进了三百多。 quot;行了,玩几把收拾掉,我估摸着姓乔的会找到这儿来,让他撞见了,不好。quot; quot;他跑这儿来做什么,这又不是他人大的地盘?quot;老虎不满道。宋铜没多说什么,到另间屋子里去看老奎。 老奎安静地坐在窗户前,一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盯着窗外,窗外其实没多少风景,让新起的商业大厦遮挡住了,除了一线阳光,再就是一大片窗户,可老奎看得像是很认真。他的双手铐着,固定在桌腿上,面前像模像样地摊着一张纸,还有一支派克笔。 quot;想好了没?你要是能把乔国栋跟秦西岳怎么教唆你的全说出来,我就放你走。不然,你就得乖乖在这儿住着,住够了,送你去看守所。那儿的滋味你也尝过,好不好受,你自个儿知道。quot;说完,宋铜斜乜着眼睛,瞟了一下老奎。 老奎像是聋了,自打被宋铜带到这,他就真的像是又聋又哑,再也看不到他炸会场那份英雄劲儿。 宋铜点了支烟,抽了两口,估摸着老奎也不会跟他说啥,出来了。老虎几个还在斗,好像老虎输了一把,很恼火,骂骂咧咧的,宋铜觉得老虎这贼没出息,不就几个小钱,值得吗?他走下楼梯,看见燕子的身影在楼道里一闪,一股火苗儿就蹿起来了,也不管这阵儿是白天还是黑夜,扑进去,不容分说就将燕子压在了床上。 燕子的呢喃响起来,很热火。 也就在此时,宋铜的姐姐宋梅正在冲左旂威大发雷霆:quot;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这阵儿知道用老娘了?quot;左旂威哑着声,任凭宋梅又骂又叫,就是不敢还口。对左旂威,宋梅真是又恨又气,却又没有一点办法。当初她嫁给左旂威,就是因为自己长得难看,实在没办法,才选了这个又色又坏的男人。原以为有书记老子的威力,左旂威会变得收敛一点,变得像个人,没想,结婚后的左旂威变本加厉,嚣张得很。一面不停地用着她老子的权力,步步高升,把自己弄成了河阳城一个人物,一面又大肆地敛财敛色。敛财倒也罢了,宋梅喜欢财,这敛色,她就受不了。 粗算起来,左旂威玩过的女人,不下十个,单是让她抓住的,就有五六个,有法院的,也有外面的,更可怕的,他还把小姐往家里带,让宋梅堵在了床上,你说恶心不恶心?抓住也是闲的,没办法,谁让她长这么丑呢。丑对女人来说,是最残忍最无情的报复,是上帝这老儿最恶毒的一种造人方式。你可以把男人造得丑点儿,造得粗糙点儿,怎么在女人身上,也这么粗心呢?况且她还是地委书记的千金!丑倒也罢了,还给了她一副平胸,一个瘦屁股,这样,她往街上一站,就没有人认出她是女人。这样,左旂威在外面找野女人,就理直气壮! quot;去找啊,这阵儿去找啊,去让那些野女人帮你!quot;宋梅终于有机会了,她可以抓住这大好机会,把半辈子的气都发泄出来。 左旂威哪敢还口,乖得跟儿子一样。自从老奎炸了法院,左旂威就露出了乖相,被强伟停职后,这乖相,就变成了可怜相。他求宋梅:quot;找找老爷子吧,他要不帮我,我就完了。quot; quot;老娘懒得管,完了更好,要叫我说,姓强的把你阉了才好!quot; quot;老婆,别这么大火嘛。quot;左旂威一开始还嬉皮笑脸,还没把宋梅想得这么恶。 quot;谁是你老婆!你老婆是野鸡,是许艳容!你不是夜里都喊她名字吗?去呀,去让她跟你说啊!quot; 羞死了,宋梅一怒之下,就将他这点儿隐私说了出来。左旂威是叫过许艳容的名字,跟宋梅做爱时叫的,不叫他就没法跟宋梅做,但没想到,做完进了梦乡,他又给叫了,宋梅就不饶了,硬说他跟许艳容有一腿。 妈的,能跟她有一腿,老子死了也值!左旂威恨恨的,他做梦都想跟许艳容有一腿,可许艳容是那么容易搞上的?她是强伟的女人! 宋梅终于骂够了,骂痛快了,也骂不动了,换了衣服,背了包,去娘家。骂归骂,男人的事,她还得管,不管往后她吃啥哩,喝啥哩,总不能让姓强的把她一家的财路都给断了。 左旂威心里一喜,确信宋梅是真走了后,抓起电话,就给一个叫王艳的女人打。王艳正是当初负责小奎那案的王军的姐姐,一个很懂风情的骚娘们儿。 周一粲现在是分外的忙,这忙不是装出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忙。她先是组织相关部门,就文明城市的创建工作做了精密安排,然后又到重点单位做了检查,进一步明确了要求,她的目的是,这次文明城市一定要争到,这不但是市上的荣誉,更是她作为一个市长交给上面的一份合格答卷。再者,眼下集中精力创建文明城市,对化解老奎爆炸案带来的危机也有很大好处,可以把干部队伍中的消极情绪抵制住,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打压掉。 传闻这东西真是可怕,周一粲已经感受到它的压力了。但她的脚步不能停,河阳目前的形势,既是在考验强伟更是在考验她,她渴望以实际行动赢得上面的信任和支持,特别是齐副书记的支持。 从省城开完人大会议回来后,齐副书记给她打来电话,简单问了下河阳的情况,没等她流露出畏难情绪,齐副书记就鼓励道:quot;一粲同志,出现问题并不可怕,关键要有信心去面对、去解决,省委相信,你跟强伟同志会同舟共济,把河阳带出困境。quot;她在电话里向齐副书记表了态,齐副书记笑说:quot;表态就不必了,我还是那句老话,凡事看行动。quot; 看行动? 本来,形势都快要把她推到强伟的对立面了,她自己呢,也想旗帜鲜明地跟强伟划清界限,不管强伟后面站着余书红还是别人,她都不怕,也用不着怕,在大的事端面前,评价一个干部的尺度只有能力,还有是否果决。这点上她不想输给强伟,也不能输给强伟。起初她同意跟乔国栋等代表联名,提议召开人大讨论会,目的并不完全是冲着强伟,她想借人大的力,尽快将小奎一案查清,只有查清小奎的案子,老奎的问题才能彻底解决。可惜,让秦西岳一搅,人大这力是借不上了,现在只有靠自己。这些天,她已暗暗采取行动,她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搞清那些心中疑惑的问题。 难的是,齐副书记说了quot;同舟共济quot;四个字,这样,她跟强伟之间的关系,反倒更难处了。过去那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后,她在心底里,真是有种取代强伟的冲动,而且随着河阳局势的发展,这种冲动越来越强烈。到底该不该抑制,她还一时拿不定主意,不过她想,只要强伟能坚持原则,她也一样能坚持。 九月的沙漠骄阳似火,周一粲带着农委和水利部门的同志,来到沙漠水库,两天前她接到水库管理处打来的紧急报告,说是沙漠水库快要见底了。这又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沙漠水库一见底,沙县三十多万人口的生存就会出大问题。还在车上,她就情急地跟两个部门的负责人商讨办法,可惜眼下旱象肆虐,到处都在闹水荒,上游五佛还有苍浪等县,也是一片缺水声,河阳境内的六大水库,无一例外地被旱情逼到了干涸的绝境上。 等到了水库,现实令她更为震惊。水库两边的取水处,排满了拉水队伍,有汽车、拖拉机、农民自用的三码子,还有长长的驮着水囊的驼队。取水者眼里,清一色露出的是焦渴,是恐惧。 站在堤坝上,周一粲的目光不敢向两边的人群望去,那一幕真是太揪心了。上个月她还来过水库,按她的估计,这水怎么也能用到十一月,估计到那时候,老天也该开开恩了。谁知不到一个月,水位就急剧下降了两米还多。 quot;到底怎么回事,就算天天拉,也不会拉掉这么多?quot;她把目光盯在水库管理处孙主任脸上。 孙主任垂下头,避开周一粲目光,蚊子似地说:quot;半月前我们发现二号区在渗水,水是……渗漏掉的。quot; quot;渗漏?quot;周一粲惊呆了!如今的沙漠地区,一滴水比一滴油还贵重,居然能将三十万人两个多月的生产生活用水渗漏掉! quot;二号区不是开春才加固过吗,怎么会渗漏?quot;她将目光收回来,转到水利局局长脸上。 水利局局长支吾道:quot;我也不大清楚,渗漏报告我也是刚刚接到。quot; quot;刚刚接到?发生如此严重的渗水事件,你这个水利局局长居然不知道!quot;周一粲简直气得要炸了。 水利局局长脸色蜡黄,低住头不再说话。 周一粲又转向孙主任:quot;原因查清没?目前渗漏问题解决掉没有?quot; quot;是加固工程不合格,原有的问题没解决,只在表面处理了一下,时间一长,表面的处理层脱落,渗漏就又重新开始了。quot;孙主任说。 quot;时间一长?工程验收完这才几个月,说,是不是工程质量问题?quot; 孙主任结了几下舌,目光来回在周一粲跟水利局长脸上扫了几扫,最后终是慑于周一粲的威力,讲了实话。 是工程质量问题,花三百八十万做的加固工程,等于是白做。要想彻底解决渗漏,就得把加固工程全部处理掉,然后重新做一次,等于又要花两个三百八十万。 quot;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quot;周一粲心里叫着,嘴上,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加固工程是周铁山的建筑公司做的,年前市上确定对沙漠工程二号区进行加固,水利部门的意见是要招标,周一粲也同意,后来周铁山找她,意思是想把这工程接下来,当时她还笑着说:quot;区区三百多万,你铁山集团能看到眼里?quot; 周铁山用河阳的土话说:quot;苍蝇也是肉嘛,搞企业的不比你们,只要是钱,就得想办法挣。quot; quot;行,你就准备投标,能竞到手,你就去做,机会面前人人平等,你周大老板也别想搞特殊。quot;话虽这么说,事实上在招标中,她还是倾向于周铁山,一则,铁山集团是大集团,搞过的工程无数,让他们搞应该放心点。二来,周铁山跟齐副书记的关系,她也隐隐听到过一些,她不想为这么件小事,让周铁山找到齐副书记那儿去。当时强伟提过反对意见,他倾向于让水利厅一家公司去做,说那家公司是专业公司,对处理水库渗漏还有大坝渗漏有经验。周一粲说:quot;你我谁也别带倾向,让他们都去竞标,谁竞到手谁做。quot;工程最后落到了周铁山手里,周一粲为避嫌,自始至终,没再对工程说过一句话,包括后来增加工程款六十多万,她都没发表过一个字的意见。 谁知…… 在水库管理处开了一个短会,周一粲就急着往河阳赶。路上她想,第一,这事必须先向强伟作汇报,怎么善后,一定要听强伟的,切不可自己再乱做主张。第二,要尽快找到一家有把握的公司,工程必须得重新做,而且工期一定要快,如果等到水库见底的那一天,怕是……还有一点,就是要想办法把目前的水荒度过去,绝不能让沙漠水库断了水。 还没等她把思路理清,周铁山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她不想接,但又不能不接。刚一接通,周铁山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quot;在哪儿啊,大妹子,是不是又背着哥哥搞腐败?quot;周一粲气得,简直就要怒吼。周铁山又笑着说:quot;晚上给你压惊,我在老地方等着。quot;说完,将电话压了。 这一路,周一粲的心情就像是被水漫了一般,提不起来。 回到河阳,她没敢跟强伟打电话,直接就找到办公室去,办公室没人,秘书说强书记出去了,好像去了五佛。周一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强伟的手机。强伟耐着心将她的汇报听完,道:quot;事情我已听说,这么着吧,你先组织相关部门开个会,把原因查清,我在五佛还得几天,等我回来再碰头。quot; 站在楼道里,周一粲忍不住就想,强伟在回避,或者,他不想碰这个问题。意识到这层,她的心忽然就凉了,不仅凉,而且冷。 晚上,周一粲原本不想去见周铁山,无奈他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打得她手机都快要爆了。周一粲只好来到大漠汉宫美食城,在最边上一座蒙古包里,周铁山一边看着足球,一边等她。 quot;你倒是心闲啊,周大老板。quot;周一粲的语气有几分苍凉。 周铁山呵呵笑笑:quot;又怎么了,看你整天心事凝重的,你就不能轻松点?quot; quot;轻松?你把工程搞成那样,半水库的水没了,你让我怎么轻松?quot; quot;看,又来了是不?工程的事,你别乱听他们讲,我周铁山做过的工程,比他们见过的都多,怎么会是工程的问题?quot; quot;你还在狡赖,到了这时候你还敢狡赖!quot; quot;大妹子,话别说那么难听,我不是狡赖,工程是经过严格验收的,方方面面都签了字,他们现在说是工程问题,你就让我承认?这怕不大合适吧?quot; quot;我不跟你争,是不是工程质量出了问题,不用我跟你争,会有人去查。quot; quot;这不就对了,没查清之前,你就给我扣这帽子,我能戴得动?坐下吧,别为这点小事犯愁,该吃饭还得吃,该干啥还得干啥。看你愁眉苦脸的,我都替你担心。怪不得下面说,就凭你这点儿承受力,在强伟面前根本不堪一击。quot; quot;小事?你把它当小事?quot;周一粲不能不激动了,她都要为水库的事急疯了,周铁山居然还拿它当小事!而且,他后面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quot;看,又来了是不?现在不是你发急的时候,该是强伟发急的时候,你怎么连这个理也不懂?quot; quot;你少拿我们工作上的事乱说,我说周大老板,你能不能只管好自己的事就行?市委和市政府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吧?quot;周一粲的口气已很不客气,她有个原则,就是从不在外人面前谈工作,特别是敏感话题。尽管周铁山口口声声称她大妹子,她心里,却把自己跟他划得很开。 quot;好吧,既然你不想听,我也就不说了,不过大妹子,我还得提醒你一句,别把有些事看得太认真,认真对谁都没好处,特别是眼下这种时候,你应该多留个心眼儿,去对付别人。quot; quot;够了!quot;周一粲控制不住地就叫了一声,她怕周铁山再说下去,自己真会动摇,真会被他话里暗藏的那些东西击中。 两个人不欢而散,周铁山硬要留她吃饭,她哪还吃得下去! 第二天,她意外地听到一股传言,说沙漠水库的事强伟早就知道了,之所以迟迟不召开会议研究,就是想等水库干涸,矛盾激化后他再下手。 可怕啊! 随后她又了解到,加固工程根本不是周铁山做的,周铁山将工程竞到手后,以二百万转包给河南一家小工程队,然后动用关系,让验收单位还有水库管理处在工程验收报告上签了字。 这事她信,据她掌握,周铁山这两年的工程,有很多是以转包形式搞的,他自己的建筑公司,只做铁路和银行部门的工程。 怎么办?—— 3—— 齐副书记的秘书突然打来电话,要周一粲去趟省城。quot;你抓紧来一趟,有些事齐书记要跟你面谈。quot; 这个电话太及时了,周一粲正苦苦地想着,怎么跟齐副书记把情况反映上去,还有,她想让齐副书记跟上游市说说,通融通融,放点水,目前解决水荒,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quot;我马上动身,这就去省城。quot;她跟秘书说。 秘书笑了笑,在电话里道:quot;也不用太急,过两天来吧,齐书记只让我通知你,没明确时间,我再落实一下,给你电话。quot; 周一粲连着说了几声谢,弄得秘书在那边挺不好意思。 接完电话,周一粲的心境就不一样了,紧忙将手头一些急事儿处理了,就开始琢磨,这一次去省城,到底要汇报哪些问题,哪些暂时还不能汇报?还有,这一次必须得带份礼物,到河阳两年,她还没带给齐副书记任何礼物,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带什么礼物好呢? 周一粲难住了,后来她猛然想起,齐默然喜好书法,尤其爱收藏民间的书画作品,咋把这个给疏忽了!对,就带字画! 河阳有个书法家,姓吴,大号吴二水,是西北书坛泰斗孙子鱼的弟子,孙子鱼一生英名远播,在书画界尤负盛名,是西北四大才子之一。可惜他死得早,quot;文革quot;不久便去了,作品留下的也不多。孙子鱼这个名字,周一粲还是从齐副书记嘴里听说的,当时她就没往多里想,你说傻气不傻气?她打算先弄一幅二水先生的作品,投石问路,如果齐副书记喜欢,她再想办法,她相信二水先生手里,一定有孙子鱼的真品。 星期五早上,周一粲在文化局一位副局长的陪同下,敲开了二水先生的门。吴二水也是个怪才,不但才怪,做人也怪,这些年,他的名气与日俱增,作品价码也渐渐攀升,可他很少出手,写了东西全都藏着,外地来的客人想索取,都很难,市面上更是难以见着。 二水先生八十好几了,可精神矍铄,一头银发配上那副极具个性的银须,令他既有形又有神,一见面便让人肃然起敬。简单寒暄几句,周一粲主动说明来意,想请二水先生一展墨迹,以饱她眼福。二水先生话不多,也不会曲里拐弯,他问周一粲:quot;你是收藏还是送人?quot; quot;哪啊,老先生,我是想把你的墨宝拿到港澳去,在那边做宣传,也好给咱河阳挣点面子,吸引更多的人来河阳投资。quot; quot;这……quot;老先生似乎没想到这一点,有点犹豫。 quot;老先生,眼下我市要评文明城市,周市长是想打文化这张牌,拿你的画当名片,宣传我们河阳。quot;那位副局长趁势说。 老先生似乎对副局长的话不感兴趣,瞅了一眼副局长,继续跟周一粲道:quot;我知道你来的目的,我手头能拿出手的字真是不多,有一幅,写得是早了点儿,不过,我自己对它还比较满意。quot;说着,到里屋翻腾了半天,拿出一卷破报纸,缓缓取开,将字画呈现在周一粲面前。 周一粲的眼直了。 尽管她不懂书法,但她的目光还是让这幅字惊住了。quot;好字,好字啊。quot;她失声叫道。一旁的副局长同样露出吃惊的脸色,这位仁兄算是半个内行,他的目光让周一粲越发坚信,老先生是把心血之作捧了出来。 quot;多少钱?quot;周一粲情急地就问。 二水先生略略一惊,似乎对周一粲这句话有点不解。 quot;是这样的,我太爱你的字了,如果可以,我想把它收购下来。quot;周一粲慌忙解释。 quot;你不是说……quot;二水先生越发不明白。 quot;周市长的意思是,如果先生您同意,这幅字就算市政府收购了,市政府用来宣传,不能白拿先生您的。quot;副局长毕竟跟二水先生打的交道多点儿,知道他疑惑什么。 二水先生哦了一声,似乎相信了副局长的话。quot;我老了,也不需要钱,如果政府真的用得着,就拿去吧。quot;说完,他将字画重新包了起来,双手捧给周一粲。 周一粲的手有些颤抖。从二水先生家出来后,她一言不发,副局长想说什么,一看她的脸色,没敢说。不过,二水先生今日的作为,让他也很受感动。 有了这幅字,周一粲的底气就算足了点儿。接下来,她开始焦急地等电话,可两天过去了,齐副书记的秘书还是没打电话。周一粲真是有些等不住了。 这天在办公室,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事本来前些日子就想安排下去,被其他的事一搅,偏又给忘了。她又细细琢磨了一番,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做下去。 其实这事也不是啥见不得光的,去年河阳发生过一起车祸案,当时她就觉有问题,几次会上,她都讲过不同意见,但都没被采纳。案子最终是结了,但留下的疑点不少。她想把这案子重新调查一番,将心中几个疑点解开。如果说以前她还犹豫着要不要这样做的话,现在,她不犹豫了,必须要解开,而且要快。 当天晚上,她将公安局一位副队长叫来,如此这般安顿了一番。 副队长一开始表现得很犹豫,不敢接手,后来周一粲发了火:quot;怎么,怕了是不?为什么一让你们碰有疑点的案子,就缩头缩尾?这里面是不是真有见不得人的事?quot; quot;市长你误会了,公安内部有规定,凡是结了的案子,不容许再查的。quot; quot;如果这案子是冤案错案呢,你们也不再管?quot; quot;这……这得当事人提出来,还有,就是上面明确指示要重新侦查的。quot; quot;那我算不算上面?quot;周一粲的口气不怒而威,副队长意识到,再不点头,怕是说不过去。可他还是担心,犹豫道:quot;查可以,不过让强书记那边知道,怕……quot; 周一粲本想说这跟强书记有什么关系,转念一想,道:quot;这么着吧,你们也讲点策略,这案子呢,你们在暗中查,不要对外张扬。查出什么疑点,只对我汇报,明白我的意思吗?quot; 副队长是聪明人,这种事他们以前也遇到过,一听周一粲说只对她汇报,马上心领神会:quot;请市长放心,这事儿我一定抓紧办。quot; quot;不但要抓紧,重要的,是查出真相来。quot;周一粲进一步道。 副队长领了命,匆匆忙忙地走了,其实对下面的人来说,他们更愿意办这种案子。办这种案子不但能立功,重要的,是能拉近跟领导的关系。试想一下,市长凭什么叫你办这案,而不交给别人?这道理不是明摆着的吗? 周一粲长长地舒口气,伸了一下腰,正欲给省委一位朋友打个电话,问一下高波书记的病情,电话突然又叫响了,刚一接通,里面就传来一个惊慌的声音:quot;周市长,不好了,强书记他……quot; quot;慌什么,慢慢说。quot; 对方努力克制住自己,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事情说明白。周一粲听了,心里陡地腾起一片暗云。 怪不得他没时间理沙漠水库的事,原来是去了开发区…… 强伟果然在九墩滩开发区。 这是九墩滩一个叫湖坝的村子,据沙县县志记载,这儿曾经是一片美丽的沙湖,是当年苏武牧羊的地方,民国年间,这儿还是水草丛丛,碧波荡漾,成群的野鸭子游戈于水草与芦苇之间,发出欢快的叫声。就在quot;文革quot;期间,这儿还能看到水的影子,湖虽是没了,但绿色还在,沙棘、梭梭还有红柳丛,将湖坝染得墨绿。水是啥年间彻底没了的,强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绿色是啥时候绝迹的,他也不想探究。他只知道,这里现在还是一片蛮荒之地,是沙灾最为严重的地方。 每次踏上九墩滩,踏上湖坝,强伟心里,就跟灌了铅般沉重。苍苍茫茫的大漠,粗犷凌厉的漠风,还有随地而起的沙尘,如刀子一般,剜他心上。他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能在一夜之间,让这荒蛮的大漠旷野长出绿色。 一片土地是不能太久的失去绿色的,就跟人的心灵不能太久的失去阳光。失去了,这土地就不再是养人活人的地儿,而是吞人埋人的地儿。就跟心灵失去阳光太久,就会变成一口枯井。 强伟害怕枯井,更害怕这黄沙漫漫的苍凉世界。 要不,当年他也不会那么心急,不顾众人的反对,硬是要搞这个开发区,硬是要将这寸草不生的黄沙滩变成碧绿的良田。 可是,时间过去四年了,这儿除了零零星星的绿色,还有一些不死不活的树,他期望的良田并没出现,他内心里幻想了无数遍的沙湖再也没有回来。令他痛心的是,随着井水的枯竭,土地的再次泛碱,好不容易搬迁下来的移民又变得心灰意懒,再也不相信他当初讲过的神话了。九墩滩一共九个移民村,到目前为止,除了三个村村民还坚守在沙漠里外,其余六个,陆陆续续地,有一大半溜回去了。留给强伟的,除了颓垣断壁般的村舍,再就是像狗啃过一样的大片大片未平整好的盐碱地。 这一切,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为搞这个开发区,为移民,强伟四年间一共拿出了两千多万的财政补贴,还不包括那些方方面面的募捐与支持。 这在发达地区也许不算什么,但在河阳,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在五佛、苍浪两县还有一半农民未达到脱贫,东西二城区又有上万号下岗工人没饭吃的今天,这笔钱的意义,不能不说非同小可。 强伟从政二十六年,前后蹲过六个县区三个市,经手的资金已达数十个亿,最失败的,就是这一笔。二十多年来他貌似风风火火,敢打敢拼,但在花钱的问题上,他比谁都谨慎,也比谁都在乎。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会在河阳,会在大沙漠里,搞下一个烂尾工程,犯下一个令他痛心疾首的错误。 这错误有点大,犯得也很是愚蠢,到今天,强伟还搞不清,当初怎么就能脑子发热,突然涌出这么一个创意?仅仅是想把沙漠变好,仅仅是想让山区的农民跟先富起来的沙县农民一样过上好日子?好像不,至少不全是。那么,还有什么? 强伟说不清,真是说不清。他想过,不止一次地想过,可到今天,他也没法实实在在给自己一个答案。有时候他想,难道真如秦西岳骂他的那样,是当官当昏了,当得不知道该干啥了?还是有次人代会上,有个代表提的那样,是别出心裁,想把政绩工程建在沙漠里? 或许,都有,但,强伟就是不肯承认。 许艳容说得对:quot;有时候你做事特绝,我特佩服。有时候,你又犯傻,犯的错误跟孩子一样,又让人好笑,又让人生气,无法原谅。quot; 能看清他的,怕也就许艳容一个。但强伟必须先自己看清自己,哪怕是栽跟斗,也要栽个明白,栽个清楚。 强伟这次来九墩滩,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认认真真把九墩滩移民开发区的问题调查清楚,赶在别人告状前,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案,这个开发区,到底还要不要搞,有没有必要搞?如果有,那他将在所不惜,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把这个开发区搞成功,像模像样建设起来。如果真的是他当初感情用事,决策错了,那他就彻底放弃这个梦想,如实跟省委检讨错误,哪怕因此而丢了乌纱,他也无怨无悔。 与其让别人拉下马,还不如自己主动点,这是强伟在老奎爆炸案后忽然悟出的道理。 可能,也是那惊天动地的一炸,把他给彻底炸醒了! 陪同的人全让他打发了回去,赖着不走的秘书也让他最后一个骂了回去,在这个风沙弥漫了整个沙漠的夏日的黄昏,强伟孤零零的,像一个幽魂,立在沙梁子上。他立得有些悲壮,更有点无奈。 黄昏不知什么时候已隐去,夜幕拖着沉沉的步伐,践踏了沙漠,强伟眼里,涌进浓浓的黑暗,耳边还是呼呼作响的漠风,沙浪一袭猛过一袭,击打得他站立不住。强伟紧紧衣领,想让这刀子般的漠风离他远点儿。 这几天,他跑遍了九墩滩九个移民村,也跟村民们交流了不少,得来的信息令他沮丧。九个村里,好像没谁心甘情愿地想继续留在这里,有些想回去,继续回到山窝窝里,过那种消消闲闲的日子。尽管那日子穷点儿,但自在,把庄稼交给天爷,把日子也交给天爷,再就不管了。是穷是福,是宽裕还是紧巴,就全看天爷的意思了。沙漠不同,沙漠太苦了,起早摸黑的,啥时是个终?这些人冲他叫苦。还有一些,眼巴巴瞅着他,心想他可能说点什么,可能还要多给点什么,比如钱,比如粮,比如能让他们舒舒服服过日子的那种政策。有人还幻想,能不能把他们再搬一次,搬到那些不用受太大苦但照样能过上好日子的地方?这种地方他们不知道,但强伟一定知道,他是书记嘛,书记还有啥不知道的? 强伟无言,一连三天,他都像失语一般,面对那些空洞而茫然的目光,他真是无话可说。他忽然就想起那个叫王二水的男人,那个一心要让秦西岳为他鸣屈叫冤的民办教师。他笑了一下,笑得很苦。秦西岳这个书呆子,他哪里能挖清这些山里人的心机,哪里又能懂得这些山里人的真正目的。都说山里人老实,憨得跟山里的羊一样,强伟却觉得,四县二区中,最最不可救药的,就是这些好吃懒做怕动弹的山里人。 扶贫不扶懒,救急不救贪,这是强伟的原则,也是他当初下决心改变搬迁政策的主要缘由。秦西岳怕是不会想到,王二水要的那些钱,就是强伟通知相关部门不往搬迁户手里发的,具体缘由,他没跟秦西岳讲,越讲越麻烦,还不如就让他傻呵呵地闹去。 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时,强伟摸黑回到了住处。秘书一直在旅馆门口等他,这是一位值得让人尊敬的秘书,不是说他对强伟有多么服从,多么忠心,令强伟感动的,是他对事物独到的判断,还有讲真话的勇气。说出来怕是没人相信,秘书肖克平是一个在强伟面前啥话也敢讲的年轻人,当然,他会选择时候,不是那种不分场合不分情况的乱讲。只要强伟需要,只要强伟心情好,他就能一股脑儿讲上半天,而且很少有虚话废话。强伟当初选择他做秘书,并不了解他这个优点,只是觉得他有脑子,而且爱动脑子,比市委秘书处其他那几个秘书,个性一点,也灵泛一点。调身边后,才发现,他的优点实在是太多了,这在现在的年轻人中,真是难得。 quot;有没人找过我?quot;看见肖克平,强伟问。 quot;县上和乡上前后来了几拨人,让我打发回去了。quot;肖克平道。听听这口气,不像秘书吧? quot;是不是又跑来要钱?这帮人,现在除了要钱,就没别的事干。quot;强伟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他们住的是九墩滩一家农民旅馆,条件很简陋。没办法,强伟原打算等开发区建成后,好好修一条街,把街道两旁也武装一下,让这沙窝窝里,也多点儿现代气息。开发区一受阻,啥都停下了。乡政府也是几间破房子,上面来人,压根儿就没法住,离其他几个乡镇又远,来来回回的,麻烦,只好就在这家小旅馆里凑合。 旅馆的主人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也是打五佛山区搬来的,不过他们跟其他的五佛人不一样,以前在山区,就爱做小买卖,到了沙漠里,第一个就想到开间小卖铺,后来又腾出几间房,开了这家旅馆。这是一对很识眼色的夫妇,知道强伟是市委书记,官大着哩,除了端茶供水,轻易不敢往强伟住的屋子来。 quot;说说,又有什么新想法?quot;进了屋子,强伟边换衣服边跟肖克平说。下午他们就开发区的事儿议了一个多小时,肖克平不同意强伟简单地把开发区放弃掉,大着胆子说,开发区的构想绝对没错,问题出在选错了移民对象,搬到九墩滩的,几乎都是山区把日子过得最烂的人,这种人就是搬到哪儿,也是一样的穷,还懒,不如就把他们放在这里,好好改造一下。强伟一听他的口气,就怒了,这阵子强伟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发火:quot;你少顺着我的话讲,我是让你自己拿思路!quot; quot;放在这里不是让他们学以前那样闲着,庄稼种不了,他们可以种树。quot;肖克平又说。肖克平在大学里是学农的,对种草种树有种情结,话说不了几句,就能给你回到种树上。 quot;少做你的白日梦,几万号人,你让他们全种树,不吃了?不喝了?quot; quot;强书记,我们可以把思路变一下,以前只想到要按传统的方式来管理这些农民,把他们搬下来,还是按过去的模式组建乡和村,还是让他们在庄稼地里找活路。我是想,能否借鉴一下新疆农场的那种管理模式,让他们来去自由,也不固定在沙漠里,原来山区的老村子,还是他们的,也是他们的。他们到沙漠里,就干一件事:种树。市县跟他们签定责任书,提供树苗和技术,保障用水,三年后按树的成活率进行兑现,重奖。通过重奖来刺激他们种树的欲望,这样一来,整个沙漠地区种树的积极性就调动起来了。quot; 这是下午肖克平的原话,强伟听了,当下就给反驳:quot;重奖,钱从哪来?再者,三年一兑现,农民会信你?现在天天跟他兑现,他都不乐意,你还给我来个三年!quot; 肖克平一听,没再固执地讲下去,而是做出一副顺从的模样,乖乖儿不说话了。强伟越发来气了:quot;好啊,你现在也学会装乖了,也学会察言观色了?我调你到身边来,不是让你顺从我的,而是让你时时刻刻提醒我的!quot; 肖克平一连挨了两顿骂,眼里就有了委屈。他知道强伟最近恼火,很多事儿凑齐了涌来,不恼火才怪。但他还是委屈,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既解决了这些农民的基本生存问题,又给他们提供了发展的方向,重要的,如果这个构想能实现,改善沙漠地区的生态就不再是一句空话。肖克平算过一笔账,每年省市县为种草种树投到沙漠里的资金,大得怕人,但效果,却很惨淡。关键就是没把农民的积极性调动起来,等于是国家拿钱来养农民的惰性,而且由于没有一个长效机制,种得快,破坏得快,死得更快。要是把成活率作为考核目标,而且收益直接让给农民,可能花一半的钱,就能种出现在几倍的树。 刚才在沙梁子上,强伟反复想了想肖克平提的这构思,你还甭说,这年轻人就是有一套,他等于说是现在不要这个开发区了,就把它作为一个种树基地,一个交易市场,我提供树苗和技术,你来种,你来管理,有了成果,我再重金奖给你。粗听起来像是不现实,细一琢磨,这方案,还真有可行性。 强伟是想让肖克平把没讲完的话全讲出来,他要顺着这思路,认真地想一想。 肖克平却说:quot;强书记,这是长远之计,眼下,还是想办法把农民心里的火灭掉,我怕……quot; 一句话,说得强伟一点激情都没了—— 4—— 两天后的下午,强伟决计回河阳。尽管开发区的事儿一件也没解决,问题都还搁在原处,但他心里,似乎有了应对的办法。其实这应对不是指应对开发区的农民,而是应对乔国栋和周一粲。眼下他跟周一粲、乔国栋两个,很像是在玩一场游戏,一方想借老奎这根导火索,点燃河阳这个炸弹,让他强伟头破血流。一方呢,是想竭尽全力,不让这个炸弹炸响,或者,炸得晚一点。到底能不能扼制住对方,目前还很难说,要不,肖克平也不会替他发急了。强伟甚感恼火,啥事儿也瞒不了肖克平这双眼睛,他现在甚至有点儿恨这个年轻人了。有些事强伟是不想让别人猜到的,包括他的心思,还有他的苦恼,可偏偏,肖克平像个人精,把他的啥事儿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身边有这样一位秘书,你能说是福还是祸? 强伟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现在真是太敏感,怎么能对肖克平生出这种想法呢,荒唐! 车子很快离开九墩滩,将茫茫的大漠甩在了身后,强伟眼里,开始涌进绿色了。酷夏的田野,还是很有看头的,尽管旱象四生,骄阳怒射,但真要让绿色绝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强伟正瞅着车窗外的田野发叹,手机响了起来,一看号码,他的心怦怦就跳了起来。 手机持续响着,强伟没接,但也没压断,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接这个电话?坐在前面的肖克平似乎意识到什么,掉头问:quot;强书记,要停车吗?quot; 强伟感谢地望了他一眼,说:quot;停下吧,下去解个手。quot; 刚下车,强伟接通电话,许艳容在电话那边情急地说:quot;我要见你,有急事。quot; quot;我在回来的路上。quot; quot;你先别回来,告诉我地方,我去接你。对了,你把司机跟秘书打发走,我不想让他们看见,你那个秘书太精了。quot; 强伟回头望了一眼车子,见肖克平并没跟着下来,心里一释然,道:quot;这样不好吧,欲盖弥彰。quot; quot;你就听我一次吧,我这就动身,你在红柳湾等我。quot; 回到车上,强伟闷了一会儿,跟肖克平说:quot;到红柳湾你们先回,我去见个老乡。quot; 肖克平嗯了一声,一个字也没多说。 许艳容的车子到达红柳湾时,天已近黑。强伟问怎么回事,许艳容笑说:quot;真是懒汉不出门,出门天不晴,上路不久,车子就爆胎了。quot;强伟一看许艳容又换了新车,问:quot;哪来的?quot;许艳容道:quot;借的。quot;强伟不信,狐疑地盯着许艳容:quot;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让我上车。quot;许艳容见他又较了真,叹气道:quot;你能不能少怀疑点别人,我同学在银州做生意,刚买了新车,我借来玩几天。quot; quot;你还有心思玩?quot;强伟故意绷了个脸,弄得许艳容挺难为情。上了车,强伟问:quot;啥事,这么急?quot;许艳容没说,将车子拐上一条便道,往西去。 quot;要去哪?quot;强伟一看许艳容不是往河阳开,心里越发犯疑。许艳容原本不想这么快就告诉他,又怕强伟不停地问下去,便道:quot;还能是啥事,有人在查车祸案。quot; quot;车祸案?quot;强伟的声音哗地变紧,尽管车内光线暗淡,但还是能看出,他的脸色瞬间变暗了许多。 quot;我也是刚刚听说,公安局派了几个人,在查去年那起车祸案。quot; 强伟哦了一声,其实不用许艳容提醒,一听quot;车祸quot;两个字,他就猛然意识到,有人开始做贾一非的文章了。 quot;是周一粲还是乔国栋?quot;他问。 quot;目前还不能肯定,我估计周市长的可能性要大点。quot; quot;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做什么!quot;一听是周一粲,强伟突然就失了态。许艳容没敢吭声,毕竟周一粲是市长,强伟怎么说都行,她不能跟着乱起哄。她今天急着见强伟,就是想提醒他,这种时候,一定要冷静,不要自己先乱了阵脚。当然,这些话她不能明着讲出来。明着一讲,强伟会受不了,他是个自尊很强的人,决不容许一个女人来教他怎么做,哪怕是她许艳容。 quot;你到底往哪里开?quot;强伟的脾气又上来了,见许艳容不回河阳,尽往西走,暴躁地就吼。 quot;带你去一个地方。quot; quot;我哪也不去,往回开!quot; 许艳容默了一阵,转而一笑道:quot;你别老发火好不,发火对身体不好。quot; quot;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还嫌添的乱不够?回去,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quot; quot;你现在回去就能制止住她?quot;许艳容反问了一句,见强伟黑住脸不说话了,又道:quot;她既然敢安排人去查,就已经不在乎你的态度了,这个时候你找她,不是自讨没趣?quot; quot;可……quot;强伟想说什么,被自己的愤怒噎住了,过了一会儿,无力地道:quot;算了,由她去吧。quot; 车子很快驶出河阳地界,往昌平方向去。一股熟稔的气息从车窗外涌来,强伟不由得就感到一阵轻松。昌平的山,昌平的水,昌平的一草一木,包括这儿的空气,他都感到那么亲切,那么自然。仿佛,他就从没离开过昌平,没离开过这片他热爱过的土地。他摁下窗户,冲车窗外深深呼吸了一口,又呼吸了一口,感觉身心真是放松了不少。 忽然间他才明白,许艳容为啥要朝这边开,为啥要把他带到昌平来。昌平是磨炼他、成就他、把他推到人生高峰的一片土地啊,无论身处何地、何境,只要一听见quot;昌平quot;两个字,他的心就会猛然加快速度,跳得他激动不宁了。许艳容带他来,就是想让他重温这片土地上的记忆,重新找回那份热爱,那份自信,那份不惧一切的魔力。 真是个心细的女人啊!这么想着,他侧过身,深情地注视了她一眼。夜色越来越浓,许艳容全身心地用来开车了,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过她的心里,却在为这个男人捏着一把汗。 车子到了昌平,径直开进了镍都大厦。雄伟的镍都大厦,曾寄托了他多少梦想,挥洒了他多少豪情,在这儿,他发出过别人不敢发的铮铮誓言,作出过别人不敢作的艰难决择。最终,他成功了,将一座矿业基地,建设为西北最具魅力的现代化工业城市,四年间他让这儿的工农业总产值翻了三番,让步履维艰的矿业公司重新焕发生机,并且一举打入国际市场,在国际上刮了一股昌平风。让中国的镍,成了国际市场的香饽饽。这还不算,昌平原来只有矿业,农业几乎为零,充其量它还不能叫市,只是沙漠边上的一片矿区。正是在他的大胆设想和不懈努力下,省委才作出决断,将河阳及周边市的四个县划入昌平,从而让昌平作为中国的镍都,实现了质的飞跃。四年间他一手抓矿业发展,一手又用矿业赚的钱扶持农业,将原来四个没人要的穷县一下提升起来,终于跻身于商品粮基地的行列。 没想到,六年后的今天,他竟以这种方式,偷偷摸摸来到了这儿。 许艳容大约猜出了他的心思,嫣然一笑道:quot;下车吧,别乱发感慨了。物是人非,有些事你是想不透的。quot; 他颓然一笑,跟着许艳容下了车,两人径直来到贵宾楼,房间显然是提前订好的,一间套房,一间豪标。许艳容打开门说:quot;进吧,我的大书记,今天该你好好休息了。quot; 进了门,强伟先将手机关了,既然让人家绑了来,莫不如就甩开一切烦恼,彻底放松一次。再说,他也很有些日子没跟许艳容单独在一起了,坦率地讲,他也有些想她,也很想有这么个机会,能跟她说说心里话。 尽管许艳容做得很隐秘,没带院里的车也没带院里的人,偷偷摸摸半道上将强伟接走了,但消息,还是很快传到了乔国栋耳朵里。 向乔国栋透露信息的,不是别人,正是对他怀有切肤之恨的左旂威。左旂威拨通乔国栋的电话,假惺惺地问候了几句,然后道:quot;乔主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小奎是怎么死的吗,你可以去问许艳容,案子是她办的,她知道一切。quot; quot;许艳容?quot;乔国栋不明白左旂威为什么会突然给他打这个电话,但一听quot;许艳容quot;这个名字,还是本能地来了兴趣。quot;她在哪?quot;乔国栋顺口就问。 quot;她在哪?怎么,乔主任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跟我这个下了台的人开玩笑?quot; quot;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我老乔没功夫陪你开玩笑。quot;内心里,乔国栋还是对左旂威等人有本能的戒备,宋老爷子的这帮儿女,不会拿他乔国栋当碟菜。 quot;许大庭长这阵儿正跟强书记热火哩,乔主任想不想知道具体地点?quot; quot;不想!quot;乔国栋说完,砰就将电话压了。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甘心,强伟不是去了九墩滩吗,怎么能跟许艳容在一起?强伟要是真跟许艳容在一起,这里面,文章可就大了。联想到外界的诸多传闻,乔国栋的热血一下就沸腾了,好啊,强伟,这个时候,你还有时间乱搞。怪不得小奎的案子表面上查得风风火火,实质性进展却一点也没有,原来真是你在里面作怪。他抓起电话,按号拨过去:quot;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要说就说清楚!quot; quot;乔主任,我就知道你还会打过来。乔主任真是有心之人啊,怪不得我家老爷子对你念念不忘。想知道他们两个在哪儿吗?我告诉你一个号码,你打过去一问便知。quot;说着,左旂威就说了一个号,乔国栋真就很有兴趣地将号码给写在了纸上。 跟左旂威通完话很久,乔国栋都在犹豫,要不要打这个电话?一个心理,他怕跟左旂威这样的人扯上瓜葛,左旂威毕竟不地道,跟他的小舅子宋铜一样,不是什么好货色。再者,这事要是传强伟耳朵里,强伟定不会放过他。但,另一个心理,他又被许艳容这女人搅得不安。小奎的案子一开始是许艳容经手的,生在乡村的小奎要离婚,离了两年,没离掉,最后一纸诉状,将老婆酸果儿告上了法庭。许艳容调解了一年多,最后没调解成,判了,将小奎跟酸果儿的婚姻拿法律解除了。但在财产分割上,却出现了麻烦,判给酸果儿的财产,迟迟落不到酸果儿手里,小奎不给,老奎也不给。更麻烦的,老奎还不让离了婚的酸果儿走,说要走也得小奎这畜生走。quot;让他走,跟他的野妈妈过去,你带着孩子,就住在这里!quot;这是老奎的原话,还说他说出的话就是钉子上的铁,不会变,让酸果儿放心,只要他活着,就有她住的吃的!酸果儿当然不乐意,既然小奎不要她了,要跟野女人过,她赖在这里,就让人笑话。她想把财产要到手,带上她的米米,回娘家。可老奎舍不得,许艳容判给酸果儿的太多了,四万,这不要他的命吗?四万一拿走,他老奎手里还有啥?有啥嘛!赖来赖去,酸果儿就又告了,到法庭找许艳容,带着米米找。许艳容将案子转到了执行庭,也就是王军和马虎手里,结果,王军跟马虎去新疆找小奎,回来的路上,小奎突然就给死掉了。 小奎的死说不定真就跟许艳容有关,要是这样,可就真有戏了!乔国栋忽地就兴奋了,莫名的兴奋。他不再犹豫,很坚决地就按左旂威说的那个号把电话打了过去,对方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这声音让人起鸡皮疙瘩。乔国栋没起,他不在乎对方的声音,只在乎对方说的话。 quot;我想知道,强伟现在在什么地方?quot; quot;你是说强书记啊,他刚跟一个女的进了2118房间。quot; quot;2118?你说的是啥地方?quot; quot;不好意思,我这里是镍都大厦,请问先生也是想订房吗,我这里可以打六折的。quot; quot;肏蛋,我订房做啥!quot;乔国栋啪地挂了电话,感觉像是被人羞辱了一般。可再坐下,他心里就不那么想了。镍都大厦,不正是强伟的老根据地吗,看来这消息绝对没错。这个时候他们偷偷跑到镍都,除了偷情,不就是要互相串供吗?乔国栋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激动,最后,他毅然作出决定,要亲自找老奎谈。他一定要从老奎嘴里掌握到更多的信息。 乔国栋感到对不住老奎,虽是跟老奎联系了两年,也一直在替他呼吁,替他奔走,但对案子本身,他却从没认真了解过。 再也不能官僚了啊!乔国栋这么叹了一声。 强伟跟许艳容,并没像别人想象的那样,一进门就抱在一起。尽管强伟有这冲动,许艳容心里,也隐隐涌动着这股欲望,但真要抱一起,还很难。 进了门,许艳容就变得自在了,再也不像平时,总有种面对上级的压迫感,总有种害怕被人窥到什么的不安全感。现在不用了,现在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盯着眼前这男人,仔细地望上好几遍,如果望不够,还可以从头再次望起。见许艳容盯着他,强伟略显局促道:quot;傻望着我干啥,你不是有话要说吗?quot; 许艳容意味深长地一笑:quot;我是有话哩,但我先不想说,你先洗个澡,然后换了干净衣服。quot;说着,她打开随身带的包,拿出早就为强伟准备好的衣服。 强伟有点难为情,想推辞,许艳容已经跑洗手间放热水去了,一听见哗哗的水声,强伟就忍不住了,这些天在沙漠,身上脏得跟啥一样,恨不得立刻就跳进热水中,美美泡他一下。 许艳容放好水,回避到自己的房间去了,强伟泡在热水中,脑子里就开始浮想联翩。他想起了跟许艳容的初识,那时她还是公安局一位民警,很年轻,很漂亮,飒爽英姿,因为个性倔犟,常常惹出一些事儿。强伟是在检查公安局工作时跟她认识的,当时的印象是,这人能干,是块培养的料,但没想,后来两个人竟阴错阳差地生出了爱慕之情。是的,爱慕。强伟现在不想回避,也不想隐瞒,他承认自己喜欢这个女人,不只是喜欢,也有种更深的东西在里面。如果不是念及到身份还有年龄,强伟或许就要做傻事,将这层埋在心底的喜欢说出来。许艳容呢?强伟坚信,她也是喜欢他的,好几次,她都差点把那层意思表示出来。有一次强伟问过她:quot;经常跟我在一起,不怕别人说闲话?quot;许艳容嫣然一笑:quot;你都不怕,我怕什么?quot;这话说的,好像他们真就有了什么。打那以后,强伟注意起跟她的关系来,公开场合,绝不跟她随便搭话,就算是私下里,他也尽量保持出一种距离,不让她有错觉。其实这样做很卑鄙,好像人家许艳容硬缠着他似的,好像他这个市委书记是个香饽饽,女人们都对他垂涎三尺。强伟很反感自己这一点,却又没办法,毕竟,他们都是有家之人,许艳容的丈夫在部队上,当团政委,这就更得让他多留神,惹出什么绯闻来,不但对自己不利,对许艳容,怕是灾难更重。好在,到现在他们关系保持得还不错,朦朦的,似有若无,彼此心里都藏着对方,行动上,却表现得很有分寸。这种微妙的关系保持起来很难,保持好了,却很享受。 水很热,泡在里面,甭提有多舒服。这一刻,强伟才感觉到啥叫个享受,比起沙窝里受罪的那些个日子,这种享受真就让人觉得奢侈。他索性放开想象,任思绪在蒙蒙的热气中乱游乱飘。后来他忍不住又想起许艳容:她这会儿在做什么呢,会不会也在想他?这是一种很美妙的感觉,泡在热水里,想一个心爱的女人,可以自由地想,毫无限制地想。呵呵,啥时候我强伟也变得这样荒唐,这样放肆了? 洗完澡,许艳容又弄来一大堆夜宵,有糕点、羊肉串,也有水果,还有他最爱吃的沙葱。许艳容真是一个细心的女人,似乎他那点儿嗜好,她都知道。女人要是把心思用到一个她喜欢的男人身上,那是很体贴入微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能给你操心到。就这么一会儿,许艳容不但弄来了夜宵,还弄来了他最爱喝的灌灌茶,这是一种野生茶,平时很难弄到,也只有镍都大厦这种地儿,才会为客人备着。强伟想,兴许镍都大厦这些灌灌茶,还是他当市长时特意弄下的。等他一走,这些东西便成了古董,再也无人问津了。 猛吃了一顿,强伟捧着灌灌茶,非常惬意地半躺在沙发上,等许艳容说话儿。许艳容呢,今天像是成心想捉弄一番强伟,他越是急,她越不说,只顾拿各种眼神儿望他,就是不说话。那眼神儿像黑夜里的飞蛾,一扑儿一扑儿,撩得他心火扑扑的,想灭掉都难。 许艳容还很年轻,今年也就三十五六岁吧,比强伟小了十多岁,加之她皮肤好,脸上始终水扑扑的,身段儿又曼妙,看上去,越发青春四射,诱惑丛生,强伟只望了她几眼,心就紧得呼不上气了。 许艳容这才说:quot;你打算怎么办?quot; 一句话问得,强伟已经甩到脑后的那些烦恼事儿哗地又涌出来,本来他想,今天是不谈工作的,就谈他们之间的私人话题,咋谈也行,哪怕许艳容提出要他娶她,他也认了,放着这么好一个女人不爱,不娶,他强伟不是傻子。市委书记咋了,市委书记也是人,也得有爱有恨!况且,他这个市委书记,姓齐的能不能让他继续当下去,还很难说。上次去省城,姓齐的不是把话撂那儿了吗,让他强伟自己想。他想个啥,还有啥想头?不让当就不当,这个官,他当的难受啊—— 想到这儿,强伟就觉得悲哀,觉得没出息极了。一个人把自己的一生系到别人的裤腰带上,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要按别人的喜怒哀乐出牌,出不好。 quot;还能咋办,顺其自然呗。quot;他的语气里有种掩不住的灰色。 quot;你别灰心好不,辛辛苦苦干了六年,不能让他们把啥都抹掉。再说,他们这样做,也太不光明正大了。quot; quot;你指望他们给你记功?艳容啊,你虽也是官场中人,可官场的事,你懂得太少。现在不是他们给我记功的时候,他们都巴望着我倒台,快点倒台。倒了,他们才有出头的机会。quot; quot;这我懂。quot;许艳容说了一句,低下头去。看来,这些日子,她耳朵里也没少进闲言碎语。 quot;有些事你懂,有些事,未必。知道这一次气候为啥这么不正常吗?quot;强伟抬起目光,有点困倦地盯着许艳容。这困倦不是来自他的身体,是来自他的心。 quot;你说。quot;许艳容的声音软下来,有种呢喃的味儿。这个女人,一旦露出柔弱的一面,是很能让人心生爱怜的。强伟甚至有点不忍告诉她真相,为什么要把一个沉重的消息告诉一个女人呢? quot;说嘛,我想知道。quot;许艳容又说了一声,强伟就忍不住了。他坐直身子,脸色顿然严肃了许多:quot;是齐默然,很多事都跟他有关。quot; quot;齐副书记?quot;许艳容惊得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 强伟喝了一口水,声音略带悲凉地说:quot;艳容,有些事远比你想象的复杂,我的日子,不好过啊!quot; 许艳容往强伟跟前挪了挪,盯着他的脸,一副楚楚可人的样子。半天,她没再说啥,只是那么深情地望着强伟。这一刻,她似乎理解了这个男人,懂得了他内心的苦楚,也深深替他不安。但她又不知道怎么去宽慰他,鼓舞他。兴许,作为一个女人,她的力量太弱小了。 quot;他……对你……又动了念头?quot;许艳容沉闷了许久,终于这么怯怯地问了一句。 quot;岂止是念头,这次要是灭不掉火,我的政治生命可能就到头了。quot;强伟这才一五一十,将上次去省城见齐默然的情况说了出来。 齐默然紧急召见强伟,并不仅仅是老奎炸了法院,当然,老奎如果不炸法院,齐默然或许没那么急,他会缓上一段时间,说不定也会直接到河阳来。老奎这一炸,齐默然首先耐不住了。 一见面,齐默然先是问了一下老奎的情况,一听没死人,他似乎轻松了,沉吟一会儿道:quot;怎么搞的,越是不能出事的时候,你们越要出事。再要是这么干下去,我看河阳危险。quot; 强伟赶忙作检讨:quot;齐书记,是我没把工作做好,我向省委检讨。quot; quot;光检讨顶什么用,如果各市的一把手到我这儿来,都作检讨,那我这个副书记,早就该背上铺盖卷回家了。quot; quot;齐书记……quot; quot;好了,你也别解释了,这件事还算万幸,要是死了人,我看你现在就得跟法院检讨去。说吧,下一步有何打算?quot;齐默然似乎问得很随意,强伟听了,却觉这话里很有味儿。 强伟硬着头皮,将下一步的工作打算汇报了一番,齐默然听得很不耐烦,中间他还接了一个电话,冲打电话的人发了一通脾气。合上电话,见强伟傻愣在那里:quot;说啊,咋不说了?quot; 强伟微微欠欠身子:quot;齐书记,河阳目前真是困难很多,我请求省委……quot; quot;困难?没困难要你们做什么?强伟同志,你可是跟省委表过态的,当时我跟高波同志的意见都是让你到省委来,在政研室集中精力研究一下我省的工业企业改革,发挥你的强项,可你怎么说?quot;见强伟不语,齐默然又道:quot;要不要我把当时的话重复一遍?quot; 强伟噎在了那儿,他似乎感觉,齐默然急着要他来,是另有事情。就在他疑疑惑惑心里瞎琢磨时,齐默然突然问:quot;听说你要把河化集团卖给外国人?quot; 强伟一惊。 quot;这……quot;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quot;胡闹,真是胡闹!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个市委书记是怎么当的,跟前几年比起来,你进步太大了,大得我都要对你另眼相看了。quot;齐默然忽然就发起了火,发得很猛。看得出,他今天是憋着一肚子火跟强伟谈话的。 强伟低住头,任齐默然批,等齐默然批评得差不多了,他才道:quot;齐书记,关于河化集团,你可能有误解?quot; quot;误解?强伟同志,河化集团是在你手上出了问题的,也是你提出改制的,省委研究改制方案前,我还再三问过你,有没有能力把矛盾消化在内部。你当时怎么说?你说你有决心,有信心,一定会让河化集团起死回生,还请省委放心。我是把心放下来了,高波同志也把心放下来了,结果呢,时间过去了几年,河化集团还像一潭死水,工人天天上访,闹得省委省政府不得安宁。你自己推倒自己的方案不说,还怪人家周铁山,说他没有诚意,也缺乏管理现代企业的能力。好,你不让铁山集团收购我没意见,铁山同志把问题反映到省上,反映到中央,我也替你遮着。可你现在突然要将一家有着几十年历史的厂子卖给外国人,而且事先不跟省委汇报,也不跟市上的同志通气。你这个市委书记,是不是当得有点太目中无人了?quot; 齐默然已不只是批评了,言辞里,甚至有了兴师问罪的味道。强伟心想不能再沉默了,他得解释,再不解释,河化集团这口黑锅,他就背定了。刚要张口,桌上的电话响了,齐默然抓起电话,喂了一声,电话里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铁山集团的老总周铁山。 这声音强伟不会听不出。 他的心哗地一暗,到嘴边的话没经他咽就自个儿滚回了肚里。齐默然在电话里跟周铁山哼儿哈儿地说着一些似明似暗的话,强伟却已开始为河化集团的未来担忧。他知道,这出戏是周铁山演的,周铁山大约耐不住性子,想急着从齐默然这儿知道结果。齐默然呢,可能也是让周铁山逼急了,竟然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电话里吞吞吐吐起来。 姓周的,你真有能耐啊!强伟深深叹了一口,同时他也意识到,如果这一次把事儿办不漂亮,有着几十年历史和曾经创下过辉煌业绩的河化集团,怕真就要落到周铁山手里了。 但他能办漂亮吗? 欧阳默黔这都回去一个多月了,一点消息都没反馈。他暗中托儿子逸凡打听,逸凡的回答竟也模棱两可,说不出个所以然。 接完电话,齐默然对强伟的态度越发严厉,仿佛周铁山这一个电话,给他烧了一把火,后来他说:quot;今天你给我一句话,河化集团这一大堆问题,你到底要拖到啥时候?quot; 强伟像是被齐默然激起了火,带着不应该有的冲动道:quot;齐书记,河化集团的问题我们一直在解决,从市委到市政府,谁都没有拖,也不敢拖。但事关一万多号人的吃饭穿衣,还有河阳的稳定与发展,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谁也不敢轻易表这个态。quot; quot;不敢表是不?那好,我表。我给你两个月时间,要是两个月后河化还是老样子,省委就不得不重新考虑河阳的班子。quot; 强伟傻住了,这话等于是最后通牒。那天要不是副秘书长余书红走进来,强伟真不知道如何走出齐默然的办公室。 …… 强伟说完,许艳容深深叹了一口气,河化集团的事,她知道一些,但周铁山跟省委齐副书记搅在一起,她还是头一次听说。怪不得强伟要急着给河化找婆家,原来…… 她的心,比来时更重了。 第二天,强伟急着要回河阳,许艳容硬是拦挡住他,要他再留一天,说是约了几个人,想陪强伟吃顿饭。强伟无奈,许艳容如此热心张罗,他不能不给面子,况且,他从许艳容脸上,看出一份神秘。果然,中午来到餐厅,坐在里面等他的,竟全是熟面孔。 强伟心里一热,感激地瞥了许艳容一眼。 许艳容吟吟一笑,这顿饭是她提前就安排好的,她背着强伟,动用昌平市法院的关系,约请了镍矿集团的三位副总还有下面分公司的两位头,外带强伟过去在昌平时的秘书,现在的昌平市外贸局局长。许艳容此举,就是想替强伟从昌平市募集资金,以解九墩滩开发区燃眉之急。 熟人相见,分外亲热,加上这六位过去都是强伟的部下,如今虽说身居要位,但当年那份情还一直搁在心里。寒暄过后,许艳容将话题引到资金上,她今天真是扮演了一个了不起的角色,昨晚的温情和忧愁一扫而尽,强伟看到的,是一个举止大方,谈吐文雅,颇具点将才风格的许艳容。几位领导一听强伟遇到了麻烦,也不细问缘由,举杯说:quot;别的忙帮不了,这点小事,我们几个还是能出点力。quot; 这顿饭吃得非常愉快,中间有位副总大约是喝了酒,也可能过去跟强伟相对亲密点,竟拿许艳容跟强伟开起了玩笑。强伟忙说:quot;这玩笑开不得,真是开不得,各位就别拿她当下酒菜了。quot; 许艳容嫣然一笑:quot;下酒菜我自然做不了,各位领导要是真能帮我们强书记渡过这难关,以后到河阳来,安全问题我全负责了。quot;几位老总呵呵一笑,他们自然明白许艳容说的安全问题是啥问题。两年前昌平有位副局长到河阳出差,晚上找了位小姐,竟让河阳的警察给扫了黄,罚了款不说,事情竟然捅到了昌平市委,结果因为一个小姐,那副局长好不容易戴到头上的乌纱帽也给摘了。这事儿曾经传得很邪乎,弄得昌平的干部到了河阳,连歌厅都不敢进。 几个人正笑着,强伟的手机响了,是秘书肖克平。强伟没当回事,当着大伙的面接通了手机,没想肖克平开口就说:quot;强书记,出事了。今天凌晨,老奎割腕自杀了。quot; quot;什么!quot; 第五章 蠢蠢欲动[缺] 第五章蠢蠢欲动[缺] 内容暂缺 稍后补上 敬请期待! 第六章 河阳变局[缺] 第六章河阳变局[缺] 内容暂缺 稍后补上 敬请期待! 第七章 黑幕惊显[缺] 第七章黑幕惊显[缺] 内容暂缺 稍后补上 敬请期待! 第八章 车祸背后[缺] 第八章车祸背后[缺] 内容暂缺 稍后补上 敬请期待! 第九章 风云突起[缺] 第九章风云突起[缺] 内容暂缺 稍后补上 敬请期待! 第十章 激烈交锋[缺] 第十章激烈交锋[缺] 内容暂缺 稍后补上 敬请期待! 第十一章 重拳出击[缺] 第十一章重拳出击[缺] 内容暂缺 稍后补上 敬请期待! 尾声[缺] 尾声[缺] 内容暂缺 稍后补上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