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死回生》 第一章 一 漫天大雪飘了一夜。 1997年那个多雪的冬天,雪花就像遥远相爱的恋人,频繁而热烈地眷恋着松花江边上这座美丽的城市。这些洁色的精灵,翻卷着妩媚,飞舞着妖娆,缠缠绵绵,纷纷扰扰,或轻佻、或庄重、或迷茫、或清醒,痴情地扑进城市的怀抱,轻轻地落在人们或喜或悲的心头。冬日里最轻盈的是雪,最沉重的还是雪。冰封大地,周天寒彻。 这一夜,中国兵器集团总公司的总经理徐文杰几乎没睡,似乎是被大雪魇住了,令他无法安生。兵器集团总公司属下的188兵工厂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过程中陷入了困境,全厂停薪、停电、停水、停暖三个月了,一万多职工、四万多职工家属的生活陷入困境。一想到188厂五万职工和家属困在磨盘山的大山沟里,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风雪严寒中受着煎熬,徐文杰的心就像被猫抓了一样挠乱和撕疼。 天亮的时候,雪小了一些。徐文杰推开一扇窗,寒风掀扬起窗帘,在窗口盘旋打旋的雪花借机钻了进来,给温暖的客房带来几分寒意。徐文杰伫立在宾馆的窗前,久久地凝视着晨曦中的松花江。江岸的树木枝条上挂满了银条似的霜花,默默地守候着沉睡的大江,静得像一幅画。此时的徐文杰却心潮涌动,如大河奔流,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两个月前,省委书记到188厂走访调研,被近千名退休老工人围困了五个多小时;上个星期,近百名老工人到北京上访。国务院总理在电话里发火了,责令兵器总公司限期解决188厂的问题。徐文杰离开北京之前,兵器集团总公司专门召开了一次讨论188厂前途命运的会议。大部分专家的意见是:企业在竞争中生存发展,优胜劣汰,该破产的就破产,这就是市场经济。一些老同志表示反对,他们历数近半个世纪以来188厂为国家作出的贡献,说到动情处,眼里闪动着泪光。 188厂是我国最早的现代军工企业之一。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为了避免 美国飞机轰炸,保存战争潜力,188厂从大城市沈阳整体搬迁至东北西部的磨盘山。在共和国半个世纪的发展历程中,188厂作为我国兵器工业的大型骨干企业,为“两弹一星”和历次自卫反击战的胜利都作出过贡献,被誉为兵器工业的“骄子”。现如今“骄子”已站在破产的悬崖边上了。两年来,188厂连换了三任厂长了。专家型的老厂长陈乃昌痛心感叹自己不懂市场经济,悲怆辞职……兵总派去留学归来的经济管理学博士郑大任当厂长,面对艰难困苦的复杂局面,这位改革派的新锐压不住阵脚,被老工人们轰出来,哭着回到北京。常务副厂长赵君亮主持工作才半年,磨盘山告急声不断,陷入困境的老工人们堵铁路拦火车、集体进京上访、围困省委书记…… 徐文杰不甘心一个功勋卓著的企业就这样轰然倒下,此次专程赶到东北,首先还是要解决厂领导班子的问题,一个企业的兴衰,关键在领导。兵总决定,紧急选调松花江579厂厂长程锐到188厂任厂长,调西北495厂书记王大义到188厂任厂党委书记。 上午十点,徐文杰和副省长贺中实同乘一辆越野吉普车离开省城,赶往五百公里之外的磨盘山。新厂长程锐乘坐另一辆越野吉普车提前一小时出发,去机场接从西北赶来的书记王大义,两车约定路上会合。 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天空显得苍茫而低沉。吉普车的车轮碾压在白雪皑皑的路面上“咯吱咯吱”地响。徐总和贺副省长一路讨论188厂的情况。188厂虽然是中央直属军工企业,但也是坐落在本省的大型工业骨干企业,188厂目前的状况对本省的经济和社会稳定都是拖累。贺副省长说出最后的解决方案:“188厂也是我们省最大的亏损企业,实在不行破产算了。” 徐文杰说:“我们不是没有想过破产,问题是破产以后一万多职工和四万家属在大山沟里怎么安置?”一想起当年188厂职工舍小家为国家,离开繁华的大城市来到磨盘山,安置问题成了一块心病在徐总心中隐隐作痛。 “你能保证这任班子就能扭转局面吗?”贺副省长的潜台词是:两年之内188厂已经连换了三任厂长了。 其实,这句拷问在徐总心里已经冲撞了一个多星期了,面对188厂的复杂局面,谁也不敢保证换了厂长就能解决问题。徐文杰之所以选调程锐到188厂当厂长,是因为三年前的一个错误决定。那年松花江579厂因为没有跟上部队武器更新换代步伐,全面停产,工厂陷入困境,乱作一团,厂长被迫辞职。面对这一烂摊子,几乎所有人都认为579厂破产倒闭不可避免。兵总研究决定579厂分步骤破产,由579厂副厂长程锐临时主持工作。徐文杰对程锐的要求是:“稳住局面,不出乱子,你就立了一大功。”让徐文杰没想到的是,短短一年多时间,579厂不但没有破产,还扭亏为盈,稳住了局面。程锐利用军工企业的技术优势,和地方的一家大型机械厂联合生产精密化工机械,用生产民品赚来的钱,新建了一条新的 军品生产线,把即将倒闭的579厂变成了军工行业的明星企业。 派程锐到188厂当厂长也有让徐文杰不放心的地方,程锐胆子太大,经常不按常规办事。去年一年间程锐就受了两次处分。1月份,不经批准,挪用保密的军品专用材料搞民品生产,被警告处分。7月份,又私自动用军品炸药炸毁当地一座危害工厂安全的小煤窑,被当地公安部门拘留。 贺副省长听完徐总的介绍问:“那你还敢派他来当厂长?” 徐总说:“改革时代需要非常之人啊!” 从徐总的言谈口气中,贺副省长已经判定这位新厂长肯定是位不循规蹈矩的能人。其实,徐总调程锐到188厂当厂长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程锐出生在磨盘山,原本就是188厂的子弟。 兵总和省领导送新厂长上任的消息,像漫天飞舞的雪片,迅速飘到了188厂的每一个角落。退休老工人和下岗工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向工厂俱乐部集中。俱乐部是老工人上访团的活动地点,不一会儿俱乐部里就聚满了人,几百颗躁动不安的心聚在一起咚咚作响,酝酿着一次大的爆发。 上访团总代表刘克平还是有些不放心,追问站在一旁的老冯师傅:“兵总和省里领导送新厂长上任的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徐总和一位副省长送新厂长上任,午后到我们厂。今早厂办传出的消息,错不了。”老冯师傅说得十分肯定。 刘克平这才作出决定:“今天咱们就以欢迎新厂长为名,把兵总和省里的领导围住!” “对,把兵总和省里领导围住,要活命钱!” “不给咱们补发工资就别想离开!” “几个月不开支,停电、停水、停暖,大冬天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俱乐部里,老工人们群情激愤,犹如聚满雨水、雷电搅动翻滚的云团,发出轰隆隆的闷雷声。“走!找兵总领导和新厂长要钱去!”随着刘克平的一声呐喊,俱乐部里的几百名老工人一起迎着风雪向工厂办公楼走去。 通往厂部的大路两旁生长着两排白桦树,50年代建厂之初栽种的小树苗,如今都已长成了参天大树,硕大的枝丫有力地伸向天空,在风雪中傲然挺立。栽树人却老了,步伐已不再矫健,显得有些拖沓。几百双老棉鞋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响成一片,呼出的热气凝聚成一片浊重的雾团,在棉帽和胡须上结成白霜,一张张饱经沧桑的脸雕塑一般凝重,笼罩着悲壮、沉闷、苍凉、无奈、不安的情绪。刘克平大步走在这支队伍的前面。老冯师傅从怀里掏出唢呐,一支哀怨悲凉的曲调,在工厂上空飘荡…… 老工人们衣衫陈旧,男人们大多戴着退了色的棉帽子,女人们扎着颜色斑驳的头巾,成群结队地向厂部门口聚集。厂部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不一会儿小广场 上就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大家在一起议论着,呼出的热气云蒸雾聚,就像一口热水翻滚的大锅。老赵师傅带领身穿退色服装的老年秧歌队队员,打着“欢迎新厂长”的横幅来到小广场…… 常务副厂长赵君亮披着大衣面色阴沉着来到厂部,带着一股寒风推开厂长办公室的门,心情复杂地打量着那把象征工厂最高权力的坐椅,那是一把退了色的高背俄式皮坐椅。半年前,生活陷入困境的退休老工人和下岗职工占领厂长办公室,拦住了火车。厂长郑大任被迫辞职后,赵君亮临时受命主持工作,坐上188厂的这把交椅。代理厂长赵君亮用卖设备的钱发了三个月工资,勉强维持住了局面。面对破败不堪的工厂,赵君亮没有当中兴之臣的奢望与幻想,寄希望于企业早点破产清算,把退休和下岗职工交由国家重新安排,自己当个末代厂长平稳善后也就足矣。为此,赵君亮专门写了一篇《关于188厂破产和职工安排的方案》提交给兵器总公司。没想到自己主持工作才半年,工厂就再次陷入混乱。昨晚赵君亮接到兵总的电话通知:明天徐总和贺副省长送新厂长、新书记上任,组建188厂新一任领导班子。赵君亮放下电话,点燃一支香烟闷闷地吸了几口,他知道当末代厂长的梦灰飞烟灭了。 听说又要换厂长了,赵君亮的心腹,车间主任邓友才、杨志科,公安处副处长董大鹏和物资科科长魏长平几个人来到办公室,打听谁来当这个新厂长,为赵君亮大权旁落愤愤不平。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赵君亮在心里抱怨上级不提前和他打招呼,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新厂长、新书记是谁,心中有一种不被信任的失落感。赵君亮十分烦躁地打发走前来表忠心的心腹们,然后走到办公室窗口,透过刮开的玻璃上的冰霜,看着小广场上越聚越多的人群,心中五味杂陈。昨晚,他让办公室主任小陈把要求严加保密的通知内容透露了出去,没想到老工人们这么快就作出了反应。望着小广场上越聚越多的人群,赵君亮的脸上掠过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冷笑。工厂再次陷入混乱,赵君亮受到徐总严厉批评,当时赵君亮心中一直按捺着一句话不敢说出口:“有本事你来当这个厂长试试!”今天终于可以当面验证这句话了,他想看看新来的厂长如何应对这一局面。赵君亮一直以能臣干吏自诩,他真想打开窗户狂吼一声:“我就不相信新派来的厂长比我强!” 代理厂长的使命即将终结,赵君亮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收拾东西,准备搬离厂长办公室。 办公室主任小陈进来说:“赵厂长,我刚才打电话问兵总办公室了,他们说新厂长姓程……”小陈原以为赵君亮急于知道新厂长、新书记是谁,早上一上班就打电话到兵总询问。谁知赵君亮烦躁地打断了小陈的话:“我不想知道!小陈,你把我的东西都搬到我办公室去,把厂长办公室收拾一下,交给新来的厂长。”赵君亮抱着一摞个人物品和满腹牢骚向外走。 大雪飘飞。崎岖的公路犹如一条银色的链子,在山谷中蜿蜒逶迤。一辆吉普车从坡道下面升起,在山区公路上艰难地行进。因为天气的原因,飞机晚点一个多小时,188厂新任厂长程锐和书记王大义本想抄近路加速赶往磨盘山,没想到山路更难走,耽误了更多的时间。 凛冽的北风纠集着狂舞的雪花,铺天盖地而来,肆虐地扑打着车窗。程锐表情严肃地坐在吉普车后座上,心情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阴沉沉地向下压,脸上不见一丝新官上任的喜悦。程锐十分清楚188厂的包袱有多么的沉重,这个包袱把整个兵器集团总公司都拖累得气喘吁吁。能不能救活188厂,他心里也没有底,越没底心就越沉,程锐感到喉咙里堵着一块东西,让他憋闷得很。他打开车窗,猛咳一声吐了出去,顿时心情通畅了许多。 新任书记王大义坐在程锐的旁边,一路拉着脸不说话。昨天,他接到兵总徐总的电话,叫他立即赶到东北。王大义原以为是召开紧急会议,下了飞机才得知是调他到188厂当书记。听了程锐关于188厂的情况介绍后,王大义的心里直冒凉气,心想都到了这个份上了,188厂还有救吗?更让王大义郁闷的是,兵总原准备把他提拔为495厂的厂长,刚刚考查完,突然把他调到东北188厂当二把手,让他失去了一次重要晋升的机遇。更加可气的是,程锐还在旁边不知好歹地卖功劳:“大义,这回咱俩一起去磨盘山搭班子,我真是高兴!徐总让我在兵总范围内选书记,我首先就想到了你这个王大炮!谁让咱们是战友呢。” “我就知道是你搞的鬼!”王大义终于吐出了心中的不快,“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事先不和我说一声?要不是你,我现在就是495厂的一把手了,兵总刚刚考查完,你从中间横插了一杠子!你这是坑我你知不知道!” 程锐没想到自己的提名会影响到王大义的前程,不安地说:“这事怪我!徐总让我提人选,当时我没考虑那么多……” “直到现在家里人还都不知道我调动工作了。从西北调到东北,给我家里造成了多大的困难你知道吗?我父母年纪大有病需要照顾,我爱人在县城一边打工一边陪儿子读高中……”王大义吐着心中的不快。 “我真的不知道你家的情况,要不,我和徐总说,放你回西北。” “屁话!现在回去算什么?临阵脱逃?难得你看得起我!” 王大义的话让程锐心头一热:“你跟我先干一年,等188厂局面初步稳定了,你就回去。” “你能保证一年之内就能稳定局面?” “稳不住也让你走,到时我和兵总说。” “你以为还有退路吗?到了188厂撑不住的那天,你我就成了落水狗!” 程锐当然知道失败意味着什么,反问道:“那你还过来?” 王大义望着车窗外无垠的雪野说:“谁让咱们当过兵呢。” 程锐知道好兵的潜台词是:“听到冲锋号,就是死都得向前冲!”程锐和王大义是战友,当年,程锐在某试验基地当营长时,王大义是营教导员。从部队转业后,两个人都分在了军工企业,只是一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北。 俄罗斯风格的188厂大门矗立在风雪中,显得庄严而凝重。吉普车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徐总和贺副省长就看见了“欢迎新厂长”的横幅,以及站在下面的黑压压的人群。见此情景,徐总疑惑地问坐在前面的秘书小唐:“这是怎么回事?” 小唐也是一头雾水:“我通知时说过要严加保密的,只有新班子成员才知道我们今天来。” 看见领导的车到了刘克平大吼一声:“兵总领导来了!找领导要钱去!”近千名老工人立即涌上来,把刚停下的轿车团团围住。 老赵师傅带头喊起口号:“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资!我们要生活……” 老工人们跟着齐声呐喊,吼声震天。 徐总和贺副省长相互看了一眼,虽然这个局面他们没想到,但对于群众集体上访还是要认真面对的。两个人推开车门,从车内走了出来。 “兵总领导救救我们吧!厂子完了!我们老了!没人管了!” “停电、停水、停暖、停工资,这日子叫我们咋过?” “我们几万人被扔在山沟里没人管……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老工人们群情激愤,围着徐总和贺副省长,你一言我一语,上千张嘴集体诉求,伴随着漫天的雪花扑面而来。 徐总大声说:“各位老师傅,今天我和贺副省长来到188厂,送新厂长程锐同志上任,组建188厂新一届领导班子……” 老工人们打断徐总的话。 “不给钱,换厂长有什么用?” “我们不要新厂长,我们要生活费……” 徐总大声说:“188厂的困难兵总和省里是了解的,给你们厂的补助经费已经增加了一倍,退休老工人工资低的问题是历史形成的,国家正在着手研究解决这个问题……” 徐总的声音像大海里的一滴水,瞬间就被老工人们呐喊的涛声淹没了。 “少说这些没用的,你说啥时候给我们补发工资……” “工厂要完了,我们太困难了……” “我们要工资!要吃饭!要钱过日子……” 贺副省长见此情景大声说:“各位师傅,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我们国家的经济正处在一个重要的转型期,市场经济的建立过程中会遇到许多新情况、新问题,你们提出的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的……” “你说个准日子,啥时候能解决?” “三年多了,解决了吗?根本就没人管……” 徐总说:“企业好不好关键在领导,工厂有了好的当家人,企业发展了,大家才能过上好日子。国家给我们东北老工业基地许多优惠政策,我们一定要抓住机遇……” “甭说那些没用的,就说什么时候给我们补发工资!” 徐总说:“各位老师傅,你们反映的情况兵总和省里十分重视!我和贺副省长这次过来,一是调整领导班子,二是听取大家的意见,一起为188厂寻找出路……” “都换了三任厂长了,困难解决了吗?我们厂的问题只有兵总才能解决!厂长解决不了问题!” 更多的老工人们起哄:“新厂长带钱来了吗?兵总不给钱,厂长解决得了吗?不给钱光换厂长顶什么用?” 老冯师傅振臂喊起了口号:“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资!给我们补发工资,不给我们解决问题就别想离开……”工人们齐声响应,呐喊声彻底淹没了领导的声音。徐总和贺副省长被围堵在吉普车旁边,场面非常混乱。秘书小唐十分着急,担心局面失控,出现挤推领导的情况。这时,老工人上访团总代表刘克平举起双手向四周挥了挥,人群很快安静下来。 刘克平极负煽动性地说:“1951年我们服从国防的需要,把兵工厂从沈阳搬到磨盘山大山沟里,我们有过怨言吗?” “没有!”老工人们齐声吼。 刘克平继续发问:“那个时候我们住地窨子,吃高粱米,我们叫过苦吗?” 老工人们齐声回应:“没有!” 刘克平进一步深入地问:“我们在大山沟里白手起家建起工厂,没日没夜为志愿军生产炮弹,我们说过累吗?” 更多的声音步调一致地回答:“没有!” 刘克平说:“现在改革了,企业推向市场了,我们这些土埋半截的老人没有人管了,这样合理吗?” “不合理!不合理……” 老工人们的吼声惊天动地,徐总和贺副省长深受震撼。 刘克平接着大声演讲:“我们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我们老了没人管了,几个月不发工资,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越来越多的老工人和下岗职工来到厂部门口,几千人把徐总和贺副省长团团围困在小广场的中间。 老厂长陈乃昌站在人群外,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一混乱场面,大声喊:“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对待上级领导……”可是人群中没人答理他这位已经退休多年的老厂长。陈乃昌看了一圈,竟然见不到一位厂领导在场。陈乃昌挤出人群,十分气愤地向办公楼走去。 赵君亮搬回副厂长办公室后一直站在窗口,密切关注着小广场上的事态发展。最近这三年,厂里半个月一小闹,一个月一大闹,作为188厂领导班子的三朝元老,赵君亮记不清自己多少次面对职工集体上访的场面,已经变得有些麻木了。这帮老工人之中的许多人是建厂时期的功臣,谁都拿他们没办法。赵君亮深知这种一口对百口、千口的对话有多么尬尴,除非你直接答应群众的要求,否则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两个月前,省委书记来调研,面对群情激愤的老工人,省委书记也是无计可施,最后在警察的保护下才得以离开。 听到敲门声赵君亮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总会计师林媛走了进来。林媛是赵君亮一手提拔起来的晚辈,赵君亮并不在意在林媛面前流露出自己的不满情绪,继续望着窗外的喧闹。 林媛忧心忡忡地请示:“赵厂长,老工人把徐总和贺副省长围住了,你看怎么办?” “我是下台的人,他们谁能听我的?这帮老头都是建厂时期的功臣,惹不起啊!等着新厂长来处理吧。” 林媛明显地感受到赵君亮心中的情绪,轻声说:“赵厂长,新的任命没宣布之前你还是代理厂长,你不能不管啊!” 赵君亮还想说什么,办公室门被推开了,陈乃昌闯了进来,用手杖点着地板大声质问道:“兵总和省领导被围困,你们却在屋里躲着不出来!你们还是不是厂领导?” 面对老厂长的质问,赵君亮再不有所作为显然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于是强作笑脸道:“老厂长,我正准备招呼班子成员一起过去,您就过来了。”说完,向外走去。 小广场上老工人们越聚越多,徐总和贺副省长被围困了将近一个小时了,仍没有任何解脱的迹象。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风雪严寒中,西装革履的徐总和贺副省长被冻得面色发青。秘书小唐感到身上最后一点热乎气已经散尽,脚冻得像猫咬似的痛,急得团团转。他不断地给途中的程锐打电话,程锐说他们正在火速赶往这里。 终于,副厂长赵君亮、总工程师范文新、总会计师林媛出现在了小广场上。 赵君亮一边向里面挤一边大声喊:“各位师傅,各位师傅请让一让……” 老赵师傅白了赵君亮一眼,说:“这个时候喊师傅,谁是你师傅?你能解决问题吗?一边待着去!” 老工人们起哄:“一边待着去!” 赵君亮大声说:“各位师傅,领导衣服单薄,大家有话进屋说好吗?” “你倒是挺会关心领导的,怎么不关心关心我们老工人?为什么不问一问我们冷不冷?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老冯师傅奚落道。 “这时候你冒出来了!我们生活困难你管过吗?我们要钱,要吃饭,要过日子……”现场又是一阵乱吼。 上访团总代表刘克平说:“我们与徐总和贺副省长对话,轮不上你,把他们轰出去!” “对!把他们轰出去!”老工人们一声吼,硬是把赵君亮和厂领导班子成员连推带搡挤出人群。 眼看着兵总和省领导被围困,林媛十分着急:“赵厂长,你看怎么办?” 赵君亮被老工人们抢白得习以为常了,没好气地说:“你也不是没经历过这种情况,我有什么办法?等新厂长来了解决吧。”其实赵君亮心里并不窝火,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地摊开双手表达自己的无奈。 这时,一辆吉普车从远处急速向厂部驶来,扬起一路飞雪。车门一开,程锐和王大义两个人冲了出来。在途中他们两个人通过电话就知道了这里的情况,早已是心急如焚。下车前程锐就和王大义商量好了,不管情况如何,一定要想办法让兵总和省领导尽快离开。 程锐和王大义奋力向人群中挤,一边向里面挤一边大声喊:“各位师傅,我是188厂新厂长,我叫程锐,请大家让一让!” 听说新厂长到了,老工人们闪开一条缝。程锐和王大义这才得以挤到兵总和省领导的身边。此时程锐顾不上和领导寒暄,大声说:“各位师傅,兵总和省里领导送我和王书记上任,今后由我负责解决大家的困难和提出的问题,我们让领导回去好不好?” 刘克平说:“不行!困难不解决,兵总领导就别想离开!” 老工人们齐声响应:“对!不能走!不给我们补发工资领导不能走!把我们扔在山沟里没人管了,不能让兵总领导走……” 程锐大声说:“我是188厂新厂长,我保证,我们新一届厂领导班子一定把职工的冷暖放在心上!” “你解决得了吗?给我们补发工资!我们活不下去了!我们的困难没人管!停电、停水、停暖,还让不让我们活了?兵总领导必须答应我们的要求,不答应就别想走……”老工人们大声起哄。 程锐说:“组织上派我过来当厂长,就是让我来解决问题的!各位师傅,大叔、大婶,请大家相信我!” “厂长解决不了问题……” “你带钱来了吗?” “啥时候给我们开支?我们活不下去了……” “我们要吃饭!我们不要空话!我们就找兵总……” 老工人们一阵怒吼如山呼海啸。老工人们的喊声全面淹没了程锐的声音,程锐还在大声地说,可是谁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看见他的嘴在动。很快程锐和王大义也被老工人们挤了出来。 赵君亮一直关注着新厂长程锐,他做梦都没想到儿时发小、好朋友、好兄弟程锐回188厂当厂长了,没想到自己精心下的套,却套在了兄弟的身上。他一把拉住程锐,兴奋地叫道:“刚子!”刚子是程锐的小名。 “大亮!”程锐叫着赵君亮的小名。 上任之前,程锐在电话里听说过188厂领导班子成员名单,他知道赵君亮在新班子里仍担任常务副厂长,只是碍于组织原则不便和赵君亮主动联系。 程锐拉过王大义向赵君亮介绍:“这是王书记。” 赵君亮和王大义握手,接着向新厂长、新书记介绍总工程师范文新、总会计师林媛。 程锐心里十分着急:“君亮,你是厂里的老人,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先发点钱救急,为领导解围。你带钱来了吗?”赵君亮说出了解围最实惠最有效的办法,以往的多次上访也都是用这种办法解决的。 程锐说:“昨天我刚刚接到任命,一分钱都没带。” 赵君亮说:“厂里真的很困难,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老工人们提出的许多要求也是合理的,要不让兵总领导想想办法?” 程锐深知计划经济遗留下的问题很多,老工人提出的问题兵总也不可能一下子都解决,这其中还有许多政策问题有待上级的新说法。 秘书小唐在一旁十分焦急:“拖下去不是办法!大冷的天,两位领导在外面站了快两个小时了,下午贺副省长还要赶回省里主持一个重要会议。” 本想看新厂长热闹的赵君亮心情十分复杂,兄弟来当厂长他不得不出手相帮,赵君亮说:“大伙都带着情绪,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你是厂长,这时候你要拿主意,你说怎么办?” 程锐仰对漫天的雪花,心里明白这个群情激愤的时候,靠说服和思想工作是不可能解围的,却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领导离开。 赵君亮说:“你看这样行不行?通知公安局,多派一些警察过来,保护兵总和省领导离开。” 程锐当然清楚警察保护领导离开的办法可行,但是这是一种道义上的失败和退却。程锐心里一直有这样一个信念:共产党的干部不应该怕群众。他转身对王大义和赵君亮说:“我们进去!”程锐再次挤进人群,王大义、赵君亮跟在他后面来到轿车旁。程锐对徐总和贺副省长说:“188厂交给我了!请领导上车返回!” “领导不能走!我们家里冷、身上冷、心更冷!我们和领导有话要说……不能让兵总领导走……”老工人们一阵狂吼。 秘书小唐打开车门,请徐总和贺副省长上车,两位领导仍在犹豫,站着没动。 程锐有些霸道地对两位领导说:“你们不上车,我这个厂长说话没人听,影响问题的解决!” 赵君亮愣愣地望着程锐,心想这叫什么办法?就是领导上了车也无法离开啊!这还不得把老工人惹急了? 老工人们果然愤怒了,大声吼着:“领导冷,我们不冷吗?我们在这等好几个小时了……” 程锐大声对工人们说:“我是厂长,大家有困难和我说,今后我和大家一起共冷暖!” 刘克平说:“说得好听!这种漂亮话我们听到的太多了!谁相信厂长和我们共冷暖?大家相信吗?” 老工人们起哄:“不相信!问题不解决兵总领导不能走……” 程锐说:“188厂的问题我来解决,请大家相信我!我一定做到和大家共冷暖!” “大家相信吗?”刘克平煽动地问。 老工人们齐声吼:“不相信!不相信……” 老工人们的不信任让程锐心中燃起一股火,他被激怒了,摘下皮帽扔给王大义,接着脱下棉衣、毛衣,上身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大吼一声:“我说到就能做到!”程锐迎着风雪大声说,“各位师傅,各位大叔、大婶,有困难找厂长!有问题找厂长!有意见找厂长!从今以后我和大家同呼吸,共命运,共冷暖。我请求大家让兵总和省领导离开!” 事情出乎意料,刘克平、老工人们和新领导班子成员十分惊讶地看着单衣立在风雪中的程锐,全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新厂长会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和老工人们共冷暖,场面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徐总这才明白程锐已经成功地把矛盾的焦点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程锐注视着冬日里那一顶顶狗皮帽和扎头巾,那一张张饱经沧桑的脸庞,那一团团呼出的热气,那一双双破旧的老棉鞋,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睛,动情地说:“各位师傅都是国家兵器工业的功臣,你们当中许多人是1951年随着兵工厂从沈阳搬到磨盘山的。来的时候你们都很年轻,转眼间快半个世纪了,你们退休了,许多人的儿女、孙子都进厂当了工人。你们在磨盘山献了青春又献终身,献了终身又献子孙……” 台下立即有人起哄:“漂亮话我们听得太多了,不顶用!你带钱来了吗?啥时候给我们补发工资?” “别尽说好听的,来点实惠的!” 程锐说:“我们厂遇到了困难,生活陷入了困境,我能理解大家此时的心情,请大家给我一点时间……” “我们凭啥相信你?就凭你说几句好听的话吗?”老工人们打断程锐讲话,高 喊,“我们要生活!我们要吃饭,要取暖……这些问题都不解决,你还能解决什么问题?你有这个能力吗?不听他瞎忽悠……” 程锐终于明白在没有取得老工人们信任的情况下,说得越多越没有用。他不再言语,而是迎着风雪,倾听着老工人的声音,他相信行动是最有力量的语言。十几分钟过去了,程锐冻得嘴唇发紫面色发青,身体在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下微微发抖,头发上落上一层雪花……刘克平一直注视着程锐的一举一动,脸色阴沉着不表态。渐渐地,老工人们的喊声越来越小了。 老冯师傅问:“老刘咋办?” 刘克平心里绷着一股劲,沉着脸一言不发。 “你们这是干吗?想冻死新厂长吗?人心都是肉长的啊!”刘克平的老伴和一位大婶挤了过来推开拦在前面的老工人,“都让开!让领导走吧,老刘、老赵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一位老工人看不下去了,摘下自己的棉帽戴在程锐的头上。程锐摘下帽子给老工人戴上,说:“大家要是相信我这个厂长,请大家让上级领导离开,我来解决188厂的问题。” 刘克平和老工人们看着风雪中单衣而立的新厂长,躁动的心变得舒缓了许多,沸腾的血在一点一点地冷却,场面也渐渐安静下来了。 林媛眼含着泪注视着迎风傲雪的程锐,对新厂长肃然起敬:“赵厂长,你们想想办法啊!今天零下三十多度,新厂长会被冻坏的。” 赵君亮小声对林媛说:“厂长在为领导解围,把焦点转到自己身上。” 又过去了十多分钟,老工人们热血澎湃的心似乎被冻住了,愤怒的表情由僵硬变得焦躁不安,场面却异常的安静。 赵君亮终于看到了机会,大声说:“各位师傅,你们知道新厂长是谁吗?大家还记得我们厂的程国林烈士吗?新厂长是程国林的儿子——小刚子,大家不能这样对待他!” “新厂长是程国林的儿子?” “有点像……是国林的儿子……” “小刚子回来当厂长了?” 老工人们纷纷议论起来。 赵君亮的话让刘克平的心一下子乱了起来,眼前闪现出当年程国林舍身救工人的场景:1968年,“文革”时代的一个傍晚,505装药车间突然燃起了大火,当时的造反派头头高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组织工人们去救火。正在被批斗的副厂长程国林、505车间主任赵家实、204车间主任郎建成听到消息,扯下挂在脖子上的走资派的牌子,冲向火场,拦住了前去救火的人们,命令大伙散开隐蔽。造反派头头指着程国林的鼻子说:“你要为国家财产负责!”程国林说:“按照军工生产安全条例,我更要对工人们的生命安全负责!”三个人冲进火场,命令 正在用水龙扑火的几十名工人马上撤离隐蔽。听说车间西头还有人在救火,三个人一路呼喊着向西边跑,“要爆炸了!赶快撤下来……”刘克平和十几名在西头救火的工人听到喊声,刚刚撤到隐蔽壕内,轰的一声巨响,505车间在冲天的火焰中飞上了天空,爆炸的火光映红了半边磨盘山,程国林、赵家实、郎建成三个走资派被炸飞了…… 程锐动情地说:“各位师傅,叔叔、大婶,我就出生在磨盘山,我是你们抱过的小刚子!各位老师傅都是我的长辈,咱们中国人最讲孝道,等工厂有了钱,我保证有钱先紧老工人花,有衣先紧老工人穿,有饭先紧老工人吃,我一定做一个孝子……” 老赵师傅说:“我不是不信任你,你带钱来了吗?不解决问题还不如早点破产算了!” 程锐说:“我想问一声,各位师傅真的希望我们厂破产吗?如果工厂黄了对大家有好处,我一定尽快安排188厂进入破产程序!” 集会场面顿时沉默了。 从表面上看,好像是退休老工人在闹事,其实老工人背后还有他们的儿子和孙子,188厂搬到磨盘山将近半个世纪了,老工人的儿孙大多在厂里工作,当地亲友的生计或多或少都和188厂有关联。程锐十分敏感地觉察出自己触到了老工人们的痛处,大声说:“188厂的情况和城市里的企业不一样,城市里的企业破产了,工人下岗后还可以再找工作,可以自谋生计,可以上街卖菜做生意。我们厂在大山沟里,破产了,一万多工人四万多家属上哪儿去打工挣钱?等着吃救济能过上好日子吗?工厂要是完了,医院、学校和其他附属设备全都跟着完了,大伙到哪儿去看病?孩子到哪儿去上学?退休职工怎么养老?我们没有退路啊!请大家相信我小刚子和新任厂领导班子,一定能带领工厂改革转型,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程锐的讲话放射出一股强烈的感召力,让林媛激动不已,她抑制住闪烁的泪光,带头鼓起掌来。新班子成员们热烈鼓掌表示支持,一部分老工人也跟着拍起了巴掌…… 突然间,厂部西北方向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人们不约而同扭头观望,只见一股白烟从远处的厂房上方腾空升起。紧接着高压蒸汽的尖锐的啸叫声,像拉响的警报,刺激着人们的耳膜,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工人们喊:“出事了!” “204车间爆炸了!” 第二章 二 上午十一点十二分,204生产线热洗车间高压蒸汽管道发生爆炸,顿时车间里热气喷涌,高压蒸汽发出刺耳的尖叫,几十名工人从蒸汽弥漫的车间里仓皇奔逃出来。 204生产线主任郎三被巨大的爆炸声惊出一身冷汗,心想一定是高压蒸汽管道爆了,几个月前他就向厂里打了维修报告,可是因为没钱一直拖着。郎三拼了命地向热洗车间跑…… 郎三跑到车间门口,从车间跑出来的王班长惊恐万状地对他哭喊道:“主任,高压蒸汽管道爆了!” 女工小刘哭着跑过来:“小高、小杨……七八个人在里面还没出来!” “那还等什么?救人啊!”郎三一边大声喊,一边向热气滚滚的车间冲,郎三冲到车间门口,被迎头喷涌的滚热的蒸汽逼了回来。郎三急得团团转,对王班长大声喊:“你去把棉门帘卸下来!”王班长明白了郎三的意思,立即跑过去卸下车间门口防寒用的棉门帘,要往身上裹。郎三夺过棉门帘说:“我来!”王班长帮助郎三把棉门帘裹在身上,用绳子在腰部扎紧…… 此时程锐、王大义和厂领导班子成员向啸叫声传来的方向拼命地跑,徐总和贺副省长气喘吁吁地落在后面。 赵君亮开着一辆吉普车从后面追上来,大声喊:“快上车!厂大门到204车间有三公里远。” 程锐和王大义一把拉开车门,跨上吉普车。赵君亮驾车疾驰。 程锐问:“你怎么知道是204车间爆了?” 赵君亮说:“一听蒸汽啸叫就知道是204。” 赵君亮驾驶吉普车很快来到车间外面,高压蒸汽的刺耳啸叫声音很尖、很响,令人毛骨悚然,十分恐怖。 车还没停稳,程锐一把推开车门,跳下车大声问:“伤着人没有?”高压蒸汽的啸叫声尖锐刺耳,可是现场什么都听不见,程锐趴在王班长耳边大声问:“伤人没有?” 王班长在程锐耳边喊:“老陈、小高好多人都在里面……” 程锐十分着急,大步向蒸汽喷涌的车间门口冲去……冲到门口被热蒸汽逼了回来。 赵君亮一把拉回程锐:“危险!不能进去!” 程锐大声呼喊:“赶快救人!想办法救人!” 这时,传来了消防车和救护车的鸣叫声,两辆军工企业专用消防车风驰电掣般向这里疾驰而来。消防队员跳下消防车,迅速接上水枪,向车间内喷水降温。 程锐看见一个人用棉门帘蒙着头,冒着一股股扑来的热蒸汽冲进车间…… 程锐焦急万分,回头问:“刚才冲进去的是谁?” 王班长说:“是我们主任。” “是郎三。”赵君亮说。 听到郎三的名字,程锐心头一紧。程锐、赵君亮、郎三是儿时的结义兄弟,三个人的父亲在那次大爆炸事故中被炸碎了,葬在同一座墓里。程锐开始为郎三的安危感到担心,急得大声喊:“有什么办法停下蒸汽?” 赵君亮说:“一百多个大气压,管道里的蒸汽压力怎么都得放一会儿!” 消防队员站在门口向车间里喷水降温,滚滚的热蒸汽仍不断地从门口、窗口向外喷涌。 蒸笼般的车间里,高压蒸汽流像一条巨蟒嘶鸣狂舞,令人恐惧。灼热难耐的热蒸汽让郎三感到喘不上气,呼吸异常困难。郎三奔到车间东侧,没发现人。他又向西侧的休息室方面跑,经过车间中央时,消防员射进来的冰冷的水花喷泻在他的身上,激得郎三精神一振,清醒了许多。他猛然想起了那个锈迹斑斑的蒸汽总阀门。他拉住头上的棉门帘遮挡喷过来的热蒸汽,奋力向阀门爬过去……终于绕过直射的蒸汽流,来到阀门旁边。郎三一手扯住棉门帘阻挡灼热的蒸汽,一手用尽全身力气搬动阀门的转轮。灼热的蒸汽喷射在郎三的脸上和手臂上,尽管郎三戴着棉手套,还是被烫得发出了狼一般的嗥叫……这种老式阀门年久失修,转动起来十分困难,一只手很难转动,郎三索性丢掉防御的棉门帘,双手发了疯似的拼命地转动着阀门。阀门慢慢转动了,随着阀门转轮的旋转,热蒸汽喷涌的气量在渐渐减小,郎三被烫伤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终于他身体一软瘫倒在阀门旁。 随着蒸汽涌出的减少,几名身穿消防服的消防队员冲进车间。程锐紧跟着冲进车间,在蒸汽弥漫的车间内四处找人。他发现郎三浑身湿透瘫坐在阀门旁,紧闭着双眼,脸色赤红,手上被蒸汽冲起一排水疱。程锐冲了过去,摇晃着郎三的胳膊,大声呼喊:“郎三!郎三!我是程锐,我是刚子!”郎三睁开眼睛,看见程锐,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赵君亮、王大义和几名救护队员跑进车间。 程锐说:“快!送医院!” 救护队员把郎三抬上担架,抬出车间。程锐跟出来,帮着救护人员把郎三抬上救护车。 徐总、贺副省长和林媛才气喘吁吁来到204车间外面。 徐总问:“什么情况?伤到人没有?” 程锐说:“高压蒸汽管道爆了。” 八名年轻女工被蒸得满脸通红,在几名消防队员的引领下,六神无主地从车间走出来。女工小邵说:“我们几个躲进休息室里,要不是郎主任关上了阀门,我们都得被蒸熟了……” 贺副省长说:“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现在看来,188厂的问题比我们估计的要严重得多!” 徐总冲着赵君亮发火道:“军工生产安全第一,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188厂 的安全生产是怎么抓的?高压管线平时是怎么检查保养的?” 赵君亮深感责任重大,低下了头。 救护车重新拉响警笛,绝尘而去。 程锐立即对事故处理进行了安排,王大义、范总工程师负责事故现场调查。他和赵君亮去医院安排伤员救治。 程锐和赵君亮赶到厂职工医院急诊室。医生正在给郎三和老陈处理烫伤。郎三躺在检查床上,脸上、手上、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水疱,有的已经破溃,医生正在做创面处理。郎三紧蹙眉头,咬着牙,一声不吭。程锐见了,心里一阵心疼。 高院长对程锐说:“老陈腿部有大面积烫伤,烫伤深度较大,建议转送省医院治疗。郎三手臂和脸部有烫伤,好在都是表面轻度烫伤,面积虽大,但伤得并不重。我担心气管有烫伤。” 事故等级一般是根据伤亡情况来确定的,没造成重大伤亡让程锐和赵君亮松了一口气。赵君亮在旁边自责说:“对这次事故我有预感,到底还是发生了。” “有预感为什么不及时维修?”程锐生气地问。 赵君亮说:“不瞒你说,204车间的检修报告报到厂里好几次了,上届班子就研究过检修方案,厂里连饭都吃不上了,没有钱更换管线,拿什么检修?想安全就得停产。” “就是停产也不能拿工人的生命当儿戏!” “说得容易!188厂现在就剩下204这一条生产线还没停产,只剩下最后这点军品生产任务,这是最后的饭碗,停产了拿什么养活全厂?停产就意味着工厂面临倒闭。”赵君亮说出了自己的无奈。 程锐终于明白了188厂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赵君亮长叹了一口气说:“今天幸亏没死人,要是死几个人,我的责任跑不了,你这个新厂长的使命也就到此终结了。” 厂医院医疗条件有限,处理完伤口,高院长提议送郎三和老陈到省人民医院治疗。 程锐来到担架旁对郎三说:“三哥,今天你救了我。” “我救了你?”郎三还不知道程锐过来当厂长的事。 程锐说:“我过来当厂长了。” 郎三十分惊喜:“好!好啊!在车间里你叫我,当时我晕晕乎乎的,以为是在做梦,心想你怎么过来了。” 这时,办公室主任小陈跑过来说:“程厂长、赵厂长,徐总叫你们马上去204车间,徐总和贺副省长有急事要赶回去。” 郎三从担架上坐起来说:“我不去省里,我这点伤不要紧。” 程锐说:“你躺下,去省医院检查一下。” 郎三说:“我没事,刚才是让热蒸汽蒸晕了,现在好了,手上、胳膊上烫了几个疱,没什么大不得的。” 程锐说:“三哥,你听话,到省医院检查完没事再回来。” “我的伤我知道。我告诉你没事就没事!” 赵君亮说:“还是到省医院检查一下吧。” 郎三瞪了赵君亮一眼:“要是你当厂长我就不管了,现在是刚子过来当厂长!”郎三说着从担架上下来。 程锐说:“受伤不治怎么行?” 郎三说:“开完事故调查会我再去医院检查!” 郎三一边说一边跟着程锐和赵君亮上了吉普车。 看着郎三手上、胳膊上缠着的纱布,赵君亮十分感激地说:“三哥,你救了我!今儿要是死了几个人,我就是渎职罪。” 郎三顶撞说:“要是你在里面,我就让你蒸熟!检修报告我报了多少次了,你说?” 赵君亮自责地说:“事故责任我来承担。” “不想死你就承担!”郎三说,“今儿我是英雄,只有我才能担得起这个责任!检修报告的事谁也不准提。” 赵君亮和程锐这才明白了郎三不去省医院的意思,两个人对视一眼,很是感动。 郎三说:“赵大厂长平时总说我这个人蒸不熟、煮不烂,这句话今天终于得到验证了。” 赵君亮有些尴尬,这几年郎三和赵君亮在一起没少吵架,几乎到了反目成仇的程度。 赵君亮告诉程锐:“郎三是新当选的工会主席。” 郎三说:“你推荐我当工会主席我也不领你情!” 从他俩的话语中,程锐感到两人之间好像有什么过节,程锐说:“我们哥仨又在一起了,我来当厂长,你俩得帮我。” 第三章 三 在204车间办公室里,徐总宣布了兵器集团党组的任命:任命程锐同志为188厂厂长,任命王大义同志为188厂党委书记,原来班子成员职务不变。郎三作为新当选的工会主席列席了会议。 送走了徐总和贺副省长。程锐和新班子成员回来开了一个短会,布置204车间事故的善后工作,程锐让王大义负责事故调查和204车间的修复工作。会后程锐和 赵君亮安排郎三住院治疗,看望事故中的受伤人员。 从医院出来的路上,赵君亮赞叹道:“刚子,今天你抓住共冷暖话题,转移事件焦点,置死地而后生,这招儿高啊!” 程锐说:“光膀子耍棍儿算什么本事?我也是实在没辙了才出此下策。老工人们生活陷入困境情绪激动,这时候讲道理大伙根本听不进去,只有把自己置于险地,才有对话的权利,从这个意义上说,群众比我们善良,心更软!其实为徐总和贺副省长解围的是这次蒸汽爆炸事故,不然的话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程锐出生时难产,母亲产后大出血七天后就去世了。程锐小时候是吃赵君亮妈妈的奶水长大的。十三岁那年父亲在那次大爆炸事故中牺牲。当时的第一机械工业部领导把程锐接到北京,安排在一所烈士子弟学校上学,中学毕业后保送到哈尔滨工业大学上学,大学毕业后程锐被分配到解放军某武器试验基地工作。因为工作繁忙,程锐有十多年没回磨盘山了。程锐对赵君亮说:“走,领我回家看看妈。” 赵君亮开车拉着程锐来到一个高档住宅小区。下了车,程锐看着小区优美的环境问:“这是我们厂的生活区?条件不错嘛!” 赵君亮说:“我没在厂区住,这是我爱人单位新分的房子。” 程锐这才得知嫂子易娟在区政府土地局工作。程锐跟着赵君亮回到家,发现房子十分宽敞豪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坐在轮椅内正看着电视。 赵君亮说:“妈,你看谁来了?” 老人有些迟钝地推动轮椅转过身来。 程锐一眼就认出了赵妈妈,上前一步在老人面前蹲下,拉着赵妈妈的手说:“妈,我是刚子啊!” 赵妈妈混浊的眼睛一亮,一把抓住程锐的手:“小刚子,是小刚子!离开磨盘山的时候,你才这么高。”赵妈妈用手比画着半大孩子的身高,“你父亲去世那年,部里派人把你接到北京,我和大亮到火车站送你,我抱着你哭,一晃都三十多年了……”说着说着两行老泪从老人混浊的眼里流了出来。 程锐眼含着泪问候道:“妈,您老的身体还好吧?” “妈老啦!不行喽,风湿病,两条腿站不起来了。记得上次回家你还在部队当兵,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吧?” 赵妈妈的话让程锐感到十分内疚。 赵君亮说:“妈,刚子回来当厂长了!” 赵妈妈似乎没听懂,问:“你说什么?” 赵君亮说:“刚子回我们厂当厂长了!” 赵妈妈十分惊喜:“是吗?小刚子,你回来当厂长了!好哇!”赵妈妈高兴地抹着脸上的泪,“今后你哥俩在一起好好干!要是你爸妈也活到今天,看着你哥俩又在一起了那该有多高兴啊……”说着说着又要哭。 赵君亮的妻子易娟从里屋出来,很显然是因为换衣服待客出来晚了一步。 程锐问:“是嫂子吧?” 易娟说:“程厂长,我常听君亮念叨你,你和君亮谁大?” 程锐说:“君亮比我大三天,是我大亮哥。” 赵妈妈说:“当年我和你妈在一个产房待产,我和你妈说好了,如果生下来是一男一女,我们两家就是亲家,没想到一前一后生出俩小子。” 程锐动情地说:“我妈生下我一个星期就去世了,我是吃赵妈妈的奶长大的。” 赵妈妈接过话说:“小时候小刚子和大亮睡在一个摇篮里,两个人抢奶吃,一直到三岁上幼儿园了,你爸才把你接回家。没妈的孩子可怜啊!一放学你就往我们家跑。小时候,大亮和小刚子好得就像是亲哥俩,我们两家住对面屋,我们家做吃好的,小刚子闻到味端着碗就过来了,他家做好吃的,大亮就到他家去吃……”赵妈妈拉着程锐的手又是哭又是笑,“后来你们的父亲又一起牺牲了,记得那年你才十三岁……” 赵君亮对妻子说:“掂弄几个菜,今天我要和刚子好好喝几杯!” 易娟答应着刚要往外走。赵妈妈叫住易娟说:“买点猪肝回来,小刚子喜欢吃猪肝。”“三十年了!妈还记得我爱吃猪肝。”程锐十分感动。 赵妈妈说:“怎么不记得?你小时候是个淘气包,没少挨你爸揍,一挨揍你就往我们家跑。” 程锐说:“记得小时候我怕夜里出楼上厕所,把尿全都尿在你家的酸菜缸里了。” “我说那时我们家的酸菜怎么有一股尿味,敢情全是你这个坏小子干的好事!”赵妈妈的脸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赵君亮说:“小时候我和刚子打架,我妈偏心眼,从来都是向着刚子。” 程锐和赵君亮在一起回忆着往事。 赵妈妈亲昵地望着两个人,不住地用手掌擦着眼睛。 一直到晚上十点多钟,赵君亮才开车送程锐回招待所宿舍。因为停电,整个188厂职工宿舍区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赵君亮说:“188厂已经山穷水尽了,如今这个样子最多还能撑上一年半载,等着破产吧!你啊!很可能是末代厂长。” 程锐不语。这一天的所见所闻似乎都在印证赵君亮的说法。 吉普车在招待所门前停下,这是一座窗框门楣都镶有俄罗斯花式浮雕的二层小楼,在程锐童年的记忆中,苏联专家楼是最美丽的房子,具有童话一般神奇色彩。程锐出生的那年,最后一批苏联专家撤走了,这座小楼改成188厂的资料室,兵工厂的资料室是保密单位,外人不得进入。程锐曾经多次请求当副厂长的爸爸带他到专家楼里看一看,都没有得到允许。 程锐说:“大亮你记不记得?小的时候你、我还有郎三,为了进专家楼里看一看,我们从后面的窗户爬进去。” “怎么不记得?那天中午,你和我踩着郎三的肩膀从后窗爬进来,没等我们俩上到二楼,就被警卫发现抓住了。警卫打电话叫来老师把我们领回学校,我们俩被全校通报批评,放学回到家又挨了一顿胖揍,我爸把我屁股都打肿了。” 赵君亮说:“当年这里是苏联专家住的地方,后来改成工厂的内部招待所。前几任外来的厂领导都住在这里。食堂在一楼,伙食标准你们自己定吧。你和王书记的宿舍在二楼。” 因为停电,招待所里点着两盏充电的应急灯照明,十分昏暗。走进招待所,程锐这才发现,楼内年久失修,显得十分破旧,门厅的墙壁上有大块墙皮脱落,天花板已经发黄变形。招待所服务员小黄提着一大串钥匙跑过来,打开程锐的宿舍门,打开了屋里的充电应急灯。这是典型的俄式套房,外屋是客厅,客厅中间的红木地板已经磨掉了漆,靠窗摆着一张笨重的俄式办公桌,两把俄式高背椅子,一套样式很老的淡蓝色布沙发摆在客厅两侧,旧茶几的桌面裂开了一道缝。里屋是卧室,靠墙摆着一张铁制沙发床,左侧整个墙面是一个巨大的紫红色壁柜。屋里设施十分陈旧,好在屋子收拾得还算干净。这套房子最具特色的是窗户,俄式的窗户又高又大,木制窗框和窗帘盒上浮刻着斯拉夫民族风格的花纹,内开式的窗户,宽大的窗台呈八字形。 苏联专家楼的破旧让程锐儿时的敬慕消散殆尽,程锐感到宿舍冷得像冰窖。他看见桌子上放着新买的牙膏、牙刷、剃须刀、香皂、毛巾等用品。牙膏、香皂是自己一直使用的老牌子,知道一定是王大义买来的,内心一阵感动。 赵君亮说:“王书记在你隔壁,两套房子是一样的。” 程锐推开隔壁王大义宿舍的门,王大义正在和家里通电话,屋里很静,程锐依稀听到王大义妻子淑芬欷欷??的抽泣声:“你说走就走,去东北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刚才爸妈还问你去哪儿了呢……东北很冷吧?多穿点……”王大义正对着电话撒谎:“厂里条件挺好,你放心吧。淑芬你把爹妈照顾好,还有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了,一定要把学习抓紧……” 程锐和赵君亮退出来。 赵君亮说:“天不早了,我回去了。” 送走赵君亮,程锐回到自己的宿舍,想起当兵时王大义送妻子淑芬上火车分别时的情景。在程锐的记忆中,淑芬是一个爱哭的柔弱女人。 和家里通完话,王大义来到隔壁程锐的宿舍。 程锐心怀几分内疚地说:“这边的情况和家里说了?这事怪我!” 王大义说:“老婆放两颗催泪弹,这不是很正常吗?你上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程锐说:“我去看看妈。” “去看妈?你不是孤儿吗?”在部队时王大义知道程锐从小父母双亡,是组织上把程锐安排在北京培养长大。 程锐说:“我妈生下我第七天就去世了,我是吃赵君亮妈妈的奶水长大的,从小我就管赵君亮的妈喊妈妈。我爸牺牲后我才离开磨盘山去的北京。” 王大义想起在204车间调查事故时听到的一些事,问:“我怎么听说你和赵君亮、郎三是把兄弟?” 程锐点头承认:“是。” “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搞磕头拜把子那一套?” 程锐说:“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505装药车间突然燃起了大火爆炸……我父亲、赵君亮的父亲还有郎三的父亲为了救工人被炸飞了。第二天,全厂几千名工人在两公里范围内寻找,把三人炸碎了的尸骨一块一块地捡回来放在一起,却无法分出是谁。最后只能将他们合葬在一起。我们三个失去父亲的孩子从那时起就结为了兄弟。” 王大义似乎理解了程锐和兄弟之间的感情,却多出一些担心,因为204车间的高压蒸汽爆炸事故就牵扯到了兄弟两人。王大义说:“204车间爆炸事故原因查出来了,高压蒸汽管道老化,一年前204车间的检修报告就交到了厂里,半年内204车间又两次提交检修报告,因为没有钱,厂里一直拖着不办。赵君亮作为常务副厂长,还主持了半年工作,他对这起事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程锐说:“事故调查报告中你千万别这么写。” 王大义问:“那你说怎么写?” 程锐说:“郎三不是已经承担了全部责任吗?就按郎三说的写。” 王大义瞪着眼说:“这是造假!你一来就包庇兄弟?” “没有钱!工资都发不出,赵君亮也没有办法。” “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能忽视安全生产。你这是为兄弟开脱!” 程锐说:“兄弟之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变通一下,好在这次事故等级较低,由厂内调查处理。今后还得在一起工作,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得看我们三个兄弟的面子嘛。你我刚来,干吗要当这个恶人?” 王大义知道程锐不想上任伊始就处理兄弟,说:“你有兄弟在这,当初就不该叫我过来。” 程锐说:“兵总和省里领导送我俩上任,组建新的厂领导班子,昨晚才通知,只有新班子成员知道,通知要求严加保密。从今天的情况看,老工人们‘欢迎新厂长’的行动是有目的、有准备的。这可是一个下马威啊!冲着兵总领导,也是冲着你我来的。”程锐说出心中的隐忧。 “你怀疑有人走漏了消息?” 程锐说:“上届厂领导班子上任半年多就被闹垮了,很多事我们不得不多几个心眼才行。这是一场硬仗!所以才需要你这样的书记。” 这一夜,程锐亲身感受到了停电、停水、停暖的滋味,盖着两床棉被蜷缩在被窝里还是感到冷。这一夜,程锐回想上任第一天的经历,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第四章 四 程锐、王大义上任的第二天,全体领导班子成员来到204车间现场办公,研究爆损管道修复问题。程锐表情凝重,他心里十分清楚,当务之急是要保住工厂唯一的一个饭碗。 研究204车间修复方案时,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十分热烈,很快就确定了抢修方案。可是一谈到修复的经费时大家全都沉默了,修复204生产线最少也得二百万,谁都知道厂里现在最缺的就是钱。有人提出向兵总打报告要钱,多年来工厂遇到困难找上级解决,几乎成了兵器行业的通病。徐总在找程锐谈话时说过:职工吃企业的大锅饭,企业吃国家的大锅饭,这种状况必须改变。所以昨天在徐总面前程锐只字没提钱字。 程锐说:“钱我想办法张罗。” 王大义问:“你有什么办法?” 程锐不愿当众把筹钱的办法说出来,他心里明白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对下交底的,尽管自己心中也没底,他还是希望保留一点上级的神秘感,多给大家一点信心、一点希望。其实,一早程锐就给579厂的财务科长老张打了个电话,579厂还不知道程锐调到188厂当厂长的事,程锐仍以厂长的口吻叫财务科立即电汇两百万到188厂的账上。估计这笔钱很快就能到。 研究完204车间抢修方案,程锐和王大义在赵君亮、范文新的陪同下,乘吉普车对厂区进行了巡视。一路望去,188厂偌大的厂区一片衰败萧条,道路上的积雪没人打扫,被践踏得肮脏不堪,成片空寂的车间厂房在寒风中垂首叹息,像一个个不甘倒下的巨人,努力支撑着不屈的身躯。程锐见了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 程锐问:“工厂是什么时候开始走下坡路的?” 赵君亮说:“90年代初,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过程中,许多军工企业开始改革,找市场,走军民结合的路子。那时两伊战争打得正热,我们厂外贸军品生产任务十分饱满,改革比别人慢了半拍。后来赶上部队大裁军,军品任务骤减,工厂一下子陷入了困境。我们厂鼎盛时期四十多个车间,十几条生产线,生产几十种军品,如今大多数车间都停产了。” 程锐皱着眉头问:“现在还有多少车间没停产?” 赵君亮说:“没停产的只有204生产线,现在也完了。还有几个车间处于半停产状态……” 赵君亮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程锐喘不上来气。 吉普车在309车间门前停下来。车间房顶上竟然长出几棵小树,迎风摇曳像是招呼来人。昔日机器声轰鸣的车间如今无声无息,一片死寂。门窗支离破碎,窗子上的玻璃没有一块是完整的,窗下垃圾成堆,枯草高过窗台。眼前的凄凉场景让程锐心寒。程锐和大家用力推开沉重的车间大门,车间内空空荡荡的,生产线和机器的影子踪迹皆无。几只麻雀见有人进来,惊慌失措地穿过破碎的玻璃窗飞了出去。 总工程师范文新忧心忡忡地介绍说:“当年309车间最忙的时候每天三班倒都忙不开。由于没有军品生产任务,两年前车间就停产了。” 程锐问:“以前的生产线和设备呢?” 赵君亮回答说:“由于武器更新换代,生产线淘汰报废了。” “生产线报废了,设备在哪儿?”王大义追问。 范文新说:“开不出工资,把能卖的都卖了。” 王大义愤怒地说:“再穷也不能拆生产线啊!讨饭还得有个破碗呢。” 赵君亮心想不当家谁都会说轻快话,今后你来试试吧。赵君亮冷冷地说:“就那么一点军品任务,能养活这么大的厂子吗?王书记,这么说你别不高兴,不卖设备这两年厂里吃什么?这就好比一个家,全家老小饿着肚子找你要吃的,你总不能看着全家挨饿吧?” 王大义转向程锐,希望程锐能对这个问题有个明确态度。程锐却黑着脸一言不发。想当年188厂在程锐的记忆中是何等的荣耀……此时程锐的心里为188厂的衰败感到一阵阵痛楚,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讨论卖设备吃饭的是是非非。 下午,程锐在赵君亮的陪同下,到市里有关部门进行拜访。新厂长、书记上任拜访地方党领导,是一条不成文的惯例,这不仅仅是礼节,也是争取地方政府支持的必要形式。王大义喝酒过敏,对参加此类活动很是反感,留在厂里找一批中层干部谈话,了解188厂的情况。 程锐刚刚离开,王大义就听见办公室走廊里传来的嘈杂声,紧接着听到有人敲隔壁厂长办公室的门,王大义开门出来,看见走廊内站着七八位头戴棉帽的老人。王大义认出他们是老工人上访团的几位代表,站在前面的正是刘克平。 “几位老师傅有事吗?”王大义主动打招呼。 刘克平说:“我们找程厂长。” 王大义说:“程厂长出去了。” 老冯师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是不是又跟赵君亮出去喝酒了?” 拜访地方领导喝酒本是中国官场的常礼,王大义心里明白老工人对此十分反感。王大义主动伸出手想握手,自我介绍:“我叫王大义……” 谁知老工人们不买账,刘克平阴沉着脸说:“我们找程厂长,不找你。咱们 走!”几位老人转身向外走。王大义听到老工人们边走边说:“这届领导班子里又有赵君亮!新厂长和赵君亮是把兄弟,他一来就和赵君亮这种人搅在一起,今后还能有个好……”“要我说啊,咱们就不应该放兵总领导走,让他当场把赵君亮撤了再放他们走……”看着几位老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楼梯口,王大义心里沉甸甸的。几个老人的话语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东北的冬季天黑得特别早,五点钟天已经黑透了。王大义找干部谈话谈到很晚才下班回到宿舍,发现程锐还没回来,他估计程锐应酬了大半天肯定喝得醉醺醺回来。也不知程锐答应的二百万抢修经费落实没有。王大义感到饿了,来到招待所小食堂,盛了一碗粥刚喝了两口,听见程锐进来的脚步声。 “你怎么才吃饭?”程锐进来大声大气问,听动静就知道没少喝酒。 王大义抱怨说:“你酒足饭饱了,我哪能和你比?” 程锐喷着酒气说:“有酒不去喝,活该!” 王大义知道程锐是个酒仙,有喝一斤高度白酒不醉的本事。他看了看程锐酒后兴奋的脸问:“204车间抢修的二百万你落实了吗?” 程锐得意地说:“我骗来了两百万。” “骗来两百万?从哪儿骗来的?” 程锐得意地卖起了关子:“你猜。” 王大义问:“兵总给的。” “实话告诉你吧,我打电话叫579厂财务科立即汇两百万到188厂的账上,我说我有急用。他们还不知道我调到188厂当厂长,让我骗了一把……”程锐狡黠地笑着。 王大义没想到程锐真的是骗来的钱,说:“你这可是诈骗!小心579新任厂长告你。” 程锐说:“我调走以后,579厂估计是老马主持工作,老马是个看家狗,特抠门,想从他手里借钱不那么容易。我先把钱骗出来,然后再说借。他不敢把我怎么样。这几年我给579厂挣了一个亿,借二百万算不上什么大事。” 王大义知道程锐胆大,经常不按常理出牌,多次受处分。上任前徐总找他谈话,让他一定看好程锐,别让他再犯错误。 这时传来手机铃声,程锐接电话,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程锐接完电话,王大义问:“怎么了?” 程锐说:“上访总代表刘克平打来电话,说是有两台车在我们厂西煤场偷煤。这两辆车经常来偷煤,问我敢不敢管。” “开着车偷煤?这还是偷吗?这分明是抢嘛!还问我们敢不敢管?”王大义操起手机,立即给厂公安处值班室打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王大义愤愤地放下电话,发火道:“这么大的兵工厂,厂公安处晚上居然没有人值班!” 程锐问:“厂公安处谁负责?” 王大义说:“刘处长退休了,现在是副处长董大鹏负责。下午我刚和他谈完话。”王大义查了一下电话号码,拨通了董大鹏的手机:“董处长吗?厂公安处晚上为什么没人值班?有两辆车在我们西煤场偷煤,你们立即过去几个人,把车扣下!人抓住!我和程厂长马上就到!” 董大鹏和王老六等几个社会上的朋友在一起喝酒,正在兴头上。接到王书记的电话董大鹏不敢怠慢,连连说:“是!是!我马上就到。”董大鹏收起手机对王老六说:“新来的王书记找我有点急事。你们慢慢喝。” 王老六说:“啥事啊这么急,喝完过去不行吗?” 董大鹏一边向外走一边说:“不行,有急事。” 董大鹏离开后,坐在董大鹏旁边的皮二对王老六说:“我好像听见电话里说有人在西煤场偷煤。” 王老六想了想说:“八成是马二杆子他们,我把砖厂包给他,这小子什么都敢干。” 程锐和王大义从招待所出来,发现起风了,大风刮起地上的积雪扑面而来,两个人上了吉普车,赶往西煤场。 王大义一边开车一边说:“工厂规章制度形同虚设!晚上值班室居然没有人,兵工厂纪律松弛到了这种程度,这还了得!” 程锐坐在旁边说:“从现在开始要严格管理,彻底整顿,重新建章立制,严肃纪律。” 这时,两辆农用三轮车正在煤场偷煤。因为停电煤场漆黑一片,两辆三轮卡车开着大灯照明,多少有点明火执仗的意思。马二杆和几个同伙站在煤堆上,手持大锹往车上装煤,煤尘飞扬围着灯柱形成几道不断变幻的光影。煤场保安于得胜打着电筒向这边走来。三炮对马二杆说:“有人过来了。” 马二杆看了一眼说:“没事,接着装。”马二杆迎着于得胜走过去,递上一支香烟,为他点上火。然后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塞给于得胜说:“六哥叫我给你的。”于得胜笑着收起钱说:“你们麻溜点。”然后哼着小曲离开了。 马二杆原本是188厂的职工,现在是六合公司老板王老六手下的马仔。这几年六合公司搞房地产发达了,王老六不愿过问二道沟砖厂的事,去年把砖厂包给马二杆经营。马二杆为了多赚钱,夜里经常带人到西煤场来偷煤。保安于得胜知道王老六和赵君亮是表兄弟,所以对偷煤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克平、老赵师傅、老冯师傅在附近的小商店给新厂长打完电话,迎着大风回来。在煤场大门外面正注视着这两辆偷煤的车。寒风呛得刘克平大声咳嗽起来。 老赵师傅说:“这两辆车肯定是二道沟砖厂的,这两年没少偷我们厂的煤。前天也是这伙人晚上来偷煤。” 老冯师傅说:“不治一治这帮外盗、家贼,我们厂早晚得让他们掏空了!” 刘克平说:“我就是要看看新班子怎么处理这件事。” 突然传来两声枪响。 三个人听到枪声立即兴奋起来。 老赵师傅说:“开始抓人了!行动还挺快!” 老冯师傅感到十分疑惑:“没看见有警察过来啊?哎,不对吧?他们从哪边进的煤场?” 听到枪声,马二杆如惊弓之鸟一般向外张望,说:“不好!快走!” 马二杆和三个同伙跳下煤堆关上车厢,上了农用三轮车,发动着车。两辆农用卡车开足马力向煤场大门冲过去。 眼看两辆农用三轮车开着灯从煤场冲出来。三位老人怕偷煤的贼跑了立即上前挥手拦车。 雪亮的车灯照见站在道路中央的三位戴着棉帽的老人。开车的三炮看见前面有人拦车十分惊慌:“前面路上有人拦车!” 马二杆子说:“冲过去!” 两辆三轮卡车加速冲过来…… 刘克平一把拉住站在前面的老赵师傅。两辆农用三轮车从三位老人面前疾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三位老人余悸未消,回过头发现后面根本没有车追赶。 老冯师傅问:“偷煤的车都跑了,怎么没人追?” 程锐和王大义开着吉普车赶往西煤场,听到枪声也以为抓捕行动开始了,王大义说:“董大鹏他们行动得挺快!怎么还动起枪来了?” 程锐毕竟在磨盘山长大,很快就判明了枪声的方向,说:“煤场在西面,枪声的方向好像不对劲?” 王大义驾车来到一个路口,看见两辆农用三轮卡车加速冲过前面的路口,扬起一路尘土。王大义说:“这两辆车是不是偷煤的?” 程锐正在判断,这时又传来两声枪响。 程锐疑惑地说:“我怎么觉得这枪声不对劲,我们去煤场!” 王大义开车来到煤场大门外,看见路边有三位老人招手。 程锐说:“好像是刘师傅他们。” 程锐和王大义下车,看着站在寒风中的三位老人,老人的皮帽子落着雪花,胡须上结着白霜。程锐感动地望着三位老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们和一天前领头闹事的模样联系起来。程锐上前几步,激动地说:“三位老师傅,谢谢你们了!” 刘克平说:“你们来晚了,两辆偷煤的车跑了!” 王大义问:“为啥不拦住他们?” 老赵师傅说:“就咱们这三根老骨头能拦得住车吗?能给你们通个风报个信就 不错了。” 王大义问:“刚才谁打枪?” 刘克平说:“我们也不清楚,正在纳闷呢。” 程锐说:“三位师傅,大冷的天你们赶快回家吧,谢谢你们了!” 刘克平顺口说:“谢啥,都是咱自家的事儿。” 程锐和王大义上车向煤场驶去,王大义两眼冒火,把车开得飞快。 程锐坐在车里动情地说:“工厂都破败成这个样子了,我们的老工人还是把工厂的事当自家的事!在他们面前我总是感到心中愧得慌。” 吉普车来到偷煤现场,保安于得胜正在收拾几把铁锹。 程锐下车大声问:“今晚值班谁负责?” 于得胜说:“我值班,你是谁?”显然于得胜不认识新来的厂长、书记。 程锐说:“我是程锐,这是王书记。” 于得胜一听表情立即变得谦卑起来,叫了声:“程厂长、王书记。” 程锐问:“发现有人偷煤了吗?” 于得胜说:“我出来巡查,发现有两辆车进到里边来偷煤,没等我过去,他们听到枪声就开车跑了。” 程锐问:“是谁打枪?” 于得胜说:“不知道。” 程锐问:“你知道是什么人偷煤吗?” 于得胜说:“都是周边的农民。” 王大义问:“为什么不拦住他们?” 于得胜说:“这么大的煤场,晚上又没有灯,我一个人拦不住,再说他们人多势众的……” 王大义十分生气:“制止不了你为什么不报告?不是有值班电话吗?” 于得胜辩解说:“我还没来得及报告,你们就到了。” 于得胜的态度令王大义十分生气:“我就不相信没王法了!这种情况有多长时间了?” 于得胜回答:“一直这样,两年多了,我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大义嘲讽道:“就怕连一只眼也不睁。” 这时一辆警车亮着车灯,驶进了煤场。车门一开,董大鹏和两名厂公安处的警察跳下车来,看见程锐与王大义忙检讨:“程厂长、王书记,我们来晚了……” 王大义批评道:“你们怎么到现在才过来?偷煤的早就跑了!” 程锐问:“刚才谁打枪?” 董大鹏说:“我也不清楚。” 程锐问:“你们没听到枪声吗?” 董大鹏说:“听到了。” 程锐问:“除了警察谁手里还有枪?” 董大鹏说:“我们马上查。” 王大义问:“公安处值班电话为什么没有人接?” 董大鹏和两名警察无话可说。程锐威严地盯着面带酒色的董大鹏。董大鹏心虚地低下了头。 王大义板着脸问:“这么大的煤场,为什么只安排一名保安值班?” 董大鹏说:“每个班三个人。” 王大义问:“为什么只来了一个?” 董大鹏无言以对。 程锐严厉地说:“你们连夜调查,明天向我汇报。” 董大鹏点头答应:“是。” 程锐心里窝着一股火上了车,王大义一边开车一边说:“如果不是有内鬼,外面的人敢开着车来偷煤?保安于得胜首先难逃干系!” 程锐说:“那几声枪声绝对有问题,我们过来还有谁知道?” “我就和董大鹏一个人说了。你是说有人通风报信?” “这不是明摆着吗?我们还没到,偷煤的车听到枪声跑了。”程锐说,“大义,188厂的情况这两天你都看见了,作何感想?” “比我想象的更糟糕。”王大义说。 程锐感叹:“你我是何方神圣,能救苦救难?说实话,我心里越来越没底了。”程锐心里有些后悔,不该拖着王大义一起过来。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程锐直接来到赵君亮的办公室,把昨晚抓偷煤的事和赵君亮说了,并让赵君亮负责调查处理。程锐之所以把这件事交给赵君亮来办,不仅仅因为赵君亮熟悉工厂情况,其中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程锐想看看他怎样处理这件事。虽然是兄弟,但毕竟没在一起共过事。他对赵君亮说:“我和王书记刚来,不了解工厂的情况,工厂的日常工作还是你来管。” 通常情况下,新厂长上任之初都会收紧权力,程锐上任后却放权给他,让赵君亮从中感到了一种信任。赵君亮原以为自己很难接受降职的落差,至少会在心里难受一阵子。他都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接受了从代理厂长变成常务副厂长的现实,并没有太多的失落感。程锐毕竟是自己的兄弟,这两天里,他已经感受到兄弟之间的情谊。程锐来了以后,就连一直和他作对的郎三也主动为他承担了204车间事故的责任。赵君亮是个讲义气的人,虽然他现在还不清楚程锐想怎么干,但是既然是兄弟来当厂长,他无论如何也得帮这个忙,至少也要帮程锐维持住局面。 程锐走后,赵君亮打电话叫董大鹏立即过来。董大鹏已经猜到赵君亮找他肯定是为了昨晚偷煤的事,董大鹏也十分清楚赵君亮和王老六的关系,他以为赵君亮找他无非是问问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所以走进赵君亮办公室时董大鹏心里 并不紧张,董大鹏是赵君亮一手提拔起来的小兄弟,平时赵君亮对下属恩多威少,很少训斥。他没想到赵君亮会拍桌子大发雷霆。 赵君亮指着董大鹏的鼻子质问道:“昨晚程厂长、王书记叫你抓偷煤的,是谁开枪通风报信的?你给我说清楚!” 董大鹏望着阴沉着一张脸的赵君亮,感到十分委屈:“我接到王书记电话就带人过去了,我真的没通风报信。” 赵君亮一脸严肃地说:“我没时间听你狡辩!新班子一上任你们就给我掉链子!公安处这种局面必须改变,不能再像从前!偷煤的事一天之内你必须给我调查清楚,直接向程厂长报告。值班脱岗的要严肃处理!” 董大鹏点头答应:“是!” 赵君亮缓和了一下态度说:“刘处长退休以后,我的本意是提拔你当公安处处长,就这种工作状态你让我怎么提名?”赵君亮说到了董大鹏的根本。 董大鹏说:“是!今后我一定好好工作。” 从赵君亮的办公室出来,董大鹏开车直奔王老六的娱乐城。他几乎可以肯定是昨晚喝酒的时候,王老六手下的人听到了王书记和他的通话,王老六才开枪报的信。王老六是磨盘山六合公司老板,属下有砖厂、运输车队,餐饮娱乐一体的娱乐城,还有房地产公司。十年前王老六不过是个收废品的小混混。自从认了赵君亮这个表哥,便靠188厂起家,一路走鸿运,十年工夫就成了磨盘山这一带最大的民营公司老板。董大鹏心里十分清楚,六合公司实际上是赵君亮为自己准备的一条退路。 王老六正在后院练六合拳。王老六个头不高,宽肩阔背,身手敏捷,凭着从小练就的六合拳功夫,在这一带没有敌手。这几年挣了一些钱,加上手下有一帮徒弟虚张声势,王老六俨然成了老大。社会上的地痞和流氓纷纷投靠。王老六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这些社会底层可用不可靠,和这些人并没有太深的交道,无非是用这些势力壮壮声势而已。 正在练功的王老六眼睛的余光看见一辆警车开进了后院,他知道是董大鹏来了。这辆车原本就是王老六的,去年以还债的名义把这辆车给了厂公安处,成了董大鹏的坐骑。虽然这辆车从黑色变成了蓝白两色的警车,王老六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董大鹏下了车劈头便问:“六哥,昨晚是你开的枪吧?” “董处长你凭什么认定是我?”王老六收住拳式说。 董大鹏递给王老六一支烟,两人点燃香烟吸了一口。 董大鹏说:“昨晚王书记打电话叫我到西煤场抓偷煤的,皮二就坐在我身边,他肯定和你说了,磨盘山只有你手里有猎枪,不是你还能是别人?昨晚不是你开枪报信,我就当场逮住马二杆和那几个偷煤的小子了。” “这事与我无关,你去找马二杆。” 董大鹏说:“马二杆这个浑蛋早不偷晚不偷,偏偏赶这个时候!程厂长和王书 记昨晚亲自赶到现场,赵厂长限我一天之内破案,破不了案要拿我问罪。你不把马二杆几个人给我找来,今儿我就连你一起交出去。我敢肯定他们偷的煤拉到你的砖厂去了。” 王老六见董大鹏认真,连忙说:“董处长,这件事好商量……”王老六问清了事情缘由,想了想说,“既然表哥有话,我来处理。这样吧,下午三点之前我叫马二杆他们几个到公安处投案,行了吧?新官上任三把火,都这样,怎么都得让他燃烧几天,咱配合还不行吗?” 第五章 五 程锐上任的第三天才第一次走进厂长办公室。办公室不大,老式长条木地板漆着紫红色的油漆,门口和经常有人走动的地方油漆已经斑驳,露出木板的纹路。办公室正面放着一张老式棕红色办公桌,这种办公桌最大的特点是抽屉多,一共有十一个抽屉。办公桌的前面和两边摆着两排蓝布面的沙发椅,一看就知道是50年代的样式。厂长办公室里最有特点的是那把象征着188厂最高权力的坐椅,这是一把棕红色俄罗斯风格的高背木椅,虽然椅背、椅座包着的牛皮已经磨得发白了,却丝毫不减这把椅子的高贵气质,牛皮四周的一排铜钉依然闪亮。程锐坐在第一把交椅上感受了一下,椅子有点高,椅垫很硬,椅背很直,那个年代的椅子显然缺少人体工程学方面的知识,坐上去感觉不是很舒服。程锐还是稳稳地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他让办公室主任小陈找来188厂有关资料,他想把这两天看到的、听到的直观感觉理性化。程锐认真研读有关资料,这一天他感到188厂的各类数据像一条条绳紧紧缠着,越勒越紧,让人喘不过气来。 桌上电话响了,程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的第一个电话是579厂代理厂长老马打来的电话,老马首先向程锐到188厂当厂长表示祝贺,程锐已经猜到老马打电话的目的是借祝贺之名追讨骗二百万款的事。程锐在电话中痛说上任后两天来的苦难遭遇,使劲哭穷,大呼后悔,直说得老马心软,然后程锐才掉转话题说借款的事。在579厂时程锐和老马的关系不错,老马心知肚明程锐骗走的二百万一时难以讨回,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老马在电话中说:“程厂长,你这事做得不对。一是违法,二是不相信朋友,你大大方方跟我说借二百万,我能不借吗?” 程锐连声道歉说:“我错了!我错了!”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是先把钱骗来,原则性极强的老马肯定不会借钱给188厂的。和老马通完电话,程锐脸上还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容。 这时,总会计师林媛走进办公室说:“程厂长,579厂汇来的二百万到账了,可是提不出来。” 程锐问:“为什么?” 林媛说:“我们欠银行几千万贷款利息,银行要用这笔钱抵扣。” 程锐着急地说:“不行!204车间大修,急着用钱购买设备。你必须想办法把这笔钱提出来!” “我和他们该说的都说了,可他们就是不让我提钱。你说怎么办?” 骗来的二百万提不出来让程锐十分窝火,说话也就不讲道理,蛮横起来:“你是总会计师!我知道怎么办还要你干什么?实话告诉你,这笔钱是我骗来的,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你把这笔钱提出来,交给204车间。钱提不出来你就别回来!” 林媛没想到新厂长会对自己发火,心里感到十分委屈,为了这笔钱林媛在银行磨了一上午,真的尽心尽力了。林媛望着虎着一张脸的程锐,委屈地走出办公室。 林媛刚走,厂公安处副处长董大鹏走进来,向程锐汇报昨晚偷煤事故的调查情况。董大鹏说:“昨晚偷煤的两辆车是二道沟的,一共四个人,都是当地的农民,为首的叫马天星,外号马二杆。这四个人听说我们到村里调查,害怕了,主动到公安处自首了。” “你准备怎么处理?”程锐问。 董大鹏说:“两辆车一共偷了四吨多煤,一千多块钱,又是主动投案自首,依法只能是罚点款。” “我听说这几个人是惯犯,他们偷煤不止这一次吧?” “以前的事他们不承认,缺乏证据,我们也没办法。” 从董大鹏对这件事的态度中程锐已经明显感到他想从轻处理偷煤事件。程锐问:“昨晚是谁打枪,你查没查?” 董大鹏说:“正在查。” “这件事昨晚只有我、王书记,还有你知道,怎么走漏的消息?” “我接到王书记的电话,就和老张和小吴赶过去,程厂长,你怀疑我?” 程锐说:“不是怀疑你,我是让你好好想想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还有,值班的保安于得胜发现有人偷煤为什么不制止?制止不了为什么不报告?脱岗的保安又是怎么回事?” 面对新厂长的一系列追问,董大鹏出汗了。 沉沉的雾霭笼罩大地,整个苍穹显得很低,夜色因此而过早地降临到了磨盘山。老厂长陈乃昌吃过晚饭,拄着拐杖,踽踽独行在居民生活区的小路上。188厂在他的手里辉煌过,也是从他手里开始走下坡路的。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过程中,188厂从峰巅跌入了深渊,不能说陈乃昌没有责任。这些年,看见厂子每况愈下的境况,一万职工四万家属,负债五个亿,军品订单越来越少,停电、停水、停暖、停工资……陈乃昌心中对188厂仅存的那丝希望渐渐萎缩了。比邻的地方居民生活区灯火通明,而工厂宿舍区这边却是一片昏暗,陈乃昌的心里时不 时地掠过一阵阵痛楚。 陈乃昌长叹一声,慢慢踱进路旁亮着灯的杂货店内。杂货店不大,柜台上散放着烟酒糖茶和日用小商品。几个人坐在店内借着灯光闲聊,见陈乃昌进来,便有人摆开了棋盘。这是陈乃昌的老习惯了,每晚都要来这借着灯光儿找人杀上几盘,打发心中的无聊和无奈。 程锐在办公室里待了一整天,一边处理一些日常事务,一边查阅188厂的有关资料,下班时天已经黑透了。走在居民生活区的小路上,忙了一天的程锐感到头昏沉沉的,脚步有些沉重。看着路旁破旧不堪的工厂平房宿舍区,程锐内心十分凄凉。在程锐童年印象中,这里原来是十几排整齐的平房宿舍区,房前还砌着花坛。花坛里种着各色各样的花草树木,十分漂亮。如今这些房子的前面杂乱不堪地接出一大片偏舍、厨房、煤棚子,门前原本宽敞的空地,变成了一条弯曲的窄巷,十分脏乱。程锐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整洁的工厂宿舍区已经沦落成为棚户区。因为停电,工厂宿舍区一片漆黑,零零星星闪烁着几点若明若暗的光斑,可以想象那是如豆的烛火发出的光亮。再往前走,程锐发现一路之隔的居民生活区却亮着电灯,仅一道之隔,这边与那边便是两个世界。见路旁的杂货店亮着灯,程锐便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经营油盐酱醋烟酒糖茶和日用小商品的杂货店。老厂长陈乃昌和一位中年人在柜台旁边的小桌子上下象棋。小卖店的老板娘在柜台内一边往瓶子里打酱油一边和柜台前身穿188厂工作服的中年女工聊天。 老板娘抬头看了一眼走进来的程锐,她和小卖店里的人并不认识这位新来的厂长。 老板娘问:“买点什么?” 程锐看了一眼货架上的商品说:“来一瓶酒吧。” 老板娘问:“要什么酒?” 程锐看了看货架上的几种酒说:“来一瓶高度的北大荒。” 老板娘把打好的酱油放在柜台上,转身从货架上拿下一瓶酒装进一个塑料袋里,顺手接过程锐递来的一百元钱,十分利索地拉开抽屉找钱。 程锐抬头看着小商店里的日光灯问:“工厂宿舍区没有电,你这怎么有电?” 老板娘说:“我是当地居民,我按月交电费,凭什么不给我供电。厂里交不起电费,供电局才把生活区的电掐了。” 程锐问:“工厂白天生产用电怎么没掐?” 下棋的中年人插话说:“军工生产用电供电局不敢掐。” 程锐问:“生活区的电什么时候掐的?” 老板娘说:“掐了半年多了。” 观棋的中年人说:“一停电就停水、停暖,哪还是人过的日子?” 程锐接过老板娘找回的零钱,凑过去观棋。程锐是个象棋迷,对楚河汉界之 间不见硝烟的厮杀颇有心得,看见下棋心里就痒痒。程锐一看便知道红方败局已定。下棋的中年人考虑了一会儿起身认输。程锐棋瘾发作,凑上前说:“老人家,我来下一盘。” 老厂长陈乃昌认出了来者是新厂长程锐,却故意不说破,对着程锐点点头。 程锐在陈乃昌对面坐下,摆好棋子,谦恭地说:“请老人家赐教。” 程锐跳马开局,陈乃昌飞象应对。 来小卖店买东西的大多是188厂的职工和家属,程锐一边下棋一边听他们的议论和牢骚。 又一位中年男职工走进小卖店,把十元钱放在柜台上:“二嫂,给我拿一包烟,老牌子。”老板娘从柜台里拿了一包烟放在中年工人面前,找零钱。中年男工边撕开烟盒边发牢骚道:“路这边就有电,路那边厂区就没电!厂领导眼睛都瞎了!全都看不见亮。” 老板娘说:“我听说厂里不是又换厂长了吗?” 一个身穿188厂工作服的中年女工提着醋瓶进来:“换厂长有什么用,换厂长都赶不上换卫生巾管用。打一斤醋。” 中年男工说:“换厂长顶个屁用!他把电的问题解决了我就管他喊爹,电的问题都解决不了,给大伙当孙子都没人要。这些官功夫全在嘴上,说大话、说漂亮话,死的能说成活的,狗屎能说出花来,一办起事全都阳痿。” 中年女工说:“这种厂长给老娘我洗脚我都不要!” 买烟的中年男人说:“听我爹说,新厂长上任那天,那帮退休老爷子把兵总领导围上了,新厂长挺邪乎,把棉衣都脱了,说保证和职工共冷暖。要不是那天204车间蒸汽爆炸,兵总领导就别想离开。” 又一位女工进来搭话:“咱们厂是没指望了,我看要不了半年就得黄!” “我怎么听说新厂长和赵腐败是把兄弟。这两人到一起我们厂还有个好……” “厂子半死不活的让人难受,不如早点破产算了。” “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这个月吃饭的钱都是找亲戚借的……” “连换三任厂长了,我看是一个不如一个,搞不好来了一个混混,又是个败家子。” 程锐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说:“骂得好!骂得好!工厂没搞好,大伙有权利骂我!可是我不服!一年后如果工厂没有起色,我就去给你洗脚!我说话算数!” 中年女工认出了程锐,惊得一伸舌头:“厂长!” 中年女工和男工们溜了。小卖店里只剩下陈乃昌和程锐。 陈乃昌却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程锐,心想这位新厂长喜怒形于色,也是性情中人。 老板娘说:“厂长你别生气,大伙也就是闲着没事瞎嘎巴嘴,你可别当真。小老百姓人前言好事,背地里骂皇上……” 程锐一边挨骂一边下棋,因为心挂两肠连连走出昏招臭棋,连输两局铩羽而归。 七点多钟,程锐拎着一瓶酒回到招待所,小黄见厂长回来了,打开餐厅应急灯照明,端来一碗粥、两个馒头、两个咸鸭蛋和两样小咸菜。程锐打开那瓶白酒,倒了半碗。程锐心里很窝火,他没想到188厂的现状会糟糕到这种程度,负债累累,管理混乱,人际关系错综复杂,上任伊始,就发生了这么重大事故,工厂管理暴露出巨大的隐患……特别是听到有人管赵君亮叫赵腐败,让程锐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味道。难道自己的兄弟真的是腐败分子?程锐冲着馒头发狠,因为吃得太急被馒头噎住了。 王大义进来问:“你上哪儿去了,到现在才回来吃晚饭?” 程锐不回答。 王大义在桌对面坐下:“你说话啊!” “没看我噎住了吗?”程锐咽下馒头,喘了口气说。 王大义笑了:“又没人和你抢,你急什么?” “这几天发生的事,件件都能噎死人!”程锐喝一大口酒,“没有电,无法供暖,晚上宿舍冷得像冰窖,来,喝两盅驱驱寒。” “我不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大义推开程锐递过来的酒瓶。 程锐说:“大老爷们,老婆不在身边,不喝点酒这日子咋过?好酒!整两口,晚上睡觉踏实。” “我没这个恶习。” “这怎么能叫恶习?李白斗酒诗百篇,程锐喝酒破难题。”程锐身上总有一股乐观的精神。 “酒鬼!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程锐说:“今天我让人骂了,心里不痛快,你就别骂我了。” “谁敢骂你?”王大义十分了解程锐的秉性。 “我们厂区漆黑一团,一路之隔的小卖店就有电,来小卖店买东西的人谁不骂?我在小卖店下棋被骂得狗血喷头,当缩头乌龟。你站在窗口看看,附近的居民区灯火通明,而我们厂的家属区却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我们的职工是什么心情……”酒暖愁肠程锐满腔悲愤,王大义为之动容。 这时传来手机铃声,王大义接电话:“我是王大义……我知道了,马上过去。”王大义放下电话对程锐说:“刚刚处理完,西煤场又有人偷煤。对于这种顶着风犯戒的人一定要严肃处理!”上午王大义刚刚主持召开了厂风厂纪整顿会议,严肃纪律,明确了各部门的管理责任,明令对偷盗工厂财物的人,不管是谁都要严肃处理。王大义在心中认定发生在西煤场的偷煤事件是顶风作案。 “走,过去看看。”程锐推开粥碗,抓起皮帽子往外走。 程锐和王大义从招待所出来,寒风扑面,夜空中又飘起了雪花。两个人上了 吉普车,赶往西煤场。 其实西煤场偷煤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 晚上,下岗女工于江花回到家,准备生火做饭,发现灶坑里没有煤了。于江花拿起一个编织袋对女儿说:“走,我们去要点煤回来做饭、烧炕。”于江花故意把“偷”说成是要。她知道如果说是偷,女儿肯定不会去,小花是学校的三好学生,还是班长。于江花领着八岁的女儿小花来到西煤场,她们从煤场围墙的豁口进入煤场。半年前职工宿舍区的电停了,188厂的职工们不能再用电炉取暖做饭了,于是有人扒开了西煤场的围墙,半偷半拿地弄点煤回家取暖做饭,天长日久几乎成为一种常态,厂里的干部看见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江花发现今晚来偷煤的人比往常少很多,只有几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在煤堆旁捡拾煤块。于江花来到煤堆旁,拾起一些煤块往袋子里装,小花帮着撑着袋子。 小花问:“妈,你不是说找人要一点煤吗?” 于江花说:“先装上再跟他们要。” 突然两束手电筒光照射过来。两名值班的保安发现有人偷煤,大声喊:“干什么的?” 听到喊声,那几个男孩扛起编织袋就跑,迅速跳过矮墙逃走了。 于江花背起半袋煤说:“快走!”拉着女儿就跑。 小花哪经历过这种架势,吓得两腿发软。 两名保安大喊:“站住!”迅速追了上来,雪亮的电筒光晃得于江花睁不开眼睛。小花惊恐万状地躲在于江花身后,小手紧紧拉着妈妈的衣角,身子瑟瑟发抖。 于江花惊慌失措地把肩上的半袋煤放下哀求道:“他叔,放我们走吧,我也是咱厂的人,下岗了,厂里停电、停暖,我又没钱买煤,家里实在是太冷了,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给我们一点煤,回家烧烧炕……” 保安小王说:“白天刚开完会,领导说了再丢煤就让我们也下岗。” 两个保安把于江花和小花带到值班室。然后立即给公安处董大鹏打电话,请示这件事怎么处理。董大鹏在六合酒店内喝得正酣,接到保安的电话,脸上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起身要走。 王老六说:“不就这点事吗?何必事事都亲力亲为。” 新厂长、新书记上任后董大鹏被训了好几回了,听见王老六的话,董大鹏灵机一动,拿起电话对保安小周说:“白天刚开过会,这时候偷煤简直是顶风上!事情重大,你直接向王书记报告。”放下电话,董大鹏的脸上浮上一丝奸笑。他想看看新书记王大义如何收这场好戏。 煤场值班室里炉火很旺,炉子上的水壶喷着热气“扑扑”地响。 于江花央求说:“家里太冷,冻得晚上睡不着,孩子明天还得上学。他叔,你就放了我们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以前大伙拿点煤厂里都不管,我还以为……” 保安小周说:“现在厂里有新规定,一会儿你和王书记说吧。” 程锐和王大义驱车赶到煤场,走进值班室,问:“偷煤的人呢?” 保安小王指着于江花:“就是她!”然后把半编织袋煤块提过来,“这是她偷的煤。” 程锐和王大义看着于江花。小花十分害怕地躲在妈妈的身后,露出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偷看程锐和王大义。 程锐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于江花低着头回答:“厂劳服的,现在下岗在家。” 程锐问:“为什么偷煤?” 于江花哭了:“我一个人领着孩子……没有钱买煤做饭,我来拿点煤,以前大伙来拿煤没人管,我不知道厂里有新规定。厂长,我错了……” 王大义说:“那也不能偷东西啊!你应该知道偷盗工厂财物怎么处理。” “程厂长、王书记,要是把我开除了,没有生活费我一个人领着孩子可咋活啊……”于江花呜呜地哭了,小花见妈妈哭,也跟着哭了起来。 程锐心里十分难受,欲说无言。 王大义说:“生活有困难可以找厂里嘛。” 于江花说:“我以前找过厂里,厂领导说有困难的人太多管不了。程厂长、王书记,我错了,怎么处理我都行,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学校。这件事跟孩子没有关系,她一个人在家害怕才跟我出来的,求求你们了!” 程锐注意到小花脖子上的红领巾,强忍内心悲痛说:“领我到你家看看。” 于江花领着女儿跟着王大义出来。 程锐走到门口收住脚步,回过头问两位保安:“今晚偷煤就这娘俩吗?” 保安小王说:“有四五个人,都跑了,就抓住她们俩。” 程锐问:“那几个是哪儿的?” 保安小周说:“是几个半大的孩子,都是我们厂职工的孩子。以前每天傍晚都有人公开到煤场偷煤,今天开完会以后来偷煤的少了。” 程锐问:“董处长知不知道这件事?” 小周说:“董处长叫我直接向王书记报告。” 程锐听了很生气。从值班室出来,一阵寒风吹来,让程锐清醒了很多。程锐上了吉普车,王大义驾车离开。于江花搂着女儿坐在后座上,小花缩在妈妈的怀里,一副十分害怕的样子。 程锐回过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于江花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什么时候下岗的?” “下岗两年多了,劳服包装厂以前主要是给厂里产品做包装箱,厂里停产了,我们也没活干了,都下岗了。” “你现在每月收入多少?” “我是大集体工人,每个月只能领到一百多块钱生活费。要不是家里冷,孩子受不了,我说啥也不能做这种事。” “你丈夫呢?” 一提起丈夫,于江花便伤心地哭了起来。于江花的丈夫张宏原本是厂里数控机床技术工人。因为厂里不开支,家里生活困难,张宏应聘到南方某外资企业打工挣钱养家。一开始是月月寄钱回来,后来是三个月一寄,年底回家。第二年半年寄一次钱,年底不回家过年。三年之后基本断了音讯,也不再寄钱回家了。和他一起出去的人回来说,张宏在南方和别的女人过上了……于江花的哭诉让程锐心里难受,他不想再问下去了,厂里有上百名工人在南方打工,类似于江花这样的家庭有好多家。 小花躲在妈妈的怀里流泪,不安地看着前座的厂长、书记,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在于江花的指引下,吉普车驶进一片杂乱无章的棚户区。在一间歪斜的平房门口,于江花领着女儿下车,哆哆嗦嗦从腰里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程锐、王大义跟着于江花进屋。于江花划火柴点着挂在墙上的油灯。幽暗的灯光下,程锐发现,这间屋子很狭窄,顶棚和墙上糊着报纸,有两处已经耷拉下来了,在半空中微微抖动。进门的地方是一盘土炕,土炕的一头是炉灶,锅台上放着一个掉了漆的盆,里面的水已经冻成了冰疙瘩。程锐伸手在炕头上摸了摸,没有一丝热气。炕头放着一个书包,旁边的桌子上摊着翻开的书和作业本。程锐拿起作业本,上面字迹工整,有红笔赫然批着“一百”分。程锐扭头问小花:“你就在这儿写作业?” 小花哭着点头说:“厂长,你不要开除我妈妈,今天都怪我,是我说太冷了……” 程锐蹲下来握住小花的小手,发现孩子的小手生了冻疮,红肿得像两个小馒头。 王大义提起锅灶上的水壶,灶里一丝火星也没有,炉灶边上放着一个空编织袋,旁边只有很少的一点煤,王大义的眼睛湿润了。 从于江花的哭诉中,程锐详细了解到了她家的经济状况。临走前,程锐从车里拿来一盏应急灯交到小花手里:“拿着,晚上写作业用。” 程锐和王大义同泪眼蒙眬的于江花母女告辞,从那间冷意森森的小屋出来,街上的雪依旧飘落着。雪夜中传来悲凉的唢呐声,悲声切切,如泣如诉。王大义开车,程锐坐在旁边,两人一声不响。王大义扭头发现程锐眼里闪着光亮。 程锐伸出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说:“我这个五尺汉子,长了一个女人的泪窝,伤心处必落泪。” 王大义说:“落泪未必不丈夫。” 程锐思索着说:“我琢磨今晚的事,昨天我们刚刚抓了开车偷煤的,今晚他们就把这娘俩抓住交给咱们处理,把我们俩全装进去了,有人等着看咱们的热闹呢。” 王大义说:“这两件事的性质完全不同。” 程锐说:“不管怎么说偷煤的事还是要处理的,制度不能破。” 王大义问:“于江花下岗在家怎么罚?” “罚我!”程锐嘴里蹦出了两个字,“看看我们的职工都过的什么日子?我这个厂长失职啊!” 小雪不紧不慢地飘着,整个188厂职工宿舍区一片漆黑沉寂,程锐内心感到无比悲凉。吉普车路过筒子楼,程锐说:“停车,我想去看看郎三。” 程锐和王大义下车,提着一盏应急灯来到一栋筒子楼前,筒子楼的窗口灯光十分昏暗。程锐满怀深情地看着面前的这座四层楼说:“三十年前我家就住在这栋楼里。” 程锐和王大义走进筒子楼,楼道里黑洞洞的,只有门缝里透出些许微弱的光线。借着应急灯的光柱,看见楼道内杂七杂八摆满了蜂窝煤和劈柴,显得十分仄窄。程锐顺着楼梯来到二楼,灯光下,门上模糊地显现出209的门牌号,程锐深情地用手摸了摸,才敲门。 郎三摸黑躺在炕上。程锐单衣试雪为领导解围的事,他虽然没在场,但是他从工人那里听说后,内心被深深地震撼了。 听见敲门声,郎三的妻子过去开门,见门口站着两个男人,她不认识。 程锐问:“是嫂子吧?我和王书记来看看三哥。” 听见程锐说话的声音,郎三一骨碌爬起来,因为动作过猛,压痛了胳膊上的伤口,他咬着牙,趿拉上鞋就往外屋跑。看见程锐站在门口,俩人相视一笑。 王大义看着郎三胳膊上的绷带,关切地询问郎三的伤势:“我去医院,他们说你回家了,怎么样?” 郎三说:“好多了,明天我就出院。” 程锐说:“小心别感染了。” 郎三说:“没那么娇贵。” 程锐说:“那天我看见你满脸赤红瘫坐在阀门下面,我以为你不完也得残。三哥,你救了我!”程锐环视了一下室内,和三十年前几乎没什么两样,陈设更加破旧不堪。靠墙的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一缕长长的黑烟袅袅上升着。看着郎三寒酸的家,程锐感叹道:“这座筒子楼50年代是单身职工宿舍,单身职工都结了婚,生了孩子,现在都有孙子了,一家人还挤在一起。”墙上的老照片映入了程锐的眼帘,他走了过去。相框里有郎三一家的全家福照片,旁边有一张程锐父亲、赵君亮父亲和郎三父亲的合影,还有一张郎三、赵君亮和程锐三个孩子的合影。程锐 在照片前驻足很久。郎三的妻子搬来两把椅子让程锐和王大义坐。程锐走到水缸旁,看见里面已经结冰了,他捞出一小块冰,在嘴里咬得咯嘣咯嘣直响,心寒如冰。 郎三的妻子说:“停电、停水、停暖,屋里一点热乎气都没有,下半夜常常被冻醒。” 王大义看见桌上油灯旁边放着一盏充电应急灯,问:“怎么不点应急灯?” 郎三说:“应急灯留着给儿子晚上复习功课用,白天我拿到车间充上电,晚上给他看书用。” 此情此景让程锐感到十分难过,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这时楼里传来了哭声。 王大义问:“谁家在哭?” 郎三说:“我们楼里老薛家的闺女让人强xx了。” 程锐问:“怎么回事?” 郎三说:“老薛的女儿上高中,晚自习回来,路上黑,遇到坏人了。这些年工厂败了,穷则生盗,整个厂区社会治安很乱。” 王大义问:“破案了吗?” 郎三说:“生活区没有电,晚上漆黑一片,当时什么也看不清,有的孩子吓得都不敢去上晚自习。” 这时传来敲门声,门开了,程锐看见走廊里站着好多人,有的手里举着蜡烛,有的拿着应急灯。老人、孩子、中年人、青年人,黑压压一片,全是楼上楼下的老邻居。 “小刚子回来啦!”老邻居刘婶向他打着招呼。 程锐忙从屋内走出来,给筒子楼的住户们深深鞠了一躬:“各位师傅,大叔,大婶,刚子有礼了,大家受苦啦!” 老李师傅问:“刚子,听说厂子今年要破产,是真的吗?” 程锐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大家希望咱们干了一辈子的厂子破产吗?” 王阿姨说:“厂子黄了,我们这些人在这山沟里能干啥?就是卖冰棍儿也得有人买啊!不能黄啊!” 程锐说:“王阿姨说得对,我们厂不能黄!” 刘婶说,“刚子,先把电给大伙解决了吧,这老的老,小的小,没有电,日子难过啊!” 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扯着妈妈的衣襟,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小声说,“厂长伯伯,我想看电视。” 程锐觉得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平静了一下说:“各位师傅,请大家放心,我保证一定尽快解决大家的困难……” 走廊内一双双期盼的眼睛齐刷刷地向投向程锐,虽然走廊内的光线昏暗,程锐还是感受到了那一份份渴望的心情。 从筒子楼出来,程锐难过得连一句话都不想说。十几年前188厂是人人羡慕的好单位,厂里的职工为工厂而自豪,外面的姑娘以嫁到188厂为荣耀。没想到不到七年的时间就败落到了这种程度。188厂可以算得上是计划经济大型国企的范本,不仅有生产车间、附属配套企业,还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医院、商店、环卫、房屋建筑维修、运输车队、俱乐部等几十个生产、生活部门,社会负担超重,不改革就不能适应市场竞争的要求,不改革只有死路一条。然而改革和经济转型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这两天的所见所闻让程锐感到心酸。 王大义说:“我们到学校去看看吧。” 两个人提着应急灯,沿着雪光映衬下的小路,向厂中学走。188厂附属中学坐落在磨盘山山脚下,一幢四层高的大楼掩映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二楼的几间教室透出几许微弱的光线,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是那么孤助无力。 校长领着程锐、王大义,一边向教室走,一边介绍着情况:“因为停电,高一、高二的学生不上晚自习了,上晚自习的都是高三的学生,再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了。我厂中学的大学录取率在全市一直名列前茅,几乎每年都有学生考入北大、清华这样的名校……” 两个人跟着校长走进学校教学楼走廊,从一间间教室门口走过。程锐和王大义都被眼前的场面震惊了。教室里,每一张课桌角上都燃着一支蜡烛,孩子们身穿厚厚的冬装,在烛光下静静地看书,如同在举行一场庄严的仪式。程锐和王大义沿着走廊从一间间教室的窗口、门口走过,教室里只有笔尖划在纸上的沙沙声和轻微的翻书声,声音很轻,程锐却分明听见了一种撕裂的声音,让他感到十分心痛。 两个人从学校出来,发现校门口站着许多学生家长,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打着手电筒。 王大义问:“门口怎么这么多人?” 校长说:“都是学生家长。” 王大义问:“高中生还让家长接?” 校长说:“厂区黑,没有灯,上个星期一个女生下晚自习回家,路上被坏人强xx了。学生家长不放心,这段时间许多家长都来学校门口接孩子。” 看见厂长、书记从学校出来,学生家长们立即围过来反映情况。 程锐一腔热血地对大家说:“咱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为什么?因为孩子是未来,是希望!看着孩子们点着蜡烛上课,看着各位家长们为孩子担心,我这个厂长感到可耻!我都没脸站在大家面前!我……”程锐两手空空一时拿不出什么办法来解决眼前的困境,他说,“我就是头拱地,也得把电拱出来!请大家相信我!” 第六章 六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程锐直接去总会计师办公室找林媛,他急于知道579厂汇来的二百万提出来没有,这二百万关系204车间能否及时修复,而204车间能否迅速恢复生产,关系到188厂的生死存亡。他还想和林媛商讨如何恢复工厂生活区供电的问题,这件事关系188厂的民生和士气。程锐敲了敲总会计师办公室的门,门锁着。 办公室主任小陈听见敲门,过来说:“林总有病住院了。” 程锐想林媛有病是不是因为受到批评闹情绪,检查自己言行,昨天不该向她发火。程锐决定到医院去看看林媛,借此机会道个歉。 “林媛昨天喝醉了,她对酒精过敏……”小陈正说着,程锐看见林媛走进走廊,向这边走来。 林媛说:“厂长,钱提出来了,已经给204车间拨过去了。” 程锐发现林媛脸色苍白,关心地问:“我听说你住院了,没事吧?” 林媛淡然地说:“没事。” 程锐终于松了一口气说:“没事就好!以后遇到喝酒的事你找我,我是个酒鬼,咱得把他灌倒。” 林媛只是苦笑,用钥匙打开办公室门。 程锐跟着走进总会计师办公室检讨说:“昨天我态度不好。林媛,能不能挤出一点资金,想办法解决一下退休老工人的生活困难?” 林媛问:“需要多少钱?” 程锐说:“退休老工人每人一百元,你算算多少钱?” “全厂六千离退休老工人,每人一百就是六十多万,现在我拿不出这么多钱。” “兵总不是每月拨来四百多万吗?” “四百万对一个万人大厂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这笔钱中包括拖欠的工资,你新上任,这个月还准备拖欠工资吗?” 程锐说:“我们厂工人的工资已经是十分微薄了,今后工资不能再拖,这个月工资钱不能动。” “那我就拿不出六十万。” “想想办法,能不能找银行贷一点款?” “我们厂欠银行两亿多贷款,这几年利息都没还,银行不可能再给我们贷款了。”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到哪借一点钱?” “现在谁还敢借钱给我们厂,我们欠几家煤矿的煤款,欠各地的材料款,全厂 总负债三个亿。” “这么多?现在全厂亏损多少?” “累计亏损达五个亿,行业中我们是第一亏损大户。” “六十万没有,先给我六万,解决一下特困职工生活困难。” 林媛说:“昨天刚算完账,除去保工资和保证工厂正常运行的费用,账上余额不足六万。” 程锐烦躁地在室内走来走去,像一头困兽。压了压心中的火问:“生活区停电的问题你有什么好办法?” 林媛说:“我们拖欠供电局的电费四千多万,经省市领导协调,供电局只答应保证军品生产用电。” “供电局为什么只供生产用电,不供生活用电?” 林媛说:“我们厂长期拖欠电费,去年年初,区供电局鲍局长来讨要电费,碰巧赶上一起断电事故,前任郑厂长一怒之下,借停电事故把区供电局给告了。区供电局受到通报批评,扣发全年奖金,从此以后两家矛盾激化了。区供电局想出一个办法,只在白天供军品生产用电,不给生活区供电。” “电的问题不解决,说得再好听都等于放屁!你现在就跟我去供电局。” “我不想去。” 程锐问:“为什么不去?难道你也放不下架子?” 林媛低下头不回答。 程锐发火说:“我就不明白是你个人的面子重要,还是几万职工和家属的冷暖重要!”说完摔门而去。程锐一脸怒气地从厂部大楼出来,上了吉普车,对司机小李说:“走,去供电局!” 小李扭动钥匙,发动车,老旧的吉普车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轰隆声,熄灭了。小李砸了一下方向盘,“这台破车!”小李再次启动,吉普车咆哮着,总算发动起来了。程锐听见车门声,回过头发现林媛上了车。 新厂长上任三天,两次冲她发火,林媛心里感到十分委屈。林媛避开程锐的目光看着窗外。窗外,视线中的景物依然是单调的灰色,萧索一片,干枯的树丫如同一只只手臂,毫无生机地伸向苍穹,把混沌的天空切割成一块块棱角分明的空白,把林媛的心境也分割成了数块。昨晚她正在医院挂点滴,一位大学时的同学从南方打来电话,希望她尽早离开山沟到南方去发展。同学戏谑地说,一个岌岌可危的厂子有什么可留恋的?是不是有了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林媛哑然失笑。林媛今年三十有二了,女同学现在都已为人妻为人母,有的同学,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只有她还孤身一人。林媛也曾“众里寻他千百度”,只是始终不见那人“站在灯火阑珊处”。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林媛心里就灰蒙蒙的。林媛不抱任何希望跟着程锐来到区供电局,她只是想证明自己早就没了面子,她还想看看新厂长是怎么颜面尽失。 供电局办公室杨主任接待了他们,叫他们在会客室稍等,他去请示局长。供电局鲍局长正在看文件。办公室杨主任进来请示:“鲍局长,188厂厂长和总会计师过来找你,在接待室。” 鲍局长似乎不相信,问:“你说谁来了?” 杨主任说:“188厂厂长。” 去年鲍局长主动去188厂,本想和郑厂长谈利用国家给军工企业的优惠政策,差价供电,弥补所欠电费问题。郑厂长以为鲍局长来讨要拖欠的电费,避而不见不说,还耍起了厅局级大厂长的架子,让科级的办公室主任出面对口接待。 鲍局长冷嘲道:“188厂这么大的厂长来找我这个小小的供电分局局长干什么?欠我们四千多万的电费不还,还想当大爷,还得给他们供电,天底下哪来这么多的好事?我这会儿没工夫,你代表我去接待一下。” 杨主任明白了局长的意思,笑了。 鲍局长说:“他们要是谈供电的事,你就告诉他我级别太低,有问题让他去找上级领导。记住,说话的语气一定要和蔼,服务态度一定要好,客气一点,明白没有?” 杨主任说:“我明白,软刺比硬钉子更让人难受。” 鲍局长说:“他们要问,你就说我出去开会了。” 杨主任面带笑容回到会客室,对程锐和林媛说:“程厂长、林总,实在是对不起,鲍局长今天有事走不开,让我代表他接待程厂长和林总。你们是厅局级大厂领导,我们级别实在是太低了,只是个小股长,无法对口接待,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林媛一听就知道鲍局长是有意报复上任厂长的“对口接待”,一时无语。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位血气方刚的新厂长却赔着笑脸说:“杨主任,请你转告鲍局长,今天我是专程过来赔礼道歉的。过去我们188厂有许多事做得不对,做得不好,请允许我真诚地说一句:对不起!鲍局长有事我可以等他。”程锐态度之诚恳、容貌之谦恭,多少有点低三下四。这让林媛想起去年春节。春节前区里开团拜会,为了让工厂能过上一个有电的春节,林媛带病找鲍局长敬酒,从不喝酒的林媛一气之下把一大杯酒一口喝下去,谁知鲍局长还是不给面子,离席走了。一想到全厂将在黑暗中过春节,林媛借着醉酒伏案痛哭……最后感动了在场的当地领导和银行的王行长。后来领导和银行做担保,供电局才答应春节期间供电。结果林媛酒精中毒、严重过敏,住进了医院。 杨主任说:“鲍局长今天真的没有时间,你等也没有用,他出去开会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程锐说:“那好,我改天再来拜访。”然后对林媛说,“咱们回去。” 杨主任十分礼貌地把程锐和林媛送到楼梯口,说:“程厂长、林总慢走。” 林媛心中十分委屈,跟着程锐下楼。上车后林媛仍坐在后座一言不发。 程锐说:“受慢待的滋味不好受吧?以己之心推人之心,鲍局长到我们厂受到慢待,他会怎么想?是咱先对不住人家,欠了人家四千万电费,还跟人家装大爷。供电局保证咱们厂军品生产的用电已经算是不错了!我们不该来道歉吗?明天我还过来道歉,明天不见我,后天我再来,我天天来,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路上司机小李说起去年春节林媛醉酒要电的事。程锐这才感到自己错怪了林媛,回过头问:“林媛,这事你怎么不和我说?” 林媛眼含着热泪说:“去年春节我躺医院里,病房的桌子上、窗台上摆满了几百个各种各样装着饺子的饭盒,厂里工人们送来的饺子足够我吃一辈子的……” 林媛醉酒要电的故事让程锐十分感动,他回过头,真诚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酒精过敏,昨天我的态度不好。” 林媛说:“程厂长,我想调离188厂。” “什么理由?” 林媛说:“个人原因。” “什么个人原因?” 林媛低头不语。 程锐说:“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想调走,但现在不能走。你得帮我稳定住了局面以后才能调离,到时我不拦你。” “要是你稳定不住局面怎么办?” “那你就和我一起困在这!” “程厂长你有点霸道。”林媛说。 程锐说:“林媛,要走也得等工厂情况好转了,这叫得胜而归。就是败了也要英雄血溅沙场,我看不起落荒而逃的败将。” 林媛从后面注视着程锐,感到新厂长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和感染力,那种东西让她莫名其妙地产生出一种幻想。 从供电局回来,吉普车路过工厂生活区,一阵哀怨的唢呐声传了过来,自从程锐到188厂那天起,哀怨的唢呐声就一直伴随着他。 程锐问:“是谁在吹唢呐?” 林媛说:“是老冯师傅,他是老工人上访团的三个头头之一。” 程锐说:“这唢呐吹得人心酸。停车,我去他家看看。” 程锐推开车门下车,对林媛和小李说:“你们先回去吧。” 一曲哀怨的唢呐曲在棚户区回荡着,程锐寻着唢呐声,向老冯师傅家走去。来到老冯师傅家小院门口,程锐听见老冯师傅的老伴正抱怨着:“天天吹这个哭丧调!你就不能吹点高兴的曲子。” 程锐在院门口喊:“冯师傅。” 老冯师傅听见喊声走出家门,看见厂长站在门口,一愣:“程厂长?你怎么来了?” 程锐说:“是你老的唢呐声引我来的。冯师傅的唢呐吹得好啊!” 老冯师傅问:“厂长也喜欢唢呐?” 程锐说:“我对音乐是一窍不通,但是我能听出你心里的怨气和悲愤。冯师傅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和我谈谈好吗?” 老冯师傅说:“你要是真想听,我就和你说说,进屋吧。” 程锐跟着老冯师傅走进屋内,看着简陋的室内,说:“这些老房子比我的岁数都大啊……” 自从新厂长、新书记上任,常务副厂长赵君亮感到肩上的担子轻了很多,虽然心情有些失落,但失落之中也有所得。新厂长程锐毕竟是自己儿时的兄弟。这几天赵君亮多少有些迷茫,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新厂长上任总要有一段时间熟悉情况,现在他还不了解程锐的思路,他的想法是暂时先跟着走,边走边看。 昨天109车间的老工人胡德文去世了,厂里困难到连丧葬费都拿不出来的地步。车间主任来找王大义,王大义新来不知该怎么办,让赵君亮想办法。赵君亮决定从厂物资仓库处理废旧物资的款项中先借三万块钱。赵君亮来到物资仓库办公室。正赶上物资科长魏长平、车间主任邓友才、杨志科几个人在里屋玩麻将。杨志科是赵君亮的内侄,邓友才、魏长平是赵君亮手下的小兄弟。经不住几个人的撺掇,赵君亮坐下玩起了麻将。这些年厂子每况愈下,日渐萧条,大多数车间停产了,闲来无事打打麻将已成平常事。今天赵君亮手气不错,坐下没多久就连连开和。 赵君亮自摸,推倒麻将牌:“和了!清一色一条龙,点炮,加一杠。” 物资科长魏长平说:“赵厂长今儿个手气顺。” 输家纷纷给钱,赵君亮十分高兴地收起钱,压在旁边的香烟盒下面。 魏长平说:“不知道兵总领导是怎么想的?赵厂长主持工作好好的,干吗偏又从外面派厂长、书记过来?” 杨志科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呗!走了一个,来了俩,走马灯似的换。” 魏长平嘴一撇说:“念个屁经!前两任厂长来了怎么样?还不是一团糟!最后还不是龟孙鳖爬地跑了。” 小兄弟们的怨气又何尝不是赵君亮心中的怨气,但作为厂领导班子成员赵君亮不能说。 邓友才说:“赵厂长,如今你是三朝元老了,和新厂长又是兄弟关系,程厂长肯定得依靠你。” 赵君亮一边洗牌一边说:“我们两家是父一辈、子一辈的朋友、兄弟,程锐过来当厂长,第一顿饭就在我家吃的。”赵君亮有意展示他和程锐的个人关系,一来 可以稳住小兄弟们,二来也是告诫那些反对自己的人不要乱说乱动。 邓友才问:“程厂长上任带多少钱来?” 赵君亮说:“一分钱也没带来。” 邓友才说:“一分钱没带他就敢来当厂长?” 杨志科说:“没带钱来,能拿来军品订单也行。” 赵君亮一边码牌一边说:“我是没看见他拿来军品任务。” 杨志科说:“没有钱也没有军品任务,他靠什么撑住局面?俗话说一分钱憋死英雄汉,这个年头不管他有多大本事,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依我看他也干不长。” 魏科长说:“就眼下这个局面,不管谁来当厂长都得依靠赵厂长,离开赵厂长他玩得转吗?” 赵君亮说:“话不能这样说。我告诉你们,程锐是我哥们,虽说我们厂破产是早晚的事,但眼下大伙还得帮他,先把这个局面维持住。” 邓友才说:“赵厂长,我们听你的。” 赵君亮说:“这两天程厂长和王书记要到各个部门走一走,程锐这个人做事认真,你们几个准备一下,到时别一问三不知。打完这一圈,以后上班别玩了。”接着赵君亮和物资科长魏长平说了借三万块钱给老胡师傅办丧事的事。 程锐从老冯师傅家出来,一边向物资仓库走,一边回想着老冯师傅刚才说的话。老冯师傅说:“如今大多数车间都停产了,经常是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一些人偷厂里的东西出去卖,开始有人用饭盒往外带铜屑,后来到偷原料,一直发展到大白天用汽车往外拉东西,有的车间把能搬动的东西都搬出去卖了。厂里成立了废旧物资处,在外面设立门市,以处理废旧物资的名义卖设备、卖材料,你到西大库去看看,积攒了多少年的军用钢材、铜材全都卖空了!这几年不就是靠卖家底过日子吗?上行下效。有的车间开始卖设备、卖工具,设在咱厂四周大大小小的废品收购站这几年全都发财了……我说了不怕你不高兴,赵君亮拢着一帮小兄弟,这几年没少搂钱……厂里就有一个黑窝,在物资仓库楼上。几个头头三天两头聚在一起赌,我们盯了有些日子了……” 程锐来到物资仓库,发现仓库内的物品摆放混乱,没有一点秩序。一个值班员正瘫在椅子上打盹,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睛,看见是程锐大吃一惊,撒腿向办公室跑去。程锐知道他是去报信,便加快脚步紧随而去。 值班员跑进来:“新厂长来了!”打麻将的人一片惊慌,纷纷站起来。 程锐紧跟着就跨进室内,和赵君亮打了个照面,双方一愣。程锐本想抓住上班赌博的人当坏典型,好好整治。没想到赵君亮在场,程锐压了压心中的火说:“君亮也在这!” 赵君亮尴尬地说:“下午没啥事……” “没事!你们接着玩。”程锐说得轻松却一脸严肃。这时候谁也猜不透新厂长此话的意思。 邓友才说:“不玩了。” 杨志科、魏长平起身欲走又不敢走。 程锐坐在魏长平的椅子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邓友才、杨志科、魏长平三个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赵君亮的身上,发现赵君亮低着头十分难堪,程锐不想当着这么多的人面让兄弟难堪,更何况赵君亮是常务副厂长,今后许多事都少不了兄弟帮助。程锐的目光突然间变得温和起来,看了一眼面前的牌,用十分放松的口气说:“这把牌不错嘛!马上就要和了,来,坐下,把这把牌打完。” 赵君亮看了一眼程锐,发现程锐态度平和,没有要责问的意思,心情放松许多,在程锐旁边坐下。杨志科和邓友才猜不透程锐的意思不敢入座,一齐看着赵君亮。见赵君亮没有反对,于是小心翼翼地坐下。 “该谁出牌了?”程锐问。 魏长平说:“该赵厂长出牌。” 赵君亮想了想,抽出一张八万打出去。 “和了!”程锐把牌推倒,拿过八万摆好,说,“君亮早就算到了这张八万。这说明我们兄弟之间还是有感觉的。” 赵君亮说:“是你的花好,上来就开和。” 众人笑了,刚才紧张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下来。程锐突然脸色一变,猛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麻将蹦起老高,程锐说:“这是在厂里打的最后一把牌,到此为止!”众人脸上的笑容像遭受到了寒流,瞬间冻住了。程锐站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赵君亮的肩膀,欲说又止,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赵君亮看着程锐离去的背影,知道程锐今天是给自己留了面子。 魏长平一边收拾麻将桌一边说:“今天怎么这么巧,让程厂长碰上了?” 赵君亮点着一支烟说:“你以为这是巧合吗?他才来几天,没人指点他不可能找到这里。以后不要玩了,你们再玩别怪我不客气。” 魏长平刚刚收拾完麻将牌,王大义走进办公室。 赵君亮笑脸相迎:“哟,王书记。” 昨晚王大义到学校看见孩子们点着蜡烛读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从设备科查到厂里还有一台五十千瓦柴油发电机组存放在物资处仓库内,便来到物资仓库,想把发电机调出来给中学晚上发电,王大义把来意和赵君亮说了。 赵君亮说:“魏科长你是管物资的,那台发电机在哪儿?” 魏长平一愣,说:“发电机早就坏了。” 王大义说:“修一修,给中学对付用几天,孩子们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 魏长平闪烁其词地说:“这台发电机都坏好多年了,损坏很严重,扔在仓库几年都生锈了,修不了了。” “领我看看,我是学动力的,能不能修我看看就知道。” 魏长平仍站着不动,用目光向赵君亮求助。 赵君亮冲魏长平挥挥手:“你领王书记去看看吧。” 魏长平站着没动。 王大义说:“走啊!怎么了?” 魏长平支支吾吾地说:“发电机让我借出去了。” 魏长平三番五次的说辞让王大义十分恼火:“你不是说坏了吗?怎么又借出去了?” 魏长平回答不出,赵君亮也很尴尬。 王大义严厉的目光直逼一脸惊慌的魏长平:“借给谁了?” 魏长平说:“借给砖厂了。” 王大义问:“有手续吗?” 魏长平吞吞吐吐地说:“当时……我……” 王大义发火:“谁同意你借的?谁批准的?我们厂中学晚上没有电,你却把发电机借给别人?你今天必须把发电机给我要回来,要不回来我就拿你是问!”说完气愤地摔门而去。 魏长平哭丧着一张脸,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赵君亮:“赵厂长你说咋办?” 赵君亮的脸上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什么咋办?赶紧把发电机要回来啊!” 魏长平面露为难之色:“发电机卖了,还咋往回要?” 赵君亮也很吃惊:“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敢把发电机卖了?” 魏长平嗫嚅着说:“是王老六借去的,是他卖的……” 赵君亮这才影影绰绰想起半年前王老六借发电机的事,当时魏长平是和他说过,他没想到王老六居然敢把发电机组卖了。 赵君亮问:“卖电机的钱呢?” 魏长平说:“当时给我五万块钱,都花了。” 赵君亮十分生气地问:“怎么花的?” 魏长平说:“这半年在我这走的费用当中就有这笔钱。还有刚才你借的三万元……” 赵君亮心里明白魏长平说的是物资处的小金库,平日里在厂里不好报的账都是用小金库的钱来处理的。 “赵厂长,这事你说咋办?” 赵君亮也很吃惊,没想到这件事会涉及自己,他在地中央来回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对不知所措的魏长平说:“你就说砖厂赖着不还,咱们厂不是还欠着砖厂几十方砖钱吗?” “王书记要是追着不放咋办?” 赵君亮发火道:“你是死人哪?动动脑子!” 魏长平连声答应着:“是!是!” 赵君亮点着一支烟,慢慢吸起来。烟灰很长了,也毫无知觉。 上任的第一个星期,程锐感到身上像是背着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几天一直被不断出现的问题牵着疲于奔命,程锐心里明白手中可用的资源十分有限,成天四处救火、八面堵漏,就是累死也不可能扭转188厂的被动局面。工厂的许多问题是多年积累下来的,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解决。一个星期了,程锐还没能从杂乱繁复的问题堆中理出头绪来,面对只需一击便轰然倒下的危局,程锐多少有些无奈和悲观。吃晚饭的时候,程锐倒了一小碗酒自斟自饮,多少有一些借酒消愁的意思。 这个星期,王大义也感到特别的累,程锐叫他主抓204车间修复工作,他一边组织204车间修复,一边应对一个个扑面而来的问题,一直忙到天黑才回到招待所。王大义走进小餐厅,看见程锐在喝酒。 “你怎么又喝上了?” 程锐说:“心里堵得慌,喝点酒顺顺气。” 王大义拿过一只碗,一边盛粥一边说:“我看你越来越像个酒鬼了。” “人总要有点嗜好,在吃喝嫖赌抽种种恶习中,当酒鬼是最好的。心里闷的时候喝一口,听没听说壶中乾坤大,借酒能消愁。” 王大义说:“你这是意志消沉!” “别人喝酒是意志消沉,我喝酒是为了激励斗志。” “你少喝点酒吧。188厂的事能把人气死。” “又有什么事,要把我们的王书记气死?” 王大义说:“我追查发电机去向,赵君亮还在旁边替魏科长打掩护!工厂管理混乱,材料和能源浪费非常严重,偷盗成风,一年少说也得损失几十万!” 王大义的话再次勾起了程锐内心的悲情,他喝下一口酒说:“几十万元算什么?下午我到厂科研所调研,范总告诉我,这几年厂里的科技骨干流失了一百多人,这是多少钱?你算得出来吗?”程锐挥手的动作太大,把酒碗碰到地上,打碎了。 服务员小黄听到摔碗的声音跑了进来。 王大义对小黄摆摆手说:“没事,你去吧。” 小黄离开。 王大义给程锐重盛了一碗粥。 程锐说:“工厂问题成堆,很复杂。当前最紧迫的问题是吃饭,这个月工资靠上级拨来的生活补助费发下去了。发完工资以后我们账面上就只剩下几万块钱,如果下个月发不出工资,工人们又会上访闹起来,你说说看,下个月工资你有什 么办法?” 王大义说:“我刚来,人生地不熟,我能有什么办法?” 程锐说:“厂医院高院长来找我,说厂医院没钱买药,后勤科长对我说汽车没有油,车坏了没钱修,工厂宿舍漏雨没有钱维修,职工食堂说没钱买粮。昨天一位老同志去世,厂里居然拿不出三万元丧葬费!” 王大义问:“你说怎么办?” 程锐说:“我是没辙了,交给赵君亮去办,真难为他了。” 王大义问:“没有钱他有什么办法?” 程锐说:“他人头熟,去赊、去借、去骗,我不管。” 王大义本想和程锐谈谈赵君亮,听程锐这么一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七章 七 冰雪覆盖的松花江,在西天际一轮熔金落日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显得分外妖娆。 内科医生任丽兰下了班,独自走在临江的人行路上。程锐去188厂上任一个星期了,虽然她通过电话已经了解到丈夫在那里的情况,但心里还是在隐隐担忧。程锐有高血压,也不知这几天都按时服药没有。任丽兰心中抱怨:在579厂干得好好的,离家又近,她也能照顾他,非要去偏远濒临倒闭的188厂!转念又一想,程锐天生就是满世界驰骋的人,结婚二十多年里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日子都是有数的。想到这里,任丽兰叹了口气,转身拐进了一家菜市场。今天是周末,住校的女儿程雪回来,她要去买点女儿喜欢吃的青菜。 任丽兰在菜市场内转了一圈,买了几样蔬菜。经过熟食柜台前,任丽兰看见有卖猪下货的,猪肝、肥肠都有。她想起了程锐爱吃这些,但是他的身体不允许经常吃这些高脂肪高胆固醇的东西,在家时她也只是一个月给他做上一次,解解馋。现在他在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当厂长,虽然她在电话里嘱咐王大义帮她看着程锐,也不知王大义能不能管住他。 任丽兰慢慢走回家,上了楼,打开房门,满屋子的空寂和怅惘便泛滥开来,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她把蔬菜拿到厨房,洗了手,准备做晚饭。任丽兰的身体也不好,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经常犯,不能干重的家务活。 门外传来钥匙的响动声,随着房门的开启,一阵清脆悦耳的欢叫声飘了进来:“妈,我回来啦!”程雪换上拖鞋,嘴里哼着歌,跑到厨房,伸开双臂从后面抱住了任丽兰的腰,问:“我爸还没回来?” 任丽兰说:“你爸调动工作了。” 程雪面露喜色:“让我猜猜,肯定是提拔了。我爸干得那么好,都成了模范人 物了,还能不提拔?我爸调哪儿去了?” 任丽兰不说话,一刀一刀切着菜,发泄着心里的怨气。 程雪撒娇地摇着任丽兰的胳膊问:“妈,我爸调哪儿去了?你说啊!” 任丽兰放下菜刀说:“兵总调你爸到磨盘山188厂当厂长去了。” “188厂?我有一个同学家就是磨盘山188厂的,他说188厂都快倒闭了,厂里总是闹事,两个月前把省委书记都围困了好几个小时。你怎么同意他调到那儿去?”程雪有点急了。 任丽兰说:“你爸这个人你还不知道?我能拴住他?兵总领导送你爸上任,刚到磨盘山就被上访的老工人围住了。” 程雪急忙问:“那后来怎么样?” 任丽兰叹了一口气:“你爸好不容易才替兵总领导解了围。” 程雪脸上露出好看的笑容,颇有几分自豪地说:“我就知道老爸有办法!” 任丽兰说:“你都想不出188厂有多困难!大冬天停电、停水、停暖,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老工人三天两头上访。” 程雪说:“我爸去当厂长肯定能行!我发现我老爸挺有本事的,当年579厂眼看就要倒闭了,老爸当厂长三年工夫,就把579厂变成了明星企业。”程雪学着父亲的口气和手势,把胳膊猛地一挥,说,“同志们,只要我们上下一条心,就一定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任丽兰来回翻炒着锅里的菜:“哪像你说的那么容易?这几天也不知你爸咋样了?” 程雪说:“那还不容易,打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 “你爸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再苦、再累、再大的委屈都是自己扛,从来不和家里说。小雪你给你爸打个电话,套一套他的话。茶几上有他宿舍的电话号码。” 程雪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拨打电话。任丽兰把菜放在餐桌上,边用腰间的围裙擦手,边侧耳倾听。 电话响了一会儿,程雪放下电话,撅着嘴说:“我爸不在宿舍。妈,我爸调走了,你怎么不跟他过去?” 任丽兰说:“我才不和他一起去呢,你爸干起工作就不要命,我看着闹心。万一没干好,工厂倒闭了,这个家还不得和他一起被困在山沟里,把家留在省城也是条退路。” 程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餐桌旁,边盛饭边说:“妈,以后我负责向你汇报我爸在188厂的情况。” 任丽兰在餐桌旁坐下:“188厂这么远,你怎么知道?” 程雪神秘地说:“我有内线。” 任丽兰白了女儿一眼:“瞎说。” “我真的有内线。”程雪坐下说。 任丽兰敏感地问:“小雪,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妈!什么恋爱、恋爱的,是朋友。” “你是有男朋友了?” 程雪扒拉了一口饭,说:“我都上大三了还没有男朋友,那我不成剩女了。” “他姓什么?”任丽兰追问道。 程雪说:“姓赵,叫赵文信。他家就是磨盘山188厂的。” 任丽兰右手的筷子停了下来:“他爸是干什么的?” 程雪说:“好像是工厂的干部。” 任丽兰埋怨道:“你这个孩子,处朋友连对方家庭情况都不清楚。” “他家什么样关我什么事?我还没决定嫁给他呢。”程雪埋头吃饭。 任丽兰给女儿夹菜:“找个时间领他到家里来坐坐,我给你把把关。” 程雪嘴里嘟囔着说:“我才不要你把关呢。我爸说过,我的事自己做主。”然后扬起如花的脸庞,冲任丽兰做了个鼻子眼睛皱在一起的鬼脸。 第二天,程雪回到学校。中午到食堂吃饭时,程雪刚端着餐盘找到一个空位坐下,赵文信微笑着坐在了她的对面。这段时间,他迷恋上了这个浑身上下洋溢着蓬勃朝气的女孩,他的视线常常被她的身影所左右。 程雪边吃饭,边向赵文信布置任务。赵文信乐不得能为程雪做点什么,自告奋勇给程雪当谍报员,并立即付诸行动,掏出手机给父亲赵君亮打电话。程雪惊奇地看着赵文信手里的新款手机,羡煞不已。那个年代手机还没普及,对清贫的大学生来说,手机还是个奢侈品。 赵文信和父亲通完电话,表情变得庄重起来。 见赵文信脸上一副凝重的表情,程雪忙问:“怎么了?你爸和你说什么了?” 赵文信问:“你爸没和你说过我们两家的关系吗?” 程雪说:“我小时候我爸在外地工作,我一直不在他身边,我上高中了他才调到省城,工厂在郊区,他工作特别忙。当时我正忙着高考,哪有时间和他唠家常?” 赵文信表情肃穆地问:“那你知道你爷爷是怎么死的吗?” 程雪说:“知道,工厂出事故炸死的。” 赵文信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和谁埋在一起?” 程雪说:“听我妈说我爷爷死得特别惨,当时有三个人一起牺牲的,他们的身体被炸碎了,第二天工人们把炸碎的肢体找回来,却无法分清是谁的,只能把三个人合葬在一起了。” 赵文信郑重地说:“其中一个就是我爷爷。” 程雪瞪大了双眼看着赵文信,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赵文信点点头:“我每年都为三位爷爷扫墓……” 第八章 八 上午,王大义主持召开了一次全厂中层干部会议,部署厂纪厂风整顿。针对两起偷煤事件,要求各车间、各部门要严格物资、材料管理,严格登记,查找问题,堵塞漏洞,层层负责。今后不经批准,没有出厂证,任何人、任何单位都不得把工厂的材料、设备和物资运出工厂大门。公安处要切实负起责任,严格管理。 会上,王大义追问魏长平:“发电机要回来了吗?” 魏长平瞟了一眼赵君亮,低头说:“没要回来。” 王大义问:“为什么?” “砖厂不还。” “为什么不还?”王大义目光犀利地直逼魏长平。 魏长平说:“砖厂说咱们厂欠他们的砖钱。” 王大义说:“我不管什么砖钱不砖钱!你私自把发电机借出去,你就必须要回来!你现在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长平看了看赵君亮,希望他站出来为自己说句话。 赵君亮说:“是这样,当时借发电机的时候,魏长平和我打过招呼。我没想到借出去这么长时间不还,魏长平必须负责把发电机要回来。” 赵君亮本以为自己出面接过这件事,王大义会给他面子,毕竟都是班子成员,有些事情可以会后沟通。谁知王大义还是抓住这件事不放,继续追问:“有审批手续吗?” 魏长平说:“没有。” 王大义严厉批评:“没有任何手续就把工厂的设备借出去,谁给你的权力?魏长平你必须负责把发电机要回来,要不回来我就撤你的职!” 从表面上看王大义是在批评魏长平,其实也是在当众批评赵君亮,赵君亮显得很尴尬。他不想在会上和王大义发生冲突,插话说:“之所以出现这些问题,主要是因为以前工厂管理混乱,我分管这项工作负有责任。今后这样绝对不行,下不为例。今天的会议上王书记讲话很重要,各单位回去要认真贯彻执行,不要走过场。今后要严格执行各项规章制度……” 王大义显然不能再追下去了,他对赵君亮的发言十分不满。王大义来了以后,听到不少关于赵君亮贪腐的传言,这几天经历的许多事也都和赵君亮有关联。王大义心里一直憋了一口气,只是碍于程锐和赵君亮的个人关系,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王大义决定,一定要找程锐好好谈谈赵君亮的问题。 会后,王大义来到了程锐办公室汇报说:“偷煤事件调查处理结果出来了,偷煤的是二道沟的农民,为首的叫马二杆,一共四个人,偷了三吨多煤,一千多块 钱,主动自首,每人罚款三百元。煤场值班保安于得胜开除公职,公安处副处长董大鹏带头作检讨,值班脱岗回家吃饭的警察记过处分。” 程锐问:“没深究一下原因吗?那天晚上是谁打的枪?明明是有人通风报信才让偷煤的人溜了。” 王大义说:“我也知道打枪的人就是报信的人,可是找不着哇,有什么办法!” 程锐忧心地说:“别以为我是厂长你是书记就可以号令一切,厂里的很多事情并不在你我的掌控之中啊!工厂的干部和职工对我们还缺乏信任,我们的工作现在还很被动。” 王大义说:“赵君亮今天在会上公开为魏长平打掩护……” 程锐说:“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解决吃饭。其他问题可以放一放,凡事都要分个轻重缓急嘛。” 王大义说:“有的事我看不下去,赵君亮……” 王大义正说着,郎三推门闯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 程锐不满郎三的莽撞:“进屋你怎么不敲门呢?” 郎三转身出去关上了门,郎三的举动让程锐和王大义感到很另类。 王大义以为郎三生气走了,说:“这个郎三,脾气还不小!” 这时传来敲门声。 程锐说:“请进!” 郎三重新进来。 王大义说:“郎三你搞什么鬼!” 郎三说:“人家现在是厂长了,我还老拿人家当哥们。” 程锐说:“我看你是不分里外,工作时间谁是你哥们?” 郎三嘿嘿地笑了。 程锐看着郎三胳膊上手上的绷带问:“伤好点了吗?” 郎三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了。” 程锐问:“204车间高压管线修复工作进展得怎么样?” 郎三说:“高压管线和阀门今天开始安装。问题是二百万根本就不够,锅炉还得维修,有许多设备零件需要更换。” 程锐说:“不够自己想办法,我现在没有钱。” 郎三说:“我总不能去骗、去抢吧?” 程锐说:“现在能抢来骗来说明你有本事。” 郎三说:“还有一件事。我过来是想告诉你,这两天老工人又在一起开会商量集体上访。” 程锐问:“他们上访的内容是什么?” 郎三说:“我也不清楚,我听我们车间小赵说的,他父亲老赵师傅是上访团的三个主要头头之一。” 程锐问:“听说你和刘克平老师傅关系不错?” 郎三说:“他当过我师傅,我父亲牺牲后,他对我情同父子。” 程锐说:“你这个新当选的工会主席现在该发挥作用了。你和老刘师傅说说,不要上访,有问题我们想办法解决。” “刘师傅犟得很,我说了他也不会听。只能是给你透露点消息。” 王大义说:“我发现刘克平在厂里挺有威信的。” 郎三说:“刘师傅是我们厂的老劳模,1951年他和我爸他们一起从沈阳过来,刘师傅有文化,懂技术,还在厂技校当过老师。不但能说会道,还有头脑、有点子,做事公道,讲义气,要不大伙怎么能选他当总代表?上访团几个代表里面,老刘师傅是这伙人的主心骨,老冯师傅是出谋划策的,老赵、老王、老邓、老曲他们几个是大炮,这几年他们组织人到北京,去省里、市里,没少领着闹事。刘师傅这个人不好对付,前几任厂长都让他闹服了,见到他都躲着走,你小心点。” 程锐说:“越是这样我越要会一会他们,我建议开一次老工人座谈会,提前化解矛盾。” 这次上访活动是在老工人胡德文追悼会后决定的。追悼会一结束,上访团的几个代表就聚在一起议论起集体上访的事。老赵师傅说:“老胡是装药车间的,他的肝病是职业病,要是能早点治,至少还能多活几年。人死了,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厂里送来三万块钱丧葬费够干什么的?” 老冯师傅说:“我看不出来新班子能拿出什么好办法。每天开会,走访,了解情况,还是老一套。要我说,我们都退休了还怕他啥?咱们不能太软了!对新班子一定要保持压力。” 刘克平说:“新厂长上任总得先了解一下情况,然后才能出招,我们得给他一点时间。” 老赵师傅说:“老刘,是不是因为程厂长父亲救过你的命你就对他手下留情?” 刘克平瞪了老赵师傅一眼,说出了自己对集体上访的思考:“这些日子我琢磨,以前有好多次上访是让人当枪使了!厂里有一伙人就希望我们闹,把班子闹散了他们好从中得利。今后我们不能再被人利用了,要看准了,闹一次就要有一次结果,解决一两个问题,光闹没结果,时间长了谁还跟着我们?丧葬费是小事,不能因为小事上访,今天要闹就得找全厂都关心的大事,才能得到大伙的支持。” 老冯师傅说:“一到晚上生活区一片漆黑,厂领导眼瞎啊!这回我们就闹电的问题。” 老冯师傅的意见得到了上访团代表们的一致支持,刘克平也同意。 刘克平说:“这回我们就说电的事。明天我们分头联络,这回声势大一点。咱们头一回和新厂长掰扯事,一定要把他镇住。” 老工人集体上访的事很快传开了,上访的日子就定在下星期二。 程锐和王大义来到赵君亮的办公室,就召开老工人座谈会的事征求意见。程锐说:“被动等着总不是办法,我想开个老工人座谈会,主动出击,化解矛盾。” 赵君亮说:“这些年我让他们闹服了,闹疲了,说什么都没用。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以前的厂长也开过座谈会,最后都变成了围攻会。现在谁还听你做思想工作?我看还是别自找麻烦了。你有什么办法化解矛盾?有钱吗?老工人提出的问题你能解决吗?” 程锐说:“这次老工人上访的直接起因是胡师傅去世,三万元丧葬费还是你借来的。我们可以向老工人说明情况。” “我的意思座谈会就别开了,开了也没用。这帮老头连火车都敢拦,到时你就知道了。” 程锐说:“这些退休老工人,他们许多是在职工人的爹妈,他们的意见也是在职工人们的意见,他们的问题不解决,工厂就不可能稳定。” 赵君亮知道程锐的犟脾气,摇摇头说:“这个会你要开就开吧,开一次你就知道了。” “遇上躲不过、绕不开的事就要迎着上!”程锐对王大义说,“座谈会你安排一下。” 星期二上午,程锐、王大义、赵君亮一起来到小会议室,发现会议室空无一人。程锐看了一下手表,到开会时间了,邀请的退休老工人一个都没来,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他们又搞啥名堂?”赵君亮说。 王大义说:“邀请的二十五个代表全都通知到了,上午八点半开会,有的是我当面通知的。” 这时小陈进来说:“我们请的老同志都不来参加会议了。” 程锐问:“不来了?为什么?” 小陈说:“他们说开会可以,但必须答应三个条件:开会时间、地点、参加会议的人员必须由他们来定;会议由他们来主持;会议内容由他们来定。” 程锐当时就火了:“小陈,你现在就去告诉他们,他们的三个条件我不能答应。工厂新的领导班子是全厂的核心,从现在起,188厂绝不允许有两个司令部!会由我开,时间、地点由我定,他们不来参加会议,以后就别来找我解决问题,他们不愿参加座谈会,我们请其他老同志来参加会议。重新拟一个名单,办公室准备派车上门去请!” 王大义说:“我去请他们。”王大义和小陈主任一起出去。 赵君亮说:“要我说老工人不来开会就算了,这些老头不好得罪。搞不好他们 又会闹出点事来。这样的座谈会以前开过不知多少次,啥问题也解决不了。咱们说的他们听不进去。他们提出的问题咱们也解决不了,最后都变成了吵架会,批判会,围攻会,要多难堪就有多难堪,咱们就别自讨没趣了。” 程锐决心已定,他已经想好了老工人座谈会要谈的内容。大家不是都怕工厂破产倒闭吗?我就把这个问题交给大家讨论,让大伙说怎么办。程锐并不担心老工人代表不来开会,但他一定要做出主动出击的态势,我请你们,你们不来,这可怪不得我了。 前几任厂领导班子都被老工人们闹怕了,遇到老工人们上访都躲,刘克平没想到新厂长会主动出击召开老工人代表座谈会,他立即召集大家开会商量对策。提出开会时间、地点、参加会议的人员必须由他们来定,会议由他们来主持,会议内容由他们来定,先给新厂长、新书记来一个下马威,他们把会议地点定在职工俱乐部。刘克平估计新厂长、新书记会被迫接受这些条件的。 王大义和陈主任走进俱乐部,发现俱乐部里聚集了众多退休老工人,受到邀请的二十五位代表全都在。王大义说:“程厂长说了,你们提出的三个条件,他一条也不答应。程厂长的原话是:‘新的领导班子是全厂的核心,从现在起,188厂绝不允许有两个司令部!” 老赵师傅说:“不答应咱们的条件,咱们就不去开会……” 老工人们起哄:“咱们不去!他能咋样?” “咱们退休了,他管不着。他要开会就开会?他叫咱去咱就得去啊?不给补发工资咱们就不去!” “对,有啥招儿让他想去!” “我还没见过哪任厂长敢跟我们这样说话,他以为他是谁?到时候我们照样赶他滚蛋!” 王大义说:“程厂长在会议室等着你们。老同志不是有意见吗?为什么不能面对面和厂领导谈呢?如果被邀请的老同志不愿意参加会议,程厂长将邀请其他老同志参加座谈。” 老冯师傅说:“他说开会就开会?我们不去,他能把我们怎么样?” 刘克平一言不发,心想如果我们拒绝参加座谈会,明天集体上访的理由就不那么充分了,闹僵了不利于问题的解决。 老冯师傅说:“老刘你说话啊。你是总代表,咱们听你的。” 老赵师傅说:“咱不去开会显得咱们不讲道理,我的意见是去!咱们怕他不成?去会一会他!” 刘克平坐在一旁,一直缄默不语。他对这类座谈会始终怀有抵触心理,认为开这类会议只是走形式,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厂领导每一次的承诺都说得天花乱坠,结果还不是和从前一样。但是如果不和厂领导面对面交涉,他们提出的问题何时才能得到解决?程锐不卑不亢的性格很出乎他的意料,程锐敢召 开老工人座谈会,说明他不是那种绕着困难走的人。看来新厂长还是挺有性格的。刘克平决定带领老工人们去会会程锐。想到这儿,刘克平站起身来说:“走,咱们去会一会他!” 几十名老工人一起从俱乐部出来。 厂部会议室里,赵君亮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九点多了,他看了一眼程锐说:“要我说不来就算了。” 程锐仍执著地等老工人们来开会。这时走廊里传来乱哄哄的声音,小会议室房门开了,刘克平和众多退休老工人闯了进来。 刘克平说:“程厂长我们来了,时间、地点你来定,咱们人多一点行不行?” 程锐站起来:“行啊!人多更有代表性嘛。大家都进来吧,欢迎大家来开会!” 几十名老工人一下子涌进小会议室,小会议室原定的座位坐不下。 程锐说:“把桌子撤了,多搬些椅子进来。” 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搬来许多椅子,还是有许多老工人坐不下,站在小会议室里,就连走廊门口都挤着许多人。 程锐说:“许多老同志我都不认识,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好吗?” 老赵师傅说:“我先自报家门,我就是带头到北京上访的,我姓赵,叫赵可刚,1950年参加工作的。” 老冯师傅说:“我就是领人拦火车的,我姓冯,叫冯伟,以前是206车间的。” 老曲说:“我叫曲文学,围堵省委书记我参加了。” 刘克平站起来说:“我叫刘克平,是大伙选出来的总代表,这些活动都是我组织的。 程锐笑着说:“今天是座谈会,主要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和建议,不是来查谁都干了些啥的。” 老赵师傅说:“甭说没用的事,就两个字,要钱!补发以前拖欠的工资。” 老李师傅说:“必须给我们增加退休工资。我们工作几十年,退休了工资才这几个钱,都不如才工作的孩子,这样公平吗?” 老王师傅说:“还有医疗费……” 老赵师傅问:“你来当厂长,带来多少钱?” 程锐不温不火地说:“我没带钱来。” 老赵师傅说:“不带钱,你干啥来了?” 程锐说:“我带来了新思路。” 老王师傅说:“新思路值几个钱?” 程锐说:“新思路比钱更管用,钱花光了就没了,有了新思路就能不断生钱。” 老工人起哄:“你说,现在能给咱开几个月工资?欠咱的钱啥时候能还?你赶紧弄钱去,弄不来钱,补发不了工资,你就卷铺盖走人……少说那些没用的,你就说啥时候给咱们补发工资……”会场上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程锐忍无可忍,站起来大声说:“各位师傅们,你们失礼了!” 大家听了此话一愣。刘克平挥手示意大家静一静。 程锐说:“我从省城来到磨盘山这个穷山沟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和大家一道把188厂发展起来吗?现在我满腔热情、满怀希望把大家请来,一心想要听听大家的意见,想办法为188厂走出困境找一条出路。可是你们不听我怎么说,不看我怎么做,不问我心里咋想的,这就不通情达理了吧,这样对待新来的厂长,不是太失礼了吗?” 老工人们意外地静了下来。刘克平示意大家坐下。 程锐说:“请给我一点时间,大家看着我,看着咱们这届厂领导班子,是不是真心实意为了188厂做事?是不是真心实意为全体职工做事?如果我程锐不好好干事,干坏事,大家骂我、打我,让我滚蛋,我没话说。现在大家就这样对待我,我不服!” 老王师傅问:“程厂长你说,我们提出的问题怎么解决?” 程锐说:“咱们厂一万多职工,每天至少要四十万的开销,靠国家给钱,给到啥时候是个头呢?咱们自己不去找出路,光靠上级救济能过上好日子吗?我来磨盘山就是要和大家一起为我们厂找出路、谋发展的。” 老赵师傅说:“咱们这茬人当年响应国家的号召,从大城市来这磨盘山,在厂里干了一辈子,现在老了就不管了?这不是拉完磨杀驴吗?” 程锐说:“这话欠妥当!国家给咱厂的拨款每年都在增加,而不是减少,大家想一想前几年的工资就知道了。可是咱们的日子却一天不如一天,为什么?是因为别人发展得太快了!富得太快了!咱却还在等、靠、要!结果是差距越来越大,越来越穷!” 老工人们对程锐的讲话有了反应,有人在点头,有的人仍在怀疑…… 程锐说:“我们厂的人拦火车堵铁道线,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去年国务院领导要来我们厂调研,帮助解决困难,寻找发展出路。省委书记来打前站,可是咱们大家把省委书记围了六个多小时……领导还咋来?咱们许多老同志们的儿子和孙子在188厂上班,闹垮了188厂对大家能有啥好处?这些年咱们等啊!错失了发展的机遇;咱们靠啊!靠丢了进取的勇气;咱们要啊!要来的只是活命的小钱;咱们闹啊,闹没了工厂的信誉,闹没了188厂的形象,闹没了军品任务,闹没了大家的收入……” 许多老工人被说动心了。 程锐说:“今天我请老同志过来开座谈会,就是想听听老同志的意见和建议,我想和老同志实实在在地交交心,说说心里话,论起来我是你们的晚辈,老长辈们有话尽管说,大家不是怕工厂破产倒闭吗?大家一起来当厂长,大伙说怎么办?” 老冯师傅说:“那我先说了,程厂长你说拖欠咱们的几个月退休金啥时候补发?” 程锐说:“昨天我问了一下会计,厂里一共拖欠退休职工四个月的退休金,可是现在厂里暂时拿不出钱补发工资。但是我保证,从我当厂长之日起,决不再拖欠老工人们一分钱退休金,以前拖欠的年内一定补发。” 老赵师傅问:“别的先不说,你说我们厂什么时候晚上能有电吧?” 程锐说:“我不瞒大家,供电局我去了好几次,每次都是捧着笑脸去,灰头土脸回来。我们欠了供电局四千万元电费,没钱还!我正想办法争取早日解决停电之苦。一月内如我还是解决不了电的问题,我就辞职!卷铺盖滚蛋!” 王大义、赵君亮、林媛对程锐的承诺感到十分吃惊。赵君亮注视着程锐,心想:这不是往自己脖子上勒套吗? 稍稍迟疑,一些老工人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刘克平没想到新厂长会如此明确地立下军令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老工人们只能是拭目以待了。 程锐心里明白,不解决生活区供电的问题,这个厂长无论如何也是当不下去的。座谈会一结束,程锐就开车来到供电局,他想和鲍局长见面好好谈谈。可是供电局办公室杨主任说:鲍局长到外地开会去了,先到省里报到,然后到南方参加学习培训二十天。程锐不相信。杨主任拿出上级的通知给程锐看,程锐这才相信杨主任说的是真的。鲍局长开会不在家让程锐感到很无奈。 一个月之内恢复生活区供电的激情承诺,就像一句曝在阳光下的谎言,很快会被灼热的日光蒸发干,程锐时刻都能感到四面投射过来的目光的灼烤,而无法躲藏。他挖空心思想解决生活区供电的问题,甚至想找一台发电机自己发电。然而近万户的职工生活区,普通发电机组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再说厂里哪还有钱去买发电机。晚上下班前,程锐所有的想法又回到原点:从鲍局长那儿寻找突破口,解决恢复供电问题。为此程锐来到204车间,找到郎三帮忙。 程锐说:“你帮我调查一个人。” 郎三问:“你要调查什么人?” 程锐说:“调查供电分局鲍局长。调动你的所有关系,帮我查一查此人的底细。他有什么爱好?有什么特长?他有什么软肋?他最好的朋友是谁?他最喜欢谁?最怕谁?包括他家庭、爱人、孩子的情况。总之想办法查清他和外界的各种关系。” 郎三说:“你这是调查别人的隐私,又想什么歪招呢?” 程锐说:“你放心,我绝对没有恶意,一切都是为了工厂生活区恢复供电。你必须帮我。生活区恢复不了供电,我就得辞职滚蛋!有时候歪主意能解决大问题。” 郎三笑了。 程锐问:“你笑啥?” 郎三说:“我又想起了你小时候出的那些坏主意。” 第九章 九 又是一个寒冷的长夜,程锐裹着军大衣坐在沙发上查看这几年来工厂财务、人事、生产报表和各种文件记录。程锐苦苦思索、寻找188厂的出路。一个月快过去了,他几乎没有看到任何一点希望。188厂受困于军品生产任务不足,一万多职工不可能靠现有这点军品任务活下来;188厂受困于资金短缺,巨大的亏损和债务已经掏空了企业的老底;188厂受困于计划经济的生产模式,直到今天仍没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找到自己的位置;188厂受困于传统旧观念的束缚,不懂得主动应对市场的变化,而是在“等、靠、要”,等上级指示和政策,靠上级给计划给项目,向上级要钱、要物、要人、要条件、要钱过日子……这些日子程锐多少有些灰心,后悔不该来蹚188厂的浑水,他心里明白等到188厂破产倒闭的那天,他也就溺水而亡了。为了晚上工作,程锐拿来三盏应急灯。灯光越来越暗了,程锐打开另一盏灯,终于最后一盏灯也暗淡了下来。程锐把稍亮的那盏灯往前挪一挪,还是看不清报表上的数字。三盏灯中其中一盏已经灭了,另一盏灯光线微弱,只有一盏稍亮一些。程锐站起来,走出宿舍去敲王大义的门。 王大义穿着衬衣衬裤起来打开门,一脸困顿地问:“什么事?” 程锐说:“把你的应急灯借给我用用。” 王大义钻进被窝说:“早就没电了。” 程锐来到床边坐下,拿过王大义的应急灯,打开开关,发现灯光也很弱。 王大义说:“三盏灯还不够你用的?现在几点了你还不睡?” 王大义看了一眼手表,不高兴地说:“都下半夜一点了,半夜三更你不睡觉,把我叫起来你烦不烦?” 程锐说:“我睡不着。” “你睡不着折腾我干什么?” “你不是醒了嘛,陪我说说话。” “白天工作,晚上不是走访就是开会,半夜还不让我睡觉,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你这个厂长。” “要不咱俩下盘棋?” “没有灯下什么棋?” “下棋有点亮就够。” 王大义用被蒙住头说:“我要睡觉!” “你能睡着,我是睡不着啊!对话会上我答应一个月内如果还是解决不了电的问题,我就辞职下台。” 王大义掀开被子说:“做不到的事你就不该瞎答应。如果这个月还是解决不了电的问题,我看你怎么办?” “我只好辞职了。” “兵总派你我过来,你辞职了?你什么意思?” “我们的职工家点着油灯过夜,我还有脸当这个厂长吗?” “你怎么向徐总交代,我看你到时怎么办?” “所以我才睡不着觉。” 王大义坐起来说:“让你闹得我也睡不着了。我陪你下盘棋。” 程锐拿来棋盘,一边摆棋子一边说:“我们厂现在就像是一盘残局,丢车,缺马,少炮,士象不全,卒子七零八落,乱了阵……” 王大义说:“办不到的事,以后不要瞎答应。” 程锐说:“当时我被他们逼在那儿,电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你让大家怎么相信我们。” 眼看承诺恢复供电的日子就要到了,程锐突然失踪了,一连两天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手机关机。小陈去问赵君亮,结果赵君亮也不知厂长的去向。赵君亮批评说:“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是怎么当的?” 小陈说:“程厂长自己开车出去的,打手机他不接,联系不上。” 赵君亮说:“你去问问王书记,他俩住在一起。” 小陈说:“王书记也不知道程厂长上哪儿了,叫我找了。” 赵君亮想了一会儿说:“厂长的压力大!他答应老工人一个月内如果不解决电的问题他就辞职下台,现在大半个月过去了。这几天政府、供电局、银行我都跑了好几趟了,现在是要钱没钱,要啥没啥,难啊!说大话解决不了问题,没有钱谁当厂长都不好使。厂里欠了四千多万电费,拿什么还?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小陈试探着问:“赵厂长,你说程厂长会辞职吗?” 赵君亮说:“兵总是不会同意的。” 小陈问:“就算兵总不同意,程厂长当众食言,今后他还怎么干?” 赵君亮知道程锐是个不服输的人,经常不按常理出牌,说不定他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从579厂骗来二百万就是一个例子。赵君亮猜程锐很可能是置死地而后生,以辞职相要挟,到北京找兵总要钱去了。赵君亮当然不能和小陈说这些,他对小陈说:“别人要问起,你就说厂长出去开会了。” 这些日子,王大义已经基本调查清楚了魏长平卖发电机的事,因为这件事涉及赵君亮,王大义想找程锐谈谈,却不见他的人影,手机也一直关机,让王大义十分担心。上任快一个月了,随着工作的深入,188厂暴露出的问题也越来越多,让王大义有一种堵得透不过气来的感受。他知道作为厂长程锐的压力更大。 王大义不相信程锐这么快就被困难压垮了。他在心里猜程锐很可能是去北京找徐总了,只是不愿让别人知道,因为程锐说过今后不再向上级要钱。晚饭后王大义回到宿舍,裹着大衣坐在沙发上看报表,突然程锐推门进来,脸上带着笑容。 王大义问:“这两天你上哪儿去了,害得我到处找你!” 程锐说:“去了一个好地方!你知不知道离我们厂不远有一个新兴村?” 王大义说:“不知道。” “去年我在全省党建工作会议上认识了新兴村的书记,我到他们村去看了看,不虚此行啊!” 王大义没想到程锐这两天是下乡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到农村去闲逛!” “怎么叫闲逛?我是去学习。” 王大义生气地说:“你是大型兵工厂的厂长,到农村去学什么?厂里一大堆事等着你,你倒好,下乡玩去了!电的问题你解决了吗?你答应一个月内解决,现在半个多月过去了!” 程锐说:“供电局鲍局长外出学习去了,下个星期才能回来。” “不补交电费他回来就能恢复生活供电吗?我看你到时怎么办?我想给徐总打电话,汇报一下厂里的情况,请求兵总给我们拨一点款,解决生活用电的问题。” 程锐仍坚持说:“整个兵器工业都处在大调整时期,拿不出太多的钱来救助我们,今后除了上级正常拨付的款项,不要再找上级要钱、要物。一定要破除等、靠、要的思想,立足自己解决。” “没有钱这个局面怎么维持?” 程锐说:“多年的计划经济,大家吃惯了大锅饭,遇到困难自己不想办法,不去找市场,而是找领导、找上级。这么大的工厂这么多人,靠国家养活哪天是个头?我决定,明天全体中层以上干部到新兴村去看看农村改革,看看新农民的气派。” “我就不明白一个村子有什么好看的?”王大义不以为然地说。 程锐说:“去了你就知道了。我还有一个秘密武器。” “什么秘密武器?” “我挖到了供电局鲍局长的老根。”程锐兴奋地说,“新兴村的张书记是供电局鲍局长的养父。张书记答应帮我疏通关系,让鲍局长恢复对我们厂生活区的供电。” “我发现你挺会挖门子盗洞的。” “成功必须具备两个要素,一是能力,二是关系。能力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说了。关系是克服阻力的润滑剂。人际关系好,路子广,信息灵,有朋友帮你,阻力就小,反之阻力就大。”程锐很有几分得意。 王大义说:“挖门子盗洞都让你编出道理来了。” “来,我们杀一盘!” 王大义说:“杀什么杀!去!帮我把衣服洗了,上回我帮你洗衣服,这回轮到你洗了。”说着从柜子里拿出几件脏衣服塞到程锐怀里。 程锐和王大义两个人在部队的时候就有一个约定,星期天洗衣服,两人轮流洗。如今两个单身汉生活在一起,这个约定重新生效。 程锐不想洗衣服,耍赖说:“我记得上个星期是我洗的衣服。要不我们下盘棋,谁输了谁洗。” 王大义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洗衣服去!” 程锐说:“厂长、书记因为洗衣服吵架让不让人笑话?洗衣服这种事,让服务员小黄去干,我们给钱不就得了吗?” “服务员小黄只负责招待所的公共卫生,你能让她给你洗脚吗?”王大义爱钻牛角尖,程锐拿他没办法。只好端着盆去了水房。程锐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后已经好多年不洗衣服了,没想到王大义这么多年还保持着在部队养成的好习惯。 第二天,程锐带领全厂中层以上干部到新兴村参观学习。赵君亮和厂领导班子成员谁也猜不透程锐此行的目的何在。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两辆大客车行进在广袤的大地上,积雪正在消融,越来越多的黑土地袒露出胸膛,迎接着明媚的阳光。 大客车在新兴村展览馆前停下,188厂中层干部们一下车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了。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的别墅群,平坦整洁的街道,无一不在昭示着这个现代化乡村的别样风采。在村支书张中华的引领下,程锐和188厂的中层干部首先参观了村办企业一百万吨玉米精深加工生产车间。现代化的厂房和设备,整齐有序,工人们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有条不紊地工作着。随后又参观了现代化的柠檬酸厂、水泥厂、面粉厂等十几个村办企业。接着走访了住在别墅小区的农民,许多先富起来的农民家庭,门外停着小轿车,让188厂的干部羡慕不已,188厂的干部们表情由开始的好奇变成惊叹。去年新兴村全村年总产值超过十亿元,人均纯收入超过三万元,百分之八十的农户住进了小洋楼。 听完张书记讲述新兴村的创业史,面对着一群由最初的惊异到现在的羡慕的面孔,程锐登上台阶说:“今天到新兴村参观学习,大家都看见了,新兴村发展得比咱们快,比咱们好,比咱们富。可我不这么看,我专门看新兴村不如咱们的地方。有人说咱们188厂困难,是因为地处偏远山区。和新兴村比,咱们厂在铁路边上,有国道公路相通,还有磨盘山城区相伴。新兴村没有铁路,没有干线公路相通,不靠城市,比咱偏远多了,外部条件远不如咱们。比内部条件,咱们是国有大型军工企业,设备先进,产业基础雄厚。新兴村过去是贫穷落后的农村,和咱没法比。新兴村企业从外地请来了几个专家、工程师,引进几个人才,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嘛!咱们厂有科研所,专家级的高级工程师就有十多个,工程师好几 百,大中专以上的技术人员、高级技工两千多。论人才,新兴村比咱们也差远了!大家想一想,比一比,新兴村还有啥地方比咱强?咱有国家的支持,亏损了国家还保着咱。咱可以等,等国家的新投资;生活困难了,咱可以靠,这些年咱们不是一直靠国家救济过日子吗?钱不够花怎么办?咱可以找国家要啊!后来要不到了,那就闹吧!咱们过去为国家作过贡献,咱们是有功之臣,咱们闹得有理啊!新兴村的企业要是亏损了,等谁?靠谁?找谁要?都得自己扛着!结果今天大家都看见了吧,新兴村富了!而咱们188厂却陷入了困境,抱着金饭碗靠向上级乞讨度日,穷成这个样子!丢人不丢人?惭愧不惭愧?大家好好想一想,这是为什么?188厂怎么了?哪儿出了问题?” 188厂的干部们面对新兴村和程锐的大声发问沉默了。 程锐说:“咱们一万多人的军工大厂,为什么赶不上人家几千人的一个村子……等、靠、要,让咱们这个具有光荣历史的企业丧失了信心,丧失了尊严,丧失了斗志!思想僵化,观念陈旧,精神委靡,不思进取,无所作为,这才是造成企业衰败的深层次原因!” 188厂的干部们被程锐火花四溅的讲话深深触动了。 林媛站在人群后面,从厂长的演讲中读出一种精神,目光中充满了敬爱之意。她密切地关注着程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心底有一个东西在悄然生根、萌芽,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里蠢蠢欲动。 第十章 十 程锐终于得到了供电局鲍局长回来的消息。早晨一上班,程锐就来到了供电局。事先他没有和办公室打招呼,熟门熟路地上了楼,直奔鲍局长办公室。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程锐心头一喜,曲起指头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程锐推门而进,见一个方脸的中年男子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在看文件。 程锐问了一句:“请问,您是鲍局长吧?”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 程锐忙上前一步做自我介绍,然后说:“鲍局长,我是来道歉的。拖欠电费,还以老大自居,实在是对不起啊!” 鲍局长揶揄道:“你就是188厂新来的程厂长?听说你三番五次来道歉,我这个科长一级的小官,实在是领受不起啊!” 从鲍局长的话语中程锐感到他心中的怨气,诚恳地说:“罪不在众人,而在厂长一人,我是真心实意来道歉的。” 俗话说:树怕剥皮,人怕见面。面对188厂新厂长的当面道歉,鲍局长态度和缓地请程锐落座。“你们188厂是我们供电分局最大的用户,就因为收不上电费, 我们局两年评不上先进,奖金就不用说了,上级批评,职工有意见,我压力也很大。” 程锐说:“今天我过来就是想解决我们厂生活供电问题。” “你们厂有钱交电费了?” “我现在还拿不出钱来。” 鲍局长向椅子背上靠去:“不交电费,供电的事免谈。电是商品,供电局是企业,希望程厂长你能理解。” “我想请鲍局长帮我一个忙。恢复我们厂的生活用电,我保证从这个月开始按时交电费。” “以前拖欠的四千多万电费怎么办?” “分期偿还,三年内还清。” “怎么才能让我相信你说的话?” “我现在是两手空空,只能拿人格来担保!” 鲍局长脸色一冷说:“以军工老大自居,拖欠电费,还拿军品任务压人,这就是188厂的人格吧?别人怕,我不怕,我依法供电,依法断电!” “以前的确是我们188厂做得不对,我再次道歉!以前欠的电费我一定想办法还,我新上任不久,鲍局长,求你帮帮我的忙。” “说漂亮话顶什么用?你能保证188厂起死回生?这两年188厂换了三任厂长了吧?刚上任的时候都信誓旦旦,结果怎么样?188厂眼看着要黄!你就别忽悠我了。要我说你们厂就别干耗着了,早点破产算了。说实话你们厂欠的四千多万电费我根本就没指望你们能还,等你们厂破产了,到时我找上级核销。” “鲍局长,你知道停电给我们厂职工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困难吗?一停电就停水、停暖,大冬天零下三十多度,你到我们厂宿舍看看就知道了……” 鲍局长不耐烦地站起来打断程锐的话:“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军品生产用电上级领导下了死命令,我不得不执行!生活用电不交电费免谈。你们有困难,我也有困难!程厂长请你理解。” 程锐站起来,拱手抱拳央求道:“鲍局长,我求你了!我答应我们职工,如果月内不能解决电的问题,我就辞职下台。” 鲍局长态度坚决地说:“这是你当厂长的事,和我无关。” “鲍局长,新兴村张书记没和你说吗?”程锐万般无奈搬出鲍局长的养父,本以为鲍局长多少会给些面子,谁知反而惹怒了鲍局长。 “你不提我爹我还不来气。我发现你还挺能挖门子盗洞的,居然能找到我的养父来说情,昨天我爹在我面前把你好一顿夸,说你如何如何有本事。今儿有什么本事你全使出来,你就是说出花来也不好使!” 程锐没想到找关系反而惹得鲍局长反感,说:“鲍局长,我求你了!” 鲍局长说:“不行!” “我代表188厂五万职工和家属求你了!” “我也代表我们全局的职工求你了,请你把电费交了,他们去年一年没领到奖金了。” 程锐真诚地说:“我求你了!” “我也求你!”鲍局软硬不吃,双手抱拳反客为主,“我求你把电费交了吧!” “那好,我代表188厂五万职工和家属给你跪下!”程锐说着双膝一曲,跪在地上。 程锐的举动着实出乎鲍局长的意料,他急忙说:“你这是干什么?程厂长快起来!”说着伸手拉程锐起来。 程锐执著地跪着不起:“你不答应供电,我就不起来。” 鲍局长说:“程厂长请起,你这么大的厂长,叫人看见多不好。” 程锐说:“全厂五万多职工和家属天天晚上摸黑、受冻、停水,我这个厂长哪还有什么脸面?” 鲍局长有点不知所措:“你这么高级别的厂长……程厂长有话起来说。” 这时办公室杨主任不合时宜地推门进来,看见程锐跪在地上,就是一愣。 鲍局长烦躁地冲杨主任摆手,示意他出去。 杨主任退了出去。 鲍局长要抱程锐起来:“程厂长,起来说话。” 程锐执拗地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鲍局长告饶说:“我答应你还不行吗?我服你了!” 程锐较真地说:“你说话得算话!” 鲍局长动情地说:“你是万人的大厂厂长,是地市级别,为了厂里职工晚上家里有电,给我这个副科级的小局长下跪,就凭这一点也得给你供电。” 鲍局长拉起程锐,两人紧紧地拥抱。 中午鲍局长请客,两个人来到一个饭店。落座之后,鲍局长说:“程厂长,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其实我不姓鲍,我姓鲍尔吉,蒙古族,我们蒙古人有个习惯,是朋友一醉方休。” 程锐和鲍局长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两个人豪爽地把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相视一笑。酒让两个男人敞开心扉,接下来便是知根见底的倾谈。 鲍局长深有感触地说:“上个月我外出学习,路过郑州,到一家宾馆住宿,宾馆服务员看了我的身份证后说,对不起,没有房间了。我只好到另一家宾馆问有没有客房,服务员先说有,可是他们看了我的证件后说,对不起,房间刚才订出去了……我再找一家宾馆,还是不让我入住。在我一再追问下,他们才告诉我,磨盘山的盗抢团伙在郑州作案好几十起,影响极坏。所以只要是磨盘山区的人,郑州的酒店就不让住。没有办法我只好住到朋友家里。” 程锐很惊诧,惊诧之余惭愧地说:“穷极生盗,这些年我们厂的职工子弟在外 偷、盗、抢,犯罪被判刑的有好几十人,被枪毙的就有三四个,磨盘山成了全国社会治安的重灾区。工厂搞成这个样子,我这个厂长走在街上都抬不起头啊!” 鲍局长说:“你脱衣服给领导解围的事我都听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厂长。你能不能救活188厂我不知道,但是就冲着你拼命救厂的这股劲我也得帮你!我已经布置下去了,他们现在正在检修线路,今晚七点准时供电。你放心吧。” 程锐举起酒杯,激动万分地说:“鲍局长,谢谢你!我代表188厂五万职工家属感激您!” 王大义和程锐约好下午召开中层干部会议,研究破除“等、靠、要”思想,振兴企业的思路,为此王大义进行了认真的准备。下午两点全体班子成员和中层干部来到小会议室,程锐却没来。手机关机,打不通。等到两点半还不见程锐回来,王大义只好宣布会议推迟到明天开。 王大义憋闷着一肚火回到自己办公室,发现煤矿何经理在程锐办公室门口敲门。何经理见到王大义问:“王书记,你知道程厂长到哪去了?我们约好今天谈还款的事,现在到处都找不到他。” 王大义没好气地说:“我也到处找他。你要是找到他请告诉我一声。又没影了,失踪了!再找不到我就报警!” 王大义来到办公室训斥小陈失职,叫小陈想办法找到厂长,可是一直到晚上下班也没见程锐人影。 晚上,王大义回到宿舍,听小黄说厂长回来了。急忙推开程锐宿舍的门,发现程锐躺在床上睡觉,鼾声如雷,满屋子的酒味。 王大义十分生气,推醒程锐:“下午我到处找你开会,你却躲在这睡觉,手机也不开,晚饭也不吃……” 程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找我啥事?让我睡一会儿。”说着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又要睡,被王大义扯着耳朵摇醒。 “说好了下午开中层干部会,你忘了?”看见程锐的这副模样,王大义的气不打一处来。 程锐这才想起下午开会的事,坐起来说:“哦……这事让我忘了,现在几点了?我酒喝多了。” 王大义发火:“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酒?全厂停电,停水,老工人又要上访,这都是看得见的问题。还有看不见的!工厂管理混乱损失严重,不重新建章立制行吗?科技人员流失严重,可是咱干瞪眼留不住人。更严重的问题是人心散了!精神倒了!你听没听见工人在下面说什么?他们说188厂算是彻底完了,谁来了也不好使!我们领导班子成员和中层以上干部有多少人相信188厂还能起死回生?他们相信你我吗?大家在等待、在观望!昨天又有两名技术干部不辞而别,到南方打工去了……” 程锐中午和鲍局长喝了太多的酒,昏沉沉地一时理不清思绪,坐着发呆。 王大义十分生气:“我们上任一个多月了,到现在全厂晚上还在摸黑,中学的孩子到现在还是点着蜡烛上晚自习,成堆的问题在等着我们。你倒好,喝醉了酒躲在屋里睡觉!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够消沉?知难而退了是不是?你把我从西北叫到东北,现在想借坡下驴,打退堂鼓了是不是?” 程锐头昏脑涨地说:“我到供电局去了,鲍局长答应从今晚起给我们厂供电。” 王大义感到很吃惊:“真的?” 程锐说:“鲍局长亲口答应的,今晚七点给我们厂生活区恢复供电。” 王大义高兴地打了程锐一拳:“我说你行啊!你怎么不早说?” 程锐说:“你让我说话了吗?这些日子我睡不着觉,下午总算睡了一觉。这个老蒙古真能喝,把我灌醉了……”说完,示意王大义把桌上的茶缸递给他。 王大义把茶缸倒满水,递给了程锐:“我现在就去告诉办公室,通知今晚生活区恢复供电。” 恢复供电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飞遍了188厂的角角落落。人们奔走相告:“今晚七点,生活区恢复供电。”整个188厂沉浸在一片沸腾之中。 晚饭后,老厂长陈乃昌像往常一样来到小卖店,准备找人杀上几盘。一看小卖店内的人寥寥无几,一打听,才知道今晚七点来电。他顾不上下棋,拄着拐杖往家走。 程锐和王大义坐在宿舍内,共同期待着那个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王大义看了一眼手表,时针正铿锵着向七点逼近。两个人来到窗前,等待着满目万家灯火的降临。时针从容地滑过了七点,王大义抬头看看电灯,又看了看程锐。 程锐说:“鲍局长答应得很肯定,再等一等。” 高中的学生们同样也在期待着光明的到来。晚自习前,老师兴奋地通知学生们七点来电,教室内立即一片欢呼,有的孩子兴奋地把帽子高高地抛向了天棚。而此时,他们静坐在黑暗中,像在静待一个神圣的祭奠。 刘克平坐在黑暗中,望着黑漆漆的夜色沉思。晚饭前,当老冯师傅眉开眼笑地将恢复供电的消息告诉他时,他甚至没有表现出和他们相似的抑制不住的喜悦。188厂像一条即将沉没的大船,他都不敢相信电灯还会亮起来。不过,随着夜幕的降临,刘克平心中还是燃起了一丝光亮,新厂长的坚强决心和与众不同的个性,还是让他心存希望。墙上的老式挂钟沉着地敲了七下,每一下都像敲在刘克平的心上。视野中依旧是墨一样的夜色,又过了十几分钟,刘克平倦了似的瘫坐在椅子上。 老冯师傅的孙女婷婷撅着嘴,可怜巴巴地望着墙上的钟,指针已指向七点半。婷婷摇着爷爷的胳膊:“爷爷,怎么还不来电啊?厂长骗人!”老冯师傅终于耐不住了,拿起了唢呐。这支唢呐他年轻时就带在身边,已经五十多年了,白木 的杆子已经发黄,铜碗处已经斑驳。这支唢呐已经成了他的老朋友,每当心里郁闷的时候,就吹吹它,用它诉说心事。老冯师傅缓步来到院子里,一首哀怨的旋律飘荡在了黑沉沉的磨盘山上空。 程锐心急如焚地在地上来回踱着步。他拿起手机,给鲍局长打电话。手机响了半天,却无人接听。程锐感到自己就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两个大耳光,一股火冲上来把手机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手机碎了……程锐转身出去了。 听说晚上工厂宿舍区恢复供电,晚饭后赵妈妈关上自己家的电灯,坐在窗口等待着工厂宿舍区方向的灯光。三个月前她和儿子一家搬离了工厂宿舍区,住到儿媳妇单位新分的房子。晚上每当赵妈妈看见工厂宿舍区方向萤火虫似的烛光,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一直等到八点多还不见工厂宿舍区恢复供电,老人家的目光变得呆滞了。 那天程锐在会上的许诺,着实出乎赵君亮的意料。他知道,这个没有退路的许诺,这个承诺,无异于把程锐逼上了一个四面都是绝壁的悬崖。今天下午,当他得知恢复供电的消息时,就是一愣。他不知道程锐用了什么办法,让油盐不进的鲍局长网开一面,恢复供电的。代理厂长期间,他也曾为供电这件大事努力过,但都没有结果。赵君亮打电话问办公室主任小陈怎么回事,小陈说是王书记让通知的。赵君亮把小陈训斥了一顿,告诉小陈要勇于承担责任,再有职工打电话询问供电一事,就说是通知错了。赵君亮知道这个时候最闹心的是程锐,出了家门向厂招待所走去。 在二楼宿舍,赵君亮没有找到程锐。他低头沉思片刻,向小雅河方向走去。 夜色中的小雅河潺潺流淌着。程锐独自一人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心中的屈辱能向谁人诉?程锐并不觉得自己给鲍局长下跪有失身份,为了全厂职工下跪他觉得值了!只要能恢复供电,就是让他付出再大的代价,他都心甘情愿。他没想到自己的努力却让职工们空欢喜一场。他对鲍局长的言而无信愤怒至极,恨不得立即扑过去揍他一顿。这时程锐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见是赵君亮。 赵君亮在程锐身边坐下,“我就知道你在这。”赵君亮本想安慰程锐几句,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点燃了一支烟,递到程锐眼前,程锐接了过去。赵君亮重新点燃了一支烟说:“记得小时候,我们两个逃学,回到家挨了一顿揍,我们俩离家出走,在这块石头上坐到半夜,害得全家、全楼的人到处找我们。” “三十年了。”程锐慨叹。然后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看见两颗烟头的光亮在黑暗中一闪闪地追忆。又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向这边而来。两个人扭头看了一眼,笑了,他们知道那是郎三。 程锐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郎三说:“小时候你干了坏事就爱到这来躲着。我是怕你没电了跳河怎么办?” 程锐从石头上站起身来,一手搂着郎三一手搂着赵君亮说:“走!咱仨喝酒去。” 三个人说着来到一家小酒店,要了几个菜,三个人喝了起来。程锐因为中午已经同鲍局长喝了不少酒,很快就醉了,他说:“星期五之前如果我们厂的生活区还不能恢复供电,我就辞职!” 赵君亮说:“你当真要辞职?” “我在会上说的话,还能当屁放啊?当领导要言而有信……为将者言而无信,何以号令三军?” 赵君亮安慰说:“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厂子就是这状况,急也没有用。” “担子压在我身上,我能不急吗?” 郎三故意激将道:“上一任厂领导班子才半年就垮了,你这还不到两个月,辞职了正好!我们赵厂长又能主持188厂大局了。” 赵君亮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郎三说:“我说的是大实话,程厂长就要辞职了,保不准下任厂长真就轮到你赵君亮了。” 赵君亮和郎三当面又顶起来。 程锐双手拉住双方说:“今天只叙友情,不谈别的。从现在起谁也不许说厂里的事,谁要是再说厂里的闹心事,罚酒三杯,再弹三下脑门。” 赵君亮被程锐的罚酒规则逗乐了,回忆起小时候三个人下象棋、打扑克,程锐总是赢家,他和郎三没少挨程锐弹脑门。有一次下棋,少一个棋子,程锐把身上的毛主席像章摘下来当卒子。有人向校长打小报告,说程锐把毛主席当小卒子使。校长把三个人找去谈话,三个人一口咬定是拿毛主席像章当老帅。童年的回忆总是让人倍感温馨,刚才不愉快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了。 程锐说:“今后我们哥仨还得一条心,你俩得帮我。我豁出去了,188厂要是黄了,我就留在这山沟里为我爹守陵!” 赵君亮说:“你说过今晚不准说厂里的事,罚酒!” 程锐有些耍赖地问:“我说了吗?” 郎三说:“你说了,罚酒!” 程锐仰起头把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明天我去找鲍……鲍尔吉这个浑蛋算账!我都给他跪下了……他耍我!士可杀,不可侮……” 赵君亮和郎三这才得知程锐给鲍局长下跪,一时都愣住了。 一早起来,程锐感到头痛欲裂,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地狂跳着。他仰在沙发上,用力在太阳穴处按了一会儿,然后拉开抽屉,找了两片降压药吞了下去,起身胡乱洗了一把脸,奔出门去,早饭也没顾上吃,驾车直奔供电局而去。程锐怒气冲冲闯进鲍局长的办公室,鲍局长正在打电话,程锐一把薅住鲍局长的衣领,怒吼着:“鲍尔吉!” 鲍局长推开程锐:“你疯啦?要干什么?” “你告诉我昨晚七点供电,厂里都通知下去了,全厂几万人在那等着、盼着来电,可是电呢?电在哪儿?” “程厂长你听我说……” 程锐吼着:“我承认拖欠电费不对,可是你也不能这样玩我吧!士可杀不可辱!我可以给你下跪,可你不能让全厂几万人给你下跪!” “程厂长你冷静点,听我说……” 程锐仍不依不饶:“言而无信何以为人?你让我在五万职工和家属面前丢尽了脸面,你为什么要害我!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鲍局长也火了:“程厂长你说话要凭良心!我怎么害你了?你要是这样说,昨儿我们不是喝酒了吗?我酒后说的话不算数!” “你是浑蛋……”程锐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办公室杨主任进来说:“鲍局长,车在楼下等你。” 鲍局长说:“现在没时间理你,我去医院,回来再找你算账!” 程锐拉住鲍局长:“你不能走!” 鲍局长用力掰开程锐的手:“你以为恢复供电就像合上闸门那么容易?半年没供电了,要不要检查线路和相关设备?有人盗走了变压器上的重要部件。昨晚我们的电工正在抢修,你们厂有人私拉乱接线路,我们一名电工触电,从电杆上掉下来,现在还在医院抢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找上门来了!你骂我浑蛋,你才是个浑蛋!” 程锐一时语塞。 鲍局长说:“这是一起等级事故,被通报、挨处分、扣分是肯定的!我现在去医院,没时间和你啰唆!”说着就往外走。 程锐这才知道自己错怪了鲍局长,跟过去说:“我和你一起去医院。” “你去干什么?”鲍局长问。 “我错了!我去赔罪,去下跪。” 鲍局长看着程锐真诚的目光说:“老兄的心意我领了!我知道你昨晚特别没面子,一定是急了,实在对不起!蒙古族的习惯,当你失信于朋友的时候不要去解释,而是要想办法补救。今晚七点恢复供电行了吧?我保证今晚……”鲍局长拍了拍程锐的肩膀,“我去医院了。” 程锐说:“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搂着肩膀一起向外走。 晚饭的时候,程锐没有像往常那样和王大义交流一天的工作情况,讨论明天的工作安排。恢复供电的事让王大义很是担心,吃饭的时候两人都不说话。七点整,程锐抓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突然电灯亮了。 王大义高兴地笑了:“你咬着电闸了。” 程锐抬头看着电灯开怀大笑。 两个人同时奔向窗口,推开了窗户。工厂宿舍区万家灯火,一片通明。每扇窗口都透出耀眼的光线。那些光线是那么灿烂,那么温馨,比世界上任何一种美景都璀璨夺目。他们看见孩子雀跃的身影,听见街上传来鞭炮声和欢快的唢呐声。那些璀璨的灯光慢慢在程锐的眼前变得混沌了…… 附属中学高三的学生们点着蜡烛正在上晚自习,突然电灯刷的亮了,教室内灯火通明。学生们惊呼起来:“来电啦!来电啦!”孩子们欢呼着,雀跃着,教室内成了欢笑的海洋。 老师说:“我们许个愿吧。” 学生们纷纷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放在胸前。然后一起吹灭蜡烛,齐声欢呼:“耶!” 家里的电灯骤亮的一刻,刘克平闭上了眼睛。半年多失而复得的光明,让他的双眼一时无法适应。过了片刻,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那盏油灯,油灯微弱的火焰摇曳着,冒着长长的一缕黑烟。刘克平拿烟的右手在微微颤抖。 老伴喜笑颜开地从外面进来,看见刘克平看着油灯发呆,说:“来电了你咋还点油灯呢?”说着走过来把油灯吹灭。 刘克平在炕沿帮上按灭烟头,披衣走出家门。几个孩子欢快地喊着:“来电啦,来电啦!”从他身边跑过,不远处传来一阵鞭炮声。刘克平驻足遥望万家灯火感慨万千。刘克平知道,对于风雨飘摇中的188厂来说,恢复供电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林媛没有开灯,如果说刚才她对光明的到来还有一种忐忑的期待,那么此刻那种期待变成了一种她说不清的东西,在她的心中翻涌,搅得她的鼻子酸酸的。下午她听说程锐为了恢复供电给鲍局长下跪时,她的心情就是这种状态。调离磨盘山曾经是她心中一株茁壮的新芽,而今,那株新芽却慢慢地枯萎了。她矗立在窗前,万家灯火在她的眼前氤氲成一片灿烂的银河。 赵妈妈关着灯一直坐在窗口望着工厂宿舍区的灯光。赵君亮来到母亲的卧室打开电灯,发现母亲脸上挂着泪水。赵妈妈说:“一到晚上,咱们家来电了,可工厂那边一片漆黑,我就开始闹心,心里就堵得慌。现在好了,心里畅快了。” 这是个令人激动的夜晚,程锐、赵君亮和王大义走出厂部,看着厂区亮起的灯光,听着传来的鞭炮声和欢快的唢呐声,边走边谈。 程锐说:“我们来了一个多月才恢复了供电!” 王大义说:“这也是值得高兴的事啊!” 程锐说:“为什么其他居民区有电,唯独我们厂生活区没电?这其中还有一个体制问题,到现在我们厂职工家庭用电仍在按灯头收费,可以想象来电以后,又是家家烧电炉,点大灯泡,因为电费是工厂补贴的。我们还在吃计划经济时期的大锅饭,这种状况必须改革。” 赵君亮问:“可是现在我们职工的收入这么低,电费怎么收?” 程锐说:“等我们手里有了钱,一定给家家户户都装上电表,自家交电费,电的大锅饭不能再吃了。” 第十一章 十一 王大义是一个爱较真的人,凡事总要追根刨底。王大义亲自到砖厂去调查,很快就查清了魏长平和王老六私自卖掉厂里发电机组的事。魏长平得知情况十分紧张,来到赵君亮办公室汇报这件事。 魏长平说:“昨天王书记去砖厂调查了。砖厂的人说根本没借发电机,发电机没进厂就卖了。” 赵君亮敲着茶几说:“这不是全露馅了吗?原来不是说借吗?你们怎么就把发电机组卖了呢?” 魏长平说:“是王老六卖的,没想到王书记这么快就过去调查,当时一点准备都没有……” “你们简直是太无法无天了!”赵君亮拿起茶几上的烟盒,从里面抽出最后一支烟,魏长平急忙打着打火机,将一簇火苗递到赵君亮嘴边。 “要是王书记真追查下来,撤了我的职咋办?”魏长平垂首而立。 赵君亮眯着眼睛,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样子不像是在吸烟,而是在咬、在吞噬。不大工夫,手指间的烟就被吸去了大半。魏长平急忙将烟灰缸推到赵君亮面前。赵君亮弹掉一大截烟灰,说:“这几年卖设备吃饭也不是第一次,你一口咬定卖发电机的钱集体用了,不是个人行为,该承担的责任你要主动承担,剩下的事我来担着。你叫王老六尽快把卖发电机组的钱交回来。” 魏长平抱怨说:“前几年我们物资处经手卖的设备和材料的钱,基本上都是厂里花了。有的车间偷着把设备和材料卖了以后私分了,王书记怎么不查?” “你还嫌不够乱是不是?”赵君亮瞪了魏长平一眼。一些车间卖材料的事赵君亮和前任厂领导都曾经查过,最后也都不了了之。现在的问题是王大义查到自己的头上了,赵君亮不得不认真对待。 魏长平说:“还有一件事,上星期204车间还卖了一吨多废铜,郎三把钱私分了。” 赵君亮扭头看着魏长平问:“你说的这事准吗?” 魏长平凑到赵君亮面前说:“绝对可靠,郎三不是和程厂长好吗?你看要不要把这件事捅出去?” 赵君亮明白了魏长平的意思是把水搅浑,扔出更多的问题,看看你王书记怎么办?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赵君亮吸了一口烟重重地吐了出来说:“你看着 办吧。” 赵君亮是个聪明人,他对188厂的衰落进行过认真的分析,认为工厂走到这一步绝不仅仅是管理上的疏漏,而是从计划向市场转型过程中出现了重大偏差。军品生产计划在迅速缩减,188厂却没能在市场竞争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半年前,上任厂长辞职的时候,赵君亮和徐总谈过自己的这些看法,徐总也是认可他对188厂的分析的,所以才让他主持188厂工作半年多。赵君亮也曾经想重新振兴188厂,也努力过。可是面对着一个又一个难以克服的困难,最后还是败下阵来。自己对188厂滑落的分析程锐也是赞同的,只是程锐来了一个多月了,他还看不出程锐有什么办法来改变188厂的困境。 每个星期三是老工人上访团核心成员定期会面的日子。老赵师傅披着军大衣走进刘克平的家。老冯师傅怀里夹着唢呐跟在后面。刘克平见是他们两个,也不打招呼,只是向炕里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刘克平老伴招呼他们两个上炕暖和暖和。老赵师傅脱掉棉鞋,双腿不灵便地上了炕。这三个老头都曾经是188厂的老劳模。 老赵师傅对王书记上任后搞整顿、抓管理、查贪腐的表现十分赞赏,说:“听说魏长平把厂里的发电机卖了,让王书记查出来了。” 老冯师傅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扯过烟笸箩,从里面摸出一绺两指宽的纸条,纸条上依稀可见演算的数学题,他捏起一丝烟末,用纸条卷成喇叭状,掐掉一端,点燃抽了一口说:“查出来又能怎么样?魏长平是赵君亮的一条狗,有赵君亮护着不能把他怎么样,如今赵君亮和程厂长又是这样一层关系,你们就瞧好吧!砖厂是谁家的?不是赵君亮表弟王老六开的吗?最后王书记还不得看程锐的面子,他能把赵君亮怎么样?要我看,搞不好他程锐也得靠卖设备过日子。赵君亮那一伙人上班时躲在物资处仓库楼上打麻赌钱,我领程厂长抓的。后来我听人说,程厂长看见了不但没管,还坐下玩了一局。” “你这是听谁说的?”刘克平问。 老冯师傅说:“还能有谁?邓友才说的。” 老赵师傅说:“别听风就是雨,那伙人的话不能全信。” 老赵师傅和老冯师傅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发着牢骚,说来说去都是厂里的这些闹心事。刘克平不想参言。程锐的确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印象,让他在渺茫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但是他经历了太多的失望,已经变得越来越麻木了。刘克平不想再像以前那样经常给厂领导施加压力,他想多给程锐一点时间,看看他怎么做,最后三位代表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 魏长平和王老六串通把厂里发电机组卖了的事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全厂的人都在关注新一任厂领导班子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吃晚饭的时候,王大义和程锐 说起这件事。 程锐想了想说:“这件事暂时不宜深究。” “怎么不宜深究?这回我要一查到底!刹不住这股邪气,188厂就好不了,新班子也就树不起威信!” 程锐沉思不语。 “你是什么意思?”见程锐不语,王大义追问道。 程锐说:“你我刚来不久,对188厂的情况知之甚少,情况不明,出手要慎重。” 在王大义的心目中,程锐做事一向是大刀阔斧,没想到在这件事上会如此小心谨慎,王大义说:“就算是杀鸡儆猴,魏长平这只鸡也得杀!” 其实程锐对这件事有更深的思虑,说:“事情可能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不能着急,当前稳定是大局,稳不住局面,恢复生产、改善生活、企业改革都无从谈起。你我上任伊始,班子团结千万别出问题,一旦形成对立、内耗,以后好多事情就不好办了。” 王大义坚持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出了这么多问题,不处理行吗?职工群众会怎么看我们?” 程锐解释说:“我不是说不处理,而是要分清轻重缓急,抓主要矛盾,眼下最重要的问题是吃饭,先解决吃饭问题,其他事可以先放一放。《三国》中的官渡之战,曹操赢在什么地方?烧了乌巢粮仓,袁绍军队没饭吃而大乱,吃饭是头等大事。” 王大义知道程锐是《三国》发烧友,抢白道:“你少跟我扯《三国》,你压住这件事不就是为了护着你兄弟吗?” “你就这么看我?” 王大义瞪着程锐:“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 程锐压了压心头的火说:“这样吧,我找赵君亮谈谈以后再说。” 从办公室出来,程锐并没有直接去找赵君亮谈,赵君亮虽然还是兄弟,但毕竟没共过事,程锐感到自己对这位兄弟缺少深入的了解,对188厂过去的情况知道的也不多。程锐决定先找郎三了解一些情况。程锐早就想找郎三说说厂里的事,可郎三一直遮遮掩掩不愿说,程锐已经感到郎三和赵君亮之间的矛盾。郎三虽然被选为厂工会主席,但是在上级批复之前还不是厂领导班子成员,仍然是204车间主任。 程锐直接来到204车间办公室,进门就问:“我们郎主席在干什么呢?” 郎三放下手里的生产报表说:“什么郎主席?上级还没批呢,你别瞎叫。” 程锐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先询问了204车间的修复情况。郎三保证下个星期204车间全面恢复生产。 郎三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程锐问道:“刚子,你跟我说实话,兵总派你过来当厂长,真的没拨来钱?” 程锐说:“我一分钱都没带来。整个军工行业正处在最困难的时期,我们要立足自己克服困难。” 郎三说:“不给钱,给军品生产订单也行啊。” 程锐说:“你脑子里还是老观念。军队的军品采购制度已经改革了,不再是计划分配了,今后能不能获得军品生产订单,要靠科技水平高,靠质量好,靠价格低,靠竞争。” 郎三说:“什么老观念新观念?没钱,没有生产任务,你拿什么来救工厂?全厂一万职工吃啥?” 程锐说:“我们厂有一流的设备,一流的科技水平,一流的产业工人,你说吃啥?靠吃国家救济行吗?” “我不信你没带钱来,204车间抢修的二百万从哪儿来的?” 程锐把那二百万的由来告诉了郎三。开始郎三不信,听程锐说了上任以来的情况后,他才相信了程锐的话。郎三叹了一口气说:“厂里的情况我不说你也清楚,手里没有钱,没有生产任务,想走出当前困境,难啊!” 程锐说:“不难兵总也不会派我来。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你和大亮到底怎么了?你们之间好像有过节,兄弟之间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得了。” 郎三闷闷地说:“赵君亮变了!他是什么人你很快就能品出来。” 程锐说:“和我唠唠君亮。” 郎三说:“还是不说为好,我怕你俩合伙坑我。小时候你俩没少干这种事,明明是我们仨一起把石膏像打碎了,最后你俩把事都推到我头上,害得我在学校挨批评,回家挨揍。” 程锐笑了:“小时候的事到现在你还记仇呢?” “他的事我不想说,你自己看。我不想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你俩要是狼狈为奸,到时还不得把我卖了。” 程锐故意激将说:“我知道你当选工会主席是君亮提名推荐的,所以你心里对君亮有意见不敢说。” “让你这么一说,好像我跟他做了一笔见不得人的生意似的。我有什么不敢说的?”郎三问,“你知不知道你来之前,厂里是谁在主持工作?” 程锐说:“知道,是赵君亮。” “上一任厂长为什么干不下去辞职了,你知不知道?” “这我哪知道。” 郎三说:“上任郑厂长是从北京派来的,人倒是个好人,理论水平也不低,讲起话来一套套的。可是他没有基层工作经验,也没啥本事,啥事都听赵君亮的,班子里有人出坏主意,使绊子,不到一年,郑厂长就干不下去了。” 程锐问:“你是说赵君亮使绊子?” “不是他是谁?前两任厂长干不下去的主客观原因很多,我不想多说,但有一点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赵君亮在前两届班子里面玩得挺欢实,他才是最后的胜利者,你可别小瞧了他!赵君亮当过办公室主任、组织科长、副书记、常务副厂长,还主持过半年工作,厂里一半以上的中层干部是经他手提拔的,他才是真正的实权派,一跺脚磨盘山乱晃,能量大得很哪!” 程锐说:“记得小的时候君亮最多也就是个蔫坏,现在长本事了?” “何止是长本事了。” 程锐故意说:“这说明咱兄弟有手腕,有本事。这回我来当厂长了,他不至于给我出坏主意,使绊子吧?” “不好说。我告诉你,你和王书记来之前,班子里全是他的人。” 程锐问:“都有谁?和我说说。” “那我就和你念叨念叨。总会计师林媛,上大学都是君亮资助的,也是君亮一步步把她推到总会计师的位子上的。总工程师范文新是个老实人,想当年那么多人竞争总工程师的位子,比他有本领的有好几个,不是君亮帮他,总工的位子轮不到他坐。我心里清楚,这回选工会主席他也帮忙了,别看我和他打打闹闹,君亮还是挺讲义气。这回你来了,班子里又多了一位兄弟。” 程锐说:“这不是好事吗?” “大亮这个人好在讲义气上,也坏在讲义气上。” 程锐疑惑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讲?” “就是因为他讲义气,所以他才拉起了一帮人,屁股后面跟着一帮小弟兄,这些年可没少贪!” “你说这话得有根据。” “根据?问题出来了都不查!什么叫根据?” “没人向上级反映情况吗?” 郎三说:“怎么没有?厂里一帮人护着,上头有人罩着。也就是这帮老工人闹一闹,厂里谁敢动他?” 程锐问:“你说的上头是什么人?” “赵君亮有个舅舅在省委组织部,兵总里面也有靠山。” 程锐说:“以前的事我不想多管,既然咱哥仨又到一起了,今后我们兄弟就要拉起手来一块向前走,一起救工厂。” 郎三说:“我问你一件事,魏长平卖发电机的事你为什么不处理?是不是因为君亮?” 程锐点头承认说:“以前的事我不想深究。只要君亮能帮我把188厂从困境中拖出来,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 “魏长平卖发电机的事影响很大,不处理有损于你的威信。” “你说怎么处理?” 郎三说:“我看出来了,你是准备和他狼狈为奸了。” 程锐笑了:“我发现你小子有点玩世不恭。” 郎三说:“这年头,不正经比假正经强。” 开完早会,程锐叫上赵君亮,两人出了厂部大门,信步向小雅河边走来。 小雅河像一条银色的带子,从磨盘山深处蜿蜒而至。河面上还被冰雪严严实实地封着,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明晃晃的光。岸边柳树的枝条依然呈现着冬日里僵硬的姿态。虽然时令到了,但真正意义上的春天的脚步,还迟迟没有光顾磨盘山这片充满忧患的土地。 程锐触景生情,回忆起童年夏天他们两个和郎三在小雅河里游泳抓鱼等一些往事。 赵君亮感叹道:“回想三十多年前的事好像就在眼前啊!” “如今我们哥仨又到一起了。”程锐找到了话题,询问起赵君亮和郎三之间到底怎么了。 赵君亮踢着地上的石块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咱俩合不来。” 程锐看出来两个人之间矛盾的主要原因还是在厂子上,便转了话题问:“君亮,我来之前你主持工作有半年多吧?” “那叫什么主持工作?我是临时留守,等着新厂长到来。”赵君亮淡淡地说。 这些日子,程锐仔细研究过赵君亮之前那位改革派精英郑厂长的工作思路,程锐认为他的工作思路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出在他缺少基层工作经验,缺少驾驭复杂局面的实际工作能力,缺少坚忍不拔的精神和扭转被动局面的有效办法。所以他才不得不依靠赵君亮。 程锐说:“如果不是我和王书记过来,说不定现在你就是厂长。君亮,我知道你有本事,如果让你当厂长你肯定比前两任要强。” “我哪有那两下子?我要是有那两下子,兵总还用得着派你过来?”赵君亮嘴上这样说,其实他心里对前几任厂长的能力实在是不能认同。 程锐坦诚地说:“我喜欢有本事的人,不喜欢窝囊废。如今的188厂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帮我想想办法。” 赵君亮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来了,我一切听你的。” 程锐说:“君亮,王书记和我说了卖发电机的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赵君亮检讨说:“这件事责任在我。我表弟王老六开了一家砖厂,去年王老六过来找我,要借厂里的柴油发电机,我就同意了。就这样物资科的魏长平把发电机借给了砖厂。一年过去了,我都把这事忘了。前几天王书记要调用发电机给中学发电,叫魏长平把发电机要回来。魏长平到砖厂要发电机,这才得知砖厂把发电机组给卖了顶债了,说厂里欠砖厂几十方砖钱。昨天我把王老六叫来臭骂了一顿,我让他立即把卖发电机的钱还回来。” 程锐说:“以前工厂管理混乱,卖设备吃饭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并不想追究以前的责任,但是这种事情今后绝对不能再发生。” “现在的问题是王书记拿这件事做文章,抓住不放。以前的问题多着呢,没问题188厂能到今天这一步吗?我只是个副厂长,拿我问斩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彻底清算前几届领导班子的问题,该负什么责任我决不推卸!”赵君亮飞起一脚,把一块石头踢到了冰面上。 程锐解释说:“王书记抓这件事并不是针对谁,而是为了整顿纪律,加强管理。” 赵君亮想进一步探一探程锐的态度,说:“这谁还看不懂?是我的责任我担着。你要是真发现我有什么问题你该批的批,该斩的斩,千万别手软!” 程锐拍了拍赵君亮的肩膀说:“你误解了,我绝对没有翻老账清算谁的意思,这件事到此为止,一切重新开始!大亮,你得帮我把这局面撑住。” 赵君亮说:“作为厂领导班子成员,我承认工厂滑落到这一步我有责任。以后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只要你信得着我。” 程锐说:“上月靠兵总拨来的那点生活费,勉强把工资发下去。这个月工资到现在还没着落呢,当地情况你比较熟悉,你有什么办法?” 赵君亮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有一个朋友在市建行负责信贷,明天我去找他,看看能不能从他那儿争取到一笔贷款。” “大家想想办法,一定要渡过眼前这道难关。” 赵君亮说:“现在只能是死马当活马来治,我会尽力的。” “你也认为厂子没救了?” 赵君亮肯定地点点头。 程锐说:“那我告诉你,没救也得救!这就好比咱爹妈得了大病,救不了是咱没本事,不救那就是咱没良心!” 赵君亮说:“军工企业靠什么活着?我们能上街去卖炮弹、卖导弹吗?188厂要走出困境必须靠国家投资上新项目,我主持工作这段时间,完成了利用现在军工科技生产大口径高压钢瓶铝瓶的民品项目设计和市场调研。兵总不投资,我有什么办法?” 赵君亮十分坦诚地谈了他对188厂现状的分析,以及他主持工作期间对188厂走出困境的一些思考。其中保持现有军品生产能力,组建民品车间的思路和程锐的想法不谋而合。在交谈中程锐明确地感到赵君亮思路清晰,还是很有能力的。赵君亮最大的问题是:把188厂的希望都寄托在兵总对188厂的支持和项目投资。兵器工业当前所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当前情况下国家是不可能对一个即将破产的企业进行大规模投资的。企业如果失去了造血能力,事事都靠国家,是不可能有出路的。程锐心里十分清楚,188厂的困境从一定意义上说也是厂领导思想的困境,这个困境就是计划经济年代形成的“等、靠、要”思想观念。188厂要走出困境,首先是要自救!几十年来的计划经济体制,让许多企业的领导丧失了主动思考的能力。188厂的大多数人思想还停留在等上级给项目,靠国家投资,向上级要钱、要设备、要人才的怪圈里。企业陷入困境不在自身找问题,而是怪外部环境的变化,怨改革没有给军工企业保留世外花园,怨国家不再眷顾恩赐……与此同时乡镇企业从零点起步,自己找产品,自己找技术,自己找投资,自己找市场,在全国各地蓬勃兴起。而拥有一流设备、一流技术、一流人才的国有大型企业却端着金饭碗在广阔的市场中找不到饭吃,濒临倒闭! 程锐听见小雅河“咔嚓”“咔嚓”,一阵细碎的窸窸窣窣的脆响,很轻,却又很尖锐。小雅河厚厚的坚冰,明显招架不住下面汩汩水流的冲击和上面阳光的照射,在逐日失去它们原来固守的面积,断裂处裸露着炫目的茬口。虽然视野中还是枯黄色,但是踢开岸边的石块,你就会欣喜地发现,压在下面的草芽已经不屈不挠地顶出弯曲的鹅黄。程锐迎风而立,他相信春天离这已经不远了。 一连几天过去了,程锐对处理魏长平卖发电机组的事一直没有明确的态度。王大义发现这些日子程锐和赵君亮的来往似乎更加密切了,心里有些着急,决定找程锐彻底谈一谈这件事。 王大义来到程锐的办公室,把一叠材料放在他的面前说:“发电机的事已经调查清楚了,魏长平私自卖设备,事实清楚,你看怎么处理?” 程锐翻看了一眼材料,说:“我和君亮谈了。赵君亮知道这件事,所以不能定性为魏长平私卖设备,只能算违规。” 王大义没想到程锐会这样定性,据理力争地说:“没有审批手续就是私卖设备。” 程锐为了缓和气氛,倒了一杯水递给王大义,说:“钱不是还没揣进个人腰包吗?只要砖厂把这笔钱还回来……” “你这是为贪腐打掩护!如果不是我们发现得早,追查得急,他们很可能就把这笔钱私分了。魏长平把厂里几十万元的设备卖了都不处理,今后厂里再出别的事我们还怎么管?工人们会怎么看新班子?”王大义坐在沙发上,赌气不接程锐递过来的杯子。 程锐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我并没有说不处理,而是说暂时放一放。咱们刚来,很多情况我们还不掌握,这件事发生在你我到来之前,处理过去的问题不宜深究。” “我真不明白这件事你有什么好顾虑的?魏长平盗卖工厂重要设备,事实清楚,为什么不处理?不就是牵扯到赵君亮吗?赵君亮作为副厂长在厂里拉帮结派,如果不是他同意,魏长平敢把几十万元的设备运出去卖了?我要调看设备管理记录,设备科说是赵厂长分管,必须经过他同意!发电机没有任何手续就从厂 大门出去了,赵君亮却说不清楚!” 程锐坐在王大义身边说,“大义你听我说,这件事不能急,这件事涉及厂领导班子成员,处理不好会影响班子团结。一旦形成内讧对今后的工作不利。现在百废待兴,要解决的事情很多,过去的事先放一放好不好?” 王大义听不进去程锐的解释,拍着沙发说:“团结也不能不讲原则,这是大是大非问题。我的意见是必须严肃处理魏长平,赵君亮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 “这么说吧,”程锐打了个比方,“这就好比下象棋,不能因为他拱了我的卒,我就立即杀他的兵。有的时候要忍一忍,让一让,有时要舍子取势,行棋要有节奏和秩序,要有大局观,咱们现在首先要把188厂这盘死棋走活。” “你少跟我扯下棋的事,你就说处不处理魏长平……”王大义有些咄咄逼人。 办公室主任小陈拿着一份文件来到厂长办公室门口,刚要推门进去,听见程锐和王大义在争吵,忍不住驻足听了一会儿。 程锐苦口婆心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188厂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多年积累的结果。你想用多长时间去查清以前的问题?你准备花费多少精力去处理形形色色的腐败案件?你打算如何理清过去的是是非非?我的意思是过去的事先放一放,我们先集中精力解决眼前的生存问题。现在188厂的主要矛盾是,锅里已经没有饭了,咱们现在没有时间争论以前谁多盛走了一碗还是两碗。现在咱们要赶紧找米下锅,要不然全厂就要饿肚子。和全厂饿肚子相比,其他问题都可以先放一放,等锅里有了饭,再解决怎么盛饭的问题行不行?我们没有时间纠缠过去的是是非非,等你把过去的问题查清,工人们早就饿得造反了!对工作必须有一个整体思考谋划,要分轻重缓急,谋定而后动!” “说穿了,不就是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你兄弟赵君亮吗!程锐,你真让我失望!你什么时候学得瞻前顾后?!这不是你的风格!我是书记,这件事你不管,我来管!”王大义站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陈主任听见脚步声,急忙进了旁边的办公室。 “大义,你别胡来,我们俩必须步调一致……”程锐的话没说完,便被王大义狠狠地夹在了门缝里。 程锐也很生气。在这个问题上,他想王大义应该和他保持一致的意见,他已经把道理掰开说得很清楚了,这个王大炮怎么就油盐不进呢? 王大义怒气冲冲地从程锐办公室出来,差点和走廊上的一个中年男人撞了个满怀。王大义打量了男人一眼,来人伸出右手,有几分惊喜地自我介绍道:“王书记,我是大雁煤矿的,我正要找你,欠我们的煤炭款……” 王大义没有伸出右手,他没好气地说:“还债的事我不管,你去找厂长。” 大雁沟煤矿何经理推开程锐的办公室门。 程锐以为是王大义回来了,刚想说“你这个王大炮……”回头看见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问:“你是……” 何经理说:“程厂长,我姓何,是大雁沟煤矿的,这几年你们厂欠我们煤矿五百多万煤款,我是来讨债的。” 程锐站起身:“何经理你好!我刚到任不了解情况,这事你找赵厂长,让他拿出一个意见,我们再一起商量一下,你看好不好?” 何经理看着面前这个宽眉善目的中年汉子,心想人家说得也有道理,便和程锐告辞,向赵君亮办公室走去。 赵君亮正靠在办公椅上,一只手轻轻敲着桌子想事情。刚才办公室主任小陈走进来,把在门口听到的程锐和王大义吵架的内容向他做了汇报。兄弟的庇护让他感到很温暖。 何经理推门进来:“赵厂长,这次你说什么也得给我点钱,我们煤矿就指望这笔钱发工资了,你哪怕先还一部分也行,总不能让我空手回去吧!” 赵君亮见是何经理,无奈地说:“我真的没钱,有钱我能不给你吗?” 一听这话,何经理着急地说:“赵厂长,你答应过我,说这月先还我一百万,这笔钱都拖了一年多了。刚才我去找程厂长了,他说不了解情况,叫我来找你研究一下还款方案……” 赵君亮说:“现在不是我主持工作,新厂长、新书记来了,我是答应过你,现在情况不是变了吗?这事你还得去找厂长。” 何经理嘴咧得像吃了苦瓜。188厂欠他们五百多万煤炭款迟迟不还,两年之间换了三任厂长,每次来,他们都是信誓旦旦,答应下一次到款一定先还。可是下次来,不是说没钱,就是说厂长不在。何经理转回来,去敲厂长办公室的门。 程锐正从厕所出来,探头看见何经理在敲自己办公室的门,急忙退了回去。 何经理敲了一会儿,不见屋内有动静,嘴里嘟囔着向厕所走来。 程锐听见脚步声,急忙躲进卫生间,关上了门。 隔壁传来何经理小便的声音,掺杂着何经理的骂声:“这帮癞皮狗!” 程锐蹲在抽水马桶上屏气不动。声音停止了,透过卫生间下面的空隙,程锐看见一双脚从他面前经过,脚步声渐行渐远,让人堵在厕所里,程锐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英雄气短,感到心里特别的窝囊。 林媛早晨上班,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门,一个信封掉在她的脚下。林媛捡起来一看,信封没封口。抽出信纸,见是一封匿名信,举报204车间主任郎三倒卖铜屑一事。林媛收起匿名信,出了厂部大门,向204车间而来。林媛负责财务管理,对基层反映的问题她有责任查清楚后提交给厂领导处理。到了204车间,林媛直奔车间主任办公室。 郎三见林媛来了,开玩笑说:“财神姑奶奶给我送钱来了?” 林媛一脸严肃地说:“没人跟你开玩笑!我问你一件事,你们车间是不是把废铜屑卖了一吨?” 郎三嬉皮笑脸地说:“是啊!林总真是明察秋天的毫毛。” 林媛没想到郎三这么痛快就承认了,问:“卖废铜的钱呢?” “让……让我当节约奖了。”郎三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回答。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违反厂纪、厂规?” “节约奖厂里拖着不兑现,补助费一欠就是好几个月,你怎么不说呢?” 林媛强调道:“这是两码事。” “有的车间和科室卖设备、卖物资你怎么不查?我卖点废铜怎么了?和那些卖厂里设备的比,我最多算是个小蟑螂。嘿嘿!”郎三半真半假地说。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以前的事我管不了,前天厂里刚开完会,从现在开始不管是谁倒卖工厂的物资,发现一起严肃查处一起!” 郎三不服气地说:“不查别人专来查我?你这是打闷棍!” 林媛严肃地说:“郎主任,有人举报你私自卖了一吨废铜,你就说有没有这件事吧?” “有,卖了!我……我还把钱分了!买酒喝了!怎么了?”郎三拍着胸脯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架势。 林媛发火说:“郎主任你这是严重违纪!” 郎三也火冒三丈地说:“我违纪怎么了?我就是违纪!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随你们的便!”郎三摔门而去,把林媛一个人丢在办公室。 郎三在车间转了一圈,他知道这件事并不算完,林媛肯定找厂长、书记告状去了,这一次他要和他们较较真。 王大义和程锐吵了一架,独自一人在厂部对面小路上散步,排遣心中的郁闷。这是他上任以来第一次和程锐吵架,他在心中认定,厂里最近出现的一系列问题总根子就在赵君亮那里。 程锐在窗口看见王大义在对面的林子边散步,他心里明白王大义抓企业管理是对的,他和王大义的分歧只是在局部和整体工作节奏的把握上。程锐检讨刚才自己有的话没说清楚,两人之间有误解。程锐决定找王大义谈谈。 程锐走出办公楼,向林子走去。听见有人走来,王大义回过头发现是程锐。 程锐问:“还生我气呢?” “当初你就不该叫我过来!” “王大炮!这么多年你的大炮脾气一点都没改!” 王大义回一句:“本性难移!” 程锐说:“我们来了以后发现了一大堆问题,我知道你心里急,可是188厂的出路在哪里?找到起死回生的办法了吗?” 王大义一时也无法回答。 “188厂的困难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复杂得多,这个时候我们一定不要头脑发热,一定要冷静!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有的事先放一放,以后再处理行不行?” “你敢保证这样做不是因为私情?” “我承认有私情,但还没严重到因私废公的程度。”程锐瞪大了眼睛。 “你总算说了句实话。” 程锐说:“我找赵君亮谈了,他承认借发电机的事他有责任。” “现在的问题是这么大的事都不处理,工人们会怎么看我们?企业还要不要正气……” 两人正谈着,发现林媛怒气冲冲地向这边走来。 郎三在车间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操起一个磕碰得斑斑驳驳的大茶缸子,咕咚咕咚一口气把一大茶缸水灌了下去,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闷气。郎三早就听说了魏长平和王老六卖厂里发电机被王书记查出来的事,却一直不见厂里处理,后来听说是程锐为了护着赵君亮压着不让处理。郎三知道赵君亮这个人是很有亲和力的,他担心程锐和赵君亮滚在一起是非不分。这件事在厂里早已是议论纷纷。最让郎三可气的是:好几十万的设备说卖就卖了,跟没事似的。我卖点废铜屑和他们相比,简直就是个不值一提的芝麻粒,竟然来查我!郎三索性把桌上的文件一拨拉,管他是谁,既然做了就不怕查,一人做事一人当,天塌了他一个人担着。他就是要拿这件事和新班子叫板。 这时门开了,程锐和王大义黑着脸走进办公室,林媛跟在后面。郎三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断定是来兴师问罪的,打定主意,坐着没动。 程锐走到办公桌前:“郎三我问你,你们车间是不是卖了一吨多铜屑,把钱私分了?” 郎三干脆利落地回答:“卖了!” 程锐压着怒火问:“是你说的,把钱私分了,买酒喝了,能怎么样?” 郎三回答:“是我说的!我还说厂里能卖设备,卖原材料,我只不过卖点废铜屑,怎么了?人家把厂里的发电机组卖了,你都不处理,我卖点废铜渣算个屁事!” 程锐猛地一拍桌子:“郎三!你作为车间主任带头违规违纪,无法无天!你仗的是谁的势?你以为我不敢处理你是不是?我撤了你!” 郎三霍地站了起来:“别人能仗你的势,我为什么就不能?!你撤了我吧,我正不想干呢,省得我打辞职报告!” “郎三你……”程锐原本以为郎三会服软认错,没想到他竟然会理直气壮地当面顶撞。 王大义拉住气势汹汹的程锐,把他按在椅子上,同时示意郎三少说几句。 郎三满不在乎地说:“一个月前我还私自卖了一卡车废钢呢,放在一起处理好了。” 程锐说:“那好!我就处分你!” 这时,办公室门猛地开了,一群工人拥了进来。大家显然已经站在门口多时了,进屋便七嘴八舌地嚷道:“厂长你不能处理我们主任!” “我们主任是好人!” 挤在前面的王班长说:“程厂长、王书记,废铜是我卖的,你不能处分我们主任。” 程锐从椅子上站起来,厉声说:“不管是谁卖的,就凭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处分不能免!你卖的连你一起处分!” 郎三说:“废铜是我让他卖的,和别人无关!” 程锐气愤地吼道:“那好,我就严肃处理你……” 郎三毫不示弱地说:“刚子,我不服你!有本事你把一碗水端平!” 王大义拉住程锐,问王班长:“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赵班长挤上前来:“我来说。程厂长、王书记,事情是这样,我爸病重住院,交不起住院费,我找大伙借钱。我们厂都这个样了,这时候谁家还有钱?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去找主任,主任说他想办法。上个星期主任给了我六千块钱,后来我才知道主任偷着把厂里规定统一回收卖的废铜卖给了废品收购站,一共卖了五千多块钱,自己又添了一千多元塞给我。你们不能处理我们主任!” 程锐没想到是这回事,问:“职工有困难为什么不找工会,不找厂领导?” 赵班长说:“我找过厂工会,工会说困难职工救济金早就用完了。我到厂会计室借钱,林总会计师说,厂长和书记这个月都没领工资。厂长交代从现在起要节约每一分钱,还说各车间、各部门要自己想办法克服困难,不要遇到困难就找领导。” 郎三激动地说:“你们知道大赵的父亲是谁吗?他是我们厂的老劳模,前些日子赵师傅到煤场抓偷煤的受了风寒,夜里值班护厂,病倒了……没钱住院!领导都说厂里有困难,车间困难不困难?我们的工人困难不困难?” 程锐被郎三问得哑口无言。那天晚上煤场外面刘克平、老赵头、老冯头几位老人帽子上和胡须上结着霜花的形象浮现在他的眼前…… 工人们嚷着:“程厂长,王书记,不能处理我们主任,不能处理……” 林媛低下头说:“厂长,这事怪我没调查清楚。” 王大义说:“郎三,你还暂时负责车间工作,听候组织处理。我们现在去医院。” 程锐眼里含着泪还没走出悲情,站着发愣,王大义拽着程锐从车间办公室出来,拉着程锐上了车,破旧的吉普车轰鸣着驶离了204车间。 王大义边开车边说:“还说我急,你的脾气也好不到哪去!” 程锐心情黯然,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吉普车驶进厂医院,两个人跳下车,走进住院部。在护士的引导下,来到了 二楼的内科病房。 老赵师傅闭着眼睛,半躺半靠在病床上,长满老年斑的手背上挂着点滴,药液一滴一滴向下滴着。本来他不想住院,在家吃点药硬撑着算了。本来就入不敷出的家庭状况,哪有钱住院啊!多亏了郎三。昨天晚上郎三过来看望他,他紧紧拉着郎三的手……听见门响,老赵师傅睁开眼睛,见是程锐和王大义进来,挣扎着想坐起来,程锐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了老人。 程锐关切地询问了病情后,说:“有什么要求,你老人家和我说。” 老赵师傅连连表示感谢,混浊的眼里涌着泪。 王大义说:“老赵师傅,听说咱们厂的老劳模成立了一个‘把劳模进行到底’小组?” 老赵师傅说:“哪有什么小组?那都是别人瞎起的名。我们几个老头退休了没事,别的不能干了,护护厂看看家还行。” 程锐激动地握住了赵师傅的右手连声说:“谢谢!谢谢你赵师傅!” 这时老冯师傅提着饭盒走进病房:“哟,厂长、书记都在这。我让儿媳妇包了点饺子。”说着把饭盒放在桌子上。 程锐同冯师傅打招呼,王大义腾出床边的地方,让老冯师傅坐。 程锐赞许地说:“老冯师傅的唢呐吹得好啊!” 老冯师傅说:“也就是心烦的时候,吹吹小喇叭出出怨气。” 两个老人又同程锐和王大义说了一会儿厂里的事,老人们都在为厂子的现状担忧。 程锐和王大义同两位老师傅告辞,走出病房。两个人边走边聊。 王大义说:“魏长平卖发电机的事不处理影响很不好,你看不出来吗?郎三今天是拿卖废铜的事和你叫板!” 程锐说:“我知道他的意思。但一定要严肃处理郎三!” “魏长平卖发电机的事你不处理,你处理郎三合理吗?” “卖发电机发生在你我来之前,204车间卖废铜发生在我们到来之后,必须严肃处理!” “我不同意!”王大义说,“这两件事性质完全不同。卖废铜只是违纪,卖发电机是贪腐。” 程锐说:“我琢磨204车间卖铜屑的事背后不简单啊!你那边在调查魏长平卖发电机的事,这边就有人写信举报204车间卖废铜私分。” “我也觉得不太对劲。”王大义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我们都上了郎三的当了,他是故意拿这件事叫板。” “厂规厂纪谁也不能违反,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理由!”程锐态度坚决地说。 “你这样处理郎三不公平,他能服吗?” “我了解郎三,别看他今天跟我叫板耍浑,我相信郎三能够背得起这口黑锅, 他具有这样的品质!这也是种榜样!” 王大义明白了程锐的意思:“你演的是周瑜打黄盖。” 程锐说:“这件事我找郎三谈。” “我建议以后你最好离那位姓赵的兄弟远一点,群众反映赵君亮整天在外面吃吃喝喝拉拉扯扯……” “你就知道赵君亮在外面吃吃喝喝拉关系,你知不知道他刚刚为厂里搞来五百万贷款,这可是救命的钱!没有这笔钱下个月就发不出工资,老工人们就会再闹起来,连稳定都做不到,你说188厂还能有什么希望?” “我还以为这五百万是你贷来的。” 程锐说:“你我新来,我认识谁?赵君亮这些日子也在为工厂奔波劳碌,不是赵君亮出面谐调市区各方面的关系,我们厂生产用的柴油从哪儿来?煤从哪儿来?铁路物资运输谁管?我们厂的学校、医院、社会治安和当地政府部门的关系不都是赵君亮在负责吗?人家也在努力工作,你却在后面揪辫子。你为什么一定要抓住过去的问题不放?靠我们两个人能救活188厂吗?就算赵君亮过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你也得允许人家改过自新吧?这仅仅是我个人感情问题吗?我们当领导不能只论是非,也要论成败!要在真理和价值之间找到平衡,不要死钻牛角尖。” 王大义觉得程锐的话有道理,说:“那好吧,我同意你的意见,卖发电机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晚上下班前,厂领导班子成员围坐在小会议室桌前,对处分郎三立进行举手表决。程锐首先带头举起了手,王大义跟着举起手,赵君亮、范文新、林媛没有举手。 林媛说:“老赵师傅住院到厂里借钱,是我没批准。204车间的节约奖和加班补助费让我扣下买汽油了。我当时不了解情况和郎三立吵起来……我不同意给郎三立同志处分。” 范文新说:“我也反对,好人受处分这不公平,这样处理群众会怎么看?郎三立同志不是为了他个人利益,而是为了职工。” 程锐态度坚决地说:“违反厂纪厂规任何理由都不行!现在是表决。” 赵君亮心里明白程锐要借处理郎三立规矩,表面上看是处理郎三,其实也是拷问魏长平卖发电机的事怎么办。他沉思了一下,举起手说:“我同意给郎三处分。但有一条补充意见,魏长平卖发电机也必须给予处分,在这件事上我也负有责任,我自请处分。” 吃过早饭,刘克平习惯地背着手向厂里走来。自从退休闲下来后,刘克平几乎每天吃过早饭后,都要到厂里走一遭。不走上一遭,就好像有件事没办,心里就不踏实。然而来到厂里,看到日益萧条的景象,心头涌上来一阵阵抑制不住的 酸楚。但是他的脚步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向这里而来。看来,习惯真是一种不可救药的毛病啊!他走到厂部办公楼前,看见许多老工人挤挤擦擦地围在宣传栏前,不知在看什么,场面很热闹。老冯师傅也挤在人群中。刘克平走到了宣传栏前才发现大家在看公告。 公告 204车间主任郎三立,利用工作之便,私自倒卖废旧铜屑,影响极坏。根据上述错误,给予郎三立同志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和行政降职处分,车间主任降为副主任。给予魏长平同志纪大过处分,撤销科长职务。对卖发电机组负有领导责任的赵君亮同志全厂通报批评,并作公开检讨。 众人在公告栏前议论纷纷:“这样处理郎三不合理!郎三卖废铜是为职工,魏长平卖发电机是为他们自己谋私利。” “通报批评厂领导这可是头回……” “要我看,这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刘克平缄默不语从人群中出来,老冯师傅跟在后面。 老厂长陈乃昌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后面,一言不发。 公告的内容给刘克平的触动不是很大,他认为这不过是虚张声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老工人补发工资的事也没有下落。刘克平从人群中出来,发现程锐在不远处等他。 程锐迎过来:“刘师傅现在有时间吗?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刘克平冷冷地说:“我们成不了朋友。” 程锐说:“我们谈谈好吗?” 刘克平倔犟地说:“我不想再听你说什么,你把对大伙说过的话兑现,我们才可能成为朋友。” 程锐看着刘克平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十二章 十二 晚上,程锐从小卖店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两瓶酒,一盒午餐肉罐头,还有一袋花生米,几个咸鸭蛋,向郎三家走去。郎三听见敲门声,起身开门,看见程锐手里提着酒,没吱声,转身去了厨房,取来了两只酒杯。程锐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坐在了桌旁。 程锐打开酒瓶,边斟酒边说:“三哥,这次给你处分,你能想得通吗?” 郎三说:“我能想通!只要对厂子有利,背个处分算什么事?这么大的厂子没有点规矩那还得了?各车间各行其是,你卖这个,我就敢卖那个,那还不乱了套。” 程锐释然,笑着说:“你呀!啥都明白,我知道你是故意和我叫板。” “刚子,我不是非要和你叫板,你当厂长要一碗水端平,大伙对赵君亮一伙人有意见,你别老是护着他,这样对你不好!大伙都在看着你。” 程锐举起酒杯:“我知道三哥是为了我好,来,三哥,我敬你一杯。” 两人干杯。 程锐放下酒杯说:“我们要客观地看待以前的问题,厂里卖设备吃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许多问题是当时的大环境造成的。新军事变革,武器装备更新换代,卖的设备大多是淘汰落后的设备,不值得大惊小怪。” “你这是为他打掩护!” “我找君亮谈了,君亮过去可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可是我们毕竟兄弟一场,他答应帮我,我们一起拉他一把不行吗?” “就怕你拉不动他。” “三哥,这么多年你有一点没变,还是爱钻牛角尖。” 郎三瞪着眼睛:“是我钻牛角尖,还是他不仁不义?” 程锐说:“你看你,又来了。” “赵君亮不再是小时候的大亮了,他在厂里拉帮结派,你是不知道他现在有多浑?以前的厂长什么都听他的,赵君亮没少出坏主意。109生产线就是他主张卖的,最后全都吃了。你不知道,赵君亮身后跟着一大帮腐败分子……这几年我心里窝着一股火。” “我知道,有火冲着我来。今儿你是为我担担子、背黑锅,我再敬三哥一杯。”程锐又举起了杯。 两个人一饮而尽。 程锐想了想,掏出手机:“我叫君亮过来一起喝两杯。” 郎三拦住程锐:“别叫他!他来了我也不待见。” “都是兄弟何必呢?” 郎三说:“我没这个兄弟!” 早晨上班,林媛来到赵君亮办公室,告诉他不知什么原因,建行五百万贷款被暂时冻结了。赵君亮立刻想到了回扣的问题。现在贷款哪个环节不需要打点呢,这差不多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了。他马上给建行的朋友打电话。朋友委婉地说要百分之四的回扣。赵君亮本来想找程锐商量,转念一想,依程锐的性格他是不会同意的。没办法,赵君亮只好到王老六的砖厂拿了二十万块钱去了建 行。程锐为了恢复供电不惜下跪,给了赵君亮强烈的震撼,他感到程锐为了救厂把一切都豁出去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帮刚子渡过眼前的难关。 下班前,赵君亮来到厂长办公室,把贷款回扣的事对程锐做了汇报,顺便请程锐去他家吃饭。 程锐听后火冒三丈:“他们这是索贿!” “这我能不明白吗?” “我们给了就是行贿。我们不干这种事!你把这五百万退回去!” 赵君亮说:“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我们不是求人家嘛。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你知道现在贷款有多难吗?我们厂这么困难,贷款五百万是多大的面子?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到了这一步了,要不这样,一切责任我来承担,你就当不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 程锐涨红着脸说:“你以为我是怕承担责任?君亮,你这是往火坑里跳!” “我知道你现在很为难。” “就是再难也不能让兄弟跳火坑!” 赵君亮说:“我这个人反正是不清不白,和你说实话,在上届班子里这种事没少做,蹚浑水也不是第一次,我不在乎再多犯一次错误。” “我们这届班子不做这种事!君亮,我要严肃批评你!” 赵君亮说:“那你就看着办吧。” 程锐知道赵君亮是为了帮他,可这是原则问题。程锐不想再听赵君亮解释,扔下赵君亮直接来到总会计师办公室,进门便说:“林媛,你马上把建行的五百万贷款还回去!” 林媛满脸疑惑地问:“为什么?” 程锐生气地说:“不要问为什么!叫你还回去你就还回去!” 林媛说:“可是现在我们还不回去了。钱一到账,立即被划走了几十万利息,剩下的四百万让我提前打进下月工资卡里了。”林媛还想问问缘由,程锐已经怒气冲冲地走了。 兵总批复郎三立同志担任厂工会主席的文件到了,程锐收到批文立即来到204车间向郎三表示祝贺。 郎三问:“204车间交给谁?” 程锐说:“你还继续当204车间主任,等有合适的人选再作调整。今天是周末,君亮说晚上找我和你到他家喝酒,叙叙旧。” “他的酒我不喝。我去喝酒更说明我这个工会主席是他恩赐的。我告诉你,凭本事我照样选上,在工会主席问题上,他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这个酒我不喝。” “兄弟之间至于这样吗?有什么话当面说开就得了。君亮和我说了,大婶病重 期间他照顾不周,你生他的气了,多次向你道歉你都不接受,你什么时候学得鼠肚鸡肠了?” “我们之间是这个问题吗?” 程锐问:“那是什么问题?” “去年,赵君亮把107车间一台数控机床卖给南方的一家乡镇企业,一千多万的进口机床,三百多万就卖了。厂领导拿着这笔钱又是出国考察,又是出去招商,挥霍一空!一件事也没办成,说是交学费了。我和刘兴东写信把他告了。赵君亮打击报复,把刘兴东的车间主任撤了。因为这件事我和他恶干了一仗。” “你们之间可能有误解,当时君亮只是副厂长,最多也就是个错误的执行者。” “可他至少是个谋划者!你可别小看了赵君亮,前两任厂长水过地皮湿,我们厂谁也没有他的根基厚。赵君亮能当上厂级领导靠的就是摆弄各种关系。他在厂里管干部,不信你问一问,在我们厂想当官不找赵君亮好使吗?” 程锐说:“你和他对着干,他还提名你当工会主席,说明君亮还是想着你的。” “我不领他情!” “不领他情,蒸汽管道爆炸你为什么替他担责任?” “那我是看你的面子!要不我才不管呢。你来当厂长,这回他腰杆子更硬了。” “你的意思我是他的后台?” “你现在很像他的后台!赵君亮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承认赵君亮有本事,但是他心不正。我看出来了,现在只有你才能降得住赵君亮,你想让他帮你撑住这个局面对不对?” “不是降住谁的问题,我们不是兄弟吗?一个篱笆三个桩,他帮我,我们一起帮他。” “小心他拖你下水。” “我就这么好拖下水?” “不好说。在重大利益面前谁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对你我也得小心点。” 郎三坚持不去赵君亮家喝酒,程锐也没办法,只好打电话告诉赵君亮取消这次聚会。 赵君亮下班回到家,赵妈妈坐着轮椅从里屋出来问:“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你不是说请刚子和郎三到家喝酒吗?” 赵君亮有点沮丧地说:“不来了。” 妻子易娟说:“那你不早点告诉家里,我准备了这么多菜。” “酒席好办客难请啊!他们不来我们自己吃。”赵君亮在餐桌前坐下,独自喝酒。 赵妈妈问:“刚子为啥不来?” 赵君亮说:“他晚上有事。” 赵妈妈问:“那郎三呢?为什么也不来?” 赵君亮说:“程锐不来,他也就不来了呗。” 赵妈妈疑惑地望着赵君亮:“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你打电话叫他来,就说我请他。” 赵君亮说:“不来就算了。” 赵妈妈说:“你不打电话,我打,今天是周末,他一个人在这。我请他,我看他敢不来!” 赵君亮说:“今晚他真的有事,改天再请他。” 赵妈妈说:“小刚子撇家舍业一个人在这不容易,以后星期天叫他回家吃饭。” 赵君亮说:“人家是厂长,还用得着你照顾。” 赵妈妈说:“他就是当再大的厂长在我面前也是孩子。你们小的时候,一起上学,回家一起写作业,一起玩,那时多好!刚子没少吃咱家的饭。” 赵君亮端着酒杯,默默地回想起小时候程锐端着碗和他抢肉吃的情景……小时候赵君亮和郎三在一起没少打架,郎三在三兄弟中是老大,一身的蛮力,赵君亮打不过他,好在有程锐在其中拉架,程锐总是暗中帮着自己。赵君亮至今仍认为程锐在暗中帮他。 这些日子程锐和赵君亮一直在忙成立民品车间的事。和平年代军工企业的军品产量还不足生产能力的百分之二十,军工企业要想生存得好,必须有民品项目支撑,利用军品生产能力和技术生产民品,实践表明“军民结合,以民养军”是一条成功的路子,也是国际上的通行做法。赵君亮在市里人熟,程锐让赵君亮开车带他到市里走一走,争取利用国家对老企业的技术改造贷款,上民品项目,然后成立民品公司。民品项目今后将是188厂的半壁江山,其重要性无须多言。 赵君亮说:“兵总派你过来应该厂长兼书记才对,派王大义过来当书记,是想让他看住你对不对?” 程锐说:“有人监督是好事,我这种人得有人看着才行。” “我看未必是好事,干点什么事他都跟着找茬。”赵君亮发牢骚说,“昨天我在外面喝酒回来,王书记对我说叫我注意点影响。我怎么注意影响?上民品车间项目不得疏通各方面的关系吗?你以为我愿意喝酒吗?喝酒伤身,我这酒精肝应该算工伤才对。” 程锐知道赵君亮和王大义有矛盾一时难以沟通,便打岔说:“我这个人就好喝酒,喝公家酒,也喝私人酒,朋友的酒喝,工作的酒也喝,好人请我喝酒我去,坏人请我喝酒我照样去,没人请,我自己喝。我跟你说,酒是个好东西,喝到肚里先是化学作用,后来是生理作用,最后上升为精神作用。三杯酒下肚话就好说了,好话坏话都能说,都说喝酒乱了神、乱了性、乱了方寸,我怎么没乱?别人乱我不乱,嘿嘿。” 赵君亮说:“记得前年你在579厂职工大会上说,‘喝酒也是生产力’被上级通 报批评。” 程锐笑了:“那是在579厂,中午招待客户我喝多了,下午开会时我信口开河说喝酒也是生产力。结果让人举报了。” 赵君亮说:“昨天请你喝酒你都不来。” “昨儿我真的有事。” “你呀!就别骗我了,我知道是郎三不来,你也就借故不来了。这小子在你面前肯定没少说我坏话。” 程锐问:“你和郎三到底是怎么了?” “说来话长,高中毕业那年我考上了大学,他没考上。他偏说是我抢占了他的定向生的名额,从那以后他总和我作对,好多年了……” 程锐说:“你俩小时候就爱在一起抬杠,过去的是是非非我不想问,找个时间哥仨把话说开。兄弟就是兄弟,我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贷款的事我知道是为了帮我,可这是要犯错误的!这种事不能再干了。昨天用那五百万贷款好不容易把这个月工资发下去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你!” “我们俩还用得着说谢吗?你是船老大,只要你不把我扔到河里,我就跟着你划船。” “我干吗要把兄弟扔到河里?以前的事我不想问,不过今后你真得注意点。你是不是有个表弟叫王老六?还是六合公司的老板。” 赵君亮解释说:“不是亲表弟。” 程锐说:“我不管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只是希望你少和他搅和在一起,我听说这个人不地道。你把屁股擦干净,咱哥俩好好干!我就不信救不活188厂!”程锐这么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心里十分清楚188厂已经病入膏肓,救命如救火,来不得半点耽误和迟疑,只有迅速整合各方力量,因势利导化解危机,抓住机遇求生存,188厂才可能走出困境。 第十三章 十三 傍晚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雨量不大,但雨丝很缠绵细密。不长时间,食堂门前就汪起了一洼明亮。 王大义坐在食堂里一边吃晚饭,一边望着窗外缠绵的春雨发愣。今天他到总会计师林媛那里核查清欠报表,发现卖发电机的钱没有上账。问其原因,林媛说是程锐让把这笔钱先挂账,以后再做处理。王大义疑惑重重,他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每次提起这件事,程锐总是坚持过去的问题不宜深究。如今这笔钱哪儿去了?程锐这几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不是去市里开会,就是跑民品项目,一时抓不到他的影。王大义无奈,只好决定晚上见到他再说。 程锐头上顶着衣服,跳跃着冲进食堂。看见桌上摆的馒头、炒菜,坐下就吃。吃相很饕餮,菜汤顺着下巴淌在了衣襟上。程锐不管不顾,抹了下嘴巴,依旧是狼吞虎咽。 王大义盛了一碗汤放在了他的面前。程锐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喝。 王大义说:“你呀,总改不了这个坏毛病,如今都当厂长了,怎么还是这副吃相,文明点好不好?是不是中午又忘了吃饭了?” 程锐笑着承认:“我从市里开会回来过了饭时。” 王大义说:“我问你一件事,砖厂说卖发电机的钱还了,你让林媛把这笔钱挂账,以后再处理,是什么意思?” 程锐不想把贷款行贿的事告诉王大义,他知道王大义原则性极强,要是让他知道了,这件事就不好办了,于是嘴里咀嚼着说:“这件事你就不要再追了好不好,你怎么这么烦人呢?” 王大义说:“你让我负责清欠,这十几万元我怎么能不追?” 程锐随口说:“这十几万元让我贪污了。” “就怕你有贼心没贼胆,这里面肯定有事瞒着我。坦白吧,这笔钱你怎么用了?” “遇到你这样的搭档,谋点私利怎么就这么难呢!让我借给一个朋友了。” “借给谁了?” “谁还没个三亲六故,你就别问了。” 王大义毫不让步:“我是书记,有权监督你。借款你得打个借条吧,要不然你就是挪用公款。” 程锐咽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说:“我真烦死你了!明天我给林媛补一张借条行了吧?” 王大义说:“这笔钱肯定有问题。我是怕你犯错误。” 程锐见蒙混不过去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说:“我还真的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前些日子我们不是从市建行贷了五百万元款吗?操办人要百分之四回扣,我没辙了,叫赵君亮从砖厂拿了二十万块钱。” 王大义厉声说:“你这是行贿!你知不知道?” 程锐点头承认:“是。” 王大义发起火:“你糊涂!这是赵君亮给你下套,拖你下水!” 程锐无奈地说:“没有这五百万,这个月就发不出工资,不发工资就稳定不了局面,套住我总比套住全厂强多了吧?我现在才体会到,人要是穷极了,为了生存就会铤而走险。” 王大义平静下来:“我知道这不是你程锐干的事,肯定是赵君亮……” 程锐打断王大义说:“我批准的就是我干的,这个责任我来负,怎么处理你看着办吧。” 王大义很生气,又感到很无奈,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补救,便说:“这笔钱就先挂账吧,以后再处理。” 程锐说:“你这么说,你就是同犯。” 王大义瞪了程锐一眼:“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浑蛋!” 程锐笑着说:“那你就是浑蛋的同伙,也好不到哪儿去。” “有时真想踹你两脚才解恨。”说着抬脚作欲踢状。 程锐急忙双手捂住裤裆,王大义笑了。 程锐喝了一口汤说:“今天我在厂里走了走,给人的印象还是脏、乱、差。小时候,放暑假我回到农村老家。奶奶家很穷,甚至吃不饱肚子,可是院子里从来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奶奶常说一句话,穷家勤扫地,贫女常梳头,人穷志不穷,才能有出息。这句话从小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明天我想组织一次全厂大扫除。工厂虽穷,但精神不能倒!” 王大义说:“这个意见好。” 这时郎三披着雨衣进来说:“厂长、书记,这两天退休老工人们又聚在一起商量,准备去北京集体上访。” 王大义问:“这两个月的工资不是按时发了吗?” 郎三说:“他们要求补发以前所欠的工资,还要求增加退休工资,去北京的车票都买好了。” 王大义说:“有问题尽量在厂里解决,不能让他们到北京上访。” 郎三说:“退休老工人的工资的确太低了,社会总体生活水平在涨,物价也一个劲地涨。老工人的要求也是合理的。” 程锐说:“我不想给老工人补发工资吗?可是我们手里就这么一点钱,维持局面都困难。我难道不想提高老工人的退休工资吗?可这涉及许多相关政策,你我能决定得了吗?关键是我们手里没有钱!” 郎三问:“你看怎么办? 程锐低头想了想说:“通知厂党委成员和各车间党支部书记、委员到我这开会。” 经过几次和程锐的深谈,赵君亮渐渐清楚了程锐的想法。晚上下班后,赵君亮和王老六约好到六合酒店喝酒。同时也想对过去的事情做一下清理。 王老六名叫王士猛,在家排行老六,人称王老六。王老六少时家贫,上初中时因经常和同学打架被学校开除,在社会上散混。后来拜当地一名武师学习六合拳法,王老六身手敏捷,天资聪明,练得一身好武艺,在圈子内渐渐有了一些名气。在当地一家砂石场当保安时,因为打人致残,被判了一年刑,出来后靠收购废品为生。有一天王老六的表哥赵君平从外地来到磨盘山,赵君平在外地做生意,他想找刚刚当上副厂长的表弟赵君亮批点紧俏的钢材,赚点钱。王老六跟着 表哥走进赵君亮的办公室。结果赵君平的事没办成,王老六却意外得到了一吨废铜的批条,王老六倒卖废铜赚了一千块钱。不但赚到了第一桶金,还结识了一位军工大企业副厂长当表哥。从此王老六靠收购废品发家致富。那年王老六从赵君亮那里得知188厂要建一批宿舍楼,便提前承包了村里的砖厂和砂石场,大赚了一笔。接着王老六在工厂外面盖起了六合大酒店,有表哥赵君亮撑腰,王老六不愁厂里的干部不来喝酒,酒店生意兴隆。去年六合房地产公司正式挂牌成立。在赵君亮主持工作期间,六合公司和188厂签订合资建设188厂科技人员住宅楼的合同。具体内容是利用188厂现有土地,六合公司出钱建四栋住宅楼。其中两栋楼以成本价卖给科技人员当住宅,另两栋楼做商品楼销售。赵君亮以担保的方式,帮助王老六从银行贷款三千万。 因为前些日子赵君亮从公司拿走了二十万送给银行的哥们当回扣,王老六说:“表哥,发电机才买了十几万,你拿走二十万,我们不是亏了吗?” 赵君亮说:“你私自把发电机卖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这些年你占厂里的便宜还少啊?经你手转卖的旧设备,你赚了多少?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 王老六喝了一口酒,笑了。 赵君亮说:“有的时候吃亏是福,破财消灾你懂不懂?老六,这两年你的生意也做大了,从今以后你少到厂里讨便宜。” 老六说:“表哥,我在这不靠你还能靠谁?你和程厂长不是兄弟吗?” 赵君亮说:“188厂的兴衰事关我们兄弟的荣辱,我得帮他渡过眼前的难关。厂里正在整顿,现在有人总想拿砖厂的事做文章,你把砖厂和厂里的账结清了,现在不比从前了。还有,跟你手下的人说一声,叫他们以后少到厂里搅和。” 王老六说:“六合公司法人虽然是我,其实你是老大,表哥我听你的。”在赵君亮面前王老六从来都是甘居次席。 赵君亮问:“去年经你手卖给南方乡镇企业的那批旧设备,有一笔六百万货款到现在没到,是怎么回事?” 王老六说:“钱早就到了。” 赵君亮说:“你赶快把这笔钱划过来,厂里急用。” 王老六说:“这笔钱让我用了。” 赵君亮没想到这笔钱被王老六占用了,生气地说:“这是厂里的钱,你怎么能用呢?” 王老六说:“这笔钱让我用到我们公司和你们厂联合开发的工程师宿舍楼地产项目上去了。” 赵君亮说:“合同中不是说好了吗,厂里出地,你们出钱,盖四栋楼,两栋给我们厂,做工程师宿舍,另外两栋你们拿去搞商业开发……” 王老六说:“银行贷款不够,我手里不是缺钱嘛,表哥,你放心,这笔钱我用几个月就还你。” 赵君亮很是不悦:“老六你怎么能这么干呢?你这不是害我吗?王书记像狗一样天天盯着我,你赶快把这笔钱还回来。” “你和程厂长不是哥们吗?和他说一声,变通一下。到时给他一大套房子,这事不就完了嘛。” “程锐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这笔钱我已经用到工程上去了,你说怎么办?” 赵君亮生气地说:“我们厂欠银行的钱太多,我是怕他们冻结这笔款,才让他们把钱汇到你的账上,不经我同意你怎么能使用这笔钱呢?你这不是让我犯错误吗?老六,你这是坑我……” 这时手机响了,赵君亮接完电话说:“程锐叫我马上回去开会。” 王老六说:“下雨了,我开车送你。” 路上,王老六小心地问:“表哥,那六百万你说怎么办?” 赵君亮担心受房地产公司的股份拖累,说:“房地产公司里我的股份全归你,你尽快把六百万还回来。” 王老六说:“表哥,记得你说过,要趁工厂破产倒闭之前积累点资本。你想洗手不干了?” 赵君亮说:“188厂不是以前了,也许倒不了。” 王老六问:“程锐这么厉害,真能使188厂起死回生?” 赵君亮说:“你知道我们俩的关系,他要是死在这,他能让我好过吗?” 王老六似乎明白了赵君亮的心思。 林媛进来,收起的雨伞还在滴水。她发现招待所食堂里已经到了三十多人。接着又有几名中层干部进来,有的脱下雨衣,有的收起伞…… 赵君亮走进食堂,看见郎三站在门口,问:“开什么会?” 郎三说:“一部分老工人准备到北京上访,火车票都买好了。” 赵君亮嘟囔了一句:“又要上访!真是瞎子闹眼睛——没治了。” 程锐见厂党委成员都到齐了,说:“下雨天把大家找来,是因为我们厂职工宿舍年久失修,许多职工家的房子漏雨。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变上访为下访。从今天开始,厂党委成员、车间党支部书记、委员,每人包一名上访职工和困难职工,真心实意地帮助他们,真心诚意地和他们交朋友。少讲大道理,实实在在地为困难职工解决困难,办点实事。” 赵君亮说:“这些人你是不知道,有的上访头头那就是顽石,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程锐说:“就是顽石也要把他捧在心窝,用体温把他焐热了!我包上访总代表刘克平。现在我们开会,领任务分头下去走访……” 刘克平把上一支旱烟的屁股接在了这一支的头上,吧嗒吧嗒地又接着抽了起来。这一段时间,他的烟抽得很频,常常是一支没抽完,下一支又接上了。他觉得胸膛里很闷,很压抑,卷上一支烟抽,好像会缓解一些。 一场春雨给刘克平平添了几分愁苦,因为房子漏雨老伴又忙活开了,把家里的盆盆罐罐全都用上接雨水。他家所在的平房宿舍区翻建于1962年,如今这些房子因年久失修早已是破旧不堪。冬天的时候屋里冷,开春了雨水多了,漏雨的苦难又找上门来了。恢复供电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让刘克平对程锐加深了几分好印象,但是拖欠老工人的工资还迟迟没有着落。许多老工人是十多年前退休的,当时的工资才一百多元,如今的物价和十年前相比何止是翻了三番,老工人的退休工资却没涨。程锐上任后虽然答应今后不再拖欠老工人工资,即便是这样,老工人微薄的退休工资也不足以养家糊口。按照当时的工资管理规定,厂长是没有权力为老工人涨工资的,只能是适当给些补助。老工人上访团决定去北京上访。 屋里多处漏雨,老伴在一旁忙得团团转。刚接了这边,那边又开始漏了,急得老伴直埋怨刘克平不帮忙。他慢慢地揿灭烟头,抬头看了看,走过去拿起几个大小不一的铝盆,放在漏雨的地方。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滴答滴答的雨滴敲击盆子的声音。 门口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刘克平的老伴走过去开门,见是程锐打着雨伞站在门口,急忙同程锐打招呼,将程锐让进屋里。 程锐走进刘克平师傅家,收起雨伞,说:“刘师傅,听说你家漏雨我过来看看。” 刘克平冷冷地说:“看吧!” 屋里到处可见接水的盆子,和雨水滴在盆子里的叮咚声。炕上的被子有一块已经湿了。程锐抬头仰望屋顶,天花板上斑驳的漏雨痕迹随处可见。 程锐说:“这房子漏得不轻啊!” 刘克平见程锐到来,讥讽道:“厂长大驾光临,我这小屋里真是蓬荜生辉啊!”然后搬过一把椅子,故意放在漏雨的地方,请程锐坐。 程锐看见椅子上的雨水还是坐下了,问:“这房子是哪年盖的?” 刘克平忧愤地说:“说起这房子,那可早了。1951年那时刚建厂,建了几排职工宿舍,土墙红瓦,结婚的夫妻给一间房。后来翻盖了一次,土墙变成了石墙。双职工有了孩子以后,在房子前面接出一间厨房,没想到的是这房子一住就是几十年啊!现在倒好,等我们都老了,也没人管了!” 刘克平说话的时候,不断有雨水滴在程锐头上。 程锐说:“刘师傅,我今天就是来听意见,听批评的。” 刘克平说:“听说你们班子成员都有分工,你把我包了。” “刘师傅消息好快!有这回事。” “好哇,说吧,准备咋整治我?” 程锐笑了:“凭啥整治你?你犯啥法了我整治你?” “我是上访总代表啊!” 程锐说:“上访是你的权力,谁能整治你?我今天过来是和你交朋友的。” 刘克平看了程锐一眼:“朋友?那得看是真朋友还是假朋友。” 不断有雨滴滴在程锐的脸上,程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刘克平的老伴感到过意不去,端来一个脸盆举在程锐头上接水:“厂长,你过这边坐吧。” 程锐挪了一个地方说:“没想到这房子漏得这么厉害!” 刘克平的老伴说:“一下雨就漏,这还是下小雨,下大雨家里的盆全用上还不够。找厂里,厂里说没有钱修。这年头谁管我们这些老东西死活!” 又有雨水滴在程锐头上、身上。刘克平的老伴又端来一个塑料盆接水:“厂长你还得挪个地方……” 程锐说:“我就坐在这,让我好好感受一下房子漏雨的滋味。” 刘克平的老伴把盆举在程锐的头上:“程厂长,你还是换一个地方坐吧。” 程锐接过刘克平的老伴手里的盆子,顶在头顶上,动情地说:“你们在漏雨的屋里住了这么多年,让我淋一会儿,也好把这事记在心里。” 程锐注意到墙上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刘克平和老伴端坐在前面椅子上,左边是一对穿军装的中年夫妇,右边的一对夫妻看上去要年轻些,身上穿着188厂工作服。一个大一点儿的男孩搂着刘克平的脖子,小一点儿的女孩坐在老伴的膝盖上。 程锐和刘克平的老伴聊起来。从老人的话里,程锐弄明白了上面的关系。照片是几年前照的,有些发黄。左边穿军装的是刘克平的大儿子两口子,大儿子在部队因公牺牲了。那个搂着刘克平脖子的是他们的孙子,名叫大欣。因为参与盗窃团伙的活动,现在正在接受劳动教养。老人说到这里哽咽住了。程锐顶着盆,坐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安慰老人。至于那个穿着188厂工作服的年轻人,程锐想,一定是郎三说的仗义执言的软件工程师刘兴东了。一问老人,老人含泪点头。 程锐与刘克平的老伴聊天时,刘克平一直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程锐顶着盆的举动,让他的心里很愧疚。他猛抽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的一个水盆里,然后走过去,拿开了程锐头顶上的盆,说:“程厂长,你的这份心意我领了,还是过来坐吧。” 程锐站起来抬头查看漏雨的房顶,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大步奔向门口。 刘克平的老伴拿着雨伞追到门口,程锐已消失在雨夜之中…… 刘克平的老伴转回身,埋怨道:“我说老头子,你今个儿吃错药啦?厂长来看咱,你咋能这样对待人呢?” 刘克平吐出一口烟雾说:“我故意把椅子放在漏雨的地方,就是想让他知道漏 雨是啥滋味。房子漏雨咱们反映多少次了,多少年了,解决了吗?别以为他来说几句好听的话,就是关心群众了。这几年好听的话我听多了,我不但一点都不激动,我还感到恶心。这叫啥?时髦的话叫做秀!我早就看够了这一套把戏,今天又来了!演给谁看?!” 王大义走访的是老赵师傅家。遇到的情形要比程锐好一些。老赵师傅见王大义雨夜来到他家,急忙要下炕迎接,被王大义一把按住了。 王大义说:“赵师傅,你就坐炕里,我也上炕行吗?” 老赵师傅说:“王书记,不怕屈尊你就上来吧。” 王大义脱鞋,盘腿坐在炕上,说:“咱们职工住在楼房里烧火炕取暖,坐在这炕上我屁股不热,脸热!”然后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打开抽出一支,递给老赵师傅。 老赵师傅冲王大义摆摆手,拉过炕上的烟笸箩,“我抽惯了这个。”拿起一张纸条,卷起了旱烟。 王大义往前凑了凑:“我也卷一支。”然后熟练地卷起一支旱烟。 老赵师傅默默注视着王大义卷烟的动作。 王大义卷好了一支旱烟,掐掉上部,打着火机,凑到了老赵师傅面前。 老赵师傅连忙推让着说:“使不得,使不得,哪能让书记给我点烟。” 王大义擎着打火机说:“论年龄你和我父亲差不多,给长辈点烟有什么不可以的。” 老赵师傅只好将嘴巴凑了过去。 王大义给老赵师傅点燃旱烟,又将打火机移到自己面前,点燃了自己嘴巴上的旱烟,抽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 老赵师傅说:“这老烟泡劲大,你抽不惯就别抽了。” 老赵师傅的老伴端来一杯开水,说:“王书记,咱家也没茶,喝点白开水吧。” 王大义谢过老人,接过玻璃杯放在炕沿上。 老赵师傅吐出一口烟说:“我这个人不喜欢绕弯子,王书记,你说吧,找我有啥事?” 王大义说:“没啥事,就是想和赵师傅交个朋友,咱爷俩唠唠家常。” 老赵师傅说:“王书记这是抬举我,交朋友高攀了吧?你工作这么忙,还有闲工夫到我这儿唠家常?有啥事你就直说吧。” 王大义说:“我家在西北,初来磨盘山,在这里也没个朋友,白天工作忙,晚上没事,有时也挺孤单的,所以想找您唠唠嗑。其实我打心眼里不想来磨盘山,你想啊,我家在大西北,我一个人跑到磨盘山,坐在火山口上,图个啥?” 老赵师傅没想到王大义会这么说。在他印象里,应该说一番豪言壮语,或者听从国家召唤之类的话语,便问:“那你为啥还要来?” 王大义说:“我是让程厂长骗过来的。再说了,兵总领导派我来,我敢不来吗?我也是有苦没处说啊!” 老赵师傅不信任地说:“王书记你就别和我绕弯了,你今儿过来是想没收我们上访的火车票的吧?” 王大义说:“上访是职工的权利,我有什么权力没收你的火车票?今天下雨,听说我们厂不少职工家漏雨,厂里领导分头走一走看一看,我就到你家了。” 老赵师傅说:“我家在一楼,一楼虽然潮一点,但也有好处,起码不漏雨啊!这个楼多少年没人管了,化雪漏,下雨也漏,去年夏天下大雨,五楼漏到了四楼,四楼漏到了三楼……我们楼顶的老邱家,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找厂里,厂里说没钱修,他自己花钱修了一回,可还是不行。” 王大义骗腿下地穿鞋,边系鞋带边说:“我上去看看。” 王大义从老赵师傅家出来,顺着楼外的梯子冒雨爬上五楼楼顶查看,发现楼顶防水层已皲裂,临时新铺上去的几块油毡纸显然无法遮住全部的雨水。这时,他听到楼下有人喊:“王书记小心啊!” 王大义扭头一看,发现楼下站着许多人,有的打着伞,有的用应急灯为他照明……王大义顺着铁梯下到地面,众人立刻蜂拥着围了上去。 王大义冲着站在雨地里的工人们说:“程厂长承诺一个月内没有电他就辞职下台,今天我也做一个承诺:如果下次下雨时职工宿舍还漏雨,我就不当这个书记!” 众人热烈地鼓起掌来。 老赵师傅走上前,双手紧紧地握住了王大义的手。王大义感到了老赵师傅手上的力量。突然他感到老赵师傅塞给他一个东西,展开手心一看,是一张火车票。 赵君亮去的是老冯师傅家。老冯师傅家和刘克平家一样,住的也是60年代盖的小平房。赵君亮走进屋,看见老冯师傅的小孙女婷婷蹲在地上用手接屋顶漏下来的雨水,嘴里嘟囔着“下雨啦冒泡啦”的歌谣,溅得小脸上都是水花。天真的孩子感觉这是件很开心的事。老冯师傅坐在炕沿上,看了赵君亮一眼,没说话,依旧低头摆弄他的那只旧唢呐。 赵君亮坐在老冯师傅身旁说:“我是三届班子成员,工厂没搞好我有责任,以前我自己对振兴工厂失去了信心,工作消极,无所作为,你吹唢呐骂我,我能听懂。” 老冯师傅用衣袖擦着唢呐上面的锈迹:“唢呐不会骂人,我无非是发发心里的怨气。” 赵君亮说:“冯师傅,对厂领导班子,对我个人有什么意见你尽管说。” 老冯师傅没想到赵君亮是来征求意见的,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赵君亮说:“别的先不说,就说眼前的。厂里宿舍普遍漏雨,这件事大伙反映过多少次了?就 这件事一拖就是好几年,谁管了?厂里是有困难,可是再困难也没挡住领导买轿车。你说大伙心里能平衡吗?” 赵君亮说:“我这个副厂长只能管头顶上一小片天,管不了那么宽。”说着掏出三百块钱,放在老冯师傅手里,“冯师傅,你家今后生活有困难就来找我,我负责解决。” 老冯师傅把钱重新塞回赵君亮手里:“这个钱我不要!” 赵君亮站起身说:“厂里困难的人家多,我照顾不过来。不管怎么说你给我当过一年多师傅,师傅有困难你只管和我说。”说完把钱塞到炕上的被子下面。 程锐离开后,刘克平和老伴吵了起来。老伴端着脸盆一边接房上漏下的雨水一边说:“不管咋说,厂长是顶着雨来咱家的……” 刘克平把程锐坐过的椅子推向一旁,说:“你记住,他就是来一百次,咱这房子照样还是漏。以前的厂长不是也来过吗?失望的次数太多了,我现在成了精,他们骗不了我!结果怎么样?坐不住了,跑了吧!” 老伴说:“要我说程厂长这个人不错,这两个月的工资也都按时发了,晚上也不用摸黑了,你不该这样对待人家。” 刘克平一腔怨恨:“我不需要这种虚情假意!他要是真关心群众,就把全厂职工宿舍漏雨的事解决了,来说几句好听的话有什么用?!” 老伴说:“再说了,程厂长他爹还救过你的命,当年要不是程国林跑过去让你们撤下来,你恐怕早就没命了……咱做人做事得凭良心。不管怎么说厂长是顶着雨来的,你总得给领导留点面子吧?你太过分了……” 突然,他们听到房顶上好像有动静。刘克平觉得很奇怪,打着伞推门来到院里,用应急灯向房顶上照,顿时像被人施了法术似的钉在了那里。 房顶上,程锐和司机小李正冒雨把一大卷苫布展开,铺在房脊上……忽然,程锐脚下一滑,刘克平猛地向前一扑,心被揪得紧紧的。随后跟出来的老伴在一旁抹着眼角:“好人啊!” 刘克平仰起脸迎接天上的雨水感叹:“下雨了,开春了!” 林媛打着雨伞从一个老工人家里出来,耳边又传来了老冯师傅吹奏的唢呐声,在这个雨夜听来,愈加的凄凉,也更让她感到几分寒意。她抱紧双肩,回头望去,家属区笼罩在一片茫茫的雨雾中。忽然,她发现刘克平家的房顶上隐约有人影在晃动。林媛加快脚步向那个地方奔去。在平房前,她猛地站住了。风雨中,那个她熟悉的身影,正冒着风雨在房顶上铺苫布。那个身影已经深深地镌刻在她的心里了。热泪肆意涌出了林媛的眼眶,她抹了一把,目光随着程锐的身影移动。忽然,房顶上的程锐脚下一滑,林媛的心倏地一揪,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右手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猛然间,林媛撒开双腿向家的方向大步跑去。 林媛一口气跑回家,冲进厨房,打开煤气罐,调到最大火力,烧上了一锅水。然后又找出一块生姜,洗干净后,在案板上切起来。林媛脸色涨红,动作显得有几分急切,还有几分慌乱,一不小心,锋利的刀刃切在了右手的中指上,鲜红的血冒了出来。林媛把手指伸进嘴里吸吮了一下,继续切姜,姜片很快被剁成了细细的姜丝。灶上的水开了,林媛搂起姜末倒进开水里。然后拉开橱柜门,蹲下身子在里面翻找了一气,冲卧室喊道:“妈,你把红糖放哪儿了?” 母亲走出卧室,说:“家里的红糖都吃光了,我又没去买。你怎么了?不舒服?”林媛说:“今晚程厂长他们冒雨爬上房顶,给漏雨的老工人家房顶铺苫布,衣服全都湿透了。”然后快步走到门口,拿起靠在门边的雨伞就要出门。母亲说:“你干吗去?”林媛说:“我出去买!”母亲说:“楼上张阿姨家的儿媳妇正在坐月子。我去看看有没有。”说着,来到门口,刚想换鞋,只见林媛已经风一样冲出门,噔噔向楼上跑去。不一会儿又跑了下来,手里拿着一袋红糖。林媛把熬好的红糖姜水倒进保温壶内,又马不停蹄地冲出了家门。母亲疑惑不解地望着林媛的举动。 程锐回到宿舍,扒下身上湿透的衣服,裹上军大衣,还是感到浑身发抖。他拿起暖瓶想倒杯热水喝,晃了晃发现暖瓶是空的。拉开门,刚准备出去打开水,看见林媛一手拿着雨伞,一手提着一个保温壶站在门口。 “厂长,我给你熬了一壶姜汤。”林媛径直走进屋内,打开保温壶,把滚热的姜汤倒在茶杯里,端到程锐面前,“喝点姜汤去去寒气。春雨凉,小心感冒。” 程锐接过姜汤说:“小林,谢谢你!”程锐俯下头喝着姜汤,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看着程锐喝着姜汤,林媛的心里暖融融的,关爱的目光停留在程锐的脸上。面前的这张脸棱角分明,有一种金属的质感。额头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展示出一个真正男人让人沉醉的成熟气质。一层密密的短髭,野草般从他的嘴巴上冒出来,眉宇间透出一丝倦态。大衣下光着腿和脚……林媛的心蓦地疼了一下。程锐放下茶杯,林媛才从她的那场沉迷中惊醒过来,看见搭在椅子上的湿衣服,抓起衣服,没等程锐反应过来,林媛已奔出房门,消失在夜色中。 程锐端着姜汤,看着放在茶几上的保温壶,心中充满感激之情。忽然想起什么,在墙壁上用拳头捶了三下。不一会儿,王大义披着大衣走了进来。 王大义提了提鼻子:“怎么有一股姜汤味?” 程锐说:“鼻子真灵!保温壶里还有一碗姜汤,你赶快喝了,驱驱寒气。” 王大义走过去,打开保温壶,倒了一杯姜汤,喝了一口,赞叹味道不错。然后问:“谁送来的?” “你就喝吧,管谁送的干什么?” “那不行,我得问清楚了,咱们俩都是厂领导,待遇却不一样,凭什么只给你 送姜汤,不给我送?” 程锐问:“喝一杯姜汤身上暖和多了吧?” “别打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事你都要问个清楚,这就是你王大义烦人的地方。” “我喜欢清清楚楚做人。”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这就是没人给你送姜汤的原因。” 王大义说:“谁敢说我没有朋友,不是你叫我过来喝姜汤吗?” 程锐说:“你这个人不缺大情大义,可真正朋友是要讲点私情的,比如包容朋友的一些缺点……” 王大义把最后一点姜汤倒进嘴里说:“我对你还不够包容吗?” 程锐笑了,他还记得第一次和王大义见面两人就吵了一架,那时程锐当营长,王大义是新来的营教导员,从那以后两人吵架成了习惯,有话也不好好说,吵架便成了两人主要的交流方式,三天不吵架互相想念对方,时间长了,两人便成了能扣根问底的朋友。 王大义掏出两张火车票放在茶几上:“我们上访变下访,还是很有成果的。老赵师傅说他们明天不去北京上访了。” 程锐说:“老工人们是讲理的,只要我们真心实意地为他们着想,他们就不会闹事。老工人们生活真的很困难,工作了一辈子,退休金还不如刚刚工作的新工人多,就这点钱还不能按时发,作为厂领导,我们心里应该感到愧疚!” 王大义说:“是啊!我们的老工人干了一辈子,还住在漏雨的房子里。刚才我已经承诺下去了,下次下雨宿舍再漏雨,我这个书记就不干了!从明天开始,维修宿舍的工作全面展开!”说完忽然陷入了沉思。 程锐知道一个实质性的问题摆在了王大义和他的面前:“钱!”维修宿舍需要钱,而且是个不小的数额。钱从哪来?两个人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林媛回到家,没有立刻去洗程锐的湿衣服,而是挂在了衣架上。猛然间感到程锐仿佛就站在自己面前。她脸颊滚烫,浑身战栗着一步步走过去,伸出手在衣服上面轻轻摩挲着,把头慢慢俯在上衣胸口处。她嗅到了一股特别的气息。那种气息经过她的鼻腔,进入她的肺部,最后一直渗入到她的心田里,让她沉醉,让她痴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陶醉似的闭上了眼睛。 “小媛,你干什么呢,还不睡?”卧室里母亲的话把林媛从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睛,含糊地应付了母亲一句,温柔的目光将衣服重新爱抚地抚摩了一次,最后,才把程锐的衣服从衣架上取下来,泡在了脸盆内。 林媛的洗衣过程异常的缓慢。衣领、袖口、前襟,每一处都洗得很仔细,仿佛那不是在洗衣服,而是在和心中的恋人轻声交谈,又是在享受一场精神的盛筵。她实在不愿让这场盛筵带给她的那种幸福得晕眩的享受稍纵即逝。 第十四章 十四 早晨起床时,程锐感到头痛得厉害,他知道这是血压又上来了。他支撑着起身从抽屉中拿出一小瓶药,倒了一杯水,倒出两片药吞了下去。然后打来一盆冷水,用力洗了一把脸,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不像刚起床时那么痛了。今天是周日,他决定在全厂范围内来一次义务大扫除。 程锐来到办公室,刚在椅子上坐下,赵君亮走了进来,见程锐脸色不对,问:“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昨晚淋病了?”伸手摸了一下程锐的额头,“好像有点发烧,赶快到医院看看吧。” 程锐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我又不是千金小姐。全厂大扫除的事布置下去了吗?” 赵君亮说:“我已经让办公室主任小陈通知下去了,今天全体机关人员、学校都参加大扫除。” 程锐问:“这段时间民品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 赵君亮说:“项目批下来了,市场调查反馈情况也很好,我们厂设备能力也没问题,现在就是缺钱啊!我想通过合资的办法来解决资金问题。” “这个思路不错!”程锐站起来,忽然身子摇晃了一下。 赵君亮急忙扶住了他:“不行!我看你是病了。走,我陪你去医院!” 程锐摆手。 赵君亮说:“那我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程锐说:“别虚张声势好不好?就是血压有点高,头有点晕,已经吃过药了,一会儿就好了。” 这时办公室主任小陈推门闯了进来说:“程厂长、赵厂长,不好了!厂里那帮退休老头又来了!” 赵君亮吃了一惊,问:“星期天一大早他们来干啥?” 陈主任说:“好像又要上访闹事,有三四百人。” 程锐说:“我们去看看。” 两个人走出办公楼,看见门口聚集着几百名离退休老工人。刘克平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把铁锹。再往后看,每个老工人的手里都拿着扫除工具。 站在刘克平旁边的老冯师傅大声说:“程厂长,我们也来参加大扫除!” 许多老工人举起手里的工具。 程锐十分感动地说:“谢谢大家参加全厂大扫除义务劳动!有各位老师傅的大力支持,我相信咱们188厂一定会有一个新的面貌!” 刘克平没有说话。他还一直没有从昨晚的那场心灵的震撼中走出来,他用异 样的目光注视着程锐。 程锐走下台阶,和老工人一起向厂区走去。刘克平紧紧跟在后面。 路上,程锐把维修职工宿舍的事和赵君亮说了,赵君亮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想想办法吧。” 188厂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扫除活动。厂区内,到处都是工人们忙碌的身影。刘克平和几十名退休老工人在清除车间外面的杂草,有的用铁锹铲,有的用手薅。 工人们在清除路边的垃圾,有的扫,有的捡,有的铲,有的往车里装,有的用车拉。分工不同,但是都很起劲。 林媛带领一群女工在车间劳动。她站在高高的窗台上,一手扶着窗框,一手在擦玻璃。最近一段时间,她的内心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涨得满满的,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她越来越感觉到,程锐的身上有一股光芒四射的阳刚之气和张力,总是在不断地感染和征服她。今天,她的一头秀发被扎成了长长的马尾,显得神采飞扬的。有一绺调皮地从她的鬓角滑落下来,她伸出手,将它们掩在了耳后。白皙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用手抹了一把,青春洋溢的脸颊上登时盛开了一朵美丽的黑牡丹。 郎三组织车间工人们彻底清理车间,用铁铲清除地面上的污垢。车间内材料摆放整齐,机床擦拭得油光可鉴。 赵君亮为这前所未有的热烈的劳动场面激动着,想起程锐让他想办法修房子的事,他给王老六打电话,叫准备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说是急用。 老书记陈乃昌手拄一把铁锹站在路旁,发现路上有汽车散落的垃圾,他就用锹把垃圾铲起来,放在路边埋上。今天一早,他就听说了昨晚发生的雨夜修房的事,这件事和程锐恢复供电不惜下跪给他的震撼同样强烈。他抬起头,看见路边枝头绽放开的一缕缕新绿,忽然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撞过来,这种感觉随着厂子的每况愈下,已经离他很遥远了,如今这股力量又回到了他的体内,感觉前方透出了一线曙光。 程锐走来,看见曾和自己下棋的老人拄着铁锹站在路边,便热情地打着招呼:“您老人家怎么也来了?” 陈乃昌拄着铁锹说:“大扫除提提精神是好事。企业再困难,也不能蓬头垢面丢了精神!” 程锐说:“和您讨教过好几次了,到现在还不知老人家贵姓呢?” 陈乃昌自报了家门。 程锐一把握住陈乃昌的双手:“您就是老厂长、老书记啊!一直想去拜访您。您可是兵器行业德高望重知名的军工老专家啊!” 陈乃昌摆手说:“那个年代造就我们这些人,过五关的事有,也走过麦城啊! 七年前我还是厂党委书记、厂长,那时厂里的生产任务十分饱满,每天加班都完不成生产任务。当时我只关注完成上级交给的生产任务,没有看到企业生存的环境已经发生变化。军品任务锐减,工厂一下子就没活干了,经济效益迅速滑坡。我的脑子还是习惯了计划经济的一套,不懂得怎样面对市场……那时像重庆嘉陵、西飞长安等一批军工企业很快在市场中找到了位子,而我们却掉队了。188厂是从我手里开始滑落的,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难受……” 程锐搀扶着陈乃昌,来到树林里的石凳上坐下。 陈乃昌痛苦地说:“那时我一下子乱了阵脚,闯市场生产民品也是盲人摸象,很快就败下阵来。检讨自己的失误,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懂市场经济,也不懂怎么经营,我还怎么当这个企业的领导?我是搞技术的,不懂就是不懂,我不能装懂。思虑再三,我向组织请求离休。让我没想到的是,接下来这几任班子,也没能止住工厂下滑,有的班子在困难面前魂不守舍,精神完全垮了,才造成了188厂今天这样的糟糕状况。滑坡是从我开始的,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位厂长能力挽狂澜,重振188厂,我希望他能弥补我们的过错,别让我遗憾终生……今天我终于看到了这个人。” 程锐说:“我一定不辜负您老的期望!” 陈乃昌说:“这么大的工厂,这么多人,靠国家养活,哪天是个头啊?必须想办法恢复生产才行。” 程锐说:“是啊!可是和平年代军品订单本来就不多,多个厂家竞争,要增加军品订货难啊。” 陈乃昌说:“要想翻身,必须提高竞争能力,必须拿出有较高科技含量的新产品。我们厂有较完整的科研体系和较强的科技实力,这是咱们的优势所在。我们厂还有一条155生产线,是亚洲最先进的大口径炮弹生产线,如果用好了,也许会对工厂走出困境有所帮助。” 程锐站起来说:“这个意见好!”突然眼前发黑,一阵眩晕向他袭来,他急忙扶住了身边的树干。 见此情景,陈乃昌惊觉地问:“程厂长,你怎么了?” 程锐靠在树干上说:“没事……这两天血压有点高。” 陈乃昌担心地说:“你要注意休息啊!” 程锐点头。 一曲唢呐吹奏的《春天随想曲》,冉冉飘了过来。春天里的第一抹鹅黄,经过艰难的酝酿萌动,终于挣脱了严冬的萧瑟和束缚,以其明丽的色彩一跃俏上枝头。亮丽的春光普照大地,溪流苏醒过来了,在山间淙淙流淌;鸟儿扑翔在林中啁啾鸣唱,婉转低回。乐曲满怀对春天的无尽憧憬,深情高亢,让人身临其境,犹如徜徉在盎然的春天里。两个人一时沉浸在乐曲中,如醉如痴。 老厂长陈乃昌的提醒,给了程锐很大的希望。大扫除一结束,他和王大义跟着范文新总工程师来到155生产线所在的车间。范文新用钥匙打开门锁。三个人走进车间。昏暗的车间里,一大排生产线用塑料布蒙着,上面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程锐掀起塑料布看了看,发现设备的底脚已经生锈,感到十分心痛。 范文新介绍这条生产线的情况:“这是条从德国进口的生产线,当年这条生产线建成的时候正赶上部队裁军,因为没有军品生产任务,封存在这里已经七年了。恢复这条线需要一大笔资金。最少也得五千万。最难的还不是钱的问题。启动这条生产线必须有大批155系列军品订单,没有大批量的军品订单,这条生产线启动以后也会亏损,风险很大。” 程锐说:“风险往往伴随着机遇。155系列型号是今后大型火炮发展方向。部队正在逐步换装,我们要具备生产155系列军品的能力,然后才可能获得订单。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展开155生产线的调研工作,找个时间咱们专门研究一下。” 大扫除一结束,赵君亮就来到了六合公司总经理办公室。 王老六说:“表哥,你要的五十万支票我都开好了。” 赵君亮接过王老六递来的支票看了一眼,把支票放进小皮包,然后写了一张借条递给王老六。 王老六说:“你说急用,我都没问你借这五十万干啥。” 赵君亮说:“厂里职工宿舍漏雨,厂里没有钱,借五十万修房子。” 王老六笑着揶揄道:“你这是学雷锋啊!” 赵君亮说:“我说的是实话。” 王老六说:“我凭什么要借钱给厂里呀?” 赵君亮说:“这几年你赚厂里的钱还少啊?总得有点儿回报吧?程锐过来当厂长,我得帮他。” 王老六说:“他给你什么好处?” 赵君亮瞪了王老六一眼说:“你以为这是做买卖?你把眼光放远点。互相欠着点,有好处。” 程锐上任后在蒸汽管道爆炸事故处理和卖设备问题上一直在保护自己,而且答应对过去的事情不再进行追究。前几天办公室主任小陈告诉他,程锐和王大义因为卖设备的问题吵了起来……赵君亮是个聪明人,十分清楚程锐面临的困境是什么。在兄弟最困难的时候帮一把,他相信这时的付出一定会得到回报的。 自从做出那个不再漏雨的承诺后,职工宿舍维修一事就成了王大义的一块心病,让他感到无奈的是自己两手空空。吃晚饭的时候王大义说:“职工宿舍维修一事一定要抓紧。可是钱的事……” 程锐说:“你上次批评我做不到的事不要承诺,这回轮到你了。” “这回你一定得帮帮我,要不然我真就得辞职了。” “没有钱我有什么办法?”程锐开玩笑说,“你不说想回西北吗?正好借坡下驴。” 王大义说:“你真的要赶我走?” 程锐笑了,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万的支票放在了王大义手里。王大义见了一愣,疑惑地看着程锐问:“这五十万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程锐说:“赵君亮从六合公司借的。” 王大义十分意外:“这笔钱真的救了我。” 程锐说:“困难时期大家一定要同舟共济。” 第十五章 十五 厂里干部们都知道程厂长、王书记喜欢晚上开会。这两个人白天在厂里转,晚上这两人在一起一琢磨就开会。赵君亮正在家吃晚饭,接到厂办主任小陈的电话,通知晚上七点到厂长宿舍开会。 易娟抱怨说:“你这位兄弟怎么老是晚上开会?” 赵君亮一边穿衣服往外走一边说:“这两个家伙没家没落的,白天琢磨厂里这点事,晚上开会,第二天贯彻执行,这可苦了厂里的干部。” 今晚会议专门研究新年度军品订货会的问题。下个月北方军代局军品订货会能不能拿到新的军品订单关系到188厂的生死存亡。 王大义说:“现在我们只是初步稳住了局面,我们面临的危机是:上批军品的订单快干完了,如果争取不到新的订单,204车间的两条生产线两个月内就得停产,204车间可是我们厂最后的一个饭碗。” 赵君亮当然知道王大义所说的情况,部队的军品采购已经由过去的计划分配,变成了多家军工企业竞争,谁也不敢保证能拿到新的军品订单。争取军品订单的事还没讨论完,赵君亮提出一个更现实的问题:“眼前的问题是军品生产的原材料也快用完,如果不赶快把原材料进来,最多到月底204就得停产。购买原材料少说也得一千万。我们哪来这么多钱?” 郎三说:“生产线的检修期到了,光是更换安全器件就得四十多万。不更换很可能会发生重大安全事故。” 王大义想起上任之初的那场爆炸,说:“军工企业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这个钱不能省。” 林媛说:“兵总刚刚拨来二季度四百多万生活补助费。扣除下个月工资,还剩不到四十万。” 郎三说:“实在不行下个月的工资暂时不发,先集中资金解决生产的问题。” 程锐说:“我承诺过今后不再拖欠工资,我们职工的收入已经很微薄了,工资不能动,这是全厂稳定的必要基础……” 赵君亮说:“这是必保,那个必需,那个必要,可是钱呢?” 说来说去所有问题又都集中在缺钱上,一谈到钱程锐就感到英雄气短,堵得慌。程锐站起来问林媛:“账上还有多少钱……”突然感到一阵头晕,天旋地转,差点摔倒,被旁边的赵君亮一把抱住。 林媛十分着急:“程厂长你怎么了?” 王大义和赵君亮扶着程锐进里屋,让程锐躺下。王大义立即给厂部医院打电话。 程锐指着抽屉说:“别大惊小怪的,我没事,抽屉里有药……” 林媛冲过去拉开抽屉,拿出一小瓶降压片,哆哆嗦嗦地倒出两片,又从暖瓶里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了程锐。赵君亮在后面帮助程锐欠起上身,服完药后,又把他放下躺好休息。大家围着程锐为他的病情担心。 程锐说:“不要紧,躺一会儿就好了……” 不多时,厂部医院的高院长带领一名护士匆匆地赶来了。高院长给程锐测了体温、血压和心跳。体温接近三十九度,舒张压120mmHg,收缩压180mmHg,心脏有室性早搏,每分钟五到六次,脑供血不足,头晕头痛。高院长说这与感冒和过度疲劳有关,立即指挥护士给程锐挂点滴。 大家围在床边为程锐的病情担心。王大义示意大家出来,班子成员从卧室退出来。王大义悄声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大家都回去休息吧。”班子成员们依依不舍地陆续离开了。 林媛手扶着门框探着身子向卧室里张望。程锐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手臂上挂着点滴,看上去是那么的虚弱。林媛的心止不住地痛了起来,泪水湿了眼睫。又怕别人看见,低着头快步出去。 隔上三两天任丽兰就会和程锐通上一次电话,嘱咐他按时吃药,注意身体等。这天晚上,她像有了心灵感应,只觉得神不守舍,心里七上八下地不踏实,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她刚想给程锐打电话,女儿程雪回来了,进屋就兴冲冲地说:“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188厂生活区供电已经恢复,我爸现在已经稳住了局面。” 任丽兰问:“你听谁说的?” 程雪说:“赵文信告诉我的,他还说我爸在厂里可有威信了。听说为了恢复供电我爸都给供电局长下跪了……” 任丽兰忍不住眼圈红了。程雪安慰地替妈妈擦去了眼泪。 任丽兰说:“今晚我这心里不知怎么了,一直闹得慌。小雪,你给你爸打电话问问。” 程雪答应着,坐在沙发上打电话。任丽兰走过去坐在了程雪身旁。 程锐躺在床上,正在输液,听到手机响,拿起来一看,见是家里的电话,忙用另一只手按下了接听键。程雪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老爸,我都想你了,你身体好吧?”程锐欠起头,高院长忙把枕头垫高,程锐冲高院长点点头,对着手机说:“我的宝贝闺女,我身体没事,吃得饱,睡得香,没问题……就是有点忙,你不是说忙是当今的一种时尚吗?你老爸现在很时尚,很时髦……”程锐一边打电话撒谎,一边向旁边的高院长挤眼。 任丽兰关心的是程锐的身体,她对程雪说:“问你爸吃药没有?”程雪转告了任丽兰的话。 程锐打电话调侃:“你妈的指示我从来都是坚决执行不走样!这个时代,听媳妇话,跟党走,肯定错不了。” 程雪笑了起来,继而诡秘地一眨眼睛说:“我妈叫我告诉你,别太拼命了,革命加拼命那就是不要命!我妈还说,事业是石头,身体是鸡蛋,拿身体和事业拼就等于拿鸡蛋去碰石头。” 任丽兰拍了程雪肩膀一下,小声说:“死丫头,我啥时候说过这些话!” 王大义回到卧室,看见程锐一边打吊针一边打电话,心痛地说:“你有病不好好休息,谈什么工作?有什么事打完针再谈不行吗?你不要命啦!” 高院长在一旁急得直摆手,示意王大义不要说话。王大义没理会高院长的意思,走过去不由分说抢过程锐的手机,合上了。 高院长着急地说:“厂长家里来电话问身体怎么样,厂长撒谎说自己身体很好……你进来这么一说不全漏了吗?” 王大义知道自己闯祸了,追悔莫及。 程雪擎着一阵忙音的听筒不知所措。任丽兰在一旁把电话里王大义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急忙夺过女儿手里的听筒,按下了重拨键,迫不及待地问:“程锐,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怎么了?” 程锐无奈,只好实话实说。 任丽兰急急地问:“你旁边有医生吗?我要和他说话。” 程锐把电话递给了高院长。高院长向任丽兰做了自我介绍。 任丽兰说:“高院长你好!我也是医生,请你对另一个医生说真话好吗?” 高院长把程锐的情况如实地向任丽兰做了介绍。并说他一定会照顾好厂长,请任丽兰放心。然后把手机递给了程锐。 程锐“喂”了一声,里面传来了一阵忙音。见此情景,王大义坐在一旁内疚地低下了头。程锐腾出手,拍了拍王大义的手背。 半夜了,高院长见程锐病情趋于稳定,才带着护士离开。 程锐躺在床上,对王大义说:“今晚的会开了半截……这三个月为了生存我们一直陷在事务堆里,老厂长的话点醒了我,昨天老厂长陈乃昌对我说,要提高竞争能力,必须拿出有较高科技含量的新产品。我们厂有较完整的科研体系和较强 的科技实力,这是咱们的优势所在。这些年我们厂虽然不景气,但是我们的科技队伍没有垮,我们的科技人员还是搞出了一批先进的科技成果。这才是我们厂的底气。明天我们一起到科研所去走一走,召开一个科技人员座谈会。” 王大义站起来说:“你休息吧。” 程锐说:“我睡不着,陪我说会儿话吧。” 王大义点头,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 程锐说:“我有点后悔,当初不该叫你过来。” 王大义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下个月军品订货会上如果我们拿不来订单,188厂会全面停产,破产就在所难免了。厂子在你我手里破产了,到时你就是回去脸上也不光彩,还可能耽误了你的前程。” “屁话!个人前程有那么重要吗?” 程锐说:“到时你小子别骂我就行。” 王大义说:“我仔细看了军品项目书,觉得我们的产品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程锐说:“必须精心准备,我想把我们厂最新的科研成果用到这批产品中去。我让君亮抓这件事。” 王大义说:“最近老赵工作很主动,我发现你挺有人缘的。看来你是对的。” 程锐说:“工作要靠大家,用人不能求全责备,蹚过浑水的不一定都是坏人。” 王大义点头表示同意。 赵君亮和郎三一起从程锐宿舍出来。赵君亮说:“刚子是累的,和他比我真的很惭愧。” 郎三说:“你能说这话,我觉得我们还是兄弟。” 赵君亮说:“我们俩都快成敌人了,请喝酒你都不来。” 郎三笑了:“走!喝酒去!” 赵君亮和郎三来到一家小酒店,两人边喝边谈,一直喝到半夜才回家。这个夜晚赵君亮和郎三从家庭谈到工厂,说了很多十多年来从没说过的话,郎三感到自从程锐来了以后,兄弟的心靠得越来越近了。 第十六章 十六 第二天上午九点,程锐、王大义、赵君亮和总工程师范文新一起来到厂科研所开科技人员座谈会。程锐发现各个办公室都是空的,问:“人呢?科室里怎么没有人?” 范文新说:“通知开座谈会,是不是都到会议室去了?”几个人沿着走廊向会 议室走去。范文新一边走一边介绍说:“近几年我们厂的科技人员取得科技成果十多项,国家级成果一项,省部级成果六项。” 程锐感慨地说:“工厂困难到了这种程度,还有这么多科研成果,说明中国的知识分子从来就是我们民族的脊梁。” 几个人来到会议室,会议室里挂着“科技人员座谈会”的横幅,围成一圈的坐席前安放着话筒,一切都已布置妥当,会议室里却空无一人。程锐纳闷,早晨一上班办公室就将开会的通知发下去了,开会时间到了,怎么一个人影也不见呢?范文新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时厂科研所所长高超英匆匆跑进来。 范文新急忙问:“开会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高所长含泪说:“程厂长,老何……何天民高级工程师突发心梗,倒在办公室里,大家都到医院去了……” 程锐心头一惊,说:“会不开了,我们去医院!” 程锐来厂时间短,和何天民不熟悉。他一边向厂医院走,一边向范文新询问何天民的有关情况。何天民是188厂唯一的计算机软件专家级工程师,曾经在德国留学四年,是155生产线的副总指挥,这几年来他一直在对155生产线的软件进行研发改进。 几个人步履匆匆地赶到厂部医院,沿着楼梯刚上到二楼,远远就听见从急救室方向传来的哭声,哭声让程锐的心里感到阵阵发紧,抢救室房门大开着,一群人围在那里大哭……程锐和厂里的领导走进急救室,只见何天民工程师躺在急救床上,脸上蒙着白色的床单。何天民的爱人悲痛欲绝,扑在丈夫的遗体上放声痛哭……两位女工程师拉扯着她,也是泪流如注,泣不成声。旁边几十名同事无不垂泪而泣。只有何天民的学生、软件工程师刘兴东大哀如痴,机械地在担架旁垂首而立,表情木然呆滞……程锐走到遗体旁,缓缓揭开蒙在何天民工程师脸上的床单。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清癯灰白的脸,眼周布满深深的黑晕,青紫的嘴唇微张,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程锐想起来他第一次到科研所时见过何天民的情景,何天民五十多岁,容貌憨厚,衣着朴素,一点都不像高级知识分子,拙实得像一个工人,和他握手时只是淡然一笑,连一句话都没说…… 医院高院长向程锐汇报:“何天民工程师死于心肌梗死。” “之前没有症状吗?”程锐问。 高院长说:“何工三年前就来检查过,确诊为心脏冠状动脉狭窄,省人民医院的专家建议安一个心血管支架,可是厂里困难,拿不出四万块钱,一直拖着……” “一位高级工程师的生命还不值四万块钱吗?”程锐怒不可遏却又无处发泄。 范文新痛哭着:“昨天晚上,何工还在所里加班到半夜……” 程锐注意到何工程师脚上穿着一双旧得泛白的解放胶鞋,感到一阵心酸。他强忍悲痛对赶来的林媛说:“去给何工买一双最好的皮鞋。” 林媛哭着答应。 黄昏,程锐心怀感伤地在小雅河边散步,随风飘来一阵唢呐声,如泣如诉,哀怨伤感……残阳把涓涓流淌的小雅河染成血色,在山地和平原之间勾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程锐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目光坚定执著,思考着工厂的未来。 恩师的猝逝,让刘兴东作出了一个断然的决定:辞职。他的一个同学在北京一家公司当老总,早就有意请他去做软件工程师。他一直犹豫不决。一年前,因为举报赵君亮在卖设备中的贪腐行为,刘兴东被撤销车间副主任的职务。何工的离世让他心冷似铁,心中对188厂仅存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刘兴东是刘克平的小儿子,虽然父亲是老工人上访团的总代表,但刘兴东心里十分清楚,父亲比任何人都更爱工厂。他知道父亲肯定不会同意他辞职。他安顿好妻子女儿,说在那边有了一定,就来接她们娘俩,然后背起行囊,去和父母告别。 当他把去北京打工的事告诉父母后,刘克平就是一愣,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你走了,你手里的155生产线程控软件怎么办?不要忘了是厂里送你到德国留的学……” 刘兴东说:“爸,从小你就教育我要有牺牲精神,你自己牺牲了大城市的幸福生活来到大山沟里,如今你老了,你得到了什么?我哥哥在部队牺牲了,嫂子走了,侄儿大欣现在牢里……何老师为了改进155程控软件,累死在实验室里……何老师心脏病这么多年,厂里管了吗?” 刘克平急切地说:“兴东,你怎么看不明白,程厂长和以前的厂长不一样,我看他能行!工厂的情况正在一步步好转,很快他就会启动155生产线的,这个时候你不能走啊!” 刘兴东说:“爸,你别说了,188厂让我伤透了心,我看不到希望。从现在开始188厂和我无关!我决心已定,是不会改变的!”说完,刘兴东转身背起行囊。 见儿子真的去意已决,刘克平很是着急,在后面厉声道:“你要是敢离开188厂,你就不是我儿子!” 刘兴东回过头凝视着父亲,缓慢而又决绝地说:“爸,你就当你的二儿子也牺牲了!”然后背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着儿子的脚步声,刘克平内心无比惆怅,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 程锐和赵君亮在宿舍里研究参加军方军代局军品订货会的招标文件。程锐半靠在床上一边挂点滴一边看文件说:“这个招标文件准备得不错。如果能拿下这批军品订单,我们厂就能坚持到年底。如果拿不到,下半年就将面临全面停产,那时就更难办了。” 赵君亮说:“难啊!现在是军工企业最困难的时期。就这点军品订单,好几个厂家都在竞争。” 程锐说:“所以我想早点赶到省里,摸摸情况。” 赵君亮说:“你身体不好,还是我去吧。” 程锐说:“还是我去,我和北方军代局的老刘、老张都比较熟。老刘和我还是大学的同学。” 赵君亮问:“你的身体情况能行吗?” 程锐说:“没问题。” 赵君亮说:“要不我和你一起去。” 程锐说:“我自己过去就行了,你留在家,民品车间组建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你呢。这一段时间你也辛苦了。” 王大义从外面进来说:“工厂职工食堂没米了,我刚才去找林媛,她现在连两万块钱都拿不出来。” 程锐十分焦急,感叹道:“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赵君亮也感到很无奈。 这时,总工程师范文新急匆匆走进来说:“程厂长,科研所软件工程师刘兴东辞职了。” 程锐沉思了一会儿,无奈地说:“他要走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个厂长拿什么留住人?我都没脸跟人家开口说。” 范文新说:“何天民刚刚去世,刘兴东又走了,155生产线要想恢复起来就更困难了。刘兴东原来是155生产线车间副主任,老主任前年去世了……”范文新看了一眼赵君亮,把话打住,显然他不想触动刘兴东被撤职的事。 程锐拔下手上的针头说:“既然留不住人,我去送送刘兴东。” 几个人急忙乘车匆匆赶往火车站,程锐本是想借送行的机会挽留刘兴东,就算不能挽留,也要为将来请他回来留一条后路。可是当他们来到站台时,列车已经开走了。看着列车消失在远方,程锐难过地说:“人才的流失就好比失血!把离开的人档案保存好,我相信有的人还会回来的。” 第十七章 十七 程锐对参加新年度军品订货会十分重视,他和赵君亮组织生产、科研、销售部门对今年的军品订单进行了认真的分析和研究,并拿出有针对性的方案。程锐决定亲自去北方军代局参加订货会。 早晨,程锐收拾着开会的文件,赵君亮提着一只保温杯走了进来。昨天晚上,他翻箱倒柜找出别人送给他的老山参,让妻子易娟连夜熬好了参汤。赵君亮把保温杯递给程锐:“把这杯参汤喝了,易娟昨晚专门给你煮的,正宗的老山参。我看出来了,你是豁出命来了!” 程锐说:“不是我豁出命,是厂子天天逼命,工厂目前这种状况一口气上不来 就要命!” 这段日子,赵君亮从程锐身上读到了一种精神,一种豁出去了的精神,这种精神让全厂都为之感动,大家正是从这种精神中看到了188厂的希望。赵君亮想起了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人是要有种精神的……”他知道这正是自己身上所缺少的。 王大义走进来说:“你病刚好,身体能行吗?还是我去吧。” 程锐说:“我身体没问题。” 昨晚程锐给徐总打电话,请他帮助188厂争取这批军品订单。徐总说参加竞标的军工企业都是他的手下,他不偏向任何一家。能不能拿到军品订单只能是靠自己了,关键还要看188厂的产品质量、价格有没有竞争力。 赵君亮心里十分清楚,如果今年拿不到足够的军品生产任务,188厂离破产就不远了。就算能拿到了这批军品订单,现在厂里也没有钱购买原材料组织生产。赵君亮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徐总的帮忙肯定是指望不上了,程锐想到了北方军代局的老刘、老张,他俩和程锐是大学同学、战友,如今已是大校军衔。程锐心里明白,必须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才可能拿到订单。程锐说:“事在人为,有了第一步才有第二步,我想办法争取军品生产预付款。” 程锐从厂部出来,上了停在门前的吉普车,司机小李发动着车子刚要走,一个人突然从旁边蹿了出来,张开双臂拦在了吉普车前。程锐一看,是大雁沟煤矿何经理,想躲开已经不可能了,没有办法只好下车。 程锐说:“何经理你这是干什么?” 何经理说:“拦路讨债!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出此下策。” 程锐刚想张嘴说没钱,何经理急忙制止道:“别和我说没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么大的厂子再没钱,一天也得几十万进出,这回你怎么都得把欠我们的几百万煤炭款还了。” “我真的没钱,有钱我能不还给你吗?”程锐很无奈地说。 “不还钱今儿我就不让你走!”何经理靠在机盖上。 程锐说:“何经理,我要到省里开会,你等我回来再谈这件事好不好?” 何经理不容商量地说:“不行!程厂长,我听说你为了全厂职工给供电局长下跪,今儿我也给你跪下,只要你能还钱给我们。”说着就要下跪。程锐一把抱住了何经理。 何经理恳求地说:“我们矿也揭不开锅了!全矿好几百人就等着我要回这笔煤款发这个月的工资。程厂长,请你理解我的心情。” 由己推人,程锐十分愧疚地说:“老何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现在真的没钱,如果我这次从省里能弄到钱回来,我一定还你一部分煤款,我说到做到。” 何经理说:“你必须答应从省里回来后一次还清!” 程锐踌躇着:“先还三分之一。” 何经理寸步不让:“不行,至少还一半,要不然我就不让你走!” 程锐无奈地说:“那好,前提是如果我从省里弄来了钱,我就还一半煤款。我们达成协议。” 何经理说:“空口无凭,我凭什么相信你?” 程锐想了想说:“如果到时我不还钱,我就是癞皮狗!” 何经理抓起程锐的右手,在手掌上重重拍了一下说:“这可是你说的,希望你不要当癞皮狗,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回来。”说完,让开了道路。 程锐重新上了车,发现林媛坐在车后座上,身穿一件米白色的风衣,长发随意披在肩上,显得既端庄又宁静。 在程锐和何经理交涉时,林媛上了吉普车。她坐在车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程锐的一举一动。这个在她心目中占据了全部位置的男人真诚得近乎可爱,让她想笑却又觉得有几分心酸。她是全厂的财政总管,没有人比她更了解188厂目前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今天程锐去省里开会,她却拿不出差旅费。只好打电话给市里的女友,从那里借到了三万块钱。她上车就是去女友那里取钱。 程锐发现林媛打扮得很漂亮,问:“林总上哪?” 林媛戏谑地说:“我陪你到省里开会不行吗?” 程锐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再说厂里财务也离不开你。” 林媛说:“就不许我搭车办点私事什么的。” 程锐笑了:“允许,当然允许。” “厂长你病好了吗?”林媛问,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程锐轻描淡写地说:“老毛病,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回过头问,“林总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是到市里会男朋友吧?” “我哪有男朋友,我到市里给你借钱去。你到省里开会办事,厂里连三万块钱都拿不出来。我找朋友借了三万块钱,得到市里拿。我这个总会计师当的真够悲哀的,厂长出差我都拿不出钱。”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程锐感叹道。 林媛低头说:“我哪有当巧妇的资格?” 程锐问:“我平时工作太忙,一直没时间关心你的生活。林总,你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 林媛反问:“独身不是挺好吗?” 程锐说:“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林媛说:“上大学的时候我一心一意考研,公费留学回来,分配到这大山沟里,错过了花季,我看好的都有主了,后来分配来的大学生年纪都比我小,这几年工厂又陷入了困境,我也跟着陷入了困境。在你来之前我希望我们厂能早点破产,破产对我来说也许是新的机遇。” 程锐说:“你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说希望厂子破产的。我刚来的时候你提出来调走,我不同意,你说我霸道。如果你有更好的发展方向,我同意你调走。” “现在我哪也不去,我看到了新的希望。”林媛感到脸上发烧。 程锐没再继续追问,他朦朦胧胧地感到林媛所说的新希望不仅仅是工厂的未来,这些日子他明确地感到林媛的目光中多了一些涟漪和关注,这让程锐感到一丝不安。 吉普车驶进市内。林媛下车,从女友手里接过纸袋,交给程锐。吉普车汇入车流,渐渐驶出了林媛的视线,林媛还站在路旁疏朗的绿荫下翘首伫立。 女友打趣说:“女人要是爱上一个人,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 林媛打了女友一下,两朵红云登时飞上了林媛的双颊。 第十八章 十八 做早饭的时候,任丽兰发现液化气钢瓶内没有气了,她将就吃了一口,上班前打电话叫了液化气站的来取钢瓶。下班回到家,液化气站就把钢瓶送来,放在了门口。任丽兰想把钢瓶搬到厨房,一使劲,腰部顿时断了似的,疼得她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她知道自己腰脱的老毛病又犯了。家里没有人,她咬着牙,爬到电话旁边给邻居打了电话,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把她扶上床。 程雪周末回到家,看见妈妈躺在卧室床上,一副痛苦的样子,忙问怎么回事。任丽兰便把情况说了一遍。程雪心疼地拿来热水袋放在妈妈腰上,免不了埋怨了爸爸一番:“我爸也是的,在松花江干得好好的,偏要去什么磨盘山,走三个月了一次都没回来。说起来这也怪你自己,什么都听他的,当初你就不该同意他去……” 任丽兰叹息着说:“你爸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干起工作啥都忘了。听到了冲锋号明知是死也得往前冲,我能留得住他吗?” 程雪调侃道:“苦了你一个,幸福千万人,任丽兰同志,向你致敬!” 任丽兰用手指点着程雪的脑门:“这个丫头!” 母女俩正说着,忽然传来敲门声。程雪出去开门,看见程锐微笑着站在门口。程雪惊喜地叫了一声:“爸!我和妈正说你呢,你就回来了!” 程锐笑着说:“想家了,想我的宝贝闺女了。”程雪接过爸爸手里的包,高兴地喊:“妈,我爸回来了!” 程锐边换拖鞋边问:“我回来了!夫人为什么不来迎接我?” 程雪小声说:“我妈搬液化气罐,腰脱又犯了,在屋里趴着呢。” 程锐急忙进屋,看见任丽兰卧在床上,关心地问:“怎么样?怎么不去医院?走,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任丽兰上下打量着程锐说:“腰脱能有啥好办法,按摩复位慢慢养着。” 程锐转身质问跟进来的程雪:“你不知道你妈有腰脱的毛病吗?搬液化气罐这样的活怎么能让你妈干呢?” 程雪不高兴地白了程锐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程锐愧疚无语。 任丽兰关切地询问了程锐的身体,得知程锐还没吃晚饭,让程雪去厨房下碗面条。程锐坐在床边,为任丽兰轻轻按摩腰部。 任丽兰回头深情地望着程锐,三个月不见,程锐黑了,也瘦了许多。她问:“你这次回来肯定又是有事。” 程锐说:“我到东北军代局开订货会,我请他们先给我拨点钱,厂里快揭不开锅了。明天我还得去找军用物资供应处,找他们借点钢材。我还得找老张他们,争取拿到下一批军品订单。” 任丽兰说:“我就知道厂里没事你不能回来。188厂怎么样?很困难吗?” 程锐点头承认。他认真地给妻子按摩,手法很专业,说:“明天我陪你到医院检查检查吧。” 任丽兰说:“不用,我自己就是医生,这个病我清楚,要么手术,要么慢慢养着,没有什么好办法。”然后轻声说,“你每天给我按一按比啥都强。”程锐疼惜地望着妻子,不语。 煮面条的空当,程雪来到卧室,和父亲说起赵君亮之子赵文信是自己的同学,又说起了爷爷们葬在一起的事。程锐看得出来,女儿说到赵文信时两眼闪亮,他想和女儿就这件事谈一谈,又觉得不妥。想了想,决定找机会先和妻子沟通一下再说。任丽兰提醒程雪去看看面条。程雪急忙跑回厨房,发现面条已经煮开,沸腾的汤鼓开锅盖,顺着锅壁淌下来。她急忙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关火,打开锅盖,一脸的沮丧…… 第二天,程锐早早来到了军代处。在陆军代表室见到刘大校,刘大校和程锐是哈尔滨工业大学的同学,也是战友。老友相见,分外亲热。落座后,程锐开门见山:“老刘,军品订单的事你得帮我。” 刘大校把一份材料递给程锐:“这是这批军品订单的标准和技术要求,你好好看看。我只能给你提供一些资料,别的忙我恐怕帮不上。军品订货会上几个厂家公平竞争,职责所在,我不偏不向,能不能拿到订单只能靠你们自己争取。” 程锐说:“我们厂有优势,我不怕竞争。” “你有什么优势?188厂都什么样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厂子虽然穷,但架子还没倒,我们有科技优势,军品科研这几年积累了不少成果,这是其他厂家比不了的。我们厂设备是先进的,生产能力强,潜力大,军工老企业的优良品质还在。这批军火订单我怎么都得拿下一半才算赢。” 刘大校说:“你就是嘴硬,我从来就没听你说什么不行!” “不能因为穷咱就认输是不是?” 刘大校说:“这次订货会除了老产品,还有两个新的军品试验项目,这两个新产品是军方根据实战要求提出的,能不能拿到订单,最终要看打靶试验检测的结果,打不好那就是你的事了。” 程锐信心十足地说:“没有金刚钻我敢揽这瓷器活吗?我们厂的科研实力那可是一流的,我们一定按期拿出新产品,到时咱们靶场上见。” 刘大校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程锐想了想又说:“老刘,军品生产材料的事你还得帮我说说。我现在没有钱,帮我说一说,赊一部分军品钢材给我,货款从交货的军品中抵扣。我们厂实在是太困难了,一时拿不出钱来采购。没有这批钢材,手里的这批军品任务很难按时完成。” 刘大校说:“这事我说了不算,军品材料供应处有规定,你得和许处长商量。” 程锐说:“你和许处长熟,帮我说说话,提前调拨材料这也是有先例的。” 刘大校说:“好吧,我和许处长说说看。” 程锐同刘大校告辞,走到门口回过头,“我说的事你千万别忘了。” 刘大校笑了,“我说你怎么这么黏呢,我都烦死你了!” 程锐也笑了,端端正正地给刘大校敬了个军礼。 第十九章 十九 程锐到省里参加北方军代局军品订货的第二天,王大义下车间检查工作,走进405车间,发现偌大的车间里空无一人。王大义喊了一声:“车间有人吗?”没有人回应。王大义继续向里面走,拉开车间休息室的门,发现休息室内烟雾蒙蒙,几名工人聚在一起打扑克牌赌钱,许多人在旁边围观。王大义进屋并没引起他们的注意。 王大义批评道:“上班的时间你们怎么能打牌赌钱呢?” 正在打牌的工人大李低着头问:“你是谁啊?” 有人认出王大义,叫了声:“王书记。”打牌的人闻听,立即慌乱起身。 班长大刘不好意思地说:“王书记,我们休息的时候玩一会儿……” 王大义批评说:“现在是上班时间,怎么可以打扑克呢?你们车间主任呢?” 在场的工人谁都不回答。 王大义生气地说:“今天上班打牌的六个人停发工资,听候处分。” 大刘不满意地问:“凭啥呀?” 王大义说:“就凭你们上班打牌赌钱,给你处分不对吗?” 大刘说:“王书记,我不服!我们来上班打扫卫生,清理设备,干完活坚持到最后没走的给处分,那些没来上班的,干了一半就走的反倒没事,我不服!” 王大义问:“你们车间没安排工作吗?” 工人们七嘴八舌说:“没有。车间停产两年了……” 王大义问:“其他停产的车间都在组织学习,你们车间为什么没学?” 大刘说:“学不学不关我们的事,你去问主任吧。” 王大义气愤地说:“叫你们主任来见我!” 大刘说:“我们主任在六合酒店喝酒呢。” 王大义被顶撞得一肚子火,怒气冲冲地向外走,差点被地上一个乱放的零件绊倒。 一个工人的声音追过来:“车间停产怪我们吗?不打扑克,闲着干啥?”另一名工人发着怨气说:“大不了开除回家,一个月二百多块钱,我早就不想干了。就我这一手活,到哪儿干还不得开个千儿八百的。你看他和咱们工人咋呼,看他能把杨志科怎么样?这种领导我见多了。我不怕横的,就怕讲道理的……” 王大义离开405车间,上了吉普车猛踩油门,向六合酒店方向疾驰而去。 杨志科和几个朋友酒兴正酣,听到门外有人大声喊:“杨主任在不在这?”杨志科出来一看,见是王大义,吓了一跳。 王大义黑着一张脸问:“杨志科,现在是什么时间?” 杨志科看了一下表:“是下午两点半……我马上回去!几个朋友请我喝酒,晚了点。” 王大义问:“你出来喝酒,车间工作是怎么安排的?” 杨志科回答:“车间停产两年了,也没啥事干。” 王大义问:“前天厂务会上布置的四项工作,你说给我听听。” 杨志科想了想说:“清理车间,组织学习,还有整顿纪律,研究工作。” “你们车间为什么不贯彻执行?我刚从你们车间出来,你说说怎么安排的?”王大义质问道。 杨志科说:“我马上回去布置。” 王大义十分生气地说:“厂里开会三天了,到现在你还没布置!我到你们405车间检查工作,上班时间你在外面喝酒,你们车间的工人在一起聚众赌博!厂里布置的四项工作你一样也没落实!这三天你都干什么了?” 杨志科压低声音说:“现在是要啥没啥,又没有生产任务,清理车间、维修设备、组织学习有什么用啊?” 王大义严厉批评道:“你这个车间主任对工作就是这个态度?你说有什么作用?你不知干什么,那就别干了!我现在就宣布撤销你405车间主任职务。”说完怒气冲冲地走出酒店。 杨志科这才感到自己惹祸了,垂头丧气地离开酒店,来到赵君亮办公室,找 他姨夫帮他拿主意。 赵君亮听了,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批评说:“厂里布置的工作你起码也要做做样子吧!别的车间都组织学习、讨论,你们车间为什么不学?还在一起聚众赌博,看不出火候!你以为还像以前那样?我告诉你,以后上班你少出去喝酒!” 杨志科有些着急:“二姨父,王书记把我撤了,你说这事怎么办?” 赵君亮点燃一支香烟。对于这件事,赵君亮也非常气愤,他认为王大义是针对他而来的,就像调查发电机一事一样。他清楚如果不是程锐从中拦着,王大义早就拿他开刀了。赵君亮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对杨志科说:“你先回去吧。” 晚上,赵君亮下班回到家,听见杨志科正在和他二姨说这件事。 易娟说:“王书记也太霸道了,他说撤谁就撤谁啊?” 赵君亮皱着眉头问杨志科:“厂里布置的工作你们车间为什么不执行?这三天你干啥去了?” 杨志科低着头说:“前天来了一个朋友,我陪他玩了两天……” 赵君亮说:“平时不争气,惹出事来找我!你主动找王书记检讨认错,向他解释一下,就说上班喝酒是因为谈一笔业务。” 杨志科抬起头,懵懂地问:“谈业务?谈……谈啥业务?” 赵君亮气急败坏地说:“这还要我教你啊!” 杨志科说:“可是王书记已经宣布把我撤了……” 赵君亮说:“他说撤就撤了?中层干部的任免要经过班子成员讨论来决定。” 杨志科问:“他要是把这件事拿到会上咋办?” 赵君亮生气地说:“该撤职就撤职,我有什么办法?” 易娟在旁边说:“王大义太欺负人了!君亮,这件事咱不能让!” 赵君亮不满意地瞪了妻子一眼。这件事赵君亮思虑再三,还觉得大事化小为好,决定找王大义说说情。 早上一上班赵君亮就来到王大义办公室。王大义正在看文件,赵君亮捧着笑脸说:“王书记,我找你。” “老赵,什么事说吧?”王大义放下文件说。 赵君亮说:“405车间的管理松散你批评得对。杨志科昨晚来找我了,我严厉批评了他,让他写检讨。杨志科说上班喝酒是因为谈一笔业务,你看撤职的事是不是……” “老赵,不是我和谁过不去,你到405车间看看就知道了。厂里整顿通知下发快一个月了,四天前我们一起布置的工作,杨志科组织学习了吗?做恢复生产的准备了吗?一盘散沙!连车间卫生都没认真打扫,车间里一堆人聚在一起赌博,这样的车间主任要他干什么?” 赵君亮说:“王书记,杨志科是我妻侄,看在我的面子上,你看这事是不是以批评教育为主……” “老赵,我不是不给你面子。我已经宣布过撤职,现在怎么往回收!” 赵君亮商量说:“停产期间纪律松散是多年形成的,车间从停产到恢复总要有个过程,杨志科工作不力,通报批评处分也是必要的,撤职是不是处理得太重了点?” “我看不重。”王大义对赵君亮为杨志科说情很不满意。 王大义一点面子都不给,赵君亮感到很不高兴,说:“按规定,中层干部的任免处分须厂党委会议作出决定。” 王大义一听这话反而来了犟劲,说:“那我就提议开会作出一个决定!” 赵君亮知道和王大义说不通,说:“你是书记,你看着办吧。”转身离开办公室。 下午,王大义召开厂党委会议研究加强企业管理。会上王大义提出撤销杨志科车间主任职务。让王大义没想到的是,对杨志科撤职处分的意见没有得到领导班子成员的支持。大多数成员的意见是,等厂长回来处理。这让王大义很不理解,也很气愤。就连一向正义感很强的郎三也是这个态度。王大义把手中的笔记本往办公桌上一摔,说:“散会!”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会议室。 赵君亮在心里笑了。此前赵君亮分别和林媛、范文新打过招呼。这两个人都是赵君亮一手提拔起来的,在这个问题上他们都会有所顾忌的。 会后,赵君亮来到204车间办公室,有些得意地对郎三说:“这回他王大义该知道什么叫孤家寡人了吧?谢谢你在会上支持我。” 郎三说:“我什么时候说支持你了?” “你不同意王大义的意见就是对我的支持。” 郎三说:“我可没说支持你。这件事还是冷处理为好,我只是不希望你们闹僵了。我的意见是等程锐回来再说。” “他说撤谁就撤谁?多大的事?杨志科不就是谈业务喝酒了吗?谈业务喝酒这是国情,是文化,是中国特色。王大义这也太过分了吧?杨志科是我内侄,他不就是要打给我看吗?有本事直接冲着我来啊!” “405车间不执行厂务会的决定,没有组织学习,没打扫卫生,也没有进行恢复生产的准备,王书记批评得对。你别老是护着杨志科,这小子工作干得确实不咋地。” 赵君亮说:“这几年大多数车间都停产了,恢复也得有个过程吧?没有生产任务,天天打扫卫生能扫出什么名堂,天天学习讨论,能讨论出钱吗?这个问题我就想不通,叫他把我也撤了吧!王大义明明是冲着我来的!工厂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光着急有什么用!现在的问题不在车间。没有钱、没有订单,车间怎么恢复生产?” 郎三说:“我发现你俩一到一起就互相较劲。” 赵君亮火了:“他要是这样对待我,我就和他顶,怎么了?我赵君亮长这么大还没怕过谁!” 郎三忧心忡忡地说:“刚子这次参加北方军代局的军品订货会也不知情况怎么样。如果拿不来新的军品订单,下半年我们204车间就要全面停产了。” 赵君亮说:“就算他拿来了订单,离全面停产的日子也不远了!昨天我查了一下生产计划,军品生产的材料只够维持到这个月底。采购军品生产的材料最少也得两千多万,我们哪有这么多钱?手里的这点钱维持工资都不够。现在全厂就靠204车间这一条生产线吃饭,204车间一停产,工资一停,大伙一闹,我们这任领导班子也就干到头了。” 郎三叹了一口气问:“这些话你和刚子说过吗?” “说过,厂里什么样他心里一清二楚,他急成什么样你看不出来吗?和平年代军品订单少,部队许多老装备面临淘汰,就这么一点军品生产任务,这么多厂家竞争。许多军工企业现在都靠民品活着,而我们厂民品车间才刚刚起步。你别看他王大义牛气冲冲的,如果让他当厂长不出三个月就得倒台。” 听赵君亮这么一说,郎三心里更没底了。郎三心里十分清楚,前一任郑厂长刚上任的时候也是信心满满,像是京城派来的钦差大臣颐指气使的,接连遭遇几次挫折之后也就蔫了,最后还得依靠赵君亮维持局面。 赵君亮离开204车间不久,王大义来到了郎三的办公室,冲着他发火道:“好你个郎三,别人不支持我可以理解,你也不支持我!你还有没有正义感?!” 郎三解释说:“我没说你处理杨志科不对,这事你弄得太急!如果仅仅是因为杨志科上班时谈业务喝酒就撤他的职,我认为处分有点重。” 王大义说:“你怎么知道杨志科上班喝酒是谈业务?” 郎三反问:“那你怎么知道杨志科上班喝酒不是谈业务?” 王大义生气地说:“这明摆着是狡辩!自从你当上工会主席,我发现你就和赵君亮穿一条裤子!” 王大义生气地拨通了程锐的手机,把事情向程锐做了汇报。没想到程锐的意见和大家竟然一致。王大义冲着电话里大声说:“要我说,你们三兄弟穿一条裤子!”王大义关了手机,愤然离开204车间。 任丽兰半夜醒来,发现书房的灯还亮着,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是下半夜两点了。任丽兰忍着腰痛起床,披着衣服来到书房。看见程锐依然坐在书桌前,时而停笔沉思,时而查找有关资料,准备投标方案。 任丽兰把一件大衣轻轻披在程锐的身上。 程锐回过头,歉意地对妻子笑了笑,说:“我必须把这个方案改完,明天就得提交上去。要是拿不到这批军品订单,下半年我们厂就要全面停产了,真到了那个时候,188厂就不得不破产了。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局面,我不想前功尽弃。” 任丽兰看见程锐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心疼地问:“你是不是感到压力很大?” 程锐说:“有时我感到喘不过气,头痛得像是要裂开,我真希望自己能像一颗炮弹爆炸,在瞬间释放出全部压力。” 在任丽兰心目中,程锐很少说这样的话,他一直在扮演一个压不倒的硬汉形象。其实再坚强的人,也有他软弱的一面。任丽兰没有劝阻程锐早点休息。知夫莫如妻,她太了解程锐了,工作不干完他是不会休息的。她到厨房热了一杯牛奶,轻轻放在了程锐面前。 程锐喝着牛奶,忽然想起程雪和赵文信的事,便和任丽兰说了心里的想法:“按理说我们两家结亲是件好事,可是我和赵君亮同为厂领导班子成员,如果我们两家结亲别人会怎么看?” 任丽兰说:“我觉得赵文信这孩子挺好的,你们两家两辈人的交情,你得善待人家。” 程锐说:“我到磨盘山君亮真的帮了我不少忙,没有他的帮助,188厂的局面会比现在困难得多。两个孩子的事我看这样办,他们两个还在上大学,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我们两家还是不介入为好,我的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以后再说。” 任丽兰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