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死罪》 第一节 日子总是这样,该来的不来,该走的不走。她从极度的盼望中醒转,周遭的世界在剎那间便了无踪影。生命重又谱成了一串无奈的雁阵。 古卓依睁开眼,一手护着松软的乳房。一手夹在大腿中间。冬末滞寒的天光,由垂着的百叶窗缝里透泄进来。 外面,想见得是一个凛冽的天气,没有太阳,阴霾沉沉的压着人。空气闻得出硫磺味。她听见路上熙来攘往的车声,公寓里碎砰蓬蓬的开门关门声。还有卧房角落里那个热水汀(一种室内暖气装置)发出来嘲弄人似的嘶嘶声。 她出神的盯着天花板,焦切的感觉着自己体内五脏六腑的征兆:器官膨胀,脉搏亢奋,汩汩的脏血不停流动。膀胱满得发胀。经期前,一阵紧似一阵的抽痛。 她推开被子,两脚落地。小心仔细的挪动着;生怕扭坏了什么,或是折断了什么。打个哈欠,环抱着自己,弯下身体。 “礼拜四,”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大喊。“三月十三号。” 声音干裂,一副久没出声的嗓音。她直起身,清清喉咙,再试一次。 “礼拜四。三月十三号。” 这次好得多。虽然有些哑,却有力,有劲。几乎带点雄赳赳的味道。 赤身露体的站起来,伸伸胳臂台台腿,再敲了敲脑袋。只一瞬眼的工夫,她整个人晃了一下,连忙抓牢床板靠着,晕眩很快过去;她恢复如常。 “就好像中了晕符似的,”她曾经对史奥卡医生说过。“觉得自己要倒下来。” “这种现象持续多久?”他翻弄着桌上的文件,根本不朝她看。“几分钟?” “没有。只有几秒钟。” “时常?” “呃……偶而。” “在月经来潮之前?” 她想一会。 “对。就在快要来的时候。” 他这才台起头。 “尽管放心,不要紧的。” 可是,她放心不下。她不喜欢那种不辨方向的感觉,不管时间多短,她不喜欢。 她慢慢踱进厨房,扭开前一晚备好的电咖啡壶。接着走入浴室方便。抽水之前,她观察尿液的颜色。淡金色,好像有些混浊,她不知道该不该去看史奥卡医生。 回卧房去做五分钟健身操,做得有气无力。弯腰直膝,两掌平贴着地。俯身,动脊椎。两臂张开。身躯左右摆。脖子来回转。再把屁股和骨盘一前一后的耸,这种动作极不雅观,也没见登列在任何一本运动手册里面,但是她认定,这一招确能减轻她每个月的经痛。 她再进浴室,刷牙,按摩齿龈。站上磅秤。仍旧是一百二十四磅。她的体重从结婚至今上下从不超过三磅。 为着月事快来的关系,特别冲了一个热水澡。用一块广告词上说含有润肤乳,可以促使皮肤光滑幼嫩的香皂抹身。她相信这话不假,确具奇效。 她仔仔细细、完全彻底的洗净全身,其实,昨晚临睡前,她已经淋过一次浴。然后拿那条由饭店偷出来的蓝条纹毛巾拭干身体,低头看,没来由的对自己光滑无毛的两条腿怜惜起来。 看着看着,竟发现腿间有两根灰色的耻毛。这可是新发现。她惊叹一声,从药柜里取出一把指剪,剪了去。她盯着掌中这两根纠结的毫毛。就像两根银色的铜丝。 到卧房,打开床边的收音机。气象报告差劲:阴、偶阵雨,气温华氏三十多度。播报员的声音像极了老古。她不禁想起瞻养费的支票不知是否如期送到。 她利落的穿上白色棉质胸罩、内裤、灰鼠色半透明裤袜。低跟牛皮鞋。白色套头毛衣、格子呢衬衫,外系一条宽皮带。脸上的妆几乎淡到没有。她尽可能少在镜子前面费时。一头短发一刷就妥。 厨房的水槽上有个柜子,古卓依将药丸、维他命、矿泉水、营养片、止痛药、镇定剂全搁在里面:浴室里的小药柜容不下这许多。 橱门内贴着一张本月份每日必服的药量表:有些是每天份,有些是隔天服用,有的半个礼拜,有的隔周,有半个月,也有一个月才服一次。不时会有些新的药品加进去。没有一种取消。 她倒了一杯瓶装的葡萄汁。今天是三月十三日,星期四上午,按表,和着果汁服下维他命A、C、E和多种维他命B,铁片和锌片、避孕丸、一粒米度胶襄、半颗健胆丸、两片安那辛、一锭紫苜蓿,据说这种药含丰富的蛋黄素。一粒海藻素和一片制酸剂,这本来应该含在口里,她却嚼碎吞了下去。 然后,吃一片不涂奶油的全麦吐司,喝下第一杯不加糖奶的浓咖啡。放一块冰块,使它凉得快些。第二杯也加了冰块下去。再抽一根广告说是全世界含烟量最少的滤嘴香烟。 把早餐的杯碟浸了水,留在水槽里,等晚上回来再说。厨房这节排演项目结束,走入起居室,动作加快,心神专一。 由玄关的衣帽橱里取了大衣。一件黑色羊毛的长大衣,配着灰色天鹅绒的领子。再检视黑提袋的内容:几把钥匙、一个皮夹、一些杂碎。一罐彭伊雷给的梅司催泪剂,这在纽约市是属非法的。一把红柄端士军用双刀折刀、一柄锉子、一个锥子、一把小剪刀、一个开罐器。 就着门眼向外探。走廊空空。她拔起插梢、拉开门链、拨开锁,谨慎的开了门。外面没有人。上好两道锁、按下揿钮,紧张的候着电梯。 只有她一个人降到大厅,快步出门走上人行道。看门的里奥正在擦拭一块铜板,上面标着一楼那五位医生及精神病专家的大名。 “早,古小姐,”里奥说。 她淡然的一笑,便朝西走向麦迪逊路。她走得快,两步并一步,不左顾右盼,不看别人的眼光。过往的路人也不多瞧她一眼。事实上她很清楚,人家根本连第一眼都不会瞧她。 第二节 兰吉大饭店,像一衬竖着的棺材,卡在麦迪逊路上的两幢钢筋玻璃摩天大楼中间。撑着几根斑剥大理石柱的门口,倒像是一个仕绅聚首的俱乐部大门:那里面的会员都遮着华尔街新闻报在打盹,那些穿制服的侍者们托着搁雪利酒的银盘穿梭其中。 实际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兰吉大饭店自从一九二一年开张以来,虽曾偶尔装修过,却没有一样称得上“摩登”,或是“现代化”。阴暗的鸡尾酒廊,仍以按铃的方式招呼侍者,看不见塑料和克罗米的制品,主楼从——门厅、柜台、休息室、餐厅,以至经理办公室——都铺着阴沉、带馊味的旧地毯、发霉的椅垫,以及无计其数的雪茄烟头。 但是,兰吉大饭店确是一家经营得不错的旅馆。两百八十三个房间大都依年租供给市内各公司团体的主管级人物,或外来客留宿之用。由于房间宽敝、服务殷勤、收费公道,外加据说是拥有全纽约第三大酒窖的餐厅,这类的临时住宿经常在一年前便开始预订。 兰吉饭店还是市内仅存的一家有弹子房的大旅馆。只有一张台子,褪色的绿毛毡已经磨损不堪。 在将近七十年的历史当中,“兰吉”一如所有别的旅店,自有着属于它的暴行哀史。心脏病。中风。两件谋杀案。八椿自杀事件,其中跳楼占了三件。 一九三二年,一位客人在餐厅被一根鱼刺鲠死。 一九四九年,两名男士裸拥在八楼的一间套房里,因服食过量的镇静剂致死。 一九五三年,最不成体统的一次意外事件。一个愤怒的丈夫撞开一二零八室的房门,他的妻子正和情夫在床上大唱美国国歌。想不到这位丈夫竟冲出窗口,一个倒栽葱,摔死在麦迪逊路上,玻璃天篷连带遭殃。 一九六八年,三楼一间公司大套房发生枪战。一人死亡、一人受伤,一名倒霉的侍应生,屁股上挨了一颗子弹。 管理处自然立即撤销了那份租约。道德伦常这一项,是与兰吉大饭店签长期合约中相当重要的一款。 撇开这些个案,“兰吉”在基本上仍是一处清静、牢靠、保守的好场地。既合老一辈顾客的口味,连带着也吸引了小一辈的客人。饭店的安全组不算大,它的职责大都是不动声色的赶跑一些酗酒闹事的家伙。彬彬有礼的请走那群歪缠在酒廊里的莺莺燕燕。并且为失物招领一一做成纪录。这是每一家大饭店、大旅社深感吃力不讨好的一份苦差。 古卓依离开东三十九街的寓所,徒步行来,八点四十六分踏进“兰吉”。她向门房侍者、服务台值日的人员点头为礼。 推开标着“非员工莫入”的门,走过一道短廊,进入安全组。照例,值凌晨一时到上午九时班的莫巴利,睡在彭伊雷办公室的皮榻上。她摇醒他。他是个邋遢的肥仔,她很不喜欢碰他。 “怎嘛?”他开口问。 “起来,”她说。“该你当班。” “哎,”他坐起身,打个哈欠,咂砸舌头。“冲杯咖啡吧,宝宝?” 她瞪他。“不,”口气僵硬。 他看看她。“冲杯咖啡好吗,卓依?” “这还象话,”她说:“一块丹麦酥?” “好啊,梅子饼——随便,有得吃就行。” “有事没有?” “没有,”他说:“九楼几个醉鬼唱唱歌而已。平安夜。称我的心。” 她将大衣挂入衣柜,提袋塞进办公桌底层抽屉。循原路,穿过门厅、酒廊,到通往厨房的边道。 厨房正忙着准备餐厅,及各房间点叫的早餐,没有谁跟她说话。没有谁看她。她经常臆想着自己是个隐形人。 她为彭伊雷先生和自己各冲一杯纯咖啡。莫巴利的照老规矩加两块方糖、两杯奶精。丹麦酥和梅子饼看着不怎么对味,她改选了一个果冻甜甜圈。反正他什么都吃。 端着食盘回安全组。彭伊雷已经来了;他和面对面坐着的莫巴利都跷高了腿,大声在笑。卓依一进来,两人便收住笑声,腿跟着放下。彭伊雷向她道声早,两个人礼貌的向她致谢。 她回自己的办公室,听见他们哈哈的笑声又开始。她怀疑是不是在取笑她,于是,低头查看自己的毛衣衬衫上是否有污迹,腰带扣得是否端正,裤袜是否抽线。待确定一切正常,笑声却仍旧…… 她正襟危坐在无窗的小办公室里,啜着咖啡。耳边响着两个男人的谈笑声,饭店里嘈杂的喧闹声。她不晓得自己是否真的隐形。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形。 古卓依总归不上不下的嵌在中间:不矮不高;不白不黑;不瘦不胖。她就是少了那么一点点的极端性。 和老古最后一次争吵,他怨恨已极的叫骂:“你老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你简直就不是个‘人’!” 没有光泽的短发剪的是妹妹头:齐眉一刀浏海,两侧长度刚过耳。这个发式从大学至今不曾变过。平整得就像一顶服服贴贴的假发,不鬈不曲,彷佛一把拉得起来,底下就是一层光秃秃的尼姑头皮。 三角脸,尖下巴。眼珠与头发一般是棕色,不含热情,不显深沉。暴眼球,淡褐的睫毛,稀稀疏疏。 唇型欠柔。化妆可以弥补——但是所为何来? 上班的时候,大庭广众的场合,她的面容总是木木然。她很少笑——就是笑,也是一闪就过。有人便以为她拘谨呆滞。其实大错。谁都不了解她。 她即将三十七岁,健身运动做得虽不勤,体态却十分年轻,而有弹性。小腹平坦,臀部坚实。大腿不露赘肉,腰股间的弧度可人。 史奥卡医生向她保证,除了轻微的月事不调和经痛之外,她的健康情况绝佳。 她对自己非常清楚。她不讨人喜欢,激不起别人的仰慕。这又何尝不是病? 她的暗淡无光,缘自她扮演的角色向来不足轻重,一无可取。随便的服饰,不登样的鞋子,无神的眼,局促的笑。 其实,这是一种障眼法。过了这么多年以后,她竟哄骗了整个世界。她扮得太成功。 莫巴利下班时,经过她的桌位,挥挥手说,“拜啦。” 她开始排定这一天的工作程序:拟定下周安全组的勤务表,写信给遗忘随身对象在饭店里的客人,受理会计部一些小额的现金账。 这些工作实在要不了八个小时。但是她懂得放慢脚步,让自己随时都在伏案办公,所以,哪一位主管都不会动问她对兰吉大饭店究竟有没有价值。 她对这份闲差,颇为心安理得;扣除所得税,周薪净额不到两百元。她能够过得这样惬意,主要是靠瞻养费,及每年分别由父母汇来的三千元支票。她手头上有存款,有支票,还有为数不多的免税有价证券。 她不浪费,但绝不苛刻自己。就她衣橱里的那些礼服,或者五斗柜底层抽屉里的那堆高级女衫,任谁都会同意这个说法:她绝不苛刻自己。 彭伊雷踱了过来。她的办公室连一张多余的座椅都没有。他把半边屁股搭上她的桌沿,低头看着她。 他是个细高个,秃顶,马蹄形的一圈灰发。头皮上是明显的斑点,鼻子和颧骨上也有一道。 两只眼睛总像蒙着泪光,嘴唇濡湿。一对惊人的大耳朵:就像两大块垂下来的牛肉片。声音哑而急,波士顿的口音奇重。 穿一套丧服似的西装,小领结,有时候在翻领上别一朵羽毛假花。一双破皮鞋总是擦得雪亮。一个标准逆来顺受的人。 古卓依很快便发现自己是在一个酒鬼手下办事。就他的言行举止判断不出:他的动作沉稳,言辞中肯。可是,即使在早上,彭伊雷都会散发出一股不浓、却百分之百肯定的酒馊味。威士忌已经沁入他的细胞,他的胃壁,而后从他的皮肤、毛孔滴出。 彭伊雷从不明目张胆的喝,但是她听得见他开抽屉、关抽屉、瓶子碰杯子:一连串、无休无止的固定声响。这也就是古卓依以为的,他藉以面对世人,无惧泰然的一种魅力。 他确有几分魅力,那种怪怪的笑容,持久的毅力,和无边无际的善心。他厚道、常乐,懂得容人之不能容。卓依听说他有个缠绵病榻的妻子,和一个不学好的儿子。她不过间,彭伊雷当然绝口不提。 他也不问卓依的私事。两人彼此尊重对方的隐痛。这反而比坦白更见亲密。 “顾刑警昨晚拨电话给我,”彭伊雷说:“他太太有喜了。” “又有了?”古卓依问。 “又有了,”他浅笑。“所以他想尽量多赚点外快。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你今天是不是要拟下一周的勤务表?” 她点点头。 “用得上他吗?” 这就是彭伊雷的处事态度。他不会命令她把顾刑警补进来,即使他有这份特权也罢。安全组的值勤表既是她份内的职责之一,他便移樽就教。 “他代赖约瑟行吗?”她问。 “绝对行。” “我先跟他联络一下,再排出来给你过目。” “好。谢谢,卓依。” 彭伊雷、莫巴利和赖约瑟,三个人都隶属安全组,每天工作八小时。每人每周休息两天。(彭伊雷是组长,轮休日是周六和周日。)逢着休候、度假或病假时,便派临时安全警卫代班。 这些人多半是纽约市夜间巡逻的警察和警探。安全组有一份名单,为数总在一打左右,以便随时调动,应变救急。 彭伊雷表示要赶办一些公事,检查屋顶钢门新设的锁匙。 “大概一个钟头回来。”她点头答应。 他滑下桌沿,立定一会,不走。她带着疑问的眼光抬起头。 “卓依……”她等着下文。 “你没什么吧?”他关切的问。“没有不舒服吧?你看起来有点,呃,低潮。” 他的关切令她一动。 “我很好,彭先生,”她答。“只不过又逢到每个月例行的那回事。” “噢,那个,”他释然。接着,解嘲似的干笑一声。“我每天早上例行的要刮胡子。” 他笑着,走了。 不错,他每天早上例行的要刮胡子。不过,刮胡子不会太痛,不会抽筋,她该把这几句话告诉他才对。刮胡子不会看到讨人厌的污斑。不会联想到分泌物和经血。那简直是持续不断的炼狱。 她活得愈久,生命在她愈见卑贱。不是指这个社会,也不是指这层文明,就是生命的本身。呼吸、吃喝、拉屎撒尿、交配、出血。 畜生啊。肤浅啊。恶心啊。这都是她用得上的字眼。 她慢吞吞的办着公,一整个早上不抬头,一名默默的耕耘者。彭伊雷巡查回来,她连眼都不抬。她听见他进办公室;她听见他开抽屉、瓶子对杯子、关抽屉。 对于这份工作她不烦。真要花心思去想它,才叫烦。然而,她只是手到眼到。她的神思,她其余的部份都在游走,在飘浮。 十二点半,她取了托盘入厨房。一位大司务给她一份鲔鱼色拉,配着莴苣、蕃茄、和黄瓜片,一个大萝卜削刻成一大朵漂亮的花。她端起食盘和一壶热茶转回办公室。 彭伊雷从来不吃午餐。 “这玩意得叫它扁下去,”他总是指着自己的肚子说。 可是,她又听见他拉开抽屉…… 她笔挺的坐在位子上,背脊都不碰着椅背。痉挛在加剧,腰痛在开始。好像就在荐骨上,竟是深入里面的痛。就像一个大太阳,正威风八面的散着光和热。 她细致的挑起色拉,小口的咬,仔细的嚼。慢饮着茶。吃完后,点上支烟,再倒杯茶。 她在办公桌中间抽屉也贮着些成药。和着茶,吞下两粒安那辛,一粒米度,和一片维他命C。取餐巾轻拭口唇,便把餐碟端去洗碗房。 那是个嘈杂沸腾的房间,管事的是两个年轻小伙子;一个黑人,一个波多黎各人。两人都穿着汗湿的t恤。两入干活的速度都快,把剩菜倒进垃圾箱,把塞满瓷盘、玻璃碗、刀叉的架子推入巨型的洗碗机。 她进来的时候,两人抬头轻佻的瞥她一眼。波多黎各人眨眼,爆出几句西班牙话。那个黑仔拍着大腿猛笑。她出空了托盘,转身就走。他们的狂笑声紧追不舍。 她拨到管区找顾刑警,他不在。打到他家,顾太太应声。卓依表明了身分。 “噢,对对,”顾太太热诚有加。“请你稍微等一下好吧?他在地下室忙着。我马上去叫。” 顾刑警上气不接下气的接起电话,卓依便通知他已安排了接赖约瑟的班,周一和周二两天,时间从下午五点至凌晨一点。 “太棒了。”他说。“多谢、多谢。” “如果有事不能来,”她公事公办的说,“请尽快通知我们。” “我一定到,”他向她保证。“谢谢。” 她拿着勤务表进彭伊雷的办公室,站在桌旁等他看完。 “我跟顾刑警连络上了,他说可以代赖约瑟的班。” “很好,”,彭伊雷说。“很好,卓依。就照这样打几份吧。柜台、主管、会计部门都耍一份。” 每个礼拜同样的交代。 “是,彭先生。” 她正待打字的时候,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少有的事。 “兰吉大饭店,”她应道。“安全组。有需要效劳的事吗?” “当然有,乖宝,”一个女人的声音,爽朗无比。“今天下午海洛和我合办鸡尾酒会,快来参加。” “马琳!”古卓依快活的说。“你好吗?” “乏善可陈啦,”寇马琳答。“都好吗?” 两个女人吱喳一会。绝大半是马琳的声音,又快又响。卓依只是听,对着话筒微笑点头。 这辈子她似乎一直都在听马琳讲话。少说也从她们俩和另外两名女生在明尼苏达州立大学同宿舍开始。那是一九六零~一九六三年的事。自那时候起,“疯马琳”便是口没遮拦,作风大胆。 “这乃是现实人生中的四年长假,”这是她对大学教育的价值观,她的的确确在身体力行。四年等于一个长程的大宴会。缀满着约会、逃课、请假、记过警告、留校察看,和炫耀一大堆的男伴和男人。她的这一切吓坏了同寝室的好友。 “疯马琳”说:“大家听着,我们来这儿唯一的理由是套住一个老公。对不对?那何不传授我们一点实用的东西——譬如媚功。我有这么多男人找上门的原因,就是因为懂得怎么发癫,怎么发嗲。这是女人致胜的不二法门。” “疯马琳”又说:“大家请看,这世上有男人,有丈夫。你要是男的,愿不愿意做丈夫?愿意才怪。外面的花花世界谁不想拈,谁不想惹。男人上床是耍耍,丈夫上床是卖命。男人喝的是威士忌,丈夫灌的是啤酒。男人无牵无挂,丈夫累到疝气肿。去他的,我才不来什么丈夫,我要男人。” 同寝室其他三名女生,分别来自明尼苏达、威斯康辛和爱荷华的小镇,乍听这番惊人之论,只有格格傻笑的份。那与她们自幼秉承的教养何止十万八千里,由纽约来的疯马琳,简直是外国人。 她们崇拜她,她洒脱、有趣、大方。凡是她不感兴趣或是厌倦的男人必定拱手让贤。她们回报的是借抄笔记、教功课、缺课时替她遮挡,就这样让她安然度过四年,取得了学士位。毕业典礼她没参加,人早已随一名耶鲁生飞到百慕大。文凭是邮寄过去的。古卓依离婚后,自明尼苏达、威诺那来纽约,接听的第一个电话便是疯马琳。她如今已是寇马琳。寇海洛是她第四任丈夫。马琳处处护着卓依,就像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兵,对一个刚上场的生手谆谆告诫,好言相劝。 马琳说:“离婚就像从马背上摔下来一样。你一定得上马再骑。否则啊,后悔一辈子。” “我不想再结婚了,”卓依儒怯的回道。 马琳说:“狗屁。” 她竭尽一切努力——开鸡尾酒会、请客吃饭、约会相亲——最后不得不承认古卓依说的确是老实话:她不想再结婚,起码不在这段时间。 马琳说(语带责难):“那并不表示你连耍耍都不行哪。怪不得你会抽筋。要是我两天没耍呀,浑身不对劲。” 这一会,古卓依静听马琳唠叨着鸡尾酒会里的隹宾如云(全是一等一的货色!),难免有些动心,便说下班后过去,不过只待几分钟就走。 马琳说:“大家全都是这句话,乖宝。可是结果全来了,全留下了,而且全都喝得酒瓶见了底。有个家伙挺不赖的,你不妨见见……” “吹,别,”卓依急道。“别再来这套。” 马琳总算收了线,卓依定定神,开始打字。她认为自己在最后一分钟才接到邀请,是由于马琳已经算出这次聚会阳盛阴衰,非得临时抓差,平衡人数不可。 卓依并不恼。有数的几次邀约都是如此。永远是在最后一分钟。请她来填空补缺。她绝不会是头一个膺选的对点。 空白的下午随便混了过去。分发值勤表。缮打四封给失物主的信,交给彭伊雷签字。再与会计部核些小额的现金账目。 对“兰吉”的职员她一概很冷淡,只谈公事。他们对她也是一样。她拒绝友谊,甚至连同事间的普通交往都不要。她宁可静静的独自一个人办事。 回办公室上最后一小时的班。百无聊赖的翻看这一期的商务周刊。这是一本专谈纽豹市旅馆业务的刊物。内容包括论业界法规的文章、未来数月的一些商务会议,以及对于夏季观光季节的预测等等。 卓依认为最有趣的是对于各旅馆安全业务的报导。上面经常提出一些姓名、地址(看得出是杜撰),和那些嫌犯的面貌特征。遗失或被偷的信用卡号码会列出来。大饭店里的一些犯罪事件也都绘声绘影的作一番描述。 还有一个固定的“通缉”专栏。刊载的罪犯大都是强盗、小偷、野鸡、皮条客、郎中等——有名有姓,连化名都不遗漏。这些人物专门出没纽约市各大旅馆作案。此外,更有所谓悬案。登载着负责侦查某案的纽约市警局、警官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专栏的最后一项写着: “二月十五日,大公园凶杀案。遇剌的死者:卜乔治,年五十四岁,白种,男性。科罗拉多州丹佛市人。凡提供线索者,请洽KL-五-八六零四,刑事组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 这一则通告已经登过三个星期,古卓依很怀疑这位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是否还守在电话机旁,等待着通风报信的人…… 第三节 马琳与寇海洛住在东四十九街高地。房子与马琳同一个型:很吵、很俗、很亮。五个人跟在卓依身后挤进电梯。她缩在角落里打量这些人。他们手拉手,纵声说笑。卓依猜他们都是赴宴的客人。一点不错。 七楼双拼式的房门开了。屋子里的声响直传到大厅。一名著制服的女佣接下来客的衣帽,挂在进门一个临时的衣架上,再递给每人一块号码牌。这是马琳的一惯作风。 宴会有吃有喝。两名酒保在吧台后面忙着,侍者们托着开胃小吃和加州香槟来来去去。马琳陷在人群当中,反倒由她的丈夫在门口迎客。 他是个大块头,毛发浓密,一脸络腮胡。卓依知道他从事纺织业。马琳叫它做“破布头的行业”。他有一种淡泊的傲气,发现自己娶了这么个聒噪任性的女人,还颇能自我调侃。 卓依满喜欢他,亲了亲他的面颊。她觉得他很稳健,有安全感,他请她走近酒吧,替她点了一份白酒。 “你还记得我啊,海洛。” “当然记得,”他笑道。“马琳那批朋友里,我独喜欢你。希望你常来看看她,也许能教她静下心来。” “没有人能教寇马琳静下心来。” “这倒是实话,”他开心的说。“她真有一套,对不对?你说对不对?” 他走开去招呼其他的宾客。卓依背靠吧台,四下望着。这是典型的疯马琳式宴会。吵吵闹闹,烟雾腾腾。不知道摆在哪里的立体声音响尽大声的吼着。人人都尖声叫嚷。她一笑再笑。根本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 她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多漂亮的男人。有的穿著高雅的三件头西装,袖扣和腕表金光闪闪。有的一派放荡不羁的德行,衬衫领口敝得乱低,毛茸茸的胸口晃着一枚大奖牌。有些,应该说不算少的一些,她认准了是在搞同性恋。这都无关紧要。他们确是好看,真是漂亮。 雪白晶亮的牙齿。邪味十足的眼睛。留了胡子的,刮了胡子的。擦了头油的,没擦头油的。一双双的手在摇在挥:手指细细长长。湿湿的嘴都在动。摇着肩摆着臀。一条条的牛仔裤,贴紧得几乎纤毫毕露。 自然而然的令她联想到牛仔裤里的毛腿,光滑的屁股。强劲的肌肉。最主要的,是他们的力量。生理上的力量。也是一切力的根源。 那里就是她被老古吓着的地方。老古不是个强健的汉子,可是,新婚夜他首次逮住她时,她吓得大叫。那股蛮力!惊怕了她。 她茫然的望着这间挤满了男人的屋子,盯着这许多可怕的、绷紧的力道。 “卓依!”马琳一声尖喊。“宝贝!你干嘛不进来呀?快来嘛!” 一个穿得拖拖拉拉的庞然大物,蓄着一头长发,黑里夹杂着明朗的灰。银丝根本烦不到她。她不会让年龄拖慢脚步,也不会因为经验裹足不前。她总是顾前不顾后,嘻嘻哈哈,吵吵闹闹。 她脸上的妆就像调色盘:黑眼线是两道脱字符号,假睫毛厚得像鸡毛撢子。粉白的脸上涂着一张触目惊心的血盆大口。牙齿尖利,猛兽的牙。 她那胖得无拘无束的身体,无处不动;每一样零件都在跳都在晃。钻石闪亮在喉咙、耳朵、手腕、手指上。漂亮的黑纱衣服沾了一大片酒渍。嘴里抽的是一支细细的雪茄。 “他就在这附近,”她抓着卓依的胳臂,一个劲的嚷嚷。“就是那个大伟啊。你好吧,乖宝?他穿了一套大概是天鹅绒的西装,真好看。天啊,你脸色好坏。那个大伟啊,胡子好长,一身的大麻味。你自己要当心身体,宝贝。来,跟大家一起玩。你不该错过他的。那个大伟。天,真是好看。简直就是年轻的克拉克盖博。我要是看见他,准逮着他来见你。” 于是她转眼没入人海中。卓依背过身,向吧台要一杯白酒。她打算喝完了便开溜。谁都不会惦记她。 这个都市有一种她无法苟同的野性。这股野野的力量震撼着她,令她动荡不安。事事物物永远处在高潮的情况中,不断在升在闯。喧哗、龌龊、暴力。随时随地都是性饥渴的叫嚷。她实在受不了。 谁的肩膀碰着她;她本能的一让,看他。 “对不起,”他腼腆的笑道。“有人在撞我。” “没关系,”她说。 他看她喝的酒。 “白酒?” 她点点头。 他向酒保要了同式同样的一杯。 “不得了的一个宴会。” 她再点头。“吵。” “可不是。而且挤、闷。我叫米尔耐。我在寇先生公司里上班。” “古卓依。”她的声音太低,他不得不再请她重复一次。“古卓依。我是寇马琳的朋友。” 两人握了手。他的掌握很柔。他的笑容很弱。 “我以前没有来过,”他说。“你呢?” “来过几次。” “这房子应该很不错——要是没这么些人的话。” “不知道,”她照实回话。“我都是在她请客的时候才来,这里总是挤得很。” 她拚命想多找几句话。她知道该对男人问起与他相关的话题:像工作、抱负、嗜好——诸如此类的全行。让他们多谈自己。男人就会以为你有趣、伶俐、聪明。这一点她母亲不知教过她多少次。 然而,她至多只问了这么一句:“你府上哪儿?” “威斯康辛,”他答。“很小的一个镇。屈安碧卢。我想你绝对连听都没听过。” 她本不预备吐实;她要他当她是个老曼哈顿。可是却动容的笑了起来,说: “我听过。我是威诺那人。” 他露出小男孩似的惊喜。 “威诺那!”他叫道。“邻居嘛!” 两个人便靠近了一些:意外的喜相逢。 “嗨,”他兴奋的说,“你是跟什么人一起来的?” “没有,没有。” “那我们可不可以找个地方两个人好好喝一杯?我是说清静点的地方?你是我在纽约遇到的,头一个听过屈安碧卢的人。我真想跟你聊聊。” “好,”她说。 谁也没注意他们的离开。 到大厅时,他捺着她的臂,轻轻一挡,马上像抽筋似的弹开。 “呃,”他说,“我是想……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吃顿饭?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小意大利馆子。如果我们去喝酒,倒不如……” 他一停三顿的打住了话头。她盯视他片刻。 他不是那个穿天鹅绒西装,一身大麻味的大伟。他是米尔耐,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在这个热闹的大都会里永远是个圈外人。 他站在那里,卑躬屈膝,活像一条长耳朵猎狗。小了一号的廉价大衣绷紧在身上。脖子上围着条格子围巾。没戴帽子,却戴了付粗毛绒的大手套。 在卓依眼里,这人毫无城府,害不了人。眉毛枯焦,睫毛金黄,眼睛是奶青色。皮肤很嫩,头发理得太差,让两只粉红色的耳朵皮整个露在外面。 可是……他的笑容温暖亲切。两排小牙齿齐整雪白。他和她一般高矮。假使他肯站直,会比她高。却偏偏弯腰驼背的缩着、躲着。 她丝毫不敢大意。他看上去没有恶意,但是她太清楚单身女子在这个大都市里,处处暗藏危机。抢、偷、强暴、残杀。报上每天都登。电视天天都播。 “唔……好,”她终于出声。“先谢谢你。不过我得早些回家。最晚九点。呃,我要等个电话。” “没问题,”他快活的说。“走吧。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了。” 第四节 这家饭馆她知道。以前来过两次,一个人来的。两次都坐在靠近休息室门口的一张小桌位。菜不错,服务太差,不过她给的小费还是相当大方。 这次,跟个男人一起来,脸上堆笑的领班引他们坐入角落里一个舒服的位子。侍者赶过来帮她宽外套。桌上的红玻璃球里亮着烛光。白酒端上,菜单同时送到。 两个人点了牛肉串、意大利面和色拉。各饮了两杯酒。服务迅速周到,好到极点。两人都赞同这顿晚饭真是棒。 她真的很愉快。米尔耐殷勤有礼,随时留心她的需要:“再来点面包?要不要奶油?添些酒?点心?不要?那喝杯浓咖啡和白兰地吧?好!” 她略感不安,他负担不起这顿豪华大餐,可是他确实高兴与她共进晚餐。白兰地上桌的时候,她嘀咕着各付各的帐,他却大手一挥,认真的说这是他的荣幸。语意真挚,毫无虚假。 席上,他们先是谈威诺那和屈安碧卢的童年。河上溜冰,稻草堆里打滚;偷喝苹果酒,偷吃炸松鼠;冬天冷得不能上课的那些趣事。 再谈大学的日子,(他读的是威斯康星州大)他到过明尼亚波利斯,他们俩全去过芝加哥。他曾经上纽奥良去度狂欢节的最后一天。她曾经向西远至丹佛。两人都表示希望有一天能去欧洲、西印度,甚至日本。 她对他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他卅五岁,小她两岁。未婚,连订婚都不曾有过。单身一个人住在葛来梅西公园区的一间小公寓。他有一个属于他的小圈圈,多半是业务上的伙伴。 他少有休闲活动,很少看电影、看戏、看芭蕾舞。现在大新学校修计算机操作。目前的职业是在寇海洛公司里一个叫存货控制的小部门工作,他盼望将来能说服寇先生将整个作业计算机化。 米尔耐滔滔不绝的吐露自己,竟令卓依突然惊觉,这个人必定与她一样的孤独寂寞。 离开餐馆的时候,将近八点,天空一块块交迭的云层。滞涩的寒风掠过东河,空气透着严厉的冰雪味。 “我们叫出租车,”米尔耐边戴上大手套,边说。 “噢,不必了,”她说。“对街就可以搭公共汽车。” “你住哪儿,卓依?” 她略一犹疑:“东卅九街。靠近来辛顿。” “那下车你还得单独走一段路。不好。这样吧,从这儿过去只有短短的十条街。我们干脆散步如何?时间还早,路上人很多。” “不必了。我只要搭——” “走吧,”他精神抖擞地说着,挽起她的臂。“在明尼苏达和威斯康辛,这是一个太美的春之夜!” 于是他们起步,轻快的走向南边。他调整步伐配合她,搀她上下阶道,引她小心的绕过狗屎,跨过人行道上的一些阻碍:有一个男人跌坐在一家门口,腿伸得老长,一面从牛皮纸袋里掏出酒瓶猛灌。 “这些人常教我很难过,”米尔耐说。“那是我头一次到纽约的时候。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卓依点点头。“有一回我看见一个穿得很体面的男人躺在第五街的人行道上。过路的人就绕过他走。” “是醉了、死了,还是怎么?” “不知道,”她说。“我也照样绕过他走。八年前的事了,仍旧教我很难过。我当时应该做点什么或者想办法去做点什么。” “你知道纽约客怎么说:‘少管闲事。’” “我知道,可是……” “卓依,一整个晚上只听我在说,你自己一个字都不提。你在上班吗?” “有。兰吉大饭店安全组。” “挺有趣的工作,”他礼貌的说。 “不见得。”也许是白酒和白兰地的关系,她开始大谈自己,这本来全是秘密。 她告诉他,她结婚三年,离了婚。她告诉他,现在一个人住,这句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一个人住着;男人对这句话的反应可想而知。 她告诉他,她生活得非常安静,看书,看电视。她直言无讳的说纽约令她害怕。这里太大,太脏,太吵,人情太冷,但是她也无意再回中西部。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什么坏事都有,可是——很刺激,很迷人,事情总是会出人意料。在届安碧卢意外的事太少太少。” “威诺那也是一样,”她说。“这是一种爱恨交织的关系。我指的是对纽约。” “爱恨交织,”他重复。“对,形容得真恰当。” 他们已转上她住的街,她发愁起来。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比她想象中好太多——但是现在?他会不会要求一吻道别?他会不会坚持送她到房门口?他会不会突然间丑态毕露? 她在大厅门外停步,他也停下来,除下手套,伸出一只白皙的手。 “谢谢你,卓依,”他笑道。“好愉快的一个晚上,我真开心。” “该谢谢你,”她带着惊奇,握住他那只暖和的手。“晚饭太棒了。” “我们可不可能再来一次?”他热切的问。“我可不可以拨电话给你?” “当然可以,”她说。“我非常愿意。电话簿里查得到我的号码。” “我一定打来,”他说得诚心。她期望此话是真。 她在信箱里取了信件,高兴的是,还有那笔瞻养费。到电梯口,再回头。米尔耐仍原地不动的站在人行道上。他挥挥手。她也朝他挥着,心里却依旧感觉不安,直到上了楼,进了房,锁上门,加了栓,上好链。 她扭开所有的灯,谨慎的穿过每间房,连橱柜和床底下都仔细搜过一遍。 第五节 百弃窗拉得很密。她总以为对街一间黑屋子里有个男人,正举着望远镜,在窥探她的窗子。其实她根本没有真正看见过这个人,但是他的影子却始终在那里,偶然,她瞥见白光闪着,那个影子在动。 她径往厨房取药丸,吞下维他命C和多种维他命B,外加一粒镁片。月经前的抽痛愈发厉害,她又服了一片米度和两片安那辛。 史奥卡医生没办法搞懂她的痉攀是怎么回事。她一直在吃药,药物削淡了她的症状。检查结果显示,她的生理正常,史奥卡医生以为问题可能出在心理。 他便向她推荐一位心理顾问,也是精神病专家。卓依愤然拒绝。 “我没病,”她恼火的说。 “有病,”史奥卡医生道。“在身体各方面都正常的情况下,还会起抽痛。就是有病。” “反正都已经痛了大半辈子,”她说。“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就这么抽痛了。” 他奇怪的望着她。 “随你吧。”他说。 她放了洗澡水,再回卧室宽衣。光着身体,轻轻的摸着胸脯。那天早上松垮垮的。现在好像硬了许多,所幸,并不觉得胀痛,足踝也不见浮肿。 她注一些香油进澡盆,整个人便滑进了热腾腾的水里。她动也不动的躺着,后颈靠在盆边。闭上眼,完全浸溶在水里。抽痛似乎已经消失无踪。 片刻之后,她才起身,用一块带有素馨花香的香皂,仔细的抹净全身。这块香皂是在麦迪逊路一家药房买的,价值两块七毛五。 卓依拔起盆塞,小心翼翼的站起来,扭开莲蓬头,冲去身上的肥皂沫。她闻了闻腋下,全是香皂的花香味。擦干了身体,再审查一遍,看是否又有灰色的阴毛。没有。 进了卧室,打开收音机,转到播送摇滚乐的电台。坐在床沿,一面听音乐,一面涂指甲油,手指与脚趾都添了一层银红色的亮光。然后随着音乐,扭着身体,绕着房间转,两只手不停的在半空中猛挥,好让指甲油快干。 她十分留心的不碰坏脚趾甲油,拉开了五斗柜的底层抽屉,取出一大迭内衣,一双土色的裤袜。后面藏着的便是她的宝具。 一套比基尼式的黑色尼龙胸罩和底裤。上面嵌着花叶,刚好遮住最要紧的部位。穿在身上,等于没穿一样。接着,她在耳后、腋窝和大腿上都喷了香水。 壁橱里,那一大堆平常的衣服后面,就是她那些秘密收藏的服装。全裹在塑料衣袋里,挂在墙上的挂钩上。有五件长礼服,昂贵、崭新。红绸的那件曾穿过一次,其余的原封未动。 她套上一件黑绉纱的衣裳。拉链一拉上,这身衣服就像挂在身上,等于她的第二层皮肤。低胸的领口,紧窄的腰线,真个是曲线毕露。 再穿一双扣着玫瑰花纹袜带的黑丝袜。三吋细跟凉鞋。不戴珠宝首饰,只在左腕上系一条细致的手链,附着一行金字写着:“有什么不可以?” 她很快刷一下那头棕色的短发。走入起居室,启开柜子。里面是一件宽蓬式的大衣,一只高级皮料的大肩袋。袋内有一顶黑色尼龙假发和全套的化妆品。 费了点时间把上班带的背包里的什物:香烟、火柴、瑞士军刀、小罐梅司催泪剂、钥匙、硬币、盛着四十多块钱的小皮夹,全部换装到大皮袋里去。却将一干证件取出来,统统搁在柜子的顶架上。 接着披上大衣,钮扣一路扣到颈子。腰带松松的搭在身上,看起来就像裹着一个大袋子。挂上肩袋,随着出门,任房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着。 沐浴、更衣折腾了几乎一个钟头。这其间她连一眼都不瞧镜子。 值夜的门房在柜台后面,她经过时,他略略点一下帽子。她蹬着高跟鞋过街。兀自紧张兮兮的搜寻米尔耐,其实他早已离去。 下了一阵雪,等了五分钟才召到一辆市郊的出租车。她告诉司机驶向西中央公园和七十二街口。 “达科达?”他问。 “就是那个转角。” “随便你上哪儿都行,小姐。”说完这句话,他便安静的开车,卓依为此由衷的感激。 下车时,她给了不少小费。她立在风口的转角路上,慢慢点上一支烟,暂时不动,等着车驶走,眼看它的尾灯指向西上七十二。 她这才开步疾走,也是向西。鞋跟敲响在白雪铺盖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她都不抬眼。弯着腰、逆着风,两手抓紧了肩袋。她不冷。她全身发热。 “飞摩”是一家住家型的旅社。楼下,是一间灯光暗淡的餐厅,以“欧陆快餐”为号召。餐厅生意不很好,倒是毗连的酒吧,灯光明亮,有一些顾客。大多在看悬在天花板吊架上的电视。 古卓依过去曾来过一次。这见完全合乎她的要求。 她坐在吧台边,大衣仍穿在身上。肩袋端正的搁在膝上。点了一杯白酒,喝得很快。她很清静。目不斜视。这名酒保不是她前次见到的同一个入。 “洗手间在哪儿?”她的问题与上回一样。 “后面,从旅馆进口上去,”他指点着答道:“上楼穿过大厅。右手边。” “谢谢。”她付过酒钱,留下小费。留得不多也不少。酒保绝不会记得她。谁都不会记得她。 洗手间铺着白瓷砖。消毒水的气味冲鼻。 有个中年妇人在水槽边,摇头摆脑的对镜猛照。古卓依进来时,她便转过身。 “嗨,小姐,”她愉快的招呼着。 卓依点了点头,走向一列五间的厕所,垂眼瞥着门框底下。看样子每一间都没有人。她进了最后一间,关门上插梢。耐心的等了两三分钟,听见外面门开后重又关上。 她谨慎的走出来。查看每一间厕所。确定没有一个人之后,她才走到水槽边,利落的办起事来。最后,她望着镜子,看定了自己的形象。 她从肩袋里取出假发,戴上。尼龙丝又黑又亮,鬈鬈的浏海搭在眉上,浓密波浪型的发丝长可及肩。她将它梳理得错落有致,就像一般中年妇女的那类发型。 头发满意的梳妥之后,开始化妆。描黑了眉毛,染上睫毛油,刷上银蓝色的眼影,扑粉、涂口红,深红色打底,外加一层亮光唇膏。 她的动作干净利落,不到一刻钟便一切舒齐。即使面对这一块模糊不清的镜子,依然看得出她的精神、她的生气。完全是一个亲切、多情的女人,渴望着欢乐。光耀的眼睛显出挑逗与承诺。 她敝开了大衣,顺了顺贴身的纱衣裳。将领口再扯得低些,深呼吸,朝镜子露齿一笑。 接着把一粒钮扣都不扣的大衣围搭在身上,腰带抽紧,竖起后衣领。前面的脖子和胸口整个暴露在外面。 她端详又端详。舔了舔嘴唇。 她从旅社的大厅走出来,皮袋在她的肩上晃。大厅里的男人盯着她。门外走过的男人也盯着她。她燃起一支烟,夸张的、戏剧化的吸着。 她在天篷下面等候出租车,一面哼着小曲。 第六节 皮耶士大饭店,曼哈顿最新开设的一家旅馆。在五十六街和五十七街口的六号路上占了整一条街面。它拥有一千两百个客房、套房、阁楼、宴会室、会议室、大会议厅,以及一个屋顶夜总会。 主厅是由三间餐厅、一间咖啡点心铺、礼品购物中心、旅行社代办处以及一个证券经纪、一家书店、男女服饰店,和四个鸡尾酒廊合成。“您在皮耶士活得轻松,过得惬意”就是他们的广告词。 古卓依选中“皮耶士”的原因是,她清楚目前有三个商务会议在举行;鸡尾酒廊想当然的挤。她挑的是“阿卡塔尔”,墙上垂的都是绸幔,女侍们穿着得犹如芭蕾舞者。 她在入口处驻足片刻,四下一望,彷佛是在等人。管衣帽的女郎走近前来,她解下大衣,缓缓挤向吧台,不断在暗淡的光线下查看,仍旧一副等待护花使者的神态。 大部份的小桌位都由两个人或四个人一组的占满了。吧台更挤。有数的几个女士坐着,男客们三三两两的站着,摩肩接踵的从满头大汗的酒保手里接过一杯又一杯的美酒。 屋子里闷热得可怕,烟雾弥漫,廉价的香水味熏得人难受。人声、乐声、笑声,吵成一片。卓依不知道自己还能撑持多久。 她立定在吧台附近,抬起下颚,挺直腰干。 一个红脸、头发蓬乱、领带歪斜的汉子,不知听了什么好笑的事,仰身爆笑,猛的撞着了卓依。 “哎唷!”他一把抓牢她。“对不起,小姐。有没有撞伤?” “没有,没有,”她朝他苦笑一下,不住的揉搓着手臂。“没关系。” “有关系,”他抗议。“真是抱歉。请你喝一杯好不好?算是赔罪?” “谢谢。”她保持微笑。“钱由我付。麻烦你帮我叫一份白酒。我实在挤不过去。” 她翻着皮夹。他慷慨的一挥。 “钱收起来,甜甜,”他说。“这笔账该算在东家头上——我就是东家!” 他和他那位朋友都觉得这简直是不得了的大幽默,笑得不可开交。不一会,卓依便喝到了酒。 “来,加入我们吧,”红脸的人怂恿着说。“我和我这位朋友一个晚上都谈厌了。他是个色狼,不过我一定会保护你!” 笑声更大。 “听起来乱有趣的,”卓依说,“可是我在等我的男友。以后说不定还有机会。” “随时候教。”那位朋友第一次开口。色迷迷的一双眼在她身上游移,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你说时间,我保证到!” 他们仍在笑,手肘撞来撞去。等笑声渐落,她便离开了他们。她不想要两个男人。她要找一个人的。 她发现有个女人在吧台边理手套和皮包。女人的男伴正在会账。 她侧身,护着酒杯,从人群中挤过,一路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终于在那个女人起身的剎那,占到了座位。 “为你暖着凳子呢,蜜蜜,”那个金发女郎说着,仔细看了卓依一眼。“祝你好运!” “谢谢,”卓依答着。女郎很快转开了。 卓依的右边,五个男人扯开嗓门大事争论足球赛。她左手边的一个男人吸引了卓依的注意力。他两眼发直的盯着前方,捧着一杯马丁尼。他显然无视于周遭的一切。 “对不起,先生,”古卓依凑近他。“请问现在几点了?” 他慢慢回过头望她,再看腕上的金表。 “就快十一点一刻了。” “谢谢。”她半转过身焦切的四下望着。她这一转,膝盖刷过他的肥腿。 “怎么?”男的问。“他没露面?” 她回身,直视他。 “你怎么知道那是个男的?”她问。“也许我是在等女朋友。” “没那回事。”他的视线落在她的酥胸上。“像你这样标致的女人,当然在等男朋友。他居然迟到,实在笨。” “好,”她格格的笑个不停,“老实对你说,迟到的人是我——迟了大概一个钟头!” 五分钟之后,他灌足了酒,愈发有精神。两个人该说的话,全都说了。 他名叫福瑞(姓氏不详),他来纽约这家大饭店参加一项电器市场的协调会议。俄亥俄州,亚克隆市人。卓依估计他的年龄五十出头。 她名叫艾琳(姓氏不详),明尼苏达州,明尼亚波利斯市人。她来纽约是想找一份模特儿和演员的工作。现在担任一家独立电视台某制作人的执行助理,专拍广告及教育影片。 两人面对面,膝碰膝。 “你干嘛一个人枯坐在这里?”卓依问。“就为了开个会。为什么不跟那些男孩子一道出去热闹热闹?” “去了,”他答说。“刚才去过。可是后来闹得有点离谱。他们要上格林威治村去看那批怪人。那不是我喜欢的调调。我就退出来了。” “你喜欢的调调是什么?”她挑逗的问,但是瞧见他眼里那一抹惧意时,不免以为自己是操之过急了。 “这个嘛,”他朝下看,“……喝一杯睡前酒,回房去看电视。我真的是个很爱静的人。”“自己吹的,”她嘲笑他。“你们这些爱静的人最坏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 他大笑。 “也许吧……”他说。“本人的确有过放荡的日子。” 他很沉、很重。脸上尽是肥肉,脖子厚,身体松软。嘴角的肉都打了折。一副老烟枪的沙喉咙。除了金表之外,还戴了金袖扣,珍珠领带夹,钻石戒指。他没有醉,却有点借酒装疯。 他又叫了酒。她伸手取酒杯时,他一把抓着她的手腕,转过手表,看着楚上面的字:“有什么不可以?” 他抬起眼。 “有什么不可以?”他哑着声音说。 她贴近他,冰凉的面颊贴着他滚烫、汗湿的双下巴。她附耳低语道:“我说过你们这些爱静的人是不鸣则已。我们上你屋里去?开个小小的宴会如何?” 他猛点头。 两人饮干了酒。他从鼓鼓的皮夹里掏钱会账。他们俩挤出人堆。她把存衣单交给他,由他付费,取回大衣。 “我的大衣在房里,”他说。“在三十层楼。” “高上了天。” “对,对。”他脚步歪斜,抓牢了她的胳臂来保持平衡。“跟小鸟飞得一样高。” “你一个人的房间?”她低声间。“还是有同房的客人?” “我一个人的,”他口齿不清的说。“你的,我的。” 他们挤进了电梯。电梯里挤满了醉酒的客人,又笑又叫。有一对也是到三十楼,不过与他们走的是反方向。福瑞带路至三零一五房间。 他在门口停住。 “看看这扇门,艾琳,”他说。“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她立刻看懂了——在商务杂志上看过——但是这一刻她不能泼他冷水。 “这还不是普通的一扇门嘛。”她耸耸肩。 “没有钥匙孔!”他说。“只有这个……” 他指着门钮正下方一道细窄的缝。接着他自外套口袋摸出一张白色的塑料片。可能比信用卡还小一些。 “磁性原理,”他向卓依解释。“两张塑料片中间有肉眼看不见的密码。锁匠也没法仿造。至少在目前绝无可能。” “妙极了,”她说。 “了不起的安全措施,”他说。“防止窃盗万无一失。谁有办法闯一个没锁的空门?”他摸索一会,塑料片对准了窄缝卡进去。门闩一退,他转开了门,站在一边。 “欢迎光临鄙人的城堡。” 房间真大,比兰吉饭店的客房干净得多,装潢好看得多。但是千篇一律的是:每一样东西都是为防备香烟灼伤和玻璃砸伤而设计。图片栓在墙上,电视机座钉死在地上。 “随意,别客气,”福瑞说,“我去上洗手间。” 他进了浴室,关好门。这边,卓依谨慎缓慢的脱下大衣,对折,仔细的搁在近门口的小柜子上。再慢慢的坐进一张高背沙发。什么都不碰。 她听见抽水的声音。他随着走出浴室,乱发已梳整在白头皮上。 “好啦,”他真心诚意的说,“我们继续吧。来一杯全世界最好的白兰地如何?我到哪儿都少不了它。” “你知道人家怎么说酒来着?”她使坏的说。“酒能乱性。欲念增加,行动减少。” “全是鬼话,”他说。“你不会这么想吧,小妇人。” “唔……那就喝那么一点好了。” “好。这样才来劲!” 两个人放肆的大笑。她看着他从五斗柜上层抽屉取出一小瓶酒。为她斟了少许,自己倒了一大杯。 他端酒过来的时候,她正好整以暇的拿着小粉盒,对镜理着假发。他遂将玻璃杯放在沙发边的小几上。然后坐上床沿,面对她。 “我抽根雪茄,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她说。“我最爱雪茄的味道了。” “真的,宝贝?”他不敢相信。“我太太不爱。” “我爱。尽管抽。” 于是他撕掉玻璃纸,点起雪茄,满足的吞吐起来。 他从床单下抽出枕头,拍一拍,倚靠在床头。宽了外套,小背心,脱了鞋。松了领带,解开领扣。他那个红冬冬的肉脖子便整个自由了。 然后他靠着枕头,抬起腿,迭起脚。一手雪茄,一手白兰地。 “啊!”他舒口气。“这才是生活。老爸曾对我说过一定会有这样的夜晚出现,只是他没说这种机遇是多么少,多么不容易。嘿,小宝贝,你为什么不让自己松快一下?” “我还以为你再不会开口问呢,”她笑得十三点兮兮。 她站起身,移近床边。要他闭上眼。但是她动手拉开拉链时,他的眼光便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白兰地和雪茄在这一刻都已忘记。他只顾死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她往上褪去衣服时,特别小心不碰掉那顶假发。她媚笑着,转身,夸张的扭摆着走开。把衣物折迭好,轻放在她的大衣上面。 再回过身,正对着他,扭腰摆臀,一副惹火撩人的姿态。歪着头,风骚的问他: “喜欢吗?” “哇,”他抖着声音吼。“哇,你简直是不得了。我老福瑞今晚真是艳福齐天啊。来,快来。” 她站在床边。他把白兰地搁在床边的小几上。手摸着她比基尼与袜头中间那截细皮白肉,她任由他抚摸。 “我快疯了,”她嗲着声音说。 她下身,凑近脸。他伸手碰她的假发。她抽身一躲。 “你干嘛不把这些衣服全脱了?”她轻声又轻气。“我去方便一下,马上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随便你要什么。” 他发一声低吼,想捉住她。她却娇笑着让开。拾起肩袋,走到浴室门口,再回头。他直勾勾的望着她。她向他摆摆手,隐入门后。 锁上门,她动作飞快的除尽了身上所剩无几的衣物。上过厕所,用两张卫生纸掩着抽水把,压下。眼看着卫生纸随水冲走。 她打开肩袋,一切准备妥当。随后站在镜子前面,过了一刻,才认清楚那是自己。她继续留在浴室里,直等到听见他在叫着: “艾琳?怎么那么久?” 她开了门,向外探。他已经关了顶头灯,只留床头柜的一盏小灯。床单和毛毯都已扯掉。他仰面平躺。被单拉遮到腰上。露出来的上半身,全是毛,全是肥肉。他在抽雪茄。 她的右臂右手都裹在浴巾里。她捻熄了浴室的灯。 “好了没,”她轻快的说,“我来啦。” 他扭头望着她全裸着走近柔柔的灯光里。 “噢,天哪!”他大喘气。 她绕到床的右边,避开桌几和台灯。弯下腰,笑得温柔已极。 他转向左边灭去雪茄。她趁势垂下右手臂,浴巾随着抖落。 瑞士军刀当匕首似的握在手中,她把刀锋整个刺进了他满是厚肉的肥脖子,再一把抽了出来。他发出咕噜一声,肥重的身躯抽筋似的弹起。血喷出,像洒在空中的一片红雾。血浸湿了床铺,汩汩的流到地板上。 古卓依拉开被单,暴露出他肥大的肚皮和青筋暴露的腿。 她就以这只沾满鲜血的手,握着利刀,一刀又一刀的戳入他的下体。她脸上没有胜利、狂喜的表情。不笑不嚷,只是专心一意、有条不紊的做着这件事。每刺一刀就放声的说着。 “好了,好了,好了。” 第一节 前任刑事组组长艾德华·狄雷尼有两种吃三明治的方法。 一种谓之“干”三明治——好比白面包夹烤牛肉,或者面包卷夹洋火腿——这种吃法是坐在厨房的饭桌上。上面摊着一份前一天的纽约时报金融版。 三明治一下肚,面包屑、报纸全揉烂了往水槽底下的垃圾筒一扔,就算完事。 另外一种是“湿”三明治——好比黑面包加了薯泥沙拉和五香熏牛肉,涂上辣辣的英国芥末,或者一条条排列整齐的沙丁鱼,夹着沾满了蛋黄酱的蕃茄、洋葱片——这一类的三明治要站在水槽边,凑着水槽,弯腰拱背的吃。吃完以后,扭开热水,哗哗的两三下便把滴下来的油渍冲得清洁溜溜。 这两种吃法都不受组长夫人,蒙妮卡的喜欢。她不遗余力的想说服狄雷尼接受其他比较文明的饮食习惯,就算只是吃一道点心也好。 艾德华·狄雷尼耐着性子向她解释,在纽约市警局干了三十年,而三十年里绝大部份都在刑事组。基于公事上的需要,三明治乃是最不占时空的隹肴。 “可是你现在已经退休啦!”她叫道。 “积习难改嘛!”他理直气壮的反驳。 其实他本来就爱吃三明治。退休之后他的梦想之一,便是有一天能出一册“狄雷尼三明治大全”。有谁比他更有这份资格? 三月十九日晚,蒙妮卡与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的太太,蕾贝嘉女士,合办一个十四名妇女参加的自助餐会。宴会由心理学家演说开场,接着自由讨论。然后开始自助餐。 “我们有鳄梨、酸酪色拉,”蒙妮卡说得很干脆。“莴苣、蕃茄、黄瓜、小青椒。够你吃了。要是不喜欢这些,炉子上热得有意大利酪面,要不然还有昨晚剩下的鸡。” “别为我操心,”他说。“昨天吃好多,今天晚上清淡一点。做个三明治,拎一瓶啤酒进书房。保证,绝对不会挨饿。” 按照他一贯有计划的作风,一切都及早准备。蕾贝嘉来帮忙之前,他已经查过冰箱里的内容,做好了两份三明治。 一个是鸡胸肉切片加红葱和黑橄榄,外带一小撮甜菜酱。第二个是阿根廷罐头碎牛肉加黄瓜片。两个都采用黑面包。他用铝箔纸包好,先扔在冰箱里冰着。 前门铃一响,蕾贝嘉驾到时,狄雷尼便赶忙取出三明治,拿一瓶德国黑啤酒,冲出厨房,钻进书房。砰的把门关牢。 书桌上全是文件、收据、信函、缴费单、记事本。过去两个星期,狄雷尼每天耗掉好几个小时在搞他的退税单。事实上,狄雷尼组长干的全是些驴事。统计收入、支出、减免等等的数字。最后退税表全得交给他的第二任太太,蒙妮卡整理。 蒙妮卡是伯纳·吉尔伯特的寡妇。伯纳·吉尔伯特是狄雷尼协办丹尼尔事件(参见)中,一名不幸的罹难者。 艾德华·狄雷尼组长的第一任妻子,芭芭拉因肾毒病去世一年后,他便娶了蒙妮卡。狄雷尼有一子一女,艾迪和莉莎,两人都已成婚。莉莎生了一对双胞胎。蒙妮卡有两个女儿,玛莉和希薇雅,都住校,准备上大学。 蒙妮卡的前任丈夫,原是会计师兼税捐稽核员。为了帮夫,她努力自修这方面的常识,以便跟得上一年一变的税律。狄雷尼很高兴由她整理繁杂的退税工作。 狄雷尼拉过打宇机台,免得碰乱桌上的作业。费了点手脚把旧又重的恩德活打字机搬到地上。这番折腾他竟能不发一声牢骚,自鸣得意不已。 整顿好了打字机台,铺上报纸。打开包好的三明治,开了啤酒,便安稳的坐进他那张破旧的转椅。 咬了一口碎牛肉三明治,喝了一口黑啤酒。牢骚便自然的溜出了口。 他戴好老花眼镜,开始工作。充耳不闻外间起居室传来的谈笑声。在嘈杂的刑事组上了那么长时间的班,任谁都学得会这套装聋、变哑、作瞎的绝招。 他心无二用,一本正经的合计着他们这一年的总收入。蒙妮卡有一笔因亡夫而设的抚恤年金,外加投资一项价值虽低,股利尚可观的有价证券。 狄雷尼则有一笔为数颇巨的津贴,来自高额免税的纽约市公债,同时他也申请了社会平安福利金。这使得他们夫妇俩能生活无虞的住在完完整整属于自己的高级住宅中。 但是以十年前的宽裕和今日物价上涨的指数作比较,仍然有所差距。虽不致严重影响日常生活的步调,但未尝不是一种隐忧。 狄雷尼细查各项开支,给艾迪和莉莎,及莉莎孩子们的赠礼。玛莉和希薇雅的服装及教育费用。对这些支出他不吝啬,只是……过几年,到这两个女娃上大学时,这笔教育费可能要五万多。一念及此,难免有些英雄气短起来。 他啃完碎牛肉三明治,喝完黑啤洒。侧耳细听起居室那边的动静。他听见一个女人的话声,想必是那位邀来演讲的心理学专家。 掐准了时间,他潜出书房,溜入厨房,蹑手蹑足的再往冰箱里拎啤酒。这次是舒立兹罐装的,然后疾步回书房。眼镜推高到头顶上。撬开啤酒,灌一口。塞一嘴鸡肉三明治。 他埋坐在转椅里,两脚搁在桌角上。心里想的尽是孩子。蒙妮卡的孩子,他自己的孩子。还有那个他们俩唯一的儿子,一个出生才三个月,就因为呼吸道感染夭折的婴儿。那个棺材小得可怜啊。 吃喝一会儿之后,他听见起居室里的谈话声杂乱起来。他断定演讲已毕,自由讨论即将结束,接着上的就该是鳄梨、酸酪色拉。他能避开这一劫,真是明智之举! 书房与起居室相通的一道门突然打开,一位年轻女士举步进来。一看见他,惊得一退。 “啊呀!对不起。我以为这是……” 他使劲的站起来,面带微笑。 “没关系,没关系,”他说。“门厅外边,靠近前门那里大概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谢谢。真不好意思。” 他轻描淡写的摆摆手。她带上了门。他重新入座,竟以方才的这个意外,做着对自己观察的机会考验。从那位女士进门到出门前后大约是五秒钟。 他默诵着,她是一名白种女子,年纪约摸三十五岁,身高五呎六吋左右,体重一百二十磅,金发,长度及肩,三角脸,鼻子瘦削,嘴唇略翘。戴金质圈形耳环。着草绿色羊毛宽松式服装。左手腕挂着阿拉伯数字的手表。没有穿丝袜。鹿皮皮鞋。说话有明显的大舌头,脚胫骨上贴了块OK绊。 他一笑。不坏。如果要在一排人里辨认她或者提供特征让警方的人像画家作最明确的素描,都毫无问题。不坏。他还是不折不扣的一位警察。 上帝,他是多么的怀念这个职称。 他陷入了沉思,不止一次的想着当初请辞声威并重的刑事组组长,选择退休一途是否正确。而当时请辞的理由,居然是因为职务和混账狗屎的政治扯上了关系。 如今反躬自问,所谓政治压力原是莫须有的东西。事实在于,他本身承受不住这些压力而生成的一份儒弱。也许一个强人在抗拒市政当局那批耍阴谋、勾心斗角的男男女女之时,可以完全做到他想做的一切。他抗不住,就只有妥协让步,以图生存。 只是,他仍旧—— 思绪被一阵轻促的敲门声打断,这回是响在通往厨房的那扇门上。 “请进。”门开了。 狄雷尼挣起身子,赶上前,握住了对方伸出来的手。 “小队长!”他笑得开怀。 第二节 几分钟之后,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已坐上了破皮椅。狄雷尼的转椅也转了方向,以便两人谈话时不受桌子的阻碍。 这位前任组长并以箭步冲进忙碌的厨房,为客人带着了一桶冰块、一瓶苏打水。布恩本来是个酒鬼,竟有两年滴酒未沾。狄雷尼为自己调了一杯淡的威士忌苏打。 “我是来接蕾贝嘉的,”布恩解释着,“她们还没吃完。我这一来希望没有打扰你,组长。” “没有没有,”狄雷尼诚心的说。他指着乱七八糟的书桌。“搞这些退税单。一个晚上够我受的了。来,说说看,对新任的主管感想如何?” 两个人说回家常,聊些警局的闲事,谈了差不多十五分钟。大部份的数据都由布恩提供:谁升,谁调,谁退休。 “他们又把警力调回这边来了,”他告诉狄雷尼。“特勤组起不了作用。” “这事我看到了,”狄雷尼点头道。“还留着一部份特勤人员吧?” “不多。我现在就在那里面。是城中北区一个属于重大犯罪案件的单位。” “对你很合适,”狄雷尼由衷的说。“你有多少人手?” 布恩不自在的扭扭身子。“呃,一个月前有五个。现在有二十四个,明天早上他们会带个小队长过来。” 这位前任刑事组长大为惊讶,只是尽量不表露出来。他好奇心重的注视着布恩。眼前这人似乎精疲力竭,眼圈泛黄,身体佝偻无神。看上去目前最好能让他睡足二十四小时的觉,再吃上一顿热呼呼的饭。 布恩是瘦高个子,走起路来无精打采,外表松散。一头姜黄色的头发,面容苍白,满是雀斑。总有四十了吧,仍旧一副生涩、老实的态度,一份孩子气、逗趣的笑容。 狄雷尼曾经在维多·麦兰凶杀案与他共事过,知道他不灌老酒的时候,是个极好的刑警。布恩心思细密。对于公事任劳任怨。遇上需要要狠的时候,他就是头猛虎。 狄雷尼仔细的观察他。留心到他细长的手指微微发抖。这绝不是酒精作怪。蕾贝嘉在他发誓今后永远酒不沾唇之后才答应嫁给他。狄雷尼不相信布恩甘冒婚姻破裂的危险。 “布恩,”他终于开口,“我老实说一句:你看起来已经半死不活了。怎么回事?” 布恩把空杯置在椅子边的地毯上。身体朝前拱,两臂环着膝盖,细长的手指有一拍没一拍的拍着。他望着狄雷尼。 “又碰上同样形式的案子,”他说。“凶杀。” 狄雷尼瞪着他,小啜一口威士忌苏打。 “确定?” 布恩点点头。 “目前只两个,”他说,“手法完全一样;这是绝无疑问的。现在当然只能算是观测,等正式报告出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两次雷同的凶案?”狄雷尼不免怀疑。“可能是巧合吧。” 布恩叹口气,直起腰,点根烟,朝后一靠,迭起两条瘦腿。 “也许是我们的想象,”他说。“可是自从那个‘山姆之子’的事件发生以后,局里每个人都超敏感起来。也许我们是情急无奈的乱喊,‘杀人狂!’不过,这两个案子确实相同。” 艾德华·狄雷尼组长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却仍视而不见。他内心升起熟悉的刺痛感,一种激动、一种挑战。更厉害的,是一股愤怒和不服输的决心。 “愿意说来听听吗?” “当然愿意!”布恩接得热切。“或许你能探出一些我们忽略的蛛丝马迹。” “那倒不一定。试试看吧。” 小队长布恩以快速刻板的腔调陈述事实。就像在向上级做报告。显然对这项调查下的工夫不少:述词毫无结巴含混的地方。 “第一个凶案:时间,今年的二月十五日。死者:男性,白种人,年龄,五十四岁。刺杀地点:大公园饭店九一四房。裸尸是在上午九时四十五分为清洁女工发现。死者喉管切开,下体剌伤多刀。死亡原因据验尸报告:失血过多。喉头的一刀并未致命。凶器:一种尖锐的利器,长约三吋。” “三吋!”狄雷尼大叫。“天哪,那是小刀子,折刀!” “可能,”布恩点头。“刀刃最宽约四分之三吋,这是据法医的判断。” 布恩拾起地上的杯子,嚼着冰块。语调慢了下来,结构也较前散漫。 “清洁女工敲了门进房打扫,她是个老妇人,眼力不太好。等到靠近床沿,站在血泊里,才看见他。她连声尖叫,昏倒。有个茶房奔进来。在他后面跟着两名客人。茶房用了房间里的电话,召安全组的人来,同时破坏了所有的印迹。安全人员带了助手赶来,他们又再请来了经理和经理的助手。终于迸出个有脑筋的人,拨了九一一。第一批警员到的时候,房里挤了大约有十来个人。歇斯底里的乱。我和现场勘察组的人差不多同时到达。难怪他们光火。就是第七骑兵队冲过,都不曾这么乱。” “常有的事,”狄雷尼深表同情。 “我想也是,”布恩叹一声,“不过我们多少还是找着了一点所谓的线索。死者是个名叫卜乔治的珠宝批发商,丹佛市来的。经营的都是手工打的银质、镶土耳其玉和其他不很贵重的宝石首饰。他是来参加大公园举办的珠宝展览。那天是他到纽约的第二晚。” “强行进入?” “看不出,”布恩答。 他解释九一四房设置分隔式门锁——半弹簧、半插梢。门一关上。便自动落锁,但是插梢只有出门之后用钥匙搭上,或者在房内揿上。 “清洁女工进去的时候,”布恩说,“弹簧锁锁着,插梢没搭。好像凶手出去只是随手把门带上而已。” 狄雷尼同意这个说法。 “锁外面没有触摸过的迹象,”布恩继续。“现场勘察组把锁身拆开,发条上没有刮痕,没有油渍,没有蜡。所以很可能这个锁根本没有动过手脚;是卜乔治请凶手进房的。” “案情相信你都分析过了,”狄雷尼说。“朋友?同行?私仇?争执引起?生意上的问题?合伙人下的毒手?” “或者饭店里的客人,”布恩疲累的接下去。“还是饭店的职员。鸡尾酒廊里的酒保。餐厅的侍者。太多的‘也许……’‘可能……’。全是虚话。就因为珠宝展览的关系,那晚上饭店特别挤。他最后一段可以肯定的行踪,是跟另外两名同行在珠宝会场。时间大概是晚上七点。之后他们三个就分了手。卜乔治对那两个人说他要到处逛逛。找一家入味牛排馆吃一顿,早点回房睡觉。那以后他们就再没有见着他。 “勘察组采到不少指纹,多半是模糊不全的。他们为这些不清不楚的指纹一直忙到现在。天亮后,组长,那间出事的房间在发现尸体之后,进进出出过多少人,饭店的员工,外加卜乔治住宿之前的那些客人。不过大家还是尽心尽力在查。” “这的确没有选择的余地,”狄雷尼说得冷峻。 “对。还有一件事:勘察组把浴室全部翻过。在浴盆排水口发现血迹。量很少,不过化验组以为那就是死者的血。血型相同,而且,死者服过舒乐妊,化验出来的。” “舒乐妊?他吃那玩意干嘛?” “说了也难相信,他患有严重的打嗝症,吃舒乐妊压得住。总之,那绝对是他的血。只是他绝不可能自己起床去浴室冲个澡,再回床上流血不止的死掉。所以那一定是凶手留下的——对不对?做案之后,沾了血,冲干净了走路。” “排水口没有毛发?不属于死者的毛发?” “什么也没有。”布恩丧气的自嘲,“我们真叫运气!” “湿的毛巾呢?” 这是头一次,布恩失笑。 “你真是什么都不会漏掉的啊,组长?没有。倒是不见了一条毛巾。我猜是凶手带跑了。” “很可能,”狄雷尼说。“一个有脑筋的家伙。” 布恩重新专心、严肃的倾身向前。 “组长,这件凶案头几天的资料我差不多全都说了。要是照这些线索,你会怎么处理?我问这句话的原因是怕我把事情弄砸了。也许不是砸,而是耗了太多时间追错了方向。你的意思是?……” 狄雷尼一时无话。随后起身,走向酒柜。用最后一些冰块再为自己调了一杯威士忌苏打。 “再来点苏打水?”他问布恩。“还是咖啡?” “不必了,谢谢你。” 布恩从烟盒里再取一支烟。前任刑事组组长为他点了火之后,就着这根火柴燃着了自己的雪茄。 他们听见起居室那边,客人正在散去:谈笑道别和关门的声音,不时传来。蒙妮卡推开书房门,探进头来。 “她们走了,”她说,“不过还得花一个小时收拾残局。” “要帮忙吗?”狄雷尼问。 “假使我说‘要’呢?” “我就说,‘不要’。” “死相,”她啐着走开了。 狄雷尼重新落座,喷着雪茄,瞪着天花板。 “我会怎么做?”他自问自答。“大概路线都跟你一样。照常理推。一个来纽约开会或是参展的生意人。一个人逛街。吃一顿牛排。喝一杯酒,也许灌了一整瓶。” 布恩打个岔。“这是从胃里的残留物验出来的。” “他东晃西晃,”狄雷尼继续。“进了一些低三下四的场所,带了一个妓女回旅馆。也许价钱谈不拢,也许他要求太过份。那个女的就从皮包里掏出刀子。妓女多半随身带着这玩意。他既然不上路,她就宰了他。我是会朝这个方向追下去,你呢?” 布恩吐了口长气。 “完全相同,”他说,“刀身短的刀子——是女人的防身武器。姓卜的死时,凶手一定是光着身子,否则何必要冲水,毛巾怎么会失踪?我们顺的就是这个方向。放消息给妓女户里的网民,抽查曼哈顿中区每一家酒吧,亮出卜乔治的相片。结果是零。我这才怀疑起我们是不是白费了力气。因为还有几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这几件事我一直到尸体发现三天之后才敢确定。” “是什么?” “姓卜的财物没有被劫走。房间里有个没上锁的箱子,里面是价值约计两万块钱的白银和土耳其玉。原封未动。他皮夹里装足了现金和信用卡。全都在。我们于是从他离开丹佛市的行踪展开查访。他太太和合伙人都清楚他带的财物。我们推断他一天两夜在纽约的花费。没错。硬是没有劫财。” 艾德华·狄雷尼瞠视片刻,大头脑摇了摇。 “太说不通,”他愤愤的说。“照理,一个妓女绝对会这么做。为了讨回一些代价。从她临走前还冲个澡来看,她根本不惊慌。那凭什么她不顺手牵羊?” 布恩两手握空。 “一头雾水,”他苦涩的说。“我就是想它不通。另外还有一件大不合理的事:毫无挣扎的迹象。一点都没有。姓卜的指甲缝里什么也没发现。床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毛发。这家伙五十四岁,可是身强体壮。如果他跟个婊子打架,她握着刀追杀,他一定会有所行动——对不对?滚下床啦、揍她、摔台灯啦——。可是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反抗的证据。只是开心的躺在那儿,让她一刀割开了喉咙。你怎么说?” “是不是失了知觉?” “化验组做了血液含酒精度的试验,报告说他当时半醉,但是离无知觉还差得远。” 两个男人至此缄默,只是茫然的对视。最后—— “你方才提到他太太,”狄雷尼说。“有孩子?” “三个。” “啐。” 布恩懊丧的点一点头。 “不管怎么说,组长,他们给了我人手,大家卯足了劲在干。外地来的人士在纽约参加商务会议。竟在旅馆里被人开了刀。你可以想象到一位副市长遭受旅业公会和观光局的非议之后,加诸我们局长的压力。” “可以想象。” “这就是第一椿凶案,”布恩说。“组长,你真不觉得我烦吗?我不希望拿自己的这些难题来困扰你。” “不会不会。再说,不谈这些,我们就得去帮蒙妮卡她们处理善后。你愿意吗?” “拜托!”布恩急道。“我宁愿向你诉苦。第二桩凶案是在六个礼拜前。” “两个案子隔开多久?”狄雷尼猝然发问。 “呃……二十七天。这要紧吗?” “也许。同样的手法?” “可以说完全相同。死者的姓名是胡欧瑞。白种男子。五十六岁。刺死在皮耶士大饭店三零一五室,皮耶士是第六街上一座新建的豪华旅馆。死者全身赤裸。喉头割裂,下体多道刀伤。这一次是第一刀就致命。凶手切断了颈动脉、颈静脉。血啊!可怕!整一坛子。那个——” “等一等,”狄雷尼岔入。“下体的刀伤——刀刀狠毒?” “非常。法医数过起码二十刀,只好称之谓‘多道’。全是用足了力刺入。鼠蹊部还有瘀伤,这是说凶手的拳骨因用力而击中周围的皮肤所致。” “我懂得什么叫瘀伤,”狄雷尼接口道。 “噢,对不起,组长,”布恩赧然。“这一次一切都很顺利。我是说,凶杀现场的维护做得很好。胡福瑞原定第二天上午在一次电器厂商会议中演说。到时间不见他露面,主办人便到他的房间去看他。那位主办人找清洁妇开了门。他们看过一眼,便碰上门,通知安全组。安全人员上来看了一眼,也碰上门,立刻通知我们。勘察小组出现的时候,现场仍保持原状。那名安全人员守卫在房门外面。” “这人不错。” “以前干过警察,”布恩笑着解释。“不过即使这样,也帮不上大忙。皮耶士饭店是新开的,去年十一月才开幕,所以指纹比较容易采。但是勘察小组居然只发现胡福瑞和清洁工的手纹。可见凶手一定非常之谨慎,或者是所有的印纹都消灭了。死者在死前喝过白兰地。玻璃杯和五斗柜上的酒瓶都有他的指印。沙发边的小桌几上另外还有一个倒了一小口的玻璃杯。也是胡福瑞的指印。没有旁人的。” “门呢?”狄雷尼问。 “这是最绝的一点,”布恩说:“门外面根本没有锁孔。” 他遂解释这种新设计的电子锁门。这种门是由一张印有密码的磁卡塞入卡缝开启,门一关,便自动落锁。甚至于连出门,都需要那张出入磁卡插进门里的卡缝才行得通。 “很不错的安全系统。”他向狄雷尼说明。“旅客迁出之后忘记归还卡片也无所谓,因为磁卡的密码在客人离开之后,便全部换新。不必担心仿造。” “一定会有一张通行各个房间的万能卡。” “那自然。由安全组保管。清洁工只持有她们打扫那层楼的通行卡。” “唔,”狄雷尼颇不以为然的说:“听起来是不坏。不过迟早总有个聪明人会想得出办法的。这是题外话,最重要的,凶手必然也要用那张出入卡才出得了姓胡的房门。我说得对不对?” “对,”布恩点头。“卡片很明显是用过了,扔在近门的一个柜子上。卡片是白色的塑料片,应该采得到最清楚的指印,可是上面擦得一乾二净。” “我说过了,”狄雷尼组长带几分神气的说道:“你是碰上了一个有脑筋的家伙。有任何打斗的迹象吗?” “毫无,”布恩据实以告。“法医说胡福瑞几乎是死于瞬间。就是喉管切断的那一两秒钟。组长,我看见他的头都快掉下来了。” 狄雷尼深呼吸,吞一口酒。他想象得出死者的模样;他遇过相似的案子。想要目睹现场,而不作呕是需要一番功夫的。 “少了什么没有?”他问。 “没有。他有个相当扎实的皮夹。现款、旅行支票、信用卡,全在。一只金表起码值个整数。好大一颗钻石戒指。全没动。” “混账东西!”狄雷尼咬牙切齿。“太没有道理。问出了什么关系吗?” “没有,到现在为止已经查问了两百多个人。皮耶士大饭店简直就是一座城!谁都不记得看见他曾经跟什么人在一起过。最后的行踪是和几个参加会议的朋友。他们就在旅馆里吃的晚饭。后来那几个朋友要上格林威治村,胡福瑞不去。我们就查出这么多,他们几个就是在他生前见过最后一面的人。” “他结过婚?” “是的。五个孩子。俄亥俄州,亚克隆市人。消息已经由那边的警方发布。” 狄雷尼沉思了一会。“这两个人之间相不相关——姓卜的和姓胡的?” “正在查证当中。情形不乐观。就目前所知,他们两个根本彼此都不认识,连面都未曾见过!读书的学校不同。服役部队不同。两个人连边都扯不上。” “扯得上。” “什么?” “两个都是男人。同时,都是五十开外。” “这个……对,”布恩不得不承认。“但是,组长,假使真有这么个人企囵向曼哈顿每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下手,那我们的麻烦可大了。” “不是‘每一个’男人,”狄雷尼道:“专对那些到纽约开会,住在城中旅馆里的外来客。” “这对案子有帮助吗,组长?” “没有,”狄雷尼说:“不过很有趣。勘察小组有没有任何一点斩获?” “不明的指纹采不到。浴室倒是彻底查过。这次死者的血迹是留在洗脸槽的排水口,所以我猜想凶手一定是不需要冲洗身体,只用了洗脸槽。” “毛巾又失踪了?” “对。但最重要的是发现了头发。三根。一根是在靠近死者头部的枕头上。两根在沙发椅背。黑的。胡福瑞的发色是红带灰。” “我的上帝,总算有所‘发现’。化验师怎么说?” “尼龙。假发上脱落下来的。很长。” 狄雷尼呼口大气。盯牢了布恩。“这事有搞头了。” “有搞头?”布恩叫起来。“僵住了。” “可能还是个咸水妹(娼妓)。” “可能,”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附议。“或者是阻街女郎。也或者是人妖。反正,假发是一个全新的发展。这些日子我们跟那些女孩联系密切,她们挺合作。当然我们还有一些卧底的人,是她们不知道的。也许是人妖,死者上了床才知道是个男的。那些家伙有的真漂亮,连他们自己的娘都骗得过。” 艾德华·狄雷尼组长思忖半晌,蹙着眉望着空酒杯。 “也许吧!”他说:“底下割掉了吗?” “没有。” “我办过同性恋的凶杀案,都是把下面整个割了。” “我跟性犯罪分析组小队长谈过,他也是这么说。不过他并不排斥凶手是男性的可能。” “我也不排斥。” 两人随着默然,眼望着地,各想心事。他们听见蕾贝嘉在厨房里的笑声,锅碗瓢盘的撞击声。温馨适意的、家的声音。 “组长,”布恩终于发话。“你看我们碰上了什么情况?” 狄雷尼抬头。 “你要我猜?我也只能够——猜。我猜这是一连串滥杀的开端。眼前凶杀动机不明。我愈想,愈觉得你假设是男性这点很有道理。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滥狠的女性杀手。” “你认为他会再出击?” “有此一想,”狄雷尼道。“依一般的型态,杀人的间隔期会愈来愈短。这并不是定律。约克夏的案子就是个例子。不过通常,滥杀的凶手都是这样。照常理来推,他再过三个星期又会行动了。你最好对市中心那些大饭店设法保护一下。” “怎么弄?”布恩十分的无奈。“出动军队?要是我们向各旅馆的安全组发出通告,那纽约市又出现新变态狂的消息立刻会传开。观光和业务集会就此泡汤。” 艾德华·狄雷尼组长面无表情的注视他。 “这不必你操心,小队长,”他板着声音说:“你的职责是抓凶手。” “你以为我不知道?”布恩忍不住抢白。“可是封锁这种消息的压力有多大,你完全不知情。” “我太知情了,”组长语气软和。“我知情了整整三十年。” 布恩却不罢休。 “就在我来府上之前,”他忿然说道:“我接到伊伐·索森副局长的电话,他……”话说到此,接不下去。 狄雷尼向前一倾身。 “伊伐?”他问。“他也轧进一脚?” 布恩点点头,难免有些腼腆。 “是他要你把凶案告诉我?” “他没有明讲,组长。他是告诉我新来上任的小队长是谁。我说我很累,正要出门。无意间提到要上这见来接太太,他建议说让你知道这个案子无妨。” 狄雷尼冷笑。 “要是我犯了什么错处,组长,请原谅。” “你没有犯错。不必道歉。” “说实话,我太需要援手了。” “伊伐·索森副局长也一样,”狄雷尼冷冷的说。“来的小队长是谁?” “施马提。你认识他?” 狄雷尼想一会。 “矮矮瘦瘦?”他问:“一张苦瓜脸?像只白鼬的那个?” “就是他。” “小队长,”狄雷尼郑重道:“我对你深表同情。” 房门突砰开。蒙妮卡两手插腰,神气活现。 “好啦,两位,”她说:“话家常,‘想当年’谈得足够啦。咖啡和蛋糕都备好了摆在起居室里。快请吧。” 两人含着笑,起身出房。 在门口,布恩停住脚步。 “组长,”他降低声音,“可有什么高见?指点我一些该做未做的事?” 艾德华·狄雷尼看见眼前这人忧急的面容。由施马提来任小队长接掌发令,布恩有理由发急。 “饵,”狄雷尼开口。“假如他们不准你通告各旅馆,就放饵出去。就在晚上七点和午夜之间好了。叫他们穿戴得要像外地来的生意人。五十开外。有钱的肥佬。嘱咐他们专门在酒吧和鸡尾酒廊里打转。很可能只是浪费时间,难讲啦。” “我就这么做,”布恩接得飞快。“明天就请派人手。” “拨电话给伊伐,”狄雷尼忠告他。“他对你一定有求必应。再奉劝一句,我要是你的话,放饵的事在施马提上任之前就先办好。总要教人人知道这是你的构想。” “是。我就这么做。呢,组长,假使那家伙真如你说的再出来做案,你愿不愿意到现场去一趟?只是去看看而已。我一直认为我们有所疏漏。” 狄雷尼笑看他。“当然愿意。给我个电话,马上到。我跟从前一样。” “谢谢你,组长,”布恩万分感激。“你的帮忙最需要了。” “是吗?”狄雷尼暗自得意,说着两人便走进起居室享用咖啡与蛋糕。 第三节 艾德华·狄雷尼组长存心找碴似的审查着起居室。房间已打理得井然有序。烟灰缸干净,脚櫈全都归了原位。他最喜爱的椅子也安放在本来的位置。 他回头看妻子,她正带着戏弄的神色在观望他。 “通过审查了吗,大爷?” “好极了,”他点头。“你随时都能为我效劳了。” “我才不干那些肤浅的事,”她说。 橡木鸡尾酒桌上已摆设了咖啡壶、奶精、糖、杯子、碟子、点心盘和刀。还有半个菠萝水果蛋糕。 “布恩,”蕾贝嘉说,“咖啡不浓,不用担心晚上会睡不着觉。” 他咕哝几声。 “蛋糕的卡路里也很低,”蒙妮卡望着丈夫。 “骗人,”他快活地说。“反正我只吃一薄片。” 四个人便各就各位的吃喝起来。 “蛋糕真好,”狄雷尼赞不绝口。“油而不腻。哪里来的?” “韦莱拉做的,”蒙妮卡答。“她坚持要把剩下的留给我们。” “聚会如何?”布恩随口问。 “很好,”蒙妮卡说得极肯定。“很有趣而且——很有益。你说是不是,蕾贝嘉?” “一点没错,”蕾贝嘉附和着。“我真欣赏演讲完了后的讨论。” “讲题是什么?”布恩问。 蒙妮卡下巴一扬,笔直的盯着自己的丈夫。 “先发性高潮的女人。” “天啊!”狄雷尼来不及的喊,两个女人爆笑 “蒙妮卡就知道你会这么喊,”蕾贝嘉笑着解释。 “哦,真的?”狄雷尼说。“这是正常反应嘛。这个先发性高潮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显得很哪,”蒙妮卡道。“就是一个从来没有过高潮的女人。” “冷感的女人?”布恩问。 “标准的男性反应,”他的太太取笑他。 “冷感是一个很没有道理的名词,”狄雷尼的太太做解答。“实际上,‘冷感’的意思是嫌恶‘性’,男女两性都可以用。但是男人为着他们那丁点破自尊,不能忍受自己担上性冷感的名,这两个字便成了形容女人的专有名词。今晚我们的专家学者说明男女其实都没有这种情形。他们只是先发性的高潮。经过热疗训练,这些人同样可以达到真正的高潮。” “而且,将来能成为社会上正直有用的人。”狄雷尼讽刺性的加注。 蒙妮卡很沉得住气。她知道狄雷尼对她在女权运动中的能干表现深引为荣。在讨论问题的时候,难免会起争执。蒙妮卡却以为争执总比他说,“是,亲爱的……对,亲爱的……好,亲爱的,”然后鼻尖顶在纽约时报上面强得多。 狄雷尼确实以她为傲。记得他们儿子夭折的那些日子,她消沉到无法自拔的地步。 然而她不愧是位坚强的女人,硬是自我振作起来。当然,她两个女儿也帮了忙;如果她继续躲在斗室里悲伤哭泣,那么,她们俩的·一些需要和困难,就真的没有办法解决了。 她们上学之后,她把身心都寄托给女权运动。开始从事一连串的集会、演讲、座谈,以及对附近地区的改善活动。 狄雷尼很高兴。眼看她生气蓬勃的朝着她自己的信念努力,令他激赏。 但是佩服她的能力并不表示他一定赞同她的论调。该说话的时候,他绝不缄默。 他的两个妻子,现在的蒙妮卡和死去的芭芭拉,都是他公事上的好听众,好帮手。经常提供他一些宝贵的意见。 现在,他坐在妻子的对面,看她与布恩夫妇聊天,心里不止一次的认定,自己何其有幸,这一生中能与这两位难得的女人为伴。 蒙妮卡是一个强健的妇人,阔肩、宽臀、腰干结实。胸脯饱满,足踝纤细。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柔和的感性,一种肉体上的亲切感。她的热情不局限于精神方面。 黑亮浓密、及肩的头发,光洁的朝后梳着,露出两道未经人工处理过的眉毛,化妆很淡。她是个干脆利落的女人,刚柔并蓄。 瞧着妻子那份生动的活力,狄雷尼觉得一阵熟悉的兴奋感,他真希望客人告辞。蒙妮卡突然间掉头看他,灵犀相通的向他眨一眨眼。 “组长,”蕾贝嘉诚挚的发问,“你对女权运动真正的看法如何?” 他毅然决然的转移视线,一本正经的回答蕾贝嘉的问题。 “这个嘛,”他开言道。“大多数的方针我都没有异议。” “我知道,”她顺着他的意思接口。“工作平等,待遇平等。” “不是不是,”他迅速更正。“蒙妮卡讲得更好。工作竞争,待遇平等。” 他的妻子在一旁点头称许。 “那你反对的是什么呢?”蕾贝嘉追根究底。 他理了理思路。 “没有反对的事,”他答得很慢。“只有两点需要保留。第一,女权运动的本身无错。它是少数人或是一些受压制的人求新求变的一项指标。这没有错。为了达到目标,势必要有组织。为了取得政治、经济上的实权,势必要冲锋打头阵。黑人、红人、女人——什么人都一样。为了争最高的权力,势必要众口一声。这,还是没有错。 “可惜做到后来,变成搞官样文章的多,求新的少。又成了一批弄权的女人、黑人等等的人。这里面本来就有一种矛盾,基本上的冲突。假使答案不能前后一致,那么这些人便平白的毁了他们原本集团结社的立意。” “你认为我是女权运动里这一型的人?”蒙妮卡火药味很重。 “不,我不认为,”他沉着应答。“那是因为我了解你,娶了你,和你朝夕处在一起的缘故。但是你能否认从有女权运动开始——差不多十五年前吧?——这种唱陈腔谈滥调,官味十足的人物一直层出不穷?” 蒙妮卡一巴掌拍向桌面,震得空咖啡杯在托碟上一阵乱响。 “你太过份!”她说。 “这是实话,”他依旧心平气和。 “第二点呢?”蕾贝嘉急着想调解他们夫妇间的勃溪。“你方才说有两点反对的事。第二点是什么?” “不是反对,”他提醒她。“是保留。第二点是:女权运动是妇女致力达成待遇平等、工作平等。在商界、政界、实业界各业界里的发展机会平等。好。可是你们可曾真正想过这个‘平等’的后果?” “看看我们可怜的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一副痴呆茫然的模样。”布恩报以虚弱的一笑。“这六个礼拜他每天工作十八小时。逮着机会就打个困,胡乱吃一顿。他受的压力你们根本无法想象。 “蕾贝嘉,最近这六个星期你常见得到他吗?你们俩好好吃过一餐饭吗?你知道他身在哪里,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危险?我想,你不知道。 “你的丈夫难道喜欢过这种日子?他是职责所在,身不由己。你愿意在这份工作上竞争平等吗?我不相信。 “我想说的是,我不相信女性真正理解她们提出来的需求。不拆掉一堵墙,怎么知道墙后面真的东西。危险、障碍、责任,你们是无从想象。” “这一切我们都愿意担当,”蕾贝嘉坚决的说。 “是吗?”组长善意的挖苦。“真是这样吗?你愿意在一条暗巷里追一个带刀的烟毒犯?你愿意视死如归的冲上战场? “说得平淡一点,你愿意马不停蹄的卖命工作?符合老板的要求,吃得少、跑得快——还要冒着得胃溃疡、肺癌、酒精中毒的危险,年纪轻轻就心脏栓塞、脑充血? “当然,男人的工作不见得全是如此。很多人照样可以按时上下班,莳花种草,安享天年。但是他们的身心,承受太多太重的压力。而妇女最向往的那些领导阶层人士,他们的衰竭、辛劳那更是无以名状。这是否就是你想耍的平等?” 蕾贝嘉一向和顺,这一会却反常的生起气来。 “由‘我们’自己来判断这些是非曲直,这就是我们女权运动的宗旨。” 更奇的是,蒙妮卡对丈夫这番话居然不发怒。 “艾德华,”她说,“你的话有许多是事实。虽不是全部,但确有几分道理。” “所以?” “所以,我们知道当妇女的地位升高、确定之后,将会承担与男人相同的紧张和压力。可是如果说非得如此不可,那倒不尽然。我们相信制度是可以的,最起码,可以修饰。所以,成功不一定就代表胃溃疡和脑充血。制度不是铭刻在山上的石碑,动不得。它由人设立,自然可以由人来变更——男人和女人。” 他紧盯着她。 “你认为这个乐园何时会显现?” “此生不可待,”她坦承。“路途遥远得很。不过第一步就是先使女人投入能够影响我们未来社会的实权位置。” “由里面钻起?” “有时候你实在恶劣,”她笑道。“但是观念不错。对。藉投入,身为其中的一份子,再来影响整个的制度。” 布恩体力不支的站起来。 “话题真的很有趣,”他哑着嗓子说,“我很想再听下去。可惜人实在太累,我怕再耽一会就要睡着了。蕾贝嘉,我们该告辞了吧。” 她走上前,挽着他的臂,关切的看着他。 “好,走吧。我来开车。” 狄雷尼为他们取过衣帽。两对夫妇互道再见。狄雷尼与蒙妮卡站在门里,目送他们上车,驶走。狄雷尼关起大门,下两道锁,再搭上门链。转身面对妻子。 “总算只剩下我们俩了。” 她望着他。 “今天晚上你是锋芒毕露啊,混球。” “谢谢你。” 她先是瞪眼,继而大笑。一头钻进了他壮实的怀抱。两个人亲亲密密。接着她抽身退后。 “没有你怎么行呢?”她说。“我收拾杯子碟子;你去巡逻。” 他果真去巡逻。每天晚上例行的公事。从阁楼到地下室;查看每扇门上面的每一道锁,每扇窗上面的每一个闩。他不觉得这些工作很蠢很驴;因为他曾经是纽约市的警察。 工作完毕之后,留下门廊和前厅的小灯亮着。他便上二楼进卧室。蒙妮卡在铺床。 他困乏的倒在安乐椅上,弯下腰,动手解开脚上那双擦得雪亮的厚底高统袋鼠皮靴。 “餐会真的很好吗?”他问她太太。 “马马虎虎,”她摆摆手说。“大家都很乐是真的。吃得很乐!你吃了些什么?” “一个三明治,一瓶啤酒。” “我看是两个三明治,两瓶睥酒。艾德华,你真不该再跟三明治拚命了。人胖得都像一座山似的。” “愈胖愈爱。”他起身脱外套,小背心。 “什么意思?”她问。“你重到三百磅的时候,我就不可以对你生气了吗?” 两个人慢条斯理的宽着衣物,这个开衣柜,那个拉抽屉。一面打哈欠,一面胡乱搭讪。 “可怜的布恩,”他说。“你凑近看过他没有?累得跟死人一样。” “蕾贝嘉最好别穿绿的,”她说。“显得皮肤好黄。” “蛋糕真是好。” “蕾贝嘉说她要是一天能见到他三个小时是运气。” “提醒我要买酒,剩不多了。” “你觉得那蛋糕跟我做的一样好吃?” “没有,”他扯谎。“很好,不过没有你做的好。” “几时做一个给你吃。” “给‘我们’吃。做草莓的。” 他穿一身内衣裤坐在床沿。厚脖子上一圈青印;这是当年干警察时,穿硬领制服留下来的一个纪念。他望着她身上的衣衫渐薄。 “你瘦一点了。” “真的?”她有些得意。 “真的,你的腰……” 她立在橱门上的长穿衣镜前面打量自己。 “唔……大概瘦了一两磅。艾德华,我们真的该励行节食了。” “对。” “你不可以再吃三明治。” 他叹气。 “你硬是不肯罢休啊?”他万般无奈。“你从来不服输。你从来不服气自已嫁的是世间最顽固之人。” “我会一直念叨下去,”她正在发誓。 “我真是好命,”他取笑着说。“你最近跟索森太太联络过吗?” “她昨天才来电话。我不是告诉过你了?” “没有。” “噢。她想和我们聚聚。我说我会跟你说,安排个时间。” “嗯。” 这声“嗯”,引起了她的注意。蒙妮卡暂时停止套棉质睡袍。看定他。 “什么事?伊伐·索森想见你?” “不知道,”他说。“他想的话来个电话就结了。” 果然被她料中。 “你和布恩谈些什么——案子?” “是的。” “可不可以告诉我?” “可以。” “等我涂完面霜嘉,”她说。“别先睡着了。” “不会。” 她进了浴室,他这边穿上了法蓝绒的睡裤。靠自己睡的一边坐下。心里想着雪茄,嘴里抽的却是蒙妮卡的香烟。淡而无味。 他是个结实的壮汉,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铁灰色的头发像把刷子。线条深沉的五官带一份“希望好,却也不怕坏”的自信神色。 肩膀圆而硬,一身的新肉仍掩不住昔日的强劲健朗。身上的伤痕,睑上的风霜,牙上的黄垢——在在显示着这是一头久经磨练、老于世故的猛兽。 他安闲的坐着,吸着烟卷,看着妻子上床,靠向床板,再把被单拉至腰上。 “好,说吧,”她说。 他不慌不忙的走向床边的小桌几。几上杂七杂八的放着许多什物。有枪,有袖扣,另外还有一瓶白兰地,两只雕花酒杯。他斟了两小杯。 “好主意,”她说。 “这比药好,”他说。“我们会睡得又香又甜像个乖宝宝。” 他坐到她身边;她挪开一些让出位置。两人互相举杯,小口啜着。 “玉液琼浆。” 他这才把布恩讲的两件凶案,简明扼耍的复述一遍。提到死者的伤处时,蒙妮卡脸色发白,但是她仍撑持到底,只不过灌了一大口白兰地。 “就是这些,”他下了结论。“现在你该知道布恩今晚为什么无精打釆。他已经忙了一个多月了。” “怎么报上一点没见着?” “他们想封锁消息——很笨,不过道理很简单。他们不希望歇斯底里的‘山姆之子’事件重演。再说,观光是本市的大生意。可以说是最大的。如果大标题一登‘曼哈顿旅馆杀手神出鬼没’,会影响多少业务,那是不难想象的。” “也许布恩会抓着凶手。” “也许吧,”他怀疑。“除非是运气。不过就目前这些资料我看不成,太单薄了。而且,还有个大问题:他们派施马提小队长来坐镇。施马提就是个马刺。很有野心,很机伶,很会保护自己。布恩到时候会应付不过来。” “为什么要找个人来压在他头上?布恩不是干得挺好的?” 狄雷尼浅饮着,“他是个相当不赖的刑警。我相信他已尽力而为。可是他们现在——他怎么说来着?——有二十四个人在办这个案子。据我想,他们认为该派个阶级高的人来指挥。不过我保证施马提破不了的。除非再一次凶案,凶手露了破绽。” “你认为还会再做一次吗,艾德华?” 他叹气,凝视着酒杯,然后起身,在床尾来回踱着方步。她的眼光不离他。 “我差不多可以打包票,”他说。“精神病态的迹象表露无遗。这是最糟的,最难破的一种凶杀。滥杀。没有动机。凶手和死者没有任何关系。” “彼此不认识?” “对。意外的碰面。那以前根本是陌路人。” 接着他便将没有向布恩解说的情形全部告诉了她。 “蒙妮卡,好久以前,我当刑警的时候,纽约市百分之七十五的凶杀案都是死者的亲人朋友、同行同事和熟悉的人做的。 “剩下的一些,所谓‘陌路谋杀’,那是由不认识死者的凶手所做的案子。像抢劫、狙击这类重大刑案,或者——最糟的——就是为了嗜杀而杀人。有一个法文单字我一时记不起来了,意思是死亡欲,以杀人为快乐。 “不管怎么说,那时候四分之三的凶杀事件都是认识死者的人干的,我们的破案率很高。只要针对那些关系人追究。 “可是近十年来,陌路谋杀的百分比不断增加,破案率相对下降。正式的统计数字是没有,凭我的经验绝不至相差太远;相对的两条拋物线;一条加,一条减。 “因为陌路谋杀无迹可寻。根本不知道怎样下手,从那里下手。” “你知道,”她真挚的说。“你查到了伯纳案件的凶手”(指伯纳·吉尔伯特,参阅) “我并没有说办不到。只是太难。远比盛怒下的犯罪事件难缠得多。” “所以你认为还是有逮到他的机会?” 他陡然止步,正视她。 “他?”他问。“你认为凶手是个男的?” 她点头。 “为什么?”他好奇了。 “不知道,”她说。“我只是想象不出,一个女人会干这种事。” “短刃的小刀是女人的武器,”他告诉她。“而且死者很明显的在迎接这一击。而且凶手在施杀手的时候,好像是全身赤裸,一丝不挂。” “可是为什么呢?”她叫道。“为什么一个女人会下这样的毒手?” “蒙妮卡,疯狂的行为有它自己的一套逻辑。跟我们的逻辑不同。对他们来说,这种行为才是最合理最正确。对我们,那就是可怕和怪异。不一样的。” 他重新又坐回她身旁。两个人慢饮着。他握住她的手,贴在他的大手上。 “我的看法刚好和你一致,”他说。“就布恩告诉我情况来判断,我也不以为会是个女的。不同的是,你是凭直觉和偏见,我最按或然率来推。这类滥杀的案件多的是:山姆之子、好人杰克、波士顿刽子手、约克夏好佬、黑牡丹等等——全都是男入。女人做案的不是没有——像寂寞芳心案件里的马莎贝克。只是她们的动机几乎千篇一律是为了一个贪字。我现在讲的是指没有动机的谋杀。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全是男人干的。” “会不会是男扮女装?” “有可能。这次的案子有着太多与我的经验毫无关联的东西。简直就像外层空间人特地来干掉这几个生意人。” “可怜的太太和孩子。” “是啊。”他喝光了余酒。“这整一件事就是个谜团。乱无头绪。我体会得出布恩的心情。把酒喝了吧。” 她顺从的干了杯。他拿着空酒杯进浴室冲洗,再搁在水槽里沥干。关了灯,回到蒙妮卡床边,俯身亲她的面颊。 “睡吧。” “听了这些事情,你叫我睡觉?”她叫。“真是感激不尽。” “是你自己要听的,”他提醒她说。“再说,白兰地有助睡眠。” 他自顾自的上床,捏熄了床头的台灯。 “晚安,”蒙妮卡慵懒的说着。“我爱你。” “爱你,”他边说边拉过毯子盖好。 他在心里不断的排列组合:男人、女人、娼妓、同性恋、人妖。甚至变性狂。 他眼睁睁的躺着。知道蒙妮卡已熟睡。听见她鼻息渐沉,鼾声渐起。 他一遍又一遍的反复着布恩的说词。他不考虑自己为什么对这件案子如此有兴趣。他已经退休;这完全不干他的事,他大可以袖手不管。 如果问他何必多管闲事,他一定硬梆梆的回一句:“唔……两个人被杀。这事不好。” 他侧头看钟。将近凌晨两点半。但是事不宜迟,必须即刻就办。 他轻轻的下床,摸黑走到一半的时候—— “怎么了?”是蒙妮卡惊讶的声音。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我是醒了,”她答得很倔。“你去哪儿?” “呃,下楼。打个电话。” “布恩,”她接得快。“你真是不死心的啊?” 他无言。 “那不如就在这里打,”她说。“这一下连他都让你吵醒了。” “不会,”狄雷尼笃定的说。“他不会睡觉的。” 他坐上床沿,扭开灯头。乍亮的灯光令他们眼睛一花。他拿起了话筒。 “几号?” 她将号码给了他。他照着拨。 “喂?”才响一声,布恩就应了。声音喑哑。 “我是艾德华·狄雷尼。希望没有吵醒你。” “没有,组长。我是想睡,可是睡不着。脑袋不停的转。” “你太太呢?” “她睡了。地震都吵不醒她。” “布恩,你查过死者的背景吗?私人资料?” “查了,组长。我分别派人到丹佛和亚克隆去过。你要是怀疑他们有同性恋的纪录,不必了。两个人都干干净净。没有前科,没有流言。” “嗯。我应该想到你会去查这件事。还有一件……” 布恩等着下文。 “你说第二次凶案发生后,勘察小组在椅子背上发现两根黑头发?” “对。还有一根在枕头上。三根都是黑的尼龙丝。” “只有在椅背那两根,我很感兴趣。他们拍了照吗?” “拍了拍了。拍了几百张不止。” “是在取下来之前拍的吗?” “绝对,组长。还带了量尺测尺寸和位置。” “好极了,”狄雷尼说。“现在你照这样做:把那张显示头发在椅背上原来正确位置的照片拿着。带个化验组或是鉴定所里的人出来。回凶杀现场,找到那张椅子。仔细量一量发现头发的定点到坐位的距离。懂吗?假定头发确属凶手所有,你就从他的头部一直测量到尾椎的部份。技师应该可以由此推定出凶手的大致身高。当然不可能精确;一个大概而已。总是聊胜于无。” 对方一阵静默,然后: “真该死!”布恩爆出一声吼。“我怎么没有想到?” “一个人不可能面面俱到,”狄雷尼劝慰他。 “应该俱到,”布恩自责不已。“这本来就是他们出薪水雇我的目的。谢谢你。组长。” “祝你一切顺利,小队长。” 挂断电话,他瞧见蒙妮卡惊叹的瞪着他。 “真有你的。的确了不起。” “我只是想助他一臂。” “那可不。” “吵醒你,我真是过意不去,”他说。 “不见得,”她说,“失之东隅,收之……” 于是她向他构了过去。 第一节 古卓依曾看过某位作家写的一篇自传。他以前患有精神病,被隔离了好几年。 他说疯子以为自己不疯这个说法不确实。他说疯子往往都知道自己在发疯。但是他们一来不能战胜自己的苦恼,二来不想去战胜苦恼。因为,他写道:“在疯狂之中有着欢乐和美丽。” “欢乐和美丽”这句话撼动了她的心;她不时的记着它。疯狂的欢乐。疯狂的美丽。 在她从事二度冒险之后的那个下午(她将那些事都称之为‘冒险’),彭伊雷走进她的办公室。瘦腿搭在她的桌子上;她闻到了他的威士忌味。 “又是一个,”他压低了声音说。 她望着他,摇头。 “我不懂,彭先生。” “又一次谋杀。刺杀。这次是在皮耶士大饭店。就像上个月大公园饭店的那件事一样。你看过那篇报导了吧?” 她点头。 “这个差不多完全一样,”他说。“凶手是同一个。” “真可怕,”她露出厌恶的表情。 “好像又是一个‘山姆之子’。” 她叹口气。“报纸大概有得宣传了。” “他们目前在努力封锁。这个消息对旅馆业很不好。不过迟早总会掀出来。” “我也这么想。” “他们会逮到他的,”他下了桌子。“只是时间问题。你今天觉得如何?” “好得多,谢谢你。” “那很好。” 她瞧着他踉跄的出了办公室。 ‘他’,彭伊雷方才说的。“他们会逮到‘他’。”大家都以为那是个男人;值得欣慰。不过彭伊雷提到报纸的事——那才叫精采。 她查到了《纽约时报》的电话号码。很容易记的一个号码。下班回家的路上,利用公用电话拨了过去。 她装出低沉的男人口音,对时报的接线生说,希望与报社里的有关人士谈谈皮耶士大饭店的凶案。线路转开了。她耐心的候着。 “社会新闻部,”一个男人的声音。“敝姓贾。” “我要说的是关于昨晚皮耶士大饭店的谋杀案。” “是?” “跟上个月发生在大公园饭店的完全相似。两件案子是同一个人做的。” 对方停了一两秒,之后: “请问您的大名是——” 她挂断,窃笑。 她追忆前一晚,与米尔耐挥手道别后的行动。要确定一切完美无瑕疵。 她再次出门的时候,门房几乎都不看她。哪里会记得她换了丝袜和高跟鞋。出租车司机绝不会记得载过一名女客至七十二街与西中央公园路。就算记得,这与皮耶士大饭店的午夜杀手扯得上什么关系? “飞摩”的女洗手间里,没有人瞧见她化妆,戴假发。她是由旅社的出口离开的;酒保不可能注意这些事。出租车司机载她到离皮耶士大饭店三条街的街口。没有看她。没有交谈。 “阿卡塔尔”酒廊拥挤不堪,那里有许多女人穿得比她更惹火。塞满人的电梯里,另外有一对也在三十层楼下。但是他们有说有笑的朝反方向走。古卓依以为他们不可能去注意她和福瑞。 到了房间里,她尤其谨慎。他走了以后,(她不用“死”这个字,她要说他走了。)她吃惊的发觉,血沾上了她的手肘。 她对着鲜血看了很久。两只手,两截手臂都滴着鲜明的黏液。她抬起手嗅一下。有股味道。不是她的血,但是有味道。 她进浴室去冲洗,用热水一遍遍的冲洗。擦干了手,任水哗哗的冲去洗面槽里的血污。她回卧室穿衣,根本不朝床上望一眼。 接着再回浴室,关了水龙头。以湿毛巾擦拭开关和门钮。然后,白色的塑料卡片便插入了卡孔。 临走前。她除下假发,卸了妆,用毛巾抹净了脸。假发和毛巾一并装入皮包。再向房间里巡过最后一遍,确定一切部没有问题。 下楼的电梯还是很挤,没有任何人看她:一个苍白着脸,身上穿一件宽大衣,钮扣一路扣到下巴上的女子,当然不会有人看她;她又再是原来的古卓依,一个隐形的女人。 她在第五街叫了辆车子驶到三十八街五号路口。再从转角走回公寓。一个人走在路上她毫不害怕。她的生命即使在此时结束,已经无憾。这就是她的感觉。 锁紧房门,再冲一个澡(这已是同一天的第三次)。把全部的秘密道具放回原来的秘密位置。湿毛巾扔进垃圾箱的塑料袋底,等早上投入焚化炉。 她已有好几个钟头不去注意的抽痛感,现在又开始了。她塞了一枚棉塞进去,再吞一粒米度,两片安那辛,一颗多种维他命B,一颗维他命C,再喝下半小罐草莓优格。 上床之前,干吞了一片镇静剂。 甜睡有如婴儿。 接下来的一个月,何其匆匆。一日接着一日,连星期都像煞缩短了许多。星期一才完,星期五便已赶到。想要记忆中间发生些什么,难。 在这如飞的刻板生活里,逐渐的,那逝去的往日竟活现在眼前。古卓依发觉自己愈发想念起她的婚姻、丈夫、父母,还有她的童年。她花了一整夜回想十三岁那年,来参加她生日宴会的朋友,把他们的姓名一一写下。 那次的生日过得一团糟,一方面因为有几个客人缺席,而且不来电话道歉。另一方面因为她刚巧在那天第一次来经。不停的出血,可怕极了。她看着自己就像一个起了皱的空皮囊。 米尔耐在一周后拨电话到她家里。这倒是出乎意料,她一时间竟有些想不起他。 “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他说。 “哦,没有。” “好吗,卓依?” “很好,谢谢,你呢?” “普普通通,”孩子气的声音。“我在想你明天晚上要是没有什么计划的话,我们一起去吃顿饭、看场电影。” “哦,对不起,”她接得很快。“我有计划。” 他表示失望,但盼望着下次的机会。两人不自在的谈了一会儿,挂断。她紧盯着这具黑色、死寂了的电话。 “不要太猴急,卓依,”母亲曾斩钉截铁的训诫她。“别教男人一眼看穿你迫不及待。” 她不知道是她毋亲教导有方,抑或自己本来就兴趣缺缺。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想再见米尔耐的面。如果再见,那也只是为了消遣。 他果然又来了电话,这次,她接受了邀请。星期六的晚上,她以为这是好预兆。纽约的男人在平常日子定的约会都是“垫档”的小角色。星期六晚上,那才是留给心爱的“大牌”。 米尔耐坚持在她公寓楼下大厅见面。直接由那里叫车至东六十街的一家法国餐馆。他已经预先订了座。这家餐厅的生意很好,装潢得很活泼。 古卓依惬意的抽着烟、啜着酒、听着别桌食客的闲话,这一刻,她感到自己是有形的,真实的属于这个世界。 饭后,他们俩漫步到六十街和第三街口。电影院前却排了长龙。他一脸沮丧的看她。 “我不想干等,你呢?” “不怎么想,”她毫不加考虑的又加了一句:“干脆去我家看电视、纯聊天如何?” 他面上起了变化:很快的一撇。又很快的恢复那副长耳朵狗模样,摇着尾巴,拚命讨好。 “这主意满不错,”他说。“只是家里没什么可喝的。” “我们顺路带两瓶白酒回去,可好?” “一瓶足够了。” 前尘往事两人都懒得再谈。现在,话题在有意无意间变得比较体己了些。试探着,开展一种新的关系。两个人都带几分羞、几许涩。 在她屋里,添了冰瑰的白酒已经斟上。他坐在椅子上,两条短腿冲向外头。身上一套厚重的呢西装,一件大花格衬衫,一条线钩的领带。看上去人显得更小更瘪,真教人有“载不动”这许多衣服的喟叹。 她蜷坐在起居室角落的长榻上,脱了鞋,腿勾在灰法兰绒长衫底下。她很轻松。他丝毫不感到恐惧。假使她开口说声,“走,”他绝对连半分钟都不敢留。 “你怎么不结婚?”她以为他应该有兴趣。 “谁会要我?”他腼腆的露出一排小牙齿。“再说,卓依,现在的婚姻没有约束力了。生活方式五花八门。” “嗯,”她含糊的应着。 “你对于女性运动有兴趣吗?” “不怎么样。所知不多。” “我也是,”他说。“不过据我看到的那些报导都很有些道理,很合逻辑。” “其中有些女人太——太粗俗、肤浅,”她猛的发作。 “对,对,”他急忙附议。“这是真话。” “她们只是——穷表现,”她继续说。“自许为新女性,我却不认为她们像女人。” “你讲得真对。” “我认为,最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女人应该很淑女。对不对?我是说,应该轻言慢语、温柔优雅。我从小就接受这样的调教。外表要力求整洁,待人谦虚大方又富有同情心。” “我一向尊敬女性。” “我母亲就是这么说的——如果你表现得像个淑女,男人就会敬重你。” “你母亲还在吗?” “在。” “她真是个很难得的女人。” “对,”卓依热烈的说。“的确是的。她现在已经六十出头了,可是在她那些桥牌社、园艺社还有画友俱乐部里非常活跃。畅销书本本都看。同时负责教堂的义卖活动。她永远不让自己闲着。 “我是说,她不会只待在家里烧饭洗衣。她有自己的生活面。但是这并不表示她不顾到父亲;她一样照顾。只不过,他绝不是她生活的全部。她是个非常独立的女人。” “太了不起了,”米尔耐殷勤的说。 “你真该见见她,”卓依继续。“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得多。每个星期做一次头发。穿着得体,她对服装真是有一套。她一切都太完美了。现在虽然胖了些,可还是站得笔直,精神十足。” “一位真正的淑女。” “对。一位真正的淑女。” 接着轮到米尔耐夸赞他的母亲,似乎像极了卓依方才描述的模式。片刻过后,古卓依在表面上仍是专心听讲,神思却已荡进了往事。 第二节 她来纽约将近一年。寂寞得使人萎缩,于是鼓足勇气去了一家广告打得很响亮的酒吧:“专为单身的识途老马而设!”就是第二街上的“相逢市”。 她花了好大心思穿着打扮。要做到既能吸引人,又不落于低俗。 一件黑色高领羊毛衣,中间系一条宽皮带,羊毛长裙合身服贴。裤袜薄而透明,配一双半高跟鞋。为她五呎六的身高添加了一吋。 她嫌脸上的妆太淡,又补了些粉、腮红和唇膏。假睫毛装不好,干脆拿掉,将就把自己那几根疏疏落落的睫毛刷黑。 大出意料的是,“相逢市”又小又挤,客人居然挤在人行道上喝酒,大声调笑,就像在跟门口那架点唱机比赛音量。 她侧身挤进去。更发现来这里的女人,不管单身也好,有伴也好,全比她年轻。大概都是十几二十岁的样子,奇装异服,色彩鲜艳。相形之下,她简直像个老古板。 费了十几分钟才挤近吧台,又费了五分钟才从忙得半死的酒保手里接过一杯啤酒。她被人潮推过来挤过去,就是没人和她说话。 她保持微笑,不东张西望。在她四周,是无数澎拜有力的生命。笑声,喊声,乐声,插科打诨的叫声。 “抱歉,娃娃。”有个男人挤过来接酒时,敲了敲她的肩膀。 她转头看。是个结实的年轻人,很黑,戴一顶挂着一大堆圈圈的头盔。衬衫扣子一直敝到腰部。脖子上绕了三条金链。稀奇古怪的牌子在他厚厚的胸晃荡。 他身上的麝香味重到几乎令她窒息。牙齿凌乱,胡子不刮。腋下湿了一大片。 她陡然间发觉,这个人毫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 她就是羡慕他这份满不在乎。 她继续留在吧台边,喝清淡而无味的啤酒,看着周围陌生的世界。彷佛进入了马戏班。人人都表演,唯独她不是。 她看着那些女人,不单比她年轻,更比她漂亮。圆润、成熟的身材充满了诱惑力。暴露的衣衫,绷紧的牛仔裤,极尽挑逗之能事。 她是在十一点半左右到达“相逢市”。疯狂热闹的巅峰是在接下去的那一个小时。随后,场面逐渐平静下来。拍合的双双对对四散离去。古卓依仍站在台子边,喝她的啤酒,脸上笑得发酸。 “怎嘛,娃娃?”那个黑黑的年轻人开口了。“罚站哪?” 他喷出一串笑声,仰着头,大张着嘴。她看见了他那口烂牙,厚厚的舌苔,一条肉红色的坑道。 他又要了杯酒,一口气干掉了大半。一道啤酒沫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他用手背抹一把。再望一眼冷清的酒吧间。 “机会错过啦,”他说。“老是眼光太高。你懂不懂?挑三挑四,最后挑了个大脚婆。” 他再度爆笑,一般酸臭味直冲着她的脸。他一记拍上她的肩。 “住哪儿,娃娃?” “曼哈顿。” “喝,好地方。昨晚上我泡了个妞,真棒,打昆士来的,要我上她那儿。走运——对不对?凭我,要上昆士,门都没有。三十四街之北,九十六街之南:本人的地盘。我就住在卡角上。” “怎么样?”她明知故问。 “怎么样,走啊,”他说。“要饭的就别挑啦。” 她不想知道这句话究竟是对她还是他自己。 他住在八十五街的一栋公寓里,只一间房。一进门,他就说,“去撒泡尿,”便冲进了浴室。 他连门都不关。小解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她两手摀着耳朵,奇怪自己为什么不逃。 他出来了,一面解衬衫,一面脱牛仔裤。她没有办法不盯着他那条小得不能再小的比基尼猛瞧。 “我有半截好东西,”他看见她盯着的部位,大笑。“不是这儿。是麻烟。要不要来一口?” “不,谢谢,”她一本正经的说。“你只管抽。” 他从柜子抽屉里摸出半截烟头,点着,猛吸一口。闭上眼。 “天赐吗哪,”他缓缓说道。“你明白什么叫吗哪,娃娃?” “一种神食。圣经记载的。” “对。”他懒洋洋的问:“你会玩吗?” “我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 “你们这票老女人全会。真要是不会,我教你。来,先把那身制服脱了。” 说那是床,不如说是块板。单薄的床垫七高八低。被单千疮百孔。他不许她关灯。所以她看得到他,看得到自己。她只好闭上眼。但是并没有那么容易。 他满身汗臭,加上那股怪异的麝香味,逼着她。他全身是毛,胸口、肩膀、手臂、背后、腿上。只有臀部特别光滑。 他顽强的冲击力,令她不止一次的喊着,哼着。就像寇马琳当年对她们的调教。 在她在热烈的迎合之下,竟然忆起离了婚的丈夫,老古。当年他曾为她机械性的冷淡反应愤怒抱怨: “你根本不是个‘活人’!” 最后,这头长毛动物总算平服在她身上,但几乎转眼间便滚离了她的身体。 他再燃起那小截烟蒂。 “精彩吧?” “是我最最好的一次,”她认真的说。“我要走了。” “慢着,”他一把推她回去。“还没完。” 他的口气吓住了她。一种蛮横的自信。 老古过去要求过,她拒绝。现在,她竟拒绝不了。他强有力的两手箝紧了她的头,拢向他的身体……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她才想起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她的,这也是一种安慰。 第三节 “再加点酒吧?”她在问米尔耐。“你的杯子空了。” “好啊,”他笑着。“谢谢你。我们干脆把这瓶都喝了吧。我真开心。” 她起身,微微摇晃,不是醉,是回忆使然。她去厨房拿了些冰块。 他们自在的坐着。形象上如此近似。他们可以是一对难兄难妹。 “这比排队看电影好多了,”他说。 “也比参加乱糟糟的宴会好,”她说。“每个人都拼命的灌酒——就像马琳开的那种酒会。” “你大概常常出去吧?” “我宁愿静静的待在家里,像现在这样。” “是是,”他热诚的表示赞同。“应酬最累人了。” 两个人瞪着眼,说瞎话。结果他先认输。 “说实话,”他声音降得好低。“我并不常出去。可以说,很少出去。” “我老实告诉你,”她不看他。“我也不常出去。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 他抬起头。整个人向前倾。 “所以我喜欢见到你,卓依,”他说。“我能够跟你谈天。我上酒吧或参加宴会,那些人好像只会叫、只会喊。他们不会好好的说话。我指的是说些要紧的话。” “的确。大家都在嚷。没有人顾到礼貌。也没有人讲究礼貌。” “是是!”他激动又兴奋。“对极了!就是这个感觉。你如果表现温和有礼,大家都当你是呆子。到处都是你推我挤,横冲直闯。我觉得恶心极了。” 她称许的望着他。 “是的,我有同感。也许是我太古板,不过——” “不不!”他抢着抗议。 “不过我宁愿一个人坐在家里,看一本好书,观赏一些有意义的电视节目——总比在外面凑热闹的好。” “说得再对没有了,只是——” “只是什么?”她问。 “我最近常想——你我都在这座全世界最疯狂的都市里过日子。面对着噪音、脏乱、暴力、忿懑。卓依,一定会产生‘某些’影响的。” “也许,”她说得很慢。 “我的意思是,”他显得很激动。“有些时候我觉没有能力应付,我成了不受自己左右的那些事物的牺牲品。一切变化得太快,瞬息万变。可是答案是什么?同流合污?或者,孤军奋斗?我不相信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办到。这是——这是群力。” 他深呼吸,饮干了酒。苦笑。 “你一定听烦了,真对不起。” “没有,米先生。” “尔耐。” “没有,尔耐。你说的都很有趣。你真以为我们会受环境的影响?即使明知它有多糟——?” “是,这是必然的。你有没有修过心理学的课?” “两年。” “那你一定知道把老鼠放在充满噪音、挤乱、食物极差的笼子里,牠们就会紧张。对,人的智力绝对高过老鼠。我们有能耐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处在那种紧张的情况当中,我们可以忍受,或者逃避。但是我还是认为,在今天的世界,我们周围是怎样的一个社会,很可能就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受了影响了。” “肉体上吗?影响了我们的肉体是吗?” “那是一定的。污染的空气、幅射线等等。可是最糟的还是影响到‘我们’。我们在变,卓依。真的,我们在变。” “怎么个变法?” “刚多柔少。眼界窄了。性失去了意义,变成了玩笑。暴力就是生命之道,法律不再尊严,犯罪有理,宗教只不过另一种梦想,这一切的一切。天哪,我简直像在预言末日来临!” 她把话题扯了回来。 “有这种想法,你仍觉得自己会变?” 他伤感的点点头。 “前两天,我对着电视吃晚饭。香肠、豆子、一罐啤酒。新闻里有一段泰国难民营的影片,全是高棉人。 “我边吃边喝边看,看着一群骨瘦如柴的小孩子,肚皮肿胀,苍蝇停在他们的眼睛上。我照吃照喝照看,看着那些人奄奄一息。过了好半晌。才发现自己在哭。” “我懂,”她深表同情。“的确很惨。” “不,不是,”他痛苦的嚷。“我哭的不是这个。我哭我居然无动于衷。我看这段影片,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却无动于衷。我只顾吃着香肠豆子,喝着啤酒,若无其事的看着电视。无动于衷啊,卓依。这就是我说的,这个世界就是以这种方式,逼得我们非变不可。” 突然地,他的眼眶一湿,就哭泣起来。她爱莫能助的看他一会,随着伸出了手臂。 他蹒跚地跌坐到她身畔。她揽着他瘦小的肩,靠近她,一手将他额际的发丝轻轻掠起。 “好了,”她柔声哄着。“好了,尔耐,好了。” 第四节 古卓依拨电话给《纽约时报》之后的几天,她一直热中的翻看报纸。可是除了一则胡福瑞在皮耶士大饭店彼杀害的小方块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久,连这一小方块都不见了踪影。卓依认定消息确是封锁了。正如彭伊雷说的,这对旅馆业大不利。旅馆要在报纸上打广告。全市的财经靠观光业务做基础。所以,报纸只有噤声。 但是在三月二十四日,时报的〈大都会百态〉上出现了一篇社论。标题是:“两桩凶杀案,追追追”,内容论述卜乔洛与胡福瑞的两起凶案,指出两案的雷同点,并称警方正致力于采证凶手为同一人的立论。谋杀动机不明。 时报社论透露侦查工作由刑事组施马提小队长坐镇指挥。他说:“我们已经掌握了几条有力的路线,相信在短期内可以将凶手逮捕归案。”并设有专线电话供社会民众随时提供线索。 时报不提“山姆之子”的谋杀事件,下午的《邮报》和晚间的《每日新闻》就不像时报那么保守。《邮报》的大标题就是:“又一个‘山姆之子’?”而横跨四页的《每日新闻》更妙:“警察口中的‘山姆之女’”。 两份报纸都表示,警方担心卜乔洛与胡福瑞的凶案,很可能只是一连串精神病态、无动机杀戮的开端。两份报纸都引用了施马提小队长的话:“我们已经掌握了几条有力的路线,相信在短期内可以将凶手逮捕归案。” 古卓依的吃惊,一闪就过。她笃定的以为施马提放这种乐观的空气,目的不过是安定纽约市民的心。 比较麻烦的,倒是《每日新闻》所谓“山姆之女”的说法。仔细读过全文,原来警方只是在调查两件案子同是出自一名妓女之手的可能性。城中区的绿灯户都遭到了侦讯。 因此,古卓依认为一切都不足虑,反而使这件事更加刺激。所有的警察忙得团团转。千百万的读者惊慌害怕。她成了不得了的大人物。 她的快活只持续了两天。两天之后,彭伊雷带了一张字条进来,是一张由警方发给曼哈顿城中区各旅馆安全主管的通知。 说得明白一点,就是一张通缉令。要求安全人员协助逮捕杀害卜乔治与胡福瑞的凶手。警方相信杀人犯是在旅馆的酒吧、酒廊或餐厅等处与被害人接触,特别是那里举行大型集会、或商务会议的旅馆。 对于“嫌犯”的描述十分简略。只说男、女都有可能,大约五呎五到五呎七的身高,戴黑色尼龙假发。 “就只这些,”彭伊雷说。“如果把每一个戴黑色尼龙假发的男女统统拘捕,那可真乱了。你知道抓错人的诉讼责任有多重吗?” “知道。” “两个案子都发生在半夜,”彭伊雷对着通知研究。“下午赖约瑟五点钟来当班的时候,我要亲自拿给他看。单子就留在我桌上。明天早上我如果碰不到莫巴利,由你负贵交给他行吗?” “是,组长。” 他走了以后,她僵直的坐着。两只手纠紧的搁在桌上。指节发白。 黑色假发没什么大不了,容易改变。但是他们怎么算得出那么准确的高度? 她一遍再一遍的温习那两次冒险。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痕迹能让警方估出她的身高。她不由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有个绝顶的高手在办事。一个秘密的“明白人”。 她疑心那也许是个灵媒,或是某个具有超感能力的人物在协助警方调查。“我看见一个男的,或是个女的,有着——一头黑发。不对,不是头发——是尼龙的假发。这人中等身材。对。五呎五到五呎七吋左右。……” 古卓依满怀自信的点了点头;没错,绝对就是这样。 星期四的夜晚,她上三十四街的“假发总汇”试戴了一次金黄色的假发,式样和黑色的那顶完全相同。她对着镜子梳弄许久。 “这使您整个改头换面了,小姐,”店员在一旁献殷勤。 “那是一定的。”古卓依买了它。 第五节 寇马琳来电话,坚持一起午餐。古卓依心中有数:跟马琳一顿中饭起码两个小时。 “你知道的,平常我都在办公桌上吃。” “算了吧,乖宝,”马琳老大不耐烦。“你总不能钉死在那张鬼办公桌上吧?该出来活动一下啦!” “到我这里来好不好?”卓依建议。“就在我们餐厅?” “那能吃些什么烂东西?” 二十分钟后,寇马琳驾到。穿一件黑得透蓝的貂皮太衣,里面裹一身花色斑斓的织锦缎。衣服前面一大块污渍,边缝也迸了开来。她全不在乎。 她一马当先的进了兰吉大饭店的餐厅,脸色发青的经理上前,赐她们一个惨淡的笑容。 “两位?”他阴恻恻的问道。“这边。请。” 由他护航,到紧贴在石柱子后面的一个小桌位。寇马琳敝开大衣,一手柔柔的搭上了他的手臂。 “好人,可不可以为我们找个稍微再好那么一点点的桌子呢?” 他的眼睛滑上了她的大胸脯,精神来了。 “没有问题!” 他立刻引她们到餐厅正中央,一张四人坐的桌位。 “太棒啦,”寇马琳娇呼一声,向领班抛出好大一个媚眼。“你真是个大好人。” “荣幸!荣幸!”他说得有热诚有活力。“请二位尽兴的享用午餐。” 他帮马琳宽了貂皮大衣,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我可是让他得意了,”马琳说。 “你怎么那么有办法?”卓依摇着头。“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个胆。” “皮厚就行,”马琳的忠告。“只要皮厚。” 她仍是那副德行,头发蓬乱,脸上涂抹得像染缸,暴牙发亮。违里那里闪的全是钻石。她从大得惊人的蛇皮提包里,挖出一包压绉了的细雪茄,递给卓依。 “不,谢了。我抽惯自己的。” 马琳的长烟卷才叼上唇,年轻英俊的侍者立刻凑上了打火机。她捉牢他的手稳住火焰。 “谢谢,漂亮小伙子,”她仰脸一笑。“可以上酒了吧?” “是是,小姐。您想喝什么?” “说了你可别吓坏。我要一杯很烈很烈的坦克利马丁尼,外加两颗橄榄。卓依,你呢?” “一杯白酒。” 侍者领命而去。马琳四顾人满的餐厅。 “这里的菜很不错的,”卓依说。 “这得由我自己来打分数,乘宝。”她仔细端详卓依。“气色不坏嘛。不算大好,不坏啦。怎么样,还好吗?” “很好。” “嗯。那天晚上我们那个大杂烩玩得开心吗?” “哎,是的。本来我在走以前要向你道声谢,可是找不找你和海洛。” “没碰见我说的那个大伟?” “没有。” “运气,”马琳大笑道。“那晚上他后来被吊走了,私藏毒品。白痴!不过你也不是一个人走的。对吧?” 古卓依垂下头。 侍者奉上酒,留下点菜单。 “两位慢慢点,没关系。” 她们等他走远。 “你怎么知道的?”卓依发问。 “我的眼线到处都是。他叫什么名字?” “米尔耐。他在你先生手下工作。” 寇马琳吸着酒。 “米先生?那个小不点?” “他不算小。” “我知道,宝宝。他是看起来矮小。他没有霸王硬上弓吧?” “噢马琳——,”·她窘得一塌糊涂。“当然没有。他根本不是那种人。” “可怜的小老鼠。” “我们点菜吧,马琳?我还得赶去上班。” 卓依点了水果色拉。 马琳点的是生蚝。规定每一颗蚝上都得盛满一匙鱼子酱,再覆少许生姜。 另外她还点了煎牛肉条。配料是不加盐的牛油、马撒拉白葡萄酒、一点柠檬、一点大蒜。她又说花椰菜加了腊肉丁味道更棒。荸荠色拉要浇酸酱和虾荑葱。 光是点这份菜单就耗了一刻钟。还劳驾经理、领班、两名侍者、一名茶房在她背后商讨。其他的吃客都看戏似的望着她们这桌。卓依恨不得钻地洞。 最后总算上菜了。马琳拈起一个生蚝。侍者们屏气凝神的观看。 “棒极了!”她喊着,猛亲自己的手指头。 他们这才松一口气,躬身而退。 “马马虎虎而已,”马琳小声向卓依说。“蚝肉有点粉粉的。不过那几个呆子挺可爱的。……尝一个?” “不要!谢谢。” “你还是在那些药丸里头打转?” “我是在吃维他命,”卓依绷硬的说。“是补药。” 马琳嚼完生蚝,状至过瘾的朝后一靠。 “不坏,真不坏。这顿算我的。你应该点牛排。” “我们各付各的。” “少来。我有海洛的业务信用卡。有人问起的话,这是业务交际。”她得意的大笑。 等待生煎牛肉条的时候,她又喝了一杯马丁尼。卓依再要了一份白酒。接着主菜送上。 “漂亮,”马琳望着盘子赞叹。“色香味缺一样都不行。你看这有多么调和。” “很好看。” 马琳叉起一片,送入嘴。眼睛就闭上。 “唔,美死了。”她一边大嚼,一边对卓依说:“宝宝,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离婚的事吧?” “没有。” “要是你不想谈,只消叫我闭上大嘴·可是我实在好奇。你跟那个叫什么来的……” “古尼兹。” “随便啦。我一直当你们俩是继希特勒和伊娃布朗之后最伟大的爱情事件。这究竟是怎么搞的?” “这个……”卓依挑起色拉。“反正就是分手了。” “狗屎,”马琳一口牛肉塞进了嘴。“可以猜上一猜吗?” “行不行不要猜?” “不行。我猜准是为了性。对不对?” “……也许吧,”卓依的声音不能再低。 马琳停了叉,认真的注视着这位与她同桌的女入。 “他是不是要你吃?” “什么?” “口交。”马琳显得很不耐烦。 卓依立刻紧张的四下张望,唯恐邻近几桌的客人听见。没有,好像谁都没在听。 “这只是其中之一,”她平静的说。“还有许多别的事。” 马琳又开始吃,神情变得很严肃。她目不斜视的盯着盘子里的牛肉。 “宝宝,你在结婚的时候,还是黄花大闺女?” “是的。” “我在学校里是怎么教你的?”马琳气忿的抬起头。“我尽心尽力的教你。笨,真笨。结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洞房夜,呆子。初夜啊,怎么样?” “没怎么样。”卓依很冷淡。 “你达成任务没有?” “他有。我没有。” 马琳若有所思的看她半晌。 “一次都没有?” “没有。” “什嘛?大声说。我听不见。” “没有——。” 两人默不作声吃完了午餐。马琳打着饱嗝,推开餐盘,续上方才吸了一半的细雪茄。她瞇细了眼。从袅袅的烟雾中瞧着卓依。 “宝宝,我认识一个最有办法的女人——” “我没有问题,”古卓依急着捍卫自己。 “当然没有,”马琳和顺的说。“可是你错过了生命中的赏心乐事,就是一大问题。我认识的那个女的在开班。小班制。一班有五六个像你这样的女人。她只作解说。由你自己回家练习。她教出来的成绩相当可观。” “问题不在我,”古卓依终于爆发。“是男人。” 马琳灭了烟蒂。“我把她的姓名留给你。” “不要。” 寇马琳耸了耸肩。“那么,我们就来杯咖啡,”她提议。“外加一份又甜又腻的饭后点心吧。” 第六节 教她惊觉的,不只是时间的脚步;十几二十年前的往事彷佛鲜活在眼前,更厉害的是,在真实境界中,一些细微末节事物的放大。 譬如马琳鼻子上的毛孔、彭伊雷西装上的小结、钞票上的纹路,不只是视觉映象上的放大。所有的感觉,似乎也变得可以触摸,容易接纳起来。她听见了新的声音,嗅着了新的气息,触及了陌生奇妙的结构。 她整个人变得愈发开朗、灵敏。彩色能听,香味能尝。这种新的感受令她喜乐。她看见自己彷佛是一块新生地,而生命正以神奇惊人的方式在抚摸它。 整一个宇宙就在她眼前展现,像一朵盛开的花。一朵只为她盛开的花。她就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人物。 这一切感受都起自她第一次的冒险,一个揉合着恐惧、忿怒、解脱的夜晚。事情结束以后,她飘飘欲仙。回家对着镜子,喜见自己流露出来的形象。 为了自保自卫,她不能,也不该停止。她够理智;对危险一目了然,安排计划冷静而合乎逻辑。但是逻辑本身太狭隘。它不是追求生活的目的。只能说是一种手段,一种达成变相生活的手段而已。 冒险攫取的满足不是性。绝对不是。虽然她喜爱那些男人对她做了付出,她自己却不兴奋不激动。只觉是受伤的慰藉。没有罪恶感。 “这是上帝的旨意,”她母亲最喜欢的一句口头禅。 古卓依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就有此同感。这是上帝的旨意,而那些新的感受便是代价。她藉此迈入一个崭新的世界,获得重生。 第七节 史奥卡医生,一位内科大夫。他的诊所就设在自家楼下,公园路东边三十五街上一幢改造过的高级住宅。一幢相当美观的五层楼建筑。弓形的大窗和大门上的气窗据说全是路易斯铁芬尼的亲手设计。诊所包括候诊室、医师办公室、两间诊察室、医疗室、盥洗室、冷藏室和一间“休息室”。 每一个房间都有高敝的华丽天花板,拼花木条地板。候诊室和医师办公室并设有精致的大理石壁炉。史奥卡医生和他四十三岁的妻子发现所有这些艾德华式的豪华设备:如纯白的珐琅家具、不锈钢的器皿、玻璃橱柜等等,与医生的诊所太不调和。只好将那些笨重的古物、漂亮的油画全部搬上了二楼。 史奥卡医生顾了一位接待员,两名护士。他的候诊室随时客满,看病时间明定为上午九时至下午七时,但是医生或早或晚,星期例假,有时候仍照常为病人服务。 古卓依有一个固定的诊疗日,在每月第一个星期二的下午六点。史奥卡医生一直想劝服她没有必要如此。 “依你的健康情况,我看一年来两次就够了。” “我情愿一个月一次,”她说。“世事难料。” 他耸耸肩,掸掉白制服翻领上的雪茄烟灰。 “你希望我每个月为你做些什么检查呢?” “这……一般的。” “你所谓一般的是指的哪些?” “量体重、血压。肺功能。验血、验尿。胸腔。抹片。” “每个月做一次抹片?”他大叫。“卓依,你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依你的情况,一年一两次足够,我可以保证。” “我要做。”她太固执,他只有让步。 史奥卡医生,一个玩具熊型的矮胖子,六十开外。一大丛白发顶在圆脑袋上。脸上是肉,下巴是肉,喉头是肉。整个脸垂挂的都是厚厚的肉坠。一走动,全脸的肉都在晃。 他的手宽阔有力,指节上长满了黑毛。经常穿一双白棉袜,踏一双软拖鞋。雪茄烟一支接一支的抽不完。不止一次,在做直肠检验的时候,护士小姐忙着从他手指间挖出一根还亮着火星的雪茄。 古卓依认为他是个可爱的老人,眼睛带有德来斯登的翠蓝。他一点都不令她感到害怕,没有任何压迫感。她认为随便她对他说什么,他都不会惊讶或者发怒。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恰是那个月的第一天,古卓依比约定的时间稍早抵达史奥卡医生的诊所。运气根好,候诊室只两名病人。她挂过号,便取了一册过期的建筑文摘坐下。 六点五十分,葛护士长进候诊室来招呼古卓依。 “可以进去了,”她说。 葛护士长是一位宽肩阔臀、唇上长一道淡淡胡子的壮女人。卓依曾看过她挪动一个大钢柜,轻松得就像那是个纸糊的箱子。史奥卡医生告诉她葛护士长离了婚,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现在弗吉尼亚一所军校。她独自和四只小猫住在一起。 片刻后,古卓依已坐稳在史奥卡医生的诊疗室里。看他点上一根雪茄,大手一挥,挥开了漫起的烟雾。 他从半截老花镜片上面注视她。 “如何,还好吗?” “很好。” “消化正常?” 她点点头。 “吃呢?” “我吃得很好。” 他垂眼看桌上的病历资料。 “你吃维他命,”他说。“都吃哪些?” “很多。维他命A、多种维他命B、C、E和一些矿物剂。” “那些矿物剂?” “铁、锌、镁。” “还有呢?还有没有别的药?” “避孕丸。补血片。蛋黄素。胆汁碱。紫苜蓿。绿藻。” “还有呢?” “有时候吃米度、安那辛。痉孪抽痛的时候也吃达痛。睡不着就吃一粒安眠药。” 他盯着她,叹口大气。 “太多了。卓依,听我的话,你只要营养均衡,这些维他命、矿物剂、绿藻片全都不需要。” “谁爱吃那些营养均衡的东西?” “你吃胆汁碱做什么?” “我从书上看到,它可以防止老化。” 他仰身大笑,露出一口大牙。 “像你这么年轻,”他斥道,“担心老化。我,我才应该担这个心。想办法减少,好吗?” “好。” “一定?” 她点头。 “很好。”他单击铃。“现在跟葛护士长先过去。我马上来。” 卓依在诊察室里脱去衣服,挂在屏风上面的塑料架上。拉过一条被单披在身上。葛护士长拿了一个夹着检查表的板夹进来。 卓依站上磅秤。 “一百二十三,”葛护士长宣布。“你怎么那么有办法?我单是一条腿就有一百二十三磅。最好穿上鞋,地板很冰。” 她递给卓依一个阔口塑料杯,手指向盥洗室。 “请上。” 卓依进去,却毫无尿意。隔了一会,葛护士长将门隙开一道缝。 “手上腰上浇点温水试试。” 卓依遵照指示,果然奏效。她携了半杯尿液回进诊察室,交给葛护士长,眼光却不自在的望向别处。 医生稍后进入。雪茄小心的衔在一边。卓依坐在一把没有扶手的转椅上。医生坐在她正对面。他的体积整个溢出了那张小转椅。 “好,我们现在开始行动。” 护士递上听诊器。史奥卡医生示意卓依褪下被单。她顺从的将被单褪到腰部。他先用臂暖一下听筒,随后便将它压上了卓依的胸口。 “深呼吸。再来。再来。” 她照做。 “好,很好。”他一把推转她的坐椅,听诊器按向她的肩、背。再用指节敲了几响。“所有的零件都在巅峰状态,”他做报告。 听诊器任它绕在脖子上,他头都不回的向葛护士长伸出手。护士长早已将血压器托在一旁等候。史奥卡医生扎起卓依的胳臂,压气。葛护士长记数。 “高了一点,”医生说。“一点点而已。不必担心。好,现在要抽血了。” 葛护士长递过针筒针头。卓依扭开了头。她感觉史奥卡医生强有力的手指在她手臂上摸索。很快寻着了静脉;针头端端正正的扎了进去。她体内的脏血便随着针尖徐徐汩出。 一会儿之后,医生捺着她的手臂,拔出针头,将满筒的血交给葛护士长。护士长在针孔上覆了一小方药棉。 “现在是很有趣的一部份了。”史奥卡医生轻松的说。 他一转椅,从老花镜片上方,仔细严厉的看着古卓依裸露的乳房。他开始触摸。她垂着头,看见他的毛手指在她的皮肉上移动。像极了一条条蠕动的黑毛虫。 他慎重细密的检查着胸口、腋下、乳头。这时候,古卓依闭紧了眼睛。 “很好,”史奥卡医生开口道。“你可以醒了。卓依,你平常自己检查过胸部吗?” “……没有。” “为什么?我教过你。” “呃,我……我宁愿由医生检查的好。” “好吧。现在该上铁马了。” 葛护士长帮着她上了检查台,调整好垫枕。再将卓依的两脚跟扶正在脚镫上。史奥卡医生两脚滑动,转椅滑到了卓依两条腿中间的位置。护士为他戴上橡皮手套,利落的递给他一柄塑料子宫镜。 “痛的话就告诉我,”医生说。“应该不会。” 他将子宫镜轻缓的伸入。卓依两眼望着天花板,紧咬着下唇。她不觉得痛,只觉得丢脸。 “放松,放松对你有好处。你太紧张了,深呼吸。” 她努力放松。她想着蓝天、原野、平静的海水。作深呼吸。 “压舌器,”医生低声说。 她没有任何感觉,但是知道他在做抹片抽验,压舌器刮着她深部的细胞。属于古卓依的一小部分已从她身上脱离。 史奥卡医生与护士熟练的操作着。片刻以后,压舌器取出,子宫镜合起。她很清楚,那种满胀的感觉逐渐在消退。 史奥卡医生,这个可爱到极点的老玩具熊,现在就站在她两腿中间。 “不要缩紧。” 他把戴着橡皮手套的两根手指缓缓插入她的身体。另一手平按在小腹上,手掌向下压。 “痛不痛?” “不痛,”她喘气。 “敏感?” “不会。” 古卓依瞪大了眼望天花板,尽量忍着不哭。不是痛;根本不痛。偶而有一丝刺痛,那只是一种扩张,张向一个异境的感觉,但绝不是痛。为什么想哭?她自己都不知道。 慢慢的,慢慢的,手和手指全都抽走了。史奥卡医生摘下手套,拍了拍她的膝盖。 “漂亮,一点毛病都没有。”他说。“穿好衣服到前面来。” 他拿起雪茄,踏着重步走了出去。 葛护士长扶她下来。她两条腿不听使唤的颤抖。壮硕的护士长一直扶着她。 “好些了吗?” “好了。谢谢你。葛小姐。” “洗手间有纸。穿好了直接去医生办公室。” 她缓慢的穿上衣物。拢了拢头发。自觉得有一种宣泄的满足感。 史奥卡医生埋在办公桌后,眼镜推在那一丛白发上。他疲倦的搓着额头。 “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他对卓依说。“三天之后看化验报告。我看不会有什么问题。有的话,我会通知你。没有,就不必了。” “假使接不到你的电话,我可不可以拨过来?”她急切的问。 “当然可以。” 他灭了雪茄。打个呵欠。两手舒适的搭在他的胖肚子上。和善的看着她。 “经期正常,卓依?” “是的。差不多总是隔个二十六、七或者最多二十八天的样子。” “很好。下次是什么时候?” “四月十号。”她答得很快。 “还是抽痛?” “是的。” “什么时候开始?” “前一两天。” “很厉害?” “愈来愈厉害。一直到正式出血才会停止。” 他扮了个脸色,摇一摇头。 “我以前说过,卓依,我查不出你有任何生理上的毛病。我希望你听我的劝,去,呃,找一位精神顾问。” “每个人都要我去找顾问!”她情急的发作起来。 他锐利的抬起眼。“每个人?” 她不愿对上他的眼光。“一个朋友。” “你怎么说?” “不要。” 他叹气。“到底这是你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命。可是你不必要吃这种苦头。我是指,这种痉挛、抽痛。” “其实也没有多糟。” 然而,的确是糟。 那晚八点半左右,史奥卡医生揿揿门柱上的电铃。铃声传到楼上厨房,提醒他的妻子再过十几二十分钟,他就要上楼来吃饭了。 他向护士们道过晚安。脱去白制服。洗过手。披上一件手肘都磨得发亮的旧绒夹克。疲累的关了灯,查看药柜;上了锁,门窗一一试过。 再慢吞吞地撑着把手爬上楼梯。又再一次的在心里发誓过两年就退休。卖掉诊所和房子。和贝莎离开纽约。去佛罗里达买一块地。他们的许多朋友都早离开了。孩子们结婚的结婚、走的走。他和贝莎应该歇下来。到有阳光的地方去享几年清福。 他心里明白,想归想,事实不可能。 贝莎煮了他最爱吃的洋菇薏仁汤,还有一锅喷香的红烧肉。他神思恍惚。斟一杯威士忌苏打,点上一支雪茄。 “今天很累?”太太问他。 “跟平常差不多。” 她有心的望着他。 “那个叫古卓依的女人?” 他吓一跳。“你知道她?” “当然。你告诉过我。” “噢?” “两次,”她点着头说。“每个月的头一个星期二。” “嗬嗬,”他爱怜的注视她。“怪不得今天有洋菇薏仁汤。”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二,”贝莎带笑道。“提你的神。奥卡,你说……有些女人喜欢……你说过的。” “对,”他很严肃。“我是说过。不过她不是。在她来说是痛苦。” “痛苦?你弄痛了她?” “没有,贝莎。没有的事。我只是觉得她把这当做一种惩罚。她就是抱着这种看法。” “惩罚?她做了什么错事?” “我怎么会知道?” “来,吃饭吧。” 两人进入餐厅。房间里灯影暗淡。 “我不认为她犯了什么错,”他设法解解。“我的意思是,她并不希望受惩罚。只是她觉得不屑。这种不屑的观念,令她生出了自我犯罪感。” “我的丈夫居然是个心理学家。” “我真是这么想,”他固执的重复一次。“每个月她来做一次不必要的检查,其实她恨它,讨厌它。这等于是对她那份不屑感的惩罚。她因此而得到自我的满足。” “好啦,”他太太说。“把雪茄放下,喝汤。” 第八节 痉挛厉害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什么药都无效。剧痛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她。像一只大手,在抓她、撕她、扯烂她。她想尖声高叫。 四月九日,星期三,她提前下班。彭伊雷对她深表同情。 “明天休一天假吧。” “不必,”她说。“明天就会好了。” 她直接赶回家,洗了一个滚烫的热水澡。泡了一个小时,热水不断的往浴缸里加。她细看水里,清澄无杂色;月事还没开始。 穿衣前,她吞服了各种维他命和矿物剂,不管史奥卡医生的告诫;她认定这些药物就是她续命的源泉。再喝了一杯白酒。抽痛已降低成一种若有若无、持续性的跳动。 她实在不情愿上七十二街的“飞摩”化妆打扮。可是她更不愿意冒险叫隔壁邻舍和门房发现了她的改装和假发。 而且,直接由公寓到柯立芝饭店,出租车司机很可能会记得。绕圈子是比较安全。 她选定柯立芝饭店的原因是,商务杂志上报导说,“柯立芝”将在四月九日晚间主办两项商务会议和一项政治性的聚会。它位在第七街与五十街口,拥有八百四十间房。由于贴近时报广场,酒廊、餐厅的生意兴旺。 她穿上绣有许多小甜心的火红内衣,淡红的透明裤袜,高跟拖鞋,一件贴身的墨绿色亮绸衣裳,绿得发黑。很短,靠几根纤细的带子系牢在她光滑的肩头上。 两小时之后,她独自坐在柯立芝饭店,“新奥尔良室”的长椅上。大衣迭放在身边的座位。抽着烟,啜着白酒。头不转,两只眼睛却一刻不停的转动着。 这是一间灯光幽暗的小房间,客人五成左右。一角的伸展台上,三人乐队演奏着散漫的爵士乐。感觉上一切都很安详轻松。古卓依不免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也许该转到“黄金海岸室”去才对。 大多数男人都是三五成群的进来,外套的翻领上都别着一块识别牌,不戴帽,不穿大衣。千篇一律的挤向吧台。小桌位上只坐了两三对客人。 十一点刚过,一名单身男子出现在“新奥尔良室”的门口。他站定一会,四下观望。 “过来啊,”古卓依心里在喊。“到我这里来啊。” 他朝她的方向瞥过来,略一踌躇,随即不经意的走近墙边的这排长椅。 情人啊,她心在想,眼不去看他。 他往她边上的桌位一坐。她顺手将提包和大衣拢近了些。女侍上来,他要了波本威士忌加水。他的声音低沉、有磁性。 他很高,六呎多,驼背,顶上差不多全秃。戴一付无框眼镜。五官很讨人喜,面颊上有几颗麻子。手背全是伤疤。前胸口袋上也挂着块名牌。卓依一眼滑过:“嗨!唤我杰利”。 她再叫一杯白酒,他又要了一份波本。两个人毗连着桌子不理不睬的坐着。 “对不起,小姐!” 她回头冷冷的瞧他。他尴尬得连秃顶都胀红了。 “呃,我,呃,”他几几乎准备放弃。“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问吧,”她一本正经的说。“答不答在我。” “呃,”他打个嗝,“你身上这件衣服……好美。我想买一件回去送给太太,她穿了一定好看。”他赶忙加一句,“当然不如你好看。你是不是可以……”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她嫣然一笑。 “谢谢——”她凑近看他胸前的名牌,彷佛这是新发现。“谢谢你,杰利。可是抱歉得很,我买衣服的这家店已经倒闭了。” “喔,真可惜。不过你可以指点我别一家。” 现在两个人已经面对面。他的眼睛不断从上到下的在她身上游移。 他们谈得更来劲。他是阿肯色州小岩市人。是一家连锁性质的、炸鸡排快餐餐馆分区经理。 她摸着他手背上的疤。“怎么弄的?打仗受的伤?” “不是,”他第一次开怀大笑。“一个炉子起火。总归会好的。” “我叫艾琳,”她柔柔的说。 他为他们俩再叫了两杯酒。她将提包和大衣挪了位,他已经坐在她身边,同一张桌子。她的大腿挤着他。他马上抽开。接着又靠了回来。 “新奥尔良室”已经客满。吧台上是层层迭迭的人。乐队奏得更响。女侍们忙得昏头转向。古卓依大为庆幸:谁都不会记起她。 “这里太吵了。”杰利烦躁的望着四周。“我们没办法聊天。” “你住哪儿,杰利?” “什嘛?太吵了,听不见啊。”她把嘴唇直贴上他的耳朵,重复问一遍。 “喔——就在这家饭店,”他兴奋的抖了一下。“十四楼。” “你房间里可有好喝的?” “有大半瓶威士忌,”他直勾勾的盯着她说。“波本。” 她的唇再次贴上了他的耳朵。 “我们去乐一乐不好吗?” “我,这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他声音发沙。“我发誓,真的从来没有过。” 电梯里另外有一对乘客,到九楼就下了。杰利和“艾琳”直达十四楼。 “发现吗,没有十三楼?”他神经质的说。“十三跳就上十四。他们大概以为没有人愿意订十三楼的房间。我在十四楼,其实就是十三。我才无所谓。” 她轻捺着他的手臂。“你真是可爱。” “当真?”他乐了。 进了房间,锁上门,他坚持要给她看随身带着的生活照片:他的太太,他的家,他的一头名叫“靴子”的纽芬兰猎狗。卓依看在眼里,不过是一个蠢蠢的金发女郎,一间毫不起眼的房子,和一头称得上漂亮的狗。 “杰利,你真是一个最有福气的男人。”她只捏着相片的边缘。 “谁说不是!” “孩子呢?” “没有,”他答得飞快。“现在还没有。” 他瞧上去有三十八、九,或许四十岁。没有孩子。这真是遗憾。不过他太太一定会再嫁。卓依心里认定,连脸上的神情都表露无遗。 他从手提箱里翻出一瓶波本。 “我不能再喝了,”卓依说。“那几杯白酒已经整得我昏沉沉的。你只管喝。” “真的不喝?” “真的。” 他自斟了一小杯。他的手在抖;酒瓶颈碰着玻璃杯沿,喀喀作响。 “我再说一次,”他不敢看她。“我的的确确没有干过这种事。我一定要把话说明白;我不知道你是……” 他无可奈何的望着她。她走上前,以两只胳臂环住他,巧笑倩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你在想我是不是要钱,你应该在事前付我呢,还是事后付。对不对?” 他笨笨的点头。 “杰利,”她温柔的说,“我不是专门干这行的。我只是喜欢跟你在一起。假如这个男人觉得很开心,事后耍送我一点点小礼物的话……” “那当然,当然,艾琳,我懂。”他猛咽口水。 “有没有收音机?”她轻快的问。“开开来。让我们及时行乐吧。” 他扭开床边的收音机。刚巧播送着热门的狄斯可。 “哇,”她敲着手指,“棒。你喜欢跳舞吗?” 他灌一口波本。“我不大行。” “那我就一个人跳。” 于是她舞着、摆着、扭着。高抬起手臂,手指仍随着节拍相互敲着。高跟鞋勾在厚毛地毯里。一根肩带滑落下来。 他坐在床沿,碰着酒杯,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这些衣服,累赘。”她随着音乐转过来,背过手。“拉开它,”她在下命令。 他顺从的拉开了她背后的衣链。她抖落另外一条肩带,整件衣服就此滑下。她一把扔向椅子。她面向他,站着不动。两个人一瞬不瞬的互相凝视着。乐声已转换成一曲探戈。她的舞姿跟着改变。 “我对天发誓。”他的声音像鸭叫,“这简直他妈的从来没碰过。艾琳,你简直太美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最好相信吧,”她笑得花枝乱颤。“这是真的。” 一曲终了。播音员在报广告。古卓依便脱了高跟拖鞋,退下了裤袜。杰利两眼望地。 “杰利。”他抬起头。 “喜欢吗?”她体态撩人的矗立在他面前。 他点头。一脸的偟恐。她再走近·站在他的腿中间。捧着他的头贴上她软和的肚皮。 “把衣服脱了,”她哑着声音说。“我去上个厕所,马上过来。” 她拎起提包,回头看。他望的不是她。仍旧是地板。 她照过去一样的做着准备工作,一面思量着这个人。他是个难缠的家伙,不着道。毫无自信。 她赤身露体的从浴室出来,右手臂和右手照旧缠着一条毛巾。“我来了!”声调轻快活泼。 他没有摆平在床上。只脱下了外套和背心,松开了领带和领口。依然坐在床沿,拱着背,手肘撑在膝盖上。手里不住的把玩着酒杯。杯里斟满了酒,几乎溢出杯沿。 听见她的呼声,他侧过头来瞧。 “老天爷!”胆怯的一声。 她走到床的另一边。跪在他身后,用左手温柔的拉着他靠在她身上。 “杰利,怎么了?” 他呻吟着。“艾琳,这事不好。我不能做,很抱歉,我真的不能。我给你钱。我实在不想这样浪费你的时间。可是一想到我的小女人在家里等我,我就……” “嘘——。”她左手按在他的眉毛上,扳过他的头仰靠在她胸口。“别去想那些。什么都别想。” 她右手臂上的毛巾散落下来。刀尖由他左耳下凶狠的划到右边,她使足了力。他的身体抽筋似的弹下了床。杯子打翻。酒液四溅。他的四肢还在抽动。 令她吃惊不是这些。是血,涌泉似的血。箭一样喷出。喷上墙壁,再一条条的流注下来。 她呆呆的对着墙上的血水望了一会。然后下床,跨过他,弯下腰。他身体还在抽,眼皮在跳。他衣着整齐,这无关紧要。她不需要看。手起刀落,刀锋透过衣裤,直入他的下体,“好了,好了,好了。” 片刻之后她直起身,木然的望着四周。一切都没有改变。她模糊的听见街上来往的车辆。头顶有飞机掠过。外面走廊有人走过;一个男人在笑。隔壁的抽水马桶正在冲水。 她低头看杰利。他走了,他的生命已经渗进了地毯里面。床边的收音机仍在响,又是狄斯可。她进浴室取了一迭卫生纸出来,关掉了收音机,关掉了音乐。 她非常非常的小心。 第一节 艾德华·狄雷尼发现自己整个被这两件凶杀案霸占了。他想尽办法分心去忙别的事。结果,思想不听使唤,转来转去依旧转回到这个老问题上:怎么做的案,为什么做案,是谁做的案。 叹口气,认了,他决心搁下一切接受挑战。 凭着警察的直觉和经验,这绝对是一个心理变态干的勾当。一个疯子,神经病。想要找动机几乎无望。总之不会是为财;什么也没偷走。 他情不自禁翻起月历和记事簿上的日月星期,查看月亮盈亏的记录。凶杀和满月毫不相关。他颓然砰上抽屉。 最大的难题就是这类滥杀事件无迹可寻,根本无从下手。 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狄雷尼记下两桩凶案的要点。试图找出两名死者间的任何一丝关联。然而,除开他已经向布恩提过的八点之外,再没有任何机关:两个都是中年人,两个都是外地来的,两个都住在城中区的大饭店。他明知这些条件有等于没有一样。但是他仍秉持着一贯谨慎的态度,作了笔录。 有关凶手方面,记录更少: 一、男、女都有可能。 二、戴黑色尼龙假发。 三、聪明,仔细,狡诈。 他明知写下这些并不能带动整个案情,但总是一个正规的开始,一大堆谜团中的一个起头。 三月二十一日上午,他又在书房里伤脑筋。 他假设,也许两个死者——卜乔治和胡福瑞——过去曾经雇用过同一个人,后来为着某些理由又将他开除了。 几年之后,这个人由怨生恨,动了杀机,访查了他们,便先后将两人杀死。纯想象,但是也不无可能。 他正在左思右想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他心不在焉的接起话筒。 “艾德华·狄雷尼。” “组长,是我,布恩。……我已经照你的话做了:带一名勘察小组的人回‘皮耶士’凶案现场,量出假发到椅垫的高度。” “结果呢?” “组长,只量出个大概。因为椅子是软垫的。你明白吗?很不容易测得准。” “当然。” “不过,我们还是尽力而为。化验组和解剖室那边都腾不出人手。倒是解剖室的一位助手建议我们拨电话给美国自然生态博物馆的一个人。他是人类学专家,是拼骨骼的第一把手。” “好极了。”狄雷尼对布恩的周密十分满意。“他怎么说?” “我把尺寸告诉他,一个小时不到就回了话。他说——他坚持只能算是猜测——这人大约是五呎五到五呎七的高度。” 沉默。 “组长?”布恩急问。“你在听吗?” “是的,”狄雷尼慢声应道,“我在听。五呎五到五呎七?这不是一个小号的男人。就该是一个高个子的女人。” “对。很厉害对不对,组长?我的意思是,比我们知道的又多了一样。” “那是当然。”狄雷尼不愿意浇凉水。这条线索太脆弱,小队长必然也知道。“你和施马提处得如何?” “不好,”布恩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前还好。他要我们一切重新再来一遍。我了解;他是不想负起到任之前,可能发生的一些责任。” “嗯。”狄雷尼暗骂施马提是个笨蛋,把时间白白的浪费掉,而且还隐含着对于属下能力的怀疑。 “组长,我想请你帮个忙……” “尽管说。” “我可不可以打电话向你报告调查的情形?”布恩仍旧压低了声音。“一有消息就打?让你了解情况,多多帮忙?” 这一定是伊伐·索森副局长的意思,狄雷尼一清二楚。(“……你们不是朋友吗?每天打个电话无妨啊?……听听他的高见。”) 可见得伊伐·索森并不全信任施马提小队长的长才。 “随时欢迎,小队长,”狄雷尼答道。 “多谢了,组长,”布恩由衷感激。 电话挂断之后,狄雷尼在凶手的记录表上,添了一笔: 四、身高大约五呎五至五呎七。 接着,他便走入厨房,为自己做了一份凉拌腰片生菜丝三明治。因为这是“湿”三明治,他当然是凑在水槽边吃的。 第二节 有一个人,是艾德华·狄雷尼日思夜想与他一谈的——但是,他实在不敢确定这位老人是否还在人世。刑事组小队长郎赫伯。十五年前已经退休,这以后狄雷尼就与他失去联络。 郎赫伯甫入警局的前五年,只是名外勤警察,他一面服勤,一面继续在大学里修刑法、法医学,以及他最感兴趣的,犯罪心理学。 他早期在警局里,便已赢得“最可靠的警察”的美誉。他的绰号叫“阿福”。这本是《孤女安妮》中的一只猎狗。但是郎赫伯这只“阿福”,斗志十足,勇猛异常。 据说,如果派郎赫伯去定点守候某一个人,你只要交代完特征,过两年再来看他。郎赫伯准定还守在那里,对你说:“这人还没出现。” 他的博学多才终于获得赏识。他取得了刑警金牌,升了职位,并以小队长的身分坐镇曼哈顿地方检察官的办公室,直到退休。 他老早就是局里公认的犯罪史学专家。他有一间两千多册犯罪学书籍的图书室,对于旧刑案、凶器,和犯罪方面的常识,他无异于一本活的百科全书。 他曾多次受聘于外县市警局和外事警察局。同时,他还在纽约市警局开了一节最受欢迎的侦查技巧课程,他也是约翰杰伊法律学院客座讲习的常客。 狄雷尼记忆中,郎赫伯一生未婚,住在昆士、厄姆赫斯某处。狄雷尼细查自己保留的一本老电话簿,查到了郎赫伯的电话。 他拨过去,电话铃响了七次。他正想挂断的时候,一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应声道:“喂?” “这是郎赫伯的公馆吗?”狄雷尼问。 “是的。” 他试探查问一句,“郎赫伯先生现在有空吗?” “现在不行,”那个女人答。“请问是哪一位?” “我叫艾德华·狄雷尼。是郎赫伯先生的一个老朋友。我有好多年没有与他联络了。他身体还很硬朗吧?” “不太好,”女人的音调低了些。“三年前跌了一交,摔坏了屁股,结果转成肺炎。去年又中风。现在稍微见好一些,可是大部份时间他都躺着。” “真是想不到。” “其实,以他这个年纪,算是好的了。” “是的。”狄雷尼正想问她是谁,她已经未问先答。 “我叫马莎,乐太太。”她解释得够清楚。“郎赫伯先生摔伤以后,我就是他的管家。” “我很高兴有人照顾他,”狄雷尼说。“我本来很想和他谈谈,可是现在不便打扰他。请你代为转告一声就可以了。我叫艾德——” “等一等,你是他退休以前的朋友?” “是的,很熟的。” “郎赫伯先生很少有朋友来访,”她感伤的说。“说实话,根本就没有。亲人也没一个。邻居偶而串个门子,那也是来看我,不是找他。我想一个老朋友对他太有帮助了。你是不是愿意……” “当然当然,”狄雷尼迅速接口。“愿意之至。我在曼哈顿。半个多钟头就可以到。” “好啊,”她很开心。“让我问他一声。雷先生。” “狄雷尼,”他说。“艾德华·狄雷尼。” “请你等一会儿。” 他等了好几分钟。 “他要见你。”乐太太终于传话过来。“他兴奋得不得了。穿好了衣服,还要我帮他刮胡子呢。” “太好了,”狄雷尼满脸是笑。“告诉他我马上过来。” 他带妥了老花镜、记事本、两枝原子笔和一枝铅笔。穿上藏青色、双排扣厚呢大衣。大头上端端正正戴上一顶黑呢帽。跨着稳重的脚步到第二街一家酒铺买了瓶苏格兰威士忌,包装之后放入一只牛皮纸袋。 随后召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沉默寡言,狄雷尼正中下怀。他借机默默排练待一会想请教郎赫伯的问题。 那是一幢赏心悦目的屋子,位在一条有树有草坪的街道上。乐太太必定是在窗口候着他,因为他一踏上台阶,门就开了。她整个人堵在门口,一个大块头、妈妈型的女人,有一对闪亮的眼睛,皮肤细腻。 “狄雷尼先生?”她亲切的问。 “是的。你想必就是乐太太。幸会。” 狄雷尼摘下呢帽,两人握过手。她延他入内,接过他的衣帽,挂好。 “他现在已经知道他是个病重的人,”她不厌其详的说着,“不要对他的外表太吃驽。他可以下床,不过总是坐轮椅。他瘦得很厉害,左边脸——你知道吧——中风……” 狄雷尼点头。 “一个钟头,”她说得非常武断。“医生说他一次只能起来坐一个钟头。不要太烦他。” “我不会。”狄雷尼举起牛皮纸袋。“他能喝一杯吗?” “每天一杯很淡的威士忌苏打,”她说。“他浴室里有杯子。我现在要赶着上街采购。一个钟之内准定回得来。” “不急,”狄雷尼笑道。“我不会先走的。” “他的卧室就在楼上第一间。”她向上指。“左手边。他在等你。” 狄雷尼嘘一口气,慢慢走上楼。这个家朴实明朗。壁纸、窗帘、地毯,色泽活泼明亮,一尘不染。 卧室里的那个人活脱就是一具坐在电动轮椅上的骷髅。腿上严严的覆着一条羊毛围巾兜挂在他骨节嶙嶙的肩膀上。身穿一件浆洗过的白衬衫,敝着的领口,露出一截缩皱的颈子。 他歪曲的脸面扭了一下。狄雷尼明白郎赫伯是在努力向他微笑。他赶上前,握起老人瘦弱苍白的手。轻轻地握着。 “你好吗?”他带笑的问。 “还好,”郎赫伯的声音细小虚弱。“还好。你呢?我以为你会穿制服。管区的情形如何?还是一样的乱?” 狄雷尼的迟疑一晃就过,他说,“对。还是一样的乱。真高兴又能看见你,教授。” “教授,”郎赫伯的脸又扭一下。“你是唯一称呼我‘教授’的警察。” “你本来就是教授,”狄雷尼说得肯定。 “过去的事了。其实那只是礼遇我的头衔。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郎赫伯小队长,才是真正的我。有意义。” 狄雷尼解意的点着头。举起手里的纸袋。“带给你一点点温暖的东西。” 郎赫伯做了一个微弱的手势。“你太客气了。大队长,请你替我打开它,近来我的手劲很差。” 狄雷尼撕开包装,将酒瓶凑近老人。 “苏格兰威士忌,”郎赫伯抖着手指轻摸着酒瓶。“让我们为过去的那些时光喝一杯。” “就是等你这句话,”狄雷尼快活的说着,便离开老人进浴室去调酒。他先自喝了一杯纯威士忌,撑着洗面槽,感觉着酒的力道在体内发作。他以为自己已经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但是郎赫伯的模样真实令他大惊。 平静之后,他另调了两杯酒,淡的给郎赫伯,浓的自己暍。他等着郎赫伯细瘦的指头扣稳了酒杯才松手。 “坐下来,大队长,坐下,”老人说。“那张椅子,我为你塾了好多椅塾。” 狄雷尼精神奕奕的坐下来。举杯。 “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他先敬酒。 “祝我身体健康吧,”朗赫伯道,“长命百岁不必了。朋友们一个个都去世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最后一名摩希根人’……” 话题就从老朋友、老仇敌开始。绝大半都是郎赫伯在说,他不停的把酒沾唇,不停的议述陈年旧事。狄雷尼不见他吞咽,杯子里的酒却逐渐的在减少。 很快的,酒杯空了。他稳稳的举向前。“这只是加了一点香味的白水而已,”他说。“再来一杯。” 狄雷尼犹疑不决。郎赫伯专注的望着他,脸孔扭成了一个奇奇怪怪的面具。 “我知道马莎怎么对你说的。一天一杯很淡的酒。对不对?” “对。”狄雷尼还在犹疑。 “她把酒藏在楼下,”郎赫伯抱怨。“我拿不到。我八十四岁。路都走完了。你说我就该遭到弃绝吗?” 狄雷尼下定决心,豁出去。 “不该。” 他拿着杯子,回浴室。再调两杯,这次稍许浓了些。他递给郎赫伯,老人抿一口。 “这才像那么回事。”他靠着轮椅。细密的观察着狄雷尼。原来漫在眼上的雾气淡了。又恢复了一名干练律师的敏锐眼光。 “你来这里,绝不是只为握一下我这个垂死老人的手。” “的确不是。” “老‘铁卵蛋’,”郎赫伯挚爱的唤着。“人称你为了破案,可以不惜功本的去找人,果然是名不虚传。” “不错,”狄雷尼承认。“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时间,只要能破案。我确是有一件事想请教。一个案子。不是我的;是我一个朋友在办,我答应他一定来找你。” “他叫什么名字?” “布恩。小队长。你认识?” “布恩?好像是在我的一个班上。他爸爸是不是巡警?被打死的?” “就是他。” “记得是个好孩子。他有什么问题?” “很像是连续做案的杀手。目前只有两个案子。手法相同,而死者彼此间毫无关系。陌路凶杀。没有线索。” “又是一个‘山姆之子’?”郎赫伯激动的倾身向前。“可怕的案子!那件案子是你办的?除长?” “不是的。”狄雷尼一句带过。 “那时候我是早退休了。不过我每天都不放过报纸和电视上的报导。做笔记、做剪报。我有个很疯的想法,希望有一天就这件案子写一本书。” “这个想法并不疯,”狄雷尼说:“现在布恩办的这件——” “很迷人,”郎赫伯说得极慢。他的头垂搭在细脖子上。“很迷人。我还记得在约翰杰伊学院最后一次讲演。就是谈那件案子。连续性的盲目凶杀。动机是……”他那付松动的假牙一阵乱响。 “是是,”狄雷尼连忙接腔。“我想和你谈的就是这点——动机。还有,是否出现过类似山姆之子的女性凶手?” “女人?”老人费力的抬起头。“全都在我那篇演讲稿里。” “是,可是你可不可以现在就告诉我?有没有这种案例?” “马莎贝克,”郎赫伯努力追忆。“一个宾州的女人——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是一个保姆。杀了所有的孩子。另外一个芝加哥的女人。她出租房子,杀了所有的房客。就因为一个贪字。”他想挤出一个笑容。“还把他们碾碎了灌香肠。” “可是陌路谋杀,”狄雷尼强调。“可曾有任何女人?涉到这类滥杀陌生人的案子?” “我最后那次演讲里都有,”郎赫伯低回不已。“两天后我摔倒。台阶并不滑。我只是绊了一跤,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队长?” 他抬起空杯。狄雷尼再至浴室调酒。转回卧房的时候,听见楼下门响。 郎赫伯的头挂在胸前。 “教授?” 那颗头缓慢的直起来。 “你的酒。” 瘦干的手指圈住了酒杯。 “你最后那篇讲稿,”狄雷尼说:“誊写的?还是打字的?” 那颗头动了动。 “有没有一份副本?我想拜读。” 郎赫伯振起,两眼发光的望着狄雷尼。 “一大堆副本。都在书房。……” 他随手揿轮椅扶手上的控制钮,缓缓的推向门口。狄雷尼起身,赶上前。郎赫伯操作的技术熟练无比。轮椅已转向走廊。狄雷尼随侍在侧,以防万一。 但是老人稳稳当当,他安然无事的将轮椅停在一间昏暗的房间前面。 “开关在你右手。” 狄雷尼一阵摸索,开了灯。这是一间长型的书房兼藏书室,原木书架直通达天花板。厚重的书籍,有老皮面的,有纸面的。杂志、讲义、以及一整架的照片卷宗。 一张摇摇欲坠的书桌,一把转椅。档案柜、打字机、一盏台灯、一盆枯萎的盆景。 灰尘满室;但并不凌乱。只是一眼便知这间房久不曾用过。书桌上空无一物;空气里带着霉味。 郎赫伯四下望着。 “我打算把所有的藏书挡案全留给约翰杰伊学院的图书馆,”他说:“遗嘱都记载好了。” “很好。” “演讲稿在左边的角落,第三层架子上,装在吕宋纸袋里。” 狄雷尼过去翻寻,找着了那只封袋。里面至少有一打副本,标题写着:“连续性盲目凶杀;来历和动机”。 “我可否拿一份?”他问。 没有回答。 “教授,”他提高了音调。 郎赫伯的精力似已用罄,他艰难的举起了头。 “我可以拿一份吗?”狄雷尼重复。 “要多少随你拿,”老人含着怒意。“统统拿走吧。又有什么关系呢?” 艾德华·狄雷尼遂取了一份郎赫伯这篇演讲稿的副本。他直着折好,塞入夹克内袋。 “我们回你的卧室去吧,”他说。 但是乐太太庞然的身影已经堵在房门口。她大惊失色的望着软瘫在轮椅上的郎赫伯。随后便瞪着狄雷尼,大怒。 “你怎么整他的?” 他哑口无言。 “你把他灌醉了,”她指控他的罪状。“你会害死了他!你马上滚,永远永远都不准再来。别想打电话,我绝对挂断。要是给我看见你在附近鬼鬼祟祟的打主意,我就叫警察把你关起来,你简直太可恶了。” 等她将郎赫伯推回卧室,他才关了书房的灯,下楼,自己取过了衣帽,在起居室拨电话叫车。 他出了门,站在人行道上,等车。环着这一条安详怡人的街道。多么好的住家环境,多么难得的居家生活。 下午三点半左右回到曼哈顿的家。厨房里,冰箱上贴着蒙妮卡留的字条——这是她一惯留言的方法。她去参加一个座谈会,五点半以前回来。准四点,他务必把鸡和马铃薯搁入烤箱。 他乐得有家务事可仿。他现在不愿多想自己方才的作为。对于利用一位垂死的老人,他虽不觉得太愧疚,却也不愿直钻牛角尖。 他把六只鸡腿切成十二大块,洗净、沥干。抹上橄榄油,撒上干葱屑,再加蒜、盐擦匀,摆平在铝箔烤盘里。 四个马铃薯一并洗净,涂上色拉油,用铝箔纸包好。蒙妮卡和他顶多吃两个。余下的可以搁进冰箱,等第二天切片来炸,香脆美味。 烤箱定好三百五十度,鸡和马铃薯准时放入。再从冰箱找出一棵香嫩的莴苣头,叶子一片片冲洗干净,裹上纸巾,放回冰箱。蒙妮卡和他最爱一叶一叶的沾着酸辣酱吃。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厨子。他烟抽得凶,酒喝得凶,味觉必然迟钝。所以辛香料加得奇重。蒙妮卡最怕他做菜,她抱怨说连头皮都会冒汗。 大功告成之后,他解开围裙,拎一罐啤酒进书房。 摆好架势,喝口啤酒,戴上眼镜,开始研读郎赫伯的讲稿。他连看两次。这中间并不忘记进厨房,翻动鸡块,再撒上些干葱和蒜盐。另外又提了一罐啤酒回书房。 第三节 连续性的盲目凶杀:其来历与动机 ——郎赫伯,纽约市警局刑事组小队长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刑事警探在测定嫌犯究竟有罪或无罪的时候,必须顾及的是方法、机会、和动机。凶犯可以选择凶器,选挥机会。动机却没有辨法加以选择;因为他本身就是动机的产物。通常也就是由动机来取舍他的犯罪行为。 就纽约最近发生的一连串连续性谋杀事件,我们分析凶手的动机是什么?——且看搮题写的“伤人零点四四”或所谓“山姆之于”。前者说明的是一把零点四四口径的枪,打死了六个人,伤了七个人。而后者竟是凶手自己起的一个“艺名”,用意是侮辱警界、新闻界以至所有的民众。 于是警探大动脑筋:这人自称“山姆之子”。那是神话里大力士“SAMSON”的引申,大力士的长发被削剪之后便失去了神力。我们知道被害人都蓄着长发。这是一个关键吗?一条线索吗?不,我不以为。太弱,大单薄。但是,不管这条线多么牵强,还是不能放弃任何一种的可能性,以图证实凶犯的单一动机或者多重动机。 那么,在诠释这类凶手的动机时,那些心理学专家、犯罪学专家、社会学专家都到哪儿去了呢? 我认为,理由很简单。凡是滥杀案件全都太特殊,找不出一定的模式。每一个个案都不同,每一次杀人都特异。…… 诸位会说:“他们一样都是发疯。”…… 不,令人困惑的一个公分母,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男人。在这个恐怖殿堂之中,女士们在哪里?被害人有之,凶手绝无。对,有一个马莎贝克。不错,但是,她是与一名情夫共同“合作”的,杀人是为了一个贪念。这只能算做冒牌货。 我们不把贪念列入连续性盲目凶杀的动机……今晚我们归列的乃是一连串独立性的谋杀,往往经历一段很长的时间,被害人与被害人之间没有关系,被害人与凶手完全陌生……。 那么,刑事警探应该追究什么呢?什么样可能的动机来帮助他逮住真凶呢?…… 第一,疯狂的欲念。这个通俗小说上常见的主题,的碓存在。……性的狂乱:满腔热情经由恨、无能、毫无爱情的性空虚转变成了暴力。于是乎他渴望血,籍杀人求得发泄和满足。但是他知道自己在杀人——他会哭——绝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他自己;他心里的一股怨气——他会在浴室的镜子上用口红涂写“阻止我,别让我再杀人了!”好像真有人能够驾驭他的疯狂。其实不然…… 第二,报复。……山姆之子就是一个例子。我将这个动机解释为憎恨某一特定型态的个人,或是群体,在凶手病态的心理认为,这些人该死。不管女人、黑人、同性恋、穷人、贵人或者漂亮的女孩,都可能成为特定该死的对象。 …… 第三,弃绝感。……与报复极端近似,只是弃绝感的由来不是因为个人或群体。而是被社会、被整个世界、甚至生命的本身遗弃了的感觉。凶手自怨自艾,“我不想来到这个世间,”接下来就是,“谁让我来的呢?” 从前有一个杀人狂,名叫潘兹兰。他聪明、有思想,却遭受侮辱、遗弃。于是他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滥杀无辜,在他来说这不是杀人,而是杀掉生命的本身。 这就是弃绝感:社会摒弃他,他就摒弃社会。他要肯定自己。我就是我。要引得全世界都注意!怎么证明?谋杀就成了一面最好的镜子。…… 最后一点,不中用。……有一些起不了作用的小人物,他们的极端怀疑主义特别强,他们受消极的否定论侵蚀,受绝望感摆布。…… 他们以杀人来证明自己战胜了人类的戒律:“汝不可杀人”。或者以杀人来证明那些死者的信仰错误。不管证明的是哪一点,凶手的行为就像是传播混乱的使者。 山姆之子的作为就含有那么一点极端怀疑主义的味道。但是我并不相信他的动机只这一项。应该是两三个以上的动机相互作用产生的。 ……所以,杀人狂的动机很少单纯的只有一个。我们不是蚯蚓。我们是最复杂、最会胡思乱想的生物。遇到这类连续性的盲目凶段案件,刑事组警探的工作,就是透过这些奇奇怪怪的动机,抽丝剥茧之后,才能能够、比较有希望的、抓到凶手。 …… 第四节 晚餐没有问题。鸡肉香脆。烤马铃薯咸淡适中。沾莴苣叶的辣酸酱很够味。餐桌上还有一瓶冰镇的加州白葡萄酒。 可惜的是蒙妮卡的情绪,把这顿可口的晚餐整个破坏了。她沉默忧郁,心神恍惚。 “怎么了?”狄雷尼问。 “没什么。” 两人收拾好餐桌,静坐着冲咖啡嚼脆饼。 “怎么回事?”他再问。 “没什么。”还是这句答辞,但是他瞧见她眼里贮着泪。他起身,凑向她。胖胳臂环住了她的肩膀。 “蒙妮卡,究竟什么事?” “今天下午,”她吸着鼻子说。“那个座谈会是谈小孩子受虐待的问题。” “要命!”他拉过椅子,坐在她身边。手握着她的手。 “艾德华,那太可怕了。我以为自己承受得住,可是不行。” “我明白。” “他们放了一部彩色影片。我真想死。” “我明白,我明白。” 她凝视着他。 “我不知道你怎么忍受得了,看这类事情看了三十年。” “我始终不能习惯,”他说:“永远都不能。你以为布恩为什么会开酒戒?” 她一惊。“为了这点?” “部份。也是绝大部份。看着人怎么对付人——还有对付那些孩子。” “你看他会告诉蕾贝嘉吗?” “我不知道。可能不会。他觉得惭愧。” “惭愧!”她喊道。“对遇害的死者表示同情觉得惭愧?” “这是警察的职责。不容许参杂其他的情绪。” “我想喝一杯白兰地,”她说。 白兰地喝过,厨房清理完毕,夫妇俩便进入书房。蒙妮卡坐下来,动手写信给孩子们:小艾迪、莉莎、玛莉和希薇雅。 狄雷尼坐在她对面的一张旧木椅上。他又斟了一杯白兰地,边饮边看着赫伯的演讲稿。这已是第三遍。 郎赫伯讲述的这些动机并无惊人之处。以他三十年警探的经验,狄雷尼都办过这些类似的案子。他认为郎赫伯的说词最大的问题之一,是理论重于实际。 好比在实验室里,生物学家、科学家的兴趣专注在分析一个动物、一头野兽。但是对本身陷在森林中的人而言,这些分析、解说毫无意义。他面临的是纯猝的恐惧和危险。 刑警人员就是置身在森林里的人。犯罪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是实验室里的人。后者关心的是因,前者关心的是果。 另一点令狄雷尼失望的,便是“为什么”女人总是不在连续盲目凶杀凶手的名单之内,郎赫伯没有作深入的探讨。 狄雷尼任由讲稿落在他的腿上。他摘下眼镜,按摩鼻梁,疲乏的揉着眼睛。 “要不要再来一杯白兰地?”他问太太。 她摇了摇头,专心写信。他定定的望着她。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她显得女人味十足。皮肤润滑,发丝闪亮。 她起劲的写着,脸上含着笑。这一刻,狄雷尼感觉,她彷佛就是他心目中一尊完美无瑕的女性塑像。 “蒙妮卡。” 她抬起头,眼光带着问号。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关于座谈会的问题?如果令你心烦的话,就不必了。” “不会。我现在已经好了。你想知道什么?” “他们有没有给你有关虐待儿童案件的统计资料,是增加还是减少?” “有,”她点头。“近十年一直在增,不过发言人说这可能是因为医生和医院方面警觉性提高,据实向官方呈报的关系。过去,他们都相信父母的说词,认为孩子是意外受伤。” “很可能,”他同意。“他们有没有按性别来统计这些案子的主犯?是男的多还女的多?” 她考虑一会。 “我想不起这种统计。有很多案子是父母一同牵涉进去的。有的甚至一个是主犯,另外一个不声张,保持缄默。” “唔,就算是在这种情况下,主犯会是男的多还是女的多?” 她瞪着他,想弄着楚他究竟在探索什么。 “艾德华,我刚才说了,没有这类的统计。” “要是你猜呢?” 她很为难。 “可能是女人。”她终于开口,但很快又补充道,“这是因为女人受的压力和失败太多的缘故。我的意思是,她们整天关在家里,带一群哭闹的孩子,做不完的家务、煮饭、打扫。男人出去上班就可以躲开这些琐碎。” “言之有理,”狄雷尼说。“那你猜这些虐待孩童的人起码有一半是女人——还是超过一半?” 她骤然间提高了警觉。“你干嘛问这些问题?”她问。 “只是好奇。” 第五节 三月二十四日早上,狄雷尼出门去买一份《纽约时报》,顺便上第二街一家法国面包店带点新鲜的牛角面包。回到家里,蒙妮卡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两杯葡萄汁、一罐蜂蜜和一大壶浓咖啡。 他把金融贩交给她,自己翻看〈大都会百态〉。 “天哪,你看……” 他指着社论的大标题:“两件凶杀案,追追追”。 “这是布恩的案子,”他说。“这下全掀开了。” “迟早会掀开的,”她说。“不是吗?” “对。” 他拿着报纸和第二杯咖啡一踏进书房,就急着查韩德利的电话。托马斯·韩德利是记者,在隆巴德行动中对狄雷尼帮忙很大。 铃声一响,对方便接了。 “托马斯·韩德利。” “我是艾德华·狄雷尼。” 一顿,紧接着:“组长,你好啊?” “很好,多谢。你呢?” 两人略作寒暄。狄雷尼问道: “还在写诗?” “厉害,你真是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啊?” “太闲了嘛。” “不写了。我现在想当一名驻外记者。谁知道,也许下个礼拜我想当救火员,或者警察,再不然航天员。” 狄雷尼大笑。“不可能吧。” “组长,这么多年了,今天又能跟你聊天真的很高兴,可是我有种怪怪的感觉,你绝对不是只为了问声好。有什么事?” “是的,”狄雷尼说。“今天的〈大都会百态〉第三页上有一篇社论。有关两件大饭店的凶杀案。” “嗯?” “没有具名。不知道是谁写的。” “喔。提供数据的一共是三个人,我在内。这么短一篇东西,排上三个撰稿人嫌太热闹了,所以干脆取消。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不全是。” “我想也不是。还问什么?” “谁把这两个案子相关起来的?前后隔开一个月,纽约每天都有四五起凶杀案。” “组长,你老不是唯一的警探。记我们一功吧。我们研究过,注意到这两个案子手法相同。” “混球,一定有人密报。” 韩德利大笑。“这可是你说的,我没说。” “电话来的还是信件?”狄雷尼再问。 “嘿,慢着,”韩德利叫道。“这个超过好奇的范围了。你那么有兴趣?” 狄雷尼稍作迟疑:“我的一个朋友在办这件案子。他需要各方面的协助。” “那为什么不是他来电话?” “混蛋,”狄雷尼光火了。“你如果不愿——” “别急嘛,”韩德利接得快。“我没有说不愿意。我会有什么好处?” “一条前所未有的内幕。也许碰顶,也许只是一场空。” 一阵沉默。 “好,”韩德利开腔,“我赌。贾哈维接的电话。大概一个礼拜以前。从那时候起我们就努力研究。” “你跟贾哈维谈起过那个电话?” “当然。电话是在下午五点半左右打进来的。很短。对方不肯留姓名地址。” “男的还是女的?” “很难说。老贾说很像是装出来的声音,粗沉得很。” “那是男女都有可能?” “也许。还有一件事……老贾说那个打电话的宣称,‘两件案子是同一个人干的。’不说‘是同一个凶手干的,’或是‘同一个家伙干的,’而是同一个‘人’。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你或许是个很不错的警察。谢啦,韩德利。” “我期待着能有一点回报啊,组长。” “会的。唔,还有一件……” “我就知道。”韩德利叹口气。 “我需要做一些研究工作。我当然是花钱请人。你有熟的研究人选吗?” “有。就是在下。” “你?不行。这是很枯燥的统计工作。” “赌一次看。我这儿有的是全世界最隹的数据源。只要给我机会。你不必花钱。” “我考虑,”狄雷尼说。“再会了。” “随时联络。” 狄雷尼搁下电话,呆坐片刻。“同一个人干的。”韩德利说得对。这个“人”字大有问题。 打电话的,可能就是凶手本人,或者是凶手的同党。“同一个人……”这个口气未免小心过度。何不说“家伙”、“男入”、“凶手”呢? 他长叹一声,何必与韩德利通电话?自己又何必管这档闲事。他现在只是个普通老百姓;这根本不是他的职责。可是…… 牵扯的原因很多。他想助布恩一臂之力。退休生活令他日渐厌倦;他需要在平淡中注入少许的兴奋剂。还有,凶手逍遥放任,对于他就是一种挑战。即使普通老百姓也有为社会尽棉薄之力的义务,更何况这原是他的地盘。 此外,更有一层因素。他一天天的老了。这是事实,何必否认?等到两眼一闭,三十年的专业经验便随他而去。郎赫伯尚有著作和讲稿留给后世的警探。艾德华·狄雷尼留的只是黄土一杯。 因此,趁自己还有这份能耐之际,将宝贵的经验做最好的应用,这才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也算是在有生之年,留了一份贡献。 第六节 三月二十六日上午,布恩小组长来电话。说是想过来叨扰片刻。狄雷尼表示没有问题,欢迎之至;蒙妮卡正在参加一项女权运动的会议。 这两个男人几乎每天都通电话。其实案情并无新的进展。倒是凶手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号,报纸电视都称之为“饭店恶煞”。 布恩说施马提小队长已经相信凶手不是妓女。现在他们的火力大都集中在同性恋和人妖方面。 狄雷尼叹道,“这也怪不得他。依照案例分析,这类的凶手差不多每一个都是男性。” “话是不错,”布恩说。“可是现在市长办公室吵得人仰马翻,又是旅业公会、又是观光团体。场面火爆。” 可是真正火爆,却是布恩自己。 “你看,”他丢了一张传单到狄雷尼的书桌。“施马提坚持要把这个分发给每一家旅馆的安全主管。” 狄雷尼戴上眼镜,细读。 “蠢蛋,”他轻声骂道。 “对!我一再抗议,绝对不可泄露黑色的假发。如果每一家旅馆都知道,再要想对报纸守密,绝无可能。报纸一出来,凶手就会去改假发——对不对?金黄的,红色的,随便什么颜色。这会儿,大伙全在找戴黑色假发的人。简直让我呕!” “不要太激动。事已如此,急也无用。你提反对意见的时候,可有人证?” “当然有。” “很好,”狄雷尼说。“那就没你的事。假情报来得很多吧?” “多得一塌糊涂。这就是我不肯透露假发的另一个理由。挡得住假情报。现在我们手里一张牌都没有了。施马提可真做了件屁事!” “算啦,”狄雷尼劝他。“让他自己去作茧吧。你没事就好。” “也只有这样了,”布恩叹息。“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对派出去的那批‘饵’说。随便戴什么颜色假发的人,五呎五到五呎七的都要注意。这太不象话,也太渺茫了。” “不,话不能这么说。” “我们也遵照你的提示——两个被害人可能雇用过同一个人,后来又都解聘了他。我们还在努力,可是没有什么眉目。” “非追下去不可,”狄雷尼固执到底。 “我知道。我还记得你说过凶杀的时间距离会愈来愈短。所以——” “一般而言,”狄雷尼强调。“我是说一般的情形。” “对。卜乔治和胡福瑞两个案子相隔大约一个月。如果,还有第三次,我想——可能会在四月三号上下。那就是离胡福瑞被杀三个星期。所以我预备在那个礼拜要大家特别提高警觉。” “绝无害处。”狄雷尼肯定的说。 “如果,再有一次,”布恩说,“我会通知你。你答应过要到现场——记得吗?” “记得。” 四月三日来了又走了。没有凶杀报告。狄雷尼困惑。不是为着事实证明他判断错误;这在过去也曾有过。他恼的是这件案子完全不合于任何一个已知的犯罪型态。完全两样。 但是这不正应验了郎赫伯讲稿中“凡是滥杀案件全都太特殊,找不出一定的模式。每一个个案都不同,每一次杀人都特异。”的说法。 四月十日清晨,约七点三十分,狄雷尼已睡醒,只是仍赖在床上,舍不得离开暖和的被窝。电话铃声乍响。蒙妮卡一惊而醒,翻个身直盯着他。 “艾德华·狄雷尼。” “组长。我是布恩。又是一个。柯立芝大饭店。你可以过来一趟吗?” “可以。” 狄雷尼随即下床,脱去睡衣。 “是谁打来的?”蒙妮卡问。 “布恩。又是一个。”“天哪。” 第七节 狄雷尼在十四楼出电梯。右边,一名黑人警察守在走廊中间,手里挥着一支警棍。再下去,楼厅那边,布恩和另外几个人齐集在一间房门口。 “我要见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狄雷尼向警察说。“他在等我。” “喔?”黑人警察睨他一眼。转身对着走廊大嚷,“嘿,小队长!”布恩回头来看,警察的拇指朝狄雷尼一指。布恩一点头,比个手势。警察让开一边,“请。” 艾德华·狄雷尼组长走向楼厅。布恩已迎上来。“抱歉来晚了。叫不到车子。” “幸好你来晚了,”布恩说。“刚才那份乱。记者、电视采访、市长派来的代理人、伊伐·索森副局长、施马提小队长等等,一大堆人。” “你没让他们进去吧?” “开玩笑,当然没有。再说,谁都不愿意一清早就看那么触霉头的事。坏胃口啊。他们只想拍两张照片,晚间新闻有得报。” “你告诉施马提我要来?” “没有。我对伊伐·索森副局长说了。他说,‘很好。’要是施马提转回来打官腔的话,我就叫他去找伊伐·索森副局长。” “好,”狄雷尼笑道。 他四下看过。两名救护人员携着折拢的担架车,等着收尸。两个摄影记者带着全套装备。四个人都坐在地上玩牌。 狄雷尼往门里看。有两个人在里面。一个在地毯上吸‘尘’,一个在床边的收音机座上取指纹。 “勘察小组,”布恩解释。“就快清好了。吸尘的那个是高基洛。戴眼镜的高个是夏拉罕。前两个案子也是他们这组查的。他们很恼火。” “恼火?” “职业尊严受损。因为到现在还查不出一点东西。浴室、床、家具都清过了,现在高基洛在搜地毯。” “好主意。死者有什么数据?” 布恩拿出记事本。 “与前两名不同。名字是艾杰利,白种男性,三十九岁——” “等等,”狄雷尼岔嘴说。“三十九岁?确定?” 布恩点头。“驾驶执照上面的。怎么样?” “我原希望可以固定出一个模式——五十多岁的肥胖型男子。” “这个不是。很瘦。起码六呎一。阿肯色州小岩市人,在一家连锁快餐公司做事。这次来纽约开全国性的业务推展会议。” “在哪里举行?” “就是这儿,柯立芝饭店。他跟几个朋友约了一道早餐,结果人没出现,电话也没人接,这几个朋友便找了门房打开门,发现了他。” “没有强行进入的迹象?” “没有。你看了就知道。” “小队长,你说没有,那就是没有。挣扎过?” “看不出。不过有一些情况跟前两个不大一样。他不是光着身体睡在床上,只脱了西装外套。人倒在床边的地板上,眼镜摔掉了,酒洒了一地。依我看,他是坐在床沿喝酒。凶手从他身后过来,也许把他的头朝后一拉,切了他的喉管。他朝前趴,血都溅在近床的墙壁上。” “底下有刀伤吗?” “多得不得了,直透过他的裤子。” 勘察小组的人拎着塑料袋、照相机、真空吸尘器走过来。 “好了,现在全留给你了,”夏拉罕对着布恩说。“祝你好运。” “高基洛,夏拉罕,”小队长忙着做介绍。“这位是艾德华·狄雷尼。” “组长!”高基洛热烈的伸出手。“真想不到!我在隆巴德行动跟过你。” 狄雷尼握手细看他。 “不错。你就是掘地洞的那个人。” “对,对!”高基洛真高兴狄雷尼还记得他。“那次我还以为要掘到中国大陆才逮得住凶手呢。” 几个人大笑。狄雷尼转向夏拉罕。“这里有什么发现?” 勘察小组的两个人绝口不问狄雷尼何以出现在现场。他们心里明白,狄雷尼等于是布恩的支柱。 “大发现是没有,”夏拉罕道。“不过我们清得相当彻底,连尸体上的印纹都吸取了。” “有没有黑的尼龙假发?”布恩问。“或是别的颜色的?” “没有,”夏拉罕说。“也许在吸尘器的袋子里翻得出来。” “有一件事倒是很有趣,”高基洛在一旁开口道。“不是大事,不过很有意思。要不要进来看看?” 两位技师引路至尸体倒地的位置。尸身上没有盖布。上半身扭曲,脸朝上。喉咙口开裂得像一张血盆大口,上面绞着静脉、动脉、神经、筋肉,纠缠不清。没有摔坏的眼镜,玻璃杯就在附近。 狄雷尼检视现场,正是布恩描述的情况:凶手由死者身后欺近。 他俯身查看地毯上泛黑的污迹。 “你不必太小心,”夏拉罕说。“地毯、墙壁、尸身上的血迹我们全都采了。” “看情形都是他的血,”高基洛补充一句。 “这个污迹是什么?”狄雷尼趴在地上。嗅着地毯上结块的污斑—— “威士忌,”他说。“波本的味道。” “对,”高基洛赞佩的应道。“我们也这么以为……” 狄雷尼抬头注视布恩。 “目前我派了三十个人在饭店里查,”小队长房忙解说。“很乱。人来人往,签进签出。没有人知道一点消息。酒廊里的酒保、女侍要下午五点才上班。到时候我们会去查问哪些人喝过波本。” “我们要给两位看的就是这里,”高基洛续上方才未完成的话头。“请趴下来仔细看。” 四个人便趴在地上。 “看见没有?”他指着地毯说。“一个脚印。不算清楚,已经不错了。地毯太厚的关系。夏拉罕和我猜想凶手是跨在死者身上,挥刀猛刺他的下部,竟不知道自己踩在血泊里。他进浴室的时候,脚印随着他的走动,逐渐模糊。血仍旧不断从他脚上渗到地毯上。” 四个大男人姿态难看的趴着,爬向浴室,屁股翘起,头朝前,脸贴向地毯。一路跟着地毯上的足迹。 “愈来愈模糊了,是吧?”夏拉罕道。“不过,还是粗略的量得出它的长度。大约是八吋半到九吋长。” “该死,”狄雷尼自言自语。“又是男女都有可能。” 那两个人惊得一抬头。 “……呃,”高基洛问,“我们不是在找个男的吗?” 狄雷尼不吭声。继续把脸凑近地毯。只能发现一个光脚印。赤足的外框,加上一圈脚趾而已。 “脚印的大小并不重要,”夏拉罕又说。“而是两脚的间距,脚步。明白吗?我们测了两脚间的距离,凶手的步长就有了。化验组那边有一张表格,显示一般身高和脚步的间隔度。这样我们就可以再去请教博物馆的那位教授,看看这个凶手是不是真的五呎五到五呎七的身高。” “好,”狄雷尼赞道。“很好。浴室的瓷砖上有痕迹吗?” “没什么,”高基洛答。“不过我们还是拍了照以备万一。洗面糟、澡盆、抽水马桶一概无痕迹。” 四个人依旧趴跪在地毯上,抬着头、说着话。忽然,惊觉有人站在他们头顶。 “搞什么鬼名堂?”一个怒气冲天的声音在问。 四人勉力的站起来,掸掸膝头。狄雷尼直视着眼前对他怒目相向的人物。施马提小队长的德行活像参加会计师检定,不幸落榜的簿记员。 “狄雷尼!”他大吼一声。“你在这里搞什么?你无权在此。” “没错,”狄雷尼从容不迫走向门口。“我这就走。” “慢着,”施马提猛的伸出手,口气紧张尖锐。“既然你在这儿……你发现了些什么?” 狄雷尼瞪着他。 施马提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一对神经质的眼睛,刀削一样的脸庞。耸起的瘦肩撑在那套不合身的制服里面。帽子太大,脸太小;几乎是搁在两只耳朵上。 人不可貌相?屁,狄雷尼忖道。以施马提来说,可真是“表里如一”。 “我什么也没发现,”狄雷尼答。“我发现的,这些人全都能告诉你。” “我们明天就将报告呈给您,队长,”高基洛必恭必敬。 “稍后,化验组会有更多的化验报告出来,”夏拉罕跟进。 施马提连番看过两人后,怒气又冲上狄雷尼。 “你无权在此。”他再吼一遍。“这是我的案子。你不过是个小小的老百姓。” “伊伐·索森副局长认可的,”布恩冷不防的冒出一句。 四个人面无表情的望着这位小队长。 “我们走着瞧!”施马提近乎尖叫。“他妈的我们走着瞧!” 他转身·冲出房间。 “他绝对不会长痔疮,”高基洛对他下了评论。“一等一的放屁好手。” 布恩陪着狄雷尼缓步走向电梯。 “化验组有了结果我就会通知你,”他说。“要是你想到了我们有疏漏的地方,也请你通知我。感激不尽。” “没有问题。”狄雷尼盘算着是否该告诉他关于时报接到电话密报的事,转念便否决了。韩德利说了要保密的。“布恩,希望不会因为我,令你和施马提交恶。” “有伊伐·索森副局长撑腰,还怕什么?”布恩咧嘴一笑。 “说得有理。” 狄雷尼决定步行回家。过第六街,穿过中央公园,出七十二街,再上第五街。好路线。 柔和的早晨。暖和的阳光冲破了蒙蒙的雾气。公园里,几处雪溶,几处泥泞。绿色大地在复苏。万物一片生气。 他坚定着步伐,敞着大衣,呢帽戴得方正,雪茄咬得坚牢。身边有的是行人走过,脚踏车骑过,车辆转过。他感受这一切,也欣赏这一切——内心想的却是艾杰利,和他那道开裂的血盆大口。 一个警探按照案例的或然率办案没有错。全世界的刑警都遵循着这条不成文的律则。“这是人之常情嘛,”过去有个老警察就曾对狄雷尼如是说。 可是,当这个“常情”推展到某一点,却发现了一种更新的、不同的型态时,就失去了方向;只能盲目瞎抓。 狄雷尼无意抛弃这个“常情”。若是今天换了是他在处理“饭店恶煞”的案子,他可能也像施马提:找寻男性凶手,大事搜捕同性恋。 然而,里面一些悖于“常情”的事,实在不容忽视。 狄雷尼进了第三街的熟食店,买了些现成的吃食回家。蒙妮卡还在开会。他高兴她有事可做;更高兴自己能一个人占有这个家。 他以黑面包、四分之三磅的熏鱼、一束香葱做了两份三明治:外加几滴棒檬汁。 带着三明治和一瓶冰啤酒进书房。一面吃喝,一面笔记第三名被害人,艾杰利的一干事要。 吃喝完了,看一遍记要,再翻着柯立芝饭店的电话号码。 接通后,他交代接线生,通知十四楼办案的布恩小队长挂电话过来,他同时留了自己的姓名和号码。 接着,他开始比较这三份记要。看来看去,只发现了一个共同点:三个人都是由外地来纽约。寄宿在曼哈顿区的大饭店里。 十五分钟之后电话铃响了。 “组长,我是布恩。你找我?” “死者的手背上,”狄雷尼说。“全是疤。” “我看见了,组长。解剖室的助手说像是火伤。有一两个月了。怎么样” “很难说。他结过婚吗?” “是的。没有子女。” “他太太应该知道伤疤的来源。有办法查吗?” “一定。” 挂了电话,狄雷尼换一张纸,将困扰的疑点逐一记下: 一、短刃刀,可能是大型折刀。 二、无挣扎迹象。 三、两名被害均无同性恋记录,两人均裸尸在床。 四、脱落的几根假发。 五、估计高度五呎五、七左右。 六、电话密报,男女均有可能。 他一遍又一遍的复看着,终于下定决心。不顾决定是对是错。他但愿是错。他拨通了时报的韩德利。 “艾德华·狄雷尼。” “又是一个啊,组长。” “听说了。记得几个礼拜前你答应为我做一些研究工作。这话还算数吗?” 韩德利静默片刻。 “这跟‘饭店恶煞’有关?”他问。 “有几分。” “好,”韩德利一口答应。“这话算数。” 第一节 古卓依三度冒险归来。心满意足的滑入热气腾腾的浴红,整个人缓和轻松,了无牵挂。 拿起香皂抹身,赫然发现膝盖和足踝周围的浴水晃着淡红的颜色。她直觉的以为经期已经开始。跷起脚来看,足趾间竟有干硬的血块,泡了水正逐渐的化开来。另一只脚也是。 她一动不动的坐着。怪道,脚没有受伤,足踝没有割破。这血是——明白了。是杰利的血。他“走”了以后,她不小心踩进去。这血是他的印记,他满身罪孽的污迹。 她发狂地用刷子刷,毛巾擦。一遍遍的冲洗,确定皮肤上不再残留丁点的血迹,坐上马桶盖,对着足踝、脚、脚趾中间,猛洒古龙水。“该死的血污,滚!” 她拭干身体,扑上粉,咬着牙关塞一个卫生棉进去。咬牙不是为了痛;小小的棉塞如何会痛。只是行为本身令她厌恶:损害了她的尊严。 就她记忆所及,她一直受着血的恫吓。孩提时候,割破手指、刮破膝头,她便会莫名奇妙的以为,自己的身体就是一个破了口的大袋子,一整袋的鲜红黏液正在汩汩的往外冒。 后来,月事就在那个可怕的生日来临。她相信自己即将不久人世。 “胡说,”母亲斥道。“这只表示你已经长大;是个女人了。这个十字架,你是非背不可的。” “十字架”是耶稣背的。对祂来说,失血是失命。对她,则是失纯失真,是磨难的开始。 痉挛性的抽痛便从那时起,逐年的严重。怪的是,她欢迎这份抽痛。这是赎罪。每个月一次的经血都是赎罪。 她穿上绒睡袍,进厨房服下各种维他命、矿物剂。再吞一粒安眠药上床。一小时过去,她仍旧睁着眼。于是,她又吞了一粒。这一次,她睡着了。 第二节 寇海洛假东四十八街的“加士罗那”举办公司同仁聚餐酒会。马琳打电话邀卓依。 “海洛每年都办一次。他说这比加薪划算。反正这种聚会离不开吃喝玩乐。所以海洛把时间定在星期五晚上,对大家都方便。米尔耐会来,我想你该愿意来的。” “谢谢你,马琳。”卓依答应着。 米尔耐一星期来两次电话,周三和周六的晚上九点。两个人谈得很起劲,有时候半个钟头,无所不谈。 虽然谈话内容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在卓依却是意义非凡。这是生命线。表示有个人在关心她。有一次他问: “‘饭店恶煞’的事是不是很可恶?” “是的,”她说。“很可恶。” 第三节 卓依下了班直接赴约。怕到得太早,便步行过去。 谁料她到达的时候,大房间已经挤满了人。大半都挤在两张吧台边上,桌位上也占了些人。角落里乐队起劲的奏着狄斯可,小舞池里却半个人都没有。 马琳和寇海洛在门口迎客。 “天哪,乖宝,”马琳打量着卓依,“你穿得简直像个女舍监。” “马琳,”她丈夫在一边辩驳。“她穿得很好啊。” “我来不及回家换了。”卓依含混的说。 “就是这句话,”马琳道。“你就穿这副德行去上班?你非得跟我一道上街,由我来替你改头换面。米先生知道你今晚要来,他焕发得就像棵耶诞树。”她好意的推了推卓依。“去找他吧,宝贝。” 是米尔耐找上了她。他一定早就在等着,手里已经拿好了两杯白酒。 “你好,卓依。”他愉快的笑着。“寇太太说你会来。她说:‘你的爱神要来啦。’” 卓依一笑。“这很像马琳的口气。你最近好不好,尔耐?” “有点伤风,”他说:“不严重就是了。你想过去打打招呼,还是找个位子坐下来?” “坐下来吧,”她说:“我不擅长和陌生人打招呼。” 他们在墙边找到一个四人桌位。米尔耐服侍她坐下。他坐在她旁边。“我不要离你太近,怕你传染上感冒。前几天真不舒服。” “自己要当心。你吃维他命吗?” “不吃。” “我帮你开一份药单,你照着去买,要按时服用。” “好,”他十分开心。“一定。……来,敬我们。” 两人举杯,互祝。 “起先我以为是流行性感冒,所以没敢约你出来。现在好多了。也许下个礼拜我们可以一起吃饭。” “好啊。” “你愿不愿意上我那儿去吃饭?我虽然算不得好厨师,汉堡、烤马铃薯这类的粗菜总还可以。” “很好啊,”她点点头。“我带酒来。” “不不,我请你,由我买酒。” “那我带小点心。尔耐,不准再说不了。” “好,”他又现出了孩子气的笑容,“你带小点心。” 她四处看着。“这都是些什么人?” 他便指着那些男男女女,报着姓名。很显然的他爱说话,而且会说话,他有本事把荤笑话说得谐而不谑。有一次他不小心用了个“X”字,立刻煞住,紧张的注视她。 “得罪你了,卓依?” “没有。” 谈了许多闲话之后,他将座椅拢近一些。 “我告诉你一件事,”他低声说:“不过你要保证绝对不告诉别人。保证?” 她点头。 “看见我们前面,靠吧台尽头的那个高个子?右边?” 她顺着方向望。“戴眼镜?穿灰西装的?” “就是他。他叫戴文司,寇先生的助理。看见那个跟他在讲话的女人吗?金发、穿蓝毛衣的。” 卓依伸直了脖子望。 “唔,很漂亮,很年轻。” “不怎么年轻了。她叫韦苏珊。是三楼的一个秘书。业务部的。” 卓依望见戴文司搂着韦苏珊的腰,两个人在大笑。 “他们有一‘手’?”她问米尔耐。 “她有一‘手’,”他露着不怀好意的眼光说,“不过不是跟戴文司。是寇先生。” 她看着他。“你在开玩笑?” 他举手,掌心向前。 “发誓。可是卓依,”他紧张的说:“你绝对要守密。特别是对寇太太。拜托。搞不好会丢饭碗的。” “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她再回头盯视那位金发女郎。“尔耐,你不会弄错?” “全公司都知道。他们自己还当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就传遍了。” 卓依干了酒。米尔耐立刻起身,托着杯子,冲向吧台。 乘他离去的当口,卓依再次凝望吧台边的那个女人。看上去她与戴文司极为热络,一手搭在他臂上,他说,她笑,亲昵的碰着他的脸,就像一对情侣。 卓依看着他们端起饮料,走向一张空的桌子。韦苏珊很矮小,却十分丰满,胸部尤其大。梳一个蓬卷的黑人头。古卓依直觉得她很低贱。 米尔耐捧着两满杯酒过来。 “我还是不能相信。她看起来跟那个男的好亲热。” “戴文司?他是‘挡箭牌’。他、苏珊、寇先生总是三人行,一起午餐、晚餐或者加班。要是被人撞见,都以为她跟戴文司是一对。一个未嫁,一个离婚未娶。可是公司里大家全知道,她和寇先生才是一对。” “这实在——实在很龌龊。” 他耸耸肩。 “他看中她什么?” “韦苏珊吗?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愉快和善,随时都乐于助人。” “显而易见。”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假使你认识她,你也会喜欢她。卓依,你千万不能对寇太太说啊。” “我绝对不会说。不过,她终究会发现的。” “很可能。他好像满不在乎。我指的是寇先生。” “尔耐,男人为什么总要做这种事?” “这个,我不知道……寇太太大而化之,性子很烈。也许寇先生反而想要个温顺听话的女人。” “而且她比马琳年轻得多。” “对。这也是一个原因。” “不公平。”古卓依说。 “这……”他叹口气,“我想也是。不过事情就是这样。” “我知道。——所以我离婚了。” 他伸出手,按在她的手上。 “是我不好,卓依。我不该告诉诉你这些。” “没什么。只怪自己太老式了。我结婚的时候,以为婚姻就是永恒。我从来不曾想过离婚。我真的以为。有大限到来,我们才会分手。我真是个傻瓜。” “不合还是分手的好。”他说。但是这话并不能安慰她。 “太可怕了,”她继续。“说不出有多丑恶。结婚,两个人睡在一起,一两年后,两个人分开,各走各的,又去和别的人睡在一起。简直就像畜生。” “不一定全是这样的,卓依,”他望着他们俩交迭的手,轻声说:“不一定全是这样的。” 七点钟开始聚餐:烤鸡、色拉、甜点、酒、咖啡。 寇海洛简短的致词,赢得全体员工热烈的掌声。乐队再奏狄斯可;有几对下场跳起来。一些住在郊区的来宾已经道谢离去。 “有兴趣跳舞吗,卓依?”米尔耐有礼的问她。“我对这种音乐不大在行,不过……” “不,谢谢,我一点都不会。”她说:“我想早点回去,你不会介意吧?我吃得太饱,只想回去好好休息。” “我也是。我的感冒好像又重了。家里有药,也许吃了会好过一些。” “吃一片安那辛或者阿司匹灵,然后睡觉。”她做着忠告。 “好。” “千万要盖暖和。明天会给我电话吗?” “当然。” “我会列好一份维他命丸的服用量表。在电话里告诉你。你定要每天按时吃。” “一定。绝对一定。” 他们谢过马琳和寇海洛,告辞出来。在楼下取回大衣帽子。米尔耐有意给衣帽间小姐的小费,卓依劝阻说寇先生自会料理这些事。 米尔耐表示身体不太舒服,决定搭出租车回去。顺路送卓依到家门口。她无异议。 车内没有暖气,卓依看见他在抖。她替他围紧了围脖,竖起大衣领。并叮瞩他一回家就喝杯热茶。 他目送她安全进入公寓大门之后,才让车子驶走。她转身挥挥手。一心希望他听话的吃药喝茶睡觉。她牵系继着他。 信箱有三封信:电费、电话费缴款单,另外一个乳白色的方信封,上面一手漂亮的草体字,写着她的姓名住址。发信地址是西雅图。她不认得什么人在西雅图。 进房间,上锁下扣,开亮起居室的灯,挂好衣帽。拉下卧室的百叶窗之前,瞥一眼对街的公寓。彷佛又瞥见那个男人在窥伺她的窗子。 她用力拉下窗帘,扭开床边的台灯。坐在床沿,望着这只特殊的信封。她凑在鼻尖嗅一下,没有香味。抬头简单明了:“古卓依”三个字。不加小姐,或是女士的称谓。 她慢慢的拉开封签。大信封里落出一只小信封。她随着恍然。是喜帖。 柯福特夫妇谨订于五月十日,星期六,上午十一时,为小女珍妮与古尼兹先生举行婚礼。恭请 阖第光临 观礼地点:华盛顿州,洛克维耶,潘却特道,圣安东尼教堂 回函请寄:华盛顿州,洛克维耶,路克斯特园,二零一九零 古卓依看了好几遍。指尖轻划过那一行行突起的字体。她把护卡纸折了又折,折成一个很小的方块,小到可以一口吞下去。 她只知道古尼兹还住在旧金山。瞻养费的邮政编码是这么写的。然而现在,他要与华盛顿,洛克维耶的柯珍妮结婚了。 她再读一次喜帖。圣安东尼教堂。新娘难道是天主教徒?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柯珍妮会随他去旧金山,还是定居在洛克维耶?或者西雅图? 这些无聊的问题竟教她心乱了好一会。但很快便转念至他寄喜帖的动机上。他蓄意奚落她。“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你永远都及不上的女人。我会幸福,永无止境。” 顷刻间她疲惫不堪,身心交疲。她拱坐在床沿,整个人是虚脱掏空的感觉。结婚喜帖由她指尖滑下,落在地板上。 这份沮丧起自米尔耐说出寇海洛与那个秘书之间苟且的事。卓依不明白自己为何伤感。马琳是数嫁,海洛也是再娶。离婚不会是一场浩劫,只不过又一次的失败罢了。 今天这张隆重富丽的请帖无疑在告诉她,这又是一次失败:她的失败。她苦苦搜索这一生中的成就,没有。 有的,只是古尼兹的抱怨。 “我每抽完一支烟,你就要倒一次烟灰缸吗?……” “卓依,你就只有这一百零一件毛衣吗?快成制服了。你简直是我见过最邋遢的女人!” …… 不停的埋怨,不停的挑剔。她却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从来没有!她大可以冲着他吼:“你非要把臭袜子甩得一地吗?” “你非要把手搁在每一个女客身上吗?” …… 可是没有。她什么也没说。因为从小的教养告诉她,一个好妻子要能忍,要努力维持一个和乐整洁的家。为他煮饭,听他诉苦,替他生儿育女…… 直到那一天,他否定了她的一切,弃她而去。如今他有了新人,即将与柯珍妮成婚。 古卓依明了男女本不相同。她并不恨男人。一点都不。她只是把他们看得太透。她结识的每一个男人都处处表现出自己就是永恒的象征。他们毫不谦虚,自以为是。这种狂妄的自信压迫她,令她窒息。 最糟糕的是,他们那份由内心发作出来的粗率:声音大、笑容爽、态度奔放。即使是心术不正的男人,都承继了这些特征。男性本来就是一个角色,而成功的男性更是最佳的演员。 她从地上拾起喜帖,搁在一边。送不送礼,她还要考虑。送了礼会使古尼兹自觉惭愧?或者更使他深信,她是一个仍旧爱着他的一个肤浅、没脑筋的女人呢? 她慢慢脱下衣物,进浴室,淋完浴。穿上睡袍,换了拖鞋。 时间还很早,才十点。她可以听收音机、看电视、或者看书。 她却什么都不想仿。从皮包里掏出瑞士军刀。这把刀已经热水冲过,干布擦过,上好了油。 她带着刀进厨房。拉开刀刃。电动开罐器上附有磨刀石。她仔细的磨利了刀锋。 为了试刀锋利的程度,她执刀回卧室,又快又狠的,把柯珍妮与古尼兹的结婚喜帖割得稀烂。 第四节 四月二十六日,星期六,傍晚六点,古卓依提着当天下午便买好了的水果蛋糕,走出公寓。 爽朗的春夜,碧空如洗,和风拂面。前一周的惆怅已随春风一扫而空,激起新生的希望。夕阳残照,竟柔和了都市的楞角。 她搭乘公交车到二十三街下,再步行至米尔耐的寓所。 那是一幢翻造过的家庭式五层楼公寓,房子外观保养不错。小小的前院栽着藤蔓,铁篱漆得很新,信箱盖和门铃盒都擦得雪亮。 米尔耐住的是三之二号。她按了电钮推门进去,登上铺有土色地毯的楼梯。墙上贴着花式繁复的壁纸,处处都很干净。 米尔耐站在房门口,笑脸相迎。他倾身亲了亲她的面颊,引她入室。她第一眼便瞧见一瓶新鲜的剑兰,她想着这花是为她而买。颇为感动。 两个人对望一会,同时爆笑。他们事先讲好不必穿得太正式。古卓依穿的是灰绒裙,褐色高领毛衣,软皮皮鞋。米尔耐穿的是灰绒长裤,褐色高领毛衣,软皮皮鞋。同色同样。 “情人装!” “男女不分!” “哪,我们的小点心。”她献上蛋糕。 他一手接过。“卓依,来,坐这儿,这张椅子最舒服。我们来交换,你切蛋糕,我调鸡尾甜酒好吗?” “太棒了!好多年没喝过,我都忘记怎么调法了。” “我也是,”他笑道:“我买现成配好的。刚才尝一口,还算不错。” 他在小厨房里忙的时候,卓依点上一支烟,浏览着这间小小的公寓。房间是长方形的,但是很大很宽敝,两扇长窗恰巧面街。 浴室紧靠小厨房。厨房真小,只容下一个小炉灶,一个冰箱,一个水槽和几个小柜子。一张木头餐桌摆在正室。桌上搁着两块塑料餐垫,两套美耐皿的餐盘和不锈钢的刀叉。 两张椅子,一张沙发,一个小桌几。没有吊灯,只有两盏落地台灯,和两个小台灯,一个放在小书桌上。另外有电视、收音机,和一个书架。 墙壁清一色的白。悬着两帧梵谷和荷马的复制品。桌几上有几个相框。沙发和椅子都套着与窗帘相同的印染花布。 古卓依最喜爱的,是这房间的整洁惑。她不认为这一切是米尔耐为了她,才临时“装扮”出来。这些本来就是这样。端正地竖在书架上的书,绷挺的沙发椅套,桌子、台灯上停留的灰尘——样样都中规中矩、一丝不乱。 米尔耐端出鸡尾甜酒,坐在她对面,热切的等她喝第一口。 “唔,不错。尔耐,你吃了维他命没有?” “吃了吃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是真有效,我确实好多了。” 她点头,两人静静的面对面坐着,米尔耐紧张的先开口: “我没有试过味道。我是说,原来准备烤马铃薯和汉堡。可是临时又决定改做我母亲最拿手,也是我最爱吃的烤肉。我买了一罐酸辣酱,很好吃——我是说,如果不出什么差错的话。我真的没有试过味道——”他努力装笑,“你看,我像神经病,一个人说个没完。我只是希望一切都很好,不要出问题。” “一定很好,”。她慰他。“我爱吃烤肉。加了洋葱丁吗?” “有有,还有蒜味面包屑。” “我母亲也是这个做法。尔耐,要我帮忙吗?” “噢,不必,你就坐这慢慢喝酒。再半个小时就可以上菜了。还有时间再喝一杯甜酒。” 他重回厨房。卓依持着酒杯,东走西看。看画,看书,看照片。 “都是你的家人吗?”她叫着问。 “什么?”他探出头。“哦,对对。父亲母亲和三个兄弟,两个姊妹,还有他们的小孩子。” “大家庭。” “是啊。我父亲两年前去世,母亲还在。我的兄弟姊妹全都结婚了。我现在有五个侄子、三个侄女。厉害吧!” 她晃过去,靠在小厨房的墙边,看他做事。他手脚明快利落,似乎对烹饪颇有两手。她想起古尼兹,他连烧开水都不会。 “再来一杯,”米尔耐又斟上两杯甜酒。“马上就可以上桌了。我冰了一瓶勃艮地葡萄酒。我不喜欢欢喝温温的酒,你呢?” “冰的好喝。” “你有没有兄弟姐妹,卓依?” “没有。就我一个。” 她看着他用油,少许牛乳、盐和胡椒粉拌马铃薯泥。 “你说你不会烹饪,我看你是个非常好的厨师。” “……马马虎虎。一个人住久了嘛,我不想天天啃热狗三明治,只好学着动手。不过做给自己一个人吃,太没意思。” “的确。” 的确是一顿可口的晚餐。她一再的恭维,他一再的谦虚。但是她风卷残云的吃法,证实了她所言不假。 “太棒了,尔耐,”她满足的朝后靠。“我真是吃得开心。” “我也是。咖啡和甜点现在就上?” “待一会。我撑得就像条猪。我来帮忙收拾吧?” “不不,不去管它。先休息。” 两人坐在杯盘狼藉的餐桌上,抽着香烟。米尔耐取出一小瓶加州白兰地,抱歉着没有小酒杯,只能就着喝甜酒的大杯。味道一样好。 她说:“大家庭一定很有趣。” “……”他显得迟疑。“有好有坏。坏的其中之一就是缺少隐私权。我是指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连只抽屉都没有。” “我有自己的卧室,”她说的很慢。 “那是天堂。我和一个哥哥合住一间房到我念大学。大学里又跟三个室友合住到毕业。来纽约之后才获得了独占独享的权利。豪华啊!” “现在还有这种感觉?” “差不多。每个人都会有寂寞的时候。记得当年我有那么一大堆兄弟姊妹,有时候还是感到寂寞。我几个兄弟都很壮,只有我最干。他们打篮球踢足球,跟我和不到一块。” “姊妹呢?我一直希望自己有个妹妹。” “有有。”他笑了。“美莎,最小的,我们家的老么。我们俩好多地方都相同,时常一起出城,坐在野地里朗读诗文。你知道她想做什么?她想当竖琴师!屈安碧卢没有人会教竖琴,家里又供不起她到外地去学。” “她就没学成?” “没有学成。”他再注了些白兰地,“现在已经结婚,住在密耳瓦基。丈夫是搞保险的。她说她很幸福。” “我们都有梦想,”卓依说:“长大之后才知道不可能实现。” “你的梦想是什么,卓依?” “很普通。原来想教几年书。结果结婚成家。可是到后来一事无成。” “你谈过你的母亲。你父亲是怎样的人?” “爸爸?他很活跃。拥有一家汽车代理行,一半股份的房地产公司,另外还有许多社团、商务联谊会等等。经常当选这里那里的总经理。我记得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外面开会。他也参加地方上的政治活动。” “很风头的人物。” “可以这么说。我难得见到他。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摸不着他的行为。每次看见我,就亲我。满身都是雪茄和威士忌的气味。他很有成就,我们的家很美满,我没得好抱怨的。你父亲呢?” “很高很瘦,上了年纪以后弯腰驼背。我始终认为他一生劳碌,忙到死。这么一大家子,他不得不起早落晚,倒床就睡。其实我们几个男孩子都有差事——送报之类的。对家里贴补不多。所以他只好拚老命的工作。我从来没听见他抱怨过,真的,一次都没有。” 两人静坐片刻,饮着白兰地。 “卓依,你想你会不会再婚?” 她想了想。“不知道。可能不会——就目前来说。” 他凝视她。“伤得你这么重?” “整个毁了我,”她喊道:“寇马琳有办法丈夫一个一个的换,我不能。也许这就是我的毛病。也许我就是那种笨蛋罗曼蒂克型的人。” “你不敢再试一次?” “不敢。如果我试了,再失败,我会自杀。” “天哪,”他柔声问,“你真会这样?” 她点头。 “卓依,我们谁都不是十全十美。” “我知道。我愿意认命,可是他不愿意。我不想谈这件事,尔耐。太——太恶劣了。” “遵命!”他敲一下桌子。“我们不谈它。我们谈些开心的事,吃点心喝咖啡。” 她构过手去摸他的头发。 “你真好,”她看进他眼里。“我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他捉着她的手,贴上他的脸。 “我也是。我要不断的、经常的和你见面,可以吗?” “可以。……你要吃草莓的蛋糕还是苹果的?” “草莓。”他不假思索的说。 “我也是。我们俩喜好都相同。” 两个人吃着、喝着、聊着。一起收拾了餐桌,米尔耐洗,卓依擦。 完工后,两人回座,继续喝酒聊天。他告诉她计算机的常识,她回报他安全组遭遇的一些不寻常的难题。两个人都是绝隹的听众。 十一点左右,卓依起身告辞。米尔耐劝说喝完白兰地再走不迟。她说那就走不成了,他接口道那岂不更好。两个人因此大笑。这是句玩笑话,可是他们谁也不敢确定。 米尔耐有意送她回家,她婉拒说,坐出租车又快又稳当。最后协议,他陪她下楼,看她上车,等她一到家就拨电话过来。 “要是你二十分钟之内不来电话。”他说:“我就报警。” 她突然靠近他,倒令他惊得一退。她搂住他,脸贴着他的脸。 “好美好美的一个夜晚,谢谢你。” “谢谢你,卓依。下一次我们再来。让我们不停地这样快活下去。” 她的唇印上了他的脸:温馨短暂的一吻。 “你是个好人,”她说,“我非常喜欢你。你不会甩掉我吧,尔耐?” “卓依!”他喊道,“绝对不会!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 “我……整个胡涂了。不晓得该怎么想你才好。” “想最好的。”他说。“我们互相扶持,彼此需要。” “是的。是的。”她哑了声朁。 他们再吻。紧紧的相拥。深长的吻。没有爱抚,没有激情。有的是亲密的慰藉。 “亲爱的。”他唤着。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她一再重复。 他赶赶着关灯、查看瓦斯、取外套。卓依进了浴室。单墙薄壁的缘故,她不得不开了水龙头如厕。洗过手,在他一条粉色毛巾上拭干。浴室干净整齐,一如室内其他的地方。 她对着镜子照,自觉红光满面。摸一摸面颊,很烫。她触着嘴唇轻笑。 望见自己的发式。下定决心要修剪改造一番。削得蓬松些,也许会使人显得活泼俏皮。 第五节 古卓依托着咖啡进彭伊雷的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后。莫巴利歪斜的靠在长榻上。她给他带了果汁甜甜圈。 “谢啦,娃娃,”他马上住口,咧着嘴又说:“对不起。应该说谢啦,卓依。” 她白他一眼。径自回小办公室。她听见两个男人在谈“饭店恶煞”的案子。 “一定会逮到他的。”莫巴利的声音。 “可能,”彭伊雷说。“不过现在那些大饭店已经开始大受影响了。今早的时报看了没有?因为恶煞案件,首次取消了一项大型商务会议。最好趁早破案,否则观光季一到,就惨了。” “是啊,最好能采到一个大指印。” “其实……”彭依雷反应极快,“指印的用处有限,除非逮到几个嫌犯来印证。现在,根本无从抓起。” “那个带头办案的叫什么?施马提?——他老是说那几句‘有力的路线’、‘近期可望破案’的蠢话。简直笑掉大牙。” “这事棘手,他要不尽快查出些结果,那么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谈话至此转到其他的公务上,古卓依便打开时报来看。“饭店恶煞”案刊载在〈大都会百态〉的第二页上。 第三名死者,艾杰利遇害的消息早已成为各报争相刊载的头条社会新闻。案情依旧胶着,毫无进展。 时报上,除了提到因为“饭店恶煞”事件,导致一项大型商务会议取消外,别无说话。对于嫌犯的描述仍是:五呎五至五呎七,戴黑色尼龙假发。 倒是新闻报导之后的一篇社论,引起了卓依的兴趣。撰文者是变态心理学医生,谢大伟博士。文中,谢博士臆测“饭店恶煞”的做案动机,是由于寂寞。 谢博士说:“孤独可以成为良方、灵药。少了它,生命反而无趣。但是,注意它的分野:强制性的孤独,只会腐蚀破坏。知性的孤独,有趣有益;必须加以选择…… “……有些人渴望孤独;有些则不。‘饭店恶煞’显然属于后者。……有一个不变的公式是这样的:孤独。寂寞。隔绝。孤立。侵犯。注意最后第二项,一旦孤立之后,别人的幸福快乐便变成了一种妒恨。‘为什么他们就该……?而我就……?’‘饭店恶煞’就是这样一个终极的例子。” 古卓依放下报纸,怔忡不已。谢大伟博士笔下的人物难道就是自己,她想象不出。 她觉得自己有了一些异样的感受。在这之前,她从来不费精神去想,她对那三个男人的责任。 她,古卓依,就是“饭店恶煞”。她不否认。绝不否认。事实上,她相当得意。她的冒险就是她的成就。恶名不是浪得,够刺激。 可是现在,她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奇怪的分裂感。她没有办法把“饭店恶煞”的淫荡形象与那一个声声呼唤着“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的女人合而为一。 第六节 五月六日下午,六点不到;古卓依踏入史奥卡医生的诊所。候诊室只有两个病人,却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轮到她。葛护士长直接引她进入诊察室。 循例,磅完体重,验完尿,史奥卡医生喷着一口烟雾进来,雪茄咬在一边。 “哇,换了新发型啦?”他望着卓依说。 “是的。”她有些脸红。 “很好看。葛护士长,你说是不是?” “我方才就对她说了,”护士长点头道。“我也想剪这种头,看起来年轻得多。” “应该是我要去剪才对。”医生逗趣的说着。 他暖过了听筒,再将它按上了她的胸口。 “你刚才是从办公室一路跑了来的?”他问。 “不是,”卓依很认真的回答。“我在候诊室等了快一个钟头。” 他点点头,把了她的脉,这是少有的事。接着从护士手里取过病历夹,迅速的记着。 血压量了两遍。史奥卡医生一言不发的注视卓依,脸上毫无表情。抽血之后,他吩咐葛护士长拿放大镜。 他挪动转椅,尽量靠近卓依。用放大镜仔细查看她的脸面、口唇、颈项、手臂、指纹等等。 “这是做什么?” “随便看看,”他说,“卓依,你刮腋毛的吗?” “是的。” “嗯。” 他将放大镜交回护士。十分钟后,胸部、抹片全部检查完毕。古卓依穿戴整齐,坐在史医生的办公室里,看着他点雪茄。 他朝空喷一口烟。眼镜推上头顶,望着卓依,慢慢摇了摇头,脸上的垂肉跟着晃。 “我该对你怎么办?” 她一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卓依,你近来狠紧张吗?” “紧张?” “压力。工作上?私生活:紧张、兴奋或者生气?” “没有,一样都没有。” 他叹一声。做了三十年的医生,他太了解病人喜欢说谎。通常是为了他们害羞、害怕或是面子。有时候,说谎真是一种潜意识里的自我牺牲欲。 “好,”他改了口气。“你是不是在节食?” “没有。” “你比上个月轻了四磅。” 逭次她真的吓一跳。“我不明白……会不会是量错了,葛护士长——” “胡说,”史奥卡医生严厉的说。“葛护士长绝不会看错。……你的脉搏太快,心跳急速,好像刚刚跑完了百米赛跑。血压偏高,还算正常,不过是正常范围里的最高度数。这一切都是高血压的初期现象——就因为你本来的毛病出在低血压,我才觉得奇怪,而你是不是太紧张。” “我不紧张。” “好,我相信你。你还在吃盐片?” “是的。一天两片。” “月经前的痉孪现象照旧?” 她点头。 “是好些、一样,还是更坏?” “差不多一样。上个月比较厉害。” “这次是——什么时候?” “过几天。” 他咬着雪茄,朝后靠坐,十指搭在大肚皮上。蓝眼睛严重的审视她。声音平板的开口说: “如果你受压力、紧张,是造成高血压的原因。而你的副肾皮质几乎完全破坏了。所以,你要是处在任何一种紧张的压力之下,我们就该增加可体松来加以平衡。” “可是我不紧张,没有压力!” 他不理睬她的抗议。 “同时,要增加盐分,你的身体才不致萎缩抽干。你没有呕吐的现象吧?” “没有。” “好,等血、尿液的检验报告出来以后,我们就能确定是否就是可体松缺少症。我看见你的皮肤有轻微的脱色现象。体毛、腋毛的减少也是一种症状。……” “可是你还不能断定?” “你是说可体松缺少症?对,还不能断定。最要紧的是高血压令我很困扰。可体松缺少症应该血压降低。目前,我想还是先增加可体松的药量。你现在服用多少?”他戴好眼镜,查看病历。“——一天二十五毫克。对不对?” “是的。” “什么时候吃?” “早上,跟早餐一起。” “反胃吗?” “不会。” “很好。我现在希望你每天傍晚的时候再加一剂。一天五十毫克。这对你无害。最好和着牛奶或是制酸剂一起服用。空腹吃下去胃会不舒服。明白了吗?” “是的,医生。” 他动手开药方。 “顺便再开一点安眠药好吗?”古卓依不经意地要求说。 他猛抬头。 “你常失眠?” “哎。差不多每晚如此。” “睡前喝一小杯威士忌苏打或是白兰地试试。” “试过,没有效。” “又是一个难关。照说,失眠症应该减少可体松。可是体重减轻以及其他的因素,还是先增加,等检验报告出来再说。” “盐片呢?” 他敲着手指,皱眉考虑…… “继续吃吧。一天两片。卓依,不是我要吓你,我说过多少次,你只要严格的照处方服药——没有理由不健康长寿的。” “我是照处方服了药,”她的语气很冷。“可是你现在说我出了毛病。” 他古怪的望她一会。将写好的药方递给她。并叮瞩她过三四天拨电话来,听取检验结果。 “不要担忧,”他说。“担忧反而更不好。” “我不会的。” 她走后,史奥卡医生重新点燃雪茄,静坐在转椅上。他确定她必定是受了某种压力而紧张。她不肯吐实,自有她的一套理由。如果不是性,不是情绪,那定然是心理上的紧张。这种紧张使她需要高量的可体松,消耗大量的卡路里,并且加速了血液的循环。他觉得自己彷佛是一名搜寻做案动机的侦探,他急于找寻一条正确的治疗途径。 史奥卡医生取出“内分泌系统之疾病”的复印件。翻到“副肾皮下组织”一章,用心研读起来。他要确定对于“阿狄生”病的影响、病因、症状和治疗方面没有任何疏忽遗漏。 第七节 经期前的抽痛在五月七日傍晚发作,恰好是看史奥卡医生之后的二十四小时。 五月八日,星期四下午心情恶劣,她乘坐出租车回家。宽下衣服,她小心的单击小腹。胀得发硬。 她吃完例行的药丸。再吞下一粒达痛。 当她浸在热水里,一面啜着冰冻的白酒时,她觉得抽痛断止,腹痛减弱。人又有了精神和勇气。她看了旅馆杂志,发现“饭店恶煞”的出没并未严重的影响到纽约的观光业。旅馆饭店照常客满。 位在南中央公园的加美侬大饭店,很合她的意。五月四日至十日,“加美侬”举办两项大型商务会议,以及一个为时一周的邮票展售。旅馆简介中说明,加美侬拥有六百个房间,另有大宴会室、餐饮部,咖啡店、和两处酒廊,其中一个并有狄斯可表演。 她考虑该穿什么衣服。 跨出浴红时,一阵晕眩。她连忙抓牢洗脸槽。这次持续了几乎整一分钟才消失。她作了深呼吸,再往身上洒古龙香水。 费了一个多小时装扮整齐。她显得懒散,意志似乎不能集中。 她由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竟不知道这一次次的冒险是否习惯使然。她今晚走这一趟,也许只是因袭了前几次的做法,不是欲念,也非需要。 她灌下两杯浓咖啡。等到九点钟,进备出门的时候,散漫的茫然已经烟消云散;她又新恢复敏锐而坚定。 穿一套紧身有长拉链的羊毛紧身套衫,拉链扣上拴着一个迷你警哨。 皮夹里的证件全部取出。瑞士军刀和喷气式梅司催泪瓦斯都放妥在漆皮大提包里。 头上戴着金色假发。左腕仍是那条有着“有什么不可以”牌子的手链。 一小时之后,她轻快的踏进加美侬大饭店挤满了人的大厅休息室。她抽着烟,手臂吊着大衣,注意到男人盯着她,一个个都成了呆子。她神自若,故示漠然。 有狄斯可表演的酒廊太吵太杂。她选择了“安妮皇后室”。一样的挤,但是幽暗宁静。里面的桌位已占满。吧台边还有几张空位。 古卓依照计行事。她东张西望,像是在等候约会的人。她向衣帽间的女郎询问时间,寄存了大衣。缓缓的移向吧台,眼光仍是在“寻人”。 她点了一杯白酒。这里的酒保穿着有如英国某一时代的酒店老板:扎口裤、高统袜、宽皮带、蓬袖衬衫、皮背心。女侍的服饰像挤牛奶的女工。 她挺直的坐着,慢饮浅酌,目不斜视。她左手,是一对小声争论不休的男女。右边空着。她耐心的等,充满自信。 第二杯酒刚上手,一个男人滑上了右边的空位。她朝吧台后面的镜子飞瞄一眼。四十五岁左右。中等高度,肩膀很厚,面色红润。服装讲究。金颜色的头发,服贴有致。 他看起来很像一个过气的运动健将,显著有发胖的迹象。他举起面前的双料威士忌时,她瞧见了他的钻石戒指和金腕链。 “安妮皇后室”愈见拥挤。三个声粗气大的男人冲到单身男子的身边吆暍着叫酒。他只得往卓依这边移近。肩碰了她。“对不起,小姐。”他给了她一个极不自然的笑容。 “太挤了。”过一会他又说。 她侧头。看见一对小眼睛。 “可能是开会的关系。” “对,”他点头。“幸好我一个月前就订了房间,否则休想进来。” “你参加哪一个会议?” “哪个都不参加。”他说着,掏出一张业务名片递给卓依,同时亮起金质打火机,让她借光看得清楚。 “白隆纳;”他做旁白。“乔治亚州,亚特兰大。我是经纪人,多半是推销地方航线、补给航线、货运——这类的业务。把买方和卖方凑合到一起。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来,看看哪个要卖,哪个想买。” “亚特兰大,乔治亚州,”她将名片交还给他。“你不像南方人。” 他笑声刺耳。 “的确不是。亚特兰大是我赚钱的老家。我是水牛城人。套句俗话,本人住遍大江南北。你呢?” “就是此地人,纽约。” “真的?我难得碰上本地人。芳名是?” “艾琳。” 他的套房在八楼·起居室、卧室、浴室,外加一辆有酒有点心的活动吧车。 “欢迎光临白隆纳的好客之家,”他说,“就是你的家外之家。” 她四方留心酒廊或电梯是否有人注意他们。依她看,没有。 “那批酒鬼正在听劳什子的航空违规演说。过一个钟头,我这儿就有大场面了。留着别走,艾琳,包管你交上许多新朋友。” 她大为不安。 “不好啦,”她说。“你们男孩子要谈公事。我还是喝一杯酒,走路。” “别这样,宝贝,”他又是不自然一笑。“友善一点嘛。来……脱了大衣。喝杯酒,趁风雷到来之前,我们先玩耍玩耍。” 他将她的大衣挂进衣橱。背对着她,倒酒。 现在就可以下手,念头电光石火的闪过。她决定放弃——时机不到。 “结婚没有,宝贝?”他侧着头问。 “离了。你呢,隆纳?” “光棍一条,”他端着酒杯走向她。“喝牛奶何必买条母牛——对不对?” 她接过酒。啜一口,在杯沿仔细的留一道唇印,以便待会事完后好辨认。 “这干什么用的?”他摸弄着她拉链头上的迷你警哨。 “万一要喊救命的时候。”她神经质的笑。 “你不像,”他笑得很低级。“也许我用得上。” 他顺手把拉链往下拉到她的腰,整件衣服敝了开来。 “嘿嘿,”他两眼发光,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有什么不可以?好,你和我,我们到卧室去彼此熟悉熟悉。” 他半拖半拉的推她进了卧室。关上房门。两杯酒搁在床头柜上。他便动手脱衣。 “等一下嘛,隆纳,”卓依说。“急什么?我们先喝点酒不好吗?” “不好。现在没有时间。”他扯开领带。“待会儿再让你喝个够。” 他已经上空。胸背又厚又硬,肌肉发达,绝不是她第一眼瞥见的胖。 “来啊,快。”他在催。 她还在迟疑,他已大步上前,箝紧了她。 “等一等,”她喘着。“等一等,隆纳。我要去拿皮包。” 他放手退开,狐疑的盯着她。 “干嘛?” “哎呀,女人的事嘛,”她说。“你先准备好,我马上就来。” “好,尽量快。”他在吼。 她跑进起居室。此刻大有机会可逃。只耍抓起皮包大衣,冲出门。他裸着半身,绝对不会追出来。 但是她不逃。她要留下,完成任务。这人罪有应得,该死。现在她担心的是时间。他在候客。她是否来得及在那些人到达之前办妥一切? 她拎着提包转回卧室。 “马上好。”她钻进浴室,拴上门。靠在上面大喘气。先拉好拉链,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快点快点,”他使力的敲着门嚷。“你到底在干什么?” 这一次,她绝对没有办法由他身后欺近。除非,先向他妥协。那不是她所愿。那会毁了整个计划。 她拉开折刀,搁在洗脸槽边。再取出梅司催泪瓦斯罐,紧握在右手。 “准备好了吗,隆纳?”她轻快的唤着。 她以左手拉开门栓。他就势砰开了门,穷凶极恶的扑上去。 她举起瓦斯罐,笔直的朝他脸上喷。他急退,她逼进。喷头对准了他的眼、鼻、口。 他咳嗽、打喷嚏、噎气,他弯下身,两手挡着脸,仰面翻倒。他拚命抽气,想要呼吸。他的手指猛抓着泪水弥漫的双眼。 她凑近,再喷,直到整罐瓦斯喷完。 她这才跑入浴室。匆忙拧了条湿毛巾,捂住自己的嘴和鼻。拿起军刀,转回卧室。他在地上,手遮着脸,痛苦不堪的扭着,发出野兽似的呻吟,毛茸茸的胸膛剧烈起伏。 她倾身。将刀刃送入他的左耳下旁。又深又弯的一刀。他全身一抽,弹跳起来。一道血泉射出。她急跳躲开。他的手从脸上滑落,迷糊的泪眼瞪着她,而后晦暗。 瓦斯味对她起了作用,她喘着,咳着,但却仍然奋力的完成最后一项“仪式”,刀锋一道又一道的刺割着他的下体;“好了。好了,好了。” 她飞奔入浴室,关紧了门。重重吸几口新鲜空气,重新湿了毛巾,擦眼、清鼻。细查手臂、衣服、足踝、鞋底。没有一丝血迹。 右手和刀上全是血。她扭开洗脸槽的热水,冲洗。这时才发觉刀锋缺了一块,约有半吋的刀尖不见了。 她怔了一会,计算可能的危险性。如果这一小块刀尖不在他身边的地毯上,必定在他的喉咙里。准是撞到骨头迸断的。她不能去找,不能碰他。 她快动作的洗净了刀和手,拭干。将擦手的毛巾、军刀、空瓦斯罐,全数扔进了大皮袋。出了浴室,房间里的瓦斯味已渐消淡。 白隆纳摊手摊脚的躺在血泊里。卓依查看四周,找不到断裂的刀尖。 她拿起方才喝过的杯子,干了酒,空杯一并装入皮袋。接着便以湿毛巾擦拭浴室的门把、水龙头开关,以及卧室的门钮。 穿起大衣,将房门拉开一线,往外探。再以湿毛巾擦了门锁、门链、门钮。毛巾塞入皮袋,用脚踢开房门,走出去再以膝盖把门勾上。 她等电梯的时候,另一架“上行”的电梯,门开,涌出五个边笑边闹的男人。 他们根本没有瞥见她,一路叫嚷着上了走廊。五个人一齐停在白隆纳的房间门口。其中一个举手敲门。 下去的电梯正巧停在八楼,梯门滑开,古卓依从容不迫的跨了进去。 第一节 四月十八那天晚上,卓依正在“加士罗那”,寇海洛主办的聚餐酒会中盘桓时,隔一条街远的“牛熊餐厅”里,艾德华·狄雷尼与记者韩德利也在进餐。 韩德利是瘦小精捍型的人物,绝对看不出已经四十九岁。西装永远笔挺,皮鞋雪亮,衬衫雪白。他是狄雷尼认识的少数几个能够穿着小马甲,而面不改色的男人。 唯一显出他内心紧张的迹象,是啃指甲,啃到只只见肉。另外一个神经质的习惯,也是留八字胡的后遗症:老是球起指节,摸着已经无毛的上唇。 “由你会账?”他一到就问。 “当然。” “那,我耍一杯双料马丁尼,烤牛肉,要生的,一个烘马铃薯,一撮色拉。” “主随客意。”狄雷尼说罢,转向侍者。“一样来两份。” 韩德利仔细端详这位前任组长。“你真不见老,一点都没变。” “我是天生老相。”狄雷尼说。 “我信。”韩德利撑着手肘,两只巴掌猛抹着脸。 “累啊?”狄雷尼问。 “不是累,是烦。每天都是老套。随便拿起哪个年份的报纸,总是离不了饥荒、闹穷、战争、天灾、人祸、犯罪这些个屁事。什么都没变。” “形式上也许有所变化,人本身不可能有太大的改变。” “就拿饭店恶煞来说,”韩德利继续谈。“不又是山姆之子的重演?” 侍者前来上酒,狄雷尼乘机避不作答。 嚼完烤牛肉,呷了咖啡。狄雷尼接过韩德利递来的香烟,很不适意的抽着,韩德利逗趣的望着他。 “我习惯了雪茄,”他解释。“老是想咬下去。” 喝完第二杯咖啡。 “有没有什么要给我的?”韩德利先发难。 “一篇故事?还是一则独家新闻?”狄雷尼大笑。“没有。没有一样你能派得上用场。” “派不派上用场,由我来决定。” “我可以给你一个内幕消息。当局对施马提小队长不大满意。” “卷铺盖走路?” “那倒不至于。可能会调走。” “我来查。还有没有别的?” 狄雷尼考虑该透露多少。该出多少代价才可以获得他想要的合作。 “最近这一次凶杀……”他说。“艾杰利……” “怎么样?” 狄雷尼组长狠狠的盯着他。 “目前绝对不准见报。绝对不准。等我的通知。同不同意?” “同意。是什么?” “他们在艾杰利房间的地毯上搜到几根尼龙假发。” “那有什么?早说了凶手戴黑色尼龙假发。” “这几根是金色的。” 记者猛眨眼。 “混蛋,换了颜色。”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 “对,”狄雷尼点点头。“还有可能再换。所以绝对不准泄露消息。如果报纸电视不宣传开,凶手也许就用定了这个颜色。” “也许,”韩德利将信将疑。“别的?” “没有。” “太渺茫了,”韩德利叹口气。“好吧!听听你要哪方面的研究资料。”狄雷尼从内袋取出一份折拢的打字纸,递过去。韩德利戴上牛角框的眼镜,连看两遍。之后抬起头望狄雷尼。 “你说逭玩意跟饭店恶煞扯得上干系?” “有可能。” “你是疯子!”他爆出一声。“你知不知道?” “就算我是,”组长平稳作答。 “你真以为……” 狄雷尼耸耸肩。 “这是什么鬼故事!”韩德利的声音不寒而栗。“你要是玩这套来勾引我,你成功了。我这就去办。” “什么时候回音?” “起码一个礼拜。” “很好。” “要是提前办完,我会通知你。” “我要所有的数字、比例。” “我知道你要哪些,”韩德利没好气的应着。“不消多说。不过之后,我要这个故事。如何?” 狄雷尼点头,会账,两人离座。 “再去喝一睡前酒吧?”狄雷尼提议。 “没问题,”韩德利应得飞快。“太座不会奇怪吧?” “她今天晚上在上课。” “上课?什么课?” “独断独行的课。” “嗬嗬。”韩德利说。 第二节 他一遍遍的温习这三椿凶案。他确信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关联。 他勉强的转注到凶案发生的地点。三家饭店各有其主,摆明是曼哈顿中区经营完善的大旅馆。毫无引发犯罪复仇的因素。 再研究凶杀的时间。第一次在星期五,第二次在星期四,第三次是星期三。似乎是循着一个倒退的程序。除非第四次发生在星期二,否则这点不值一顾。 他完全相信必定会有第四次发生。恼火的是,他没有能力阻止它的发生。 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固定每周来两三次电话。发现金颜色假发就是由他报告狄雷尼。至于是否让传播媒体发布这项消息,尚未决定。 布恩并且说,由地毯上的足印证实了凶手的高度与原来的估计无差。无法断定的,是足印不知是男是女。 小队长又说,艾杰利手背的疤痕是炉火烧伤。他不认为这些伤疤与谋杀有啥关联,狄雷尼附和这个看法。 对于凶手是否是三名死者共同雇用过的人一项,经过调查一无结果。卜乔治、胡福瑞和艾杰利三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布恩叹道,“我们仍旧每晚放‘饵’,施马提也查问过同性恋的聚会地,结果都是零。组长。可有别的建议?” “没有。目前没有。” “目前?”小队长充满希望,“那是说过些时候会有?” 狄雷尼不愿意燃起他错误的希望。但是又不愿令他绝望。 “呃……可能。只是假设,大胆的假设而已。” “组长,到这个地步我们什么都要。你什么时候可以提出来?” “大概两个礼拜。”他随即换了话题。“经常会接到一些假情报吧。” “多的是,”布恩唉声叹气。“甚至还收到四顶标了‘饭店恶煞’的黑色尼龙假发。不过说老实话,如果不是忙着查这些假情报,我们还真无事可做。” 狄雷尼重新检视三件凶案的记要,终于发现了一件疏忽的大事,一件每个人都疏忽的大事。这事与三个死者无关。 但是意义重大。至少他以为是如此。他对照日历查了两次,再进起居室,翻阅他妻子的一本册子。 他重回书房时,面带笑容。不,不如说是狞笑。他谨慎记下这项发现,竟觉察自己在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他知道向他示警的结果,必然会引出许多间题。许多他还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并不相信这一次能够阻止第四次的谋杀。 第三节 四月二十八日,清晨。韩德利来了电话。 “数字有了。” 他声音里听不出是“是”或“否”。狄雷尼想问,不敢问。他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反而更怕接受“是”的答案。 “很好。”他尽量表现得言之由衷。 “我没有时间作总结,”韩德利接着说。“这道手续得由你自己完成。” “可以,”狄雷尼说。“谢啦,韩德利。多谢合作。” “这是我的故事。”记者特别提醒他。 组长玩味这句话的意思。这是个故事?或只是一条歪理? “是你的故事,”他认可。“何时何地拿得到这份数据?” 对方静默一会。 “中央车站如何?十二点半。大厅询问台。” “半夜在西城旧码头如何?”狄雷尼反唇相识。 韩德利大笑。 “你误会了。我是要赶火车。中央车站对我最方便。” “原来如此,”狄雷尼恍然。“就十二点半。” 照例。狄雷尼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他以辨认便衣警员、观看小摊贩自娱。不久,便望见韩德利捧着一个很有份量的购物袋快步走来。 “全是你的,”韩德利将袋子一手交过。“约有五磅的影印本。很有趣的资料。” “喔?” 韩德利抬头望大钟。 “我得去赶火车了,”他说。“信不信由你,我要上弗南山访一个灵媒。她说梦见了饭店恶煞。他是个六呎六的独眼巨汉,操一口英国腔。” “好像很伟大。” 记者声了耸肩。“这类先知、灵媒,只要他们说知道恶煞是什么长相,我们就一个都不放过。” “没有两个人说法会是一样的。” “对。”他犹疑一下,指指袋子。“有什么决定要告诉我。” “一定。再次谢谢。”狄雷尼说。 他目送韩德利离去,便抱起购物袋出了中央车站。他最恨提包裹,尤其是购物袋。他认为这是一种大妨碍:一旦有事,两手都不得空。 天气晴朗,有风。一身浅灰的轧别丁大衣(gabardine coat)不冷不热,正合适。他暂停脚步正了正呢帽,随着向公园路走去。 此刻他抛开一切杂念,专心一意的享受这愉快的天气,欣赏这个城市。 这是他的城市。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每次离开都有失落感,每次回来无比亲切。纽约就像他的家;纽约人就像他的妻子儿女。 他了解这个都市。他不把它视做天堂,也不觉得它令人害怕。它的明暗,他一清二楚。它的美丑、善恶,他统统接受。他为这一个永不嫌烦的城市喜乐感恩。 穿过马路,走到公园路的另一边,脚步沉重了,高统的厚皮鞋叭叭的响在人行道上。他终于疲累的钻进了出租车,直接驶回家去。 他靠在水槽边,吃完一个“湿”三明治,喝完一罐啤酒。恢复了精神,便携着资料袋进书房埋首研究。 晚饭时,他不经意的问蒙妮卡: “晚上要出去吗?” 她笑着,握起他的手。 “这一向我太疏忽你了,艾德华。” “没有的事。”他言不由衷。 “反正,我今天决定不出去。” “太好了。我想跟你好好的长谈。” “哦,挺严重的口气,”她说。“打算开除我?” “不是,”他大笑。“我只是想讨论一些事,听听你的意见。” “假如我提了意见,你肯改变自己的意思吗?” “不。” 第四节 狄雷尼家的起居室高而宽敝。有壁炉、有书架。朴实、大方、舒适。 狄雷尼的“宝座”,是一把高背椅,镶着墨绿色皮面和铜钉钮。蒙妮卡的座椅精致得多,包着花花朵朵的锦缎面。两张椅子都已陈旧。 那晚,吃罢晚膳,蒙妮卡坐进她的“后座”,戴上老花镜,继续她未完工的编织。狄雷尼捧着所有的记要,和韩德利的研究资料,往他的“王座”边上一坐。 “都是些什么?”蒙妮卡问。 “就是我预备跟你讨论的。” “是关于‘饭店恶煞’?” “对。你会不会烦?” “不会。不过对个退休的警察来说,你好像太主动了。” “我只是想帮布恩,”他申辩。“这件案子对他关系重大。” “好吧,”她从老花镜片上翻他一眼。“说来听听。” “当第一名受害人,卜乔治在二月份,大公园饭店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办案人员都以为是妓女干的。种种迹象都好像符合这个猜测。一名外地来纽约开会的富商,花天酒地之余,带了个妓女郎回旅馆,结果言语不合,或价钱不对,起了争执,大打出手,那个女的最后杀了他。这种故事,发生过千百回。” “说的也是。”蒙妮卡轻叹。 “可是,问题来了。房间里没有打架的痕迹,财物也没有损失。照理那个妓女至少会顺手牵走一两样值钱的东西或者现钞。” “也许她吃了迷幻药。” “还会细心的把指纹全部抹掉?太不可能。特别是三月份又出现一次。第二个死者叫胡福瑞,同样是喉咙被人割开,死在皮耶士饭店。同样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也同样没有财物损失。” “报上说死者死状极惨,”蒙妮卡小声说。 “是的,”狄雷尼语气平淡。“下体刺了无数刀,可能在被害人将死或是死了以后刺的。” 蒙妮卡沉默。 “后来发现了几根黑色尼龙假发,”狄雷尼接着往下说。“至此,妓女的立论放弃,转往凶手可能是同性恋或是人妖方面推想。” “女人也戴假发啊,比男人还多。” “对。还有凶器,一把短刃刀,可能是一把折刀,这也是女人用的兵器。应该假想凶手是女性,但是警方是按照或然率推断。近代凶杀史上,没有女性盲目滥杀的个案。男性很多,女性绝无。” “为什么一定是同性恋?普通一个男的不行吗?” “因为死者都是全身裸露。施马提小队长朝这条路探了许久,结果是零。第三次凶案发生之后,断定了凶手的身高,五呎五到五呎七。有可能是个矮小的男人。” “或者是个高个子的女人。” “不错。两种猜测都没有依据。侦查目标还是针对男性。” 她再抬眼望他。 “你认为是个女的?” “是的。” “妓女?” “不是。一个心理变态的女人。也许为了某些连她自己都莫名奇妙的理由,杀人。” “我不信。”蒙妮卡斩钉截铁的说。 “为什么?” “女人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他早有预感,会得到这么一个主观的答案。他的下一个问题已经备妥: “你是说女人没有能力做出这样血腥的暴力事件?” “完全正确。一次也许。为了妒恨、报复。可是不可能毫无理由的连续杀死陌生人。” “前几个礼拜,我们谈到虐待孩童的话题。你承认起码有一半的案子,都是由母亲主犯。” “艾德华,两者不同!” “怎么不同?妒恨报复的动机在哪里?” “那些女人是处在很大的压力之下。生活封闭,没有希望。小孩子成了最近的目标,最方便的出气筒。” 他嗤一声。“说得十分顺口,不过虐待婴儿,这个道理还是说不过去。这些暂且不谈,我现在只想令你相信,女人跟男人一样,有能力做出丧心病狂的暴力事件。” 她不出声,忙着钩织。绷着脸,抿紧了唇。狄雷尼看得清楚,他就是不肯死心。 “你知道,女人温柔、端庄的型态,可说是艺术家、文学家一手造成的。她们并非天生的文弱。在很多民族,她们一样扮演军人、斗士、残忍顽强的敌人这类的角色。” “你究竟要说什么?” “如果她们控制不了私欲,就没有什么内在的因素能阻止她们成为暴戾的杀手。事实上,我以为她们比男人更有暴戾的倾向。” “这可是我听过最惊人的谬论。” 他一手按在唇上,若有所思的望着她。 “我有一个狂想,也许男人尽量压制女人,原因是他们怕女人。可能是出于自保。” “你简直不象话!” “不至于吧。”他耸耸肩。“言归正传,你赞同女人无论在生理心理都有能力成为杀人狂吗?确实有案可查。女人为了贪念,大开杀戒,杀的全都是她们认识的人。我只请求你跨出一小步,相信女人可能毫无理由去杀一些完全陌生的人。” “不。”她说得十分肯定。“我不相信。你自己说了史无前例。从来没有‘山姆之女’。” “对。这是实话。所以布恩和施马提和所有的人都在追踪男的‘恶煞’。我认为他们错了。” “就为了你相信女人有能力杀人?” “再加上做案的是女人用的武器,再加上没有打斗的迹象,再加上没有同性恋倾向的男尸都是裸体的,再加上假发、凶手的身高,和另外一件事。” “是什么?” “我查过前两件凶案发生的日期,起初我以为是受满月的影响,满月的时候犯罪案件最猖獗。” “有关联?” “没有。第三次也没有关联。我再注意三件凶案的间隔期。第一次与第二次是二十六天,第二次与第三次还是二十六天。这对你可有任何提示?” 她不答腔。 “当然有。”他代为作答。“二十六天正是女人正常的月经周期。我查了你的妇科指南。” “天哪,艾德华,这也算证据?” “我承认,单凭这一点,不能算。可是加上其他那些点,就落了型:一个心理变态的女人受经期的影响,屡次犯罪。” “杀死陌生人?我还是不信。” “还有,”他弯腰拾起地上的资料,搁在腿上。戴好眼镜,“这得花不少时间。要不要喝点什么?” “谢谢,不必。” 他点点头,很快的找着了他要的那页资料。然后向椅子上一靠。 “或然率对我的判断确实不利,”他承认。“按照经验,施马提搜索的方向正确无误。可是我的看法,或然率不一定就是对的。” “喔?” 他很伤心,她掩藏得实在太好,看不出究竟是不是好奇。 “在我怀疑‘饭店恶煞’是女性的时候,我想到了我们常谈论的‘新女性’问题,这个‘新’字,很可能存在许多我们不知情的方面。 “换句话说,我很想知道现代妇女在变,或是已经变得更独立、更有野心、更有决断的时候,这些改变是不是会使她们倾向于,呃,对自己缺乏信心,或者产生了违反社会制度的行为。” “你发现了些什么?” “……我不敢说我发现的就是证据。至少,证实了我走对了路。我请韩德利——他是记者,你见过的——替我查了些数字。我以过去的十五年为考核的时段,从中判断我疑惑的这些妇女界的变迁,是否在真实境界中出现。” “为什么取过去的十五年?” 他冷冷的看她。“你知道为什么。这十五年,大致上就是近代新女性运动发展萌芽的时期。它对许多美国妇女影响深重。对男人,何尝不是。” “你是把什么都归咎到女权运动上去?” “当然不是。……你到底想不想听韩德利的发现?” “要是这份资料由女人来搜集,会中听得多。” 他笑得很僵。“女人搜集的结果跟韩德利的数字绝对相同。好,我们现在开始—— “第一,药物。我指的是海洛英、大麻、古柯碱这些违禁药品。数据愿示,在吸毒方面男女数字相等。 “再说由医师处方的合法药物。统计数字相当精确。特效药最多。百分之八十的安非他命、百分之六十七的镇定剂、百分之六十的安眠药物,开列给妇女服用。估计起码有两百万妇女都赖药物维生。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女人经常吃安眠药。那也是女性最喜爱选择的一条自杀途径。” “关于这些,原因很多——” “停!”狄雷尼举起一只巴掌。“蒙妮卡,我是警察,不是心理学家。我只会实事求是,原因免谈。” 她闭了嘴。 “第二,”他继续参照资料。“女性酗酒的数字已经两倍于二次大战时期。过去十个人当中有一个女性。今天,男女的比数是一对一。统计数字不能说百分之百正确,但是女性酗酒数字激增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第三,肺癌的死亡率,女性增加百分之四十五,男性不过百分之四。” “证明什么?”蒙妮卡忍不住又问。 “证明女人的烟瘾大得惊人。” 他从他太太僵硬的坐姿看出,她愈来愈火。可是他打定主意,要走就走到底。 “最后一套数字,”他说,“妇女占总人口百分之五十一左右。但是各方证据显示,妇女心理病的百分比奇高。有一百个男人需要住院治疗的话,女人就有一百七十五名,门诊病人,女性更高到两百二十八名。病因都是忧郁症。” “忧郁!”她带刺的说。“这个病的原因——” “蒙妮卡!”他喊道。“我说了对原因不感兴趣。我是在做解析。对于所谓的‘新女性’,我不做裁判,只是把数字给你。数字不谈什么良心,只说明一个存在的事实,至于其中的道理,千百个都不止。” “我知道你的‘道理’,”她语气刻薄。“就是指桑骂槐,冲着女权运动来的!” “可恶!”他大怒。“到底你听我还是我听你?我说这些,就是在印证我认为饭店恶煞是女人的理论。” “这又怎么扯在一起了?” 他吸口气,力持镇静。他说了这许多,她竟然抓不住重点——想必是他的讲解太差。 “蒙妮卡,我请韩德利做这番统计,目的是希望以真凭实据的数字来强化我的信念。我相信饭店恶煞是个女人。 “目前,我们对于凶手的形象所知几乎是零。除了身高、假发。不过其余的条件,我们可以猜。譬如说,她可能是个年轻的女人,从十八到四十岁都有可能,因为她有足够的力气割开一个男人的喉咙,而且她还有月事。 “我们也明了她非常聪明,计划周到仔细。她能冷静的谋杀了人,把自己身上的血迹冲洗干净离开现场,绝对不留下一点指纹,可见这个女人智商高人一等。 “这份研究数据还提供我们一些额外的线索:她极有可能喜欢吃药、喝酒、或者抽烟——也许全部都有。她也极有可能患了忧郁症或是神经病,或者两者兼有。 “我的目的就是把这些拼凑成一个影像。不是心理学上的影像——那些玩意经常是狗屎。我尽量设法赋予凶手一个人身和情绪两方面的特性,让我们更加确立她是哪一类的女人。” “她会不会是个新女性?”蒙妮卡问。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不知道,也无从猜起。不过我确信我们国家里绝大多数的妇女都深受妇女解放运动的影响,不管她们有没有参与进去。” 蒙妮卡沉思片刻。她再提出的问题,却是狄雷尼一心想规避的,也是问题的核心。 “韩德利统计了现时的犯罪资料吗?” “是的,他统计了。” “如何?” “逮捕的比率,女性偏高。比男的高出很多。” “谋杀案呢?”她再问。 他不得不据实作答。“没有。在谋杀案件里女性罪犯没有增加的迹象。可是在抢劫、窃盗、诈欺等方面的做案纪录远超过男性。重大刑案,像谋杀、滥杀很少见。” “或者强奸。”她冷冷的加上一个罪名。 他无话可说。 “如果你的研究报告证实饭店恶煞是女人,那么女性凶手不是又增加了吗?” “应该是的。”他不否认。 “你本来就希望是的,对不对?” “蒙妮卡,”他辩道,“知道饭店恶煞是个女人,对我并没有好处。” 她吸了吸鼻子,收拾针线。 “你哪里‘知道’,你只不过猜猜看。我看你是全盘皆错。” “也许。” “打算把你的狂想告诉布恩吗?” “暂时不打算。不过我会提醒他当心五月七号到九号这几天。要是我估计不错,那时候将有一次凶杀案。” 她跨着大步出房间。 “你是自己骗自己!” 房门砰上,狄雷尼气恼的一脚踢开散在地毯上的统计资料。 “竟跟我唱反调!” 第五节 五月九日,上午八点十几分,狄雷尼夫妇安静的在用早餐。 自从为了韩德利的研究资料舌战之后,两人相敬如“冰”已有一个多星期,谁也不肯让步。 现在,狄雷尼组长认为应该收场了。 “岂有此理!”他放下报纸,猛拍一把桌子,蒙妮卡惊得跳起来。“我们这算什么——小孩子?这搞什么名堂。我们非要做陌生人不可吗?” “你是老顽固,从来不承认自己错。” “我承认‘也许’我错了,”他说。“可是还没有证明我的确错了。你认定我错?好,来赌,五块、十块、一百块。随你出。” “这种人命交关的事,谁跟你赌。” “那,就洗窗子。我错的话,罚我洗所有的窗子。如果我对,就由你洗。” 她考虑。 “每一扇都要洗,包括地下室、小阁楼。”她说。 “完全同意。”两人握手为约。 “把收音机打开。” “来,倒咖啡。” 一切终于回归正常。但是听见播音员报出的第一条新闻。两个人都僵住。 “……尸身于午夜时分,在南中央公园的加美侬大饭店一间套房内发现。死者验明为白隆纳,乔治亚州,亚特兰大的一名航空经纪。一位警方发言人证实这椿凶杀案,属于‘饭店恶煞’所做的一连串谋杀事件。白隆纳是第四个被害人。截至目前还没有进一步的报导。” 蒙妮卡与狄雷尼面面相觑。 “玻璃清洁剂就在水槽下面。”狄雷尼静静的说。 她无声的哭了,泪水滑下面颊。他起身,搂住她的肩,靠近他。 “太可怕了,”她哽咽着声音说。“我们在开玩笑、打赌,那边……” “我知道,我知道。” “你最好赶快把你的想法告诉布恩。” “对。” 他进书房,重重的坐下,手搭在话筒上,犹豫起来。 他不懂为什么没有接到电话通知。播音员说尸体是在午夜时分发现。 狄雷尼私心以为只要一经证实凶案是恶煞所为,布恩就该立刻通知他。 也许施马提明令布恩不得与他商讨案情。也许罪证已经足够,不需要再劳驾一位退了职的老警察。也许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忙得无暇向他报告。反正,都有可能。 他拨了布恩家中、城中北区分局、和加美侬大饭店,都联络不上。三个地方他都留了话。 现在,他着手撰写一份新的记要:“白隆纳,五月八日午夜,乔治亚州,亚特兰大。第四名被害人。被害地点,加美侬大饭店。”记完后,他进厨房,收听十点钟的新闻。蒙妮卡正在放水、准备抹布、清洁剂、和纸巾。 “不必了,”他笑着说。“那只是开玩笑说的。” “不,”她说。“我输了。而且,我也想找点事做,省得胡思乱想。” “好吧……累了就歇下来。” 新闻报告添了几项。死者是来自纽约,参加加美侬饭店的一项会议。尸体是由他的几个朋友发现。 同时副市长、旅行社、以及旅馆同业公会主席都愤慨的表示,警方应及早捕获“饭店恶煞”,否则纽约的观光业将不堪设想。 狄雷尼一整个上午待在书房,布恩始终没有回电话。不论是什么理由,总之,他断定自己是被甩了。 他穿戴起衣帽,带了雨伞。对着正在楼上洗窗户的太太嚷说出去一会,片刻即回。 雨势颇大。雨水伴着雾气漫天降下。暖热的气温叫人难受。街道上处处都是肮脏的水洼。天气与狄雷尼的心情相当吻合。 他的自尊受伤严重。他与布恩合作,间接的就是与伊伐·索森副局长合作。他提供许多建议,提醒他们注意五月七日至九日的这段时间。 唯一保留未说的,就是饭店恶煞是个女人。而不说的原因,因为这只是一个理论,还需要更多的实证,使它立足。 白隆纳遇害的时间,无疑说明了他的理论不仅只是一种猜测。他们既然不需要他,还管它做甚?本来就不干他屁事。他是个光荣退休的警察。 他在自我安慰。 他不停的向前走,感觉湿气从脚底漫上了肩膀。最后驻足在第一街的一家爱尔兰酒吧,干了两杯纯威士忌。酒精的热力令他淌汗,情绪稍稍平稳了些。打道回府的时侯,他已经心平气和,“饭店恶煞”对他已成了过去式。 第六节 蒙妮卡从厨房出来。“你到哪里去了?” “散步。”他脱下衣帽,放进衣橱里。 “伊伐·索森在书房里,”她说。“等了快一个钟头。” 狄雷尼哼哼。 “你跟伊伐一样,阴阳怪气。快把雨伞拿进厨房去滴水。” 他进厨房竖好雨伞。伸手掠了掠头发,便走入书房。 伊伐·索森副局长起身,手里持着酒。 “嗨,伊伐。” “你怎么会知道昨天晚上有凶杀案发生?”伊伐·索森副局长劈头就问。吼声震耳。 狄雷尼望定他。“说来话长,你吼也没有用。” 伊伐·索森吸口气。“天哪,”他摇摇头。“我快崩溃了。对不起,艾德华,我向你道歉。” 他上前与狄雷尼握了手,再回座,狄雷尼斟了酒,两人举杯互敬。 伊伐·索森副局长在纽约市警局有“将军”之称。他身材瘦小,腰干挺直,肩膀又宽又方,就像在外套里撑了衣架。 气色很好。一头白发理得很短,梳得服贴。灰蓝的眼睛和蔼亲切。但是属下都知道,这对眼睛发起威来冷厉之至。“跟索森副局长不难相处,”他的一名部属曾说。“只要不出错。” “太太好吗?”狄雷尼问。伊伐·索森副局长有一位漂亮的瑞典妻子。 “很好。几时和蒙妮卡一起来吃顿她拿手的瑞典菜?” “随时都没有问题。” 寒暄之后,两个人不再作声。—— “你先说还是我先?”伊伐首先打破沉默。 “你。” “闹区问题很大。”伊伐·索森副局长说。 “闹区本来问题就大。” “可是这桩‘饭店恶煞’案件真叫人头痛。好像比‘山姆之子’更糟。今天州长那边来了电话。政界、商界都在轰我们。……这些暂时不谈,先来谈谈你的问题。” 狄雷尼大感惊异。“我有什么问题?” “有。我很清楚。我亲眼见过很多退休下来的老将,他们是怎么在过日子。只有少数几个把自己处理得很好。” “我就处理得不错。” “有的老是生病,有的不知如何消遣,有的拚命买醉,有的逢人就提当年勇。” “这些毛病我一概全无。” “或者一天到晚睡觉。跟着太太走东晃西。或者总是嫌太太不肯多陪伴他。” 狄雷尼无言。 伊伐细密的看着他。“不要说你对这些事都没有感觉,艾德华。你过去从不骗我,现在又何必。你想你为什么急于协助布恩?为什么急于听取饭店恶煞的报告?为什么做这些记要?对了,那是我在你书桌上偷看到的。这一切就是一个开始。” “什么开始?” “感觉自己不受人重视,不被人需要的开始,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艾德华,可是在处理、面对一个空虚的生活上,你的聪明还不够。” 狄雷尼勉强站起身。再为两人添了酒。他坐在桌后面,打量伊伐·索森副局长。 “你很厉害。”他说。“明明是你有求于我,反而先说这一套来扣住我,逼得我为了不变成你口中的老朽,势必照你的话去做。”狄雷尼叹口气。“幸亏你不搞政治,否则连世界都让你吃了。说吧。伊伐,究竟要我做什么?” 这位“将军”放下酒杯,倾身向前,握紧双手。 “施马提非走不可,”他说。“这人是个败家子。我们调他去行政部门。那对他比较合适。” “由谁来接手?” 伊伐靠着座,跷起二郎腿,端起酒杯,浅啜一口。眼光从镜片上面射向狄雷尼。 “我一个早上就在忙这件事,”他说。“开会。凌晨三点开始,十一点结束。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那么多杯浓咖啡。全体一致通过施马提该走。接下来就是决定由谁来接手,指挥。这个人必须是局里的高阶层人士,够资格对政界、商界和百姓发言的。” “表面文章。”狄雷尼嫌恶的说。 “对。但是事关威信,必须如此。”伊伐平淡的说,“不可能是刑事组组长。他没有‘饭店恶煞’的案子就已经满头包了。他不能丢下一切只顾这一件。再说阶级不能太低。没有任何人自愿出马。” “难怪他们。风险太大。搞不好要摘乌纱帽的。” “对。我们最后,终于得到了一名敢死队。” “那个白痴是谁?” 伊伐“将军”定定的望着他。“我。” “天哪!”狄雷尼喊道。“为什么?你有二十年没办案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衡量过得失。我败了,自动辞职,告老返乡。万一我胜,立刻就是红人。记得局长的位置至今从缺。” “这就是你的目的?” “是的。不过这绝不是我一厢情愿的空想。我接下这个烫手山芋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了一张王牌。” “喔?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你。” 狄雷尼拍响桌子。 “伊伐,你把我赌上了?” 伊伐点头。“不错。所以我大费周章来说动你,帮助我,帮助局里,帮助你自己。” 狄雷尼缄默。他凝望着面前这位泰然自若的男人。伊伐慢条斯理的饮着酒。 “你还漏提了一点,伊伐。” “什么?” “我们的友谊。” 伊伐·索森副局长皱眉。“我不想用这点套牢你,艾德华。你不欠我什么,你不答应帮忙,我们还是朋友。” “嗯。还有一件——是不是你授意布恩不要通知我昨晚发生的谋杀案,让我尝尝被遗弃的滋味?” “全对。”伊伐神色自若。“确实有效,对不对?” “确实有效。” “你是天生的警察胚子,退休都改不了的。怎么样,答不答应帮我的忙?你不必参加行动,案情的发展全部都会向你报告,布恩就是我们俩的连络官。” “伊伐,你不能寄望太高,”狄雷尼情急的说。“我创造不出奇迹。” “我不要你创造奇迹。你只要照规矩办案。如果败了,是我遭殃,你没有责任。如何?” “给我一点时间——” “不行。我没有时间。现在就要答案。” 狄雷尼两手托在脑后,瞪着天花板。虽然,伊伐用人的手段太诈了些;但不可否认的,他的话真有几分真理。 狄雷尼一心想阻止“饭店恶煞”,因为杀人是大错。不仅是反道德、反社会、反宗教。而是大错。 “好,我答应。” 伊伐点头,饮尽了余酒。他不许狄雷尼再添酒。 “够了,谢谢,艾德华,我耍回去办事了。” “把昨晚的情形告诉我。” “我所知不多,细节都在布恩那里。死者全裸,尸体是倒在床和浴室的中间,床没有动过。” “喉咙割开?” “对。” “下体乱刀刺?” “对。” “几岁?” “四十五左右。奇怪的一点——可以说两点。尸体是他那群上来暍酒的朋友发现的。他们说卧室里有一种甜香味。” “甜香味?香水?” “不大像。有一个家伙说像苹果味道。另外一件是,死者的脸,遭到一级灼烧。很红,不过没有起水泡或是焦黑。” “催泪瓦斯,”狄雷尼说。“淡化的时候像苹果花的味道,直接对皮肤喷洒,会引起灼烧。” “催泪瓦斯?”伊伐惊问。“你怎么猜到的?” “不是猜。凶手无法从死者身后欺近,喷瓦斯是唯一能够制服他的方法。” “好,明天上午化验报告就会出来。……我们还是回到老问题:你究竟怎么知道昨天晚上会有凶杀案发生?” “我不是知道,是猜。我也不是确定昨天晚上发生,我只是警告布恩注意五月七号到九号这几天。你加了人手没有?” “有。而且,昨天晚上加美侬饭店里就有一个我们的人。” “见鬼,”狄雷尼嗤道。 “他等在狄斯可酒廊,想象中那是个很合乎做案逻辑的场合。结果非也。艾德华,我们不可能在曼哈顿中区的每一间酒吧、餐馆、舞厅都安了人。那得开军队才行。” “我知道。只是这样‘失之交臂’,觉得很冤。” “你仍旧没有说出如何猜到的?昨晚发生的事。” “一言难尽。你最好坐下来,再喝一杯。”伊伐·索森略一迟疑,便爽快的点头同意。 狄雷尼便将先前说与蒙妮卡的一番立论,再一五一十的重复一次。 叙述的中间,狄雷尼仍不忘取雪茄,为伊伐点上。他自己也续上一支。他说明只有假定凶手是一名心理变态的女人,才可以对这些连续怪异的凶杀事件做合理的解释。 “她做案都有很规律的间隔期,”他总结道。“总在二十五到二十七天的周期。” “在经期当中?” “也许前或后几天。月月都有。” “这……”伊伐·索森副局长苦笑,“年龄的估计范围从十二岁到五十岁全有份啊!” “你对我这番推论,看法如何?” 伊伐·索森看着酒,慢慢晃着酒杯。“不能算真凭实据。猜的成分居多。” “那当然。我承认。我是问你可有更好的想法?” “没有,一点都没有。不过根据你方才说的,你要我们——” “我不要你们干什么,”狄雷尼火爆的截断他的话。“你问,我答。如此而已。你要是当我说的全是狗屎,那就——” “哇哇!”伊伐·索森副局长连忙摆手。“艾德华,我从没见过脾气这么坏的人。我没当那些话是狗尿,我认为你说的是一项全新的突破,可是我要计划怎么着手,从哪里开始?” “从头。”狄雷尼接得飞快。“他们一定都查过逃出病院的精神病患吧?” “当然。全国都查遍了。” “我相信查的一定全是男性病患,更可能全都是同性恋的狂人。现在,我们全部重来,查女的。再把男妓院、同性恋酒吧里的‘饵’全部收回,安置到正常直接的场所去。这些凶案跟同性恋完全扯不上关系。再彻查女性罪犯纪录档案,特别是重刑犯。等于把过去做的一切全部推翻。相当麻烦的一件事。” “可以对传播媒体发布这项消息吗?” 狄雷尼思考良久。 “不知道。”他实话实说。“迟早一定会被他们发现。可是公开很可能把凶手吓跑。” “或者变本加厉。” “的确。伊伐,我建议尽量保密。让大家有时间先理出一个头绪。这并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知道。是我的。”副局长懊丧的说。 “是你自愿的,”狄雷尼耸耸肩。“你是总指挥官。当仁不让,指挥吧。” “要是你肯说一句,对,这名凶手百分之百是个女人。艾德华,我就轻松了。” “我那胆大包天的直觉确实如此说,”狄雷尼一本正经的答道,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那我走了。把消息发给——该知道人知道。” “伊伐,不必让媒体知道我跟你一道办事。” “好的。明天上午打电话给布恩。到时候我的作业大纲应该排定了。” “好。” “艾德华,你肯出马,我真的太高兴。” “你是最高竿的推销员。” “不见得。再好的推锁员,也要对方想买才行。碰上你这种‘铁卵蛋’,难哪。借个电话!” “请。我需要离开吗?” “不不,就是要你听着。” 伊伐拨了电话。 “玛莉?”他说。“我是伊伐,替我叫一声,他就在等这个电话。” 趁等人的时间,伊伐向狄雷尼眨眨眼。…… “铁摩?我是伊伐。对,差事我接了。” 他随着挂了电话。 “混球!”狄雷尼喘着气吼。“你是空前绝后的混球!” “听多了。”伊伐·索森“将军”轻描淡写的说。 送走伊伐,狄雷尼进厨房去嚼芹菜。蒙妮卡在烧牛肉。 “我告诉伊伐愿意协助他办恶煞的案子。” 她点头。“我早就料到他来的目的。” “他总指挥,布恩负责通风报信。” “很好,很高兴你有正事可做。” “我常惹你生气?” 她白他一眼。“还好。你对他说了凶手是个女的吗?” “是的。” “他同意?” “没有明白表示。要查。他很谨慎。这是对的;关系到他的声望职位。他想当上局长。”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索森太太说的。” “你没对我说。” “我以为你知道。再说,不必事事都向你报告。” “喔?我可是什么事都向你报告。” “讨厌。”她嗔道。他凑向前亲她。 第一节 她的倦怠感日益加重。意志愈来愈钝,行动愈来愈不由自主。睡的时间愈长,清醒的时候愈短。 体重天天在减轻。她索性不再过磅,自认是食欲欠隹的缘故。 月事已经结束,腹痛持续不止。想吐,毫无道理的吐过两次。不明原因的便秘之后,就是腹泻。晕厥的时间增多、增长。 她时常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她审视自己的身体。摸着毛发肌肤,证明自己还活生生的存在着;捏了会痛、抓了会痒,但是里面在烂。她相信,烂得一塌糊涂。她的迷惘远胜过恐惧。 她照常把该做的都做好:断裂的刀扔进了下水道。瓦斯空罐裹在垃圾堆里,弃入两条街以外的废物篓。查看身上、衣服有无血污。她想当然的做着,却不知所以。 她照常洗澡、穿衣、上班。和米尔耐电话聊天。与寇马琳共进午餐。一切都像做梦。 有一次拨电话给顾刑警,他太太来接电话。她自称“艾琳——”呆了一刻,才说,“我是古卓依。” 她有了问题。这个问题缓慢而深入。她听天由命,随它吞噬。要改变已嫌太迟。做一名受害人也是一种安慰。几乎称得上是愉快。生命,随你怎么整吧。 第二节 五月十日,星期六。她与米尔耐约在五十与五十九街口的中央公园入口处见面。离加美侬饭店只有几条街的距离。两个人交换轻吻,手牵手,进入公圔,走向儿童动物园。风和日丽,春暖如夏。园里的游人如织。 “多美好的一天!”米尔耐唱道。 “真好,”她望着四周说。“好像又有了新生。” “要不要冰淇淋?热狗?花生?” “不要,谢谢。” “气球?” “好。气球。红的。” 他就去买了一个红色的气球,仔细的把线系在她的皮包上。他们向前行,头顶上多了一个红色的小太阳。宇宙间只有他们俩。 他们看老虎、大象、狒狒、海狮。连笼子里的动物似乎也为这美好的天气欢欣不已。 走累了,捧着啤酒、三明治,寻着一片幽静的草坪,席地而坐。 卓依背靠着梧桐。米尔耐仰面躺着,头枕在她的腿上,闭着眼。她漫不经心的抚摸着他的发丝,周遭一片寂静,彷佛他们是世上唯一的一对。仅有的、最后的一对。 “真希望永远留在这里。”她轻轻呢喃。 他睁开眼。 “不回家,”他柔声的接着说。“不再上班,不再挤车,不再有脏乱,不再有残忍和暴力。永远永远的留在这里。” “是的,就只有我们俩。” 他坐起来,握住她的手,亲吻着她的指尖。 “那该有多美?卓依,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为什么不能永远永远?” “不能。”她说。 “是的,不能。可是这一刻,你是真愉快乐,对吗?” “噢,比我此生任何一个时间都要快乐。” 他再躺回去。 “你交过很多男朋友吗,卓依?” “没有,尔耐,”她似乎在梦呓。“没有很多。” “我母亲管教很严,非常的严。”她在回忆。“男孩子必须上我家去接我,平常日子最迟十一点回家,周末才能到十二点。” 他同情的一叹。 “有一次我跟个男孩出去,很好的一个男孩。他的车子抛锚,我不能及时赶回家。母亲就去报警。你想象得出来吗?真恶劣。” “这是为你好。”他的口气像母亲。 “对。她就是这么说。是为我好。那以后,我就不大受欢迎了。” 沉默了一会,亲密而满足的沉默。…… “我从不受欢迎,”他的语气介乎抱憾与伤心之间。“我微不足道,什么都不是,甚至没有钱请女孩子看场电影。我没有交过一个真正的女朋友,定情那更别提了。” 这番贴心的表白——对他们俩是如此的新鲜、感动。壳碎了,壳里的新生命怯怯的、渴望的在向外窥测,窥测一个全新而陌生的世界。 “我也没有定过情。”她不愿意终止,她要继续表白。“很难得有男孩子会第二次约我。” “真是虚度啊,”他叹道。“我们两个。我以为哪个女孩都不会对我感兴趣,我怕开口……” “我也怕。怕跟男孩子单独在一起,母亲再如法泡制第二次。我受不了。总是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不准让男孩子——……占便宜。” “这么多年,我们都牺牲了。” “是的,牺牲掉了。” 沉默再临。清风阵阵。她低头,双手护着他的面颊。眼波在交流。 “可是你结婚了,”他说。 “是的。” 她弯腰,他伸颈。柔软的唇相接、相吻。 “噢——”他吐着气说。 她轻柔的抚摸着他的脸、他的眉、鼻、唇。他闭上眼。她心痛的微笑着。俯下身,再次的吻了他。 她突然一个冷颤。 他张开眼,关心的看着她。 “冷?” “有一点。尔耐,我们好像可以回去了。” “好。”他连忙站起来。 他搀她起身,摘去她裙上沾的小树枝,拍去她背上的一小块灰污。 “气球怎么办?”他问。 “放掉它,让它飞。” “对。”他听话的解开了线头。 他将气球交给她,由她“放生”。红色的小太阳冉冉上升。他们一直望着它,看它渐远渐小,消逝在天边。 两人缓缓地踏上砖道。 “有一件事,我想间你,卓依。”他两眼望地。“‘古’是你的夫姓还是你自己的姓?” “夫姓。因为所有的证件、驾车执照都登记了,改起来太麻烦。我本姓‘思’。” “思卓依,”他读一遍。“很好听。卓依这个名字非常特别。” “我想大概是希腊文。它的本意是‘生命’。我母亲取的。” “她叫什么名字?”他问。 “艾琳。” 第三节 五月十三日下午,史奥卡医生拨电话至兰吉大饭店找卓依,问她身体情况。 她回说经期完了后,舒适得多,只是有时觉得四肢无力,呕吐、体重减轻、晕眩加重的事一概不提。 他问她有否按时服用可体松与盐片。她答是,并表示服用这些药物并未引起反胃。 他简略说明验血验尿的结果,显示轻微性的可体松缺乏症。史奥卡医生说不严重,却也不能掉以轻心。他将在六月三日,她的下一次门诊时间仔细再做检查。 同时,他开了一份新的处方给卓依,她直接向他的接待员领取即可。 处方上是两个项目。首先史奥卡医生要卓依随时随地戴一个身分识别手镯。镯面上有她的姓名、史奥卡医生的姓名及电话号码。并且还注明古卓依罹患副肾腺不足的病症,万一有受伤或昏倒现象,需即刻注射可体松流剂。 注射剂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由古卓依随身携带。注射筒已消过毒,随手可用。 史奥卡医生不厌其烦的解说,务必令卓依完全了解。他一再保证手镯与针是防患未然,不一定用得上。 古卓依抄录了制作这两项配备的店名和地址。 第二天,利用午餐休息时间,她去史奥卡医生诊所取了处方,再叫车至那家医疗器材店,购妥了手镯和注射器。回转兰吉大饭店之后,将这两样物事塞入办公桌的底层抽屉,再也不看它第二眼。 五月十六日晚上,古卓依独自一人在家。洗完澡,换了睡袍。蜷在长沙发上,一面奇怪指节上轻微的变色现象,一面看电视播映的“蝴蝶梦”。 将近十点时,电话铃响,门房说寇太太来访。卓依回说请她上来,随后便在门口等候。 马琳从电梯出来,披一件白雨衣。脸上的妆像大花脸。卓依觉得她哭过。 “马琳,怎么……” “有没有喝的?”马琳不让她说完。“啤酒、威士忌、菓子酒?或者消毒药水、毒药?我都喝。” 卓依拉她进来,锁上门。马琳顺手把雨衣扔在地上。卓依捡起来。马琳抖得点不着烟,干脆扔在地上。卓依捡起来。最后马琳总算点着了,倒在长沙发上,猛吸猛吐。 “我有点伏特加——” “好。就是伏特加。最大杯的。纯伏特加。”卓依进厨房倒酒。顺便服了两粒镇静剂。 马琳两口就灌了一半的伏特加。卓依关掉电视,坐在椅子上面对她的不速之客。 “马琳,这到底——” “那个杂种!”马琳叫喊。“猪猡!我早该把他一脚踹死。” “谁?”卓依一头雾水。“你在说谁?” “海洛。我那个狗养的丈夫。他骗我。” “马琳,你确定吗?”卓依替她难过。 “当然确定。是混蛋自己告诉我的。” 她悲愤难当。卓依头一回看见她这种斗败的模样。就像拽了气的皮球,整个被击垮了。她就着烟头续上一支烟。她失神的四顾。 “我第一次来你这儿,”她呆呆的说。“天,你真干净。又整齐又干净。” 马琳喝光了酒,卓依再进厨房,把酒瓶带出来。她看着马琳大杯倒着酒。 “我在乎的倒不是骗,”马琳大声嚷。“你知道我自己也玩这套。我们各玩各的,心照不宣。谁也无所谓,谁也不伤心。” “那么?” “他居然要跟那个婊子结婚,”马琳笑得刺耳之极。“他居然要跟我离婚,去娶她。你听过这种事没有,啊?” 卓依默然。 “我见过她,”马琳继续。“那次酒会你也去了。一头褪色的金头发,一对大奶。除了身体,什么都没有的笨货。海洛大概就爱这种货色:一只没脑筋的猪。他居然为了她,非跟我离婚不可。我求他,甚至于我愿意让她登堂入室——你懂吗?可是不行,他要离婚。他耍跟我断得一乾二净。嘿嘿,一乾二净。他妈的他的脖子才该断得一乾二净!” “马琳,我了解你的心境,可是你过去也离过婚。” “我知道,宝宝,我知道。所以我才更伤心。我发愁。我到底有什么毛病?为什么总是抓不住丈夫?总是两三年一过,不是我讨厌他,就是他讨厌我,然后上律师那儿分手。狗屎!” “她比较年轻是吗?” “年轻个屁,起码三十了。所以,他到底看中她哪一点?我把你的酒喝光了,乖宝。” “没关系。” “真对不起,海洛整我,我整你。可是我非要找个女人一吐苦水。我没有知己的女朋友,有的全是吃喝玩乐的家伙。” “有没有一个你觉……” “我觉得可以重新再来的人?没有。这是另外一件令我寒心的事。我们都没法逃避的,乖宝,年龄。我们都不再青春年少。你的身材还保持得很好,我给牛排、烈酒整得完全变了型。” 卓依劝她节食,改变一些生活习惯。寇马琳根本不在听。 “我要结婚,”她怔怔的说。“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一定要结婚。否则教我怎么过?我不知道怎样养活自己,像你一天上八小时的班,我根本干不来。由奢入俭,难啊。……我无法忍受。” 卓依又进厨房,取了白酒和一碗冰块。两人对坐饮酒,安静了片刻。马琳踢了鞋子,跷起脚、顺理成章的剥着脚趾上的指甲油。 “我一生都跟男人纠缠不清。真的。我是说我一直都靠着他们。爸爸宠坏了我,长大以后我像车轮转似的,丈夫一个接一个的换。结果呢?父亲死了,四个婚姻破了。我相信搞妇女解放运动的人会说我咎由自取。应该独立。可是天杀的,我喜欢男人,少不了他们。” “你会找到新伴侣的。” “是吗?但愿如此。钱倒是不成问题,我会好好挖海洛一笔。可是我就是不能忍受一个人。你能,我不能。” “有的时候你无从选择。” “我怕的就是这句话,无从选择。幸好我没有孩子。生命本身已经够乱,哪里再能多这些累赘。卓依,你想要过孩子吗?” “曾经想过。都过去了。” “那个该死的海洛害惨了我。他老让我觉得内疚。——两年前,我生日,他送我一辆朋驰,车门上还有我的名字缩写。后来,我把它撞烂了。他就是这样,我要什么就给什么,像我爸爸。天哪,我一定把你烦透了。” “不,马琳。我真想帮得上忙。” “你听我诉苦就是帮大忙了。我不知道——” 寇马琳突然就哭了,静静的垂泪。卓依过去傍着她,揽着她的肩,不知如何才好。过了片刻,马琳骂一声。“屁。”擤了鼻子,拎了皮包进浴室。 十分钟之后,头发梳理过,妆也补过。眼睛稍许浮肿,却很清很亮。她朝卓依苦笑一下。 “舒服多了。”她说。 “要不要在这里过夜?你睡床,我睡沙发。” “不,谢谢你的好意。我再喝一杯就走。我还是回家。去他的,了不起又是一次打击,生命本来就是这样——对不对?” 她回了座,往杯子里加冰块和酒,用手指搅着,再吮一吮,抬眼望卓依。 “趁这个伤心时刻,来谈谈你的故事吧。你从来没提过究竟跟那个——叫什么来着?你们俩怎么闹开的?” “古尼兹。上次我告诉过你。还不是一些无聊的事。” “别人家的离婚理由总归很无聊。先告诉我,你怎么碰上他的?” “他在保险公司做事,处理我父亲的一些业务,有一晚爸爸带他回来吃晚饭。他约了我,我们就出去。以后就像情况一样,出双入对,不久他就求我嫁给他。” “俊吗?” “还可以。很魁梧。人多的场合他很放得开,很吸引人。结婚六个月之后,他辞了保险公司的职位,到我爸爸的公司,当起合伙人。其实是爸爸年纪大了,需耍一个接棒的人手。” “原来如此,他求婚的时候知道这点吗?” “知道,只是当时我不知道。婚后,有一次大吵的时候,他才说出这是他娶我的唯一的理由。” “好家伙。” “这……一个英俊的男人对着你,说你漂亮,你会相信的。” “嗬嗬,我可不会,宝宝。” “我相信了。我知道自己貌不惊人。我想他是爱我的本色。而我爱他。” 马琳咄咄逼人的盯着她。 “卓依,也许是因为他说爱你,你才爱他——错觉。” “也许。可能。” 两个人沉静了一会,各自想着生命的无奈,世人戴的面具,一层又一层。 “什么时候开始吵的?”马琳再发问。 “几乎从一开始就吵。我们两个太不相同,彼此没有办法改变,适应。他是那么——那么精力充沛。只要他在,我就觉得房间里客满,他好大,好强。随时都从我背后来捣蛋,拍我,抚摸我,把我刚梳好的头发弄乱。我说了,马琳,全是无聊的小事。” “不见得。” “他那种无处不在的感觉,令我窒息。我连他周围的空气都不敢闻,都是古龙水和他散发的体热。而且他很乱,湿毛巾乱扔在浴室里,肮脏的内衣裤、袜子抛在床上,吃饱饭,打两个嗝就走路,留下的残局都由我收拾。不错,我是妻子,应该做这些,可是他老实不客气的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他太自大。我想这就是我最恨他的一点,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姿态。我像奴隶一样,无权过问他的任何一件事。” “标准的性格派。他在外面‘花’吗?” “起初没有。后来我注意一些女人在谈他,从他西装里发现一本花册,我猜他是在胡闹了。我无所谓,只要不来烦我。” “卓依,真有那么糟吗?” “我努力过,真的。可是他太强,太壮,太——太粗野。喝醉了也好,满身臭汗也好,他想要就要,我叫他先洗个澡,他反而笑我。 “他还要求一些更恶劣的事,我告诉他如果他想当畜牲,可以找别的女人。我不来这套。” “这点你做得不够聪明。” “我根本不去想聪明与否的问题。我只希望再不要与他有任何瓜葛。我指的是,上床。只要他不再提这件事,我可以继续有名无实的婚姻。因为我在乎离婚,那表示一种失败,我母亲会对我失望。可是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辞了我父亲那边的差事,离开了那个小镇,律师办妥我们的离婚,从此再没见过他。” “知道他后来怎么了?” “是的。他到了西岸。大约一个礼拜前,又结婚了。” “你怎么知道?” “他寄喜帖给我。” 马琳重重的吐气。“还来剌一下,不象话。” “我本来预备送一份礼物,表示我对他毫不在乎,可是,呃,我把帖子撕了,地址没有了。” “宰了他。送他一瓶氰化剂。男人全都该死。” “马琳,我……我想有一部份,有一大部份都是我的错,可是我的确努力在做一名好妻子,烧可口的菜,把家里整理得干干净净,人人看了都夸赞。我觉得他处处在故意招惹我,满嘴脏话,不上教堂,要我穿紧身暴露的衣服,要我浓妆染发。我想我根本不是他要的那种女人,这个婚姻从一开始就错了。” “宝宝,这不是世界末日。你一定会找到新伴侣的。” “这话是我刚才说的。”卓依微微一笑。 “对。”马琳咧着嘴说。“真可笑,不是吗?两个苦命人牛衣对泣,再互相鼓励。……去他的,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你仍旧和米先生常见面?” “我很高兴听见你这么称呼他,马琳。他是与众不同的。对,我常和他见面。” “喜欢他?” “非常。” “嗯。也许他比那个叫什么的,更合你的型。” “古尼兹。” “管他叫什么。米先生对结婚感兴趣吗?” “我们没有谈过。”卓依认真的说。 “快谈,快谈,”马琳提忠告。“不必直接,旁敲侧击的问问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他喜欢你?” “他是这么说的。” “那好,就是个开始。”马琳打个哈欠,喝完了酒,站起来。“我要走了。谢谢你,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肯陪我,真谢谢你。我们应该经常聚聚。” “是啊。” 送走马琳,古卓依把房间收拾一番,清洗了酒杯,烟碟,服一颗安眠药,关灯。她从百叶窗缝瞄对街,看不见常时在偷看她的人。她上床,仰面躺下,望着天花板。 她告诉马琳的那些事——全是真的。但是她有非常怪异的感觉,那些事都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不是她。她是在描述一个陌生人的生活,绝不是她的生活。 她侧过身,脚伸入薄毯,握紧的双手夹在大腿中间。 他可能正在跟他的新婚太太干那件脏事。也许是她主动。她喜欢。 好俗,好贱…… 第四节 靠近四十街和麦迪逊路口有一家小饭馆。卓依上下班都会顺路经过。它从清早开店到黄昏便休息,卖的食物大都是三明治、汤、色拉。很平常,很实惠。 五月二十一日傍晚,卓依下班就在这家小馆子便餐。她埋头迅速的吃完酪饼、咖啡、香草冻。匆匆结了账,便快步回家。 瞻养费的支票在信箱里,她取出来塞入皮包。回房锁门、上闩、加链、拉下窗帘。换一身棉织便装,包一块头巾,戴上橡皮手套,开始大扫除。 首先清理浴室,刷洗浴缸、洗脸槽、抽水马桶、磁砖。 这一天并不顺畅,街上,被人潮推来挤去。在办公室,备受冷漠。纽约每一个人都粗卤莽撞,她真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这个都市。纽约否定了她的人格,对待她好似一件东西,与水泥、钢筋、柏油毫无两样。 她把药柜整个出空,一格格的洗刷干净,物归原位。再擦镜子,换浴帘、脚垫、毛巾。 在都市裹,听别人唱、看别人的感觉,都要代价。热情束诸高阁。 清理了废纸篓,换新塑料袋,通通排水管,喷洒了柠檬芬芳剂。关灯出来,进卧室。 不过,纽约还是有它的好处。除了此地,又有什么地方可以为她提供三番两次的冒险经历?如果这个都市无视于她,自然也就无视于存在它里面的罪恶。 卧室里,她换了干净的床单、枕套,床垫翻了面。掸掉五斗柜、鞋箱、床头柜的灰尘。 她为什么冒险,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她说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她知道所做所为是罪大恶极,但是无从控制。心智也许清明,身体却自行其是。 但是在冒险之中,有她从未感到过的活力,她不仅改头换面,简直脱胎换骨。 地毯、百叶窗帘、门钮全部清理过。衣橱、柜子里的衣服重新排列、整好。检查一遍,关灯。 为什么她生存的欲望以这般绝情的形式表达,她不知道。只觉得空有选择的权利,却无从抉择起。 她对自己戏剧性的存在一笑置之。就像是一出肥皂剧!人生本就是一出悲欢离合的肥皂剧!大家统统一样。 进厨房,洗橱柜、门窗,擦门钮。 她是谁?错综复杂令她无以名状。好像是千面人,有时候两面会同时发生。她将不同的脸转给不同的人看。糟的是,也给自己在看。 擦冰箱。打亮不锈钢把、水龙头。洗水槽、换抹布。 但愿一次大惊悸能够使她元神归一。一次致命伤,一次情感上的征服。她觉得自己是一座等待奉献的井,缺的是开发和被需要。 她用肥皂水刷地砖,再用干布擦拭,等它全干后,打上蜡。 她不知道爱是否就是大惊悸。她从不以为自己热情,然而现在,如果机缘凑巧,她会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有情也有意。 最后轮到起居室,桌椅上下,椅垫靠枕,全部抹过。 对寇马琳而言,爱是欢乐,其实不止这些。爱是最珍贵难得的一株幼苗;靠着蕙心兰质的灌溉,可以长大到建一个世界,救一个灵魂。 镜框、玻璃、门把、灯罩、灯炮,无一不洗擦得光亮洁净。 假如她知道它在生长、茁壮,她的身体一定不药而愈,而她生命中的空白也一定全部填满。她梦想,她期待。 用大吸尘器吸地毯,小吸廑器吸窗帘、椅垫、沙发。 有了爱,她就万能,她就不需要再去冒险。她就会肯定自己。她就满足。 衣帽橱的里里外外都擦到。鞋子一双双排好。假发刷松。掸过百叶窗。房间里喷了松叶芬芳剂。至此,大扫除结束。收妥所有的清洁用具。回卧室脱下衣物,浴室放了水。再到厨房吞下维他命、矿物剂以及一大堆名堂的药丸药片。一粒镇静剂。一片盐片。 像马琳一样,倒了一大杯加冰块的伏特加。端着酒进了浴室。 荡在一缸热水里,饮着冰凉伏特加。倦意转成了暖洋洋的惬意。她半瞇着眼俯看自己。 “我爱你。”她放声喊道。搞不清爱的对象是古尼兹、米尔耐,还是自己。管它;爱字本身就有它的意义。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爱你。” 第五节 五月二十五日,星期天中午。米尔耐捧着好大一束水仙来临。水仙金颜色的花蕊为死气沉沉的公寓,带来了耀眼的阳光。 她准备了一顿早午混合餐:蕃茄汁、火腿蛋、小面包、西洋芹色拉、柠檬冰琪淋,外加一杯放一颗草莓的冰镇甜酒。 两个人坐在靠窗的椭圆形红木餐桌边。瓷盘银叉都是当年结婚的礼物。来纽约后,卓依又添置了水晶色拉碗和小餐巾。 米尔耐由衷的赞美着这一切——由房间的整洁,到食物的可口,以致甜酒的芬芳。 两个人像老友般的闲话家常。彼此已熟知对方的喜好与偏见,彼此已拥有不少共同的回忆:意大利餐馆的大餐、寇家的酒会、米尔耐的烤肉、中央公园的红气球。 每一个回忆都是一件小事,但是两人共享的时候,小事就非比寻常了。 餐后,米尔耐坚持帮着卓依一起收拾残局。两人分工合作,你擦我洗,他甚至连碗盘的位置都放得一丝不差。 进了起居室,卓依奉上加了一块鲜莱姆的伏特加补身酒。卧室的小收音机搬了过来。收音机里正播送着轻柔的“马奴亚”。 听着音乐,啜着美酒,两个人舒适无比的坐着,会心的相视微笑,似乎又回到了那天公园里的情景:他们拥有了这个世界。 “快有休假了吧?”他随口问。 “哎,两个星期。” “打算什么时候休?” “还没有决定,他们会排,六七八三个月都行。” “我也是,”他说。“我也有两个星期,通常都是回家住几天。” “我也是。” “卓依……” 她带问的瞧着他。 “……我们一起到哪里去玩好不好?一个礼拜,或者只度一个周末?哦,千万别会错了我的意,”他急着说。“绝不是两个人合住一间房之类的。我只想今年夏天好好去玩一趟。” 她考虑。 “这个主意不错。”她说,“譬如长岛那边。” “或者新英格兰。” “我们饭店有个女的,专门负贵游览和观光,我可以请她推荐。” “不要人挤人的地方。” “不会,随便一个沙滩,我们可以游泳、散步、休息,没有人来烦我们。” “对对!我们可以随心,自由自在。我喜欢。” “我也喜欢。”她进厨房,再斟些酒出来。“尔耐,”她坐回到他身边,握起他的手。“你刚才说不合住一间房——我听了很高兴。我真怕你当我是那种假正经的女人。” “我没有这种想法。” “我不是那种人。我们一起去玩是很——新鲜的事。合住的话会把事情弄乱了。你懂吗?” 他赞赏的看着她。 “当然。我正是这么想的,卓依。我们真实在太相像了。我们不必操之过急,把拥有的这些美好,整个破坏。你说对不对?” “对,尔耐,对极了!你太解人意了。” 她专注的望着他。他是如此的安静、善良。他的周身散发着纯真、坦诚、无邪。他绝不会欺侮她、骗她;她知道。 “可是我也不要你以为我冷感。”她真切的说。 “卓依,我从来不以为。我知道你是个感情丰富,内心热情的女人。” “是吗?真的吗?我不够现代。我的意思是我不玩换床的游戏。我觉得那太恶劣了。” “那不止恶劣,简直糟透了。”他说。“人都成了动物。性必须发乎情,是至深至亲的一种欲望。” “是的。肉体的爱应该温柔而甜蜜的。” “太对了,”他猛点着头。“必须是两个真诚相爱的人,两情相悦的给予。那是幸福。” “噢,我真高兴你有这种感。性,是很珍贵的。不是随抛随捡。那贬低了它的价值。” “那根本没有了价值。我大概太过于罗曼蒂克。” “我大概也是。” “你知道吗?”他正对着她说。“世界上数十亿的人里面,我们俩遇上了。两个想法看法完全相同的人遇上了。这不是奇迹吗?” “是的。亲爱的。”她摩娑着他的面颊。 “我过去从不曾遇见像你这样的女人。” “我也不曾遇见如你的男人。” 他亲着她的掌心。 “我很平凡,”他说。“不高不壮不好看。也许有一天我会赚些钱,但绝不可能大富大贵。我不够狠。我不想改变。我不愿意变得贪婪无情。” “不要!”她叫道。“别改,尔耐。我喜歉你,你的本色。你变了,我会受不了。” 他们放下酒杯,紧紧相拥。像一对着后余生的人,在惊恐与盼望中,相互依靠、扶持。 “今年夏天我们同游,”她轻声耳语。“每一分钟都相守在一起。” “是的,只有我们俩。” “对抗这个世界。”古卓依吻着他说。 第六节 问题出现了。古卓依从报纸、收音机、电视上看到、听到。“饭店恶煞”的搜索范围扩大,路线增多。 最重要的,警方已不讳言凶手是女性的可能性。“山姆之女”的标题复现。声明中警告曼哈顿中区的游客多提防偶然邂逅的陌生男女。 搜捕凶手的情势迫在眉睫。入夏观光季节将临;取消商务会议及游览团体的事件日益增多。 奇的是,市民对这件凶杀案的反应,大不如“山姆之子”时的激烈狂乱。一名专栏作家提出可能的原因是,截至目前,死者都是外来客。 除开这些,卓依看不出警方对凶手的认定有任何明确的报导。她相信他们对案情的了解,仍与她第一次冒险之后的情形相仿。 因此,五月二十八日下午发生的一件事,令她大为震惊。 彭伊雷送她催泪瓦斯的原意,是供她防身之用。她不敢冒险捏造理由,再向他请求第二罐。反正,瓦斯并非必需;刀子才是。 原来的瑞士军刀,是在中央车站里的一家刀店购得。这次,她决定换一把较重的刀,仍是同一家刀店的连锁店。位在五十街、四十六街口。她利用午餐时间走去。 古卓依耐心的等候店员招呼在她之前的一位顾客。 那名店员开发票时,说:“请留下您的大名和住址好吗,先生?我们会免费赠送邮购目录给您。” 顾客留下姓名地址而去。接着该到卓依。 “我想送一把折刀给我的外甥。”她说。“不要太大太重的。” 他取出一些让她挑选。她选了一把有四个锋头,牛角柄,柄上带金属挂钩的刀子。 付现钞的时候想着,如果他要姓名住址,就造假的。他并没有要求。 “我听见你说,要寄邮购目录给那位顾客。”店员在包扎时,她不经心的说。 “我们没有什么目录。”他左右张望。再凑近了对她说。“我们是跟警方合作。”他压低声音。“他们要我们记下每一个买端士军刀的人的姓名地址。不然的话,也要说出一个大概。” 古卓依佩服自己的镇定。 “这是为什么?” 店员忸怩不安。“我想是和饭店恶煞有关。他们没有说得很清楚。” 揣着新刀,古卓依返转兰吉大饭店。她断定,警方必是由那一小截落在加美侬饭店的刀尖,辨认出来。 报上没有公开。显然警方将凶器鉴定,列为机密。那表示还有其他秘而不宣的事情。她的指印、一些遗留在现场的东西,或是一条牵引他们来揭发她的线索。 她应该害怕、仓皇。可是,没有。有的,只是更高张的兴奋。 在她来说,警方就是罪魁祸首,就是欺骗她、诋毁她、粉碎她的梦、否定她的价值的、那一个无情世界中的代表。 警方和世界都要灭绝她。她死,而万物生。 第七节 六月四日,晚上…… 古卓依站在阿都勒饭店门口,仔细的读着广告牌上的“今日大事”:一项整型外科医师的会议,一位劳工界领袖举办的餐会,以及一个为时三天的舞蹈教师观摩会。 按照旅馆简介,阿都勒有两间餐厅,一间通宵营业的静店,和一个鸡尾酒廊。卓依还未决定挑选哪一处时,自己却已经被别人挑上了。 “看中哪一个?”有个人在问。是男人。 她冷冷的回头。一个瘦高个,笑容阴沉,肿眼皮,橄榄色皮肤,黑亮的头发全部朝后梳,细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 “我想我们没见过面。”她绷硬的说。 “现在不是见面了。”他说。“救我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她无法抗拒…… “我有什么办法?” “跟我去喝一杯,别让我再去开那个会。” “你是什么东西?”她像在挑衅。“外科医生、劳工领袖,还是舞蹈老师?” “三个都沾那么一点边,”他的笑容不变。“不过魔术师占的成分最多。” 他从口袋取出一枚银币,在指节间一勾一翻,忽然不见。一会儿又出现在指节上打转。古卓依入迷的看着。 “你只会玩这套?” “我玩的那套会教你咋舌。喝一杯如何?” 她不认为他是警察局的“饵”。他穿得太考究,警察不会主动来搭讪——会吗? “你从哪儿来的?” “这里那里,随便哪里。我的名字你也一定念不出来。就叫我尼克吧。你呢?” “艾琳,”她说。“我跟你去喝一杯。就一杯。” “当然。”他忽然从她左耳上摘下那枚硬币。“走吧,艾琳。” “一杯。”她重复说。 他不答腔。他的自信令她害怕。他拖着她不放。她不敢挣扎。万一引起骚乱,皮包里虽没有证明文件,却有一把亮晃晃的刀。 他的房间,除了一只搁在行李架上的手提箱,再没有其他的什物,就像才住进来五分钟似的。 他锁好门,抓过她的大衣皮包,扔向一张椅子。 “你要不要看我玩这套?”他一把拉下裤链。“如何?” “我要走了,”她探手去取大衣和皮包。 他闪电般的隔在她和房门之间。 “你怎么办?”他问。“尖叫?请便——叫吧。” 她往提包中一阵瞎摸,他从她手中一把夺过。动作之快,真令她无法相信。 他翻出她的皮夹,一弹一掀。 “没有身分证,聪明。” 他抽折刀,勾在指头上。 “这是干嘛?修脚趾甲的?”他大笑着把刀扔了回去,抛开了皮包。 “有一句老话,”他一副无赖相。“强奸不可避免时,就放轻松,好好享受吧。” “为什么找我?”她凄厉的喊。 他耸耸肩。“杀时间。你是自动脱呢还是我来撕?” “我求求你,”她说,“喝一杯好吗?你答应的。” “骗你的,”他咧嘴捧笑。“我经常玩这套。” 他开始大脱。他的人依旧矗在她和房门之间。他所有的衣服都扔在地上。 “快啊!快啊。”他说。 她脱得很慢,手指在抖。她放开眼光,找寻一件用得上手的武器。烟灰缸、台灯,什么都行。 “别动歪脑筋,”他盯着她,柔声柔气的说。“行不通的啦。” 她解下鞋子、衣服、裤袜,将它们一一垂挂在椅子背上。他一个箭步,两手已经箝住她的肩膀。力道惊人。她绝对斗不过。 他扯掉了她的胸罩。 “太瘦了,”他说。“还算过得去。愈近骨头的肉,愈是鲜。” 他加重了两手的力量。她两膝一湾,硬生生的被压倒在地毯上。 “我不要把床弄乱,地上最好。” 她本能的挥着拳头,擂他的头、臂、胸。毫无作用。他嗄声爆笑。 她眼泪迸出,耳朵嗡嗡作响。他挤过来,压着她……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抽出了她的卫生棉塞。嫌恶的一记甩开。 她终于决定了对策,她对自己说,如此自保,才能自求生路。 她不动。不再反抗。由他摆布,甚而至于,迎合他的摆怖。 她闭紧了眼,眼前冒着金星,充着血。感觉着他在撕裂她,由里到外的彻底撕裂。他在嘶喊,她在呻吟。…… 终于,他野蛮的离开了她的身体。喘着,仰躺在地毯上。 她侧过身,脚趾勾进地毯。肩膀、臀部一面用力,极端小心的向皮包移近了几吋。 “噢,好美,”她嘴里说着。“太棒了。我从来没有碰过跟你一样棒的男人。” 他满足的闭着眼。 “最好的,是不是,唔?”他说。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寸一分的挪动。右手游进了皮包,挖出刀子。 “唔……好极了,”她呢喃不休。 伸长了左手,伸过头,使力轻轻的拨开了刀锋,不让它发出一点声音。再垂下手臂,右手握刀,藏在背后。 她坐起来,贴近他。左手抚着他无毛的胸膛。 他闭着的眼皮一动。她立刻举刀,笔直的扎入他的小腹,就在肚脐下几吋的位置。 她转一下,抽出刀,再扎第二次。 他的反应奇快。一骨碌的大翻身,跳起来,摇摇晃晃的站着,两手按住肚子。 眼看鲜血从指间渗出,他缓缓的抬起头,瞪她。 “你刺我,”他困惑的说,“你敢刺我。” 他东倒西歪的靠过来,伸开手爪。她连忙爬开,竟绊了一跤。一个落地灯倒下来。他一只手已构近。她反手一刀。 他大怒,歪斜的再向她逼进。血汩汩的沿着他的腿流下。割裂的手乱舞乱挥,血沫齐飞。 桌子倒了。椅子翻了。隔壁房有人在敲墙。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吼,“别吵!”他继续冲上前,大张着嘴,没有声音,只有出气,眼里显露的是恐怖和狂怒。 她勾住了他散在地上的衣物,来不及起身,他已经欺上来。血手捉住她的腕,向下压,用力扭。 就在这要命的一刻,锋利的刀口已经扫过她的右腿,在膝盖上六吋的地方,刷开一道裂口。她觉得一阵烧灼,一阵冰凉。 他再想加力,力气却已用完,只剩下断续的抽动。 她挣脱了掌握。打个转,挥刀乱砍乱刺,剌在他臂上、肚子上、脸上、肩上、颈上。刺了拔,拔了再刺。 她绕着他,朝他周身乱戳。他的生命就在这百多道疯狂的刀口下,流失。 他噗的跪下,抖着,想抬起头,却软瘫在地上,滚了一下。血红、无神的眼干瞪着屋顶。 她弯下身,完成固定的仪式:割开喉咙。一刀又一刀的戳着他的下体。 她站直,吸气,呆滞的望着凌乱的屠杀场。他的血沾满了她的上半身。更糟的是,她觉得自己在流血,温热的血液由腿上滴挂到脚上。她往下看,多么光辉!多么灿烂! 她在浴室里,用湿毛巾拭去身上的血,用热的肥皂水洗刀和手。再用一块湿手巾轻轻的清洁自己的伤口。 割得不算太深,但是血流不止,浴室磁砖地上积了一小滩。 她取回生纸一圈圈的包扎,流出来的血很快就将这层纸绷带湿透,她再加裹了一条小毛巾。然后拐着腿回卧室,拿尼克的领带,紧绑在伤口的最外层。 她尽快的穿戴好,裤袜塞入皮包。擦去水龙头上的指印。自己的血迹已无暇处理。潮湿的毛巾随它留在浴室的地上。 她穿上大衣,拎起皮包。在最后一分钟,拾起扔地上的卫生棉塞,没有弄污,她把这也塞入了皮包。临走前,转首同头。 满身血窟窿的男人躺在地上。他所有的魔力已沁入了地毯。他空了。自信、蛮力、活蹦乱跳的生命,都空了。 第八节 她坐出租车离开饭店,十一点几分便回到自己的公寓。天气很暖,她仍穿着大衣,唯恐腿上的血会渗出来。 的确,衣服的前身一片血迹,她轻柔的解开毛巾,扯去湿透的卫生纸。出血已经减少,细细的血线依旧明显。 她以温水洗净、擦干、敷上双氧水,再系上干净的纱布垫,贴好胶带。伤口阵阵的抽痛,不过并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包扎完毕,她进厨房,一口气灌下一杯冰冷的双料伏特加之后,伸出右手。手指不再发额。 她吞了各种维他命药丸和一粒达痛。再倒一杯酒,回浴室。洗脸、洗腋下、冲洗下部。塞一个新的卫生棉塞。这次,她觉得是痛。 进卧室。慢慢的坐在床沿。全身都痛。不是肉体的痛,是创痛。一种开膛破肚,毫无防御的创痛。 冒险已经过去。她的记忆里只剩一些混乱零碎的暴力和鲜血。但是这一切都像发生在别个人的身上,发生在另外一个时间,另外一个地方。 她又进厨房,用酒吞下一粒安眠药。关灯回房。 打开卧室的窗户,落下窗帘。床单阴凉舒适,毯子太热;她把它推在一边。 将睡之际,她试着回想那些美好的时刻,因为,她深信,爱,就是她灵魂的救星。 第一节 五月十日,周六下午,古卓依正与米尔耐在中央公园放红气球。艾德华·狄雷尼却在城中北区分局的办公室里,与办案人员在讨论加美侬大饭店的凶杀事件。 出席这项会议的,除了狄雷尼、布恩之外,还有: 小队长,施马提,现已调至行政部门,专司整理捉拿“饭店恶煞”的行动作业…… 小队长,布洛德,在刑事组已有二十多年的资历,服勤地区大都是曼哈顿城中区。 一级刑警,詹亚伦,黑人,与恐怖份子及黑社会的交手经验丰富…… 二级刑警,班丹尼(绰号鬼灵精),对于饭店犯罪案件,特别是抢劫、盗窃、暗中搞鬼等事故尤其精通…… 刑事组小队长,关威生,在计算机作业及搜集数据上,高人一等…… 讨论是由布恩简报白隆纳之死的案情开场: “与其他受害人情况相似,割开喉咙、下体多道刀伤。这次尸体是在地板上发现,请看照片。床没有动过,死亡前至少二十四小时不曾有过性行为,这点也与其他死者相同。” 关威生问:“指纹?” 布恩:“指纹小组正在验,希望不大。有两件事或许有用……在死者的喉咙里插着一小片刀尖。半吋多一点,化验小组正在鉴定,毫无疑问是由凶器断落下来,很可能是一把折刀。” 詹亚伦:“刀刃估计有多长?” 布恩:“也许是三吋。” 詹亚伦:“去他的!牙签嘛。” 布恩:“死者脸部遭一级灼伤,特别是眼鼻周围。化验报告说,是由于氧化物和梅司催泪瓦斯中的氯苯乙酮所致,灼伤表示近距离大量使用。” 布洛德:“能使他昏倒?” 布恩:“是的,目前还在追查死者的底细,纽约方面没有档案,是从乔治亚州、亚特兰大来此地。联调局方面也去查过,可能没什么用处。” 关威生:“梅司瓦斯罐找到了吗?” 布恩:“没有,可能凶手带走了。关于梅司的持用规则,有没有人知道?” 施马提:“在纽约是属于违禁品,禁止买卖、持有或使用。除了安全和执法人员,不在此限。” 班丹尼:“黑市呢,詹亚伦?” 詹亚伦:“我是黑人,你就问我黑市?”(众人大笑。) 詹亚伦:“有一些。小罐的、适合女人搁在皮包随身撝带。明目张胆的买卖,没有。” 布恩:“就目前来说,梅司瓦斯和刀尖是仅有的两项新发现,在下一步行动之前,请各位先听前任刑事组组长,艾德华·狄雷尼的谈话。狄雷尼组长并不出任务,他是由伊伐·索森副局长和本人的敦请,同意出任,呃,这件凶案的调查顾问。组长,请。” 狄雷尼起身,慎重的靠着桌子,目光缓缓的扫过每一个人。 “我不是来这里发号施令的,”他平淡的说。“我没有正式的身分。我来,是因为伊伐·索森副局长和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都是老友。我来,是因为我与各位一样,想除恶。我若有任何建议,会直接向伊伐·索森副局长和布恩小队长说明,采不采用,则在他们。我只希望各位确实了解情况,我也希望这一次的出面,能尽量不宣扬出去,我了解终久纸包不住火,但是,我不需要宣传,因为我已经拿到了退休金。” 大伙对这番话报以一笑,轻松起来。 “现在我们言归正传……” 全体聚精会神的听。 他向众人报告认为凶手是女性的理由,将各项言论又再重述一遍。他更加上了一项:向《纽约时报》密告的,可能是个女人。 但是对韩德利的研究统计数字,一概不提。 这些人是职业警员,他们对社会变迁、心理动机不感兴趣。他们关心的,是证据,是可以带进法庭的真凭实据。 所以,他的说辞放在已知的事实。除了凶杀的间隔相当于妇女的月事周期外,所有的事实,在座的人都已耳熟。 但是,将如此不相关的事物,做如此完整的配合,却是他们首次听到。他看得出每一个人都已把猜疑化做信任,相信这套理论是一个全新的开端,是一条温故知新的大路。 “所以我们现在要追的,”狄雷尼作结论。“是一名女性狂人。据我猜测,年纪不大——二十七八到三十五六左右,五呎五、六的身高,非常聪明,不会是街头流莺、女混混之流,很可能受过高等教育,很可能有服药喝酒的习惯,当然这都是猜测。不做案的时候,很可能生活正常。是职业妇女,也可能是家庭主妇。讲完了。” 他坐下后,大家交相观望,等着谁率先发言。 布恩:“有没有意见?” 施马提:“说的这些都不能在检察官面前立足。” 布恩:“不错。但这是一个新的开端。” 詹亚伦:“无意见。” 班丹尼:“我听得进。” 关威生:“这与案例不大吻合。” 狄雷尼:“我同意。但是这个案子,不能以常理论断。旧案例没有错,只是不合时了。” 布洛德:“我附议,组长。假定凶手是女的,我们该从哪儿着手?” 布恩:“第一步,重新查记录。查女性犯罪挡案,重刑犯、最近获释的、逃院或逃狱的精神病患。” 关威生:“我那批人办得到。” 布恩:“第二……布洛德,看看能不能就刀尖分析出金属成分,追出刀子。” 狄雷尼:“或者形状。纽约区的小型折刀形状各不相同,种类繁多。” 布恩:“第三,詹亚伦,你负责催泪瓦斯。谁造的?怎么流进纽约?邮购方式?还是有照购买?等等有关的问题。” 班丹尼:“我呢?” 布恩:“同性恋酒吧的‘饵’撤销。集中于城内各大饭店的酒吧、酒廊。向酒保、女侍展示死者的相片。” 班丹尼:“我们已经做了,小队长。” 布恩:“做了再做。” 班丹尼:“嘿,慢着……” 大伙齐回头,注视班丹尼。狄雷尼沉着不动,随后问:“你的小组已经把照片分送出去了?” 班丹尼:“对,组长。” 狄雷尼:“结果是零?” 班丹尼:“对。道理显而易见,那些地方太杂,侍者哪里记得顾客的长相?” 狄雷尼:“嗯。布恩,手上有疤的是哪一个?” 布恩:“第三个。艾杰利,柯立芝饭店。” 狄雷尼:“回柯立芝。先问酒保或者女侍是否记得有一个满手是疤的客人。如果他们记得,再出示相片。” 班丹尼:“懂了。棒。” 布恩:“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关珙生:“凶手是女性这点,需不需要向媒体透露?” 布恩:“伊伐·索森副局长说暂时不必。” 布洛德:“想封都封不住的,牵涉的人太广。” 布恩:“话是不错,不过决定权操在我们手里。其他问题?” 班丹尼:“假发改了什么颜色?” 布恩:“可能是金黄,也许任何颜色都有可能。” 班丹尼:“谢谢,这范围真是‘小’。” 大伙笑着,起立,会议结束。狄雷尼看着他们走出去。他很满意;这些人明了自己的工作·更令他开怀的,是他们肯接受他的看法。其实,他的看法多多少少都是在猜。可是他明白,任何一个案件都需要一付框子,不管这个框子多么空泛。有了骨架,才能填空。 案发至今,三个多月。毫无起色的结果,不止是受挫,更是大伤锐气。 如今,至少有了目标,一个方向。警察人员在许多方面都像牧师;法律就是圣经。狄雷尼给了他们希望,最起码,法律维持了它的尊严。 “再耽一会吧,组长?”布恩问道。“也许可以再提供一些宝贵的意见。” “谢了。喧宾夺主的事不好。保持距离,不要惹人嫌。” “谁都不会嫌你,组长。” 狄雷尼笑笑,摆了摆手。 出门后,回顾这幢忙碌的屋子。他的大半生都耗在比这更老旧的屋子里,但是气氛熟悉,味道相同。 他走在街上,春日里的周末午后,人潮拥挤。他看着过往的妇女;发觉自己在认定饭店恶煞是女人之后,连带品评女性的眼光都变了。 说也玄妙,过去他像大多数男人一般,耸耸肩,说上一句:“女人嘛。”那种口吻竟含着绝对的看不惯,一竿子打尽的意味。 现在,他认为再也没有比解析男女之间的共通点更复杂的事——就是把所有的罪恶、道德、理想、堕落,拿来男女不分的相提并论。 假使有人愿意将男人具备的能干面,许给女人共有,那么,强词夺理的说,男人一肚子的坏水,女人是否也该具有呢? 这个问题好,他暗下决定,值得与蒙妮卡争辩一番。这是头一次,他以宽大为怀的姿态在看她…… 搭公交车到家,四点不到。蒙妮卡睡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一本书摊在腿上,眼镜架在鼻梁上。他含笑,轻轻阖上门,走入厨房。 他做一份醩鱼蛋黄色拉蕃茄片三明治,开一罐啤酒,一并带入书房。 他边吃,边在白隆纳的记要栏内加注。做案的星期各不相关。地点除了在曼哈顿中区的饭店外,并无特殊格式。死者除了来自外县市外,也无其他共同点。 他推开记要。也许,他是自己骗自己,硬是相信这四件凶案互有关联。也许,是他自己想要一个关联,于是无中生有的当真起来。 一小时后,蒙妮卡打着哈欠进书房,他仍然愁眉不展的呆视桌上的笔记。她问他在做什么,他答,“没什么。”可悲的是,这确是一句肺腑之言。 有些时候,他宁愿当一名最下层的便衣人员,挨家挨户的按铃,询问一些问题。至少,这些人是真正有事可办。 他觉得自己在“饭店恶煞”的案子中,扮演的角色就是布恩所谓的“顾问”。一个光说不练的老叔公。真枪实弹的场面,他就被撂在一边,那些“正事”,上了年纪的人干不得。 他不能忍受这种“闲差”。调查刑事案件是一种探索,而他就是被挡在这场探索的挑战之外,摸不到它的兴奋、得失、荣耀。 伊伐·索森副局长说得对:他是天生的警察胚子,永远不能抛弃探寻神秘未知的欲望。 然而,他办“正事”的机会,却出乎意料的来临…… 五月十六日,星期五早上,狄雷尼坐上餐桌,十分吃惊的看着桌上丰盛已极的早餐;有熏鳟鱼、荷包蛋、烤马铃薯和炒洋葱。 “这是怎么了,加菜?” 她笑得有点理亏。 “今天我很忙。我想早餐份量足了,你可以少吃一顿三明治。我要到晚上才回来。” 他津津有味的吃着,顺口问:“今天忙什么?” “妇联会在纽约有三天的会议,我订的是今天的活动,上午演讲、放影片,午餐之后是研讨会。晚上还有晚宴。” “坐出租车回来?” “当然。” “叫司机等你进了门再开车。” “是,老爸爸。” 两人安静的吃一会。 “会议在哪儿开?”他随便的问,“哪一家饭店?” “希尔顿。” 他一顿,一叉鳟鱼停在嘴边,两眼平视。 “你怎么知道会议在希尔顿举行?” “我收到通知,附带一张空白的申请表。” “报上没有登载?” “没看见。今天是第一天嘛,明天或许就有报导了。”鳟鱼送进了口,他若有所思的嚼着。 “报上什么都没有提?连预告都没有?” “艾德华,你说的是什么?” 他不答,却又问:“希尔顿今天还有哪些别的会议?” “我怎么会知道?” “美加饭店现在举行什么会议?” “艾德华,你到底要说什么?” “等一下,先让我吃完这顿大餐。” “嗯。”她恼他吊胃口,却又不得不等他吃完。 “你我都不哓得希尔顿有哪些会议。”他为他们俩倒好了咖啡。“也不知道美加是其他任何一家饭店现在在开什么会。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对这些都没有兴趣。” “那?” “那就是我连续多少个礼拜在追求的一个共同关联,一个能把这些恶煞案件串连起来的关联。” 她瞪着他,不明就理。 “你是说发生凶杀的饭店,都有会议?” 他走过来,亲她的颊。 “我的小侦探,”他说。“谢谢你做的丰盛早餐,谢谢你提供了一条最好的线索。你说中了,凶案都发生在有会议的大饭店里。二月中不到,纽约的会议热季还没开始,但是凶手挑选的饭店都在举办各种展览和会议。因为她要很多人的地方,而且那些人都是单独一个,不和其他人相关的。所以她都选热闹、拥挤的酒廊、餐厅,专门选择举行各项会议的大饭店。这不是很合理吗?” “合理,”她承认。“可是她怎么知道哪些饭店在开会呢?” “好问题。报纸上没有,一定刊登在别处。市会议局、观光局或是类似的场所。也许刊登在某些每日发行的刊物,或者周刊、月刊,也可能由旅馆同业公会发布消息。反正,凶手知道。” “我看不出这条线索有什么用。”蒙妮卡显得狐疑。 “难说,尝试总比坐着等好。” 他帮助蒙妮卡收拾完毕,送她出门之后,便进入书房,拨电话到城中南区分局,叫接“鬼灵精”班丹尼。 “喂?” “班丹尼?” “是的。哪一位?” “艾德华·狄雷尼。” “是,组长。嘿,该不是已经逮着她了吧?” “没有,”狄雷尼大笑。“情况如何?” “不错。我在三十四到五十九街之间的每一家大饭店,至少都安了一个人,每晚八点到凌晨两点。你知道白隆纳出事那晚,加美侬饭店就有我们的人?” “听说了。” “真冤哪。不过说不定下一次还碰得上。” 狄雷尼一时无话,人人都相信还有下一次。 “关于死在柯立芝饭店的艾杰利,”班丹尼继续。“我们查过酒保、女侍,没有谁记得有那么一个满手是疤的人。但是有两个那晚轮班的女侍,现在已经不干了。我们正在追。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的确。丹尼,我想请你帮个忙。” “尽管说,组长。” “我希望和一位饭店安全组的主管谈谈,最好是干过警察的。有这样的人选吗?” “有,起码有三个。怎么?真有大事?” “称不上,只是想了解饭店里的安全作业。也许可以促请他们增加巡逻人手,助我们一臂。” “好主意,我知道的有……” 他把三个人的名字全说了,其中一个狄雷尼认得。 “贺艾迪?”他问。“他是不是在麻醉品组里待过?” “对。你认识?” “是的。我过去跟他共事过几件案子。” “他在奥斯本饭店。” “好,我会打给他。谢谢,丹尼。” “哪里的话,组长。” 挂了电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谎——也许,不是说谎。他只是不希望拿一个看似细微,甚至不足取的线索,来烦扰一位忙碌的警官。 事实上,他清楚,这条线太可取。 他拨通奥斯本饭店。贺艾迪中午才上班。 紧接着,伊伐·索森副局长来了电话,他表示在开会前,需要狄雷尼决定两件事…… “……第一,我们可不可以向媒体透露金黄色假发?第二,可不可以明说追查女性凶手?” 狄雷尼稍作考虑。 “先发布第二点……模棱两可的说法。凶手男女都有可能。” “你还认为是女的?” “当然。我承认,可能会错。这一点为你自己做保留。” “好。假发呢?” “伊伐,要是公开报导说金黄色假发,凶手必然再换别种颜色。施马提就栽在这上面。” “可是我们不向观光客做警告,不是见死不救吗?” “有可能,”狄雷尼冷峻的说。“不过必须要有一样可以作准备的‘东西’,内线才能跟我们接应。不能再让她换颜色了。” “天哪,报社发现的话,会把我们磨死。” “那只好听天由命。如果记者挖出来,就照实说——怕凶手再换假发。” “可是观光客不知道。” “副局长,”狄雷尼火爆起来。“你到底想不想破案?” “好,好,”伊伐·索森副局长忙不迭的答应着。“我尽量照办就是。我要下午才能完会,你可不可以在四点左右到城中北区分局跟我见面?” “一定到。” 他对自己刚才的火爆表现很感过意不去。他明了伊伐的处境:面对那些高层人士,整个警局的形象和公共关系的维系,索森“将军”的心理负担极重。 第二节 奥斯本饭店称不上美丽堂皇。座落在四十六街。饭店正面的灰石磨损得像长了一层毛渣胡子。 站在单调乏味的大厅休息室,狄雷尼嗅着大麻和骚臭混合的怪味。生意倒不恶,男男女女悠闲自在。 质艾迪两脚搁在桌上,头上戴一顶油腻腻的呢帽。抖抖索索的手里举着一只咖啡杯。狄雷尼猜杯子里根本不是咖啡。 贺艾迪一眼瞥见狄雷尼站在门口。 “啊呀,”他步履不稳的站起来。“稀客稀客。” 两人握手寒暄。贺艾迪刷开椅子上的杂志、旧报纸。狄雷尼坐下。 他清楚贺艾迪的记录并不好。他提早退休。但是局里人尽皆知:他染上了毒症。 现在,他窝在这家半小不大的饭店里,担任安全组长,就着咖啡杯喝廉价酒。但是,狄雷尼深知此人不失为一个机灵的警察,他希望这份机灵依然残存。 闲叙之后,贺艾迪逼视狄雷尼。“你不会是偶然路过。你怎么找到我的?” “班丹尼。” “鬼灵精?”贺艾迪大笑。“好警察。” 组长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贺艾迪主动解决了他的难题。 他说:“听说你在协办饭店恶煞的案子。” 狄雷尼吃一惊。“你哪里来的消息?” 贺艾迪挥了挥手。“这里那里啦。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不错,我是在帮忙,伊伐·索森副局长是老朋友了。我来是为了——为了我们需要你的大力协助。” 他一矢中的。贺艾迪直起腰干,挺起胸。浑沌的眼睛有了光彩。 “需要我协助?”他不敢相信。“那件案子?” 狄雷尼点头。“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是饭店安全组的组长。” “了不起的饭店,”贺艾迪自嘲着。“了不得的安全组长。” “别……”狄雷尼说。 接着他便说明所有的凶案都发生在有会议举行的饭店。他指出凶手必然事先知情。 贺艾迪闭着嘴,专心的听。 “谁会知道曼哈顿中区各大饭店排定的议程?报纸上并未公开。” 贺艾迪思考片刻。 “这些事情几个月前就拟定了。”他说。“有时候几年前就排好的,为了预定房间。市政府知道、观光局知道,或者会议局、商务局,这一类的机关都可能知道。” “很好。”狄雷尼不提他以为的那些来源。“还有没有别的?” “旅馆同业公会——” “还有……?” “哦,这个——” 贺艾迪吃力的弯身,翻看方才扫落的那堆报章杂志,抽出一册很薄的刊物,推到狄雷尼面前。 “纽约旅馆商务杂志,”他说。“每周出刊一次,上面列有市内所有大会议的目录。” “每一个旅馆都有?”狄雷尼一页页的翻着。 “应该是,”贺艾迪点头道。“免费赠阅,经费靠广告维持。我想旅行社大概也有,说不定还分送到外县市各大公司行号——谁知道?要查。” “嗯,这是个路子。艾迪,我可以带一份走吗?” “诮便。我连半眼都懒得瞧。” 狄雷尼起身,伸手。贺艾迪握住他的手不放。 “谢谢你,艾迪,”狄雷尼抽出手。“你帮了很大的忙。” “是吗……”他语音不清。“只要我帮得上……” “好自珍重。”狄雷尼诚恳的说。 “我?那当然。我都高到碰顶了,当然会珍重。” 狄雷尼点点头,离去。 第三节 他在西城一家法国餐厅喝完美味的鱼汤和一小瓶葡萄酒。抵达城中北区分局时,三点半刚过。伊伐·索森副局长已先他而到,狄雷尼与他及布恩在小队长办公室晤谈。伊伐·索森将上午与警局大头目们的会议结果告诉了他们俩。 “你交代的全照办了,艾德华,”他说。“明天举行记者会,正式宣布扩大侦查范围——搜捕凶嫌,包括男女两性。假发的事只字不提。” 布恩接口道:“他们在白隆纳的房间里又清出不少金黄色假发。刀尖和催泪瓦斯怎么说?” “保密,”伊伐·索森说。“我们不要一次抖完。如果公共关系那批人逼得紧,就透露刀尖的事,以后再谈催泪瓦斯。总要留一手,好办事。” 狄雷尼与布恩同声一叹。这些弄权术的大员,最是难缠。 “艾德华,”伊伐·索森继续说,“对于你的涉入,目前还不便声张。” “最好永远不要声张。”. “布恩小队长,所有媒体的动向都得向我报备。在这件案子上,我是警局唯一,听清楚了,唯一的对外发言人。懂吗?” “是,长官。” “把这句话传下去。我不许任何暧昧的文字出现。如果我逮到谁泄露内幕,他会莫名奇妙就滚蛋。……你没有什么要报告吧?” “没有。”布恩说。“查刀子和催泪瓦斯两项,正在编制。关小队长的报告还没出来。” “我倒有一些进展。”狄雷尼此话一出,另两人一齐盯住他。 他于是将贺艾迪给的旅馆杂志,以及他认定凶手必定对各饭店的会议日程事先知情的事提出说明。 “这绝对有关系,”他强调。“我们必须将市内凡有权见到这份数据的人,列出一份名单。” 伊伐·索森楞住。 “艾德华!”他大叫。“那可能有上万个人哪!” “上千,”狄雷尼不留余地的说。“非列不可。小队长?” “好吧,”布恩脸上不乐。“男女都要?” “对。”狄雷尼点头。“这是掩护我们自己。——二、三十个刑警够了吧?” “起码。” 伊伐·索森苦哼一声。“好吧!照你的话办。这事由谁负贵?” “我。”布恩说。“最好叫施马提尽快排出进度表。” 狄雷尼乘他们讨论作业细节时,自行离去。他走出分局,寻着一个公用电话亭。接通了韩德利。 他告诉韩德利,明天在总局召开记者会。侦办范围已扩大到男女不限。但是他不提假发、刀尖和梅司催泪瓦斯。 一阵沉默之后…… “我那份总计报告说服了你?”韩德利问。“你又说服了他们?” “半服,”狄雷尼道。“有一些人还是认为我在胡猜。” 他又将凶杀间隔期与女性月事周期吻合一节重述一遍。 “你当真?”韩德利惊疑参半。 “我当然是当真。我在记者会之前透露给你,是做资料,不是叫你公开。算我欠你的。再说,你在搜集女性凶手的档案时,可能有需要。” “我已经动手搜集了。”韩德利说。“你想什么,我全有数。我查了连续滥杀凶案的记录,有一位犯罪学家称这些案子为‘重杀’。” “重杀?”狄雷尼念着。“这倒是个新名词。好名宇。你查到了些什么?” “一九零零年,美国这类型的案子有二十五件左右,受害人从七人至三十多人不等。叫人惊心的是,二十五件案子有半数以上都是一九六零以后的事。换句话说,重杀事件逐年的在增加。”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 “还有一个坏消息向你报告,组长。” “什么?” “从一九零零年起的那二十五件重杀案当中,只有一件,凶手是女的。” “喔?人抓到了?” “没有。” 第四节 蒙妮卡自浴室出来,头上满是发卷,脸上糊着冷霜,睡袍带上扣了一大枚安全别针。 “外层空间来的大怪物。”她快活的调侃自己。 他脱了背心,外套,手上勾着一只大皮鞋,坐在床沿上望着她傻笑。 她垫好枕头,盖上毯子,戴起眼镜,从床头柜上取过一本书。 “你今天都吃些什么?” “没吃什么,”他顺口胡诌。“早上那顿太饱了,午饭没吃,晚上一个三明治,一瓶啤酒。” “一个三明治?” “一个。” “哪一种的?” “火鸡片,卷心菜色拉、莴苣和蕃茄。” “怪不得,”她点着头说。“看起来清淡得很。” “我看起来很清淡?” 他弯腰解开另一只大皮鞋。再坐正的时候,发现蒙妮卡仍在看他。 “案子进展如何?”她平静的问。 “还可以。刚起步嘛。” “人人都在谈饭店恶煞。今天会议席上,不断的提这件事。呃。是闲谈,不是演讲。艾德华,大家表面上谈笑风生,实际都怕得要死。” “那是自然,”他说。“有谁会不怕?” “你还是认为凶手是女的?” “是的。” 他起身,松领带,宽衬衫。她依然不看书,专心的望着他将裤袋里的杂物搁上梳妆台。 “我本来不打算说的……” 他停止动作,转脸向她。 “说什么?”他问。 “我问人家会不会以为凶手是女人。这是我自己在做的民意调查。我问了六个人:三男三女。男人统统说不可能,女人却说有可能。怪不怪?” “有趣,”他说。“不过我不懂它的道理——你呢?” “也搞不清楚。男人对女人的评价好像比女人自己来得高。” 他淋完浴,刷过牙,穿上睡衣,关了卧室的大灯。蒙妮卡开着床头的小台灯。他上床,手枕在脑后睁眼躺着,朝上看。 “为什么女人会干这种事?”他回过脸来问。 她放下书。“我还以为你对动机不感兴趣。” “我没说这话。我只说对‘因素’不感兴趣,这两者间有分野。凡是警察对动机一定有兴趣,非有不可的。那才能破案。不是研究心理或社会的因素,而是直接的动机。一个人为了贪念引动杀机,逋才重要。至于造成贪念的因素就没有多大作用。我想追究的是,是什么样的直接动机,造成一个女人做出如此疯狂的连续凶杀案?报复吗?她乱刺死者的性器官。难道是遭受过强奸的妇女吗?” “有可能,”蒙妮卡接得很快。“这个理由足够,甚至不必一定是强奸,也许她一生都被男人在利用,也许他们只当她是个泄欲的工具,使她觉得自己毫无价值,于是她报复。” “对,有道理。必定有某种性方面的事体牵连在内。她会不会是一个虐待狂?” “我看不是。”蒙妮卡说。“女性的虐待狂为数太少。再说有虐待狂的人不喜欢立刻置人于死。” “感情呢?”他又问。“她被男人遗弃,而后泄恨……” 蒙妮卡沉思:“不可能。被一个男人遗弃是很可悲,但是不至于滥杀陌生人来泄恨。我看,性方面的问题比较合理。” “也可能是恐惧,恐惧和男人有性行为。” 她显得困惑。 “我不明白。凶手如果恐惧性关系,她就不会到有陌生男人的饭店里去。” “会,”他说。“人往往受自己惧怕的事物所吸引,这是常情。但是她到了那些地方之后,恐惧便征服了原来的欲望。” “艾德华,听你的口气,她是个相当复杂的女人。” “应该是的。” 他朝上望一会之后,又说: “还有一层可能。” “什么?” “她喜欢杀人。她享受杀人的乐趣。” “噢,我不敢相信。” “这是因为你没有这种感觉,就像你无法相信有人喜欢受鞭答之苦,但这是确有其事。” “大概是吧,”她小声应着。“好了,现在有好几个动机让你选择。你看是哪一个?” 他静默一会,随即开口: “我看动机并非单纯的一个,而是许多项的组合。我们行事很少只为一个理由。你能说出山姆之子的所作所为是哪种理由?所以我以为这名凶手也是因为几个动机的组合驱使。” “可怜的女人。”蒙妮卡忧慽的说。 “可怜?你同情她?” “当然,”她说:“难道你不吗?” 第五节 他向往的‘办正事’角色,在五月的最后两个星期来临。 所有与该案有关的行动组员都以他马首是瞻。他们知道总指挥是伊伐·索森副局长,传达命令的是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而艾德华·狄雷尼才是策划的灵魂人物。大家熟知他的经历,他是退休的长官;对他没有戒心…… “组长,”詹亚伦说,“眼线说街上绝对没有私卖催泪瓦斯的情形。” “从军需处、警察局、或是化学工厂偷出来的赃物呢?” “没有。武器、爆炸物品,有,罐装催泪瓦斯,没有。组长,问题是化验组不能肯定这玩意是梅司催泪剂。不过要是装在可以随身携带的小型喷气式筒里,那就有可能是。我们该从何追起?” “查出制造和包装的厂商。列一份批发商的名单。追踪这个地区之内的零售商。施马提说购买这玩意在纽约是非法的。也许监狱,或者一些私人的安全公司可以合法买卖。甚至于银行守卫、门警都有——我不清楚。查查看,想办法查出过去一年里流进这个地区的罐数。” “是。明白了。” “组长,”布洛德报告说,“你看……” 他将一个封口的小塑料袋放在狄雷尼面前。袋子里是半吋长的一截刀尖。上半段有一道方便拉开刀锋的沟痕。 “就是这?”狄雷尼问。 “就是这。从白隆纳喉咙里起出来的。组长,这一截刀尖有苗头。化验组说它跟普通刀子不同,是炼过的瑞典不锈钢。厉害吧!” “厉害,”狄雷尼赞道。“追到了吗?” 布洛德不慌不忙地从口袋取出一把刀子递交给狄雷尼。亮红的塑料柄上装饰着瑞士的标记。 “这叫瑞士军刀,”布洛德说。“也有人称它做瑞士军官刀,至少有八种不同的格式;这是中型的。你可以拉开刀锋看看……” 狄雷尼听话的拉开了刀锋,两人细看刀口与塑料袋内的刀尖互做比较。 “很像。”狄雷尼说。 “完全一样,化验组已经验过。可是该怎么办?这些刀全市有售。更糟的是,还有邮购的。死路。” “不,”,狄雷尼从容道,“不见得。由曼哈顿中区开始,就从三十四街至五十九街,在那个范围内供应这类型刀子的店家,全部列表。凶手必定会去换一把类似的新刀。叫你手下的人去跟每一家刀店的店员打声招呼,凡是购买这类型刀的顾客姓名和住址,我们都要。” “如果客人付现款怎么办?” “……就说希望留下姓名地址,以备寄赠邮购目录。假如顾客坚持不肯,就耍店员认清顾客的面貌特征。你的电话号码留给店家,说不定有机会拖延顾客,等着你的人手过去。叮瞩他们特别注意年轻的妇女,五呎六、七的高度。明白吗?” “明白了。万一此路又不通呢?” “那么查曼哈顿全区,”狄雷尼毫不幽默。“由布鲁克林和布朗克斯查起。” “看样子,这个夏天又长又热。”布洛德无可奈何的说。 “组长,”关威生报告:“我们查到了十六件类似的纪录。这些女犯都在二十至五十几之间。经过查证,没有一个做案手法与饭店恶煞相同。” “难以指望,”狄雷尼说。“我对这点也不抱任何希望,不过总归要查一查。监狱和疗养院呢?” “最近开释或逃亡的都不符合这个典型,我们正向全国发通告,手头上还不曾接获任何可能的情况。” “和国际刑警组接头过吗?” 关威生望着他。 “没有,组长。联邦调查局倒是联系过了。” “问问看。”狄雷尼劝说。“顺便也向苏格兰场提一下。” “遵命。” “组长,”班丹尼的报告,“我们重新问过柯立芝饭店的酒廊,没有人记得招呼过一个满手是疤的客人。案发那晚有两个人在新奥尔良室当班的女侍现在已离职。我们追到其中一个。她说不记得。另外一名已去西岸。她母亲没有她的现址,不过她答应一有女儿的消息,就会通知我们。” “继续探。不要中断。” “一定继续,放心。” 接着便是布恩:“组长,旅馆商务杂志给了我们一份订户名单,我们正在调查市内每一家持有这份刊物的大饭店。另外市政府、商会、旅馆同业公会、观光局等都已查过。文书人员已经按照进来的名单,分列男女两份明细表,依着字母的顺序排好了。如何?” “地址也有?” “对。还有年龄,目前已有三百多个名字。绝对会破一千大关。可是即使那样,我还是不敢夸口知情的就只有这些人。” “我知道,”狄雷尼冷厉的说,“可是即使那样,我们还是非查不可。” 从这些集会,从这些报告,狄雷尼深知这些人果然是任劳任怨,士气高昂。 过了三个月的彷徨无奈之后,他们终于有了头绪。谁也不再以为徒劳无功,谁也不再低估本身的工作。 艾德华·狄雷尼不止一次的感受着做案与破案,双方之间矛盾的冲击。罪犯的狂热;警探的冷静。罪犯恰似观剧的孩童,期盼好戏连场,永不落幕。但是警探,却是个不通人情的家伙,只想曲终人散。 五月三十日,全部刑警人员在城中北区分局聚会。假使狄雷尼的揣测无误——其实,大家早已信以为真——下一次饭店恶煞做案的时间就该在六月一日到七日这一个星期,尤其是中间几天。 会议决定,尽一切可能在中区各大饭店的酒吧、酒廊加派内线。守望时期从晚间八时至打烊为止。 再外,在城中南区有五人小组的后援机动部队。犯罪现场侦察小组的工作车,驻守在西五十四街。 第六节 蒙妮卡在六月份一开始的三天,便觉察自己的丈夫心神不宁。 她不必问,心中雪亮。随他“自寻烦恼”吧。但是她不免想道,如果事实证明他的猜想错误,将会是怎样的后果。 六月四日,周三晚,夫妇俩对面对坐着,玩纸牌。十一点过后,他掷下牌,站起来。“不玩了,”他粗气的说。“我到城中区去。” “你能做些什么呢?”蒙妮卡心平气和的问。“你去反而是妨碍。他们以为你是查勤,你不信任他们。” “你说的对,”他重又归座。“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她怜惜的看着他。她了解这件案子对他的意义:那表示对他的资历、他的价值的再审核。 他的外观像座山,粗大强劲;隐在粗犷之后的,却是细如丝的心事。他能文能武,对艺术有专精,对吃喝有品味,对诗词能吟会赋。 而最重要的,他体贴、温柔、爱孩子。 他生长在一个天主教的家庭,虽然他早已不上教堂,她并不以为他因此抛弃信仰。他尽忠职守,择善固执。 她收拾起纸牌。 “来点咖啡?蛋糕?”她问。 “咖啡。蛋糕不必了。你吃。” 她烧水时,电话铃声大响。她在厨房接起分机。 “我是布恩,狄雷尼太太,”小队长的声音有一份不自然。“我可以请组长来听电话吗?” 她不问原因,便回起居室。狄雷尼已起身,宽了外套。两人对视。 “是布恩。” 他点头,脸上木无表情。“我到书房去接。” 她回厨房,等水开,两臂交迭,手指紧扣着手肘。听见他出书房,走过来,拿着每逢六月,不论天气如何,非戴不可的那顶草帽。 “阿都勒饭店,”他说。“半个钟头之前。他们已经封锁了饭店,不过她可能早溜了。一两个小时就回来。不必等我,先睡。” 她点头,他俯身亲她的脸。 “当心。”她尽量说得轻快。 他微微一笑,便出了家门。 当他来到七街和五十街口时,阿都勒饭店仍旧封锁中,围栅挡开了围观的群众。两名警察立在关闭的玻璃门前,听着三个显然想抢进去的记者在骂山门。 “谁都不准进去。这是命令。”一名警察铁面无私的说。 “社会大众有权知道这件事。”记者之一大吼。 警察同情的看他一眼。 狄雷尼扯一下警卫的衣袖。“我是艾德华·狄雷尼。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在等我。” 警察迅速瞥向手里的纸团。 “对,你可以进去。”他说。 他为狄雷尼开了门。组长进入大厅休息室时,还听得见门外记者的咆啸声。 大厅里有一长列人众,正缓缓的挪向设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接受身分调查。这项工作由布洛德监督。他朝狄雷尼挥挥手,穿过队伍走上前。 “五楼,”他低声说着,“像屠宰场。隔壁房一对老夫妇听见打架的声音。老太太想向柜台抱怨;老先生叫她少惹麻烦。等到他们吵完了,决定拨给柜台的时候,已经迟了。一名安全人员发现了尸体。我发誓从事发到现场,我们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 “内线呢?”狄雷尼问。 “两个。一个是饭店里的,一个在酒廊。两个人都说没有看见任何疑似凶手的人物出现。” 狄雷尼哼着说:“我上去一趟。” 五楼走廊上站满了警察、医护人员、刑警、地检处的入,以及分局的探员。狄雷尼排开人群。布恩和伊伐·索森副局长就站在一扇敝开的门外。 三人握手,面色凝重。狄雷尼向门里匆匆瞥过。 “天哪。”他的声音很软。 “的确。”布恩应道。“不得了的大战。法医说至多不过一个多小时。” “我老了,这种事吃弗消,”伊伐·索森副局长面色泛灰。“这个伙全身挂彩。” “有可能不是恶煞干的吗?” “没有可能,”布恩直截了当的说。“喉咙割开,下体乱刺。只是法医说,动刀的时候,人可能早已经死透了。” “有身分证明吗?” 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掀开记事簿。 “他的证件上写的是尼古拉斯·太利马斯·巴巴帝斯。你听听?住址是拉斯韦加斯。” “饭店安全组组长知道他别号叫做尼克巴巴和大宝尼克。也有人称呼他魔术师。专干偷鸡摸狗、敲诈勒索的坏事。我们正在翻他的底案。” 狄雷尼再向门内望。小小的房间真的就像屠宰场。墙上溅满了血。地毯渗透。家具翻倒,衣物碎裂。一座灯砸烂。尸体活脱像是一块红白混色的拼图板。 “是裸体的,”狄雷尼说。“不过这次有反抗。” 三个人看着勘察小组在房里忙碌的采集毛发、指纹,以及各种细微的证物。 两名技术人员,依旧是狄雷尼前次在柯立芝饭店艾杰利房内见过的高基洛和夏拉罕。这会儿,高基洛走近门口。手里握着一支盛有半筒血的塑料大针筒,面露得色。 “运气不赖。”他举起针筒。“浴室地上搜集来的。磁砖地,血渗不进去。这些足够输一次血了。我猜是凶手的血。绝对的。那家伙都快切成片了,哪里能够再进浴室。还有凶手用过的血毛巾和洗面槽里的血迹都在。很不错。” “叫化验组立刻验血,我等报告,”伊伐·索森副局长说。“明天上午以前就要。” “我会交代。”高基洛有些为难。 “指纹呢?”布恩问。 “不怎么妙。水龙头都擦得一乾二净。别处照旧只有一些模糊不全的印纹。” “那表示她就算受伤,伤得也不重,还记得把指印擦洗干净。”狄雷尼说。 “对,”高基洛赞同说。“看情形正是如此。再过十五分钟,这里就可以全交给你们了。” 结果耗了近半个钟头,勘察组才搜查完毕。伊伐·索森副局长决定跟他们回去督促验血的工作。事实上,伊伐的确支持不住,面色难看之极。 狄雷尼和布恩再等了十分钟。在摄影师和制图人员记录现场之后,他们才进入房内,詹亚伦与班丹尼随后。 四个人凑近那具僵硬的尸体。 “她怎么那么厉害?”詹亚伦忍不住说。“这家伙很结棍;他不会呆站在那儿,任她宰。” “也许第一刀太意外,”班丹尼猜道。“他整个虚了,才让她有机可乘。” “有道理,”布恩说。“可是她又怎么受伤的?高基洛说她在浴室流血。没有第二把刀啊——除非压在他身体底下。谁愿意把他翻个面?” “我弃权,”詹亚伦率先说。“晚上我吃过烤肉排。” “两个人可能在夺刀。”狄雷尼终于发言。“她就在争夺的时候受了伤。布恩,赶紧通知各医院。” “该死!”小队长气恼自己的疏忽,立刻奔去打电话。 救护人员进来,将尼古拉斯·太利马斯·巴巴帝斯的尸身推上担架。尸身下没有刀,只有血。 另两名警探下楼,协助问话。狄雷尼留在房内;东走西看,瞧不出什么端倪。也许,他已被这般恶毒的暴力震慑住了。夏拉罕二度前来勘察现场。 他将死者的衣物置入塑料袋,贴上标签。至浴室取走牙刷、肥皂、卫生纸等,同样封袋、贴标签。随后他启开房内唯一的一只手提箱,搜查箱内的物件。 “你看,组长,”他说。“……” 他勾起了一把塑料嵌板的小型自动手枪。他仔细的嗅着枪口。 “没用过。”他说。“好像是点三二的。” “或者点二二,”狄雷尼说。“赌徒玩的枪。有效射程二十呎。还有没有别的?” “两套纸牌。衣服高级。丝质睡衣。他过得很好。” “为时太短了。”狄雷尼说。 他离开现场,下楼到大厅。群众已渐少,警察仍在询问饭店的住客。外面,人行道上,新闻记者更多。街上,两辆电视采访车已打好灯光,架起了摄影机。 狄雷尼穿过人墙,过街。回顾阿都勒饭店。心中思忖,如果她离开饭店上第七街,可能搭公交车或地下铁。如果她受了伤,可能乘坐出租车。他希望布恩记得查询附近的出租车司机。 叫车、返家,已近凌晨雨点。 “是你吗,艾德华?”蒙妮卡在楼上紧张的问。 “是我。马上上来。” 他挂好帽子,循例检查门窗,加锁上闩。然后,脚步沉重的上楼,进卧室。不是身体上的疲倦,而是一种空虚落寞。那间惨不忍睹的凶房似乎已将他的人整个抽干。 蒙妮卡鼻息沉沉,他以为她已睡熟。浴室的灯仍亮着。他迅速宽衣、关灯,摄手摄足的上床。他眼睁睁的躺着,想要把心里的魔影驱走。可是那具拼图板似的尸体,不停在脑海中闪现。 他听见床单一阵蟋繂,蒙妮卡已经贴靠在他身边。 “很不好受吗?”她低声的问。 他在黑暗里点头,竟想起伊伐说的:“我老了,这种事吃弗消。”狄雷尼转身面向妻子。她柔暖、健康。拥着她,就感觉到了活力和安全。 片刻工夫,他便睡去。只有当蒙妮卡挪开身体时,他醒了一会,很快又陷入无梦的熟睡之中。 电话铃大响的时候,他迟钝的伸手开灯。看看时间,六点刚过。蒙妮卡坐在床上,大眼瞪着他。 他清清嗓子。 “艾德华·狄雷尼。” “艾德华,我是伊伐。这件事我要你尽快知道。第一份血液分析报告出来了。你完全对。白种女性。恭喜啊。” “谢谢你。” 第一节 古卓依走出美容发廊。发型改了。更短。像一顶头盔,额际颊边贴着一缕缕削薄的发丝。头发亮丽醒目,衬得她愈发黑、硬。理发师保证,这式发型令她年轻了十岁。 她慢步上麦迪逊路,脚仍有些跛,伤口倒愈合得很快。彭伊雷问起过,她只说是扭了足踝,他相信。 经过报摊,见大标题依旧是以阿都勒饭店的谋杀为主。报上说死者有前科,她毫不讶异。一个专栏撰稿称他做“恶棍”。卓依完全同意。 凶案发生两天后,警方证实饭店恶煞是一名女性。传播媒体立即扩大报导,并且访问心理学家、女权运动代表以及犯罪学专家。 至少有三位女性专栏作家和一位电视女记者向“恶煞”恳切呼吁,盼望她私下与她们联络,她们将伸出同情之手,给予了解和实质上的帮忙。有一份晚报更愿提供两万五千元赠与恶煞,只要她肯透露全部的情节。 更妙的是。同一天里,纽约市警局接获四十三名自称饭店恶煞的妇女来投案。经过调查,这些“自首人犯”全系假冒。 卓依曾请教彭伊雷,警方如何确定凶手是女人。他说警方必定握有强有力的证据。譬如说,血迹。血液分析是最厉害的一招。 莫巴利则刻薄的说,死者生前有过性行为也验得出来。 “这才叫做鬼也风流啊。”他说。 古卓依对于警方将箭头指向女性,并不慌张。她知道如今各饭店的酒廊都有便衣人员。她的冒险,可能需要更周全的计划。 由于自己引起的这场骚乱,她感到莫名的兴奋。而独享秘密,更使她产生出前所未有的自尊感。 这些报导、这些访问、这些谈论,再加上这头新的发型,令她愈加骄贵。无视于她微跛的步伐,她昂首挺胸,俨然一市之后。 她停在麦迪逊路的橱窗前。橱窗内摆设着精致可爱的童装,从婴儿到十岁的都有。价格奇贵,设计一流。 她回忆起小时候,也曾穿着这些干净漂亮的衣裳。 “你要做个小淑女,”她母亲说。“不可以弄脏衣服,不可以乱跑,不要毛躁。” “要做个小淑女,”她母亲说。“淑女应该多听少讲,讲话要慢,口齿要清晰,动作要优雅。” 所以,她不踩泥潭,学习烹饪。每晚按时做功课。学业优等。她父毋的朋友全都夸赞她: “真是一个标准的小淑女。”…… 第二节 六月十四日,星期六晚上。卓依与米尔耐在格来梅西公园大饭店进餐。他们竟然是餐厅中最年轻的一对。 古卓依惬意的环看四周。处处是衣香鬓影。女的端庄、男的斯文。再看同桌对面的男人,她不禁心满意足。礼不废,仁爱犹在。 米尔耐一身藏青色西装,白衬衫,栗色领带。头发整齐而光亮。面庞干净柔细。 他给卓依的感觉是如此纯真、无邪。就像一支细字笔勾画出来的人物,单纯细致。 饭后,米尔耐执着她的手,轻轻揉弄着她的指头。 “现在你想去哪里,卓依?看电影?上夜总会?或者跳舞?” 她想了一会。“迪斯科。尔耐,我们去迪斯科舞厅好吗?不是去跳。只是喝杯酒,开开眼界。” “好啊。”他勇敢的答应。 一小时后,他们已坐在东五十八街一家舞厅里。偌大的厅里,居然只有他们一对。灯光兀自闪烁,音乐震天价响。 “你想来开眼界?”米尔耐笑着,大声说。“开不了啦!” 原来是他们来得太早。等到喝完第二杯白酒的时候,舞厅已半满,舞池里都是人,来客却有增无减。 这回,真是开眼界了!那些惊人的服饰!妖异的装扮!就像缤纷的万花筒,撩得人眼发花。无数扭动的身体在闪烁的灯光下凝聚、变幻。乐声、叫声、脚步声,响得人耳鸣心跳! 古卓依与米尔耐,你看我,我看你。现在他们竟是大厅里最老的一对。他们看的似乎不是年轻的一代,而是一个新世界。 “来,我们跳,”米尔耐在她耳畔大喊。“那么多人,谁都不会注意我们。” 一下舞池,两人便陷入疯狂的浪潮里,哪里听得见音乐,哪里顾得到舞步。随时都得紧紧的攀住对方,以免撞散。他们只知道笑,只能够彼此拥紧,保持平衡。 有一刻,他们俩几乎密合的贴靠在一起。卓依感觉着他柔和的体温。她不避开,他反而退后。最后,费了好大力气,才回到座位。 “哇,真是太疯狂了!”他说。“对。再喝一杯酒吧?” 两个人不再跳舞,却也不愿离去。饮着酒,看着这狂热的一群。 卓依看见一个年轻的金发女郎,在舞池中忘我的扭摆着。低胸的上衣,紧窄的牛仔裤…… 她开着唇,半闭着眼,喘着气,舞得狂野激情。她的肉体就像在争自由;要奉献,要暴露。 “我也会。”古卓依冲口而出。 “什么?”米尔耐高声问。“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她摇摇头。他们不断的饮酒,不断的感受着热力和兴奋。 午夜一点过后,才带着浓浓的醉意离去。米尔耐掏空口袋,付了酒钱和小费。 两人互搂着腰走在街上。晚风清凉,星光暗淡。 “回家吧。”米尔耐咕哝着。“抱歉,坐出租车的钱都不够了。” “没关系。”她挽起他。“我有。” “算借的。” 叫了车,她先扶米尔耐进去,盼咐司机驶回她的家。 他努力提起精神穿过大厅。上了楼,一跨进她的房间,便垮在长沙发上。 “我瘫掉了。” “别昏倒就好。”她笑道,“我去煮咖啡。” “真是抱歉。”他大着舌头说。 她从厨房端咖啡出来,见他拱着身子,两手抱头。 “真难过,”他抬起一张白脸望她。“是酒在作祟。” “还有热,混浊的空气。”她说。“来,喝一杯咖啡,把这吃了……” 他盯着她掌上的一粒药丸。“这是什么?” “强力阿司匹灵。”她拿的是安眠药。“可以防止宿醉。” 他吞了药,喝了咖啡。她再为他倒第二杯。 “尔耐,都两点多了,你何不干脆睡在这儿?” “哦,不——” “我坚持,”她独断的说。“你睡床,我睡沙发。” 两个人因此争持许久。终于,他让步。但必须她睡床,他睡沙发。她同意。 随后,她为他斟了第三杯咖啡,并建议来一小杯白兰地,缓缓胃。他不反对。 两人便各据沙发的一角,静静的啜着白兰地。 “我很想跟你做爱。”他突然迸出一句。 她定定的看着他,面无表情。 “可是我绝不会这么做,”他又接着说。“我是说,我绝不会随便要求你。卓依,你是很美、很动人的女人,但是我们俩如果,呃,随随便便就上床,那,那就与今晚我们见到的那些人一般无二了。” “全是畜生。” “对。我不要一份低贱的刺激。我想你也不会要的。” “的确。亲爱的,的确。” “如果结了婚,就像立了一种协定。那就等于是一项证言。签了一纸合法的文件,表明做那件事不再是一种低贱的刺激,更有了实质的内容。两个人矢誓相爱到永远。这不就是婚姻的真谛吗?” “话是不错,”她闷闷的说。“但往往事与愿违。” 她移近他身边,勾住他的颈项,亲他的脸。 “你是个理想家,”她轻轻的说。“好可爱的一个理想家。” “大概吧。” “你想不想结婚?”她记起马琳的训示。 “想。我想得很多。这个念头教我害怕。因为这是定终身的大事。而事实上不从人愿的事太多。我觉得生命应该更丰富些。我喜欢自己的工作,但总还不够。总有所欠缺。” “是空虚。我的生命也是一样。” “是的是的,”他热切的说。“你了解我。我们两个人都有这种需要。需要我们的生命充实、有意义。” 中央公园那个灿烂的午后又回到了他们俩的心中。 “我需要,”她说,“确实需要。别问我需要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不希望像现在这样活着。我不要。” 他挨近了吻她。两次。温柔的吻。 “我们太相像了。太相像了。我们想法一致,需要一致。” “我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重复。 “你知道,”他握住她的手。“你要活得有意义。对吗?” “我要……,”她支吾着。“亲爱的,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我要的是做一个与现在不同的人。我希望再出生一次,一切从头开始。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样的女人,绝不是现在的自己。这根本就是一个错误,尔耐。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整个错了。有些是人为,有些是自作自受。就这样合成了我的生命。待我想办法去了解该与不该的时候,我才惊觉这一切都远不如我——” 她滔滔不绝的说着,说着,他的眼皮逐渐合上,头垂下来。她住了口,微笑着,从他手里取出酒杯。拍拍他的脸,说: “晚安。” 他含糊的嘟嚷着。 她助他进卧室,扶他坐上床沿。蹲下来为他脱袜。他的脚,小而白。 她替他宽衣解裳,推他平躺在床上。松了他的腰带、裤链。他穿着白色的长内裤和一件老式的汗背心。 他的头一搭上枕,便已睡熟。连她俯身吻他时,都不动一动。 “好好的睡吧,亲爱的。” 她洗净杯碟。吞服各种丸药。照旧吃一粒安眠药。 进浴室,洗这一天里的第三次澡。大腿上的刀伤只剩细细的一条红线。她迅速的抹肥皂,冲洗全身——究竟耍冲洗掉什么呢? 拭干身体,敷粉、洒古龙水。套上睡袍。轻巧的爬上床,唯恐惊动米尔耐。但是他已睡得人事不知。彷佛之间,她看见他唇上挂着一丝微笑。 马琳瞩咐她问米尔耐的话,她全照办了。依旧是让别人来干涉自己的主张。 总是这样——别人踩在她头上,控制她的行为、意愿。她母亲的话就是命令,命令卓依达到她心目中的形象。 她的父亲。 她的丈夫! 在她生命里,人人都想改变她。显然的,米尔耐是例外。他对她满意知足。他会永远如此吗?或是时辰到时,他也会来支配她? 这几乎就是她一再“冒险”的理由。只有在冒险的时候,她听凭自己。是她的意愿。是她唯一听自己说的古卓依时间。 她贴近米尔耐。闻着他无邪可亲的体味。伸出手臂拢着他。就这样睡着了。 第三节 报纸继续以大篇幅报导饭店恶煞的侦查情况。几乎每天,警方都有新发现,新线索。 古卓依开始将警方设想成一个聪明绝顶的人物。她看得见:高高瘦瘦,刚正不阿。 这个人,这个“警察”,铁面无私,不通人情。由于他精明的推断和联想,势必将卓依逼上一条永劫不复的绝路。他,一如其他的人,在操纵她。她愤怒——愤怒自己唯一的私有时间,也要遭受取缔。 报上说,曼哈顿中区各大饭店都将加派警察及便衣。 报上说,着高跟鞋的饭店恶煞,身高确定是五呎七、八。体态苗条,戴一顶及肩的假发,携一件宽松的大衣。 报上还说,她挂一条金手链,上面铸着几个字:“有什么不可以?”最近的一次做案,穿的是有肩带的墨绿色丝质紧身衫。 这些描述令卓依头皮发麻。她百思不解,警方如何猜得到——尤其是那只金手镯。她不得不怀疑“他”有读心的异秉,或是从做案现场的气息之中,嗅出来的灵感。 是“他”告诉记者,饭店恶煞穿着华丽,装扮入时。虽不是职业妓女,却有意造出一个性感的假象。 是“他”说,前四次做案的凶器都是一把瑞士军刀。若有第五次凶案发生,凶刀将会变更。“他”并轻描淡写的表示,这个女恶煞,多少与曼哈顿各大饭店有关系。 简直不可思议!这个“警察”从哪里得来这许多情报?她头一次怕得发抖。那个干瘪无情的老家伙紧追不舍,非要达到令她就范的目的。 死。 她极度谨慎的思量。她的恐惧,便在想出制服对手的方法时,逐渐消逝。 第四节 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二的半夜两点十五分,古卓依被一阵电话铃吵醒。 起初,她直觉的以为是米尔耐。她曾多次看他流泪,听他抽泣。然而,这个哽不成声的男人,竟是寇海洛。 她到底弄着楚了他的说话:寇马琳吞服过量的安眠药,企图自杀。她现在桑菲医院——不知卓依是否方便,即刻过去一趟。 她穿衣之前必定先淋浴,为什么,她说不出道理。她给守夜人一元小费,请他代为叫车。不到一小时,她人已在医院。 他在五楼走廊,张开双臂冲到她面前。 “差一点就死了!”他全脸扭曲,颤声叫着。“差一点啊!” 她搀扶他坐在木凳上。安抚劝慰半晌,他才渐渐平静。他偻着背,两手紧压在膝盖上。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他是在凌晨一点三十分左右回家。 “加班的关系,”他咬着牙根说。 然后,不知所以然的,他决定去马琳的卧室看看她。 “我们分房睡,”他解释。“我每次加班……反正,真是运气。或许是天黑。医生说如果我没发觉,她早就咽气了。” 他发现她穿着睡衣倒在地上,吐了一大滩。原先他以为她醉昏过去。可是任他怎么叫,都唤她不醒时,他怕起来。 “我惊呆了,”他说:“我以为她死了。看不出她在呼吸。胸口一动都不动。” 因此他拨九一一,在等救护车的时候,他试图以嘴对嘴的人工呼吸法急救。可是他又怕方法不对。误了大事。 “我只顾对她嘴里吹气。救护人员倒说没有妨碍。是他发现浴室里的空药瓶。强力安眠药。还有一个空的威士忌酒瓶,滚在床底下。医生说,假使她没有呕吐,那早完了。” 到了桑菲医院,看她罩氧气,注射。 “我一再对自己说:‘别这样对我,马琳,’”他说:“一再重复。我是不是很自私,很蠢?卓依,你大概知道马琳和我要分手了。也许这是她想令我回心转意的方法。可是我万万没料到,她会这样。我们和和气气,不吵不闹。我真没料到她……” “也许现在你们现在两真又能重归于好了。”卓依满怀希望的说。 他不答腔。一会儿之后,她留下他,自去探视马琳。 “我是古卓依,”她对一名年轻的医师说:“我是寇太太的好朋友。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她先生。” 他注视她半晌。 “好,”他终于说:“她还不算太糟。明天晚上就可以起床。” 马琳躺在白被单底下,看起来憔悴苍白,两眼紧闭。卓依握起她一只冰凉无力的手,马琳缓缓睁开了眼。 “狗屎,”她声音虚弱。“我什么都做不好,对不对?” “马琳。”古卓依悲切的唤着。“活着就好。” “嗬嗬嗬,”马琳别过险。“海洛还在?” “在外面。要不要见他?” “干嘛?” “他好难过。都快崩溃了。” 马琳咧开嘴笑,却比哭还难看。 “他以为是因为他,”她是在解答,不是问话。“男性的狂妄自大。我才不在乎。” “那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醒了,”她说:“不想再过一天这种空虚、笨蛋的无聊日子。这跟海洛根本不搭嘎。是为我自己。” “马琳,我……我不懂。” “什么目的?啊?你说说看,有什么目的?”她逼问卓依。 卓依只有沉默。 “就为了活着。谁稀罕?狗屎。” “马琳,你不觉得——” “用不着你来说教,乖宝。你根本不懂。噢,抱歉。”她扣紧了卓依的手。“你也有自己的苦恼,我知道。” “可是我以为你——” “游戏人间?”马琳撇撇嘴。“那是年轻的乐趣。等到人老珠黄,就该是收摊的时候了。我是短跑专家,宝宝,可不是长跑健将。” “你和海洛难道……” “覆水难收。完了。他今天晚上刚从温柔乡回来,就碰上这出大悲剧。心里有鬼,难免内疚。等明天,就该他怨我打扰了他的睡眠。滚蛋,我不是怪他。完了就是完了。” “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她开朗的一笑。“做最坏的打算。活下去。” 在走廊上,卓依闭起眼,倚墙片刻。 如果,如果像马琳这样的女人都赢不了,那是再没有谁能赢了。她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如此。 第五节 史奥卡医生在她上班的时间来电话。 “只是问候我最关心的病人一声,”他愉快的说。“最近如何,卓依?” “还不错,医生。” “喔。药都按时服用?” “是的。” “不会很想吃盐?” “不会。” “精神呢?常感觉疲倦吗?” “没有,”她骗得顺溜。“一点都没有。” “睡觉呢?不吃药行吗?” “我睡得很好。” 他叹气。“没有受到什么压力吧,卓依?不一定是生理的,呃,可能是情绪或者心理的紧张?” “没有。” “手镯随时都戴着吗?那只识别手镯?还有注射包?” “有。每天都戴。” 他停一刻,再诚恳的说:“好极了!那我就在——应该是——七月一号,星期二,再见你啰?” “是的,医生。” “如果有虚弱、呕吐、体重减轻、肚子痛等等的现象,你要来电话,好吗?” “当然,医生。谢谢你。” 第六节 她缜密的思量着…… 报上说,饭店恶煞衣着诱人。她就摒弃紧身裙、低胸衣。再说,天气委实不适合再穿着厚大衣。她打定主意以淡妆素抹、不戴假发、衣着仆实的真面目出现。 换句话说,她不必再绕道“飞摩”去改头换面。她可以大模大样的直接由公寓出门叫车,随处皆可去。 她不再戴那只写着“有什么不可以”的手镯。她不再予人以性感的假象。她的言行举止、外观仪容将大异于报上描述的饭店恶煞。 要纯真!对!有些男人就是喜欢这个调调。(古尼兹不正是如此吗?)她要尽量表现出合乎她年龄的纯真、不懂世故。 第七节 来辛顿路东面,四十街上有一家服饰店,专门出售由拉丁美洲进口的女人服饰。厄瓜多尔的女衫、危地马拉的女裙、巴西的比基尼内衣以及——墨西哥的结婚礼服。 结婚礼服是轻盈的乳色绉棉制品,裙长及足踝,领口一圈荷叶边,半长灯笼袖。整件衣服显得宽松飘逸。 “这是最出色的夏季宴会装,”店员说:“舒适凉快——而且与众不同。” “我买了。”古卓依说。 她热中的翻看商务杂志。十街以西,四十九街上有一家汽车旅馆叫“裁判屋”。六月二十九至七月二日,各大专院校的主计人员将在“裁判屋”开会。 卓依由旅馆简介上查到,裁判屋是小型的饭店,总共一百八十个房间;咖啡店、餐厅和酒吧各一。还有一个露天鸡尾酒廊,酒廊的位置正可眺望六楼屋顶阳台上的一座小游泳池。 “裁判屋”远离曼哈顿中区,远离警察、便衣的监视。因为它小,很可能客满,观光客及参加会议的人必定极为踊跃。古卓依想当然的选中了它。一个能够眺望游泳池的露天酒廊,够罗曼蒂克。 第八节 经期前的抽痛,开始在六月二十九日,星期六。不同以往的断进方式,而是迅雷般的撞击。她弯腰伛背的坐着,两臂交迭,紧按着腹部。 这种规律性的抽跳,引得她全身颤抖。内脏像是打了结。她想尖叫。 她什么药都吃:安那辛、米度、达痛。她挂电话给米尔耐,延期去琼斯海滩度假。接着跳进放满热水的浴盆。她头晕心跳。一杯白酒不及喝完,便赶快跨出来,对着马桶大吐。 她虚弱得必须扶着门把才能走动。身体似乎无法平衡,容易跌跤。眼前时常出现双重影像。 “我是怎么了?”她大声的喊,口气中忧急比恐慌更甚。 她整天不是躺着,就是泡热水。不能吃,老是想吐。有一次,伸手拿杯水喝,竟握不牢,杯子落地砸得粉碎,她大哭。 吞了两粒安眠药,结果恶梦连床。醒来全身汗湿。冲个澡再睡。 星期一起得很迟。她自觉情况比昨日略好。塞一枚卫生棉塞,经期其实还未开始。撕裂的痛减弱了,身体仍是虚。 她不上磅称,却不能不看见手肘关节、膝盖、和手指中间的变色现象。记起史奥卡医生检查时说的话,她拉扯阴毛;果然落下几根,干而硬。 她拨给彭伊雷告假。他十分明了,并对她说,星期二再请一天也无妨。 她躺在床上,吃惊的看着自己赤裸的身躯。 她始终不大清楚自己消瘦的程度。臀骨突出,胸部凹陷。膝盖只剩皮包骨。趾甲长而弯;像动物的利爪。 肉松软得像布丁,连拳头都握不紧。 一整个下午,不停吞服各种各样的药。吃了一小碗汤,一个火腿三明治,一杯白酒。再入浴,洗头,冲冷水。 她发狂似的忙着,藉此活动赢弱的筋骨,勉强自己行动精确。 晚上的冒险——每一次的冒险——就像是治病的秘方,是幸福的明证。 似梦非梦。该说是一场戏,戏里她是演员,又是观众。她要为这位凶猛、坚毅的女人鼓掌。 墨西哥结婚礼服是穿不得了。又宽又大·挂在身上,就像小女孩穿了妈妈的大礼服。除了头,什么也看不见。 她抛开礼服,简单的套上高领衫,粗棉布外套,低跟便鞋。照照镜子,她瞧见的是一个蜡黄脸,弱不禁风的瘦女人。皮包里却藏着一把亮闪闪、锐利的刀。 第九节 屋顶的鸡尾酒廊装点着盆栽的长青树。泳池底下的照明灯,耀得整池磷绿的水光。棚架上缀满了黄色的小菊花。 几个夜泳的人在追逐戏水。音响播送着节奏缓慢、撩人心弦的乐曲。生命似乎慢了脚步。 八字脚,睡眼迷离的侍者在桌位间晃动。座上的客人轻声言笑。每一个人都慵懒无比,每一个人都在做梦。 是夜的本身华丽,星光在辉煌的灯火下,黯然失色。风微微。黑暗的世界里,孤寂化作甘苦相伴,沉静也归于祝福。 古卓依坐在黑暗里,自以为隐形。她不看戏水的人,不理会座上的双双对对。她只想快快下楼,进入挤满人的酒吧。 她现在觉得出奇的平静。痛苦全消,忧愁无踪。她的身体在浮荡,荡在暖洋洋的汁液里。 阳台上只有两名单身男子。一个年纪较大,拚命的灌着酒。另一个蓄长发,留几根与年龄不相称的胡子,在喝啤酒。 留胡子的男孩突然起身,椅脚刮着地砖,声音刺耳。在座的人全都抬起了头。他尴尬的站一会,等大家不再注意的时候,才拾起酒瓶酒杯—— 朝卓依的桌位笔直的走过来。 “对不起,小姐,”他低声说。“我可不可以请你暍一杯?” 卓依歪着头,打量他。他极高、极瘦。穿一件过大的呢夹克,一双小羊皮靴,一身干净的工作服。 他笑得很开朗。长发和胡子都是金黄色。他看上去一无恶意。 “坐,”她柔声说。“我们各付各的。” “谢谢你。”他真心的谢她。 他叫蓝契特,缅因州华特威人。现在弗蒙特的贝尔学院,担任院长的助理。 “本来不派我来的,”他开心的笑道。“主计长临时得了流行性感冒。既然已经订了车票和入会券,院长就问我是否愿意代班,我当然愿意。这是我头一次有机会到这个大都市来,太兴奋了。” “玩得高兴吗?” “哦,早上刚到,开会就花了大半天。还没时间到处去逛,不过这里真是又大又吵又脏,对不对?” “确实如此。” “明天和星期三空挡多了,我有意去观光一番。该看些什么?” “什么都该看。” “对,”他猛点头。“什么都该看。我在房间里列了一张游览表,我打算每一处都去转转。” “你住在这里?”她不经意的问。 “对。五楼。非常好,又大又亮。” “你几岁?” “就要满二十五了,”他低下头。“我还没有请问你的大名。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艾琳。”她说。 他热情的谈着,对每一件事都感兴趣。卓依不时被他的形容词逗笑。 她真欣赏他的年轻、活泼、乐观。他还是一张不曾染污的白纸。铺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璀璨的世界。 卓依喝了三杯白酒,蓝契特干了两瓶啤酒。她听着、笑着、不停的点着头。然后,骤然发觉戏水的人已不见。座上的双双对对也已走尽;只剩下他们俩。昏昏欲睡的侍者送来了账单。 “契特,我想看看你列的那张游览表。”卓依道。“也许我可以提供一些意见。” “好啊,”他立刻答应。“这个主意太棒了。我们不必等电梯,下一楼就到。” 她端起酒杯,他提起了酒瓶酒杯。诚如他说的,房间真好,又大又亮。 “两张床!”他神气的叫着,一面在一张床上跳起跳落。“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占两张床!随便睡,轮流睡,都可以。简直大奢侈!好……来看游览表——” 两个人并肩坐在床沿,讨论着行进的路线。他丝毫不碰她,不说一句暖昧的话。他的表现纯粹是天真。 她忽然转过脸来,亲他的面颊。 “我喜欢你,”她说。“你真好。” 他目瞪口呆。紧接着一跃而起。 “是……呃……”他结巴着。“谢谢。也许我太惹你烦了?我是说,一整个晚上尽听我在谈论自已。老天,简直不给你机会开口。我们下楼去喝杯睡前酒。好不好?还是你想走了?没关系……” 她笑着,执着他的手,拉他坐着床上。 “我不想再喝酒。我也不想走。现在还不想。契特,再聊一会吧?” “呃……好啊。我当然愿意。” “你结婚了吗,契特?” “没有。没有。” “女朋友?” “有……应该是啦。是我们学院的三年级生。因为教职员约会本校的学生,是触犯校规的,我们都是偷偷的出去玩。上一周开始放假,我们已经计划好暑假怎么见面了。” “真不错。她好不好?” “很好。很有意思——我是说跟她在一起,很有意思。爱丽。她的名字就叫爱丽。” “我喜欢这个名字。她漂亮吗?” “是的——不是漂亮。我是说,她不艳丽。她戴眼镜,近视很深。可是我觉得她很好看。” “你爱她吗,契特!” 他考虑很久。 “我不知道,”他坦白的说。“真的不知道。我想过很久,是不是愿意跟她过一辈子。我不知道。不过现在谈这些还嫌太早。我们只认识六七个月。以后是合是散,谁知道?” 她的唇贴着他的耳,悄悄的问…… “发生过关系吗?” 他满脸飞红。“呃,算不上啦。我是说,我们只是……你知道,没有真正那样。我很尊重她。” “她身材好吗?” “噢——好极了!她游泳、运动样样行,真不是盖的。偶尔暍点啤酒,身材保持得很棒,和我差不多一样高,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你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跟她做爱?” “呃……这个……” “她想要的,对不对,契特?”卓依紧追不舍。顷刻间,她急于知道契特和爱丽之间的关系。 “大概是吧。有时候我们一发难以收拾。不过,我们最后总会说一句:‘冷下来!’接着两个人哈哈一笑,恢复正常。” “你也想要的,对吗?” “对。在激动的时候,真想。我会把教条道德抛到九霄云外。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俩不会再说,‘冷下来!’” “她吃避孕丸吗?” “没有!我问过她,她说,‘干嘛要吃?’她从不胡来。她是对的。何必吃那些药?” “那要是哪一天你们两个都无法克制自己呢?万一她怀孕呢?” “不会不会。我是说我会预作防范。我不是小孩子,艾琳,那些事我都懂。我不会这么对待爱丽。” 她又在耳边细语: “你为什么不把衣服脱了?我愿意跟你……” “你在开玩笑!” “不是。我说真的。你不想吗?你不想要这种经验?” 她说中了。他的确事事都想经验。 “好,”他说。“可是你要告诉我怎么做。” “什么都不必做,”她说。“只要躺下来,尽情享受。我去浴室。你先上床,我马上就来。” 他的天真令她歉疚。她不明白何苦待他如此。她不想腐化他;终于,她明白了,她是在救他,是在兔除他的被腐化。因为,不管他现在多么无瑕,迟早会变。她预见得到他将来的模样。 岁月和生活上的罪恶将会夺走一切。他也会欺骗、背叛、作假。他同样会成一个说大话,一不负贵的男人。 最坏的是,他绝不会哀悼逝去的纯良,至多一笑带过。他绝不会因为丧失了至真而遗憾。 所以,她回卧室,割开了他的喉咙。 第一节 六月五日,星期四。 城中北区分局的会议桌客满。站也好、坐也好,每个人部在抽烟:香烟、雪茄、外加关威生的烟斗。桌上全是空的咖啡杯、吃剩的三明治、餐盒。 满屋子的烟味汗臭。屋子里的人却甘之如饴。这里就像家,亲切舒适。 “尼古拉斯·太利马斯·巴巴蒂斯,”布恩掀开记事簿,开始发言。“外号泥克巴巴、大宝尼克、魔术师。四十二岁。住址:拉斯韦加斯。赌博郎中。两次前科:八个月和十三个月。罪名:诈欺。两次强奸及重伤害未遂。” “好家伙。”班丹尼啐道。 “浴室地上的血验定不是他的。是白种女性。证明凶手确是女人。” “那场乱仗是怎么回事?” “法医验出他临死前有性行为,”布恩答道:“很可能是强奸;他本来就不是好货。完事以后,她就依样画葫芦的把他做了。” “不管怎么说,她换了把新刀。”布洛德说:“我们是白费力气。” “对,晚了一步。现在放弃这条线。你的人手来帮忙查知道会议日程的女人。我们目前搜集的名单,已将近有两千名。” “没问题。”布洛德毫不气馁的答道。 “詹亚伦,梅司催泪剂如何?” “消息来了。这些货多流入各个安全机构,以及装甲车队等。凡是可以合法持用这玩意的,我们全在追。” “继续。班丹尼,柯立芝饭店的女侍呢?” “每天都和她母亲联络,可是还没有消息。现在转向她的朋友。” “对,只要不断线……” “阿都勒饭店的内线怎么会失手的?”狄雷尼突然发问。 “鬼知道,”班丹尼没好气的说:“两间酒吧都安了人。说不定她是从街上被勾搭来的。” “不可能,”狄雷尼斩钉截铁的说:“她不是野鸡。她清楚哪家饭店在举行会议。大厅休息室或者餐厅都有可能。绝不会从街上。”一时间全场静下来。 “下一次的时间应该是在六月二十九到七月一日,”布恩说:“及早准备。欢迎各界多多提供意见。” 大伙哄笑着,散会。布恩将狄雷尼唤至一边。“组长,有空吗?” “有。怎么样” “有个家伙等在我办公室里。医生。何帕克博士。很像是东方人。协助化验组办事。就是他分析出浴室地上的血是白种女性。” “然后呢?”狄雷尼等待下文。 布恩无可奈何的耸耸肩。“搞得我一头雾水。他钉着不放,说是血里有怪异之处。我实在不明白他弄什么玄虚。你跟他谈一谈,好吗?说不定你懂。” 何帕克医生矮矮胖胖,像一尊顶着一丛红发的小菩萨。布恩向他介绍狄雷尼,他笑嘻嘻地鞠躬。他的手很暖,而且修了指甲。 “啊,”他的声调偏高。“荣幸荣幸。您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 “谢谢,”狄雷尼闲话少叙。“关于——” “啊,”何医生热诚的说着,黑眼睛闪闪发光。“我非常希望与您一样,做一名神探。可惜,我只是一个科学家——” “坐下来谈吧。” 三个人就着布恩的办公桌旁坐下。小队长递上烟。何医生立刻跳起来,金质登喜尔打火机已随侍在侧。先为他们点着后,再点亮自己的烟。 他是个和颜悦色的小人物。面如蟠桃,唇色红润,黑眼睛略微凸出,牙齿小得离奇:像婴儿的乳齿。 他的姿态优雅,表情丰富。总括来说,狄雷尼认为他是个相当谨慎的东方人。 “何先生,”狄雷尼重拾话题,“关于血……是女人没问题吧?” “没有问题!”医生大声说。“绝对没有问题!” “那是什么……?” 何医生倾身向前,竖起一根胖手指。 “这血,”他几乎在做耳语,“含钾量非常之高。” 狄雷尼与布恩交换眼色。 “呃,医生,”布恩说:“这是什么意思?我是问,这有什么含义?” 何医生靠后,优雅的翘起腿,翻眼望空。 “啊,”他似乎在梦呓,“没有含义。我只是说:含钾量偏高。但是我非告诉两位不可的,只要我们明白它到底代表了什么,那就有含义了。正常的血液绝不会有这么高的指数。” 狄雷尼有了兴趣。他把椅子挪近何医生。一闻到他浓郁的古龙水香味,又连忙退后。“你是说她血液中钾的指数反常?” “啊,对极了!”医生猛点头,笑道,“反常。” “什么原因造成的?” “很多,很多因素。” 再次,狄雷尼与布恩互换眼色。 “医生,”布恩轻叹道:“我看不出这对我们的侦查工作有什么帮助。” 何帕克医生皱眉,露出小牙齿,再噘嘴,随后快速发话。 “啊,我早说但愿我是一个瞥探,可惜只是一个科学家——说得实在些,根本是一个技工。但是,我也算警探。我侦探一滴血液,一片玻璃,一根头发。对于这一堆含钾量高的血,我怀疑。不对,应该是有一种——一种——?” “预感?”狄雷尼代他说出。 医生开心的笑。“太好了!预感!对极了。这血有问题。所以我很想做进一步的解析。” “为什么不做呢?”布恩问。 何医生长叹,愁眉苦脸的竖起两根手指,他先捏住一根。 “第一,我们太忙,要查验的不止这一件。我很想暂时——抛下别的,专门对付这堆怪血。第二,”他扳下一根手指,再捏住第二根。“我必须向二位照实报告,我们实验室里的设备不够。” “哪里才够呢?”狄雷尼问。 “法医检验所。”何医生闷闷不乐的说。 “那,请他们做不就结了。” 那张苦脸扭得更厉害。“啊,这事超过我的职权。您明白吗?” 狄雷尼望着面前的小菩萨。站在何医生的立场,他并没有错。但是他这么做,也有可能是浪费大家的时间。他说: “你的意思就是希望全心全力分析阿都勒饭店,浴室地上的血。你更希望利用法医检验所的设备。对不对?” 何医生拍响了大腿。 “对极了?”紧接着,脸色一暗。“可是您知道,我们化验和法医检验所,呃,我实在不愿意说,呃……有竞争!对,有竞争!您明白吗?” 狄雷尼当然明白。同行相妒。这是由来已久的事。联邦调查局对地方警察局。陆军对空军。海军对陆战队。例子太多,不胜枚举。内争是一种生活的方式,它并不全坏。竞争性的妒嫉反而是进步。 “你想要我们帮你达成这两项目的,是吗?” 何帕克医生一鞠躬,一只手搭上狄雷尼的臂。 “您太有同情心了。”他大为感动。 狄雷尼最恨陌生人与他勾肩搭背,就是熟朋友也不例外。他撇开了他的手,站起身。 “我们会尽快给你回音,医生。” 于是,第二回合的打躬作揖完毕。两人目送何医生跳出了办公室。 “你以为如何。组长?” “大胆的假设。” “我看是鬼扯淡,”布恩气愤的说。“这事只有伊伐·索森副局长有办法,我是没辙。” “我了解。” “我如果把血里含钾的故事说给伊伐·索森副局长听,他八成当我是神经病。” “的确。但是不说的话,万一这位何医生另谋他途,验出一个结果,那你的名声就臭了。” “是的——”布恩丧气的住了口。 狄雷尼看定他。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我没有得失,你有。——这样吧,我告诉伊伐,就说何医生来见我,你恰巧在场。我将何的要求说出来,你并不反对。那么,事不成。怪我无所谓。若是成,表示这事开头就有你一份。” 布恩慎重考虑。 “好,就这么办。谢谢,组长。” 由于伊伐·索森副局长正在开会,狄雷尼决定回去再拨电话。他挥别了布恩,步行穿过中央公园回家。天气很热,他仍旧穿戴整齐。 蒙妮卡照常外出。他上楼宽衣、抹身,换上一件棉质的衬衫。进厨房,开水箱,为自己做一个牛肉洋葱三明治,外带一罐冰啤酒进入书房。 他边吃边看家庭医药百科。书中对钾的批注简单,只说明它是人体内的一种化学元素,经常与钠盐化合。 至于血液,有较详细的注释。百科上并特别指出,血液中的化学元素若严重不平衡时,通常会导致生理上的畸形。 他搁下书本,拨通了伊伐的电话。向他述说何帕克医生来访的事。他表示何医生盼望他们能合作,对那些血液追根究底。他说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也无异议。 伊伐将信将疑。 “就算他查出血液含钾量偏高的原因和意义——那对我们有什么用?艾德华,也许饭店恶煞是个嗜食香蕉狂,香蕉吃得太多,造成钾偏高。如何?我们是不是把纽约市爱啃香蕉的女人统统逮捕?” “伊伐,我们应该给这家伙一个机会。如果搞不出名堂,认了。但目前切不可大意。” “你真以为这事有关系?” “试了才知道,你说对不对?” 伊伐沉吟。“……好吧。化验组那边,绝无问题。可是,法医检验所难了,只怕使不出力。我想法子试试。” “谢谢,伊伐。” “艾德华,”伊伐的语气几乎在恳求。“我们会抓到她吗?” 狄雷尼一惊。 “当然。” 第二节 记者及电视评论家指称,饭店恶煞的案情胶着,警方束手无策。社会大众以幸灾乐祸的眼光观望各大饭店因凶案的影响,会议及观光团体连连撤销。 商业公会向市府开炮,市府转轰警总,警总责难纽约市警局,伊伐首当其冲。伊伐·索森副局长深知手下确已尽心竭力,气话难以出口。 “可是起码拿一点具体的东西出来!”他求着说:“随便什么都行!扔一根骨头给那些传播媒体。” 事实上,进展不是没有,是慢,很沉闷。不值得大力渲染。 何帕克医生已经达到了目的,三天后他胀红了脸,上气不接下气的来报告狄雷尼与布恩: “啊!大有进展,很好很好。” “你发现了什么?”布恩问。 “除了钾偏高之外,”何医生神气的说:“钠、氯化物、和重碳酸盐都偏低。这不是太美妙了吗?” 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不屑的嗤他一声。 “这表示什么,医生?”狄雷尼问。 “啊,言之过早,”何医生一本正经的说。“但是,反常是绝无问题的。目前还有两种物质无法鉴定。这不是很令人兴奋吗?” “你打算如何鉴定?” “本市,有两所最好的医院,拥有最好的血液研究部门,仪器设备一流完善,他们能够将答案告诉我们。” “嘿,这笔费用由我们支付?”布恩急间。 “不不,这是便民服务,我会说服他们。” 狄雷尼望着小医生,心存敬意。 “医生,我相信你一定办得到。” 他走后,布恩说:“我们惨了。这家伙准定只输不赢。” 第三节 六月十六日,班丹尼一脚跨进分局会议室,便嚷道: “宾果!好消息!” 伊伐唱和着:“希望是真的好消息。” “就是柯立芝饭店,新奥尔良酒廊的那名女侍,我们每天和她母亲联络两次,始终没有消息。我们转移目标,查访她的朋友。其中一名男友昨晚接到她的电话……”班丹尼参考着他的记事本。“她的名字叫罗安妮。她来了电话。她的男友便通知我们。我在一个小时前和她通过话。西岸还是清晨,我把她叫醒——” “闲话少说。”布恩催促道。 “好。她那晚在纽奥良酒廊当班。她记得有一个家伙满手是疤。她说他和一个女人坐在一起。面貌特征记得不多:只说高、瘦、略黑,化妆很浓,戴金色假发。她倒是对那个女人的衣服记忆清晰。非常华丽。绿色丝质品,紧窄贴身,有细条的肩带。罗安妮说因为她的确很注意这件服装,相信价钱不低。同时,她也注意了这个女人挂着手链。金质的。有很大的几个金字写着‘有什么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布恩说:“过瘾。衣服可以变,手链嘛,另当别论。布洛德,由你那方面去进行如何?查出哪里造,哪里售。” “好,遵照办理。” “她还记得些什么?”布恩再问班丹尼。 “就是这些。不过她刚才是在半睡眠状态。今天稍晚我再试一次。” “好,好,太好了,”伊伐·索森副局长猛搓手心。“罗安妮能指认这个女人吗?” “她说不行。衣服,可以,人,不行。” “没关系,”伊伐快活的说:“已经够了。记者靠这条手链就能大作文章了。‘有什么不可以?’可以挡他们好一阵了。” “副座,”狄雷尼忽然道:“可以借个地方说话吗?” “当然,艾德华。已经散会了。” 狄雷尼关起布恩办公室的门。伊伐坐在转椅上。狄雷尼站着,慢条斯理的咬去雪茄头,掷入废纸篓。然后稳稳的点着雪茄,喷口烟。他就从烟雾中仔细望着伊伐。 “伊伐,”声音极冷,“你是个大白痴。” 伊伐缓缓站起,脸色转白,冰冷的眼睛瞪视狄雷尼。 “你预备把这些消息发出去?”狄雷尼继续发话。“特征描述,服饰、手镯……你全抖出来来?” “对。” “好,我这就把后果告诉你。这个女人只要一看报,下一次不是换假发,就是彻底大变。说不定扮成老学究,图书管理员。那只手镯,说不定就扔进了臭水沟。” “好歹非试不可。” “混账!”狄雷尼暴跳。“你把这些一抖出来,我们就得全部从头开始。那我们的内线,放出去的‘饵’凭什么根据去寻人?没有了假发、手镯、华丽的衣服,她根本就是个平常女人。你跟施马提犯了同样的笨毛病——话说得太多。” “我的责任是提高大众的警觉,”伊伐坚定的说:“尽量勾画出一个完整的影像,向大众交代。我的第一职责就是保护他们。” “狗屁!你的第一职责是在保护纽约市警局。你扔一根骨头出去,证明警察局在办事,有进展。为了该死的公共关系,你宁愿以整个侦查作业冒险。” 两个人对视,眼光冷厉。 伊伐重新落座,细手指无声的敲着桌面,眼睛始终不离狄雷尼。 “不错,你的话有些道理。你火,是因为你不了解公共关系的价值。而我太了解形象和表现的重要性,两者完全相等。但是形象需要表现来扎稳基础。你希望增加人员?你希望高薪、更好的设备、更好的训练?如果官员和民众都不支持我们,那还谈什么?” “我只是说你现在就把全部筹码抖出来,日后破案更难。” “也许。可是我们将罗安妮的事隐讳不说,该如何向大众解释?知情不报,他们会踩死我们!艾德华,我跟你一样,急于逮住这名凶手。但你对这件事有私心的成分在。对不对——私心?” 狄雷尼不语。 “艾德华,在这整件案子里,你的方向很单纯。制服凶手。很好。而我,我还必须兼顾其他。警局的声誉就是其中之一。不错,你我都牵扯在内。而我更需要为将来设想。” “我还是认为你会把事情搞砸。”狄雷尼顽固到底。 伊伐叹息。“不见得。可能会比较麻烦。可是权衡一下,这个冒险值得。” 两人沉默,对视。最后,伊伐柔声说: “对了,这次要不是你提起手上带疤的男人,我们再也钉不上罗安妮。这事办得很好。” 狄雷尼哼哼。 “艾德华,”伊伐·索森副局长问道:“你不想管了?” “不,”狄雷尼说,“我管定了。” 第四节 “怎么啦?”蒙妮卡问道:“一个晚上你屁股有刺?” “哦?大概是吧。” 夫妇俩都靠在床上,各看各的书。顶头大灯和床头柜上的台灯全亮着。冷气机继续开着,等到两个人决定睡下时,才会关掉,开窗户。 蒙妮卡将眼镜推上头顶,阖上书,转头望自己的丈夫。她的话很冲,口气却是牵挂。 他便将与伊伐之间的口角,一五一十的告诉蒙妮卡。他述说完之后,问她:“你有什么看法?” 她静思良久,才作答: “你当真以为她会改装?不戴假发、手镯,穿着平常?” “蒙妮卡,”他说:“她不是个笨女人。到目前举止,每一件事都表明了她的计划精密,行事冷静。她如果从报纸、电视上知道我们追查她伪装的假象,她绝对会改变方向。” “你怎么确定是伪装的假象?也许她本来如此。” “不不,绝对是伪装。显然的,一个精明聪慧的女人平常绝不会穿着如此。而且,她清楚被人发现的可能性颇高,她当然要表现得与平常大不相同。” “你的意思是她平常像个老学究?” “嗯……我猜想,她十分普通,穿着毫不起眼,行为保守拘谨,甚至显得笨笨的。” “照你的说法,她简直患了痴呆症。” “哦不是。她自知很聪明。她能够非常平淡的融入社会。但是,她确有精神病。” “领教了,大医生。那么她为什么要杀人?” “谁知道?她自有她的一套逻辑。疯狂本身,就有它不为常人接受的逻辑。譬如你信地球是平的,走不多远就会摔下去。你信得深,这个理论对你就合逻辑。” “我真想认识她,”蒙妮卡缓缓说道:“我真想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她心里的想法?我看不知也罢。蒙妮卡,今天伊伐说了一句话令我很纳闷。这也就是我一整个晚上如坐针毡的缘故。他说:‘你对这件事有私心的成分在。’” “这是什么意思?” “他大概是指,这件案子已经变成了我自己的私事。我急于证明自己比恶煞更聪明、反应更快,我可以计划得更好。总而言之。我一切都胜过她。” “你是说不愿意让一个女人爬到你头上?” “什么话!又来了。伊伐的意思是,我把这件案子当成了私人的挑战。” “他说对了吗?” “屁,也许算得上一部份,绝非全部。还有许多其他的——” “其他的什么?” “一个最基本的信念,杀人是错事。信任法律,仍旧是亘古以来最值得遵从的规则。杀人不仅是违法,更是违反人性。” “我不懂。” “简而言之,谋杀就是犯了杀生的罪孽。懂了吗?” “杀生?牛?鸟?都算在内?” “你真会挑骨头,”狄雷尼笑道:“你明知我指的是人。人的生命不该如此轻易的毁掉。所以,凡是为了自私的动机,而毁了生命的人,都该受罚。” “你认为饭店恶煞也有她自私的动机?” “凶手都有。他们这么做,是因为杀人的行为令他们觉得舒服。” 她不敢相信。“这个女人也有这种想法?” “当然。毫无疑问。” “太可怕了。” “是吗?我们不都是自私自利的人吗?” “这话当真?” “当然。这有什么可怕的?问题只是大多数人一生都在花脑筋算计自己最大的利益在哪里,而十次总有九次都算计错误。” “你一定清楚自己最大的利益在哪里啰?” “简单。就在床上。” “猪。” 一小时以后,他关掉了冷气机。 第五节 电话铃响时,狄雷尼刚进书房看早晨的时报。打电话的人是布恩。 “早,组长。” “早,小队长。” “抱歉,一大早打扰你。我想问一声,你今天是否打算到局里来?” “不打算。怎么样?” “呃,想请你帮个忙。” “可以。什么事?” “何帕克医生来电话。他拿到了医院的验血报告,要来找我。组长,他说的我听不出一丝道理。手上的杂务已经够我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他谈谈,叫他别来烦我。” 狄雷尼发现布恩已显露出职业紧张的毛病。变得急躁,不近情理。他应该催促何医生查验结果,而不是如此规避他。 “你很不喜欢他?” “不喜欢透顶。他当这件事是科学字谜。我认定他是求表功,纯粹浪费我们的时间。” “也许。”狄雷尼以为布恩意在自保。 “你愿不愿意和他谈谈?” “当然愿意,”狄雷诚心诚意。“把我的地址给他。上午我都在。” 约一个小时后,何帕克医生来访。他一来就向蒙妮卡露了一手。她正在厨房做色拉,何医生坚持示范,如何将白萝卜和芹菜梗刻饰成一朵花。 狄雷尼最后延他进入了书房,奉上一杯茶。他坐入转椅,和善的望着何医生由旧公文包中掀出一大迭文件。 “如何?医院方面有什么发现?” “啊,太好了,”这位笑容满面的小医生说道,“他们知道是饭店恶煞的案子,非常合作。” “验出那两种不知名的物质了吗?” “啊,是的。在——对,在这儿。ACth和MSh偏高。” 他抬头注视狄雷尼,快活而谦虚,彷佛在等待着赞许的掌声。 “医生,”狄雷尼极度耐性的说,“这个ACth和MSh是什么东西?” “脑下垂体荷尔蒙,”何医生开心的解释。“正常的血液不会出现这么高的指数。MSh是一种色素刺激荷尔蒙,非常非常有趣的一件事。我大胆的假设,这个女人必定有显著的皮肤变色现象。很黑,像受过严重的日晒,也可能是变灰或者看起来不干净的模样。” “全身?” “啊不。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像颜面、颈部、手等等。也可能出现在手肘和乳头上。常受磨擦或挤压的地方。” “很有趣。医生,验血是否能验出指纹之类的特征?” “啊,不行。因为,血液是受我们的食物、饮料、药物等的影响。血的化学成分几乎无时无刻都在改变。不过,一份完整的血型,的确是了解血主生理状况最隹的一条线索。而我们现在就得到了这样一份完整无缺的血型。” “你方才说那两种——荷尔蒙,在凶手的血液里出现反常的偏高现象?” “对极了。” “为什么呢?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病,”医生轻快的说。“我差不多可以断定这个女人一定有病。至少,是某种严重的生理畸形病。狄雷尼组长,这是一种非常怪的血。非常非常怪。” “你猜可能是什么病?” “啊,不行。”何医生懊丧的皱起脸。“这个超越了我的经验和训练。而且血液部的专家也不愿乱加猜测,唯恐弄巧成拙。” “……”狄雷尼摇着转椅,手指纠搭在胃上。“我猜我们就此碰壁了,对不对?一条死胡同。” 何帕克医生惊惶失措。小眼放大,嘴唇噘起,胖手乱挥。 “啊不!不不!我有全纽约最好的三位诊断专家。我要把这份血型带去,请教他们。” 狄雷尼大笑。“你绝不轻言放弃的,对不对?” 何帕克医生突然间眼光亮厉起来。 “对,我绝不轻言放弃。您呢?” “我绝不。”狄雷尼起立伸出手。 何医生走出书房,经过厨房时,又再向蒙妮卡示范,如何将红萝卜切成漂亮的弧形花片。 第六节 六月二十五日,城中北区分局的早晨会报中,对于饭店恶煞一案的作业,做了少许人事上的变动。关威生组里,大部份人手派往搜集整理各个了解饭店会议日程的女姓名单。由关威生负责监督。 班丹尼的手下,调去协助詹亚伦追查化学梅司催泪剂,及纽约区内其他各种催泪瓦斯。 班丹尼本人则与一位警方绘图人员合作,依据罗安妮粗浅的描述,勾画出凶手的形貌。 布洛德增加帮手,至各大百货公司及珠宝店,询问金手镯的出处。 人人都认为这番调动。是换汤不换药的做法。只盼望按照那份女姓名单查询时,能够有所斩获。会议决定六月二十九日至七月二日这段期间,每一个警员——包括文职人员——晚上全部当班。曼哈顿中区的刑警和便衣,自晚间八时至午夜二时,满哨。 警备车,以及不加号志的警车巡逻该区的每一条街,有些直接停靠在各个举行大会议的饭店门口。勘察小组随时待命,南区后备岗再次设定。 并出动大量的便衣女警,混入各大饭店酒廊、酒吧。 散会后,狄雷尼与布恩踏入走廊,便瞧见满脸堆笑的何帕克医生。布恩丢给狄雷尼一个难堪的求饶眼色。 “拜托,”他低声恳求。“你来挡,用我的办公室没关系。”说完就走。 狭雷尼与何医生礼貌的客套之后,便进入布恩的办公室,随手关上了门。 两人落了座,狄雷尼单刀直入: “有好消息?” “啊,很抱歉,没有。”他果然一脸的歉疚。 狄雷尼不由得相信布恩的看法。也许,这个小医生真是在耍他们,他只想偷个半日闲而已。 “你见了那几位诊断专家?” “是是,”他拚命点头。“他们是很重要的大人物,特别在百忙中抽空见我。” “没辙?” “什么?对不起。” “他们不知道病名?” “啊,是的。三位都同意这是很不平常的血液。但是他们嫌证明文件不够:X光、心电图、尿液检验、切片、扫瞄等等。其中两位连猜都不愿猜。第三位倒建议胃酸分泌可能也大有关系。” “嗯。这也难怪。我们没法给他们充分的数据。好了?到此为止了,是吗?” “啊不!不不!我还有办法。” “我想也是。你还有什么高招?” 何帕克医生凑近,神情严肃。 “还有诊疗计算机。匹兹堡大学、史丹福医学院等等都有这种现代化的诊疗计算机。它们记忆各种各类的病因、病历。只要把问题送入,有时候,就能够得到满意的答案。” 狄雷尼陡然坐直。 “天哪,我不知道现在居然有这种计算机。太奇妙了!” “啊,是的,”他对狄雷尼的反应大表感激。“输入的数据如果不足,当然答案就不肯定。不过它可以列出几种可能性。” “你预备将这份血型送进去?” “对极了!性别、身体状况全部都送进去。同时,我预备拍几份长途电报,说明事属紧急,请予优先办理。——还有一个小问题,”何医生竟有些羞涩。“这几份电报费用很高,我希望当做正式公函处理。” “可以,”狄雷尼一耸肩。“一不做二不休,横竖把这条路走完。如果有什么闲话,你就推说伊伐·索森副局长认可的。我会向他打点。” “啊,多谢多谢。真是身受您的大恩大德。” 何帕克医生往旧公文包里一阵摸索,取<dfn>http://www.99lib?net</dfn>出几张纸。狄雷尼让位,医生准备拨电话。 “何医生,”狄雷尼及时问道,“我好奇的问一下……假使计算机分析不出答案,你再怎么办?” “啊,”小医生愉快的答道,“再想别的法子。” 狄雷尼瞪眼直视他: “我绝对相信。” 第七节 七月一日,星期二,上午十点十四分,九一一接到报案电话,十街以西,四十九街上的裁判屋汽车旅馆发生凶杀案。报案者自称是“裁判屋”安全组组长。 消息传至城中北区分局时,大伙正在楼上开会。布恩立即派班丹尼及詹亚伦前去查明。 其余的人一言不发,静等回音。狄雷尼在墙上的市区位置图,标出“裁判屋”的位置。伊伐·索森副局长近前,轻声问: “你怎么说,艾德华?” “不是城中区,不过很近。” 两人回座。会议室一片死寂。 电话铃声一响,全室的人都蹦起来。大家望着布恩稳稳的接起话筒,指节全白。 “我是布恩。”他的声音发沙。 听一会便挂断。回过头—— “走吧。” 大家一窜而起,椅子翻倒。一票人蜂涌而出。脚踏得楼梯震响。 “急得什么嘛?”布洛德怨道。“人早溜了。” 引擎发动,警笛狂鸣。狄雷尼与伊伐副局长同一辆座车。 “她又摆了我们一道。”伊伐发出恨声。狄雷尼讶然失笑。伊伐·索森副局长极少用这种字眼说话。 抵达“裁判屋”时,街上满是警车、搬运车,还有一辆救护车。一大群人在向前推挤,警察奋力挡开,排好围栏。 旅馆已经封锁,非得识别证才能通行。职员、住户及外来访客都在大厅接受调查。一名警察守在电梯门口,按钮,送他们上五楼。 走廊里一推人,都挤在五零八室门前。布恩铁青着脸,站在房门口。 “是她。”他的语气空洞。“手法完全一样。那个笨蛋叫蓝契特,二十四岁,弗蒙特,贝尔来的。是来参加大专院校举办的一项会议。” “又是会议。”伊伐痛苦的说。“才二十四岁,根本是个孩子!” “这里有我们安的‘饵’吗?”狄雷尼问。 “没有,”布恩说。“这是小旅馆,附近不是时报广场,没有派人。” 伊伐·索森副局长想开口,到底还是忍住。 夏拉罕走过来。 “全裸的,”他报告说。“人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床下。没有挣扎的迹象。与前几次手法相同。从身后欺近。血迹看似死者的。浴室的排水槽清理了,大概不会有什么收获。” 高基洛两指撑着一只酒杯。杯底有半吋琥珀色的酒液。杯外刷着白粉。 “是酒。”高基洛说。“白葡萄。另外还有半瓶啤酒和一只玻璃杯上面的指印都很清楚。依我看,这只酒杯是她暍的。” “查清楚。”布恩说。 “当然,每一样东西我们都带着去检验。” “小队长,”詹亚伦由后面出现,“我们运气来了。楼上有个侍者说见过她。” 他们立即随他走向长廊尽头的楼梯间,门上标着好大一个红色标志,写着:“出口”。 “这家伙叫皮东力,”詹亚伦上楼时说。“今天轮他休假。昨天从六点到两点当班。先是在泳池边的露天酒廊招呼客人。午夜之后,泳池酒廊休息,他就下楼到大酒吧帮忙。他记得侍候过姓蓝的和一个女人。他们点的是啤酒和白葡萄。” 皮东力矮胖臃肿,两眼无神。一道黑胡子,将一张阴沉的肿脸分隔两半。 大伙围着他坐好。一个擦着酒杯的酒保,专心的望着他们。另一个拿着长柄滤网,清洁泳池的工人,却毫不在意。 “东力,”詹亚伦说。“请你杷所有的事,再说一遍给大家听,好吗?” “我六点开始上班——”皮东力开始叙述。 “你说的是昨天?”布恩猛的岔断。 “是。昨天,星期一。六点开始上班,游泳池里只有几个人在玩水,我们都在吧台里忙。喝鸡尾酒的人多。我们只有一名侍者,就是我和一名酒保。下午,我们兼卖三明治,六点以后就没有了。客人都下楼到餐厅吃饭。所以一直到九、十点,这里人都不会太挤。” “你们什么时候打烊?”布恩二度岔口。 “十二点整。十二点以后谁想继续喝酒,就得下楼到大厅的酒吧。当然,也可以回房去喝。昨晚十点、十一点,差不多这个时间。游泳池里有两三个人,桌子全坐满了。你知道,这地方很小。大部份都是两个人一桌,或者四个人一桌。单独的就只有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一个男的猛灌波本威士忌,另一个喝瓶装的米勒牌啤酒。那个女客喝白葡萄。灌波本那位看着有五十开外,喝啤酒的慢条斯理。那位女客不急不慢,喝得很悠闲。” “你们允许单身女客一个人来这里?” “怎么不许?只要她们规规矩矩,爱喝多少,就喝多少——谁管得着?” “形容一下那个喝啤酒的家伙吧。” “他约摸——二十五岁年纪。很高,很瘦。金黄色长头发,长到肩膀,遮着耳朵,有胡子,不过不是嬉皮。很干净,穿着登样。” “他穿什么你可记得?” “卡其裤,运动外套。” 大伙不约而同的望向布恩,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冷冷的一点头。 “他脱的正是这些衣服,是他没错。那个女的呢,东力,记得吗?” “我没仔细看。她就坐那张小桌子。看见没?就在棕榈树旁边的。晚上灯光都在游泳池周围。她坐在暗影里。大概四十岁。” “高吗?” “高。差不多五呎六、七。” “戴帽子?” “没有。棕黄色的头发,剪得很短。” “穿着如何?” “很普通。一点都不耀眼。白色高领衫,斜纹布外套。” “漂亮吗?” “不好看啦。平胸,不化妆,一无可看。” “这两个人怎么凑在一块的?” “男的站起来,拿着酒瓶、杯子走向女的桌位。我盯着他。因为万一她尖叫非礼的话,我就立刻过去解围。可是没事。两个人,一个说一个笑,不一会儿工夫,他就坐下来。他们继续说笑,那我就不管了。” “听见他们聊些什么?” “没有。谁去听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我只管端酒,招呼客人。” “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一起走的?” “对。最后走的就是他们两个,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要打烊了,我不得不过去告诉他们。他们就付了账。” “谁付的账?” “各付各的。这样很好,我乐得拿两份小费。” “你瞧见他们去哪里了?乘电梯?” “没瞧见。我拿了钱回吧台,再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小费留在桌上。酒瓶、酒杯一起带走的。” “这事特别吗?” “才不。这儿的客人全是这样。喝不完,带着回房去。反正女侍会去收杯子,从来不误事。” “确定是在午夜离开的?” “对。” 布恩转望狄雷尼。“组长?” “东力,”狄雷尼问他,“这个女人——你可不可以再多告诉我们一些?” “哪方面的?” “譬如说体重——你看她有多重?” “很瘦啦,至多一百二十磅,可能还不到。” “声音呢?” “没什么特别,低低的,很和气。” “态度?” “我没注意,很抱歉。” “那里,你很仔细了。你没有看见她戴了条金手链吧?” “我不记得她戴了什么金链子。” “你说她长相普通?” “对。长脸。” “要是让你猜她的职业呢?” “可能秘书之类的。” “她碰过那个年轻的男孩吗?” “碰他?” “碰他的脸,摸他的头发,勾肩搭背?” “你是说勾引他?没的事,一点都没有。” “过去可曾看见过这两个人?” “从来没见过。” “以前没来过?”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他们像早就认识的朋友吗?” “不像。完全是现成凑合。” “他们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绝对没有,我可以查账单,他喝了三四瓶啤酒,她也喝了三四杯白葡萄。可是绝对没有醉。” “也不烦躁?” “也不,和和气气,很轻松。我告诉他们要打烊了,他们也不恼。” “你记不记得那个女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我没看见。” “猜个大概。” “棕色。” “他们会不会是旅馆里的住客?” “谁晓得?每天来来去去的,都是人,也有很多真是过路来喝一杯的。” “女的擦香水吗?” “不记得了。” “你还想得起这个女的一些什么?任何一点,我们方才没问到的?” “没有。她很平常嘛。” “嗯——谢谢啦,东力。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 “谢谢你的协助,东力。”布恩接道。“詹亚伦刑警会送你去分局,签个证明。不用担心,我们自会向你的老板解释清楚。” “我不担心。你认为就是这个女人做了他?” “也许。” “她就是饭店恶煞?” “詹亚伦。”布恩示意,詹亚伦立即带皮东力离去。 “这个证人不错,”狄雷尼说。“看他两眼无神,真是看得清、认得明。布恩,这两天再约他谈谈,说不定他还能想出一些事。” “你大概在怪我了,艾德华。”伊伐·索森副局长突然说。 “怪你?为什么?” “真应了你的话——看了报纸之后,她就撇开假发、手镯,穿着平常。” 狄雷尼耸耸肩。“她随便穿什么,一样真是行凶。也许这反而更好;我们现在认清了她的本来面目。布恩,别忘了叫班丹尼带皮东力去见绘图员,或许可以修改原来的素描画像。” “今天就办,”布恩应道。“还有没有别的,组长?” “没有——” “有心事,艾德华?” 第八节 “这次以前,她始终灵活滑溜,总是挑人多的场所做案,总是把指纹抹得一乾二净。现在,忽然选中了这么个小地方,明显的让男的过来找上她,又留待最后才离开,侍者当然会记得清楚。之后,带酒杯回男的房间,杯上满是她的指纹。笨,笨得离谱!我不懂。这根本不像是她的方式。” “也许,”伊伐慢慢的说。“也许她希望让人逮到。” 狄雷尼望着他。“你以为吗?很可能。听起来荒诞不经。但是理由可能就是如此简单。也许她累了。” “累了?” “疲倦,软弱了。这种紧张的心情你能想象吗?挑选一些陌生人,这些人很可能本身就是虐待狂。她杀了他们,毁了一切的证据。月复一月,永无休止的紧张。” “你是说她快要崩溃了?”布恩问。 “这不是很合理吗?尤其她看了报纸,知道我们日益逼近,紧张不安已经袭上心头。她不再心思专一,她会忘记、疏忽。的确,她是快要崩溃了。” “我们还应该做些什么?”伊伐渴切的问。 “完成素描画像,分发各报社及电视台,立刻开始唔谈所有了解会议日程表的女牲,年纪自二十五岁至五十岁。派詹亚伦的人查验售入纽约市的催泪瓦斯剂。” “好,”布恩立即领命。“全速进行。” “最好如此,”狄雷尼绷硬的说。“我们又只剩下二十六天的时间了。” “到时候我不知道是否还在场。”伊伐·索森副局长叹道。 两人同时看定他,他们心中有数,副局长此话不假。 狄雷尼离开汽车旅馆,拨开看热闹的群众。召了出租车,打道回府。 他念着伊伐最后那句话。如果七月底再来一次凶案,伊伐即将丢官摘帽,由新的总指挥来接掌。 这是一个残忍无情的事实。伊伐·索森副局长的前程很可能就此断送。然而,伊伐接下这份重任时,就已经知道其中的风险。狄雷尼可以想象伊伐最气愤不过的,是这名“相貌平平,一无可取”的女人,她的命运竟与他自己的息息相关,牵连在一起。 蒙妮卡在前厅迎他。她捺着他的臂,显然已收听到这则新闻。她睁大的眼里充满着惊惧。 “又一个?” 他点头。 “艾德华,”她几乎在生气,“这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快了。但愿如此。伊伐——” “艾德华,”她岔断他的话头,“何帕克医生在起居室等你。我说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坚持等着见你。” “好吧,”狄雷尼叹口气。“我看看他这次又有什么花样。” 他挂好帽子,推开起居室的门。 何帕克医生一跃上前,眼里满是得意的光采。他拚命挥舞着一札黄色的电报纸。 “阿迪生病!”他嚷道。“阿迪生病!” 第一节 七月一日,星期二。 古卓依下班前,骤然变天,下了一阵急雨。她走在麦迪逊路时,砖道上奔流的,都是混浊的污水。 她去看史奥卡医生。经过酒铺,看见着窗里陈列的酒,使她想起遗忘在蓝契特房里的酒杯。这不算太严重的失误——任何挡案都没有她的指印纪录。然而,失误的本身惹得她心乱。无论上班或是居家,她都是本着完美无瑕的论调。她引以为荣。 因此,这个小小的失误困扰了她。这是第一次犯了不可原谅的过错。她沮丧,因为这个错沾污了她的“冒险”。 “谋杀案听说了吗?”诊所的接待员激动的问她。“又是饭店恶煞做的案子。” “听说了,”古卓依答。“很恶劣。” “真是恶劣。” 史奥卡医生踏进检验室,头一句话就是:“你的手镯呢?” 她的心猛地抽紧,过一会才明了他问的,不过是阿迪生病患的识别手镯。 “呃,今早淋完浴,忘记戴上。” “那么,注射包一定带着吧?”史奥卡医生见她不吭声,接着说:“卓依,卓依,我该对你怎么办才好?” 他细看葛护士递上来的病历夹,随着命卓依除掉布单,站起来。他将椅子挪近,他的脸离她低陷的小腹只有几吋。 “你看看,”他生气的指着说。“皮包骨啊?再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指着她的膝盖、手肘、指节、乳头,每处都呈现变色的现象。他再扯她的阴毛。 “看见没有?你真的吃药了?” “是的,每天都吃。” 他唔一声,继续做其余的各项例行检查。由于她月事在身,抹片和骨盆两项免除。 卓依觉得他不似平日那样温和,几乎是粗暴蛮横地检查着她的身体,对她的呻吟置若罔闻。 当她面对他坐下时,他略微平静了些。她看着他迅速的在病历上做笔记。 终于,他挪了笔,重新点着灭了的雪茄,眼镜推上头顶,两眼望空的说: “体重下降。血压升高。脉搏加速。色素过度。” 他回下眼光,盯视她。 “你把自己弄伤了?” “没有。只是腿上割伤一点。我告诉过——” “你绝食?什么都不吃?” “没有。” “那你一定有情绪上的大压力,导致生理作用大受影响。” 她沉默。 “卓依,”他的语气较前软和,“我该对你怎么办?你来这里,是希望从我得到忠告和帮助,维护你身心各方面的健康。对不对?你花钱看病,我尽心治疗。这个关系很好。可是,你不说实话,教我如何医病呢?” “我没有骗你。”她急切的说。 他举手制止。“好,你没有骗我,我道歉。可是我想明了的事情,你都不肯回答,教我从何下手,怎么了解病因呢?” “你的问题我全部回答了。” “没有,”他急极的说。“我想知道的事,你一样都没有说过。好,我们别争,再来一次,平心静气的再试一次。你仍旧照处方服可体松?” “是的。” “还有盐片?” “是的。” “一直想吃盐吗?” “不会。” “营养均衡?没有吃减肥食谱吧?” “没有。我吃得很好。” “呕吐?” “没有。” “反胃?” “没有。” “虚弱?” “只有在月经期间。” “腹泻或便秘?” “没有。” “我压你肚子的时候,你痛得呻吟。” “你压得太痛。” “没有,是你自己在痛。腹部软吗?” “我正在经期。”她抗辩。 “嗯。你不戴识别手镯,也不带注射包?” 她不答。 “卓依,”他柔声道,“我希望你住院。” “不。”她立刻否快。 “只是检查,”他好言相劝。“查出毛病的症结。我不想等验血和尿液的报告,我要你现在就住院。相信我,阿迪生病不是开玩笑的事。住院可以防止病况的转剧,而且可以做比我这里更详尽的试验。” “我不要住院,我不喜欢医院。” “谁喜欢医院?可是有时候必须如此。” “不。” 他叹气。“我不能一棒子敲昏,扛你进去,卓依。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别的医生,也许换个医生,你会快活些。” “我不会快活。我不要换医生。” “你不对我说实话,你不听我的劝告,我已经无法可想。我认真以为换个医生,对你我都好。” “不,”她武断的说。“你可以拒绝医治我,可是,只要你还愿意,我绝不去别处看病。” 两人对视。他眼里升起难以言喻的惧意。 “卓依,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指的不是生理的,与阿迪生病症毫无干系,而是火上加油的一种东西。你当然不会告诉我。我认识一位很好的精神病专家——你愿不愿意与他谈一谈?” “为什么?我根本没有问题。也许只是需要多服些药,或者换一些别的药。” 他在桌上敲着手指,自然而然地望着她。她神色自若。 “这样吧,”他平静地说。“等这次血、尿的检验报告出来再做道理。假使结果如我所料,我还是会要求你住院。若是你再拒绝,我就直接通知你的父母。你的病历卡上有他们的地址电话,我向他们说明一切。” “你不会这么做的。”她大喘。 “会,一定会。到那时,决定权在于你们双方。我尽己所能。以后,袖手不管。” “以后你就完全忘掉我。”她开始饮泣。 “不,不会的。” 她在夏夜清淡的光影下归去。天空是铜锈色,就像她皮肤上污斑的变色痕迹。她厌恶的看着一群群丑陋的行人。猪狗不如的畜生。 她回答史奥卡医生的话——其实,都不是谎言。 她知悉一切:虚弱、反胃、晕眩、嗜盐、腹泻。她无所谓,她对自己说过这一切症状只是暂时性的。向史奥卡医生招认,将会使小事化大,无中生有起来。 至于情绪和心理上的压力——这,与他更是无关。她的“冒险”乃是她一个人的事,那是隐私,那是秘密。 她伤感的是,他强迫她、抛弃她,就像古尼兹弃她而去。还有她父亲,弃她不顾。原因不同,结果一样。 米尔耐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来了电话。 尔耐不曾抛弃她,他几乎每晚来电话。两个人一周见一两次面。她将他认作通达完美世界的桥。她唯一可以攀靠的锚。 他知道她每月有定期身体检查,关心的问候她。 她说一切很好,医生只叮瞩她多吃一些食物,好让体重增加。他很高兴,因为他正想请她周六去他家里晚餐,他预备烤一只小火鸡。 她连声道好。接着又问他可有马琳和寇海洛之间的消息。 他说最近没有什么新闻,寇先生仍旧与金发女郎来往,只是近来脾气暴躁,他并问起卓依有关饭店恶煞再次杀人的事情,问她是否可怕? 她表示有同感。随后问起暑假同游的计划? 他说下遇便知分晓,他盼望卓依的假期与他同时。…… 你一句,我一句,电话聊天持续了半个小时。谈话内容无关紧要;即使谈天气也好,只要声音在。柔柔,细细的声音。贴心的声音。 “晚安,亲爱的,”他终于道再见。“我明天再打给你。” “晚安,好好的睡。” “你也是。爱你,卓依。” “我爱你,尔耐。保重自己。” “你也要保重。星期六见。不过我还会来电话。” “明天晚上?” “对,明天晚上。” “好。我爱你,尔耐。” “我爱你,宝贝。多想我,想我好的。”他笑着。“答应我?” “答应。要梦到我?” “一定。爱你。” “爱你。” 她含笑挂上电话。他不会抛弃她,绝不会。他从来不批评她的长相,她的行为,她的生活。他爱的就是她,他毫无欲望要改变她。 “米太太,”她放声的喊。“米卓依。” 他不冲动,不强悍。他多情温柔。她自认比他壮。她爱他的柔弱。马琳叫他“一粒小米,”但是马琳瞧不见这一粒米的甜纯、清脆。 古卓依临睡前淋了浴,不看自己变色的躯体。在床上,她梦想尔耐就在身边,是丈夫,也是永远的好帮手。有了他,她不再需要去“冒险”。 有了他,空虚会填满,痛苦会舒解。她将重拾健康。她将似鲜花般的盛开!他们携手共创属于他俩的美好世界;在那里,残忍、无情绝不存在。 第二节 七月二日,星期三。 “混账!”布恩猛一拍桌子。“你不能确定这是阿迪生病?” 何帕克医生望着火冒三丈的小队长直眨眼。 “啊,还不能断定它就是。不过所有的计算机答案,都将阿迪生病列为第一可能,最主要是输入的数据不够充分。” “什么可能?占多少百分比?” “啊,百分之三十多一点。” “岂有此理!” 他们四个挤在布恩的小办公室里:布恩自己、何帕克医生、狄雷尼及伊伐·索森副局长。“简单来说,”伊伐居中调解。“我们这名凶手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患有阿迪生病。对不对?” “啊,对。” 那副局长转问狄雷尼。“艾德华?” “何医生,”狄雷尼开口问,“第二种可能性的百分比是多少?” “百分之十都不到。” “阿迪生病就是第二种可能的三倍?” “是的。” “医生,你最好将这种病详细的解说一下。我们几个都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病。” “啊,对对,”何帕克医生有了笑容。“的确,这是罕见的疾病,很可能从医五十年,都碰不上一个病例。” “少到什么程度?”狄雷尼厉声问道。“给我们一个数字。” “啊,据一位权威人士说,这种病例是每十万人中只得一名。其他的估计数字比这略高。所以,根本没有病患纪录。我猜想,在纽约市区,大概有一百至两百个病例。很抱歉,我实在测不准。” “没关系,”狄雷尼说,“我们掐头去尾,算它一百五十个,曼哈顿医生大约是三十到四十个。够少的了。那么,阿迪生病到底是什么?” 何帕克医生立刻起立,解开外套和背心,两手起劲的按着肋骨下方。 “这儿,差不多靠近肾的部位,有两个腺体,叫副肾腺。它的中心部份叫髓。它的外层叫皮质。” 他环视三人,见他们没有疑问,便重新扣好衣钮,坐下。翘起腿,继续说: “副肾腺分泌好几种重要荷尔蒙,譬如副肾上腺素、可体松等。同时也分泌性荷尔蒙!” “别扯远了,”布恩不耐的催促道。 “是。有时候,皮质层因为肺结核霉菌、肿瘤等的疾病感染,而导致受损或完全破坏。一旦副肾皮质不能制造可体松时,后果不堪涉想。虚弱、体重减轻、呕吐、低血压、腹痛等等,百病缠身。要是不治疗,足以致命。” “要是治疗呢?” “啊!问题就在这里。因为这个病例少见,而且很少医生熟悉它的症状,时常容易诊断错误。它早期的一些症状,像虚弱、反胃、便秘等,很像普通的感冒。等到病情加重时,身体上会出现一种必然的现象:手肘、膝盖、指节、嘴唇、掌纹——这些位置都会变色。可能发黑、发黄,或是一块一块的铜锈色,就像日晒。有时候会泛灰,变色的道理很有趣。” 他一顿,注意他们的反应。无疑的,大家都很专心。 “人脑之中有一种小腺体,叫脑下垂体。它产生的分泌物影响整个人体的组织。脑下垂体和副肾腺有一种反馈作用。脑下垂体产生两种荷尔蒙:副肾皮质营养素以及色素剌激荷尔蒙。这两种荷尔蒙促使脑下垂体功能正常。副肾皮质若是受损,血液中这两种荷尔蒙便大为增强。我们的凶手就是这个情况。色素刺激荷尔蒙是控制皮肤的黑色素。色素荷尔蒙反常,黑色素囤积,便形成皮肤变色。这也可以证明病人是患了副肾可体松缺乏症,又称阿迪生病。”何帕克医生得意至极的做了结论。 “很好。”狄雷尼说。“这些我们都能听懂。另外钾偏高和其他的一些物质又是什么?” “这也是阿迪生病的症状。” “医生,”邓伊伐副局长发问,“假使有人患了阿迪生病,你从外表能分辨得出吗?譬如皮肤变色的现象?” “啊,不行,不行。要对症下药和节食,阿迪生病人外观与我们一般无二。他们有点像糖尿病患,终生服用可体松,同时特别注意不能吃过量的盐。其他方面一如常人,可以工作、活动、结婚生子。治疗得当,阿迪生病不见得会使人短寿。” “慢着,”狄雷尼皱眉。“假定我们的凶手确有阿迪生病,正在接受治疗,她的血液该不会显出这些症状了?” “啊哈!”何帕克医生击掌欢呼。“您说的对极了。有一种可能性,凶手是初期的阿迪生病患,目前还没有接受治疗。另一种可能,她已经在治疗,但是病情不够明朗,药物下得不正确。还有一种可能是,她在治疗,药物用得正确,但是她本人却为了某种原因,不肯吃药。” “哪里来的这许多可能。”布恩只管抱怨。 “啊,是的,”何帕克竟毫不在意。“更有一种可能。阿迪生病会因为急性的紧张加重病情,诸如呕吐、受伤、感染、外科手术,甚至拔牙。我斗胆说一句,它是受长期心理、情绪或是精神上的压力影响。” “你的说法是,”狄雷尼说,“你相信饭店恶煞确有阿迪生病。她有意治疗。但是,由于她连杀六个陌生人的紧张感,使得治疗的效果不彰。是吗?” “啊!是的。我相信这是最大的可能。” “荒谬!”布恩怒喊。 “怎么会?你绝不会否认心理能够影响生理吧?凭你的意志决定生死。我说的就是,这个女人的生理大受她自己恐怖杀人行为的影响。或者她以为自己不适应这个社会,也有影响。” “我们不要离了正题,”伊伐说。“这些事等到逮住她之后,留给心理学家去讨论。现在要谈的是,我们该从哪里着手?假定她确是阿迪生病患,我们从何找起?” 四个人瞠视无言。 “问医生?”布恩试探道。“问他们是否治疗过这一类的病人?” 狄雷尼摇了摇头。 “行不通。医生与病人之间的病历数据,法律规定具有隐私权。” “艾德华,”伊伐·索森副局长提出,“如果我们不问及姓名,只问‘你是否治疗过得阿迪生病的病人’呢?” 狄雷尼考虑片刻,说: “就算医生肯合作。他的答案是‘有’。我们接着第二个问题照旧还是‘病人的姓名、地址’?他不能说,我们又是白搭。” 四个人再度沉默,看手、看墙、看天花板,希望能看出一些苗头。 “何医生,”狄雷尼问,“方才你说她若是接受正确的治疗,皮肤便不会变色?” “对。” “而事实上,凶手显然没有获得治疗,或许,因为某种原因,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这是否意味她是有皮肤变色的现象?” “啊,应该有此可能。理论上说,有可能。” “肉眼看得见吗?我指的是,她穿着便服走在街上?人们能看见她的变色皮肤吗?” “啊,不行。手肘、膝盖这些部位看不见。假如扩散到颜面、手背,那当然可以。不过,到那种程度,病人早已住院了。” “法律对医院的病历规定如何?”布恩再问。 “和医生一样。”狄雷尼答。“在医院里,病人受医生看顾。一概资料保密。” “搞屁。” “也许,”何帕克医生兴冲冲的说,“市长可以私下请求本市的医生与警方合作。” 伊伐·索森副局长怜悯的看着他。 “市长不可能为这件事触犯法律。再说,他庶务繁忙,早已分身乏术。不行的,医生。” “问题就在识别,”狄雷尼说。“我们如何辨认出纽约市的所有阿迪生病患?” “等一等,”何帕克医生高举他的胖手。 三个人都盯着他。 “识别的问题,”医生思索道,“我看过所有有关阿迪生病的文献记载。每一位作者都忠告阿迪生病患,应该戴一个注有病名的识别手镯。手镯上并且记录了病患的姓名、住址,以及医生的姓名、住址和电话。这是应变的措施。以防万一发生车祸、昏倒或是突然的受伤。” “说下去,”狄雷尼不自觉地向前倾。“开始有苗头了。” “另外,病人还随身携带一个小型的注射包,包裹里是消过毒的注射器和可体松流剂,以便随时注射、急救。” “愈发有得看了,”狄雷尼聚精会神。“哪里可以取到这种手镯和注射包?” “啊,我不知道。不过,来源必然有限。你不可能随便在药房里买到这种配备,必须是某些专门供应医疗设备的药局或特定的大药房。” “纽约这类药店不多。”布恩缓缓的接口。 “艾德华,”伊伐·索森副局长转问狄雷尼。“法律对药店处理医生的药方有明文限制吗?” “好像是没有。依我看,你带了处方上药局,那就是你和药剂师两个人的事,不再受限于医生的范围。药剂师可以透露病人和医生的姓名。” “我最好是依法行事。” “好主意,”狄雷尼赞同道。“布恩,你设法组织一些人,追查出售这类手镯和注射包的药局。” “毫无把握的事。”布恩表示怀疑。 “那是自然,”狄雷尼说。“搜集那份对会议日程知情者的名单是毫无把握的事。搜查催泪瓦斯持有人的名单也是毫无把握的事。但是有了充分的数据,再各个击破,事情渐渐就会有转机,有把握了。” “啊,我爱这份工作!”何帕克医生大声喊着,黑眼睛闪亮。 其余三个人都朝他看。 第三节 七月七日和七月八日,星期一和星期二。 古卓依端端正正的坐在兰吉大饭店安全组的办公室里。她为彭伊雷打完了四封信。整整齐齐的放置在他桌上。她也为自己拟定一张休假单,自八月十一日至二十二日,以配合米尔耐的休假期。 她懒散的翻着商务杂志。社论提到纽约旅馆同业公会又提升了捉拿饭店恶煞的奖金。目前悬赏金额已高达十万美元。 彭伊雷拿着签好字的信件进来,交给她寄出。 “办得很好,卓依。”他发现她桌上的杂志,手指一戳。“就是这件事。上周有个刑警来要了份在此地看这本杂志的人名单。” “一个刑警吗,彭先生?由警察局来的?” “证件上是这么写着。他不肯说明原因。据说在查全部的订户名单。” “奇怪。”卓依平淡的说。 “谁说不是?八成与饭店恶煞有关。这是大工程哦。光我们自己就有六份。发行量总在一万份以上。看的人更别提了。” “的确是怪。” “反正自有他们的道理。不管是怎么回事,最近都没再听见什么风声。” 他离开后,卓依瞪着眼前的杂志,心里狐疑彭伊雷是否言中。她想不出这与饭店恶煞有什么关联。恰如他说的,看这本刊物的人上万。 近傍晚时分,史奥卡医生来电话。他开门见山的说: “卓依,我要你尽快住院。你的检验结果比我预测的更糟。我和一位朋友谈过,他是非常内行的分泌学专家。他与我的看法一致,认为你应该在病情恶化之前赶紧住院。” “我不住院。”她平板的说。“我不需要住院。我情况很好。” “听我说,小姐,”他的音调抬高。“你情况不好。你得了致命的恶性疾病,必须长期治疗。各种症状都显示你的病情十分严重。我们一定要找出原因。我不是说动手术;而是观察、试验。如果你拒绝,后果我无法负责。” “不,我不住院。” 他暂停一刻,说: “很好。现在唯一可行的就是通知你的父母。除非你改变主意,否则只有另请高明。我很抱歉,卓依。”他温和的说完便挂断。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顽固。她不怀疑史奥卡医生的医术。也许他说得对:她确已病入膏肓。 她就是无法忍受医院的轻蔑态度,她无法忍受在那么没有感情的陌生人面前,赤身露体。她的身体在他们的拨弄下,就像一块毫无价值的烂肉。 此外,更有一层秘密的恐惧。也许,她在医院里能够回复健康,相对的,却失去了她心底弥足珍贵的痛苦和欢乐。 医院会夺去她仅存的、与众不同的优越感。换言之,它会毁了古卓依卓尔不群的灵魂。 那晚,归途中,在麦迪逊路一家常去的小饭馆便餐。她点了软酪什锦水果色拉。她坐在长台边,喝冰红茶,细致的以纸巾拭唇。 到家的时候,她已将医院的事抛诸脑后。机械化的服下各种药丸。异想着过了今夜,明早便豁然而愈。 孰料,星期二又是一场惊吓。她在办公室饮着咖啡,翻着《纽约时报》。第一页二版头条大标题即是:〈警方公布‘饭店恶煞’新面貌〉。 她终于压抑住心跳,平顺了呼吸,再看画像。 她觉得太神似了。头发画得不对,脸拉得太长太瘦。但是这位画家抓住了她的眉形、嘴唇和尖削的下巴。 愈看愈像。她不懂,为什么饭店的员工不赶过来指认她。 彭伊雷、莫巴利和赖约瑟自然会注意到这幅画像的相似处;他们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甚至米尔耐、寇马琳或者史奥卡医生看了之后,也该心生疑宝才对。 就算朋友、熟人都不曾注意,也许,街上的行人会认出她来。她幻想在自己的周围发生尖叫,追捕,而致围殴。 她真正的感受,不是怕,是窘。她难以忍受旁人以不屑的眼光看她。她宁死不愿受辱。 她再看画像下的报导,详细的描述了她在裁判屋汽车旅馆中的装束。可想而知,是由当时的人证向警方透露。 连她喝的白酒都提到了,只差指纹的事。警方指称,这个女人口音低沉有礼,短发,穿着普通。可能从事秘书工作。 看别人描述自己的文字,很新鲜,很迷人。就像是从一面镜子看另一面镜中自己的映象。真实经过两次的扭曲,变得有些模糊了。 她仔细的剪下画像,塞入皮包。又恐怕被剪的报纸被人发现,于是将剩下的整张报纸扔进废料室的大垃圾箱。 那晚下班回家,她低头疾走,竟没有人注意她。她照旧是个隐形的女人。 安全进屋,倒一杯冰伏特加,再取出画像来看。真不可思议,居然谁都认不出是她。 她仍在为画像费心思时,远在明尼苏达州的父母来了电话。 “宝贝,”父亲的声音。“我是爸爸,你母亲在分机上。” “嗨,爸妈。你们好吗?” “噢,卓依!”母亲带着哭声喊。 “太太,你答应不哭的。——宝贝,我们接到纽约的一个医生的电话,姓史,是你的医生?” “是的,爸。” “他说你病了。他说你应该住院。” “哦,爸,没有的事。我是有几天不大舒服,现在完全好了。你知道医生总是大惊小怪。” “你没骗我,卓依?”母亲抽噎的问。 “妈,我真的很好。我在吃药,食量很好。真的没有毛病。” “听你的口气是不错,宝贝。你真的不需要我或是妈妈过来看你吗?” “当然不需要,爸。” “我们本来打算今年夏天去夏威夷,不过这可以……” “爸,千万不要为了我变更计划。我真的很健康。” “你现在有多重,卓依?” “差不多。也许轻了一两磅,很快会回复的。” “纽约的那个医生干嘛来这个电话?真把我和你妈妈搅得心烦意乱。” “爸,你知道医生都是一个样子;难毛蒜皮的事,就要你住院。” “上班请过假吗,卓依?” “一天都没请过,妈。这不就证明我很好吗?” “宝贝,我们七月下旬才去夏威夷。你可以休假回来一趟?” “我不知道假期排在什么时候。我会写信告诉你。说不定赶得回来,聚几天。” “你有没有认识什么人,卓依?……男孩子?” “唔,我现在有一个朋友。人很好。” “他是做什么的,宝贝?” “我不大清楚。我知道他在修计算机学。” “计算机?嘿。不赖嘛。” “是啊,爸。你会喜欢他的。” “很好,宝贝。很高兴知道你身体很好,而且肯出来,呃,交际。那个该死的医生真吓了我们一跳。” “我很好,爸,真的。” “卓依,听我说,我要你每个礼拜来一次电话。费用由我们付。” “对。宝贝,就这么决定。” “好的,爸。” “要保重啊!” “会的。谢谢你们。再会,妈。再会,爸。” 她挂了电话,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凶。她的父母对她就有这种影响力:使她紧张,使她全身戒备,使她有犯罪感。不止一次她在电话中说,“我爱你们。”事实上,她一个都不爱。 她食不知味的啃了一个三明治。再和着伏特加,将所有的丸药吞下去。沐浴、更衣。 她筋疲力竭的靠在长沙发上,和父母的一场电话对讲,消耗她太多的元气。她要伪装得快活、乐观,才能平服他们的惊吓,制止他们前来纽约探视她的欲望。 他们仍当她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白手套、长统袜、光亮的黑皮鞋,头上戴着可爱的小花帽。一只塑料红皮包。从头至脚,干净清爽,一尘不染。 古卓依敝开睡袍,往下看,那个干净清爽的小女孩呢?泪水涌上来,她不明所以,更不知所以。从小,她每受欺负、挫折,就希望侵犯她的人死掉。如果,母亲死掉,父亲死掉,或者某一个老师死掉,卓依的苦恼便消融。她就会幸福快乐。 她曾经希望古尼兹死掉。甚至假想寇马琳死掉,由她去安慰寇海洛,他将会刷新对她原来的看法。 她的一生,单靠希冀旁人的死,做着解决她本身难题的方法。现在,看着自己腐坏的身体,竟发觉唯有自己的死,才是根本的解决…… 她病了,倦了,而那个又瘦又狠的“警察”,却愈逼愈近。她希望‘他’死掉,但是她知道不可能…… 画像太精确,迟早终会…… 或许她该回家乡,假装…… 思潮反复,令她不能自己。闭上眼、握紧拳,逐渐地等它平静,她又能够集中心志,设计彻底的解决之道。 她拨通了米尔耐。 “尔耐,”她说,“你真爱我吗?” 第四节 七月十一、十二,星期五和星期六。 布洛德一组的人发现,追踪金手链的线索不可行。太多的店、太多的顾客;绝不可能一一查证。 于是,转而追查纽约市区购取识别手镯及注射包的阿迪生病患。 布洛德由曼哈顿岛着手,以电话簿中的黄皮书为依据,寻找专门供应医疗设备的药局地址及名称。 再询问一些与警方合作良好的医生,他们在不触及法规的范围下,愿意答复任何问题。 由这些来源,布洛德聚集了一张颇为可观的名单。按照这份名单,逐一访查。 大部份的药剂师都同意协助。少部分则在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软硬兼施的手腕下同意合作。合作率达到百分之百。 阿迪生病人的姓名住址到手之后,布洛德的文书人员便剔除所有男性病患,仅留下女性。再依次将市区内的一一分类,市区外也列出一份。 “你们好像在做帐。等于是会计。” “你说对了。正是一大批会计员。” 狄雷尼夫妇俩在第三街一家精致舒适的爱尔兰餐厅晚餐。 狄雷尼在吃喝之间,向蒙妮卡提及何帕克医生对阿迪生病所作的批注,以及布洛德他们如何进行探查病患的工作。 “他说今天可以把名单列妥,”他说。“明早我就要去分局,核对名单,去芜存菁,希望有所收获。” “如果没有呢?” 他耸耸肩。“再接再厉。总归会逮住她。” “艾德华,如果查明了——那?” “那就要看我们是否有足够的证据,一举成擒?提出告诉?” “你们不会,呃——” 他会心的一笑。 “带着枪,对她乱轰一把?不会,我们不会这么做。这个女人不可能持械拒捕。她也许会很平静的跟我们走。” “那又如何呢?我是说,逮捕她,提起告诉之后,她又将如何?” 他为他们俩斟上咖啡。 “那要看她是否请得到一位精明能干的律师。他很可能藉精神错乱来辩解她的杀人动机。连杀六个陌生人,在我看来,太符合精神错乱的病证。即使判刑,也是从轻发落。” “艾德华!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是女人。” “你在说笑?” “不是。需不需要引证?我不必参考韩德利的统计表。这已经几乎成了不变的定论,在这个国家女性在相等的罪行中,判的刑都比男性轻。” “可是,饭店恶煞不应该另当别论吗?” “一个好的辩护律师,就有办法颠倒黑白。记得我们头一次争论恶煞是否是女人的问题时,你曾经问过你们会议席上的一些人?你说,男的都说女人不可能会犯这种罪,女的则说有可能。一位经验丰富的辩护律师就知道把握这一点。假定他的顾主是依凶杀罪起诉的女性,他会设法召一组全部是异性的陪审团。我们这个国家绝大部份的男人仍旧对女人的感应完全误解。他们认定女人天生不能杀人。所以表决结果,无罪。就因为这个原因,我认为应该提出一个修正法。” “什么修正法?” “和权利平等修正法一样,应该有判决平等修正法啊。”狄雷尼一派无辜的说。 “混球。”蒙妮卡在桌子底下踹他一脚。 夫妻俩走在湿暖的夏夜里,漫步回家。 “艾德华,愿你明早一切顺心。”蒙妮卡低回着。“你会来电话吗?” 他挽起她的臂。 “依你的意思。” 那晚,狄雷尼睡得安稳。翌日早晨,他为自己盛装赴会,觉得好笑。 “好像去参加婚丧喜庆似的。”他自我解嘲的向蒙妮卡说。 他穿着一套三件头的藏青色夏季西服,领子浆得笔挺的白衬衫,配一条栗子色宽领带。蒙妮卡在他上衣胸袋塞一块软绸手绢,还露出一道花边。狄雷尼出家门口时,顺手把花边压了下去。 城中北区分局楼上的会议室塞满了人。关威生、布洛德、班丹尼、布恩、狄雷尼、伊伐坐着,其余的人靠墙站。更有人在走廊上等消息;不论它是好是坏。 “好,布洛德,开始吧。”布恩说。 “这份名单,”布洛德开口了,“是按字母顺序排列。这些人都是住在曼哈顿区的阿迪生病患。共计十六名。” “我这儿,”关威生紧接发言,他推了推面前一迭名单。“是一份在曼哈顿居住或是工作的女姓名册,同时,她们对各大饭店的会议日程都很清楚。现在,开始对照……” “第一个名字,”布洛德念道,“艾莎娜。草头艾。” 关威生细查他的名册。 “没有。没有这个人。下一个?” “柯莉萨。木可柯。” “柯、柯……有一个柯茉莉。” “不对。这个叫柯莉萨。再下一个,杜多莉。木土杜。” “没有。” “伊美琳。人尹伊。” “没有。” 唱名继续。会议室其余的人沉默不语。走廊上的人静悄悄不作一声。楼下有噪音,警笛偶尔响起。楼上,是静默、等待…… “贾格丽。西贝贾。” “没有。下一个?” “古卓依。古代的古。” 关威生的手指顺着名单往下滑,停顿、抬头。 “有了。古卓依。” “好,念完它,”布恩说。“也许不止一个。” 大家耐心地等布洛德将名单全部报完。古卓依是唯一重复出现在关威生那份名册上的人选。 “古卓依。”狄雷尼发话道,“布洛德,你在哪里查到的?” “她在二十三街一家药局,购买阿迪生病识别手镯和注射包。” “关威生?”狄雷尼再问。 “我们是在麦迪逊路和四十六街口的兰吉大饭店的名册上录下来的。她可以藉由旅馆商务杂志,对各饭店的会议日程一清二楚。” 一时全场无声。 “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狄雷尼转向布恩,“詹亚伦现在城中南区吗?” “他要是不在,他手下的人一定在。” “拨个电话给他。问他兰吉饭店是不是列在催泪瓦斯客户名单上。” 所有的人专注布恩拨通电话。他提出问题,听对方回答,然后致谢、挂断。他回转身,面对全体。 “宾果,”他语气柔缓。“兰吉饭店的安全组长买了这玩意。四罐轻便型瓦斯喷筒和三枚手榴弹。” 布洛德把座椅朝后一推,大声喊:“去逮她。” 狄雷尼恼火的冲着他—— “你打算怎么做?严刑逼她招供?这算那门子的逮捕归案?她有阿迪生病,她看旅馆商务杂志,她上班的地方恰巧有几罐催泪瓦斯。就这些东西拿给地方检察官,他不轰你出来才怪。” “你的意思呢,艾德华?”伊伐·索森副局长问。 “钉紧她。起码两个人全天候守着她。最好有一个女警,上洗手间方便。上班的地方安个内线。布洛德,她住哪儿?” 布洛德翻挡案。 “三十九街,东边,靠近来辛顿。” “可能是公寓。如果是,安排个人过去,派他门房之类的差事。找个友善的法官,要一份电话窃听许可,以便随时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朋友、她的去处,知道愈多,对我们愈有利。” “诸如哪些事情呢,组长?” “多了。譬如她怎么拿到催泪瓦斯。远镜头拍一帧她的相片,带去给裁判屋的酒侍及西岸那名女侍指认。” “我有她医生的姓名和住址。”布洛德说。 “这也是一条路,”狄雷尼道。“也许他不会说,不过值得一试。最重要的,事情未明朗前,不得走漏消息。布洛德,我建议你将其余的名单与关威生核对完毕,也许还有重迭的可能。” 伊伐·索森副局长、狄雷尼与布恩离开会议室至小办公室。走廊上的人兴奋地谈论着这件事。 “布恩,”狄雷尼说,“这个消息必须绝对保密。要是古卓依的名字落进记者手里,我们就前功尽弃。” “慢着,艾德华,”伊伐急道。“你的意思是——她下一次再做案的时候,我们才去逮她?” “我看只有如此,”狄雷尼冷冷的说。“这是唯一合法的路子。这个月底左右,她应该会再度出手。” “上帝,”布恩喘着气说,“这条合法的路子未免太冒险了。万一出了差错,又是条人命啊。” “只有如此,”狄雷尼坚持立场。“我跟你们一样不喜欢这个办法,可是势必让她再试。而且决计不许你的人泄密。” “是,我马上传话下去。” “再通知詹亚伦。告诉他目前不可派人去查兰吉饭店的催泪瓦斯,等我们的指示行事。” “好,一切照办。”布恩随着离去。 “艾德华,”伊伐紧张至极的问,“你真要让这个女人再干一次?” “伊伐,”狄雷尼耐心解说,“你最好心理有所准备。眼前,我们实在没有足够的证据通令逮捕,起诉状那更不必说。相信我,再没有比‘抓现行犯’更有力的了。” “如果能够抓到的话。”伊伐忧心忡忡的附上一句。 狄雷尼耸耸肩。“有时候必须冒险。其实也不见得,我们还有两个礼拜的时间。十四天办得了许多事。凭全天候的钉梢和电话窃听,在她再出手之前,我们可以摊牌了。” “只许成功——” “当然。” 第五节 七月十三日,星期日。 理不完的思绪,令她心烦。 街上装扮入时、逗人喜爱的快乐女人……交头接耳,或偶尔嘲讽性地瞥她一眼的那些男人……这是充满敌意的都市,一块异域。她但愿它消逝。 “你看起来很忧郁。”米尔耐说。 “是吗?”她紧握他的手。“对不起。只是在想事情。” “前一晚你在电话里,情绪好像很低。怎么了?” “没什么,”她轻快的回答。“我很好。我们上哪儿?” “一个秘密。你喜欢秘密吗?” “我爱。” 他们在她公寓楼下见面。她一眼便发现他神情紧张、兴奋。他穿着最好的一套浅蓝色西装系深蓝色小圆点领带。钮孔上,别一朵小菊花。 他坚持坐出租车,并用写的方式,告诉司机去处。一路上,他握着她的手,谈天气,谈工作,谈他们俩共度假期的计划。 车驶过曼哈顿大橘,尔耐才笑哈哈的说,他们是到布鲁克林港口一家建在大驳船上的水上饭店午餐。 “那里的口味不错,视野更好。如何?” “好啊。我只希望别太贵。” “呃,这是偶尔为之嘛。” 他们捞不到窗口的桌位,但是从他们的位置,看东河、布鲁克林大橘,风光一样如画。 两人点了蕃茄汁、火腿蒸蛋、小松饼和一小撮色拉。黑咖啡、冰果子露当饭后茶点。 东西很可口,服务很殷勤;嫌太勤快了些。餐罢下船时,食客竟然已大排长龙。 “这地方很不错,物美价廉。我第一次在船上吃饭。” “风味不同,我很喜欢。谢谢你。” 卓依与尔耐并坐在滨水的长凳上。阳光强而热,海风却宜人。天上闲散的几朵云,青灰色的海鸟伫在巨石上,轻松的啄理着羽毛。 远处,焕发千道彩光,与日夺丽争辉的,就是曼哈顿。 “卓依,好美,是吗?” “是的。”她却垂着眼。她心里不承认这个都市的富丽。 他转过脸正对她,将她的双手合在他手里。她抬眼望他。这一刻,他庄重、严肃。 “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谈。” “什么事?是我做了什么?” “不不,不是。呃,亲爱的,我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上班、路上、在家、睡觉前。一分一秒都在想。呃,我决定,我希望永远跟你在活在一起。”他加快速度:“因为我太爱你,我需要你,卓依。亲爱的……我求你嫁给我?” 她凝视着他,眨着眼,泫然欲涕。 “噢,尔耐——” 他松开她的手,面向河水。“我知道自己不够看。我是说,我有工作,我不怕吃苦,但我——我不是女人心中的梦想。可是我真爱你,卓依。胜过一切的一切,我要一生与你相伴。我慎重的考虑过,我是真心诚意。你随时都在我心里,我爱你,爱得心痛,有时候都想哭,我知道这很傻,可是确实如此。” “噢,尔耐——”她揽着他的肩,转过他的身。拥紧他,他的脸贴着她的颈项。她轻抚着他柔细的头发。再推开他时,看见他有泪。 她轻吻他的唇,摸着他的脸。 “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你不知道这对我的意义有多么大。知道你那么爱我,是我这一生最甜最美的事。” “我们办得到的,卓依。真的,一定办得到的。等我修完计算机课程,我就能找一份更好的工作。我在银行里有一些存款。不多,但是有。我们不至于会挨饿。你暂时先住我那里。我是说,在搬进大一点的房子之前……” “嘘嘘,”她把一根手指压上他的唇。“让我先顺顺气。一个女孩不是每天都能……” 他们泥塑木雕似的坐着。她双手捧着他的脸,深情的望着他的眼。 “你真的那么爱我,亲爱的?”她低低的问。 “真的,真的!我愿意为你做一切,卓依,真的!只要不离开你。千万别叫我离开你。” “不会的,”她伤感的笑着。“我不会这样做的。” “卓依,我了解你的感受……你结过一次婚,很失败,你可能,呃,对再婚会特别谨慎。可是,卓依,我会尽力,真的,尽一切的努力,做一个好丈夫,令你快乐。” “我相信,尔耐。你是个好人,我爱你。” “那……?” “噢,尔耐,现在,我还不能答复你。我整个乱了。你要给我时间——” “当然,”他急切的说,“我了解。我不会逼你,可是,你答应我,会去考虑的,对不对?” “噢,亲爱的,当然,我当然答应。” “好……”他神经质的笑着,“为了提醒你不要忘记,我买了这个……” 他从西装口袋摸出一只精巧的丝绒盒子,打开来。 “全世界最小的一粒钻石,”他大笑着说。“可是很美,对不对,卓依?很美?” “真漂亮。”她望着银座子上的那粒光华闪烁的石头。“真漂亮。” “戴上看看,”他催促着。“我不知道你的尺寸,也许太大或太小。店员说可以调整,就是换一只也没关系。” 戒指在她骨节嶙嶙的手指上,松松的挂着。 “太大了。”她可惜的说,一面退下戒指,小心的放回盒子里。 “可以调整的。卓依,你的手指好细,这里的黄色斑点是什么?” “不小心烫伤的,快好了。” “要当心啊,痛不痛?” “不痛,快好了。” 她把盒子还给他,他不收。 “你留着,放在你每天都看得见的地方,想着我对你说的话。你会吗,卓依?” “我不必戒指来提醒我,”她含笑说。“噢,尔耐,你真好。这只戒指好可爱。” “你真的喜叹?” “这是世上最美最好的戒指,你是世上最美最好的男人。” “亲爱的,好好的考虑。记住我有多爱你。我等着你说那一声‘好’。” 那一夜,卓依独自在家,再套上指环。看着这一枚闪亮的圆圈,她感觉已掌握住幸福。 她愿意答应史奥卡医生住院。她愿意忍受任何屈辱,只要恢复健康。她愿意抛弃所有不必要的丸药。她愿意戒酒,吃有营养的食物。 她要长胖。她要皮肤光洁柔润。她要身材苗条有致。 她要结束“冒险”,因为她已不再需要。“饭店恶煞”将从此销声匿迹。再过几个月,这整件事都将被人遗忘。 她愿意嫁给米尔耐。对,寄张喜帖给前任丈夫!她愿意等米尔耐事业有成后,再辞职。 他们生活在一起,可以谈心,可以轮流下厨,可以一道度假。 他们会亲密的做爱,然后相拥而眠。享受做爱的欢愉和乐趣。他们在一起,绝不会有任何丑陋的事。 他们的窝就是避风港,抵得过整个世界的强横与残忍。 他们还会有孩子。也许是两个。他们将携手共创一个有儿有女、整洁、温馨的家。 她把戒指放回绒盒,藏入梳妆台的抽屉里,傍着那只“有什么不可以?”的手镯。她带着笑意,甜甜的沉入梦乡。 一切近似可能。 第六节 七月十五至十八,星期二到星期五。 班丹尼受命日夜监视古卓依。他动用三组人,每一组负责八小时。每一组都包括两男一女。 大半时间都耽在一辆无标识的警车里,停驻在东三十九街她的公寓或是麦迪逊路的兰吉大饭店外面。车子每天换一辆,以防引起嫌犯的注意。 无论古卓依上班、外出、购物或进餐,都有一名便衣跟着,随时以对讲机与驻守的警车连络。 除了钉人之外,并且取得了电话窃听许可。靠着屋主的合作,在地下室装置窃听录音机,搭上古卓依的电话线路。由两人小组全天候负责监听。 逐渐的,嫌犯的作息时间已在城中北区分局的掌握之中。米尔耐与寇马琳这两名人物也在电话窃听中显露,随着对他们的关系展开调查。 同时,经由古卓依的一通长途电话,警方得悉了她父母的姓名地址。银行户头也已经查核。 嫌犯的形象益见确立。她的外貌、背景、现职、朋友、习惯等等。分局里,大家均唤她“卓依”,像煞一个老朋友。 警方将偷摄的照片,交由一名刑警直飞西岸,给原在酒廊中服务的罗安妮辨认。答案是否定;她看不出照片中的就是当时与艾杰利一起饮酒的女人。 皮东力方面,答案也是失望。警方请他藏在警车中窥探,他依然无法确认。 不过,并非所有的侦查都绝望…… 詹亚伦走访兰吉大饭店,安全组长彭伊雷。借口是调查一批遭窃的梅司催泪瓦斯,必须追踪流入纽约市区的罐数。 “好消息,”詹亚伦不久使有了报告,“彭伊雷承认购买瓦斯,他说分散给他的几名助手,卓依在内。手榴弹还留在他办公室里,他表示将集中清点罐数。可惜的是,我没有见着她;她出去吃午餐了。” 这一招,至少,证明了卓依确实拥有催泪瓦斯。这是一个正点,恰如布恩说的,“一个小小的正点。” 而最重要的,是非法搜查卓依的寓所。这个计划只有狄雷尼、布恩及班丹尼三个人参与。狄雷尼刻意撇开伊伐·索森副局长,以免他产生犯罪感。 “问题是,”狄雷尼说,“这个人必须会开锁。我们不希望向屋主借钥匙。愈少人知,愈好。而且,这个人行动要快,最好一个钟头之内就能完事。” “有,”班丹尼接得极快。“江沙里。我们都称他‘快手’。锁开得快,进出快,行动又快又利落,绝不致令人起疑。他需要查些什么?” “催泪瓦斯罐,”布恩说。“折刀。标着‘有什么不可以?’的金手链。艳丽的服装;杀艾杰利时穿的那身墨绿有肩带的衣服。高跟鞋。还有杀蓝契特时穿的白色套头线衫,和斜纹布外套。还有别的吗,组长?” “叫他找尼龙假发。黑色和金黄色。告诉这个快手江沙里要戴手套,尽可能少动屋里的对象。特别是,不可牵带任何东西出来。一切都保持原状。” “放心,她绝不会知道有人来过。”班丹尼向他们大力保证。 两天后,报告来了…… “毫无问题,”他说。“江沙里除了和柜台聊了几句之外,什么人也没撞见。屋主巳经事先打过招呼,说是有个人要来估清洁走廊地毯的价格。江沙里说卓依的门锁简直小意思。一个小时不到,已经从里到外全部搜查过。他看见了那条‘有什么不可以?’的金手链,还有那件墨绿色的洋装。她的衣服大都是平常货色,漂亮的全藏在衣橱最里面。江沙里说,一大堆不正经的衣裳。他没发现刀子和瓦斯罐。” “假发呢?”狄雷尼问。 “有有,黑色和金黄色,与高跟鞋放在同一个橱子里。五斗柜里面,藏着一些相当诱惑人的内衣底裤。” “他形容过公寓内部的情形吗?” “非常整齐,非常干净,一尘不染。” “可以想见。”狄雷尼说。 第七节 七月十八日,星期五下午。 狄雷尼与伊伐·索森副局长,在第八街一家小酒馆会面。 “情形如何,艾德华?” 狄雷尼摆摆手。“有好,有坏。” “是‘她’吧?” “毫无疑问。就是她。” “你还不打算逮捕她?” “还不想。” “还有一个礼拜了,艾德华,她又该要下手了。” “我知道,伊伐。” 伊伐·索森副局长靠后,长叹。持着酒杯,在桌上画圈圈。 “你太刚了,艾德华。” “不是太刚。我只想让你万无一失。” 伊伐不自觉的盯着他。 “有的时候,我认为你和我——虽然立场不见得相反,可是观点截然不同。我想的是制止这些凶杀,而你——” “我也是。” “不,你想的不止这些。你还想整个击垮这个女人。” “你难道想让她吹着口哨扬长而去?假如我们现在动手,结果绝对是那样。” “好,我们敞开来说。你确定她就是凶手,对不对?” “对。” “那么,如果我们现在拘捕她,甚至控告她,结果就算无罪开释,她也不敢再去杀人,对不对?她知道我们不会放松,她只好规规矩矩。滥杀事件不是就结束了吗?” “那卜乔治、胡福瑞、艾杰利,通有其余那些冤死的人,难道说该死——?” “艾德华,我们主要的职责是防止犯罪。假使逮住她能够防止一场杀虐,就骸去救。” “防止是其一。另外一部份是侦破和定罪。” “再喝一杯吧。”伊伐招呼侍者斟酒。 侍者离开后,伊伐继续: “就我们目前的数据,是可以取得搜查令了,对吗?” “可能。不过除非你找到凶器,上面有她的指印,有她最后一次做案遗留的血迹,有吗?” “那条金手链?” “成千的人都有,这根本不能作数。” “催泪瓦斯罐?” “即使找得到,也不能证明它就是用在白隆纳身上的那一罐。那些衣服、假发,也是一样。伊伐,这些全是微不足道的凭证。一个高明的辩护律师,会把它损得一文不名。” “她有阿迪生病。” “曼哈顿另外还有十五个女病人。我知道你认为我们手上已经有太多的明证。确实,多到足以令我确定,她就是饭店恶煞。可是上法庭需要见真章。你忘了,‘知道’和‘证明’之间有多大的鸿沟?坦白说,我不相信检察官肯就我们目前这些资料起诉。” “我仍旧坚持,我们绝对可以带她回来问一次口供。叫她怕,叫她不敢再胡作非为。” “你敢肯定吗?肯定她不会离开此地,去别处化名,再拿别人的喉咙开刀?” “那是别个地方的问题了。” 狄雷尼大不以为然。“伊伐,你是死心眼。” “你懂我的意思。我志愿接这个差事,因为我对你有信心。不错,你确实做到了,我是真心诚意的感激你。但是这整件事的重心,就是结束这一连串滥杀。抓住她是第一要务,审判其次。” “那就一切泡汤。” 伊伐拍着桌子。 “怪不得他们叫你‘铁卵蛋’。你真是我见过最固执、最主观的人。” “我知道什么是对的。” 伊伐深呼吸。 “再给你一个礼拜的期限,”他说,“也就是二十五号,星期五。到时候如果再没有什么进展,我就去带人。我不能够担风险,让她再出手杀人。” “见鬼,”狄雷尼啐道。 他走在闷热的黄昏里,穿过中央公园,想要把一腔的怒气走掉。他不是不明白伊伐的立场。他恼的也就是这点。官样文章。 “官样文章”。多么可僧的字眼。官样文章总是颠倒是非,错置黑白。 狄雷尼计划的是如何击溃她,利用警方的诱饵,引她上钩。只要引她上钩,其余一切自然顺溜。 狄雷尼不否认这是一场机会性的赌博,可是,这才真正能够奏效。对簿公堂的时候,对方连一句屁话都不能辩解。古卓依就是杀人的凶手,毫无反驳的余地。 可是做官的人说“不行”。不可以冒险,先要制止她。她溜了,确是不好,但已经达到了制止她的目的,不是吗? 狄雷尼一脸的厌恶。法律就是法律,杀人是大错;姑息,无疑轻蔑了这本历经几世纪才写就的好书。 今天,如果由他负责总指挥,他就要治她一个万劫不复。管她一杀再杀,终有逮她正着的一天。届时,即使是全世界最好的辩护律师,都无法变更这两个字:“有罪。” 他到家时,全身汗湿,满面通红,气喘如牛。 “怎么了?”蒙妮卡好奇的问。“你好像跟恶魔犬大战了一场似的。” “差不多。”他说。 第八节 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二。 她醒了,还是迷迷糊糊。腹痛已成为持续性,竟与月事前抽痛的程度相当。身体愈发虚弱;时常头昏,她真怕自己会在街上昏倒。 体重日减;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变色的情况加重;皮肤出现一整片的灰黄色。 样样都不对劲。反胃、呕吐。拚命想吃盐,一天吃上三四片,甚至五片盐片。她尽量只吃无刺激性的食物,结果却总是先便秘,后腹泻。 幸福的梦境已经消失。如今她只会重复:“我病了,我厌倦,我累。” 寇马琳邀她午餐时,卓依想托词取消。她不敢承受马琳见她实的反应。 但是,这个女人坚持,并且同意在兰吉饭店的餐厅进食。 “我要你见一个人。”马琳笑得吱吱格格。 “谁?” “看了便知!” 随马琳同来的,是一个高大健硕的年轻人,年龄不超过二十二、三。马琳勾着他的臂,看着他的脸,说着悄悄话,惹他发笑。 她根本不在意卓依,只说一句:“天哪,你好瘦。”随后便忙着介绍她的护花使者。 “乖宝,他叫杰克。你可不许抢哦,是我捷足先登的。杰克,这是卓依。是我最好的、唯一的一个朋友。对她说:‘嗨,卓依,你好吗?’会不会?” “嗨,卓依,”杰克露出一排白牙。“你好吗?” “怎么样?简单的句子他应付得来。杰克的脑袋不太灵光,可是他有得看。这年头,要脑袋干嘛?来,喝点酒庆贺庆贺吧?” 意料之外的,卓依反被马琳的模样唬得一愣。她又胖了许多,更加邋遢。 一件紧身红绸衣,前身一滩污迹,边缝迸裂,敝着斑斑点点的乳沟。不穿丝袜,一双脏鞋,腿毛有长有短的胡刮一通。 那张脸最剌眼:像小丑,白粉乱抹,假睫毛松脱,口红干裂。 她就如此这般的坐着,一个痴肥的女人。声音比以前更尖厉。叫酒、喊菜、高声说笑。 别桌投来嫌恶的眼光时,卓依只有低下头。马琳却视若无睹,照样我行我素。 “……所以海洛前脚出门,杰克后脚就跨进来啦。这样的交换,简直美死了。现在由那些律师忙去。杰克,宝贝,吃块牛排;你可要保持体力啊,你!” 他坐在一旁傻笑。一头带波浪的金发,古铜色的皮肤,线条优美的嘴唇,挺直漂亮的鼻子,分明是钱币上的一个塑像。 “他不是稀世珍宝吗?”马琳馋涎欲滴的盯着他说。“我在长岛一个路边停车场发现了他。我把他梳洗干净,穿戴整齐,哪,你看。活宝贝哎!马琳一个人的活宝贝。” 卓依终于明了,马琳已是变本加厉的歇斯底里起来。她的口气中含着一种刻毒,彷佛视这个年轻人为玩物。 不哓得他是不懂,还是装傻,他始终保持微笑,开胃的吃着;一口才塞满,又接第二口。 “我们要去百慕大,”马琳继续,“还是巴哈马?他妈的,这两个地方我老是弄不清楚。反正我们要到热带天堂去住上一个月。痛饮狂欢一番。” 卓依又发现。她吃得很少,酒喝得暴多。一面灌,一面不停用手背擦抹流到下巴的酒液。但是,她一刻都不放松杰克。攀牢了他的臂、他的肩、他的腿。 在卓依的记忆里,马琳是她们一群女孩中的佼佼者。她敢说敢做,她活得潇洒,成败得失根本不在她眼里。 现在呢?她酗酒,疯狂,紧攀着一个足以当她儿子的男孩不放,眼光里是彷徨和恐惧。 如果说,像这样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也可以斗败的话,那么,古卓依的生命还有什么指望?她比马琳弱得多,怯得多,她小得可怜。巨人都倒了,侏儒哪里来的机会? 午餐结东,由马琳会的账。 “那个杂种把我的信用卡都切断了。” 她步履不稳的站起身,杰克一手拦住她的肥腰。她摇摇晃晃的望着卓依。 “你要换工作啦,乖宝?” “没有啊。怎么问我这事?” “前两天有个人打电话来,说你应征一份工作,你说了我们是朋友。他们就想知道我认识你多久,对你的私生活知道多少,反正全是这一类的屁事。” “奇怪了,我没有应征什么工作。” “管它的。八成是个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家伙。等我从天堂回来,再找你。” “多保重,马琳。” “杰克会照顾我的。对不对,小情郎?” 卓依目送他们蹒跚的离去后,她慢慢地返回办公室。 有人在怀疑她了,在问起她的背景、她的私生活。她知道这个人——“警察”。她知道这个倔强刚硬的人,非要置她于死地,才肯罢休。 她跌坐在位子上,瞪着自己一双干瘦如鸡爪的手。 “嗨!”彭伊雷轻快的走过来。“午饭吃得开心吧?” “很好,”卓依勉强一笑。“有事吗,彭先生?” 他带着笑意,靠在她桌上。她闻到了他威士忌的气息。 “有,呃……卓依,还记得我给你的那罐催泪瓦斯吗?你搁在皮包里的那一小罐?” “记得。” “你有没有带在身边?在皮包?还是在抽屉里?” 她看着他。 “都是些‘菜’事,”他说,“有个刑警来过。他为了调查一宗窃盗案,说是必须清点所有流进纽约的催泪瓦斯。莫巴利和赖约瑟,我已经交代过了。你的也还在吧?没用来喷谁吧?”彭伊雷打个哈哈结束。 “我没带在身上,彭先生。” “那是在家,对不对?” “是的,”她钝纯的答。“在家。” “好,星期五带来,好吗?刑警会再来,等他验完,就会还你。” 他微微一笑,便转回自己的办公室。 事情更棘手了,非但不受她控制,反而受制于人。 她发狂的思索,该怎么办?谎称路上遇见暴徒?或是疯狗?不行,她已经告诉彭伊雷,瓦斯罐放在家里。 最后,她无奈的作了决定:就说丢了 她丝毫不相信刑警以窃盗案为名的借口。他根本在调查她。如果他得知卓依把瓦斯罐丢了,将会如何?她不敢想。她连他们怎么查出来的,都不敢想。 那晚回家,她做了一件莫名奇妙的事。她真的翻箱倒柜的找寻催泪瓦斯罐。明知道自己早已将空罐丢弃,却情不自禁。 当然,她找不着。但是她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首先是米尔耐送她的订婚戒指。她记得当时将绒盒收入抽屉,盒子的开口是向外。 现在,绒盒转了面,开口变作朝里。 再就是假发。原来两顶假发包在一起,金发在上,黑发在下。现在上下颠倒过来。 裤袜和内衣也被人翻动过。依旧很整齐,但不是她摆的样子。 也许一个稍微马虎的人不会注意这些变动,偏偏她最仔细。卓依立刻发觉有人潜进来搜查过。 她走近窗前。拨开一线窗帘,向外窥探。她看不见对街暗地里的人影。但是她直觉‘他’一定在那里。 米尔耐来电话的时候,她尽量表现得轻快开朗。她不停的向他问长问短。 “卓依,”他终于言归正传。“我,呃,我不想逼迫你,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在考虑?” 她过一刻才会过意。 “当然,我当然在考虑,亲爱的。” “卓依,我每一句都是真心诚意。我不能没有你,卓依。” “尔耐,你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好最体贴的人。” “呃……呃……你什么时候能够决定呢?快了吗?” “啊是的,快了。很快了。” “卓依,礼拜五晚上我有课,八点半左右就可以走了。干脆带瓶白酒上你那儿聊天好吗?” 她没有力气反对。每个人都在逼迫她——连米尔耐也不例外。 “好啊。星期五晚上?” “九点左右。”他开心的说。“到时候见。多保重啊,卓依。” “会的,你也保重。” 他挂断之后,她对着话筒发怔。接着,她拨起史奥卡医生的电话号码。接线生应声道,医生不在,是否需要留言。 “不必了,”古卓依说。 她晃入厨房,打开药柜。望着一排排的药瓶、药罐,觉得它们好驴。就像一堆玩具。 她关上橱门,一颗药都不服。可体松、盐片,没有一种药物能使她重生。她就是她,变不了的。 她恍惚的以为应该吃些食物,可是单是这个念头,就令她翻胃。她倒一杯冰伏特加,进起居室。 她靠在沙发上,面对黑暗。她想感觉身体正常的律动。感觉到的,却只是腐蚀心灵的病痛。 她发现自己在哭;讶异这一身干瘪的肉体还挤得出晶莹的水。她任泪水奔流。这是悲苦的光辉。 “可怜的卓依啊。”她哽着声音大喊。 她不懂,也不能明了,为什么遭到这番报应。 她端正、整洁。不说脏话、待人有礼。她害过谁? 只有几次,有数的几次,她暂时忘了自己,摆出粗俗的姿态。但绝大部份的生活里,她的表现就像一块无瑕的白玉。 然而到头来,只落得独自一个人坐在黑地里饮泣。一无抗拒的任人刺探、宰割。 可怜的古卓依啊。希望幻灭,热情冷却。剩下的,只有痛苦。 第九节 七月二十三、二十四,星期三和星期四。 狄雷尼熬不住了,他非“看看”她不可。 “观察一个人的小动作,可以了解许多事情,”他向蒙妮卡解释。“譬如走路的姿态,怎么点烟,是不是守交通规则,服装的搭配,喜欢什么颜色,等等。” 蒙妮卡无话,只顾编织。 “你说话啊!” “说什么?” “表示一点意见。” “没有,毫无意见。” “也许,藉这个方法可以多了解她一些。” “随你的意思啦。” 他狐疑的瞪着她,不敢信任她这种温顺的态度。 于是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布恩。小队长不反对。 “最好先通知班丹尼一声,组长。省得他那批人不明底细,转钉上你。” “不可能的事。” 结果是他钉上了班丹尼的那批人。停在兰吉饭店和古卓依公寓门前的警车,以及紧迫钉人的便衣女警。古卓依似乎懵然无知。 遇三上午,八点四十三分,狄雷尼自三十九街、来辛顿街口,一路跟着她至兰吉饭店。他在饭店门外闲晃一会,便入内探看餐厅、大厅休息处以及鸡尾酒廊。 正午时分,他再尾随她到饭店后面第三街一家快餐店。五点跟着她回家。他的眼光始终不曾离开她。 “她如何?”那晚蒙妮卡问他。 “普通之至。” “美吗?” “不美,也不丑,就是普通。不化妆,衣着仆素,颜色暗淡。行动非常慢、非常小心,倒像个病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我看见她有一度倚在电线杆上,好像很虚弱,两手抓着一个提包,我猜刀子就在里面。一路上,见她总是让路给别人,不闯红灯,很拘谨,很规矩。外出午餐的时候,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可惜我看不清楚。” “艾德华,这钉梢——你打算钉她多久?” “你认为这种好奇心太不正常?” “我可没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这个女人确实令我相当入迷。” “我相信。她看起来很愁闷吗?” “那倒不见得。她的姿态太糟;无精打采,就像肩挑了世间所有的罪恶,肤色白得泛灰,我和何帕克医生的看法大概都错不了;她是在崩溃。” “我希望你别这样——跟踪她。” “为什么?” “我说不上来……只觉得这很不上路。” “你太单纯了。” 星期四,在她上班的途中,狄雷尼迎面而过。他看了个仔细。 他第一眼的感觉便是,这个女人的五官皱缩下陷,鼻尖颧耸,嘴唇焦干,眼睛茫然无所视,像梦游的人。 身材没有曲线,平整有如洗衣板。 五点以后,她离开兰吉,转上麦迪逊路。狄雷尼出现在她身后。班丹尼手下的女警走在对街。 古卓依向南,进入一家小餐厅。狄雷尼走过街角,再折回头,站在餐厅门前,假作观看门窗里放置的一块菜单牌。 古卓依坐在柜台边。大家都忙着边吃边谈,谁都没注意门外有人在向里张望。 狄雷尼前行几步,再次折回。现在卓依低着头在进餐。 他心念急转,几乎拍响自己的脑袋。胡涂!他怎么能忘了。他们全都忘了! 卓依已经取纸巾拭嘴,起身会账。狄雷尼冲进去,擦身掠过她。 “抱歉。”他举一举帽子。 她向他腼腆的一笑。 等她离去后,他立刻滑上她方才坐过的位子。他面前是她吃剩了一大半的鲔鱼色拉,和一只高脚玻璃杯盛的冰茶。 一个中年的胖女侍走过来,拿出拍纸簿。 “吃什么?今天的肉块不错。” “我想见你们经理。” 她睨他一眼。“哪里不对?” “没什么不对,”他笑道。“我只是想见你们经理。” 她转过头。 “嘿,老谭。” 后面一个正与两名顾客聊天的男人抬起头。女侍向着狄雷尼一歪头。那位经理慢吞吞的过来。 “出了什么麻烦事儿?” “一点麻烦都没有。是这只玻璃杯——我家里买了一打这个样式的,我孩子不小心打破了一个。我想再配一只。我出一块钱,你把它卖给我如何?” “你花一块钱买这只杯子?” “对。配成一打。如何?” “没问题。我们有六打。” “不必,”他大笑。“我只要一只。” “换个干净的给你。”女侍伸手要取卓依喝过的茶杯。 “不、不,”狄雷尼护着杯子。“这只就行。” 女侍与经理对望,耸了耸肩。狄雷尼递上一元,小心翼翼的撑着杯子内缘,松松的裹在纸巾里。出了餐厅,他寻着一处公用电话亭,先将杯子细心的搁在电话座上,再叫接布恩。 “该死、该死!”布恩大叫。“我们全是白痴!早在一个礼拜前就该取到指纹了。” “这事我也有错,”狄雷尼安慰道,“布恩,就算证实与裁判屋汽车旅馆中,酒杯上的指纹相同,也不一定就证明她杀了蓝契特,至多只能说她在场。” “够好的了。你在哪里,组长?我自己过来拿杯子,送往化验组。” 狄雷尼说明了位置。“查验之后。你会来电话告诉我吧?” “当然。” “也该通知伊伐。不管结果如何。” “会的。谢了,组长。”他满心感激的说。 狄雷尼一整晚都像赌气似的不吭一声。晚餐后,夫妇俩坐在冷气调节的起居室,饮着咖啡,她终于发问: “好啦,到底在呕谁的气?” “权术。”他这才把与伊伐的争执说给蒙妮卡听。 “他有他的立场,我有我的立场,我们都没错。不过我还是认为定罪最要紧。” 接着,他又说出下午在餐厅取得古卓依指纹的事。 “我这是给伊伐一个比较具体的证据。如果指纹与汽车旅馆酒杯上的吻合,他就有了逮捕她的凭证。不过离定罪还差得远——” 电话铃适时响起。 “一定是布恩,”狄雷尼起身说。“我到书房去接。” 不是布恩,是伊伐·索森副局长,他的口气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谢谢,谢谢,”他说。“太感谢了,艾德华。指纹完全吻合。我跟检察官长谈过了,他认为我们可以起诉。明天我花一天的时间把纸上作业全部办妥,可能在星期六上午到她家去拿人。你要不要一道去?” 狄雷尼一顿。“好,伊伐。我有个要求:请何帕克医生一起来,好吗?此人贡献很大,他应该参加一份。” “好的,艾德华,我来联络。” “还有一件……我希望韩德利在场。” “韩德利?” “时报的。” “你要记者在场?” “我欠他的人情。” 伊伐叹息。“好吧,都听你的。艾德华,再说声谢谢;你干得太好了。” 狄雷尼回起居室,向蒙妮卡复述一遍。 “就是这样了。”他下结论道,“要是她闷不吭气,又请了一位好律师,我想她会胜诉。” “凶杀会结束?” “可能。” 她细密的注视他。 “你嫌不够,对不对?你要她受到惩罚。” “难道你不想?” “当然想——只要是合法的。不过最主要的,我希望能够阻止滥杀。艾德华,你不觉得你自己报复心太重了吗?” 他猛的站起。“我去倒一杯白兰地。你要不要?” “好,一小杯。” 他斟完酒,回座。 “你为什么说我报复心重?” “你对这整件事的态度。你想当场逮住这个女人,即使再牺牲一个无辜的生命都在所不惜。如果饭店恶煞是个男的,我不以为你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你只要把他赶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什么话嘛?言下之意,就是我恨女人。” “不对。我的想法恰巧相反。我觉得你心里还对女人存着一种古老而浪漫的观念。而这个女人冲破了你那些信仰,你对她便生出了恨意。” 他喝一口酒。“胡扯。我过去处理过女性犯罪的案子,有一些也是杀人的凶犯。” “可是没有一个像古卓依——对不对?那些女罪犯都是为了冲动或者贪欲,萌生杀机。对不对?” “……也许。” “这些是你告诉我的。而你现在碰上了这一名非比寻常的女凶手,她聪明、机警、冷静,加上毫无动机。这不但粉碎了你以往对女人的观念,更教你——害怕。” 他无言。 “因为一个女人能够如此,竟令你对女性一无所知起来。怎么不教你害怕?你现在才发现女人真的和男人一样‘能干’。不论是作恶,或是行善。突然间你对女人的看法整个改观。这份改变对你,无疑是痛苦的历程。所以终止这一连串的凶杀案,你还嫌不够,你还要狠狠的报复。” “多谢,大医生,”狄雷尼说。“算你说对一半。只是你认为我对恶煞男女有真的说法错了。任何人犯罪,就得付出代价,这与性别无关。” “艾德华,你信天主,是吗?” “我信至高无上的尊者,你爱怎么称呼,随你;他、她、祂都无所谓。” “你大概会称祂为‘首席大警察’。” 他大笑。“好一个‘首席大警察’。好,就是这位首席大警察告诉了我们,行为的准则就叫法律。法律虽然有漏洞,却依然是目前我们可以遵从的最佳准则。它就像文明与沉沦之间的一堵墙,谁要在这堵墙上打洞,就该受罚。” “那如果纽约有死刑的话,你是希望她进毒气室、坐电椅,或者枪毙啰?” “对。” 第十节 七月二十五日,星期五。 她的体毛几乎全部脱落,腋毛和腿毛已明颠的不再生长。她有一种被剥皮的感觉;像一颗剥了皮的葡萄。 她坐出租车上班,无力挤公共汽车。在办公室里,她怕拿不稳咖啡杯。她随时都在用力,每一次呼吸都是痛苦。 “你带来了吗,卓依?”彭伊雷见面即问。 她不知所以的望着他。“什么?” “梅司催泪瓦斯。” 她觉得鼠蹊部一阵刺痛;不同于以往的抽痛。她忍住,不动声色。 “我弄丢了。找不到了。”她低声回答。 他相当不解。 “卓依,这种东西——你怎么会弄丢了?” 她不答。 “我该怎么办?刑警来了·一定会追问你。” “没关系。我就告诉他说,我没有。” 他不是个暴躁的人。他只是站着,前后晃着…… “好吧——” 白天就这般消逝了。她慢慢的走回去,脚步不稳,口干舌燥,周围的世界都在打转。 她转进小餐馆;她实在累得走不动。 “嗨,跟平常一样?”胖女侍过来招呼。 卓依点点头。 “要不要听鲜事?”胖女侍服侍她坐下。“昨晚你刚走,就有个家伙进来,花一块钱买了你喝过的那只茶杯。他说要买回去凑数。” “我喝过的杯子?” “神经病吧?而且还不要干净的。直接把脏杯子包了就走——” “他是不是瘦高,表情冷冷的?” “才不。高是不错,吨位不小。六十出头。怎么样你认识?” “不,”卓依淡淡的说。“不认识。” 她脑筋仍很清晰。现在他们终于有了她的指纹。他们可以用这些指纹与裁判屋那只酒杯上的对照。可能已经确定。他们很快便会来抓她、杀她。 她什么都没有吃,就瞒跚着步子回家。腹痛剧烈难以忍受。 她不知是否经期已经开始。她忘记塞卫生棉塞。她不敢回顾,唯恐经血滴落在路面。那个冷面“警察”正好循着这条血路,跟踪而至。 回了家,她锁门、上闩、加链。困乏的望着这间干净整齐的公寓房。 “一个地方什么都能放,什么都放在该放的地方。”这是她母亲最爱说的一句绕口令。 她拖了鞋,挺直的坐在椅子上,望着暮色沉沉的侵入了静寂的室内。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眼前尽是一幅凋零死寂的景色,灰色的烟雾袅绕。电话铃响起,她起身,开灯,拿起话筒。是门房。问说可否让米尔耐上来? 她含笑欢迎他。他说她消瘦得太厉害,他要设法使她长胖。她情深的亲他的脸,为他的关怀感动不已。 他带来了冰好的白酒。她从厨房取了杯子,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碰杯互祝。 “你很不舒服吗,卓依?”他殷切的问。 “有你在,好多了。” 他欢喜的喘着,亲吻她细瘦发颤的手指。 他起劲的诉说,她微笑的听,专注的凝视他的脸…… “你考虑过了吗,卓依?”他轻快的拍一下膝头,问她:“你愿意嫁给我吗?” “尔耐,你真的……” 他站起来,握着酒杯,兜着圈子。 “当然是真的。卓依,我知道这是一生的大事,我非常慎重的考虑过。我是真心诚意的要跟你共度一辈子。我知道我能献给你的并不多,但是……有爱——你明白吗?而且我一定努力工作,使你幸福。” “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献给你。什么都没有。” “别这么说——”他靠着她坐下,摘下眼镜,搂着她瘦削的肩。 “快别这么说,亲爱的。我要的你都有。我要的就是你。没有你,我活着毫无意义。答应我吧,卓依。” 她望着他,透过他清朗的面貌,她又瞧见那一幅凋零、死寂的景色,灰色的烟雾袅绕。 “好,”她轻声应着。“我答应你。” “噢,卓依!”他拥紧了她,吻她闭紧的眼,她干枯的唇。她温柔地搂着他,感觉着他的暖意和活力。 他挪开身体。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她笑了。“随你说。” “愈快愈好。卓依,我一直在想,一直在计算,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如果你不同意,你就说,好吗?我是说,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意思,也许你有你的想法,我希望你告诉我。好不好,卓依?” “当然,尔耐。” “我只想举行一个小小的、安静的婚礼,只邀请几个好朋友。你要你的父母来吗?” “不,不要。” “我也不要我的家人来参加。最主要是因为他们出不起旅费。你想回明尼苏达举行婚礼吗?” “不,就在纽约。只请几个朋友。” “对。我们存的钱,可以去,呃,度蜜月。然后在你这里,或是我那边开个小小的宴会。再不然我们租一间套房或是一家餐馆。你说呢?” “安静就好,不要花费太大。就在这里吧。” “好极了,”他笑得开心。“看吧?我们真是不谋而合!噢,卓依,我们一定会好幸福。” 他再拥抱她。然后,她为他们俩再斟酒。 “我们有好多事要做,”他紧张的说。“我们要一样样的列出来,像日程啦,来宾啦,教堂啦,还有——” “尔耐,”她一手轻轻的捺着他发烫的脸颊。“你真的爱我?” “当然真的!”他转过脸吻她的掌心。“超过一切。” “我也爱你。”古卓依说。“你那么好,那么善良,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永远,永远都在一起。” 她将脸贴近。 “亲爱的,还记不记得我们谈过——呃——上床的事?谈性?” “记得。” “我们都赞同那必须有爱和温柔。” “是的。” “否则就没有价值,像畜生一样。尔耐,你都记得吗?” “都记得。我就是这种看法。” “我知道。我也是。呃,如果我们真的相爱,我们也打算结婚,我们可不可以……?” “噢,卓依,你是说现在?今晚?” “不行吗?我们不可以吗?这是正当的,对不对?” “当然是正当的。神圣而美好。因为我们真心相爱,我们一生都要长相厮守。” “你不会,——反对?” “怎么会?这是最美好的事。正当的事。” “哦,对。我感觉得到。你呢?” 他默默的点点头。 “进卧室去吧,”她悄悄的说。“带着酒。你宽了衣服先上床。我到浴室去一会儿,就来。” “前门锁了吗?”他的声音发哽。 “亲爱的。”她吻他。“亲爱的。” 她拿了皮包进浴室,拴好门,缓缓的解下衣物。她查视自己的身体,才发现月事还没有来。 她坐在马桶盖上,等候了片刻。然后起身,拉开刀锋,握在右手。扯一条毛巾缠着握刀的手臂。她不看镜中的自己。 开了门,向外探一眼。床头柜的台灯已扭亮。米尔耐平躺在床上,两手托着脑后,被单盖至腰上。他的身体雪白、光亮、没有毛。 他掉过头看她。 “亲爱的,”她颤声大笑,“别看我。怪难为情的。” 他笑着,侧过身,不看她。她敏捷的闯过来,剎那间,狠劲十足。她弯下身,毛巾甩开。 “噢,亲爱的。”她喘着气。 刀锋伸入了软软的肉里。他整个人发狂似的往上一弹,她以左手和膝盖用力把他压制下去。刀尖碰着他颈子里某一处,她不管,笔直的让它穿透过去。 刀抽出的同时,血水泉涌。她按着他,等他声息完全静止,她便将他那颗断裂的头颅推向床沿,让血流失在地毯上。 她再掀转他的身,扯开血水浸透的床单,举刀完成她最终的一项仪式。她办不到,她的手抖得落不下来。但是,嘴里仍咕哝着,“好了,好了,好了。” 她进浴室抛开染血的刀子,好奇地查看自己。只有两手、右臂、和左膝沾到血污。她用热水冲,香皂抹。再冲、再抹、再冲。跨出浴盆,不管残留在盆上的淡红血迹。 擦干身体,喷上古龙水和除臭剂。梳整头发。脖子、肩膀、腋下、腿窝等各处都扑了粉。 费了一番工夫,寻出那件买来不曾穿过的墨西哥结婚礼服。套上身的时候,棉质的衣料发出沙沙的轻响。 长至脚踝的礼服挂在身上,像一顶大帐蓬。但是乳白、洁净,就像她小女孩时代穿着的小围兜。亲友们都夸她是“一位真正的小淑女”。 她取出米尔耐的订婚戒指,在指环上缠上一道道的细胶带。 缠着层层胶带的戒指,戴在细手指上不会再松脱。 她走进厨房,打开药柜。将一整罐安眠药和另外只剩几颗的一罐全都拿了出来。再提一瓶伏特加,回卧室,仔细的搁在地上。 她检查过门窗。关了灯。摸索着再转回卧房。 她坐在床沿。喝一口伏特加,吞下四粒安眠药。记起寇马琳在医院的情景,她不要喝得太猛。她除去被单,上床,与米尔耐同卧;穿着礼服,戴着戒指。她把药和酒移上床头柜。再吞四粒,灌一大口酒。 等待着…… 她以为死亡会突如其来。没有;它来得很慢。她又吞药,再灌酒。一度还拍了拍米尔耐僵冷的屁股,重复的说着,“好了,好了……” 凋零的景象整夜得见,只是有些朦胧。死寂的大地渐渐消失,只剩下轻烟和淡雾。 很快的,连烟雾都逝去。彷佛之间,她听见自己在喊,却不知喊些什么。她唯一的知觉就是痛苦已经止住。 她为此感恩不已。 第十一节 七月二十六日,星期六。 “十分钟前有消息过来,”布恩翻着记事簿说。 “她还在里面?”伊伐急问。 “是的。昨晚六点四十分到家。以后一直没有出去。” “有电话吗?”狄雷尼问。 “一个。昨晚九点左右。门房拨的,问说是否准米尔耐上楼去看她。” “米尔耐?”班丹尼说。“是她的男朋友嘛。” “他没走,还在上面。” “也许他也有份,”布洛德猜测。“说不定他根本是一伙的。” “马上就见分晓。”布恩道。 “怎么进行?”伊伐再问。 “派了两辆警车守住来辛顿和第三街路口,两名监听电话的人员掩护地下室,走廊两端各派一个人把守。” “如果她不开门呢?”韩德利发问。 “就叫门房用万能钥匙。副局长,你、组长和我,我们三个先进去。何医生、韩先生、班丹尼、詹亚伦和布洛德随后。我们由屋主那儿取得她房间的平面图,安排的那些人手可以防患万一。这些安排还过得去吧?” 大家都望着狄雷尼。 “我看她不会跑,不过屋顶加个人也无妨。” “好,照办。”布恩看表。“十点上路。” 狄雷尼、何帕克医生、布恩和伊伐都坐在副局长的车上。 “啊,会发生枪战吗?”何医生神情紧张。 “不会。”布恩说。 “我希望安静、迅速的把事情摆平。”伊伐·索森副局长说。 “尽快把人带出来,你们才能大搜特搜。”狄雷尼提出忠告。 “搜索令带了?”伊伐问。 布恩拍拍胸袋。“在这儿。” 伊伐赞美着天气;美丽的早晨,阳光亮丽。他说报上预测会下雨,照目前的情景,似乎是个绝好的七月天。 庇护车按照计划,封锁了路口。两名警察守在公寓外。另外一些开始围设栅栏。 其余的人进入大厅。由警察带头,每个人的手都按在枪套上。门房吓白了脸。布恩出示搜索令。那人一个劲的猛点头。 他们等屋顶、走廊的人手就位之后,便带着门房一起入电梯。 到了她的房门外,布恩挥手其他的人退开。他以指节叩门。 没有反应。 他改用拳敲门,再贴耳上去听。 “没有声音。”他示意门房。“打开来。” 门房抖得插不准匙孔。布恩接过手,开了两道锁。门推开一线,碰着门链。 “车上有老虎钳。”布洛德说。 “等一等。”狄雷尼回头问门房。“这儿是用瓦斯还是电炉?” “瓦斯。” 狄雷尼凑近,挨着门缝,用力吸。 “没什么。”他说了便让开。 布恩上前发喊: “我们是警察。有搜索令。快开门。” 没有回应。 “一定在里面。”伊伐·索森副局长大为紧张。 “要不要去拿钳子?”布洛德又问。 布恩朝狄雷尼望。 “踢开它。” 布恩对准房门,一脚端上去。木头迸裂,铁链松散,门应声而开。 大伙冲进去。伊伐、狄雷尼、韩德利、何帕克医生在起居室,四处观看。 “干净整齐,一丝不乱。”组长点着头说。 “小队长!”詹亚伦的吼声来自卧室。“这儿!” 他们立刻聚集在卧室里,围着床。床上的男人,喉咙开裂,旁边一个面色死灰的女人,骨瘦如柴。 “搞屁。”布恩苦涩的吐出一句。 狄雷尼向何医生示意。这位小医生立即上前,两指捺着古卓依颈侧。 “啊,是的。她完全死透了。” 他审慎的看着两只空药罐。伏特加酒瓶就在药罐边上,里面还余下一点酒液。 “镇静剂?”韩德利问何医生。 “啊,应该是的。还有酒。一般来说,这是致命的配方。” 伊伐背着手吸口气。 “埃布尔纳·布恩小队长,这里由你来收拾,一切照规矩办。” 伊伐与狄雷尼同乘电梯下楼。 “她杀了他,然后自杀?”副局长问。 “好像是。” “你看是怎么回事?” “我看不出。” 外面,人行道上,群众逐渐增多。他们排开着人,慢慢走向座车。 “我得召开记者会,”伊伐说,“不过我想先暍一杯。你呢,艾德华?” “我弃权。” “我请客啊。” “谢了,伊伐。”艾德华·狄雷尼淡淡一笑。“改天吧。我现在要回家,蒙妮卡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