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轶闻手记·纸人割头颅》 楔子 大约五六年以前,有那么一阵子,我不得不依靠倒卖旧物来维持生计。 这件事情说起来惭愧,可反过来,倒也怨不得别人,谁叫我打小就是一个调皮捣蛋、不学无术的主儿,用我爷爷的话讲,我干的坏事儿,那是没有八百也有两个四百——什么开水浇花,活煮青蛙,偷个桃摸个瓜,打掉同桌的大门牙……这些,差不多都是我玩剩下的;要说起更绝的,是我用一把铁锤敲破了人家的脑袋,结果,那个凡人看一眼就知道是傻子的家伙,从此变得绝顶聪明,据说他后来成长为一名在神秘现象研究方面颇有建树的学者,而后著书立说,扬名本地,结结实实来了个鸟枪换炮,真是让人不胜唏嘘!直到有一年春节,我把门楹上张贴的“財源廣進”念成了“财源横推”,我爷爷从此断言,叶家真的出了一个混帐东西!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的倒卖生涯还真是风生水起。熟知这个行当的朋友都知道,若想以低价淘换到能晃着人眼的奇货——我们这行称之为“捡漏儿”,那就非得盯紧各大旧货市场的“鬼市”不可。除此之外,这捡到大漏儿的概率几乎为零。行里有句调侃的话儿,要是这位爷一辈子被雷击中过两次,那么他没准儿还真就能碰上。 提起这鬼市,我还得抄上两句:这鬼市之由来要上溯到清末民初,当时咱中华大地正是国运衰落之际,许多达官显贵家道颓败,于是便偷拿了府中的古玩字画站街变现。但这毕竟有失体面呀!若是传扬了出去,不说给死去的列祖列宗抹黑,到底也是不成体统不合规矩的。故此,这类交易就只能选在凌晨三五点钟打着灯笼进行了,想想啊,乌漆麻黑的夤夜时分,数十盏灯笼闪着眨巴眨巴的贼光,还有比这“鬼市”之名更贴切的称谓吗? 话往后说,我的倒卖生涯首笔生意实则是一把破烂折扇。据鬼市的商贩称,这口折扇是女作家张爱玲用过的。小子我当时愣头青一个,迷信这个行当里所谓的箴言,说是凡是跟名人刮上点边的物件儿皆有卖相,于是脑袋发热不管不顾就买了下这东西,可想而知,这件事儿还没到天明就成了一桩笑谈。 不过有些事情还真是邪门儿,就在这桩笑谈传开后的第二天,居然有一位研究张爱玲的糙汉专家找到我,出了一个让我咂舌的高价儿买走了它,从此如获至宝,秘不示人。后来这位糙汉专家以此为线索,洋洋洒洒撰写了数十篇关于那位民国才女的考据文章,笑谈由此变成了奇谈。 说来更邪了,打从这笔生意做成之后,无论我在鬼市倒腾什么,诸如文房四宝、古籍字画、中外钱币、文人手稿、玛瑙玉器、政要信札……甚至是些不入流的零碎小件儿,总会翻倍出手,一时间获利甚丰,直叫我的同行们恨得槽牙作痒。只可惜,这些来得容易的钱财左手进,右手出,很快就被我大手大脚挥霍了个精光。 到了我倒卖生涯的后半年,那时正值网络交易如火如荼,民间收藏热气蒸腾,我也审时度势开了一家网店,并且摈弃其它旧物种类,专以经营古籍善本为主,兼而贩卖一些旧墨迹和老纸,其中不乏有后来流入大型拍卖会的某些名噪当时的藏品。 且说这天正是年初的首个开市日,各路商贩都为博它一个好彩头,竞相将平日里舍不得出手的那些紧俏货拿了出来,我们这帮倒买倒卖的家伙更是摩拳擦掌。一时间,整个鬼市人头攒动,每个摊位皆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那些后来者削尖脑壳儿地往里钻,就是想瞅上那么一眼。可还没等他露出面目,呼啦一下子,整个摊位的物件儿早已被瓜分一空。只留得数声后来者对商贩的抱怨,商贩数着票子哼哼哈哈地敷衍。 那天我去得还算是早,说来也真是奇,有那么两部我一眼就看出是大开门儿的珍本,刚想伸手,准准地就被一位同行从中截胡!如此循环往复了几次,我突然感到浑身不畅,心烦意乱,再去看那些虽也能赚些小钱的旧墨迹和老纸,说什么也提不起兴致索问售价。一路逛过心情越发差了,最后就连俯身瞧瞧都懒得了,直到天色已明,我居然分文未花,这在我为期已然不短的倒卖生涯里还是头一遭! 这时突然有人叫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甚是相熟的商贩正冲着我喜笑颜开。他随手撇过了一个肮脏的蛇皮口袋,腔调里带着两分咋咋呼呼向我兜售起来。 “好东西!知道你专收老纸片儿,给你留着呢!前面来了六个人要看,我没理!” “是什么?古籍……信札……还是手稿?”我心不在焉地问他。 老实话,那时候我可是一丁点儿想买的心思都没有,那商贩言之凿凿地声称没给那六个人看过,实际上,怕是看过的人六十个也不止了。至于为什么没出手,不过是要么这东西没有卖相,要么商贩索价甚昂。 “笔记!文革前的老东西!”商贩继续兜售,“二十多本,你要是感兴趣,我便宜点儿卖你!” ——果然是没有卖相的东西! 我听得出他的弦外之意,要是烫手的硬货,他们才不会跟你这么耗着,那得端着,拿着,玩意儿能不能卖出个高价,这说话也是学问。 我笃定主意要拒绝商贩的兜售,刚想说两句客套话儿,猛地里瞥眼看到那位截胡成瘾的同行正迈着方步向我走来。小子我当时极力克制,虽说最终放弃了上去抽他一顿的念头,不过这兜里的钱财可没捂住,由着那商贩叫了一个咬人的价儿,也不说还上一嘴,便买下了那二十多本看都没看上一眼的笔记。 我拎着那肮脏的蛇皮口袋,故作镇定地走向那位截胡的同行,哈哈大笑数声,接着似有卖弄地甩出了一句话,然后扬长而去。 “要是这东西您看过,那您今天可是走了眼喽!” 沿路上,我都在极力回避那个截胡同行对着我讥笑的表情,还没到家,我就悔得恨不能要把肠子掏出来洗洗,你说我这妈不是神经病吗,斗哪门子气呢? 可是,日子还得过不是,倒买倒卖还得继续不是,合着我不能就把那蛇皮口袋里的笔记扔掉了事吧?这样,那岂不是栽大发了!不行,我得给这些东西找个卖相,说什么也要回了本儿才是!于是我打开蛇皮口袋,拿出了那破烂不堪的二十多本笔记,一边扇动着飘荡在鼻间的霉味儿,一边兢兢业业试图发现它们的非比寻常……嘿!你还别说,在翻过那些密密麻麻、让人眼花缭乱的字迹之后,还真就让我找到了记录者的名字! 我赶紧利用搜索引擎查找关于这个陌生名字的信息,内心期待一定是我孤陋寡闻,而不是这个人默默无名。结果是不消说的,搜索引擎下虽然有这个人的名片,但在职业一栏却写着“食品研究”四字。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儿,望着对他那寥寥数语的介绍,以及那串冗长的工作单位名称,这两者丝毫彰显不出这个人在其行业里的杰出,这意味着我不得不为我神经兮兮的冲动自食恶果——看来,我的好运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算了吧,没有人能够始终好运傍身!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极其无聊地为这些笔记拍摄了一张集体照,随手传到了网店上,在为它们标价之时,我心如针刺,鼠标一抖那售价便成了本金的十倍。看着那个让我哭笑不得的数字,我恍然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玩笑,不禁长叹一声:这漏儿是没捡到,打眼也就算了,关键是这内伤难解啊! 老话儿说得好,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就在我逐渐淡忘这件事,继续持续着我的倒卖生涯之时,却突然间接到了一个关于此的电话。电话是一位有着沙哑嗓音的女人打来的,她开门见山声称要购买这批笔记,并且要我一再确认它们是否还在。我从女人异常焦急的声音里判断,她对这批东西正抱着势在必得之心,“至于价格方面……”还没等我说完,女人就迫不及待地向我一再保证,网店上的标价她完全接受;并在挂断电话后的十分钟内,准时将钱款打入了我的银行账户。 这一切来得太快,以至于我将这批笔记按照女人留下的地址快递出去之后,我仍然觉得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怪事儿并没有就此结束,两天以后我再次接到了这个女人的电话,女人声称东西她已收悉,只是还想让我再帮她一个忙。 “没问题!当然可以!只要能办到的,我一准儿帮忙!!” “笔记应该有二十四本,现在少了一本……” “不可能!一共就只有二十三本,我做生意讲究诚信为本,绝不会偷奸耍滑!” 女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干巴巴的笑声,她叫我不要误会,她向我买的确实是二十三本,只是希望我能再帮她寻找到最后一本,这样这批东西才是完整无缺的。至于酬劳方面,“就按照之前那二十三本的价格交易吧!”她说。 什么?我没有听错吧!一本?原来的价格?我觉得她一定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或者说她患有某类产后忧郁症,以此来舒缓自己的情绪。但是女人的言之凿凿又让我摒弃了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我答应女人试着找找看,并按照她的指示记下了一个地址。 “找到之后,你不必再联络我,直接送到这个地方就行,酬劳面付。” 勿需多言,你知道我一定会马不停蹄地联系那个商贩,并且想法设法、甚至委以重金请他务必帮我留意那最后一本笔记。金钱的力量是万能的,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它! 在我过往那吊儿郎当的学习岁月里,我从未试着如此认真地对一本笔记钟爱有加。那天晚上,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展开它,像一个三好学生一样开始逐字阅读,试图从中找到那个让我困惑不已、又让我狠捞一笔的答案。我想如果我爷爷的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场景,他一定会因为我的正儿八经而收回开篇第二自然段末尾那句话。 记录者字迹潦草,我费力地辨别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在这些记录祖国各地山川风物、民俗掌故,甚至动物习性的笔记中间,有一段文字总是不停地重复出现,而且出现的时机恰恰是记录者要书写的人事。也就是说,记录者在故意用一段与之毫无瓜葛的文字掩饰他所要记录的事情。我数了数,这段文字在这本笔记中一共出现过五十二次之多,它的内容是这样的:1952年3月,在里沃夫城修理一所住宅时发现一具塞在室内暖炉寝床中已经腐烂了的人尸。侦察判明,这是一个姓科瓦斯尼亚克的妇女的尸体,她以前在这间屋里住过,并在1947年3月失踪。后来查明了凶手,她是曾同死者在一个房间住过的某柯索拉普。 显然,这段文字记述了一桩杀人案,而且从这些人名地名来看,案件很可能是发生在前苏联某地。果不其然,我通过搜索引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这段文字的出处,它们属于一本叫做《杀人案件的侦查》的书,作者是苏联检察院全苏犯罪对策科学研究所,中国方面翻译出版于1958年,仅供内部使用;而上述那段文字,正是出自该书第9页。 就算是故意掩人耳目,可为什么偏偏要将一个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杀人案穿插在笔记中间,而不是随便别的什么?这个疑问让我彻夜难眠,我甚至发现,对于探究真相的渴望已然远远超过了那狠捞一笔的热情,这确是让我始料不及的。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那本笔记如约前往,女人给我留下的那个地址很好找,但是在那座饱经沧桑的四合院内,我并没有见到她,接待我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白发老人。老人身子健康,说起话来带着一股爽朗的劲儿,他告诉我,给我打电话的女人是他的女儿,而他,正是这些笔记的主人。 “这些东西都是文革时散出去的,能找回来实在不容易!”老人接过我手中的笔记,递过来一沓崭新的票子,“小伙子,拿好喽,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我伸出手来接过这些钱,象征性地数了数,将要揣进裤兜儿里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重新上手又仔仔细细数了一遍,这才发现多出来十张票子。 “老爷子,您这是在考我。” “你应得的!答应我,要是你看过那些笔记,最好把它们给忘喽!” 老人这句话里明显带着一份坚硬,我恍然明白过来这多出的十张票子是怎么回事了。 “老爷子,实不相瞒,东西我是真看过了,而且还看出点儿道道来!但这十张票子您费心了,咱们做生意讲究诚信,不该我拿的我一概分文不取!” 天知道我是怎么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又犯神经了,一边还刚正不阿地将十张票子拍在了那张红木茶几上。 不想老爷子听完我这番话却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我这副举动正中其下怀。 “既然你看了笔记,那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有!当然……有!我想知道,一个从事食品研究的人,为什么会在笔记中频繁地插入一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杀人案件?还有,那些被您老隐藏的事情到底……” 老人叫我坐下,避而不答我提出的问题,反倒问了我许多关于鬼市的见闻,小子我一时满嘴跑火车,噼嚓啪嚓将我这些年的倒卖生涯来了个全方位回顾,直听得老人拍手叫绝、乐不可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便留我吃了午饭。 “其实我之所以用那个案件遮盖本来的事实,是因为那些事情绝不应该被世人知晓!这就像我服务的机构,它对你们来说是不存在的,而我这个人却存在。”老人一边为我满上据称是他珍藏多年的烈酒,一边掷地有声地说道。 “所以说,那个什么食品研究的职业根本就是扯淡,您老只不过是借此来掩饰身份而已?” “差不多。”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一个你从来没有听过、也不可能听过的地方。” “究竟是什么地方?”我刨根问底。 “这个地方始建于新中国初期,是国家保密系统中一个极为重要的部门,叫作特殊案件处理组。不过……”老人稍微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我们这些内部成员,却更愿意称呼它为——死间。” 我禁不住啊了一声:“死间?好怪异的名字!干吗叫这样一个名字?” 老人向我解释:“其实,这个部门之所以称作‘死间’,是因为它除去与当时大规模的肃特反特斗争有关之外,更重要的,还是源于存放在其中的那些光怪陆离以及无法解释的调查笔录,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永久封禁!” ——永久封禁?简直是笑话!网络时代还哪有什么秘密可言!我开始怀疑老人是在故意耸人听闻了,而他对我流露出的不屑似乎并不在意,仍然继续着这个话题。 “小伙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死间’之中,凡是你所能见到的,将绝对是你无法想象到的。你如果不信的话,我也不妨罗列出部分例子做为佐证,比如说吧,庐山深潭铁冠人调查笔录,川边双尾青牛调查笔录,大兴安岭六十四根悬浮断臂调查笔录,太湖天梯之谜调查笔录,腾冲变异死胎调查笔录,以及辽东纸人割头颅事件调查笔录……这些,如果你能在网络上找到它们的一丁点儿线索,那么,无论你有任何要求,我都会无条件地满足你。” 我听着老人列举着一票又一票早已让人浮想联翩的佐证,言语之间却丝毫没有现下编造的痕迹,先前的冒失突然之间堵住了我的喉咙,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老人继续说道:“不要迷信那些搜索引擎,我说的这些事情,无论你多么用心去查找它们的线索,显然都是白费力气。‘死间’属于国家顶级的保密单位,我说过的,只要有资格存放在那里的调查笔录,都将遭至永不开启的命运!而且,不瞒你说,在那里,每一位出入者也要经过数十道严格至极的身份验证。甚至,当初……作为当事人的我,在完成纸人割头颅事件调查笔录准备离开的时候,还遭受了相关工作人员极为严厉的百般警告,为此,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守口如瓶长达半个世纪之久。” 我惊讶道:“这么说……那个什么纸人割头颅事件,是您老的亲身经历?” 老人点头:“正是因为这件事,我才有幸加入了‘死间’,换句话说,是‘死间’选择了我!” 我试探着问道:“您老觉得这是命?” 老人神秘一笑:“在回答你提出的问题之前,我倒是想反过来问问你,你真的相信纸人可以割掉鲜活的头颅吗?” “……” “好吧,我这就来慢慢告诉你。”老人说。 于是,在接下来的三四个小时之内,我一边毫不客气地喝着老人的烈酒,一边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那诡异非凡的经历,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故事要比老人的这番经历更叫人欲罢不能了!绝对没有!!! 以下,就是这位老人的真实经历。为了不必承担任何方面的风险,我在征得老人的同意后,对他的这段经历做了某些选择性的修改——这其中包括所有人物的名字——从而使它看起来更像一部小说。至于小说的署名权,老人居然慷慨地把它留给了我。从这一点来讲,我的倒卖生涯里那点儿幸运,简直不值一提。 第一章 暗夜魇魇 这篇故事开始的时候,我才23岁,还是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 那是1961年,咱们国家刚刚经历过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饥荒,也就是后来你们经常在官方历史教科书上看到的条目——“三年自然灾害”。 说起来那绝对是段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但是不管怎么说,日子再苦也总算是熬过来了。 公社运输队因为我曾经读过高中,怎么说也算是识文断字的人,于是便安排我做了名卡车司机——这在当时是份让人羡慕得要命的差使。 我的工作很简单,也很枯燥乏味,就是负责将已经装好的整车木材由辑安运往安东(按:1965年更名为丹东)。当时安东有个东坎子防洪堤工程,由于鸭绿江连年泛滥不已的洪水,导致沿岸百万余亩农田受灾严重,老百姓苦不堪言,因此当地政府响应中央“水利是农业的生命线”的号召,决心打好这场整治硬仗。 辑安境内山峦重叠,满坑满谷的原始老林子遮天蔽日,都是上好的成材木,伪满时期就曾被日本鬼子大肆掠夺过,加之其与安东邻近,又是造福于民的大事,所以整车整车的木材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被运向工程建设前线。 辑安到安东有六百多里地,按照现在的车速也就七八小时的路程。只不过当时的路况跟现在没法比,大半都是些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土道,卡车走在上头就像光着脚板子踩在刀刃上,战战兢兢的。通常我都是每隔三五天跑一趟,下午出发,翌日清晨抵达安东,卸掉木材再行返回。 这天,正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民间所谓的“鬼节”,我像往常一样跟着老搭档崔国梁开车赶路。 老崔比我年长十来岁,他原先并不是本地人,后来做了倒插门女婿才在此落户。或许是这个缘故,他在大家面前总显得矬了那么一截,除非实在躲不开,否则你根本没办法与他交流。 套句俗语,那就是位倔得像头驴的主儿。话虽如此,但是老崔的心肠倒是不坏的,我们搭档期间,他也没少照顾我,特别是在赶路到了后半夜困劲儿冲顶的时候,他保准会把我替换下来,准准的。 原本卡车在崎岖的盘山道上行驶得还算顺当,只是到了傍晚时分,阴霾的天空里突然电闪雷鸣,继而便下起了瓢泼般的暴雨。 随着雨越来越大,歪歪扭扭的卡车开始吃不住劲儿了,它时常会被泥泞的湿土缠得“嗡嗡”咆哮。 老崔为了安全起见,急忙招呼我停下车来避避雨水,我本来想着找块儿开阔的地方再行停车,不料卡车将转过一处弯时,车头就猛地发出了“嘭”的一响,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卡车居然硬生生停在了路面! 由于车速比较慢,我和老崔的身子只是惯性地向前耸了耸。老崔拉回身子盯着我看,然后把目光缓缓下移,这时他突然对我说道:“邱明,怎么、怎么你的脚……还踩在油门上?” 我愣了两秒钟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因为事出突然,我根本没来得及踩刹车!可是……卡车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戛然而止呢? 想着有些蹊跷,我又连续点了两下油门,只听得卡车“吭哧吭哧”作响,就是不肯向前挪动一步。 我忙问老崔:“这……究竟是咋回事?——对了,你看清刚刚咱们撞到的是啥玩意儿了吗?” 老崔捂着脸默不作声,四下瞅了一阵才说:“邱明,有些……不对劲咧!不对劲咧!”说罢,他伸出满是大骨节的手指冲着我嘘了一声,“你听,外头的大雨明明下得哗啦啦的,可是你再看这车窗,咋……咋他娘的一滴雨也没落在上头呢!” 听到老崔这么念叨,我赶紧摇落车窗一探究竟。生猛的阴风囫囵灌进了车内,冰凉得让我不禁寒噤连连。这风里似乎夹杂着一股子潮湿之气,倒像是寒冬腊月的老北风那般刺骨不已。 我把脑袋探出车外四处观察,只见卡车周围弥漫着一团黑蒙蒙的浓雾,能见度只剩下半米左右。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两个车头灯原本能照出去十来米的光束,居然只剩下巴掌长短,光束幽幽地忽闪忽闪颤抖着,犹如线路接触不良时的样子。而这时耳际间确实能听到近处的落雨声,但是,卡车周遭却真的不见一星半点的水滴!! 黑雾,似乎把卡车死死地包裹了起来,我们就像被放入了一只密封的匣子里……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随即联想起了刚刚踩油门的事儿,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老崔,咱们……咱们是不是遇见啥不干净的东西啦?” 我的话音刚落,还没等老崔搭茬儿,就听到由“哗哗”的大雨声里霍然传来了两声凄厉的啜泣。这“嘤嘤”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异常诡秘,仿佛有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孤独地躲在角落里。 我的身上早就叠了三五层鸡皮疙瘩,那股难受的劲头儿,就像听人用长指甲吱嘎吱嘎地挠着玻璃。不过,我从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这一定跟刚刚卡车撞上的那个东西有关。于是,我不管不顾地从底座下掏出了那把防身用的匕首,壮着胆子跟老崔说:“走!下去看看!看看到底是啥玩意儿!” 这时候老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把眼珠子瞪成两颗牛蛋,以命令的口吻道:“邱明哇邱明,赶紧把车窗摇上!我们……我们遇到阴燮了!再晚,再晚……就没命咧!” 若是旁人说这样的话,或许我根本不会在意,但是老崔不同。要知道,他压根儿就不是喜欢开玩笑的家伙,若是这种性格的人认真起来,那就足以说明了事态的严重性。 所以,我赶紧噼里啪啦地摇上了车窗,不管不顾地问他:“你说什么阴燮?啥再晚就没命啦?” 老崔的喘息断断续续,虚汗流了一脑门子。他胡乱抹了两把才说:“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 “农历七月十五……鬼节!”我从老崔意味深长的话里听出了些许端倪,“你是说阴燮那玩意儿……” “原先……”老崔继续喘个不停,声音有些嘶哑,“原先,这些东西我是半信半疑的,可是,可是刚才你也听见那瘆人的动静了……你、你知道闫二愣子这个人吧?就是和咱一个生产队的,前年腊月死掉的那个。” “知道,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我连连点头应承,“不就是那个叫闫疯子的嘛,整天神神道道的。据公社里的人说,这家伙临死之前还给自己造了一口棺材,后来,他爹不知怎么的还弄瞎了一只眼。” 老崔显得有些激动,哆哆嗦嗦地说:“其实,其实那闫二愣子压根儿就不疯!他是生来就开了天眼的!那两年俺们俩走得挺近乎,没事儿的时候还凑在一堆儿喝点小酒啥的。 “有一次,生产队上山割苞米,回来的时候毛毛的月亮都撑起来老高。你也知道的,这山路常年走牛车马车啥的,轱辘印儿轧得很深,我就扛着镰刀在里头晃荡着。 “可是我每走一步,身边的闫二愣子就跟着龇着牙咝咝地咂吧着嘴。我觉得奇怪,就问他这是咋了,闫二愣子说,‘咋了?看你把它们的胳膊腿儿都踩碎了,我瞧着心慌。’ “当时我一下子就毛愣了,赶紧从里边跳上来,心惊胆战地问他踩着啥了,闫二愣子说踩着啥还用告诉你吗。我立马就明白过来了,又悄悄地问他那些东西长啥样,他说红的白的青的灰的都有……闫二愣子还警告我,以后夜里千万别在车轱辘印儿里走,他说那是阴阳路,要是碰上一只黑的你自己咋死的都不知道。” 本来我就害怕得要命,再听了老崔这番话当时真是手足无措。但是,人这东西有时候偏爱逞逞能,特别是当时我又年轻气盛,为了面子也要装装大瓣儿蒜,于是我故作镇定地说:“那后来呢?难道他爹瞎眼这事儿也是因为闫二愣子?还有你刚才嘟囔的什么阴燮……” 老崔盯着车外的黑雾叹息不已,良久之后才打开了话匣子:“后来……有一天,闫二愣子突然跟我说他要走了,他说那头催得很急,让我尽快帮他弄两块上好的棺材板子。 “我想到好歹邻里一场,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这事儿我都得给他办。于是我就进山给他弄了两棵爆马子木,你知道,这成材的爆马子木根本就不好找,但用它做棺材多少年都不会朽烂,就连鸭绿江对岸的朝鲜人都到咱们的地界儿来偷伐偷盗的。 “为此,闫二愣子还破天荒地请我吃了二两炖烂的狗肉……棺材造好以后,不久,闫二愣子就真的死啦。” 老崔说到这里欲言又止,他吧嗒了吧嗒干裂的嘴唇,这才“嘿”一声,接着又说:“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闫二愣子出殡的那天,出了件特别奇怪的事情。 “现在跟你念叨我这心里还犯嘀咕呢!我记得那天很冷,我们几个抬棺材的乡亲冻得浑身直打哆嗦,漂了层白霜儿的眼睫毛只要眨巴眨巴就生生地黏在一起。等到将棺材放入土坑里头准备填土的工夫,我猛地听见了棺木里传来五六声‘嘭嘭’的响声,急赤火燎的。在场的人顿时就吓蒙过去了,谁也没遇见过这阵仗啊!咱们公社里那个叫锁柱子的,二话没说热腾腾的尿就从棉裤裆里流了出来。 “后来敲棺木的‘嘭嘭’声越来越急,闫二愣子他爹一看不行,只好胆突突地用带着的家伙什儿把棺木撬开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里边活生生蹲着一只碗口大的绿汪汪大蟾蜍!这玩意儿跳起来喷出一股花白的浆子,直接浇瞎了闫二愣子他爹的右眼,然后蹦跶蹦跶进了林子。 “接着,我们就草草地埋掉棺材,赶紧离开了那个地方——那两年咱们国家破除迷信的风头正紧,所以往后我们谁也没敢再提这桩怪事儿。可是事后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只大蟾蜍是咋进到棺材里的。还有,当时可是寒冬腊月,按说那玩意不该在这个节气出没哩!” 我听罢这番话,冷战打得像敲个不停的鼓点儿,巴不得老崔从来没有讲过这些。 老崔见我一时间没了动静,大概是猜出了我的心思,他连忙笨拙地往回找补:“那个啥那个啥……邱明,我就是这么一说,你权当我胡嘞嘞,实际上压根儿就没我说得那么邪乎。” 我听得出,老崔明显是在给我找台阶下。虽然他也是一番好意,但我当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扭过头来瞪着眼问他:“闫二愣子说的那个阴燮到底是个啥?” 老崔见我跟他生起了闷气,满脸憨厚地冲着我干巴巴笑了两声,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阴燮……闫二愣子说它是死于腹中四体不齐整的胎儿变的,由于不能成人,这些被胡乱埋在深山老林子里的胎儿戾气不消,经常会在夜里出来拦路魇人……它们有时候现形的是半拉脑袋瓜子,有时候现形的是一串血赤连浆的肠子,还有长蛆的眼珠子和霉烂的手指头、脚指头……还有毛发!反正……反正都不是齐全的身子。而且,每次这玩意儿出没都会嘤嘤地叫唤个不停,就跟刚刚听到的一模一样!邱明,你想想,这工夫雨水淋不到卡车,车头灯也照不出去,明显咱们就是被魇住了,不是遇见阴燮……” 老崔说到这里突然合拢了嘴巴,接着他仰着下颌盯着车顶呆住了! 我见他举止奇怪忙跟着凑上去看,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不过,这时我却听到了雨水泻落车顶的声音,起初滴滴答答,继而响动越来越频繁。 正当我愣神儿的工夫,车外那原本黑蒙蒙的浓雾猛地恣意波动起来,它们像是受到某种外力驱赶,哗哗地散得飞快。 随着车头灯照出的光束寸寸前移,四周的山野也渐渐显出了轮廓,而这时,在落满铁线般密雨的光束里,居然影影绰绰出现了一撮频频跳动的毛发! “阴燮!真的是阴燮!”我盯着耸在路中央的它,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脱口尖叫道。 “邱明!开车!开车撞过去!”老崔被我这两嗓子吼得一把薅住我的胳膊,惊声喊道。 我哪里还敢怠慢,只能遵照老崔的意思慌忙启动卡车,可是眼睛盯着那撮毛发,我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加足马力。 眼见着自己的双腿打起了摆子,那卡车已然一点一点向它蹭了过去——五米、四米、三米……卡车,最终还是被我踩住刹车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我死死地闭上了双眼…… 那一刻,四周安静极了,我根本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觉得全身胀个不停,像是被压满了气的轮胎,正在缓缓冲向爆裂的一瞬…… “邱明,你看……”良久之后老崔忽然碰了碰我,他的语调走了音,“没事哩!没事哩!” 我听到他这么说,这才将眼睛眯成一条缝隙,试探着瞄了两眼那撮毛发。当确信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以后,我又使劲揉了揉双眼,仔仔细细地瞧了再瞧,最后一颗悬了半晌的心总算归了原位。 于是我提着匕首推开车门,老崔也跟着我下了车。待战战兢兢走上近前,我们俩不禁相视连连苦笑——原来,卡车撞到的东西居然是一条野狗。那盘山道上到处是错落的石头,这只野狗被卡车撞飞时恰巧大头朝下夹在了两块石头中间,因此才耸起了一条抖着的尾巴。由于卡车行驶的速度较慢,野狗被冲撞后没有当场气绝,所以才会发出类似婴儿般“嘤嘤”的啜泣声,结果我们先入为主,加之那团诡异的黑雾和雨天能见度低的缘故,竟然以为真的碰到了闫二愣子口中的魇人“阴燮”。 虚惊一场之后老崔的㤘劲儿又上来了,他不住地向我解释都是他不好,胡诌了半天结果耽误了赶路。我知道他这种家伙就是这副德行,平日里谨小慎微惯了,一旦遇到什么事情总觉得欠别人的,所以我特别郑重地告诉他千万别往心里去,以此打消他心中的顾虑。 实际上那时我的心思根本没放在这上头,我只是想不明白:那团黑蒙蒙的浓雾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它能让行驶中的卡车瞬间就停了下来?而且,居然可以把光束拦腰斩断,却又无缘无故地散掉? 卡车再度启程的时候,雨水小了一些,但似乎并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老崔还在别别扭扭,时不时从嘴里嘟囔出一票一票的废嗑儿。我无心再跟他敷衍,思绪仍旧停留在那团诡异的浓雾身上。就在车子驶下盘山道之后,老崔不知怎么突然扭过头来盯着我,看了又看才腼腆地说道:“邱明,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 他略微顿了顿,接着说,“你看咱们马上就到宽甸境内了,我想让你拐个弯顺便给我爹娘烧两匝纸码子钱。今天是七月十五,你也知道这入赘的汉子本来就是不孝,逢年过节光给人家忙活了,我这心里酸得慌,再加上这雨天咱们已经耽搁了车程,也不差这一会儿……不过你放心,这个忙我不会让你白帮的,回头我把这趟出车挣的工分全都给你!” “可别介,工分就免喽!”我轻描淡写地说道,“只要你别再嘟嘟囔囔我就谢天谢地啦。” “不远!不远!”老崔傻乎乎地笑,“就是兜一个小弯儿,老头老太太的坟茔地就在麻条沟山根底那片落叶松林里,正好我烧纸码子钱的时候你也可以顺便打个盹儿。” 就是这般,我按照老崔的指引缓缓将卡车拐入了途经麻条沟的那条岔路。只是那时候我根本不会想到,我和老崔的余生正是由此渐渐偏离了原本的轨道。从此之后,造化不可遏制地把我们两人卷入了那个波谲云诡的恐怖渊薮,而这期间经历的所有异事足以用天崩地裂来形容,甚至就在此刻,我仍然心有余悸。 第二章 传尸鬼疰 卡车抵达麻条沟已经是一小时之后的事儿了。 这条岔路远比那条盘山道泥泞许多,卡车走在上头,就如同跛脚行路一般歪里歪趄。待总算来到山脚时,我竟然发觉双手由于紧握方向盘过猛僵酸了。老崔扯起放在粗麻袋里的纸码子钱跳下卡车来,直奔山脚那片落叶松林而去,片刻的工夫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 我独自一人靠在车里,百无聊赖地伸动着筋骨,心里巴不得这场雨水尽快消停。一旦身子松弛下来,人就容易犯困。就在两块眼皮掐起了架的时候,透过满是水渍的挡风玻璃,我恍惚间看到前方不远处冒出了三团忽悠忽悠的光亮。起初,我以为是乡民们在坟地里焚烧冥钱,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瞟过去两眼。可是,过了不久我就觉得不大对劲了,怎么烧纸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再说,此刻已然是大半夜了,而且,外头明明风雨交加,按常理火光不应该没有变化才对——难道……难道是坊间传闻的“赤狐炼丹”?! 我曾经听公社里老辈儿的人说起过,在辽东山区活动着一种通体泛红的赤狐,它们每到阴雨连绵的时节就会结伴出行,在渺无人烟的山野间飘忽不定,还夹杂着尖声怪叫相互招引,乡民们不知蹊跷,便将这叫作“赤狐炼丹”。传说赤狐每次出没的地方都会有些异事发生,所以,见者通常都会悄悄地避开。 这么想着,我原本的困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而这时,我发现那三团光亮居然向卡车的方向缓缓靠拢着!我立即警觉起来,猛地按了两下喇叭以示震慑,那三团光亮先是停顿了片刻,接着变得摇摇晃晃起来,似乎向这边前进的速度又加快了些。我赶紧将那把防身匕首再次掏了出来,伏在车内偷眼观察。不久,我就看出了些门道:原来,这三团光亮并不是什么“赤狐炼丹”,而是三只手电筒。我长舒一口气,却又马上疑窦丛生:三个人举着手电筒黑灯瞎火地在麻条沟做什么?况且,那个年代平头百姓经济拮据,特别是乡村,手电筒完全可以上升到家用电器的规格。因此,我对三名来者并没有放松警惕,还是保持了原来的姿势静观事态。 不久之后,车窗便响了起来,“哐哐啷啷”敲砸得很急,“哗啦”的雨声里传来了一个年轻人焦躁的叫喊:“同志!同志!同志!同志!请开下门……” 我知道肯定是躲不过去了,于是便抬起身子向窗外望去,那喊话的年轻人正冲着我颔首微笑着,他的满脸和气立即就让我悬着的心稍微平复了些。我小心翼翼地把车窗摇开了小半扇,问道:“你们有啥事?” 这时,站在年轻人身后的两个人也跨步走上前来。借着车头灯扩散的昏黄光芒,我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三人全部身着中山装,虽然已经被瓢泼大雨淋得水汤挂面儿,但从衣服的质地上,我还是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穿的是正经呢子料,而另一位瘦削的中年人和那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穿的却是常见的“卡其布”。光凭这一点,我就判断出,穿呢子料中山装的人的身份必然要高于另外两位。果不其然,此人还没说话便从内兜摸出一包大生产牌香烟,边递进来让我收下,边请求我务必帮忙载他们一程。 我连忙客气道:“五湖四海一家亲,都是革命同志,送啥香烟哩!” 其实,那时我嘴上虽说满不在乎,但实际心里别提多美了。要知道,这大生产牌香烟当年在整个辽东地区可谓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那是绝对数一数二的高级俏货。远了咱不去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抗美援朝,它就曾作为慰问品送到战场上犒劳志愿军战士,后来毛主席率领中国代表团访问苏联路过沈阳时,当时的东北局给毛主席配备路上抽的也是它,甚至在中苏会谈时毛主席抽的还是大生产牌香烟,就连我们公社的黄社长看到它也是两眼冒光,我记得有一次他把一支这牌子的香烟夹在耳朵上足足晃了半条街,逢人就取下来说,看看!大生产!这他娘的可是大生产咧……因此,不难想象,当时我手里握着一整包大生产牌香烟该是多么激动。 随后,经过简单的交谈我得知,这三人是由沈阳公干来到这里的,由于雨天道路异常湿滑,他们乘坐的吉普车在前边翻了车。穿呢子料中山装的中年人自称姓吴,戴眼镜的那个年轻人是他的秘书李桐,而那位始终沉默寡言的瘦削中年人则叫杜少谦,负责他们此行的安全保卫工作。 只是,至于三人前来安东地界儿所为何事,他们自始至终并未提及半言。不过,其余两人都称呼穿呢子料中山装的人为“吴先生”,这倒是让我觉得非常蹊跷——因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与人之间无一例外都是以“同志”相称,“先生”两字在那样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显得特别扎眼,明显意味着被称呼者的身份非比寻常。因而在此后同行赶路期间,我一直在心里暗暗揣测:这位吴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时,老崔头顶着粗麻袋吭哧吭哧地跑出了落叶松林。待他看到车前站着三个陌生人时顿时呆住了,我连忙把事情因由讲给他听,老崔这才憨厚地冲着三人连连点头。只不过,当我说到他们的吉普车在前头翻了车的时候,老崔却展露出一副早已预知的表情,他连连嘟囔道:“不怪!不怪!不怪哩!” 李桐显然听出了老崔话里的隐意,他疑问道:“老崔同志,你能不能把话说得再明白些?” 老崔先是瞄了我两眼,这才问李桐:“你们的吉普车是不是在路过一块残碑后才翻掉的?” 李桐张大了嘴巴满脸不可思议:“没错!没错!确实是路过了一块残碑,结果前头有条深沟,我那二把刀的驾驶技术,不知怎么就把吉普车开翻了。还好杜科长身手利落,吴先生只是擦破了点皮儿,并没有什么大碍。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崔不住地摇头,言语间带着两分咋呼的气势:“出了多少档子事儿啦!那条沟不干净咧!从前,我就在这附近住,听邻里街坊讲,早些年,差不多也就是抗美援朝的时候,这疙瘩发生了件怪事情。说是……说是有个女人,也不知道是为了个啥,在沟里的一棵歪脖树上上吊自杀咧!等到有人发现她,那尸首早就给乌鸦啄得烂糊糊的了,根本瞧不出模样来。有两个好心的乡民打算挖坑把她埋了,放下来的时候,那尸首直蹿出来一股股黑浆子,再看里头全是麻花花的大个白蛆。就是埋掉她之后,那坟上还是招来一溜绿皮苍蝇,铺天盖地的。后来这方圆百里的人都管这地方叫起了吊死鬼沟。不过,说起来还真是怪,自打叫了这吊死鬼沟,但凡夜里过路的车辆隔三岔五准出事儿——没了法子咋办呢?村民们只能立块石碑提醒提醒大伙儿,结果也没起啥作用。我还听说,每次翻车前,开车的人都会听到车窗嘭嘭地响,敲得很急,接着,就会看到一个秃头疤瘌脸的女人边招手边凄厉厉地叫着‘搭上我一段儿吧!我要找我的孩子’,再后来,国家破除迷信,就把这条沟改名为小文字沟了,可这名字虽然改了……” “好啦,好啦,这些谣言不信也罢!”吴先生斩钉截铁地打断了老崔的叙述,他蹙着眉头满脸阴沉地说,“我看咱们还是不要耽搁时间,尽快赶路才好。” 李桐察觉出吴先生有所不悦,他心领神会地岔话道:“就是!就是!就是!现在可是新社会,对那些牛鬼蛇神的玩意儿一定要迎头痛击!”接着他又对我说道:“邱明同志,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大些的镇子,我们想先找家旅馆安顿下来,等雨过天晴之后再作打算。” “要说大些的镇子嘛,倒也不是没有,那地方叫魁岭。”老崔接茬道,“不过,咱们得顺着这条岔路往前再走上个把小时才能到。只是那样的话,我们可就离安东越来越远哩!你们也看到了,我和邱明是有任务在身的,要是明天早晨不能把木材送到安东……” “老崔同志,这次无论如何你们都得帮帮忙!”李桐连忙赔笑道,“回头我想吴先生会想办法跟你们领导解释的,证明你们是由于助人为乐才耽搁工作的。吴先生?” 吴先生并没有接过李桐岔过来的话茬儿。他从胸兜里又掏出包大生产牌香烟,颠儿了颠儿才塞入了老崔手里,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老崔用双手捂着香烟看来看去,生怕被雨水淋湿了,那张嘴巴早就兴奋得一塌糊涂:“行咧!行咧!” 李桐见状麻利地拉开车门,毕恭毕敬地请吴先生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他对吴先生简直殷勤得有些过火,甚至连所有的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这就让我对吴先生的身份更加好奇起来。待吴先生落座之后,李桐这才对老崔说:“咱们两个和杜科长就坐在车后的木材上吧,委屈委屈?” 老崔拿了人家的香烟嘴巴上吃亏,只好应承道:“那是应该的!应该让领导同志坐在前头。” 这时沉默已久的杜少谦拍了拍我的肩膀:“照顾好吴先生,前面的小文字沟确实不好走。” 杜少谦的满脸踌躇让我心头掠过了些许不安。我转而聚着眉头狠剜了两眼老崔,心想都是这家伙惹的祸水,拐进岔路上坟烧纸耽搁车程也就算了,可是这小文字沟有那么档子怪事好歹知会一声哇!想到这里我气鼓鼓地跟他嘟囔道:“你在上头可得坐稳当咧!” 老崔愣头愣脑地扭捏着:“大不了回头我抽出来两支‘大生产’给你哩!” 卡车再次晃晃荡荡地启程后,吴先生始终都紧锁着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这期间我观察到,他每隔三五分钟就会撸起衣袖观瞧手表,看罢之后旋即又恢复常态。卡车经过小文字沟的时候,我果然看到路面栽卧着一辆苏联造的吉普车,还好卡车在我小心翼翼地驾驶中安然通过,我这才把自己平常擦汗用的毛巾递给吴先生,示意他擦擦满身的雨水。 吴先生接过毛巾连连道谢,接着心不在焉地抹起了湿黏的头发,偶尔还向窗外的幽暗雨夜瞟上那么一两眼。然而,当他用毛巾擦起了下颌的时候,我却听到他咂着嘴“咝”了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我一跳,我赶紧询问他这是怎么了,他稍稍扬起脑袋,脸颊上几颗错落的天花痘痕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吴先生摆手道:“大概是刚刚翻车时不小心弄伤的,不碍事。” 最初,我并未怀疑吴先生的判断,毕竟此前李桐也曾说过他在翻车时受了些轻伤。但是等我仔细地看过他的下颌后,心头却为之一颤:怎么会这样?因为,那上面……那上面的东西实在太过古怪!左看右看都像是印着的一枚方孔铜钱,而且这印记凸突于皮肤之外,疙疙瘩瘩的呈黑绿色,周遭俨然并无一丝血迹。我赶紧将看到的告知吴先生,吴先生听罢满脸狐疑,他用手轻抚着印记自言自语:“咦——怎么之前我完全没有察觉呢?” 我见吴先生满是困惑的脸颊上略带痛楚,于是便宽慰道:“可能是雨天湿气大,难免生出了些疹子啥的,或是不小心被蚊虫叮咬了,回头消肿就没事哩!” 吴先生听了我的话表情温和下来,他若有所思地“嗯”了两声,随即附和道:“没事哩……” 实际上当时我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绝不是这么想的,理由是那块铜钱般大小的印记简直太过于规矩,根本就不像是疹子或者蚊虫叮咬留下的痕迹,倒像是什么东西硬生生戳在上面留下的。由于沿路来怪事连连,虽然事后证明有些不过是老崔的一家之言,但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免不了心生疑惑。偏偏就在我想得出神的间隙,那卡车不知为何居然嗡嗡地颤了两颤,连带着车窗都跟着轻轻波动,紧接着,两声空洞无比的“哼哼”声一股脑儿地凿入我的耳朵里!——这声音大得出奇,我第一时间就判断出,它是由远处的地面下传来的,仿佛某种动物窒息时在拼命挣扎。于是我霍地僵起身子,脱口而出:“什么东西?” 吴先生显然也给惊着了,他说:“好像就在咱们要去的前方!” 我不敢麻痹大意,急忙减缓了车速,一边支棱着脖子侧耳倾听,但是一刻钟过去了,那古怪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响起。我和吴先生面面相觑,最后都不得要领地摇起了头。 恰在此时,前方出现了一座木桥。两束车头灯扫过去之后,在立于桥梁之间歪斜的木板上,我影影绰绰望见两个血红大字:魁岭。那笨拙的字迹是用板刷写上去的,经过雨水的冲浇显得别扭透顶。可是不知为何,打我第一眼见到它,心里就冒出了一股怪异的感觉,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反正,反正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卡车在一片“稀里哗啦”的木板震动声和滔滔洪水声中顺利驶过木桥,与此同时,我目测了桥下湍急的河流,宽度少说也有二十米,河流两岸都是黑漆漆的树林。想来,那原本的堤坝都被没过了,显然这座木桥业已岌岌可危。密林掩映下的道路暗仄狭窄,卡车在行驶的过程中不停传来树枝刮蹭的声音。我想到这下可苦了坐在车后的三人,于是连忙摇开车窗高声喊道:“老崔,你们怎么样啦?” “还用问吗?”车后传来老崔的连连抱怨,“快别扯犊子啦!我看到前头像是有些灯火哩,你再使把子气力,八成咱们就要熬出头咧!” 听到老崔这番嘟囔,我猛地加足了马力,卡车在“嗡嗡”的声响中爬过一道缓坡,之后顺势悠了下去,镇口说话间就展现在了眼前。就是这般,我们一行五人来到了那个值得我们毕生铭记,也改变了我们余生命运的地方——魁岭,跃进旅馆。 这家跃进旅馆坐北朝南,门脸儿开阔,两堵丈二高的围墙跺砖到顶,用的是早年间辽东正经的“狗咬牙”砌法,一眼便知它曾经是座大户人家的老宅。宅内数棵老榆树枝繁叶茂,蓬勃的枝丫伸出墙外撑满周遭,散落的榆钱儿星星点点濡在稀泥中,幽幽的舔地雾气漫在上头,使得它们看起来一片煞白。那正中央的瓦门楼经过多年的风霜腐蚀早就破败了,黑漆大门业已斑驳不堪,甚至连狮头门环都只剩下一只,孤零零地在风雨中悬动着。唯有那门板上刷着的五个漆红大字——“人民公社好”,在雨水的冲刷下反倒显得生机勃勃。 李桐走上前去咣咣叩动门环,许久之后黑漆大门才吱嘎嘎地裂开一条缝隙,随着一盏昏黄的麻油灯伸出来,一个身披桦皮蓑衣的家伙探出脑袋,他贼眉鼠眼地四下张望,样子显得异常警觉。当他得知我们是前来住店的客人,连忙喜上眉梢地把我们让了进去。此人自称是这家跃进旅馆的伙计,名叫皮五。在皮五一瘸一拐的带领下,我们弯弯绕绕转了一阵子来到内屋。 那时候旅馆的谢掌柜刚刚从炕上爬起来,他睡眼惺忪的脸颊上带着些许怒气,还没等我们开口,他就哈欠连天地抱怨道:“这大半夜的你们整啥玩意儿呢?这也就是咱们共产主义新社会,要不然我还真以为是土匪砸窑咧!” 李桐麻利地把他们三人的证明信递给谢掌柜,说要五个房间。我和老崔见状也把工作证掏出来放在桌上。谢掌柜一边慢吞吞地登记,一边不住地打量着我们,最后,他把目光停留在吴先生身上愣住了。 吴先生点头笑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谢掌柜满脸开花:“没啥!没啥哩!就是你这身呢子料衣裳可真带劲儿!老谢我这辈子就有一个念想,那就是整一套正经的呢子料中山装穿穿!”说罢,他伸出手掌满脸羡慕地摸了两把吴先生的肩头,嘴里嘟囔道,“真是带劲儿!带劲儿!——咦?”谢掌柜这时突然诧异了一声,他用手指着吴先生的下颌,惊恐之色随即横满了整个脸颊,他说:“这个印记,怎么你……怎么你也会有?!” 吴先生面带疑惑地看了我两眼,转而对谢掌柜说:“大概……是出了疹子或是被蚊虫叮咬所致,并无大碍。不过……听你的意思,似乎从前你在谁身上见到过这类印记?” 谢掌柜的脸上再无一丝睡意,他拧着眉毛说:“何止是见过哪!这玩意儿叫传尸鬼疰,要遭霉运的!要遭霉运的!” “怎么会叫这么奇怪的名字?”李桐连忙插话道,“谢掌柜,你不要耸人听闻乱讲话!” “我乱讲话?!”谢掌柜哼了一声,“十多年前,老谢我可是亲眼所见哪,骗你那都是瘪犊子养的!当时……当时瘸腿皮五还没到这旅馆来扛活儿,我原来的那个伙计叫陈光,就是他的肩膀头子被戳上了块一模一样的印记!”谢掌柜说着说着声音渐低,语气里充塞着不可遏制的颤抖,“这印记出现的头两天倒是没啥的,就是面无血色,跟抽了大烟泡儿似的。可是……不久陈光就卧床不起了,那肚皮不知怎么越来越薄,油光锃亮的,里头的肠子啥的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一些马尾细线般的虫子爬来爬去!再后来……再后来这些虫子越发肥了起来,状如蚯蚓,在肚皮里横冲直撞的,那时候陈光这家伙已经瘦得像条麻秆儿,连喘气都费劲儿。等到那些虫子变成蛇那么长,陈光的肚子已经被掏了个干干净净,前胸贴后背咧!差不多半个月,一条活蹦乱跳的汉子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没了,真真切切地惨啊……” 吴先生听罢这番话并不以为然,他含笑道:“那后来呢?还发生了什么?谢掌柜但说无妨。” “后来……”谢掌柜干咽了两口唾沫,“后来,陈光死掉的第二天,有个赤脚郎中恰巧路过魁岭,就是他检查尸首之后告诉我,那印记叫作传尸鬼疰。他还说,医书上记载,这传尸鬼疰的死法共分三十三种,又可以变至九十九种,是沾了极其阴重的尸毒才会被戳上印记的,见者灭门,想要破劫唯有服用水獭的肝脏。听完这赤脚郎中的话,我当时就吓得那是屁滚尿流啊,赶紧到镇上的猎户们家里去翻腾,要知道这辽东的水獭极其稀少,那獭肝更是奇异,每月生出一叶,中间还有退叶,而别的野兽的肝脏却是固定的叶数。所以啊,买下两块獭肝我可是花了重金的,就跟在我身上割下两块肉一样疼。后来,我和陈光的老娘陈婆服下獭肝,总算是没再遭逢变故。这事儿陈婆可以替我做证——喏,她就是陈婆。” 第三章 鲜血纸人 我顺着谢掌柜指引的方向扭过身去,但见一位满头灰发的老妪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口。她满是褶皱的脸颊犹如刀砍斧凿,正佝偻着身子盯着我们看。她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年旧事啦,还提它干啥。夜深了,我带你们去歇息。” 陈婆异常平静的声音仿佛从冰缝中飘散出来,让我不禁迸出了一沓子冷战。 我再偷眼观瞧吴先生,此刻他的面色已然变得灰呛呛的。我心里料想,必定是谢掌柜一番言辞令他心生了些许畏惧,于是便按捺不住兀自寻思起来:那谢掌柜最先所说确实有些东扯葫芦西扯瓢的成分,可是后来那段他也正经叨咕得有鼻子有眼儿,倘若换作我下颌间莫名其妙地生出块印记,又获知这般诡异的因由说法,我想自己肯定早就绷不住了。既然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么吴先生的表现自然并不为过。 而这时吴先生也似乎察觉到自己有所失态,他抿着嘴唇还想继续跟谢掌柜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对站在身旁的李桐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走向屋外。 我们跟在陈婆身后七扭八拐地向黑洞洞不见天日的宅子深处走去。拔地而起的老榆树纵横交错,大概是疏于修理的缘故,参差不齐的枝叶疯长连绵,要不是有陈婆在前,纵使方向感再好的人怕是也会迷路。过了一会儿李桐才踉踉跄跄赶上我们,他凑到吴先生身边,语气里充满鄙夷地悄声道:“这个谢掌柜做生意真是把好手!先是胡咧咧一通说啥传尸鬼疰,接着又说那獭肝如何了得,结果我问他那东西还有没有,他直接从抽屉里拿出了十来块儿,居然还跟我说,一块要用五斤的粮票换,而且还要全国的!真是……真是太狡猾啦!” “小儿伎俩!”吴先生摆手道,“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我早就断定其中有诈。看来他用这手段骗过了不少人,幸亏咱们机警才没有上了他的当!” 我在心里暗暗发笑,想来这穿呢子料中山装的吴先生也不过如此,明明心里害怕得要命,嘴上却总是逞强,硬装成一副识破奸计的做派。这么思量着,我对那谢掌柜先前所说的传尸鬼疰也就全然不放在心上了。待穿过榆树林,前方出现了一幢黑漆漆的二层小楼。 陈婆引我们上楼,那瘸腿伙计皮五早就在回廊笑吟吟地相迎。他提着麻油灯对我们说:“这房子年头太久啦,但凡下雨哪儿哪儿都漏得铺天盖地,我就找出三间像模样的,你们合计合计看看怎么住?” 还没等吴先生张口,一直打量房屋周遭的杜少谦却反问皮五:“这房屋的建筑样式似乎跟当地的房屋有所不同,为什么?” 瘸腿皮五道:“快别提啦!都是谢掌柜的主意。他说这幢房子叫啥他娘的吊脚楼,是早年间住在这座宅里的大地主置办的,拆了怪可惜的。那大地主不是本地人,好像是从关里来到这疙瘩的,肚子里有那么两坨墨水,平日里好舞个文整个景儿,没事还弄点酸诗啥的。这吊脚楼就是他的书房,据说下面曾经还养着十几只供赏玩的白鹭,穷得瑟呗!后来土地改革被咱们共产党给抄了,那老地主也翘了辫子,经过简单改造改造就成了现在这家旅馆。” 杜少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问道:“那这房子怎么没有安装电灯?” 瘸腿皮五对答如流:“这小地方可不比大城市咧,用电平均分配,谁家有几盏灯公社的本子上记得门清儿,时不时地还过来检查哪!别看是旅馆,旅馆也不顶用。不过你们大可不必担心,咱们有的是法子!”说罢,皮五俯身提起一口装满清水的素瓷罐子走进屋里,他把瓷罐放在桌上,接着从兜里摸出一块黑疙瘩投了进去,霎时间罐内白如萤火,倒是比那麻油灯还亮堂许多! “奇怪!奇怪!”李桐推开眼镜啧啧称叹,“这是啥玩意儿?” “它可是咱辽东地界儿的宝贝疙瘩!”瘸腿皮五卖弄的神情溢于言表,“这东西名叫夜光木,是那千年古树的根茎所化,平日里倒是看不出来个啥来,但凡投进水里头,就贼亮贼亮的,河边多得很咧!” “真是好东西!”李桐不住地念叨,“今天算是开眼啦!走的时候说啥我都得带回去两块!” 当另外两间屋子也被放入装有夜光木的素瓷罐后,杜少谦开始跟吴先生商议起如何分配房间。因为只有三个房间不漏雨,杜少谦便让吴先生和李桐各自住一间,他则带着我和老崔合住。原本,我和老崔打算等他们安顿好之后就离开继续赶路的,但是架不住杜少谦多番劝阻,我想到大雨仍旧不停不歇,又怕道路湿滑卡车再出现什么差池,既然事已至此,索性也就答应了下来。 皮五见状忙里忙外,准备再挪进来两张床铺,我和老崔可怜皮五腿脚不利落,赶紧起身帮忙。不料,我们三人刚把床铺放好,先前赶路时听到的那古怪的“哼哼”声却再次响了起来,而且,这次的响声明显更近了,就连两扇花窗都愣是被震得“哗哗”直颤。 皮五满嘴恨声恨气:“这个天杀的犊子又开始叫唤啦!早晚有一天我再给它炸个稀巴烂!” “它是啥东西?”老崔问皮五,“来的路上我坐在车后,被它这叫唤声吓得差点跌下去。” “这畜生在这疙瘩好些年咧,谁也不知道它是个啥!”皮五撇嘴道,“反正一到阴天下雨它就没时没晌地乱哼哼,声音能他娘的传出十里地去,所以,这魁岭的乡亲们都叫它‘大哼哼’,就在村头苇塘那口枯井里。” “那你们没下去看看它到底是个啥?”老崔继续刨根问底。 “下去看看?谁有那胆量啊!”皮五歪斜着两只眼睛看老崔,“这大哼哼可不是个平凡物,神得很哩!听谢掌柜说,自打这魁岭有了人烟,这玩意就在这旮儿了。那时候有十来口子从关里逃荒闯关东来的汉子,他们在魁岭落户之后准备合伙打一口水井,挑来选去就看中了苇塘那块。可是谁也没想到,挖到十来米深的时候,几个人脚下软乎乎的,像是踩在了棉花上头。当时他们也没想太多,又接着抡起了镐头铁锹,这下可要了命了,你们猜怎么着?” 老崔缩起肩膀头子满脸紧张:“猜不着。你说!你说!到底怎么啦?” 皮五把脖子伸得老长,上头暴起的青筋若隐若现。他继续说:“在井里的那两条汉子猛地听到大哼哼吼了两声,紧接着‘咔哧咔哧’的响动过后,上面的人就看到两具被剔得溜溜干净的白骨被扔了上来,还冒着热气呢,可是那白骨上就连一星半点儿的皮肉都不剩!你们说邪不邪乎?” 杜少谦不动声色地干笑了两声:“嗯,你说得挺邪乎。” 皮五见杜少谦并不相信,于是又说:“其实,其实刚才那些我也是听人家胡诌的。不过胡建设的儿子被大哼哼祸害了这件事我可是亲眼所见!不单单是我,这魁岭的乡亲没一个不知道的,你们大可以随便打听打听。这胡建设是咱们魁岭公社武装部的头头儿,他的儿子叫胡二嘎。这孩子跟胡建设一样天不怕地不怕,那天非要下井看看大哼哼到底是个啥玩意儿,结果还没到井底就被剔成白骨抛了上来。这下胡建设不算完了,他火冒三丈地把两包炸药点着后扔进了那枯井里,当时好多人都在场看热闹,只见枯井被炸得稀里哗啦,石块土坷垃飞得遍地都是,里边还夹带着一嘟噜一嘟噜的东西。我捡起其中一串,发现它特别软和,有点像肉皮冻,散发着一股酸臭的味道。后来,公社的社长徐海生让我们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足足堆起了一座小山,结果,最终也没弄明白这怪物究竟是啥玩意儿。不过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敢吃肉皮冻咧!” 老崔疑问道:“就连炸药都没能把大哼哼整死?——杜科长,你听过这等稀罕的怪事吗?” 杜少谦岔开话来:“你们俩开了半天车也有些疲沓了,拾掇拾掇睡下吧。我去隔壁吴先生那里看看他还有没有别的吩咐,待会儿就回来。” 杜少谦走后皮五跟我和老崔继续扯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随后又拿来一口尿盆搁在门后,他说茅房离着吊脚楼八丈远,这大雨天的下楼解手不方便。我和老崔连连感谢皮五心思细密,想得周到。 一刻钟左右,杜少谦走回了房内。 我和老崔各自脱掉衣服躺下身来,而杜少谦则只脱掉了外边的中山装,甚至连鞋子都没有脱掉。他的谨小慎微似乎和那李桐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李桐似乎对吴先生心生畏惧,举手投足间总带着些胆怯。待老崔将素瓷罐内的夜光木取出后,我在一片黑暗里试探着问杜少谦:“杜科长,你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杜少谦呼吸均匀,像是睡掉了似的并未搭茬儿。我碰了一鼻子灰儿后身子翻来覆去烙起了大饼——由于辽东的乡村无论冬夏睡的大都是土炕,除去卫生所、医院等地方摆两张床铺之外,其他地方根本难得一见,所以突然之间睡在床上我还真是不太习惯,加之外边不停不歇的电闪雷鸣和皮五口中的怪物“大哼哼”偶尔的咆哮,实际上我自始至终都是在迷迷糊糊中度过的。 差不多两小时以后,就在我脑袋越发混沌之时,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猛地划破雨夜凿入了耳际,这突如其来的叫声让我骨碌碌地爬起身来,一颗心顿时被惊得嗵嗵地跳个不停——这声音是个男人喊出来的,距离非常近,显然是由这座吊脚楼之中发出的。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难道穿呢子料中山装的吴先生出了什么事情?! 而这时杜少谦早已拔起身子,他把手电筒拧开之后矫健地冲出房间,接着,我听到了阵阵“咣咣啷啷”的砸门声。我哪里敢怠慢,连推带搡把老崔薅下床来,甚至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就趿拉着鞋跟着跑了出去。这工夫住在对面房间的李桐也诚惶诚恐赶了过来,他看起来非常紧张,不住地嘟囔道:“杜科长,杜科长,吴先生不会出啥事吧?” 房门是反锁着的,杜少谦见根本使不上劲儿,索性退后两步纵身起脚,房门被踹开的瞬间,我听到幽暗里传来了他的一声叫喊:“都别动!”与此同时,他从后腰里顺出来一把手枪,利落地推上保险,举着手电筒踮着碎步走入房间。 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手电筒的光束缓缓移动着,我的心脏早就蹦到了嗓子眼儿,直到光束扫过床铺,杜少谦才停了下来。而这时,我确信自己涌动在喉咙间的那颗心脏已然崩裂而出,它的杳无影踪让我一下子跌翻在地!再也没有比眼前的这番景象更让我感到恐惧不已的了,以至于我如今回忆起来,依然感到如坐针毡——吴先生就歪倒在床铺之上,周遭遍布的血迹呈现出影影绰绰的黧黑色,浓重的腥气不禁让我和李桐连连作呕,而更加让我们毛骨悚然的是,吴先生的尸体上居然……居然没有头颅! ——没有头颅!! 老崔早就吓得瘫成了一坨稀汤汤的泥巴,我只好战战兢兢地搀扶着他。由于手电筒光芒暗淡,在杜少谦的授意下,闻讯赶来的谢掌柜和皮五以及李桐得以走进房间。他们轻手轻脚地搜遍了房屋每个角落,然而,这些人最终也没有发现吴先生的头颅。 ——头颅究竟哪里去了?! 这样的状况令原本稳重的杜少谦面露沉郁之色,他像是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一般蹙起了眉头,俯身盯着吴先生的尸首久久不语。站在谢掌柜身后的李桐见到杜少谦并无一言,于是带着哭腔说:“杜科长,咱们怎么办……咱们可怎么办?你倒是……倒是说句话嘛!” 杜少谦缓缓捏起吴先生的手腕观瞧着,接着又捻了捻散落的血迹,这才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根本不可能的。房门是被反锁上的,屋内也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咱们听到吴先生的叫喊赶过来前后不到两分钟的工夫,杀人者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拿走人头,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皮五咂吧着嘴:“窗户!一定是从窗户逃走的!”说着皮五去推花窗,待将花窗的插销打开,他突然“呀”的一声,“这不对哇!这……这窗户怎么是插着的?” 杜少谦缓缓舒展开聚合的眉头:“的确是插着的。我刚刚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你说的那种可能。而且,若是杀人者从窗户逃走,不会蛛丝马迹都不留下。” 我体味着杜少谦的三言两语,禁不住暗自琢磨起来:房门反锁,花窗上着插销,也就是说,吴先生在一间封闭的屋子里被杀害。而且,我们听到叫声赶来短短不到两分钟,头颅居然在此期间里不翼而飞!这简直……我的心头一颤,忽然想起此前吴先生下颌那块诡异的印记,难道……难道真的是谢掌柜所说的传尸鬼疰作怪?——否则,仅凭常人的力量怎么可能在如此情况下杀人逃遁? 谢掌柜似乎跟我想到了一起。此时,他高大的身躯仿佛触动了电门,身上的桦皮蓑衣抖动得“哗哗”直响。那由他嘴里迸裂的声音字字尖厉:“是传尸鬼疰!一定是传尸鬼疰!赤脚郎中说过,传尸鬼疰有三十三种死法,又可以变作九十九种!那枚印记可以做证!吴先生……吴先生是被它割掉了脑袋!又一种死法!又一种死法!又一种……” 谢掌柜的连连惊叫犹如一道道遒劲的风,霎时间让整间充满血腥的房间充满了冰凉。我甚至听到这些冰凉沁入毛孔时发出的“吱吱”声,这令我的脚底不可遏制地腾升起了一串寒噤。 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两扇花窗“扑棱棱”抖动了片刻,紧接着,“砰”的一声硬生生敞开了! 暗夜里细雨带着煞煞的寒气,阴湿的风在窗外的榆树间闪转腾挪。就在一道异常贼亮的闪电划过之际,那地上的血洼忽然哗哗地晃动起来,借着幽暗的光芒,我猛然间看到一个巴掌长的纸人颤巍巍地由血洼里钻了出来!这纸人被剪画成人形,眼耳口鼻舌一应俱全,它前后不住地移动,黏连的血迹还在上头缓缓地流淌着……那一刻,我岂止魂飞魄散!然而,就在我准备拔起双腿逃离之时,这要命的纸人居然“吱嘎吱嘎”嘶叫了两声,继而弹地而起,它身上的血滴迸泻开来,直溅得我满脸都是——我发觉这血滴异常炙热,它们好像在沸腾、在烧。我的脸颊疼痛无比。 就在这瞬间的工夫,那恐怖的纸人居然乘风跃出了花窗!!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这短促的时间里,以至于纸人被暗夜吞噬之后,杜少谦才三步并作两步奔向花窗,他把头伸出窗外,一手举着手电筒……突然,好似发现了什么!然后我听到他冲着楼下惊呼了一声:“给我别动!再动我开枪啦!” 杜少谦的尖叫震落了我脸颊上的疼痛,我被蒙昧的意识瞬间破冰,一个念头随即闪入脑袋:难道,吴先生的头颅是被这人形纸片割掉的?——肯定是!否则,这张纸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从血洼里爬出来? 我几乎是踉踉跄跄跌向窗口的。手电筒射出的光束落在一棵老榆树的根部,在那里……獠牙!——没错!我揉搓了两把眼睛,确信自己看到的真的是一张生着两只獠牙的狰狞兽面!! 那东西形态飘忽,下身呈现出一片瘆瘆的灰白。它正在缓缓移入榆林深处,行进时偶尔慢悠悠地扭身回望,看样子并未被杜少谦的喊叫吓住。 手电筒的光束在它的身上逐渐发散,杜少谦见状转身扯了我一把:“邱明,跟着我下去追它!”然后,他薅着老崔的衣领道,“这里你给我看好喽,任何人都不准破坏现场!”他望了两眼蜷缩在地不能自已的李桐,接着箭一般蹿出房间。 我歪里歪趄地跟在杜少谦身后奔跑,心里早就乱得一塌糊涂。那楼梯经雨水的浇淋异常滑腻,骨碌骨碌缠着我的双腿,脚未着地,身子已经先飞了下去。我爬起来,但见那陈婆孤零零立在我面前,她说话的声音一如之前那般平静:“夜深了,路难走,早去早回。” 我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她,甩开膀子继续追赶着杜少谦。那东西还在榆林里飘荡,只是与我们二人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让我们无法看清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这院落里的榆树实在太过枝繁叶茂,几个回合下来,我便有些气喘吁吁了。 雨仍未歇。 杜少谦轻声对我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东西好像在跟我们捉迷藏。你看看,咱们转来转去又回到了原地。”他皱了皱眉头,将手中的枪交给我,声音压得更低,“包抄。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开枪。”说话间他已然隐入了林中。 我诚惶诚恐地握着手枪,下意识地朝着杜少谦反方向走去。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拿枪,而且又是在这样危急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遭遇险阻时会不会真的开枪,起码那个时候我不敢打包票。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在我的命运转入另一条轨道里,在那些你们从未获知过的秘密岁月里,枪这个东西已然成了我的必需品,然而,我还是无法忘记那次持枪时的颤抖和惊慌。事后我问过杜少谦,为什么会选择让我跟着他去追逐那东西,而且不顾自身安危把枪交给了我,杜少谦的回答充满着玄机:“信任这个东西有时候就像赌博,真的是需要勇气和运气的。如果我赢了,那么你的命运就此改变;如果我输了,改变的,将是你我的命运。” 我对杜少谦这句话深信不疑,我确信:自从他把枪交到我手中的那一刻起,那个叫邱明的卡车司机已经成为了过去。不久之后,在我们离开魁岭赶往“死间”的途中,我一字一句地向杜少谦重复了上面这句话。那时候,魁岭的天空仍旧阴沉,急风骤雨,一如即日。 第四章 獠牙剃刀 那东西行速实在太过奇诡,它移动时的步伐充满弹性,轻轻跃起便足已荡出三五米开外。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想象世间还有这么一种让人惊讶的玩意儿。而当它发觉我和杜少谦以包抄之势追赶它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突如其来:这玩意儿居然纵身跃出了丈二高的“狗咬牙”砖墙! 说句实在话,虽然起初我被那东西狰狞的模样吓得心惊肉跳,但是在随后追赶它的期间,我发现它下身的惨白并不是皮毛一类,倒更像是一件宽大的袍子。这让我不禁怀疑起它是不是谁为掩人耳目假扮的?然而当它翻过了砖墙,这个念头即刻被我否决掉了——试问常人怎么可能轻松自如地越过丈二高的砖墙?当然,除非这个人天生异秉,身怀轻功之术。可那时我们毕竟身处现实,容不得半点不着边际的妄断。 我和杜少谦撞开黑漆大门后,那东西已经直奔镇口行去。这回它没有再次驻足观望,而是一股脑儿地匆匆飞奔。杜少谦体形瘦削,脚力远胜于我,他接过此前交给我的枪,片刻之后就把我甩在了身后。我看到他下了缓坡俯身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又继续沿路飙行,他的身影就这般渐渐在我的眼前变得影影绰绰起来,最后彻底被暗夜吞掉了。 待我气喘吁吁地赶上他,竟然发觉我们已然来到河岸就近那片黑漆漆的密林之中。耳听着滔滔洪流排山倒海的咆哮,杜少谦却轻声轻气对我说:“那东西就躲在前头的松树后面。你在这里站着别动,我去去就回。倘若我有什么不测,你和老崔务必想方设法确保李桐安全离开魁岭,答应我!” 杜少谦根本不容我多加分辩,瞬间便蹑手蹑脚曲折而行进了树林。我盯着松树后那东西半露的躯体,一颗心脏早就蹦到了嗓子眼,怕是再加大些呼吸力度,它就会从喉咙里崩裂而出。 杜少谦单手持枪,另一只手紧托腕上,他每前进两步就会找树木以作掩体,看起来非常老练。那东西自始至终都没有逃走,只有身下那类似袍子的东西还在随风飘忽不定。杜少谦越发靠近它了,差不多有十米的时候,他突然挺身快步冲了过去,接着,我模模糊糊看到他立住身子不动了! 我忙叫道:“杜科长!杜科长!什么情况?” 杜少谦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邱明,你赶快过来,顺手捡根木棍。快些。” 我赶紧按照他的吩咐胡乱抄起一根树杈儿,吭哧吭哧跑到了他身边,定睛观瞧以后,我变得有些瞠目结舌:只见松树之上悬挂着一副类似面具的玩意儿,正是那兽面獠牙,一同的,还有一件垂下的宽大袍子。除此之外,竟然并无他物! ——这又是怎么回事?刚刚那张从血洼里爬出来飞舞的恐怖纸人就已经够让人毛骨悚然了,而现在我们苦苦追逐一路的东西却只是副臭皮囊?满腔的疑问让我恍惚不已,难道……难道我们真的见了鬼,撞了邪不成? 这时杜少谦接过我手中的树杈,小心翼翼地挑起了那张面具,银光闪动间,有一柄剃刀赫然出现在树木上。我本想伸手去取,杜少谦却一把薅住了我的胳膊:“慢着!” 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接过手电筒照耀着剃刀。杜少谦单手托着下巴,盯着那柄剃刀若有所思,蹭着碎步来回踱着。然后,我看到他顺着刀柄指引的方向突然扭过头去,一声低沉的叫喊随即脱口而出:“不对!” 说着杜少谦夺过手电筒冲向河岸,我连忙跟了去过。手电筒扫过的河流汹涌澎湃,较之此前的水势有增无减,但河面上那座木桥……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愕然张大了嘴巴,回身望了望扎在松树上的那柄剃刀,问杜少谦:“这么说这东西引我们到这里,就是想告诉我们这座木桥……” 杜少谦摇头:“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人非常狡猾。” “你是说那东西是个人?”我满口诧异,“这怎么可能!常人怎么可以那么轻快地越过丈二高的砖墙?杜科长,我可是睁着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咱自己的眼睛总不会糊弄咱吧?” “邱明,有时候有些事眼见并不一定真的为实。”杜少谦解释道,“就像我根本不相信是那张飞走的纸人割掉了吴先生的头颅,尽管……尽管我目前还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不过我总觉得魁岭这地方处处透着一股子不对劲,好像……好像哪里出了什么问题。至于这个狡猾的家伙是如何越过砖墙,我倒是明白了两分。你还记得下缓坡时我停了一会儿?其实我是在查看他留下的踪迹。” 我好奇起来:“这么说杜科长发现了些不寻常的东西?” 杜少谦“嗯”了一声,缓缓说道:“地面由于雨水比较泥泞,在上面我看到一些奇怪的印痕,我比量了比量,发现这些印痕以四点之势呈方形——我不知道你见没见过年迈老人使用的那种四角拐杖,这种拐杖就像人的第三条腿,夯实平稳,而这个人留下的印痕正是如此。所以,我断定他在借力。那么,什么力量会让常人在瞬间跃出三五米开外?必然是弹簧这类东西。也就是说,这个人利用了一种与四角拐杖和弹簧相关的器物来装神弄鬼,然后成功地完成金蝉脱壳。” 我疑问道:“可是,他如此大费周章地行事,难道仅仅是为了这些?这不是有点那个啥嘛!” 杜少谦说:“没错,如果仅仅是为了装神弄鬼的确有点过了。换作我,我也知道这类把戏骗不了多久。既然如此,那他必定是另有目的,比如,掩饰些什么。” 我听罢连连叹息:“可惜我们没能抓住他,否则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出点线索什么的。” 杜少谦点点头,然后折身取下面具和长袍以及那柄剃刀递给我,他说:“收好这些。” 我并不在意地叨咕了一句:“人都跑掉了,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杜少谦边快步走出树林边说:“对于某桩案件而言,没有任何东西是毫无用处的。远的不说,就说说这副面具和长袍。刚刚我仔细看了看它们,用来缝制的麻线之间距离相等,既规矩又漂亮,简直分毫都不差,再加上那个让人费解的弹簧器物,这就足以说明制作它们的人心思缜密。假如这个人就是刚刚逃掉的那个,那么正如你刚刚提出的疑问,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小题大做仅仅是为了装神弄鬼?由此,我们是不是又可以更加肯定了此前揣测?还有那柄剃刀,为什么会是剃刀,而不是匕首或是其他常见的利器?” 杜少谦一连串的充满自信的反问有条不紊,可想而知,这样的分析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是何等新奇,尽管此后我知道,这不过是作为一个刑侦人员最基本的禀赋。我发觉自己的胸膛温热起来,就连满目的雨水都不再那么令人生厌。对于未知的痴迷本来就是世人的通病,何况,当时我才二十三岁而已。 而这时杜少谦似乎显得意犹未尽,他继续说道:“再给你讲件事情。十几年前,我还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桩特别奇特的三人连环凶杀案。说是奇特,是因为杀人者作案的手法极其古怪,现场留下的线索简直微乎其微,只有一些细碎的指甲残屑。后来,我根据这仅有的线索顺序脱掉了三名死者的袜子,结果发现三人都无一例外被修理过脚指甲,而且,经法医鉴定,还是在死亡之后进行的。就是说凶手先杀了人,接着脱掉死者袜子为他们修理脚指甲,然后再给死者穿上袜子逃离案发现场。我就是凭借这条微不足道的线索,最终查出了凶手。你能推测到凶手杀人的理由是什么吗?” 我咂着嘴,脑袋里拼命搜索着凶手犯罪的各种可能性,只是这些忽闪而出的答案还未成型就被我断然否决掉了,最后不得已败下阵来,连连摇头道:“杜科长,别再为难我咧!这个凶手杀人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杜少谦似乎瞅准了这个机会,我话音刚落,他便突然转身盯着我,接着极其严肃地正言道:“邱明,我要你协助我调查纸人割头颅这桩案子。” 杜少谦的斩钉截铁弄得我愣了片刻,我虽然心里窃喜不已,但却忍不住问他:“为什么?” 杜少谦说:“现在河面的木桥已经损毁,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魁岭通往外界的唯一出路,所以咱们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离开此地,我找不到别人帮我。还有一点更重要,昨晚你我还有老崔睡在同一个房间,你们二人杀害吴先生的嫌疑可以排除,除此之外我不能去相信与之相关的任何人,甚至包括李桐。因此,目前只有你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人选。” “可是,可是还有老崔呀!”我紧撵着杜少谦的脚步,“老崔……” “就这么定了。”杜少谦干净利落地摆手道,“回到跃进旅馆后不要声张,一切听我指令。” 我见杜少谦如此决绝,根本不容我再行辩驳,于是横下心来脱口问道:“既然是这样,杜科长能不能先告诉我,那个三人连环凶手案凶手杀人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杜少谦突然展露出了少有的微笑:“你自己去思索答案岂不是更有趣?我相信你可以的,或许……随着我们调查的深入,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豁然开朗。好啦,现在让我们罗列一下与案件相关的人员,除去跃进旅馆的谢掌柜,伙计皮五以及杂工陈婆,再就是李桐和刚刚逃走的那个人。我看这样,为了今后查案方便,以后我们就称这个人为‘獠牙剃刀’,而且我总有一种感觉,就是那柄剃刀实在太过莫名其妙。” “岂止是剃刀莫名其妙!”我接茬道,“我觉得这期间发生的所有事都不对劲儿,先是吴先生脖子上长出的那块诡异的印记,然后又是谢掌柜口中的传尸鬼疰,接着还有苇塘里那个拼命乱吼的大哼哼,最要命的是那个从血洼里爬出的纸人……好像,好像都跟吴先生被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是,我又说不上到底有什么关系。” 杜少谦说:“看来你已经替我整理好了思路。那么,按照这条线我们就可以设定如下问题:第一,吴先生下颌那块印记是怎么来的,他是否真的是染上了传尸鬼疰?第二,苇塘里的大哼哼究竟是什么东西?第三,凶手是如何于短时间内在封闭的房间里杀掉吴先生然后拿走头颅,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为什么要杀害吴先生,而不是别人?第四,凶手为何要用纸人来掩饰这件事儿,从而让我们相信是纸人割掉了吴先生的头颅?那个纸人又是凭借什么力量从血洼里爬出来飞出窗外?第五,‘獠牙剃刀’的身份,他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是什么?” 杜少谦的叙述字字铿锵,透着十足的冷静,似乎这五点疑问在他胸中斟酌已久。于是我问道:“这么说杜科长心里已经有了底?” 杜少谦说:“邱明,你先别急。我之所以能捋出这五点疑问并不是想当然,而是我在查看吴先生的尸首后已经确定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是至关重要的,举个例子,就如同把你的眼睛蒙住,递给你一只橘子,你首先要确定它是否真的是橘子,然后你才可以剥开它放心地品尝。” 我思量着杜少谦话中的隐意,脑海中又浮现出当时他冲入吴先生房间的景像。我说:“杜科长曾经查看过吴先生的手掌,还捻了捻地上的血迹,难道你指的是这两点?” 杜少谦说:“不错。看来你在观察方面的特质要比我想象的好很多。要知道但凡我们接触某桩案件,有三样东西是无法越过的,它们就是天、地、人。‘天’的意思就是死者被害的时间;而‘地’则指的是凶手作案的地点;至于‘人’,就是死者本身。” 我听着有些糊涂,忙问道:“杜科长,你到底要说什么?” 杜少谦说:“我是想让你明白,所有的调查都绕不开这三样。只有完全确认它们没有问题,接下来的进行才有意义,否则,我们再用心也都是白费力气。” 我连连点头:“就是说杜科长已经确认了它们?” 杜少谦说:“是。咱们听到喊叫冲进房间,发现有人被杀害——咱们之所以认为死者就是吴先生,是因为他此前确实住在咱们的隔壁,这是常识,顺理成章,甚至连想一下都显得多余。然而,一旦咱们以调查者的身份参与进去,那么首先就要摒弃所有看似顺理成章的事情!因此,在这个时候,死者是不是吴先生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咱们要去证明死者就是吴先生。只有这样,我之前所说的‘人’这一条才能确认。” 我打趣道:“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弯弯绕。那杜科长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证明的?” 杜少谦说:“死者被割掉了头颅,尽管他的穿着和吴先生一模一样,但是衣服鞋袜都是外物,它们是可以替换的,而身体却无法替换。手掌是一个人与外界接触最频繁的地方,这时候检查它们就可以快速判断出死者的身份。比如,根据手掌上的茧皮和硬结很容易确定死者是否从事体力劳动;再比如,死者左手食指上指骨里如果有被针刺伤的痕迹,那么很可能他是个裁缝,这样在他的右手大拇指上会看到由于使用剪刀而留下的茧皮;另外,倘若死者全部的手指较常人略黄,那么他应该是照相师傅或者外科大夫,因为他们要用到两种东西——显影剂和碘酒;还有,中指和食指指尖发黄的死者常常是个烟鬼……” 我追问道:“那么吴先生——不!是死者,死者的手掌都告诉了你什么?” 杜少谦说:“死者的手掌修长而丰厚,虽有茧皮但不坚硬;右手中指关节变形,凸出一个如豆粒般大小的肉疙瘩。前者说明他近些年的生活较之从前得到了改善,要知道战争时期即使一个文职干部也要时刻与枪为伴,解放以后就少得多了。后者则正好证明了他从事的职业的特点,因为只有长期用笔的人指关节才会如此。而这些,都跟吴先生的情况比较吻合。” 我点头道:“那剩下两点你是通过地面的血迹确认的?” 杜少谦加快了脚步:“房间里没有打斗的痕迹,所有的物品都井井有条,可以肯定吴先生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突然割掉了头颅,只有这样他身体倾倒的方向才会和血迹流淌的方向一致。而且,我触摸地上的鲜血时,发现它们依旧温热,这些都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咱们还是应该再行查看尸体以确认他的死亡时间,因为急死和猝死的人尸斑往往特别明显。如果这一点也毫无差错,那么咱们就完全可以肯定:吴先生确实是在那短短的两分钟内被杀的。但是吴先生被杀后尸身大量流血,这会导致尸斑的消失,希望在咱们赶回去之前它还在。” 我不禁问道:“尸斑?这玩意儿究竟是什么样的?” 杜少谦说:“每个人的身体素质不同,尸斑也是千变万化,粉红、暗红、浅蓝和紫色的都有,很像殴打造成的痕迹。只是假如死者是中毒而死的,那么尸斑多为灰褐色。” 我脱口问道:“所以当务之急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查看吴先生的尸斑?” 杜少谦回答:“这只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我还要去询问李桐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恐怕现在只有他才知晓。” 我有些疑问:“可是,杜科长,沿路你们三人不都是形影不离的吗?” 杜少谦沉吟了片刻,才说道:“说起来是有些奇怪的,其实,我也在思量这个问题。三天以前,我突然接到上级领导的命令,说是要护送一位重要人物外出公干。我之所以觉得有些奇怪,是因为此前这类事情都是由其他科室的同志来负责,而我们科主要是负责侦缉刑事类案件。因此,当时我就跟上级领导提出了异议,但是没想到他根本没有理会我。我私下里问过这位重要人物究竟是什么来头,结果上级领导警告我不要问东问西,说只要保护好他的人身安全即可,甚至我连吴先生的名字都不知道。” “什么?”我更加奇怪,“这么说吴先生前来辽东的目的杜科长也不知道?” 杜少谦摇头:“沿路吴先生几乎很少跟我们说话,只是偶尔告知一下开车的李桐行进的方向,像是他心里早已盘算好了要抵达的地方。我们赶路很快,每晚休息也就是三四小时而已。就在出事的那天晚上,吴先生像是特别着急似的,居然根本没有跟我们提休息的事。” 我翻动着头脑里的记忆碎片:“杜科长,你还记得咱们开车赶往魁岭的时候吗?吴先生坐在我旁边,我有一个小发现:他时不时地撸起袖口看手表,正如你所说的,他的确是一副非常着急的样子。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下颌生出了那块印记……难道,此前你和李桐都没有发现吗?” “没有,确实没有发现。”杜少谦断然道,“听你这么一说,也就是吉普车翻掉之后,直到咱们一起乘坐卡车越过小文字沟后,这个印记才出现的……” 我突然想起了老崔提及的小文字沟里上吊的女人,而谢掌柜又说传尸鬼疰是由于沾染了极重的尸毒,于是我猜测道:“会不会真的跟那自杀而死的女人有关?” 杜少谦撇嘴冷笑:“根本无关。但是,吴先生很赶时间这条线索确实值得注意,我们不要忽略。另外,你记住,对陈婆这个人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我连忙追问:“你凭什么肯定?” 杜少谦说:“说起来有点高深,其实很好理解。在物理学里,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名词叫‘位移’。它说的是在各种情形下的各种人和事物,当挪动某一个人的位置的时候,其他的相关的人和事物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你认真想想看,跟吴先生接触的这些人在发现他的尸体之后,实际上都表现出了本该有的变化,而单单只有陈婆依旧跟从前一样,这样的情况无非有两种解释:一是她确实跟这件事情没关系,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二是……” 杜少谦说到这里,我恍然想起追逐獠牙剃刀时撞见陈婆的瞬间。她确实显得有些太过平静,就像往湖水里抛入一枚石子,湖面居然并没有泛出涟漪。难道,陈婆其人真的跟吴先生被害有什么关联不成? 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划破雨夜淅沥沥地漫入了耳际:“我等你们好久啦。” 第五章 界江怪谈 ——是陈婆。 她从“狗咬牙”砖墙笼罩的黑暗里滑出,如同一束垂直的静风,悄无声息。 雨水打在她穿着的宽大桦皮蓑衣上,滴滴答答,答答滴滴。她就那么站着,眼神在我和杜少谦身上飘忽不定,看,看了又看…… 一股无可名状的惊悸麻酥酥地溜遍我的心头,为了掩饰这种慌乱,我轻咳了两声,这才问道:“陈婆,这黑灯瞎火你站在门外干什么?怎么连个麻油灯都不拿?” 陈婆尖削的脸颊扭动了扭动,笑了,露出几颗歪斜的牙齿,她说:“灯都被他们拿走了。雨天路滑,我来迎迎你们。” 杜少谦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将要推开黑漆大门时,他突然转脸道:“他们?他们是谁?” “胡建设和徐海生。”陈婆慢悠悠地回答着。 杜少谦听罢快步冲入宅内。我跟在他的身后,脑袋里闪出此前皮五讲述大哼哼时,曾经提过这两个人。他说过,那被大哼哼剔成白骨的胡二嘎就是胡建设的儿子,还说他是魁岭武装部的头头儿,而那个徐海生,应该就是魁岭公社的社长。 待我们走上吊脚楼,果然在回廊里见到了他们二人。还没等我和杜少谦开口,那谢掌柜就指着其中一位大块头的汉子,满脸殷勤地向我们介绍:“这位,就是咱们魁岭的胡部长。” 那大块头汉子捋了两把冒着青碴的腮帮子,撇嘴道:“啥他娘的胡部长,叫我老胡就行咧!” 这时候,站在他身后那个戴着八角解放帽的小个子伸嘴道:“我姓徐……听说你们是从沈阳过来……” 还没等徐海生说完,胡建设就不耐烦地皱眉道:“老徐,别整那些没用的!”他转而对杜少谦说:“我不管你们是从哪儿来的,现如今在魁岭这一亩三分地儿出了人命,谁都脱不了干系!尸体我已经命人收好带走了,明天我就去城里向上头报告。从现在开始,你们都给我老实待在这疙瘩,哪儿也不准去!” 我瞄了杜少谦两眼,心下犯起了嘀咕: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就是要查看吴先生尸体上的尸斑,可是现在案发现场显然已经遭到破坏,这样一来杜少谦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了? 而杜少谦听罢胡建设这番话,似乎并无一丝惊讶,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老胡,我听从你的吩咐即是。不过,我要提醒你,河上的木桥已经损毁。” 胡建设在楼梯口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时眉宇间透着一股生硬,声音同样生硬:“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木桥坏了可以再建,啥时候建好我啥时候去城里报告,总之,你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没人可以在我的眼皮底下玩花样!”说着他咣咣地下了楼梯。 徐海生紧随其后,不过他在下楼时的表情很复杂,看样子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就在他刚刚张嘴的当口,胡建设的催促随即让他灰溜溜地转身而去。 这时杜少谦快步来到吴先生被害的房间,他褪去之前面对胡建设时的平静,转而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房间各处,一边问道:“除去尸体之外,他们还拿走了什么?” 一直缩在谢掌柜身后的老崔说:“其他的啥都没拿走。” 杜少谦见老崔眼神躲躲闪闪,连忙和气地说道:“这事不怪你,是我事先没有考虑周全。” 老崔这才展开了抽巴的脸颊,愣头愣脑地靠在了我身边,用力地扯了扯我的衣角。 我再去看杜少谦,只见他的嘴角突然泛起了一种异常奇怪的笑意。这笑意一闪而过之后,他便正色道:“李秘书,你先跟我到房间来一趟。邱明,你也来吧。” 我们三人顺次走入房间,杜少谦随即命我将房门关闭。 还未等李桐坐下身来,杜少谦就开门见山地问道:“李秘书,我想请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吴先生此次前来辽东究竟所为何事?” 李桐慢吞吞地摘掉眼镜,一双眼睛在昏黄的麻油灯下闪着晶亮。他说:“杜科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也没必要再隐瞒了,其实……其实在出发前我曾问过吴先生,他只是说奉上级指派视察民生,旁的并无二话。” 杜少谦问:“那么,吴先生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 李桐踌躇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杜科长……这个,这个我真的并不清楚。原本,我只是军区的一名机要秘书,可是就在前两天,我们处长突然命我停止手头的一切工作,说是要派我外出公干,不久之后,我就在一处黑屋子里见到了吴先生。当时我还看到吴先生的桌上排了五六份人事档案,我偷偷瞄了两眼,发现其中就有……就有……就有杜科长你的。” 听罢李桐的这两句话,我再也无法克制脑间的猜疑,忙对杜少谦说:“这实在是太古怪啦!杜科长,你是被临时委派给吴先生的,现在就连李秘书也是这种情况,到底吴先生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呢?为什么偏偏选中的是你们俩,而不是别人?” 杜少谦摇头自语:“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选中我和李秘书两个并不相干之人,马不停蹄地赶去一处陌生的地方,接着毫无征兆地被杀害,房间密封,通往外界的仅有的木桥偏巧损毁……这些实在太过纷繁杂芜,我想……恐怕只有死掉的吴先生才晓得个中因由。”他停顿了片刻,又向李桐问道:“还有一件事情。李秘书,你能否帮我回忆回忆,吴先生下颌那块印记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 李桐偏着脑袋盯着墙壁,嘴里“咝咝”个不停:“咱们的吉普车在小文字沟那地方抛锚的时候,我早就吓得惊慌失措,生怕吴先生出了啥闪失,所以根本就没去留意这个。” 杜少谦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让李桐先回房间休息,又让他顺便将陈婆叫到屋中。 李桐走后,杜少谦伸出双臂用力地张开伸展,关节之处传来了两声疲惫的“咯咯”声,他对我说:“我看,咱们还是按照此前在河岸捋出的线索来寻找突破口,否则这些琐碎就会像一堆乱麻包裹在身上,最后会把你我生生废掉。” 正说话间,陈婆从门缝挤了进来,脱掉桦皮蓑衣的她更显单薄,一身灰布小褂就像是套在一具枯骨之外,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有如睡眼惺忪的狸猫。她蹭着碎步来到我们面前,坐下身来时轻轻抚了抚额间垂落的稀疏灰发。 杜少谦试探着问道:“陈婆,您老今年贵庚?” 陈婆颔首道:“老了,老了,不中用哩!盼着早点进棺材,省得给党和政府再添麻烦。杜科长,你有什么要问的不妨直说吧,老太太不喜欢拐弯抹角。” 杜少谦显得有些尴尬:“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让陈婆给我讲讲你儿子陈光的事,之前听谢掌柜说,他是得了怪疾传尸鬼疰才毙命的,您老能不能详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 陈婆听闻杜少谦提及陈光,原本展露的平静之气遽尔荡然无存,她仿佛陷入了痛苦的记忆里无法剥离,闷了好一会儿,这才用凄惶的声音说道:“这些旧事,说起来……说起话可长咧,既然……既然杜科长想知道,那老太太就跟你唠扯唠扯!我儿他……大概十年之前,差不多就是抗美援朝那阵子,当时我和小光已经在这跃进旅馆谋生活了,这份差使那还多亏咱们党和政府的帮衬。原本,我们娘俩过得还不错,旅馆的营生并不怎么太好,但是,这魁岭临着鸭绿江岸,岸上林子茂密,能填饱肚子的物件自然是不少,就这么靠天靠地,咱们倒也能混个囫囵饱。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半夜,旅馆里突然来了个客人……” 陈婆说着说着沁出两滴泪水来,她提起衣角抹了抹,接着又道:“这位客人的名字叫作张树海,他这人出手挺大方的,有那么一股子爽朗的劲头儿,对老太太那也客客气气,日子久了大家就熟谙起来。后来唠起家常嗑儿,我就问他还要在魁岭停留多久,他说自己是单身汉子,没什么牵挂的,哪里舒坦哪里就是他的家,似乎像是要长住下去的样子。小光这孩子命苦,从小他爹就扔下我们娘俩儿撒手西去,他跟着我没啥机会见世面,这回听到张树海聊起外头的玩乐事,心思就活泛起来。加上这旅馆客人稀疏,杂活我还能应付过来,他就没时没晌地跟张树海混成了堆儿。起初我是打心眼里挺高兴的,不是有这么句老话吗,跟着啥人学啥人。可是,后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他们整天也不见个人影儿,常常是大清早才哈欠连天地回来,连口饭都顾不得吃倒头便睡。小光不但越来越瘦,而且脾气也急躁了,一点小事儿就跟我针尖对麦芒地又吵又嚷。我知道事有蹊跷,就去外头打听了打听,结果……结果不问不知道,原来张树海和小光跟当地一些不学无术的二痞子铆上了,整日昏天黑地地赌博,还抽上了大烟!” “这么说……陈光的赌资是这个叫张树海的人提供给他的?”杜少谦突然打断陈婆冗长的叙述,脱口道。 “当时我也问过小光这件事儿。”陈婆说,“要知道,俺们娘俩挣那一点辛苦钱,别说拿去豪赌,就连平日里的家用都紧紧巴巴。但小光好像根本不担心,他让我别管,说是输掉的都是张树海的钱,而且他还说张树海拿他当兄弟,这些钱不用还。这下我就更着急了,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老太太我活了一大把年纪,除了咱共产党打倒土豪劣绅让老百姓当家做主,我还真是没碰上过。” 杜少谦疑问道:“如此说来,陈光输掉的这些钱真的就没有还给张树海?” 陈婆连连点头:“张树海非但没有让小光还,而且连提都不提。就这样过了一阵子,有一天小光突然买了些酒肉吃食孝敬我,他跟我东拉西扯,说我辛苦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啦。因这之前他整日不见影子,我心下就怀疑起来,于是就问他是不是出了啥事,小光说啥事也没有,就是想让我给他讲讲这鸭绿江早年间的旧闻怪事,我虽说心里还是犯嘀咕,但也没咋多想。我记得小光那天晚上特别精神,不停地问这问那,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天都黑成熊皮样了他也不肯回屋睡觉,最后还是我硬给他撵走的。” 杜少谦说:“陈婆,您老务必帮我认真回忆一下,那天晚上你都跟陈光讲了什么旧闻怪事?这或许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您先不要急着回答,仔仔细细地想,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陈婆回道:“老太太我打出生就长在这旮儿,几十年下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些囫囵事儿就跟身子的痦子一样,我心里清楚得很哩。别看我一把年纪啦,人还没糊涂到杜科长说的那个地步。”她瞄了两眼杜少谦,接着说道:“这鸭绿江是咱中国人和朝鲜人的界江,浩浩荡荡流出一千六百多里出去,水里头难免有些啥不寻常的物件儿,要说最怪的,那就属一种叫‘毛毛撑’的玩意儿,邪乎得很哩!” “毛毛撑?”我插嘴道,“这名字实在是蹊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陈婆说道:“顺着魁岭朝西走不了多远,江上的甩弯处有片礁石区,这些稀稀拉拉的礁石列成一条粗链子横在江中,站在高处看过去,右岸的山头就像个旱烟口袋,那些碎石就似旱烟口袋的链子,所以咱魁岭的乡亲都管那旮儿叫烟袋链。这毛毛撑只在这地界儿出没,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个啥玩意儿,反正花白花白地漂在江面上,就像一床厚厚的棉被似的。它早晨的时候吐着泡沫子,到了中午身上就开始长起黑毛来,那毛撑起来足足三尺多高,耸起来跟刺猬一模一样。可是不知为啥,但凡那些长毛撑起来,这江上的白鹭、水鸹子啥的就往上头落,怪的是,落上就飞不起来了,就像被糨糊粘住了。等到所有耸起的黑毛都落满了水鸟之后,这毛毛撑‘砰’的一声卷成个团,再看江面上顿时喷出去一股子一股子的血赤连浆,那百八十只的水鸟就这么报销咧,然后,毛毛撑翻出两个浪花沉入江底。” 我听得直咂舌:“陈婆,那现在这毛毛撑还能经常看到吗?” 陈婆摇头叹息:“那物件已经好些年不见踪影哩!据说上次出现还是三十多年前,当时咱这大东北被日本鬼子占领了,他们扶持溥仪皇帝建立了满洲国,说啥满洲国不是中国,我们都是满洲人,还在这界江修建了一座水丰发电站。当时的工程征用了几十万人,没日没夜地干活儿,结果有一天早晨,被抓去干活儿的乡亲们就看到毛毛撑浮出了水面。有两个日本鬼子不信邪,乘着小船非要弄清这物件儿是个啥,没想到碰到毛毛撑就给粘住了,怎么着也下不来。岸上的鬼子一看不妙,就将歪把子机关枪里塞足了子弹,铆足了劲儿地扫射,不想这毛毛撑立马就卷成了团,两个鬼子顿时被裹得血肉横飞!后来,鬼子们又拉来两口大炮铺天盖地地轰炸,八成是打中了毛毛撑,这物件儿惨叫两声,听起来像耕地的大牤牛。可是,等着风平浪稳之后,那物件却早就没了影子,只剩下江上漂浮着一片片绿汪汪的东西,看起来跟油菜似的,没多久江面漂起了一层白花花的死鱼。有那不知天高的人捞上鱼来回家吃,第二天就全身腐烂,流出来的脓水就跟那绿汪汪的油一个模样。所以,这毛毛撑和那苇塘枯井里的大哼哼是这魁岭的两大怪,提起来这旮儿的乡亲没人不晓得。” 杜少谦沉吟片刻,又问道:“除去毛毛撑这件事,您老那晚还跟陈光提到了什么?” 陈婆未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再就是‘龙宫采木’这件事,小光似乎对这个挺有兴趣,我记得他听得出神,连麻油灯着光了他都浑不知觉的。” 杜少谦连忙道:“龙宫采木?也是跟这鸭绿江有关吗?请您老赶快细细说来。” 陈婆说:“就在那烟袋链下游不远处,有处水流较急的地界儿名叫响水亮子。听老辈儿的人唠叨,早年间每逢六七月下大雨的光景,江水暴涨的夜间,在雾气蒙蒙的响水亮子那旮儿,往往能看到满江的火烛,红彤彤的焰子伸出一丈多高,然后还能听到好多木排顺流而下的震天响动。乡亲们不明白其中的因由,都说这是渤海龙宫派出的虾兵蟹将前来鸭绿江流域采木修建海底宫殿。这些自然都是谣言,哪里有啥龙宫采木之说?但是这响水亮子确实与鸭绿江其他的流域不同,不知道是因为水流还是别的啥原因,反正每年的这两个月,途经那旮儿的老蚌又大又多,据说每只老蚌里都藏着一颗美人湖。” “美人湖是啥玩意?”我禁不住又插嘴问道。 “这美人湖就是上品东珠,老太太我也没见过,都是听小光他那个早死的爹跟我嘟囔的。他爹早年间是个猎户,平日里就靠着去山里挖参打貂卖点碎钱过活。就说这野参吧,那也有好多名目哩,啥龙爪、跨海、牛尾、菱角、金蟾、闹虾、雀头、双胎,他还说这辈子就盼着挖到一棵金井玉阑,咱也不知道这金井玉阑的人参到底长个啥样。还有那貂,咱辽东这旮儿管打貂叫打贝子,貂有白板、紫鞟、花板、油红、亮青、大黑、老干这些名目,他爹总跟我胡诌一通,过了这些年,老太太我就只记下了这些。” 杜少谦问:“那陈光他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陈婆长叹一声,口气里充满了复杂的意味:“人这东西,有时候想想全是命中注定,躲是躲不过的!他爹满门心思想要弄一颗美人湖东珠,那阵子我就快要生小光了,他爹说弄到这东西从此之后就不用再受苦受穷,还说生在清水激流处的东珠色白,浑水及不流处的大多色暗,而响水亮子那旮儿正是清水激流,保准能摸到好的货色,就算采不到那一等一的美人湖,怎么着也能弄两颗成色稍差的龙眼湖和金缕衣。后来有天深夜,他爹冒着大雨还真就去了响水亮子,谁想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最终连个尸首都没见到。小光真是可怜,连他爹啥模样都没见过呢……” 陈婆说着说着竟嘤嘤地抽搭起来,混浊的泪水在那饱经沧桑的皱纹里逶迤流淌着。我和杜少谦见状不好再行询问,只得压制着心中的疑问,安安稳稳地望着陈婆,等待她的情绪趋于平静。 过了好一阵子,陈婆才微微止住了哭泣,她用衣襟掩着眼睛,说:“老太太本不该说起这些伤心事的,让你们这些后生见笑啦。” 杜少谦仿佛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忽然变得异常温和,那原本询问的语气也渐次清淡下来,他说:“真是难为您老孤苦伶仃这么些年,不过再苦再累也总算熬过去了。那……您老还跟陈光讲过什么?” 陈婆叹息不止:“本来,我给小光讲完这些,就想让他回房睡觉的。可是这孩子愣是不肯挪动屁股,非得让我再给他讲讲六十年前江心岛上那桩怪事情……” “等等!”杜少谦猛然说道,“您老的意思是说,陈光主动问起了江心岛的事儿,而不是您直接讲给他听的?” 陈婆诧异道:“是啊,是小光问我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杜少谦说:“这就对了。我在想,陈光之所以让您给他讲关于界江的旧闻怪事,其实主要目的应该就是关于这江心岛的事儿。换句话说,那个叫张树海的人来到跃进旅馆,跟着结识您儿子陈光,然后拉着陈光玩乐,送给他钱赌博等的情况或许只不过是个引子,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江心岛——究竟那座岛上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会让张树海如此大费周章地行事?” 第六章 雾隐妖蛟 陈婆缓缓回忆道:“听杜科长这么一说,老太太倒是回想起了一些不大寻常的事情来。我记得张树海最初来到跃进旅馆的那段日子,我给他拾掇房间的时候,无意中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只双筒望远镜,因着这东西是个稀罕物,我还拿起来摆弄了摆弄。后来有几次我看到他早早地就起来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裤脚挂着很湿的露水和草屑,我知道他肯定是去了山里。结果,之后几次我去他房间整理被褥,就再没看到那只双筒望远镜,想来……那物件应该是被他带在了身上。” “嗯?看来这里边确实有些蹊跷。”杜少谦用手掌托在下颌思忖了片刻,接着话锋一转,“那么,陈婆,您老还是先讲讲那个江心岛吧?” “这桩怪事,嘿!说起来年头就更远哩,差不多都六十年啦!”陈婆说,“当时,还是大清国呢,我也只有十来岁的样子。差不多就是这个月,忽然有一天,我听说这旮儿要打仗,说是日本人已经占领了鸭绿江对岸朝鲜人的地盘——那时候,咱们管日本人可不叫鬼子,都叫倭奴。还听说这些倭奴个个凶神恶煞,抓到女人和小孩就掏出心肝生吃,为此乡亲们都拾掇好家伙什儿跑到了山里躲避。没过多久这仗就打开了,我们在山里听到炮声震天响,刚开始咱们清军和倭奴不相上下,谁知道后来竟然被打得一塌糊涂。合着咱们中国人也不争气,那头都血流成河哩,守在宽甸城里的扑盗营还趁火打劫,疯抢咱老百姓自个儿的财物,弄得城里的乡亲们不得已也都跑到了山里躲避……” “扑盗营?”我打断陈婆,转而向杜少谦发问,“扑盗营是做什么的?” “扑盗营是清末地方建立的保安武装,相当于后来的地方保安团。”杜少谦说,“这些人大都没经过什么正统的训练,有的甚至出自绿林匪家,自由散漫,毫无信仰,为祸乡里更是不在话下。听陈婆所言,事情发生在六十年前左右,想必应该是中日甲午战争时期。——难道,这件事也跟当时的扑盗营有所关联?” 陈婆的双眼遽尔变得黯淡,她不住地叹息:“全部都死了,那凄厉的叫声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老太太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恐怖的声音……”陈婆说着说着抖了两个冷噤,继续缓缓言道,“当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江面上升起了一层很薄的雾气,大伙儿正准备吃些干粮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叫,说是倭奴正在渡江。我们赶紧跑到山顶躲在树丛中观察,果然看到有四五只梭船从对岸驶了过来,这时候岸边驻守的清军也发现了他们,没承想炮弹打过去之后,那伙倭奴不但不后撤,反而加快了速度硬生生地往江心岛上冲。估计这头的清军也觉察出有些不对劲,紧跟着他们也出动了十几只梭船冲上了江心岛。雾气这工夫已经障住了眼,我们在山头上已经看不清那座岛,只听得阵阵惨烈的叫声囫囵传过来——那叫声绝不是两军厮杀发出的,好像是岛上的人遇到了什么怪事,都在哭天喊地般求救,那声音真是又瘆人又让人揪心……” 杜少谦咂着嘴:“您老的意思是说,那伙倭奴和清军刚登上岛,还没等碰面就开始喊叫?” 陈婆连连点头:“倭奴和清军是从南北两个不同方向登岛的,虽然有浓雾遮着人眼,但那江心岛并不算小,他们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就碰面厮杀起来呢?所以,老太太我才会说这事儿有些怪哩!” “难道……”我摇晃的脑袋里满是疑惑,“我是说,难道那伙倭奴和清军后来都没有离开江心岛吗?” 陈婆接着说道:“那些恐怖的叫喊声响了好一阵子呢,差不多得有一刻钟左右才渐渐息止哩!我们躲在山上的人都被吓得浑身发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天色越来越暗,冷风嗖嗖地刮着,原本罩住江心岛的浓雾也缓缓消散开来。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岛上……那岛上……那岛上居然影影绰绰显出一个白花花的东西来!由于天色和雾气,我们看得并不是十分清楚,可它实在太过庞大啦,张牙舞爪地盖在整座江心岛上,而且,还在微微地颤抖着身子呢!” “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我焦急地问道,“究竟是什么?” “是妖蛟——”陈婆黯淡的双眼明亮起来,“虽然当时我还小,但是这两个字眼儿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在山中躲避的乡亲里,有位识文断字的算命先生,他看了一眼就断定那东西不是个凡物。他说,这妖蛟是龙生之子,又叫狻猊,喜欢躲在烟雾缭绕的地界儿,这玩意儿生性凶猛,长得有些像狮子。那算命先生还指给我们看,放言这东西出现在江心岛,这岛上必然有异事发生,要不然,那些倭奴和清军怎么会刚刚登岛就会发出那番惨叫?我们一听这话全都信以为真了,直直地盯着江心岛不敢大口喘息。可是,随着浓雾的散尽,那妖蛟也消失不见哩!岛上一片安静,从始至终就没有再见一个清军返回,至于那些倭奴我就不清楚了,毕竟他们登岛的方向在南边。” 杜少谦扭头望着花窗。窗外的雨水还在簌簌作响。他继续问道:“陈婆,那些清军迟迟不归,难道就没有别的清军再行登岛查看吗?” 陈婆说道:“蹊跷就蹊跷在这儿,驻防的清军的确再没有派兵登岛。可是,就在这天午夜时分,却有另外两伙人趁黑登上了江心岛,他们上岛之后同样发出了惨烈的尖叫声……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两伙人就是扑盗营和木帮。” “木帮?”杜少谦说,“怎么又和木帮扯上了关系?既然他们的遭遇与之前的清军和倭奴如出一辙,想来也都没能再从岛上返回,你们是如何确定这两伙人的身份的?” “这个……”陈婆回道,“这个杜科长有所不知,早年咱这地界儿的乡亲,都是靠着山和水找营生,木帮就是把山里的成材大木伐倒,然后由水路运出贩卖,所以这鸭绿江除了冬天寒冰封水之外,常年都有木帮的排子来来往往。虽说当时正在打仗,但平头百姓也得生活不是?那时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后来国家解放了,前两年又号召咱们‘大炼钢铁大跃进’,木帮上的人也都散得差不多了。这跃进旅馆的伙计皮五,早先就是干木帮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弄断了一条腿,才被安置在了这旮儿……” “您老说什么?”杜少谦突然提高了嗓门,“您老说那瘸腿皮五从前是木帮中人?” 陈婆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似乎对杜少谦的惊讶并不以为然。她接着说:“至于我们是咋知道这两伙人是扑盗营和木帮的,是因为第二天早晨从岛里返回了两个人,只有两个人。他们被乡亲们发现时已经疲惫不堪,那面颊充满的恐惧之色我到现在还能记起来,像是活活见了鬼一样!就连眼仁儿都散掉了,可怕得要命!后来……”陈婆说着又抽搭起来,“后来我在小光的身上也看到了这番情景,小光他……都是孽呀!” 杜少谦问:“那这逃出江心岛的两个人都跟你们说了些什么?” 陈婆摇头:“他们一个是扑盗营的,一个是木帮的,只说了这些。除此之外还一再叮嘱我们万万不要再去那座江心岛,永远都不要去!然后又向我们讨了些干粮和水就急匆匆地走掉了。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过了那么些年,小光这孩子还是因此枉送了性命!” 杜少谦说:“就是说,陈光跟您老打听完这事儿后就去了江心岛?那个叫张树海的客人也跟着去了?” 陈婆回忆道:“不,并不是这样的。就在小光打听完这些事情的三四天后,跃进旅馆里又来了位客人,这位客人自称名叫李光明。他跟张树海一样,也像是要长住下去的样子。不同的是,李光明平日里沉默寡言,极少跟我们唠嗑儿啥的,甚至在我的印象里,都没怎么见他笑过。过了十来天左右,不知怎的,他竟然也跟张树海和小光他们混在了一起,三个人经常神神秘秘地关上门来窃窃私语,老太太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搞什么名堂。那些日子也赶上下着大雨——咱这地界儿就是这样,每年的这个光景那天上的雨水总要铺天盖地地落上一阵子。我记得就在放晴的那天早晨,小光突然跟我说要去江里弄些鱼虾回来,说是张树海和李光明都想尝尝鲜味儿。三个人走的时候还带着绳索家什……可是谁曾想到,这一去再回来后小光就成了那副德行!往后的事儿谢掌柜不也跟你们说了么?差不离儿!” “那张树海和李光明呢?”杜少谦问,“他们没有跟陈光一起回来吗?” 陈婆回话:“事后小光说,他们三人是一起从岛上回来的,但是我从始至终就再也没有见到张树海和李光明的影子,他们甚至连放在房间里的行李都没有拿就消失了。至于三人在江心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小光的身上又是怎么被戳上了那块传尸鬼疰的印记,不论我怎么问小光,他就是不肯多说一句。他还嘱托我,要是再有住店的客人打听关于江心岛的任何事,都不要再去唠叨,也不能让任何人再去那座岛,不能!这是小光临死之前薅着我的胳膊讲的话,谢掌柜他们也都听得一清二楚。要不是吴先生被割掉了脑袋,这些事老太太是绝不会吐露的。” 陈婆结束了漫长的叙述之后显得有些疲惫,她伸出干巴的手掌掩着嘴巴,哈欠连连。 杜少谦双手交叠在脑后,仰着脑袋把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那微鼓的鼻翼和下意识抖动的眼睑暗示着他的踌躇。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在我跟随于他身边的那些岁月间,这副表情几乎成为他思索时的招牌动作,这让我每次想起他,脑海中首现的影像必然如此,抹不掉也擦不去。后来,有一次我坐在摇椅上浮想联翩,偶然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居然发现这位垂暮的老人像极了杜少谦,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将这个动作重复了许多许多年。无法击败的时间彻底改变了那个原本只是个卡车司机的邱明,但我,却因此感到欣慰不已。 我将陈婆送走之后,接着按照杜少谦的指示让老崔睡在李桐的房间之内。看得出来,老崔和李桐都显得忧心忡忡;特别是老崔,他死死薅着我的胳膊怎么也不肯撒手,不停地问东问西,言说这次祸可闯大了,送到工程前线的木材差个一天半晌还好,要是耽搁太久恐怕公社会有所怪罪,弄不好就连这份差使都会丢掉。我想到事已至此,就算再怎么心急如焚也无济于事,于是索性安慰起老崔,说杜少谦心中有数,待查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定会替我们解释一二。随后,我又找到谢掌柜和皮五,告知他们务必要谨慎小心,睡觉时最好睁着一只眼。诸事安排妥当之后,我这才赶回了房间。 杜少谦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变,他紧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的样子。本来我心下有许多疑问想请他解惑,但见他如此疲惫也只好暂时作罢了,遂独自卧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轻声叹息。而杜少谦似乎猜中了我的心思,他于此时出其不意地开口吓了我一跳:“邱明,有什么想问的你尽管问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连忙从床上弹身而起,又将此前吴先生送我的大生产香烟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然后恋恋不舍地抽出一根递给杜少谦。杜少谦接过香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比画道:“你也抽一支,留着它干什么,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再说,老崔身上不是还有一盒吗?” 我笑着点燃香烟,吸的时候绷着气力,心想这可是正经八百的“大生产”啊!一边问道:“杜科长,你觉得陈婆讲的这些旧闻怪事有多少可信的成分?且不说那水怪毛毛撑和龙宫采木之说,但就江心岛上落着的什么妖蛟,就算那玩意儿真的是龙生之子,可是怎么会盖住了整座岛?会不会是当时陈婆年幼,把道听途说来的一些事情安在了上头?” 杜少谦说:“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不论你我,倘若换作他人乍听了这番话,肯定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你仔细回想回想陈婆的叙述——那天他们躲在山上,时间是黄昏,江面还有浓雾笼罩着,而且更重要的,他们是在看到了那伙倭奴和清军登上了江心岛,接着听到两伙人发出了惨烈的叫声,之后才看到了传说中的妖蛟。所以,我在想,他们会不会是真的看到了一片白花花的东西盖住了整座岛,但那东西……” 我打断杜少谦脱口而出:“杜科长的意思是说,那些乡亲包括陈婆在内,之所以认为那片白花花的东西是什么妖蛟,是因为他们先入为主地听到了倭奴和清军的惨烈叫声,由于心里恐惧才顺理成章地把那东西当成是妖蛟?而后来,木帮和扑盗营的人登上江心岛之后覆没未归,就更加让他们肯定了那算命先生最初的判断?” 杜少谦说:“不错!有些事情在时过境迁之后,特别是再由他人复述给听者时,本身就失掉了原本的汁液。因为人的心理是复杂的,对待问题的看法当然也就千奇百怪——毕竟我们无法再去重现当时的情景,所以听者难免在别人的主观臆测下误入歧途。就像老崔之前讲述的小文字沟那件事情,或许真的有个女人曾经在那里上吊死去了,只是这件原本普通的事情在口口相传中越发变得耸人听闻了而已。这并不难理解。再举个例子:我少时在辽宁营口长大,那阵子还是伪满洲国期间,当时,有桩奇闻传得沸沸扬扬,几乎到了老少皆知的地步。说是在城外的芦苇荡里发现了一具体形庞大恶臭无比的尸骸,这尸骸头顶生角,腹下生爪,足足三丈有余。乡民谁也不知道这东西为何物,于是便传说它是蛟龙。结果谣言像雨后的庄稼般遍地生花,甚至整个东北大地的一些富贾巨商还专门乘坐火车前往观瞻,一时间把整座营口城拥挤得水泄不通,就连当地最有名的报纸也都大篇幅登载了此事。道理就是这个样子,原本没有定论的事情,一旦被统一了口径,那么假的也会变成真的,这就是人们普遍的弱点——从众。” 我疑问道:“那么,假如咱们暂时抛开妖蛟的说法,杜科长认为致使倭奴和清军还有后来的木帮和扑盗营登岛后惨叫的因由是什么呢?我实在想不出来,究竟他们看到了什么玩意儿才会这么恐惧连连?” 杜少谦说:“所有的恐惧大半缘由都是未知,我们之所以对鬼神之类的东西充满敬畏,其理由无外乎如此。假如你此前就目睹过带着血迹的纸人凭空飞起,那么在吴先生的死亡现场你肯定不会像刚刚那么害怕。因此,我想六十年前那四伙人必定是在岛上见到了罕有的异物,而且这个异物……现在应该还在那座江心岛上。” 我猜测道:“陈光肩膀头上那块跟吴先生下颌一模一样的印记,会不会跟这个异物有关?” 杜少谦说:“这个倒是其次,我现在更关心的是,在那样紧张的两军对垒间,是什么样的原因诱发倭奴孤军深入,甚至不惧清军的炮火非要登上那座岛?要知道这可是兵家大忌,无异于羊入虎口。而木帮和扑盗营明明得知倭奴和清军都遭遇了不测,还是不顾一切趁着夜色登岛,这就更让人费解啦!” 我补充道:“再加上后来的陈光、张树海和李光明,就是说前前后后六十余年,这些人都想登上这座江心岛,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有什么玩意儿这么吸引他们,让他们可以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身家性命?” 杜少谦掐灭烟蒂:“看来,纸人割头颅这桩案子背后还有更多的谜底等着咱们揭开。所以我在想,咱们是否有必要亲自登岛去看看?” “这咋行呢?!”我顿时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先不说岛上那让人恐惧的异物会让咱们丢了性命,单就这滔滔洪水就足够咱们喝一壶的咧!杜科长,那岛可是长在江心,现在又是汛期,怕是乘船都过不去!再说,咱们现在是要尽快查出杀害吴先生的凶手,要是转移了目标这不就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嘛。” “你是在担心这与咱们的调查南辕北辙?”杜少谦笑道,“这点你大可放心。你想想,凶手既然可以大费周章地在封闭的房间里杀害吴先生,然后不动声色地逃遁,可见他的行事是有计划性的。试问,如果咱们盯住露出来的冰山一角,又怎么可能突破他的防线?他想用他设置的条条框框圈住咱们,我却偏要避开这些看似光鲜的东西,然后通过没入水下的冰山来旁敲侧击粉碎它!要知道,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山之所以壮观非常,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上面,而剩下的那八分之七才是关键所在。” 我见杜少谦如此铿锵有力地坚持,不好再行劝阻,于是便问道:“那杜科长想好怎么去那座江心岛了吗?之前你也听到了,那公社的徐海生和武装部的胡建设已经警告咱们不要轻举妄动了,我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不会只是嘴上说说吧?我猜这跃进旅馆的外边肯定有眼线盯着咱们。” 杜少谦说:“看来你真是上道了。但是不管怎样,咱们都不可以坐以待毙不是吗?还有就是,你觉得胡建设和徐海生这两人如何?” 我回忆道:“总觉得他们两个有些怪异。按常理,胡建设不该对徐海生呼来喝去的,可是那徐海生似乎有些畏惧胡建设,倒像是他们俩的身份对调了。但……我又觉得这跟案件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杜少谦说:“还是那句老话,一旦咱们以调查者的身份介入,就万万不能忽略任何有悖常理的东西。我观察到徐海生在临走的时候犹豫不决,他像是要跟咱们说些事情,但是后来被胡建设叫下了吊脚楼。我想,咱们以后有必要暗中去跟他谈谈,关于魁岭的某些事情,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这条线索你要记在心里。” 我愁眉不展地点了点头,望着两扇花窗不再言语,心里仿佛被掏空一般焦灼。 杜少谦终于结束了他那过于漫长的姿势,看过手表之后旋即站起身来,与他伸展关节时的响动一并发出的,还有那句充满信心的自言自语:“明天——明天才是关键!” 第七章 木帮诡事 魁岭。第一个清晨。 推开花窗,狂风夹杂着雨沫横扫进来,屋子里顿时片片煞凉。 三四小时的睡眠让杜少谦褪去了满身的疲惫。他把整张面孔浸在瓷盆内,扬起脑袋后任水滴由脸颊顺流而下。外边的雨还在下,半刻也没有停歇。透过窗外榆树茂密的枝丫,掠过高矮不一的草屋坯房,隐约能看到鸭绿江水在肆意奔涌。 我们随瘸腿伙计皮五下了吊脚楼,弯弯绕绕来到一处厅堂。厅堂之内摆了张大圆桌,众人早已各自落座。 谢掌柜见我们到来,忙起身对杜少谦说:“吃个早饭还得走这么远的路,还望杜科长多担待些!实在是原来这座宅子的主人整景儿,厅是厅,堂是堂,我们接管之后也就顺着这个习惯来咧。” 杜少谦两道眉毛间展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说道:“嘿!不碍的。之前听皮五说,这宅子的主人原来是个大地主,谢掌柜了解这个人吗?” 谢掌柜摆手道:“都过去好些年啦,不提啦不提啦。来!咱们先吃东西,吃东西。”说着他将放在圆桌上的一只大盘向杜少谦的方向推了推,“这吃食可是皮五的拿手绝活,杜科长要不要尝尝看?” 大盘之内落着三五沿儿被切好的东西,看上去像是豆腐片,只不过这豆腐片上满是些青青白白的图案,样子古怪得很。 坐在我身旁的李桐早已按捺不住,经过昨晚的连番折腾八成是饿坏了,还没等杜少谦伸出筷子头,他就已经把那豆腐片塞到嘴里嚼了起来,一边还不忘嘟囔道:“好吃!真好吃!这东西是啥?” 皮五似乎早就料到有人会问起,于是他故作神秘地说:“乌龙穿白玉。” 老崔接过话茬:“咱这辽东怪模怪样的吃食倒是不少,啥油炸冰溜子、刀切生鸡蛋,可是我咋没听过这道菜,怎么讲?” 皮五又炫耀起来,嘴角撇起来老高:“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听我跟你唠叨唠叨你就明白咧。咱这地界儿靠着鸭绿江,浅水窝子里可有不少旁人看不上眼儿的泥鳅,那真是又肥又嫩,一网下来弄个三五十斤不在话下。把这泥鳅先在水盆里困上个两三天,清清肚子里的那些脏东西。然后,再把几十条活泥鳅和卤水豆腐一起冷水下锅,灶下起火,水一热泥鳅就往豆腐里钻,待开锅后那泥鳅和豆腐便透熟透熟的,接着将它们取出来晾凉切成薄片,就这么简单哩!因着泥鳅色黑,熟透的豆腐色白,所以才叫了个‘乌龙穿白玉’的名号。” “没想到你懂得还真多!”李桐听罢拍手叫绝,“昨晚那个夜光木就够让我惊讶了,这回又开眼啦!” “这算得了啥?”皮五哧哧地笑着说道,“要不是他娘的连日大雨,我一准儿让你们见识见识更美味的东西!说起来这泥鳅不过是鸭绿江里最不入流的水产,要说吃鱼,那当属这江里的‘三花五罗十八子’,而这里边的‘三花’——鳌花、鳊花、鲫花又为上上等。当年我在木帮混日子的时候,每到春天江面破冰,鱼肥虾壮,吃开江三花鱼可是帮中上下少有的乐事。”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不过这吃三花也是有讲究的,必须要用带着冰碴儿的江水来清煮,且这三花鱼要脱脱地新鲜,只加少量盐和葱姜,差个一星半点都不成!俗话说得好,千滚豆腐万滚鱼,等到那鱼汤成了乳白色,味道简直绝了,光是流的口水都能把你淹死……” 李桐满脸钦羡,但转而却又十分失落地说道:“要不是出了吴先生这档子事儿,我倒是真想尝尝这开江三花鱼是啥味道。” 皮五听到李桐这么说,根本不顾及其他,接着手舞足蹈地继续扯道:“其实,还有更绝的哪!早年间我在长白山的深山老林子伐木头,山中的溪谷里盛产一种遍身滑溜溜的林蛤,那些满族旗人的后代都叫这玩意儿为‘哈什蚂’,都说这哈什蚂是喝着野参水长大,所以有这东西的山间必产大参。哈什蚂这东西怪得很,光喝不吃,秋天寒霜降后大都腹胀而死。” 皮五继续说:“咱们用刀剥开它们的肚子,十之八九都有乌黑的蛤籽,再把两肋上那肥满莹白的蛤油一并刮下,这两样物件要是放在滚沸的三花鱼汤之中涮食,那才真叫……真叫他娘的人间绝味!” 我们听罢连连点头唏嘘。而这工夫,老崔却没深没浅地脱口问皮五:“你残废的这条腿是伐木时弄伤的吗?” 皮五被老崔突如其来的询问弄得愣了愣,接着原本绽满脸颊上的骄傲神色唰地褪了个干干净净。 就在我思量老崔此话太过唐突之际,皮五则耸着肩膀“嘿”了一声,他自顾自地说道:“都怪我皮五命如薄纸,摊上了那档子怪事,才在这鸭绿江里弄瘸了腿,最后……最后落到了当杂工的下场!” 我疑问道:“都说这木帮木帮的,想来都是在深山老林子里,咋又会跟鸭绿江扯上关联?” 皮五回话:“邱明同志,这个你有所不知。这木帮是咱辽东最古老的行帮,可不单单只是伐木头那么简单,那是分山场子活和水场子活的。这山场子活是把山中圈好的大木伐倒、去杈杈,然后再运下山,而水场子活则是把运下山的大木穿成木排子,放到江里头流送。当年日本鬼子和俄国老毛子在咱的地界儿开战,他们用来修筑铁路的木材那可全是木帮从长白山里捣腾出来的,然后才通过水道运出来,还有一些直接通过鸭绿江运到这安东入海口辗转弄回自己的国家。他娘的!人家可是赚得盆满钵满,而我们木帮中人一趟流送下来,要费掉三四个月,在江中的恶水哨口里死上三五个人那是稀松平常的事儿,换句话说,我弄瘸了这条腿还算是幸运的呢。” 我嚼着半沿儿“乌龙穿白玉”,说道:“之前听陈婆讲,这鸭绿江里有处出没水怪毛毛撑的地界儿叫作烟袋链,还有出产大蚌的地界儿叫响水亮子,难道,这就是你说的啥恶水哨口?” 皮五听到我这么问,原本的兴致又绽满了脸膛,他摆手道:“那烟袋链和响水亮子虽说也能算得上恶水哨口,但却不是这江上最凶险难缠的。咱们辽东木帮流送的水道有两条,一是这个鸭绿江,木帮中人都叫它是南流水,终点是安东入海口;二是那松花江,也就是北流水,终点是吉林船厂——早先大清朝的时候,俄国老毛子越过边境烧杀抢掠,给顺治皇帝弄急眼了,老爷子下令建船造炮,死磕老毛子,所用的木材那都是通过北流水运过去的。但是不管这南流水也好,北流水也好,都有九九八十一道哨口,比如,鹌鹑砬子、转水湖、三缝墙、葫芦套、阎王鼻子、白马浪,那多得可是数不胜数,它们全都是木帮中人的孽!而这些要命的哨口里,最厉害的当属一处叫秧歌汀的地方,我这条残废的腿,就是在那疙瘩着了道!” 李桐好奇地问道:“秧歌汀?咋听上去这么怪?难道这处哨口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 皮五把端着的碗筷放下:“既然今儿个都唠到这份上啦,那我也不妨把这条残腿的事儿原原本本都跟你们说了吧,也许,说出来我这心里兴许还能痛快痛快呢!我记得……我记得那年十月才刚过去,铺天盖地的大雪片子就飞落下来咧,那年的大雪片子,哼!个头得有大拇指甲盖儿那么大,他娘的,生生地下足两天两夜。雪停之后,我们木帮进山开始伐木,那他娘的真是透骨的焦冷,整日在齐腰深的雪窼子里晃来晃去,就连喘口气儿嗓子眼儿都会被风扎得干巴巴的疼。到了腊月节气,老林子里的寒冷一下子蹿起来两丈多高,北风像小鬼儿一样嗷嗷直叫,就连撒尿都得小心翼翼,一人攥着一根棍子,边尿边用棍子不住地敲打,否则尿出来就冻成冰溜子,直接把人弄个倒仰根本不在话下……”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这天,我们大清早起来开始砍伐最后一片圈好的林子。可能是在山里待的时间太久了,满眼的雪和树让人有些疲沓,精气神儿也都散花了,我铆准了一棵大木就不管不顾地伐了起来,钢锯吱吱嘎嘎磨了那么一阵儿,我这才仔细去看那锯齿……它们,它们居然全部都崩了刃,而那棵大木……居然丝毫未损!” “你说得未免太玄乎啦!”我满口惊讶,“这怎么可能?树木怎么会比钢锯还硬?” “他娘的,谁说不是哩!”皮五接着道,“所以,我立马抬起头来端量起了这棵大木,这一看可是了不得咧!但见这大木有十多丈高,上面分出的枝丫非常奇怪,我认真辨认了辨认,有松、桧、白杨、紫桦和白桦,还有白榆……就是说,一棵树上生出了七八种各不相同的枝丫!我当时心里就乱成了一团麻,赶紧把其他的人都喊了过来。帮中有位姓韩的领头人,大伙儿都叫他韩把头,韩把头只看了半眼那棵大木,就‘咕咚’一声跪了下来,冲着大木玩儿了命地磕起头来,还命我们全都照着他的样子做。事后,他跟我们说,这棵大木是这片山林的把头神,名叫瑞树,别说动不得它,就连它周围的树都不该砍伐,接着,我们急赤火燎地拾掇好家伙儿什,头也不回地一溜烟儿跑下了山……” 皮五说到这里,滴溜着眼珠儿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他干咽了两口唾沫,兀自摇头叹息:“可是没想到……谁他娘的也没想到哇!来年江面破冰以后,我们撑着木排往安东流送,还真就出了桩大事情!刚刚我也叨扯过,这南流水有九九八十一道恶水哨口,可韩把头毕竟经验丰富,往年行排过程中虽有凶险却也能保个周全。但是这次也该着我们不走运,就在流送的第三天晌午,我们遇到了一场大暴雨。那雨下得可真叫大,我眼睁睁看到两岸山崖间的大树被狂风扯碎,乱石飞如鹰隼,放眼望去就像是天崩地裂。” 他手舞足蹈地继续说:“韩把头一看不妙,赶紧找了处地界儿停下来。不承想没过多久,由林子里钻出八个黑衣大汉,他们的头上都戴着笠帽,帽檐儿压得很低,根本瞧不出啥模样。其中一个领头的抛出一袋真金白银给韩把头,言说他们八人要前往安东办件要紧的事儿,能否帮忙捎上一段路,即刻启程?韩把头哪里见过这等好事,连犹豫都没犹豫就一口应承了下来。木排就这样在大雨之下再次入江,那八名黑衣大汉坐在排尾围成一圈,躬着身子窃窃私语地说个不停,可是他们说的啥却听不真切。黄昏的时候,大雨渐渐停了下来,这时候我们经过了一处黑乎乎的陡崖,因着水势险恶,我们全都各就各位打起了精神,心思就没有放在那八人身上,没承想……没承想……没承想那八人扑通扑通跳入了陡崖下的深水里头,翻动了几簇浪花就消失不见咧!”皮五言及此处,使劲地缩着细长的脖子,脸颊上稀松的皮肉连连抖动。 “消失不见咧?”老崔霍地撑起身子,“真他娘邪乎!他们是啥玩意儿?” “谁他娘知道是啥玩意儿!”皮五干搓了两把脸,“当时我们都被吓傻啦!还是韩把头见多识广,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了那袋真金白银,打开一看,可是不得了哇!哪是啥真金白银啊!你们猜是啥?居然全是些楮灰!韩把头当时就喷出来一股子鲜血,眼仁儿都散成碎豆腐了,他说那些玩意儿八成该是成了精的老鳖,不知怎么上了岸,找不到老巢才干了这么档子事儿!” 我听着皮五咋咋呼呼的叙述,满腹狐疑,不禁接茬道:“那后来怎么样啦?” 皮五又叹息起来:“后来……第二天,木排再经过秧歌汀的时候,不知怎的一个劲儿地往里头滑啊滑个不停,那是咋都控制不住哩!那秧歌汀有数不清的怪石龇牙咧嘴地立在江面,木排进去之后顿时就乱了套,眨眼的工夫连着韩把头和其他三五个木帮中人就被吸入了水中。我站在排后见事有不妙,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从排上一猛子扎离了哨口,不想这时从水底钻出一根崩排的大木硬生生地顶在了膝盖上,这条腿……就这么完犊子啦!那时候,我哪里还顾得上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在往岸边死命游的时候我回头瞄过去两眼,只见被卷入水中的韩把头等人在乱石间上下翻滚,那身上片刻就被剥得溜光儿,紧接着是皮肉——那秧歌汀的水里像是有数不清锋利的刀片,直剔得他们鲜血横飞,白骨森森!可是即便这样,他们的骨架还在江水里左摆右摇,上蹿下滑,活脱脱就是在扭大秧歌,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为啥这疙瘩的乡亲们会给这处哨口取名为秧歌汀!” 老崔被皮五这番说辞惊得直缩肩膀:“真没想到这哨口原来这么厉害,我真是佩服你们木帮中人,这不跟在老虎嘴里拔牙没啥两样吗?” 皮五双眼闪亮:“再后来……再后来我侥幸不死,木帮这碗饭是吃不下去了,索性就来到这魁岭安了个家。不过话说回来,那种与群山为伍,跟烈酒为伴的日子倒是活得畅快,只可惜……” 皮五顿了顿,见众人都吃毕饭菜放下了碗筷,这才狡黠地说道:“看来大伙儿都挺满意我皮五的手艺哇!俗话说,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儿,你们是不是该把粮票拿出来啦……” ——好滑头的皮五!我在心里暗自思忖,这家伙跟我们来了招儿“先斩后奏”,胡诌八扯了一大通木帮旧事,想来那“乌龙穿白玉”已经入了肚皮,就算我们再有什么不满也只好乖乖地给他粮票。 倒是杜少谦显得不以为然,他忍俊不禁地从怀里掏出四张粮票递了过去,言说这是全国通用的,让皮五收好。 杜少谦又补充道:“待会儿我想去宅子里转转,看看是否还有遗留下来的线索。皮五,你给引引路吧?” 皮五屁颠儿屁颠儿地满口答应:“好咧!我拾掇好桌子,这就来!” 这时候天上的雨水已渐渐息止。空气被连日洗刷后变得异常清冽。远处虽有乌云在翻滚涌动,但已然露出了模糊的蓝色。 我跟随杜少谦信步绕着内墙行走,这才发现这座大宅远比我想象中要宽阔很多,不但分内院和后院,还有诸如仓房、碾房、草房、磨房之类,一应俱全,甚至由于昨夜大雨,我竟然没有发现宅子四角各设了一座炮台,这东西我还是知道的:早年间为了防止山匪马贼夜袭抢掠,大户人家都会如此做派,然后请来炮手看家护院。 但是杜少谦好像并不关注这些,反倒顺次查看起了拴马桩、围墙上的腰花装饰、房檐柱和滴水瓦,以至于宅门下的枕石他都要端量端量,看得十分仔细。 我耐着性子跟在他身后百无聊赖,直到他扬起面孔盯住了一处房屋的房脊,我们的脚步这才停了下来,我开始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那房屋的脊头略略翘起,一只木刻的麒麟蹲在上头,虽然经过风剥雨蚀早已失掉了灵气,但仍旧能感觉到宅子主人当年的精致用心。 我见杜少谦眉头缓缓聚拢,看得有些出神,忙问道:“杜科长,怎么了?这麒麟脊头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问题。”杜少谦心不在焉地说道,“那个,你觉得这顿早饭怎么样?” “不错!不错!”我连忙回答,“皮五的手艺果然不是吹嘘出来的,那道‘乌龙穿白玉’的确够劲!” 杜少谦把视线从麒麟脊头上挪开,提步走向吊脚楼,一边笑道:“我不是想问你吃得如何,我是想问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除去皮五讲的那些木帮旧事有些离谱之外,别的没有。”我说,“杜科长有什么发现?” “还记得我问过谢掌柜是否了解这幢宅子的主人吗?”杜少谦低声说道,“我虽然只是随口说说,但是谢掌柜立即就把话岔开了……实际上,在吃这顿早饭的过程中,我们已经不知不觉了解了皮五的底细,那么,在所有与案件相关的人员,且在我们视线范围之内的,就只剩下谢掌柜自己,所以……但,目前这不是我们急需要解决的——要知道一旦我们获得与案件相关的信息量过大,有时候反而会把我们置于含混不清的境地,因此,前往江心岛还是我们目前的首要任务。” 我试探着问道:“看来杜科长已经找到了登岛的办法?” 杜少谦笑着说:“本来是没有的。但是吃了这顿早饭之后就有了。” 我连忙猜测道:“怎么去?——杜科长,你千万别告诉我,你想让那瘸腿皮五带着我们去!” 杜少谦故作神秘地不置可否,步伐也快了起来。 我追着他继续劝道:“虽说那皮五曾经是木帮中人,对鸭绿江上的恶河哨口也比我们都熟悉,可是你也看到了,这个人简直狡猾至极,连吃顿早饭都要算计你身上的粮票,就算他真的带我们去,那还不得把你身上的粮票都掏得干干净净!” 杜少谦正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道理,不用讲你我都明白。但是在特定的时候也不尽然。比如你,我并没付你任何酬劳,但是你却愿意跟着我调查案件,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你对未知充满好奇,我却在恰当的时候提供了这个机会给你。皮五也一样。他是那种把大喜大悲都挂在脸上的人,这点从他讲述夜光木到木帮旧事时的炫耀,还有老崔问起那条残腿后他表露出的郁闷之态便可以窥测一二。实际上,如果你仔细琢磨皮五的话里话外,你会发现他一直对他那条残废的腿耿耿于怀。换言之,他极其忌讳别人会因此看不起他,而他心里潜在的想法必然是:如果我不是身有残疾,未必就会比你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差。” 杜少谦作总结:“所以依现在这种情况,要想让他带着我们登上江心岛,用钱财倒不如给他些勇气和信心。就是说我们要跟他讲,不停地讲,即使他有条残废的腿,即使他目前仅仅是个杂工,但如果没有他我们是怎么也无法登岛的。只要他相信这确是事实,那么我们的目的就此达到。” 我叹息道:“杜科长可真是机关算尽哩!你这是给皮五造了一个美梦,要是他真的如你所愿带着我们登上了江心岛,一旦出现什么意外,这岂不是害了他吗?难道非要这么做吗?” “是!必须这么做!”杜少谦展露出惯有的坚持,这让他字字铿锵的回答里浸透着一股子自负,“邱明,这世间的所有事情都不像你想象中那样完美,这是命案,不是过家家,要想查出真相就必须有所牺牲!就算你我情投意合,但是,倘若有一天,我要是查出是你杀了吴先生,那么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崩碎你的脑壳。” “难道真的一点情分都不讲吗?”我反驳道,“要是凶手是你的家人,你也会这么做?” 杜少谦见我略显激动,语气稍稍平复了些:“邱明,还记得我在河岸给你讲过的那个三人连环凶案吗?现在让我来告诉你答案吧。其实,凶手之所以杀掉他们,然后修理他们的脚指甲,是因为凶手本来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要置他们于死地,他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想修理那些脚指甲,杀了他们不过是为完成这个目的才不得已为之的。因为凶手固有的观念是,一旦脚指甲过长会不舒服,那么他顺理成章地认为别人也应该是这样的想法。”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所以从这个角度出发,当他看到三名死者留着长长的脚指甲不进行修理就很难过,接着他去劝导他们剪掉脚指甲。可是三名死者并不以为然,他们觉得剪不剪掉这些东西都无伤大雅,这是他们自己的自由,干吗用外人来操心?凶手吃了闭门羹,越想越觉得实在憋气——我这可是为你们好,你们居然不领情,你们怎么能让长长的脚指甲就这么长着而熟视无睹?于是,凶手开始干预起了他人的命运,血案就这样发生了——这,便是人心的复杂,要是你各自站在凶手和被害者的角度,你会发现其实谁都没有错。但是,事实上三条活脱脱的生命已经没有了,这个时候你还会去讲什么情分吗?” 我听罢杜少谦这番话后顿时哑口无言,只得撇脸望向天空,心里只恨当初真的不该卷进这桩事情里来! 天空里那原来翻滚涌动的铅云又不可遏制地壮实了两分,原来呈现出的一点蓝色早已荡然无存,它们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雨水即将来临。 瘸腿皮五在这时满脸堆笑地向吊脚楼的方向走来。 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此改变。 我知道——但我却不知道,此后发生的事情会是那般波谲云诡!那般如坠深渊! 第八章 哨口惊魂 事情正按照杜少谦所希望的那样发生。 当瘸腿皮五被他一连串充满慷慨激昂的说辞所折服时,我突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难道我自己也仅仅是杜少谦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难道为了真相就可以真的置他人于不顾?或者杜少谦原本就相信我,也确信皮五真的可以安全带我们登上江心岛? 在我充满变数的隐秘人生里,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去面对所谓的抉择。直到今时今日,直到此刻我拖着朽糟的身子,坐在电脑面前给你们讲述这段故事,我仍旧无法判断自己当初选的这条路究竟是对是错。跟杜少谦接触得久了,我越来越发现他的内心波动着一股煌煌狂热,就如同在一印铁锅里正沸涌的开水,这跟我起初遇见他时,他给我留下的那种沉默寡言的印象简直大相径庭。然而,我却实在无法否认,那时的杜少谦身上的确飘荡着一种让我无论如何都欲罢不能的气息,我将为此只能对那些数不胜数的凶险满怀感叹。 皮五的加入似乎让杜少谦平添了两分信心,这使得他看起来越发显得精力充沛。接下来要解决的就是,如何瞒过武装部胡建设的眼线从这座宅第当中走出去。杜少谦那股子拎起来就用的劲头真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将这个问题抛给皮五,并且故意信心十足地告诉我:“皮五必定有办法。” 皮五果然当仁不让,他满心欢喜地说:“这事儿再他娘的好办不过啦!杜科长可能还不知道,咱这跃进旅馆有条暗道可以通向镇口。那原来置办这座宅子的大地主可不是个傻瓜,守着这份产业他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虽说现在那里已经废弃,也就是平日里用来堆放一些杂物和菜食,但有我皮五在,保靠能带着你们安全离开。”他根本不容杜少谦和我再行插话,接着急赤火燎地说道:“我这就去准备登岛用的工具,你们就在这旮儿等着我,说话就回来!就回来!”皮五说罢就兴冲冲地前去准备,那样子生生像被打了一管子鸡血。 我继续跟随着杜少谦的脚步顺时针绕着吊脚楼走动,心里又忍不住问道:“杜科长,难道你就不怕咱们走掉之后凶手再出杀招?如果你不在的话,就凭李桐和老崔,他们怎么应付?” “这点你不用太过担心。”杜少谦未假思索地回答道,“凶手才不会笨到留下把柄让我们抓。要是他真的再有什么行动,岂不是替我们缩小了调查的范围?”杜少谦话锋一转,“还有就是,我知道你在担心皮五,担心他是否能应付得了鸭绿江的惊涛骇浪,其实我也同样在担心。但是,如果不去尝试,你又怎么可能知道结果?就算——我是说就算,就算真的没能成功登上江心岛,起码我们还是有所收获的,毕竟我们因此还得知了这跃进旅馆有着一条暗道。” 我点头道:“那这件事跟李桐和老崔他们怎么说?就说咱们去了江心岛?” “千万不要!”杜少谦盯着我说,“这种情况下什么都不说才好。我们得往水里掺些沙子,搅得越混浊越好,否则,大鱼怎么肯露面?另外,我要告诉你一个重要的发现,也算是临行前给你鼓鼓劲头。还记得昨晚回来的时候,我问过老崔,那胡建设和徐海生命人将吴先生的尸首运走之后还拿走什么了吗?” 我回忆了回忆,说:“杜科长确实问了这么一句,我记得当时老崔说啥也没拿走。” “这就对喽!”杜少谦悄声道,“但是屋子里却少了一样东西!或者说,那样东西原本就同吴先生的头颅一起消失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又被杜少谦挑起了兴致。 “素瓷罐!用来装夜光木的素瓷罐!”杜少谦说,“当时,我们冲入房间发现吴先生被害,于是一门心思都在寻找他的头颅上头,根本就没有在意旁物。接着,咱们俩就急急忙忙去追赶獠牙剃刀,更是无暇分心再去思量。可是,回来之后我再行检查房间,却没有发现那个素瓷罐,既然老崔始终都没有离开案发现场,他又说胡建设和徐海生只命人带走了尸体,那么可以肯定:那个素瓷罐当时是跟着吴先生的头颅一起消失在封闭的房间里的!” 我大吃一惊:“可是杀人者为什么要带走它?难道……难道杀人者是嫌提着头颅太过麻烦,所以用那素瓷罐子来装着?” 杜少谦信心满满地说:“邱明,你只需记住这条线索即可。目前,无端的猜测只会扰乱你我的思绪,或许登上江心岛之后,一切便会自有分晓。” 我望着远处斑驳的砖墙,心里乱得像是揣着几十只活蹦乱跳的蚂蚱,怵怵地不再想说话。 琐事不表,但说皮五准备好登岛的家什儿与我们会合,已然接近晌午。 我们三人通过暗道抵达镇口时,天上业已飘起了绵绵细雨。这条暗道果然异常隐蔽,入口在院尾北侧的废弃炮台下,出口却在密林掩映下的一凹沟塘子里。我想到这条暗道挖掘得如此煞费心机,会不会也跟吊脚楼相通,而凶手杀害吴先生之后便从这里逃走的?但转念就兀自摇头否定了,那吊脚楼是悬在空中的,下头只有五根大柱撑着,这种想法根本就是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再加之杜少谦一副掌控全局谋算已久的样子,他是绝不会忽略这一点的。而在穿越暗道期间,我一直在观察四壁和脚下,的确没有他人行走过的痕迹,想来这条暗道确已荒废了许久,甚至那浓重的土腥味都冲撞得鼻孔发麻。 我们冒雨由镇口向鸭绿江岸快速行进。皮五常年在这一片混迹,带起路来自然驾轻就熟。虽说沿途我们也经过了几处补丁般错落的土坯房屋,但并没见到乡民,倒是房门窗户紧密,悄无声息——估计是连日大雨的缘故,乡民们被阴剌剌的天气弄散了精气神,我也就没放在心上再去细想。 皮五扛着木船一瘸一拐走在前头,我本想替他扛上一会儿,好让他把满身的气力用在渡江上头,岂料他掂了掂那木船说:“这东西,桦树皮做的,飘轻!咱这辽东地界儿,早年间都是些满族人在这疙瘩。他们没有入关打天下建立大清国前,全是靠着渔猎讨生计。满族人管这玩意儿叫‘扎哈’,咱们汉人都叫它‘快马子船’,用的时候提起来就走,不用的时候就当马槽子喂马使。别看这玩意儿不起眼,你可千万别小瞧它,在江上它可是正儿八经的水上飞哩!要是划着贼沉贼沉的木船,怕是累死咱都登不上那座江心岛!” 我疑问道:“可是这扎哈看起来实在不够结实,它真的能扛住鸭绿江的滔天大浪?” 皮五笑道:“这鸭绿江弯弯绕绕流出去千八百里地去,在魁岭的上头分了个汊子,在下头又汇合在了一起。那当年闯关东的老百姓为啥在这儿安了家?还不是因为这疙瘩的地势平坦,水势又不那么猛。可是只要出了魁岭沿岸你再瞧瞧,那可是动了真章的恶河,先不说咱们要经过那要命的哨口烟袋链和响水亮子,单说这江心岛所在的江面,因着修建水丰发电站,差不多得有两百丈宽。平日由江岸登岛那都得费上一把子气力,何况咱们又是在汛期,所以只能靠着水流的冲劲加上扎哈的便巧才能勉强行到江心。”说着皮五从行囊里掏出一把带着泥土的苔藓,“这个是以防万一,要是扎哈真的漏了,就只好靠它堵上了。不过你用不着太担心,当年满族人在江里捕鱼和采珠时都这么使用,没啥大不了的!” 我接过苔藓,故作轻松地说道:“其实,我更担心的倒是哨口烟袋链里那个水怪毛毛撑。” 说话间扎哈已经驶入江中。皮五手持双头尖翘的剡木桨左右划水,我坐在扎哈当中,紧攥着湿漉漉的苔藓,心脏怦怦狂跳个不停,战战兢兢地瞄着身下左右,生怕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扎哈真是会漏水。而坐在船尾的杜少谦,显然也是头一次经历这般过眼心惊,他用双手紧撑着船沿儿两端,皮肉上的青筋早已绷起老高。 由于清晨时才大雨初歇,这会儿又飘起了毛毛细雨,因此水面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笼罩在整个江面,使得我们的视线被阻碍得一塌糊涂。待扎哈飞驰过魁岭沿岸较为稳当的流域后,霎时间我便感觉一股邪风拥着薄雾迎面扑来,几乎与此同时,身下那窄细的扎哈开始左右倾斜扭动,再看这鸭绿江水已经是白浪翻滚,骇水腾波! 水势的突然走样,令飞溅的水滴一股脑儿地往身上蹿,这些水滴里像是都藏了一顶冰锥子,戳在裸露的皮肤上那真是硬生生的寒。想来这便是皮五口中真正的恶水,我的整个身子顿时就成了透心凉,嘴里哆哆嗦嗦地念叨着问皮五:“怎么办?怎么办?你倒是……你他娘的倒是说句话……” “帮我看着点前头!”皮五擎着身子,摆动剡木桨躲过迎头灌过的激湍浪头,大声叫嚷道。接着,他俯下身来,居然不管不顾地盯着奔涌的江面端量了起来!我见他完全是副甩手掌柜的模样,心里顿时怒不可遏,但转念一想,这种关头还是不去找他的晦气为好,于是只好忍气吞声道:“你,你这是……到底要干什么?” “放心!”皮五面不改色,挂着水珠的脸膛上充斥着运筹帷幄的表情,“咱们现如今是顺流,只要不逆着水势硬来,这扎哈再怎么折腾也没啥大事。我在找水线,江风一起水线实在太难辨认,要是找不到它,待会儿到了哨口烟袋链,那咱们可就够呛哩!” “水线?”我双眼紧盯着前方弥漫不止的薄雾,满是惶恐地问道,“全是大浪,哪里来的啥水线?” “你不是木帮中人,不懂这里头的蹊跷。”皮五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这江上的水线就跟咱们平日在陆地上走的路似的,一旦扎哈偏离了水线就会像人迷了路,到时候别说我一个皮五,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管用!当年木帮中人在这江里流送,那可真真正正得请个专看水线的老把头师傅立在排头,否则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别看是同一口江里的水,就这东西儿那还分上水下水,清水浑水,文水武水,门道多得数不胜数咧!” 我见皮五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原本紧缩的心略微宽了宽,又好奇地问道:“那你倒是给讲讲,这江水的门道都有啥,让我跟杜科长也长长见识不是?” 皮五俯下的身子由扎哈的左端调换到右端,头也不抬地说:“木帮中人嘴里的上水下水,是指排子或者船在转弯的时候,江水是倾斜着的,往前流左为上,右为下,但凡遇到这种情况,右边要吃住劲儿。那清水浑水说的是水底下有物,不深不浅的水就是清水,打着旋涡的水就是浑水;浑水大都哗哗地响,那是因为水底下有石头,哨口响水亮子就是这样。而文水武水则是一条江中的慢水和快水,文水又深又稳,停船靠排万无一失;武水可就厉害啦,呛浪起鼓,这不眼下咱们就在武水的上头嘛!” 皮五话音将落,猛地抬起身来,抄起剡木桨搅动着左侧的浪头,扎哈顺势朝江心的方向滑去,这时整叶扎哈不知怎么忽然变得轻快了,甚至皮五只是用剡木桨左右点着水,那扎哈就贴着江浪起伏不止地疾驰起来。皮五高声叫嚷:“瞅见没?找到水线真格儿能省把子气力!” 滞满水粒子的浓雾唰啦啦地扑在脸上,极速带来的紧张让我腹腔里升腾出一股子涌动的力道,凶猛地冲撞着喉咙。我斜眼瞟视两岸,隐约看到一些虬须怪树张牙舞爪地耸在颓崖之上,它们在越发阴暗的天空下顺次而过,不禁让我冷战连连。这个时候,远处白花花的雾气里开始爬出金色的闪电,沉闷的雷声也跟着缓缓响动了,而我们的正前方已然出现了一面黑洞洞的峭壁。皮五见状连忙撇脸叫道:“江水马上就要甩湾了!杜科长,你在后头斜着身子抓紧点船沿儿,这江湾过去之后,咱可就要借着水势冲过那哨口烟袋链啦!” 扎哈瞬间便飞入峭壁笼罩的巨大阴影之下。皮五夯住身子费力地施展着剡木桨,扎哈在经过三五次剧烈的颠簸以后,转过江湾重新摆正了位置。而就在我将放下心来的时候,不远处的前头忽然传来震天的水响,这声音像是在凶悍地鸣鼓,轰轰隆隆直震得耳根发痒——哨口烟袋链已然摆在眼前! 皮五将扎哈略微稳了稳,说道:“这烟袋链横在江里的礁石太多,水流又太急,咱们得靠着边儿走,要是扎哈不小心冲入江心,那可就难办喽!” “走!”沿途一直寡言少语的杜少谦突然接话道,“如果你皮五不行,那就没人能登上江心岛。” 皮五咬着嘴唇看了两眼杜少谦,接着抄起剡木桨向前行去。只是扎哈仅仅冲出去几丈远,不知为何突然就停滞不动了,它像是失去了控制,继而在沸油般的大浪里摇摇晃晃打起转来! “操蛋!”皮五惊叫道。他一边挥动着剡木桨拼命在水中搅和,一边惊慌失措地喊道,“杜科长,咱们遇到麻烦了,扎哈被捕鱼的麻网挂子缠住啦!”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这东西?”杜少谦利落地掏出一柄匕首递给皮五,“赶快割断它们。” “可能是上游哪个乡亲置下的,遇到连日大雨给固定麻网挂子的木橛冲垮了,真是要命!”皮五嘴里挂着嘟囔,将剡木桨扔给我,持着匕首把胳膊伸进汹涌的浪头里摆弄着。 失去控制的扎哈距离哨口烟袋链越来越近。那麻网挂子本就布满着大大小小的窟窿,又经过在大浪里的一通翻滚,早就腻歪歪地成了团乱麻,加之这些麻线都是秋后在水坑中沤过的,结实程度甚至要超过皮革,它们固定不动还好办些,可是眼下哪有这等如愿好事?——扎哈的摇晃卸掉了皮五身子里一半的气力,而匕首又是在湍急的水浪里挥舞……眼见着扎哈浑浑噩噩地正跌向烟袋链中心的礁石区,我突然觉得浑身软沓沓的,如同被抽掉了筋骨。与此同时,脑袋也有种充血般的眩晕……而扎哈,扎哈居然在这工夫突然颠离了江面! 这意外仅仅发生在瞬间,以至于我反应过来后,裹着麻网挂子的扎哈已然大头朝下扎入了哨口!我们三人一股脑儿被这冲劲掀进水里,浪花劈头盖脸地掴过来,几个来回我就被打蒙了,嘴里也被恶狠狠地塞满了冷水。皮五毕竟曾是木帮中人,虽说瘸了一条腿,但他还是先薅住了扎哈,接着晃晃荡荡地凫水凑到一处礁石旁稳了下来,他拼命对我和杜少谦吼叫道:“先!先抓……住石头!抓住!” 我随波逐流靠上一处礁石后,再看杜少谦已经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只是忽上忽下地乱舞着手臂,嘴里断断续续地喊:“我不懂水性!不懂水性!” 皮五见状只好将剡木桨的一端抛向杜少谦,杜少谦这才凭借它起起伏伏靠上就近的礁石上,接着大口大口地吐着满腔的江水。 天色愈加昏沉,闪电频繁地撕裂着滚滚铅云,闷雷就响彻在我们的头顶上。随着雨水没时没晌地鱼贯而落,我越发觉得自己的体力也正在消耗殆尽。这哨口烟袋链的水底似乎有种强大的吸力,拼命地扯拽着我裤脚。起初我还能感觉一些涌动的小沙石打在上头的疼痛,只是仅仅过去一小会儿,它们就有些麻木了。 皮五短暂喘息了片刻,突然盯着刚刚扎哈颠离的水面道:“杜科长,邱明,刚才你们谁看清扎哈是怎么飞起来的?明明我已经快要斩断那麻网挂子了,可是怎么会……” 皮五说到这里,我连忙扬起脑袋试图观察那处水域,然而浪花的穿崩实在太过凶猛,它们不可遏制地往两只眼睛里楔,我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大团蓬勃的泡沫在缓缓顺流而下。他们两人也看到了,皮五气喘吁吁地说了句:“那团东西是啥玩意儿,我咋瞅着有些不对劲!” 皮五的话提醒了我。我猛然记起陈婆昨晚说起过,在这哨口烟袋链曾经出没过水怪毛毛撑,还说它最初从水里钻出来时就会带着泡沫——这个念头让我的心被紧紧揪了一下,难道,难道今天真是事有凑巧被我们碰到了这怪东西?想到陈婆讲述毛毛撑时的恐惧表情,我的肠子都悔青了,恨不能掏出来在这滔天巨浪里好好洗洗。——杜少谦!杜少谦!你说你自己一意孤行也就算了,可是明明连水性都不懂却死乞白赖非要登上江心岛,这不是作茧自缚是什么?! 然而事已至此,就算那毛毛撑真的来袭,就凭着我们两个半人根本无力回天,我不禁狠狠地闭上了眼睛。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那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我思量了太多琐碎事:我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了,却从来还没能亲眼见过他老人家的伟岸身影;我想到停在跃进旅馆门口的那车木材怎么办,东坎子防洪工程会不会因为我而抹黑;甚至不怕你们笑话,我还想起了我娘捏过的十八个褶的薄皮儿白面饺子……这些影像井喷般囫囵地冲撞着我的眼窝,它们酸了,麻了,接着涌出了两行滚烫的热泪。 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影影绰绰看到那团泡沫已然缓缓消散,紧接着那片水域陡然升高了两丈,一床棉被样的白花花东西掀着浪花颤巍巍地浮出了水面,它带着那股让人作呕的腥气随即顺着水流雾气迎面扑来——毛毛撑!真是的毛毛撑!! 我接连打了两个恐惧的喷嚏,紧抠在礁石上的十指哗啦啦地发软,大浪频频掠过,我的整个身子倏地被掷飞了出去…… 第九章 无脸士兵 哨口之中礁石密布,实际上,这些礁石都是江底耸立起的石柱露出的尖部。隐没在水中的石柱纵横交错,我的身子在它们之间来回撞击,疼痛像满眼的江水一般无处不在。这期间我曾异想天开试图抓住或抱住其中某根石柱,岂知它们的表面经过多年的激流冲刷,湿滑得犹如泥鳅的脊背,根本叫我无从下手。 我距离杜少谦和皮五越来越远。就在我准备彻底放弃之际,透过乱溅的浪花,隐约看到皮五向我挥动着手臂。他一边回望着毛毛撑,一边龇牙咧嘴地向我呼喊,只是他呼喊的内容被滔滔洪流的巨响所覆盖,压根儿听不到半句。这个时候,我看到皮五慌忙地把缠在身上的一匝粗绳卸下,他先是将绳子一端系在礁石上,然后对着我比画了比画,意思是让我也同他那样把绳子系在礁石之上。接着,皮五“唰”的一声将绳子朝我甩了过来,绳子在浪花顶头缓缓延伸,恰巧落在了我的附近。本能的逃生欲望让我拼尽最后的力量抓住了绳子,我不敢再怠慢,连忙靠上一处礁石,然后按照皮五的意思做了。 皮五看到我这头已经系好了绳子,他又迅速把另外一头解开缠在了自己的腰上。皮五凭着凫水的力道缓缓向杜少谦靠拢,他们会合之后这才顺流奔着我的方向跌跌撞撞而来。我虽然在拼命地呕吐着满腔的江水,双眼却不敢离开那毛毛撑半下。那毛毛撑在水中似乎游刃有余,皮五和杜少谦连滚带行到了我的跟前,它也紧随其后地跟了过来。这时间我观察到,毛毛撑的身子异常柔软,它似乎能随着浪花的滚动变换着自身的形状,遇到礁石时却又能轻松通过。只不过它的身体表皮并未如陈婆之前所说生着长毛,倒像是蟾蜍一般密布着或大或小的疙瘩,而且,这些疙瘩还在忽闪忽闪地凹凸不止! 待杜少谦和皮五稳住了身子,我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恐惧,尖叫道:“杜科长!开枪!” 杜少谦并没有理会我,他只是皱着眉头盯着毛毛撑喘息连连。皮五似乎体会了杜少谦的深意,他不住地向我摆手,压制着声音低得像只蚊子:“邱明,邱明,不要叫,不要惊动它!” 此刻惊雷更加轰鸣,贴在我们的头顶炸裂得铺天盖地。 我渐渐感觉心脏快要蹦出嗓子眼,这让我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杜少谦伸手死死捂住我的嘴时,那毛毛撑居然在距离我们三五丈远的地方停下了。它好像在试探,柔软的身子往前蠕动两下,接着又缩了回去。突然间,皮五冲着杜少谦喊了一声:“杜科长,咱们的扎哈,扎哈整哪里去啦?” 皮五此言一出,但见毛毛撑击着水浪呱啦啦地退后了半丈有余,紧接着它表皮的那些疙瘩“嘭、嘭、嘭、嘭……”瞬间就撕裂开来,十几孔橙黄展现在我们眼前,倒比那卡车的车头灯射出的光束还要亮堂许多。我无法确定这些橙黄是否就是毛毛撑的眼睛,但是皮五的叫声显然扰怒了它,毛毛撑贴着水浪顺势挺起,棉被似的身子带着一股遒劲的腥风向我们的头顶猛扑过来。这关头,我才真正看清毛毛撑的面目——它平整的身子中部生长着一张狰狞兽面,加之那上头伸出的两根弯曲锋利的獠牙,却正是同神秘人“獠牙剃刀”在河岸留下的面具如出一辙! ——难道,毛毛撑和逃走的神秘人獠牙剃刀之间有什么关联? 就在我的思绪忽闪而过之际,尖厉的枪声也响了起来。那毛毛撑突然发出一声犹如狸猫的惨叫,身子在空中蜷缩成团,“扑通”跌入了江水之中。杜少谦以精准的枪法打断了它的一根獠牙。那毛毛撑在江水里疯狂翻滚,涌起的大浪好似一个个巴掌掴着我们的脸颊。杜少谦急急忙忙跟皮五说:“那东西现在怕是顾不得咱们!按照刚才的办法,你先凫水到岸边系好绳子,然后我和邱明再爬上岸。” 皮五四下扫了几个来回,指着我们下游的一处礁石区道:“杜科长,扎哈在那里,幸好被碎石给拦住啦!你们得先让我把扎哈拿在手中,没有它咱们根本登不上那江心岛。再挺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拿到扎哈这就上岸。” 说罢皮五将绳子系在腰间,经过这连番的折腾,他的体力也耗费了不少,凫水去取扎哈时已经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而被打断了一根獠牙的毛毛撑似乎也惧怕了,它在水中停止翻滚之后突然变得异常安静,那表皮上凸起的十几处橙黄也消失不见了,俨然就是一床漂浮在江面上的棉被。 皮五总算捡回了扎哈。他跌跌撞撞爬上江岸系好绳子,我们已经在水中足足等待了近半个钟头。天上的大雨还在伴着惊雷倾灌不止。我和杜少谦见皮五准备停当,不敢再有丝毫怠慢,沿着绳子缓缓向江岸爬去。为了防止毛毛撑再次来袭,杜少谦让我和他背靠着背,就这样一点一点,我们把筋骨里的力气榨得干干净净,总算蹭上了江岸。但自始至终,那毛毛撑却再也没有跟过来,也没有再随着浪头移动,就同镶在了江面之上。 江岸两旁的山石陡立非常,我们只有屁大块地方可以挪动身子。还好扎哈只是有轻微的破损,皮五就地取材,从山石间拔下些苔藓塞了个结结实实。我们只是简单活动了活动筋骨,接着按照杜少谦的意思便准备继续赶赴江心岛,杜少谦的理由有二:一是怕水怪毛毛撑突然再向我们展开攻击;二是雨水越来越大,如果不能尽快登岛,我们担着的风险也就越大。实际上经过这番折腾,我们三人都受了些伤,尤其是我,身子被没入水中的石柱撞得满满的一片青肿。但是皮五好像根本不在意,他整个人并没有展露出一丝怯意,简直跟我最初遇见他时的胆小懦弱完全不同,就像是脱了胎换了骨。我的心里七上八下,难道杜少谦的鼓动真的就这么管用?而皮五也仅仅就是在证明,即使自己身有残疾却绝不会输给常人? 怀疑如同裹在身上的冰凉缓缓凿入毛孔。在继续赶赴江心岛的过程中,我始终都沉浸在这种情绪里无法自拔,以至于扎哈摇摇晃晃通过另一道哨口响水亮子时,我仍旧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神不宁。而当那座江心岛出现在我们面前后,这种不安已然变本加厉地侵占了整个身子,就如同我起初驾驶着卡车,看到木桥上那两个血红大字“魁岭”时的感觉如出一辙。为了消除它的如影随形,我开始向杜少谦发问:“杜科长,你说神秘人,獠牙剃刀,在江岸给我们留下的那副面具和毛毛撑之间会有什么关系?” 杜少谦并不避讳皮五,他说:“陈婆之前跟咱们讲过,那毛毛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哨口烟袋链出现了,而獠牙剃刀之所以能制作出一副与毛毛撑面目相同的面具,无非有两种解释而已:一是他曾经目睹过真实的毛毛撑;再一个就是,他也跟陈婆一样,对毛毛撑的传说了如指掌。但是,如果细细琢磨一下,后者的解释显然不切实际,因为陈婆跟我们描述的毛毛撑跟咱们见到的真正毛毛撑之间是有差距的,甚至连叫声都不相同,陈婆所说的毛毛撑叫声像牤牛,而咱们见到的这个怪物叫起来却如同狸猫。所以,唯一的可能,只能是我的第一种判断。”杜少谦不容我再行言语,接着向皮五问道:“按说你来魁岭的日子也不算短了,毛毛撑这件事你了解多少?” 皮五卖力地挥舞着剡木桨奔向江心岛,一边回话:“这件事情,我也是断断续续听陈婆闲来无事叨咕过三两句,原本我以为她是老糊涂了,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我想就是谢掌柜这样土生土长的魁岭人都未必能亲眼见过。再说,那哨口烟袋链水流湍急,谁没事去那疙旮晃荡?” “这就足以说明问题了。”杜少谦断言道,“獠牙剃刀必定去过哨口烟袋链。你们可以想想,这方圆周遭什么地界儿距离哨口烟袋链最近?当然只有魁岭。其他地方没有人会只身犯险仅仅为了去看毛毛撑长什么模样。因此,我断定獠牙剃刀跟咱们行走的路线是一致的。当然,目标说不定也是江心岛。无可否认,他本身就应该是生长在魁岭的人,或许他已然登上过江心岛。而且凭借这一点,我们还可以判断出,他对江水的熟悉程度绝不会比皮五差。” “这怎么可能?”皮五满口诧异,“绝不可能!杜科长,我来魁岭的时间也不算短了,据我所知,魁岭压根儿就没有这号人物。况且,出了陈光那档子事后,那江心岛几乎成了咱魁岭的禁地。为此公社的徐海生和武装部的胡建设还专门告诫过乡亲们,说是擅自登岛者一旦出了任何差池,他们概不负责。今儿个要不是杜科长你这么看得起我皮五,平日里就算再给我两匝全国粮票我也绝不会来。”杜少谦听罢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继而又督促起皮五加快扎哈划行的速度。 天上的斜风细雨依然飘扬不止。待总算登上江心岛之后,我浑身上下已经被深寒糊得密密麻麻,满口的牙齿叮叮当当地撞个不停,就连十根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 江心岛上树木茂密,成簇成簇的灌木丛枝丫夯在一起,大概是岩石过多土地贫瘠的缘故,抬眼望去,几乎看不到粗壮的大树。皮五安置好扎哈,随即建议杜少谦捡些腐木生火驱寒,杜少谦说目前岛内情况不明,如果贸然生火恐有变故,况且地湿木潮,生起火来也非易事,就这样制止了皮五。 我们跟在杜少谦的身后开始向岛内深处行进,因着灌木丛绵延不绝的覆盖,加之此地已是多年人迹罕至,枝柯纠结,所以道路完全是杜少谦现蹚现辟出来的。起初,我们行走得还算顺当,但是过了大半小时就发觉有些吃力了。深处的灌木丛本就阴森异常,难以见得光亮,偏偏此时又是大雨滂沱,这样一来我们几乎就跟暗夜赶路没什么两样,眼前完全是影影绰绰的。更要命的是,灌木丛下草叶腐积多年,早已沤得烂糊糊的,腿脚时不时就会扑哧扑哧地深陷其中,继而冒出一股股刺鼻的泥臭味儿。我见杜少谦根本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只得咬紧牙关继续跟着他后头硬挺。不过经过这番折腾之后,身上的寒气倒是给散了个干干净净,我的脑门儿已然覆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待总算死乞白赖越过了这片灌木丛,杜少谦喘着粗气摆手示意我们歇息片刻。我不管不顾浇在头顶的大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也不肯起来。就在此时,我突然看到前方三五米处有个东西濡在草丛水洼之中。起初我并未放在心上,但是越瞧越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连忙起身到了近前仔细端量,这才发现原来这东西是一顶带着片片血迹的军帽。我马上疑窦丛生,这荒无人烟的孤岛上怎么会有这个东西,而且还是带着血迹的? 杜少谦见状拿过军帽来回翻看道:“这是现役士兵的帽子。快!咱们分头找找还有什么线索。”说着他率先朝着另一片灌木丛中走去,我和皮五也不敢怠慢,各自分散开来踅摸起此人留下的蛛丝马迹来。 我四下疾驰,不知不觉中便摸到了一凹沟塘子。这沟塘子里老藤缠绕得密不透风,我躬着身子准备钻进去,脚下一滑踉踉跄跄跌了个大跟头,定睛望去,鸡皮疙瘩顿时叠起来五六层,但见枯枝败叶间恍恍惚惚伸出两根斜立的森森白骨!我吓得没敢起身,挪着屁股往后蹭,双眼接连扫至周遭,一颗心脏陡然提到了喉咙里——这凹沟塘子之内岂止两根白骨,简直就是一个乱葬坑,残破的尸骸奇形怪状地堆叠在一起,透着股股阴森之气。我本想即刻呼唤杜少谦,但是这时我却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听到了一丝微小的呻吟声!我赶紧起身拨开障眼的老藤,草丛中赫然出现了一个趴在地上浑身是泥的人。这泥人从袖筒里伸出一只手,那手上的皮肉俨然被什么东西剔得精光,只剩下五根泛白的骨节还在轻轻动弹! 我壮着胆子试探着凑到他跟前,一边忍不住高声呼喊起了杜少谦。这泥人大概被我的叫声惊到了,他猛地翻了个身,嘴里突然挤出了几声:“肉……肉……”接着,一股子鲜血“扑啦啦”喷到了我的脸上。 我用袖口胡乱擦抹着脸颊上的鲜血,再看这泥人已经不再动弹半下。他的整张脸面目全非,活脱脱一个血葫芦,根本分不出五官来;要不是溜溜的鲜血还在流淌,我真的不敢确认那个豁口就是他的嘴巴。由于先前跟随杜少谦耳濡目染,想到此人可能对案件有所帮助,所以我不敢再去触碰他以免破坏现场,只得哆哆嗦嗦地怵着身子等待杜少谦前来处理。 杜少谦和皮五循着我的尖叫声赶来,眼见着周遭堆叠的森森白骨愕然张大了嘴巴。杜少谦俯身查看那面目全非的泥人,良久之后才说道:“死了。”说着他又随手捋起一把杂草擦拭起泥人的衣服,当一块军绿色呈现在眼前时,杜少谦问皮五:“距离这座江心岛最近的驻防哨所在哪里?” 皮五歪着脑袋说:“这鸭绿江因为是咱中国人和朝鲜人的界江,所以沿岸都有驻防的哨兵。不过要说离这江心岛最近的,那肯定就是水丰发电站。抗美援朝以后,咱和朝鲜国两家合力改建电站平分电量,当然,对岸也有他们的哨兵在把守。” 杜少谦连连点头,继而又从无脸士兵身上摸出了一个空弹囊,他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放在了士兵那双被剔得精光的手上,一边说道:“邱明,皮五,你们俩去附近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支步枪。” 沟塘子里暗淡无光,我战战兢兢地在尸骨堆里闪转腾挪,生怕一不小心惊扰了它们。想到陈光就是因为登岛之后染了尸毒才会得了那传尸鬼疰的怪疾,我的脊背上不禁腾升起了一串寒噤子。还好没走出多远,一旁的皮五就在枝柯里发现了那支步枪。我们不敢多加停留,操起步枪迅速地按原路撤了回来,大概是由于紧张过度腿脚不利落,返回时我还是听到了自己脚下白骨断裂的“嘎巴”声。 杜少谦还在端量着无脸士兵那双被剔得精光的手。皮五把步枪交给他后,他利落地拉了一把枪栓,接着说道:“果然没错,这个士兵的确打光了所有的子弹。” 我突然联想到神秘人獠牙剃刀在河岸松树上留下的那柄剃刀,于是问道:“杜科长,这名士兵的手是不是被那柄剃刀……你曾经说过,那柄剃刀实在很怪异。” “绝不可能。”杜少谦摆手道,“我刚刚查看了这名士兵,发现他除去裸露在外的双手和脸部之外,根本没有其他的伤口。试想如果一个训练有素且带着枪械的士兵跟你拼命,你怎么可能不去攻击他的要害,而去剔光他手上的皮肉?” “杜科长,可是单凭这些伤口,真的可以置人于死地吗?”皮五疑问道。 杜少谦转脸对我说:“这一点就跟陈婆之前所讲述的比较吻合了。她说过当年清军、倭奴、扑盗营以及木帮四伙人登岛后不久,都曾经发出了异常惨烈的叫声,像是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你们刚刚也看到塘子里的这堆尸骨了,如果不出意外,这些尸骨应该就是当年这四伙人的残骸。其实,这些人死去的方式跟这名士兵的死法大致不差。也就是说,他们碰到了那个东西后,出于本能拼命地往枝叶密集的沟塘子里撤退,本想以此抵御它的袭击,没想到那个东西还是跟进了沟塘子,接着,对他们展开攻击。而士兵在被那东西追赶进沟塘子里之后,突然想到应该用步枪还击,于是他一边跑一边开枪,然后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扔掉了没用的步枪。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弹囊是空的,而且步枪还会在沟塘子深处。至于士兵死亡的原因,我想……应该是恐惧吧。” “那不对咧!”我连忙说道,“咱们跟这个士兵是反方向相遇,既然他在沟塘子里就已经奄奄一息,可那顶带血的军帽又怎么会出现在沟塘子外边?” “邱明,这件事你应该不会感到意外。”杜少谦冷笑,“你想想,在河岸的松林里,是谁留下了那把剃刀暗示我们通往外界唯一的木桥已然损毁?你不觉得这两件事非常相似吗?看来我此前估算得并没有错,獠牙剃刀这个人果然来过江心岛,而且,此刻或许就隐藏在岛中也说不定!可是我实在是想不通,明明他处处在提点我们,却又为何不肯相见?”杜少谦略微沉吟了一阵儿,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接着盯着我说:“等等!刚刚你说什么?你说士兵在沟塘子里就已经奄奄一息?你的意思是,你看见他时他并没有毙命?” 我赶紧把最初见到无脸士兵的情况逐字逐句复述给杜少谦,末了又补充道:“没错,他最后喊出的字就是‘肉’。” 杜少谦单手托起下颌,又不厌其烦地问我:“你确信他嘴里喊的真的是‘肉’字?确定?” 我向他报以斩钉截铁的回答,然后又说道:“现在,就连驻防的士兵也卷入这件事情里来,再加上当年的清军、倭奴、扑盗营、木帮以及后来的张树海、李光明和陈光,还有神秘人獠牙剃刀,究竟这座江心岛里有什么东西会让这些人如此欲罢不能?” 杜少谦摇头不语,遂命我和皮五整点行装向沟塘子深处进发。 皮五手持着那把已无子弹的步枪踌躇了一会儿,不知是扔是留,最后索性挎在了肩上。 第十章 怪诞之船 沟塘子内里密不透光,老藤枝丫在头顶虬扎成蓬。虽说脚下仍是泥潦纵横,不过在此行路倒是少挨了些风灌雨倾。杜少谦起脚落脚都显得异常谨慎,随着我们步伐的越发深入,混在腐枝败叶间的森森白骨也渐次稀少。其间杜少谦不忘四下查看周遭,只是直到我们走出狭长逶迤的沟塘子,除去几处无脸士兵留下的歪扭脚印之外,却再也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我心下暗自琢磨:杜少谦判断无脸士兵打光了所有的子弹,可是就算他没有击中那东西的要害,怎么就连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那东西又是如何做到杀人于无形的呢?而眼下我们循着无脸士兵逃命的反方向行走,这无疑是深入虎口,倘若再次碰到那恐怖的东西,我们岂不是在劫难逃?这么想着,我的脚步便开始有些犹犹豫豫,双眼不住地扫着四围茂密的树丛,生怕那个未知其形的东西突然显现,继而对我们展开攻击。 出了沟塘子是一处低矮的山梁。透过纷繁枝叶间的水汽,隐约能看到对面不远处与之相似的山梁。原来这江心岛地势奇特,俨然是两山并立,中有一谷。谷内看上去更为阴森,成簇成簇的灌木丛黑绿黑绿,远望去就是一洼树海。此时原本的大雨已经缓和下来,不过那毛毛细雨扑在脸上,却还是飒飒地冰冷。杜少谦先是向谷内瞄了两眼,然后才命我和皮五原地休息片刻,我猜想他必然是想入谷一探究竟,于是便说道:“杜科长,你看咱们是不是先观察观察再进去……” 我的话还没讲完,就见杜少谦“扑棱”一声抬起手臂,他说:“别动!不对劲!你们听……” 我和皮五慌忙站起身来,屏住呼吸把耳朵竖起了八丈高——这短短两天来的经历实在过于诡异,它们已然把我变成了惊弓之鸟,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让我的心脏即刻狂跳不止。耳朵里雨声沙沙,除去这种声音之外,确实有些细细碎碎的声响。这声响环绕四周,似乎遍布在江心岛各个角落,它们如同冬天的老北风般舔地而来,渐渐汇集成流,最后甚至盖过了雨声和我的心跳声。我的身子开始瑟瑟发抖,忙扯住杜少谦的肩膀道:“杜科长,是什么东西……咱们怎么办?” 杜少谦俯下身来贴耳在地,他面色凝重地倾听了片刻,接着一跃而起,抄走皮五肩上的步枪道:“你们两个先找棵树爬上去躲避一下,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下来。” 我和皮五不敢怠慢,赶紧四下找到两棵还算粗壮的柞树爬了上去。二人蹲在树杈上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再有半句言语。杜少谦以枪为棍,不住地拨弄着地面上的杂草。这时候那些细细碎碎的声响已然如潮水一般“哗哗”响亮了。渐渐地,草丛之中露出了一层挂着水珠的漆黑甲壳,它们密密麻麻逐渐显露出本尊后,蹲在树杈上的皮五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连连说道:“嘿!嘿!杜科长,没事哩!邱明,没事哩!我还以为是啥呢,原来是一堆旱鳌。” 伫立不动的杜少谦仍旧没有放松警惕,他看着这些披着甲壳的东西缓缓从他的脚边通过,扭脸问皮五:“旱鳌?这东西怎么会……” 皮五说着跳下树来,他随手从地上薅起一只扔给杜少谦,说道:“这玩意儿是江龟的一种,咱这鸭绿江里多得数不胜数,摸鱼抓虾的时候,一网下去捞上来的不比那些不入流的泥鳅少。家里的孩子没事就抓些这玩意儿逗弄。因为它在陆地上爬得比一般的龟类要快,所以这疙瘩的乡民就给它取了个旱鳌的名。” 我听闻皮五说得头头是道,也跟着放心从树上跳了下来。 此时,但见成群结队的旱鳌越过我们所处的低矮山梁并不停歇,而是缓缓朝着山谷之中继续快速地爬行着。杜少谦扔掉手中那只四爪摆动的旱鳌,问皮五:“平日里这东西若不是被渔民网捞捕获,你见过它们这么大规模地爬上陆地吗?” 皮五听到杜少谦这么问,突然挠了挠头,“咦”了一声:“杜科长,你要是不这么问,我还真格儿的就没往这块想。仔细琢磨一下,以往我好像还真就没见过它们自动爬上过岸。” 我诧异道:“这就奇怪啦!它们成群结队地往山谷里爬,究竟要干什么?” 杜少谦望着那凹黑绿的山谷,一股阴沉之色漫过他的面颊。他说:“按照沟塘里那堆尸骨和无脸士兵往来的方向来看,他们应该都是由谷中撤回来的。现在,就连这些旱鳌也参与其中了,这么看来谷中的东西不仅仅只是吸引人。”他说着抬眼望了望天空,“再过个把小时天色就暗下来了,咱们应该尽快赶路,争取在黄昏之前抵达谷底。” 入谷的道路亦如此前那般泥沼遍地,我们顺着缓坡踮着碎步在树海之中迂回行进,紧绷的双腿使得脸上的皮肉蹦蹦跳跳,加之盘扎的叶枝障人碍眼,真是叫人彻头彻尾的难受。倒是那些旱鳌显得轻松许多,它们在树根之间游刃有余,几乎畅通无阻。只不过将抵达谷底之际,这群旱鳌却集体放慢了爬行的速度,支棱着前爪变得犹犹豫豫起来。我连忙把这个发现告诉杜少谦,岂料他听后并不以为然,嘴里仍旧督促我们加快步伐。 山谷在两山间形似漏斗,谷底自然生成的夹道树木稀疏了许多。杜少谦扭着脸来回观望,接着突然盯着西端不远处愣住了。我和皮五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瞄去,隐约见到那地方的确迥异于别处,像是莫名其妙隆起了一个鼓包。由于上头尽被茂密的藤叶所覆盖,鼓包之中究竟有什么蹊跷却无法窥探。 我和皮五跟随杜少谦的脚步缓缓向它靠拢,来到近处之后,杜少谦抄起步枪挑开纠结在一起的树藤,枝叶下赫然出现了一根耸立的木杆。杜少谦随即躬身越过树藤,我和皮五也紧跟着歪歪扭扭地钻了进去,待沿着周遭四下扫过一圈,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大吃了一惊:原来,树藤掩映的鼓包之中居然藏着一艘硕大无比的木船! 我备感蹊跷,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这荒无人烟的江心岛中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而皮五显得更为激动,他摸着船体变得结结巴巴:“这、这、这怎么会这样?杜科长,这实在太不可思议啦!这是一艘用于运输的沙船,像这样的大船在鸭绿江上早就绝迹许多年咧!况且,你们仔细看看,这艘沙船所有的木料全都是爆马子木,就连那几尾栀杆都是!” 皮五说到这里,我恍然间想到当日和老崔开车往安东赶路时,他也曾经提及过这种爆马子木。他说用这种木材做的棺木埋在地里多少年都不会烂,还说朝鲜人经常到中国领地偷伐偷砍,言语间似乎这种爆马子木异常珍稀。而此刻我们竟然发现一艘用它建造的船,显然这艘船必定大有来头。于是我问杜少谦:“杜科长,你怎么看?” 杜少谦并没有理会我,他沉吟片刻,问皮五:“难道,你此前从未见过用这种木头建造的沙船吗?” 皮五连连摇头,满脸的不可思议:“杜科长,有些事情我说了你可别不爱听。这些话也并非皮五有意卖弄,实在是你对木帮了解甚少。先不说这珍稀的爆马子木,就说这如此庞大的沙船,这些年来我也只是见过两艘破败不堪的而已。据木帮的老把头师傅们讲,早年间的沙船最多用松木和杉木制造,这人分三六九等,木材也是一样的道理,倘若用上好的松杉建造一艘沙船,那定是商埠里拔了头筹的财主才能做到的。稍稍欠些火候的,别说造不起沙船,就连那次一等的瓜蒌船、燕飞船、插把子船和驳船都没几艘。”皮五边说边抚摸着船体,赞叹之情溢于言表,“话说回来,那用松杉建造的沙船,就算是用一等一的上等木料,也必须用桐油和石灰呛缝,否则下水即沉。而这艘沙船浑然一体,简直就是鬼斧神工,怕是只有当年皇帝老儿御用造办处的工匠才有这番功力。况且,别说当下,就算是几十年前,要想找到如此多的爆马子木那都比登天还难,所以,我才觉得这艘沙船太过莫名其妙!” 杜少谦点头道:“如此说来,这爆马子木似乎要比松杉贵重千万倍?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皮五笑着说道:“常人但凡要建造什么家什,当然都希望找些木质坚致的材料,结实耐用嘛。可是这爆马子木不但入土百年不朽烂,就连它的树叶泡起来喝,都要比上等的茶味道还美上两分,而且用这种木头做成的器皿酷暑伏天盛汤盛饭,不敢说十天半拉月,三五天之内那是一准儿新鲜如初。还有就是,这物用火焚烧起来噼啪直响,声如爆竹,也不知道什么缘由,老百姓就干脆叫它爆马子木了。它们大都长在咱辽东少有人去的深山老林里,杜科长你仔细想想,这等东西要是你碰到了会咋样?当然是遇着便伐,所以大材真是难得见到的。” 杜少谦又问皮五:“那依你的看法,这艘沙船应该是什么时候建造的?” 皮五咂吧着嘴唇:“我看少说也得近百年,但肯定是五十多年就已经在这座江心岛上咧!” 杜少谦追问道:“讲讲你的理由。” 皮五脱口而出:“杜科长,这太简单不过啦!咱这鸭绿江上有座铁桥,它是民国初年修成的,这么大的沙船根本没办法通过。可是想要途经江心岛,那就必须得通过那座铁桥,而此刻这艘船就摆在咱眼前,显然它是在修建铁桥之前就已经到了这疙瘩。至于这船为啥会在岛上,那我可就不知道咧!再说,这么大的沙船要是从江里拖上岛,合着百十来人的力气都未必能行。更邪门的是,为啥偏要用爆马子木来造一艘运输工具,难道要运送的东西有啥不寻常的怪异?” 说话的空当,那些成群结队的旱鳌已然越过密匝匝的树藤,缓缓地爬至我们脚下。但见它们行动亦如此前那般迟缓,只是这迟缓仅仅片刻而已,它们便又欲罢不能地继续向沙船靠拢着,甚至有几只打头阵的旱鳌爬上了甲板,正往船舱里去。 杜少谦望着越来越多的遍地甲壳,说道:“看来我此前的推断没有错,旱鳌们源源不断深入谷底,就是为了这座沙船而来。既然如此,说什么咱们也要进舱看看里边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说着,杜少谦挺身就要冲上甲板。 一旁的皮五连忙薅住杜少谦的身子,他面露难色,语气里充斥着担忧之情:“杜科长,慢着点!反正咱们现在已经到了眼前,早进去一会儿晚进去一会儿也没啥分别,不如先看看这堆旱鳌有啥情况再做打算。” 原来我就心有惧意,听到皮五这么说,本想马上跟着附和劝说杜少谦,可是还没等我来得及张口,就听到船舱之内陡然传来了数声铮铮刺耳的声响。这声响非常怪异,倒像是金属之间互相摩擦发出的,与此同时,我看到爬满甲板上的旱鳌全部呆立不动了,而且它们居然齐刷刷地把头部缩进了甲壳之内,仿佛接到了统一的指令一般。 我正诧异间,猛听到皮五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嗓子:“杜科长,这些旱鳌,有些不对劲……” 皮五言毕撞了撞我的肩膀,扭过身来噼里啪啦地就往树藤外边钻,我在愣神儿的瞬间,但见漆黑的船舱口“扑啦啦”喷出一股子遒劲的阴风,继而以点状之势眼花缭乱地扎向甲板上密密麻麻的旱鳌。这时我才看清,原来组成这道阴风的居然是一只只半个巴掌长的黑物,它们忽闪着贼亮贼亮的眼,上下翻飞之处,成片成片的旱鳌顿时就被掀了个底儿朝天,“叽呱”叫声响动,一片狼藉。 在这等情景之下我哪里还敢怠慢,于是甩起膀子紧随着皮五冲出了密藤,拼了命地猛往树丛里奔逃。皮五磕磕绊绊地跑了几十米,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猛然转过身来对着我身后的杜少谦说:“杜科长,不行……我懂咧!咱们不能按照原路……那个无脸士兵……” 我听着皮五断断续续的话,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于是心急如焚地催促道:“都他娘什么时候啦!管不了那么多了,别停下,快跑!” 皮五见杜少谦并未言语,索性撇开入谷的原路,横冲直撞地另辟出一条路来。只是脚下仍是泥沼汤汤,再加之遍地接踵而来的旱鳌甲壳湿滑,别说是身有残疾的皮五,就连消瘦利落的杜少谦都显得踉跄连连。起初我还顾及地上的旱鳌,尽量避免踩踏它们,可是耳听着那黑物发出的“铮铮”声响越发临近,我也就再也无心去管这些生灵的死活了。倒是那些袭来的黑物无所顾忌,它们但凡遇到旱鳌必然前去攻击,想来它们飞过之处那些旱鳌已然凶多吉少了。 而此时皮五的瞎闯乱撞越发显得事倍功半,仅仅片刻的工夫,收拾完旱鳌的黑物就追赶上来。皮五见它们近在咫尺,“哗”地一下反兜着衣服罩住了自己的脑袋;我和杜少谦也连忙学着他的方法照做了。只是头部虽然保住了,暴露在外的双手却反遭了大罪,那些黑物的喙子个个铁杵一般锋利无比,被它们啄上三五下过后,俨然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个无脸士兵的双手会变成十根光秃秃的森森白骨! 钻心的剧痛渐渐让我的双臂软弱无力,皮五和杜少谦也是如出一辙,但是我们心里谁都清清楚楚,但凡放下遮面的衣服,那么头部就会被啄成烂糊糊的一片。想到那名无脸士兵的恐怖惨状,我不禁沁出了两滴眼泪,双腿发软“咕咚”一声歪入了树丛之中。 杜少谦见我跌倒,忙把挎在肩上的步枪抄在手中,照着我头顶抡了起来,而他暴露在外的头部即刻便遭到黑物们势如破竹的撕咬,鲜血顺着脸颊滴流而下。我感念他如此作为,不由得心头发热,跃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去扑弄他面前的黑物。杜少谦见状对我报以惨淡的微笑,继而又伸出手替我把垂落的衣服罩在了头顶。 恰在此时,已经冲出五六米远的皮五突然回身喊道:“杜科长,咱们有救啦!你们俩别磨蹭,跟着我向那片林子里逃吧!”他缩着肩膀往自己的左前方一指,躬下身来猛闯过去。 我看着皮五大喜过望的身影,心想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抵御这群黑物的法子?怕是再行逃命,最后也不过是筋疲力尽,落得个和无脸士兵同样的下场。可是心头虽然是这般的思忖,双脚却还是本能地朝着皮五所指的方向奔了过去。眼见着越逃树木越稀疏,一种不好的预感挤出了脑壳:糟糕!前方是一凹秃残的山岩,只有些半米多高的矮小灌木歪七扭八地生长在那里,要是跑到这块无遮无拦的地界儿,那不是擎等着受死吗?! 就在我脚步有所迟疑之时,打头的皮五已然来到了山岩之下,他像是碰见了什么救命稻草,整个身子扑向那些半米多高的矮小灌木,接着骨碌碌萎缩成团一动不动了,嘴里却冲着我们的方向喘息不止地呼叫道:“杜科长,邱明,快!快来!” 我看着皮五这副狼狈相,心想这他娘的算哪门子逃命办法呀?但这个念头仅仅一闪,不可思议的事情就突如其来了:只见越过我和杜少谦追逐皮五的那片黑物,本已一股脑儿拥向皮五,但在距离他上方两米开外处却倏地停滞了!它们仿佛突然怕了皮五,无论如何都不肯再靠近半分,只是铮铮地振翅六神无主般盘旋不已。 我虽然万分诧异,但脚下早就三步并作两步奔向那片矮小灌木,等到学着皮五的样子萎缩成团地藏起身子之后,我发觉自己的胸口已然撕裂般,就如同一颗火燎燎的太阳在上跳下蹿。三人便是这般佝偻着身体硬挺了好一阵子,其间任凭头顶那片黑物呼啸不止,却怎么也不敢再言语半句。 天色在我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逐渐暗淡。黄昏临近。雨水不再滴落半滴。 这时我偷眼观瞧头顶的那片黑物,发现它们已然比起初少了许多,而且剩下的这些也在缓缓撤离飞向谷底方向。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试着挪动了挪动僵硬冰冷的身子。恍惚间鼻孔里忽然钻入了一股奇怪的香味儿。刚开始我还觉得这味道挺好闻,可是不大一会儿,它们就让我的双眼发麻,辣辣地流出两抹泪来。由于刚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头顶那片恐怖黑物上头,一时还真就没有觉察到,此刻身子骨松弛下来,我这才去看两旁这些迥异于他处的矮小灌木,它们的叶子跟柳树叶差不多长短,那呛鼻的气味俨然就是从它们这里弥散开来的。我用衣领掩住面部,仍旧不敢大意起身,低声叫了两声皮五,问道:“这东西是啥?怎么这么难闻?那群要命的东西还会不会飞回来?” 皮五听着我一连串的问话,先是龇牙咧嘴呻吟了两声,然后才哆哆嗦嗦地感叹道:“好险!好险!亏了这安春香,要不是钻到了它们下面,恐怕咱们早晚都得被剔成骨架。真是老天爷保佑!老天爷显灵哇!” “安春香?”我疑问道,“你是说这些冒着怪味儿的灌木叫安春香?而那些东西是因为这安春香才没有继续袭击咱们?可是,你又是咋知道它们惧怕这玩意儿的?” 一直蜷缩不动的杜少谦听到我这么问,猛地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盯住了皮五,他挂着血痂的面颊充满了复杂的神色,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可遏制地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一样! 第十一章 隐秘电台 此时皮五也发觉了杜少谦异样的眼光。他虽然碍于那群恐怖黑物不敢贸然起身,可还是微微支起头来对着杜少谦皮笑肉不笑,言语之间也略带了两分紧张:“杜科长,我知道你在担心啥,你肯定是在怀疑我从前就来过这座江心岛,否则不可能知道逃到这疙瘩可以保住性命……其实,压根儿就不是你想的那样。”皮五见杜少谦并不搭茬儿,抿了抿嘴唇又向我和杜少谦的方向靠了靠,接着说道:“当年,我初到木帮找营生那阵子,有一次跟随帮里的一位老把头师傅去长白山腹地的大窝集里去圈林子,好等着落雪之后进山砍伐。这‘窝集’是满族人的叫法,意思是蔽日障天、无边无际的原始大森林。我们临行的时候,老把头师傅塞给我一个有两只窟窿眼的狍皮面罩……” “狍皮面罩?”皮五话到此处,我的思绪又涌向此前獠牙剃刀在河岸树林留下的那副行头,禁不住插嘴道:“戴着这玩意儿做啥用?” “起初我也想不太明白。”皮五说道,“但那工夫我毕竟是帮里初来乍到的小崽子,木帮的规矩是,对待帮里的老把头师傅要像恭敬亲爹那样,所以我也就没敢再往下瞎问,于是随手便把那狍皮面罩塞进了行囊。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东西的用处可大了去咧!也就是那次,我才真正开了开眼界,也明白了这老把头师傅真是不白给。原来这大窝集里盛夏草长,比常人都要高出两个脑袋瓜子,因为草叶多年腐积沤得烂糊糊的,那是要比咱们刚才碰到的难走十倍都不止呢!窝集里头有一种吸血蚂蜢——蚂蜢这玩意儿你们应该知道,但那疙瘩的蚂蜢可跟咱们平常看到的不一样,都是大个的,有的比蝼蝈还长出半截子,它们万千成团,成堆成堆地叠在一起,老远瞅过去就像一片阴森森的坟茔地,当真是让人怵得腿肚子直溜溜转筋!” 我伸了伸腿:“你的意思是说,老把头师傅给你的狍皮面罩就是为了抵御那些大个蚂蜢?” 皮五点点头:“光有狍皮面罩怎么行?老把头师傅还弄了些树枝扭扎成圈,然后点燃套在脑袋上,我们这才挂着一溜青烟儿穿过蚂蜢的聚集地。事后老把头师傅告诉我,那些树枝名叫安春香,就是咱们身边这些矮小灌木;他还说这安春香又叫安息香,满族人大都用它来祭奠祖先,蚂蜢之类的动物最怕这玩意儿的味道,而且它只长在这辽东地界儿的山岩处,旁的地方是见不到的。老把头师傅又跟我讲,以后遇到那样的大个蚂蜢千万要小心,说是他曾经亲眼看到,一匹壮马在短短的半个时辰之内就被它们啃食得精精光光!所以,刚刚那群黑物冲出船舱之后,我一猛子记起了老把头师傅说的这些,继而又想到了那个无脸士兵的凄惨模样,于是才撇了原路赶紧四下去找安春香。” 杜少谦听着皮五冗长的叙述,面色遽然缓和下来。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瞬间就把之前的咄咄逼人抛了个干干净净,转而问道:“这么说,刚刚那片黑物就是蚂蜢一类的东西?” 皮五咧了下嘴角:“差不离儿!可是我真是没想到,这座江心岛上的蚂蜢居然比大窝集里的还要凶狠,个头还要大上不少,光听着它们振翅的声音就够吓人的了,简直就像两块铁在来回地敲,太吓人咧!”皮五顿了顿,接着又疑惑不解地续道,“不过反过来讲,按说这样没啥大木的地界儿不应该有这么吓人的生长铁甲的蚂蜢,实在是不应该的,不应该的……” 我听着皮五心有余悸地叨念,心想甭管怎样,反正眼下是逃出生天了,既然那群铁甲蚂蜢碍于安春香的气味,应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去而复返。眼见黄昏已经到来,我担心夜黑浪猛,扎哈难行,于是建议杜少谦道:“杜科长,你看咱们是不是尽快赶回魁岭?” 杜少谦舒展四肢,仰面朝天,双眼眯成一条窄细的线,盯着弥漫不止的雾气,眉间缓缓蹙起一个疙瘩。他伸起胳膊指道:“白鹭。” 我循着他手臂的方向望去,但见头顶有七八只细腿白毛的鸟儿在雾气里时隐时现,盘旋而动。由于我心思还搁在返回魁岭上头,所以只是轻描淡写地嘟囔了一句:“杜科长,这些水鸟有什么看头?” 说话间一只白鹭忽地掷下身子,钢针一般扎向了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待它再起身时,细长的双腿下已然多了一块黑疙瘩。 我正好奇,一旁的皮五却嗤笑道:“这些白鹭也真他娘的狡猾!这不是趁火打劫吗?刚才不来,偏偏等着旱鳌们被铁甲蚂蜢收拾了才捡现成的,真有它们的!” 此时江风骤起,三下五除二就把头顶的雾气撵得四分五裂。它们吱溜溜地钻进湿淋淋的衣服里,我全身的汗毛顿时撑了起来,满嘴的牙齿“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再看头顶的白鹭越积越多,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铺天盖地的样子,它们上下起伏不停不歇,似乎要把整座江心岛的旱鳌全都席卷一空。 起初杜少谦还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望着它们,渐渐地,双眼睁得越来越开,然后霍地卧起身来,高声说道:“邱明,我明白了。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啦!” 我见杜少谦如此激动,甚至挺身而起,想来他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于是也跟着卧起身来,问道:“杜科长,你指的什么?” 杜少谦平复了情绪,缓缓说道:“邱明,还记得昨晚陈婆跟我们讲述六十年前江心岛上的怪事吧,她说当时清军和倭奴登岛不久,立即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不久她和山顶上的那群乡亲们看到了什么?” “……妖蛟?”我回忆道,“对,是龙生之子妖蛟。陈婆说,那个东西白花花地盖住了整座江心岛,而且还在张牙舞爪地摆动着身子……不过后来咱们分析过,那东西……”话到这里我幡然醒悟,连连指着头顶的成群白鹭,张大嘴巴支支吾吾道,“你是说,你是说……” “没错!就是它们!”杜少谦笑道,“而且你是否还记得,陈婆说看到妖蛟的那阵儿正是黄昏有雾的时候,这不正和眼下的时间相吻合吗?所以,现在你应该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啦!” 我早就窃喜不已,急不可待地说道:“杜科长,杜科长,事情的来龙去脉应该是这样——你听我分析分析,看看对也不对:其实,当年的倭奴不顾一切登上江心岛,意在谷底的那艘爆马子木沙船;而清军之所以也跟着登上岛来,很可能是怕倭奴有什么军事行动,但可以肯定的是,双方都不知道有恐怖的铁甲蚂蜢守在船舱里头;与此同时,成群结队的旱鳌也在这个时候爬上了江心岛奔向谷底。接着,那些铁甲蚂蜢对倭奴和清军以及旱鳌展开攻击,情况正是跟咱们刚刚经历的如出一辙,所以陈婆等乡亲们才会在山上听到惨烈的叫声。事后那些白鹭从远处飞来捡食早已毙命的旱鳌,它们在江心岛上空起起伏伏,由于雾气障眼,加之先前那些惨烈的叫声,识文断字的算命先生下意识地就把铺天盖地的白鹭当成了妖蛟,而传说中的龙生之子妖蛟又偏巧喜欢出没在烟雾缭绕的地界儿。也就是说,一切事情的根源都起于那艘藏于谷底的爆马子木沙船,而不单单只是后来的木帮和扑盗营,张树海、李光明和陈光,甚至从几十年前开始直到现在,旱鳌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那艘沙船,它们自始至终都在重复着同一件事情,那就是要进入船舱;而那些铁甲蚂蜢也从来没放弃过守护……” 话到这里,我恍然被自己的这番话吓了一跳:想当初杜少谦之所以决定登上江心岛,不过是为了查清陈光所患的怪疾“传尸鬼疰”而来,可是眼下居然又扯出了这么一桩离奇透顶的事情来。我开始猜测:究竟爆马子木沙船里有什么东西,会在几十年内让铁甲蚂蜢时时守护在内,却又吸引旱鳌孜孜不倦地奔赴那里?甚至还有那么多人因此枉送性命? 我把这些疑惑尽数抛给杜少谦,杜少谦听后不置可否,反而说道:“邱明,你忽略了一些很关键的细节。你仔细想想,陈婆昨晚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她说倭奴和清军是从南北两个不同方向登岛的……而且我还特地问了她一句,是不是他们还没等碰面就开始喊叫?陈婆说江心岛不算小,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就碰面。可是,咱们刚刚不正是由当年清军登岛的方向靠近沙船的吗?就算撇去雨天路滑减缓的行走速度,但咱们还是费掉了差不多两小时才见到沙船里的铁甲蚂蜢,那么,是什么原因致使咱们遭到铁甲蚂蜢的攻击时间远比当年的清军要长出这么久?你想过吗?” 我缓缓卧起身来,疑惑不解地念叨:“杜科长的意思是……” 杜少谦继续说:“我推断,是因为六十年前的江心岛和今日咱们见到的江心岛已经大相径庭!你只要认真观察一下这座岛上的树木,就会发现它们都是些灌木丛,根本就没有成材的大树……既然如此,那么六十年前呢?” 我恍然大悟道:“杜科长是说,咱们之所以和当年的清军差出去那么多的时间,就是因为这些灌木丛的阻碍,而六十年前的岛上可能并没有这样成片成片的灌木?” 杜少谦先是点点头,然后又看了两眼皮五:“这只是我要说的事情的一个引子。现在,让我说说那艘爆马木沙船。皮五之前也讲过,像这么庞大的一艘沙船,要想从江水之中拖上陆地,怕是百八十人都做不到,但是现在它安然无缺地藏在谷底,这就足以说明:它原本就应该是自行行驶到这里的,你听懂了我的意思吗?” 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啊”了一声:“杜科长,这实在……太不可思议啦!你推断这座江心岛原本就不存在,或者许多年前这里就是一片水下礁石区?后来……后来那艘爆马子木沙船不知因何缘由行驶到这里沉没了?再后来,由于江水下降抑或沙船本身的什么原因,水中的礁石挺出江面形成了现在这座岛……起初岛上光秃秃一片,后来才慢慢长出树木老藤遮住了沙船?” 杜少谦面色沉郁:“种种迹象表明,应该离不开这番道理。而且我始终觉得之所以礁石浮出水面形成这座岛,就是因为这艘沙船本身,换句话说,问题出在船舱里装载的东西,否则只出没于大窝集内的蚂蜢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而从不自行上岸的旱鳌又怎么会几十年如一日非要进入船舱?”杜少谦越说满面的疑惑之色越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非要用珍稀的爆马子木制成的沙船来运输呢?” 杜少谦说到此处,我忽而觉得事情正在拐入另一条扑朔迷离的深渊。原本我们只是想调查出纸人割头颅这桩诡案的始作俑者,没想到一波未歇,另一波却骤然而起。但是碍于船舱内那些恐怖的铁甲蚂蜢,目前我们显然没有能力再去触碰这个谜团。而杀人者究竟是如何在封闭的房间内不动声色地取走了吴先生的头颅,那个如影随形的神秘人“獠牙剃刀”又是目的何在,还有无脸士兵最后说出了两个“肉”字到底是意欲何为……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待我们继续追查。这么思量着,那些琐碎的影像缓缓破茧而出,它们仿佛一团乱麻般死死地裹在身上,不禁让我感到窒息不已。 恍惚间,一丝线索陡然悬浮于我的脑中,它如此清晰地展现,毫无预兆,即刻便令我心头为之颤抖:六十年前,当日登岛的清军本来无人生还,至于倭奴究竟是否有人逃出生天,这个目前已然不得而知;可是那天夜里,继续登岛的木帮和扑盗营却各有一人未死,他们为何没有被铁甲蚂蜢所害?难道是因为其中的木帮中人深知安春香的功效,所以才侥幸得以活命?如此推想,几年前的张树海、李光明和陈光也都从岛上逃了出来,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认定,这三人之中也有人深谙安春香可以抵御铁甲蚂蜢,就是说他们之中或许就有木帮中人?我继续思量着,加之我们此行,前前后后这三次登岛之所以都有人活命,就是因为……没错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因为每支队伍里都有木帮中人!我禁不住将目光瞟向了皮五,暗自想来,难道,皮五跟此前两伙人里的木帮中人真的有什么千丝万缕的瓜葛?! 我心下怦怦狂跳,本想随即对杜少谦有所暗示,岂料双眼刚刚碰上他的目光,就见杜少谦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对我的心思有所察觉。我细细琢磨下去,霎时间回想起此前杜少谦望着皮五咄咄逼人的模样,当真才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原来杜少谦早已对我的疑惑了然于胸,否则也不会无缘无故展露出那番神情。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我忙对杜少谦说:“杜科长,那群铁甲蚂蜢意在守护沙船,过了这么长时间,想是应该不会再来了。” 杜少谦若无其事地询问了一下皮五,皮五并没有反对,我们这才拖着僵冷的身子爬起来。 这时候天空已经挂了一层薄薄的黑纱。那群白鹭满载而归早就飞离了江心岛,恐怕这工夫正不知躲在哪里饱餐唾手而得的旱鳌。想到此处,我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噜地叫唤了起来。经过这番连续不断的折腾,身上的力气散得荡然无存,活动筋骨期间,我只觉胸腔里有一股闷气直冲头顶,禁不住连连干呕了两声。 杜少谦缓步走出凹地,立着身子遥望谷底沙船处,似乎思绪又纠结于此无法自拔。我本想再行催促他尽快下岛赶回魁岭,岂料站在我右侧的皮五却突然扯了扯我,一声有些慌乱的叫声随即迸出:“邱明,你看——” 我撇身扭过头来,但见皮五指引的地方有一团东西。这物在灌木丛中显得特别扎眼,只是由于它所处的位置特别,若不是在凹地里站起身来,根本就很难发现它。于是我快步走上前去,待把它看了个清清楚楚,我的心头不禁一凛:袍子!与獠牙剃刀在河岸树林里留下的那个居然一模一样!! 我无暇顾及其他,伸手便准备抓起来,倒要看看那袍子下面究竟盖的是什么;只是与此同时,我却听见杜少谦高声对我喝道:“邱明,慢着!小心有诈!” 然而这短促的喝止声凿入我耳朵里却为时已晚,宽大的袍子扯入手中,一股“哧哧”作响的白烟儿陡然腾地而起…… “诡雷!快点趴下!”杜少谦匆忙间叫了一嗓子,跃身而起直接将干愣着不知所措的我扑倒在地,紧接着我们二人骨碌骨碌地滚入了凹地,双双扎进安春香丛中。这连番的冲撞让我的意识倏地恢复,我连忙死死捂住耳朵,只等那天崩地裂的轰鸣一响…… “叮”的一声清脆,仿佛硬币掉落在木桌之上。这响动过后,我本以为即刻便会乱石飞溅,可是直到双手把耳朵摁得生疼,那颗诡雷却再也没了下文。但那时我仍旧不敢怠慢,只盯着杜少谦。又过了一会儿,杜少谦慢慢爬起身来,他向白烟儿弥散处靠拢,我这才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而皮五显然有些惊吓过度,他甚至没来得及俯下身来,只是双腿跪地把脑袋杵进膝间,屁股撅起来老高。 杜少谦边掸拂着白烟儿边蹲下身来,接着我听到他“嘿嘿”嗤笑了两声,这笑声充满着复杂的意味,像是被嘲弄,又好似带着两分庆幸。我见他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料想目前已无危险,于是转身把皮五扯了起来。 皮五跟着我战战兢兢地来到杜少谦身旁时,只见杜少谦手中拿着一个铁罐。这铁罐是用薄铁皮弯绕制成的,上面的接缝处清晰可见十几颗细小的铆钉,铁罐之中俨然只有一枚硬币大小的石子。我再去观察杜少谦,但见他的脸色异常难看,紧抿成线的双唇微微抖动,像是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向袍子下覆盖的东西,这种神情却又遽尔荡然无存,变得专注起来……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在我孤独地颠沛于这片土地的大江南北间,我曾试图弄清杜少谦究竟属于哪种人。他曾说过皮五是大喜大悲之人,可他骨子里何尝又不是如此呢?只不过他更善于把持,牢牢地将它们深埋在暗处,沉稳却不呆板,狂热却不喷涌……可是,我终究还是没办法获知这些复杂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又或许正是由于它们的含混不清,它们的汇集成流,才使得杜少谦更像是一个诱人的谜。 这时我见杜少谦久久不语,忙指着那个军绿色的东西问:“杜科长,这是什么?是不是又是獠牙剃刀耍的把戏?” “不。这是一台无线发报机。”杜少谦缓缓摇头,“看来,这个獠牙剃刀不但处处想在咱们的前头,而且还在不断地给咱们出难题。原本我以为他只是心思细密,精通机械,熟谙水性,可是现在他又通过那个假的诡雷告诉咱们:他对火器这类东西也是了然于胸。这个家伙到底要干什么?还有什么是他不懂的?而他又为何偏偏在这个荒岛上,给咱们留下一台无线电发报机?” 我见杜少谦沉溺其中,又对他口中的无线电发报机不明所以,索性前去捡起了地上的袍子,袍子中依然裹着那副獠牙面具,只是我找遍四周,却没有发现剃刀的踪影。 我把这些递给杜少谦,杜少谦心不在焉地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然后,我听到他突然说了一句:“糟糕!既然这家伙什么都想在咱们前头,那渡水的扎哈岂不是……” 第十二章 军营机密 杜少谦这句话还未及说完,便倏然转身冲出凹地,一边将袍子和面具塞入我手中,还不忘记嘱托我收好那台无线电发报机。我把袍子和面具又转交给皮五,背起发报机紧追着杜少谦的脚步而去。那发报机原本并不算太沉,只不过我的体力实在所剩无几,因此在奔跑期间禁不住踉踉跄跄。但即便如此,我却仍旧不敢有片刻怠慢,心知神秘人獠牙剃刀犹如鬼魅一般,行事往往出人意料,倘若他真的将扎哈盗走或者再行藏匿,那我们想要逃离江心岛可就脱身乏术了;加之守在沙船里的铁甲蚂蜢行动神速,要是这会儿再出其不意地对我们展开追杀,怕是有再多的安春香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么琢磨一番,脚下搂不住地奇快,没多久便把皮五甩出了一截子。 待总算追上了杜少谦,看到扎哈安然无恙地摆在他脚下,我这才“咣当”一声跌倒在地狂喘不止起来。影影绰绰间忽觉银光一闪,但见杜少谦手中已然多了一柄剃刀,他握着剃刀向我挥了两挥,言语中带着无可奈何:“真是狡狯透顶!生怕咱们不知道他来过似的。” 虚惊一场之后,我干咽了两口唾沫,说道:“杜科长,既然獠牙剃刀三番五次可以把咱们置于死地,却又在关键时候放了咱们一马,这回是不是可以肯定他是友非敌啊?” 杜少谦摇头不语,盯着地上那台无线电发报机看了好一阵子,这才说道:“獠牙剃刀留下这个东西给咱们,不会没有所指,看来咱们还不能马上返回魁岭。” 我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虚弱无力地唉声叹气:“不回魁岭去哪里?难不成还要在这荒岛上继续待着?” 杜少谦说:“这台无线电发报机一眼便知是军用设备,再加上岛上无缘无故出现了一名士兵,所以,你应该知道咱们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我忧心忡忡地反驳道:“水丰发电站附近的军营哨所?杜科长,现在你对獠牙剃刀是友是敌都还模棱两可,要是之前他做的那些事都是诱饵呢,而通过这台机器把咱们引到那疙瘩才是真实目的怎么办?” 我贸然说出这番话,其实完全是想当然找个理由劝告杜少谦,根本没有往深里想。没想到杜少谦听罢却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目光,像是我这些无心之言正中他下怀一般,他说:“你的担忧一点儿都没错,因此,咱们才更应该去看看獠牙剃刀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我知道话已到此,就算天王老子都改变不了杜少谦的固执己见了,于是只好不情愿地点头附和着他。这时候皮五也赶了上来,当杜少谦跟他言明一切,皮五表现得平平常常,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就同意带着我们前往。我心下更是觉得皮五此人并非善类,可是转念想到他被假诡雷吓得那番模样,又觉得不大对头——皮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扎哈再次顺流而下之后,皮五依旧表现出十足卖力的劲头。虽说天色越发暗淡,但好在盘子大的月亮已然印出了天空,俗语讲得好,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当真不是虚的,江水在月色的照耀下泛着一片晶亮,这样的状况似乎是我们连日来仅存的幸运。剡木桨在皮五的手中飞舞了个把小时,其间并未再遇到任何凶险,只是干瘪的肚子随着“哗哗”的流水声叫唤得更欢实了。耳听着江水澎湃之声越发轰隆不止,不远处陡然出现了一道黑乎乎的大坝,大坝劈江横拦,周遭乌漆麻黑,江水深不可测,想来距离皮五口中的水丰发电站应该不会太远了。果不其然,这时扎哈在皮五的控制下缓缓向岸边靠拢。待三人摸黑上岸藏好扎哈,我眼见着四下仍无一丝灯火,荒野里杂草连绵,不由得暗暗心悸。问过皮五才知道,这地方是真真正正的边境,方圆几里之内都无百姓居住,只有一处哨所与临界的朝鲜哨所在此相邻。 我和杜少谦在皮五的带领下弯弯绕绕走了一阵子,江风呜呜地吹,拼了命地往湿漉漉的身子里楔,荒野里那些古怪的不知所以的声响此起彼伏,越走我越觉得身子发冷,好在转过一个慢弯,终于见到了哨所的灯光。我们一溜小跑来到近前,那站岗的两名哨兵早已发现了有人前来,他们荷枪实弹异常警觉地盯着我们,其中一人高声对着杜少谦喝道:“放下你手中的武器!双手抱头!” 杜少谦连忙把挎着的步枪扔在了脚下,按照那哨兵的指示抱着头走上前去。由于距离稍远,杜少谦前去和哨兵交涉的内容我们听不大清,只见哨兵连连点头,接着转身走入哨所之中,像是去请示上级,过了一会儿才再次现身对我们挥了挥手,示意我们走过去。这时从哨所里头走出的另外两名士兵已经到了近前,他们面色严峻地接过我们手中的东西,又捡起地上的步枪,继而带领我们三人走入哨所左手边的一间屋子。 我们坐立不安地在屋内等待了将近十分钟的光景,房门才“吱嘎”一声被推开,随着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味扑面而来,一位军官模样的高挑汉子迈着大步走进屋子里。他整个人灰头土脸,军装开敞,袖管撸在肘上,还没等说话就抄起桌上的瓷缸“咕咚咕咚”灌了一腔子凉水,举手投足间似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一旁的士兵将要上前,他立即摆了摆手,然后抹着嘴巴对我们说:“我姓陈,是这里的连长,你们来干什么?” 杜少谦沉吟片刻,像是在打着腹稿,只是还没等他说出一个字来,就见陈连长猛地向前迈了两步,接着盯着靠在墙角的那支步枪张大了嘴巴。正当我们面面相觑的时候,陈连长又向两名士兵摆了摆手,两名士兵接到命令犹豫了一下,然后快步退出了房间。陈连长这才凑到杜少谦身边,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两分嘶哑:“你们从江心岛来。岛上的那名士兵都跟你们说了什么话?” 陈连长如此开门见山不禁让我愣了愣,我暗自思忖:显然,陈连长是通过那支步枪判断出我们曾经去过江心岛,并且在岛上遇到了那名无脸士兵,可是,既然我们带着士兵的步枪前来哨所,按常理他目前最该关心的应是部下的生死才对,但为何他会如此不管不顾地紧张起士兵跟我们说了什么话? 这时杜少谦先是望了我两眼,接着回答陈连长的询问:“那名士兵临死之前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字,当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这些话也只有邱明一个人听到而已。”说着杜少谦指了指我。 陈连长听罢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看,似乎士兵之死对他仍旧没有任何触动。他粗声粗气问我:“士兵说的哪个字?哪个字?”言语间塞满了焦躁不安。 我见状只好如实回答:“‘肉’。他只喊了两三声这个字,接着就气绝身亡了。” 陈连长目光如炬地在我脸颊上来来回回地扫着,想来是在判断我是否在跟他扯谎。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把双眼移开,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接着“扑哧”笑出了声,自言自语道:“没事哩!没事哩!” 我心下更加疑惑不解:难道在陈连长眼中,一名部下的生死竟如此无足轻重?又或者士兵所知之事当真关系重大,才使得陈连长这般紧张不已?显然后者更可能印证他的这番怪异的举动。而那个“肉”字既然让陈连长如释重负,无可否认地说明了它与陈连长所担忧之事并无瓜葛,那么,无脸士兵的临终遗言究竟有何所指呢?陈连长又在隐瞒什么? 正在我想得出神之际,忽然听见陈连长“噢”了一声,他仿佛才从刚刚的失态里拔出神儿来,冲着杜少谦正言道:“忘记问哩,你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杜少谦遂将连日来发生的种种异事尽数告知,然后又从怀里摸出被水濡得湿淋淋的工作证递给了陈连长。陈连长漫不经心地瞟了两眼,随手将工作证推给了杜少谦。其间我观察到,陈连长似乎对我们这些经历毫无兴趣,甚至连中途的几次询问都像是出于礼貌,根本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些当然都逃不过杜少谦的眼睛,但是他看起来并不在意,缓缓地说道:“所以,我们想知道,那名士兵深入江心岛究竟所为何事?还望陈连长不吝赐教。” 陈连长点了一支烟,“吧嗒吧嗒”深吸两口,端量着杜少谦,良久之后才岔话道:“我只能告诉杜科长,他不是为了谷底那艘爆马子木沙船。虽说我在这边界服役的日子也不算短,但你应该知道的,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驻防,没有命令怎敢擅自去踅摸岛上有什么东西?” 杜少谦随手指向那台无线电发报机:“那么,肯定就是为了它啦?陈连长,我是真心实意想查出杀害吴先生的凶手,但是查来查去,我发现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显然这幕后还有更大的谜团!因此,我恳请陈连长讲出实话,说不定这些事情会让案情豁然开朗,要是果真如此,陈连长岂不是令枉死之人沉冤得雪?你我虽然分属不同序列,但同样是保家卫国,也算得上是同袍同泽,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让陈连长推心置腹吗?” 陈连长听着杜少谦这番陈词,眼神变得十分怪异,闪亮中掺杂了几分彷徨。他把烧至手指的烟屁股扔在地上,伸出一只脚用力地碾了碾,说道:“杜科长何苦如此执著呢?要知道有些事情远不像你想象的那样……”陈连长欲言又止,似乎心底有种说不出来的无可奈何。只是,这种无可奈何在触碰到杜少谦越发坚定的眼神时,忽而哗啦啦地退去了。陈连长一声叹息:“好吧!杜科长,我可以告诉你那名士兵缘何登上江心岛。但是我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杜科长一旦离开了这军营,之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再回来。今日天色已晚,我自然会留宿你们,明天一早请速速离开。” “一言为定!”杜少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连忙说,“杜某定当遵照便是。现在,还是请陈连长赶快讲讲吧!” 陈连长瞟了瞟桌上的那獠牙剃刀留给我们的袍子和面具:“这件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确切的时间,应该是三天前的晚上八点左右,也就是现在这个光景。当时,我正在连部给几位排长布置一项任务,这工夫跑进来一名哨兵,慌慌张张地跟我报告,说是在哨所外的荒草树丛里看见有个白花花的东西在飞,他支支吾吾嘟囔了半天,也没说明白那东西到底是个啥玩意儿。我觉得有些蹊跷,索性带着几位排长走出哨所前去查看,众人循着哨兵指引的方向,果真看到了那个东西在草丛中忽闪忽闪的。”陈连长停顿片刻,话锋转向杜少谦,“杜科长,听完你刚才跟我复述的那些事情,又看到你带来的袍子和面具,我现在明白了,那个东西就是你们口中的神秘人獠牙剃刀无疑。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哇,说老实话,我也给他惊到了,完全是硬着头皮追上去的。追了一阵儿那獠牙剃刀猛地停下身来,他戴着那副面具龇牙咧嘴,阴森森得直让我头皮发麻。而他手里‘哧哧’冒着的白烟更是让我大惊失色!我本能地想到了那是一枚手榴弹,于是噼里啪啦地拉倒几位排长匍匐在地……白烟儿还在哧哧作响,这个时候我听到獠牙剃刀发出了两声尖厉的叫喊,那声音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很怪异,非常怪异!” 杜少谦连忙问道:“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他叫喊的内容是什么呢?” 陈连长摇头叹息:“那叫喊听起来特别飘忽,但又声嘶力竭,有点类似于狐狸发出的声音,每个字都拖着断断续续的尾巴,更像是……更像是咱们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广播,嗯,差不多!事后我琢磨了半天的工夫,才明白他叫喊的是‘江心岛,江心岛’。獠牙剃刀喊罢突然将手中那个东西撇了过来,然后一溜烟儿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中……杜科长应该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了,其实,就是跟你在岛上见到的那颗假诡雷一模一样。” 杜少谦连连点头,兀自说道:“这么说来,在没发生吴先生那桩命案之前,獠牙剃刀其人就已经在谋划什么事情了,到底这件事跟吴先生之死有何瓜葛呢?”他抬起头来,继续追问陈连长:“就是因为獠牙剃刀的出现,你才命士兵去江心岛查看因由?” 陈连长断然否定:“并不是这样。刚才我也跟杜科长讲过了,这支部队主要的任务是驻防,况且对方身份不明,我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就贸然派人登岛?实际上发生这事之后,我起初是满腔狐疑的,但并未往深里去想,继而就搁置到一边去了。谁料就在昨天,连里的通信兵向我报告了一件事,说是连里的电台不知怎么犯了毛病,总是能接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信号,非常奇怪。由于我不大懂得这个,就问他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都有哪些,结果这名通信兵的回答让我吃惊不小,他断定军营附近必然有电台,并且根据连番的测试之后,很可能在江心岛的方向。我这才恍然想起獠牙剃刀此前说的话,然后就派这名通信兵去了江心岛……之后的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看到杜科长拿来的这台发报机,倒是可以证明獠牙剃刀的真实意图正是为此。” 杜少谦有些诧异:“如此说来,这台无线电发报机并不是贵军之物?那就真是太令人费解了!这机器明明是军用设备,难道除了贵军之外,这附近还有其他的部队在此驻扎?否则这等设备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一座荒岛上?” 陈连长又点燃一支烟:“杜科长,这的地界儿位处边荒,再无其他部队驻扎。至于这台机器究竟是谁的,恕我没有余力再帮你继续调查了。至于这台机器,我方会暂行保管,毕竟因为它我们牺牲了一名同志,待上头追查下来我也有个证物,还请杜科长不要拒绝。”陈连长说着站起身来,“想来你们在江心岛折腾这半天,也累得够呛。我看这样,先安排你们去医务室简单处理处理伤口,随后我会命人给你们弄些吃食,准备过夜的地方。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一步了,连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说着陈连长就向屋外走去。 “且慢!”杜少谦快步冲到房门口拦住去路,说道,“陈连长,这台无线电发报机可以暂时交至贵军手上,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再回答我两个问题,也算是杜某的不情之请,陈连长不会介意吧?” 杜少谦的绵里藏针让陈连长愣了片刻,他禁不住“唉”了一声,说道:“杜科长,你真是……讲吧!” 杜少谦缓缓地说道:“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既然陈连长知道江心岛上有古怪,而岛中莫名其妙地出现电台信号,这件事对于一支驻防部队——尤其又是在如此敏感的边界地带的驻防部队——并非小事,为什么你只派了一名通信兵前去岛中查看?再者,就算按照人之常情,陈连长也应该出动两名士兵以便相互照应啊,这是我想不通的第一点,还请陈连长如实告知。” 陈连长笑了笑,表情有些凄迷:“杜科长当真是心思细密。好,我告诉你,我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是因为连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根本抽不出人手。这下你满意了吧?” 杜少谦点头道:“好。陈连长果然爽快。看来我的第二个问题不用问了,你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陈连长显得有些惊讶:“你、你……杜科长你究竟在说什么?” 杜少谦自顾自地说:“陈连长刚刚也讲了,而且再三强调过,这支部队主要负责的任务是驻防。但是显而易见,陈连长正在率领你的部下在做一件比驻防还要紧急、还要棘手得多的事情。否则作为长官的你怎么可能亲自上阵,日夜不休,甚至连脸都顾不及洗上一把,而且还违背用兵大忌,仅仅派出去一名士兵前赴江心岛?” 陈连长听罢杜少谦此番话语,顿时盯着自己的满身污泥目瞪口呆起来,嘴里也变得支支吾吾:“杜科长,你怎么……”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恍然间明白了些许:怪不得陈连长此前的表现如此蹊跷,甚至连部下的生死都无动于衷,如今看来事实上并非陈连长冷酷无情,而是他眼下正在做一件过于机密的事情,轻易不能走漏风声……这么推敲,似乎陈连长对无脸士兵临终之言异常紧张就可以找到缘由了。是了,必定是岛上的无脸士兵对此事心知肚明!可是,问题又来了,对于一支驻防部队而言,那件比人命还重要的事情究竟会是什么呢?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一位满脸是血的士兵撞开房门,直接跌入陈连长怀里。他显得有些虚弱不堪,踉踉跄跄想要站稳身子,结果双腿还是软耷耷地不听使唤,一摊烂泥般地滑落在陈连长脚下。士兵的满脸血迹上流淌着惊慌失措的神色,如临大敌一样话不成句:“连长,连……长!塌啦塌啦塌啦……埋在,都埋里头啦!怪物!白毛……” 陈连长听到此处,根本不容士兵再行啰唆,他提腿把士兵甩到一旁,甚至不及知会我们半声,就摔门蹿了出去;而杜少谦好像早有准备,他在我和皮五一愣神的工夫,也已尾随而去。我和皮五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索性手忙脚乱地也跟着跑出屋来。再看四下里哪儿还有陈连长和杜少谦的影踪?耳听着不远处传来挖土刨地的声响,循着声音七扭八拐靠上前去,这才看到一座简陋的木质大房。大房显然是做临时用处,昏黄的灯光由木板的缝隙间露出来,里边似乎围着许多人。我和皮五刚刚来到门口,就见一团煞白的活物从众人的腿缝间“哧溜”一声钻了出来,闪转腾挪了三五下,猛地从我胯下逃掉了——虽说这仅仅是片刻间发生的事,但我还是看清了它的模样,继而不可遏制地寒噤不已:简直太过匪夷所思,这物的体型怎么会如此巨大,而且身上还长着白毛? 第十三章 旧年天花 ——白毛地鼠! 实际上,若是平日里见到这上蹿下跳的家伙倒也不足为惧,至多会有些惊讶而已。 1959年春,饥荒风头正劲那阵子,旁的地界儿我不大清楚,单单说我所在的公社,方圆十几里开外差不多被乡亲们掘地三尺了,许多人得以捡回条命,这些地鼠肉可谓是功不可没。 然而在经历过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情之后,尤其是目睹了哨口烟袋链里的水怪毛毛撑,就难免让我胡思乱想起来:要知道辽东常见的地鼠个头都比较小巧,最大的也不超过一尺长,且都是生着棕色皮毛。 但是冷不丁蹿出来的这只地鼠却身披白毛,状如猪尕,这就不对头了——虽说三年大饥荒已经熬出头,但乡亲们这个时候也就是填饱肚子,粮食比金子都贵,恨不能藏着掖着密不示邻,怎么可能让地鼠们有机可乘,吃得如此肥硕?又或者这白毛地鼠本就天生如此?抑或它们与陈连长所隐瞒之事有什么关联? 我越来越发觉自己的怀疑之心在嗷嗷膨胀,任何风吹草动马上都会让我噤若寒蝉,没头没尾地乱琢磨一通。但是眼下这魁岭周遭又确实处处冒着诡异,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正在缓缓将我们拉入渊薮的中心地带,不可遏制,无法摆脱,看不见,摸不着……究竟,究竟这一切种种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就在我和皮五凑上前去之时,陈连长已经亲自抄着家伙什儿铲起土来。但见直径五丈见方的深坑已然坍塌得不成样子,深坑边缘横七竖八地堆着大块大块的岩石。 随着沙土不停地扬出,时不时就会钻出三两只白毛地鼠;挖土的士兵们根本顾不上它们,只是连连带着哭腔嘟囔道:“四个同志!连长……连长,一共有四个同志……被埋在下头啦!” 陈连长沉默不语,憋着气息夯夯地使着劲头,偶然,一抬头正瞟见杜少谦在坑外帮着清理积土,他愣了愣——似乎突然明白不该让我们来到这个地方,随即冲着两名士兵打了打手势。 两名士兵心领神会,伸手薅住杜少谦的手腕,接着连推带搡地把我们三人通通赶出了木房之外。杜少谦嘴里连连叫着陈连长的名字,只听陈连长忙里偷闲撇过来一句热气腾腾的命令:“全给我看好喽!哪儿都不许去!听到没有!” 陈连长此言一出,两名士兵的态度变本加厉的生硬,二话不说愣是撵着我们的脚步直至原来的房间,接着“哐当”一声掩上房门,双双立在门外持枪把守。 我沉了沉心气,悄声问杜少谦:“杜科长,他们好像在挖掘什么重要的东西,你觉得会是啥玩意儿?还有那些地鼠,个头怎么会那么大?” 皮五缩头缩脑靠上前来,声音压得更低:“这些士兵挖啥我不知道,不过那些个白毛地鼠倒没啥大惊小怪的,它们挖土刨泥那可是手拿把戏,甭管多结实的地界儿都架不住这些玩意儿的祸败。八成是士兵们挖到了人家的老窝,所以才弄塌了坑道。” 我撇嘴道:“这么大的白毛地鼠还没啥大惊小怪?这么说你之前见到过?” 皮五回道:“见到是没见过,不过道理应该是一样的。当年我在长白山大窝集里伐木的时候,山窝子经常会有一孔孔又深又冰的泉水,我就曾经在里头见过一种惨白色的鱼,这鱼可跟鸭绿江那些美味的‘三花五罗十八子’不一样,它们身上的鳞片都是反着长的!” 他有点夸张的说:“木帮里的老把头师傅管这物件叫作倒鳞鱼,说是味道苦得能要命,吃上半口嘴巴里个把月都是黄连味儿。后来我问老把头师傅为啥这倒鳞鱼长成这个色儿,老把头师傅告诉我,越是不见光的地界儿的物件,它们的身子越白。所以说,既然陈连长他们挖到了白毛地鼠的窝,估计最少也有十几米深哩!这个深度指不定还藏着什么怪玩意儿呢,魁岭苇塘枯井里的大哼哼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嘛!” 我又执拗地问杜少谦:“十几米深的地下,究竟会有什么东西值得陈连长兴师动众呢?” 杜少谦笑着反问道:“你和皮五觉得会是什么呢?假设你们是陈连长的话,什么东西会让你们这么不顾一切,拼命掩饰,却又怕外人知道?” 我和皮五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时间慢吞吞的,爬一样,爬得人撕心裂肺的焦躁。疲劳和饥肠辘辘在这种时候变得异常锋利无比,刀一般,它们不是在用刀刃割砍,而是用刀尖一下下挑起皮肉,一下,又一下…… 终于,房门再次被推开,“吱嘎”的一声。 陈连长拖着沉沉的脚步走向杜少谦,杜少谦忙起身询问被埋士兵的情况,陈连长面无表情地说:“多谢杜科长挂念。他们没事,只是受了一点轻伤。”说罢,陈连长又命门外的士兵领着我们去换下湿衣裳,处理在江心岛所受之伤。 诸事停当,我们再回到房间时,陈连长也拾掇一新。只不过他干净的面颊之上神色异常,多少显得有些惴惴不安。他指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说:“白米饭,刚刚才炖好的肥肉,我想你们肯定饿坏了。” 皮五早已迫不及待,陈连长话音未落,他就抄起饭碗“吭哧吭哧”吃了起来。 我虽然饿得两眼冒金星,但是看到这番情景还是禁不住有些疑惑:须知在那个特殊的年月,这白米肥肉可是上好的东西,尤其在乡村,不是逢年过节根本难得一见,就是见到也不够塞牙缝的,怎么陈连长会如此慷慨用它们来招呼我们?我猛然想起无脸士兵临终说过的那个“肉”字,难道这里头有什么古怪不成? 陈连长见我畏首畏尾,八成明白了我的顾虑,他端起饭碗冲着我问道:“这些不合你的胃口?” 我瞄了瞄杜少谦,只见他镇定自若地嚼食着,这才放下心来跟着往嘴里塞了个满满登登。 饭吃到一半,陈连长突然放下碗筷,说道:“杜科长,其实……这件事情不是非得对你们隐瞒,实在是对破案并没有什么帮助。但是,现在你们既然都看到了,我想还是跟你们讲讲为好,免得我让你们离开时还心生疑惑。” 陈连长突然间的改口毫无征兆,我顿时愣住了。 怎么他对待所隐瞒之事前后的表现如此大相径庭,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们看到了那个深坑而已? 琢磨来琢磨去,我都觉得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我们此刻身处他所管辖的范围之内,只要他一声令下完全可以把我们驱逐在外,毋庸置疑的…… “可能你们会觉得唐突,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陈连长补充道,仿佛拆穿了我的心思似的,“不瞒杜科长,我现在大可以请你们离开军营,我想就算陈某这么做你们也无话可说,军事禁地的相关条例怎么规定的你们应该懂。不过我实在是对杜科长的古道热肠深感钦佩,相信杜科长明白这件事的利害关系之后,自会体谅我的苦衷。” 杜少谦歉然道:“劳烦陈连长了。当日吴先生被害之时,神秘人獠牙剃刀曾出现在案犯现场;而后我们根据相关线索抵达江心岛,他也曾在岛上故意留下了若干谜团;如今获知三天前陈连长也曾见过他,一线牵着三点,所以我推断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定……陈连长将这件事说出之后,一切便会豁然开朗。” 陈连长似笑非笑地摇着头,像是对杜少谦过于自信的分析并不以为然。他说:“好吧,但愿如此!杜科长,我想你应该有所耳闻,许多年前的这里,曾经……曾经发生过一场对空战斗……” “难道……”杜少谦偏着脸颊思索着,目光缓缓开散出去,“难道,陈连长指的是抗美援朝期间保卫水丰发电站的那次?据说,那场激战异常惨烈,负责保卫任务的高射炮团损失惨重,不过却也击落了十几架敌军战斗机。如果我没有估算错,那应该是咱们国家对空作战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战斗吧?” “陈某不才,当时正是该炮兵团的一名战士。”陈连长说。话毕,他见杜少谦略微有些惊讶,随即又缓缓道来,“其实,早在这场战斗之前,美军的战斗机就曾袭击过这个地界儿,只不过当时美军意在炸毁发电站附近的铁路和桥梁,根本没碰发电站一根汗毛。他们深知这座发电站的重要性,要知道它可是朝鲜和中国东北地区用电的重要动力基地,他们是想连同朝鲜的三千里河山一并鲸吞。可是没想到中国出兵朝鲜之后,美军在战场上被中朝大军打得焦头烂额,溃败不已,如意算盘落了空,于是便处心积虑地想破坏这个目标。当时他们集结了近三百架战斗轰炸机疯狂地扑向发电站,野蛮地向发电站周遭倾泻了百八十吨炸弹,只是在咱们的高射炮团猛烈的火力打击下,始终无法直接瞄准发电站投弹……所以,今天这座发电站此刻还能安然横在鸭绿江上,都是大家伙儿用命拼回来的!只不过……” 陈连长说到这里欲言又止,眼神里充满了对往事的耿耿于怀。 他叹息一声:“只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就鲜为人知了!由于战斗发生得过于频繁,交通运输中断是常有的事儿,因此食品供应就变得非常困难,有时候我们很多天都吃不上口青菜,很多同志因此都得了夜盲症……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美军又下狠招,他们居然用专门的战机向安东、凤城、抚顺等战争后方地区投放了……投放了大量四格弹,而且尤其在我们的防线范围内投放得最为密集!” “杜科长,什么是……四格弹?”我扭脸问杜少谦。 “四格弹……”杜少谦眉头紧蹙,“这种东西……是当时美军秘密研制的一种生物细菌炸弹,弹内大都分成四小格各自独立的空间,一般装有带有传播性的毒虫或者毒液,弹体炸开之后这些毒源便会弥散开来,传染得飞快,杀人于无形!” “不错!杜科长,你当真见识匪浅!”陈连长立即说道,“但那个时候我们部队连温饱都是问题,身体抵抗力自然低得可怜,再加之当时的医疗设施,卫生条件有限,因此许多战士都被那些带着细菌病毒的苍蝇、蚊子、跳蚤、蚂蜢给传染了,特别是那些文职干部,平日里就弱不禁风,基本上十之八九都受了其中的天花之害。杜科长应该知道这种传染病,就算是侥幸得以治愈的人,从此脸颊之上也都挂着星星点点的痘痕……” “什么?天花?你是说天花?!”杜少谦显得有些吃惊,继而突然提高了嗓门脱口问道,“那么,那么陈连长是否还记得,在这些患病的战士,尤其是文职干部当中,是否有一位姓吴的人?” 杜少谦此话一脱口,我当即就明白了其中的隐意:业已身亡的吴先生脸颊之上确实有些清浅的痘痕,这一点凡是见过他的人都会留下印象,甚至在麻条沟我与他初次见面就注意到了,而文职干部之说也跟吴先生的身份相吻合…… 我的心头为之一颤:倘若当年的患者之中真有吴先生在内,那么就是说,他对魁岭周遭的地界儿应该很熟悉,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复杂了:一个人重回旧地被杀,显然不能排除其与之前的旧人旧事无关!但是,吴先生生前的种种表现完全是一副初来乍到的样子,究竟是吴先生在有意隐瞒这段经历,还是这件事的确仅仅是凑巧而已? 这时候陈连长说道:“杜科长,实不相瞒,这毕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那个年月的部队都是打散了拼凑,重组过后再上战场拼命;兴许今天同志们还在一起谈笑风生,明天就性命不保阴阳两隔了,死伤就跟家常便饭似的,我又怎么能记得过来他们每个人的姓名呢?再加之上级为了避免更大规模的传染,索性将染病的同志们护送到了魁岭找乡亲们帮忙照看,人员就更是散乱不堪啦……” 是了!是了!我的心脏怦怦乱跳得厉害,陈连长这番话已然填补了我的疑惑,那一刻我确信:被割掉头颅的吴先生必定是当年染病患者中的一员了!! 我抬起头来去看杜少谦,双目乍一交接,杜少谦倏地避开了我,接着向陈连长问道:“当时大概是几月?陈连长能不能帮着我再回忆一下。” 陈连长脱口说道:“1952年7至8月间,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杜科长,绝无差错。” 杜少谦踌躇片刻:“陈连长,那么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连长满脸严肃:“后来……后来,由于美军投掷的四格弹数量实在太过庞大,其中难免会有部分未炸裂的哑弹,上级领导发现这个问题后,就临时想出个法子来:抽调部分士兵组成一支小分队收集防区内的这些哑弹,然后挖掘了一个深坑进行掩埋处理……再后来,美军利用细菌炸弹残害军民这件事引起了国家的高度重视,幸亏咱们采取了及时的防范措施,才没有造成更大的灾难。” 他叹了一口气说:“只不过,当时抗美援朝战争的情况仍不明朗,战机瞬息万变,那些被埋藏的哑弹重新发掘之事只能被迫搁置下来。待战争终于取得胜利之后,紧接着又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换防撤军,许多因战争遗留下来需要处理的事情堆得比山都高,别说当时下命令的上级领导不记得这些哑弹,就是亲自参与掩埋工作的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可是,谁又能料到,这个隐疾在过了这些年以后,居然又……” 杜少谦猜测道:“陈连长的意思是,现在那些细菌哑弹又死灰复燃?而你们正在夜以继日地做的就是这件事?不过,既然那些哑弹埋在地下那么多年都没事儿,怎么突然之间就……” 陈连长打断杜少谦:“问题就出在这块儿!战争结束之后,我本来随着部队已经离开这里了,岂知造物弄人,我所在的高射炮团其后几经改编,建制被打乱,上级领导得知我曾经在此参与过抗美援朝之战,言说我熟悉这里的环境,工作起来得心应手,所以就将我派到了这里担任了驻防连长。最初的那些年诸事太平,只是……就在前不久,却突然发生了一件让我深感不安的怪事,这才让我猛然记起了那些埋在地下的祸根!” “是什么事情?”我插嘴道,“陈连长,难道是咱们军营里的士兵被那些东西给……” “倘若真如你猜测的那样,是咱们自己的战士受到了它们的毒害,那问题就不会像当下这般严重了!”陈连长摆手道,“现在,受害的恰恰不是咱们自己人……你懂了吗?” 陈连长的话让杜少谦和我都略有错愕,杜少谦“噢”了一声:“不是咱们自己人,那是?” 陈连长继续说道:“战争刚刚结束,中朝双方做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军队各归其位,然后重新划定驻防区域——可能你们来到军营时也已经看到了,咱们的哨所跟朝鲜的哨所是比邻而居。” 他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而现在,就是他们的士兵出了问题!短短半个多月,才半个多月而已,朝军已经更换掉了两批驻防的士兵……其实,起初这并未引起我的注意,更换驻防士兵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后来看到那些士兵都是被担架抬走的,这却让我大惑不解了。因着经历过抗美援朝之战,我对那绕口的朝鲜话略通一二,离得近自然就听了些只言片语,待经过仔细推敲才得出了结论:这些被抬走的士兵都是染了霍乱之疾!后来,我看到朝军在他们所辖范围内查找病源,这才恍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些埋入地下的细菌哑弹。于是,我根据自己的记忆苦苦地搜查,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就在这两天让我确定了它们的位置,凑巧的是,那些要命的东西偏偏位处我方领土,而且,居然就在军营之内!” 杜少谦接过话来:“也就是说,这些细菌哑弹很有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地下腐烂滋漫了?再加之此地又位邻鸭绿江岸,连年累月的洪水泛滥,导致地层潮湿,所以它们已经顺势越过了两国的边界线?” 皮五听罢愣头愣脑地说:“那……那这再好办不过咧!陈连长只要知会他们一声,两家合力把这些玩意儿挖出来销毁不就大功告成了嘛!干吗还藏着掖着,弄得神神秘秘的?” 陈连长瞟了两眼皮五:“凡事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倒好了,我也就不用这么煞费苦心!”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杜科长,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明白,战争是非正常时期,双方那可都是同仇敌忾,有劲儿往一块儿使,恨不能同穿一条裤子,简直不分你我;可是一旦和平了,事情就得有一说一,容不得半点差池。远了不说,前两年咱们还跟苏联称兄道弟,可是转眼之间这个所谓的老大哥就翻脸不认人了,马上跟咱们算起了旧账。这件事虽然小,但保不齐就会被无限放大,我就是怕因为这个双方再起什么争执——毕竟现在是对方受害,而病源又在我方。” 杜少谦点头道:“嗯,陈连长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可是,这毕竟不等同于普通的清理工作,应该由相关部门来进行专业处理,陈连长为何不上报?” 陈连长唉声叹气道:“现在朝方正在加紧查找病源,咱们若是坐以待毙等待相关部门来处理,怕是黄花菜都凉了!而且,现在正值雨季,道路难行,就算来人最少也得个十天半拉月吧。杜科长你为了查案不辞辛苦,不避险阻登上江心岛,往大了说不就是为国为民吗;陈某现在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所以才不惜舍命来做这件事!” “陈连长当真是用心良苦!”杜少谦托着饭碗轻轻晃了晃,“这也就是你用白米加肥肉改善士兵们伙食的缘由吧?” “看来,什么都逃不过杜科长的双眼!”陈连长笑道,“还是那句老话,既然我把这件事如实相告了,还希望杜科长离去之后就不要再回来,我是真的不想有无辜的人再牵涉此事。话说回来,陈某确实再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啦。” 杜少谦客气道:“哪儿的话,陈连长已经帮到我了,起码,因为这件事我们获得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或许他日找到真凶靠的就是它们!” 陈连长颔首道:“这就好!这就好!那……陈某这就少陪了,那头我还得赶紧去忙活忙活。另外,你们夜宿之处我已命人安排妥当,饭后自然会有人带你们前去。”说罢,陈连长匆匆走出了屋子。 陈连长告别之后,杜少谦心不在焉地收拾起碗筷,嘴里缓缓念道:“时间,时间,时间……” 我疑问道:“杜科长,难道陈连长说的这件事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杜少谦摇头道:“不是这个。我是说时间有问题……对,是时间。你应该还记得,陈婆曾经说过,当时张树海和李光明两人是什么时间来到魁岭的来着?” 杜少谦自问自答:“是抗美援朝期间,没错,就是在那个时候。可是,吴先生呢?假设他就是当年那批染病患者的一分子,那么他也是在那个时候被送到了魁岭,这样一来……时间就重合了!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可以……” “杜科长是说,很有可能三个人相互之间有过接触?”我抢话道,“要是这样的话,江心岛谷底的怪诞沙船之谜就不是孤立存在的了,这件事很可能也跟吴先生之死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还不能完全肯定。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赶回魁岭,然后请陈婆来确定我们的推测。但愿她不会忘记当年发生过的一切!”杜少谦踌躇满志地说。 第十四章 鬼疰重现 一夜无事。 翌日清晨,我们三人早早起床整点行装,简单吃了些饭食。 大雾。雾漫拦江。皮五指着屋外角落间七八只鼓着腮帮蹦跳的蟾蜍,嘴巴里恨声恨气:“他娘的,这癞蛤蟆大白天地钻出洞来,看来不出晌午头子又要下大雨啦!” 陈连长灰头土脸地拖着疲沓的脚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样子整夜都没有合眼。他送我们走出军营之时,杜少谦向他问了问那些细菌哑弹的挖掘进度,陈连长嘴中连连说着“还不错,还不错”,一边又再三嘱咐道:“杜科长,你可得千万记住喽,以后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再来找我!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杜少谦微笑着不住点头,客客气气地请他放宽心。待行至江岸藏匿扎哈之处,陈连长立住身子,突然伸手拍了两把杜少谦的肩头:“杜科长,陈某就送到这里啦!千万千万要记住我嘱咐你的那些话。还有就是,陈某有一言奉劝:找不找得到凶手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许,等你找到凶手之后,会发现事情跟你想象的并不一样。魁岭这个地方,嘿——还是尽早离开吧!保重!!” 杜少谦还想再说什么,只见陈连长将手撤回,偏下头来双眼紧闭,五指张开斩钉截铁地挡在他的面颊前头,根本不容杜少谦再行言语。杜少谦见状只得点头道别。 扎哈逆水而上之后,我扭过头来,偏巧望到陈连长出其不意地笔挺了身子,接着向我们的方向深深地敬了一个干净利索的军礼。他的身影在飘荡的浓雾下时隐时现,就仿佛一棵枝叶凋零的颓败枯木,充斥着孤孤单单的落寞之气。然后,那身影渐渐模糊不清,最终消遁在我们的视线之中。 我觉得陈连长这番举动实在太过莫名其妙,这个军礼显然跟我们三人的身份不怎么搭调,于是我撑起身子,试探着对杜少谦说:“杜科长,你有没有发现,陈连长这个人……有些没头没脑的怪异?” 杜少谦字正腔圆地说:“不是陈连长这个人有些怪异,而是他碰到了一件怪异的事情。你当我真的相信他所隐瞒之事就是那些埋在地下的细菌哑弹吗?陈连长为人太过于忠厚实诚了,说谎对他来说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只不过我不想双方撕破脸皮,毕竟咱们是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人家动动手指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扣了咱们,那咱们还怎么继续追查杀害吴先生的凶手?” “什么?”我吃惊不已,“杜科长是说陈连长隐瞒之事根本与那些细菌哑弹无关?他完全是在糊弄咱们?这怎么可能?!你、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江风腾波而起。杜少谦抹去溅在脸颊上的水滴:“不能说陈连长完全在糊弄咱们,关于那些细菌哑弹之事他说得头头是道,应该确有其事,而且咱们通过这件事捋出的线索也是至关重要的。只是陈连长拿这件事做幌子就不那么高明了,甚至是错漏百出。” “哪里错漏百出啦?”我挪了挪身子,“怎么我一丁点儿都没瞧出破绽呢!” “首先是江心岛上那名无脸士兵,我怎么思量都觉得他独自登岛事有蹊跷。”杜少谦缓言道,“还有就是陈连长对这件事的解释,如果是一个排或者一个班驻防,倒也说得过去,但是现在是一个连队的兵力,他说抽不出人手就有点不切实际了。而那台无线电发报机显然是军用的设备,附近又根本没有其他的部队驻扎,所以我在想另外一种可能性:那就是电台本身就是无脸士兵带到江心岛上的,他是想通过电台发出一些重要的信息,而这些信息恰恰与陈连长所隐瞒之事关系匪浅,因此陈连长才会不管士兵死活直接问起他的临终之言……如此推断就合理了不是?” 我连连点头,转而又道:“可如果是这样,干吗不直接在军营里发出那些信息,却偏偏孤身涉水跑到那座江心岛上?这是不是有点,有点脱了裤子放屁?” 杜少谦挪了挪身子:“没错。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之一。另外就是,陈连长在获知坑道坍塌之后的表现。要是换作我,我完全可以命令士兵禁止咱们三人走出屋子。可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直接冲出了房间,既然他先前如此决绝地三缄其口,怎么又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放水?我想那时他肯定是心生一计,想出了用细菌哑弹这件事来蒙混过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只让咱们看了两眼那坑道,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再让士兵把咱们赶出来的缘由吧?” 我顺嘴猜测:“杜科长的意思是,陈连长碍于此前你多次的推测正中其下,陈连长深恐你不相信他的谎话,因此才让咱们眼见为实,继而为他后来的谎言做个佐证?” 杜少谦信心满满:“嗯。只可惜陈连长后来多次失语,才更让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邱明,你应该还记得,陈连长前前后后说了几次‘事情跟你想象的并不一样’,这句话乍一听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仔细想来,你就会发现是言之有物的——必然是他对咱们目前所知道的事情不以为然,想要直抒胸臆告知真相却又不得不紧闭其口。这一点在我向他复述此前发生的种种一切之时就能窥测一二,陈连长当时是心不在焉的,甚至并无一丝惊讶。这说明咱们所知的这些根本没有触及他所隐瞒之事的核心,他才会如此放心。至于究竟他所隐瞒之事跟吴先生之死有没有联系,此前我曾分析过了,神秘人獠牙剃刀这条线既然涵盖了军营这个点,那么肯定是有联系的。” 听罢杜少谦这番娓娓道来的话,我直在心里暗自称奇,杜少谦果真眼光独到,凡是我所觉察出不对头的地方,他全都无一例外地熟谙于心,并且总是能分析得有条不紊。一个古怪的念头恍然冒出我的头颅:这个人曾经都有过怎样的经历?是什么能让他在如此琐碎的细节里还能找到蛛丝马迹的线索? “再有就是,陈连长犯了一个非常彻底的错误。”这时杜少谦又说道,“他不应该此地无银三百两,深感忧虑地三番五次嘱咐咱们不要再回到军营。倘若他所隐瞒之事真的是那些细菌哑弹,既然已经全盘托出了,为何又惴惴不安地怕咱们再来找他,这岂不是不打自招?但是碍于此前我说的那些局限,咱们还得暂且撇开这桩事情,全力去查清当年吴先生在魁岭都经历过什么。再有,那些白米饭和猪肉也很奇怪,当下,这类吃食在城里的供销社都是紧俏货,就算凭票购买也是定额限量供给。一个连百十来号人吃上两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么这些吃食从哪里搞来?我猜八成是陈连长有特殊的渠道,甚至是上头特别供给的。加上陈连长的举止言语中处处透着一股子悲怆,甚至……甚至隐约有种孤心赴死的意味。凡此种种诸事当然都无一例外地同他隐瞒的那件事情有关。”杜少谦略微停顿片刻,转言又道,“其实,我也是万万没有料到,‘传尸鬼疰’这条微乎其微的线索居然会引出这么多谜团。而依目前的情况看来,似乎咱们要走的路才刚刚开始而已。” 说话间扎哈已行至江心岛附近的水域。想到昨日在岛中谷底之内,我们差点儿遭了那些铁甲蚂蜢的毒手,心底不由得暗暗后怕。于是思绪也如同水中的扎哈一般漂荡起来:如今杜少谦推测,吴先生很可能跟张树海、李光明有什么瓜葛;而他们两人当年又曾恰巧登上过江心岛,并且与木帮中人有着莫大的关联——这点早在江心岛我就有所怀疑,只是在杜少谦的授意下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假如顺着这条线再往下捋,皮五正是木帮中人,那么如此说来,是否就意味着他与吴先生之间也有些纠缠不清? 江风在这时陡然强劲而起,呲毛小鬼一样在耳边呼啦怪号,窄细的扎哈随即晃动得厉害。皮五挥舞剡木桨的频率也加快许多,两只胳膊像上了发条似的不停不歇,聚精会神地躲闪着迎面而来的浪头。再看江水在滚滚铅云的笼罩下变得黑漆漆的,豆粒大的雨点已然一股脑儿地倾泻下来,凶猛地在江面上形成肆无忌惮之势——斜扬,灌洒,横扫,狠砸,张牙舞爪,灰飞烟灭……变着法子地连番折腾直让人叫苦不迭。我紧缩着脖子,望着越来越模糊的鸭绿江面,一时间满腹愁肠,禁不住心里默默叨念:但愿雨过天晴之时,所有的谜团都会尽数解开! 扎哈又歪歪扭扭飞驰了一阵儿,待越过哨口响水亮子之后,我的心开始揪起来。老话儿说得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谁知道那哨口烟袋链里的水怪毛毛撑会不会再次浮出江面,说不定这工夫那物正等着我们一雪断牙之恨呢!还好,扎哈在皮五的操控下安然渡过哨口,只是我看得出,皮五这家伙也是心有余悸,根本是闷着气息硬着头皮杀过去的。 不久之后,我们总算登上岸来。瓢泼的大雨好似又激烈了许多,整个魁岭犹如被一口黑锅罩住,像是马上要掉落下来混为一体。按照杜少谦的指示,我们三人准备重新循原路由河岸密林内的地道潜回跃进旅馆。杜少谦边走边解释道:“说不定胡建设的眼线并不知道咱们离开过,这样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江岸四周雾气糟糟,放眼望去,只能瞅出去十几米开外。近处七八间错落的房屋阒静如初,俨然还是没有见到一个乡亲。我们身上早就被淋得水汪汪的,甚至走起路来鞋子里都吱哟吱哟地响。只是越往河岸密林里走,我的胸口越觉发寒,禁不住瑟瑟发抖起来,肚皮偏偏不争气地也跟着咕噜噜地叫唤着。我猜想眼下应该是正午时分了——对于年轻人来说,肚皮往往是最好的计时器。这么思量着的时候,我恰巧有一搭无一搭地瞟向不远处那些房屋,腾地一个念头跃出我的脑海,天灵盖上顿时吱啦啦地阵阵麻酥:既然此时正值饭口,怎么魁岭房屋的烟囱里竟无一丝炊烟冒出?那“大锅饭”的制度早在年初就被国家明令废止了,各地的乡亲们目前仍旧是各回各家,各自开灶,可眼下这番情景不是有些蹊跷吗?恍然间我想到昨日离开魁岭的时候,沿路也并没有见到一个乡亲,难道,难道…… 我不敢再往下想,连忙凑到杜少谦身边准备如实相告,谁知我还没说出半个字来,就听到密林之中传来一声声尖厉无比的惨叫!这叫声像是撕碎了喉咙一般,不可遏制地让我抖出来一串惊悸! 杜少谦遽然停下脚步,只一瞬间,便又撑起身子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密林之中白雾缭绕,较之江岸周遭更加障眼,再加上树木枝繁叶茂,还没跑出去多远便看不到杜少谦的身影了,只能听到他的身体“刺啦刺啦”刮蹭树枝的响动。我本想等着皮五赶上来,但转念思量他肩上扛着扎哈,手里头还拿着獠牙剃刀留下的面具和袍子,自然行动不便;何况他身有残疾,本来就比常人的速度要慢上许多,于是低声扭头喊道:“皮五,你麻溜儿点快跟上!我等不及你啦!” “你先跟紧杜科长!”皮五回道,“这疙瘩我比你们俩熟悉,一会儿工夫准撵上去咧!” 我没有再去管他,心知但凡追上了杜少谦,即使有天大的危险也有他顶着,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会有所损伤。又蹽出去一阵子,模模糊糊瞄见杜少谦弓腰钻进了沟塘子,我连忙四下打量,却发现此地正是那跃进旅馆地道的出口处。爬上缓坡,眼见着杜少谦又隐入了白雾之中,正四下找寻,忽然听见南头传来阵阵抽抽搭搭的哭叫,叫声夹杂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干呕咳嗽,那哭叫早就语无伦次得一塌糊涂:“他死了,他死了……走着走着头颅就……掉了!掉了!传尸鬼疰!是传尸……传尸鬼疰!印记……印记……纸人又来杀!杀!……” 我听着声音有些耳熟,顿时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待拂开浑浑浆浆的白雾,但见一人撅着屁股栽卧在地,身着的中山装满是水汤挂面儿的稀泥,却正是李桐李秘书!他双手死死地薅住杜少谦的脚腕,满是污垢的脸颊上挂着恐慌失措的神色,黑框眼镜的一枚镜片已然炸裂得细碎,早由鼻梁上耷拉至青紫的嘴唇间,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杜少谦几次扶他站起身来,可是他根本就如被抽去了骨骼,双手一将他放开,他又似一摊烂泥般堆落在地,任由人随意摆弄,只有上下翕动的嘴巴里还在拼命地嘟囔着那些连不成句的字眼:“死了,传尸鬼疰,头颅,纸人,杀……” 这时候,透过白雾,但见前方不远处的地面上影影绰绰……露出了一双脚! 我战战兢兢猫着腰俯身蹭步过去,心生惧怕之际,只觉落在脸颊上的雾滴滴都沁着瘆凉瘆凉的寒气,针尖一样往皮肤里戳。渐渐地,我看清了这个人,他的穿着打扮俨然同跃进旅馆的谢掌柜并无二致——我之所以这么说,是由于当时我并不能从面部上去辨认此人的身份,只因为,只因为这根本就是一具……无头之尸…… “——谢掌柜也被割掉了头颅!谢掌柜也被割掉了头颅!!”我稀里哗啦吼叫出了两嗓子,胸口顿时“嗡嗡”直颤,一屁股跌翻在地,连滚带爬地往回退着。慌乱间稀里糊涂地想起李桐刚刚说的那些只言片语,于是满脑子的疑惑井喷一般涌了出来:那晚吴先生在房间里被割掉了头颅,虽说没有人亲眼所见,但那张“吱嘎”嘶叫的纸人从血洼里飞出来,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随后杜少谦只是说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纸人能割下头颅,可是到目前为止他却没能解释出这其中的蹊跷。而眼下在这青天白日里,谢掌柜的项上人头却也如出一辙地不翼而飞,这不能不叫我的思绪又偏向了那个诡异的印记——传尸鬼疰! 对了!李桐!李桐必然目睹了这一切!想到此处,我连滚带爬来到李桐身边,不管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问道:“李秘书!李秘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都看到了什么?” 李桐双眼呆滞无神,抽搐着鼻子泪流满面,对我的询问完全置若罔闻,呆傻了似的。 杜少谦前去检查谢掌柜的尸体。过了好一阵儿才走到我身边,说道:“邱明,你背着李桐由地道先回旅馆。我让皮五去找胡建设过来勘查现场,出了人命咱们得告诉他一声,否则不知还会出什么乱子。”杜少谦的语气里充满着踌躇,四下望了望,“对了,皮五……皮五他人去哪里了?” 杜少谦这么一问,我这才恍然想起皮五没有跟上来。只是由于刚刚看到谢掌柜的尸首实在是吓坏了,竟然忘记了这码子事儿。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却看到杜少谦突然双眉上扬,张了张嘴,随即折身朝原来的方向跑了回去,一边说道:“保护好李桐!千万!” 我使出吃奶的气力背起李桐,还好他体质瘦弱,并不算太沉。我本想按照杜少谦的意思背着李桐下地道,但是因着心里恐惧叠加,犹豫之时脚下就不听使唤了,居然也跟着愣头愣脑地追着杜少谦而去。恍惚间但觉一道劲风从身边斜插上前,停留片刻怪叫了两声之后,又噌噌地溜掉了。我被吓了一跳,再看此人的穿着打扮再熟悉不过,正是那如影随形的神秘人獠牙剃刀!! 我顿时高声叫嚷道:“杜科长!獠牙剃刀!獠牙剃刀在这里!”接着兀自朝着他消失的方向追赶过去,模模糊糊只见那獠牙剃刀在密林之内闪转腾挪,身形却不像当晚追逐他时那般跃上跃下。我本想放下李桐继续追赶,但是心下深知李桐此刻绝不能撇弃不管,他所知道的事情非同小可,绝不能有任何差池。如此这般没头苍蝇似的乱闯,转着转着那獠牙剃刀却再没了影踪。 此时我已累得气喘吁吁,边叫着杜科长的名字,边准备找处地方先行歇息。岂料下盘不稳脚底拌蒜,一个跟头扑倒在地,连着李桐一块儿摔了出去。爬起身来定睛观瞧,不由得大吃一惊:那獠牙剃刀……正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手足无措地不知该怎么办,眼睛盯着他一眨也不敢眨,心里只盼望杜少谦快些赶来。片刻之后,杜少谦从白雾中冒了出来。我这才胡乱地抹了两把满脸的雨水,指着躺在地上的獠牙剃刀,支支吾吾硬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杜少谦俯身去揭开那个獠牙面具之时,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住地猜测:这个人究竟生着一张什么样的面孔?他到底会是谁呢?然而,当面具被缓缓扯开之后,我们二人却不约而同地大吃了一惊,只见此人根本没有脑袋,被割断的脖子平平整整地沁着血迹,流了满地——又是被割掉了头颅!! 这时,杜少谦把那件宽大的袍子慢慢展开了,尸体上衣服渐渐露了出来,我只看了半眼就惊叫道:“杜科长,这怎么可能?獠牙剃刀怎么会是他?这绝不可能的!” 杜少谦皱起眉头:“邱明,没错。他就是皮五无疑!”说着他将尸体的左腿抬了抬,“这条腿是有残疾的,骨骼已经变形,不是皮五还会有谁?” 我彻底给搞蒙了,一时间恍如梦中,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是真的:獠牙剃刀怎么会是皮五呢?这根本解释不通的,解释不通的…… 还是杜少谦的叫声将我拉回了现实,他问我究竟他离去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慌乱不已地将自己所看到的一五一十跟杜少谦叙述了一遍。杜少谦听罢转身检查了检查那件灰白的袍子,接着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皮五会自行穿上这身行头,然后才被人杀害?” 我有些不懂杜少谦的意思,忙问:“杜科长,自行穿上这身行头?什么意思?” 杜少谦向我解释道:“你看,这件袍子是套头的款式,如果先是砍下头颅再套在身上,血迹必然会沾在袍子内里;而如果是穿着袍子再被砍下头颅,则鲜血应该是向外喷射的……现在皮五就是后者这种情况,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皮五穿上了袍子再去受死呢?” 我恍然间想起被皮五拿在手中的袍子和面具,现在却不见了影踪:“难道他身上穿着的就是原来我们在江心岛上捡来的那件?” 杜少谦咂了咂嘴唇:“看来,咱们还是麻痹大意了……没想到凶手行动得这么快!” 恰在此时,“哗哗”雨声里忽然传来了一些杂乱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三五人,随着白雾里冒出一个脑袋,一声粗喇喇的断喝也冒了出来:“杜科长,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哩!” 我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桦皮蓑衣的汉子立在不远处,却正是胡建设。紧挨在他的身边的是徐海生;至于后头那两条精壮的汉子,却是未曾谋面,想来必然是胡建设的眼线。 胡建设一双眼睛露出狠狠的光直瞪着杜少谦。 杜少谦说:“老胡,这件事说起来话长,请容在下回到跃进旅馆慢慢跟你解释。” 胡建设撇嘴冷笑:“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给我交代这两条人命。”说着,他向身后那两条汉子挥了挥粗壮的手臂,两条汉子快步走向谢掌柜和皮五的尸首。 第十五章 斩首之邀 魁岭。第二个午后。 焦雷响彻长空。雨一直下。众人心事重重在厅堂各自落座。 早于此前,我和杜少谦以及李桐就已换下了湿漉漉的衣裤。陈婆言说跃进旅馆里并没有多余的裹身之物,只好找来谢掌柜和皮五的几件旧衣给我们。我想到此刻身上穿着的居然是死者的遗物,禁不住脊背上溜出一沓沓寒噤子,总觉得有人用手指肚儿在上头抓搔。 李桐还是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整个人的精气神儿像是被抽吸得溜溜干净,两颗眼仁儿发散得厉害,薄薄的嘴唇不能自已地抖着。而老崔见我和杜少谦安然无恙地归来,则黏在我的身边嘘寒问暖,旁敲侧击,当他得知谢掌柜和皮五已经被双双割掉了头颅,扭着鼻子嘟囔道:“好险咧!好险咧!多亏我没跟着他们一块儿去!” 这时候胡建设嚷道:“我说杜科长,你这湿衣裳也换了,惊也压下来了哩,赶紧叨扯叨扯吧,你这一整天都瞒着我们跑出去整啥了?你最好别跟我耍弯弯绕儿,瞎诌乱掰一通,我胡建设的眼里可不揉沙子!”他的话里喷散着诘问的口气,粗喇喇的嗓音倒像是挂着沙子。 杜少谦放下手中的瓷碗,碗里的热水升腾着滚滚汽雾。他不紧不慢地将之前经历的诸事尽数道来,直至河岸密林中发现谢掌柜和皮五的尸首处才停止叙述——只是,这期间我们找到的线索和猜测却并未提及半句。之后他瞥了两眼李桐,说道:“李秘书,剩下的还是由你来跟老胡说道说道吧?” 李桐双手端着瓷碗,哧溜哧溜地喝着热水,身子还在不停地发着抖。他听到杜少谦把话头岔给他,两只眼睛在众人间瞟来瞟去,最后却出其不意地放在徐海生的脸上停住了。突然间,他双手上扬,半碗的热水顿时泼洒出去,那瓷碗“当啷”一声掉落在桌上,接着铮铮地在桌上打着转转。然后李桐霍地挺起身来,劈头盖脸地指着徐海生:“是你!是你!……就是你!”喊叫中带着惊恐万分的神色。 李桐此话一出,厅堂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煞凉煞凉。所有人的眼光无一例外地扑向徐海生,甚至原本四仰八叉的胡建设都从座位上撑直了身子。 徐海生张大了嘴巴盯着李桐,满脸不可思议地推了推八角解放帽的帽檐儿,嘴巴上稀疏的胡须抖得厉害:“李秘书,你、你、你怎么……”话未说完就猛地吁出一口气,整个身子软弱无力地耷拉进椅子里,声细如蚊地小声嘟囔道:“为什么选我?为什么选我……” 我看着徐海生这般神情,心中不免错愕起来:难道谢掌柜和皮五真的是他下的毒手?可是他为何要说“为什么选我”这样奇怪的话,是你就是你,不是你就不是你,什么叫“为什么选你”? 这么思量着,我偷眼去瞧杜少谦,只见他挑了挑剑眉,偏脸转向李桐:“李秘书,你说清楚些,难道你真的亲眼所见,是老徐杀死的谢掌柜吗?此事关系重大,可不能胡乱扣帽子。” 李桐拼命地摇头,拨浪鼓一般:“我、我没说他杀……杀了谢掌柜!没、没说……”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李桐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那胡建设脾气暴戾,一张桌子被他拍得“嘭嘭”乱响:“李秘书是吧?老子管你是李秘书还是张秘书,别叽叽歪歪像个娘儿们似的,把舌头捋直了说话,我可没工夫听你扯淡玩儿!”说着他咧嘴斜了两眼还在嘟囔不止的徐海生,猛地伸手薅下了他的八角解放帽,往桌子上一摔:“老徐你有点出息行不行?瞧你那个德行,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就给你吓出尿来了!这要是真给你一把刀,就你这副损样你敢杀人吗?还,还为什么选你,你当这是唱戏选角儿呢?那《纺花车》的戏文儿你用不用再给大家伙儿背背?” 胡建设止住了连番的奚落之后,徐海生随即咬住了嘴唇不敢再言语半句。他伸出苍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八角解放帽捡起来,小偷一样戴在了自己的头顶,其间连看胡建设半眼都不敢,整个人越缩越紧,身子抖得就像秋风里簌簌作响的树叶。 李桐也被胡建设的嚣张气焰震住了,他扭扭捏捏地正了正身子,这才开始缓缓叙述事情的经过:“昨天……昨天中午杜科长你们三人离开以后,我不知道你们去了哪里,心里就有些害怕,于是,于是扯着老崔紧跟在谢掌柜身后,心想……心想三个人在一起,多少都是个伴儿。傍晚的时候老徐来了,当时他问谢掌柜其他人都在干什么,谢掌柜只是推说杜科长查案太疲沓了,已经睡下。老徐也没再说别的,临走的时候告诉谢掌柜,说是今天中午在河岸密林相见,有些重要的事情要问问他。谢掌柜说为啥不现在问,老徐支支吾吾面有难色,岔开话头说到时候就知道了,还再三嘱咐谢掌柜务必要去……这事儿……这事儿老崔可以替我做证的,当时他也在场。”李桐望着老崔:“你说,是不是?当时是不是这样的?” 老崔拼命地点着头:“是咧!是咧!李秘书说得大致差不离儿!本来,本来谢掌柜今天早晨是想让我跟着他一起去的,可是我真是怕……怕那个啥,所以一门心思地打定了主意,怎么着也不跟着他!后来,谢掌柜又去找李秘书,说了大半天李秘书终于熬不住他的乞求,结果就跟着他出去哩!谁承想……唉!唉!”连连摇起头来。 杜少谦问李桐:“刚刚你指着老徐说‘是你,是你……’就是指的这件事?” 李桐迟疑了片刻,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杜少谦又把目光转向徐海生,说道:“老徐,那你约谢掌柜在河岸密林相见究竟是所为何事?还请你坦诚相告。” 徐海生缓缓抬起头来,面露难色,两颗暗淡的眼珠儿在杜少谦和胡建设之间来回转转悠悠,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嘴里边支吾道:“杜科长,这、这个……” 胡建设咧着嘴,不耐烦地说:“好啦!好啦!老徐,现在已经出了人命,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就把实情跟杜科长唠叨唠叨,我不会怪你就是咧!” 徐海生听罢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说:“其实……其实把谢掌柜约到河岸密林,是……是老胡的意思。不过,杜科长你千万不要误会,老胡他也没有别的用意,只是想弄清你们究竟都查到了些什么,所以这才让我暗地里跟谢掌柜接触接触,让他给我们做个眼线,把你们的一举一动都报告过来——毕竟……毕竟吴先生在魁岭被害身亡,如果我们不查明真相,将来上头追究下来,我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而眼下我们又、又没有什么线索,就想着把你们找到的线索……” “就想把我们找到的线索占为己有?”我越听越气不过,不管三七二十一脱口而出,“你们的算盘打得倒是挺精明的哇!” 徐海生有些不好意思,勉强点了点头:“老胡他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之所以昨天晚上我没有直接说出缘由,是因为当时我并不知道杜科长已经离开了跃进旅馆,我怕,我怕你们万一知道了这件事,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嘛!事情的大致经过就是这样,还望杜科长不要见怪才好。” 杜少谦和颜悦色:“原来是这样。都是为了查明事情真相,找出凶手,老徐你真是多虑了。”他转而望着胡建设又补充道,“老胡,你说是也不是?” 胡建设眼见自己的小伎俩就这么被戳穿,有些恼羞成怒:“是,是,是又怎么样?老子生来就这副德行,还就瞧不上你们这些大地方来的家伙,一个个牛皮烘烘的,有啥了不起?杜科长,现在这层窗户纸不想捅破它也破了,接下来咱们可不能再瞒着掖着哩,有啥线索那可都得拿到桌面上来说道,可不能你们吃肉,光让我们喝着清汤!”他这番说辞虽然表面听来威风凛凛,可是仔细想来,字里行间却有那么两分示弱的味道,这倒跟已然身亡的吴先生有些相似,本来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儿,偏偏却爱在嘴上拔横儿。 这些当然都逃不过杜少谦的眼睛,他跟着附和道:“说的是,说的是,敞开了说话才好。” 这时李桐继续说道:“我和谢掌柜是吃过午饭以后来到河岸密林的,当时的雨下得还不算特别大,只不过雾气很重。谁知道等了不一会儿,雨就开始大了起来。谢掌柜说找棵大树躲躲雨,我就跟着他往林子深处走,走了没两步,我朦朦胧胧间突然看到……看到谢掌柜的下颌上有块……有块黑东西!”李桐说到这里又开始瑟瑟发抖,“是传尸鬼疰!没错!就是那个跟吴先生一模一样的印记!我顿时吓得面无血色,刚想招呼谢掌柜告诉他,不承想脚下一滑猛地绊了个大跟头,眼镜也跟着甩了出去。我顾不得去捡眼镜,连忙爬起来紧跑两步紧撵上谢掌柜,手指刚刚摸到他的肩膀,那谢掌柜就……就‘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从脖子里喷出的鲜血洒了我一身!再看……再看有一个纸人在雾气里晃晃悠悠地往天上飞,还叽嘎叽嘎地叫了两声,可是谢掌柜的头颅却不知道哪儿去啦!”说着李桐又抽搭起来,不管不顾地抄起我面前的瓷碗,埋头喝起水来,仿佛这些热水能驱散他内心的恐惧一般。 杜少谦“咝”了一声:“李秘书,难道你除了那个飞走的纸人,就真的没看到别的?” 李桐拼命摇头:“出了这种事儿,我……我说什么也不敢有任何隐瞒,绝没有!” 我听着李桐斩钉截铁的回答,头脑里又不可遏制地冒出了纸人爬出血洼的恐怖影像,霎时间心乱如麻,倘若吴先生被割掉头颅还仅仅是凶手故弄玄虚的话,那么这次如何解释?李桐跟谢掌柜之间的距离不过数丈,况且就算凶手故伎重施,那他作案的时间也未免太快了些——割掉头颅然后不露痕迹地脱身,居然只是在一瞥之间,甚至谢掌柜还没来得及倒在地上,这实在是叫人无法相信!还有皮五,他无缘无故自行扮作獠牙剃刀,然后也在林中如出一辙地身亡……会不会杜少谦此前的连番推敲都是错误的?凶手自始至终就是那张“叽嘎”鸣叫的纸人,而我们此前所有的努力都只是自圆其说?我越琢磨越觉得事情就是这样,原本就不坚定的信念顿时纷纷瓦解,莫名其妙的印记……传尸鬼疰……纸人割头颅……獠牙剃刀……吴先生、谢掌柜和皮五,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联系?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呢? 我想得云山雾罩,浑浑噩噩间竟连瓷碗里何时被陈婆续满了热水都浑然不觉。只听得胡建设又在气急败坏地骂骂咧咧:“操他娘的,这真是见了鬼咧!杜科长,你咋愣上了,赶紧给咱们摆摆阵仗,这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干哇!” 杜少谦“吧嗒吧嗒”抽着烟,突然将话锋转向陈婆:“陈婆,您老能不能帮着回忆下,这谢掌柜和皮五在魁岭里有没有仇人?或者说都跟哪些人结下过怨恨?” 陈婆慢悠悠将暖壶放在地上,接着蹭着碎步来到杜少谦身旁,坐下的时候她说了一个字出来:“有。” “是谁?您老快说。”杜少谦连忙扔掉烟蒂。 “是我!”陈婆面色平静地盯着杜少谦,脱口而出。 众人禁不住都张大了嘴巴,我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歪着肩膀说:“您老说什么呢?” “怎么?你们都不相信?没错!就是老太太我!”陈婆说着说着猛然提高了嗓门,就像是换了个人,语气里充满着尖厉之声,“我和这两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有不共戴天的仇怨!要不是他们,我可怜的小光又怎么会……又怎么会稀里糊涂丢掉了性命!” 我越听越糊涂,那陈光不是登上江心岛之后染了传尸鬼疰的怪疾才毙命的吗?怎么又会跟谢掌柜和皮五扯上关系?就算寻根溯源,那也是张树海和李光明两人造下的孽债……但是眼见陈婆流露出的神情,又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的疑惑,愣愣地问道:“陈婆,这……这又是怎么一回子事儿?!” 陈婆恨声恨气:“怎么一回子事儿?因为,那两个死掉的杀千刀的根本就不是谢掌柜和皮五,他们……一个名叫张树海,另一个,就是李光明!!” 我的脑袋嗡地一响,嗡……嗡……嗡……原来,原来自己在江心岛上的猜测果然没错——所有登岛的队伍中得以存活的人里都有木帮中人,只有木帮中人才知晓安春香可以抵御铁甲蚂蜢的袭击,而正是因为李光明便是皮五,所以他们三人才得以保全性命!这么想来,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真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发现!!于是我不能自已地把目光投向杜少谦,四目相接,彼此心知肚明,我也就不敢再行言语,生怕一句话不对再出了什么岔子。可是转念就想到,房客张树海和李光明替换身份变成谢掌柜和皮五,他们目的何在呢?真正的谢掌柜和皮五又在哪里?为什么陈婆之前并未提及,却偏偏在两人双双身亡之后才说出这个秘密?还有皮五——不,是李光明,他甘愿冒险带着我们前往江心岛又心存何念? 我再次将目光瞥向杜少谦时,只见他突然冷笑了一声,自嘲道:“邱明,看来我高估了自己的推断,皮五这家伙,噢,现在应该叫李光明啦,李光明这家伙果然瞒得咱们好苦,我实在是有些盲目自信了!” 我不明白杜少谦的这些话究竟是有感而发,还是另有深意,只好扭捏着“嗯”了两声。 杜少谦又说:“陈婆,这么说您老之前说的那些都是谎话?” 陈婆摇头叹息:“谎话?老太太虽说一大把年岁没几天活头了,可是是非黑白倒还分得清楚。杜科长应该还记得,你们之所以登上江心岛,是不是老太太给你们提供的线索?只不过那两个畜生活着的时候,我不好照直说罢了,这才没有透露他们的本来嘴脸!” 杜少谦连连点头:“如此说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老引我们登上江心岛是为了查清陈光究竟为何而死?但是您老又怕张树海和李光明知道后下毒手,所以才这么做?” 陈婆一针见血地道:“不错!老太太保全自己这条残命,就是要知道我儿小光究竟是怎么被害死的!要是我贸然把所有的事情都跟杜科长讲了,也许你们还能帮我查明真相,可是我却等不到那一天哩……”陈婆瞪了瞪胡建设和徐海生,又补充道,“这、这魁岭想害死老太太我的,可不止他们两个畜生!” 胡建设见陈婆话有所指,面色阴沉下来:“陈婆,你稀里糊涂地瞎叨叨啥呢?现在咱们是在破案,不是过家家玩儿,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啥都往外嘚嘚!” 杜少谦见状连忙岔话道:“陈婆,这么说张树海此前说的都是假话,陈光根本就不是得了传尸鬼疰的怪疾才身亡的?还有他肩膀头上的那个印记……” 陈婆打断杜少谦:“不!杜科长,姓张的那个畜生倒是没有说假话。小光从江心岛回来之后确实是那副惨状,甚至比那个畜生描述的还厉害两分,也确实有个赤脚郎中给小光看过病,他说的全是真的。我就是不明白,为啥三个人都登上了那座岛,偏偏小光却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想来一定是那两个畜生明知道有危险,却拉着小光让他打头阵,结果小光成了垫背的替死鬼!后来我战战兢兢地问过他们好几次,可是他们总是跟我打哈哈,最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陈婆话到此处,我的脑海中泛出一个念头:那江心岛的面积本就不算特别大,唯一透着古怪之处就是那艘隐藏在谷底的爆马子木沙船,可是经过杜少谦的分析,此前诸伙登岛的队伍全部都是命丧于铁甲蚂蜢之手,这显然与陈光之死不能相提并论。想到这里,我轻声地说道:“那会不会是船舱里的东西在作怪呢?就是说张树海和李光明原本就知道那个东西非同一般,所以才拉上了陈光,结果陈光看了船舱里的东西才……杜科长,那个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呢?铁甲蚂蜢全力守护,大批旱鳌舍身前往,又能让见者惨死,我怎么也想不出,在这青天白日下会有这么一种诡异的东西!”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杜少谦接着问陈婆,“但是我还有一事不明,这跃进旅馆的谢掌柜和皮五去了哪里?他们是什么时间离开的?难道他们就任由张树海和李光明将旅馆占为己有?还望您老解惑。” 陈婆挪了挪椅子站起身来,接着“咣当”一声跪倒在地:“杜科长,如果你能保全住我这条性命,并且查明小光之死的真相,老太太我保证将事情的真相全都告诉你。”说着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 杜少谦连忙将陈婆扶起,顺手掏出手枪扔在桌子上:“凡事都磨不开一个理字。就算您老不求我,我也会誓死追查到底。老胡、老徐,杜某今天把这句话撂在这儿,你们两人也给我做个见证!” 时至今日,我第一次见到杜少谦如此硬朗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不禁有些微微惊讶。这个看起来温和透顶的人真是越来越让我捉摸不透,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毫不留情面的话会从他的口中讲出,甚至内心深处隐隐觉察出将会有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然而,陈婆随即脱口的第一句话就印证了我的不安——她说:“这是因为在那两个畜生的背后,还有另外两个更加重要的人!”手臂伸出,指的却正是胡建设和徐海生,“就是他们!!” 第十六章 魑魅魍魉 事情,开始向越发扑朔迷离的方向滑去! 此刻就连胡建设和徐海生也被牵扯进来,究竟还有多少根暗刺是我们没有触及的? 这所有一切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惊天密谋? 我发现自己正在摇摇欲坠,而那处深不见底的渊薮似乎远远没到尽头,就像窗外不歇不止的大雨,潮湿早已插入了五脏六腑。 胡建设暴跳如雷地骂骂咧咧,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如同飞扬的弹片般扎向陈婆,直震得我双耳嗡嗡作响。 徐海生则抬起头来满脸哭丧,腔调凄惶:“陈婆,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只不过他软耷耷的辩解在胡建设的暴戾下显得毫无生气,仿佛一片树叶落入滂沱的大雨之中。 “咔嚓”一声,杜少谦陡然站起身来,他利落地抄起了手枪拉了把枪栓,接着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胡建设的嘴巴:“老胡!咱们少安毋躁,先听陈婆说道说道。倘若陈婆果真冤枉了你,这盆冷水,小弟我躬下身来替你擦得干干净净,你看如何?” 胡建设双眼冒火,强压着怒气道:“好!好!姓杜的,你他娘的……带种!” 他的胸口起起伏伏,显然是在拼命地遏制着自己的情绪,转而对陈婆说道:“您老可得仔仔细细地想清楚喽,可别真他娘的冤枉了咱们!” 杜少谦重新坐下身来,示意陈婆说话。 陈婆把目光缓缓移向窗外:“这件事儿说起来有些年头啦!当年……那两个畜生带着小光从江心岛返回跃进旅馆,魁岭也跟今天一样下着大雨哩。我在屋子里头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儿小光,一直想弄明白在江心岛究竟发生了啥事情。小光他像丢了魂儿似的面无血色,只是瞪着眼睛哗啦啦地流着眼泪,却怎么也不肯说出半个字来。夜里的时候,徐、胡二人来了。我没有出屋,生怕一离开小光会有什么闪失。但是我听得出他们的声音。不久之后,谢掌柜和皮五,再加上那两个畜生就一起出门了,至于他们六个人出去都干了什么,老太太就不知道了。”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结果第二天早晨,回来的却只有那两个畜生,他们告诉我,以后这跃进旅馆就归他们经营了,他们就是‘谢掌柜’和‘皮五’。我当然要问真正的谢掌柜和皮五去了什么地方,两个畜生推说旅馆的生意不好,谢掌柜干不下去,带着皮五去别的地方找营生了。当时我就有些纳闷,不晓得到底发生了啥事——就算谢掌柜和皮五把旅馆出兑给了那两个畜生,怎么着也得回来收拾收拾旧物的;还有就是,旅馆已经是那两个畜生的了,他们为啥还要继续冒领着谢掌柜和皮五的名号,却不让我再提张树海和李光明这两个名字……” 杜少谦疑问道:“老胡,陈婆说的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果一切属实,请问当晚你们六人都出去做了什么?难道谢掌柜和皮五果真是因为旅馆经营不善才离开的?” 还没等胡建设张嘴,一直畏畏缩缩的徐海生却突然接话道:“杜科长,这件事跟老胡没有半点儿关系,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不是。既然事情都到这个份儿上啦,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怪只怪当年我嗜赌成性,所以才犯下了这桩弥天大错!那谢掌柜和皮五都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是我姓徐的昧了良心,我对不起他们,让他们客死在了异乡,怕是……怕是连块尸骨都寻不到!过了这么些年来,我也是寝食不安哪,夜里睡觉的时候,总会梦到他们浑身是血地扯我、拽我、咒我……” 我吃惊不已:“什么?你说谢掌柜和皮五这两人都已经死掉啦?” 徐海生满脸痛楚地闭起双眼,用力点头:“死了!死了!当年……正是抗美援朝战争打得异常惨烈的时候,由于魁岭紧靠着鸭绿江,所以就成了伤兵们临时休养的地方,镇子里的村民自然而然也就担当起了照顾他们的责任,尤其是那些妇女,这些陈婆应该比我清楚。张树海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来到魁岭的——噢,那个时候,美国人的飞机刚刚轰炸过下游的水丰发电站,可是不知怎么,过了没多少日子,镇子里来了批特别古怪的伤兵……” “古怪?都是伤兵有什么古怪的?”我不解地问道。 “是古怪!”徐海生说,“之前那些伤兵浑身上下都是血迹斑斑的,但这批伤兵却大不相同,他们身上基本没有伤处,只不过却全都无精打采,眼看着就剩半口气息,甚至全部都是由担架抬过来的。我记得当时的军医还特地辟出来几间房屋,用锅底灰划成界限,说是他们生了能传染的怪病,再三警告镇子里的村民人人不得擅自靠近。后来……后来我才听说,这些人都是得了细菌病,没几天活头啦!” 徐海生话到此处,我已然明白过来,那陈连长在军营里说的都是实话,当年确实有这么一档子事儿。 既然如此,似乎吴先生身为其中一员的这个推测又多了些可能性。 按照这个思路,我本想继续询问徐海生关于那些伤兵之事,不料这时他却自顾自地说道:“张树海来到魁岭不久,就跟镇子里的闲散青年混成了堆儿,他们经常偷偷摸摸在一起赌耍。按说当时正逢战事,平头百姓应该躲得远远的才是,他怎么反倒往前凑?我觉得有些蹊跷就旁敲侧击地问他,他只是遮遮掩掩地糊弄我说,自己是条单身汉子,从来就是四海为家,走到哪儿算哪儿。那张树海的赌博手段厉害得很,尤其是推牌九,简直耍得出神入化。”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见到这样的高手,我自然赌性大发,根本就无法自拔,结果越输越想翻本,最后就欠了他满坑满谷的债。奇怪的是,张树海并不催着我还钱,还慷慨大方地说,钱算个啥?啥时候有啥时候还就成,能交下我这个朋友才是最重要的……结果,结果我头脑一热就信了他这番鬼话!” 杜少谦问:“你的意思是,张树海如此作为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徐海生激动不已:“不是圈套!是阴谋!天大的阴谋!!可怜我不辨是非,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事后我才明白过来,打从他来到魁岭,住进跃进旅馆见到谢掌柜和皮五之后,这个阴谋就已经开始上演了。只不过他把狐狸尾巴裹得严严实实的,完全没有破绽。还有就是,他的这场戏里另外一个人物那时还没有出场,这也是张树海高明至极的地方!” 杜少谦一针见血:“你是说李光明?” 徐海生点头道:“杜科长猜得不差!其实,这两个人早在十年前就应该死掉的,只不过他们命不该绝,在枪毙行刑的前一晚,侥幸地从深牢大狱里逃了出来……” “你……你说什么?”我大惊失色地断然道,“这两个人是越狱的死刑犯?”话音未落我的胸口早已“咚咚”狂跳,张、李二人真是机关算尽,同他们接触了这么长时间,他们居然没有露出半点破绽,当真是狡猾至极! 徐海生摇头叹息:“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只可惜为时已晚。就在李光明来到魁岭后不久,有一天突然来了两名公安。他们自称是在追捕要犯,接着从公文包里掏出两幅画像给我,言说这两个人手里攥着好几条人命,要是发现他们的行踪务必尽快上报。我一看画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两人不是张树海和李光明还能是谁?!当时我就想告知他们这两人就在魁岭,可是转念想到,我还欠着张树海赌债,要是他被抓获再把这事抖搂出来,那我的罪过也轻不了,毕竟,毕竟我是魁岭的干部……”徐海生说到这里显得有些难堪,“谁知道就是这一念之差,我便从此再也回不了头了!” 杜少谦问道:“那张树海和李光明是从哪所监狱逃脱的?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 徐海生脱口而出:“凤城监狱。这一点我绝不会忘的。两名公安风尘仆仆,仅仅停留了片刻就离开了,他们言说张、李二人既然铤而走险,逃脱之后必定会远走高飞,绝对不会在凤城就近的地方停留。咱这魁岭隶属安东,安东跟凤城可不就是一疙瘩远嘛!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张、李二人实在是狡诈,硬是算准了这手,下狠注赌赢了这个缺口;再加上当时抗美援朝正值激烈,实打实已经波及了魁岭,谁又能想到两个逃犯刚刚捡回性命,却又会再往火坑边儿上靠?至于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两名公安倒是含糊其词,只是连连说道他们是人民的公敌,不枪毙他们不足以泄民愤之类的话。” 我有些急切:“那后来呢?后来你们六个人都出去做了什么?” 徐海生将八角解放帽摘下,狠狠地攥着,手指抖得厉害:“后来,后来……两名公安走掉之后,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实在关系重大,心里总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于是就去找老胡商议对策,并把我自己的难处也跟他讲了。杜科长,下面的……还是,还是让老胡说吧。” 胡建设神色轻蔑,大开大合地说:“知道了这事儿以后,我当时就急眼咧!这他娘的还了得,这不是知法犯法吗?我胡建设虽然识字不多,但是遇到这种关口我可是不含糊,说啥也不敢忘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诲!于是我把老徐骂了个狗血喷头,这就要抄家伙带人去抓了那张、李二人,谁知道老徐‘咕咚’一声给我跪下了,鼻涕一把泪一把,说是张树海手里攥着他的把柄,我这么干就是把他往绝路上赶。” 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平生最见不得没出息的货,再加上老徐往年待我还算不错,义字当先,就这么着我心头一软,放弃了这个念头。但是事情总得解决不是?索性我们直接找到了张、李二人……没承想——他娘的,没承想张树海这个瘪犊子养的,他早就把所有的一切都计划好啦,说是只等着我们来找他!” “他的计划是什么?”我插嘴问道。 “替换!用他和李光明两人,去替换谢掌柜和皮五!”胡建设咬牙切齿,“最他娘要命的是,张树海连每一步如何走都顺得清清楚楚,简直滴水不漏。当时因为美国佬的飞机连番扔炸弹,通向朝鲜前线的道路早就给轰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可是那么些个志愿军战士要吃要喝呀,所以当时运输给养就成了大事儿。” 他想了想继续说:“卡车是过不去咧,免不了要动用牛车马车啥的,可是有的志愿军战士他摆弄不了这庄稼人的牲口,没法子只好乡亲们亲自上阵。就是这件事让张树海钻了空子,你还别说,这个犊子还真有两把刷子,他说自己来魁岭这么些天了,没事就去山上用望远镜观察美国佬的飞机,已经掌握了他们轰炸的规律。只要我们使法子让谢掌柜和皮五在设定的时候里送趟给养,这件事就算大功告成啦!当时我半信半疑,不料老徐这个没出息的玩意儿一股脑儿地全答应了他。就这样,那天晚上,我们做了点手脚,让谢掌柜和皮五赶着车渡过了鸭绿江……操他娘的张树海!结果还真让他给弄中了,第二天早晨我们就听说,十几挂牛车马车都让美国佬的飞机给炸烂了,连着护送的几名志愿军战士,半条命都没留下来。” 徐海生抽巴着脸,眼泪汪汪:“杜科长,这件事搁在我心里快十年啦!我是昧着良心害死了这几条人命的!虽说张、李二人死有余辜,但是这些年我活着又跟死了有什么两样?我恨哪!现在这事儿已经全抖搂出来了,我的心里也踏实多啦!” 我心生疑云:“可毕竟张树海和李光明不是谢掌柜和皮五,难道魁岭的乡亲没有察觉吗?” 胡建设说道:“哼!察觉个屁!当时老百姓人心惶惶的,今儿晚上钻进被窝还指不定明早晨能不能起来,谁有心思管那些个?再加上张树海这个犊子揍的不白给,他让我和老徐亲自去了趟凤城公安局,说是发现了两个逃犯的行踪,结果在追捕的过程中他们没了辙,越过鸭绿江妄图投奔美帝国主义做走狗,被飞机给炸死了。死无对证,凤城的公安人员不信也得信了,难不成他们还会再去战场上确认?这件事就这么蒙混过去了,自此以后张、李二人就安安稳稳地经营起了跃进旅馆,再也没做什么出格儿的事儿。” 这时陈婆突然补充道:“这两个畜生老老实实倒是不假,那姓张的畜生从那儿以后连赌耍都戒掉哩!有什么大事小情也都差着老太太我出去办,时间长了,镇里的乡亲也就习惯了,都管姓张的畜生叫起了谢掌柜。只不过每年的这个时候,两个畜生都会划着船入江,糊弄我说出去网鲜鱼啥的。我不知道两个畜生原来是逃犯,他们平日里也都装得本本分分的,谁又能想到呢?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可是我心里总也放不下小光的死,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猫腻,所以那晚吴先生被害身亡以后,杜科长问起了小光,我的心思活泛起来,就想着借着这件事让杜科长替我登上江心岛,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解了老太太心中的疑惑。” 杜少谦听罢不再问话,点起烟来安静地抽着,弥漫不止的烟雾把他的脸笼罩得模糊不清。 事情在兜了一个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点。虽然张树海和李光明的真实身份已经浮出了水面,但是他们究竟缘何被杀却还是没有眉目。 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各执一词,仔细思量过后也都并无不合理之处。我绞尽脑汁想要理出一条清晰的线索来,结果纷乱的影像涨满了整个脑袋,反而越发变得昏昏糨糨。 此时大雨下得更为迅猛起来,铁粒子般的雨滴捶打着花窗,铮铮作响。 陈婆望了望落在自己肩头的水滴,仰面说道:“这房子是该好好修修啦,一到坏天气没时没晌地往下漏。”说着她慢吞吞站起身,绕过杜少谦走向正对面的空座。 杜少谦掐灭烟蒂,待陈婆落座之后说道:“还有个事情,您老还得帮我回忆一下子,就是老徐嘴里那批古怪的细菌伤兵,当年他们被抬到魁岭以后都发生过什么?其中有没有您老觉得不寻常,或者说比较特别的地方?” 陈婆翻着稀松的眼皮:“特别的地方……也没啥特别的事情发生哩。当时那些人病得都很重,辟出的七八间民房里外人根本不敢靠近,就连几名军医出入也都戴着大白口罩,裹得严严实实的。我和镇里一个叫莲凤的女人帮衬着给他们送了几回饭,那也是放在门口赶紧往回跑的,多耽搁一会儿都不敢。” 陈婆说着说着有些触景生情,“唉!想起来都是孽障啊,有时候是命里注定的,就像我那可怜的小光……那莲凤本来是个好好的小媳妇,可是到后来却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这个没用的老太太却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孤孤零零的有啥用?” “不明不白?”杜少谦一下子来了精神,“这个叫莲凤的妇女到底是怎么死的?” “唉!说出来杜科长也不会相信,老太太还是不嚼死人的舌头哩!再说现在不兴讲这个。” “不!陈婆,我要你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或许这是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杜少谦的语气充斥着不容辩驳,硬生生的,像块石头。 陈婆先是望了望胡建设,然后才说道:“那莲凤本来是魁岭一户殷实人家里的姑娘,后来找了个做倒插门的丈夫,她丈夫是个冤家孱头,结婚没两天,不知怎么突然没了影踪,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这一走不要紧,你说他倒是积点德啊,莲凤有了身孕,孩子生下来后全是自个儿拉扯大的……左等右等那冤家不回来,这孤儿寡母也得过日子不是?后来,后来莲凤没了法子就跟镇上一个姓孙的鳏夫搭伙过起了日子。这孙鳏夫哪儿都好,就是时不时总犯癔病,吓死人咧!找了多少郎中大夫愣是治不好!” “孙鳏夫得了什么癔病?”我问道。 “鬼画符!”陈婆声音低沉,像是泄漏了天机一般,“他根本就不会识文断字,可是但凡犯了癔病就抄起笔来写写画画,嘴里头念念有词,写画在纸上的那些字龙飞凤舞,旁人当然不认得,可镇子里的老秀才看过后直夸他写得好,说是这些字要是放在古代,一个字起码值二两银子。后来就更离谱啦,老秀才一说好,镇子里只要有啥红喜白丧的事儿,都来找孙鳏夫求副对子避邪,甚至就连过大年家家户户贴的对子都找他写。孙鳏夫就靠这个换钱,你还别说,日子过得着实不错哪!可是莲凤不这么想,这毕竟不是啥好营生,一家人过日子还得图个踏实,所以她平日里没事就到处找偏方,结果……结果没承想找到的这个偏方要了她的命不说,连那十几岁的儿子都没了!”陈婆说着指了指我,“要是他那个孩子还在,跟你的年纪差不多哩!” 我听得直打哆嗦,忙问道:“莲凤找到的那个偏方是不是特别古怪?” 陈婆说:“古怪倒是不怎么古怪,只不过是死人身上的物件。咱们每个人离了它都不成的。” 李桐的情绪刚刚才有所好转,听到陈婆这么说,拿在手里的瓷碗“当啷”一声又摔在了桌子上,他捂着耳朵支支吾吾:“陈婆,你、你快别说啦!我……害怕!” 陈婆叹息道:“不打紧。这些话我也是听别人唠叨的,你年纪轻轻的身子骨结实,要是有啥东西来欺负咱们,那也会选我这糟老婆子。” 陈婆越说我越瘆得慌,“那偏方……其实就是得了细菌病死掉的人的肝脏。说是把这种死人身上的肝脏掏出来捣碎成糊糊,然后和上童子尿,再给患了癔病的人吃下去就会药到病除。” “得细菌病死掉的人?”我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说,“陈婆,你指的是那些志愿军伤兵……莲凤她当真挖了他们的肝脏?” “如果她没有挖,这桩事儿老太太就不用唠叨啦!”陈婆说,“那些伤兵中死掉的人,当时被抬出隔离的房屋后,都埋在了苇塘枯井附近。军医还命人把他们的衣服全部焚烧了,说是这些东西也能传染。后来,莲凤把那偏方给孙鳏夫服了没多久,她的孩子就找不见了。等到乡亲们在小文字沟里发现她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了,那尸首早就看不出人样了,整个肚子被乌鸦掏得烂糊糊的,别说肝脏,就连肠子都没留下半截。所以乡亲们都说,她是挖了志愿军战士的肝脏才招的报应。” “小文字沟?”我盯着老崔说,“不就是你说的那个吊死鬼沟吗?这么看来你说的全是真的,那个女人就是莲凤!找孩子的莲凤!!” 老崔瞪大了眼睛:“是咧!是咧!怎么样?这回你们相信我没胡诌吧?杜科长他们坐的吉普车不就是在那疙瘩翻了吗,还有那个印记……我猜,我猜肯定是莲凤的鬼魂在作怪!” 陈婆接话道:“那也说不准呢!后来出了莲凤这档子事儿,再加上井底那个吼来吼去的大哼哼,苇塘枯井那疙瘩越来越荒,就再也没啥人敢去哩!前两年还冒出段儿传闻,说是镇子里有个醉酒的汉子走夜路晃荡到了苇塘,看见一个人蹲在草窠里吧嗒吧嗒地抽烟,他不知深浅地问那人要了支烟,可是那人怎么着就是不给他火,醉汉一急眼就去那人怀里掏,结果掏出一嘟噜东西,再看那东西原来是血赤连浆的肝脏……” “行啦!一胡咧咧起来就没时没晌的!”胡建设满脸不耐烦,“陈婆,要说就说些有用处的,别老整那些神神道道的玩意儿,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这些口号难道你就一点儿不往心里去?”胡建设振振有词,急躁之间那口号用得驴唇不对马嘴。 “我胡咧咧?”陈婆哼了一声,“我是胡咧咧,可是我心里踏实,不像有的人虚头巴脑硬装好人!老胡,我壮着胆子问你一句,挖志愿军战士肝脏这件事难道你就没参与吗?” 第十七章 校人烹鱼 深不见底!深不见底! 陈婆言下之意,显然是在暗示这件事也跟胡建设有所瓜葛!! 众人的目光唰地一转,“扑啦啦”堆在胡建设满是横肉的脸颊之上。我看到那上面的皮肉在微微抖动,扭动,仿佛正在忍受着烤灼。 “不错!这件事儿……我确……实干咧!”良久之后胡建设才张开了嘴巴,言语之间那份趾高气扬早已荡然无存,“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哩!要不是为了我那个天生又傻又苶的孩子二嘎,我又怎么会去挖死人的肝脏?况且,这些人咋说都是保家卫国的志愿军战士!我早就知道这么干总有一天会遭天打雷劈的,我他娘的也真章儿地遭了报应,二嘎这根独苗儿,最后……最后还是给大哼哼剔得毛儿都不剩下一撮!” “你实在应该遭天打雷劈!”陈婆咄咄逼人地接茬儿道,“可是你的报应不该降到二嘎这孩子头上。老太太我今儿个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其实,你胡家的香火本来是不用断的。” ——胡二嘎本不应该死?! 陈婆此言出口,我心中顿时铺满惊诧:当晚众人夜宿跃进旅馆之时,李光明讲述苇塘枯井里的大哼哼时,曾经明明白白地说起过,胡二嘎和他爹胡建设一样胆大包天,非要看看那大哼哼是个什么玩意儿,结果这才被剔成了一把冒着热气儿的骨头抛上井来,为此胡建设还用炸药去炸过枯井……李光明说这些话的时候,杜少谦和老崔也都在场。可是,陈婆这话里话外,怎么听都像是另有所指,难道这其中又藏着些什么隐情不成?于是我赶紧追问道:“陈婆,你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陈婆没有理会我,却把脸偏向了杜少谦的方向:“什么意思?我是说,二嘎这孩子的死压根儿就不是个意外,而是有妄人从中动了手脚。只怕……只怕这事儿老胡现在都被蒙在鼓里哪!老太太我还可以告诉你们:杀了那孩子的真正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张树海和李光明那两个畜生!” 陈婆话音稍落,胡建设便如同一头发疯的狮子般猛然蹿起身来,直撞得整张圆桌“嘡嘡”乱响。他把脸拧成鞋拔子状,胸口起伏不定,盯着陈婆呼呼直喘地叫嚷道:“胡咧咧啥玩意儿呢!这……陈婆,这是真的?他们……这两个畜生为啥要对付二嘎?” 陈婆不置可否:“真不真那得问老徐呀!他可是啥都知道,难道就从来没跟你提过一嘴?” 徐海生畏畏缩缩地抬起头,紧闭的嘴巴里牙齿叮叮当当作响,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半个字眼来。 胡建设见状凶狠地薅起了徐海生的衣领,语气里充斥着声嘶力竭:“老徐,你他娘的!你他娘的告诉我,这些不是真的!” 徐海生拼命地躲着胡建设喷着火星子的目光,偏下的脸使劲地往脖子里缩:“老胡,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陈婆冷不丁讥笑了两声,仿佛隐入暗夜之中的狸猫。她说:“老徐,看来你还真格的不肯罢休哪!那还是让老太太给大伙儿抖搂抖搂吧!杜科长,难道你真的以为老徐是欠了姓张那畜生的赌债,才不敢把他和李光明的行踪告诉公安人员吗?那些赌债真的就值得老徐去搭上两条无辜的人命?你就不怀疑这样的代价……有些太大了吗?” 杜少谦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徐、胡二人身旁。他强硬地将胡建设的手掰开,接着示意徐海生坐到他的位置上去,他则坐在了陈婆身旁,说:“陈婆,把你知道的慢慢说出来。” 陈婆见胡建设也坐下身来,这才说道:“二嘎究竟是怎么死的,老太太自然都会全部讲出来。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唠唠另外一个人,因为他和整件事有着天大的关联!” 我立即追问道:“这个人是谁?” 陈婆说道:“端爷。这幢宅子原来的主人。” 我又问道:“之前听李光明讲,他是位识文断字的大地主,还会弄些诗文啥的,好像并不是辽东人?” 陈婆捋了捋额前的乱发,开始缓缓追忆道:“没错,端爷是关里人。六十年前,端爷刚刚来到魁岭的时候,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当时,清军和倭奴还没有开战。端爷来到魁岭没多久,便撒下重金在镇口买了一大片土地,然后面向鸭绿江盖了这幢大宅子。别看端爷年纪轻轻,可是他为人仗义疏财,平日里镇上的百姓但凡有啥难处,只要求到他的府上,他必定会施舍一些钱粮。甚至每逢荒涝的年景儿,他压根儿就不收佃户们的租子。后来,清军和倭奴打了起来,整个魁岭被弄得乌烟瘴气,跑的跑,逃的逃,单单端爷不肯离开……他说这是咱们自己家的土地,怎么能让那些个矮如冬瓜的倭奴前来撒野?他说到做到,亲自在大宅里支了十几印大铁锅,烹猪宰牛犒劳那些打仗的清军兵士,几乎散尽了家财……战事结束以后,我爹我娘苦于没有好的营生,就跪求端爷让我到宅子里干些杂活,给口饭吃过活。端爷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爹我娘,从那以后,端爷不但让我吃得饱穿得暖,每月还付给我足够家用的钱财,十几年来从没有拖欠过半文,直到后来我嫁给小光他爹为止……” 杜少谦问道:“这个端爷,为什么不留在关里,却要孤身一人跑到这辽东苦寒之地?” 陈婆摇头道:“这件事……那时候我年幼无知,又觉得端爷特别和善,也曾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过他几次。可是端爷每次都是笑而不答,支开我去做别的活计。我只知道他是浙江金华的大户少爷,至于那是个啥地方我就不大清楚哩。端爷平日里喜欢读书写字,没事儿也爱摆弄些白鹭玩耍。但是有那么两次,我却看到他坐在房脊上头望着鸭绿江痴痴呆呆,下来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泪痕。那个时候他的心情就特别坏,经常把屋子里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端爷每年都会划船入江。”杜少谦说,“陈婆,可有此事?” “杜科长说得不差。”陈婆连连点头,“那时候老太太不懂,现在却明白了两分。端爷也是为了那江心岛谷底里的那艘爆马子木沙船。不然的话,就凭魁岭这样穷乡僻壤的苦寒地界儿,像端爷这种人咋会撇家舍业在这旮儿一待就是好几十年?可是端爷万万想不到,魁岭这个地方却让他丢了性命,临了也没能回到他的老家落叶归根咧!” “端爷是怎么死的?”杜少谦又问。 “自杀!端爷是自杀身亡的!!”陈婆满面凄楚地说道,“不过,这仅仅是看到他自杀的两个人对大家伙儿讲的。这两个人,一个是镇上剃头店的剃头匠,另一个是照相馆的照相师傅。说起这个照相师傅,那才真是了不得,当年他就是靠着自己那双比风都快的手,在赌桌上狠捞了几大笔的银子,这才置办了一家照相馆。不过这两个人可都不是善茬儿,土地改革的时候,他们瞄准机会兴风作浪,带起头来闹革命,不但瓜分了端爷家的土地和浮财,还带着一伙子吊儿郎当的二流子把年迈的端爷拉出去游街批斗,吊在树上一打就是一整天,不给吃的不给喝的,还弄些胡椒粉和旱烟末儿往鲜血淋淋的伤口里灌。他们逼端爷认罪,说他强奸良家妇女,榨干佃户血汗,挖共产主义墙脚……端爷生性倔犟耿直,怎么都不肯屈服,他们就变本加厉,用钳子把端爷的牙一颗颗拔下来,还脱掉裤子往他的嘴里撒尿……真是丧尽天良!丧尽天良哪!” 我皱起眉头:“难道端爷就是不堪忍受这样的折磨才自杀身亡的?” 陈婆愤然道:“当时的说法是这样的:端爷不想再做共产主义前进的绊脚石才畏罪自杀的!可是,那剃头匠和照相师傅哪里知道,有一个人曾经目睹了他们的丑事,那个人——就是老太太我!我还能记起那天晚上,当时已经过了三更天,毛毛月亮升起来老高。我感念端爷往年待我不薄,所以趁着小光熟睡的工夫拿了些吃食准备送给端爷。结果到了镇口才发现,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正把端爷从树上放下来,他们拿着捏造的供词正在逼着他按手印。我藏在草窠里,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声,只听得端爷呜呜地惨叫着……后来,那剃头匠恼羞成怒,从怀里扯出一把剃刀割开了端爷的脖子,端爷捂着脖子踉踉跄跄往江岸跑去——他本来就遍体鳞伤,又怎么能跑得过那两个人呢?结果被两个人追上又是一顿毒打,接着我看到剃头匠把剃刀交给照相师傅,意思是让他了结端爷的性命。那照相师傅胆小怕事,怎么都不敢下刀,最终还是剃头匠把着他的手腕才在端爷脖子上又割了一刀!他们见端爷没了气息,这才合伙抬着他扔进鸭绿江里毁尸灭迹!我永远都忘不了剃头匠临走时对照相师傅说的话,他说:杀他也有你的份儿,这样,咱俩以后就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我的身子早已瑟瑟发抖,不单单是因为陈婆这番叫人不寒而栗的话,更多的,是话里隐含着的一条令人不安的信息,那就是——剃刀!!那夜在河岸密林,杜少谦就曾对那柄利器有所质疑,他断定神秘人獠牙剃刀之所以不使用寻常的匕首,这其中定有因由。而此后,我们并未发现与之相关的任何线索,那么事已至此,会不会是这剃头匠跟神秘人獠牙剃刀有什么关联?又或者剃头匠本身就是神秘人獠牙剃刀? 我不及细想,连忙急赤火燎地问陈婆:“那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陈婆安然道:“后来……后来那剃头匠再也不做剃头匠了,照相师傅也把照相馆转手卖给了别人。两个人因为带头闹起了革命,于是便堂而皇之成了魁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们一个叫作胡建设,另一个……姓徐名海生!” 嗡地一响!我觉得耳间被什么东西猛咬了两口,鸣叫得厉害。再看胡建设和徐海生仿佛都被硬生生地冻住了;老崔和李桐甚至把嘴巴拉成了孔洞,好一阵子都没有再闭上。整个厅堂死掉了似的安静,静得让人肉疼。众人的呼吸就是窗外的风,瓢泼的雨。风嗖嗖,雨喳喳。 “既然如此……陈婆,我想弄个明白,这件事又怎么会跟二嘎之死扯上关系?”过了许久,杜少谦这才撕开僵滞的气氛,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众人身上顿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微小声响。 陈婆继续说道:“杜科长,其实,老太太本来是并不知晓的。但是,不是有那么句老话嘛——日久见人心,有一次李光明这个畜生说漏了嘴!他说老徐是因着欠了张树海那个畜生好多赌债,为此才撮合成他们二人兑下了跃进旅馆做补偿。当时我就觉得纳闷,老徐一双比风都快的手简直是神出鬼没,那间照相馆完全是靠它们才赢回来的,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输得倾家荡产?后来我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这么多年反复思量着他们的只言片语,早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哩!” 我有些焦躁:“陈婆,真相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陈婆突然伸出一根枯干的手指,戳向徐海生:“真相就是……你指使张树海和李光明两个畜生杀死了二嘎那孩子!因为你一直对当年老胡借了你的手杀死端爷耿耿于怀。这么些年以来,老胡处处用那件事来要挟你,从来就不把你放在眼里,压制你,所以你怀恨在心才最终对二嘎下了毒手!什么你输得倾家荡产?都是糊弄人的鬼话!事实正好是反过来的,那姓张的畜生欠了你一屁股的赌债才是真格的!你就是瞅准他是个外乡人,于是灵光一闪蹦出条妙计来:赌债换人命,借刀杀人,就像当年老胡借你的手杀了端爷一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达成协议之后,那两个畜生就把二嘎骗到苇塘枯井旁,引诱他往井里跳,二嘎本来就是个傻呆的孩子,就这么着了你的道,被大哼哼剔成了一副骨架!可是你怎么都没有想到,原来,原来那两个畜生是越狱的逃犯,你怕公安人员抓住他们再把你杀人的事情抖搂出来,所以你就拉上老胡帮着你一起扛雷,接着你们就用替换的方法又弄死了谢掌柜和皮五两个老实人!”陈婆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杜科长,现在你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了吧?” 还未等杜少谦搭茬儿,我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您老这么说,意思是张树海和李光明之死全然是老徐一手……” “那还有假!就是老徐怕事情败露才杀了他们灭口!”陈婆声嘶力竭地断然道,“他怕杜科长查来查去最终怀疑到他头上去,于是他就借着老胡让张树海做眼线这件事,把那个畜生约到河岸密林,然后痛下杀手,接着又杀了李光明——死人当然不会说话,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谁会知道他的丑事哩!” “他娘的!徐海生,我操你奶奶!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胡建设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暴戾,一双手把桌子砸得“嘭嘭”直响,满嘴的唾沫星子乱溅开来,“我说你怎么比我们先到了河岸,原来这些都是你这个畜生干的!这些年来你骗得我好苦啊,我这就废了你个瘪犊子养的!!”说罢他猛地纵身跃上圆桌,一条身子直愣愣地向徐海生狠扑了过去…… 而此时的杜少谦似乎早有准备,他伸出胳膊搪下胡建设,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接着借力将胡建设失掉平衡的身子摔在了地面上。胡建设踉踉跄跄,倒退了两步之后才“咕咚”一声跌翻在地。杜少谦俯身把他扯起来,钳着他的手腕高声喝道:“老胡!不要蛮干!咱们先听老徐怎么说再动手也不迟。” 我再转脸去看徐海生,只见他已然呆若木鸡,整个过程中连动都没动一下,甚至根本没有要躲闪胡建设的意思。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站起身来,接着把手中的八角解放帽撑了撑,然后稳稳当当地戴在了头顶,所有的动作都显得大大方方,一改往日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平静地说道:“杜科长,这些事情确实都是我姓徐的干的。还有就是,吴先生究竟是缘何被杀以及魁岭隐藏的所有秘密,我也可以毫不保留地告诉你。不过,我想先带你去看样东西,那样东西就在苇塘枯井附近。看过之后,不用我说你就什么都明白啦。” 振奋让我的胸口怦怦直撞:此刻……谜底终于开始浮出水面,尤其是徐海生还提到了吴先生,但愿由此我们会将所有的症结通通打破——獠牙剃刀的真正身份,江心岛谷底的怪诞沙船,陈连长隐藏的那些秘事……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用再跟随杜少谦疲于奔波,可以安然身退做回一名卡车司机了。 然而,那时候我实在无法想到,这所有的诡异之事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已,而此后我们的经历才可谓是步步惊心,如临深渊,甚至,一度让我觉得自己此生将会葬送于魁岭。 ——魁岭,它究竟还有多少隐秘鲜为人知? 暴雨湟湟,像是要把整个魁岭淹得片甲不留才甘心,才罢休,才够劲。 徐海生话将脱口,还没等杜少谦接茬儿,胡建设就抢先说道:“杜科长,我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过不轻,不过你放心,待木桥重新架好以后我一准儿前去县城自首。但是现在我必须跟着你们前去!我倒要看看这个犊子养的王八蛋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徐海生轻蔑地笑了,神色惨淡:“当然,我还欠你一条命。放心,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的。” 徐海生说罢径直地走出厅堂,就那么走着,步伐缓慢,不回头也不张望。诸人无暇再披上桦皮蓑衣,个个紧缩着肩膀尾随其后;只有陈婆自己站在了门口。我走出几步扭头望了她一眼,她孤零零的模样就像一张贴着的纸片儿,灰布小褂在风中哗哗作响。这个影像在此后的许多岁月间,如影随形地飘荡在我的脑海之中,总会不期而至地让我感到战栗不已。 苇塘周遭杂草连绵,阴森森的荒。我的心在慌——想到那些虽然身死却曾被挖去肝脏的志愿军战士;想到枯井里大哼哼肉皮冻一样柔软慑人的躯体;想到被剔成一具冒着热气的白骨的胡二嘎……我渐渐感到脚下的道路软绵绵得厉害,不知道徐海生又会让我们看到什么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所有的真相,会如此轻而易举就浮出水面吗? 枯井近在眼前。它周围已然用稀疏的木障子圈起,一块歪斜的板子上写着“生人勿进”四个红字,字也是用刷子刷上去的,歪歪扭扭的早已显得斑驳不堪。我走上前去,踮着脚试探着往井口里瞄了瞄,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只是北风吹过,能闻到一股子沉沉的腥气。 徐海生止住了脚步,慢慢把八角解放帽从脑袋上拉下来,满脸镇定——他的这副模样不可遏制地让我想起了陈连长与我们分别时的情形,接着我听到他说:“今天的魁岭真是太静哩!”言毕,他利落地伸出手臂指向前方,声音尖厉地骤然叫道:“杜科长!我要带你见的东西就在那里!” 几乎就在我们的目光全部沿着他的手臂指的方向看去之时,徐海生却突然冲入了木障围栏,同时将八角解放帽抛在了井口,继而纵身跳入枯井,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吼声麻辣辣地凿入了我的耳际……这所有的一切仅仅发生在眨眼之间,以至于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一具白骨已经被抛在地上!我战栗的身体摇摇晃晃,看着白骨中弥散的热气,突然有种想呕吐的感觉。 杜少谦却俯身捡起了徐海生丢下的八角解放帽,蹙着眉头久久不语,雨水越发将他的面目浇淋得模糊不清…… 第十八章 黑白相片 徐海生已死。第五人。 此刻,原本接近真相的我们再次跌入漫漫迷雾。 我带着满脑子的疑问跟随众人走回跃进旅馆,在杜少谦的授意下与他一并走进房间之后,思绪早已动荡得一塌糊涂:如果说前四者之死是有预谋的或是遭逢意外,那么,后者的身上显然疑点重重。是什么原因诱发徐海生如此孤注一掷地舍弃性命,却又终究不肯表露半分真相?难道掌控这份隐秘的幕后黑手真的可以遮天蔽日,完全超出我们的想象? “确实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把心底的疑问抛给了杜少谦之后,他字字铿锵地对我说道,“邱明,还记得我曾经问过徐海生,张树海是从哪所监狱逃走的吗?” “凤城监狱。”我随即脱口而出,“杜科长,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就是这所监狱不对劲!”杜少谦一针见血地断然道,“它让我记起了十年前一桩骇人听闻的旧事情。如果张树海真的与这件事关系匪浅,那么咱们将要面对的,可就不仅仅是几个人那么简单,而是……而是一个极为秘密的特务组织!” “特务组织?”我浑身抖出一串激灵,忙问道,“杜科长,十年前的旧事究竟是什么?” 杜少谦沉吟道:“邱明,你先别着急。在说出这件事情之前,咱们先要弄明白李光明这个人。我在想,倘若当日他果真是将计就计,然后跟随咱们登上江心岛,他的最终目的会是什么?”杜少谦单手托住下颌,继续说道,“李光明绝不会笨到明知江心岛危机重重还陪着咱们拼命涉险,这一点根本是毋庸置疑的。那么,除了江心岛咱们还曾去过什么地方?——驻防哨所。当然只有哨所!也就是说,陈连长那里很可能有李光明为之感兴趣的东西,或者说是有幕后黑手感兴趣的东西。这个幕后黑手假借李光明的眼睛去观察,然后得到他想获知的信息之后,再将李光明杀害于河岸密林;与此同时,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同张树海一并干掉。这样的话,就算咱们已经怀疑上了张、李二人,到时候至多也就是死无对证,幕后黑手由此便可以继续隐藏自己的身份。” 我猜测道:“杜科长,要是果真如你所说,那么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完全肯定,徐海生根本就不是杀害张、李二人的凶手?可是……他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而是选择替幕后黑手去死呢?” 杜少谦道:“依照陈婆的思路,从表面上看来,徐海生确实有杀害张、李二人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是非常充足的。但是,如果你仔细想想此前众人在厅堂里的那些细枝末节,你就会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甚至有些别扭……对!就是别扭,简直别扭透顶!邱明,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在厅堂里众人相互对质的时候,徐海生嘟囔了两句极其奇怪的话,他说‘为什么选我……’” “‘为什么选我’!没错!”我抢过话茬儿,“就是这句话!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心里还琢磨了一会儿,这句话是挺别扭的。难道是幕后黑手暗示他,让他出来顶替所有的罪过?可是……可是这样一来又不合理了——明明李桐指的是他约张树海在河岸密林相见这件事,这根本就是事实,怎么想也都与这句话不搭界。再说,李桐跟杜科长你一样,都是临时被吴先生选中来到这里的,他怎么可能跟幕后黑手扯上关系?” “这也是我疑惑不解的地方。”杜少谦说,“但更让我诧异不已的是,胡建设居然也同样说了句奇怪至极的话——‘那《纺花车》的戏文儿你用不用再给大家伙儿背背?’这句看似不经意的斥责,我思来想去都觉得是胡建设是在有意告诫徐海生,换句话说,他是在利用这句话来向徐海生传递某些信息,而从徐海生此后的表现来看,显然这句怪话对他的死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我听罢杜少谦的分析,继续猜测道:“杜科长,如果你所有的推断当真如此,那胡建设可就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喽!可是我不明白,那句‘《纺花车》的戏文儿……’究竟在暗示着什么?还有江心岛上无脸士兵说的那两个‘肉’字,怎么他们说的话都同样怪异?” 杜少谦盯着桌角上的八角解放帽:“这三句怪话,我们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但是,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此刻我们还不能惊动胡建设。而目前,我更担心的却是獠牙剃刀这个异常诡秘的家伙,我迫切地想要看清楚,那张面具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一张什么样的面孔!” 我追问道:“杜科长,你在怀疑獠牙剃刀才是这所有一切的真正幕后黑手?还有就是,刚刚你提及的秘密特务组织究竟是怎么回事?张树海和这个特务组织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杜少谦将目光从八角解放帽上拿开,面色沉郁:“说起来……这件事也要追溯到十多年之前。当时,在整片辽东地区的刑侦系统之中,有那么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被两个字眼弄得心神不宁,甚至有时都到了谈虎色变的地步,因为内部会议里一旦提及那两个字眼,往往都意味着又有一桩血腥的命案发生。而这两个与死亡密切相关的字眼就是——‘暗花’!” “暗花?它们是什么?”我绷起身子,“杜科长,难道指的就是你口中的秘密特务组织?” “不错!他们是当年国民党逃离到台湾时安插在大陆的谍战人员,但是,这批谍战人员潜伏下来的真正目的却并不是为了获取我方的某些情报,而是……实施血腥残忍的报复!”杜少谦表情严峻,继续说道,“只不过这个秘密组织行事异常奇特,各自为营,甚至在行动的过程中,不惜舍掉自己的性命以求功成。可惜时至今日,我方依旧无法获知这个秘密组织的具体人数,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还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里继续潜伏着,伺机而动!还有最重要的是,他们报复的对象和手段……” 我见杜少谦欲言又止,忙接茬问:“难道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杜少谦连连点头:“他们报复的对象仅限于我方的谍报同志!就是那些曾在解放战争中立下赫赫功勋,却又安然身退的无名英雄们。而他们的报复手段更是匪夷所思,正如同‘暗花’这个名字一样,在夜间里以爆破的方式组织暗杀,用他们自己的话讲,就是‘暗花盛开,粉身碎骨’!被害者往往被炸成一堆面目全非的肉泥。我方在抗美援朝前夕那段时间,至少有十几位隐姓埋名的谍报同志遭了毒手。我想,那些藏在暗处未被肃清的家伙,一旦敏锐地嗅到什么风吹草动,肯定还会再次浮出水面。” 我愕然张大了嘴巴,接着问道:“可是,杜科长,听你此前的意思,你好像怀疑张树海也是‘暗花’组织的一员?这个……有可能吗?” 杜少谦道:“不是可能!是确信!邱明,我的推断是,徐海生曾说过,张树海是从凤城监狱逃脱的死刑犯,又是在十年前的抗美援朝期间;而我记起的那桩骇人听闻的旧事情,正是发生在十年前的凤城监狱,那名将要被枪决的死刑犯曾对自己是‘暗花’组织的成员供认不讳……当时,这桩越狱案在刑侦系统一石激起千层浪,内部人员几乎没有不知道的。再加之张树海和李光明来到魁岭之后替换身份等这些证据,所以我才得出了这个结论。” 我听罢倒吸了一口凉气:“杜科长,那张树海是用什么方法逃出防守严密的深牢大狱的?另外,你说脱逃的只是张树海一人,可是显然此后他都是同李光明狼狈为奸的,那么李光明的身份又是什么?” 杜少谦道:“邱明,难道你忘记了?张树海是‘暗花’组织的一员,深牢大狱虽然防守严密,但又怎么抵得住炸药的威力?张树海正是基于此才成功地逃出生天的。而且我敢断定,提供给他炸药的帮手不是别人,正是李光明!因为分发给系统内部的调查笔录我曾经仔细阅读过,其中提到,案发之后监狱之中曾有一名更夫神秘失踪了,这名更夫负责监狱日常的琐事工作,诸如为犯人送饭等事情,他完全可以接触到身为死刑犯的张树海。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张树海和李光明会一前一后抵达魁岭!我想必然是有什么事情牵绊了李光明,让他没有同张树海一并逃走;或者李光明自知此事关系重大,害怕一旦越狱失败牵连自己,从而留了个心眼儿静观事态,等到张树海果真逃走了,他这才尾随其后,直到他们会合于魁岭。” 我有些疑虑重重:“杜科长,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诱发李光明犯险去协助一个死刑犯越狱?难道李光明也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不成?除此之外,我真的想象不出来,一个身家清白的人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情来!” 杜少谦笑道:“李光明绝不会是潜伏特务,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凑巧的事情?而且有一点你忽略了,李光明曾经是木帮中人,这一点你我可都是清清楚楚的,不是在木帮里生活的人,又怎么可能在鸭绿江的惊涛骇浪里游刃有余?潜伏特务可没心气在木帮这种行当里混日子。但恰恰又是这一点,让我弄懂了李光明这么干的最终目的。” 我更加疑惑:“杜科长,李光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杜少谦一字一句:“江心岛。江心岛谷底的沙船。只有这个原因才会让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更夫为此铤而走险,为之疯狂!” “是了!”杜少谦话音将落,我便兴奋地站起身来,“杜科长,你这么说我就全然明白过来啦!一定是李光明在给张树海送饭的期间,张树海利用谷底沙船之事做诱饵,然后才让李光明甘心就范为之卖命!所有的事情如此推断就全都联系起来了,张树海逃往魁岭也是他事先就计划好的,而他与李光明此后替换身份,拉拢陈光赌博,显然都是为了那艘沙船。再往下细想,就是张树海之所以拉拢李光明,也并非是想当然,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李光明曾经是木帮中人,而张树海深知只有木帮中人才可以帮他成功登上江心岛。张树海这是一石二鸟,把所有的事情都想透了,既可以让他逃走,又可以完成他想完成的事。如此这般,就是说张树海在没去魁岭之前,就已经知道江心岛沙船这桩事!” 杜少谦听罢示意我坐下身来,他继续说道:“邱明,事已至此,让我们再行罗列一下视线之中的这些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待会儿将是我们确定另外一条重要线索的关键时刻。” 我看着杜少谦微微上扬的嘴角,体味着他话中猜不透的深意,缓缓说道:“在这些人当中,业已身亡的有:暗花成员张树海、木帮中人李光明、曾是照相师傅的徐海生、江心岛上的无脸通信兵,当然,还有被割掉头颅的吴先生。至于其余的,那就剩下当年干过剃头匠的胡建设、跃进旅馆的杂工陈婆、军营哨所里的陈连长以及自始至终藏在暗处的神秘人獠牙剃刀。而咱们目前无法确定身份的,就只有吴先生和獠牙剃刀二人。” 杜少谦一边点头一边站起身来,他先是望了望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接着,陡然转过身来,目光再次放在了桌角上那顶八角解放帽上,然后我听到他说:“邱明,现在让咱们看看它都会告诉咱们什么吧。撕开它,那顶帽子!” 我有些吃惊,盯着杜少谦愣了愣,直到他如炬的目光投入了我的双眼之后,我这才确信他并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于是我伸出迟疑的双手将八角解放帽拿起,小心翼翼地拆解着帽檐下裸露的线头。而直到此刻我才发现,这顶八角解放帽曾被打开过,因为缝制的线有着明显的痕迹,宽大又显得笨拙。与此同时,我的手指隐约感觉到帽子内里有块巴掌大的坚硬东西——它会是什么?难道,这个东西真的就是杜少谦口中的另外一条线索? 想到这里,我不敢再犹豫,继续撕扯着剩余的缝线,那硬物先是露出了一块略带锯齿状的边角,看起来似乎是一张纸片,待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扯了出来,才发现它是一张三寸见方的黑白相片——这张黑白相片是两个人的合影,由于年代久远,相片边缘的锯齿已然被磨得翘了边角;但即便如此,相片上两人的面容依旧清晰可辨,尤其是女子头顶上那朵绽放的花朵和两颊浓重的腮色,无可否认,它们都是红色的。显然在那个年月,只有结婚这类的场合才会打扮得如此隆重。只是,待仔细观瞧相片上另一位男人的模样时,我不禁冷汗迭出,语气顿时也变得结巴起来,忙支吾道:“杜科长……这,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杜少谦接过相片不住地端详,满脸的兴奋之色溢于言表:“邱明,我们终于验证了此前的推断!”他用手指狠狠戳着相片上那位年轻且略带文气的面孔,“吴先生……吴先生果真曾在魁岭!他的身份终于被确认了!没想到!真没有想到!徐海生临死之前会给咱们留下一条这么至关重要的线索!” 我颤抖着手指又扯过相片:“这么说,吴先生果真是十年之前细菌病伤兵中的一员?那么他前来魁岭就是重归旧地了!可是,徐海生为何要把它留给咱们?你又是如何知晓这张相片在帽子里的?还有,相片之中的这个女人又会是谁呢?” 我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直盼望杜少谦能尽数解答以解心中疑惑。 杜少谦见我略显激动,摆手示意我坐下身来。他压低了声音说道:“首先,徐海生能在临终之际把这条线索留给咱们,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就是说,在没有众人厅堂对质之前,他就已经隐隐预感到,自己或许将要结束生命,否则他不会将线索早早地就缝在帽子里头。由此,我们可以判断出,他心中必定是有难言之隐,才使得他无法将秘密直接告诉我们,而是通过这样极端的方法。而我似乎能感觉到,他之所以受制于人,就是因为胡建设所言的那句‘《纺花车》的戏文儿’只要破解了这句话所隐藏的暗示,徐海生之死的真正原因也就迎刃而解了。再者,我之所以推断出这顶八角解放帽有古怪,是因为众人在厅堂对质期间,徐海生不止一次将帽子摘下又戴上,我想他是在引起我的注意。而更为关键的是,咱们在苇塘枯井间的一些细节——徐海生是在摘掉帽子并将帽子扔掉之后才跳入了枯井里,接着才被大哼哼剔成了一堆碎骨抛了上来。试想一下,换作你我其中任何一个人是徐海生,在即将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怎么可能再去在意那些琐碎无比的事情?所以,他扔掉帽子这个细节明显多余,我正是根据这条不合常理的表现才断定,帽子里必定藏有古怪。还有就是你的第三个问题,相片中的那名女子是谁?我的推测是——小文字沟自杀身亡的莲凤……” “杜科长是说挖志愿军战士肝脏的莲凤?”我无法克制自己的疑问,忙问道,“你的依据又是什么?” “因为莲凤就死于十年之前!”杜少谦转而说道,“邱明,其实,咱们不知不觉已然找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吻合点,那就是所有与案件相关的人员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相互交集过,而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十年前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现在我们要解决的是,十年前的魁岭,吴先生与张树海、李光明、徐海生、胡建设等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如果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么,吴先生之死也就会顺理成章地浮出水面。当然,在这个推论的基础上,我们还要找陈婆来确认它们,确认这个女人是否就是莲凤。倘若这个结果果真得到了确认,我们就完全可以肯定:吴先生必然就是莲凤的丈夫,他在同莲凤结婚的时候,请来了当时在做照相师傅的徐海生拍摄了这张相片,而这张相片却被徐海生悄悄留存了一份。不久之后,吴先生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他的妻子莲凤,然后又于十年之后重新回到了旧地魁岭。” 我显得有些兴奋,忙说:“那还等什么,我现在就去找陈婆!” 杜少谦制止住我:“邱明,你先不要冲动。容我再想一想,有条重要的线索我还是没有弄清楚——既然我们找到了所有视线之内的人的吻合点,那么,獠牙剃刀究竟会是谁?十年前他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我顺着杜少谦的思路左思右想了一阵儿,突然一个念头霍地重新爬上了我的心头:根据此前獠牙剃刀留给我们的诸多线索,杜少谦已然推断出了些许疑点,其中最值得怀疑的就是那把莫名其妙的剃刀,目前我们已然知晓胡建设当年就干过剃头匠这个行当;另外,通过在江心岛獠牙剃刀留下假诡雷戏弄我们这一点,杜少谦判断出此人必然深谙爆破一类的东西,而从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张树海曾是“暗花”成员之一,爆破当然是他的拿手好戏;再者,在前往江心岛的途中,杜少谦还判断出獠牙剃刀熟悉水性,而李光明也曾是木帮中人并在鸭绿江上流放过木排——结合这些线索来看,显然,獠牙剃刀的身上都可以找到这三个人的影子,或者说是这三个人的综合体。但是,当日吴先生被害之时,张树海和李光明都曾跟随我们,并且形影不离,他们是绝不可能分身再去扮演獠牙剃刀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只剩下胡建设,只有胡建设当时没有在场,他真的就是獠牙剃刀吗? 想到此处,我再也无法克制胸中的疑问,继而将所思所想通通告知了杜少谦。没承想杜少谦听后却不置可否,他反问道:“邱明,你是否还记得,咱们曾经通过面具和袍子判断出獠牙剃刀此人心思缜密,试想他又怎么可能是胡建设这样粗枝大叶的人?还有,倘若胡建设真的是獠牙剃刀,他处处留给我们那么多线索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如果胡建设试图有意掩饰身份假扮獠牙剃刀,那如何解释那把最能表明他身份的剃刀,将它处处展现在咱们面前,这不是掩耳盗铃是什么?” 几乎就在杜少谦叙述完自己见解的同时,整座吊脚楼突然猛烈地震动开来! 那随之而来的轰隆声犹如晴日焦雷那般撕裂,不可遏制地让我感到眩晕不止,就连呼吸都在摇晃中变得跌跌撞撞。 本能的反应促使我未假思索就奔向了房门,扯开它的瞬间,我猛然感觉到喉咙里喷涌着剧痛,钢针旋转着插入一般。再看眼前已然是浓雾蓬勃,吊脚楼的回廊像是被扔进了暴雨将至的乌云深处。 ——是爆炸!我惊慌失措的意识在短暂的停滞过后倏地恢复过来,紧接着,我发觉自己的脚踝被什么东西猛扯了一下,失去重心的身子随即“哐当”砸在了地面! 我顾不得切肤的疼痛,连忙骨碌碌翻过身来,影影绰绰地见到一支黑漆漆的枪正压向我的头顶,坚硬的枪托磕着我的后脑骨,我在窒息之间听到杜少谦厉声厉气地喊道:“不要起身!邱明,听我指令!” 杜少谦拉起枪栓之时,身子迅速地匍匐前移至房门处;与此同时,我听到回廊之中响起了阵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呼救声,尤其是陈婆苍老的咳嗽声带着难以言说的悲切。我尾随在杜少谦的身旁,只能凭借众人的鞋子来判断他们所处的位置。而就在滚滚浓烟越发充塞的工夫,我的脸颊突然凉了凉,像是有一股劲风掠过,但我确信那并不是风,因为它是灰白色的——灰白色的袍子! “獠牙剃刀!獠牙剃刀!”我声嘶力竭地叫嚷道,战栗让我无法去顾及深入喉间的浓烟。 “啊——”骤然间,陈婆的惨叫裹在滚滚浓烟里凿入我的耳际。我抹去蒙在眼前那些被呛出来的泪水,只听得陈婆在痛楚的叫喊声中夹杂着两句断断续续的话语——“你!你!你怎么会……怎么会……杀我?!” 陈婆的话语间充斥着难以想象的不解,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难道陈婆本就认识獠牙剃刀? ——然而,我期盼已久的枪声并没有响起。 杜少谦用惯有的冷静阻止了食指间的扳机,以至于他起身奔向獠牙剃刀逃窜的方向之时,整个身子上方像是驮着千斤巨石,这使得他不可遏制地深埋起了头颅。我能获知那是怎样的一种窒息,压迫而撕心裂肺——我在随后起身的瞬间就全然感受到了。 回廊尽头的楼梯如此遥不可及,我全然是在闭气的状态下冲滚而至,整整二十八步,在跌下楼梯以后,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数声尖号,就像暗夜里中弹的枭。 那一刻,我无法预料陈婆究竟是生是死,我也不清楚其余诸人是否会从滚滚浓烟之中逃出生天,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知道:这或许是我们揭开所有谜底的最后机会——只要我们抓住獠牙剃刀!只要!! 冲出吊脚楼的獠牙剃刀正在榆林里拼命奔逃,杜少谦紧随其后死死咬住不放;只不过这次的追逐相较那晚简直大相径庭——当下的獠牙剃刀脚下并未踩着那双足以越过“狗咬牙”砖墙的弹簧器物,而且,他奔逃时的速度似乎也大不如当日,步伐与步伐之间充斥着凌乱不堪,甚至有两次在闪转腾挪间整个身子都显得犹豫不决。这样的状况不禁让我心下涌起阵阵狂喜,深知只要再相持片刻,獠牙剃刀必定会被杜少谦活捉!这么想着,我赶紧抹去满脸雨水冲上前去助阵。 然而,就在我准备按照当日的方法包抄他时,杜少谦已然伸手抓住了那灰色袍子的下端,獠牙剃刀被这拉扯滞住了脚步。他在挣扎中试图摆脱越发靠近的杜少谦,只是杜少谦那双修长的手并无一丝松懈,似乎已然镶在了袍子上头…… 那阵密集的机枪声就是在这个时候陡然响起的!这枪声嗒嗒地呼啸着,在黄昏的天空下穿透密雨袭来,不可遏制地让杜少谦被迫丢弃了近在咫尺的机会,随即撇开袍子翻滚在地。但就是这仅仅的片刻,獠牙剃刀已然摆脱掉杜少谦,直奔黑漆大门而去…… 我在方寸大乱间无法获知子弹是由哪个方向发射的,仓皇之下竟然直奔杜少谦的方向逃窜,似乎他就是那些能帮我抵御子弹的“救命盾牌”。而这时,爬起身来隐入树后的杜少谦单手持枪,在以扇形之势扫过榆林周遭之后,交叉脚步后撤着;黄昏的榆林深处,他的身影越渐模糊不清,接着我听到他低沉地撇过来一句话:“邱明,躲在树后别乱动,等我回来!” 我哪里还敢轻举妄动,只得遵照杜少谦的吩咐行事。整座吊脚楼还在冒着滚滚不息的浓烟,我望着那些徐徐升入天空的浓烟,突然感觉两条腿也在跟着晃荡不已,它们软耷耷得厉害,像是完全抽离了我的躯体。然后,我看到它们迈着恐惧的步伐无法控制地奔向黑漆大门……踉跄,踉踉跄跄。 机枪声自始至终再也没有响起,直到一小时之后我在江岸找到了杜少谦。 那时候的杜少谦早已蓬头垢面,撕敞开来的中山装显示着他刚刚经历过一番辛苦的角逐。我轻声叫了叫蜷缩在灌木丛中瑟瑟发抖的他,借着江面泛起的微弱光芒,但见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呆滞的瞳孔里暗藏着一种让我不寒而栗的恐惧。我看到那恐惧缓缓延伸,正落在他手里紧攥的一个物件上头,似乎这个物件有种强大的力量,已然将这位曾经信心满满的人折磨得虚弱不堪。而更加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杜少谦对我的招呼根本就是置若罔闻,仿佛陷入了深不可测的泥潭而无法自拔。我转而去观察他手中的那个物件,是一把银锁,显然是佩戴在孩童脖颈上的长命锁,只不过这把长命锁是残破的,怎么瞧都像是被人为割断,然后一分为二的。 我无法获知这把残锁对于杜少谦意味着什么——它究竟是怎么出现的?是由獠牙剃刀身上获得的吗?这一小时之内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疑惑让我变本加厉地摇动着杜少谦的身子,只是无论我多么用力,他都全然不看我半眼。暴雨在电闪雷鸣的鼓动下更加疯狂地倾泻着,夜色将杜少谦消瘦的身体裹缠得越发畏缩。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杜少谦才将面颊转向我,他的动作异常缓慢,脖颈似乎被雨水浇灌得生了锈。而这个时候,我发现他的双眼缓缓暴凸,已然泪如雨下。这幅情景在暗夜里看上去诡异莫测,就像遭遇了什么邪事。我费力地将他扶了起来,他完全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只是嘴里嘟嘟囔囔:“邱……明,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 我心急如焚,连忙接话道:“杜科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 就在这时,我猛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两声干巴巴的冷笑,我听出是胡建设的声音。只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我和杜少谦身前,然后突然伸出双手薅住了杜少谦的肩膀。当杜少谦垂下的头颅缓缓上扬之时,胡建设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杜科长,就是这样的!这件残锁,就是为你而准备的!你认输吧!” 一股鲜血由杜少谦的嘴巴里汩汩流出。就在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连连惊叫的瞬间里,杜少谦突然撇开我的臂膀,继而跌跌撞撞地拖着身子冲向岸边,那撕心裂肺的一声吼叫过后,我看到他不顾一切地跃身而起扑入了鸭绿江的滚滚洪流!他的身子在汹涌的波涛之中就如同一片树叶般随波逐流,激荡的浪花拍打不止,翻滚,消失…… 那一刻,我知道他必死无疑——当日我们跟随李光明赶赴江心岛,在哨口烟袋链遭遇水怪毛毛撑时,杜少谦就是因为不懂水性差点丧命;而眼下,他又怎么能够脱逃此劫? 我的头脑片片空白,白得有些透明,甚至连滔滔洪流的巨大响动也在渐次远离我的耳际。我试图从它们的交织之中找出一条足以将我拉回现实的道路,然而,它们已然死死地缠绕成一张巨大的网,急促的呼吸彰显着我的无能为力……接着,我感觉自己的后脑被凶狠地敲了一下,我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只有一股眩晕从脚底升腾而起,我在跌翻在地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鸭绿江的滚滚洪流突然垂直了…… 一切,都结束了……都结束了……都结束了……都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吗? 第十九章 青黄之瞳 “——不!绝不!!绝不!!!” 我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听到了数声战栗不已的尖叫,它们的声嘶力竭让我感到自己的喉头发麻,胸腔之内无法遏制地冲出了一道浊气。剧烈的咳嗽声震荡着我的脑浆,那里边像是有一颗炙热的太阳在跳跃,又像是无数的豆子在炸裂。 只是,它们传递给我的声音却像是“哗哗”的雨水声……雨水声? ——我没有死!……雨水声……魁岭?! 我霍地睁开双眼,一盏昏黄的麻油灯先是戳入了我的眼帘,紧接着,我模糊地看到两支黑漆漆的枪管在灯光之下摇摇晃晃——两名持枪之人正在缓慢地踱着脚步,他们穿着整洁干净的军装,显然是两名士兵。 我试着卧起身子,用焦干的声音问他们:“我……我这是在哪里?” 两名士兵的表情极为严峻,他们见我苏醒,不发一言走上前来将我扶起,然后推开房门走出屋外。 湿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脸颊之上,夜黑得发慌。我边走边四下观望,最后用记忆确认了这个地方——跃进旅馆。 穿过茂密的榆林就是厅堂,我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干什么,我浑身无力,只得任由他们摆布。 厅堂近在咫尺,透过花窗,我看到厅堂之内人影闪动——难道……难道这才是我真正的葬身之地? 门被扯开了,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随即分列两旁。 我抬起头来依次扫过落座在圆桌边的人:老崔、李桐、胡建设、陈连长,还有……獠牙剃刀! 直到我把目光停留在最后一个人的身上,我这才感到了自己的颤抖——杜少谦?杜少谦!!他不是葬身于鸭绿江的滚滚洪流…… 我突然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可是无论如何我都张不开嘴,只听得自己的牙齿在叮叮当当作响。 杜少谦整洁干净的面庞上带着一抹微笑,他示意我坐下身来。 这个时候,我才恍然记起了所有的一切,继而目光如炬地盯向了獠牙剃刀——在他的身后,正有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持枪顶在他的腰间;与此相同的,还有被看管起来的胡建设。 我再四下观望,但见不远处的地面上放着数具担架,担架上蒙着白布,我猜测被覆盖起来的必然是尸体无疑。 ——我究竟昏迷了多久?这期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我绞尽脑汁拼凑各种影像片段的时候,忽听得陈连长有些不耐烦地对杜少谦说道:“杜科长,按照你的要求,所有的人都已经到齐了。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开始啦?” 杜少谦缓缓站起身来,言语之间充斥着那股熟悉的自信:“好!现在,就让我把所有的谜底尽数揭晓吧!不过,在此之前,请允许我先讲述一段百年之前的旧事情。然后,你们就会看到,它将带着你们将这桩复杂透顶的案件一点点剥茧抽丝。诸位,请少安毋躁。” ——所有的事情,都始于百年以前那个阒静无比的夜晚。 时任清宫内务府营造司主事的端望龄,在熟睡之时被一阵飘忽的嘈杂声响惊醒。 不久之后,府上的仆役躬身前来禀报,言说宫中遣人传唤,命其即刻启程前往觐见。年近不惑的端望龄顿觉诚惶诚恐,经年的仕途生涯已然将这位耿正的书生变成了惊弓之鸟,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噤若寒蝉。 端望龄系出名门,端家一族在浙江金华盛名在外,祖上共有五人入值翰林院,进士及第者更是不胜枚举。 因此,考取功名几乎成了端家子孙无法摆脱的渊薮。然而,端望龄自幼便深喜营造之学,凡此与之相关的事物无不涉猎,年至弱冠便已精进非凡。须知这“营造”之事并非容易,大兴土木,庙堂建筑,皆需匠心。 尤其是身处内务府,掌事宫廷缮修,任何差池都意味着身首异处,根本就是实实在在的如履薄冰。 为此,端望龄在随来人赴宫的道路上思绪蓬勃,他开始对自己的命运感到隐隐不安:眼下正值天降丧乱,就连皇帝咸丰爷都为躲外夷联军之锋芒暂避热河,各路滋事匪逆更是此起彼落,如此关头,急招他一个小小的营造司主事作何差遣? 在接下来的路途中,这般难以抗拒的猜测让端望龄身陷其中,它们如同一丛野草般在他的头颅之中茁壮生长开来,以至于在面见内务府总管时,繁缛不堪的朝服下摆差一点就将他绊倒在地。 然后,端望龄看到了一张眉头紧蹙的脸颊,而总管大人递给他廷寄时双手所展现的颤抖,更是让他心神不宁。 密诏。六百里加急。 端望龄从函件表皮沾染的风尘中感受到了紧急,于是他的胸口开始跳动得厉害,似乎正有数匹精壮的驿马奔腾而过。 端望龄战战兢兢地展开密诏,逐字逐句地阅读。待将信笺重新叠合之后,他知道自己即将踏上一条陌生而遥远的路途,这条路途没有确切的终点,只能含糊其词地用两个字来概括——辽东。 是夜,端望龄就点齐所辖人员开始了马不停蹄的跋涉,出喜峰口,渡滦水,过抚宁,越山海关,一路尘土飞扬。 端望龄无暇去欣赏沿途的景致,尽管这片苍劲十足的土地与他自幼生长的南国是如此大相径庭。 可是,端望龄全然不去理会。不是不想,是不能。因为他深知此行的意义所在——这或许关乎到一个即将坍塌的帝国的命运;又或许,这仅仅只是自己耸人听闻的妄断,而他在意的,不过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已。 数日的风餐露宿之后,端望龄终于带领诸人来到了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 在这片远离皇城的边陲之境,树木参天,遮天蔽日,统治着这个国家的先民们用“窝集”来称呼满眼的壮阔。 端望龄在面向这片土地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因为他即将深入其中去寻找一种俗称“爆马子”的珍稀木材,而且,这些木材要足够建造一艘巨型沙船。 端望龄无法获知想象中的沙船将要承载何物,他只能凭职业的敏锐依稀推断出被承载之物的某些属性:硕大、见不得光、易溃腐…… ——它究竟会是什么呢? 答案,写在另外一封密诏之内。 此刻,这封密诏近在咫尺,它被拆开时发出的轻微响动早在数日前的那个夜晚他就感受过,只不过,眼下正有另外一双手展开阅读着。这双张开的手结实而宽阔,手指粗短,手掌糙砺。 端望龄不由得甩了甩宽大的袍袖,自己那双修长如竹的手随即隐入衣袖。端望龄无法理解自己的孱弱,他只是隐约感觉到了一种弱不禁风的叹息,尤其在风雨飘摇的动荡时局之下,没有人不会对一位戎马倥偬的夯汉饱含钦羡。 夯汉阅毕密诏之后的表情与端望龄如出一辙,但是他没有去控制自己喷涌的情绪,放任使得夯汉怒目圆睁,就连两腮上的虬髯里都蓬动着怒火。 这让端望龄的呼吸陡然变得阻滞起来。然而,皇命终究是皇命,不可违,不可逆,逆者死。 于是,夯汉捡起被撕成一团碎纸的密诏,漠然地自言自语道:“那个东西会弄碎所有人的脑壳。” 然后,被唤进帐中的八旗传令兵,听到夯汉以副都统的名义下发了一道指令:遣船入海! 副都统走出军帐时提起一把悬挂已久的短刀,他抛给端望龄时并无一言。 在接下来的十天之内,端望龄揣着这把短刀扑进泥沼潦潦的大窝集之内。那些生长在窝集深处的爆马子木被连连砍伐,暗无天日的劳作不可遏制地消耗着工匠们的气力,他们在枯燥的“吱嘎”声中看到自己正在魂飞魄散。于是端望龄不得不用自己饱满的学识来充当食粮,然而,对于这些目不识丁的工匠来说,殚思极虑的慰藉根本无法抵御一声满洲虎的骁啸。当然,窝集之内并不仅仅只有猛虎,黑花乌虫,白腰熊罴,豺狼出没,瘴气毒草,每一样都足以吞噬砍伐者的性命,然后,将他们化作一堆森森白骨。 第五天的时候,端望龄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草丛之中陷入迷途。前途未卜不遗余力地损伤着他的意志,他终于在越发迟缓的行走之间跌翻在地。可是,短暂的睡眠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平静,他在虚浮的境界里看到数位工匠提着头颅向他走来,他们以乳为眼,流下的不是泪水,而是汪汪鲜血。 端望龄试图用惊呼声震碎梦境,只是当他跃身而起时,却没有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刺入耳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控制着他的器官,是何物?端望龄伸出手来摸向喉间,指甲先是凉了一下。冰凉。但他却热得无法喘息。而更让他感到诧异不止的是,梦境并没有随着他的站立而弥散,他分明看到那些工匠的脚掌缓缓脱离地面,犹如皮影人般腾空而起。端望龄想扯开喉间的冰凉,窒息让他的双眼模糊不清,臂膀上的气力正在缓缓奔至手指,而这次他摸到了一片尖利的甲鳞…… ——不是梦境!端望龄倏然惊醒的瞬间,突然闻到一股冰冷的腥气;与此同时,他看到自己消瘦的身体也在飘荡。他不清楚自己将要被带向何处;接着,他在拼命的手舞足蹈间摸到了怀中的一个硬物,他抽出硬物割向自己的喉间,连续数次之后,他听到了两声凄惨的鹅叫……坠地。硬生生地坠地。端望龄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它们正声嘶力竭地由他的喉间奔泻开来。 脸颊胀得厉害,像是有鲜活的麦芒在刺扎。端望龄抬起袖口擦拭,沁入棉布纹理的鲜血让他汗流不止。这时,他才看清了那生着甲鳞的冰凉之物——碗口粗的花斑蟒蛇。 端望龄不敢抬头去看那些死掉的匠人。在过往的仕途生涯里,残杀之事对于这位温文尔雅的文官来说,几乎等同于遥不可及。他对于此的理解,仅仅限于浩瀚古籍里那些儒者的一家之言。甚至他那双修长如竹的手指,就连一只将要烹煮的食鸡都未曾触碰过。 短刀的刀尖还在流淌着蛇血。 端望龄突然从那些滴流不止的液体想到了副都统当日抛给他短刀时的情景。此刻,副都统严峻的表情像一道明亮的日光般徐徐掠过,树木杂草依次闪开。端望龄已然明白了那位夯汉的意味深长。而这时,那片眼花缭乱的草丛开始恣意波动起来,它们呈现的斑驳再次令端望龄陷入一阵眩晕之中…… 另外一端,副都统正在饱尝着海上的漂泊之苦。八艘梭船在前夜的风暴里被冲击得支离破碎,二十六名八旗牲丁因此尸骸无存。咸湿的气味不可遏制地在副都统宽大的鼻孔中缓缓扩散,这位戎马半生的夯汉只能用高声咒骂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只不过这些不堪入耳的声响但凡融入海风之中,就像丛林里落下的一片树叶般细若蚊声。 副都统开始在越发漫长的颠簸中变得心力交瘁,似乎只有烈酒的辛辣才能让他短暂地摆脱那些如影随形的咸湿。可是一旦它们重新蹿入鼻孔,副都统又会变本加厉地咆哮开来。牲丁们在他日渐猩红的双眼里感受着战栗,而更让他们感到疑惑不解的是,他们的捕捞从未被肯定过,无论是重达千斤的皇朝贡物鲟鳇,还是足以吞掉五六艘梭船的鲸鱿,抑或是肥壮浑圆的斑海豹,甚至还有声如牤牛的麻特哈巨鱼……凡此种种从那些被泡烂的双手中重新归入深海之后,以捕获为职业的牲丁们终于开始面面相觑:副都统到底要寻找什么? 实际上,副都统在当日展阅那封密诏时,也产生过与牲丁们同样的疑问。不同的是,他已然知道皇朝所需之物的名目,名目之下有着这样的延伸之释:硕大、见不得光、易溃腐……一如端望龄往昔在面对那片土地时的猜测。但是,副都统还是对这个陌生的名目满头雾水,他无法用干瘪的想象力去填补儒者所制造的轮廓中的空白,这如同让这位武夫在私塾之内为人师表一样可笑。而他所剩下的,只有兢兢业业和为此平添的苦闷之情。 不久之后的一个黄昏,副都统的鼻孔里那股令他生厌的咸湿忽然消散得渺无影踪,短暂的清新不禁让他咧开了干枯的嘴唇。然而这种欢乐并没有延续太久,随之而来的滚滚浓烟即刻便令他未来得及闭合的嘴唇迸裂开来,他听到鲜血“滋滋”乱叫着蔓延,沾在舌尖的另一种咸湿再次让副都统的情绪跌至谷底。 深海之内的一座悬崖上正在喷涌着燦燦火光。副都统隐约看到崖上错落悬挂着数具风化的白骨,他知道这是八旗牲丁们的遗骸——若干年前,这些还有着鲜活肉身的牲丁正在同样为着一纸皇命奋不顾身;唯一不同的是,这些牲丁有着明确的目标,那就是找到隐匿在陡崖顶端的鹰巢,然后从中获得足以让清宫首脑们喜笑颜开的贡物海东青。可是,自己苦苦寻觅的那个东西又躲藏在何处呢? 火光像河水一样在吞噬着这些无名的遗骸,数只展翅欲将脱逃的海东青被流动的灼热变成了一撮撮灰烬,继而在冲天的光芒中随风翻滚。副都统不禁伸手去摸了摸自己那坚硬的眉毛,待触及一片光秃之后,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叫嚷了一声。然后,他感觉自己的屁股摇晃得厉害,陡立的海潮闷棍般砸向他的头顶,接着,他在这巨大的无法摆脱的阴影里看到了一只青黄色的瞳孔,喷薄的恐惧让副都统在仓皇间想起了密诏中记载的那个陌生名目。副都统的身子随即摄入滚滚激流之中…… 端望龄再次回到八旗驻地之时,身着的棉布土衣已然变成了数尾飘荡的布条,看上去犹如一具在风中飞舞的招魂幡那般瘦骨嶙峋。连日的披荆斩棘使得端望龄的骨头多了两分坚硬,在接下来营造沙船的所有时间里,工匠们都对这位追随已久的文官所表现出的粗犷所惊讶。只是他们实在无法知晓,那时的端望龄血管里正流淌着另外一股鲜血。许多年后,它们不可遏制地让一个少年走向了遥遥无期的不归之路。 副都统在两日之后归来。相见之夜,端望龄并没有对他光秃的眉毛感到些许意外。因为在分别的十二日期间,端望龄在自己的头颅中已然罗列出数十种关于副都统的死亡方式,所以他展露的镇定多多少少令副都统感到一丝诧异。而后,他们开始了彻夜不息的长谈,把酒浇忧,以解愁肠,际遇使得两位迥然不同的中年人一夜结为莫逆。只不过但凡触及密诏之内所记载的那个陌生名目,副都统便会表现出让端望龄无法释怀的犹豫不决。 怀疑开始在端望龄的毛孔里茁壮成长,甚至不期而至地出现在他此后的睡眠之内。直到那艘坚实无比的沙船竣工之际,端望龄依然无法理解副都统对于那个东西的惜字如金。 在接踵而至的运输路途中,端望龄没有再去窥探副都统严密的口风,而是终日站在甲板之上,用脚趾去感受船舱之内的那份未知。端望龄能听到它的呜咽声透过爆马子木的罅隙融入江风之中,就仿佛一阵悲戚的狼嘶。只是,每到子夜时分,这种呜咽就会陡然地强烈起来,犹如海啸那般轰轰隆隆,沙船也随之而颤抖不止。 随后,命运在一场激烈的暴雨之中开始让这座沙船滑向了深不可测。掌舵手在面对无法穿透的茫茫黑暗时误入歧途,直将沙船驶入了一片江下凹谷,礁石的尖利肆无忌惮地惩治着这艘完美无缺的沙船,使得它变成一头待宰的羔羊。子夜再次袭来,副都统在接连响起的呼啸声中就这样走向了终结,他在试图掌握沙船命运的时刻没有想到劫数已然降临,因此他在被鸭绿江的滚滚洪流吞没之前,喉咙里甚至没有发出半声惯有的响亮。 死亡的突如其来瞬间迷惑了余生者的脚步,那些随船出发的工匠和牲丁在无法躲避的风割雨凿下再次误入歧途,他们几乎是簇拥着奔向船舱之中,副都统生前的连番告诫在这时就如同他们额间的乱发一般轻飘,于是,他们丢掉性命的方式也显得轻飘无比。 接着,端望龄弃船跳入了滚滚的鸭绿江水。而在此之前,这位文官从未感受过如此激烈的方式,久于仕途的诚惶诚恐根本无法让他用赌博的态度去决定一件事。在他身体徐徐坠下之时,他似乎回头望了那么一眼船舱之中的青黄之瞳——这个影像在他此后的生命里再也没有离开过,直到他拖着腐朽的身子跌翻在昏黄的书房之中,数以万卷的古籍将他的枯容覆盖,这意味着他寻找真相的时间长达三十年之久。 事实上,在一位渔猎者将端望龄救治复生之时,他就想过要用怀中的短刀割破自己的喉管,了结余生。然而,书生的执著和官仕的愚忠让他克制了这个念头。尽管这两者此刻对于他来说是如此的相悖——获得真相的同时无疑会让他人头落地。而在返京的颠沛路途中,更让端望龄感到战栗不已的是,统治这个国家的咸丰爷已然在不久前驾崩西去,这位短命的皇帝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同样短命的沙船。宿命在重合之时所彰显的意味深长不得不让端望龄唏嘘感叹。 数日之后,端望龄再次踏上了一条遥远而陌生的路途。与此前不同的是,这次他是以流放者的身份前去接受为此而加的惩罚。千疮百孔的朝廷对于应死之人最后的豁达就只有金钱,所幸的是,端家祖上的积累还算殷实。为此,端望龄在举家迁徙的岁月里常常会涌动出一股切肤的伤感。 在那片充满风沙的西陲之地,端望龄感受着与辽东迥然不同的贫瘠,终日不停不歇的劳作,使得这位文官的手指开始了不可遏制的变化,这让他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副都统,那位葬身江底的莫逆之交。于是,他开始将这段没有答案的往事讲述给他在戍边八年之后降生的孩子,现在,这个孩子已然年满十岁。而这时,辽东窝集残留在端望龄体内的蛇毒开始不遗余力地损伤着他的面颊,他看到惨白色的斑点由颌下爬满额头,其速如风。工匠们在营造沙船时所感受的狐疑终于在数年之后水落石出。 或许是端望龄的殷切祈望改变了宿命的方向——这位文官曾对西归至家之事通宵达旦地绞尽脑汁,甚至就连为儿子取名都表达着极度的延伸,“锡圭”喻“西归”;又或许是天朝急需修缮来粉饰将倾的皇权,总之,一纸赦令就这样让端望龄脱离了茫茫苦海。 重掌营造司的端望龄并没有对往昔之事消减半分热情,与此同时他还将这分热情传递给了端锡圭。这位同他父亲有着相同血脉的聪颖少年,在那时还并未能完全理解端望龄的苦心孤诣,他无法体会父亲在目睹那青黄之瞳时所感受的震惊。甚至,他还曾对父亲耸人听闻的叙述暗自讥笑过。而端锡圭在对待考取功名之事上表现出的倔强,常常让端望龄回忆起自己少年时的轻狂之态。他隐约预感到端锡圭对于营造之学越发狂热的痴迷,最终会让他逃离自己的身边。七年之后的那天清晨,端望龄的预感得到了证实,端锡圭坚定不移地踏上了远赴海外的邮轮。 时光又过去两载。 一纸写满噩耗的家书摧毁了端锡圭的求学生涯,使他不得不重归这片此后让他悲欢交集的故土。端锡圭在密不透风的书房之内看到了满坑满谷的古籍,他隐约由这些故纸堆中感受到了父亲夙夜的辗转反侧,这让他脚底陡然升腾出一股奇异的激荡,于是他重拾了少时父亲传递给他的那分热情,并为之开始了遥遥无期的延续。 不久之后,端锡圭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一沓抄本,抄本上密密麻麻记载着端望龄有关青黄之瞳的若干考据。端锡圭在这些前后大相径庭的笔迹中看到了父亲的怅然若失,对于真相的探寻不可逆转地消耗着端望龄的风烛残年,以至于卷子的末尾处呈现出惨不忍睹的重复。端锡圭费掉八个月的时间重新整理这沓抄本,然而,摆在他面前的卷子依旧没能解其愁肠。 这时端望龄骨血里的书生意气开始缓缓弥散开来,它们的不期而至让端锡圭再次踏上了父亲多年前走过的那条陌生而遥远的路途,所不同的是,端望龄制造了谜团,而端锡圭,却要将谜团抽丝剥茧。 第二十章 暗地密约 端锡圭在踏上通往辽东的路途时,并没有端望龄那般心急如焚。他甚至饱览了父亲当年所无暇顾及的壮阔景致,巍峨的山川和干净的积雪让这位少年踌躇满志,就连风尘仆仆的衣角都显得精力充沛。因此,他在同样的路途上用掉的时间足足是端望龄旧日的两倍。 冰雪消融的时候,端锡圭站在了鸭绿江畔。满眼的鸭头之绿缓缓在他的瞳孔里延伸,带着碎冰的河流所激荡出的乍凉令他的毛孔“吱吱”嘶叫,这让他马不停蹄地奔赴了父亲为之战栗的那片水域。然而,在时过境迁之后,端望龄的记述出现了被逼无奈的偏差,岁月已然在江面耸立出了一座长满稀疏灌木的江心之岛。端锡圭在撑船登上这座陌生的岛屿时,隐隐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他无法获知这种恐慌源于何处,直到数以万计的铁甲蚂蜢从沙船的船舱中鱼贯而出。 在接连尝试靠近谷底沙船失败之后,端锡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一筹莫展。如何抵御这些叫人生畏的铁甲蚂蜢,父亲在此前兢兢业业的记述里并未提及半言。因此端锡圭敏锐地意识到,青黄之瞳的背后必定隐藏着更加诡异莫测的谜底。于是,对于未知的痴迷使得少年的脚步最终停驻在了那片叫作魁岭的土地之上。 不久之后,一座气派非凡的宅第由魁岭镇口拔地而起。这座后来被改为一家经营惨淡的旅馆的宅第,几乎榨干了端锡圭对营造之学的所有热情,甚至就连一块边角碎瓦他都要躬身检验,并为之找到最恰当的位置。因此在宅第竣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的存在时常会让魁岭的路人为之唏嘘不已。端锡圭在他们充满惊讶的表情里感受着慰藉,而这分昙花一现的欢乐,在他此后漫长而奇异的余生里再也没有重新降临。 与此同时,少年的骄傲并没有抵消半分端锡圭对于青黄之瞳的追查。他在继续登岛的时间里,渐渐发现了谷底沙船还有另外的奥妙,那就是成群结队的旱鳌总是在锲而不舍地爬向它所渴求的未知,还有随之而来的漫天白鹭……生灵对于青黄之瞳的青睐,再次让困惑不已的端锡圭愈加困惑不已:那个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呢? 战争的铁蹄就是在这个时候骤然来临的。天降丧乱使得端锡圭惴惴不安地彻夜无眠。他无法说服自己逃离这片土地,这片让他父亲魂牵梦萦为之狐疑半生的地方。可是,青黄之瞳的谜底真的可以大白于世吗?纠结之间,书生的执著再一次喷涌在一脉相承的血肉里,端锡圭在夙夜绵绵不息的“吱嘎”声里最终选择了留在魁岭。可是,他不会知道,宿命从此关闭了所有的大门,茫茫黑暗就此如影随形。 三天以后,汹涌的嘈杂开始响彻这座原本宁静的宅第。终日的浓烟里遍布着清军士兵们的进食声和粗俗的谩骂。这些嘴巴在越发的咀嚼间开始让端锡圭捉襟见肘,他不得不看着自己的房屋被逐一搬空,直到他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拔出父亲留下的那把短刀。 这把追随端望龄半生的短刀使得那个午后获得了短暂的宁静,清军士兵们在一片目瞪口呆中感受着刀刃所散发出的光亮,他们惊讶于这把短刀的名贵,甚至有一名士兵薅下一撮头发试图去展示它的吹毛利刃。然后,他们看到统领这支部队的将军走向短刀,他宽大的身躯不可遏制地遮挡了涂抹在端锡圭身上的阳光。端锡圭在将军伸出的手指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坚硬,强烈的压迫感让他即刻就想起了父亲讲述副都统时的赞叹之情。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端锡圭和两鬓斑白的将军开始了长久的促膝交谈。对于各自先辈的追忆让两位后人在感叹不已里重现了当日的情景。清军士兵们听到爽朗的笑声和温和的应答隐隐透过花窗飘散出来,这让他们因为战事一度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然而,战火并未因此停止蔓延,就如同滚滚乌云已然悄悄爬满了黄昏,数艘梭船载着几十名倭奴正在向江心岛蠢蠢欲动。于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最终导致了惨剧的发生——进犯的倭奴和保卫的清军士兵全部葬身于铁甲蚂蜢的凶猛袭击。而端锡圭在接踵而至的战役中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将军的任何消息,他唯一留存的,就只有将军在开拔之前交给他的那封珍藏已久的信函。 应是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另外两支队伍也开始了对江心岛的秘密勘察。作为辽东古老行帮之一的木帮,他们终年在江水之上往来漂泊,耳目众多,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逃过他们敏锐的眼睛,他们对于风吹草动的洞悉就如同站在船头分辨水线一样游刃有余。因此,谷底那艘爆马子木沙船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对于这些急于摆脱终年劳作的莽汉们实在是无法舍弃的诱惑,万一是整船的金银珠宝呢?基于同样的因由,两支队伍里余下的那支也在为这个春秋大梦摩拳擦掌,这支惯于搜刮民脂民膏的队伍,虽然美其名曰“扑盗营”,但在暗地里干的全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不会对伸至嘴角的机会置若罔闻,更何况此刻已然有木帮觊觎其后。因此,在那个黑如熊皮的夜晚,两支心怀鬼胎的队伍就这样双双走向了那片象征着死亡的禁地。 然而,或许是天不绝人,两支队伍在遭遇铁甲蚂蜢的攻击开始疯狂逃窜时,支离破碎地掺杂在了一起。其中一名木帮中人在绝望之际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这让他隐约想起了这支古老行帮里口口相传的某些经验之谈,于是他奋不顾身地扑向了这股清香,继而在惊恐之中短暂地晕厥过去。几乎就在他晕厥的时间里,另一位走投无路的扑盗营士兵也从山坡上栽入了安春香丛中,只不过他在坠落的瞬间,并不知晓这种矮小的灌木对于铁甲蚂蜢来说竟是如此的望风披靡。 这时候,逃出生天的两人全然抛弃了不同阵营间的芥蒂,对于天降赦免的感激让他们紧紧挤靠在一起,继而在荆棘遍地的安春香丛中长跪不起……危难过后,两人相互扶持跌跌撞撞地逃离了江心岛。清晨,在与一伙因避战祸而藏至山林间的乡民们相遇之际,他们得到了暂时的温饱。但是,恐惧并没有就此弥散,涌动在他们胸间的感激,使得他们在劝慰乡民不要擅自登岛时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真情流露。接着,两人在走出乡民们视线以外的一条三岔路分道扬镳。 此后,那名扑盗营士兵开始了漫长的漂泊无依的生涯。他如同那个动荡年月的所有人一样忍受着战祸带来的颠沛流离,继而在日渐颓败的这片土地上消耗着自己的余生。只是时间并没有抹掉他对江心岛谷底那艘沙船的好奇,岁月的沉沙磨去了他为之颤抖的恐惧,而那沙船的影子却越发变得明亮而耀眼起来。于是,他只能在喋喋不休的絮叨中向他的后人不厌其烦地讲述关于沙船的每一个细枝末节,以此来填补那无可抗拒的风烛残年所带来的空虚之情。结果,这桩匪夷所思的事件几乎与家族生长的速度相仿,它们在口口相传中表现得生机勃勃,不可遏制地干掉了一票票岁月。 但是,岁月在哗哗啦啦地流走之时,并没有将整桩往事就此搁置。就在那场战争结束后的第十个年头,端锡圭的脸颊之上开始出现了惨白的斑驳,端望龄体内的蛇血之毒,终于在一脉相承的血肉里潜藏数年之后爆发开来,它们爬行的速度快如闪电,无可逆转地让端锡圭被迫放弃了计划已久的迁徙——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然在将军留下的那封充满褶皱的信函里找到了青黄之瞳背后隐藏的所有谜底,而清廷的消亡也意味着这桩事情再无追寻下去的必要,这意味着他完全可以离开魁岭。只是,如此惨不忍睹的面容怎能再归故土? 对于完美有着偏执热爱的端锡圭,当然无法容忍自己的脸颊这般难以见光。因此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最终毅然选择留在了这片偏僻的土地之上。接下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足不出户的端锡圭开始重新走起端望龄的旧路。魁岭的乡民们不时地看到一些牛车马车光顾这座宅第,这些风尘仆仆的车辆来去匆匆,留在宅第的,却是堆积得满坑满谷的医书。端锡圭深埋在这些故纸堆里通宵达旦地阅览,以求能找到一服治疗蛇血之毒的疗方。终日不停不歇的寻找使得端锡圭的身体日渐孱弱,可是面对这些各执一词的疗方,他却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摇头不已。 漫无头绪的吞噬最终让端锡圭摒弃了那些充斥着独断专行的医书。于是在一个温暖缓缓流过的午后,他那惨不忍睹的脸颊在阔别多日之后再次暴露在酥脆的阳光之下。那是一个足以给他些许慰藉的午后,他在事先就搬出的摇椅上足足消磨了两个时辰,直到夕阳渐沉他才走回屋子。然后,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颊上的斑驳发生了微小的变化。这让端锡圭如同一匹脱缰小马似的兴高采烈地奔出屋外。端锡圭对着夕阳开始了长久的痴望,光芒让他的脸颊通红如少年,那久违的自信就这样不期而至地绽满他的脸颊,接着,他开始对面前的这片空地开始了匪夷所思的勾勒…… 战争还在继续着,即使这片土地早已被飞扬的弹片破凿得千疮百孔。然而,它们所带来的灼热还是激荡着数以万计的热血国人趋之若鹜,投身其中,这其中就包括这名吴姓的青年。这位自幼孤苦无依、饱受人间冷暖之苦的青年,在新婚不久抛弃妻子走向革命道路的那个夜晚,内心深处五味交杂,年轻的心脏让他无法预料这种情绪意味着什么,就像他根本不会理解,其实天堂和地狱仅仅就在一念之间而已。所以,他在不久之后的一次战役中不幸被俘之后,审讯的国军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让他将所知的一切全盘托出。接着,这位变节的吴姓青年得以保留性命,并开始了长达数年的秘密潜伏。也许是因为他性格中的谨小慎微,也许是命运网开一面的眷顾,又或者是他心中埋下的种子还没有破土发芽,总之,他在种种际遇的交集下居然堂而皇之地越发游刃有余。只不过,战战兢兢的一帆风顺终究还是戛然而止了,又一场战争将他带回了故土。在这片他曾经逃离的土地上,吴姓青年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天花病毒几乎夺去了他的性命。 正是在这相同的时刻,另外一个人也在经历着暗无天日的煎熬。这位后来化名张树海的国军潜伏特务,便是当年那名在江心岛幸免于难的扑盗营士兵的后人。他在蓄谋暗杀了数名谍战功勋人员之后,终于被抓捕归案投入了深牢大狱。张树海在等待被枪决的短暂时间里辗转反侧,求生的欲望使得他谋划出各种脱逃的办法,只不过密不透风的守卫根本没有给他任何机会,直到他在无意之间得知送饭的更夫曾是木帮中人。这时候,传承于家族之中的那桩关于江心岛沙船的往事开始在他的头颅之中蓬勃开来,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或许将是他得以重见天日的最后机会,于是,他对那艘听闻已久的爆马子木沙船大加美化,并以此来做诱饵,成功地说服了那名叫作李光明的更夫。接着,在利用送饭的间隙,张树海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炸药,从而在行刑前一晚爆破成功,不遗余力地逃离了近在咫尺的末日劫数。 张树海按照事先的计划赶赴魁岭。多年的潜伏经验让他深知,战争所波及的地方远远要比想象之中安全得多,尤其是对于他这样一个身背数条人命的要犯。为此,张树海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那便是就近盗取了城中一富户家的钱财,并拿出这些钱财中很少的部分在黑市里买到了一副军用望远镜。诸事准备停当,这名本已应该葬身于枪口之下的特务趁着夜色来到魁岭,跟着住进了跃进旅馆。那时候,作为这座宅第曾经的主人的端锡圭,早已在不久前的土改运动中灰飞烟灭。事实上,他在被割破喉管抛入鸭绿江江水时,那蛇血之毒遗留在他脸颊上的斑驳依旧没有全然痊愈。 然而,虽然张树海对家族口口相传的那桩秘闻了然于胸,几乎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可他还是想到了那句先民们留下的告诫:小心驶得万年船——倘若此事并非如此,那么随后赶赴的李光明必然会再生枝节,因此,确定这桩秘闻的真实性已然成了当下的首要任务。于是,他将目光缓缓地投向了年迈的陈婆。张树海内心如镜,对于陈婆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魁岭老妪,那桩木帮和扑盗营登岛之事即使再隐秘无比,也必定会走漏些许风声。而这些风声,正是求证他涌动的疑惑最好的捷径。陈光,就这样被张树海拉上了他事先制造好的棋盘…… 也许是张树海并没有忘记先辈在讲述这桩秘闻时的战栗表情,所以在李光明赶到魁岭与他会合之后,他再次故伎重施迷惑了不谙世事的陈光,接着,三人开始了对江心岛的第一次探测。这次几乎把他们推向全军覆没的探测,最后还是凭借李光明对安春香的熟知才得以全身而退。只是,免遭劫难的张树海并没有就此罢休,他望着因为惊吓过度而神志不清的陈光突然心生一计,而这是个异常歹毒的计划,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陈光必须死去。李光明的狼狈为奸这时候再次起了关键的作用,他砸开埋藏在江心岛上的那些腐骨,从中找到了数只尸虫强迫陈光吞进了肚中。他深知这种尸虫的厉害,不消数日它们就会把陈光榨成一具枯干的僵尸,而这正是张树海所期待的。接下来,他们以杀害陈婆来威胁本就神志不清的陈光,迫使陈光束手就范,不得不将江心岛中发生的诸事烂在肚中,并一再告诫陈婆不要让他人擅自靠近那座江心岛。而那名随后而至的赤脚郎中,更是张树海一手安排的人物,目的就是耸人听闻迫使这件事在魁岭弥散开来。如此这般,江心岛谷底那座沙船从此就可以牢牢掌握在他们的手中,只要无人再去登岛,那么沙船里的东西已然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张树海和李光明在完成这个计划之后,并没有就此怡然自得。见不得光的身份始终都是他们无法逾越的绊脚石。于是,他们开始了清洗身份的谋算,异常凑巧的是,这时候他们在赌桌上遇见了徐海生。而这名曾经割破端锡圭喉管的凶手,正迫切地希望有人替代他平复压制已久的怨恨——两名外乡人无疑是最好的帮手,况且,张树海还欠下了他满坑满谷的赌债。接着胡二嘎就这样葬身于枯井之中了,只是,那时的徐海生并不知晓自己已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因此,当他从公安人员那里得知真相之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协助两名重犯完成身份的替换,让谢掌柜和皮五在茫茫黑暗中走到对岸的死亡之地。 阴谋,还在缓缓上演…… 在接下来结识胡建设之后,张树海从他的口中得到了一条至关重要的事实,那便是同在魁岭养病的吴姓青年居然也是国军的潜伏特务。这绝对是一场不期而遇的巧合。 对于迷信的笃定,使得那名叫作莲凤的女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走向了苇塘,这名再朴实不过的妇女迈着坚硬的脚步,就如同她怀里揣着的那把磨得锃亮的剜刀。她无法确认自己即将的所作所为是否能改变眼下的状况,只是她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改变自己丈夫命运的机会,或许,那位在魁岭远近闻名的孙鳏夫就会因为一片肝脏而痊愈。迫切的愿望使得这名妇女激生了强大的信念,卖力十足地在为她的打算兢兢业业地劳作。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吴姓青年从草丛之中出现了。这位已然康复的变节者在养病期间便见过莲凤,见过这名他曾经抛弃掉的妻子,只不过在他走向革命道路的那天夜晚,并不知道自己会留下一个孩子。于是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吴姓青年苦口婆心地恳请莲凤让他见见自己的骨肉,然而,饱受多年疾苦的莲凤并没有答应他,她对这名男子有的只是绵绵无尽的恨意。争吵就这样响彻整个苇塘,吴姓青年的热切期望使得他将惯有的小心翼翼丢在了一旁,变节之事就这样尽数溜入了莲凤的耳朵中。莲凤在目瞪口呆中心乱如麻,可是最后她还是选择了缄默,她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要对一个抛弃自己的男子如此纵容,就如同她看不清恨意的源头究竟是什么一样。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被同样去挖掘志愿军战士肝脏的胡建设听到了。那个时候,胡二嘎还没有被枯井里的大哼哼剔成一堆碎骨。于是,当张树海得知这个让他欣喜若狂的隐秘之后,五名有着各不相同之经历的人终于汇聚成了一条河流,尽管,他们彼此都心怀鬼胎。接着,他们在苇塘深处的暗地里秘密约见,此后所发生的一切就这样缓缓拉开了帷幕…… 不久之后,吴姓青年在离开魁岭之时,在其余四人的协助下将自己的孩子掳走,并秘密安置在了一个颇为熟悉的朋友家里。其实那时候他心知肚明,这或许将是他最后一次回到魁岭——余下四人各自的污点完全可以保证他的安全,他确信,自己的身份将会成为一个永久的谜题,而他,已然得到了他想要的孩子。至于莲凤之死,不过将他的安全又包裹了一层保护而已。 匆匆十载就这样过去了。当年的吴姓青年已然摇身一变成了人们尊称的吴先生。没有人会怀疑任何情报的走漏都是出自他手,他也在为自己成为漏网之鱼而沾沾自喜,直到他在前不久接到了一个惊天的任务,而这桩任务需要他来到的地方就是——魁岭! 只不过,这所有的所有都没有逃过隐藏在魁岭的第六双眼睛,他在不动声色间记录着上面的漫长叙述。而他,也成为了操控整件事情的幕后黑手,这个人就是:獠!牙!剃!刀! 第二十一章 缀网劳蛛 魁岭。第三个深夜。 冷风料峭。骤雨如刀。颤抖不止的花窗上有一只蜘蛛。 杜少谦在结束了漫长的叙述之时,突然声声铿锵地叫喊着“獠牙剃刀”,他因为激动而挺起的身躯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抖动着,这使得整座厅堂的气氛骤然变得僵硬起来。 我暗自思忖他这番长达半个时辰的诉说,内心深处涌动着不停不歇的狐疑:这些话语的讲述方式显得太过于陌生了,简直与杜少谦平日的口风大相径庭,怎么都像是在复述着某人事先写就而成的记录——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对百年之前的旧事如此了如指掌? 杜少谦目光灼灼地环顾四下,他似乎由众人惊讶的表情里看出了些许怀疑,于是他自顾自地说道:“我明白你们心中的疑问。那好,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们,是谁……向我透露了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其实,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獠牙剃刀!而他的真实身份,便是这家跃进旅馆原本的主人——端爷,端锡圭!!”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我听罢一边声嘶力竭地否定着杜少谦,一边不寒而栗地盯着对面异常沉默的獠牙剃刀,“杜科长,你说的不是真的!刚刚你明明断言过,獠牙剃刀才是这所有一切的真正幕后黑手。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把这些秘密全盘托出相告于你?这太矛盾啦!还有,端锡圭不是已经在十多年的那个夜晚,被徐、胡二人割破喉管扔入了鸭绿江,他怎么可能还活生生地坐在这里?”我早已心乱如麻,一双眼睛在杜少谦和獠牙剃刀之间不住地张望,焦急地等待一个可以平复我这分疑惑的声音出现。 “唰啦——”杜少谦霍然从怀里掏出一匝厚实的东西掷向空中,在这些桦皮叶子散落而下的空当,我隐隐约约看到,它们的表面密密麻麻布满了黑色的行行笔迹。紧接着,在纷扬之间杜少谦伸出了一条手臂,这条手臂行动迅速,它的尽头正是那把他随身携带的手枪,而枪口划过我的脸颊却……却对准了李桐! “杜科长,你要干什么!”就在我惊慌失措地叫喊声中,一枚子弹由枪口而出,“啪”的一声,响彻整个厅堂! 我不可遏制地向后挺起了身子,屁股下的椅子连同我一并跌翻在地。就在这短促的瞬间里,几声“乒乒乓乓”的响动凿入我的耳际。四仰八叉的我连忙爬起身来,“骨碌碌”,然后我看到了一幅匪夷所思的情景:只见獠牙剃刀死死地叠在李桐身上,那灰白袍子的后心处被撕开了一个焦黑的窟窿,但非常奇怪的是,那上面俨然并没有一丝血迹。 “这……李秘书……獠牙剃刀他怎么……”我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弄蒙了,支支吾吾间只听得子弹爆裂所留下的“嗡嗡”声在头颅四周鸣叫不止。 这时候,我听到被压翻在地的李桐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那无法抑制的咳嗽声像是要撕裂喉管,仿佛胸腔深处被塞入了无穷无尽的秽物,继而开始连连干呕个不停。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这声嘶力竭的呕吐声变成了异常悲戚的哭泣,李桐缓缓伸出臂膀紧紧揽住了獠牙剃刀,声泪俱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明明知道这是个圈套,他们不会伤害我的……” 我完全听不懂李桐在说什么,也无法弄懂他为何要对獠牙剃刀说这些古怪至极的话——杜科长断言獠牙剃刀便是端爷端锡圭,可是端锡圭又怎么会跟李桐扯上关系?还有,杜少谦为何要向李桐开这一枪,难道这所有的一切李桐也参与其中了吗?再者,那枚子弹……子弹似乎并没有伤及獠牙剃刀,这又是怎么回事?我发觉自己彻底被裹挟在茫茫迷雾之中,根本找不到一丝可以终结疑惑的线索。 窗外的大雨依旧倾泻不止,仿佛再下一辈子都下不完。 渐渐地,獠牙剃刀缓缓撑起了躯体,整个过程就如同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那般迟缓。在他完全站起身来的瞬间,我看到他的两个肩膀晃动得厉害,接着,他终于站稳了身子。这一刻,盯着仰面朝天的李桐的獠牙剃刀,似乎全然没有将其余的人放在眼里,他将手掌由袍袖里伸出,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扯着那副獠牙面具…… 我把心脏含在嗓子眼:那会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什么样……的……面……孔? 猜测蚕食着我本就压抑不已的呼吸,它们在积攒,蓄势待发,我的整个身子快要爆裂……终于,面具“扑啦”一声被完全地揭开了,獠牙剃刀露出了他那让我们期待已久的本来面目——那绝对是一张匪夷所思的脸!它的出现几乎跟着我的尖叫一并响起,我感到一阵眩晕由厅堂四周扑面而来,它们不遗余力地戳向我焦麻的头皮,然后,我听到自己呼之欲出地喊叫了一句:“吴先生!”——我确信这声黏满恐惧的叫喊根本不是由我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炸开的头骨顶咆哮而出的。 老崔“咕咚”一声侧翻在地,他盯着吴先生“嗷嗷”直叫,没有目标地在地上爬来爬去,两只眼睛似乎是在找寻一处能抵挡这分恐惧的地方,最后,他居然抱起了我的大腿声嘶力竭地痛哭起来…… 再也没有什么事比起这更让我战栗不已了——吴先生不是在吊脚楼内被割掉了头颅吗?怎么他又会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当天的情景不可遏制地再次冲入我的头脑之中……杜少谦明明通过血迹以及死者的手掌确信身亡者就是吴先生,那么,在他房间里死掉的人又会是谁?难道会有两个吴先生,抑或是吴先生又起死回生了? 这时候,始终沉默在旁、冷眼观瞧着的陈连长开口说道:“杜科长,这同你先前所述完全不同。陈某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要原原本本地知晓这所有的一切!” 杜少谦面色严峻:“陈连长,请别介意我的唐突,实在是这件事情太过于复杂,我不得不先解决掉其中就连本人都觉得模棱两可的那部分。而此刻,我已然确信了它们。那么,现在就让我将制造这桩诡案的凶手按照顺序逐一公之于众。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要说说端锡圭这个人,这位真正的獠牙剃刀,这位被魁岭遗忘已久的‘畏罪自杀者’……”杜少谦的目光向窗外的暗夜抛离而去,似乎这样他才能继续自己的陈述,“实际上,在十多年前,徐、胡二人割破他的喉管将其抛入鸭绿江后,端锡圭并没有死掉——或许是满腔的仇恨让他得以存活于世,又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他劫数未到,总之,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只不过,他再也无法做回原来的端锡圭,不仅仅是因为徐、胡二人剥夺了他的一切,更重要的是,他已然无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倾诉种种际遇——那柄剃刀虽然没有要了他的命,却让他失去了说话的权利,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当日他在军营哨所外与陈连长遭遇,那叫喊声听起来却如同收音机里广播声那般含糊不清;至于那副同水怪毛毛撑的面目并无二致的獠牙面具,早在前往江心岛的途中我就推断过,必然是端锡圭曾经目睹过它浮出水面,因此才仿照制作以掩饰蛇血之毒留在他脸颊上的斑驳;还有那柄几经出现的剃刀,应该是他在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记仇恨,当然,这柄剃刀在此后的另外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就是在向我暗示胡建设其人。可是由于无法倾述,虽然端锡圭于当年目睹了那五人之间的秘密,也只好用桦皮叶子全盘记述下来……至于我是如何得到这份记录以及他处处提点究竟意欲何为,随后我会细细道来。”说罢,杜少谦陡然转身指向吴先生:“好,现在就让我先把这第一个凶手揪出来,吴先生!吴先生,咱们先从你接到的那桩惊天的任务说起吧?” 吴先生面不更色:“杜科长,你在说什么?我接到的任务不过是前来辽东视察民生而已。” 杜少谦并不反驳,他自顾自地说道:“正如端锡圭此前的判断,也许,吴先生这一生都不曾想过,他自己还能再次回到魁岭,回到这片让他多年来惴惴不安的旧地。然而,这件迫在眉睫的任务显然令他身不由己,那应该是一道来自海峡对岸的绝密命令,而吴先生在接到这份指令之后,我想他原本只是想按部就班地完成而已;甚至,他全然没有想过要启用暗藏在魁岭的余下四人,直到他在准备出发之前看到了我的人事档案……于是,凡此种种经过精心部署的诡计才接踵上演!” 我盯着表情漠然的吴先生,诧异不止:“杜科长,此前你曾经分析过,吴先生带着你和李秘书前往辽东,选择的完全是两个并不相干之人;现在,李秘书与吴先生之间的关系暂且撇开不提,但是听你刚刚所言,难道他挑选你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可是,可是,你们之前完全没有瓜葛的,这怎么解释?” 杜少谦冷笑道:“邱明,你错了,大错特错。我与吴先生之间并非没有瓜葛,而且,有的还是不共戴天之仇。”说着,杜少谦从怀中掏出了那把残破的银质长命锁,他将残锁展现在众人面前,接着对我说道:“还记得在河岸密林,我给你讲过的那桩离奇的三人凶杀案吗?” 我不住地点头:“记得。当然记得。凶手在杀人之后顺次脱掉了三名被害者的袜子,然后为他们修理过脚指甲,杜科长最终还是根据这个线索将凶手绳之以法的……不过,那件事怎么又会跟吴先生扯上了关系?” 杜少谦把残锁紧紧埋入手心:“其实,关于这桩往事,当晚在河岸密林我只给你讲述了它的前半部分,剩下的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是因为那是我心中的一个结,一个我永生都不愿再提及的结!”杜少谦话到此处,像是在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激动,这使得他手背上的血管紧紧绷起,他继续说道:“就在那名凶手被处决后不久的一个夜晚,我五岁的女儿在街角的杂食店被人掳走,她当时还是那么小巧,才刚刚过完生日而已。原本,我以为掳走我女儿的或许是人贩子,但是在经过多方查找之后仍没有任何消息,为此,我的妻子在疯癫之中用剪刀扎向了自己的心脏……而就在我妻子丧葬的那天,我接到了一件包裹,包裹里夹着一块被切开的残锁,另外还有一张带着鲜红血迹的纸片,上面写着:一命换一命!我能猜测出写字之人的愤怒之情,这让我隐约联想到,我女儿的被害很可能同那桩离奇的三人凶杀案有关,于是我调出那名凶手的所有档案,并开始通宵达旦地找寻线索,只是最终我却没有查出蛛丝马迹。为此,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况且被害者是我才仅仅五岁的女儿!于是在此后的这十余年里,我对所有的案件都兢兢业业,但凡由我接手,凶手必定难逃法网,或许只有这般拼命,才能抵消我心底的丧妻丧女之痛……” 这时候陈连长原本紧绷的面颊缓和下来,他伸出手臂拍打着杜少谦的肩膀,翕动的嘴巴里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最后还是生生干咽了下去。 杜少谦将残锁重新放入怀中,铿锵有力地继续说道:“其实,直到我追赶披着獠牙剃刀那身皮的吴先生,他急于脱逃将这枚残锁撇给我以求扰乱我心神时,我依然无法弄清这其中的缘由——至于吴先生是如何替换端锡圭成为另一个獠牙剃刀,请容我稍后道来——可是,当我在看过端锡圭留下的那些写就在桦皮叶子上关于吴先生——也就是当年的吴姓青年——的那些记述,再加之吴先生前往辽东选择了我做陪伴,我终于弄清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试探着猜测:“难道……杜科长是说,那个将你的女儿掳走的人就是吴先生?” 杜少谦凛然道:“不错!就是吴先生!我断定,那名被处决的凶手便是他的兄弟。而从他抛弃莲凤投身所谓的革命的时间上来算,也完全是吻合的。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缘由会让一个人不顾一切抛弃妻子远离故土?答案就是,他杀害了我的女儿之后,害怕我继续追查找寻到他的踪迹,所以他就以投身革命为借口找到了一处避风所……事实证明了我的这番推测,这把残锁便是最好的证据,而他命胡建设在河岸对我讲的那句话——‘杜科长,就是这样的!这件残锁,就是为你而准备的!你认输吧!’就更加印证了他当初选择我随他同赴辽东,根本就是事先早有预谋!” 吴先生听罢哈哈大笑,那声音里带着两分撕裂:“杜科长啊杜科长,你果然并不寻常!只可惜的是,虽然你如此聪明透顶,还不是在十年之后才弄清了是谁让你家破人亡的吗?想我自幼孤苦,双亲暴毙,只有一个弟弟相依为命,为了能让他过上体面些的生活,我宁愿背井离乡倒插门,倒插门!用省下的钱财在城里为他置办了家修脚铺……是我的弟弟让我有了存活在世的勇气,而你却夺去了他的性命,如果换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不过,我才不甘心让你死得那么痛快!那样就太不过瘾了!我想让你换种死法!我要彻底摧毁你的意志!只有这样,才能解我心头之恨!还有,你知道你那五岁的女儿是怎么死的吗?你想听听吗?我可以告诉你的,我用铁钳……铁钳哦,冷冰冰的铁钳,一点点把她晶莹剔透的皮肉揪掉,你猜我为何不用刀片?我就是要让她更疼!更疼!!想想那具血淋淋的小尸体最后被野狼啃烂,真是再舒服不过啦……” 吴先生话未讲完,就见陈连长猛地起身,抄起身边士兵背着的一把步枪,用枪托狠狠砸向了吴先生的脑袋;只是这力道十足的枪托却被杜少谦用胳膊硬生生扛住,他紧咬着牙关面色凝重,片刻之后才轻喘一声:“老陈,不要这样。我想让他有一个公正的审判,先听我把话慢慢讲完。”杜少谦的语气平静如水。 陈连长听闻杜少谦称呼自己“老陈”,眉宇间骤然结起一团疙瘩,他将步枪缓缓收起,整个身子突然变得异常挺拔。 杜少谦双目炯炯,正视着吴先生:“其实,在整件事情里,李桐李秘书扮演了一个至为关键的角色,如果没有他,你所有的计划都不可能完成的。而李桐,就是你和莲凤的骨肉——那名十年前你从魁岭偷偷带走的孩子!可是,吴先生你太自私了,太残忍了,你完全不配做一个父亲!你带走了他,却杀死了无辜的莲凤!” 吴先生躲开杜少谦的目光,他偏过脸来深情地望着李桐:“想来,世间所有的父母对子女的爱都是如出一辙。要不是你诡计多端,我是根本不会替他挡下那一枪的。也许这样……他还能够逃过一劫!” 杜少谦冷笑道:“吴先生,你错了!法网终究是法网,没有谁能够侥幸逃脱。我这么做不过是更加证实了我的推测而已,更加证据确凿。那是一枚经过特殊处理的子弹,当然,在魁岭只有对火器熟谙无比的端锡圭才能做到。他曾送给了我两份对付你的礼物,那些桦皮叶子是其一,另一份就是这枚改造过后的子弹。想来他已然为我指明了道路,我仅仅是按图索骥来完成的那个人。但是,我心里清楚,如果这种伎俩不在恰当的时机展现,又怎能骗过老谋深算的吴先生?所以我才会在你分神的空当陡然出手,只有这样,你才会下意识地不假思索地挡在李桐的面前——如此看来,你并不是一个冷血到无可救药的人,至少你在有可能出现的危险中最先想到的不是你自己。可是你又怎么会知道,你和李桐之间是多么相像,就像端锡圭的身体里流淌着端望龄的血液一样。他们也同样可以为了自己的父辈不顾一切,甚至无暇顾及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这就是李桐为何在我出手之后随即就明白过来,这只是一个圈套……” “住口!”吴先生断然道,“不要把我们跟那个早就该死的老家伙相提并论!那个老不死的,若不是他在暗处接二连三地提点着你,我的计划怎么会就此土崩瓦解?我早该了结他的性命,只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他并非我想的那么简单,我没有想到他在被我干掉之前居然会留给你那两样东西,否则就凭你,又怎么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识破我完美无缺的计划?” 杜少谦摆手道:“完美无缺?吴先生,你又错了!你的计划根本就是漏洞百出。首先是李桐,你以为他会同你一样对莲凤之死毫无触动吗?那毕竟是李桐的至亲,李桐是喝着她的奶水长大的,你一念之差夺走了他亲娘的性命,这就无可遏制地使得李桐在你的计划里犯下了第一个失误。” “杜科长,你说的这个失误究竟指的是什么?”我试探着问道。 “小文字沟里翻掉的那辆吉普车。”杜少谦缓言道,“我断定,在吴先生的阴谋里,原本是不会出现你和老崔的。而李桐在路过小文字沟时翻了车,并不是因为他的技术二把刀,而是由于小文字沟这个地方,这个曾经他亲娘丧命在此而被唤作吊死鬼沟的地方。其实,这片阴影始终笼罩在少年李桐的头顶,母爱的这份缺失怎能不让他触景生情呢?所以在惊慌和颤抖之间,李桐才会犯下这第一个失误!”杜少谦转而面向吴先生,“这也就是你为何斩钉截铁地打断老崔,不让他继续提及这段往事的缘由吧?我想,你并不是因为老崔在胡诌八扯,而是害怕李桐为此无法承受,继而露出破绽吧!——李秘书,你说是也不是?” 第二十二章 石破惊天 这时的李桐早已泪流满面,他不住地念叨着:“杜……科长,你别说了!别……说了!算我,求你……别说了!” 我无暇顾及他,紧盯着老崔问道:“这么看来,老崔这番咋呼戳中了吴先生和李秘书的痛处。可是,既然这件事没有老崔说的那样邪乎,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那么,吴先生下颌那块莫名其妙的印记又是怎么生出来的?” 杜少谦解释道:“其实,吴先生在这件事里拿捏得非常精准,他虽然反感老崔这番耸人听闻的话,但同时也利用它们,因为自己下颌间的那块印记就此才会显得不那么突兀,从而让我们顺理成章地认为,是由于小文字沟的吊死鬼它才会出现的。这也是吴先生所希望得到的结果——他还要利用这枚印记继续做文章,最终去完成发生在跃进旅馆里那桩纸人割头颅的把戏。而事实上,这枚印记的确迷惑了我的双眼,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始终都无法猜测出它是如何生出来的,直到我……”杜少谦将脸颊撇向陈连长,“这还要感谢陈连长的古道热肠,如果不是遇见你,可能至今我都不会知晓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小伎俩。” “感谢我?”陈连长的面颊爬满疑惑,“杜科长,陈某并没有做过什么呀?” “你做了。”杜少谦一针见血,“当日,我和邱明在与李光明登上江心岛后,由于受到守护在沙船之中的铁甲蚂蜢的袭击,不得不疯狂逃命,结果在枝柯纠结的灌木丛内,我的脸颊被刮划得鲜血淋漓。接着我们三人来到了哨所,陈连长心思细密让我去医务室处理伤口,恰恰就是你这番不经意之举,才让我最终弄懂了那块诡异印记的由来。说起来……实在太过简单了,甚至简单到让人哭笑不得。只是我们以惯常的思维出发,谁又会想到,这块印记居然是当事人自己弄在下颌上的呢?” 我惊讶不已:“杜科长,你是说……那块印记,是……是吴先生自己弄上去的?” 杜少谦笑道:“一点也不错。那天我去哨所的医务室处理伤口,救护兵在检查完我的脸颊之后,言说最好用碘酒进行消毒处理,否则雨天潮湿容易致使伤口感染。就是他这两句话才让我突然恍然大悟——或许你们应该看过一个民间小戏法,它的名字叫作‘白纸显字’:先用米汤在白纸上写几个字,等到它们干涸的时候肉眼根本无法分辨,然后再用少量碘酒涂抹其上,这样字迹就会慢慢显现出来。而吴先生正是利用了这个简单透顶的方法,只不过他将这个小戏法进行了改良,从而让我们一下子难以发现而已。” 我连连点头道:“这种小戏法平日里街头的卖艺人倒是经常耍弄,但白纸上呈现的字迹大都是蓝色的,可吴先生下颌的那枚印记却是黑绿色的呀?” 杜少谦继续解释:“没错。这就是我所说的改良。我料想吴先生之所以如此作为,很可能是怕这类小戏法太过简单,极其容易识破。所以,他将米汤换成了十分常见的胶水,事先在下颌处涂上了一个规矩的圆孔方钱,试想一下,胶水在干涸的时候并不会影响皮肤原来的颜色,况且,又是在极其隐秘的下颌部位;倘若不是仔细观瞧,根本是很难发现的。而胶水一旦与碘酒混合,就会呈现出黑绿色。否则,那枚印记怎么可能会疙疙瘩瘩地浮在皮肤之上呢?当然,我的推论都已经得到了那名救护兵的确认。” 我这才幡然醒悟,不禁又问道:“可是,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又出来啦。就算吴先生是在翻车的空隙玩弄了这个小把戏,但在之后的行程里,咱们五个人一直形影不离,而谢掌柜——哦,也就是张树海——在见到吴先生的第一面时,怎么就会立即将它说成是传尸鬼疰?杜科长,他们有十年之久没有见面,难道还会保持着如此的默契?” 杜少谦不置可否,双眼却转向仍旧倒在地上的李桐:“邱明,你忘记了李秘书,他曾经说过,在没有跟随吴先生来到魁岭之前,他是做什么的来着?” 我回忆道:“李秘书说他曾经是军区的一名机要秘书,可是,这之间能有什么联系呢?” 杜少谦说道:“我的答案是,李秘书并非一名普通的机要秘书,而是能接触到军区电台的人,也就是说,吴先生之所以能收到海峡对岸发出的秘密指令,实际上都是李秘书利用职务之便进行的。而江心岛上出现的那台无线电发报机,正是李桐与张树海联络的工具——要知道张树海过去也是国军的潜伏特务,使用电台当然不在话下。这便完全可以解释,为什么张树海在看过吴先生下颌的印记之后,马上就会妄称那是传尸鬼疰。至于那台藏匿在江心岛的无线电发报机,之所以能发出奇怪的信号,无疑是精通机械的端锡圭在暗示陈连长,只可惜当时陈连长根本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因此才只派了一名通信兵前往查看,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陈连长迫在眉睫的大事,容我稍后再慢慢讲出来。” 我望了两眼面色阴沉的陈连长:“这么看来,那传尸鬼疰根本就是扯淡,不过是他们为了完成这个计划而杜撰出来的?” 杜少谦道:“传尸鬼疰并非杜撰,应该确有这种病症。只不过张树海借用了这个名目以达到耸人听闻的效果,我断想正是当年的陈光被迫吞下尸虫后的惨状,才让张树海灵光闪现将两者相结合,并告知吴先生,以此完成了整桩诡案中至为重要的部分。” 这时候陈连长接茬儿道:“杜科长,可是,在吴先生原本的计划之中,根本就没有邱明和老崔这两人,我的疑问是,吴先生是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然后继续按部就班实施着阴谋?要知道事先计划好的事情,一旦其中的某个步骤有所变动,很可能会导致全盘的设想分崩离析。” 杜少谦并不反驳地点着头,接着点燃一支烟来,缓缓吞吐着,弥散不止的烟雾让他的脸颊更显深沉。而这期间一直萎缩在地的李桐也悄然站起身来,他紧靠在吴先生身边,眼神里满是迷离的温热,似乎全然并不畏惧杜少谦的剥茧抽丝。 杜少谦扔掉烟蒂:“好,现在,就让我们重新将视线拉回那个夜晚,彻底地把纸人割头颅的所有细节尽数道来。而你们听到的,将是这世上最为匪夷所思的作案手法!首先,我先来解释刚刚陈连长提出的疑问,那就是吴先生是如何应付种种突如其来的变故的。” 半晌并无一言的老崔这工夫也抖起了精神,他嘴里兀自念叨:“杜科长,这些,究竟……究竟都是咋回事哩?” 杜少谦表情坦然:“我先提及一个细节,那就是邱明此前曾说过的,吴先生在前往魁岭期间,时不时地撸开袖口瞧手表,像是很赶时间的样子。实际上,那段并不算短的路程里吴先生必定心乱如麻,因为当晚的大雨下得实在太猛烈了,倘若再耽搁一会儿,说不定河流上的那座木桥就会被雨水冲垮。如果当真如此,那么吴先生所有的计划都将被迫中断。所幸的是,卡车安然通过了。我猜就在卡车驶向镇口的这段时间,躲在河岸密林里伺机而动的两个人已然损毁了那座岌岌可危的木桥,只有这样,魁岭才会成为一座孤镇。而那两个人,应该就是徐海生和胡建设!”说罢,杜少谦指了指端坐在旁的胡建设。 胡建设听闻杜少谦说到自己的名字,深埋的脑袋猛地抬了起来,他咬着牙凶恶地盯着杜少谦,显然,他的表情已然出卖了这桩事实,杜少谦的猜测并没有错。 杜少谦接着说道:“就在我们五人走进跃进旅馆之后,我想,张树海和李光明必然是无比惊讶的,他们惊讶的是,人数与之前约定的并不吻合,这意味着他们的准备也将出现偏差。但是,张树海并非庸人,几乎就在三言两语的对话间,便猜测出了事情的缘由;与此同时,李光明也在为即将发生的阴谋添枝加叶。而我们跟随陈婆走向吊脚楼期间,李桐并没有一并前往,这实际上是在吴先生计划之内的,因为他需要李桐去确认计划是否存在纰漏。而事后李桐担心我们对他有所怀疑,才故意用獭肝之事作掩饰,从而以此误导我们,让我们相信张树海不过就是想多赚些粮票的贪财之人而已。” 我有些焦急:“那么后来呢?后来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记得当初杜科长发现吴先生——不,是发现那具被割掉头颅的尸体时,现场只有四个人,在你撞开房门之后张树海和李光明等人才闻讯赶到的。而之前吴先生的房门明明是从里边封住的,那吴先生又是怎么出来的,尸体又是如何被替换进去的?倘若这些都是在我们睡觉之时,张树海和李光明配合他和李秘书来完成的,怎么会如此悄无声息?” 杜少谦摆手道:“吴先生怎么会笨到那种地步?实际上,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从房间里走出来过!甚至李桐也从未踏出过房门一步!” “什么?吴先生没有走出过房间?”我有些懵懂,“这……这怎么可能?杜科长,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那房间里确实只有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难道吴先生会隐身术不成?” “这便是纸人割头颅这个阴谋中最令人费解的部分!”杜少谦正言道,“现在,就让我一点一点地揭开它的秘密:首先,我们先说说房间的问题,按照事先制订好的计划,张树海在吊脚楼上备了三个房间,可是现在多了你和老崔,那么怎么办?——无论怎么办,都绝不允许再出现另外两个房间,甚至哪怕是一个,这是吴先生计划里的硬性规定,否则所有的准备将会毫无意义。这时候换作李光明出场了,他巧言令色以房屋年久失修为借口,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这个问题,于是在接下来的房间分配上,按照惯例我只能与你和老崔同住。再接下来,我问了李光明两个问题——就是关于这座吊脚楼为什么同别的建筑方式不同以及为何没有安装电灯,李光明在面对我提出的问题时对答如流,巧妙地避过了我的这些质疑。但是,这些还不够,这份缜密的计划里还要解决的就是,如何不让我们三人在设定的时间内由房间里走出来。因为,这也是纸人割头颅中较为重要的部分,而李光明也在悄无声息的安排下将其化解了,那便是他推脱茅房离吊脚楼太过于遥远,雨天道路湿滑,解手不方便,所以才弄了只尿盆摆在门后——不知情的你和老崔当然会感激李光明想得周到,难道还会思量其他吗?” 我突然觉得异常窒息:就连这看似再平常不过的小细节,居然都是经过吴先生事先安排过的,这个人简直是机关算尽,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们未曾发现的? 杜少谦突然面向吴先生,叹然道:“当这些并不起眼儿却至关重要的细节都被处理得完美无缺之后,纸人割头颅的把戏终于开始上演了!而且,我想,吴先生你在那段时间里一定暗自庆幸,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实在要比你想象的还要完美太多,若不是獠牙剃刀端锡圭的突然出现,你几乎真的可以将我骗倒!” 吴先生冷笑:“杜科长,我想问的是,是什么让你开始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杜少谦脱口而出:“夜光木!装着夜光木的素瓷罐子!你的这番计划匪夷所思,加之又有天助,如果不是那个素瓷罐子,我想我真的会被你天马行空的布置所骗倒。” 我听着他们二人之间这些似懂非懂的只言片语,恨不得马上知晓答案,于是连忙插嘴道:“杜科长,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你能否说得再明白些?” 杜少谦有条不紊:“想要完成纸人割头颅的把戏,有些先决条件是不可或缺的,除去我以上所述,它还必须要在特定的场景、特定的时间以及运用特定的人才能够实施;倘若缺少了其中任何一样,那么,它都绝对不可能完成。我们这就来说说这特定的场景,它其实就是那座吊脚楼……而实际上,那并非一座普普通通、在南方各地随处可见的吊脚楼——当然喽,建造这座吊脚楼的人,也并非普通之人。邱明,还记得我在刚才的叙述中提到过,端望龄供职于大清内务府营造司这件事吗?事实上,端锡圭在营造之学上所展露的才华要远远超过他的父亲,而且,你还应该记起另外一个细节:端锡圭为此曾远赴海外求学以求精进。而实际上,我们在调查案件的整个过程中,端锡圭通过对我们的多番提点,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暴露了他的所学,这些我们可以在下述诸例里找到答案:那双足以越过‘狗咬牙’砖墙的弹簧器物;那枚暗藏于安春香丛就近几乎以假乱真的诡雷;那台被动了手脚发出信号提醒陈连长的无线电发报机;经过改造后打在吴先生后心上的那颗子弹——它们赫然揭示了端锡圭的学以致用,这便是:机械制造!而只有拥有如此专业的知识,再加之他对营造之学的熟谙于胸,才最终让他建造出了这样一座鬼斧神工的吊脚楼!” “可是,这座吊脚楼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呀!”我辩解道:“再说,端锡圭建造它做啥用处呢?” “不!这座吊脚楼太过特别了!”杜少谦的语气充斥着不可违逆,“而我之所以怀疑起它的非同寻常,是始于那天清晨吃过早饭之后,我对整座宅第的格局进行实地勘察时才发现的——还记得那天你就跟在我的身后边,我依次查看了拴马桩、围墙上的腰花装饰、房檐柱和滴水瓦以及宅门之下的枕石和房屋上的麒麟脊头,我发现它们在岁月的侵蚀下大都已显破败,一眼便能断定,这些东西是在相同的时期建筑而就的;但是那座吊脚楼却不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它的建筑时间要远远晚于整座宅第的建筑时间。另外就是,依照端锡圭对营造之事近乎吹毛求疵般严谨,那座吊脚楼的出现根本不符合这座宅第的格局,可是,它却实实在在立在当中了——那么,这样一位力求尽善尽美的人怎么这般胡乱堆砌,不求章法?由此我判断,吊脚楼之所以建造在此,必定事有蹊跷。但是,当时我并没有更深入地探究,或者说我太过于拘泥,因此,就这样错过了近在咫尺的破案机会……而后,直到我看罢端锡圭留给我的那沓桦皮叶子,上面的记述才让我豁然开朗:吊脚楼的存在是多么必须!” “究竟是什么缘由……”陈连长随即问道,“是什么缘由让端锡圭对违背宅第格局在所不惜,非要建造那座只有南方才经常见到的吊脚楼?” “蛇血之毒!”杜少谦面色沉郁地说道,“此前的叙述里我曾经提及过,端锡圭人过中年以后,父亲端望龄遗留于他体内的蛇毒突然暴发开来,这使得他由于无法面对自己前面的惨不忍睹,所以才被迫留在了魁岭,继而开始苦寻治愈蛇血之毒的秘方。当遍览堆积如山的医书无功而返之际,偶然的不经意之举让他发现,原来日光的照射居然可以减轻体内蛇血之毒对面颊的损伤,于是,这座令人惊讶的吊脚楼就这样从他的心底破茧而出了。只是,那时候的端锡圭决然不会想到,这座倾注他毕生所学的大杰作,若干年后却变成了吴先生的复仇秘器!” “杜科长,我还是不太明白,建造吊脚楼和治愈蛇毒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无法猜测暗藏其中的玄机,嘟囔道,“整日晒着太阳不就行了吗?” “对!邱明,你说得没错!是要整日晒着太阳!”杜少谦附和着我,语气古里古怪,“端锡圭建造吊脚楼的真实目的正是如此!只不过,我们都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聪明怎会让他日日受制于榆树下需要时常挪动的藤椅?但是,那座吊脚楼却可以完全抵消这分烦琐,只要身处其中,阳光整日都会扑满他的双颊之上——这就是吊脚楼的终极奥秘,它是一座旋转楼!它是一座可以随着太阳运行而转动的奇诡之楼!!” “这……这有可能吗?简直,简直太离奇啦!”我虽然对杜少谦成竹在胸的论断笃信不疑,可嘴巴里却还是下意识地惊呼道。 杜少谦满腔坚定:“这并非端锡圭妄自揣测出来的,实在是他懂得融会贯通。待会儿除去我们可以进行实地勘察进行确认以外,另外一个例子也可以为我的推断做佐证:当年,我之所以从事刑侦这个行当,实际上完全是受了一个异人的影响。这位异人外号‘孙泥子’,十几年前,他在整个辽东地界儿盛名在外,但凡与刑侦工作挂着点边儿的人,没有人不知道他有着一双匪夷所思的手——无论年代多么久远的人头骨,只要经了他的手,两个时辰之内准会画给你一张复原肖像,绝无偏差!就是在他隐居的山谷里,我曾目睹了一种叫作‘望楼车’的器械……” 我不禁问道:“望楼车是什么东西?那个孙泥子为何要弄这个玩意儿?” 杜少谦沉吟道:“据孙泥子当时跟我讲,望楼车这种东西最早出现于宋朝,它的主要功能是在军事行动中用约定的旗语向战友汇报敌情。这种车以一根竖木为杆,木板小屋置于顶端。杆的底部装有转轴,可使上端的木板小屋随转轴旋转,而且,竖杆上还装有脚踏橛供人上下……所以说,这座吊脚楼的存在,俨然是望楼车的延伸之作,只不过端锡圭变更了它的用途而已。至于孙泥子用望楼车做什么,我也曾问过他,他故作神秘地说,正在用它观察一个躺在鸟窝里的变异死胎云云,我权当他是糊弄我一笑了之,可是过了不久孙泥子就消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听闻某人曾在南下的火车上见过一名同孙泥子异常相似的人,那人怀里还抱着一名红灿灿的婴儿……” 第二十三章 步步为营 杜少谦言及此处,似乎觉察出自己的解释过于延伸了,他找补道:“嘿!都是旧事喽,现在不好再提。如此,就让我们继续揭开此前提到的这特定的人。”说罢,杜少谦转脸面向吴先生的方向,“吴先生,这更是你精彩绝伦的一笔,简直精彩到天衣无缝的地步。我想,在吴先生的心里早就算准了——当晚,倘若我撞开房门冲入房间,发现有人被割掉了头颅,凭借我的职业经验,我必然会首先确定死者的身份。那么,我会如何确定死者的身份呢?——手掌!你的估算再准确不过,而我,就此误入歧途!这一点吴先生可谓是煞费苦心,那双跟你非常相似的手掌真是好难找啊,好难找……但是,你再一次轻而易举地办到了。” 陈连长有些焦急:“是谁有着同吴先生并无二致的手掌,这个被割掉头颅的人究竟是谁?” 杜少谦义愤填膺:“在魁岭,这双手只有一个人拥有,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魁岭人尽皆知的孙鳏夫!——只有孙鳏夫才具备这样的条件!”杜少谦再次转向我,“邱明,还记得陈婆曾经说起过的,那莲凤后来的丈夫孙鳏夫得了一种罕见的怪疾‘鬼画符’,还说他但凡犯了癔病抄起笔来就写写画画,嘴里头还念念有词……我要说的是,长年累月地持笔,必然会导致中指间磨出茧子,而孙鳏夫由于患病,显然不能同魁岭的其他乡民一样到田间劳作,这就使得他的手掌几乎与吴先生无异。故此,吴先生用他来替代自己的死亡再合适不过了。而且,这简直是一石二鸟,既可以将我的视线蒙昧,又可以报了对莲凤没有守节所带来的愤恨!” 我的耳际间“嗡嗡”直叫,这一切岂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我接着提出了自己的又一番疑惑:“可是……杜科长,我不清晰的是,听你的意思,死者孙鳏夫应该是被事先割掉了头颅,就是说先被杀死之后才放入了房间。可是你在查看他的血迹时,那些血怎么会是温热的,就像刚刚被杀害时的那般呢?” “这当然跟我提及的特定的时间有关。”杜少谦利落地答道,“实际上,处理好这件事情是需要技巧的,倘若差上一点火候,有可能就会变成一桩笑谈。这也是吴先生为何频频观瞧手表的另外一个原因。至于他是如何做到的,也许你可能会感到诧异,不过,这一点老崔应该心知肚明。” “我?”老崔瞪着莫名其妙的眼睛,“杜科长,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知道。难道你忘记了吗?”杜少谦表情和善,“邱明曾经跟我唠叨过,在你们还未和我们三人相遇的时候,你曾经对邱明提起过闫二愣子这个人……你说过的,他临死之前要为自己造一口棺材,那棺材是用什么做的来着?” “爆马子木哩!”老崔咧嘴笑道,“我还当是啥事,杜科长你吓了我一跳……” “杜科长,我明白了!”老崔话未讲完,我便接茬儿道,“你是说,吴先生利用了爆马子木?因为那爆马子木质地奇特,不但入土百年不朽烂,就连用它做成的器皿,酷暑伏天盛物三五天都新鲜如初,所以,那地上的血洼才会、才会那么像刚刚喷洒下的……” “必然是这样!”杜少谦陡然提高嗓音,“好啦,吴先生,与纸人割头颅相关的所有枝节我已然逐一解释过了,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来重温一下你一手制造的诡案——当晚,众人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在你的授意下,张、李二人其中一位启动了吊脚楼的机关,于是整座楼房开始缓慢转动起来。这期间除去你事先解决掉的牵绊之外,还有几个自然条件帮助了你:第一,外边正下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第二,苇塘枯井里的大哼哼时不时地咆哮;第三,围绕在吊脚楼周遭的榆林,它们太过茂密,以至于常人身处其中,根本无法分辨东南西北。而正是前两者交汇而成的声响完全掩盖了我们对于吊脚楼转动的感知,直到……直到我们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事实上,那个时候吊脚楼已然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然而,不知情的我在冲出房间之时,由于精神上过于集中,加之回廊内并无灯光,就这样下意识地顺从了停留在记忆中的方向感,而事实上吴先生你正在房间内暗自偷笑,因为,原本你那间以我们为中心的房间已经由左边变成了右边!我见推不开房门,索性起脚踹开了,然后就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再者,李桐本来就住在我们的对面,房间的位置对调之后,他的出现就更无一丝破绽!” “太狡猾啦!”我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冲着吴先生叫嚷道。转而又想起了那张“叽嘎”鸣叫的纸人,“可是,可是,那张纸人怎么会从血洼里飞出来?这一点……我还是想不通!” “这个并非难事。只不过需要三个人协同完成。”杜少谦振振有词,“他们三人就是:张树海、李光明以及李桐李秘书。这里就不得不先提及李秘书这个人,我的推断是,李秘书不单单只是一名军区的机要秘书,他应该曾在杂耍班待过,或者跟卖艺的手艺人学习过一些足以迷惑人心的小把戏!至于我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稍后我会告诉你们答案。其实,这个恐怖的纸人之所以能飞出花窗,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窗子的问题,这一点由李光明来完成。他借口杀人者是通过窗子逃脱从而拔开了插销,这样一来,片刻之后穿堂风就会让花窗自然敞开,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常识;然后是张树海,你还记得他当时穿着什么吗?” “桦皮蓑衣。”我脱口答道。 “对,就是桦皮蓑衣。”杜少谦接着说道,“张树海耸人听闻地喊起传尸鬼疰时,身着的桦皮蓑衣‘哗哗’抖动,实际上他这么做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掩饰另外一个人;再者就是扰乱在场诸人的心神。而他掩饰的那个人,正是站在他身后的李桐李秘书!我无数次回忆起李秘书和张树海所站的位置,怎么都觉得别扭,李秘书本来就身材矮小,可是张树海身材魁梧,再加之桦皮蓑衣的遮挡,李秘书就这样完全脱离了我们的视线。继而,窗子被风吹开的那一瞬间,他随即耍了一个类似‘木人走绳’的把戏……” “木人走绳?”我不禁问道,“这个……怎么回事?” 杜少谦解释道:“说起来再简单不过。木人走绳是杂耍艺人经常表演的一个戏法。表演者大都手里提着一根绳子,一头提在手中,另一头下垂到地面。绳子约四尺,中间穿着一个类似玩具的木头人。表演者将绳子的上头提在手中捏着,绳子的下头用脚踩在地面,这样绳子与地面呈垂直。这时候,表演者大都会向观众说,这个小人是用木头做的,虽然它并没有生命,但是它却能够乖乖地听我指挥,叫它向上走它就向上走,叫它向下走它就向下走……说着,对小木人下令,小木人果然按照命令向上或者向下……实际上这个小木人是经过特殊方法制造的。它的头用木头制成,头的上下直穿一个洞,以能穿过绳子自如滑动为宜,头外边装饰成不同的形象,另外用一竹管装在木人头部的下端,竹管内有一个小铜环,另外用两根绳子,一根由木头人头顶部的小洞穿下去,穿入竹管中,再由铜环穿过去,将绳头结牢在铜环上。另一根绳子由竹管的下面也穿入管内,再穿过铜环,折下将绳头钉牢在竹管的下端边上。这样一来,表演的时候,右手提着上端的绳头,脚踏着下端的绳头,只须右手提着的绳头暗中慢慢地向下放松一些或者向上拉紧一些,木人就会任听摆布……只是,在这个骗局里李秘书将木人换成了纸人,将绳子换成了细线,道理却并无二致——试想一下,当时麻油灯灯光那般昏暗,我们怎么可能去注意一条细线?” 我听罢倒吸一口凉气,胸腔深处涌动着煞煞的寒栗,没想到所有的一切居然是这般计划周密。于是忍不住追问道:“杜科长,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你知晓了这些?” 杜少谦笑道:“这个原因真的仅仅是巧合!还记得当日众人在此端坐对质的时候,因为顶棚漏雨,坐在我对面的陈婆突然换到了我的身边,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才让我开始疑心起了吊脚楼里的房间。还有就是,吴先生将一切都计划得异常周密,可惜他忘记了装有夜光木的素瓷罐子,被替换的房间之中怎么会有罐子呢?” 我豁然开朗,方才明白杜少谦与吴先生此前关于素瓷罐子间莫名其妙的对话。 这时候陈连长问道:“那么,难道獠牙剃刀随即的出现也是在吴先生的计划之内吗?” 杜少谦拼命地摇头:“这个当然不是在吴先生的计划之内。——吴先生?” 半晌无语的吴先生面无血色,他显得有些颓唐,声音带着嘶哑:“杜科长,我果然小看你啦!不过在这一点上,那个老不死的端锡圭却也帮了我一个大忙。说实话,原本我以为你会去追赶那张飞舞的纸人,这样待你下楼之后,我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然后继续完成我想完成的事情。只是,那个老不死的虽然将你调离现场,却让你对纸人割头颅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这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不过,他最终还是死在我的手里了,也算是应有此报!” 杜少谦克制着自己的愤慨:“吴先生,我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既然你们谋划了这所有的一切,为何没有事先解决掉陈婆?要知道一旦她发现了你们的所作所为,这桩阴谋很可能会更快地败露。” 吴先生讥笑道:“陈婆?她不过是供我利用的一枚棋子而已!倘若没有她对你讲述关于江心岛的事情,你们又怎么会去岛上实地勘察?我早就料定她对陈光之死耿耿于怀,必然会利用你来追查陈光之死的真正原因。当然,在如此情况不明之际,陈婆顾及得更多的是张树海和李光明会要了她的老命,所以,她怎么敢胡言乱语?” 杜少谦怅然道:“吴先生,你可谓是机关算尽,居然如此步步为营。如此看来,李光明将计就计跟随我们前往江心岛,也是你的主意吧?而你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那座哨所。再往下推断的话,张树海和李光明之死必然是你一手之策划的?” “一点儿都没错!”吴先生尖声道,“他们对整件事情已经没有任何用处啦!既然我从李光明的嘴里知道了我急需确认的一切,留着他还有何用呢?难不成还要放着这个把柄拱手于你?所以他们必须去死,这样我才能从此高枕无忧。” “如此,在河岸密林,根本就是你一手策划了张、李二人的死亡!”杜少谦咄咄逼人,“是你的巧言令色让李光明穿上了獠牙剃刀的行头,继而将其杀害。至于李桐所描绘的另一番纸人割头颅的谎言,也是在你的授意下精心安排的。而后,为了你的高枕无忧,为了从此洗干净你的潜伏身份,你开始清理与之相关的第三个人!吴先生,你太过残忍,居然利用徐海生的懦弱,想让他来承担这所有的罪过,你以为只要他自杀身亡这件事就大功告成了!可是你怎么都不会想到,徐海生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头脑简单,当年,正是作为照相师傅的他为你和莲凤拍摄了一张结婚纪念相片,巧的是,他另外留存了一张,而正是这张相片让一切变得豁然开朗起来。我想,那时候在暗中伺机而动的你必定心急如焚吧?你当然不想我和邱明通过陈婆确信相片上的女子就是莲凤,因为那样你之前所有计划都将有如泡影。所以,你急急忙忙展开了对陈婆的杀害。吴先生,你太过心急了,你以为杀死陈婆,真的就没有人可以知道相片上那个女子是谁了吗?” 吴先生不敢去看杜少谦的双眼,他撇着脸愤恨道:“不过,徐海生还是没有达到他拯救自己女儿的临终之愿!杜科长,你知道吗?虽然他留存的这张相片让我功亏一篑,戳穿了我所有的努力,但是他的下场跟你是一样的,哈,他在赶赴黄泉之路时,他的女儿也将一并前往!” 我有些听不懂吴先生话中的隐意:徐海生的女儿?似乎在此前的调查过程中,并未出现关于她的任何线索,这是怎么回事?我连忙向杜少谦发问。 杜少谦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这个……都是因为在此前厅堂对质期间,我们找出的那两句异常不合时宜的怪话。那两句怪话的第一句是‘为什么选我……’实际上,那时候的徐海生已然从李桐的话语里猜出自己将要变成替死鬼,他是因为无法承受这个结果才脱口而出的;而正是他激动不已的表现让胡建设说出了第二句制止他的怪话——‘那《纺花车》的戏文儿你用不用再给大家伙儿背背?’这是一句让徐海生再无希望的暗示,因为,他随即就明白了过来:如果他不结束自己的性命,那么死掉的,将会是他的女儿!” “究竟……”我还是有些糊涂,“究竟这句话与徐海生的女儿有什么关联?” “这句的重点部分在于‘纺花车’这几个字上。”杜少谦解释道,“不单单是徐海生一个人,甚至生活在魁岭的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唱出它背后的这段隐词儿——纺花车,转得圆,养活女儿活赔钱。四盘菜,两壶酒,打发女儿上轿走。爹跺脚,娘拍手,再养女儿是老狗。只不过,胡建设为了混淆视听,故意把它说成是戏文儿,而我们又是外乡人,未曾在这里生活过,又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呢!而这个小谜底,最后还是我见到陈连长后,经过他的部下士兵念及才最终知晓的。” 杜少谦在结束这段叙述之后,用力地伸展开了自己的臂膀。他的面色在骨节处传来的清脆声中变得异常阴沉。紧接着,他绕过圆桌向吴先生靠近,拖长的阴影随即压在了吴先生的头顶。杜少谦说道:“吴先生,我猜,你在利用爆炸滚起的烟雾成功杀死陈婆之后,接下来要解决的就是胡建设吧?而你之所以没有直接将吊脚楼尽数炸毁,是因为你的儿子李秘书当时还身处其中。你如此铤而走险已然注定了你的颓败;只是你自己并不清楚,甚至还想浑水摸鱼连我一并除掉,以至于让你的急功近利最终出卖了你的儿子——本来,我是根本没有怀疑过李秘书的,但就是你,让李秘书不得不浮出水面!” 李桐双眼里的泪水早已干涸,只是,他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嘴里念叨的仍旧还是那句老生常谈:“杜……科长,你别说了!别……说了!算我,求你……别说了!” 杜少谦点燃一支烟:“吴先生,就是因为李秘书太在乎你了,他实在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他的亲生父亲——被我抓到,所以才不得不运用口技来模仿机关枪的子弹声,从而让你逃离了我触手可及的抓捕。可是,他却因此暴露了自己。当然,也正是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子弹声,才让我最终判断出,李秘书必然曾在杂耍班待过,或者跟卖艺人学习过,因为口技这种绝活并非一朝一夕便可以如此以假乱真。这也就完全可以解释,为什么吴先生你在设置整桩阴谋时,会将‘白纸显字’和‘木人走绳’这两个把戏运用得如此娴熟。” “杜科长,这一点你并非全对。”吴先生听罢杜少谦这番论断,却出其不意地摇着头说道,“我儿他的确没有像你说的什么在杂耍班待过……当年,我将他从魁岭带走之后交给了一位熟人,巧合的是,这个人你是认识的……” “我认识?”杜少谦挑眉,当机立断的语气里充满着警觉。 “是。你认识。他便是之前你提及的异人孙泥子。”吴先生缓缓说道,“不但如此,我儿他这番本领也正出自孙泥子之手。而他在消失之前,曾经让我儿转交给我一件东西,不过,我没有必要告诉你那是件什么东西。既然我今天功亏一篑,也就再无必要在这桩不相干的事上跟你浪费唇舌。” 杜少谦惊讶不已,但,仅仅片刻他就恢复了常态。他把烟蒂掐灭,接着说道:“就在我随后追捕你的过程中,使我更加疑惑不止的是,明明当晚我在追赶獠牙剃刀的时候,他的种种表现都在告诉我,这是一位对魁岭之环境了然于胸,尤其是对这座宅第非常熟悉的人,因为他在榆林间的闪转腾挪确实把我和邱明弄蒙了;可是,吴先生你却不尽然,枝繁叶茂的榆林使你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甚至有些踉踉跄跄……这不得不让我产生怀疑——你并非真正的獠牙剃刀。当然,仅仅在此之前的片刻,陈婆在遭到你袭击后喊出的话也令我产生了同样的怀疑,她那句——‘你怎么会杀我?’显然透露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根本就知晓獠牙剃刀的真实身份,也就是说她知道这个人便是端锡圭,所以,她见到穿着同样行头的人对她发狠,才会猛然冒出这句至关重要的话来。” “这么说端锡圭的所作所为陈婆根本早就知晓?”我不禁问道,“那,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处处帮衬着我们呢?” “邱明,先听我把话讲完,你自然就明白了。”杜少谦接着说道,“上述两点综合而就产生的怀疑,使我随后追赶吴先生的脚步愈加不安,那时我就隐隐约约感觉到,必定将有更为凌厉的事情发生。只是,无论如何,或者说打死我都想不到,我等来的,却是……却是那把残……锁!”杜少谦话锋一转,“——吴先生!你是不是以为,当时你在河岸密林将它抛给了我,我看过之后就会彻底被你击溃?而你精心为我准备的叠加之压就此便会走向终结?其实你的想法并没有错,我在看到那把残锁时的一刹那确实乱了心神,但……但我杜少谦也并非你想象的那么脆弱!我不会那么轻易就败在你手中!绝不!!于是,我在仓皇之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一个近乎没有退路的决定,那便是索性按照你的思路,帮着你演一场你期望看到的戏,也只有这样,你才能全然收起心来,去完成你最终的惊天一击。而我,注定将在你行动之时骤然出手,继而将你绳之以法!” 第二十四章 九九归一 我听罢连忙接茬儿道:“杜科长,究竟吴先生的终极目的是什么?在我被打晕之后你还遭遇了哪些事情?吴先生……他又是如何被你……而我,怎么会……”对于真相的渴求让我呼吸急促,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杜少谦摆手示意我不要焦躁,他继续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当晚,在胡建设对我讲完那句话时,我知道不动声色脱离他们视线的最好机会莫过于此。而实际上,如何让吴先生误以为我崩溃致死,于江岸等待你的出现时,我在脑袋里罗列了许多种方法。最后,我选择了其中最为行之有效的一计——落水。因为,李光明知道我根本不懂水性,我断定他在同我们由哨所返回魁岭后,必然会将这个发现告知事先等待在密林深处的吴先生;但是,李光明不会知道,我其实是熟悉水性的,这一点甚至连你都被我骗过了。当然,我这么做也许过太于冒险了,毕竟将你孤身一人留在江岸是棋行险着,或许你还会性命不保。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只有如此,才会让这出戏演得更加逼真。” “杜科长,你这哪儿是棋行险着,根本就是破釜沉舟!”陈连长面色严峻。 “是!是破釜沉舟!”杜少谦气势如虹,“但是倘若我不这么做,死掉的可就不仅仅是一个人那么简单,甚至……甚至连你陈连长哨所里的士兵,包括你陈连长本人都将性命不保!而这,不过是我估算出的最小最小的牺牲而已!” “如此说来,你杜科长倒是救了我们这百十来号人的命?”陈连长以质疑的口气问道。 “陈连长少安毋躁,请让杜某接着说下去。”杜少谦语气平和下来,“我跳入鸭绿江的滚滚洪流之后,趁着夜色又慢慢游上了江岸。然后,我看到被打晕在地的邱明,我试了试你的鼻息,发现你并无大碍。但是,我知道自己还不能马上给你救治,因为我实在是没有更多的时间,我必须前去哨所!而且,我须在赶赴哨所之前做好另外三件至关重要的事:第一,我要先找到当日李光明遗留在河岸密林里的扎哈和剡木桨,只有它们才能让我更快地抵达目的地。第二,我必须潜回旅馆的榆树林查找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就是机枪射出子弹后留下的弹壳。事实上,我连半枚都没有找到。而正是这次勘察才让我最终确认,李桐运用的只能是口技这种把戏。第三,我敲响了魁岭几户乡民的房门,结果正如我的判断,整座魁岭根本就是一座空镇,连半个乡民的影子我都没有看到……” 杜少谦说到此处,我幡然涌出一个念头,继而连连懊悔起来:那日在由哨所返回魁岭之时正值晌午,我见乡民房顶的烟囱上并没有冒出半丝炊烟,已然觉察出有些不大对劲。只是就在我打算与杜少谦言明之时,河岸密林里突如其来的尖叫阻断了我的思路,因着随后发生了张树海被割掉头颅等诸事,这分质疑就这样被我遗忘。谁知,这条线索早就被杜少谦牢记在胸了……于是我连忙问道:“杜科长,为何乡民们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呢?这……这实在太诡异啦!” “这就要问陈连长。”杜少谦轻描淡写地说道,“因为,将魁岭变成一座空镇,正是与陈连长所隐瞒之事关系匪浅。陈连长,杜某的推论是否正确?” 陈连长显得有些激动,他支支吾吾地说:“杜……科长,你、你到底是如何……知晓的?” 杜少谦并不急于回答陈连长,却向我发问:“邱明,在江心岛上,那名被铁甲蚂蜢袭击的无脸士兵,在临终之际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我不明所以,脱口答道:“‘肉’啊,他只喊了两声‘肉’字……” “对喽!就是这个字!”杜少谦断然道,“陈连长,就是这个字让我明白了你苦苦隐藏的秘密。而实际上,我早就应该知道的,只不过邱明误导了我,是他的惯性思维让我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恍然大悟!” “我误导了你?杜科长,那无脸士兵的确只喊了两声‘肉’?”我辩解道。 “是‘肉’字没错,但却并不是你理解的这个字。”杜少谦缓缓说道,“其实要解释清楚这件事并不难,但是不得不提及辽东这片特殊的地域。在这片地域生活长大的人,存在着与中原地区大相径庭的口音问题,尤其是对平舌音和翘舌音混淆得一塌糊涂。比如,这里的人常常会将‘人’说成‘银’,会将‘热’说成‘夜’,会将‘肉’说成‘又’,可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这就是‘肉’字怪话的真正秘密,那名无脸士兵发出了‘又’的音后,邱明当然顺理成章就把它理解成‘肉’字,而事实上……他真正想说出的却是——‘铀’!至于这名士兵为何会喊出这个字,很可能是铁甲蚂蜢带来的恐惧让他精神散乱,才会致使他在最后一刻将藏在心底的最重要的事脱口而出,当然,这个‘铀’字实在太重了,尤其对于陈连长而言。” “哐当——”杜少谦话音将落,陈连长便陡然站起身来,他的脸膛泛着青儿:“我以为……我以为你不会知道的……可、可你是怎么……” “我是怎么知道的?”杜少谦安详地望着陈连长,“说起来……这还得感谢你!是你还算及时地将端锡圭遗留的那沓桦皮叶子交给了我,我在阅读到端望龄为端锡圭取名时——也就是‘锡圭’喻‘西归’这句——才联想到‘肉’字怪话的秘密。只可惜的是,当日我前去哨所,你在提及獠牙剃刀后,并没有更及时地将这份弥足珍贵的记录拿出来,甚至在端锡圭交给你后,你都无暇去看上一眼。陈连长,你错了,要是你能仔细地阅读完这份记录,你或许就会明白端锡圭的良苦用心,你就会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拯救你,拯救你的士兵们……甚至可以说是拯救整个国家的安定!而你,之所以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于我,是因为你害怕我在掌握更多的线索之后,继续留在魁岭调查,以致成为你所隐瞒之事的牺牲品……” 杜少谦突然欲言又止,双眼饱含深情。良久之后他才重新拾起话茬儿:“陈连长,可杜某还是要感谢你的,感谢你在危难时刻还能想到我,你在杜某离开军营哨所时送给在下的那个军礼,杜某必定终生铭记!” 我越听越糊涂,胸膛之内似乎有千万只蚂蚁在抓挠不止,语气里也充斥着急不可待:“杜科长,那么,陈连长所隐瞒之事你就讲出来好不好?我实在是……实在是……” 杜少谦一声叹息:“骗局!陈连长在制造一个骗局!这个骗局的所有诱因都源于之前我提及的那个‘铀’字。因为铀这种元素是研制一种特殊导弹不可或缺的原料,而这种特殊导弹的名字就叫作原子弹。早在几年之前,国家科研组织就秘密启动了这个计划,然而,这个计划在不久前却被美帝国主义的情报部门捕获了,于是他们处心积虑地谋划如何摧毁咱们的研制计划,甚至还暗中勾结藏匿在海峡对岸的国民党残余反动派,利用侦察机前往大陆的深远内地进行侦察。与此同时,国家的情报网还获悉,这些反动势力很可能还会对咱们的科研基地进行空中轰炸!因此,一份代号‘骗局’的行动就这样展开了,国家拟定在几处边陲之地布置出足以迷惑敌人的假象,从而混淆视听以此保卫住真正的科研基地。而魁岭,应该正是‘骗局’行动的其中之一!这就可以解释:为何此地是一座空镇。想来,乡民们应当事先就被秘密转移至安全的地方了。至于陈连长昼夜不息地挖掘,当然是在假事真做。魁岭这片地域四面临着水,怕是只有最近的哨所地处山地,才会有铀矿石吧!可想而知,这样极为机密的军事任务,况且又很可能会以身赴死,陈连长又怎么会轻易吐露呢?” 我听罢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这么说……这么说吴先生前来魁岭,就是为了这件事?” 杜少谦缓缓摇头:“南辕北辙!真是南辕北辙啊!吴先生接的任务根本就与此无关!而他所觊觎的地方就是哨所附近的那座水丰发电站!那个抗美援朝期间美军欲炸毁未果的目标!那个陈连长驻防在此首要保卫的地方!因为这座电站供给的是整片辽东地区以及朝鲜大部的电力,倘若一旦招致破坏,后果将是不堪设想。那么,失职的陈连长还能留住项上人头吗?这也正是端锡圭在洞悉了吴先生的阴谋之后,处处提点的终极理由!而陈连长顾此失彼这个契机,俨然已经让吴先生钻了空子,他借用李光明的眼睛知晓了陈连长的兵力配备,接着异常顺利地继续着他的任务……所幸的是,这所有的一切我知道得还不算太晚,就在当晚吴先生和胡建设准备点燃事先准备好的炸药之际,先一步等待已久的我制止了他们,并在两名哨兵的配合下抓捕了二人。我想,那个时候被按倒在地的老胡,应该还不会知道,一旦炸毁水丰发电站的行动成功,接下来吴先生必然会让他命赴黄泉……然后,我来到哨所找到陈连长,请他务必放下手头的工作随我赶赴魁岭……这就是整件事情的始末。” “等等!杜科长,陈某还有一件事想弄清楚。”陈连长道,“我想知道,关于‘骗局’的军事行动如此机密,你是如何知晓得这么详尽?要知道,这……这可是国家最核心的机密!” “不仅仅是知道。”杜科长满脸坦诚,“我还可以告诉陈连长,你为此而通宵达旦地工作不久之后应该就会停止。因为‘死间’中人已然通过秘密渠道获知,敌人企图空中轰炸科研基地的计划被迫搁置,这意味着陈连长不必再行枕戈待旦了。我想,稍后不久你会收到命令的。而杜某,其实就是‘死间’成员之一。” 陈连长呆呆地望着杜少谦,半晌都无法闭合因为过于惊讶而张开的嘴巴。 这时候杜少谦用沉稳的声音说道:“其实,组织早就通过对电台的监控,怀疑吴先生有可能是变节者,只不过还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因此在吴先生出发之前,那些摆在他面前供他挑选的五六份人事档案,暗地里无一例外都是‘死间’中人,就是说早在吴先生设局之前,‘死间’早已棋先一着。但是,吴先生选择我的原因,却是包括我自己在内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杜少谦话及至此,突然冲着我说了句,“邱明,人生的如意与不如意,大半的意义就在于此吧!” 杜少谦在结束了连续不止的述说之后,抽出烟来凶猛地抽着,我看到弥散的烟雾在冷夜里疲惫地飘散。随之而来的,却是瘫倒在地的胡建设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这位粗枝大叶的汉子在那一刻像个孩子般涌泻着眼泪,胡乱地擦拭着。而吴先生和李桐,只是长久地相视而望,从此再无一言。 我感知着由手心中冒着的黏汗,内心深处浮想联翩:没想到就因为老崔的一个不经意之举,居然会让我经历了这样步步惊心为之战栗的三天三夜。若干年后,我常常会回忆起这段短促而激荡的日子,我无法获知它对我此后颠沛流离的生涯意味着什么,它是那么清晰可见,有时却又如此模糊不清…… 三天以后,一座崭新的木桥搭建在湍急的河流之上。陈连长以他惯有的执著亲自带着部下士兵日夜奋战,这使得我和老崔不得不深入其中前去帮衬。与此同时,几名负责打捞端锡圭尸骸的士兵也在哨口烟袋链的碎石中发现了他,只不过他的整个身子已然呈现出惨白色的胀裂,士兵们只能依稀通过他喉间纵横交错的伤疤来判断他的身份。这位知识渊博却生不逢时的老人,最后连同陈婆等人被埋葬在河岸的密林深处。 “或许陈婆自始至终就知道獠牙剃刀便是端锡圭。只不过,碍于端锡圭多年来对她的恩惠,陈婆却保持了长久的缄默。倘若她能早些将其告知,又或许……当然,死者为大,再纠缠这其中的缘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杜少谦离去时面色阴沉地说道。 而老崔则指着生长在端锡圭过于简陋的坟边的一株矮小树木,对我说道:“这,就是爆马子哩!” 就在木桥建好的那个黄昏,一辆玻璃上挂着黑纱的吉普车趁着暮色缓缓驶过木桥,停在了跃进旅馆门前。一位身着灰色中山装的断臂中年人从车中走下来,断臂人举着雨伞,另一只袖筒在风中飘荡不止。他除给陈连长带来了一纸撤销任务的命令之外,还带走了杜少谦和我。那时候,老崔正从卡车后头的木材上跳下来,他高高地兜着上衣,喜笑颜开地嚷着:“邱明,这大雨下得,咱们可以吃蘑菇啦……” 我在断臂人的催促下急忙钻入车中,甚至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对老崔讲。吉普车驶向镇口的空当儿,我转过身来透过车窗张望,但见老崔踮着碎步在雨中奔跑,他一边向我摆手,一边还不忘记照看怀里的蘑菇,这让他的动作显得异常呆傻。直到他完全脱离了我的视线之后,我这才向杜少谦发问:“我们去哪里?” 断臂人出其不意地说了一句:“年轻人,你已经是‘死间’的一员啦!去的地方当然是‘死间’!” 我瞪着莫名其妙的眼睛望向杜少谦的时候,猛地听到苇塘枯井里的大哼哼胡乱吼叫了一声。这声吼叫不可遏制地让我想起了江心岛谷底的那艘沙船,对于未知的渴求让我再次张开嘴巴:“杜科长,我还是想知道,那艘沙船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青黄之瞳背后隐藏的秘密又是什么?” 杜少谦在我焦急的等待中缓缓将手伸入怀里,接着掏出了一封布满褶皱的信函。他将信函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边说道:“这是端锡圭送给我的第三份礼物,它写就了你想知道的一切。” 我连忙从他的手中接了过来,待扫视过后却不得不将它还给杜少谦,因为信笺上的字迹过于潦草,寥寥数行却像是蓬勃的野草,根本无从知晓那上面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杜少谦将信笺重新放入函中:“这封信是当年副都统在运送沙船之前写的家书,收信者正是后来的那名将军,他的儿子。副都统在信笺上述说了他的遭遇,并告知了将军沙船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以及这个东西做何用处——这个东西名叫‘猛牯’,是生长在深海里的一种异物,它是由鲸鱿分泌出的体液拥积而成的,见不得光,易溃烂,周身只有一只青黄色的眼睛。信中言说,古书上曾对此有所记载,说是猛牯的那只青黄之瞳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但必须要在它存活之时挖取生服。所以当年清帝咸丰在病重之际,宫里的御医害怕无法医治招致人头落地,于是便想出了这个法子以求自保……只是,那名御医哪里知道,他的推诿之举,此后居然让那么多人为之丧命!” “可是,那群旱鳌和铁甲蚂蜢又是怎么回事?”这个答案显然不能满足我,“还有那座原本就不存在的江心岛,难道信中并没有提及半点相关的线索吗?” “没有。”杜少谦将信函重新揣入怀里,“邱明,我想,待我们完成下一桩任务之后,有必要重新返回魁岭,重新登上那座江心岛,再去查探一番。” “下一桩任务?什么任务?”我警觉地问道,“你是说……我们去完成?我和你?” 断臂人听完我的问话笑道:“杜科长,看来你的这位新搭档并不知道‘死间’到底是做什么的。不过没关系,完成这桩任务,他就什么都明白过来啦。” 断臂人话毕,变戏法儿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扔给了我,诡谲一笑。 他说:“除了吃饭睡觉和撒尿,你最好认认真真读完它。不过,这只是建议,不是命令。” 我看到书的名字是《杀人案件的侦查》,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些什么。 断臂人当机立断:“好!现在就让我来说说你们的下一桩任务吧!准确地说,你们这次是去找一个人,一个消失已久的异人。杜科长,你多年来在辽东地区供职,应该听说过这个叫孙泥子的人……” “什么?您是说孙泥子?”杜少谦吃惊不已,“难道组织上发现了他的行踪?” “没错!”断臂人撇过一张地图,“那标记红圈的地方就是孙泥子最近出没的地方。不过,据说他一直留在身边的怪胎已然长大了,我看你们这次要费大力气啦!” 杜少谦面色陡然变得阴沉起来,他盯着地图上的红圈处,嘴里缓缓念叨:“云南,腾冲、腾冲……孙泥子为何要带着那个东西从辽东千里迢迢来到西南的边陲之地呢?” 断臂人道:“所有的一切都有待你们去查清,也许,这次你们要去得久些。而我,并不比你们轻松多少,‘死间’真是太需要新的血液补充进来啦!” …… 我想,纸人割头颅的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啦。 诚然,关于此事的某些谜底我们仍旧无法揭开,比如,苇塘枯井之内的大哼哼、哨口烟袋链中的水怪毛毛撑以及江心岛谷底沙船里的猛牯……它们究竟是什么物种?缘何都会生存在魁岭这片土地之上?是巧合,抑或…… 但,正是有如此多的未解之谜,才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绚烂多彩,难道不是吗?而值得我们永生铭记的,或许只是为揭开这些隐秘时所作的努力而已。不过对于我来说,这已经足够,正如同三年之后,我和杜少谦身在云南腾冲,通过收音机听到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消息,那份喜悦随即便让我浑身颤抖,泪流满面——至少,我们或多或少曾见证了某些人为此所付出的困苦和艰辛。只是那个时候,我们正在经历着暗无天日的跋涉,数不清的变异死胎将我们驱赶至一座深不可测的石窟深处,几乎到了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非但如此,随着猛牯背后隐藏的真正秘密渐次清晰以及纸人割头颅案件的罪魁祸首吴先生的特殊身份浮出水面,我和杜少谦也将再次触及死亡的爪牙……哦,哦,实在对不起,这、这已经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不过,我相信,它在不久之后就会跟你们见面。 ——我相信! 后记 第二部小说。我的。 这部小说最初酝酿于二○一○年的深冬。那阵子,我正在进行我的第一部小说,也是第一部长篇小说的写作。闲时随手抓看杂书,完全没有系统,权当休息。然后就翻出了清人俞清源撰写的《梦厂杂著》。 这本过于单薄的三十二开小册子,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一九八八年七月出版,“明清笔记丛书”系列之一,印数一万册。是我在常去的灯市口中国书店花十五元购得的。是书之内容短小精悍,好玩儿得很,其中有一条是这样写的,照录如下:戊子三月间,余邻家张氏子,晓起沽酒于肆,归视辫发截去二寸许。又同里陈姓者,织线毯为业,亦同日截去。余皆目击之。渐而远近被截者甚伙。道路汹汹,咸以辫发蟠颅上,童子则挽髻而行。凡被截者,发必黑而长,年必三十以下,老年人及年少而发劣者无患也。杭城侦役,密选壮年发美者行市上,而己遥尾伺之。暮归,则前行者如股,而尾后者截矣。由东西以及西北,由中原以及边徼蠹丛,靡不被其患。方今国家刑政肃清,凡作奸犯科之徒,即变姓名,窜身山陬海筮,终无漏网;而此独不能戈获,致成疑案,宁非怪乎?语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后当事驰其侦捕,置不问,果至次年而息。(见该书145~146页) 寥寥数语,百二余字而已。但惊悚。惊悚到曼妙。清人俞清源给这段文字取小题为《截辫》;无独有偶,几乎就在我发现《截辫》这段让我会心不已的文字后不久,另外一册名为《养吉斋丛录》的史料笔记中再现了与之相似的记载:乾隆间割辫匪徒事,始浙江,蔓延甚广,远如吉林亦有此说,民间日夜惊恐。又言被剪人非併根剪去必死,于是被剪者皆剪其根。复有买所剪之辫者,云造桥用。无稽之言,不可穷诘。高宗严旨,缉获多人,解京质审,悉非真犯。大索年余,迄不得踪迹。其后朝廷烛见情伪,饬禁妄拿,诏旨甫颁,讹言顿息。自此数十年,无复有传说者。嘉庆十七年,御史荣椿又以剪辫事奏请查缉,交军机传询,无可指实。其时京城内外本无事也。荣遂降主事。(见该书388页,中华书局2005年版本) 考俞清源与《养吉斋丛录》之作者吴仲云皆出生于乾嘉时期,由此可见,此桩“怪谈”在彼时定当为家喻户晓,少老皆知之事。而《辽东轶闻手记》这部小说的全部灵感,则正是来源于以上两段精悍妙俏的记载。 现在,我还能记起那个漫长的冬夜,发现《截辫》的我是多么的激动不已,甚至连夜就撇开了即将完成的,转而开始列出《辽东轶闻手记》的提纲。然而,就在我将的书稿交至出版社后,《辽东轶闻手记》的写作却并非如想象中的那般畅快淋漓,以至于一度让我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困顿之中。 于是,在长达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不断地为自己找到的叙述方式而惊喜连连,又不可遏制地将它们通通摒弃。在这个过程当中,我感到了真正的厌倦,并且开始怀疑,它或许将是一部永远也无法写就的小说。 我清楚地记得—— 二○一一年二月八日,我这样写下了《辽东轶闻手记》第一稿的开端: 这篇故事的标题看起来多少有点耸人听闻。 只不过,由于叙述者往昔积攒的词汇贫乏至极,实在没有办法找到更为准确的切入点。我的意思是说,标题所展露的光芒过于暗淡,而故事本身却来得更为凌厉。这桩匪夷所思的事件几乎与家族生长的速度相仿,它在口口相传中表现得生机勃勃,不可遏制地干掉了一票票岁月。而那些在岁月里苟延残喘的家族过客,却因为无法击败的时间灰飞烟灭。事实上,这样的状况述说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虚构的丰饶。然而,摆在眼前的这堆旧墨迹却让我哑口无言。它们稀酥的质地将我惯有的怀疑掀翻在地挨个放血,于是我今天看到自己敲击键盘的手指不再犹豫不决。 这堆旧墨迹是“纸人割头颅事件”的传播者所为,他在家族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据说这位身材细长的男人酷爱记录,以至于《妇科经症》以及这等古籍他都抄写得兢兢业业。但是家族后人显然与他最初的愿望背道而驰——他们无心弄懂旧墨迹上令人头疼的晦涩,只记下了那一笔圆劲精妙的小楷以为谈资,甚至我在翻看那堆充满惊悚的故纸时也犯下了同样的错误…… 二○一一年五月二十四日,我废掉已经完成的六万字,写了《辽东轶闻手记》的第二稿: 其实,到了我这把年岁,有些事情本该让它过去,不好再旧事重提的。 只不过,在那些过于漫长岁月中间,“纸人割头颅”这桩往事始终如影随形般飘荡于我的周遭,总会让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可遏制地战栗连连,究竟无法剥离。因此,有时候我常常在扪心自问:倘若在我死掉之后,它是否还会裹缠着我干瘪腐朽的尸骨啃咬撕榨,如何都不肯离去?又或许这已然就是我的宿命,注定的在劫难逃? 半个世纪,我怀揣着这份秘密苟延残喘地存活于世,双脚孤独地颠簸流离于这片土地的大江南北,逃遁,似乎成了我的家常便饭。甚至,一个微不足道的眼神,半句无关紧要的闲话都会让我噤若寒蝉,掩面奔走。到了今天,我想这种惩罚应该走到了尽头,它已经让无法击败的时间把那个曾经生机勃勃的年轻人变成了如今风烛残年的我,难道,这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惶恐不安吗? 我真的老了,动一动,身体里那些关节就会跟我抱怨不止。 而今天,我之所以决定把“纸人割头颅”这件亲身经历的事情公之于众,是因为我不久之前才获知,与之相关的最后一位重要人物业已离开了这个世界。这或许意味着我的叙述不再需要承担任何风险? 所以,请你在阅读完这些本就不该流传于世的文字以后,尽快地将其付之一炬,然后忘掉它们,用心过好余下的日子…… 直到二○一一年八月十九日,我摆脱了前两次的“溃败”,尝试着写下了《辽东轶闻手记》的第三稿。幸运的是,这次,我和我笔下的文字选择了相互信任。 当然,这也跟在此期间许多编辑朋友们的帮助和鼓励不无关系。他们是:周显亮、武宁、柳絮恒,以及戚小双;尤其是策划出版本书的戚小双兄,他对于本书的“打磨”几尽“苛刻”,时常让我这个作者感到汗颜不已。深情厚谊,良可感念,于此一并谢之。 窗外大雨。电闪。雷鸣。像极了这部小说的开篇。 也许,正有另外一个故事在马不停蹄地穿过阴沉的天空? 在结束这篇后记的书写之前,我又重新阅读了整部小说。那些如此生硬的描写和糙陋的对话依旧让我摇头不已,我还是没有给予它们本应有的肯定。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部失败之书并不会击碎我对“写点什么”的那分热爱。随着这场大雨的消退,我必定会收拾情绪,重装上阵。 ——这似乎就是人们常说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故作深沉?有点煽情?反正……就是它了。 是为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