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子小姐的脚下埋着尸体2》 第一章 早上睁开眼,只要看到蓝天,我的心情就会好上一整天,就算人家说旭川的夏天是酷暑,我还是喜欢夏天,特别是晴朗的好天气。虽说阴天、雨天、下雪天各有各的好,但只要碰上晴朗的夏天,尤其是一大早就万里无云的晴天,我就会难掩兴奋,忍不住想出去玩,更何况今天还是考完试的周末假期呢!我怎么可能待在家里? 我努力存下零用钱,最近终于买下Bianchi牌(义大利的喔!)的越野脚踏车。一个人骑车有点无聊,加上我还想去更远一点的地方,于是马上想到樱子小姐,决定打电话问问她。 婆婆的心情跟我一样好,和我寒暄几句后,便将电话转给樱子小姐,而她似乎正好要出门,真是天赐良机。 “我等一下要去当麻,你要不要一起来?” “咦?当麻?” 当麻町位于北海道上川地区中部,就在旭川隔壁,特产是黑色外皮、红色果肉、口感清脆、多汁甜美的高级西瓜“传助西瓜”,以及北海道数一数二的好米。只要住过北海道的人,应该都在超市的食品专区见过“当麻”两个字,不过当麻本身是个悠哉恬适的农村,只有一望无际的田园风景。 所以听她要去当麻,我当下的反应是:去那里干嘛? “哦,我要去拿玫瑰花。蔷子夫人家的玫瑰花季已经过了,不过她熟识的当麻玫瑰农说,有品质不错的花可以分送给大家。”樱子小姐如此表示。 “当麻也有种玫瑰啊?” “当麻的夏季玫瑰可是全国之冠,你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何必这么说我,我对花又不熟。 “当麻啊……” 有玫瑰花可以拿,听起来还不赖,不过去程有点无聊,对我来说吸引力不大,还不如漫无目的地骑着脚踏车……对了!当麻除了西瓜外,还有另一样东西值得一看! “能不能顺道去钟乳洞?” “钟乳洞?” “是呀,路上有个大钟乳洞,传说有神龙夫妇住在里面,我小时候去过。” 去那里能看到罕见的北海道天然古迹钟乳管(又叫通心粉钟乳石),是一种从头到尾呈现笔管状的钟乳石。我去的时候还很小,印象不深,希望有机会能再去一次。 “嗯……好啊,走!我也想顺道去一个地方。”樱子小姐沉思片刻,兴致勃勃地说: “我十五分钟后去接你。” 嘟…… “咦?啊……” 她抢在我开口之前挂断电话。 “十五分钟!” 我一大早就汗流浃背,赶紧以最快的速度冲澡换衣服,好不容易在十五分钟内赶到会合的老地方——双弦桥附近的速食店。但是樱子小姐缺乏时间观念,比约好的时间晚了二十几分钟才姗姗来迟,害我在冷气房里顶着没吹干的头发苦苦等待,差点就感冒了。 第二章 千万别小看洗脑歌的威力!我本来觉得樱子小姐爱听的重金属乐很刺耳,现在竟然没那么排斥了。按照行程收下玫瑰花后,我坐在樱子小姐的车上,不自觉地哼起反社会旋律,和她一起前往钟乳洞。 车窗外左右两边都是翠绿的稻苗,在微风吹拂下扬起阵阵波浪,仿佛风是具有形体的。今年夏天天气很好,应该是个丰收年,我听说一碗饭大概需要一整株稻穗,不由得体会粒粒皆辛苦的道理。迪亚贝尔阁下的狂笑回荡在车内,像在嘲笑我想太多,让我非常不舒服,看来我还是讨厌重金属乐。 钟乳洞突然从田园风景中冒出来……不,正确来说,是通往钟乳洞的路牌,洞本身位在更深的位置。田野小路上出现一根蓝色铁柱做的立体路牌,上面有只叼着金球的龙,乍看还真突兀。我们离钟乳洞还有段距离,樱子小姐的Kangoo车按照路牌指示,开上群木环绕的山路,一会儿便驶进一座大停车场,我们要找的钟乳洞总算到了。 停车场已经有其他游客先到了,才下车就听见阵阵虫鸣鸟啼,广场上有三座栩栩如生的恐龙雕像,像在强调这座钟乳洞早在一亿五千万年前的侏罗纪时代就已存在。因为怕小朋友看了会想坐上去玩,告示牌上写着“请勿触碰恐龙,不然恐龙会生气喔”,我看了会心一笑。 走过恐龙雕像与礼品店、登上楼梯,长廊前方就是售票亭。这里没有卖学生票,高中以上都是全票,我有点不甘愿,付了一人五百日圆的入场费给面无表情的售票阿婆,前往钟乳洞的入口。原以为入口应该留有原始洞窟的样貌,结果却像人工隧道般工整地铺设了石梯,心里不免有些遗憾,但还是无损于我想进去探险的心情。 读国中的时候,我去过稚内市南方中顿别町的钟乳洞,然而洞内禁止参观,只记得外面盛开的芝樱美不胜收。这座当麻的钟乳洞空间相当宽阔,我们边看地图边往洞里走,洞里能感受到冰凉的湿气,原以为里面伸手不见五指,结果早就装了灯光与踏阶,让游客可以在里面安全地参观。 这座钟乳洞完全成了观光景点,到处装了五彩缤纷的灯光和告示牌,让我这个想要探索原始洞窟的人有一点点失望。钟乳石的岩理宛如生物般平滑光亮,乍看像恶心的内脏,同时也很神秘,难怪古人会以为这里是龙穴。 樱子小姐跟在我后面,脸上不见丝毫感慨与感动,反而显得厌烦,不悦地盯着低矮的洞顶。 “啊!”她脚底突然滑了一下。 “抱歉。”我连忙伸手扶住她,樱子小姐回我一个微笑。 “这里路很窄喔。” 我牵着樱子小姐的手走了一段路,她的手相当冰凉。仔细想想,她今天只穿了贴身的无袖上衣和黑色牛仔裤,在钟乳洞里肯定很冷,如果有什么可以给她披着就好,但很遗憾,我今天把外套留在车上,只穿了件短袖衬衫,只好拉着她的手快步离开钟乳洞,心里觉得有点可惜。 一出钟乳洞,刺眼的阳光迎面而来,热气里住冰凉的肌肤,又刺又痒,有种起死回生的感觉,回头一看,樱子小姐再次露出笑容。 “真的有点冷耶。” “是啊,把外套放在车上真是失算。” 她在太阳下伸了个大懒腰,参观钟乳洞似乎让她感到无聊了。 “你看到这种自然奇景,都不会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意思?” “看你似乎没什么反应……” 樱子小姐听我这么问,眨了眨眼又耸耸肩。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问我感不感动,答案是‘NO’,那不过是堆碳酸钙罢了。” 不过是碳酸钙?那可是拥有一亿五千万年历史的碳酸钙耶! “是没错啦……对了,钙质不是跟骨头的成分很像吗?” 既然那么爱骨头,应该会想多观察一下钟乳石吧?我忍不住钻牛角尖,但她只是淡淡地嘲笑我: “前提是,你得是无脊椎动物才行。我是脊椎动物,骨骼的主要成分不是碳酸钙,而是一种叫氢氧磷酸钙的磷酸钙。” “无脊椎动物没有骨头吧?” “有喔。” 无脊椎动物是指没有脊椎、软趴趴的生物,那至少水母没有骨头吧?但她露出轻蔑的笑容,接下来的话立刻否定我的想法。 “只是肉眼看不见,要用显微镜去看。连海绵这种生物都可以用显微镜找到骨片,只是不像脊椎动物那样连在一起,主要成分是矽酸钙或碳酸钙,就跟那些钟乳石一样。” “哦……所以我们刚才就像穿梭在一只巨大无脊椎动物的骨片之间?” 我回头望着钟乳洞说,樱子小姐又眨眨眼,给我一个微笑,这次不是嘲笑,而是亲切的笑容。 “这种说法真极端……但我并不讨厌。” “那要不要再走一趟?我还没看到通心粉钟乳石。” 我伸出食指恳求着,反正再走一趟也花不了十分钟。 “你老是喜欢一些奇怪的东西。” “所以才能跟你和平共处啊。” “什么意思?” 她讶异地皱起眉头,这次换我对她一笑置之,朝不开心的她挥挥手,再次回到龙穴的大门前,从头到尾仔细端详冰冷的钟乳石,尽情欣赏罕见的通心粉钟乳石,心满意足。 原以为不超过十分钟,但我似乎在洞里待了更久的时间,发现后急忙跑下楼梯,只见樱子小姐在底下的礼品店闲逛。我为耽误时间向她道歉,她只是淡淡点头,不清楚我为何要道歉,甚至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或者她根本就忘了我的存在。 总之我们回到车上,离开停车场,但很快又停了车,因为附近还有另一座停车场,大概是钟乳洞的第二停车场,里面只停了一辆小客车。为什么要刻意停得比较远呢?樱子小姐手指着告示牌,解决了我的疑问。 “稍微下车走走吧。” “咦?” “在这附近散个步。” “哦,原来是钟乳洞绿色公园。” 一看告示牌我便恍然大悟,看来这里除了钟乳洞还有登山步道,刚好趁午餐前运动一下。我这次记得把连帽外套绑在腰上,跟上樱子小姐的脚步。登山步道有好几条,樱子小姐选了短程步道,走向铺柏油的缓坡。 “等等,你要去哪里?” 刚开始还一切正常,但走没多久她就一脸理所当然似地偏离路径,拨开虎杖草往山里去,吓得我惊慌失措。 “真是的,等一下啦!前面没有路吧,这是兽径耶!” 我连忙披起外套追上去,拼命求她站住,可是她却对我的呼喊充耳不闻,继续大步迈进。 “不行啦!碰到灰熊怎么办!” “那很好啊!兽径碰到野兽很正常,当然包括尸体罗!” “你、你又在打歪主意!” 果然,她的老毛病又犯了!不过,看在她陪我逛完冷飕飕的钟乳洞的份上……我就陪她去吧,这就是互相嘛,只希望别在午餐前捡到腐烂的动物尸体。 “唉,幸好穿的是登山鞋。” 我穿上外套,避免被草割伤,走在崎岖不平的山径上,看着樱子小姐的背影喃喃自语。她总是这样不按牌理出牌,难怪我会下意识地把球鞋换成坚固的登山鞋。 “注意不要迷路喔!” 她似乎找到什么,停下脚步,我快步走去,看她蹲在地上找东西。樱子小姐没说话,对我甩了甩车钥匙,我疑惑地定睛一看,钥匙圈上挂着长方形的塑胶块。 “哦,是Silva牌的指南针,我家也有一个。” “看你满常去登山的,登山是你的兴趣?” 那是瑞典制的薄型油式指南针,转得慢但准确度高,我经常带去登山,便宜好用是它的优点。 “没有到很高段啦,只是跟着爷爷爬爬初学者路线,譬如枫红时节的黑岳、赤岳。” “那应该不用担心会迷路。” “也不是这么说……” 不会迷路的前提是有带精准的地图跟GPS。我看看四周,其实也没跑到多深的山里,但别忘了北海道的山很危险,随便乱爬可是攸关性命的,即使现在是盛夏,装备不齐全还是可能冻死,千万不可以小看山林,要小心谨慎才不会迷路。 抬头一看,枝叶间可见深遂无云的蓝天,微风不时拂过发丝,湿润的土壤与清香的草木令我心旷神怡,真是个好天气。樱子小姐正低头寻找动物的尸骨,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这种舒适宜人的气氛?嗯,她应该很开心吧,只是方向和我不同。 我不由得感慨彼此间的差异,不过还是默默地感谢她今天带我来这里,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才不会想走这么远的路,无论如何,只要有她就不无聊。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都已经中午了,你不饿吗?” 走了一阵子,我看时机差不多了,便对她喊道。她手上有个透明密封袋,里面装着幼鸟的尸体,应该是从鸟巢摔下来的。樱子小姐说那可能是“灰头鵐”的幼鸟,我不清楚那是什么鸟。 目前几乎没什么“收获”,但至少樱子小姐找到了状态良好的小鸟,才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我随口说,中午想去eau温泉旅馆附近的餐厅,那里有好吃的披萨和手工义大利面,同时加快脚步沿原路下山。 但是当我们回到原本的登山步道没多久,就听见“那个声音”。 “什么声音?” 我刚开始也一头雾水,仔细听才发现是男女的尖叫声。不知从何而来的尖叫声,伴随着草木沙沙声,逐渐往我们靠近,接着突然出现一对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女冲上登山步道。 “有、有、有、有死人!” 男人看到我们显得更讶异,讲话口齿不清,连忙拉起脱到一半的裤子,扎好皮带。我原本以为是碰到熊或野狗之类的危险动物才那么紧张,看他的样子,不难想像他们刚刚在那里做什么,不免摇头叹气。 “骨头!是骨头啊!” 紧跟在男子身后的女子也忙着整理横纹罩衫的下摆,脸色铁青地对着我们大喊。我重新询问男子发生什么事,男子说那里有条荒烟漫草的小径,往前走一点有块空地,几年前下大雨发生土石流,空地与登山步道分离,但景观绝佳,所以才带女朋友来“散步”,没想到躺在地上的女友胡乱伸手一摸,就摸到了化为白骨的尸首。 “那是人骨没错……” 女子边说边发抖,猛搓着双手想搓掉什么看不见的污垢。其实这两人去那里做什么显而易见,我原本想坏心眼地说“活该”,看到女方吓得颤抖哭泣后,想说的话还是吞回肚里。亲眼见到尸体确实打击很大,真可怜,这两人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天发生的事。 “没事吧?” 我询问哭泣的女子,以及在一旁脸色铁青、忍住不吐的男子,还没等到两人回应,就发现樱子小姐兴致高昂地往草丛里去。 “喂!等等!樱子小姐!” 我很清楚无论怎么喊,她都不可能等上一秒钟,只好边喊边紧跟在后。男人说得没错,往那方向走一段距离是一块空地,来到山崖的中段,前方有路可以通往山顶,但走个几公尺就被封锁。 “拜托你,不要一个人乱跑好吗?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要是真的出事了,凭你一个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听了很不开心,心想才不是这样,我应该多少能帮点忙才对。 “算了,你先看看这个。” “不要。”樱子小姐兴奋地望着脚底,我一口回绝,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发现了什么。 “别担心,一点臭味都没有,已经变成干净的骨头了。” “就说不要啦!” “看看嘛,这可是浑然天成的杰作啊。” 她勾住我的脖子不让我逃跑,硬是把我拖向尸体,我闭紧眼睛不肯就范。 “听好罗,尸体只要暴露在野外三十秒,苍蝇就会找上来,嗅觉真是令人赞赏啊。接着苍蝇会在尸体的所有孔洞里产卵,耳朵、鼻孔……任何小地方都不放过。更厉害的是,苍蝇卵在气温二十度的环境下只要二十四小时就会孵化;十八度顶多三十几个小时;三十度以上还用不到十个小时呢。” 樱子小姐在尸体面前开班授课,苍蝇卵孵化得这么快确实令我吃惊,但她柔软的胸脯压在我脸颊上,更令我心跳加速。 “孵化出来的蛆会以尸肉为食物迅速成长,尸体只要死个几天就会长满蛆,然后就会有以蛆为食的肉食蜂过来觅食,还会吸引其他喜欢尸体的昆虫和小动物,一具尸体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生命的乐土,最后就像这样留下干净的骨骸,当然还得要有微生物的帮忙才能分解得这么干净,真棒啊,这就是大自然的奥妙!” 樱子小姐语气高亢,感动地赞叹连连。人家说“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即使她说的是骨头,我也忍不住跟着好奇,提心吊胆地张开眼。 “呜呕……” 她说得没错,草丛里静静地躺着一具干净的白骨,而不是腐烂到一半的尸体。当然,白骨上沾了泥土,不像骨骼标本那样洁白,但确实是不带肉的纯净白骨,而且不是只有头盖骨那么简单,下面还有颈椎和破烂的衣服,衣服下应该还有肋骨、脊椎等等。再往下看有条裤子,附近掉了一支大腿骨,上面爬着一只黑亮的甲虫。一股热辣的胃酸冲上喉头,我实在没办法继续盯着尸体。 “蛆这种生物最有名的就是生长过程非常精确,只要比对蛆的大小跟气温,就能推断尸体死了多久。像我叔叔那样的法医学者,还能算出死亡半年内的尸体身上的蛆是第几代呢。”樱子小姐根本不理会我,继续讲课,“人家说蛆会传染疾病,看了不舒服,但它们也在生态系里担任重要的角色啊,这样一想,你不觉得它们很值得尊敬吗?我非常喜欢苍蝇的幼虫,它们食欲旺盛,一切演化的过程都只为了生存,那不正是生命力的结晶吗?” 樱子小姐陶醉而感慨地对我微笑,总算把我放开了,但下一秒又紧紧抓住我无力的肩膀。 “小弟,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食物链是浩瀚的生命循环,就算肉体停止代谢、细胞崩解,这个循环还是会继续下去!” 她说得慷慨激昂、认真严肃,但现在实在不应该沉浸在伟大的哲理之中,我不禁收起笑容。 “别板着脸嘛,你看完通心粉钟乳石不是觉得很感动吗?我也一样,正从这具遗骨中感受到大自然哲理的奥妙!” “好啦,差不多可以报警了吧?” “什么?”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以为这里没有讯号,幸好还有一格。樱子小姐眨眨眼,似乎一时无法理解我刚在说什么,随即露出非常舍不得、非常难过的表情。 “你想装哭让我打消报警的念头也没用,这是良好公民的义务。” “又不会怎样!好吧,我不把它带回家,只要偶尔来看看它就好,所以你就别管它了,这样好不好嘛?”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那么做。”我斩钉截铁地说。 “唉……你的左肺一定比普通人大。”樱子小姐低吟着,声音开始哽咽。 “肺?为什么?” “心脏大致位在胸腔中央,可是左肺会小一点,好包容心脏突出的部分,但你没有良心,没血没泪!” 我把她忿忿不平的怨言当耳边风,话说回来……唉,我这是第几次报警了?警方一定把我列入危险名单了吧?但现在这情况又不能不报警,只能置个人名誉于度外了,我无奈地按下电话簿里的警察局电话。 警察大概过了两小时才来,最先发现尸体的情侣早已离开,我们回到登山步道上时已经不见人影,最后只好由我们两个协助警方办案。 几名警察先对遗体合掌致意,然后开始调查发现遗体的现场,并且确认我们的身分,问我们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我总不能说是来找动物尸体,所以这点没提,只说在散步途中撞见一对情侣冲出来,是他们发现了尸体,但警察似乎不相信。 “情侣一定是骗人的,是你们发现的吧?” “才不是!” 一名看来颇老奸巨猾的警察贼笑着问我,我满脸通红。人家常说奸诈的人是老狐狸,这人眼睛骨碌碌的,脸又像狸猫一样圆得可爱,可是给人的感觉就是狡猾又精明,让人不喜欢。 “算了,问这个也没意义。不过还是确认一下,请问你们认不认识往生者?” 认不认识?都已经化为白骨了,哪里还认得出来!看他问得这么莫名其妙,我心情更差,没想到樱子小姐突然哼了一声。 “不认识,不过推测得出来。尸体身上穿的不是夏天的衣服,因此死亡时间不是春天就是秋天,但是这一带春天有积雪不好攀爬,所以应该是秋天。尸体不是埋在地底,腐化速度比较快,不过秋冬之际再快也得花上几个月。衣服底下有些部分变成肉干,应该是在冬季化成了尸蜡后,天气转热又被风干。从这些线索来看,应该比对去年秋天之前失踪的名单。” 樱子滔滔不绝地说着,警察们听了目瞪口呆。 “上位颈椎的椎体有骨折现象,死因八成是横膈神经麻痹造成的窒息死亡……应该就是从那座山崖上摔死的吧。” 樱子小姐指着前方被封锁的山径,眼前十公尺左右有道突出的悬崖。 “上位颈椎?”警察重复了一次陌生的名词。 “就是脖子断了。”樱子小姐面露不悦,似乎觉得:“这点小事还要问我?” “那为什么会是窒息死亡?” 她显然认为警察问了个笨问题,眉头皱得更深,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脖子断了死因是窒息。 “这种程度的颈椎骨折不会当场死亡,重点在于骨折造成神经断裂,一旦颈髓受损,大脑就没办法对全身器官下达指令,像这种上位颈椎骨折,会破坏横膈神经所掌管的呼吸功能,当然没办法自主呼吸。” “所以才是窒息死亡……”我喃喃自语。 “这具遗体是成年的黄种人女性,从骨盆来看有过分娩经验,牙齿磨损程度显示年龄在七十岁以上,死亡半年到一年,主要死因是上位颈椎受损,造成横膈神经麻痹的窒息死亡。” “你、你怎么这么清楚?”年轻警察脱口惊呼。 “小事而已。首先是性别,只要看头盖骨和骨盆就能分辨。” “这又是何必?看衣服就知道啦。”老警察不开心地插嘴。 “是啊,只要死者没有变装癖,而且不是穿中性的衣服。”樱子小姐说完,大步走到遗体旁边,“这颗头盖骨可以说明一切,比方说前额骨,男性的倾斜角度比较大,眼窝上方也比较突出,再从眼窝和齿列弓的形状就可以推断人种。”樱子小姐开心地微笑,手心朝上,这次优雅地指向头盖骨,“如果要谢查女性遗体就该看骨盆,女性若有分娩或怀孕经验,骨盆与荐骨之间的耳状面会有妊娠痕,妊娠痕的数量可以判定怀孕次数……其实也只能判定多或少啦。至于妊娠痕的成因,是怀孕时的内分泌造成骨骼韧带肿大。” 樱子小姐从口袋掏出橡胶手套戴上并拉整一番,我讨厌拉手套的声音,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她则毫不意外地蹲在遗体旁边,开始翻动遗体的衣物继续说: “再来是年龄,你们看看连结左右耻骨的耻骨结合面,这部分的轮廓与表面会随着年纪产生变化,简单来说,结合面有一整条的平行隆起,成年之前的隆起相当清晰,年纪愈大就愈模糊不清,三十岁左右会磨平,四十岁之后会因为老化而开始侵蚀破坏,变得更粗糙不规则……懂了没?” “啊?咦?呃……懂了。” 年轻警察被这么一问,吓得打直身子回答,虽然嘴上说懂,实际上应该很茫然吧。樱子小姐说是“简单的道理”,但是应该也只有内行人才能从骨盆看出年龄及分娩经验吧。 “不过这真的是个奇迹,尸体在荒野中竟然能保持得这么完整,这实在相当罕见。暴露在荒野的尸体通常会被野兽叼走,可见这位女士运气很好——当事人不这么认为就是了。”她又接了一句:“因为已经死啦!”然后像是说了什么世纪大笑话般放声大笑,满意地点点头,对着遗体张开双臂,几乎就要给它一个热情的拥抱。 我这才发现樱子小姐嗨过头了(以白话文来说就是得意忘形),她好不容易见到朝思暮想的人骨,而且趁着警察来之前细细欣赏一番,以她的方式来说,就是感受到“大自然哲理的壮阔”而慷慨激昂,才会对平时敬而远之的警察搬出长篇大论。 “你想做什么?”不出所料,警察把樱子小姐当成可疑人物,抓着她的双臂将她团团围住。 “懂了懂了,能不能请你跟我们回局里一趟?” “什么?居然要我配合?我才不要。凭什么要我配合?我为什么非得跟你们回局里?我已经说明得很清楚了,你们却笨得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樱子小姐!” 樱子小姐轻蔑的语气使警察们全都脸色大变,这下糟糕了,再这样闹下去,事情肯定一发不可收拾,我得在警察把她押走前说点什么才好。 “樱子小姐的叔叔在法医学教室工作,所以她才略懂这些,但这毕竟是外行人的推论,请别当真!我们只是普通人,在做森林浴时听到人家尖叫而已!” “什么叫做‘略懂’?”樱子小姐不服气地大喊,我瞪了她一眼。 “总之这真的跟我们无关!” “好好好,回局里我们会问个清楚。” 老狐狸贼笑道,仿佛在说“你也得一起来”,我真的很讨厌这种不由分说的态度,所以才厌恶和他们打交道。 “请等一下,我有拒绝任意同行的权力,如果有必要,我希望能先找律师谈过再向警方说明。” 老狐狸听我一说便讶异挑眉。 “你从哪里听来这套说词?别为难警察办事!” 老狐狸的口气根本把我当小孩哄,完全不当一回事。首先,我早就过了可以被人哄哄就算的年纪。其次是,这很明显是违法行为。生气归生气,但是为了避免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努力保持冷静,只是内心还是愤怒不已。 “我知道办案的规矩是‘先怀疑遗体发现人’,但那不是我们,你们应该去问最先发现遗体的情侣。” “除非你能证明真有这对情侣。” “好吧,那至少让我连络一个人,来证明我们的身分。” 老狐狸冷冷地拒绝,我没有其他选择,只好打电话给在原哥。多亏存原哥清楚证实了我们的身分,这群怀疑我们的警察才总算点头放人,没把事情闹大。里面只有老狐狸非常不甘愿,满嘴坏话念个没完。 一趟愉快的兜风,被樱子小姐搞得乌烟瘴气……不,这次也不全是樱子小姐的错……不行,还是要算在她头上!而且最后竟然拜托在原哥搞定,也让我不太舒服,因为,我也想证明自己有能力解决问题。 樱子小姐依然不甘心地自言自语着“早知道就捡支手指骨回家”,我听了很生气,回程途中完全没说话。 <hr /> 注释: 第三章 去完当麻的隔天,我没有安排行程。 其实我本来跟朋友有约,但是对方最近从鼻子不舒服转为发高烧——也就是感冒,难得我从折价券网站上弄到超便宜的票,打算整天泡在KtV唱歌、打保龄球、逛街买衣服,人家身体不适也没办法。 我传简讯要朋友多保重身体,最后还是去了樱子小姐家。其实我可以突击其他朋友家,但想起昨天在车上的幼稚表现,还是去道歉才比较安心,毕竟“对不起”这三个字拖愈久愈难说出口。 一到樱子小姐家,就见到她噘嘴闹脾气。 我连忙道歉,还以为自己又惹她生气,她却听得一头雾水。其实我多少猜得到,樱子小姐根本没发现我昨天在生气。 那么樱子小姐是为何而生气呢?原来昨天的事情传到婆婆耳里,害她被婆婆和在原哥痛骂了一顿,昨天晚上在原哥还打电话来向我道歉,而从樱子小姐闹别扭的程度来看,一定是被骂得很惨。我对没能阻止她失控这件事有点罪恶感,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在原哥和婆婆却觉得年长的樱子小姐才应该更成熟点。 我已经是高中生了,还被当成孩子看待,心里难免有些不开心,看来以后的言行举止要再成熟一些。 婆婆比在原哥更惭愧地向我道歉,并且非常感谢我的帮忙,才没让樱子小姐被警察带走。 其实警察查过就会知道跟我们无关,但婆婆认为“九条家的大小姐被警察带走”是惊天动地的丑闻,为了犒赏我尽力阻止最坏的情况发生,婆婆准备的午餐全是我最爱吃的东西。 饭后甜点竟然是宝石红肉品种的富良野哈密瓜!一刀切下立刻散发出垂涎的浓郁香气,鲜红果肉看得我不禁傻笑,咬下后更是赞不绝口,浓醇甘甜的好滋味让我忘了烦忧。我很意外樱子小姐不怎么爱吃哈密瓜(似乎是讨厌它刺痒的口感),我偷偷瞥她几眼,然后好好享用半颗的哈密瓜。 “能不能安静点?” 在我大快朵颐的时候,樱子小姐闲来无事,盯着电视机打发时间,听我因为哈密瓜好吃而大呼小叫,不开心地瞪了我一眼,皱眉举起食指抵住嘴唇,要我安静点。当时电视正在播午间新闻,报导科学家发现一种物质,可能有助于治疗罕见疾病ALS,下一则新闻则是我们昨天找到的白骨遗体,我看了连忙闭嘴。 “已经确认身分了。” “是啊。” 我们发现的遗体,经查证是住在当麻町七十多岁的鸿上朝女士,警方认为没有犯罪嫌疑,会从意外与自杀两方面着手调查。 “七十多岁的女性啊,跟你说的一样。” 她听了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像在说“那当然”,很满意自己昨天的推论。后来樱子小姐的心情又好了一些,碰巧天气也不错,我们决定去旭川市科学馆看看,在白天用天文望远镜观星,欣赏圆顶天象图,然后再到科学馆附近的大型书店花了一小时仔细挑书,过得相当充实。虽然觉得这个假日过得很放松,但另一方面听到阿朝女士的名字,昨天的“白骨遗体”突然成了有血有肉的“女士”,让我整天心神不宁。 不过一两天后,尖锐的记忆便逐渐磨圆、褪色。一星期后,我就完全忘记遗体,回到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 “馆胁,外找喔!” 暑假在即,我心浮气躁,某天午休早早吃完便当和朋友一起聊电玩,突然有位班上的女同学笑咪咪地在教室门边喊我。 “外找?”我起身问道,同学只是贼笑着招手,不肯告诉我来者是谁,我只好扭扭脖子走向教室门口。 “到底是怎样啦……”经过贼笑的同学身边,我发现眼前站了个别班的女孩。 “啊,你是……” “不好意思,把你叫出来。” 我对她有印象,但不太熟,顿时我们四目相接,无言以对。哇咧,你到底是谁? “啊……对不起,我有些事情想找你私下谈谈好吗?” 听了声音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我应该连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心头七上八下,她则是为难地表示来意。 “蛤?!” 我不禁发出怪叫,因为这个女生……怎么说呢,有着明显的双眼皮,鼻子有点塌,但嘴唇扁扁的很可爱,皮肤白里透红,总之就是超可爱,留着一头没染过的乌黑秀发,浏海往旁边拨、用发夹固定,身高大约一百六十出头,站姿笔挺,裙子比膝盖短一些,一双腿又白又细,看得我心跳加速,想都没想过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孩来找我。 “你不方便?” 她看我一语不发,稍稍噘起嘴,看似为难或是不满,这么可爱的动作总算让我想起她是谁。 “鸿上?”我拼命翻找记忆,提心吊胆地说出自己想到的姓名。 “啊,原来你记得我。” “呃……鸿上百合子同学……对吧?” “不用加同学啦。” 看来是答对了,她嫣然一笑,虽然不如樱子小姐迷人,但那笑容还是可爱得令我跟着嘴角上扬。 “听说你退社了?今居他很失望呢。” “嗯……因为有点状况。” 对,我想起来了,鸿上百合子是网球社的社员,我的死党之一今居也在网球社,听说鸿上的实力在同年级里面数一数二,几个月前却突然退社,让今居非常失望,因为今居好像对她有意思。鸿上长得很可爱,国中时还当过学生会副会长,可见成绩也不错,而且做人诚恳、开朗讨喜。听说今居曾经细心收藏着鸿上送的情人节人情巧克力,结果被家人吃掉,失魂落魄好一阵子,当时我还难以理解,现在与她见面后,似乎能体会他的心情。 “那、那、那找我有什么事?” 发现是校园偶像鸿上突然来访,让我大吃一惊,就算我们之间有今居这个共通点,可是彼此世界落差太大,之前只听过名字,没实际见过本人,连个想像空间都没有。 “我有事情想找你私下聊聊。”鸿上露出苦笑,重新说明一遍。 “咦?啊,对喔,你刚刚说过。可以啊,什么事?”我觉得自己简直是白痴,只好努力控制情绪,故作镇静回答。 “嗯……在这里不方便说,放学后一起喝个茶好吗?” “放学后”跟“鸿上”“单独”“喝个茶”? “可以啊,今天没什么事。” 我一字一句咀嚼着她的话,吸收之后又故作镇静地点头答应,不过当下肯定是面红耳赤,紧握的手心直冒汗。单独聊是要聊什么?难、难道是那回事?她早就认识我了? “谢谢!那放学见!” 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我的惊慌,笑着对我挥挥手,短裙飘飘地跑向走廊尽头,我心里觉得对不起今居,却克制不住脸上的笑容。 于是,我们放学后前往旭川的老牌红茶专卖店,听说这里是北海道第一家成立的红茶专卖店,可以品尝各种好茶与美味点心,也是樱子小姐(正确来说是婆婆)最爱的店家,店里融合了英国与印度风情,有点奇妙但宁静舒适。 老板优雅地说“随便坐”,我们选了靠窗的圆桌,鸿上似乎有些紧张,深呼吸一口气才露出微笑,她这举动反而让我更紧张。 “我好像是第一次跟你这样聊天喔。” “呃……是啊。”鸿上腼腆地笑了,让我语塞。 “今居经常提到你……” 她向老板点了一套戚风蛋糕配茶,我一边担心今居说我坏话,一边点了杯焙茶,这是店家的独门好茶,煮得芳香四溢,甘甜爽口,凉了一样好喝。 “那个……你记得学校前面那只猫吗?” 看老板走远之后,鸿上才开口问我。 “猫?” “被车辗死的猫,大家都不敢碰,只有你帮它造了墓,我觉得你好厉害。” “哦!” 我一时还想不起是哪件事,原来是上个月在校门附近有只猫被车辗死,那还是只小猫,被压得肚破肠流,不用多看就知道没命了。 “因为很可怜啊。” 大家都觉得可怜,但更觉得尸体恶心,我也觉得不太舒服,只是实在不忍心看它在路上被车子来回辗压。大概是受到樱子小姐的影响,害我对生物的死亡有些冷感,说实话,那只猫比起腐烂到一半、大卸八块的动物,甚至人的尸体都要好得多,所以我用手帕将小猫包好,轻轻拖到路边,然后取得班导师批准,在校园里的悬铃木下帮它造了坟。我没想到会有人觉得这样很厉害,不过这个话题真的不好聊,她自己也沉默下来。 “那你找我谈的是?” 她恐怕会觉得我不够贴心,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跟她聊什么,就在两人一阵沉默之后,老板送上蛋糕套餐的大吉岭红茶,还有我点的一壶焙茶,我才忍不住开口问她。 “这里的戚风蛋糕很好吃对吧。” 但她只是盯着玻璃柜上的几种蛋糕,眼神游移,口气茫然。 “嗯?是啊……” 我们应该不是来聊这个的吧?我在失望的同时也有些烦躁,老实说,她不一定对我有意思,但是既然特别找我出来,就应该有重要的事吧?我这人有点急性子,一看对话毫无进展就有些不耐烦。 “我奶奶也很喜欢这里的戚风蛋糕。” “是喔。” 我回得冷淡,手指捏着包在茶壶上的布条,开始觉得有些无聊。鸿上见了,也不断摸着自己茶壶上的布条红边,我俩再度沉默以对。 “警察说,发现我奶奶的人就是你。” 我还等不及茶叶泡开,就拿开布条斟了杯淡淡的红茶,这时鸿上突然抛出这么一句话。 “咦?” 我差点手滑,连忙将茶壶放回桌上,想听清楚她刚才说什么。只见她双唇紧闭,低头不语。 “对喔,新闻说死者姓鸿上……” “嗯。” 鸿上点点头,我这才想起之前发现的白骨是“鸿上朝”女士,跟她同姓。竟然有这种事?如果我能先想到这点,或许就推敲得出来了。 “所以我想和你道谢……” “道什么谢,不用啦!” 我突然觉得自己胡思乱想很丢脸,蠢到不行,忍不住想揍自己一拳,这下哪有脸提起差点被警察带回局里问话的樱子小姐? “可是……啊,对喔,原来是这样……” 老板正巧送上戚风蛋糕,拯救了慌乱的我,鸿上一看盘中软绵绵的戚风蛋糕、冰淇淋、鲜奶油和水果,又微笑起来。 “我们一人一半。” 戚风蛋糕已经切半,方便享用,鸿上指着蛋糕对我说。其实我也想点套餐,原本打算逞强请客,考虑预算才只点了壶茶,套餐蛋糕好吃归好吃,但一套将近一千日圆,对我这高中生的荷包不太友善,鸿上可能是看穿了这点,在自己的红茶杯盘里放了半块蛋糕、一球冰淇淋,甚至还有水果,然后推到我面前。我不知道该不该客气,回绝了又尴尬,最后还是食欲赢了,只好拿起汤匙来吃。 “她去年秋天就失踪了。” 鸿上给自己斟着大吉岭红茶,喃喃自语。 “呃……请节哀顺变。” “没关系啦,不必特别安慰我。” 我真恨自己只会讲这种客套话,鸿上给了我一个苦笑。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鸿上停了一会儿,喝口红茶,咬紧下唇,“毕竟自杀跟普通生病不一样,所以朋友们都很担心我,想尽办法安慰我。老实说,整天被安慰也是很累。” “咦?所以不是意外?” “嗯……警察说是自杀。” 死别总是令人痛苦,如果不是意外或疾病,而是自己选择轻生,家人的情绪和亲友关切的方向会变得更加复杂。我回想起同样选择轻生的清美小姐,还有跟着殉情的男友桥口先生,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疼,失去所爱的悲伤确实会造成连锁反应。 “虽然有点震惊,不过能找到遗体真的松了口气,我跟爸妈一直都过得心浮气躁,现在总算能平定情绪……不,应该说总算了结一件事,可以开始处理后续了。” 鸿上原本还算心平气和,说到这里却忍不住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银行帐户里的钱一毛都没动过,大家都觉得奶奶应该是死了,只是没找到遗书,所以还抱着一丝希望,认为一定还活着,不肯放弃……” 说到这里,鸿上终于忍不住落下斗大的泪珠,连忙捂着脸,我则是感到无地自容,要是没有跟樱子小姐发现遗体,她或许还能抱持奶奶活着的希望,这下我不就成了死神? 记得有谁说过,美人哭泣的样子也很美,但我看到人家哭,就是会跟着难过,拼命想要说些什么来缓和她的情绪,没想到她的手机突然响起,这家店里禁止讲电话,所以她吓得擦擦眼泪冲出店门接电话。我一个人喝光凉掉的茶,顺手再斟一杯,茶已经泡得相当浓,反正闲着没事,顺便帮她也倒一杯。 “对不起,我有急事,先回家了。” 当我吃着已经融化的冰淇淋,鸿上才总算回来。 “没关系,别在意。” “好像没跟你好好道谢,对不起。” “哪里……我没做什么啦。” “不会,我真的很感谢你,帮我吃了吧。” 她把蛋糕推给我,最后整块戚风蛋糕都让我一个人独享了。 “跟你说喔,其实我……还想跟你多说几句话……” 鸿上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自言自语地说着。 “咦?”我的心跳瞬间加快。 “所以那个……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改天能不能再这样碰面?” “啊……方便的话,周末我去上个香吧。”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其实我也想和这么可爱的少女多聊聊,更希望去参加阿朝女士的丧礼,只怕问多了被怀疑有什么企图,也不想再遇到那只老狐狸,才没有去参加葬礼。 “如果不方便就……” “哪里,奶奶一定也会很开心。我家最近有点兵荒马乱,你不在意的话……” “我过去会不会打扰你家人?” “不会,真的不打扰,你来我会超高兴。” 原本她答得不干不脆,我还怕硬要去人家家里有点厚脸皮,但她红着双眼对我微笑。 “啊,对了,发现当时是不是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方便吗?” “咦?啊……应该不方便吧……” “要是那个人可以一起来就好了,我妈妈他们也想道个谢,要是对方不方便,那我们应该主动上门拜访……” “不!不用不用!你们现在这么忙,我还是带人过去吧!” 其实我非常不愿意带樱子小姐同行,但要是鸿上家的人去了樱子小姐家,谁知道樱子小姐会说出什么让人困扰的话,使事情变得更棘手,也怕他们如果被带到那个摆满骨头的客厅,肯定会受到不小的惊吓。 “那我们周六过去。” “嗯!” 没办法,只好带樱子小姐过去,趁她乱讲话之前快点上好香回家吧…… 想着想着,我目送鸿上离开红茶店,原本打算请她这一顿,却在要离开前才发现她早就结帐了。唉,我今天简直逊毙了。 <hr /> 注释: 第四章 “为什么我也得去?” 樱子小姐似乎很不想去鸿上家,要不是婆婆要她去打声招呼,她肯定不答应,所以周六下午,樱子小姐在抵达鸿上家之前都臭着一张脸。 “他们说想向你道谢。不过现在人家在办丧事,你千万不要说些让人困扰的话喔。” “你说得好像我整天找别人麻烦似的。” “你老是讲些让人困扰的话,我才必须警告你。” 樱子小姐听我这么说,不开心地瞪我一眼。 “真是……今天本来说好要去大学帮忙组装猴子的骨头。” “上个香,马上就回去了。” “反正那婆婆的家人是女孩吧?你这个年纪满脑子cunt很正常,也证明你是个健康的年轻人,我只好为你的健康感到高兴了。” 樱子小姐哼了一声,抛出一大串话挖苦我。 “这种话请千万别当着鸿上的面说喔。” 早知道就不带她来了,我内心感慨万千,按下玄关的对讲机,幸好今天跟樱子小姐约得比较早,现在算是准时抵达。鸿上似乎久候多时,马上就开门出来,她身穿蕾丝边的牛仔短裙,灯笼袖的黄色花纹罩衫,散发出不同于穿制服的亮眼光芒。 “哎呀……我还以为和你同行的是男生呢。” 我们在飘着清香的玄关脱鞋,听见鸿上讶异地低声说道。 “呃……这是我朋友,九条樱子小姐。” “朋友……女朋友?” “咦?不、不是,才不是,绝对不是!” 我急忙撇清关系,看鸿上一脸狐疑的样子,肯定很讶异我在谈姐弟恋吧?不过话说回来,樱子小姐确实是不输鸿上的大美人,觉得我高攀不上也很正常。 “还有,她已经有未婚夫了。” “未婚夫?” “对,所以硬要说的话……算监护人吧?” “她监护你?” “不是,我监护她。” “你监护她?”鸿上诧异地眨眨眼。 “没差啦,别想太多。” 我套上拖鞋挥挥手,樱子小姐对我俩的交谈毫无兴趣,只是专心看着挂在门边的油画。 “那是我爷爷画的。” 鸿上不好意思地说。 “是喔,画得很好。” 我也望过去,那幅画画着两匹马在牧场上奔驰。我知道樱子小姐绝对不说客套话,既然让她感兴趣,我还以为画的是什么白骨,看过去只是普通的画反而吃惊。 “马的肌肉画得非常正确漂亮,肯定是仔细地观察过才画得出来。” “是吗?我每天看都没有这种感觉呢。” 樱子小姐的赞美很有个人风格,鸿上的表情腼腆又自豪,温柔地用手指抚着画框。 “所以才会这么有临场感。” 我说了又仔细端详这幅画,季节是冬天,棕马与灰马吐着白雾背对朝阳奔驰,身上的霜雪闪闪发亮,充满着力与美,我仿佛能听见画中传出踏雪而来的马蹄声。 听说鸿上的爷爷喜欢画画,屋里到处挂着油画,主题几乎都是动物,也有几幅风景画,都是旭川近郊的熟悉风景,某幅夕阳下的山景应该是大雪连峰的其中一个山头。 我和樱子小姐去灵坛前上香之后,被请到客厅喝茶,鸿上的妈妈说要亲自道谢,但不巧有事外出还没回来,我很想趁樱子小姐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之前回去,幸好樱子小姐专注于绘画,表现良好,就再等一会儿吧。 “对不起,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鸿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是不是来得不巧?” “嗯,有一点……爷爷现在需要人看护,定期会去看护中心请人帮忙洗澡复健,今天也是一早就出门,妈妈就是去接爷爷回来。” “啊……原来是这样。” “我觉得应该是洗澡花了点时间……真对不起,平常都是上午就结束,照理说该回来了。” 原来如此,我总算知道为什么鸿上听我说周六要来上香会显得犹豫,因为爷爷要人看护,难怪家里兵荒马乱。 “别在意,反正我跟小弟今天没事。”樱子小姐说道。 我今天确实没事,但也不希望她把我说成游手好闲的家伙,不过,至少比说她想回家要好些。 “猴子不用管了?” “又不是今天非完成不可。” 樱子小姐听我这么问,看着墙上的画回答。 “猴子怎么了?” “没有啦……”我含糊其辞,总不能说是要剥肉抽骨,重新组装吧? “你喜欢画?” 鸿上看樱子小姐拿着茶杯独自从沙发上起身看画,这么问道。 “是不讨厌,但也没多大兴趣。不过,我喜欢你爷爷的画。”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樱子小姐对画这么感兴趣,其实她家里也挂了几幅画,应该不至于讨厌画,而且我觉得她很适合搞艺术,看来鸿上爷爷的画,正中她的艺术眼光。 “大象啊……真怀念。” 我个人并不懂画,也不是真心认为画功了得,不过挂在室内电话上方的大象油画却吸引了我的目光,让我不禁心生感慨,想起旭山动物园的大象死了好一阵子,也想起自己从小就喜欢大象。 “动物主题应该很多吧?我爷爷好像比较喜欢风景画,不过画动物奶奶比较开心,听说这幅画也是趁旭山动物园不像现在这样热闹的时候去画的。” “我不太懂画,不过隐约感觉到这是为你奶奶画的,总觉得画中透露出画家对看画人的爱。” 果然没错,这幅画的主角就是我最喜欢的圆耳象,上扬的嘴角,低垂的鼻子,一双无比温柔的眼睛直盯着这里瞧,让我又怀念起圆耳象,同时觉得画这幅画的鸿上爷爷,眼神肯定也很温柔,否则不可能画出这么温暖的画。 “爷爷奶奶的感情好到连我这个孙女看了都会脸红。” 鸿上轻笑几声,脸色又沉了下来。 “所以,我们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她轻声说道,把茶杯放在大腿上,看着茶水里的倒影,或许不是在看自己,而是看着奶奶留在心中的面容。 “爷爷八年前脑梗塞,身体有些瘫痪,老人家原本住在当麻,说不想离开家乡,然后我叔叔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大笔债,人间蒸发……保人又是我爷爷,最后是我爸帮忙还了债。” 鸿上语气平静,我从她平淡的表情中看见深深的悲伤与怒气,于是告诉她不必勉强多说,但她摇头拒绝。 “我爸开的餐厅还算小有名气,勉强把债还完了,可是必须比之前更努力工作。奶奶好像就是因为这样,不方便请我们照顾爷爷,一直都是自己来。” 我也听说鸿上家是上过美食导览书的西餐厅,座落在往动物园的路上,招牌菜是百分百富良野日本牛汉堡肉排。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试图安慰鸿上,但她却气呼呼地抬起头来。 “可是,我们连爷爷得了失智症都不知道!直到奶奶失踪了才知道……要不是那天刚好看护一早就过去,真不知道爷爷会发生什么事。”鸿上紧咬下唇,“奶奶应该是很累,累到受不了,但是又不敢找我们商量,才会逃家……” “鸿上……” 鸿上又红了眼眶。 “要是我们多关心奶奶一点就好了,奶奶说没事,我们信以为真,全都让她一个人负起照顾责任,才会把她逼上绝路!所以奶奶死了是我们的错!” 说到这里,鸿上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我只能说些安慰的话,帮不上忙。站在一旁专心看画的樱子小姐看她痛哭失声的样子,只是默默地用笨拙的手法泡了一壶新茶,帮她斟满一杯,然后坐在她身边喝起茶来,直到她哭累了停下来。 “眼泪的成分就像去除血浆的血液,水分会随着泪水排出,但血浆还留在体内,所以哭过会暂时提升血液浓度,最好补充水分,能加点盐更好。” 哽咽的鸿上抚着胸口,樱子小姐递给她一盒面纸与一杯茶。 真是的,什么排放水分,眼泪又没几滴水,樱子小姐安慰人还真是拐弯抹角,双手灵巧但嘴巴笨拙得很。 老实说,樱子小姐泡的茶太浓,不太好喝,却很温暖。 正好这时候大象画底下的市内电话响了,是鸿上的妈妈打来的,说是爷爷血压有点高,保险起见要去医院一趟,这下我们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所以决定改天由我单独前来致意,今天就先打道回府。老实说,看着鸿上哭,我实在手足无措,这通电话让我如释重负。 “今天真不好意思。” “不会啦!别在意。” 鸿上哭红了双眼,一脸歉意,我连忙挥手表示没关系。鸿上看向樱子小姐,但她却悠然自得地穿上鞋,盯着马的油画瞧。 “对了,等一下喔。” 我们正准备离开,送行的鸿上突然灵机一动,回到屋里。 “如果不嫌弃,请把这个带回去。”鸿上片刻才回来,手上拿了个纸袋。“说谢礼有点奇怪啦……” 看来她是想交给樱子小姐,但是樱子小姐似乎不打算收下,只好由我代劳。袋子里面装的东西,正是樱子小姐喜欢的马匹油画。 “这样好吗?” “嗯,我奶奶也很喜欢马,如果九条小姐可以收下,爷爷一定也会很开心。” “这样啊。” “希望你们能收下这幅画。” “那真是太感谢了!” 说完,我将画作交给樱子小姐,樱子小姐讶异地看看我和鸿上,然后微微一笑,收下油画,鸿上看了也会心一笑,但随即脸色又正经起来,似乎下定什么决心。 “欸,馆胁。” “嗯?” “那个,可不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 “可以啊……什么事?” 答应人家之前当然要先问清楚内容,我把身体微微向前倾地询问她,她则是看看我,又看看樱子小姐。 “希望你们带我去奶奶被发现的地方……把事情说得愈详细愈好。” “咦?” “我想知道奶奶死在哪里……又是怎么死的。” “可是……” 鸿上凝视着我,口气坚定不移。 “警察说不必知道那么多,解释得不清不楚,我希望知道详情。”说到一半,鸿上稍稍低头,“不对,我认为非弄清楚不可。” “这……” 这么伤心的事情,真的有必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能体会警察这样说是为了体谅家属们正逢恶耗,把真相轻描淡写,所以鸿上提出的要求真是让我为难。 “可以啊。” “樱子小姐?” 没想到樱子小姐简短答应,鸿上也点点头。 “既然本人说想知道,我们又何必随便编个理由带过?明天天气应该不错,早上我们来接你,好吗?” “可是……” “没关系,就麻烦你们了!” 鸿上的回应消除了我的疑虑,我明明不想加深她的悲伤,当下的气氛却不好再多说什么,我不想再次看到鸿上哭泣。 “明天早上九点喔!” 樱子小姐上了车,从车窗探出头这么说。我心中五味杂陈,从照后镜中看着双眼红肿的鸿上逐渐远去。 第五章 隔天早上,樱子小姐依约来接鸿上前往当麻,只是和平常一样晚了几十分钟才到,我实在不放心放这两个女孩到人烟罕至的地方,所以也跟着一起去。我问鸿上是不是真的要去?她点点头,决心坚定不移。 “我小时候来过很多次钟乳洞,都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 在前往钟乳洞绿色公园的登山步道上,鸿上百思不解地抛出了这个问题。 “呃……怎么说呢?登山训练?”总不能说是来找动物尸体吧。 “对喔,馆胁会登山。”鸿上却恍然大悟地点头。 “你竟然知道我会登山?” “对啊,今居说你的兴趣是钓鱼跟登山,好像老爷爷。” “不好意思喔。” 今居,你给我记住! “我现在的兴趣还有骑越野车、吹萨克斯风喔!” “萨克斯风?” 我试图爽朗地说,想让人另眼相看,结果连一语不发走在前面的樱子小姐也讶异地回头。 “有这么意外?” 樱子小姐没说什么,只是挑眉耸肩。 “不过,应该没进管乐社吧?”鸿上也讶异地问我。 “嗯,只是有点兴趣,吹吹爵士之类的。” “你会吹爵士?” “我吹爵士有那么奇怪吗?” 我答得有些别扭,鸿上则是苦笑沉吟。可别小看我喔,我可是从小就跑四条通的老牌爵士咖啡厅呢! “不过,这些兴趣感觉还是不太年轻。” “萨克斯风哪有分年纪?钓鱼跟登山也都有年轻人在玩啊?” “可是~” 鸿上不服气地笑着抗议,我看她意外笑得这么开心,也跟着笑起来,但笑声随即消失,我们又默默地走着。 “原来奶奶跑到这里来啊。” 虽然只是练习登山,坡度平缓,走久了还是会累,没多久鸿上就吐了口气,抬头望着天空,今天的天空也是又蓝又透,是夏天天空的颜色。 “就快到了。”我说。 “能一个人照顾半身不遂的丈夫,体力肯定很好。就连你们这些年轻人当看护都不见得轻松,亏她还能照顾好几年。” 我知道樱子小姐没有恶意,只是诚实描述自己的想法,不是抱怨也不是嘲讽,但鸿上听了仿佛受到责备,露出伤心难过的表情。 “樱子小姐!” “没关系……她说得没错。” 我连忙要樱子小姐婉转一点,鸿上却拉拉我的登山外套衣角。 “自从我们跟爷爷一起住,就很清楚奶奶之前有多辛苦。” “那当然,独力照料一个人的生活起居本来就不轻松。”樱子小姐说。 鸿上抓得更用力了,不过没有多说一句话,我听见她在身后哽咽地叹了口气。我们默默地走着,没多久就看见警察绑在树林中的黄色封锁线。 “就在前面。” 这样进去好吗?总觉得不太妙……但樱子小姐不当一回事,拉起封锁线往里面走,我和鸿上面面相觑,鸿上的表情很坚决,马上跟着樱子小姐进去,我莫可奈何地往四周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才钻过封锁线、快步跟上。由于警察来来去去踏平了杂草,小径变得好走许多。 “到了。”我原本希望大家迷路也好,结果立刻就来到那块小空地,樱子小姐指了陡峭的悬崖底下,对鸿上这么说。 “在这么冷清的地方……”眼前只有沙沙声响,空无一物,鸿上张望着喃喃自语。 “哪里冷清?这里日照还算充足,而且景观开阔。” “可是什么都没有啊……警察说奶奶离家那天,家门口的灯还开着,也没拿早报进屋,所以是趁天还没亮就出门,竟然会一个人死在这么漆黑冷清的地方……太孤单了……” 鸿上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而我也有同感。 “你奶奶就趴倒在这里,应该是从那里跌下来的。” 樱子小姐走到悬崖边,拍拍裸露的泥土往上看,鸿上跟着望过去,双手环抱自己,微微发抖。樱子小姐钜细魔遗地说明遗体倒卧当时的状态,里面有许多专有名词,鸿上也是听得心不在焉。 “是不是很痛?” 鸿上脸色有些发青,低头看着遗体倒卧处的压草痕迹问。那一带原本草就长得不多,浮现出清楚的人形看了更是难过。 “至少没有痛苦太久。” “这样啊……” 她低声说道,像是松了口气,但是并未舒缓一丝悲伤。只见她双手捂着口鼻,死命忍住泪水,接着做了个深呼吸。 “可是……奶奶为什么特地选这种地方寻短呢?与其死在这里,还不如多找我们谈……” 我也是这么想,听说这条路已经封闭好几年,为什么特地选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自杀?难道就像樱子小姐说的,不想让任何人来打扰?我看着樱子小姐,想要知道答案,但她反而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们。 “你在说什么?” “啊?” “你奶奶怎么会是来这里寻死呢?” 樱子小姐歪着头,像是完全不懂鸿上在说什么。 “这什么意思?” “我奶奶不就是从那里往下跳,才会死在这里吗?” 这下换我们两个搞不清楚,没想到樱子小姐还对我们嗤之以鼻。 “往下跳?哪有啊,这根本不是自杀,是意外。” “咦?”我和鸿上不禁面面相觑。 “可是,警察说是自杀啊!” “胡说,这哪是自杀?”樱子小姐不以为然地回答,对着我们双手一摊,似乎是要我们看清楚。“你们看,那座断崖高度不到十公尺,差不多是两三层楼的高度,拿来自杀成功率未免太低。清水舞台可是有十三公尺,从上面跳下来都还有八成以上的存活率,这里的高度肯定更容易存活。不对,世界上哪有人会选只有两三层楼高的断崖跳崖自杀?或许这附近景观开阔,从上往下看感觉比较高,但也没必要特地选这里摔死吧?随便找栋大楼的顶楼往下跳还更有机会送命呢。” “这……”我哑口无言,听她一说才发现这座断崖要拿来跳崖自杀未免太低,鸿上似乎也有同感,瞪大了骨碌碌的双眼往断崖上面瞧。 “你奶奶的确是爬上那座断崖摔下来的,不过不可能是故意,只是运气不好才会送命。以这个高度来看,摔下来搞不好只是皮肉伤呢。” “那,奶奶为什么要去那里?警察说只有可能是自杀啊!” “这简单,你上去就知道。” “咦……” “你不是想知道原因?” 樱子小姐指着一条围了绳索、通往断崖的登山步道,我正打算回头问鸿上怎么办,她已经快步上前。 “鸿上!” “我一定得去!” 我明白她的心情,但是路已经封闭,爬上去搞不好有危险,然而她的表情十分坚决、哀伤,一步也不退让。 “那我走前面。” 最后我不再多说,决定先上前探路,避免她发生危险。要是鸿上发生了什么意外,她的父母必定会更加悲伤,而她本人可能没注意到这件事。 这条路一看就知道已经许久无人通行,杂草长到膝盖那样高,我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注意脚下的路况往上走,鸿上没有多说什么。 “要注意脚步喔!” 我提醒她,她紧张地点头,嘴角不自然地往上拉,应该是想笑却笑不出来。 幸好小路左右两边树木茂密,不必担心突然没路跌下去,但绝对算不上好走。我犹豫了几秒,拉起鸿上的手往前走,常找动物尸体的樱子小姐早就习惯了这种山径,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啊!” 爬了几分钟的缓坡,眼前豁然开朗,当麻町的田园风景与白雪皑皑的棱线就在眼前,刚才从底下往上看到的突出断崖应该就是这里。风景这么美,难怪会是登山练习的路线之一,要不是气氛不对,我肯定会为了这片美景而赞叹不已。 “这就是奶奶最后见到的风景……” 鸿上低喃着,斗大的泪珠滑落脸颊。我别过头去,不忍心看她伤心的样子。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环顾四周的绝美景色,我更加不明白鸿上奶奶送命的原因,忍不住开口询问樱子小姐。 “你看。” 樱子小姐指向正前方,我和鸿上跟着望过去,注视着蓝天与清晰的棱线,但还是不清楚樱子小姐的用意。 “咦,你们看不出来?” 樱子小姐看我们望着风景发呆,不耐烦地来回走了几步,然后绕到我们身后,在我眼前用双手围出一个景框。 “这样呢?”这下我哑口无言。 “啊……”鸿上也不禁惊叹。 “爷爷的画……” “应该是。”樱子小姐点点头。眼前被夕阳染红的山头,就和鸿上家客厅里少数风景画的其中一幅如出一辙。 “我看过那么多次,竟然都没发现……”鸿上声音颤抖。 “原来那幅画就是这里的黄昏啊。” 听我一说,樱子小姐脸色不太高兴。 “听你在乱讲,真是的,现在学校都不教学生日落的方向吗?” “咦?” 樱子小姐对着愣在原地的我扔出指南针。 “看仔细了,日落是哪个方向?” 我连忙接住指南针,指针缓缓旋转,红色针头指着我的左手边,代表我左手边是北方。 “左边是北……啊,那这边是东?” 再次确认指南针的方位,我们确实面对东边,既然是东边,那当然是日出而不是日落。 “原来那幅画画的不是黄昏,是黎明啊……” 樱子小姐总算满意地微笑点头。 “接下来只是我的推测,鸿上朝女士应该是照顾丈夫觉得身心俱疲,才会想去丈夫作画的地点喘口气。既然她知道正确地点,代表丈夫作画的时候她也在身边吧?这里或许是两人回忆中的一个特别的景点。”樱子小姐从我手中拿回指南针,装回车钥匙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总之,她为了看日出,才会趁着天黑来到这里,天黑的时候当然更容易失足,只能说是一连串的不幸让她跌落山崖摔断颈骨。我看她的手腕没有任何损伤,应该是连护着身子的空档都没有,直接头部落地了。” “你是说……我奶奶其实只是想来这里看日出,不小心失足摔死,不是自杀,只是意外?” “这纯属推测,事实我不清楚,但是就我来看,你奶奶的行动完全不像是放弃求生的人。”樱子小姐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人脑只要感受到日出就会分泌血清素,血清素俗称‘幸福激素’,可以稳定体温与生理时钟,同时还能避免正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的过度反应。” “我记得……缺乏血清素好像会易怒喔?” 我想起樱子小姐曾在蔷子夫人家里对灵媒提过这件事。 “嗯,简单来说,血清素可以稳定心神,让人心情愉快,所以人体只要看见日出就会充满活力。” 看到日出就会充满活力——所以晴朗早晨那股欢喜与冲劲是拜血清素所赐?不,不只如此,黎明与日出自古以来就是希望的象征,我想起故乡旭川的地名由来,日出之川——金光闪闪的河面宣告着炎炎夏日已然到来。天寒地冻的一月,河面上的水蒸气冻结成霜,有如盛开在水面上的冰莲花,花朵在朝阳下闪闪发亮,任谁也无法抗拒如此美景,那肯定不是绝望,而是感动。 “我奶奶确实是早睡早起的人,她最喜欢一大早出门种田,说那是活力的泉源……” 鸿上声音哽咽,樱子小姐坚定地点头。 “我想你奶奶是为了采求些什么来激励自己,才会找上这个地方,绝对不是为了寻短,更不是对人生失望。鸿上朝来到这里,是为了‘活下去’。” “原来不是自杀……不是自杀啊,奶奶不是想寻短,不是想死啊……” 鸿上终于忍不住跪了下来,放声大哭,我知道她的心情一直很紧绷,在旁边看了也心疼不已。明知道不是自杀,却不能对她说“真是太好了”,毕竟就算不是自杀,鸿上女士也不会回来……即使想活下去,也回不来了。 “你奶奶的事……真的很遗憾。” 我这么说,鸿上也哭着猛点头。 “对啊!太难过了!奶奶明明就想努力活下去,可是……” 离别总是令人伤心,就算知道答案,也只是稍微改变悲伤的型式,伤口仍旧无法痊愈,或许知道事实之后反而更加悲痛。 我不禁又想,带鸿上来这里真的好吗?看看樱子小姐,她并不打算对鸿上多说些什么,依然一脸悠哉地凝视着远方连绵的山峰。 <hr /> 注释: 第六章 大约过了一个月后,我又和鸿上来到红茶店。 “后来警察重新调查一次,决定以意外来结案,家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呢。” 我这次爽快地点了司康饼套餐,免得又让鸿上分我一半,但最后鸿上还是说了: “分你吃一半。奶奶告诉我,好吃的东西分着吃会更幸福。” 她说得没错,两个人互相分着吃也能多尝点鲜,是种乐趣,对我这个从小跟哥哥抢东西吃的人来说,这句话真是醍醐灌顶。 “是喔,总之警察能够重新调查真是太好了。” 我吃着冒热气涂满奶油的司康饼,外酥内软的口感令我不禁赞叹,鸿上也开心地笑了。嗯,一人吃一半感情不会散,鸿上奶奶说得真对。 “说到这个……九条小姐是不是认识警方的人?” 我们分着吃司康饼与戚风蛋糕,品尝美味的斯里兰卡红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她突然问了个怪问题。 “咦?怎么说?” “因为警察稍微提了一下。” “哦……是没错啦。” 我含糊带过,又想起那只老狐狸。肯定是在原哥或樱子小姐的叔叔插手,这件案子才会重新侦办,老狐狸一定不开心,说不定记恨到现在呢!我不禁觉得出了口闷气。 “真是个特别的人。” “樱子小姐吗?嗯……她是挺怪的。” 关于这一点,我无法完全否认。 “可是她人很好。” “樱子小姐吗?” 我差点把红茶喷出来,她则微笑着缓缓点头,看来不是客套话,让我更加惊讶。 “那样子算人很好吗?我只知道她的价值观跟别人不一样就是了。” “我认为,不是只有说好话的才算好人。” 鸿上说着又点了一次头,似乎不是对着我说,而是自己细细回味。 “鸿上,你也算有点怪吧?” “有吗?我想没有你怪。” “我‘普通’到可悲好吗?” “咦,哪有~”鸿上偷偷笑着。 “有啊!”我反驳之后也跟着笑了。 “对了!我已经正式退社罗。” “咦?” “毕竟虎头蛇尾不太好。” “可是……” 鸿上的口气就像继续开玩笑一样爽朗,不过退社肯定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啊!别误会喔,我不是放弃网球,只是现在想专心照顾爷爷,加上之前都没有认真想过将来要做什么,最近才开始想说当个照顾服务员也不错。”她说到这里,拉好椅子正襟危坐,“如果真的想做什么,无论什么情况都可以去实行,我是个贪心的人,爷爷跟网球都不想放弃,所以目前想先专注在家人身上。” 鸿上说得义正词严,眼神确实没有一丝后悔、无奈,尽是耀眼的光芒。 “你真坚强。” “要是不振作点,会被天上的奶奶骂啊。” 她下定决心般地做了个深呼吸。我这下真的被她打败了,意志坚定的女人怎么都如此耀眼? “我相信你的心意一定能传到天上。” “希望如此。” 我用力点头。鸿上笑了,眼眶有点红,但紧闭双唇抬起头,没有落下一滴泪水。 “非得加油不可啦!” 之前婆婆说过,拿汤匙搅拌红茶的时候,往右绕三圈,停下三秒钟再许愿,愿望就会成真。 希望她的愿望能一个接一个地顺利实现。 鸿上再次开心地聊起来,我望着她,悄悄地对着银色的汤匙许愿。 第一章 七月下旬一过,就是一连串酷热的天气。 原因在于旭川是四面环山的封闭盆地,夏天会聚集热气,冬天造成冷气滞留,冬夏之间的气温相差五十度之多,这种气候可以栽培出美味又多样化的农作物,但夏天实在太热了。 酷暑的夜里湿度并不高,但就算窗户全开也没有任何风吹进来,不开冷气过夜简直是自杀行为。旭川的房子为了撑过酷寒的冬天,气密性都很高,这也代表容易囤积热量。不是我夸大,夏天晚上真的有可能中暑。 我一位不住北海道的网友说,开冷气就好啦。问题是,北海道的空调普及率不到百分之十六,我家当然也没有,夏天热归热,但只有短时间需要冷气。冬天开冷气太冷,开暖气又不够暖,甚至听说有些地方的室外机会结冻,所以北海道民众的主要降温工具还是电风扇,我认真觉得只有KtV包厢才会用到空调。 因此我的房间没有空调,幸好搬出去的大哥留下一台电风扇,还可以躺着遥控操作,已经很棒了。这天我也深信不疑,即使在气温超过三十度的炎炎夏夜,只要有这台可靠的伙伴就能轻松度过,没想到它在凌晨三点背叛了我,一动也不动了。 我重开电源,检查扇叶,还是毫无反应,可能是马达之类的零件故障。我对这类一窍不通,想修也没办法,这样下去简直热到无法入睡,只好去储藏室翻找以前用的老电风扇,可惜已经被扔掉了。 没办法,我只好前往客厅,看到妈妈醉倒在沙发上,她今天去帮某个朋友庆祝餐厅开幕,回家后又独自喝个痛快。妈妈很少熬夜喝酒,但兴致一来就忍不住多喝两杯,想必是今晚太开心了,所以回家之后又开了威士忌,桌上放着喝到一半的酒瓶与酒杯,冰桶里还留着冰块融化的冰水。 我心头一惊,冲向冰箱。 “糟了!布鲁特斯……连你也背叛我!” 不用说,冰箱的制冰机里没有冰块,水瓶里也没有冰水,我不禁咒骂老妈。这么热的夜里,竟然连冷饮都没得喝,今晚仿佛全世界都要阻扰我睡个好觉。 “吼!到底是怎样啦!” 我突然想从沙发上的“布鲁特斯”身边抢走电风扇,但听说酒精会让人更容易中暑,还是算了。不巧今天预泡的麦茶也已经喝光,出门去家附近的百圆贩卖机想喝个冷饮,却发现连日酷暑,500ml的大罐饮料已经全部卖光,天气热到350ml或250ml的饮料根本不够喝,嘴里干得要冒火,买小罐又觉得荷包不划算。干脆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便宜饮料?便利商店里应该有很凉的冷气,借吹一下不犯法吧。 于是我决定离家远征便利商店,当时只知道今天晚上睡不好,却怎么也没想到这天会如此漫长。 <hr /> 注释: 第二章 我逃离炎热的夏夜进入便利商店,简直就像到了乐园,便利商店为了省电,没有把冷气开得太强,感觉恰到好处,满身大汗瞬间无影无踪。要说不困是骗人的,但我也不打算再回到那个热死人的房间,所以往购物篮里摆了水和自有品牌的运动饮料,然后不是去结帐,而是前往杂志架。 我这辈子第一次在这种时间看免费杂志,睡眼惺忪的店员对我不理不睬,感觉比白天要轻松舒适,干脆就在这里撑过睡不着觉的夜晚吧。正当我望着外面逐渐转亮的天色发呆时…… “咦?”有个小朋友独自走在昏暗的夜里。 “不会吧……就一个人?” 我不禁脱口而出,看看店里的时钟,快要凌晨四点,虽然说夏天日出时间比较早,现在也不是小朋友起床活动的时间,应该说,这种年纪的小朋友就算大白天独自出门都令人担心,虽然不知道正确年纪,不过看来只有两三岁左右吧。 会不会是一下子没看见妈妈就跑出门找人?不至于真的落单吧?我低头看杂志,接着又担心地往外看,小朋友还是一样,摇摇晃晃地独自在马路上东张西望,我在便利商店里观察了一阵子,还是没见到大人出现。 一担心就没完没了,我最后还是忍不住迅速结帐,冲出超商。虽说凌晨路上没什么车,但小朋友刚才已经拐了个弯,前面就是旭川主要道路之一的环状线,即使是凌晨,依然有川流不息的车辆。 果然,当我追过去,就见到小朋友大胆地想穿越环状线,这下根本来不及走人行道,我连忙从眼前的医院停车场抄捷径,跳过铁链围篱全速冲过去。 “危险!” 我放声大吼,小朋友吓得停下脚步、朝我看来,我抓准时机,几乎是以冲撞的姿势扑过去。 “呜!”我虽然紧紧把小朋友抱在怀里,却因为冲太快,肩头撞上电线杆,身后立刻传来大卡车轰隆隆的声响。 “好痛……”剧痛让我一时眼冒金星,看见怀里的小朋友双眼圆瞪,不禁松了口气。她的表情虽然惊讶,但至少不是哪里痛的臭脸。 “有没有哪里会痛?”我摸着刺痛的脑袋瓜问道,对方点点头。 “咦?撞到了吗?”我赶紧追问,小朋友不开心地举起手,原来是我把手握得太紧。真是的,还好只是这点小事,吓死我了,幸好平安无事。我松了口气,很庆幸最后有赶上,要是没有撞到电线杆,应该挺帅的吧。好吧,稍微出点糗才是我的风格。 “呃,就你一个人啊?” 真乱来,差点就要进眼前这家医院了,她还处于状况外,不以为意地起身,打算往前走。话说回来,她为什么一个人走在路上呢?我放开她,蹲下来问,见她点点头。 “跟爸妈走丢了?” 她似乎听不懂这个问题,一脸疑惑的表情。 “是不是迷路了?”这个问题也无法沟通。 “呃……”真是头大了。 “嗯……先跟大哥哥去派出所好不好?” 小朋友似乎也不懂派出所这个词,幸好我一伸手,小小的手也牵了上来,那微弱而明确的触感,让我深深庆幸自己救了一条小生命,不禁感到欣喜。 我爸在我小时候就过世,妈妈没再婚,所以我没有任何弟妹,表亲堂亲又都比我大。我是不讨厌小朋友,只是没什么接触机会,这还是第一次和这么小的小孩单独相处,所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或是该说些什么,不过是牵着小小的手,心底就涌出一股保护欲,那既像是责任感,又像非帮不可的使命感。 这小朋友理着耳下短发,身穿印有蝴蝶结图案的蓝色睡衣,背着黑色肩带的小背包,年纪太小了,看不出性别,从服装来看应该是女生。我不自觉低头一看,然后大吃一惊。 “什么!打赤脚?” 仔细一看,她不仅没穿鞋,连袜子也没有,仿佛背了个背包就离家出走。 “哇,好重!” 我连忙把她抱起来,竟然超乎想像地重,又让我大吃一惊。小朋友都这么重吗?回想起路边的婆婆妈妈抱着小孩手提重物,每个都显得若无其事,这耐力实在太令人佩服了。 我本人是不记得了,但妈妈说我每次出门都要人抱,直到现在老哥跟爷爷还会拿这件事情当笑柄。妈,请原谅我叫你布鲁特斯。我一边反省,一边抱着小朋友走向派出所,走没几步路就觉得手酸,却又不能放下来,想说改用背的,又担心她没抓好会摔下来,最后还是得用抱的。小朋友或许是走累了,半途开始呼呼大睡,变得更沉重,当我连腰都开始痛起来,才总算走到派出所,时间不过十分钟左右,我却已经精疲力竭。 “不好意思。”往派出所里看去,里头空无一人。 “来了,怎么啦?” 正在伤脑筋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喊我,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原来是个警察走下警车,看来他刚刚都坐在警车上。 “不好意思喔,刚刚有人报警说附近出现变态,大家都出动了。等很久了吗?” 这位警察顶着鸟窝头,三十几岁,口气亲切得像个约好时间却迟到的朋友,长得很平易近人,虽然口气有些轻浮,却不让人讨厌。 “那个……有个小朋友自己走失了,所以我先带过来。” “自己走失?你认识吗?” 警察看看熟睡的小朋友,拿原子笔指着椅子要我先坐下。 “不,不认识。我去便利商店买东西,刚好发现小朋友走失。” “也对啦,认识就不会带来派出所了。话说你这时间去便利商店?不是还未成年吗?” “我的确未成年,是因为房间电风扇坏了,想买个冷饮来喝。” “这样也不太好喔。”警察用原子笔揉着太阳穴说。 “别这样讲嘛,总比中暑晕倒好吧。” “这么说也是啦。”我不开心地反驳,顺便把熟睡的小朋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不过最近治安很差,男生也要小心……所以呢?小朋友走失?目前没接到有人报案耶。” “或许爸妈睡着了没发现吧,她穿着睡衣还打赤脚呢。” “嗯……怎么会没发现呢……”警察喃喃自语,摇了摇熟睡的小朋友。 “喂,小鬼头!……” 小朋友睡得很熟,没有马上醒来,摇了两三下也只发出几声沉吟,扭了扭又继续睡,警察默默看了一阵子,终于忍不住捏住她的鼻子。 “警察先生!” “啊,这样不好喔。” 这么小的孩子,要是窒息怎么办!我连忙挥开警察的手。唉,这个鸟窝头乍看是很亲切,但似乎不太可靠,我对他感到一阵担忧。 或许是因为呼吸不顺,也或者是我们太吵,小朋友不开心地揉揉眼醒了过来。 “唷!小鬼头醒啦!” 警察“唷!”的一声举起手来,小朋友一脸错愕地看着警察,似乎想问这个鸟窝头是谁,然后慢慢环视派出所,看到我在旁边,才放心地微笑,那天真无邪的笑容真像樱子小姐,不过樱子小姐的笑容可能更稚气。 “嘿,小鬼,哥哥是警察,你叫什么名字啊?” “……”警察这么问,小鬼头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你会说自己的名字吗?”我接着问,小鬼头点点头,看来是认得我了。这样一来,我更不方便丢下她自己回家,却也因为被记住而开心。 “那把名字告诉我们好不好?”警察又问了一次,小鬼头这次对警察点头,说了声“脚一”。 “脚一?”我与警察异口同声地问。 “会不会是小依?” “难不成姓伊?” 我歪头思索有没有这种名字。最近取名字的风气很自由,搞不好她真的叫“脚一”,不过比较可能是小朋友口齿不清的昵称。我们决定先何个方便的称呼,就不去推敲正确的名字了。 “那就先叫你‘小依’罗。” 警察绷着脸提出相同结论,然后问:“小依,你是男生还是女生呢?”没想到小依一听,突然气得在椅子上挥舞四肢。 “不是南恩!” “南恩?” 我差点噗哧一笑,应该是把“男生”念成“南恩”了,这真是个可爱的口误。不过看来是没办法问出她的姓名地址,也只能叹气了。抬头一看,警察的脸色比我更为难。 “她说自己不是男生?伤脑筋,我最怕小女生了,老人家还比较合得来。之前还有个婆婆说孙女未婚,要帮我安排相亲呢……” “警察先生。”看来这个人一讲话就没完没了,我赏了他一记白眼,要他收敛些。 “啊,对对,总之小朋友说话就是听不懂啦。” 这个人果然不可靠。 “我也不仅啊!伤脑筋……要是身上有带什么证明身分的东西就好了。” 我想起小依背着一个小背包,问她:“借哥哥一下好不好?”顺手去拉背包的背带。 “这是脚一的!” “对不起啦,这个背包好可爱喔,可不可以看看里面?看看就好喔。” 小依拉住背带猛摇头,我放慢语气问,并努力保持笑容,她先是气鼓鼓地瞪着我和警察,想了想后,又提心吊胆地用眼角盯着警察,总算把背包放下来给我。 “谢谢。” 我道谢接过背包,质地是柔软的绒布,原本应该是熊猫造型。为什么说“原本”?因为背包用了很久,白色部分已经变灰色(或许这样比较接近实际的熊猫颜色),熊猫的尾巴带有脱线的线头,还沾了已经干掉的饭粒。 “怎样?有没有什么姓名之类的?” 因为小依的态度而受伤的警察有些不自在,从身后看我打开背包边问。他可能是怕碰了背包会被小依骂,但也可能根本不想碰吧。 “如果有写字就好了。” 拉链似乎沾了什么红红黏黏的东西,我不是很想碰,但又不能不仔细看看,只好把心一横,拉开拉链。 “嗯……” 背包里有只企鹅小玩偶,应该是旭川动物园卖的,一样脏兮兮、黏呼呼;还有用到一半的小包面纸、儿童手机、儿童护唇膏、速食店套餐送的有声玩具,不过所有东西和背包本身都没有写姓名地址,也找不到能辨识身分的资讯。 “看来还是要报警协寻?” “可是目前没有接获任何通报啊。” 小依小心翼翼地一件件收起被我拿出背包的“宝贝”,骄傲地说“电话!”“口红!”(应该是指护唇膏)看她这番举止,我不禁有个疑问。 “这么小的小朋友,要怎么开大门锁?” “谁知道?或许本来就没锁吧。” “啊,对喔。” 旭川是城市也是乡村,在北海道的规模仅次于札幌,算是道北区的主要城市,有星巴克又有大医院,但居民基本上是温和保守、脚踏实地的农民个性。旭川人拥有肥沃宽广的土地,以自产自销的精神为荣,然而自给自足的习惯反而让民众更加封闭,不轻易接纳外人,但对当地人则是相当宽大,因此缺乏防盗意识,传览板上甚至会提醒“人在家也要锁门喔”。 “而且小依是打赤脚……小朋友会记得拿背包却忘记穿鞋吗?” “我也不清楚……”警察皱皱鼻头,发出为难又嫌烦的声音。 “拜托你认真点!”我不禁加重语气,“请你多想想……啊,等一下。” 我忍不住抱怨警察时,不经意地看向小依的光脚丫,突然发现她脚底沾了红褐色的污渍。 “啊!小依,脚会不会痛?” “怎么啦?” “她脚好像受伤了!” “真的耶!” 她的脚底沾了暗红色的黏稠液体,已经变干了,量还不算少,凑过去可以闻到血液特有的铁锈味。她一路打赤脚,或许踩到了碎玻璃等尖锐物体。 “这里有消毒水吗?” 警察在我发问之前,便走到派出所里面,应该是去拿医药箱。我在角落找到挂着抹布的水桶,一把拉过来,从包包里拿出刚买的矿泉水。 “哥哥帮你洗一下喔。” 小依点点头。我小心翼翼地往她脚上倒水,希望别弄痛了伤口才好,她吓得把脚缩回去,还以为是痛,原来是嫌冷。 “冰!” 小依说完露出微笑,看来冷归冷,似乎挺舒服的。我不想把她弄哭,小心翼翼地帮她清洗脚底,然而把所有污渍都洗干净后,并没有发现任何伤口。 “奇怪?” 难道是另外一边?我抬起她另一只脚,但右脚并不像染血的左脚,上面只有泥土,没有血迹。 “医药箱来了,还好吧?要不要带去医院?” 警察拿着医药箱回来,我依然诧异不已。 “不用……奇怪,好像没有伤口。” “找不到伤口?” “是啊……不知道在哪里。” “真怪,难道已经愈合了?” “不太可能吧。” 或许是很小的伤口,但小伤口会出这么多血吗?为了保险起见,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小依的脚底,还是找不到伤口,连警察都仔细检查一次,只能说,她的脚底确实毫发无伤。 “那就是在哪里踩到什么了,没受伤就好。” 警察真是乐观。 “意思是……有某个地方流了一滩血?然后她踩过一大滩的血……” “搞不好不是血,是油漆喔。” “哪有,这一定是血!” 我自己是很肯定啦,但一被人质疑,信心又开始动摇,或许有其他东西的味道很像血腥味?我讨厌血,下意识地想否认这个可能性,毕竟跟樱子小姐相处下来,这气味我已经闻过太多次了。 “我看看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喔。” 我不像警察那样乐观,犹豫片刻之后,决定给小依来个全身检查。我对小女孩没兴趣(我对姐姐比较有感),但要检查陌生小女孩的身体总是有点尴尬,又怕要是脚之外的地方受伤就糟了。 “啊……”脱衣检查感觉怪怪的,所以我先检查双手,发现睡衣左上臂的袖子上沾着暗红色的污渍。 “这……应该是血吧?” 那就好像某人满手是血便握了上去,手掌明显比小依大,但手指比我细,有三个像小鸟蛋的污渍排成一列,相隔一小段距离还有第四个。 “小女孩在这种时间独自外出不是很怪吗?而且睡衣上还有血,会不会是碰上什么麻烦了?” “血啊……可是还没有人报案说。” “搞不好是没办法报案。” 警察对血迹这件事还是半信半疑,我想告诉他,认识樱子小姐这一年来,我已经闻过无数次的血腥味,但最后作罢。不管这人再怎么善良,好歹都是个警察,有良心的成年人听到樱子小姐的“兴趣”,肯定会像之前的我一样,认为那和犯罪无异。 “小依,爸爸妈妈在家里吗?”我这么问,希望能从小依口中知道更多资讯。 “跟脚亚睡睡。”小依或许是睡醒后心情不错,也可能觉得我们很可靠,开心地笑着回答我的问题。 “脚亚?” “脚亚,脚脚。” “脚脚?” “脚脚。” “……” 我用求救的眼神看着警察,希望他能听懂什么,但他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掩面回避。我真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不过逃了也于事无补,只好绞尽脑汁拼命想。 “嗯……会不会是说小小?小婴儿的意思?” “对喔!所以妈妈在家跟婴儿睡觉?” 警察恍然大悟地拍了我的肩膀,超痛!我瞪了他一眼,不过看到小依点头,又松了口气。 “那小依是趁妈妈跟婴儿睡觉,一个人跑出家里?” “咻~跳!” 小依边点头边说,站在椅子上往下跳。 “什么?咻~跳?” “啊……所以是站在椅子上、跳出窗户?真冲动啊。” 小依像在说什么英勇事迹,表情洋洋得意,我和警察先生听得冷汗直流。 “不过,的确满常听到小朋友爬上冷气室外机,从阳台上跌下来,幸好她的房间离地面不远。” 就是说啊,我松了一口气。她不仅从窗户跳出来,遇到我之前也没碰上交通意外,真是万幸。 “所以,你是趁妈妈跟小宝宝睡觉的时候,自己爬上椅子跳出窗户罗?” 警察苦笑着问小依,表情像在说“真是个坏小孩”,但小依想了想,摇摇头。 “不是!妈妈,脚一,八八。” “拜拜?” “八八。”小依一边说,一边对我们挥挥手。 “你妈妈对你说拜拜?所以你才离开家?” 小依用力点头,再次比出挥手的动作,可爱的小肚脐从睡衣下露出来,但侧腹却有个由紫转黄的大瘀痕,明显是刚痊愈。 “我不相信这么小的孩子会碰上这种事,可是……” “是啊,可能要当成虐童案件来看了……晚点我去找儿福机构确认一下。” 警察应该也看到了那瘀痕,在我说完前就提出意见。市立儿童福利中心要早上八点四十五分才会开,我却感到一股莫名的焦虑,总觉得到那时候就太迟了。 “等到上班时间再查,好吗?” 我抱起小依,把上臂的褐色污渍秀给警察看,如果这真的是血,而且不是小依的血,或许就是有其他人受伤了。 “警察先生!” 警察眉头深锁,猛抓自己那颗鸟窝头,无奈地点头说:“好吧,小朋友能走的距离不长,我们去附近绕绕看。” 然后他要我搭上警车。 “小依是该上车,但我也可以跟去吗?” “她好像比较喜欢你,就再陪她一下吧。” 我脑中千头万绪,深感责任重大。我快没时间睡回笼觉了,可是如果跑回家又要担心害怕,心神不宁。 “那我也一起去罗。”我抱着小依搭上警车,下定决心似地深呼吸。 <hr /> 注释: 第三章 不过,想找还真不知道从何找起,问小依她家在哪个方向,她只会说不知道,这个时间路上又没有行人,没办法找目击者打听消息,小依提供的唯一情报,就是家附近有公园。 “我想小朋友的脚程走不了太远。”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可以走多远?” “我姐的小孩四岁,走没几步就要人抱哩。” “唔……” 我们住的南光地区,东边是恬静的新兴住宅区,有成排的新房子,我和警察先搭警车到发现小依的超商附近,寻找半径一公里内的公园,不过公园有大有小,光找就费了不少工夫,而且无论去哪座公园,问小依是不是这附近,小依都只说不知道。 找着找着,小依突然安静下来,开始呼呼大睡,这下真是束手无策。 “说不定是从更远的地方走过来?” “她还这么小,怎么可能走上好几公里?” “可是看她这么累,搞不好走的距离比我们想得更远……” 话虽如此,我现在也很困,或许小依只是因为太早起才想睡,这又让我束手无策。 “嗯……要不要把范围再放大点?”警察征询我的意见,还是一样靠不住。 “真没办法……” 这下只好去找个可靠的人。要在这种时间找人已经很不容易,还得要可靠,我就算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也只能找“那个人”了。 “方便去我朋友家里一趟吗?” “你朋友?家里有小孩?” “没有,不过应该能看出端倪。” 没错,樱子小姐应该能察觉我看不到的事。 由于路上很冷清,所以大概只花十分钟就到了樱子小姐的洋房,看看表,凌晨五点半,婆婆应该已经起床,但没有事先约好,这个时间真的不方便打扰。我在门铃前面犹豫了一阵子,想想没有其他方法,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 突然一群人上门会给人家添麻烦,又怕警车会引起其他警察的注意,所以我请警察与睡着的小依先待在警车上,但也不能让两个人等太久。 下定决心按了门铃,没人开门,只好再按看看,过没多久有人来开门,原本以为是婆婆,没想到开门出来的竟然是樱子小姐。 “大清早的吵什么吵!” “抱歉,那么早来打扰……” 樱子小姐看来心情不佳,一开口就没好气,身穿软绵绵的白色平口长洋装(应该是当睡衣穿),不过绉巴巴的,应该是刚睡醒。 “我碰到迷路的小女孩。” “迷路小女孩?带去派出所就好啦!” “呃,其实我正在跟警察找小女生的家,已经没有办法了,万不得已才想请你帮忙,看看能不能找出更多的身分线索……” 听我这么解释,樱子小姐皱起鼻头,抓抓白皙的肩头。 “我不管你要跟谁做什么,总之别牵扯到我!我组装骨头到凌晨四点才睡,现在身体需要的不是跟你讲话,是好好睡一场美容觉!” “拜托!看看就好!一下就好!” 樱子小姐明显地表示困扰,我虽然感到十分愧疚,但还是必须从警车里把小依抱到她面前。或许是我抱法不对,小依挣扎一下,醒了过来,一见到臭脸的樱子小姐,又立刻紧紧抓住我。 “所以,你要我看她什么?” “什么都好,从她身上可以看出什么吗?” 我努力想把小依放下来,让她站在地上,但她抵死不从,说什么也不肯好好站着,我试着拉住她的手要她起身,又怕不小心拉到肩膀脱臼,只好赶快松手。 “小鬼,快站好!”樱子小姐说。 “不要!脚一困困!” 小依坐在门口猛摇头,想抓她的手又被她一把甩开,而且还把双手藏到背后不给我抓。 “没事,别怕,要听大姐姐的话喔。” 樱子小姐看来很不耐烦,烦躁地踱着步,我赶紧哄小依听话。樱子小姐低头看看小依,转身走进屋内,回来时手上多了香喷红通的熟李子。 “吃吧。”樱子小姐递给小依一颗李子,轻轻摸了她的头,口气虽然冷淡,动作却很温柔。 “站起来好吗?” 或许是收了香甜的水果,也或许是被摸了头,小依不再那么害怕樱子小姐,用门牙叼着李子乖乖站起来。 “嗯……身高八十七公分左右……你会不会跳?跳给姐姐看。” 樱子小姐先自己原地跳给小依看,再对小依招手要她照做,小依想了想,轻轻跳了一下。 “很好。”樱子小姐点头,又送给小依一颗李子。 “正常来说,小孩到了两岁半左右才会原地往上跳,这孩子会说些只字片语,还会说自己的名字,代表已经三岁以上。身高八十七公分左右,是两岁半左右的平均身高,不过每个人各有差异,很难有个标准。从以上条件来看是三岁左右,可能天生比较矮,也可能是长得慢,还有可能是营养不良或生活习惯不好。” “对了……她身上有瘀痕,还沾了不知道是谁的血。” “你说血?”樱子小姐讶异地挑眉,连忙伸手想检查小依的身体,这时突然从房子里传出响彻云霄的尖叫。 “哎哟喂呀!小姐!你穿这副德行在做什么啊!” 婆婆飞也似地冲了出来,我正要解释却被瞪了一眼,来不及开口就见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樱子小姐推进屋里、关上大门。 “那个……”我的声音听来十分空洞,“没办法了……” 结果只知道小依大概三岁,看来连樱子小姐也没办法知道更多资讯,我垂头丧气地牵着小依的手回警车。 “知道年纪也不错啦。” 我把樱子小姐告诉我的事情转告给警察,他笑着这么说,真是个乐观的人,但我还是很失望,结果还是毫无进展。 “话是没错……” 真想早点找到她家,这念头令我心急如焚,但就算找到了又该怎么办才好?如果她的爸妈真的把她赶出家门,甚至伤害过她呢? 看着开心吃李子的小依,就连我这陌生人都觉得小朋友很可爱,小小的身躯每个动作都那样生涩,比大人脆弱得多,甚至把她抱起来都担心会弄伤她,真想不出来为什么有人想伤害她,更别说是最亲近的人。 “给你。”小依突然把李子递给我。 “咦?”那颗李子已经吃过了,几乎要被她啃光,只剩果核周围酸溜溜的果肉。 “呃……谢谢。” 我不想拒绝她的好意,却不知道怎么吃下去,只好苦笑着先收下,做了个吃下去的动作,然后藏在手心里。小依满足地笑笑,开始吃另外一颗李子。 没办法,我们再次前往南光地区寻找小依的家,并且决定扩大搜寻范围,首先前往附近最大的公园。小依看见公园,立刻兴奋地冲向溜滑梯,说她最喜欢这个公园,之前有来过,但不是自家附近的公园。我看公园里有对夫妻带大型狗散步,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小依,两人毫无印象。 小依打赤脚出门,目前穿着民众送到派出所的长靴。我问警察随便穿别人的遗失物好吗?警察说这失物已经五年没人认领,没问题。既然都过了五年,失主应该也穿不下这双长靴,靴子又刚好合她的脚,只见小依非常开心。 可惜长靴并不适合小孩活泼好动的个性,小依走起来跌跌撞撞的,我又向其他早起活动的民众询问,这时听见背后传来哭声,原来是小依在沙坑玩,被沙绊倒。我想了想,不能放她一个人乱跑,只好请警察打听消息,我回去陪小依。 “没事吧?” “鼻……要!” 我想拉起她的左手,却被她甩掉,见她把小小的左手藏进睡衣袖子里。 “哦,所以不能牵这只手?” 看来小依不喜欢人家牵左手,改伸出了右手,我把她拉起来。 “唉,不行,全军覆没!” 警察搓着脸走回来,看来他问了一圈,都没人认识小依,这下麻烦了。 “真伤脑筋。” “现在几点?” “六点出头。” “六点啊……” 看来还是得等市福中心开门了,就在我想放弃时,智慧型手机响了起来。 “喂?”没想到是樱子小姐打来的。 “是我。” “怎、怎样?” “你人在哪里?” “咦?啊,在……薰衣草公园。”我看看公园入口的招牌回答。 “我马上过去,别走喔。” “咦?” 她又径自挂断电话。我只说了公园的名字,这样也找得到?但樱子小姐不常把手机带在身上,所以没有其他的连络办法。 “怎么啦?现在这时间也不能怎样,要不要先回警局?”警察说道。 “其实呢……” 警察会接受我的解释吗?就算说明“樱子小姐要来”,他大概也只会觉得“那又怎样”,催我快点回派出所。再说,樱子小姐真的会来吗?我顾左右而言他地拖延了十几分钟,现在只能祈祷樱子小姐快快出现,并且能够解决目前的难题。 对,肯定没问题。因为樱子小姐能够找出一切事物的“骨头(真相)”。 第四章 正当我准备放弃回派出所,樱子小姐的Kangoo总算豪迈地出现在视线范围,原本我还担心她不知道公园的位置,没想到她用车上的导航,轻轻松松找到目的地,真是方便的时代。 “哼,都是你,害我整个清醒过来了!” “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到该怎么办。”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如此高兴见到樱子小姐。 “呃……这是我朋友,九条樱子小姐。” 刚才去樱子小姐家,警察都在警车上等我,现在得先向他介绍这位粗鲁甩上车门的樱子小姐。 “我、我叫内海洋贵!” 原本睡眼惺忪的警察突然挺胸举手敬礼,八成是没想到我等的人是这样一个大美人,尤其樱子小姐一大早便接受婆婆的精心打扮,身穿清透的薄纱上衣,以及中间缝着可爱拉链的牛仔及膝裙,款式简单,脸上化着淡妆,难得展现成熟的一面——或者说是女人味。 “对喔,我也还没自我介绍。” 原来他姓内海啊,我这才发现大家都还没自我介绍,但内海先生似乎觉得那不重要,随口“嗯啊”两声应付,看来他已经被樱子小姐给迷倒。樱子小姐不说话确实很迷人。 我轻咳两声,内海先生才回过神,我报上自己的姓名,他还是回得无精打采。 “你的名字真老派。啊,是好的意思,很像时代剧里的人。” “因为这是曾祖父的名字。” 我的名字跟曾祖父一样,曾祖父是个老实人,让家人过得有些辛苦,但爷爷经常告诉我:“吃亏就是占便宜,千万别老是想着要占人便宜。” “所以血是怎么回事?” “啊……就在她的衣服上。” 樱子小姐对我的名字由来和内海先生这个人毫无兴趣,马上看向小依。 “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 小依已经离开沙地,一屁股坐在泥土地上,手拿别人忘记带走的小铲子挖掘坚硬的泥土,我硬是把她抱起来,樱子小姐定睛仔细端详。 “嗯。”然后,她轻轻地凑上前,闻闻那污渍。 “你说得没错,这很可能是血,不过我也无法分辨是不是人血。” “也是喔,不一定是人血。” 仔细想想,确实无法保证是人血。虽然有条生命受了伤不是什么好事,但如果知道不是有人受伤,还是稍微松口气。 “但这确实是人的手印,应该是女人,大多数女性的无名指比食指要短,不过一种米养百样人,像我的无名指就比较长。” 樱子小姐伸出自己的手,她的无名指确实比食指长,我好像也是一样,可是长度相差无几。 “这有什么关系?” “胎儿在子宫里接收的男性荷尔蒙量,会决定无名指的长度,所以无名指愈长愈有男子气概。” 原来如此,樱子小姐确实……不太温柔。 “嗯。”樱子小姐看了小依的手臂。 “怎么了?” “我挺在意某件事。” 小依注意到樱子小姐的目光,又藏起手来。 “不好意思,左手借我看看。” “鼻~要!”应该是不要的意思。 “弄弄!鼻要!” “嗯?会痛?”樱子小姐又眯起眼睛。 “现在还会痛吗?应该不会吧,但是觉得不舒服吗?”她说完跪在地上,轻轻用手贴着小依紧抱在胸前的小手。 “我保证不会弄痛你,只是想确认看看。” “小依,没关系啦。” 虽然不清楚樱子小姐想确认什么,我还是帮忙说服小依。小依气得猛瞪樱子小姐,但樱子小姐表现得十分平静,不催也不骂,只是静静等着小依,最后小依总算放松戒心,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 “刚才我就注意到,这孩子是不是经常护着左手?” “对,她就是不肯给我牵左手。” “嗯,看来左手曾经骨折……有了,你看这里,手肘往内弯。”樱子小姐说着,以指尖从小依的左手肘轻轻滑到小指头,“左手肘关节应该骨折过,骨骼前端会形成关节,当骨折造成这部位脱落,就叫做剥离型骨折,如果剥离的骨片愈合失败,就会像这样妨碍关节活动。” “骨片?” “骨骼是会生长修复的器官,说骨骼修复功能出了问题应该比较好懂?关节是透过肌肉与肌腱的拉扯来活动,如果太用力拉手臂,连接点的骨骼可能会剥离,如果不好好治疗,就会像这样妨碍关节活动。” “用力拉手臂吗……” 仔细看看,小依的左手确实有点向内弯,跟自己的手比对更是明显,因为我的手臂可以伸得笔直,而且我的拇指比手肘更靠外侧,但小依的拇指在手肘内侧。 樱子小姐说,这在儿童骨折中算很常见,然而“用力拉手臂”这几个字在我脑中残忍地反复回荡。 “这种症状称为肘内翻,不致于影响日常生活,现在看来也不会疼痛,只是会觉得不舒服,她应该是有什么疼痛的回忆吧。” “哇,光看就这么清楚啊!” 内海先生赞叹不已,我也觉得好像是自己的功劳。没错,这就是樱子小姐了不起的地方! “还有发现其他线索吗?” 看起来是好的开始,也许能多知道些小依的身家背景,但樱子小姐听我这么一问,反而莫名其妙地眨眼。 “你是说这样还不够吗?” “咦?啊,不是啦,就是想查查是不是能知道这孩子住在哪里……” 我为难地回答,樱子小姐的脸色却更难看。 “你真的很笨耶!” “啊?”我与内海先生异口同声地说。曾经骨折这件事,跟小依的家住哪里有什么关联吗? “剥离型骨折虽然不算非常痛,但也不是不会痛,而且还会肿得吓人,正常的妈妈应该会带小孩去看医生,所以应该去近郊的整形外科问问,有没有约三岁的小女孩,在这两年内发生过左手肘的剥离型骨折,还去看过门诊。” “医院!”樱子小姐看我们一头雾水,不耐烦地咂舌解释,似乎是抱怨为什么连这点小事都不懂。也对,医院! “对喔!医院可以查到伤患的姓名地址!” 我和内海先生面面相觑,再次同时开口。内海先生兴奋地轻轻捶了我肩膀一拳,然后跑上警车连络近郊的整形外科。 “所以是两年内?” “她本人记得很清楚,所以应该不是刚出生的事,可能是这一两年的事。”樱子小姐说。 “还有,她说住在公园附近,可是我们在附近一公里的范围都找不到。” “一公里?”樱子小姐交叉双臂,沉思起来,“我听过不少说法,每个人体力也不尽相同,不过小孩子能行走的距离大概相当于年纪,比方说,三岁小孩就可以走三公里,只是得花上比大人多好几倍的时间,所以搜寻范围应该扩大到三公里。” “三公里……” 这么小的个子可以走三公里?我吃惊地看看小依。小朋友真了不起,不仅如此,樱子小姐对小孩的了解也出乎我意料之外,难道她有私生子?不可能吧,肯定跟平常一样,是不知道从哪吸收到的知识。 趁内海先生打听医院的期间,樱子小姐和小依两个人便摸摸在公园里散步的狗,或者蹲在地上看甲虫、戳甲虫。 “这是天鹅绒埋葬虫,经常在尸体附近吃腐肉。” “哦!” 这不是三岁儿童该知道的知识吧?不过算了,反正小依也听不懂,再说樱子小姐笑起来挺稚气的,个性又自由奔放,似乎跟小朋友很合得来。我坐在长凳上看着这两个人,小依和樱子小姐相处融洽的样子令我会心一笑,就在我看到快睡着的时候,内海先生突然往公园里大喊:“找到啦!找到啦!是环状线上的私人医院!” 内海先生从警车里大喊,这时间会不会吵醒别人啊?但我也激动不已,再加上睡眠不足,心脏跳得非常快。 “真的吗?” 跑上前一问,见他扬起嘴角,眨了个眼,还比出大拇指……为什么明明电影主角做起来很帅气的动作,他做起来却变得很滑稽? 我知道他想在樱子小姐面前耍帅,但真的是多此一举,樱子小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们现在就去,其实就在你发现小鬼头的超商附近喔。” “咦……” “怎么啦?” “环状线上……又在超商附近的整形外科?” 竟然有这种事?那不就是一大早,我从卡车轮下救回小依的医院吗? 那家整形外科离我发现小依的地方不远,也离我家不远,在当地有点历史,老哥骨折的时候去看过伤,我小时候从游乐设施跌下来头破血流,也是被奶奶抱来这里看诊,自从医院改朝换代、翻修整理之后,我就没再去过。但今天一去医院,院长若医师和中年的院长夫人(任职护士)还是热情地欢迎我。 “哎呀,真抱歉,一大早就来叨扰。” “哪里哪里,我们很高兴能帮上忙。” 内海先生鞠躬道谢,若医师也低头回礼,我连忙跟着行礼。 “哎呀,这孩子我记得喔。”院长夫人在后面出声,嗓门洪亮。 “咦!真的吗?” “是呀,她在会客室唱的歌好可爱喔。” 院长夫人吃吃笑着,也对小依微笑。小依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怕生,连忙躲在樱子小姐大腿后面。 “是不能直接给你们看病历啦,但是这位小朋友没错。”院长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拿起柜台里的病历翻阅,“她来看过两次诊……后来就没回诊了。” “应该是。就是因为治疗不完整,才变成肘内翻。”樱子小姐这么说。 院长皱起眉头,看看小依的左手,小依连忙把左手藏起来,但这里可是医院,院长夫人立刻熟练地帮忙医师检查患部。 “当初骨折的时候就没有立刻就诊,我说很可能留下后遗症,希望妈妈至少要带她来复健,可惜……” “我们当时也很担心,希望她是转去其他医院治疗……” 院长夫妻面面相觑,脸色凝重,看来小依的妈妈没带她去其他医院,就这么放弃治疗了。 “治得好吗?”我脱口而出。 “这没办法自然痊愈,不过动手术有可能改善,幸好这个角度不至于影响日常生活,也没有麻痹的情况,而且她是右撇子。” “女孩子长大了,穿短袖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在意,不过这个程度应该不明显。”院长夫人接着说。 小依的确不是左撇子,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我们没有因此松了一口气。 “这是姓名与地址。” 总之院长夫人记得小依的长相,院长记得小依的伤势,就这样确认了她的身分。虽然现在很注重个资保护,不过既然有警察陪同,小依又走失,院长当然还是把小依的姓名地址写成纸条交给内海先生。 “富水……柚胡香?” “又!”我从旁看着纸条念了出来,小依听了大声喊“又”。虽然隐约猜到小依不太懂自己的名字,但没想到本名跟小依的发音完全无关!我和内海先生不禁失笑。 “可恶,在市营国宅那边,果然应该把范围再放大一点。” 内海先生不甘心地低吟,这座市营国宅离刚才的薰衣草公园并不远。 “该怎么说呢……那位妈妈当时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路应该不算轻松……感觉也不太关心小孩。” 樱子小姐已经快步回车上,我和内海先生正要跟着离开医院,院长夫人忧心忡忡地提起这件事,让我们脸色凝重。 我不禁觉得,不把小依送回家,是不是比较好?小依的妈妈可能不只是不关心小孩,还对小孩做了更过分的事。 但是,无论小依的家庭是什么情况,我们都得上门拜访一趟,确认她身上的血是怎么一回事。 “内海先生,我们动作快!” 我系好运动鞋的鞋带,内海先生用力点头,小依的家就在眼前。 第五章 离新兴住宅区不远处,有几栋相连的市营国宅平房,小依的家就是其中一栋。内海先生将警车停在附近,走过清晨的巷弄前往小依家。 “就是这里?” 我们在家附近询问小依,小依露出灿烂的笑容,可是这附近哪里有公园?仔细一看,应该是附近幼稚园的庭院,难怪找公园都毫无所获。 小依的家在最角落一栋,门牌印着富永的罗马拼音“tOMINAGA”,门口散落着三轮车和玩沙用的小桶子,内海先生站在门铃前深呼吸,我被他的紧张所影响,也咽了咽口水。 “唔……” 无论按几次门铃,富永家就是没人回应,我们好不容易哄住想进门的小依,等人出来开门。 “都没人。” “会不会出门了?” 看看时间,早上七点四十五分,虽然我还在放暑假,但对上班族来说是平日,说不定已经出门上班了。 “有什么事吗?” 正当我俩大眼瞪小眼,身后突然有人出声,看来是邻居阿姨,身穿有如夏威夷姆姆裙的宽松洋装,手提黄色的可燃垃圾袋。 “我们在路上找到这孩子,请问你认识这家的孩子吗?” “哎呀,胡柚香,早啊。” 阿姨没回答,而是直接对小依比了个V手势,小依看了也比了个可爱的反手V回应,可爱到让阿姨面露微笑,看来这是两人平时的打招呼方式。 “找到?难不成她自己出门啦?” “是啊,还跑挺远的。” “讨厌,真危险,幸好没出什么意外。”阿姨听我回答,松了口气,抓抓小依的头,然后往小依家门口瞪了一眼,“真是,一定又在睡觉了。”阿姨不悦地板起脸,“昨天晚上也是一直吵到天亮,现在一定还在睡觉,这家人总是成天吵个不停,连小孩子都照顾不好,真让人担心。” 阿姨压低嗓门说着,边说边迈开步伐,似乎是打算去丢垃圾,或者是不好意思在富永家门口说人家坏话,总之,我们只能跟在身后听她继续说。 “我是不想说年轻人不会带小孩,不过有时间把指甲弄得漂漂亮亮,怎么不把小朋友照顾好呢?小的那个孩子,爸爸也是有名无实,听说连工作都没有。” 樱子小姐依然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一个人留在门口,直接伸手转动门把。 “他们或许觉得自己高兴就好,但是孩子就可怜罗。之前也是……” 阿姨还在滔滔不绝,我让内海先生去应付阿姨,连忙回到樱子小姐身边。 “没上锁。” “那也不能随便开人家的……” “有血腥味。” “咦?”樱子小姐缓缓转动门把,确认门没有上锁便轻轻推门,门喀嚓一声打开,立刻有股湿热的空气与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这血腥味又浓又猛,是死亡的气味,我忍不住别过头去,在门口一股脑吐出酸苦的胃液。 “死了。”樱子小姐说道,从口袋里掏出橡胶手套戴上并拉了拉。 “内海先生!出事了!” 我慌张大喊,内海先生脸色铁青,似乎是从我的声音与表情看出端倪,樱子小姐则已经开门进屋。 “不好意思,我们得找父母问话,能不能帮忙照顾胡柚香妹妹一下?” 内海先生说着,将小依先托给阿姨照顾,阿姨有点在意我们的举止,但还是亲切地点头答应。 “可以呀,警察先生也念念他们,叫他们多关心小朋友。还有……那个妈妈自己一个人过得很苦,如果没人可以依靠,找我说一声就好,顾小孩这种事我还做得来。” 内海先生频频说是,急忙赶回我们身边,阿姨又对我们喊了一声:“有事跟我说喔!”然后带着小依回家说:“来阿姨家吃早餐。”真是帮了大忙,我想小依应该……不,是肯定不能让她看见家里的情况。 “内海先生!” “呜……” 我想和内海先生一同进屋,结果他也先在门口吐了一阵,亏他还是警察……不过,我想恐怕只有习惯尸体的人才能忍受这股味道。屋内应该是门窗紧闭,温度变得很高,大量细胞在高温环境下坏死,那味道可不是普通的糟糕。 “真惨……”往屋内一看,家具物品零乱不堪,四处都有斑斑血迹。 “樱子小姐……不可以啊!” 她已经开始调查屋内,仔细确认门上与墙上的血迹,我顾不得露出肚皮,拉起t恤下摆掩住口鼻,念归念,却也知道她肯定不听劝阻。 “太惨……这真是太惨了……”内海先生愣在门口,环顾屋内。 “这里。”樱子小姐去了厨房一看,立刻回到客厅对我们招手。 “内海先生!” 这间平房似乎颇有年纪,是旧式的格局,厨房是独立式而非开放式,里面物品零乱,放了一张餐桌,餐桌底下趴了一个人,是成年女性,背上一片血红。 “救护车!” “太迟了,已经死了。” 樱子小姐简短说了一声,我还以为情况恶劣,牺牲者是那个小婴儿,但眼前趴倒在地的是成年女子,她精致的指甲彩绘在朝阳下闪闪发亮。 “已经出现尸斑,代表死亡两个小时以上,颚关节僵硬,四肢也有轻微僵硬……表示死亡四小时左右。” “九、九条小姐?” 内海先生先用无线电呼叫警车与救护车支援,然后讶异地看着樱子小姐勘验遗体,支支吾吾地想问我樱子小姐究竟是什么背景,我没办法仔细解释,樱子小姐则毫不在意我们的困扰,继续检查死亡的女子。 “死因……看都不用看,背上被刺了好几刀,这伤口……应该是菜刀,通常像这样刺上多刀以仇杀居多,但也有可能是凶手胆小,怕对方还没断气才刺个不停求心安。” 樱子小姐用手指抚着尸体背后的伤痕对我们解释,伤口似乎直达前胸,凶手一定刺得很猛。 “没有防卫伤……”樱子小姐的目光从尸体背后移到胸口,然后至手臂,突然难以理解般地自言自语着。 “樱子小姐?” “怪了,这女人为什么不护着自己?” “难道凶手是熟人?”我的语气有点自问自答,樱子小姐似乎现在才注意到我与内海先生,讶异地眨眨眼,然后摇头说: “就算是熟人,一般人看到眼前亮晃晃的刀子也会抵抗吧?”樱子小姐手指抵唇,低头思考,然后环视厨房,“只有厨房这一带有流血,客厅的血迹不多,全沾在大门内侧以及里面卧室的门上……为什么?” “没错……女人手臂上只有一道刀伤。” 内海先生说了,樱子小姐又看看遗体,接着快步走向客厅。 “她先是在门口被人砍了一刀,连忙关门扣上防盗链,应该是怕光上锁也挡不住人,代表凶手可能有这个家里的钥匙。” 樱子小姐仿佛亲眼见证着当时的经过,护着右手关上门,反手挂上防盗链,所碰触的部分都沾着血迹。防盗链已经被扯坏,凶手可能力气很大? “接着,她前往卧室,带着还在睡觉的女儿逃向厨房……”樱子小姐向前直走,碰了卧室的门,这里也沾着血迹,然后作势牵着隐形小孩的手回到厨房,“你看,椅子上有血,这里是小孩的足迹……窗框上也有血迹,小孩应该是踩着椅子从厨房窗户逃出去的吧。” 这点似乎符合小依告诉我们的经过,我与内海先生不禁赞叹樱子小姐的机智,但她却讶异地挑眉。 “为什么她自己不逃?” “咦?” “为什么不跟着小孩一起从窗户逃走?” “呃……难道是让小孩逃走的时候,凶手刚好破门而入?” 内海先生说,但樱子小姐似乎无法接受这个说法,东张西望地试图找出自己能接受的答案,然后走向厨房,却踩到地上的垃圾差点跌倒。 “可恶!为什么地板上这么乱!” 樱子小姐气得大喊,也难怪她会不高兴,小依家里真的是凌乱不堪,或许有受到激烈打斗的影响,但应该在那之前就很杂乱,眼前餐桌上堆满了吃过的超商便当盒,厨房角落发了霉,杯子里还盛着不明的咖啡色液体,女子的遗体就像拨开垃圾堆一样俯卧在地上。 “嗯?”这景象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怎么?” “没有啦……只觉得遗体附近怎么都是食物,没什么垃圾……”我眼神避开遗体,手隔着t恤捡起地上的罐头和一包义大利面条,“保存期限到前年过期。” “确实很奇怪。” “不过怎么说呢,义大利面条又不会过期,像我家也堆了放到过期的干面跟罐头。” 我妈也是个相当粗线条的人。 “但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谁知道?” 我歪着头想不出答案,樱子小姐又转向遗体。遗体张着嘴,似乎想告诉樱子小姐答案,但死者并不会说话。 “如果想逃应该逃得掉,这女人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樱子小姐焦躁地踱步思考,地板发出空洞的怪异声响,桃子罐头在地上滚动。 “目标应该是这女人,难道是怕自己跟着女儿逃走会牵累女儿?可是……为什么没有防卫伤?为什么她毫不抵抗,也不保护自己的身体?” 我们无法理解樱子小姐为什么如此坚持这点,内海先生一脸为难,希望支援能在樱子小姐弄乱现场之前赶到,至于我,则觉得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对了,婴儿在哪?” “什么?” “小依说还有个脚脚的脚亚……就是小婴儿啦。刚才在医院时,院长夫人也说妈妈当时肚子很大……”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樱子小姐气呼呼地对我怒吼,我被怒气震慑,但她似乎因此听见了死者的答案。 “喂!不能随便移动遗体……” 没想到樱子小姐一把抓住遗体,推到旁边的地板上。 “九条小姐!这样不行啦!” 想维持现场的内海先生惊慌失措,但却没有进一步阻止樱子小姐,因为有个东西映入我们的眼帘。 “地板收纳?” 遗体正下方有扇小门,被血染得通红,我们一看便明白女子就是要隐藏这扇门。 “就是这里!” 樱子小姐拉起染血的把手,我们看着手套沾黏血丝,等着她把门打开,最后“啵”的一声,门开了。 “樱子小姐!”我吓得暂时忘了呼吸,因为厨房里用来堆放食物的小小空间中,躺了个小婴儿。 第六章 婴儿皮肤发黑,似乎没了呼吸。 “随便找个降温的东西来!”樱子小姐大喊,扫掉餐桌上的垃圾,将婴儿放在桌上并脱去衣物。 “刚、刚刚我看到这里有电风扇!” 内海先生慌忙跑向客厅,我则是冲向冰箱,冰箱里几乎空无一物,没有食物却收着化妆品。 “唉,怎么什么都没有!”打开冷冻库一看,制冰机空空如也,想找冰袋也找不着。 “婴儿太小,没办法像姐姐一样放她逃走,但是自己抱着又危险,所以才藏在地板下面,用身体挡住……” 樱子小姐喃喃自语。婴儿的身体热到不像话,想必是因为天气炎热,又长时间被闷在这么小的空间。老实说……我觉得婴儿可能回天乏术,但樱子小姐检查婴儿的瞳孔与身体,咬牙切齿地说还来得及,所以我们只能在救护车赶到之前尽力抢救。 “我、我找到冷冻炒饭,能用吗?”我从冷冻库里拿出一包冷冻炒饭。 “可以,拿来吧!”樱子小姐一把从我手上抢过炒饭,还硬是脱了我的t恤垫在炒饭上面,再让婴儿躺在t恤上。 “找到电风扇了!”内海先生赶回来安插电风扇。 “很好……快醒醒。” 樱子小姐用两只手指规律地按压婴儿胸口,进行心脏按摩。婴儿还小,樱子小姐做起来也十分紧张。 “要不要去找AED?”内海先生说。 “不行,政府规定AED不能用在一岁以下的婴儿身上,我是很想说法律管太多,但实际上我也不清楚AED会对这么小的身体造成多大伤害。” “那还可以做什么?” “现在只能降温,婴儿无法自行调节体温,你快去找邻居借些冰凉的东西来!” 樱子小姐指挥内海先生后,立刻用嘴贴上婴儿的口鼻,为他做人工呼吸,先吹两口气,确认婴儿的肺有隆起之后,又离开继续按摩心脏,这方法看来实在粗鲁,不过记得帮成年人做人工呼吸也要捏住鼻子,所以嘴贴婴儿口鼻应该算合理。 “听得见吗?小孩无论如何都不能死!”樱子小姐边按摩边对婴儿说话,“快醒过来,你要死还嫌太早!” 我不经意想起奶奶临终的时候,护士也对着奶奶说话,听说对弥留的病患说话可以唤回病患意识。我听着樱子小姐的声音,赶紧将随身携带的除臭剂全倒进流理台水槽,用自来水洗干净瓶子再装满冷水。 “在身上喷水如何?不确定有没有用,不过有电风扇帮忙吹,或许可以挥发掉一点热气。” 或许真的只是求心安,但积沙可以成塔,樱子小姐也点头,于是我连忙对着婴儿的身体喷水。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真是的!救护车怎么这么慢! 不过多亏樱子小姐的急救措施,婴儿的肤色慢慢变浅,接近一般人的肤色。 “活起来!活起来!你这个小生命的任务就是活下去!绝对不能死!” 樱子小姐不断对着婴儿说话,简直像在念咒,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拼命。认识这么久,我总觉得她只爱死者,连气质都如死者一般寂静;但现在,她的脖子滴着汗珠,心无旁骛地拯救着小婴儿的性命。 “如果你死了,你姐姐不就孤单一人?拜托,为了你姐姐活下去,别丢下她一个人!求你了……” 这句话深深刺痛我的心。没错,为了小依,一定要保住这孩子的命! “我也去问邻居有没有冰袋!” 我又对婴儿身上喷了一次水,正要出门找邻居,这时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呐喊。 “内海先生?” 那声音是内海先生没错,我连忙冲出厨房,只见他一手拿着冰袋跌坐在地。 “怎……” “不要过来!” 内海先生大喊,他面前站了一名男子,上半身打赤膊,下半身只穿一条工作短裤,脚上没穿鞋,全身沾了暗红色的干涸血渍,吓得我浑身发抖,这个人显然不正常。 “哦……”男子手上握着不锈钢菜刀,跌坐在地的内海先生手臂上也流着鲜血。 “你们两个快逃!” 内海先生对着我们大喊,然后抓起散落一地的杂物扔向男子。男子双眼布满血丝,眼神却很空洞,看了我们只是喃喃自语,我一看就知道这个人不对劲,而且很危险。 “樱子小姐!凶手来了!快从窗户逃走!” 我拉住樱子小姐的手,但她狠狠把我甩开。 “不行!现在我的手指就是他的心脏,只要我继续按摩,他的大脑就能获得氧气!我绝对不放手!” “可恶!” 那该怎么办才好?自己逃走吗?不行,我办不到,怎么可能办得到?如果我真的自己逃了,一定会遗憾终生,我可没有坚强到能后悔这么久,既然这样,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我一把抓起厨房里的调味料瓶冲进客厅,男子已经进屋,内海先生则是紧抱男子的腿阻止行动。 “别想进去!” 内海先生勇猛怒吼,男子虽然手握菜刀,内海先生却拼命阻止他,应该是想让我们逃走。我把手上一大瓶胡椒盐的瓶盖拆掉,憋住气全力往男子扔过去。 “咳!呕咳!”男子被呛得连忙遮住脸,这么多胡椒盐肯定令人痛哭流涕,我没放过他露出的破绽。 下一秒,男子轰然倒地,连我都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胡椒盐让我双眼刺痛,男子更是可怕得令我不敢直视。我应该是抓住男子拿菜刀的手,然后闭着眼,把手往后一扭,再接一个扫腿把他扫倒在地,摔得他晕了过去,我没想到这招会使得如此漂亮,简直就是奇迹。 “馆、馆胁?”胡椒盐也波及了男子脚下的内海先生,他双眼血红,猛咳嗽和打喷嚏,对着我惊呼一声。 “快点!” 不过,现在不是惊吓和怕死的时候,得先制住这男子。内海先生被我一催,连忙给男子上了手铐,并抢走他的菜刀。 “你……有在练柔道?”内海先生气喘吁吁地问。 “我爷爷是柔道教练,有开班授课,可是我不太拿手,只记得刚才那招防身术……” 不用练得登峰造极,但至少要学会怎么保护自己和其他人——爷爷总是对我这么说,我也只是陪着练习而已,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派上用场,这下不禁要感谢爷爷,但希望这辈子没有机会再使用第二次了。 “这种事情能不能先告诉我啊?我被砍了一刀,还要担心你们会不会跟着被砍,可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啊……” “啊……”当我愣愣地看着内海先生的伤势,突然听见远方传来警笛声。 “支援来了……” 几乎同一时间,我们听到婴儿微弱的咳呛声与哭声,不禁全身虚脱。这应该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由衷感谢神明。 <hr /> 注释: 第七章 多亏了樱子小姐机警的处置,小婴儿总算保住一条命,要是再晚几分钟发现,又没有她的急救处理,真不知道小婴儿会怎么样,我又再次体会到樱子小姐的伟大。如果当下只有我和内海先生,肯定连小婴儿都找不到,更别说救回一命。 当天被杀死在厨房的女子,果然是婴儿的母亲,杀人男子是母亲的男朋友,也是婴儿的父亲。男子因为游手好闲,跟女子起了口角,喝醉酒而动刀杀人,经过检验还发现毒品反应。 小依的妈妈背后被刺了十多刀,虽然不断挨刀,还是坚持护住自己的孩子,可是社会对她的评论却残忍无情。 新闻节目在找到新话题之前,不断讨论这起旭川的杀人案,推特上也散布着不负责任的言论,小依的妈妈明明是受害者,却受到社会严厉批判,媒体报导还把她塑造成放弃养育责任,让孩子身处险境的加害人,对于她身为一位母亲,用生命保护孩子的事情轻描淡写,这些说法令我非常痛心,我与樱子小姐碰上的尸体总带着让人哀伤的故事。 警察颁了感谢状给我和樱子小姐,还说会送小礼物,我原本期待是什么好东西,结果只是个放感谢状用的相框。 “好好收着喔,如果哪天你做了什么坏事,有这张感谢状可以减刑呢。” 内海先生笑着对我说,但我完全没想过要做什么坏事,要是真的考上驾照,因为超速或违规停车而用这张感谢状来减刑,岂不太夸张? 但话说回来,没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将感谢状放在家里的神龛旁,祈求这辈子都别用上它。 后来小依和她弟弟好像被远亲收留,那位远亲去过内海先生派驻的派出所打招呼,听说都是好人,小依也很有精神,我诚心祈求他们都能幸福。 内海先生被男子砍伤,缝了几针,但之后见面还是一样乐观、爽朗、友善,后来我又与他见过几次面,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每年夏天,我都会想起这天发生的事情,并且悔恨不已,无论时隔多久都难以忘怀。 我知道世界并不美好,不是每件事都有幸福快乐的结局。但我还是希望当初能早点赶到那个地方。 赶去救回一名伤心的母亲,别让她还来不及表达自己坚定不移的母爱就命丧黄泉。 第一章 旭川人的三大灵魂食品就是“烤香蕉”“热狗饭团”和“热狗”,少了任何一样我都活不下去。 不过,一般旅游和美食杂志,只要介绍到旭川当地的美食,总是爱写“旭川拉面”“新子烧”和“盐味内脏烧肉”就是了。旭川不靠海,自古以来畜牧业兴盛,养猪的历史尤其悠久,所以旭川拉面的汤头都是用猪骨熬制而成的,此外,这里也是猪内脏料理和猪雪花的发祥地。 基于这样的背景,旭川市民非常喜欢烤肉,假日还会在自家院子或河畔架炉,碳烤蔬菜鱼肉,大快朵颐一番。我们不想用“巴比Q”这种流行用语,所以会直接说“烤肉”或“野烤”。旭川市民有多爱烤肉呢?我这样说吧,只要碰上温暖晴朗的假日,在下午到傍晚这段悠闲时光里,你一定能从邻居或自家院子闻到烤肉的香气。 旭川超市也理所当然地摆着烤肉用的铁网和木炭、大包的腌渍肉片、炒面用的面条、羊肉、牛肉、猪肉、海鲜,而且不只肉贩,连普通烧肉店都会卖生肉,比一般在店里吃的还要便宜呢!由此可见,假日烤肉是旭川市民用来联系人际关系,一种既美味又欢乐的最佳沟通工具。 就是因为这样,刚放暑假没多久,我便受邀前往蔷子夫人家享用超好吃的户外烤肉,里面包括旭川的岚山草食猪、西班牙黑毛猪、稀有的短角牛,以及士别的黑面羊。没想到贵妇也对户外烤肉有兴趣,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而且肉的品质也果真不是盖的。 此外还有从院子里摘来的多种夏季蔬菜,抹上以蒜泥、盐、各式调味料加橄榄油调配而成的特制烤肉沾酱,烤起来的美味度完全不输肉类,太好吃了!我最爱的甜椒和玉米就不用说了,夏季南瓜才真的是令人惊艳,不仅香气扑鼻,趁热送进嘴里,热腾腾的瓜肉入口即化,好吃得要命,让人幸福得飞上天啊! “感谢招待。” “很高兴你吃得一干二净,我听说直直不来,还怕会剩下呢。” 吃了一肚子烤肉之后,我把剩下的木炭收进炭桶,蔷子夫人开心地说。但老实说,我吃得太撑了:心里总觉得这么好吃的东西吃不完很浪费,于是就拼命猛塞;反观樱子小姐,来这里几乎不吃肉,婆婆曾经抱怨樱子小姐从小就偏食,老是爱吃甜点,看样子,她是真的不太喜欢吃肉。这么好吃的肉,不吃太可惜了!我莫名的怒气似乎转化为过盛的食欲,害我现在饱到食物都快满出喉咙了。 “在原哥老是在工作,真没口福。” 我尽可能放轻音量,免得把东西吐出来。蔷子夫人坐在长凳上遗憾地点头,华丽的金色汤匙在玻璃碗里敲出清脆的声响,玻璃碗里装的是手工的草莓奶酪,现在只剩底部残留着些许红色痕迹。 “真伤脑筋,他老是在工作,今天要是换作别人当他的未婚妻,早就拒绝他了。” “是喔?” 我反倒讶异地想,多亏在原哥是好青年,才肯娶樱子小姐。蔷子夫人面露苦笑,坐在她旁边的樱子小姐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吃着第三碗奶酪。 “你看他成天工作,没什么机会见面,哪家大小姐受得了啊?樱樱不会因为他临时取消约会就放在心上,也不怕连络不到人,总是老神在在地等着他,直直实在太幸福了。” 蔷子夫人说完吁了口气。这么一说,樱子小姐就算被人放鸽子也没什么反应,顶多说句“这也没办法”就轻轻带过,很少看她打电话或传讯息之类。 “见不到面,你都不会寂寞吗?” 她是真的不在意吗?说不定只是爱逞强?我突然有点兴趣。 “不会,健康平安就好。” 樱子小姐还是一如往常,毫不在乎地简短回答,专心地吃着草莓奶酪。工作繁忙的在原哥听了这番话应该会松一口气,但他自己会不会孤单呢? “可是……你偶尔也该主动连络吧?” 我是为了在原哥着想才这么说,但蔷子夫人又是一阵苦笑,眼神赞同我的说法,我才想到这不是我该插手的事,反正当事人都不在意了,真尴尬。 “真伤脑筋啊,我们下星期约好要一起去庆祝爷爷生日的,结果直直又说要出国,没说什么时候回来……真是的!” 由于气氛显得有些凝重,蔷子夫人刻意提高音量,并敲了一下长凳的扶手。 “时候快到了?” “是啊,我也不想去,甚至想装病躲掉,但实在说不过去。” 蔷子夫人眉头深锁,显得非常不甘愿。我自己是天下公认的“爷宝”,爷爷过生日不是好事吗?光想着要送什么礼物就会很开心才对啊。 “是特别的庆祝活动吗?” “是啊,亲戚们开派对,庆祝他九十大寿……” “是哦!” 蔷子夫人又大叹一口气,看来是真的很不想替爷爷庆生。仔细想想,她最近也是诸事缠身,她先生意外身亡所造成的一连串事件,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与亲戚碰面自然会尴尬,但庆祝九十大寿这么重要的日子,缺席也太突兀了。 “说不定在原哥的时间忽然空下来,就可以一起去啦。” “我也希望……”蔷子夫人垂头丧气地说。 我也觉得那样的机率不大,为了不使气氛更加凝重,我赶紧用炭夹翻搅烤炉里的余烬来转移焦点,烈日与残留的炭火烘烤着我的脸颊。 “欸,樱樱呀~”过了一会儿,蔷子夫人在长凳上转身,轻声细语地对着樱子小姐说。 “不要。”樱子小姐在她开口之前就断然拒绝,真冷血。 “哎唷,我什么都还没说啊!” “你八成是说,不想一个人去吧?” “既然你知道,就跟我一起去呀。” “不要。” “樱樱!” 樱子小姐把奶酪吃个精光,盯着玻璃碗,似乎意犹未尽,蔷子夫人则是不停追问一脸不悦的樱子小姐,而她怎样都不肯答应。 “说真的,他们根本不欢迎我去。” “哪会,你是直江的未婚妻,名正言顺啊。再说,你爷爷跟我爷爷又是多年好友,你去了,我爷爷肯定也很开心,对不对?去嘛去嘛。” “不要就是不要。” 我能体会蔷子夫人不想只身赴约的心情,也懂樱子小姐不喜欢麻烦又耗费心力的社交场合,却只能在旁边提心吊胆地看着她们争辩,然后想起一件事。 “那个……带樱子小姐去,会不会反而惹出麻烦呢?” 樱子小姐常会不自觉地引起战火,就像法老王给盗墓者下的诅咒,不断引发争端与混乱,我知道她本人没有恶意,这就是她特有的处世之道,但被牵连的人总是受不了。 “……”蔷子夫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静静地看着我和樱子小姐。 “也是啦……”沉默了片刻,她又说:“那正正你也一起来吧。” “什么?” “你说得对,只有樱樱来,有点不放心。” “啊?” “有你跟着,樱樱也会来对不对?” 蔷子夫人笑咪咪地对我说,接着又对樱子小姐撒娇,轻轻顶了一下她结实的肩头。 “谁来我都不去。” “就是说啊!我去了才真的是不远之客吧?在原哥要是跟樱子小姐结婚就是亲家了,我根本沾不上边啊!” 没想到矛头竟然指到自己身上,我根本始料未及。 “没关系,说你是我的小情人就好。” “小、小情人?!”听你在胡说八道!“这也太牵强了吧……” “有必要这么不甘愿吗?” 蔷子夫人看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便噘嘴闹脾气。回头想想,我这么说确实有些没礼貌。 “没有啦,不是不喜欢,只是有点勉强……吧?” 毕竟蔷子夫人比樱子小姐年长许多,说不定年纪比我妈还大,不过看起来比我妈年轻可爱,真要说的话,我确实很喜欢,也想帮她的忙,不过装成情侣实在…… “年纪会不会差太多了?” 我可是未成年的高中生耶! “你比较老成,说你二十岁,人家只会觉得你是娃娃脸啦。” 我是不讨厌老成这个说法。我有个总是被骂长不大的老哥,所以特别有感触,但因为老成就要出席贵妇派对,我真的无福消受。 “总之不行啦!” “是喔……” 即使是违心之论,我也无法大方说YES,只好稍微强硬一点拒绝了。蔷子夫人的表情就像玫瑰凋谢一样慢慢沉了下去,眉头皱得仿佛随时要哭出来,斗大的双眼泪眼婆娑。 “我真的很怕回娘家,之前是因为明人陪着才撑过去,这次要我自己去,实在很不舒服……”蔷子夫人双手掩面,口中喃喃自语:“因为发生了那件事……” 我连忙望向樱子小姐求救,但她不知不觉已经离开长凳,背对我们仰望一株水楢树。 “你们看,树上有天蚕蛾的茧,茧变透明了,不会错的。每到这个时期,蛾就会大量孵化,听说纹别那边已经孵出很多吉普赛蛾,旭川也差不多要冒出满天飞蛾了。” “呃……蛾不重要……” “蛾跟蝴蝶在生物学分类上没有太大差别,比方说,德国和法国就把蛾跟蝴蝶归成一类,称做Scterling跟Papillon。国语课本里提到,赫曼·赫赛的……” 我原本就不抱希望,而樱子小姐也确实不站在我这一边,对忧愁的蔷子夫人视若无睹,望着水桧树上的蛾茧高谈阔论,或许是在装傻吧。 “樱子小姐去我就去。” 我受不了樱子小姐的态度,忍不住这么说,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帮蔷子夫人,另一方面也是故意的。对,我就是想让樱子小姐伤脑筋。 “我不是说了不去吗?” “别担心,婆婆一定会赞成,还会帮你打扮得漂漂亮亮。” “这是哪门子论调?” “蔷子夫人这么烦恼,婆婆要是知道你装傻不想陪她去,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你……你在威胁我?” “不,我只是实话实说。” 樱子小姐气得满脸通红,她这个人就怕婆婆。婆婆要是知道蔷子夫人有难,无论樱子小姐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当天早上都一定会把她打扮好、送出门。我不禁奸笑。婆婆完全就是我的王牌啊。 “真的?你们两个都要来?太棒了!”蔷子夫人立刻抬起头,露出灿烂的笑容,“也是,带樱樱一个人去很不放心,只带正正去又不好解释,这样子刚刚好。我奶奶最喜欢招呼客人了,一定会好好欢迎你们!” 蔷子夫人兴高采烈,掩面的双手改在胸前拍了一下。樱子小姐对我们视若无睹,额头靠向水楢树喃喃自语,八成是在说我的坏话。 太好了!难得是我赢!我心情大好,却没想到当天直到搭车回家为止都不得安宁。 <hr /> 注释: 第二章 一星期后,我们三人搭着樱子小姐的车,前往蔷子夫人位在札幌的娘家,计划当天要在札幌过夜,原本不知道怎么跟妈妈交代,幸好蔷子夫人代我解释了。蔷子夫人平易近人,三两下就跟我妈混熟,毕竟两人都失去了挚爱,或许有什么共鸣吧。 我们走高速公路下札幌交流道,沿着河岸的大马路笔直前往市中心。我知道这条河叫丰平川,旭川是河流城市,所以我一看到河岸风景就很放松。 车子在丰平川畔的公路上开了一阵子后进入市中心,电视台的电波塔是当地地标,坐落在高楼大厦之间,当时间来到中午十二点半,高耸入云的红色铁塔便近在眼前。 札幌市离旭川市约两个小时车程,搭JR电车还不用一个半小时,是著名的北海道第一大城,旭川则是东京以北人口第三多的城市,但这并不代表旭川就比札幌落后,札幌确实有形形色色的商家,我也不敢说旭川跟札幌是同一个等级,只是真心觉得两者的街景差不多。当然,札幌和旭川还是不太一样,出了郊区看不见田园风光,无论走到哪都是大片住宅,当中穿插着超市、便利商店、餐厅、小吃店,人口高达一百九十万,即使车子开往山区,沿路依然是“札幌市”的景色。 但或许大城市都有这个问题,札幌的房子感觉都很小,院子小,停车场也小,跟旭川可差多了。旭川人总觉得地坪要有八十坪,最好能上百坪,因此这种挤沙丁鱼式的高密度住宅,令我有些透不过气,可见凡事总是有好有坏。 想着想着,车子经过万紫千红的大通公园,愈来愈靠近山区。我们半路上去蔷子夫人常去的超豪华料亭(正确来说好像是寿司店)吃过午餐,接着进入宫之森地区,这里彻底颠覆我“札幌房子很小”的刻板印象,是个一流的高级住宅区,里面有许多比蔷子夫人和樱子小姐家更豪华的大别墅,看得我下巴差点掉下来,札幌的有钱人实在不是普通有钱。 最后,我们的车子开进其中一座特别大的日式庄园。北海道以西式洋房居多,但眼前的日式建筑堪称一绝,比其他豪宅都要壮观。我心里知道蔷子夫人的老家绝对是座豪宅,不过亲眼见到果然不同凡响啊。 车子一停,立刻有个矮小的老先生快步上前,他身穿高贵的黑西装,我还以为这就是蔷子夫人的爷爷,赶紧打起精神,后来才知道他是管家金泽先生。蔷子夫人说,金泽先生已经在东藤老家工作很久了。 “你一定累了吧?来来,快跟大小姐们一起进来喝点冷饮。” 我慢吞吞地从车上卸下行李,金泽先生轻推我的背,请我先进屋,此时樱子小姐她们已经前往玄关。我们这次要来参加派对,所以准备了正式服装,行李多到不像三个人过一夜的分量,我不好意思让颇有年纪的金泽先生拿这么多行李,于是婉拒了他的好意。 “没关系,这很轻。” 我吃力地从车上卸下蔷子夫人的沉重行李箱(里面到底装了什么?),马上拆穿了自己的谎言,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搬,金泽先生一时面有难色,我给他一个微笑,他也莫可奈何地对我笑。看来我的笑容似乎也有魔力,只是比不上樱子小姐。 “我陪你搬到玄关,之后再交给其他人。” “好的。” 我一说,金泽先生便展露笑颜。把行李搬到玄关的路上,他不断贴心地说着“让客人帮忙真不好意思,多谢你的帮忙”“请小心脚下有落差”,我真心觉得这个人真不错。 把行李搬到玄关后,果真如金泽先生所说,有其他人来接手。他们干嘛不来外面帮忙啊?想归想,或许金泽先生有自己的规矩,坚持独自出来迎宾吧。 他领着晚到的我前往会客室,屋里从玄关到走廊都摆满了绘画、陶瓷与精美的插花,看得我不禁脱口赞叹。不过,虽然每样东西看来都很贵重,却不合我的品味,蔷子夫人家的艺术品比较顺眼。 其中独有一幅酷似涂鸦的古老猫画像,吸引我驻足欣赏。是这家人小时候的涂鸦吗?沉思之际,金泽先生笑着对我说: “你看得懂啊!这当然是真迹,还是藤田老师亲自送的,老爷年轻的时候去过法国不少次,跟老师交情匪浅呢。” “哇……好厉害喔。” 听我这么说,金泽先生显得既开心又骄傲,就像婆婆听到樱子小姐被人夸奖那样,他一定很喜欢老爷——蔷子夫人的爷爷吧。我当下不好承认我不知道藤田老师是谁,所以没说出口,只觉得我在金泽先生心中的分数愈来愈高,似乎有点尴尬。 来到会客室,蔷子夫人和樱子小姐正捧着漂亮的蓝玻璃方杯喝茶润喉,另外还有一位身穿清爽纱质和服、满头白发的女士,我一眼就知道她是蔷子夫人的祖母,因为容貌有几分神似,尤其那尖下巴和丹凤眼更像在原哥。 “大家好……”这下众人全往我这边看,我支支吾吾地低头敬礼。 “欢迎,过来吧,想喝点什么?男孩子比较喜欢喝果汁?” 蔷子夫人的奶奶优雅地起身对我招手,一股温婉的香气随着气流飘过来,突然唤醒我脑中已故奶奶的记忆,我最喜欢的奶奶也经常穿着和服。 “这不是宗太郎弟弟吗?你们两个都长得好大罗。” 奶奶看着我和樱子小姐,露出怀念的笑容,表情开心又慈爱,让我心跳加速,仿佛奶奶的灵魂附在蔷子夫人的祖母身上。 “啊……那个……”但是不对啊,我见过这个人吗? “奶奶、奶奶……?” 蔷子夫人回过神,连忙拉拉奶奶的和服衣袖,奶奶似乎没发现。 “哎呀,你小时候不是跟直江他们一起来逛过雪祭?不过也对,你当时还小,或许不记得了,那个时候啊……” 眼看这位老奶奶愈说愈开心…… “奶奶!”蔷子夫人看我尴尬地发愣,不禁提高音量,奶奶这才惊觉到什么似的,表情一僵。 “对喔,是这样啊……抱歉,我真是的……” 气氛有些诡异,奶奶看看樱子小姐,再看看我,樱子小姐别过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的表情一定很困惑吧。奶奶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我,似乎是想问你是谁?然后又看看蔷子夫人。 看来奶奶把我错当成别人,而且这人的名字还跟我有点像,感觉真奇妙。 “奶奶,我来介绍,这位弟弟姓馆胁,是我的小情人。” 蔷子夫人重新介绍,还硬是拉着我的手,一副亲密的样子。 “情人?”奶奶的眼神果然瞬间露出狐疑。 “是呀,很可爱对不对?” “这样啊……” 奶奶看蔷子夫人笑得很自然,于是缓缓闭上眼睛;再次张开眼睛时,换上了一副冰冷僵硬的笑容,肯定是非常不欢迎我。这对一个爱孙女的奶奶来说也是合情合理。 “我是蔷子的奶奶君子,孙女受你关照了。” 奶奶——君子夫人即使不喜欢我,还是保持着长辈的风范,对我客气地致意,我又闻到那股怀念的香气。 “你们从旭川过来一定累了,我请人准备房间,晚上你们就好好休息吧。” 内容听起来很客气,但或许是不想跟我说话才打发我走。君子夫人突然变得很冷淡,我没有理由拒绝,蔷子夫人似乎也怕穿帮,点头接受好意。 君子夫人接着带我们前往客房,来到走廊最里面两间对门的房间,我和蔷子夫人住靠庭院的房间,樱子小姐住对门。 “原本是准备在耳房,不过七绪先来占了位,所以给你们准备庭院景观最好的一间。” 君子夫人招待我们进房,没想到里面还隔成起居室和卧室,似乎还有独立浴厕,房里是西式装潢,简直就像饭店套房。 奶奶瞥了惊讶的我一眼,拉开窗帘展示庭院。难怪会说是景观最好的一间,我不禁暗暗赞同,原以为日式庭园应该只有松树、庭石之类的景色,没想到看见的是盛开的绣球花,白色、蓝色、紫色的花朵争妍怒放。 “谢谢奶奶。” 喜欢园艺的蔷子夫人自然开心不已,紧绷的表情又恢复以往可爱的自然笑容。君子夫人看她露出自己期待的笑容,也开心地笑开了。吓死我了,她是个好奶奶嘛,蔷子夫人说很怕回老家,我还以为她的家人很严肃哩。 “如果想换房间就跟我说,虽然耳房不能用,不过有必要可以准备tODO(东藤)饭店的房间……” “没关系啦,奶奶。” 或许每个奶奶都疼孙子,君子夫人看起来就是这样,只见蔷子夫人苦笑着婉拒。这房间这么漂亮,却因为不是常用的房间就要特地改订饭店?上流社会实在太豪奢啦! “可是……你真的不用勉强啊。” “嗯,我明白。” “真的?” 君子夫人反复确认,蔷子夫人则坚定地点头。犹豫片刻后,君子夫人以手背温柔地抚着蔷子夫人的脸颊,动作优雅并充满怜爱,她是真的很担心蔷子夫人。明人先生都已经过世了,应该没有亲戚还会说他坏话吧? “还……还有我!”我受不了这坐立难安的气氛,不禁脱口大喊,“我会保护蔷子小姐!” “……”现场一阵沉默,蔷子夫人和奶奶讶异地看着我。 “啊……”我竟然一时冲动,说了这么丢脸的话,不禁羞得满脸通红。我以为蔷子夫人和君子夫人会不高兴,没想到她们竟同时笑出来,声音带着善意。 “呃,不……我想说的是……请奶奶不用担心……” 我红着脸含糊其辞,君子夫人笑说她都明白,蔷子夫人的脸也红得可爱,但应该不是害羞,而是拼命憋笑造成的,我真想立刻逃离这里。 不过,君子夫人的表情总算比刚才和缓了几分,要我们轻松待到晚上,然后就离开了。房门关上后,过了一分钟,蔷子夫人果然捧腹大笑。 “何必笑成这样?” “对不起喔,你真的太可爱了。” “就说情侣的说法太勉强了……” 刚才干辛万苦才搬到玄关的行李已经整齐地放进房间,我闹起别扭,走到自己的运动背包前。 “没那回事,别担心。” “是吗?你奶奶看起来很担心、很排斥的样子。” “不会,没事……尤其在这里更不用怕。” “这里?” 我在离开旭川前,去环状线上的书店买了新的悬疑小说,正从包包里掏出来,听到她这么说,不由得疑惑地歪头。 “是呀,我家不置喙这种事,应该说不敢多说些什么吧……总之麻烦事交给我处理,你只要闭嘴、微笑,跟紧我就好。” “那我跟来还有意义吗……” “这群人骂起人来毫不留情,不过只要看到你和我在场,就不会多说闲话,我们只要静静待着就够了。” 回过神来,樱子小姐已经在房门口静静解释。她什么时候出现的? “哦,原来如此……” 家丑不可外扬,我刚刚看奶奶把蔷子夫人当毒瘤看,不小心生起气来。看来我的作用已经很明确了。 “有时候,亲戚也是挺麻烦的。” “每个家族都有令人头痛的亲戚。”我苦笑说道,樱子小姐挑起一边的眉毛,是赞同我说的话,还是觉得我不该把话说得太直接?总之对话就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我很想问谁是“宗太郎”,但是一直找不到时机问,只能闷着头假装看书。 第三章 “祝会长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在一声高呼之下,众多玻璃杯高高举起。 玻璃杯的清脆碰撞声、气泡声以及如浪潮般的笑闹喧嚣,让我有些头晕。 听到家族派对竟然要穿正式服装,我不禁感到惊讶,然而眼前派对的规模如此之大,这点更让我惊讶。蔷子夫人爷爷的生日派对办在主屋旁边的西式宴会厅,是豪华又正式的自助餐派对,吓得我旁徨无措。 我还是个学生,正式服装只有高中制服,根本不可能有礼服,正在烦恼的时候,幸好樱子小姐请在原哥出借一套西装给我。听说在原哥虽然身高比我高,但肩宽似乎差不多,只要收一点裤脚起来应该没问题。没想到他送来的不是一般西装,而是正式的男用礼服,裤脚看来也不用收,据说是在我这个年纪去订做的,蔷子夫人说款式有些老旧,但质地很好,看起来很大方,我自己一穿也觉得判若两人。 话又说回来,我换了衣服还是我,待在宴会厅里感觉就像跌入异世界,独自站着发愣,望着豪华的大吊灯、落地窗外的漂亮庭园……还有其他更惊奇的事物。 “听说来的全都是亲戚……真的吗?” “是啊,都是亲戚。” “所以远亲都来罗?” “没有,照这人数来看,应该只有今天的寿星东藤清治郎先生,和他的儿孙与家人。” “什么?”我喝着柳橙汁猛眨眼,因为大厅里至少挤了将近一百人,这个阵仗怎么看都不像只有儿孙! “东藤先生是出了名的儿孙满堂,听说如果加上正在做DNA鉴定的人,还会更多。” “那……光儿女就有二十个以上了?” 樱子小姐点头。 “哇……那真的光亲戚就不少人耶……” 身为要角的蔷子夫人立刻被拉去跟人寒暄,只剩我和樱子小姐被排除在外。 蔷子夫人出国旅行的时候,买下一件爱不释手的礼服,回国送给樱子小姐,樱子小姐穿起来真的、真的——我知道很罗嗦,但真的很美。 颜色是樱子小姐喜欢的白色,款式是鱼尾,上半身的设计像无袖衬衫,腰身收窄,往下连着及膝的短裙,虽然剪裁朴素,但也很清爽,能够突显出樱子小姐修长的手脚与圆润的身体曲线,却没有低俗的暴露感,紧致的臀腿曲线在比平时更高的高跟鞋与贴身礼服的衬托之下,描绘出美丽的S形。 能跟这么美的樱子小姐一起出席派对,我觉得十分骄傲,但也不禁感到别扭。 “哎哟!这不是九条家的大小姐吗?” 身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回头看去,是名四十岁左右的女子,身穿和樱子小姐一样的连身白礼服,但质地异常光亮。樱子小姐似乎也认识她,对她点头致意。 “我是八千代,蔷子的阿姨,那个老头最小的女儿……当然是大房的啦。虽然辈分算阿姨,其实年纪跟蔷子差不多呢。” 名叫八千代的女人一手拿着香槟杯,另一手朝樱子小姐挥了挥,然后对我扬起嘴角。她的妆化得很精致,总之就是个抢眼的人。 “你好……” “听说蔷子带了小情人回来……该不会就是你吧?” “是我不好吗?” 被人家这么瞧不起;我也认真起来。 “当然呀,妈妈他们说你二十岁,其实你未成年吧?” “不,我只是娃娃脸。” “人的年纪我还看得出来,年轻人的皮肤比较嫩,而且你的气质就是个小弟弟,喝的还是果汁……” 听她说了这么一大串,我气得伸手去抢樱子小姐手上的气泡酒,但她不肯给我。 “不行,未成年的人喝酒会加快大脑萎缩,阻碍骨骼成长,甚至还会大大影响荷尔蒙,你知道喝下这一口酒,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吗?我是长辈,有义务留意你的健康。” 樱子小姐“啪”地拍开我的手,这是她教训人的方式。她被我监护这么久,竟然还有这样的责任感,真是令人感到欣慰啊……不对!不是说好了今天剧本上的我是二十岁吗? “可是……” 不过我也想不出其他理由,只好盯着樱子小姐,希望她能帮我说话。看她气鼓鼓地噘嘴,我无可奈何,只好给八千代小姐一个无力的笑容,想也知道敷衍不过去。 没想到八千代小姐非但没有责怪我,反而给了我一个微笑。 “我自己知道就好,反正一定是她不想一个人来,才硬拖着你们来的吧?”八千代小姐意有所指地挑眉,“她也有不少苦衷,我还以为她不会过来,这次愿意出席还真是了不起……啊,我不是在挖苦她,是夸她愿意硬着头皮过来,实在很有胆量。”说到这里,她往大厅里望了一圈,“尤其她在这里的立场特别尴尬。” “尴尬?” “对。”八千代小姐简短回答,看起来是急性子,说话虽然不算太直接,但是速度很快,动作也大,感觉就像……不吐不快似的。 “不过呢,今天来的人也都有自己的苦衷啦。” “是这样吗?” “是呀,所以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觉得庆幸,每个人都想着‘臭老头还不快点死一死!’” “什么?”我不禁吓得喷出嘴里的柳橙汁。这么说太过分了吧?但是樱子小姐却只是耸耸肩,似乎并不否认。我回头看八千代小姐,她则是一脸严肃地盯着某个方向。 她看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天的寿星东藤先生。他穿着时髦的咖啡色西装,胸口别着花,手拿拐杖,有两人分别从左右搀扶,一边是君子夫人,另一边是比夫人年轻的女士,其实东藤本人的脚步并不蹒跚,反而稳如泰山,看不出有九十岁高龄。 “之前那个死老头心脏病紧急送医,大家简直欢天喜地,没想到竟然康复了,真是祸害遗千年啊。” “这么惹人厌啊……” “不然咧?那老头现在还生龙活虎,到处吃嫩草乱播种,这样怎么赚都不够花啊。” 八千代小姐语气非常不屑。所谓“吃嫩草”……应该就是“那回事”吧?如果我爸也像这样拈花惹草,感觉确实会很差,更别说还搞出一大堆弟妹来。不过,我对她后面那句“怎么赚都不够花”感到厌恶,这应该不是钱的问题吧? “大家都受够再来更多的弟弟妹妹和叔叔阿姨了,希望他快点退位,就算这个公司是家族企业,也总该有个限度吧?大家都为了帮他收拾残局,像工蚁一样没日没夜地工作。” 八千代看着自己的父亲啧了一声,对他恨之入骨。我也觉得为了这种家人努力工作很辛苦,以前新闻节目报导过某知名运动员的离婚风暴,赡养费的金额会随着支付人的收入高低而改变,住这间豪宅的富豪,赡养费金额肯定是天文数字,更别说还有十多个老婆,难怪八千代小姐会这么生气。 此时,我听见清治郎先生洪亮地笑说:“我一辈子不退休!”八千代小姐听了,不顾旁人眼光地再次狠狠咂舌。 “你也看到了,大家都知道他要等到化成白骨才会安分。他一直都是这么胡作非为,看样子别说九十岁,活到破百都不成问题了。”八千代小姐大大叹了一口气,“妈妈也真是的,不是很讨厌听‘杜兰朵公主’吗?” “杜兰朵公主?” “是契尼的歌剧。” 樱子小姐听腻了八千代小姐的话,打个呵欠简短地说。 “对,她是倾城倾国的美丽公主,心却跟冰一样冷,不断拒绝每个人的求爱。老头也经常夸说,以前为了娶妈妈费了多大工夫。” 原来如此,既然君子夫人是蔷子夫人的奶奶,不难想像年轻时肯定是大美人。不过君子夫人那么温柔,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要形容她内心冰冷。 “结果现在落得要伺候老头,照顾老头的情妇跟私生子,甚至还得管理老头的身体健康,或许以前的人认为这很光荣,在我看来这简直是奴工。” “奴工是吗……” “尤其老头心脏衰竭病倒后,妈妈还去学营养学,说什么要采用饮食疗法,每天亲自决定菜单,想办法让老头更长命。” 八千代小姐的口气很毒辣,像在责怪妈妈多管闲事。 “唉,或许妈妈认为当个完美的贤妻良母是一种尊严,真无聊,慎太郎也是一样不像话。” “慎太郎?” “对啊,刚才举杯庆祝前,最后一个致词的人。” “哦……” 我这才想起刚才干杯前,有几个人上台致贺词,但都是些吹捧和空洞的无聊老话,只有最后一个男人的致词特别有说服力,吸引我专心倾听。 他的年纪应该比蔷子夫人和八千代小姐稍微年长,西装笔挺,后梳油头,乍看有些做作,但其实带着洗链的气息,并不讨人厌。 “他就是这个家的继承人,虽然不算嫡子,却是爸爸愿意交出东藤集团的其中一个人,也是目前真正掌控大局的人。” “真了不起。” “会吗?他只是对爸爸言听计从,还开了这什么蠢派对……” 八千代小姐讨厌慎太郎先生?只见她不开心地喃喃自语,看着人来人往的大厅。 “不过,这也是亲戚齐众一堂的好机会吧?先不提令尊的事,兄弟姐妹聊聊天,家人交换近况,不是也很开心吗?” “家人啊……不知道个性会不会遗传喔?” “咦?”八千代小姐像是自言自语,这时,望着气泡酒发愣的樱子小姐突然哼了一声。 “答案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什么意思?”八千代小姐问。 “有一部分的个性的确是由遗传决定的,比方说血清素分泌量少,就比较容易感到恐慌,不过也只是比较级而已。‘个性’不单是由遗传造成,环境、经验才是培育人格的最大因素。” 亲子之间的个性确实容易相似,但我认为个性就跟身高一样,会受到遗传和生活习惯影响而各有不同,像我从小在爷爷奶奶的疼爱之中长大,就变得有点少年老成。 “哦……环境啊。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我们家的人都不可能有美满的婚姻罗。” 听了樱子小姐的话,八千代小姐不禁垂头丧气。 “一定是爸爸害的,大姐一美被人退婚,其他哥哥姐姐不是分居就是离婚,慎太郎今年应该也五十岁了,还是工作比爱情优先,孤单一人,我想我们家族里面肯定没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您结婚了吗?”看八千代小姐说得这么生气,我忍不住问,结果她捧腹大笑,好像我开了什么玩笑一样。 “我可是这家族的一分子,不想结婚才算正常吧?” 说到这里,八千代小姐又望向别处,一口气喝了半杯气泡酒,做个深呼吸。我跟着望过去,只见蔷子夫人被几个人围着聊天,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却似乎有些不太自然。 “啊……” 我不自觉地想冲上去,却被樱子小姐拉住肩膀挡下来。回神一看,八千代小姐已经俐落地拨开人群赶往蔷子夫人身边。 “这个人嘴巴坏,人却不坏。”樱子小姐低声解释,微微一笑,表示不必担心。“你看,蔷子夫人没事的。机会难得,我们自己好好玩吧。” 樱子小姐指着山珍海味,微笑变成贼笑,我当然没理由拒绝。 樱子小姐说,常参加派对的人不会吃主菜,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大家只拿服务生手上托盘里的小点心来享用,对一旁成排的山珍海味视而不见。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吃起来不方便,站着没办法用刀叉,边吃边聊也不礼貌,毕竟这种场合的重点是在聊天。” 难怪听说聪明人会在参加派对前填饱肚子。听到这么多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根本还没机会取悦任何人就要被丢掉,我内心的愤怒更多于讶异。聊天竟然比师傅们辛苦准备食物、调理佳肴更重要?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一辈子发不了财。 樱子小姐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又对我微笑。 “该怎么说呢?总之今天晚上这些大餐就由我们独享罗。” 当然不是所有派对都只聊不吃,只顾着吃也很没礼貌,不过樱子小姐特别强调,今天晚上没有人会责怪食客、况且东藤家准备的菜色真的很豪华。 自助餐每盘可以装四样菜,分量各占一点点,不过一盘装两样菜是比较聪明的做法。顺序则跟一般的全餐差不多,从开胃菜吃到主菜,冷食与热食不会放在同一盘上——樱子小姐边教我自助餐礼仪边猛吃蛋糕。老实说,我一直以为樱子小姐跟礼仪沾不上边,现在又再次想起她是个大小姐,今天晚上真是惊奇连连啊。 东藤家的人似乎对菜肴视而不见,对我们也视若无睹,唯一来招呼我们的是东藤家长女一美女士,她礼貌性地寒暄几句又立刻走开,感觉礼数周到却很疏远,是我讨厌的类型。她跟人讲没几句话就摸一摸拿玻璃杯的那只手,给我一种神经质的印象。 多亏这群人,我可以从头专心吃到尾,由于午餐没吃饱,我决定晚餐要吃个痛快,边吃边观察东藤家的人。当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东藤清治郎先生超有活力,怎么看都不像九十岁高龄,气势完全压过众人,光听他说话就会头晕。 “结果,我好像也没必要来。” “不能这样说,八千代小姐也不是每次都会出现,就当是来吃饭的,没什么不好啊。” 我露出苦笑,樱子小姐吃着洒金箔的巧克力慕丝斜睨着我。 “特地跑来札幌吃饭?” “那回程我带你去圆山动物园玩吧,那里展出的网纹蟒标本是用蛋白质分解酵素制法做的,美得不得了,简直是神作,你就当成是来欣赏它好啦。” “呃,我干嘛千里迢迢跑来札幌看标本……” 聊着聊着,蔷子夫人正好摆脱群众,快步走向我们。她今天穿和服:步伐较小,穿起来很好看,草绿底绣着白色与桃红色花朵,挺符合她热爱园艺的风格,红色的腰带结也很可爱。 “对不起喔。”蔷子小姐喝了酒,脸上有些红晕,向我们低头赔罪。 “不会啦,我们才是没帮上什么忙……” 这时,我突然想知道八千代小姐在哪里,她正在和慎太郎先生说话,我还以为这两个人关系不好,看来并非如此,这就是关系好到可以百无禁忌的意思? 八千代小姐也是喝酒喝到脸红,开心地对慎太郎先生说话。慎太郎先生边听边喝着褐色的汽水,起初他给我的印象就像一美女士那样严肃,不过现在跟着八千代小姐有说有笑,表情相当柔和。 “你们也听八千代阿姨说了不少吧?” 蔷子夫人似乎发现我看着谁,尴尬地对我说。 “是啊……真的不少。” “对不起喔,她不是坏人,只是……”说到一半,她含糊其辞,“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是啊……” 因为,口气温婉、态度柔和的蔷子夫人和八千代小姐简直完全相反。见她凝视着八千代小姐好一阵子,微笑着回答: “但是呢,我并不讨厌她。” “了解。” 这应该是真心话。虽然不讨厌,但却不太会应付——至少八千代小姐还算站在蔷子夫人这边。 “她从以前就让爷爷操心,之前好像在东京当模特儿还是演员……现在是在薄野开店做生意,因为讲话心直口快,听说也惹过不少麻烦。” “啊……可以想像。”我非常理解这种感觉,毫不客气地赞同道。 “不过,我想她本性并不坏,明人过世的时候,第一个赶到的就是她。”蔷子夫人说着,喝了一口气泡酒,“其他亲戚都只是打电话过来,连葬礼也是,没几个人愿意出席,只有八千代阿姨从头帮到尾。我那时候手足无措,她真的帮了大忙。” 原来是个好人啊,我不禁微笑说: “但你还是怕她就是了。” “呵呵呵。”蔷子夫人促狭地笑笑。 此时,清治郎先生洪亮的笑声响遍全场,还以为发生什么事,只见他看着我们——正确来说,是看着蔷子夫人说话。我突然觉得气氛紧张,立刻发现蔷子夫人最不会应付的不是别人,正是清治郎先生。 “九十大寿真了不起。”我说。 “是呀。” “气势强到不像九十岁。” “是呀……” 蔷子夫人的目光与清治郎先生短暂接触,边对他客气微笑,边回应我的话题,听来有些心不在焉。接着,清治郎先生招手要蔷子夫人过去,我眼尖地发现她露出一抹哭丧的神情。 怎么办呢?我环顾四周,希望八千代小姐能够帮忙,幸好她立刻察觉情况不对,给了我一个“放心吧!”的眼色。我松了一口气,后来不仅八千代小姐,连奶奶君子夫人也靠了过去,大家有说有笑,看来真的不用担心了。 清治郎先生又开心地放声大笑,蔷子夫人也跟着微笑,不过笑容看来很勉强、空洞虚伪,连八千代小姐和君子夫人都是如此。 “遗传啊……”我不禁喃喃自语。 “我并不否认血浓于水的说法,但绝不代表水就比较差,像我跟婆婆就没有血缘关系。关系的强弱并不是重点,重要的是花多少时间去培养感情……只是血就是浓于水,才更容易浊。”樱子小姐如是说。 “比水更容易浊吗……”我似乎跌落一滩浊血之中,再也没有胃口享受美食了。 <hr /> 注释: 第四章 清洽朗先生一说“累了想休息”,这场仿佛永无止境的派对,突然像是咒语失灵一般宣告结束,我本来以为家族派对在寿星休息后还会继续,但清治朗先生一回房间,刚才的谈笑就像海市蜃楼般消失,众人接连打道回府。 “所以其他人没有要过夜罗?” “当然是想趁臭老头来罗嗦之前,尽早离开这里啊。” “你不回去吗?” 我们回到主屋,看着金泽先生送走一道道车尾灯。八千代小姐似乎没有离去的打算,我忍不住这么问。 “我才不管人家念我什么呢。” 八千代小姐贼笑说,但或许是担心蔷子夫人才会留下来,她为人心直口快,却还是懂得说话的分寸,不会刻意邀功,或是暗地里来阴的。我感受到八千代小姐悄悄护着蔷子夫人的心意,不由得微笑。或许是因为两人年纪相仿,关系就像姐妹一样亲密吧,我想到我家那个笨老哥也还是有善良的一面。 “不过严格来说,是爸爸喜欢蔷子才不让她回去……蔷子,你说对不对?” 蔷子夫人苦笑以对,没有点头而是默认了,看来她今晚在这里过夜的最大原因,就是清治朗先生的要求。 “啊,七绪姐姐家那两位可就不一样了。”八千代小姐下巴指着经过我们面前的中年夫妻,使了个眼色,“七绪姐姐大我一岁,她先生的公司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个年头……姐姐开的美容沙龙也是门可罗雀,大概是没什么理财概念吧。” 说到这里,八千代小姐似乎想起了什么。 “啊,对了,耕治好像也还在喔?” 八千代小姐一说,蔷子夫人和樱子小姐立刻面面相觑,表情诡异。 “幸好直江没来。” “是啊,真的。”两人互相点头。 我讶异这个耕治是何方神圣,蔷子夫人注意到我的疑虑,再次苦笑道: “是我堂弟,四叔叔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喜欢欺负直直,真讨厌。” 难得看到蔷子夫人这么明确地说“讨厌”,究竟是她真的很讨厌这个人,还是特别喜欢在原哥?或许两者都有。 “不过耕治现在是东藤集团里最能干的年轻人,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就成立了It公司,公司研发的软体目前还受到全球瞩目呢。” “就是那个语音辨识系统?”记得最近在网路上看过这条新闻。 “对对,好像是用在手机APP上面。” “我也有用tODO的APP喔。” tODO语音邮件APP不仅可以输入电子邮件,还可以语音输入推特和部落格,相当方便。这个APP不仅单字辨识能力强,还会定期自动更新网路上的常用字汇,或是记住其他互动APP输入的词汇,所以连网路流行语都能流畅转换。它还有个自己的形象角色叫“言音”,会用很可爱的声音读出文章,也是一大卖点,影音网站上常有人贴出“让言音说〇〇”的自录影片。 “东藤总公司的股价就是托他的福才扶摇直上,爸爸非常喜欢他,他现在还着手经营连锁观光饭店呢!刚开始大家都说隔行如隔山,不看好他,现在业绩好像成长不少。” “是喔……” “你知道我哥——耕治的爸爸体弱多病,不适合做生意,他一定从小看着自己的爸爸被我爸痛骂,所以才会想闯出自己的事业,让人刮目相看。” 我还是对这位“耕治先生”没什么好印象。 “记得他以前很爱打电动……” “我明天要跟慎太郎三个人一起去打高尔夫球,希望别闹事才好。” 八千代小姐嘴上这么说,表情却很期待,难道心里希望事情闹大?我的脑海里浮现大公司间的种种斗争,当有钱人真辛苦啊,还是穷一点比较轻松。是说,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当暴发户啦。 “慎太郎三十年前比现在好很多,是个皮肤黝黑的棒球少年,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 八千代小姐喃喃自语,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想起她在派对上跟慎太郎先生谈笑的样子。慎太郎先生应该比较年长,她却不叫他哥哥,而是像朋友一样直呼名字,难道同父异母立场也会不一样吗?这个问题闪过我脑中,但这并不是我该深究的事,东藤家的关系很复杂,不适合过问。 “今天还留在老家的,就只有君子妈妈跟最大的一美姐姐了,姐姐被退婚后就成了老妈子,在家作威作福,烦死人了……留下来的都是些蛇蝎,小心别被咬罗。” 我们走回主屋后,八千代小姐丢下这句话便离去了,她的房间似乎在隔着院子的对面。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真担心啊。尤其是爸爸,随时被人害死都不奇怪……”八千代小姐边走边嘀咕着可怕的话。回过神来,樱子小姐已经不见了,我以为她先回房间了,去找却是空空如也。 “樱子小姐去哪了?” “喔,她刚才自己先走了。” “我去找她。” 放着樱子小姐自己到处乱跑肯定没好事,我连忙穿着礼服就冲出房间。 “爷爷的房间在二楼,不可以上去喔!” 蔷子夫人像是在叮咛小孩一样,在门口提醒道。希望樱子小姐别上二楼才好。 真是的,难得今天对她刮目相看,怎么又到处乱跑啊?真像个需要大人看着的小鬼……我一边咒骂,一边赶往陌生的走廊,想要用跑的,又怕会打扰到其他人,更怕撞坏了什么昂贵的艺术品。 我克制着心中的焦躁,快步通过走廊,在转角处碰见一位缩在墙边的女人,一时还担心是樱子小姐,不过对方的身材比樱子小姐矮小很多。 “你、你怎么了?” “不好意思,我不太舒服……” 这个女人好像是东藤家的女佣,意外的年轻,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或许还不到二十岁,头发绑成包包头,身穿素面白围裙,戴着眼镜,下巴尖细,看起来弱不禁风,而且应该是真的不舒服,脸色相当苍白。 “你脸色不好耶,要不要休息一下?” “可是,我还得把这个送给老爷……” “是药吗?” 她伸手拉来放在脚边的托盘,托盘上放着小水壶、药包,和一瓶维他命加钙片之类的综合营养品。 “老爷几年前得过心脏病,所以有吃心脏方面的药,和一些维持健康的营养品。” “那……不然我帮你送去好了?” 我并不爱管闲事,但是看她真的很不舒服,忍不住开口问。担心樱子小姐是一回事,看到别人有难,我不能不帮。 “不不不,那怎么行。” 她坚决地说,额头上却冒出冷汗。 “我很敬佩你的工作态度,不过身体不舒服,还是不要逞强……” “奈奈子?”说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女性的嗓音打断我的话。 “夫人!” 回头一看,是蔷子夫人的奶奶君子夫人,身边还跟着樱子小姐,让我松了口气,希望她别惹出什么麻烦而被骂了才好。 “怎么了?” “她看来很不舒服,我有点担心……” 我赶到樱子小姐身边。这位名叫奈奈子的女佣看来有苦难言,我赶紧帮她解释。君子夫人听了静静对我点头,缓缓屈膝拿起托盘。 “今天你先下去休息,药我拿去就好。” “夫人,真对不起。” “没关系,健康最重要,快回房里吃点东西,如果明天还是不舒服,我陪你去看医生。” 奈奈子小姐这么紧张,我还担心她会被骂,但是听见君子夫人语气柔和,我就放心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当着客人的面才比较克制……不过仔细想想,这年头佣人的工作环境应该不会太差。 可是奈奈子小姐依然哭丧着脸不断道歉,一副很惊恐的样子;相较之下,君子夫人对奈奈子小姐说话的态度却温柔得吓人,我隐约觉得不对劲,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能目送君子夫人捧着托盘上楼,奈奈子小姐则是低着头离开。 “蔷子夫人的奶奶人真好啊……”等夫人走远,我这么说。 “……”樱子小姐也盯着君子夫人,但没说什么。 “樱子小姐,你怎么了?” 我又问了一次,她还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君子夫人离去的方向。我觉得不太对劲,这时突然闻到她身上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香气。 “咦?在原哥来过啦?” 我嗅了嗅问,她总算瞥了我一眼,给了一个“算你聪明”的眼色。这很简单,因为我闻到了在原哥常用的香水,清爽的橙香后接着甜甜淡淡的花香,就我所知,大概只有在原哥擦这种香水不会讨人厌。这个味道是我对在原哥的印象之一,也算是某种憧憬吧。 “他刚才来过一趟,到门口送完祝寿酒就离开了。” “送酒啊。” “科涅克白兰地,出厂年分和东藤先生的生日同年。” “哇……” 看来区区一瓶酒也马虎不得。不过,九十年的老酒一定很难找,这么独特的礼物果然很有在原哥的风格。 “他已经回去了?” “他说可能赶不上班机时间。” 那就是赶着离开罗…… “这样喔,真可惜。” 至少打声招呼嘛……想着想着,我完全忘了刚才感觉到的诡异气氛与疑问。如果这时候脑袋清楚一点,是不是就能改变未来了? ——不,应该改不了。因为,我并不是名侦探。 第五章 不管怎样,我都不能跟蔷子夫人一起睡,只好请樱子小姐和我换房间。今天正好是满月的隔天,拉开窗帘,月光如流水般缓缓洒落,晚上我喜欢像这样拉开窗帘睡觉。 “睡不着……” 蔷子夫人和樱子小姐立刻躲进房间,我闲着没事,懊恼自己竟然忘了带智慧型手机的充电器,买来的小说也看完了,真希望能快快睡着,可是白天听八千代小姐说了那些话,蔷子夫人的神情久久挥之不去,害我半睡半醒,被几个朦胧的梦境纠缠。 因为拉开窗帘睡觉的关系,天亮后阳光毫不留情地灌进来,如果是在自己家里,阳光会被隔壁人家挡住,不至于太猛烈,但东藤家的窗户周围却没有任何遖蔽物,我凌晨好不容易快睡着,就被强制晒醒。 “真是的……” 切记,下次去陌生的地方过夜,千万别拉开窗帘睡觉。我又抓抓一头乱发,想拉上名贵的窗帘,不经意地看向时钟,清晨五点二十二分。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的不是我的门而是其他房门,我好奇地开门,发现是奈奈子小姐在敲樱子小姐她们的房门。 “怎么了吗?”不知道她身体好点没?感觉脸色比昨天更差了。 “啊,请问……” “奈奈子,医生怎么说?” 奈奈子小姐还来不及回话,穿着就寝用浴衣的君子夫人就快步赶来,对她大喊: “他说马上赶来!” “医生?” 我立刻从两人焦急的对话中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应该是有谁生病或受伤了。 “奶奶,到底怎么……” 蔷子夫人睡眼惺忪地从房里探出头来,只在睡衣外披了一件薄外套,我赶紧别过头去。 “你爷爷的状况不太对,我想九条家的小姐或许知道该怎么做,听说她有个亲戚是名医?” “是这样没错……”蔷子夫人含糊回应。 亲戚是医师,不代表一定具有医学知识吧?更别提樱子小姐的叔叔是法医,樱子小姐的知识确实连专家都刮目相看,但并非针对活人,而是死人。 “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不过还是希望有人来看看……” “可是……”君子夫人语带恳求,但也不能怪蔷子夫人犹豫,我想她一定不希望君子夫人或其他人看见在原哥的未婚妻“平时的模样”。 “走吧。”然而樱子小姐完全不在意蔷子夫人的顾虑,突然从身后冒出来。 “啊!樱樱!”蔷子夫人惊声叫道,我一时不知发生什么事,定睛一看才吓一跳!睡眼惺忪的樱子小姐一如往常地穿着男用白衬衫,但下面没穿牛仔裤,露出白色蕾丝内裤和若隐若现的屁股。 “樱子小姐!这样不行啦!” 眼看樱子小姐就要上楼,完全不以为意,蔷子夫人一把抓住她,硬是推回房间里,应该是要叫她套上牛仔裤。 “爷爷他身体不舒服吗?” 只剩我面对手抚胸口、脸色苍白的君子夫人,她似乎随时都会晕倒,真令人担忧。 “是啊,他突然就没了气,慎太郎他们正在给他做心脏按摩呢。” “咦!” ——尤其是爸爸,随时被人害死都不奇怪。 我吓坏了,原本以为只是身体不适,此时脑中想起八千代小姐的嘀咕。 “附近没有AED吗?” 樱子小姐总算穿好牛仔裤,走出房门问。奈奈子小姐急忙离开去找,我们随后赶往清治郎先生的卧室。 “早上奈奈子照常去你爷爷房里拉开窗帘,发现你爷爷倒在书房的书桌边……” 君子夫人声音颤抖: 一到书房里,只见沙发椅被搬开,清治郎先生躺在地上,脸色铁青得让人恐惧,双眼涣散地望着天花板。 “这……” 我不禁语塞。这已经没救了,就连我看了也知道为时已晚,清治郎先生已经开始散发微微的尸臭。他身边有两名男子,一位是慎太郎先生,另外一位染着棕发的青年应该是耕治先生,耕治先生正用双手重压清治郎先生的胸口,拼命按摩心脏,樱子小姐看了却板起脸来。 “你的节奏太快了,心脏按摩每分钟的次数是一百次,看过卡通吧?猫型机器人、红豆面包英雄之类的,照那个主题曲的节奏去按刚刚好……不过现在已经跟节奏无关了。”樱子小姐冷冷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条命应该救不回来了。” “你怎么这样说?还不确定没救吧!” 耕治先生气急败坏,但连我都知道清治郎先生已经撒手人寰,只有他们不知道,或者说是不想承认。 “我来解释给你听。” 樱子小姐回应,并且跪在清治郎先生的头部右边,作势要他让开。她先看看清治郎先生圆瞪的眼睛,再缓缓抬起他的头检查下巴与脖子,最后哼了一声。 “角膜还没开始混浊,身上有尸斑,不过只要移动身体就会跟着改变位置。颚关节产生僵硬,四肢也出现轻度僵硬,从这些迹象来看,应该死亡四个小时左右。” “昨天晚上还喝酒喝得那么开心……” 身后传来颤抖的声音,回头一看是金泽先生。 “最后见到老爷是午夜十二点刚过,酒也没有喝太多,稍微小酌几口而已。” “死亡时间应该是在那之后的一到两个小时。咳嗽呢?晚上他有没有咳嗽?” “似乎有一点……” “嗯,我大致检查后,没见到什么外伤,最引人注目的顶多是嘴角干掉的白沫。” 樱子小姐为清治郎先生阖眼,此时八千代小姐和她姐姐匆匆忙忙地冲进来,接着是君子夫人,以及随便换过一套衣服的蔷子夫人。 “爸爸!”姐妹俩推开我和樱子小姐,上前紧抱清治郎先生。樱子小姐似乎还想多看看清治郎先生的遗体,不过今天实在不适合,只好无奈地跟我退到房门口,边走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好几次。 “发生什么事了?爷爷的状况呢?”蔷子夫人一看我们离开书房就追上来问,樱子小姐摇摇头。 “应该是右心衰竭,我没办法做更详细的诊断。听说他从几年前就心律不整,还有服用心脏病药物,可能是慢性心脏衰竭突然迅速恶化吧。” 总之就是症状突然恶化?蔷子夫人双腿一软、跪坐在地,明白清治郎先生已经回天乏术了,她很清楚樱子小姐绝对不会误判死亡。 “没救了对不对?” 但她似乎还想再次确认,抱着樱子小姐的膝盖,像是用尽全力般勉强挤出这个问题。 “很遗憾,他体内所有细胞正在崩解。” “怎么会……啊,怎么会这样……” 蔷子夫人趴倒在地,难过地呻吟,此时救护车的警笛声传到我们耳中,从走廊的窗户往外一瞧,红色警示灯已经来到附近,有人高喊救护车来了,结果却来不及了。 “我……去换件衣服。” 我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低声告知樱子小姐便悄悄离开清治郎先生的卧房。我不忍心看到他们被急救人员告知残酷现实的模样,只想尽快离开现场。 第六章 清治郎先生被送往东藤家指定的医院,按流程进行急救,最后还是宣告不治。我不懂为什么身体都已经僵硬了还要急救,樱子小姐解释这只是让家人安心的程序。 “医生的说法跟樱子一样,是心脏衰竭。” 蔷子夫人接了八千代小姐的电话之后,静静地告诉我们。由于所有家人都要赶往医院,留蔷子夫人独自看家,等大家都离开后,她坐在自己房间的沙发上沉默了好一阵子。 她并没有哭,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脚趾,教人看了更加不忍心。我去厨房想请人泡茶,奈奈子小姐正好在那里,她的双眼红肿。 “老爷……是不是过世了?” 听她这么问,我犹豫了片刻才点头。她哀伤地低头,几秒钟后做了个深呼吸,振作起来为我们泡茶准备早餐,我感觉食不下咽,但一闻到薄片吐司、煎蛋与培根的香气,突然又饿了起来。 我在厨房随便吃了点早餐,捧着托盘回去找蔷子夫人,托盘上是樱子小姐也喜欢的东西——热红茶与布丁。 “要不要吃一点?”我劝蔷子夫人吃点东西,她不解地抬头看着我,然后问道:“为什么是布丁?” “一部分是我自己爱吃……不过……伤心难过的时候,吃点甜食心情会好一点。” 我也认为空腹喝茶对胃不好,但是现在谁还有心情吃早餐?那至少吃点好人喉的东西。蔷子夫人听了讶异地看着我,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我没那么伤心,只是有点恍神。” “咦?” 看我有些吃惊,她又微微一笑。 “其实……君子奶奶不是我的亲生奶奶。” “呃……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她要谈清治郎先生,怎么话题突然跳得这么远?这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我一时会意不过来,结结巴巴地问。 “不过,我奶奶也不只是小妾,而是君子奶奶的亲妹妹……也最得爷爷宠爱。” “妹妹……” 我心头一惊,看君子夫人跟蔷子夫人长得有点像,又这么疼蔷子夫人,还以为两人是亲祖孙呢。 “听说以前她们姐妹俩感情很好,君子奶奶结婚之后,我奶奶也经常上门玩,结果被爷爷看上……趁君子奶奶怀孕的时候硬是对我奶奶……” 蔷子夫人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这真是……” 我再次语塞,这时候到底要说“太过分了”还是“不用勉强说”?我一阵混乱,不知道该不该让她继续说下去,而她没有停下来。 “后来听说亲奶奶产后月子没坐好过世了,但其实是自杀。君子奶奶虽然对我妈妈还算不错,妈妈还是在这里吃了不少苦头……所以我很恨爷爷。” 啊……原来如此,难怪蔷子夫人不喜欢回娘家…… 我能体会蔷子夫人的心情,也能感受到她心中的坚强、温柔与深思熟虑,这或许是她与生俱来的本事,也或许是身世锻链出来的能力。 “我长得跟亲奶奶很像,所以爷爷很疼我,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才对我几乎视同己出,可是妈妈不喜欢我这么受宠,每天痛苦不堪……抑郁而终了。”蔷子夫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或许叹的不是气,而是沉重的心情。“其实爷爷过世,比起伤心,我更觉得是松了口气,所以才会有点恍神……人是不是都会这样毫无预警地就走了呢……” 蔷子夫人说完,表示想要独处一个小时左右,我担心她会不会想不开,幸好等她走出房间已经恢复平静,代替还没回家的君子夫人打理大小事。 “听说要办个盛大的告别式,明天早上先火化。” “咦?不先办家里的守灵、出殡之类?” “因为爷爷不信教。” 就因为这样不办丧礼?真令人吃惊,不过我相信清治郎先生确实不信教,他看起来就不信神,也不需要什么心灵寄托。 下午两点左右,清治郎先生的遗体被运回东藤家,我们不好继续打扰,想打个招呼就离开,可是附近一带的亲戚接连赶来吊唁,东藤家里明显人手不足。我不希望让伤心的人们更加忙碌,于是尽力帮忙办点杂事,不知不觉就忙到傍晚,又要在这里过一夜。 到了晚上十点左右,已经没人上门,东藤家恢复宁静。今晚不用守灵,虽然来了很多不热的人,但君子夫人迅速打发他们,于是今晚豪宅里的成员和昨晚相同。吃完晚餐不久,有人敲敲我的房门、找还在想是谁,原来是八千代小姐。 “君子妈妈说,要找大家一起喝酒,昨天直江送来的酒几乎没动呢。” 由于晚餐大家各自用餐,赶在火化前追思一下也很合理。我和樱子小姐明明算是外人,君子夫人却坚持邀请我们,实在是盛情难却。我小心隐藏自己不能喝酒的事,但她似乎已经发现我未成年,其他人则对我毫无兴趣,再来只要樱子小姐乖乖的就好…… 我和樱子小姐前往餐厅,东藤家长女一美小姐、慎太郎先生、耕治先生和君子夫人已经到了,每个人都满脸倦容,气氛很冰冷。 七绪女士夫妻会晚点到,于是我们先开动。就座喝点东西后,气氛还是一样阴沉,众人不发一语,却不是失去亲人的伤痛,而是像蔷子夫人一样恍神。 “那……就举杯庆祝吧。”八千代小姐似乎受不了这阵沉默,用开朗的声音试图改变气氛。 “是举杯默哀!” 一美女士出言训斥。她是兄弟姐妹里的老大,年纪应该六十多岁,长得比较像爸爸清治郎先生,声音却像妈妈君子夫人,乍听还以为是君子夫人。 “为什么?庆祝应该没关系吧?大家不都辛苦这么久了?” “有些事情不能开玩笑。” 这次换君子夫人开口,但八千代小姐毫不觉得惭愧,只是耸耸肩。 “如果是玩笑话就好罗。是说,遗嘱还没改好,耕治应该觉得很可惜吧?” 话题突然转向耕治先生,他先吓得抬起头,接着一脸懊恼。 “其他人心里也都很开心吧?终于不用为爸爸的事伤神。再说,爸爸也不喜欢这种死气沉沉的环境,他这个人一辈子为所欲为,算得上了无遗憾吧?笑着送他走就好啦。” 八千代小姐说完,自顾自地举起啤酒杯,爽快地一饮而尽,君子夫人看了这样的女儿有点哑口无言,表情却逐渐缓和下来。 “这么说也是。” “连妈妈也在胡说!” 一美女士不由得尖叫,差点就要晕倒。 “我只是觉得笑着送你爸爸走,比较符合他的风格。” 君子夫人卷起碍事的和服袖子,伸手要替八千代小姐再斟一杯酒,坐在八千代小姐和君子夫人之间的慎太郎先生轻轻接过酒瓶,帮八千代小姐斟满酒杯。 “那就干杯庆祝吧。慎太郎?” 八千代小姐对慎太郎使了个眼色,要他带头,正好金泽先生送上新的啤酒,慎太郎先生把自己的酒杯硬是推给金泽先生,抓起啤酒瓶看看君子夫人。夫人点头,他便站起身来将酒瓶举在胸前,宛如举着宝剑的骑士,闭上眼睛深呼吸。 “敬会长……我们的唐璜。” 唐璜……记得是欧洲的传奇风流男子。慎太郎先生高举酒瓶,众人一片笑声,举杯庆祝,只有金泽先生一个人拿着酒杯,低头强忍泪水。慎太郎先生好心地拍拍他的背,用啤酒瓶碰了他的酒杯一下,然后直接对嘴喝上一口。 气氛似乎突然轻松了起来,就像普通的小型守灵夜,只有耕治先生一个人不是滋味,想要和坐在旁边的樱子小姐说上几句话,樱子小姐不理,只好闹起别扭。不过,当八千代小姐拿来几瓶酒坏心眼地说:“我们来喝爸爸珍藏的酒!”他也突然心情大好。 “这是但丁的酒。”耕治先生说着,拿起一瓶葡萄酒,“但丁是‘神曲’的作家,这是他的后代酿的酒。爷爷是个法国通,就只有葡萄酒独爱义大利酿造生产的,尤其这家酒庄的老酒更是他的最爱。” 他一边卖弄知识,一边从金泽先生手上抢过开瓶器,自认熟练地拔开软木塞,大剌剌地倒了杯酒,看来就像个自以为很懂葡萄酒的老粗。 接着,他开始对蔷子夫人炫耀自己的分公司开到国外,前几天还在新加坡,今天特地搭飞机赶回东藤家,蔷子夫人当然是充耳不闻。 这时七绪女士夫妻总算姗姗来迟,看来似乎吵了个架,夫妻之间有点疏远,难道真的是钱关难过? “好了,喝杯葡萄酒吧。” 樱子小姐和蔷子夫人都不理会耕治先生,他只好把矛头转向七绪女士夫妻,斟了一怀红酒递给七绪女士,此时金泽先生终于按捺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好啦,别哭了,病死的有哪里不好?我还以为爸爸哪天会被人杀死呢!” 不出所料,说这种难听话的果然是八千代小姐,我以为君子夫人或一美女士会出口责备,却突然听见碰撞声响。 “咦?”我吓得往声响的方向看去,坐在正对面的七绪女士胸口一片红,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我吓得寒毛直竖,她那仿佛胸口冒血的模样,看得我头晕目眩。 “不是血,是红酒。” 樱子小姐看穿了我的惊慌,冷淡地解释。原来是七绪女士没接好耕治先生递来的葡萄酒杯,把胸口与桌上的餐点染得一片紫红。 “糟糕,这样会洗不掉。” 蔷子夫人一听不是血就松了口气,连忙拿出手帕起身上前,一时紧绷的气氛舒缓下来,众人继续谈笑,七绪女士身边的丈夫也拿起桌上的白布帮忙擦拭,还不禁抱怨:“你在搞什么啊?” “别碰我!” “七绪?” 没想到她甩开丈夫的手,还一把推开他拉开距离。众人再次望向七绪女士,君子夫人发现女儿的脸色异常紧张,忧心地走上前去。 “妈,对不起……” 七绪女士突然高喊一声,伏在君子夫人胸前。 “什么对不起?”七绪女士身上沾满红酒,但君子夫人似乎不在意。 “是爸爸的事情……” 她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直指着丈夫说:“爸爸是被谋杀的……凶手就是这个人,俊之!” <hr /> 注释: 第七章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使餐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七绪女士的丈夫俊之先生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先愣了一下,然后气得浑身发抖,满脸通红。 “七绪!你在胡说什么!”他一边动手想要抓住七绪女士。 “不要!”七绪女士突然放声尖叫,仿佛自己即将遇害一样,君子夫人也挺身而出,护着女儿,果然姐妹情深,八千代小姐和一美女士也赶上来保护七绪女士。 “妈,对不起,爸爸是俊之杀的,昨天晚上我们在谈事情,说爸爸既然不肯借钱,还不如死了好……这样就能分到遗产,对不对?”七绪女士躲在君子夫人背后,边说边发抖,“我当然只是开玩笑,可是他很认真,说公司可以弄到砒霜,假装食物中毒要他的命……所以他一定是昨天晚上……趁我不在房间……” “别乱讲!”俊之先生大吼。 “叫警察!”耕治先生也大吼回去,一把抓住俊之先生。 “不对!不是我!七绪骗人!她才是凶手!” 俊之先生气得太阳穴爆青筋,扭着身体想甩开耕治先生,并指向七绪女士,七绪女士也涨红着脸反驳: “你不要骗人!” “少胡说!明明就是你杀的!你想让我背黑锅?明明是你半夜溜出房间,说要去拿酒,结果一个多小时都没回来吧?” “那是……” 七绪女士突然慌得说不出话,众人也明显觉得不对劲。 “别管他—快报警!” 七绪女士大吼,企图回避问题,但这反应实在太奇怪了。慎太郎先生从金泽先生手上接过电话,却开始犹豫要不要报警。 “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杀爸爸!也没有弄到什么砒霜!” 俊之先生甩开耕治先生的手,向慎太郎先生求救。慎太郎先生手拿无线电话,交互看着俊之先生和七绪女士。 “总之警察会调查真相,你快报警吧!” 耕治先生催促。 不过慎太郎先生还是没拨打一一〇,应该是怕七绪女士真的下了手。不管怎样,报警来抓自己家人总会犹豫。 “还是你心里有其他线索?”耕治先生似乎跟我想的不一样,瞪着慎太郎先生低声说。 “什么?”慎太郎先生目露凶光。 “果然没错,我一直很担心哪天会发生这种事。” “耕治?你这是什么意思?”君子夫人听耕治先生这么说,不禁讶异反问。 “是金泽啦。”耕治先生突然指向站在慎太郎先生旁边的金泽先生。 “你说……金泽他怎么样?” “他杀人!就是金泽正德这个管家杀了爷爷!” 耕治先生气呼呼地瞪着金泽先生。 “啊?我、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矛头突然指向金泽先生,吓得他东张西望,似乎想问我们怎么会怀疑到他头上。 “是呀,金泽伺候爸爸这么久了,你乱讲什么!” 君子夫人也连忙反驳。 “唉,陪爸爸这么久,才有更多杀他的理由吧。” 七绪女士倒是松了口气,像是洗脱了罪名一样低喃着。 “是啊……眼前就有一个。”耕治先生点点头,意有所指地看着慎太郎先生。 “借口罢了。”慎太郎先生被这么一盯,眉头皱得更深,也瞪了回去。 “是吗?那你告诉这位客人,爸对金泽做过什么?还有,你妈妈是谁?” “咦?”话题突然牵扯到我这普通的旁观者身上,太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连忙望向樱子小姐求助,但她竟然对这场风波毫无兴趣,只顾着吃桌上的无籽葡萄。 “耕治!别说了!”君子夫人连忙制止,耕治先生却还是瞪着我,指着慎太郎先生。 “这个人的妈妈就是金泽他老婆!他是爷爷睡了人家老婆才生的私生子!我看金泽只是装得忠心耿耿,其实一直在找机会下手杀人吧!肯定没错!” “咦?”金泽先生低下头去。 “呜……”慎太郎先生紧闭双唇,喉头发出懊恼的呻吟。虽然八千代小姐说过慎太郎的妈妈不是君子夫人,但生母是金泽先生的老婆……真是晴天霹雳。 话说回来……难怪他不叫清治郎先生爸爸,而是“会长”,因为这个人跟蔷子夫人一样,都不是君子夫人的亲生子女,我愈来愈不能原谅清治郎先生这个人,虽说死者为大,但我现在很能体会八千代小姐说的话——他随时都可能被杀。 当然我也不认为金泽先生会痛下杀手,不禁歪头沉思。樱子小姐总说杀意是种病,我转头想找樱子小姐确认,她却像个小孩子一样,陶醉地将大颗葡萄一颗颗整齐地排列在桌上——不行,她根本靠不住,我只能猛摇头。 “不过……为什么要挑昨天晚上呢?如果想假装病死,根本不需要挑时间,何必特地选人最多的时候?” 耕治先生突然望着我发愣,应该是觉得我这么说也对,但接着又猛摇头否认。 “不对……我昨天晚上确实看到他拿着直江送来的科涅克跟一颗榴槤进爷爷房间啊。” “爷爷他……生前很喜欢榴槤,可是榴槤不是你买来送他的吗?这怎么会扯上他的死呢?” 君子夫人替金泽先生说话,看来清治郎夫妇非常信任金泽先生。 “问题是跟酒一起送!榴槤配酒精会侵蚀胃部,有生命危险,因此榴槤产地的人都会提醒买家千万不能配酒吃,你们都不知道?” 耕治先生气急败坏地拍桌,拍倒了一旁的酒杯,桌巾又多染了一片红。大家似乎不清楚酒与榴槤的关系,纷纷感到疑虑,老实说,我也只知道榴槤很臭。 “我以为房里会有别人,爷爷只喝酒,榴槤是别人吃……既然爷爷死了,原因很可能就是酒配榴槤,我们应该把这个人交给警察!如果是真的,就是不折不扣的谋杀!” “可是,我只是听老爷的吩咐……”金泽先生的表情非常为难。 或许榴槤配酒精真的有可能害死清治郎先生,但在这种情况下,金泽先生的罪有多重?过失致死吗?至少现在看来,他是听主人吩咐送去的,自己不清楚,应该算不上谋杀,只是耕治先生一口咬定金泽先生就是凶手。 “你还想狡辩!” 耕治先生怒吼一声,吓得金泽先生缩了起来,慎太郎先生连忙介入。 “不是狡辩!他总是随侍在会长身边,如果想杀,早就动手了,之前病倒的时候干嘛不杀,等到今天才杀?” “我同意,如果要制造谋杀迹证,选人多时找人顶罪或许比较方便,但他明显是病死的,要是金泽先生动手杀人,特地挑选今天凌晨未免太不自然了。” 我接在慎太郎先生之后表示肯定意见。我不觉得他会杀人,更别提是杀东藤先生。 “杀人一定有理由,就像人体必有骨骼一样。” 慎太郎先生用力点头赞同我的话,然后大叹一口气,将无线电话放在桌上喃喃自语。 “对,要有理由。就算真的死于榴槤配酒精,他也是听从吩咐才送去。再说,会长既没喝酒,也没吃什么榴槤。” “咦?”耕治先生诧异地看着慎太郎先生和金泽先生。 “是真的。”慎太郎先生说得斩钉截铁,然后疲倦地坐在椅子上。 “这怎么可能……” “不会错,因为是我亲口劝他别吃喝这些东西,并且准备了其他的酒,会长没办法喝太多。” “你是不是打算帮金泽脱罪?因为你十三岁之前都是金泽带大的!” 耕治先生出言挑衅,慎太郎先生又长叹一口气,下定决心、沉痛地将散乱的发丝往后拨平。 “错了,我没帮他脱罪,没有这种事。”慎太郎先生抱着头,不断否认。 “少来!在爷爷看上你的好成绩之前,没人提过你是东藤家的血脉对吧?你一定还是把金泽当亲生父亲,所以才会想护着他!” 耕治先生气得脸红脖子粗,骄傲地看看众人,似乎想让大家认同他的推理,却没有一个人点头。他急得从口袋里掏出智慧型手机说要报警,慎太郎先生一看立刻起身。 “是我!”慎太郎先生大吼。 “咦?” “真的不是他……因为会长是我杀的。” 耕治先生手拿智慧型手机,目瞪口呆,似乎无法理解刚才的话。 “啊?” “耕治,这都是你害的。”慎太郎先生语气沉痛。 “怎么会扯上我……” “你不只经营It企业,还受托营运东藤观光集团,昨天晚上会长对我说,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被赶过了!我终究不是嫡子,虽然你也不是长男的孩子,但至少是东藤家的正宗,比我更有继承权!”慎太郎先生说到这里,狠狠往桌上一槌,手肘撑住桌面掩面,不顾翻倒的葡萄酒弄湿衣服,“会长说,如果我想继承事业,就得再努力几十倍,办不到就没我的事;要是真的想找份工作就去当耕治的佣人,再娶个合耕治胃口的老婆,或许下次佣人的孩子就真的能继承东藤家了……” “怎么会……” 这话真过分,清治郎先生这人到底有多坏?就连耕治先生也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一时冲动,想到院子里有梅树,梅子应该还很青涩,听说青梅的果核含有类似氰化钾的毒素,又想说酒多少可以掩饰毒的苦味,就连忙到庭院里找来青梅,剥出果核加到酒里送进会长房间……” 慎太郎先生缓缓抬头,拿起倒在手边的葡萄酒瓶盯着瞧。 “这……这是真的?” 耕治先生脸色铁青地问,慎太郎先生缓缓点头,却很坚决。 我看看樱子小姐,想知道青梅的果核是不是真的有那种毒素,没想到她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对喔,我记得昨天晚上有人去了院子,我匆忙躲起来,没看见对方的长相。” 七濑女士这么说,俊之先生讶异地问自己老婆:“你为什么要躲?”七濑女士听了连忙躲到君子夫人身后。 “Valpolicella Classico……就是跟这个一样的葡萄酒,我不确定会长有没有喝,但是既然死了,很可能……” “看你干的好事!” 慎太郎先生说到一半,就被金泽先生的怒吼打断,我们也吓了一跳,只见金泽先生怒气冲冲地往慎太郎先生脸上揍了一拳,发出一声巨响,酒杯摔碎在地上,酒瓶与无线电话机也跟着摔落。 “你这五十年都学了些什么?学杀人吗?” “爸……” 慎太郎先生从椅子上跌坐在地,呻吟着抬头看金泽先生。金泽先生浑身燃烧着熊熊怒火,气势惊人,完全不像之前那温和矮小的好好先生,八千代小姐连忙介入两人之间。 “住手!等一下,酒杯呢?酒杯怎么了?有脏吗?我们还不清楚爸爸是不是真的喝了葡萄酒啊!医生也说是心脏病啊!” 八千代小姐跪在地上说,地上散落着玻璃杯碎片,刺得她膝盖出血,她却仿佛毫不在意,紧抱着慎太郎先生的头护住他。 不过她也说得没错,医院开出的诊断是心肌梗塞,清治郎先生本来就接受过慢性心脏衰竭的治疗,樱子小姐也说发病是无可奈何,如果真的被氰化钾毒死,医生应该也会发现什么类似的征兆吧? “是啊……金泽,现在还不确定是慎太郎的酒害死了爸爸。” 一直默默聆听的一美女士沉痛而感慨地说了。 “因为想杀爸爸的人不是只有慎太郎,连七绪也希望爸爸死了最好。”一美女士瞥了七绪女士夫妻一眼,缓缓走上前来,捡起地上的酒瓶放回桌上,然后站到慎太郎身边低头说:“就连我也希望爸爸死……而且可能就是我杀的。” “姐姐?”八千代小姐听见头上传来的声音,吓得倒抽一口气。 “上星期我看了新闻……电视上说心脏病的人不能服用治阳痿的药,所以我半开玩笑地送了一点给爸爸,人家不是说没有阳痿问题的人也能吃来壮阳?爸爸还笑着夸我难得这么贴心呢。”说到这里,一美小姐吞了吞口水,似乎不敢再说下去,但最后还是全盘托出:“昨天晚上,我没看到女佣奈奈子的人影,应该是在爸爸房间里……或许他就用了那些药吧。” “怎么连你也做这种事……” 这就叫做骨牌效应?接二连三浮出台面的杀意,让君子夫人目瞪口呆、差点晕倒。蔷子夫人连忙从身后搀扶,但一美女士则像个孩子,猛摇头反驳君子夫人的话。 “爸爸不是都九十岁了吗?他要我对妈妈保密,我就没对大家说,可是他去年又让女佣怀孕了!现在还对奈奈子图谋不轨,这么丢脸的事情……究竟想干到几岁才甘心啊?” “就算这样……你也未免太……” “我想过,如果爸爸真的吃壮阳药吃到死,应该做鬼也风流,这是他自做自受!可是我没想到他真的会吃……” 一美女士突然放声大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清治郎先生的亲骨肉痛哭,想也奇怪,爸爸或爷爷过世当晚,哪有一个家庭不会伤心痛哭?然而,这也体现了清治郎先生做人有多失败。 “没办法,大家都希望他死。”看着姐姐痛哭,八千代小姐搂着她的肩头,低声安慰。 “世界上哪来死有余辜的人!”君子夫人突然愤慨地驳斥。 “这只是场面话!妈一定也想杀爸爸对不对?他一直背叛你啊!” 八千代小姐不服输地紧咬君子夫人,君子夫人一时语塞。 “我不恨你爸爸。当然,我也曾经有过很痛苦的日子,那也只是一开始而已。能当你爸爸的太太,我真的很幸福。” “少骗人!” “不是,是真的!如果不觉得幸福,怎么可能受得了当那个人的太太!” 君子夫人气愤怒吼,像要吐出火球一样,这话回荡在餐厅里,让大家哑口无言。 “不管你们怎么想,我确实很幸福,因为我亲手养大了这么多孩子,这么多孩子又生了更多孙子,这不算幸福算什么?” 君子夫人愈说愈哽咽,最后从通红的眼中溢出泪珠。八千代小姐不再反驳……不,不只八千代小姐,餐厅里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我要去自首……” 这家人大约沉默了十分钟,气氛就像冰山一样又冷又硬,突然一美小姐开了口。 “不去又不会怎样!医生的诊断书已经说是心肌梗塞,爸爸又把我们害得那么惨,就不用再管他了吧?” 结果连八千代小姐都说得哭了起来,我不知所措,为难地望向蔷子夫人,她在一群相拥的姐妹面前面无表情,紧咬嘴唇。 “不对,这样不行……我去自首吧。我做的事情天理难容,必须受罚。” 慎太郎先生语气坚决地说。 “不行……养子不教父之过,我替你去自首……你替我好好守着东藤家。”金泽先生面色凝重地说。 “爸……”慎太郎先生沉痛地皱起脸—— 就在这时,餐厅里突然有人放声大笑。 “樱……樱子小姐?” 一时之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相信竟然还有人笑得出来,但那确实是清楚的笑声,更没想到是出自樱子小姐口中。 “唉,差不多该收场了吧?” 我还以为樱子小姐都在睡觉,没想到她边笑边慢慢睁眼,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丢出莫名其妙的问句。 “你说什么?”耕治先生双眼圆瞪,追问樱子小姐。 “你们这场滑稽的闹剧到底还想演多久?我明天还要开车,想回房间休息了。” 樱子小姐似乎很不喜欢跟耕治先生说话,突然臭着一张脸回答。 “什么闹剧!你可别乱说!” 就算樱子小姐嘴巴再毒,有些话也不该说出口。她对自己没兴趣的人无比冷淡,这句话简直就是残暴,我连忙训斥她。 “这不是闹剧是什么?就算东藤先生是歌剧迷,在生日宴会上演这出戏也比儿童表演还糟糕,无聊透顶。” “无、无聊透顶?你说这什么话!刚大家说的话你都没听见吗!” “听见啦,我不就说是闹剧吗?因为根本没有人杀了东藤先生啊。” “你说什么?” 耕治先生目瞪口呆,再次追问樱子小姐。樱子小姐鼻头一皱,极为不悦地顿足。 “到底要我讲几次呀,东藤先生根本没被杀。” “什……”餐隐里所有人同时望向樱子小姐,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爷爷他……真的不是被谁杀死的吗?”蔷子夫人问。 “对,我非常肯定。” “你怎么敢下定论?” 耕治先生一问,樱子小姐又猛皱鼻头,糟蹋那张漂亮的脸蛋。她接着往后靠在椅背上,翘起修长的腿,用双手手指搭成三角形顶在嘴唇上,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我想想哦……首先,死因不是砒霜中毒,砒霜中毒会引起上吐下泻,还有独特的蒜臭味,东藤先生的遗体只有微微的酒气和尸臭。”樱子小姐边说边看着七绪女士的丈夫俊之先生,“再来,你老婆晚上溜出房间不是为了杀她爸爸,而是忙着见那个等在外面的年轻人。那个地方离后门很近,方便幽会,这才是她特地溜出房间的理由。” “什……”七绪女士满脸通红。 “你果然有鬼!”看来俊之先生也早就知道事有蹊跷,瞪着自己老婆,气得满脸通红。 “想知道详情,就去问家里的保全,后门有装监视器……对了,下次记得找个更好的地方,我从房间就能把你的幽会尽收眼底,月光可是比你想像的还明亮喔。” 这话前半是说给大家听,后半是说给七绪女士听,樱子小姐边说还边窃笑。七绪女士以外的女士们不禁害羞地说“哎哟”“真是的”,七绪女士则是羞到脸色由红转绿。 “再来,榴槤配白兰地吃了会伤身,根本没有医学根据,是听说过吃太多会出人命,不过倒是没见过胃被侵蚀的案例。这就好像日本人说的兔肉不能配梅干,但是顶多只听过宿醉的例子。” “可是我在产地听人家说……”耕治先生连忙反驳。 “我也听过这传言,应该是人云亦云。再说,清治郎先生不是还没吃就被劝退了?这件事情可以找厨房确认……接着是葡萄酒配青梅。”樱子小姐放下翘着的长腿,挺直身子询问慎太郎先生,“请教一件事,你在酒里放了几颗青梅果核?” “大概十颗……” “十颗,原来如此。” 樱子小姐扬起嘴角笑了笑,这是嘲笑。 “青梅里面确实有种氰配糖体叫做苦杏仁素,大量摄取果核的确可能致死,不过呢,氰跟氰化钾是两回事,氰化钾是氰的金属化合物,苦杏仁素一般则是称做维生素B17,本身并没有毒性。只是经口摄取苦杏仁素,会在肠道中分解转化成氰化氢,这才是类似氰化钾的毒素,不过成年人要摄取两三百颗青梅果核才能达到致死量,只吃十颗死不了,顶多运气差点拉肚子罢了。” “两……两三百颗?”慎太郎先生诧异地复诵,看到他的反应,樱子小姐反而冷笑两声。 “不管是多恐怖的毒素,都一定有致死量,就好像洋地黄这种剧毒,量少也能治疗心脏病。” 樱子小姐手肘靠着桌面,手指抚着倾倒的酒杯杯缘,指尖沾上红色液体,擦出细尖的声音来。 “还有,你应该对葡萄酒没兴趣吧?记得你昨天喝的也是气泡威士忌。” 慎太郎先生耸耸肩,不知道这哪里重要,但樱子小姐似乎说得没错,他今天也没喝过耕治先生开的葡萄酒。 “那难怪你不知道,已故的东藤先生对酒可是讲究得很,可以说是葡萄酒通,所以绝对不会用糟蹋的喝法去喝好酒。” “是不是要醒酒?”蔷子夫人立刻接话,“亡夫也是位爱酒人,他只要拿到陈年好酒,一定会把酒换装进玻璃瓶放置一段时间,让酒接触空气引出甜味与香气才肯喝。” 樱子小姐听了点点头,轻弹玻璃杯一声,表示正确答案。 “没错,所以敢公开宣称自己懂酒的上流人物,不可能拿着难得的老酒直接开瓶就喝,太浪费了。一定是先装入醒酒瓶,好好醒过酒,再享受它最芬芳香醇的滋味。因为醒酒也有剔除酒瓶沉淀物的作用,所以在醒酒的途中,一定会发现酒瓶里有异物。” 我看向拿着好酒对嘴喝的耕治先生,他轻轻耸肩,尴尬地低下头。樱子小姐显得很开心,笑咪咪的。 “显而易见的,东藤先生应该没喝那葡萄酒,他不可能没发现瓶里有异物,发现了也不可能会喝。而且,他要是真的氰化物中毒身亡,我们也不可能平安无事,因为氰化氢是会气化的毒素,所以氰化物中毒的死者,连吐出来的气体都有危险。” 八千代小姐听了,吓得把手搭在慎太郎先生肩膀上,慎太郎先生也用微微发抖的手握住她。 “最后是治阳痿药,东藤先生根本没吃那东西,我看他昨天在派对上转送给其他客人,好像是次子那个不肖子吧。这你们也可以问问,东藤先生还说‘我不需要这玩意儿’呢。” 樱子小姐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女土们各个面红耳赤,男士们也不知道怎么回应、面面相觑。樱子小姐直率的个性让我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只有一美女士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然后是女佣奈奈子,她昨天晚上并没有去东藤先生的房里,应该是身体不舒服回房休息去了——我想应该是怀孕了吧。” 樱子小姐说着又冷笑两声,显得若无其事,但众人脸色大变,只有君子夫人的表情异常平静。 “你说什么?为什么敢这样说?奈奈子有告诉过你?”君子夫人静静地问,眼神冰冷。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 “我想也是。” “不过你看到她身体不舒服,就要她‘快回房里吃点东西’。一般来说,我们会劝感冒的人吃点营养的东西,但是你没有这么说,好像早就清楚吃点什么就会减轻症状。有些病饿肚子的确不舒服,不过也该劝人家吃药吧?这是我个人的推测,她身体不舒服只要吃东西就能解决——那是不是害喜呢?从君子夫人的反应看来,应该不会错了。” “……”君子夫人目光一沉。 “怎么可能……妈,这是真的?” 一美女士这么问,君子夫人紧闭双唇不肯回答,母女之间气氛紧张。一美女士眉头深锁,一定是在生气,气樱子小姐说出事实。我这才想起当时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因为奈奈子小姐害怕君子犬人知道自己怀了雇主的孩子,不管夫人对她多好,肯定都会胆战心惊。 “妈,为什么……” “总之我的见解跟医生一样,东藤先生死于心肌梗塞,更简单的说法就是心脏衰竭。”一美小姐正要责备君子夫人,樱子小姐立刻举手,打断她的话,“右心衰竭会造成多余血液囤积在肺脏里,引发肺水肿,这会让人口吐白沫,就是留在他嘴角的那个痕迹,简单来说,他是被自己的体液给淹死,这样大家都满意了?还要继续争执什么下不下毒的闹剧吗?” “不用了……可是既然有杀人动机,应该会被控杀人未遂……我做的事情必须赎罪。” 慎太郎先生说道。他面色凝重,捡起落在地上的无线电话。 “话是这么说,但你要怎么举证?你心中的杀意,只有自己看得见吧?” “但我真的……” “不,樱子说得没错!慎太郎,你没有杀任何人,你只是……只是把葡萄酒送去房里而已。” 一直缩在旁边聆听的耕治先生,连忙赶到慎太郎先生身边抢走电话。 “慎太郎,我并不打算把你赶出这个家……不,连想都没想过。”耕治先生做了个深呼吸,“我……只是想试试自己的本事,或者说想让爷爷另眼相看……说真的,我根本不敢想像自己撑起东藤家,我没那个能耐啊,只是跟你合不来而已……”耕治先生含糊其辞,低下头去,双眼通红,“连我也觉得这个家需要你,而你……不也是因为这样才留下来吗?别说你要去自首……每个人不都有鬼迷心窍的时候?拜托别说是我害的……请你留在这里吧。” “耕治……” 耕治先生像是大梦初醒,拼命对着慎太郎先生坦白,这想必是真心话,耕治先生只是个努力忠于自我的人,并不是个坏人。 慎太郎先生诧异地看着耕治先生,最后耕治先生伸出手来,希望握手和解,慎太郎先生犹豫片刻之后回应了他。 “结果我们都一样,害怕爸爸,讨好爸爸,使生活一团混乱。姐姐也只是想顾好这个家而已……对不对?”八千代小姐紧紧抱住失魂落魄的一美女士说。 接下来似乎不是我们该旁听的气氛,这段时间属于被抛下的人们。 大家化去了心中的芥蒂,聚在一起侃侃而谈。我和樱子小姐悄悄离开餐厅,在门口回头一看,君子夫人拉开距离,看着自己的孩子们哭泣、和解、互相安慰,冲突慢慢化为圆融,而她却对着这阵喧嚣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难道是气孩子们的图谋不轨?还是看着家人团结一心,松了口气? “啊……” 我突然与君子夫人四目相接,她轻轻对我鞠了个躬,低头那瞬间的唇形看来像是微笑——应该是我多心了。 第八章 无论夜是多么的深,总会见到清晨曙光,我们在东藤家度过一个曲折离奇的守灵夜,真的是整晚都睡不好,隔天一早应该一上车就会呼呼大睡,樱子小姐似乎也睡眠不足,看来不太开心。 我很讶异早餐竟然是大家一起吃,到餐厅一看,七绪女士夫妻不在场,那两个人应该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 上座由慎太郎先生坐,左边是耕治先生,右边是君子夫人,接着是一美女士和八千代小姐,慎太郎先生和耕治先生不停讨论工作,君子夫人训他们吃饭要专心,但口气很温柔,看着他们似乎觉得心满意足。昨天晚上两人也聊到很晚,如果是不知情的外人看了,两人或许就像父子,已经没有任何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共同承担罪过能同时带来罪恶感与团结感——我不晓得这是不是完美的结局,无论什么理由,杀人都是滔天大罪,不过樱子小姐应该会说这是事后诸葛……真庆幸最后没有任何人犯罪,我也不希望这些人变成罪人。 当然问题还是得积极处理,譬如说奈奈子肚子里的孩子,以及遗产继承事宜等等。这些人可能一辈子得抱着罪恶感活下去,不可能有什么幸福美满的结局……但我还是由衷祈祷,他们的未来能够不那么痛苦。 吃完早餐,我们打算趁亲戚集合参加火化仪式前先回旭川。北海道的习惯就是不能让客人空手而回,君子夫人和一美女士慌慌张张地准备饭店汤罐头、哈密瓜、送礼用的面线礼盒等伴手礼,连明明要先留下来的蔷子夫人,空出来的行李空间几乎都被伴手礼填满。 我出发前想再给清治郎先生上个香,发现八千代小姐人在房里。 清治郎先生躺在自家床上,脸上盖着白布,苍白的双手交叉于胸前,手背上的汗毛在朝阳下显得晶亮。八千代小姐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在我们上香拜拜的过程中一直默不作声。 “这个人真的到最后都一样任性。”当我抬起头来,八千代小姐呢喃说道,“他把我们整得这么惨……死后还要让我们头痛,真的很过分。”说着说着,她慢慢哽咽起来,“派对那天晚上,他说过阵子要找大家一起去旅行,还说去瑞典不错。他没去过,一定很好玩……明明这么想去,竟然自己先走了,他就是这么不懂别人的心情……” 八千代小姐潸然泪下,我很讶异她竟然会为清治郎先生如此哀痛,同时也松了口气。血毕竟浓于水,再怎么可恨也是家人。 “瑞典啊……”樱子小姐突然抬头。 “告诉你,那在瑞典是合法的。” “合法?”八千代小姐一头雾水地反问。 “我是指你们,只要父母有任何一边不同就算合法。” 八千代小姐懂这句话的意思吗?我还没能确认,就被樱子小姐硬是推出房间。 “合法?什么事情?” “这个嘛……只能说,他也有从自己的角度去关心孩子吧。” “啊?”我完全听不懂。 “别提了,我们走,今天还有时间,去完圆山动物园,再带你去北海道大学的综合博物馆,让你充分学习骨头的知识!” 我不是说过八百次不想学吗?她老是当耳边风……算了,今天就陪她一程吧。 在车子离开东藤家的豪宅之前,东藤家的人全都出来送行,这群人在阳光下目送我们离开,看起来就像一张全家福照片。 后来我们离开东藤家,听说在火化当天就宣布了遗嘱,清治郎先生公平公正地将遗产分给了每个孩子,孩子们怎么想则不得而知,应该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想必某些人会继续争夺遗产吧。蔷子夫人除了分到不动产之外,还分到了那幅猫的画像。 我们去到书店,碰巧看到架上的北海道经济杂志提到东藤先生,拿起来一看,报导列出东藤先生的种种恶行,以及两位继承人将携手带领公司继续前进。 最后七绪女士夫妻还是离婚了,而七绪女士又与小她二十多岁的男人再婚,女人真坚强。 就在东藤先生死后一年左右,某天我与樱子小姐约在旭川站前碰面,在去买物公园的站前路口聊着接下来该去哪里,突然车站前方有个女性嗓音喊住我们。 “啊,两位午安。” 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君子夫人,不回应未免太失礼,我们也上前打招呼。她今天还是穿着优雅的和服,推着婴儿车退到阴凉处,对我们亲切地行礼。 “怎么了?难道是要去找蔷子夫人?” “是呀,想让她见见这孩子。” 君子夫人开心地稍稍打开婴儿车的遮阳罩,里面躺了个面颊红润、眼睛大又亮的可爱小婴儿。 “名字叫做清佳。” “哇,好可爱的名字喔。” 我想这应该是清治郎先生和奈奈子小姐的孩子,但实在不好意思问清楚,只好随口敷衍,没想到樱子小姐似乎很喜欢婴儿,盯着清佳妹妹露出微笑。 “后来呢,一美差点要把奈奈子赶出家门,但是清治郎也都走了,就不再追究,所以这孩子是东藤清治郎最后留下的骨肉。” “那我就放心了。”樱子小姐点点头说。 君子夫人看着可爱的婴儿,笑得很开心,表情既像妈妈看着儿女,又像奶奶看着孙子,由衷爱着眼前的婴儿,毫无虚假。老实说,我真的猜不透君子夫人,再怎么温柔理智,女人怎么能够如此爱着情妇的孩子? “我真的很爱这孩子喔。”君子夫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我想大家都误会了……其实我从结婚那天起,就没有喜欢过我丈夫,只是遵照父母的决定结婚……我非常喜欢小孩,但是每年生小孩太辛苦,所以有人帮忙生,我认为也不错。” “这未免太……” “当然,我也花了不少时间才看开这件事,如果爱能生恨,那么反之亦然,或许仇恨绕了一圈也能产生爱。现在我确实很感谢丈夫,也爱着所有东藤家的血脉。” 君子夫人语气坚决,抱起清佳妹妹,贴上去亲了她软嫩的脸颊,清佳妹妹被逗得扭来扭去。 “而且小孩真的很可爱,像是有股魔力,能让人忘记一切仇恨。我只要抱了孩子就没辙,就算年纪一大把了,看到婴儿哭着想喝奶,我还是想亲自喂母奶呢。” 君子夫人说着就笑了。婴儿确实有股魔力,连我看了那天真的睡脸和笑脸,也觉得心灵一片祥和,自然地涌出一股父爱,忍不住想抱着她、守护她。 樱子小姐似乎也有同感,温柔地用手指拨着清佳妹妹小帽子边缘的发丝,然后对着君子夫人微笑。 “如果这是真心话,您为什么要杀死东藤先生?” “咦?”眼前祥和的光景突然生变,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君子夫人也是一样,严肃地看着樱子小姐,想问是什么意思。 “我表达得不太好?那换个说法吧,您为什么明知道东藤先生会病死,却见死不救?” “樱子小姐!你怎么……” “大家都说您对东藤先生的健康管理非常严谨,我不相信您没有研究过药物的副作用。”樱子小姐轻笑道,左手食指轻敲自己的太阳穴,“东藤先生一直有服用洋地黄,我看到您送去的药里面就有,问题是同时服用的营养品——钙片。” “摄取钙质不是很重要吗?他都已经九十岁了,一旦骨折可不得了。” “没错,钙确实是很重要的营养,不过跟洋地黄简直是水火不容。当心肌细胞内部的钙浓度上升,会让洋地黄中毒造成的心律不整更加恶化。如果只是稍微吃点营养品,还不致于立刻引发重症,但是用久了确实会产生不良影响,何时发病都不奇怪。” “竟然有这种事……”我脱口而出。 “君子夫人,您应该很清楚。” “不,我不清楚。” “医院没有提醒过这件事?难道用药之前没找医师确认过?您既然从饮食到营养无所不管,怎么会不担心药物副作用呢?” “是我丈夫说要吃营养品,我怎么能不让他吃?他这个人绝对不会听我的劝,就算我知道,也不好说什么。”君子夫人的口气原本像蔷子夫人一样温婉,却突然阴沉起来,“再说,现在追究有什么用处?为什么当时不说,现在才说?”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并不打算兴师问罪,或是对谁告发,因为我对罪恶本身毫无兴趣。” “那又为什么——” “因为我不懂,所以想知道呀!我想知道真相,想看透这件事宛如骨头般的本质,想得辗转难眠啊!” 樱子小姐对君子夫人展现不为人知的热情,君子夫人诧异地看着她,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只告诉你一段故事,不是我,而是某人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女人。女人嫁给了一个非常讨厌的男人,但那个时代谈不起自由恋爱,女人只能忍受,而且男人精力绝伦,每天晚上都逼女人就范,女人痛不欲生。 但当女人抱起了自己的孩子,世界立刻变了个样,女人没有见过这样美妙的礼物,每次碰到那柔软、温暖、脆弱的小手,就不禁感动落泪,女人这才感觉到自己确切地活着。 女人虽然痛恨男人,却很能忍,因为只要忍住,就能抱到可爱的婴儿。 后来男人光有女人还不够,更对女人的妹妹,甚至外面的其他女人下手。 女人一开始也很不高兴,尤其情同手足的妹妹因为男人而丧命,但也同时发现自己得到救赎,因为有其他人代替自己与男人做自己讨厌做的事,每次发现男人彻夜未归,她就开心得不得了。 不仅如此,男人还不断从其他女人身边带回孩子,当时生孩子比现在辛苦很多,婴儿经常夭折,分娩也有可能要了母亲的命,女人不清楚其他女人怎么想,却是真的很高兴有人代替自己生小孩。 男人从年轻到老,一直从其他女人身边带回小孩,小孩长大之后又生了孙子,女人真的很幸福。女人虽然讨厌男人,却不禁觉得两人有点志同道合,就像两片拼图互相咬合,一起迈向相同的未来。 ——然而,某天男人病倒之后,一切都变了。 男人病倒之后,猛然发现自己不再年轻,突然懦弱起来,开始认为扶养新的孩子非常辛苦。 所以男人带着其他女人要去堕胎,在生命出生前就将其杀害,女人得知这件事,打从心底难过,逼问男人为什么不让自己抱小孩?难道当父亲不也是你的幸福吗? 结果男人对女人这么说了—— “我只喜欢看女人因为害怕怀孕而哭天抢地,然后霸王硬上弓。” 男人说不想要小孩,却还是不断进行生小孩的行为。 女人心都碎了,一想到未来将有更多小生命会死去,每天都像活在地狱里,每个夜晚都心慌意乱。于是,她决定不能这样下去,一定要阻止这种事情。 男人从来不理会妻子的关心,所以女人明知道男人服用危险药物,仍装得一无所知。 反正这人本来就不听劝,我不开口,何罪之有? 旁人也都不担心,因为女人比以往更忠于男人,好让众人放心。再说,男人这把年纪了,为了健康吃钙片哪里不对?女人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唯一的失算,就是男人并没有马上丧命。幸好男人的心脏选在自己的生日停止跳动,虽然让孩子们烦心,但……一切总归是结束了。 女人,护住了小小的生命。 “夫人,这个可以吗?” 突然有人出声,我因此回神,回头一看是奈奈子小姐,她看起来比之前更沉稳,也更有自信,难道这就是为母则强? “可以,谢谢。”君子夫人回答,只见奈奈子小姐手上拿着点心店的鲜红纸袋。 “我竟然把件手礼忘在电车上了。还想说难得搭个电车也好,看来不习惯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君子夫人又优雅地笑笑,“最近我跟蔷子亲多了,感觉好像回到学生时期跟妹妹聊天一样,只是我们的年纪早就不是学生罗。” 君子夫人开心地说,发现奈奈子小姐正推着婴儿车前往计程车招呼站,连忙鞠躬道别,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在我心慌意乱的时候,两人与婴儿已经上了计程车远去,我只能愣愣地目送她们离开。 即使君子夫人已经远去,她淡青绿色的和服与鲜红的纸袋形成强烈对比,依然深深烙印在我眼中,在艳阳下显得格外刺眼。 “刚才那故事是真的吗……”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樱子小姐正心满意足地走向路口。 “等一下啦!樱子小姐!”我连忙追上去,樱子小姐只是瞥了我一眼,不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是真的……不算犯法吗?” “有什么关系?虽然结果上少了一条命,却也因此救回一条小生命,算是公平交易罗。” “这也太……”行人灯号转绿,樱子小姐迈开脚步,我一时无法动弹,愣在原地。 “欸,你喜欢石榴吗?” “石榴?水果的石榴?” “对,就是里面挤满血红色果实的石榴。” 樱子小姐突然回头这么说,似乎不懂我为何愣住。 “我没吃过,好吃吗?”我愣在原地回答。 石榴我当然听过,但不太熟,大概是因为北海道没有种石榴吧,超市里卖的进口石榴又很贵,我不曾想过要吃看看。 石榴怎么了吗?我看看樱子小姐,最后她停下脚步,短叹一口气。 “真奇怪,我每次看见君子夫人就想起石榴,奇形怪状的小小果实,却挤满了大把的种子。” “君子夫人像石榴?呃……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你听过鬼子母神吗?日本佛教的夜叉之一。” “咦?啊……没有。” 樱子小姐的话题转得很快,让我不知所措。她有些不耐烦,板着脸责备我为什么不懂。 “鬼子母神自己生了许多孩子,却去吃别人的孩子,释迦牟尼看不下去,于是偷藏了她一个孩子,她这才感受到母亲失去孩子有多么痛苦害怕,后来洗心革面成为生育教养之神,而她手上拿的就是石榴。” “石榴……” “石榴象征多子多孙,在某些国家还代表乳房或女人的性器官。女人的形象就是怀孕生子,石榴虽然其貌不扬,但是饱含了血红色的生命。” 樱子小姐说着,在自己隆起的左胸前紧紧握拳,似乎象征心脏与生命——我脑海中又浮现那鲜红的纸袋——那鲜艳的血红色。 此时有个陌生的妈妈牵着孩子的手,有说有笑地从旁边经过,使我蓦地回神。 孩子活蹦乱跳,不肯乖乖走路,这位妈妈露出为难的微笑。接着,号志灯开始闪烁,她连忙抱起孩子,快步通过马路。 我还是无法迈开脚步。 “日本人敬畏鬼子母神,因为母性偶尔也会把人吓破胆,女人为了心爱的孩子,可是会变成母夜叉喔。”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