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子小姐的脚下埋着尸体1》 第一章 “回家前过来一越。”这天,我又收到樱子小姐不讲道理、不通人情的恶魔简讯,放学后去了她住的古老洋房。 无论怎么东翻西瞧,简讯就只有这七个字。 这已经是老毛病了,每次我回讯问:“怎么啦?”“有事吗?”都没收到回应;直接打电话去问还会被骂:“我很忙,少烦我!”所以只要这封简讯一来,我就得迅速赶到她身边。当然,只要有心,还是可以拒绝啦,就怕事后收到报复,所以还是乖乖听话比较保险。 今天,我也照常向她抱怨:“简讯里至少加个理由吧!”但她一样充耳不闻,我也见怪不怪了,这就是所谓的“坚持做自己”吧。老实说,我也放弃挣扎了,逐渐接受被她耍弄的日子。 我们所居住的旭川市,是北日本的中型都市,人口仅次于仙台,战前是庞大的军事重镇,幸亏这里有座引人注目的旭川动物园,观光客人数是整个北海道的第二名;不过说穿了,旭川只是个顺路经过的景点,来动物园玩的游客多是多,实际上却都住在札幌、小樽、富良野、美瑛等地,可见旭川本身是个缺乏魅力的城镇。 或许是四面环山的关系,旭川没什么地震,随处可见从开垦时代留下来的木造建筑与厚重的美瑛软石堆砌建筑,但却没有发展得像小樽那样热闹,也没有重新设计得像函馆那般唯美,就只是很多余地伫立在那里,等它自然损坏就会翻新。 这座城市里充满了过时、停滞、沉闷的气氛,有不少人试图打破现状,重新检讨各种观光资源,而市政府也迈开沉重的脚步,重新开发城镇,可惜依然无法赶跑这股沉闷的空气。要我形容的话,就好比名为“旭川”的牛脾气,沉甸甸地压在这块土地上,别忘了旭川人是很排外的。 九条樱子与婆婆住的这栋洋房,在旭川可是数一数二的老宅,历史久到连婆婆都说: “天气一冷,冷风就从四面八方钻进来,真难受呀……”樱子是人们口中的“大小姐”,年纪应该有二十五岁,但不满三十岁,经常穿着男用衬衫和牛仔裤,不算邋遢但也说不上流行,不过她人长得美,双眼有神,身材高挑又苗条,我明明身高比她高,她的腰线却跟我差不多高度,真是惊人。及肩长发没有染色,乌黑亮丽,带点波浪,但她这个人绝对不会去烫发,可能是自然鬈,不需要特地打扮就很亮眼——樱子小姐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她的个性就怪了。首先,樱子小姐不太喜欢亲近人群;应该说,基本上她不相信人,也没兴趣和人交流,就连现代人必备的联络工具“手机”都没有。 她最喜欢的东西是骨头,其次是骨头,其三、其四、其五也都是骨头,总之就是爱骨成痴,而且不拘种类,任何生物的骨头都令她神魂颠倒,如痴如醉。 樱子小姐的叔叔在大学法医学教室执刀……不,执教鞭,不时从各地找来各种动物尸体,她便拿这些尸体亲手制作成骨骼标本,捐给适合捐赠的单位,剩下的自己收藏,或是上网贩卖。 这栋洋房建造当时肯定相当气派,四周庭院广大,不过现在土里已经埋了大量的大型动物尸体。有一次,我闻到厨房传来香喷喷的炖肉味,问她在煮什么好菜,她带我参观厨房的一口大锅子,锅里咕噜咕噜地煮着东西,而她是这样说的:“没有啦,我在路边发现死狸猫,正在给它去肉呢。”原来是之前去肉的气味太过吓人,婆婆受不了,所以才在锅中加了点酱油之类的调味料,闻起来就好多了。 听说庭院角落有个她专用的处理室,里面有火力强大的餐饮用瓦斯炉,可以处理体积更大的、或者已经开始腐烂的生物—我想这已经超出兴趣的范畴了。 任何动物只要一到她手上,就会被扒得精光,只剩块块白骨;她会仔细收集所有的骨骸,用树脂或强力胶组合起来,好好地收进玻璃盒中。她不爱活着的动物,发自内心热爱这些收藏在玻璃盒里不会说话的白骨。 我和这个怪人因为某件事情而相识,但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总之,自从认识她后,我就一直被她使来唤去。 “所以,今天又有何贵干了?” 满脸皱纹的婆婆被邻居小孩戏称(惧称?)“撒沙婆婆”,她来到大门接我进客厅,只见旭川家具设计师(旭川可是著名的家具城)设计的奇形怪状的安乐椅上,坐着悠闲翘脚的樱子小姐,我朝她问了这个问题。那张椅子充满了现代感,在这栋一砖一瓦都洋溢着传统风情的洋房里显得有些突兀,但我很能理解樱子小姐为何喜欢这张椅子,因为它流线型的设计干净俐落,就像一张被扒到剩下白骨的沙发,所以我总是暗自叫它骸骨椅。 “小弟,我有礼物要送你,很棒吧?”樱子小姐微笑说着,在骸骨椅上摇啊摇的。 “反正又是莫名其妙的骨头……” “别这么说嘛,拿去网路上能卖钱呢。”樱子小姐不悦地噘嘴。至于去肉的过程有多么辛苦,我已经听到不想再听了。 “所以是什么东西的骨头啊?” “鲽鱼。” “鲽鱼?” 我板起脸,心中有不祥的预感。几个星期前,我陪爷爷去钓鱼,收获比想像中要好,我一时兴奋,就分了几条给她。 “该不会是我上个月钓来的吧?” “哈哈,鱼肉和鱼子我都吃罗,真的好好吃,所以回敬你一点心意。” 樱子小姐露出开心的笑容,递给我一幅裱着木框的雪白骨骼标本,那只肥美又带卵的黑鲽已经改头换面。 我喜欢吃鱼,也经常吃鱼,只是看到这样精美的鱼骨,总觉得跟平时吃的鱼完全不同,不过说穿了还是骨头。木框作工精美,底下还精心贴着印有学名Pleuronectes obscurus的贴纸,就连我也知道“这东西”可以卖个好价钱。 “那……我就收下这份大礼了……” 或许有少数人收到骨骼标本会开心,但是对我迈种没兴趣的人来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就算它原本是食用鱼,现在也变成了这副德性,总觉得乱丢会遭到报应,而且也对不起辛苦制作的樱子小姐;问题是,在房间里装饰骨骼标本挺怪的,感觉不尊重死去的生物,不太舒服。 “不过……在房间里挂这个会不会吓到人啊?送给我真的好吗?” “它很美啊,怎么会吓到人呢?再说,鱼骨哪有分什么适合不适合,你知道吗?单取鱼骨的过程可是很辛苦的!” 樱子小姐完全没发现我只是胡乱搪塞,想回绝这份礼物,自顾自地开始说明制作鱼骨标本有多么辛苦:其他动物只要埋在土壤中,或是放入锅里加洁牙剂一起熬煮就行了,鱼则不同。 “你得先淋上热水,用牙签慢慢把肉挑掉才行。”樱子小姐板着脸说。 可以想像这么繁琐的工作肯定令人肩颈酸痛,但我也从来没拜托你做这种事啊……我真的很想说,樱子小姐,你别忙了,就正常地吃个鱼不行吗? “怎样?很美吧?从它生前扁平滑稽的外观,很难想像它的内在这么纤细吧?” “嗯……”樱子小姐说话时,两眼兴奋地发亮,仿佛在说:“开心点嘛。”她的个性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对我这个普通的高中生来说,她的沟通能力实在算不上好,或者说,不太关心别人的想法。 “要说漂亮……也是挺漂亮啦。” 总而言之,现在泼她冷水只会更麻烦,先不管这标本漂不漂亮,她努力为我做出这样的东西,这份心意确实令我开心。而她说鲽鱼的外观扁平又滑稽,我也不是完全不懂啦。 平常吃鲽鱼时我什么都没想,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它真的像片叶子,细细的骨头如纵横的叶脉。我看着鱼骨,联想它还像什么,发现那数不清的尖骨虽然没有花样,却很像孔雀那类的鸟羽毛。我无法对纤细、好美之类的形容词产生共鸣,不过即使是对骨头没兴趣的我,偶尔也会觉得那确实可算是一种美,所以,我当下应该给她“成熟的回应”。 “啊,嗯,我很开心喔。谢谢,那我就把它摆在桌上罗。”我一改之前的态度,对自己钓到的战利品又打了一次招呼,然后恭敬地收进书包里。 “说到鱼骨,我喜欢狮子鱼,它的骨头真的好可爱,可惜我还没组装过。”樱子小姐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一脸心满意足。 “狮子鱼……北海道应该没有吧?” “是这样吗?” “我记得那种鱼栖息在比较温暖的地方。”至少我还没在餐桌上看过狮子鱼。樱子小姐略显失望地低下头,我思考了一下,换个方式问:“那……换八角鱼如何?” “八角鱼?” “味道还不错,但骨头太多了,而且外观有点奇怪?好像长了翅膀一样,我想你会觉得很有意思……” 樱子小姐一脸不解,于是我用智慧型手机搜寻图片,让她看看八角鱼的模样。她一开始还诧异地瞄向我的手机,一看立刻两眼发亮。 “这种鱼长得真古怪!” 她把八角鱼的尖头放大,瞧个不停,然后绽放笑容,我总算松口气,伸手拿起不知何时准备好的红茶。 附近小朋友总是把婆婆当成妖怪,因为她走动时无声无息,我甚至怀疑她究竟是人是魁。不过,这妖怪婆婆泡的红茶总是如此美味,我平时不太喝红茶,对茶叶种类更是一无所知,但至少我妈泡的红茶从来没有这么好喝,自从认识了樱子小姐,我才知道原来红茶可以这么香醇。 “如果我有钓到,再送给你吧。”美味的红茶与樱子小姐天真无邪的笑容让我心情大好,不禁脱口而出。 “谢谢,幸好你喜欢钓鱼。” 看到笑容满面的樱子小姐,我也开心起来——但也猛然发现,我又给自己找了不必要的差事。我真是笨,明知道是自找麻烦,却还是主动接近樱子小姐。 “正确来说,钓鱼不是我的兴趣,是我爷爷的啦。”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把来到喉头的叹息吞回去,硬是挤出笑容。我不知道怎么钓八角鱼,不过问爷爷应该会有答案,想必他也乐意陪我一起去钓。爷爷最喜欢我找他帮忙,能讨好樱子小姐又能孝顺爷爷,算是一举两得。 樱子小姐像个拿到新玩具的孩子,天真无邪地玩着智慧型手机,我看着她,将红茶一饮而尽。这里只有无声无息的妖怪婆婆和樱子小姐相依为命,气氛显得庄严肃穆,但我还是迷恋这栋房子,刚开始虽然被环绕屋内的白骨弄得毛骨悚然,现在倒也觉得别有风味,我大概是被樱子小姐洗脑了吧。 在舒适的沉默之中,樱子小姐接连发出开心的叹息,就在这时候,她手中的智慧型手机突然响起当红少女偶像团体的新歌旋律。 “抱歉,有电话。”樱子小姐不悦地板起脸,我当下觉得自己喜欢的歌曲成了刺耳的噪音,好像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赶紧从她手上接过手机,看看是谁打来的电话,原来是妈妈。为什么偏偏挑这种时候打来?我气鼓鼓地想。 “喂?”我口气很差地接了电话,而妈妈也口气很差地回:“怎样啦?” “没有啦,你找我干嘛?是不是漏买什么晚餐的菜?” “不是,我有小事情要你帮忙,快点回来吧。” “蛤?” 或许就是因为我妈这么强硬,我才能习惯强硬的樱子小姐吧。爸爸在我四岁的时候生病过世,从此妈妈一手带大我和哥哥,是个女强人,她用爸爸的保险金当起公寓包租婆,如今在旭川市内拥有八间公寓。我很感谢妈妈让我生在单亲家庭却不虞匮乏,她真的很了不起,连高中都让我读昂贵的私立学校,还说大学想念哪里都行,妈妈万岁! 不过她也很会使唤人,总是拿“不让人做白工”为由(是会拿到零用钱,但也不多),连儿子都当成佣人一般使唤;自从哥哥去年春天升学离家之后,妈妈抛出来的杂务理所当然都落在我身上。 “帮忙?换水龙头的垫圈吗?能不能再等两小时?” 我现在已经是称职的假日装修工了。讲电话时,厨房飘来浓郁的香气,有酱油和生姜的味道,今天只有半天课,我还没吃午餐,刚才婆婆在门口招呼我时,异常开心地问我:“少爷,你还没吃午餐吧?”我想应该不必担心没饭吃,因为婆婆总是说我太瘦,满脑子想着要用山珍海味把我养胖。 平常婆婆的红茶都会配茶点,今天只有茶杯肯定也是这个原因,就像她经常对樱子小姐唠叨的一样:“饭前不可以吃甜点喔。” 所以只要再等一会儿,我就能吃到婆婆的美味大餐。说真的,我妈不太喜欢做饭,做得也不好吃,更何况我都读到高中了,连午餐都不会自己打理也说不过去,所以我就算回家,也没人帮我准备午餐。我并不是懒得煮饭,只是婆婆的大餐肯定比泡面优秀,我本来打算待会儿要留下来吃一顿饭…… “不行,你马上回家,一点半有人要来。” “一点半?也太赶了吧?” 看看老旧的大钟,现在是十二点五十五分。 “就是啊,有个房客的家人怎么打电话都找不到人,希望我去帮忙开门,如果又碰到之前那种事情很头痛对吧?所以才需要找你一起来。” “搞什么啊……”我忍不住发出不满之声。 “总之没时间了,马上回家,听到没有!” 嘟——她挂电话的狠劲跟樱子小姐一样。 “真是的……”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樱子小姐狐疑地盯着我瞧。 “我妈打来的。” “有事吗?” “是啊,我妈是公寓包租婆,有个房客和家人失联,家人希望我妈去开门。” “哦。” “之前我妈也曾经帮人开过门,结果里面死了一个老爷爷,她就不敢一个人去开门了,所以我今天要先回去。”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回去,但还是垂头丧气地这么说,樱子小姐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这样啊,我们走吧。” “什么?” “不是说里面可能死了人吗?那我怎么能不去呢?” 看到她的表情充满了期待,我皱起眉头。 “樱子小姐……” “干嘛?”就连我也看不过去她那兴奋的行径。 “你太不庄重了。” 樱子小姐被我泼冷水,又噘起嘴闹别扭,这时候的她完全像个小孩,我不禁感叹婆婆每天肯定都很辛苦。 “把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小心哪天迈报应喔。” 出租公寓里很可能有人过世,我当然更不能把樱子小姐一起带去,只好像哄小孩一样,叫她乖乖看家。 “我不是快乐,只是没什么机会看见人的尸体,单纯好奇罢了。” 樱子小姐不甘心,猛摇头硬要跟来,这不叫快乐叫什么? “不行。”我一口回绝。 “我不会乱来,不会打扰你的。” 肯定是骗人的,别人就算了,樱子小姐这番话能信吗? “如果有事,我会转告你的,请你待在家……哇!” 说到一半,我不小心勾到胡乱塞在书包里的围巾,扯出了黑鲽的骨骼标本,眼看它就要砸在地板上。 我在砸上地板的前一秒接住它,仔细确认框里的骨头有没有撞坏,没想到樱子小姐从后面搭上我的肩,对我的耳朵吹了一口气。 “樱、樱子小姐?!” “你真的不肯带我去?如果里面真的死了人,而且还死了好几天怎么办?现在不是夏天,腐烂速度相对慢,但人只要断了气,就会迅速腐烂,你明白吧?” 她的气息没命我怦然心动,压低声音的呢喃反而令我毛骨悚然。 “比方说,有人在浴缸泡澡到一半,突然心肌梗塞过世了。就算我不说明,你也很清楚泡在水里的尸体是什么模样吧?”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之前曾和她一起在河边见过悲惨的尸体——惨到我不堪回忆,直接锁进了记忆深处。 “现在这季节浴室依然很冷,想必不少人会直接开着热水泡澡,这么一来,尸体会咕噜咕噜地煮个好几天,骨肉应该也分离了,那个味道啊……” “别说了!”我捂着耳朵大喊,樱子小姐则从我手上拿走骨骼标本。 “我只是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实,要是真的发生了,我可以帮你去确认遗体唷。” “……”樱子小姐捡起我的书包,将里面的东西全拿出来、排在桌上,再一一整齐地放回去,最后塞进骨骼标本,才慢慢地拉上拉链。 “是不是该走了?” 樱子小姐一脸得意,看着愣住不动的我,将围巾围在我的脖子上。 “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你要是出事,我可不管喔。” Curiosity killed t.——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 Curiosity killed Sakurako.——好奇心会杀死樱子。 就连号称九条命的猫都会被好奇心害到没命,樱子小姐或许也会死于好奇心吧。我是不讨厌她,但也很不喜欢她面对“死亡”的态度,不禁紧咬下唇。 “猫啊?猫活着的时候就很美了,死后的骨骼更是艺术,我曾经……” “够了!是我不对!”我狠狠往桌子一拍,没吓到樱子小姐,反而是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的婆婆轻声惊呼。 “啊,抱歉。” “哎哟哟!少爷这么快就要回去啦!” “不好意思,突然有急事……” 婆婆手上捧着托盘,里面盛着美味的什锦炖肉和姜炒猪肉,那香气让我饥肠慨慨,似我还是不得不对婆婆低头道歉。如果能吃我一定吃!婆婆,对不起! “我也要出门。” “小姐也要?那我赶紧准备,这副德性出门,实在有违九条家大小姐的身分——” “我们必须立刻出发!房客的家人一点半就到啦!”眼见婆婆想给樱子小姐换衣服,我先下手为强,要樱子小姐立刻出发。 “这副德性怎么见人哪!”婆婆大呼小叫,樱子小姐只说了句:“没办法罗。”然后耸耸肩,抓了件大衣就跟在我身后离开。 “婆婆!真的很抱歉!” “大……小……姐……!”婆婆在门口哭天喊地,我在心中不断道歉,带着樱子小姐离开洋房。 “别担心,马上就回来了,哈哈哈。”樱子小姐大笑三声,还是那么云淡风轻,我只觉得心好痛,实在对不起婆婆。 “所以,现在要去哪?”樱子小姐一来到马路上便张开双臂,露出笑容。对喔,我还得带路呢。 这时我才意识到,接下来几个小时,我又得被她耍弄,不禁郁闷得头晕目眩。她说会乖乖听话,但那根本不可能啊。 “唉,真倒霉……”我用力叹出一口气。樱子小姐意气风发地迈步前进,我对着她的屁股偷偷发出诅咒。 <hr /> 注释: 第二章 跟妈妈约好的公寓,离樱子小姐家有十几分钟车程。原本打算搭公车过去,碰巧眼前驶来一辆空的计程车,樱子小姐便马上拦车。 因此,我们比约定时间要早到,我也勉强在公寓附近的超商买了三个饭团当午餐,分别是明太子鱼卵、鲔鱼美乃滋和梅干饭团;明太子太辣,鲔鱼美乃滋太咸,梅干一点都不酸,三颗饭团食之无味,加上对婆婆的姜炒猪肉念念不忘,让我心情有点恶劣。 但就算味道差了一点,还是能填饱肚皮,当我把三颗饭团吃干抹净、喝茶润喉的时候,妈妈就来了。她外面穿着时下流行的蓬摆大衣,里面却又因为旭川天气寒冷而穿了防寒厚衣,过度凸显她微胖的身材,看起来像尊不倒翁,我不禁对自己妈妈的外表有些失望。 “哎呀呀!”妈妈一看到我们俩,就讶异地捣嘴。我觉得自己才该讶异,无奈地介绍起樱子小姐。 “呃……妈,这位是……” “我知道啦!这不就是九条家的大小姐吗!” 妈妈硬是把我拉开几步,然后不满地拍了拍我的腰,低声惊呼。 “咦?你认识她喔?” “当然啦!我们住的南光地区一带,以前土地都是跟九条家租来的!二次大战之后,九条家慢慢释出手上的地产,不过现在一样是这里的大地主啊!” “嗯,我是知道她家很大啦。” 樱子小姐家真的很大,虽然目前里面只有婆婆和她相依为命,却有十间房间,而且院子更是大得惊人,里面埋着两只海豚、一只夭折的小须鲸、一只棕熊、三头鹿和三匹马,而且还有的是空间。 “听说大老爷过世前脱手了不少资产,不像以前那样风光,但九条家的小姐还是正牌大小姐呢!” “哦……” “哦什么哦!你怎么会带这种大人物来啦!” “哪有,是她自己想来的。” “啊?”樱子小姐看着我们交头接耳,一脸不解,接着开始东张西望。 “唉,总之你就别管樱子小姐的事情了。” “我怎么能不管!” “没关系啦,反正樱子小姐这个人老是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 “是啊,她就跟小朋友一样任性。” “小弟,我听到罗。” 樱子小姐盯着公寓窗户,看也不看我一眼,口气显然不太开心。这公寓屋龄不小,是我妈擅长的中古屋改装出租,跟其他公寓一样保守,毫无特色。 “哈哈哈……你听到了喔。” “不过你的判断正确,就当我不在这里吧。” 听樱子小姐这么一说,妈妈反而慌张地支吾道:“呃……这里好冷,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喝杯茶?” 妈妈似乎和樱子小姐对上眼,连忙指着公寓斜对面一家咖啡厅,看她鞠躬哈腰的样子,真是恭敬至极。 “不用特地顾虑我。”樱子小姐一口回绝,抓起我的手臂,瞥了我妈一眼,就把我往前方拖去。 “我等得不耐烦了,快走吧。” “不行啦,要等房客的家人过来,怎么可以随便开人家的门呢?” “真烦,是哪一间?”樱子小姐像只气呼呼的兔子,不断用左脚跺地,我连忙问妈妈是哪一间。 “喔,就二楼最前面那间,住的是个姓水岛的年轻小姐。” “咦?”我仿佛脑门挨了一槌,眼冒金星。“水岛小姐?” “对啊,她说快结婚了,打算要搬家,真希望里面别发生什么事才好……” “怎么会……” 我还以为又是哪个老人家,没想到房客竟然是年轻小姐,而且还是水岛小姐? “毕竟她还年轻,家人难免容易穷紧张。” “也、也是。” 没错,肯定是家人在穷紧张,因为我认识这位“水岛小姐”。我不是说不认识的人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但听到是熟人,难免打击更大,我根本不敢想像水岛小姐碰上了什么麻烦。 “她肯定不会有事的……”我想起她苗条清纯的身影,告诉自己她一定一切平安,却又突然害怕得发抖。 “二楼最前面……是那间吗?窗帘没拉开。” “真的耶。” “这个时间没道理不拉开窗帘吧?这表示她不是晚上出了门就没回家,就是天亮之前便死了。” “请你不要随便乱讲话!” 樱子小姐似乎被我吓到,难得闭上嘴。 “喂,你怎么对九条家的小姐这种口气!”妈妈连忙上来缓颊,我气得抓住妈妈的肩膀推开她。 “话说回来,不是早就一点半了吗?她的家人怎么还没来啊?”妈妈说。 “我想应该快到了吧……” “是不会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喔!” “这样催人家不太好吧。” “小弟?” “什么事?” 樱子小姐看着我跟妈妈一来一往,不经意地指向前方,我往那方向看去,有个人影正跑过马路往这里来,发现我们之后加快脚步。 快步赶来的是一名女子,身穿白色大衣,双手紧紧握拳,身高一百六十公分左右,不知道是不是赶流行,皮肤白皙却抹着显眼的亮橘色腮红,感觉很艳丽;头发不长,烫着大波浪鬈发,连我也看得出来是个时髦女子。 “请问你是这里的房东吗?” “是啊,我姓馆胁。” 女子连忙松开胸前紧握的双手,整理大衣领子,大衣底下似乎只穿着单薄的粉红色护士装,虽然是裤装款式,但今天一点都不暖和,穿成这样想必很冷。 “抱歉让你久等了。” 她一来到我们面前,立刻低头鞠躬,摇摆的大衣上挂着印有“水岛”的名牌;当她抬起头来,一股清甜的香水味便扑鼻而来。 “请问,你是水岛小姐的家人吗?” “对,我是她妹妹好美,妈妈原本也要一起来,可是前天走在下雪的路上不小心滑倒,跌伤了腰。” “哎呀呀……前天路上很滑呢!”妈妈的语气十分夸张,表现出担心的样子,但随即就问:“毕竟是要开别人家的门,可以先确认一下身分证件吗?” “驾照可以吗?” “可以,只要有姓名跟照片就行了。” 自称好美的女子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皮夹,是个名牌长夹。天气很冷,她用僵硬的手指打开皮夹,从中拿出驾照。 “水岛……好美小姐……好,可以了。” “这样就行了吗?” “可以再请教命堂的姓名吗?” “我妈?她叫水岛美代子。” “美丽的美,时代的代,孩子的子对吧?” “对。” “对不起喔,照规矩就是要问清楚合约上保证人的姓名啦。” “不会。” 就算情况紧急,还是要按照规矩来。好美小姐接受妈妈仔细查验身分,却忍不住瞥着二楼的住屋,恨不得赶快过去瞧个清楚。不知道妈妈是否体会她的心情,只见她从公事包里掏出文件确认。 “照规矩,还要签一张同意书啦。” 我很能体会好美小姐的焦急,因此听到妈妈拿出一张同意书要人家签,也觉得不耐烦。 “是眼科吗?”樱子小姐突然发问。 “什么?”正从妈妈手上接过原子笔的好美小姐,诧异地眨眨眼。 “我说你上班的医院。” “为什么这么问?” “看你穿这双鞋子过来,医院应该不远吧。” 闻言,我低头看她的脚——是一双红色的卡骆驰牌的防水鞋,就算今天没下雪,但也不该在冬天穿这种不保暖的鞋子出门。 “搭计程车来的路上,我看到附近有两家医院,分别是内科小儿科医院和眼科医院,粉红色护士装通常是小儿科护士在穿,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小儿科的……” 樱子小姐说到这里,敲了敲自己的眼尾。 “咦?” “你眼尾的彩妆上有个小圆圈。” 好美小姐签着妈妈拿来的文件,神色更显讶异狐疑。 “那应该是使用雷射细胞炫光仪的痕迹吧,我认识一个护士跳槽眼科,偷偷告诉我眼科护士关注仪器的时间比关注病人多。” “呃,大概吧,我刚开始做时也不知道。” 好美小姐签完同意书,吐了一口气,生硬地陪笑,肯定在想樱子小姐究竟是什么来历。 “哇,所以你真的是眼科护士罗!”妈妈完全不懂得察言观色,高声惊呼。 “是,就在那边那家眼科诊所。” 好美小姐点点头,妈妈佩服地对着樱子小姐说:“哇,好厉害,我根本看不出来。” 樱子小姐毫不在意妈妈的称赞,毕竟她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人夸奖,只是想窥探一点被隐藏起来的事实。 樱子小姐唯一尊敬的人就是她的叔叔,这位叔叔曾经对她说过一句话,我也辗转听过: “真相就像骨头,虽然隐藏在皮肤、脂肪与血肉之下,却默默支撑着所有的一切。事物之间必然有关连,就像生物必须得有骨肉一样。” 所以樱子小姐才会充满了求知欲,因为她最喜欢骨头了,忍不住要像剥去动物的皮肉一般,找出社会上不为人知的部分一探究竟。 “好了,该上楼了。”妈妈被樱子小姐的视若无睹弄得不太开心,气得脸有些红,却还是客气地对她说:“我们有正事要办,九条小姐还是去咖啡厅稍微……” 樱子小姐依然不当一回事,擅自就说:“二楼吗?走。” 她完全不顾我妈的臭脸,带头就往楼梯走,后面依序是我、好美小姐以及我妈。 “上来第一间是吧?” 樱子小姐率先爬上二楼,站在两扇房门中间,我先点了点头。水岛小姐的房间是眼前左手边这扇门没错,只是没有贴门牌。樱子小姐戴着黑色皮手套,一手就抓住门把。 “果然有上锁。” 她用力一扭,再次确认皮手套的摩擦声与门板的碰撞声,然后看着我。我身边的好美小姐脸色更加怪异,仿佛在问:“为什么让这个人第一个开门?” “真的完全联络不上吗?”我连忙问好美小姐,试图转换气氛。 “是啊,简讯不回,电话也不接。” “平时一定会回吗?”樱子小姐突然插嘴。 “我想想……她跟未婚夫每天多少会通电话。” “多少是指?” “就很平常啊,什么我下班啦,晚餐吃什么啊,一些无关痛痒的内容。” “哈哈哈哈!” 樱子小姐突然放声大笑,好美小姐吓了一跳,盯着我希望我解释清楚。她应该是觉得这没什么好问的吧?没错,这对有手机的情侣来说,确实很正常。 “樱子小姐!”这种态度对我跟好美小姐来说无疑是嘲讽。 我赶紧拉拉樱子小姐的大衣袖口,要她冷静点,她却不层地撇嘴说:“就像《万叶集》说的,‘冬雪消于春日,汝心更甚雪,音讯全无’这样?” “什么?” “没想到这样竟然算平常,好比‘平安时代’不知不觉变成了‘平成时代’。”樱子小姐发出冷笑。 好美小姐根本听不懂,望向我求助;我也听得一头雾水,但语意肯定是瞧不起好美小姐。真是的,这就是她的坏毛病。 “总之先开锁吧。” 我连忙向妈妈拿钥匙,试图在樱子小姐破坏所有人的心情之前开门。 “说不定她只是想自己沉思一下?人家常说婚前忧郁症……” “……”我听说水岛小姐快结婚了,又看好美小姐脸色阴沉,才开口打圆场,但她没有回应,仿佛在说:“姐姐的事只有我最了解。” 姐妹果然是不同的生物,就像我跟大哥感情很好,但他不是非常了解我,我也不是完全了解他。我不像樱子小姐那样没常识,熟人突然断了连系,并不一定是发生惨案啊。 我心情复杂地开了锁,但实在不好意思直接开门,于是让路给好美小姐先走。她深吸一口气,握住门把。 喀嚓!现场响起一声金属声,门开到一半就卡住了。 “啊……” “挂着防盗链。”樱子小姐挑眉说道。我和好美小姐面面相觑,脸色铁青。 “哎呀,真伤脑筋。”妈妈说得一派轻松,看来她并不了解挂着防盗链的意义。 “怎么办?要开吗?”我问了才惊觉自己好蠢。 “麻烦了……” “真的可以吗?剪断链条要向你收取修理费喔。”妈妈的语气就是嫌麻烦,我连忙抓住她的手臂。 “干嘛?”我拖着不开心的妈妈下楼梯。 “你想想看好不好!挂着防盗链不就代表里面有人吗!” “哎哟喂!糟糕啦!”妈妈这才体会到事态严重。 没错,门上挂着防盗链,表示门是从内侧上锁,里面肯定有人。当然,里面的人不一定是水岛小姐,但似乎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妈妈连忙从后车厢的工具箱拿出油压剪。 “呃……这个就交给你啦。”妈妈把工具递给我,神色显得害怕、不知所措,我早料到她会把这种棘手的工作交给我。 我走上楼梯,回到樱子小姐与好美小姐身边,好美小姐吓得浑身发抖,可能是樱子小姐又对她胡说八道了。真不该让这两个人独处,我不禁对好美小姐感到愧疚。 但我现在该做的,是解决防盗链的问题。 “我想用这个应该能剪断。” “拜托你了。”我亮出手中的油压剪,她朝我一鞠躬,这真是我这辈子过过最不想帮忙的请求了。 我先紧抓手把,试着练习几下,然后深呼吸:心中无比紧张惶恐,感觉眼前的景物很不真实,门把遥不可及,这感觉真是不可思议。但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以现在这种情况来说,还不知道报警会不会受理,我只能咬紧牙关上了。 “……” 我慢慢把门拉到最开,房里还是毫无动静,我有股冲动想拔腿就逃。我用颤抖的手指,挑选链条比较好剪的位置,稳稳地对上油压剪,正准备出力的时候,樱子小姐温暖的身体便从后方凑上来。 “樱、樱子小姐?” “开门之后,应该由我们先进去。”樱子小姐对我耳语。 “咦?” “有味道。不想后悔的话,就让我走前面吧。” “味道是……”樱子小姐没回答我这个问题,就从我身后离开了。 听她这么说,我心底更加慌张,不禁嗅了嗅从屋里传出来的气味,但只闻到玄关的薰衣草芳香剂,味道重得不得了。 “……” 我可不能再被樱子小姐耍弄,便努力集中精神。这件事情并不难,就是需要点力气,我再次深呼吸,聚精会神地紧握手把。 樱子小姐、好美小姐和我妈从背后射来的视线,给我带来不小的压力,我开始施力,防盗链没那么容易剪断,但我的臂力也不容小䝼。我咬紧牙关,顺势再加一把劲,防盗链发出闷响,应声而断——说时迟那时快,樱子小姐迅雷不及掩耳地开门溜进去。 “樱子小姐!”我急忙阻止,但她根本不理我,直接脱鞋进屋。没办法,我只能暗自叹一口气,回头看着惊慌的好美小姐。 “如果你没意见……方便让我先进去吗?” “……” “如果有什么问题,你一个人也不好处理……啊,里面的东西我都不会碰!” 这个建议有点勉强,好美小姐却干脆地点头同意:“拜托你了。” “咦?” 好美小姐又点了一次头——不,更接近鞠躬吧。 “可是……这样好吗?” “没关系,拜托你了。” “可是……” 我难掩困惑,但她似乎死心了,可能不想第一个看到家人的最后一面吧。 “一定没事啦。” 好美小姐听了一阵哽咽,咬着下唇、涨红着脸连点两次头,我知道这是无意义的安慰,但我也希望真是那样。 “那就打扰了。” 我对好美小姐行个礼,先行入室,在薰衣草香之中脱鞋。樱子小姐早就进去了,玄关相当整齐,除了我们的鞋子之外,地上没有其他鞋子。 “唔……”屋里的情况让我无暇顾及樱子小姐,半开的客厅门中,可以看见客厅的光景。 “太惨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禁脱口而出。窗帘虽然紧闭,但客厅却开着灯,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 ——屋子被砸了。 这是我当下的感想。这当然不是樱子小姐干的,因为没有听到声音,就算她很会弄乱东西,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弄成这样,肯定有人在我们破门而入之前,就砸了这个家。 原本干净整齐的客厅变得一片凌乱,玻璃杯碎裂,观赏植物倾倒,杂志被割破,电视掉落地面,急救箱掀开——乱到好像屋子里刚刮过小型龙卷风。 樱子小姐已经不在客厅,我小心翼翼地找她,避免踩到任何东西;经过散乱的客厅时顺便偷看人家的私物很不应该,但我还是忍不住到处乱看。封面写着“自制果酱妙处多”的当月号烹饪杂志、编排整齐的相簿(后来得知是剪贴簿)、红茶专卖店的茶包、网购的英国制天然皂包装盒……水岛小姐家里果然连小东西都很优雅。 “樱子小姐,这样真的不好啦。” 樱子小姐似乎去了卧室。我发现沙发皮被掀了一半,上面还挂着一条粉红色内裤,连忙移开视线。 “你在哪里?” “小弟,这边。” 我羞得脸颊发烫,东张西望,发现樱子小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便往那里走去,果然从半掩的卧室门缝中,瞥见樱子小姐穿着牛仔裤的屁股。 “不要乱碰人家家里的东西喔。”我靠在半掩的房门上,对蹲在床前的樱子小姐叮咛道。 “樱子小姐?” “……”她没有回答,径自脱下皮手套,换上她随身携带的抛弃式橡皮手套,“啲啪啪”地拉了几下。 “樱子小姐?!”这动作吓得我浑身发冷,同时也望见了不想看见的光景。 “这……”——怎么会?这三个字我说不出口。虽然多少做了心理准备,不祥的预感还是应验了。 “不……这不是真的……” 我双腿一软,跪坐在地,扑鼻而来的是放置多时的尿骚味,以及淡淡的尸臭。 “这个女人就是房客?” 我捂着嘴不停点头,水岛小姐上半身挂在床沿,下半身瘫在地上,倒在樱子小姐的脚边。 “气味还没那么重,要不是有失禁发出来的氨臭味,我也不会注意到。” “什么……”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水岛小姐表情扭曲,双眼圆瞪,张嘴吐舌,死相痛苦。 那么美的水岛小姐竟然…… 原本纤细柔软的手指变得黑紫扭曲,表现出主人死前的痛苦;上衣胸口被撕开,露出一边的胸部,我却不觉得有丝毫煽情,因为发青的肤色非常骇人。 “呜……” 悲痛之余,仿佛有支火烫的利爪猛抓着我的心,恐惧、愤怒与厌恶一次袭来,我双眼泛泪,同时感到反胃想吐。 我经常在想,倘若身边很亲近的人突然出了意外,我们除了悲伤之外,为什么仍然会感到难以忍受的恐惧与生理上的厌恶呢?而这样的反应又让自己更加悲伤、不甘,情绪然处发泄的我,只能掩面趴倒在地。 我怕得不敢仔细看,不想牢记她的最后一面,但只要闭上眼,脑中便浮现她那双圆瞪的双眼—啊,我这辈子肯定都忘不了她那双眼睛! “嗯,轻按尸斑会消,这房间采光好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 “角膜看来有些混浊,但没有想像中的干燥……不过瞳孔放大了。”樱子小姐又拉了拉手套,啪的一声,应该是脱下来了。“尸体还很僵硬,腹部尚未变色,从这里的气温来看,死亡时间应该不到二十四小时。” 我抬头一看,樱子小姐露出开心的表情,我真痛恨她拿别人的死来取乐。 “姐!”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叫声,“啊……怎么会这样!姐!不…………” 我都忘了还有好美小姐在。 “怎么会……姐!前天还活蹦乱跳的,我不信!”好美小姐等不到我出去才进来查看,一进屋就飞奔到水岛小姐的床前,蹲了下来。“屋子里好糟好乱……怎么回事?姐!你怎么了!”好美小姐抱着水岛小姐的遗体痛哭。 我好后悔,自己伤到她了,我应该更冷静一点,把有人不幸过世的消息传达得更婉转一些……唉,我真蠢。 “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 好美小姐轻抚着水岛小姐脸上的浏海,哽咽呢喃。 “应该先报警。” “咦?” “屋里有尸体,当然要换警察上场罗。” “尸体……你!”无礼的口气激怒了好美小姐。 “樱子小姐!”我也感到很生气,忍不住对樱子小姐大吼一声,她先是吓得睁大眼睛,然后噘嘴瞪着我生气,我知道她没有恶意,但她的话实在太没同理心了。 “唔,我也觉得应该先报警……还有最好别乱动水……呃,清美小姐屋里的东西。” 在这个情况下,还是应该先报警处理。我正要说出水岛小姐四个字,忽然想到好美小姐也姓水岛,这才第一次叫了水岛小姐的名字。 ——清纯、美丽。 打从初次听到这个名字,我就觉得名符其实,此时要我喊出这么美的名字,反而悲从中来。 “什么意思?” “唔……目前看起来,屋里应该是被人砸了,可能发生了某种刑案。” “你是说,我姐被人杀了?” “有这个可能性。” “怎么会!为什么要杀我姐!” 好美小姐当然不认为姐姐会涉及犯罪,而我也一样;但实际上,并不是只有坏人才会涉及犯罪,无论是多么安分守己的人,都可能突然被陌生人夺去生命,当下的每分每秒,都可能正在发生如此悲惨的事实,我们只是不想去看,不愿意相信死亡总是近在身边。 “医师——”门口传来妈妈与某人交谈的声音,我还在想是谁,好美小姐就讶异起身。 “好美?究竟怎么回事?” 有个男人身穿衬衫,披着与好美小姐一样的大衣,看见凌乱的屋况满脸错愕,边说边乒乒乓乓地走进屋内。 “医师!姐姐她……” 男人才来到客厅中央,好美小姐就跑到他面前,伏在他胸口放声大哭,哭声之凄厉,仿佛要将胸中隐忍的情绪一吐为快,悲伤极了。 “究竟发生什么事?” “啊,他说他是水岛小姐的未婚夫。”妈妈在门口说。 她抵死不肯进屋,光看见声泪俱下的好美小姐,便对屋内的状况一清二楚,脸色想当凝重。除了同情好美小姐,她应该也在想这间房成了凶宅,往后很难出租。男人有点困惑,但还是温柔地抚着她的背,并对我们点头致意: “敝姓桥口,是附近眼科诊所的医师,也是清美的未婚夫。” “你好。” 姓桥口的青年看来比清美小姐稍大个几岁,外型干净清爽,白袍底下却打着异常显眼的粉红领带,乍看跟清美小姐的风格不太搭,我不太会形容……假使清美小姐跟这个人结婚,我应该会很失望吧。在我个人的想像中,认为清美小姐的未婚夫应该是更木讷寡言的人。 未婚夫桥口先生的人品如何,现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讨厌如此伤心的重逢,毕竟我自己都心痛欲裂了,却还要看着她的亲友伤心难过,实在太痛苦了。 “清美呢?” “在那里……”我低头指着卧室。 “不会吧……清美!” 桥口先生与好美小姐双双进入卧室,我低着头,与两人擦身而过,赶往门口。 “怎么会这样引清美!清美!” “姐!” 身后传来两人悲恸的喊叫,我也忍不住哽咽起来。 “呜……” 我试着把眼泪吞下肚,却突然反胃想吐,连忙捂嘴,弯下身子拼命克制哭声与胃酸。樱子小姐看着我和另外两人,觉得无聊至极地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觉得她连心脏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骨头。 “樱子小姐——” 我正要对她抱怨,她立刻举手作势要我闭嘴。 “电话。” 接着她手心朝上,催我交出智慧型手机。 “咦?” “赶快报警,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也、也对。” 她说得没错,屋里的两人正在伤心难过,妈妈又只会在门口踱步,只剩我们还能做事,得赶紧动起来才行——正当我打算打电话报警,樱子小姐突然伸出细白的手指,抢走了我的智慧型手机。 “呃,怎么了?” 她熟练地滑起手机,没两下就对着手机说:“是我,小弟她妈妈是公寓包租婆,其中一间房子发现了房客的遗体,不知道有没有犯罪嫌疑,应该死亡不到一天,我懒得办手续,交给你了。地址是……” 樱子小姐瞥了矮桌上凌乱的信件一眼,流利地念出这间公寓的地址,从她的口气听来,接电话的人应该是在原哥吧。 在原哥是樱子小姐的未婚夫,在警方公安部工作,相貌堂堂,头脑聪明,允文允武;奇怪的是,他在樱子小姐面前却唯唯诺诺。在原哥的年纪比樱子小姐大一些,两人从小就玩在一起,是所谓的青梅竹马。 “通知完毕,他们应该会马上派人过来。” 她把智慧型手机扔给我,伸手拿起矮桌上凌乱的信件,以及被翻开、东西掉出来的包包。 “樱子小姐!不能碰啦!” “为什么?” “这里有犯罪嫌疑。” 她不管我慌忙制止,继续翻找清美小姐包包里的东西。 “哪有啊?门上不是挂着防盗链吗?” “是这样没错……” 樱子小姐有个奇怪的习惯:拿出包包里所有东西之后,都会井然有序地排好,手机、挂着钥匙的钥匙圈、零钱包、零钱包、零钱包——三个大小款式都不同的零钱包,还有面纸、手巾和原子笔。 “嗯。” 包包里似乎还留着皮夹,她随手扳开,发现里面还有钱,然后又关上,摆回桌上。 “应该不是遭小偷?” “大概吧,我到处查过一遍,每间房间的每扇窗都锁得好好的。” 信用卡之类的物品都还在,表示这案子并不是以谋财为目的,让我打从心底毛骨悚然起来——是仇杀,还是奸杀?凌乱的屋况分明是她抵抗的痕迹,还有那裸露的胸部…… “呜……呕……” 一想到她被凌虐杀害的当下是如何凄惨,我终于忍不住扑倒在地,抓起附近翻倒的垃圾桶大吐特吐,没消化完的饭团火辣辣地从喉咙里涌出来。 樱子小姐不发一语,从我的书包里找出没喝完的瓶装茶,递到我面前;我接过茶,漱漱口又喝了两口,喉咙还有点刺痛,但至少不再反胃了。我把瓶装茶放在脚边,双手紧紧环抱身体,力道强得连我都怕扯下自己大衣的袖子。 “这到底是谁干的……” “什么意思?”樱子小姐讶异地眨了眨眼,她这样的态度才令我讶异。 “为什么这么问?” “我刚刚不是说了,所有窗户都锁得好好的,这里可是密室耶。” “咦?”我胸口一阵抽痛。 “卧室、洗手间、客厅,所有窗户都上锁了,大门也是从内侧上锁,你难道想说,这里发生了密室杀人案吗?” “密室?” 我愣得说不出话,樱子小姐仔细地将清美小姐的遗物收回包包里,最后才放回一串钥匙。 对啊,这里是密室,大门从里面上锁了,客厅的窗户也都锁着,其他房间的窗户应该也是像樱子小姐说的一样。 “怎么会……” 宛如推理小说般的情境令我失了魂,此时听见远方传来警笛声。 “动作果然很快。” “记得在原哥是公安部的人?公安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吧?” “直江的爸爸在局里德高望重,所以应该算是靠关系吧。不过他也说了,公安的升迁之路比警务部和警备部还难,谁教那个单位的人都很阴险。” 樱子小姐起身,递给我一条手帕,走向门口,我这才发现自己不仅流了眼泪,还滴了几滴鼻水,真丢脸!连忙把手帕往脸上一抹,便闻到衣物柔软精的香甜气味,以及樱子小姐家里那股沉稳的香气。 “走吧,我不想跟警察扯上关系,省得麻烦。” “也是,胡乱走动反而会妨碍在原哥办事。” 樱子小姐穿了鞋就要离开,她的手帕多少让我冷静下来,我连忙照她说的往门口走,在出门之前又回头看了清美小姐倒毙的卧室一眼,凌乱的客厅与半掩的房门遮住了她的形影,不知为何让我松了口气。 “等等!” 妈妈喊住我们,但我只说了一声:“再来交给你了。”就快步走下楼梯,追上樱子小姐。该做的都做了,后续交给妈妈处理应该不会遭报应吧。 “总之……别因为人家是你未婚夫,就这样任意使唤。” “是父母说的媒,又不是我自愿的,他老是做一些阴森的工作,拿来使唤刚刚好啊。” “你说什么?他任职的外事第三课,可是要对抗国际恐怖分子的耶!” “你对这方面还真熟啊。” “之前上维基查过。” “嗯,他跟他爸一样,专门抓极左派分子。” 下了楼梯、来到公寓前的马路后,我以为不聊清美小姐的话题,可以让我忘记刚才的经过,但还是没办法。 “那……接着要去哪里?” “待在这里会被问东问西,很麻烦。” “也是,那要不要去我家喝杯茶?” “不用了,天气很冶,去咖啡厅坐坐吧。”樱子小姐指着公寓前面的咖啡厅说。 原来如此,从这里可以看见现场情况,她嘴上不在意,心里还是很关心这件案子。我们就这样躲着警车的警示灯,快步冲进咖啡厅。 <hr /> 注释: 第三章 公寓附近这家咖啡厅,完全就是退休老人用自家房子改建而成,装潢就跟一般住宅的外表一样简陋,虽然算不上廉价脏乱,却不觉得是进了咖啡厅,比较像是到朋友家的客厅里做客。 门上铃铛轻声响起,我微微地吓了一跳,嘀咕道:“嗯……虽然很简陋,不过就像回到家一样放松啦……” 老板娘的兴趣一定是拼布,墙上桌上随处可见五花八门的拼布,桌椅都是手工木制品,到处摆着观叶植物,我不禁想起清美小姐也热爱植物,差点又要哭出来。 “今天好冶喔……请随便坐啊。” 满头白发的老板露出亲切的笑容,往店里比了比,我们毫不犹豫地选了窗边座位,坐下拿起桌上的手写菜单一看,字迹潦草到几乎看不懂内容,此时警车正好停在公寓前方。 “……” 我只是个普通人,但只要拜托在原哥,或许能打听到一点办案消息。不过,我想尽量亲自收集资讯,就算跟警察打交道很麻烦,还是应该留在现场看警方办案——想到这里,我突然一阵后悔,但仔细想想,警察也不会让我看办案过程吧。 “两杯热巧克力。” “咦?”我正在沉思时,樱子小姐突然开口说话,吓得我抬起头来。 “热巧克力是吗?马上来。” 看来那不是对我说的。老板边说:“两杯喔。”边笑着离开。 “呃,热巧克力?” “怎么了?” 樱子小姐怎么擅自连我的份都点了?而且还是热巧克力……我想抗议,但又把话吞了回去。 “没什么,只是原本想点杯咖啡。” 樱子小姐看我不高兴,也气得鼓起双颊说: “我不太喜欢喝咖啡,你不觉得那味道不舒服吗?咖啡里面可是有甲基硫醇的味道,是你最讨厌的尸臭喔。” “那也没必要两个人喝一样的东西吧?” 跟尸臭一样——听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错愕,那只是成分碰巧相同吧!而且店家有那么多种饮料,为什么连我也要一起喝热巧克力?听我一反驳,她便把菜单举到我眼前说:“你看,照片上有棉花糖呢。” “啊?” “我跟婆婆抗议过好多次,她就是不肯帮我在热巧克力里加棉花糖。” 棉花糖又怎样?你堂堂一个大小姐,棉花糖要多少有多少,超市一包才卖一百多块,就算是高档棉花糖,顶多也才一千多块吧? 我没说出口,但樱子小姐似乎看透了我。 “我小时候住在美国,寄宿家庭泡的热巧克力就有棉花糖呢。漂在巧克力上的棉花糖入口即化,真的好好吃,谁知道婆婆说这样喝太甜,不让我喝,不管我怎么求,她就是只肯帮我泡淡淡的可可。” “这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连我也要喝?” “我想说一定很好喝,所以你也一起喝喝看。” “……” 再反驳下去也没意义,我认命地叹口气。樱子小姐的作风确实强硬,但至少出于善意,是想让我喝美味的东西。没办法,我就成熟点吧——想到这里,情绪也平复了一些,反正是樱子小姐请客,我没有任何损失。 打起精神深呼吸后,我往窗外一瞧,妈妈在公寓楼梯口被警察包围,正拼命地说着话。 “一共六个人啊,还真带了不少人来。”樱子小姐有些讶异,只见警察留下两个人在妈妈身边,另外四名走上楼梯。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喔?”老板先拿了水过来,皱着眉头对我们说。 “天知道,可能是闯空门吧?最近治安不好嘛。” 我看着老板细心铺上的拼布杯垫,随口搪塞了一下。 “就是说啊,尤其最近这一带还出现变态,听说有个男的在这大冷天里,只穿一件大衣,里面光溜溜的。我女儿还说,我孙子读的小学很担心这件事,家长会轮流在附近巡逻呢。” “喔……” “没人愿意出事,就算麻烦也得出去巡逻,不过傍晚我还得买菜做饭,现在出门又太冷了,实在太不方便啦。而且啊,前阵子小孙子发烧,我走不开,结果连我老婆都得去代班巡逻,真要命……” 我不知道老板说的要命,是可怕得要命,还是累得要命,但也没打算深究。老板或许是想找人聊天,就一个人滔滔不绝起来,而我左耳进右耳出,因为“变态”两个字早让我心慌意乱。 难道是那个变态攻击了清美小姐?我竟然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附近有这么危险的人出没,警察都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出面遏止呢? 我默默不语地沉思,樱子小姐也喝着水,对老板视而不见,最后老板只好尴尬地说:“水应该滚了?”然后离开。虽然有点对不起老板,但被他缠着聊天更闷,看他一走真的松了口气。 不过,警车上闪烁的警示灯又让我难过起来,一闭上眼就回想起清美小姐悲惨的模样,那张脸令我作呕,同时又令我自责为什么救不了她,心情简直如坐针毡。 “久等了。” 老板总算送来两杯热巧克力,手工陶瓷马克杯的形状有点歪,里面是满满的热巧克力,还放了两颗棉花糖。 “请用,想加什么尽管说喔,肉桂是我们的招牌,也可以改加丁香、山椒或辣椒,都很好喝喔。”老板放下一只盛鲜奶油的小碗,以及放着几个调味料瓶的小藤篮,便快步离开。他回头瞥了我们一眼,明显是在怀疑我们的身分。我与樱子小姐这样的搭档确实少见,要说母子,年纪太过相近;要说情侣,年纪又差太多,更何况樱子小姐天生丽质,我根本别想高攀。 “嗯,好香。” 我心想,如果樱子小姐肯安分点,跟她走在一起实在很有面子。看着她喝了一口热巧克力,加入三匙鲜奶油,喝了一口,又再加了两匙。 “加这么多好吗?” 这未免也太甜了吧?我试喝了一口自己的热巧克力,十分温暖香醇,但甜味很淡,连棉花糖也尝不出甜味,这应该是适合用来搭配香料的成熟口味。我的心智年龄已经成熟,但味觉还是小朋友,所以加了两匙鲜奶油。只加两匙好像不够甜,但乳制品特有的绵滑口感恰到好处,这样就行了。 我没有碰香料,因为不喜欢冒险,也没有饮食方面的热情;樱子小姐好像也没用香料,我们俩就这么默默地喝着热巧克力。我不想聊天,所以低着头,假装专心喝饮料,然后偷瞥了墙上的时钟一眼,不知不觉竟然已经下午三点了。 “今天……” “嗯?” “今天谢谢你陪我来。” 虽然保持沉默感觉不错,但老板似乎不时盯着我们瞧,所以我故意拉高嗓门闲聊。 “不用谢我。” 我突然开口似乎让樱子小姐不太开心,她讶异地板起脸来。我又继续说下去:“也是,不过你要是不在,我一定手忙脚乱。” 这是事实,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跟妈妈过来,绝对不可能这么冷静地讲话,无论好坏,她都大大地影响了我。 “还是说,你希望我恨你吗?”我不禁趴在桌上。 “为什么这么问?” “总觉得跟你在一起,老是碰到尸体。” 感谢她的同时,我不禁要想,世界上恐怕没人比我更恨她了。 “哈哈哈哈……” “很好笑吗?”听樱子小姐放声大笑,我不禁抬起头。 “不,只是想起那个女人,也跟你说过同一句话。” “那个女人?” “我生物学上的妈妈。”樱子小姐说着,喝了口热巧克力。 “抱歉……我没有恶意。”我这才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没什么,别在意……你说的应该没错。” “可是……” “别说了,反正就是这样,我的脚下总是埋着尸体。” “樱子小姐……” 详情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樱子小姐只有一个禁忌,那就是她“生物学上的妈妈”。找很后悔说了些废话,于是把自己这杯几乎没喝的热巧克力,默默推到她面前;樱子小姐看着我,微微地笑了。她给我造成这么多不愉快的回忆,我却没有真正地讨厌她,最大原因肯定是这个笑容。樱子小姐完全不懂得与人交际,甚至可以说是惹人厌,但她的笑容实在可爱得教人又爱又恨啊。 “我建议你,至少别随身携带抛弃式橡皮手套。” 樱子小姐开心地在我奉上的热巧克力里追加鲜奶油,我则故意吐槽,做个小小的反击。 “为什么?很方便呀?合成橡胶手套是有点贵,不过比乳胶更耐油料跟化学药剂,除了摸尸体之外,也可以用在其他地方呢。” 她又噘起嘴,瞪了我一眼。 “再说,我又不是为了找人类的尸体才到处乱逛,骨头其实就近在眼前,遍布四面八方,我只是喜欢骨头,不喜欢夺取生命,所以才出门收集动物的骨头和尸体。” “这样婆婆不会骂你吗?” “太迟罗,我第一次从路边捡来死掉的黄鼠狼,已经是十岁左右的事情了。” “十岁……” 如果从那个年纪开始算,可以想见婆婆真的很辛苦,我想起她矮小的身躯,和无声无息的俐落手脚。婆婆总是笑嘻嘻地说:“大小姐害得婆婆我忙到都缩水罗。”明明实际上肯定忙到笑不出来。 对我来说,樱子小姐是绝无仅有的怪人,但我不得不承认,她更是可敬的天才。樱子小姐的思考速度异于常人,总是能看见一些常人见不到的事物,人们可能称这种人为天才,或者为怪人,两者之间只有一线之隔。像我这种普通人一扯上她这种人,总是被搞得精疲力竭,焦躁、憎恨、错愕,还有些许的陶醉,就像吸毒一样。 窗外远远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最后当然是停在公寓前面,听说救护车不肯载运确定死亡的遗体,不过樱子小姐说,像这种遗体必须要有医师开立死亡证明,才能做后续处置,所以基本上都会载一次。 救护车应该是警察叫来的吧,车上下来几个救护人员,推着一支担架床,跟警方交谈片刻之后上到二楼。我以为会花不少时间处理,没想到他们很快地用塑胶布包住了清美小姐的遗体,运出房门,好美小姐紧依着清美小姐痛哭,未婚夫桥口先生在后面跟警察说话,最后救护车离开,但没有鸣笛……也对,清美小姐已经不用赶路了。 当救护车离开,妈妈哄着好美小姐回到公寓,桥口先生却愣在原地,三五雪花缓缓飘下,他就这么凝视着救护车离去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失去心爱未婚妻的悲伤究竟有多沉重?他肯定是独自肩负着我难以想像的悲痛,看得我坐立难安,不禁又把头转回店里,没想到老板一直盯着我们瞧,一与我四目相接,随即用报纸遮住脸。 “她很漂亮。”我静静地说。 “嗯?” “那位女房客。” 樱子小姐心满意足地喝完热巧克力,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我夏天常常去打工拔草,就是去我妈出租的公寓院子里,以此跟我妈要点零用钱。” “那很累呢,辛苦你了。” “时薪相较之下确实不高啦,不过能贴补零用钱。这栋公寓的隔壁空地经常有种子飘来,没过多久就会长满杂草。不只停车场,玄关前的石板路缝隙,甚至连柏油路都会长出杂草和蒲公英,所以夏天我经常来这里帮忙。” 我指着一片覆着薄雪的空地,那是建设公司的建地,里面肮脏的怪手和组合屋工寮也铺上了白雪。 “我经常跟清美小姐碰面,尤其是夏天去拔草的时候,她会请我喝点冷饮,要我小心别中暑,如果她刚好有空,就会顺便过来帮忙。”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清美小姐压低帽子,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对我说:“今天真的好热喔。”的模样。 “她跟妹妹好美小姐的类型不同,比较清纯……说难听点或许就是朴素吧。” 她都上淡妆,工整地扎起包包头,穿着简朴的套装,纤细的指尖涂着不显眼的肤色指甲油。 “我的手指比较短,涂肤色指甲油看起来会比较修长,对吧?”清美小姐曾经这样跟我说。 我突然想起她那害羞的笑容,不自觉地看看樱子小姐的手。樱子小姐的手大,手指也长,指甲修得很漂亮,但什么都没擦,是健康的粉红色。 “她并不是会注重打扮的人,算是一个低调、自然、文静的美女吧。” “我懂了。” “懂什么?” “意思是说,她是你自慰的性幻想对象之一罗。” “呃!樱子小姐!” “别紧张,这证明你很健康。我看过一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统计资料,说百分之九十七的高中生都喜欢自慰,或许实际数字没这么夸张,但也代表自慰很合理,尤其像你这种青少年,想在女孩子的cunt里射精,是非常正常的生物欲望。” 樱子小姐用英文单字,清楚地说出女性性器官,我听得一愣一愣,羞红了脸,尤其是她直白的语气更令我难堪。 她总是毫不在乎地说着这些话,那些令人难以启齿的人体部位,对她来说只是器官、零件罢了,她根本没有一般人的羞耻心,听在我耳里实在难以忍受。 重点是,我不希望她这样亵渎清美小姐。 “请不要说了!” 但樱子小姐依然不理会我的劝阻: “而且我还读过论文,适度射精有预防摄护腺癌的效果,听说每周射精五次,罹患摄护腺癌的机率会降低三分之二呢。当然也有人说纵欲伤身,但只要不像尼采一样自慰成瘾,应该不必担心,你就放手去做吧。” “你太夸张了……”我头都痛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好吗?我确实对她有好感,可是不是那方面,比较接近仰慕吧。还有,我希望你多尊重一下往生者!” “无论是生是死,人都是人,我为什么要特地尊重陌生人呢?” 樱子小姐说得斩钉截铁,霎时让人觉得有几分道理,但人类不是本来就应该保持互相尊重吗? “总之我喜欢过她!不是爱情那种喜欢,是尊敬她的为人那种‘喜欢’!所以请不要再那样讲了!” 我忍不住起身大喊,樱子小姐突然若有所思地指着我的脸,害我心头一惊。 “冷静点,我并没有要羞辱你的意思。” 我这才发现自己哭了。熟人过世会难过是人之常情,樱子小姐难道不能体会吗?她似乎总算发现我很难过,脸上带着些许歉意,小声说了句:“抱歉。” “发生这种事情,真的是晴天霹雳啊……我不敢相信清美小姐竟然死了……”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桌上的香料罐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同声为我叹息。 “但这是事实,她确实在自己家里成了尸体。” “那里真的是密室吗?” “难道不是吗?门窗全都从内侧上锁了。” “可是屋里乱七八糟啊。” “看来她不擅长打扫。” “才不是,我以前去拜访过一次,屋里打扫得很整齐,干净又舒服,她还请我喝花草茶呢。” 她的住处就像这家咖啡厅一样,呈现出自然色调,有白色、绿色与棕色。当时,清美小姐刚拔完草,还打开窗户说:“带点湿润的泥土味比冷气更健康。”窗帘是橘色、绿色与黄色相间的复古色块花纹,里面还有一层白色蕾丝,她边整理窗帘、边温柔地笑着问我:“口渴了吧?” 她从冰箱里拿出玻璃冷水壶,在亮色圆点玻璃杯中倒满冰凉的薄荷茶,我那杯几乎要满出来,她又说:“是我自己做的,喝了会很舒服喔。今年种的薄荷大丰收,我第一次试泡薄荷茶,幸好比想像中好喝呢。” 说真的,那杯茶喝了确实透心凉,教人暑气全消,但一点都不好喝,要不是口渴,根本难以下咽,都是因为清美小姐温柔的笑容太光彩夺目,我才勉强把茶喝完,说了些“果然好喝”、“应该很健康,真不错”之类的客套话,清美小姐一听,又替我倒了一杯,犹如盛夏午后一幅恬静的图画。 我与清美小姐不算太熟,人生上也没有太多交集,要是她结了婚搬出这里,想必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这样也好。老实说,之前听到她要结婚时,心底还真有点小吃味,但更希望她能够幸福——不,我始终相信她能获得幸福。她的笑容是如此温柔,涂着肤色指甲油,请客人自制的薄荷茶,这样的妻子怎么可能不得人疼?我相信她一定会是贤妻良母,于是诚心地对她说:“恭喜你!” 所以,她的人生不该这样落幕。 “大家一定都为清美小姐的惨死抱不平。” 我敢打包票,错绝对不在她身上。 “那间惨不忍睹的房间里,不是留下了打斗痕迹吗?你觉得有可能是老板刚刚说的变态吗?” “喔?你是真的认为这件案子是密室杀人?”樱子小姐挑眉问道,口气带着些许讶异,我无法理解她怎会如此讶异。 “你不这么认为吗?” 如果不是这样,难不成是病死吗?我狐疑地皱眉,樱子小姐却嗤之以鼻。 “哼,我只有一句话,所谓的‘犯罪手法’不过是空谈,是你太笨了。” “什么!”我是不聪明,尤其跟樱子小姐在一起感触更深,但并不想在这种状况下被她骂我笨。 “那你怎么看?” “很简单呀,你觉得大多数人在杀人之前,第一件想到的事情是什么?” “是……不被人发现的方法?” 樱子小姐咂舌三声——这代表NO。 “不对,是如何确实杀死对方。”语毕,她深深往后一靠,跷起二郎腿,仿佛坐在她家那张安乐椅上。 “起了杀意的人,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杀死对方,所考虑到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如何枞实让对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杀了之后的问题都是其次。” 说到这里,她静静地拿起桌上的汤匙。 “懂吗?只要有杀意,用汤匙也能杀人,所以杀人的并不是方法,而是‘情绪’、是‘动机’。大多数杀人犯都是因为满脑子想杀死对方,才动手杀人,当时的状况肯定非常紧急,如果还有理智,就不会干下杀人这种蠢事,毕竟要毁掉一个人的方法多得是,不是只有夺命而已。” 樱子小姐手中的银汤匙反射着窗外警车的警示灯,映出不祥的光芒,吓得我咽了一下口水。 “说穿了,人就是染上一种‘想杀人的病’,受其拘束驱使,才会杀人。当然有人是准备齐全了才去杀人,不过真正‘想杀人’的人,不会依靠那些不明确的诡计手法,而会使用更简单、确实、强硬的手法,懂吗?对一个想杀人的人来说,要是杀不死就毫无意义,所以那种享受杀人技巧、模仿悬疑小说的奇案是少之又少,人若要杀人,是不会赌机率的。” “那么,你觉得公寓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哪知道?你又想逼我玩侦探游戏了吗?” “既然你嫌我笨,就证明一下自己有多聪明啊。” “原来如此,这倒说得通。”语毕,樱子小姐突然起身。 “走吧。” “咦?”我连忙跟着起身,不知所以。樱子小姐往外一瞥,警察已经上了警车,正准备离开公寓。 我赶紧披上大衣,而她已经悠悠地来到柜台前。 “总共一千一百六十日圆。” 老板连忙收起报纸,从柜台里站起来,樱子小姐边结帐边对老板说:“热巧克力很好喝。”老板听到大美人的称赞,开心地脸红了。 “这可是我自己用法国跟比利时的可调温式巧克力打出来的,必须很讲究可可豆的含量,才能打出这个味道喔。牛奶跟巧克力都是隔水加热,才能那么香……” 老板或许是憋太久,听到有人赞美自家的热巧克力,便开始滔滔不绝,然而樱子小姐却不理不睬,快步离开。 “这样啊,难怪这么好喝。”我急忙追上她,并很不好意思地向老板回话,只见老板一脸失落。 “请再次光临!” 在我关上门之前,老板依然勇敢地向我们道谢。我隔着玻璃门对他点头致意,但应该不会再来第二次了,无论巧克力多好喝,我都不想再来这么有压力的咖啡厅。 第四章 一出大马路,刚好看见桥口先生与好美小姐正要离开,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好美小姐看来相当旁徨失措,边走边讲手机,桥口先生则走在她前面几步的地方。 “走吧。”樱子小姐说完,就隔着马路跟那两人一起走,好美小姐似乎没注意到我们,讲完手机就奔向桥口先生,桥口先生却连头也不抬。 好美小姐绕到桥口先生面前,喊了几句话。 碰巧有车经过,听不清楚她喊了些什么,只知道表情非常认真、拼命。桥口先生依然低着头不理不睬,我对他有些不满,好美小姐刚失去姐姐,为什么不对她好一点呢? 但我随即又想起他刚才在雪中凝视着离去的救护车,不禁觉得责怪他实在可耻。桥口先生也刚失去了重要的未婚妻,就算好美小姐差点当他的小姨子,现在无心安慰也是难免。 我发现不只清美小姐离世了,他们同时也失去了应有的“人生”,这下更没勇气看着他们了。 “樱子小姐……”我想问她究竟打算跟到什么时候,而她竟然举起手,拦了辆计程车。 “樱子小姐?” “事情办完了,走吧。” “啊?喂!” 才说到一半,樱子小姐已经搭上计程车,我也连忙上车。她拿了什么给司机看,要司机去那个地方,车一开动,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你到底想干嘛?”我按捺不住地问。 “那不重要,我们先来整理状况吧。” “咦?” “把你对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呃……” “你不是要我玩侦探游戏吗?” “是啊,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老实说,我跟清美小姐也没那么熟。 “年龄职业呢?” “我没问过……” “什么都行,你们总会聊天吧?里面或许能找出什么。” 我沉吟片刻,回想与清美小姐聊过的每句话。 在公寓前面打招呼、一起拔草之后的下午茶、夏天晚上参加神社举办的河岸烟火晚会、碰巧遇见她跟摊贩买水煮玉米——当时她穿的浴衣不是粉红粉蓝这些漂亮颜色,而是黑色,那平时看不到的墅丽又让我心动。 “年纪我不太确定,应该跟你差不多,或者大个一两岁吧?有一年年底,我们碰巧碰了面,她笑着说快结婚了,勉强赶上三十岁,所以应该是二十七到二十九岁吧。” 浴衣的颜色不必特别提吧?总之,我把自己推论的年纪告诉了樱子小姐。 “就是二字尾三字头罗。” “职业记得是药剂师,我听她说过是在附近公车站前面的药局工作,还说近到可以回家吃午餐,很方便。” 计程车刚好与一辆贴着旭山动物园广告的直达巴士擦身而过,樱子小姐目送巴士离去,点点头。 “药剂师啊,原来如此……其他还有什么呢?” “唔……老实说,我真的跟她不太热。” “什么小事都行,想到就告诉我。” “小事……啊,有了,她说她其实想开花店。” “花店?” “是啊,不过她又说,自己的手泡水容易变粗,所以光是在房里种盆栽就很辛苦了。” “盆栽啊,那里确实有很多盆栽。” “记得我妈也说过,清美小姐给了她几个盆栽,养得好种类又多,我想她应该很爱花吧。” 那天请我喝的难喝薄荷茶,应该也是她自己种的薄荷,她过世之后,谁来照顾那些花花草草呢?希望有个人可以接手,别让它们枯死了。如果真的找不到人接手,我是打算先放在自己家里,虽然我没养过花草,但现在可以上网找资料,还可以请教妈妈或婆婆,总是有办法。总之,我希望能代替清美小姐,好好珍惜这些被留下的小生命。 不过说老实话,我现在突然好想喝那难喝的薄荷茶。 “……”我作势眺望窗外景色,偷偷拭去落下的泪珠。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看看手机,就伙下午四点了,妈妈传了好几封简讯给我,我打算装作没看见。 “那个未婚夫,好像是眼科医师吧?” “怎么说?” “那个妹妹跟未婚夫在同一家医院工作。” “这样啊……对喔,她说自己在附近的医院上班。” “而且,这两个人在搞外遇,不过大家都还没结婚,所以应该算劈腿吧。” “是喔……啊?!”眼泪停不住的我只是背对着她应声,听她这么一说,突然脑筋打结。 “什么!怎么突然这么说?” “他们在屋里时,不是紧紧抱在一起吗?” “那是因为打击太大,才忍不住抱人吧!这样说也跳太远了!” 樱子小姐这番话实在太没礼貌,我气呼呼地告诫她,但她却对我嗤笑一声。 “这男的可是自己的长官,又是姐姐的未婚夫,无论打击多大,通常都不会随便乱抱吧?而且对方也毫不犹豫地搂上去,这里可是日本,没有像欧美那样随便抱在一起的习惯。” “呃……” “我们交情也不错,但如果我紧紧抱着你,你会毫不犹豫地搂住我吗?” 听她这么一说,我答不出来。 没错,就算两人再熟识,异性之间突然发生身体接触,多少会犹豫一下吧?老实说,我要是突然被樱子小姐抱住,应该也会吓一跳,刚才光是脸颊凑近就心跳加速了。 “可是,这应该有个人差异吧?光这样就说两人搞外过也太……” “是吗?我敢肯定他们至少有肉体关系。” “或许只是交情不错,男的看起来经验老道,对这种事免疫了吧?” “一男一女,交情再怎么好也该自制。据我所知,亲姐妹DNA相同的机率是四分之一,因为从妈妈身上继承百分之五十,从爸爸身上继承百分之五十,所以姐妹之间父母遗传DNA相同的机率是百分之二十五。从外型上来看,姐妹俩的体型差很多,就算DNA相同,也不代表肉体会长得一模一样,姐妹俩的cunt触感应该也会差很多。” “樱子小姐……” “尤其妹妹的身材很讨男人喜欢,明明从事医疗工作,却擦了香水不是吗?或许眼科多少可以宽待这种事情,但我想那女的只要没人管,就很难抵抗不道德的事情。” “不能擦香水吗?”我还以为年轻女孩都会擦香水。 “你碰过擦香水的护士吗?” “这……”我又再次无言以对。 说到医院,我只想到医院特有的消毒水与杀菌酒精味,在里面工作的人当然也是如此。我想起好美小姐身上甜甜的香水味,只能用叹气代替回答。 “不只这样,她好像也很清楚未婚夫传给姐姐的简讯内容,就算是姐妹,也不会随便给对方看这么私人的简讯。想必她当时一定待在那男的身边,看着他传简讯,一面心想姐姐的未婚夫不是要下班,而是要跟自己偷情。” “怎么会……” 我心中又浮现好美小姐看见姐姐死去而伤心欲绝,以及桥口先生孤单落寞的身影。 “不可能有这种事……” 我不愿意去揣测两人有这样的关系,也觉得不可能,但樱子小姐说得活灵活现,让我开始妄想两人暧昧的光景。 “她的死亡时间更奇怪。” “怎么说?” “死亡应该不到二十四小时……你不觉得怪吗?” “哪里怪?” “妹妹说了,姐姐前天还活蹦乱跳。” “死亡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前天活蹦乱跳有什么奇怪?” 如果一个小时前才见过,那就真的怪了,不过既然是前天见的面,当时清美小姐还活着一点也不奇怪。 “如果你要说尸体起来走路了,那我才真的会吓一跳。” “如果你有个姐姐,两天没连络,你会冲去她租的房子,请管理员剪断防盗链吗?” “咦?” “如果是一星期或一个月就算了,但才短短两天喔?” “对喔!” 才短短两天啊。仔细想想,我上次跟老哥传简讯,已经是两星期前的事情了,男生之间常常都是这样,并不是感情不好,而是就算有事要连络,除非事关重大,否则等个两天也是常有的事。换言之,不管姐妹感情再好,才两天没连络,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听你这么说是很怪……还有……” “还有?” “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好美小姐给我一种感觉,好像多少知道姐姐已经死了。” 听我这么嘀咕,樱子小姐缓缓点头。 “妹妹两天连络不上姐姐,想必觉得不放心。比方说,她早猜到姐姐可能会死在家里。” “你确定死亡时间不到二十四小时?” “我不敢说百分之百,但从目前的气温、她的体型,以及房间的日照情况来看,尸体的腐烂情形并不严重。我并不是专家,也不敢铁口直断,不过角膜已经混浊,全身也发生死后僵硬,应该是在死后十二到二十四小时之间;至少前天她还活着,只要尸体没有起来走路,妹妹没有说谎,她就不可能死超过两天。” 樱子小姐最爱的是骨头,因此经常接触生物化为骨骸之前的相关知识,但她并不会拿人骨来做标本。樱子小姐唯一景仰的人是她叔叔,她经常往叔叔的实验室跑,知识比我这种普通人渊博一些,但毕竟不是专家。总之,就连我也看得出来,清美小姐的遗体才刚殒命不久。 “我想大概是姐姐发现那男的跟妹妹有染,或许还传了暗示要自杀的简讯吧。” “为什么是自杀?妹妹或是未婚夫不是更有杀人嫌疑吗?” “你说因为偷吃被发现了,就动手杀人?”樱子小姐讶异地睁大眼睛。 “不无可能啊,再说,你不也看到屋里乱成一团!” “世界上确实有很多难以理解的现象。” 我不想怀疑好美小姐和桥口先生,但就是放不下那零乱的屋况。 “好,让我听听你的推理。” “咦?” “你为什么认为是妹妹或未婚夫杀死姐姐?” “这个嘛……” 她问得我支支吾吾。不过,万物皆有本质,就像我的身体里有骨头一样,清美小姐的死一定藏了什么真相,我试图重新整理心中模糊不清的思绪。 “首先,我很在意屋况……那乱得不像是清美小姐的家,而且不是满地垃圾或布满灰尘,所以我认为是跟某人打斗后的痕迹,可能是强盗闯入,可是钱包里的钱还在又说不过去,只好暂时排除。” “哦?”樱子小姐应了一声,听来既像佩服又像鄙视,让我七上八下。 “既然发生过打斗,代表意识清醒,所以不会是吃了安眠药之类,从她没有流血这点看来,杀人方法可能是殴打或绞杀吧?” 对,当时她躺在床边,服仪还算整齐,虽然胸口被扒开,但身上没有流血,也不记得屋里有浓厚的血腥味……我试着翻找回忆,然后猛然想起:对啊!屋里乱七八糟,玄关却很整齐,所以我开门后才会大吃一惊。 “玄关很整齐,鞋子没有乱丢,不像陌生人闯入。既然如此,就是清美小姐请了熟人进屋,那可能是桥口先生、好美小姐,或者我根本不认识的第三者,因此应该可以排除变态闯入的猜测了。然后……对了,这人肯定很聪明,搞不好很熟悉悬疑推理喔。” “为什么?” “不熟这个,怎么会用上密室手法呢?” 我说得斩钉截铁,樱子小姐一听竟然轻浮地笑了。 “这、这有什么好笑!” 她依然笑个不停,仿佛真的可笑至极,连司机都狐疑地从后照镜往我们这边瞧,我真的很不舒服。 “请不要再笑了好吗?哪里好笑了?” “你问我哪里好笑?”樱子小姐喉咙里还卡了几声冷笑,声音都沙哑起来。 “请、请你解释一下。” 我在意得不得了,要她说明清楚。樱子小姐抓抓后脑勺,无奈地坐直身子。 “你想想,凶手为什么要制造密室?” “啊?” “我在问你制造密室的理由。” “因为……怕被抓?” “你是脑袋有问题吗?不就是为了伪装成意外或自杀吗?制造密室是为了消除有第三者介入的事实,如果现场状况一看就知道是他杀,制造密室又有什么意义?” “那、那是为了妨碍侦办……之类的……” “要我说几次都行,你太笨了。当我们知道这是第三者下的手,密室就毫无意义了,无论门是开是关,只要是他杀,警方就会介入侦办。不过也确实是有些懒惰鬼,想拿这种情况当自杀结案啦。” 樱子小姐夸张地叹了口气,明显透露出她的失望,仿佛在说:“这种小事情还要我来解释?”让我觉得胸口仿佛被刺了一刀。 “我问你,这密室是怎么弄出来的?先不管门锁,你要怎么解释防盗链呢?难不成要说凶手拆了链子再装回去,还是先拆了门上的扣环,离开之后马上用瞬间胶黏回去?” “我不知道,可是应该有什么办法吧……” 我愈回答,愈深深体认自己的“推理”已经说不过去。 “好,手法就先搁着吧。请问凶手有什么理由妨碍警方逮捕?因为逃走方法不明确,警方就不能抓人了吗?不是吧。遗体状况、遗物内容、街头探访结果、可疑人物清单……有这些东西才能立案。警察这群人呐,有时候手段强硬得很,只要这些证据凑齐了,管你什么密室,照抓不误。” “可是她的表情真的很痛苦啊!” 我心想:够了,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很蠢,但她死去的表情令我无法接受!那表情如此痛苦,扭曲狰狞,不留一丝生前美丽的模样。 “难道说,如果不是他杀,死的时候就不会痛苦了?” “倒也不是这样……不过那表情真的很遗憾、很愤怒啊!那不可能是自杀,看到清美小姐的遗体,我不认为她会选择放弃生命!” 说来说去,清美小姐痛苦的最后一面,以及她生前的倩影,都让我不敢相信她会选择自杀。我觉得她很温柔,尽管有点哀愁,她的心灵肯定健康又磊落;她确实拥有自己的世界,不容他人侵犯,所以就算情人背叛了自己,她也不至于厌世。她绝对不会放下一切去自杀。 “不管你怎么推理,我都相信清美小姐是更坚强的女性,不会去自杀……这个想法怎么样?比方说,未婚夫或好美小姐动手杀害清美小姐,结果她意识还清醒,醒来发现自己深爱的人已经离开,为了帮对方顶罪,她费尽最后的力气挂上防盗链制造密室,一定是这样,清美小姐就是这么高尚的人!” 我又说得斩钉截铁:“然后她就回到卧室,痛苦地死了?” “我想应该是这样,清美小姐绝对不会自杀。” “人不会光因为绝望就选择赴死喔。”樱子小姐默默地看着我,说出这句话。 “难道你就能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那是警察的工作,只要有尽责的警员和医师做出正确的侦办,应该就会发现事实,我没必要硬是回答。” “请不要打迷糊仗!你不是很有信心吗?” 现在说这种话开溜未免太卑鄙了。我瞪着樱子小姐,只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开口: “我先说清楚,只要一验尸,看尸体上有没有防卫伤痕、抵抗痕迹,就知道有没有打斗。既然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代表被害人没有乖乖被杀吧?这时候通常衣服上会沾到对方的头发,或者死前抓下对方的皮肉,留下凶手的DNA。” “凶手的DNA……” “这个年头,强奸犯都懂得使用保险套了,不过其实只要仔细检查被害者的阴毛,很容易发现凶手掉落的体毛,很多强奸犯就是这样被抓到的。如果你想动歪脑筋,记得先把阴毛剃干净喔。” “你是认真的吗?” “看也知道你没那么残暴,哈哈哈。” 她又笑了,但这根本不好笑,我在意的不是自己被消遣,而是她真的神经太大条了!不过,狗嘴吐不出象牙是樱子小姐的习惯,她就是藉此来观察对方的反应,探索对方的内心世界,甚至控制对方的情绪。 “别说了,言归正传好吗!” 我努力克制情绪,要自己不要中了计。樱子小姐发现没得玩便噘起小嘴,看来果然是打算故意惹火我来中断对话。 “也是……”樱子小姐叹了口气,一脸莫可奈何,苦着脸挑起单边嘴角。 “就我个人看来,她身上并没有出血或明显外伤。” “可能有某种不会造成伤口的方法?” 樱子小姐缓缓摇头。 “想杀正在奋力抵抗的人,通常靠的不是刺杀、殴打就是绞杀吧?但尸体上没有外伤,脖子上更没有勒痕;如果是窒息而死,尸体会瘀血,眼球会有点状的小规模出血,这些症状我都没见到。” “难道是病死的吗?” “不清楚。”樱子小姐耸耸肩,故意摆出投降的手势。 “如果是这样,屋里怎么会那么乱呢?” “或许是歇斯底里,我现在就是要去确认这件事。” “确认?” 我这才猛然发现,自己还不清楚计程车要开去哪里。 “我们到底要去哪?” 樱子小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抬起手让我看见她指尖夹着的东西,似乎是张票。 “植物园?”那是一张市内植物园的票根。 第五章 这间植物园去年才刚开幕,由北彩都旭川整备事业部负责营运,是车站周边大开发计划的一环,主要展示旭川当地的植物,并栽培日本的特有物种。 旭山动物园的热潮使得观光客人数暴增,但旭川市区依旧冷清,车站前人烟稀少,只有郊区大型超市的停车场每到周末就会被当地居民的车辆挤满。市政府为了突破这令人遗憾的现状而努力开发,但效果不甚显著。也可以说,有拒绝改变的旭川市民,会出现这种结果并不意外,而这座崭新又漂亮的植物园也一样,完全热闹不起来。 “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的皮夹里放着昨天入园的票根。” “咦?!”她竟然说得这样满不在乎? “怎、怎么可以做这种事!这不是妨碍侦办吗?” “我只是在怀疑某件事,再说,这点小事没问题的。” 她还是一样喜欢为所欲为,令我惊慌失措。虽然只是一张纸片,但可能藏着逮捕凶手的重大线索啊。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 “话是没错啦!” 不过还是得照规矩来啊!我想找警察道歉,或是请在原哥暗中处理一下,但计程车已经开到植物园门口了。 “反正一定要把它还回去啦!” 我小心地把手缩进袖口,从樱子小姐手上拿走票根,避免空手触碰留下指纹,然后谨惯地用面纸包住,再收进皮夹。 “你真爱计较这些小事。” 樱子小姐不耐烦地说,并且付清计程车资,我觉得是她太粗枝大叶,但没有说出口。这个人愿意为了取得骨骸,投入好几个小时的精密工作,为什么其他方面就这样随便呢?我不禁叹了口气。 “啊!樱子小姐,等等啦!” 我才刚下车,正烦恼着该怎么处理手上的票根,就看到樱子小姐已经快步走向植物园的售票亭。 “好像快打烊了!” 看看告示牌,只剩一个小时就要打烊,售票的欧巴桑果然说:“我们要打烊罗。”但樱子小姐只简短说句:“没关系。”就买好票。 “我们要去哪?” 樱子小姐递给我一份票券和手册,立刻又往前走去,完全不看园里展示的植物,就这么不发一语地走进温室里,我只能紧跟在后,焦躁难耐。 “樱子小姐!” “不喜日晒的花……” “不喜日晒的花?” “啊,就在这儿。” 她总算停下脚步,指着某展示间门口的告示牌。 “‘生长在阴影下的植物们(全国)’?” 我把告示牌上的字念了一遍,樱子小姐点个头,打开展示间的门,随即有股又闷又热的空气迎面而来。展示间里仿照阴暗环境,光线昏暗,各种植物的解说牌特地涂了萤光漆,方便游客观看。看来这就是樱子小姐的“目的地”,她开始仔细确认每一株花花草草。 “就是它。”樱子小姐突然停下脚步。 “它?” 眼前种了一片低矮的花草,叶片呈圆形,边缘为锯齿状,还长了好多颗像蓝莓一样的果实,叶子有点像绣球花,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走野老……?” 解说牌上印着“走野老(Scopolia japonica),茄科”的字样,花草旁还有“危险!请勿触碰”的告示牌。樱子小姐从口袋中缓缓掏出抛弃式橡胶手套,戴上之后十指交错,确定嵌紧了便伸手去拿那果实。 “上面写请勿触碰耶。” “是啊,有毒呢。” “咦?” 她满不在乎地说着,跪下来拨开叶片,仔细确认结在花茎上的果实。 “你在做什么?” “我证明给你看……啊,就是这个,你瞧。”樱子小姐指着某个地方。“是不是有摘过果实的痕迹?” “好像是。”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但往她指的地方一看,花茎的节眼上确实留着几处被摘过的痕迹。 “这又怎么了?” 樱子小姐摘下一颗开始发皱萎缩、看似熟过头的果实,放在手心上。 “这看起来很像蓝莓,却是不折不把的剧毒植物,小孩只要吃几颗、成人则是十几颗就会丧命。” “十几颗……什么!”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难道……清美小姐就是用这个?” “应该是。”樱子小姐点点头,“这就是西方说的颠茄。” “颠茄?这是颠茄?!” 听她一说,我总算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颠茄可是与后母专用毒药“附子”齐名的悬疑小说常见剧毒之一啊。 “没错,这里种的是日本种,跟西洋的颠茄不完全相同,但性质相去不远。” 我听得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抱紧双膝低下头去。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清美小姐是吃这个死的?” “走野老的走字,源自于中毒初期症状之一,也就是妄想与幻觉造成的胡乱奔走。” “妄想……” 啊,原来如此…… “所以屋里那么乱,并不是因为跟谁打斗?” “或许有打斗,但对手可能只有她看得见。” “可是这么一来……” 说到一半,我感觉樱子小姐轻戳我的头,抬头一看,她就蹲在我身边,与我四目相接。我眨着眼,不清楚她为什么要戳我的头,便看她用手指敲敲自己左边的太阳穴。 “咦?” “眼睛。” “眼睛?” “你不觉得她眼睛怪怪的吗?” “看不出来。” 不过,我确实注意过清美小姐的眼睛,双眼瞪得老大,像长了眼翳一样蒙蒙的。 “瞳孔放大了。” “什么?” “当时角膜已经呈现混浊,所以看不太清楚,但她的瞳孔确实放得很大,这是典型的颠茄中毒症状。” “……” “未婚夫说自己是眼科医师对吧?” 我点点头,低下头去。 “她在跟未婚夫闲聊的时候,可能听说古时候的贵妇曾经服用颠茄,让自己的眼睛看来更漂亮,而她身为药剂师,也应该认识颠茄硷。说不定她也跟你一样,喜欢看推理小说呢。” 樱子小姐解释着,身后的扩音器突然响起华尔滋的旋律,如同戏剧的背景音乐,提醒游客即将打烊,那哀伤的曲调令我心情更加消沉。 “不知道是预谋还是偶然,毕竟她喜欢植物,或许是来这里散散心,碰巧看见这果实而一时冲动,也可能是之前就来过而留着印象。还有可能是想制造一点暗示,让未婚夫感受到什么……记得走野老的花语是‘沉默’。” “沉默……” 我头一次感觉到这两个字是如此哀伤。 “总之,她昨天来到这里,偷偷带回这些果实,回家吃下去了。这玩意儿要一口气吃到致死量可不简单,但她是药剂师,应该会把果实装进空胶囊之类的,就能确实吃到致死量,大概只要三十分钟到一小时就会出现症状。” “那……” “服用致死量后,肯定出现了严重的妄想,身体也很痛苦吧。她可能抓得自己袒胸露背,表情也变得痛苦狰狞……不过呕吐量很少,看来她在前一天就有心理准备了吧?虽然她有尿失禁,却没有排出粪便,或许是前一天就清空了肠胃,避免自杀之后不堪入目吧?” 樱子小姐又轻拍了我的肩膀一下,站起身来,我也低着头跟着起身。 “如果自杀也算杀人,那这确实算是密室杀人,她把门窗全部锁好,就是不想有人出手碍事,一心求死的人都是这样。我想只要翻找一下,就会找到遗书吧。” “那……”清美小姐果然是自杀?这个问题,我问不出口。 “你这么希望是‘他杀’吗?” “因为自杀实在太悲惨、太可怜了啊……” 当然,我不是说他杀就可以开心,只是这样的结果太教人遗憾,我不禁掩面沉思,她究竟为何要想不开? “你不清楚这种假设带着多大的意义。这样吧,假设你是她,妹妹和未婚夫互有暧昧,你会怎么做?” “我要揭发他们、拆穿他们!这比自己寻死好多了!” 本来就是他们两个的错啊!我愤愤不平,樱子小姐却只是微微一笑。 “人类的感情愈受挫愈激昂,死灰复燃也时有所闻。就算拆散了这两个人,历史也不会消失,你应该不希望婚后一辈子躲着自己的妹妹吧?” “那我会选择分手,去寻找更好的对象。” “很好啊,但要是她不这么想呢?” 樱子小姐缓缓眨了个眼。 “如果她知道自己深爱的男人出轨后,就是想不开呢?” “所以她选择一死,退出争夺战?” “哈哈哈哈!”她又突然高声大笑。 “樱子小姐……” 我已经没力气责怪她了,只能愣愣地听着她的笑声,嗅着湿热空气的气味。 “这哪算退出呢?这样一来,才能把男人的心夺走呀。” “什么意思?” “警察可能会找到遗书,上面提及未婚夫和妹妹的关系,不过医院应该早就察觉两人的关系了,除非未婚夫跟妹妹真的非常厚颜无耻,否则考虑到家属的心情,关系通常很难持续下去,可能其中一个会丢饭碗,或者两个都遭殃。再说,他们毕竟都订婚了,就算其中一方已经过世,未婚夫也不可能毫无眷恋,各方面的自责与悔恨,将浇熄未婚夫与妹妹之间的火花——刚才你不也看到他们的样子了?看来玩火玩过头,烧到八百度罗。” “……” 听说遗体火化的温度是八百度,樱子小姐自己觉得好笑,又开始科科冷笑;而我,什么也不想再听、不想再说了。樱子小姐看着沉默的我,只觉得新奇有趣,也没说什么,我们就这么默默离开植物园,走向大马路。 外面天色已暗,穿着大衣仍有凉意,雪再度飘下来,我们踏得新雪吱吱作响,这时樱子小姐静静地开了口: “死人不说话,也不找借口,所以大家都拿死人没辙。说破嘴也没用,他们是自私的,对我们这些活人的意见充耳不闻啊。” 眼前的大马路上掠过几道车头灯,其中一辆转到我们面前,慢慢地弯进小路中,那徐缓变化的光芒,不知为何唤醒我小时候去奶奶家玩的回忆,想起精灵放流那令人心碎的光芒。 “你觉得可怜?我不觉得。这女人真是自私又狡猾,用了无比暴戾、粗鲁、不留余地的方法,掌握了未婚夫的心,这哪里可怜?我倒觉得很可怕,就像慢慢腐蚀人心的剧毒。” 樱子小姐的话,在我听来像是耳边风。 “是这样吗?” 我跟在樱子小姐身后,深深叹了口气。 “自杀或许是很自私的做法……但我还是觉得这故事太感伤了。” 抬头一看,轻柔的白雪正巧落在我的眼皮上,冰冰凉凉,随即融化滴落,仿佛是我的泪水。 “她一定是不希望当面逼迫、责备、怒骂那些自己深爱的人吧。” 樱子小姐不懂也没关系。我与清美小姐的关系并没有多好。但我坚信这点绝对没错。 “清美小姐,一定是心灵清澈又美丽的人。” <hr /> 注释: 第六章 这天晚上,北海道晚间新闻简短地报导了清美小姐的案子。 新闻一开始说自杀与他杀都有可能,但隔天早报的一个小角落,证实了她确实是自杀。 过了几天,消息灵通的妈妈告诉我,好美小姐辞去医院的工作。 “吓死我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搞外遇哟!”妈妈语气惊讶,我却没什么反应,也不想听她提起这件事,这辈子更不想再去拔那间公寓外的草。毕竟无论天气多么炎热,都不会再有人请我喝薄荷茶了…… 其实我与清美小姐的人生,不过交集了一个小小的片段,所以在她死前死后,我的生活都没有明显的改变。 不对,有件事情变了。 现在我房间里种了常春藤,叶片是星形和可爱的爱心形,上面长着白斑,另外还有薄荷盆栽——目前就这样,往后应该也不会有任何增减。 之后又过了几星期,我打算帮塑胶模型上漆,想找旧报纸来铺着时,报纸上一篇小小的报导吸引住我的目光。仔细一看,是三天前的报纸。 “未婚妻过世,医师自杀?” 零月×日凌晨,民众发现忠别川河岸停靠一辆可疑车辆,于是报警处理,警方于车上发现在市区工作的医师桥口武义先生(35岁),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车上并未发现遗书,但有烧炭痕迹,且桥口先生的未婚妻刚于上个月去世,警方认为自杀的可能性高过意外与他杀,但仍会慎重侦办。 我拿着模型的手抖了起来,是因为震惊、难过,还是愤怒?自己也不太清楚。 “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不更珍惜清美小姐呢?” 我又想起桥口先生那天伫立在雪中的身影,不禁落泪。 既然这么后悔,后悔到宁愿殉情,为什么当初要干这种蠢事?既然爱,为何又要背叛? 好美小姐如今孤单一人,又作何感想?清美小姐真的这样就满意了吗? 我最讨厌在天堂会幸福美满这种无凭无据的说法,现在却忍不住诚心祝这两人的灵魂,能在天上获得幸福。 第一章 五月第三个星期,久久不去的寒冬总算起驾离开,眼前是一片冒着嫩叶、宣告夏天来访的千岛樱,树上开满白白的淡色小花。而我,正搭着樱子小姐开的雷诺New Kangoo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天色湛蓝,阳光和暖,窗外景色宜人。 大多数日本人认为樱花代表春天的毕业季与入学季,但在北海道,樱花可是开在五月的黄金周连假,所以当地人一听“樱花开罗”,想到的不是春天要来,而是觉得草木繁茂,兴奋得想出门踏青。 目前北海道最多的樱花树是染井吉野樱,本地原生的则是“千岛樱”“虾爽山樱”“霞樱”“深山樱”这四种,其中我最喜欢千岛樱。千岛樱在染井吉野樱谢了之后才开,感觉花期比较长,花苞剐开时是鲜红色,凋谢时却是雪白色,让人联想到廉洁一词。 我对花不是很熟悉,就只有樱花例外。奶奶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过世,她很喜欢樱花,所以每当我看到樱花,就想起从前奶奶抱着我,温柔解释着:“这就是虾夷山樱喔。”的回忆。或许也是因为这样,能在晴空万里下乘车兜风赏樱,对我来说是一大享受——就算是樱子小姐开的车也一样。 “怎么了?”我不自觉看着身边握着方向盘的樱子小姐,她狐疑地挑眉,瞥了我一眼。 “没有啦,我以为你不会开车。” “为什么?” “你不是每次都搭计程车吗?” 樱子小姐是位大小姐,但并没有聘请“管家”或“专用司机”,主要交通工具通常都是计程车,我还真不知道她有驾照,甚至还有这样一辆车。 “去年我是毁了一辆车。” “出车祸吗?” “不是,是鹿。” “鹿?你撞到鹿了?” 北海道人很怕野生动物突然冲上马路,其中最怕的就是鹿,它们不仅冲得快,体型又大,车子因此撞得稀巴烂并不少见。我瞪大眼睛,担心是不是出过什么严重车祸,但她只是耸耸肩。 “不是撞到鹿,是在夏天发现一头鹿的尸体,用车载了回来,不过天气太热,尸体已经腐烂得很严重了。” “呃……”我不太想继续听下去。 “野生动物身上都有虱子跳蚤,这些虫子全赖在车上,而且臭味就是散不掉。我自己是无所谓,但婆婆跟直江罗嗦得很,我只好把它报废了。” “谁都不想坐这种车好吗!正常人跟你不一样,无法忍受尸臭的!” 而且竟然还有虱子跟跳蚤,我光听就浑身发痒。习惯尸臭的樱子小姐意外被泼了冷水,噘起嘴来。婆婆我是不担心啦,但一想到在原哥被骂:“连尸臭也怕?没用。”的模样,就不禁为他抱屈。 “冬天我不常出门,搭个计程车就好。不过,计程车毕竟不适合捡骨吧?光是一只兔子,就臭得司机拒载了。” “当然啊。” “所以我才买了新车。” “喔。” 我心想,既然车主是樱子小姐,迟早也会落得一样的下场。话说刚买的新车坐起来真舒服,我忍不住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这车种在市内并不常见,很适合樱子小姐这个怪人,坐起来也真的很舒服,我一坐就爱上了,真心希望她别再用车载什么腐烂的动物了。 “所以,这辆车你是第一次开?” “没错,要是不顺手出了车祸,可别怪我喔。” “……” “开玩笑的。” “拜托你,别开不好笑的玩笑!” 话说回来,樱子小姐的驾驶技术倒是出乎意料地熟练,虽然车里的环境原本就很舒服,但她天生手巧,运动神经也不差,做起事来干净俐落,开车比我那握了几十年方向盘的妈妈更安稳舒适。 于是我的星期天上午,就是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坐在樱子小姐的爱车上。 “对了,我们要去哪?” “增毛町。” “增毛町啊。” “我想去海边。” “海边……不错啊。” 原来如此,刚买的新车第一趟出门就是去海边,这或许缺乏新意,但没想到樱子小姐也能排出这么安全的行程。对我们生活在山里的旭川市民来说,玩水通常是去河边(旭川市内也有河),因此大海是个特别的地方,让人雀跃不已。 蓝天、新车、樱花、大海……一连串美妙的名词,惹得我飘飘欲仙,事后想想,我当下怎么没注意到“某件事”呢?真是太粗心了。身边的可不是别人,是樱子小姐啊,怎么可能只有开心没有烦恼呢? 无论何时都不能忘记,樱子小姐总会唤来尸体。 第二章 位于北海道西北部,留萌振兴局南方的增毛町,离旭川大约两小时车程。这个町约有五千人口,是知名的海鲜及水果产地。 町名“增毛”对秃头族有股特殊的吸引力,但这名称其实源自于爱奴语的“mashukini”或“mashuke”,意思是“有很多海鸥的地方”。据说这里的鲱鱼之多,足以吸引成千上万的海鸥涌入,但现代人提到这里想到的不是鱼,而是虾子。增毛的牡丹虾产量居日本之冠,要是看到肥美的甜虾,包装产地通常都印着增毛。 听说每个日本人每年要吃掉三公斤的虾,我想我吃得更多,就算大家笑我口味像小朋友,我还是喜欢吃炸虾,只要看到乌龙面或荞麦面上放着大只炸虾,就会心情愉悦。 整个来龙去脉就是,樱子小姐对我说:“午餐请你吃甜虾海胆盖饭,午餐前一小时帮我一个忙。”我这个爱虾人听了不一口答应才怪。 “今天不是来兜风庆祝交车吗?” “兜风?不是已经兜两小时了?” “是这样没错……” “青翠的公路、海洋、蓝天,你还有哪里不满?” 樱子小姐站在暑寒海水浴场的沙滩上,看我一脸不开心,也跟着皱起眉头。 “所以,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来捡骨。” “……” “海边有很多漂流骨,运气好的话,还能见到鲸鱼骨这种好东西呢。” “鲸鱼骨……” 我不知道捡如此巨大的东西要做什么,同时想到,如果上面还有腐肉怎么办?因此害怕得不得了。 “别摆臭脸嘛,你打算顺便在这里吃晚餐吧?增毛现在可是产虾旺季,婆婆要我多买一点回去,今天晚上肯定有鲜活透明的甜虾让你吃到饱喔。” “这确实有点吸引人。” “所以你就乖乖帮忙吧。” 就算有虾,讨厌的事还是讨厌啊!但我想归想,嘴上却说不出口,一方面是知道“这个人根本不听我解释”,另一方面是觉得“真的好想吃鲜虾”,心情五味杂陈。但如果真的把腐烂的鲸鱼装上车,我就得跟那东西一路同行回家,天呐! “请问,发现鲸鱼骨的机率有多高?” “我不懂机率,只知道不常出现,我自己也只看过几次而已。” “是喔。” 也是啦,如果沙滩上经常出现巨大骨骸也太吓人了。我松了口气,无奈地点头。 “就只帮一小时喔!” 没关系,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就大方地陪她做点饭前运动吧。希望无论捡到什么骨头,都已经只剩白骨,上面别给我看到其他东西。看开之后,我紧跟着樱子小姐轻快的脚步,以及牛仔裤紧紧包住的翘臀。她今天穿的是贴身牛仔裤,紧实的大腿曲线更凸显出那双美腿。 “有海水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毕竟很久没有为了钓鱼之外的目的来海边,才吸了一大口海风,那气味就让我稍稍饿了起来。 “海边当然有海水味。” “也是啦。” “这味道来自海中浮游生物制造的二甲基硫,那不就跟烂高丽菜和人的口臭一样吗?” “呃……”这人还真是缺乏情调。 “话说回来,来海边有那么容易捡到骨头吗?” “骨头到处都有喔,只是大家没注意到罢了。” “喔。” 没注意?真的假的?如果骨头真的散落一地,应该很麻烦吧? “看,那里就有。” “咦?”樱子小姐对喃喃自语的我微笑说道,指着我的脚底。 “这、这就是吗?” “没错。” “……”往脚底一看,确实有根棕色的骨头,长得就像一般人认知的“骨头”。 “怎么啦?” “没事。这是真的吧?” “难道还有假的骨头吗?” 樱子小姐一脸讶异,仿佛在责备我问了蠢问题。我的反应应该很正常才对,这可是“骨头”耶!赤裸裸地呈现出“死亡氛围”,令人感到厌恶恐惧,既然如此,又怎会随便掉在脚底下? “这、这……这该不会是人骨吧?” “人骨?”樱子小姐听我惶恐地问了,反而放声大笑。 “没必要笑得这么夸张吧。” “嗯,同样都是哺乳类没错。” “哺乳类?海豚吗?” “海豚?我也希望,不过就大小来看,应该是狐狸的大腿骨。” “狐狸的大腿骨?” “没错,大概在这个位置,是哺乳类身体里最长、最坚硬的骨头。” 樱子小姐由上而下摸过自己的大腿,举止固然诱人,眼前的枯骨却泼了我一大盆冷水,让我在胡思乱想前就熄火了。听到骨头,大家应该都会直觉认为是雪白色,但眼前这副毫无血肉的骨头却泛黄斑驳,在在宣示着它来自“有血有肉的狐狸”。 “哇咧!……” 我霎时胃口全消。狐狸活着的时候,是那么蓬松可爱;成了枯骨之后,为什么让我如此害怕呢?真是百感交集。 “你要带走吗?” “不,狐狸我家已经有好几具了,够用。” 听她这么说,我松了口气,继续心不甘情不愿地帮她在沙滩上捡骨,但坦白说,我连一块都不想找到。 我死也不想徒手去摸,所以向樱子小姐借了丁腈胶的橡皮手套,听说人工橡胶的延展性不如天然橡胶那样好,实际戴上之后,确实感觉比一般橡皮手套更容易咬手;不过只要动动手指,手套很快就贴在手上,让我松了一口气。虽然只是薄薄一层,但总比没有好,抗拒感瞬间骤减,真神奇啊。 樱子小姐在白色沙滩上留下一串脚印,我紧跟在后,盯着沙地,边走边动手拨开白沙,并且告诉自己——或者说欺骗自己:这种寻宝活动多少还是有趣味在。 砂砾很粗,有小石子混在其中,甚至还有比拳头更大的石块,因此天空虽然晴朗,海滩看来却有些黯淡。走着走着,我们不断从沙堆里发现贝壳碎片、像玛瑙一样漂亮的石头,还有被海浪磨圆的玻璃片。我除了钓鱼之外不会来到海边,上次去海边玩水应该是念小学的时候。当然,在这里不会找到什么珠宝,顶多是些没用的破铜烂铁,不过像这样在沙滩上探险似乎愈来愈有意思。 好,我今天的目标是找到没有破的完整贝壳!正当我这么想,指尖便挖到了白色硬块,捡起来一看,发现它又白又薄,形状有点扭曲,乍看是鱼或小动物的骨头,应该是骨盆或鱼头等部位。 “这是什么?骨头碎片吗?”我立刻把战利品秀给樱子小姐看。 “不是,应该是贝壳,很像大型螺类的内部构造。” “是喔,真可惜。” 樱子小姐缓缓摇头,微微一笑,应该是发现我开始觉得找骨头很有趣。我有些不好意思,把贝壳碎片往海里一扔,脸上肯定露出了不甘心的赌气表情。她看到我的表情,笑得更开心。 “小弟,你知道人体里面也有贝壳吗?” “人体里也有贝壳?” “有个部分俗称贝壳骨。” “贝壳骨?没听说过。” 我摇摇头,她便抓住我的肩,抚着肩膀一带说:“就是这里。” “肩膀?” “肩胛骨在日本俗称贝壳骨,它形状扁平、有些凹陷,看起来像扇贝的贝壳,才有了这个名字。” “是喔,还真没听说。” “但我今天想找的不是贝壳,是骨头,如果能找到人类的贝壳骨就太开心了。” 樱子小姐说着,举起食指左右摇摆,接着转过头去,开始寻找骨头。樱子小姐,别开玩笑了,我打死也不想捡到人类的肩胛骨啊! 难道她看穿了我想找贝壳的歪脑筋?这让我更加不开心,抓起一个贝壳往海里扔,虽然比刚才更加用力,但似乎空气阻力大了点,或者出力方式不正确,贝壳反而掉在比刚才更近的地方,似乎连贝壳都在嘲笑我。 听了樱子小姐的骨头课,害我连贝壳都觉得思心不敢捡,三两下就放弃了今天的个人目标,乖乖听从她的指挥。哼!没关系!谁要没肉可吃的贝壳! 话又说回来,骨头应该不是弯腰捡就有了吧?不过,北海道人碰到海水浴场开放的季节,很喜欢在沙滩上烤肉,所以或许会捡到猪肋骨或鸡骨啦。 反正今天也没其他事情可做,我乖乖走在沙滩上,偶尔用鞋底和手指挖沙。我以为夏天还早,失策地穿了一件长袖上衣,随着太阳升高,热得我心情愈来愈差。 我边擦着额头上不断冒出的汗珠边找,这时手指不惯碰到了硬物。 “啊。”仔细一看,埋在沙里的玩意儿又细又白,直觉告诉我那不是石头或贝壳。 “啊!……”我不禁兴奋地大叫,连忙蹲下来用手挖沙。 “哇,没想到真能找到……” 我自言自语,更努力地挖,沙堆里似乎埋了块完整的骨头。 “怎么了?” 樱子小姐注意到我,难得加快脚步地朝我走来。我小心翼翼地拨着沙,避免改变骨头的位置。 “了不起,大丰收呢。”樱子小姐站在我身边,吹了声口啃。 “这是什么?” “嗯,应该是海豹,状态很完整,你运气真好。” 樱子小姐的口气既开心又兴奋,我听了也很高兴,毕竟被她夸奖的机会可不多呢。 我感觉自己像个考古学家,仔细把骨头周围的沙子拨开。樱子小姐拿出数位相机拍下骨头的位置,方便日后重新组装,接着从包包里拿出几个密封袋,将各部位分别收进袋中,再用油性麦克笔标记“头部”“胸部”等。 “全部就这些了吗?在这附近挖一挖,会不会找到其他部位?” “有可能。” 海豹的骨头已经挖得差不多,我一边翻找着刚才拨出来的沙子,一边询问樱子小姐的意见。既然她说有可能,我就开始翻找附近各处,果然很快又发现了泛黄的白色硬块。 “这是头吗?” 我在沙堆里东翻西找,但这次只有找到一块,失落地把它挖出来。骨头有拳头那样大,长着两排牙齿,看来像是颚骨。我拿给樱子小姐看,问她是不是海豹,她没有回答,却对我眨了眨眼。 “樱子小姐?” “你在哪儿捡到它的?” “咦?就这里啊。”我转头指向刚刚挖出海豹骨骸的位置旁边。 “借我看看。” “这是什么罕见生物吗?” “不……随处可见。” 搞什么啊?我还以为挖到了什么特别的骨头,真失望。 “嗯……” 然而樱子小姐不断打量那块骨头,边哼声边点头。 “所以这块骨头也没用罗?” “怎么会?它很好啊。” “咦?真的吗?” 樱子小姐对我一笑,我也安心了。听她说这是随处可见的生物,我还以为她家里又有好几具,怎知她突然拿起那块骨头,贴近我脸旁边,吓得我脸色发青。 “怎、怎么了?” “应该是女人或小孩吧。” “咦!”我有不好的预感,“等、等等喔,这到底是什么骨头?” “人骨。” “人……” “人类头盖骨的一部分,正确来说,是上下颚骨和右颊骨,真亏你找得到。” “头、头……头盖骨……” 樱子小姐一手拿着头盖骨,一手摸摸我的头,但我可开心不起来,真希望她别用摸过人骨的手摸我的头。 “不行,不行啦!快丢掉!” “别大惊小怪,不过是块骨头,肉早就掉得一干二净了。” 你这么镇定才奇怪吧!我话到喉头又吞了回去,赶紧往后逃开,跟樱子小姐及人骨拉开距离。樱子小姐瞥了我这胆小鬼一眼,又从沙里挖出另一块碎片,那是头盖骨最顶部的碎片。 “那、那……是在海里溺死的?” “或许吧?不过也有可能是头部遭到殴打,造成大脑挫伤。” “咦?”为什么啊?我再次愣住。 她手上只有部分头盖骨,而且还是顶盖与部分下巴,就算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就这样判断死因吧? “生前似乎被什么硬物猛敲脑袋。”樱子小姐信心满满、斩钉截铁地说。 “你、你光靠一部分头盖骨就知道了?” “你过来一下。” 我转过头去,完全不敢直视她。樱子小姐招手要我过去,我不想去,但要是拒绝,她也会主动靠上来,那还不如我自己过去。于是,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挨近樱子小姐,她要我再近一点,然后一把将那块头顶骨推到我面前。 “呜恶!” “你看,这里是不是有个凹陷的地方?” “凹陷……啊,好像吧。” 我紧紧闭着眼睛,根本看不见什么凹陷,却连忙答话。樱子小姐知道我没在看,不满地哼了一声,但没坚持要我看清楚,好险啊。 “所以那个凹陷是怎么来的?” “有没有看到凹陷周围的隆起?假设用施力面较小、像棒子那样的硬物用力殴打,殴打位置就会凹陷,周围则会隆起。这骨头的性别可能是女性,而且是亚洲人,年龄不清楚,看牙齿磨损的痕迹应该不会太年轻。” “你连这个也知道?” “当然。”樱子小姐看我一脸惊讶,得意地露出微笑。 “跟你说,头盖骨可是最有趣的骨头之一,首先是这块头顶骨,一般男性的头顶骨,后脑勺线条比较直。再来是牙齿,U字形齿列是黄种人的特征,白种人齿列通常是V字形;牙齿状态虽然会受到经济状况与生活习惯影响,不过也是分辨年龄的指标之一。” 樱子小姐边说边打量着颚骨,然后从包包里拿出密封袋。 “咦咦咦?!等、等一下啦!” “怎么了?” “你该不会想带回家吧?” “当然呀,人骨可不是那么好捡。” “我知道啦,但这种东西怎么可以随便捡走!快放下它,报警去吧。” “为什么?这是失物,我捡到就是我的!” “哪门子歪理,不要讲这种蠢话好吗!” 这个人真是太过分了!连我都忍不住大声起来。 “绝对不能捡走,这是犯法的!” “哪里犯法?只要我们不说,就不会穿帮啦。” “不是这个问题,事关道德啊!如果害婆婆跟在原哥惹上麻烦,要怎么办才好!” “……” 樱子小姐不喜欢活人(只有少数人例外),除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在原哥,和亲如骨肉的婆婆(要是连我也算进去就好了)。 所以想跟樱子小姐抗议的时候,最后手段就是搬出婆婆或在原哥的名号。我是不喜欢这种口气,也不想胡乱滥用,但这次真的不用不行啊。 “如果他生前是被打死的,那可是刑案受害者啊!我不知道把这骨头带回家会犯什么法,但扯上的绝对不只有你,知道吗?更何况你要是出事,你知道他们两个会有多伤心吗?” “……” 听我一阵滔滔不绝,樱子小姐开始噘嘴闹脾气,紧紧抱着头盖骨,像个怕玩具被抢走的孩子。 “闹别扭也没用。” “不要,我就是要这个嘛!” “就跟你说不行了,你再不放下,我就要打电话给婆婆罗!” “死脑筋的男人……” “耍嘴皮子也没用,放下骨头去报警。” “警察很麻烦,我讨厌警察。” “没办法啊,不然你想怎样!” 我也很怕麻烦,但捡到了又有什么办法?樱子小姐打死都不肯放开头盖骨,抱着它蹲坐在沙滩上赌气。 “真是……为什么老是碰到这种事……” 我瞥了她一眼,然后打电话报警,真不知用这支智慧型手机打过几次一一〇了。 第三章 没想到才过几分钟,警察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敝姓山路。”这名巡查对惊讶的我们报上名号,年纪应该三十出头,浓眉大眼,可说是“传统型男”,黝黑的皮肤看来相当精悍,笑容却很亲切。 “所以就是两位发现尸体罗?” “呃……是。” 我可不希望事情闹得更大,使了个眼色要樱子小姐别说话,由我来回答山路巡查的问题。 “不过也不算尸体,只剩骨头啦。” “骨头?” “是,应该是头盖骨的一部分,就在这里。” 我小心翼翼地将头盖骨交给山路先生,当然不可能是徒手,而是隔着手套与手帕。即使如此,我还是感到一股来路不明、像剧毒又像怨恨的“气息”,穿过布料与树脂沾染到手上。 “这真的是人骨吗?” 山路巡查讶异地皱眉,我希望他快点接过去,他却迟迟不肯伸手,而我也不敢直视骨头,只能像虾子一样弯腰驼背,等他把骨头拿走。 “呃……应该是吧。” “应该?难道不是狗或海豹之类的骨头吗?” 光凭这么一点点,实在很难看出是不是人骨,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明的时候,樱子小姐突然插嘴。 “哺乳类的特征之一,就是牙齿固定在颚骨上。我想你也看得出来,这个圆滑的轮廓不是长鼻子的生物。再来是这牙齿,比方说猴子好了,人与猴子的牙齿数量虽然相同,牙齿种类跟人可不同。从这几点来看,我想这是人类头盖骨的一部分,而且不是最近死亡的人骨……还需要我继续说明吗?” “这位小姐真清楚啊。”樱子小姐的口气依然那么尖锐,山路巡查听着不由得板起面孔。 “是你太无知了。” “樱子小姐!”这样下去可不妙,我连忙介入两人之间,缓和紧张的气氛。 “是这样的,这位樱子小姐曾经跟她熟识的叔叔一起验尸,所以对人跟动物的骨头很熟,目前工作也是做骨骼标本啦。” “验尸?”山路先生一脸狐疑地瞪着我们,眉头紧紧皱起。 “是的。正确来说,她叔叔是大学法医学系的老师,之前曾受警方委托解剖遗体,不过已经因病退休了。” 我边说边偷瞄樱子小姐的表情,担心会不会说太多,但她已经对山路巡查失去兴趣,又陶醉地看着头盖骨,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将她叔叔的名字告诉山路巡查,心想警方的人或许多少听过他的名号吧? “咦!老师?!” “啊,你真的认识?” “岂止认识,你知不知道,他可是大名鼎鼎的老师啊!” 看来叔叔威能远超乎我的想像,山路巡查喃喃自语:“这样啊,原来是他侄女,吓我一跳……”然后毕恭毕敬地对我们(其实是对樱子小姐)鞠躬。老实说,我比较希望他快点把头盖骨拿走。 “既然樱子小姐这么说,我想应该不会错吧。” “嗯,既然这样,我们也会尽力处理,不过碰巧附近发生了另一件案子,正手忙脚乱呢。” “案子?” 山路先生总算伸手,打算拿走头盖骨。只见他一把抓住头盖骨,结果用力过猛,不小心手滑。 “啊!”我与他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头盖骨就像小沙包一般,在两人四手之间翻滚,我们七手八脚地想接住它,最后却还是让它掉在沙滩上。糟糕,这样肯定会遭报应! “是怎样的案子?” 樱子小姐对我们滑稽的模样毫无兴趣,温柔地捡起头盖骨,细心拍掉上面的沙子,对山路先生问。 “啊,是,我们在附近发现了遗体。” “附近是指海滩上吗?” “就是啊,距离这里不到五公里,是溺死的。” 刚刚的意外造成的冷汗还没干,竟然又听到附近出了人命,我不禁毛骨悚然。要是一个不小心,发现尸体的可能会是我们啊。 “我还以为两位报案跟那具遗体有什么关联,才会十万火急地赶过来,但是才过一个晚上,不可能化成白骨吧。” 山路先生苦笑说道,不打算接过樱子小姐手上的头盖骨。看来他只是故作镇静,心里也不想碰那骨头。 “所以才这么快就赶过来了?快到我都吓一跳呢。” “哈哈哈,如果不提这件事,你们就会觉得我工作勤劳罗?早知道就不多嘴啦。” 山路先生爽朗地笑了,却依然没去拿头盖骨,直接先回巡逻车一趟。这头盖骨跟溺死的尸体无关,但毕竟是人骨,不可能当作没看见。山路巡查到车上用无线电知会同事,没多久便开始确认现场。 之后我们搭着山路先生的车,前往警局做笔录。这是我这辈子第三次搭警车(常然,我什么坏事都没做),有点心跳加速,紧张兮兮,心里莫名地感到抱歉。山路先生从后照镜中看见我僵硬的表情,扬起嘴角问: “要不要我开警笛赶路?” “不用了!不是只有紧急状况才能开警笛吗?” “只要不是故意开警笛超速闯红灯,就只是单纯的警示动作,没关系啦。” 山路先生说,警车鸣笛有吓阻附近罪犯的效果,但现在车上就我们几个,没必要赶路,山路先生便静静地开车,只打开车顶的警示灯。 起初,山路先生问了我们一大串问题,表面上是嘘寒问暖,其实是在探我们的底。我很配合办案,有问必答,樱子小姐则对大部分问题都打迷糊仗,一整个就是嫌麻烦。 无论怎么问,她就是不理不睬,一阵沉默之后,山路先生不知道是想炒热气氛,还是真的感兴趣,突然开口: “标本师啊……骨骼标本是不是小学里面挂的那种东西?” “那不是真的人骨吧?不过,我确实捐过许多标本给学校和博物馆。” 樱子小姐嗤笑一声,提到骨头,她的话就变多了。我从后照镜偷瞄山路巡查的表情,他正得意地微微扬起嘴角;人不可貌相,看来他还算有脑筋。 “噢,对了,我在当地资料馆看过狐狸的骨骼标本。” “大标本要在骨头上钻小洞才能组装,费时又费工,我不太喜欢。若是大致上可以放进锅里煮的动物,我就经常制成标本捐给学校等机构,大学也经常委托我做去肉的工作。” “放进锅里煮?!”山路先生高声惊呼,我很能体会他的心情,因为我也是遇到了樱子小姐之后,才知道动物放进锅里煮可以去肉留骨。 “有肉不是很碍事吗?看动物体积大小,通常煮几天就会骨肉分离了。” “是喔……我还以为肉是透过药剂分解,或是埋进土里之类的。” “埋在土里让喜欢腐肉的虫子吃掉也是个方法,不过很花时间。比方说,鲣栉虫会吃肌肉却不吃韧带,这样虽然可以制造出骨骨相连的标本,却不能去掉骨头里的脂肪。” “脂肪没去掉会产生什么问题?” “最大的问题就是难看吧。骨头还是要雪白才美,而且脂肪留着会散发有机物特有的气味。” 也就是腐臭罗。山路先生发出敬佩的叹息,不知道是演的还是真心的,至少让樱子小姐的心情好转许多。 “做标本是会用到假牙清洁剂等各种药品,但一般药剂不会分解肌肉,只有没办法放进锅里煮的大家伙才会埋进土里。这些大家伙得花很多时间才能化为白骨,在土里又七零八落的,组装起来很伤脑筋,所以只要能放进锅里,我就先去毛扒皮,大略去完油脂,再分成几个部分装进纱布袋里下锅煮,这样就不会少掉任何一块骨头,是最好的做法。” “分成几个部分……” 刚开始表现得热心学习的山路先生,也慢慢地闭上了嘴。樱子小姐聊到兴头上,自己说个不停,山路先生则是灰头土脸。这不怪他啦,就算动物已经死了,将之大卸八块、装袋下锅煮这种事情,一般人是听不下去的。 我知道樱子小姐不会杀活的动物,却对她切割动物尸体的行为感到罪恶与禁忌。不过对她本人来说,那应该跟做菜差不多吧。 “总之,这几块骨头就交给你们了,我猜应该是被打死的。” “光靠这些骨头,就能知道这么多?” 山路先生再次惊呼,樱子小姐则把对我解释过的事情又重复一次,他听了再次感叹佩服,但随即指着窗外企图改变话题。 “啊,另一个案发现场就在那里,是殉情自杀的遗体漂上岸。” “殉情自杀?” “对,是一对男女,两人还各伸出一只手绑在一起呢。” 这时樱子小姐突然开口:“停车!” “蛤?”我和山路先生异口同声。 “如果遗体还在,我想看一看。” “这恐怕不太方便……” “我不会打扰警察办案,真的只是看一眼!” 樱子小姐像个小朋友,抓着被锁住的门把摇个不停。 “不行啦,樱子小姐!” 我连忙制止,她生气地瞪了我一眼。 “这里这么偏僻,应该不是杀人案吧。我们当然会继续调查,但那两具遗体看起来就像殉情,长官也觉得没什么犯罪嫌疑。我们会尽快处理遗体,不过鉴识人员还要花点时间才能赶到……”山路先生说个不停。 “为什么光看就知道是殉情?” “很明显啊,男女两人各有一只手绑在一起。” “原来如此。我想无论是都市还是乡村,只要有人,都有可能产生犯罪吧?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两个人,就有可能发生杀人案。” “是这样没错。” “我只想看一眼,不会乱碰,也不会妨碍你们办案的。” “唉,伤脑筋……” 山路先生喃喃自语,表情很为难。这个提议真的太奇怪了,就算被拒绝也不意外,没想到山路先生竟然停下车,难道是被樱子小姐的热情感动了吗? “好吧,就一分钟喔?” 听到山路先生无奈的回应,樱子小姐旋即绽放笑颜,山路先生看了也不禁微笑,因为樱子小姐的笑脸真的可爱到犯规。 “真、真的可以吗?” “规定上当然不行啦,不过反正你们刚好来报案嘛,就推说来确认一下两件案子有没有关联好了。” 山路先生终究不敌樱子小姐致命的可爱笑容,动手解开门锁。我不禁担心,当警察这样没问题吗?但这里真的很偏僻,我们也没直接犯法,警察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自己当然不想看到什么殉情的遗体,却又不放心让樱子小姐乱跑,只好下车跟上。来到案发现场,只见一位愁眉苦脸的中年警官站在黄色封锁线外面,瞪了我们一眼。 “现在是怎样?”中年警官诧异地问山路先生。 “没有啦,想说会不会有关联,就请关系人过来看看罗。” “你说另一件案子?那不是只有找到骨头吗?” “就稍微看看嘛。” 樱子小姐完全不理会两人的交谈,擅自闯进封锁线中,我只能跟上了。 “啊,等等!不能进去啊!” 中年警官连忙制止,多亏了他,我才没有直接看到遗体。樱子小姐低头看着两具已经发出恶臭的遗体,一把掀开盖在上面的塑胶布,轻佻地吹起口哨。 “状态真好,肿胀得不算太严重,应该没有在水里泡太久。” “九条小姐!” “你带他们来干什么!”中年警官发出怒斥,山路先生高声阻止樱子小姐,她却一如往常地戴上橡胶手套,在手腕上拉了拉,接着赌气地噘起小嘴。 “呃,就说不能碰啦!看够了吧,我们快走,这样太超过了!” 现场飘着死鱼般的腐臭,令人作呕,我拼命忍住倒流的胃酸,高声阻止她动手,她却不服气地皱起鼻头。 “你真是不知变通。” “是你太乱来了!” 樱子小姐嘀咕着,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一身尸臭回来。所以我才讨厌这样,就算离开尸体,尸臭还是散不掉! 山路先生松了一口气,对中年警官鞠躬赔罪。真可怜,他等等肯定被痛骂一顿。我转头看看樱子小姐,那味道还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真是够了,这样怎么去吃午餐啊!” 我急忙从包包里拿出随身喷剂,现在除臭剂已经是我的必备用品。我对着樱子小姐喷个不停,喷到她板起脸仍不打算停手。我知道无论喷多少,都不可能完全除臭,但之后还得跟她一起去吃饭,回程更要一起坐在密闭车厢里,只能尽量减轻味道了。 “好了,快上车。” 我把樱子小姐全身喷过一遍,催她上车。她边走边打了个小喷嚏,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地停下脚步,吸吸鼻子开口说: “对了,我想问个问题。” “什么?”中年警官回话,语尾刻意拉高,明显地不开心。 “手里呢?” “啊?什么手里?” “两具遗体的手里有抓着东西吗?海草或砂石之类的?” “啥都没有,怎么了吗?”中年警官用北海道腔回答。 “真的吗?” “你真烦耶!” 这样下去真的会害山路先生惹上麻烦,我赶紧轻拍樱子小姐的背说:“樱子小姐,你够了喔。” “好吧,算了,反正我大概懂了。” “啊?” “走吧,我想快点解决这件事,去吃午餐呢。” 明明是你要人家停车的,现在又大步走回警车。我和山路先生只能大眼瞪小眼,紧跟在樱子小姐后头。 第四章 “不是自杀。”樱子小姐搭上警车后,第一句话就令人错愕。 “咦?” “什、什么意思?”山路先生和我面面相觑,樱子小姐轻蔑地对我们哼了一声,八成觉得我们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懂。 “结打得很漂亮,而且非常牢固。” “不是怕绳子松开吗?” “可是男尸的左手戴着表喔。有些人的确会像我的未婚夫那样,把表戴在惯用手上,不过绝大多数人还是会戴在非惯用手上。从尸体的皮带扣法跟领带打法看来,我想那男的十之八九是右撇子,但他的右手却跟女尸绑在一起,这不是很奇怪吗?要打结应该会空出惯用手才是。” “会不会是女方打的?”山路先生看着自己左手腕上的手表说。他刚刚也是用右手拿原子笔,应该是个右撇子。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如果要绑紧彼此的手,希望死了也不分开,不是应该由力气大的男方来打结吗?如果双方有共识一起死,由力气大的人来绑才合理吧。” 没错,如果想绑着两人的手一起殉情,需要用力绑到结分不开,由力气大的人来绑才合理。 “会不会男方其实没打算送死?” “没打算送死却没有抵抗,那才奇怪呢。男方体格魁梧,体重大约八十五到九十公斤,就算失去意识,凭一个女人要把他搬到海边、绑住手再往海里跳,会不会太辛苦了点?” “跳入海里,不就有浮力了?” 听我这么说,樱子小姐摇摇头。 “这一带是浅滩喔。” “也是……这一带是整片的浅滩,不适合游泳,上面也说这里太危险,最好关闭海水浴场,地方人士却说海边没有海水浴场太不通情理,所以……” 山路先生似乎在找借口推托。 “还有,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 “打的是撑人结,绳头竟然往上拉?” 撑人结又称绳结之王。 容易打又容易解开,却相当坚固安全,船只经常用撑人结固定在岸边,我和爷爷去船钓的时候,就向船东学过怎么打撑人结。 “撑人结啊,本来一般绳头都是往上拉。”我歪着头,在空中比着绳结的模样。 “是啊,但你得想想在自己手上打结的情况。” “在自己手上?”听她这么说,我再次举起手,发现要用单手在另一只手上打撑人结有点困难,顿时发现她说不是自杀确实有道理。话又说回来,也可能只是殉情对象不肯帮忙才变成这样,所以我又试着在脑海里用撑人结绑自己的手。 至此,我终于发现一件事:“对喔……手要面对自己,所以绳结方向会相反。” 一般蝴蝶结或双重结的绳头都是往横向拉紧,撑人结则是绕个圈再往上掀,所以绳结呈现8字形,上下分明。 “没错,如果是自己打的结,绳头必须往手心方向拉;既然手心就我们看来是朝下,那绳头就应该往下拉。” “绳头是可以朝着自己拉,但这样非常不好打结,反而不自然。不应该选择这么麻烦的绳结才对……” “还有一件事,判断溺死尸体的时候有两个重点。我不喜欢妄下断言,但第一点,溺死者的手里通常会抓住海草或砂石之类的东西,就算是自杀,死前的痛苦也会令人不禁想紧抓什么东西来求生。如果是双人殉情,通常手里会抓着对方的头发。” “对方的头发……” “死亡的痛苦肯定远超过微不足道的爱,明明是为爱而死,死前却宁愿把对方压进水里企图活命,这就是求生本能啊。” 樱子小姐冷笑起来,我和山路先生觉得一点都不好笑,只能面面相觑、低下头去。求生本能确实不容忽视,但不惜把对方压进水里也要苟延残喘的事实,实在太教人心碎、感伤了。 “所以你才要确认手里有没有抓住东西吗?” 语毕,樱子小姐笑了,那笑容之天真灿烂,令人难以想像她正在谈论尸体。 “第二点是嘴角。” “嘴角?” “溺水的刺激会使肺脏分泌黏液,混合肺里的空气与外来的水,会形成白沫从抠鼻冒出来,但是看那两具遗体手上既没抓着东西,口鼻也没有白沫。” “……”驾驶座传来一声闷响,我看过去,原来是山路先生默默用头撞了方向盘。 “没错,印象中是没有这些迹象。”山路先生皱眉低吟,然后深深地叹气。 “两人身上的扣子都还完好,尸体又没有泡水太久,所以得考虑有第三者杀了这两个人,绑住他们的手再扔进海里。” “小姐,你才看了遗体几分钟,怎么懂这么多?” 不用说,山路先生已经明白自己误判了殉情自杀的问题,语气带着焦躁与诧异。 “很简单啊,我希望眼前的尸体是他杀,但你们不是。” “樱子小姐,小心你的语气啦。”樱子小姐说得好像希望死者受难一样,我不禁出口劝戒。 “我没有乱说,或许‘希望’算是语病,遗憾的是,人类并非野生动物,尸体不会随便出现在荒郊野外,所以只要在外面碰到尸体,我都觉得不自然。当然有很多情形是病死,但我第一步会先思考有没有第三者介入——我们只是刻板印象不同罢了。老实况,只要验过尸,就可以从肺脏积水、尸斑状况、伤口生物反应等资讯轻易判断是不是溺死,问题是现在法医人手不足,警察也不喜欢重大刑案,只要看起来像是自杀,你们可能连查都不查就用‘自杀’草草带过。没有人喜欢惹麻烦,只要有殉情这个好理由,就不需要进一步调查——这就是我和你们最大的不同。” “你是说,我们警方并不希望碰到刑案?” “我是说你们给人这样的感觉。当然,我知道一定有些警察天生疑神疑鬼,但我不是在讨论特例。山路巡查,你本人是怎么看的?你们才刚说看起来像殉情,不打算深入调查,可是,你自己不也觉得遗体有些不对劲吗?所以才会准我去看。” 山路先生没有回应,我看是默认了。 “是啊,法医学者其实也不喜欢收遗体,国家提拨的预算有限,每验一次尸,大学就要亏不少钱。要正确验出一具遗体的死因,大概需要二十万日圆,可能还更高;每次验尸的国家补助款只有七万日圆,想查明真相,还得多多仰仗大学的施舍。” 听说遗体解剖可以分成三大类,有犯罪嫌疑的属于司法解剖,没有犯罪嫌疑但死因不明的属于行政解剖,是卫生行政的一环,死在医院的人则会委托临床医师解剖,称为病理解剖。以这次的情况来说,警察的态度将决定走司法解剖或行政解剖,但日本并没有“验尸官”这种头衔,而且只有东京都与一府三县等大城市才有所谓的“法医”,所以都是由最近的大学医学院法医学老师来解剖,也就是像樱子小姐的叔叔这类人。 “才七万?这么少会不会太奇怪了?” “没错,媒体经常胡乱指责警察破案率低迷,其实是整个国家不想认真去破案。能验尸的医师本来就不多,而且要是来了具死因不明的遗体,似乎没有必要特地解剖查叫死因,只要在死亡报告上写个‘心脏衰竭’就结束了。就算尸体假造了不自然的殉情状况,警方也不必扛任何责任,死者家属更不会来抗议。” 樱子小姐又开心地科科冷笑,我和山路先生还是笑不出来。 “不过,这次应该是他杀,请锁定固定东西时会想到撑人结的对象。我看那结还多打了一圈补强,应该是熟悉绳结的人,通常会想到消防员、渔夫或登山家,但也说不准,毕竟任何人都能学撑人结。” 撑人结确实不难,我去船钓的时候,也经常打撑人结,但它应该不算普遍。比方说,樱子小姐的撑人结就是和我学的。撑人结用来绑旧报纸杂志的时候相当牢固,她在跟我学之前,也没听说过撑人结,锁定常接触船只或绳索的人确实合理。 “我看了看,两人手上的婚戒款式并不相同,应该是两个不同家庭的人,只要用殉情结案,双方家属肯定马上私下处理。如果连这点都考虑进去,确实是相当精明的弃尸方法,可是执行手法太幼稚了,只要一验尸,立刻就能从肺部积水、生物反应等迹象查出是不是溺水,可见凶手为人狡猾却不太聪明……那都无所谓啦,反正跟我没关系,两份骨头也不会分给我。” 樱子小姐说完,心满意足地双手抱头,靠在座位上休息。她这人只想探究真相,对善恶毫无兴趣,查明真相后,便对犯罪内容失去兴趣。 “你们如果想用殉情结案省事,就这么办吧。” “哪里,小姐的话很值得参考。” 山路先生又用头撞了两下方向盘,仿佛在责备自己,然后抬头叹了口气,无奈地踩下油门。 “你这种人在警界已经很少见了,这样升不了官喔。” “或许吧。” “不过,现在又不是江户时代,哪有人殉情还会把手绑在一起,跳进这么浅的海里?烧炭、开瓦斯……还有一大票方法可以死得更简单又确实呀。” 我也这么想,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不需要再对山路先生落井下石了。 于是我们一路保持沉默到警察局,原本亲切和蔼的山路先生,突然变得像陌生人一样对我们一板一眼。我原本开始有点欣赏他,看到他这样的态度不禁失望,但也没办法,毕竟樱子小姐太懂得怎么讨人厌了。 由于气氛尴尬,做完笔录后,我说想搭计程车回去,山路先生却还是把我们送回樱子小姐的车旁。回程一样静悄悄地,我们几乎没说半句话,直到来到离海水浴场不远的地方,山路先生才小声地开口说:“今天承蒙关照。” “哪里,是我们给你添麻烦才对。” 我连忙低头道歉,看见山路先生在后照镜里淡淡一笑,原本以为是对着我笑,不过他的视线应该是望着樱子小姐。 樱子小姐依然对我们不感兴趣,百无聊赖地听着iPod里的音乐。她喜欢重金属乐团,肯定完全没听见我们两个说了什么。 “樱子小姐。”我觉得山路先生实在太可怜,于是用手肘顶了顶樱子小姐。 “怎么了?” “山路先生都跟我们打招呼了,不听人家说话没礼貌。” “招呼?” “啊,不用了!我也没说什么……” “……” 山路先生再次沉默,我很后悔自己多管闲事,反而让气氛更僵,不过当警车停在樱子小姐的车后面,我们三人都下了车之后,他又再次笑着向我们道谢。 “真不好意思,耽搁两位到现在。两位还没吃午餐吧?” “是啊……”看看智慧型手机,已经下午三点了。 “方便的话,要不要去我朋友店里一趟?他是卖寿司的,味道还不赖,我请他好好招待两位。如果我能陪两位一起去是最好,可惜……” 山路先生说着,表情显得相当遗憾。 我和樱子小姐上车后,山路先生依然在路边送行,我们按下车窗向他道别,他则一手撑着驾驶座的车窗,表情比第一次见面时温和,对我们说:“哪天有机会,务必再来玩喔。” “好啊。对了,如果那块头盖骨没人认领,就送来我这边吧。” 樱子小姐的口气不知是认真还是开玩笑,逗得山路先生浅浅一笑,我想他认为是开玩笑,但樱子小姐恐怕是认真的,她肯定对那头盖骨爱不释手。 “今天真的承蒙关照了。” 听我这样道别,山路先生显得有些孤单,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所以我没关上车窗,用手肘顶了一下樱子小姐。 “怎么啦?”樱子小姐诧异地看着我和山路先生,只见山路先生舔舔干燥的嘴唇,点头下定决心。 “虽然老师已经退休,但仍被尊称为北海道的法医之神……九条小姐,你不打算继承老师的衣钵吗?” “妈妈不准我这么做。” “也是。坦白说,假如我女儿每天都在切割尸体,我也不好受吧。” “是这样吗?” “当然啊,真是可惜了。” 山路先生说着,深深叹了口气。 “我确实怕麻烦,但要是两具遗体没有偷情,家属的心情也会好过一点。我们毕竟只是‘派出所的小警察’,做不了什么大事。不过,这次的殉情自杀案,我会尽量发声,无论谁怎么说,我都不会让这案子以自杀结案!” 他一席呕心沥血的真心话,带着一股就算与上司作对也要逮捕凶手的坚定决心,令我印象深刻。 “外遇加殉情,对家属来说真的是丑闻啊。” 山路先生抬头喃喃自语,接着说句:“路上小心。”随即往后退了几步。 樱子小姐的Kangoo车缓缓驶动。 车子一往前进,他就对我们举手敬礼,然后深深一鞠躬,直到我们的车子转过路口都没有起身。 第五章 山路先生介绍的寿司店岂止口味过得去,简直是人间美味。 我吃了活甜虾沾酱油、没泡过硼酸或明矾的鲜甜咸水海胆,以及放满活跳小章鱼的海鲜盖饭,樱子小姐则吃寿司,想到什么就点什么。我们要结帐时,老板说会去找山路先生结,真让我受宠若惊,早知道就该吃得客气点。 “后来都没闲情找骨头了。” “是啊。” “怎么办?买些甜虾回去就算了?” “兴致都没了,只能这样啦。” 结束接近晚餐的午餐后,我们按照婆婆的吩咐,在国稀酒庄旁的海产店,买了装满整个保丽龙箱的活甜虾,竟然只要三千日圆,有没有这么便宜? 我忍不住拿出一只如宝石般漂亮的活虾,它的尾巴在我指尖弹了一下。老实说,剥活虾的壳感觉有些残忍,而且活虾的壳与肉黏得很紧,非常难剥,不过一旦将那清透的虾肉放入口中,感觉世界就变了样。活虾即使只沾盐水不沾酱油,也是相当美味,虽然少了甜虾特有的甘甜,但多了一份虾香,而弹牙无比的口感更是令我亢奋。 由于实在太好吃,我一连吃了几只,樱子小姐傻眼地说:“你已经开始吃了?”后来连樱子小姐也一起加入,光我们两个就吃了二十几只。透明的虾壳真的很难剥,一个不小心就会把整只虾扯成两半,剥坏的虾子全由我负责吃。原本就已经吃过饭,又硬塞进这么多甜虾,我觉得异常地饱足与疲惫,只好瘫在座位上看着景物飞逝而去。要是没遇到之前那些麻烦事,我应该会饱得很幸福,遗憾的是,现在我饱得很痛苦。 “樱子小姐,为什么你老是听这种歌呢?” 我很想睡,但根本睡不着,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车内音响接上了iPod,放着吵死人的重金属乐,我忍不住这样问。 “这还用问?当然是因为世上没有人的歌声美过迪亚贝尔阁下,也没有一个乐团强过圣鬼Mk-Ⅱ啊。” “喔……” 大小姐不都是听古典乐吗?樱子小姐令人费解的品味让我举双手投降,继续瘫在座位上。汽车沿着海岸线驶进风情万种的渔港老街,我记得这里好像有电影来拍过外景……想着想着,汽车停在红灯前,我也不自觉地望向三胃的公车站。 “啊……” “怎么了?” “等一下,那边!那个屋顶上!” “什么?” “你看!” 我连忙要樱子小姐停车,她讶异地停在附近的停车场。我下车跑向公车站,她则悠哉地跟上来。 这座公车站像一座小木屋,或许是为了冬季防寒吧。重点是,屋顶上掉着一个白色毛球,走过去一看,我知道自己猜得没错,那果然不是毛球,而是某种小动物的尸体。 “呜哦!”樱子小姐发出猫头鹰般的叫声,摆手势要我蹲下。 “要干嘛?” “抬我上去。” “哇咧……” 樱子小姐身材曼妙,但绝不是纸片人,她确实有着小蛮腰与紧实的翘臀,只是身高颇高,又经常炫耀(?)地说:“我的骨头密度高,非常健康又坚固。”说难听点就是……她很重。 “快点!” “真拿你没办法……” 樱子小姐完全不顾我的困扰,不耐烦地跺着脚。不论她神经再粗,我都不敢直接对女人说她重,只好心有不甘地蹲下去。 “唉,请。” 樱子小姐的长腿一晃便跨在我肩头上。 “好,把我抬起来。” 樱子小姐果然很重,她或许觉得很好,但我可一点都不好!事到如今,又不能说抬不起来,我好歹也是个男人,于是用一手一脚撑住地面、缓缓起身,怎知一个重心不稳,差点害樱子小姐摔下来。 “你小心点!” 头顶传来不悦的话语,我不太好意思动手去撑她的大腿,但也没有其他方法了。在此声明,我绝对没起色心喔!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我捉住了樱子小姐的左腿。 “唔喔喔喔……”我使尽吃奶的力气起身。 “你真没力!” “别说了!” 樱子小姐真的很重,总觉得不是脖子会断就是肩膀脱臼,但想到那美臀就落在我肩上,情况或许也没那么糟。 “好,可以放我下来了。” “拿到了吗?” “嗯,没问题。” 我问题可多了!我边想边扶着公车站的墙壁,把樱子小姐放下来,立刻闻到今天的第二股腐臭。 “唔恶……” “是小型犬。” 只见车子引擎盖上摊了一片白毛,樱子小姐满意地轻哼一声。 “果然是动物尸体啊!” 看来应该是玛尔济斯的尸体,像绵羊一样的白鬈毛,沾黏着渗出的体液,身上有虫代表已经回天乏术,眼球黯淡无光,半开的嘴吐出变色的舌头。今天天气好,小狗也腐烂得快,开始散发出刺鼻的恶臭,差点害我吐出刚才吃的甜虾。 “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少了一只后腿。” “真的……啊,有项圈。” 小小的尸体戴着项圈,应该有狗的主人……我自言自语着,眼角发现樱子小姐正从包包里拿出大密封袋。 “嗯,勉强塞得进去。” “你想干嘛?!” “怎么?你该不会想说,连这个也不能带走吧?” 眼看樱子小姐兴致高昂地要把小狗打包,我用力拍了引擎盖一下。 “当然啊!既然它有主人,说不定狗的主人正在找它呢!” “不关我的事。” “是我发现的喔。” “你说什么?” “既然是我发现的,就该归我处理。不然连刚才的海豹骨头,我都要自己带回家喔!” “……” 樱子小姐气得转过头,我也气呼呼地反驳,她只好大叹一口气,把打包的小狗尸体让给我。 “哼,臭小子!” 我充耳不闻,屏住呼吸抓住小狗的脖子。我是不想碰,但又不能不碰,只得小心翼翼地拆下项圈,发现里面写着斑驳的“小七”,还有“〇一六四”开头的十位数字。旭川的电话区码是〇一六六,增毛町离旭川不远,想必区码也相当接近。 “果然没错,项圈里面的应该是电话号码。” “是喔,恭喜啊。” 樱子小姐没好气地说,我只能苦笑,用智慧型手机拨打这支电话,很快就有人接听。 小七果然是走失的小狗,我煞费苦心安抚樱子小姐后,总算能够前往狗的主人的家。 <hr /> 注释: 第六章 饲养狗的主人,就住在离公车站十分钟车程的地方。 “啊……真的是小七!” “老伴,是小七啦!” 出来应门的是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妻,两人一见到小狗,立刻用毛巾小心裹住它冰冷的身体,紧抱着痛哭。 “它掉在路边公车站的屋顶上。” “怎马会在那里?” 这位住海边的阿伯,方言口音相当重。 “这……”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樱子小姐立刻接话:“鸟。” “鸟?” “应该是乌鸦或老鹰的杰作。” “什么?” “大鸟叼了小狗想回去吃,但是太重叼不动,扯断了叼着的后腿,身体就掉在那边了。” “乌鸦啊……”阿伯低声呢喃。 “但是除了缺只后腿之外,身体没有明显外伤。最近下过雨,没办法用肉眼确认出血痕迹,但我想死因应该是断腿造成的出血性休克,或是掉落撞击造成的挤压伤症候群吧。” “挤压伤?” “生物肌肉细胞里面有种蛋白质叫做肌红素,它的含钾浓度是周遭环境的二十倍,一旦细胞受到强烈撞击或挤压,钾就会大量释放到细胞外,钾又有停止心跳的作用,所以当大量的钾进入淋巴或血液中,一口气抵达心脏,就会引发休克,称为挤压伤症候群。” “所以就是休克死亡的意思吗?” “应该是。比方说,地震后被压在瓦砾底下的人,刚获救便休克死亡,就是挤压伤症候群搞的鬼。如果有人被重压两个小时以上,手脚的末端神经没有知觉,最好不要轻易救出来,要先帮这人保温、补充水分,最好在医师辅助之下救助。” 这我可以理解,但有必要现在对这两夫妻说明吗?眼看狗的主人夫妻无言以对,我连忙想找些话来打圆场,樱子小姐却先轻叹一口气。 “唉,总之我要说的,就是狗这种生物的表情非常丰富,光看这小狗的尸体,表情并没有相当痛苦,所以应该还没来得及受苦,就瞬间死去了吧。挤压伤症候群得花一天以上才会死,痛苦的时间也更长,所以应该不是挤压伤症候群造成。如果是失血性休克,以它这么小的身体来说,想必很快就断气了。” 樱子小姐口气有些别扭,应该是害羞吧。她难得想到要安慰两夫妻,让我松了口气。阿姨总算明白她的意思,哽咽地抱紧小七的身躯。 “没有受太多苦就好……” “上星期奶奶才过世,我们忙着办后事,一回神才发现小七走丢了。哎哟,我说小七最黏奶奶,一定是去找奶奶才会走丢了吧。” “所以才给乌鸦逮去了呗。” 阿伯说完之后,阿姨又隔着毛巾搓揉小七的背,仿佛觉得只要温暖它的身体,就能让它回魂,又或者只是想给小七冰冷的身体多少添点温度。 “它本来就爱到处乱跑,竟然被乌鸦叼走!小七是坏狗狗!” 阿姨嘴上责备动也不动的爱犬,泣不成声的模样确实充满了爱。 “或许是觉得奶奶一个人走了很可怜吧……” 阿伯感慨万千,从这里就能看出小七生前多么受这家人爱护,又是如何爱着这一家人。 “真谢谢你们专程跑一赵。” “哪里,我们才不好意思,竟然是来通知这样的坏消息。”夫妻俩向我们低头道谢,我连忙低头回礼。 “不会啦,这样我们就能把它跟奶奶供在一起了。” 我看见阿姨低头不语,眼泪滴在大腿上,忍不住想,今天真的老是在低头。从头盖骨到低头,真是与头难舍难分的一天。 久留也不是办法,我们打算告辞,夫妻俩坚持要我们喝杯茶,但我们不好意思接受招待,要是真的喝了也是尴尬,更怕樱子小姐随口胡说八道,连忙解释自己来自旭川,路遥不方便久留,夫妻俩才答应让我们早点回去。此时已经晚上六点了。 夫妻俩说我们大老远从旭川过来,竟然特地为了这种事情,实在不好意思,坚持要拿点伴手礼给我们带回去。增毛町的人真贴心,就像山路先生一样。 “要不要带点章鱼头回去?软软的很好吃喔。” “啊,那就不客气了。” 这时候客套反而尴尬,只能说盛情难却。夫妻俩给了我们自制的鲑鱼干、鱿鱼干、冷冻白煮花枝,以及听说可以配三平汁的咸辣米糠腌鲱鱼,回去给婆婆看了,她肯定吓一跳。 “感觉好像是我们受到招待。” “哪……哪……” 这是北海道的方言,除了有“哪里哪里,不客气”的意思之外,还有“小事别放心上”“没关系”的意思,我最喜欢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善良了。 “那我们就不客气地收下了,抱歉打扰这么久。” “天色暗了,回家路上小心喔。” “好,谢谢你们。” “哪天到附近,记得来坐坐喔。” “好的。” 临别之前,我回了阿姨的话便低头道别。不知这是客套话还是真心话,我要是真的再来一次,应该会想起小七的死,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但老实说,我还是希望能再见那对夫妻一面。 <hr /> 注释: 第七章 回旭川的路上,我异常疲惫。 “这鲱鱼干好好吃喔。” “嗯。”我并不饿,只是想打发时间,就在车上吃起小七的主人送给我们的鲱鱼干。 “总觉得……今天整天都出乎意料。” “是啊。” “感觉真累。” 我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呵欠。沙滩上的头盖骨、殉情遗体、小狗……今天真是忙得像打仗,虽然山路先生和小七的主人的事情令人哀伤,但不知为何,我丝毫不后悔过了这一天。 “结果今天都浪费掉了。” “别这么说嘛,不是找到海豹的骨头吗?” “啊,听你说了我才想到!” 樱子小姐想起我在海水浴场找到的海豹骨头,又绽放出花朵般的笑容,耀眼动人。 “下次再陪我走一趟,就去森林吧。我看骨头们挺爱你的。” “咦咦咦?我才不要!” “如果能找到状态良好的兔子就太棒了,你差不多该学学怎么组装骨头啦。你看起来手很巧,肯定学得快。” “不必了。” “你就别客气了。” “我没有客气,是真的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 “不为什么……啊,樱子小姐,开车看前面好不好!” 樱子小姐开车却往我这边看,我急忙要她看前面。 “不管你说什么,下次我绝对不一起来了!” 什么骨头爱我,这么恐怖的事情我才不要!我对骨骼标本没兴趣,在森林里找动物尸体更是别想! 不过,我想最后还是会被拖着走吧,樱子小姐永远只顾着自己。 几天以后,有位渔夫被以杀人罪起诉,他就住在距离殉情地点数公里远的地方。案情迅速侦破。 尸体手上的绳索打着渔夫常用的“撑人结”,尸斑也符合凶手小货车车台的凹凸起伏,他与两位被害者有金钱纠纷等证据接三连三地出炉。 这案子过了半年后,我差不多全忘了那天在增毛的点点滴滴,却突然有位招呼过我们的员警,送了很大的包裹到樱子小姐家里。更令人惊讶的是,包裹里有一只海狮的完整骨骸。 包裹还附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我是山路,半年前承蒙两位大力相助。 很抱歉,这么晚才能向两位报告,两位想必早巳得知,那件殉情案已经抓到真凶。案情能够侦办得如此顺利,说是九条小姐一个人的功劳也不为过,真是不胜感激。 两位找到的头盖骨,鉴定后确定为江户末期到明治初期的骨骸。 正如九条小姐所说,是女性遗骨,头部有外伤痕迹;遗憾的是,就算有犯罪嫌疑,也早巳过了追溯时效,无法逮捕凶手了。 我想向两位道谢,碰巧有位朋友是猎鹿世家,也有猎些海狮(海狮在增毛町严重破坏生态),在此送上一整头海狮的骨骸,还是幼狮,体格不大就是。 增毛渔获丰富,盛产水果,还有美味酒庄,有空请务必再次光临。 而本地若有什么要紧事,还请两位大力相助。感激不尽! “这男的真怪。”樱子小姐看着包裹里附的信,噗哧一笑。 “会吗?他人很好啊。” “嗯,甜虾很好吃,那真是个好地方。” “就是啊。”我不禁想再见山路先生一面,不过樱子小姐应该比我更想见他。 “你家里有海狮的骨头吗?” “没有,之前受托做过几组标本,我自己没留着。” “那不是很好吗?” “是啊……”樱子小姐微笑点头,指尖轻抚白骨的曲线。 “夏天再去找他道谢吧。” “你真是爱管闲事。”樱子小姐没有拒绝,看来也有这个意思。 后来我们与山路巡查成了好朋友,樱子小姐家里每年都会收到几批章鱼、甜虾、樱桃等美味的增毛特产,之后不方便收了,就全送到我这里来。 我每年都会去找他,品尝北海道最北端酒庄以冬夏两期涌泉酿造的美酒,配着美味的甜虾,大聊樱子小姐的“当年勇”,但这也是好久好久以后的逸事了。 对了,后来我又碰巧见过一次小七的的主人。 “这样就不会再被乌鸦捉去啦!”阿姨说得笑逐颜开,身边有只毛茸壮硕的萨摩耶犬,名字好像叫“小八”(看来小七应该是这家人第七只宠物)。 “它的生日刚好是奶奶的忌日,而且只有一只脚是棕色,总觉得是小七投胎呢!” 阿姨笑呵呵地摸着身旁硕大的狗的头,小八也跟着咧嘴,那无与伦比的笑容,惹得我会心一笑。 第一章 国道二三七号沿线的旭川市与大小城镇,为了统一宣导造景而结合成一个单位,称为花人街道三二七;最北端起点有两个景点,一个是上野农庄,由知名英式风格庭园设计师上野砂由纪女士所打造,在仓木聪先生的连续剧里大放异彩;另一个是千代田玫瑰园,从十多年前就是旭川的玫瑰大本营。两地都是一年四季开满美丽的花朵,造福市民与观光客。 老实说,我对花朵没有多大兴趣,从来没有主动去过任何一个景点,尤其千代田玫瑰园更是绘声绘影地流传着“情侣去了铁定分手”,让我敬而远之。话又说回来,我连女朋友都没有,怕什么分手? 因此七月的某一天,樱子小姐找我去玫瑰园,我不禁感到有些新奇讶异。自从幼稚园去郊游后,我就再也没去过玫瑰园了。还记得当时看到摊贩有卖淡红色的“玫瑰冰”霜淇淋,想吃得不得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卖? 总之呢,上星期我陪爷爷去了今年第一趟钓鱿鱼之旅,就带着自己晒的鱿鱼干去分送给樱子小姐,顺道吃顿午餐,然后被她的邀约吓到。其实分享鱿鱼干只是借口,目的当然是婆婆的美味午餐,因为我妈昨天就出发去享受三天两夜的温泉之旅了。 婆婆看到我,一如往常地问:“少爷吃过饭了吗?”我说起床到现在只吃一杯泡面,婆婆惊呼:“哎哟喂呀!”连忙冲进厨房,大约一小时后端出炸鸡、醋香甜椒煎美洲南瓜、紫芦笋水芹沙拉、隔壁东川町豆腐名店的香醇豆腐味噌汤,还有陶锅蒸的热腾腾白米饭。 据说北海道的粮食自给率是百分之两百,尤其旭川特别坚持“在地”理念,有人说就是太过依赖食物的优质天性,菜色反而过度保守;另一方面,也代表不必花太多工夫,饭菜本身就是山珍海味。当然不是只有白米好吃,炸鸡可是北海道人的精神食粮,但北海道人不像本州人说“唐扬鸡”,而是说当地方言的“zangi”。 我先合掌道谢,接着大口咬下外酥内软、肉汁四溢的炸鸡,以及晶亮白皙、粒粒分明的米饭。北海道的梦光米很有名,号称北方越光米,跟我家每天吃的七星米、星梦米简直天差地别。这么说或许不太公道,毕竟七星米和星梦米也挺不赖的,只是梦光米特别好吃罢了。 梦光米甜度不高,但十分浓醇,那恰恰好的Q弹口感更是一流,让我忍不住多扒了几口。我老哥很爱吃白米饭,他总是说:“白米要用喉咙来品尝!”现在我能体会他的感觉了。 我狼吞虎咽到差点噎住,婆婆泡了杯茶端过来,我微笑致意,她笑得更开心了。这时,樱子小姐看准我吃饱喝足、心情正好的绝佳时机,邀我隔天一起去玫瑰园。 “好是好……想不到樱子小姐竟然会去赏花啊?” 紫芦笋煮过依然鲜艳亮丽,即使错过盛产季仍甘甜美味,美洲南瓜与果醋堪称绝配,我塞得满嘴都是食物,一边歪头表示不解。 “很意外吗?” “如果玫瑰园里埋了什么动物尸体,我倒不意外。” “什么意思?” “没事。”樱子小姐口气一沉,我根本没勇气对她说明意思,赶快别过头去。 “算了,我的确不是去赏花的,只是跟玫瑰园的经营人——蔷子夫人何点交情。” 樱子小姐皱了一下眉头,随即为我说明。 “原来啊……那干嘛找我一起去?” “因为现在正好是玫瑰季。” “玫瑰花开得很漂亮,你想邀我去欣赏?” “不,这表示现在已经有很多花凋谢了,玫瑰花开之后不快点把花梗摘掉就会结果,这样花朵会吸收不到养分,开得不漂亮。” 樱子小姐摇摇头对我解释,仿佛我说了什么蠢话。也对,眼前可是樱子小姐,怎么可能没来由地想讨我开心。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帮忙整理花园?” “差不多罗。玫瑰季碰巧也是樱桃季,只要你去帮忙当园丁,保证能在蔷子夫人家的院子里分到樱桃。只要有东西吃,你就充满干劲不是吗?” “唔,这我不否认。”我胃口很好,也爱吃樱桃。“可是,现在樱桃不是很多地方都吃得到吗?” 旭川市是盆地,温差较大,适合栽培各种水果,我家附近就有好几座果园,随便一座都能体验采水果的乐趣,譬如苹果、葡萄、草莓,当中采起来投资报酬率最高的,我想就是樱桃了。 樱桃果实会从树顶开始成熟,从高处采的比较甜美,即使不时被出没的锦蛇吓到也别有一番趣味。亲手摘下比超市货架上更甜美香醇的樱桃、吃个痛快,比采其他水果都更划算、满足——啊,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啦。 “是这样没错,但我刚好有事要办。后天要去给叔叔探病,想送些花过去。” “啊……原来是这样。” “每次去都能分到最好的花,不过,她也很会使唤人。” “所以要我去帮你做苦工就是了……” 这下我总算搞懂了,对人对花都毫无兴趣的樱子小姐,多少也知道探病要送漂亮的花,对方比较开心,既然这样,在下馆胁正太郎自然义不容辞罗。 “是呀,反正今天没事,饭后正好运动一下。” 我迅速把碗清空,婆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对我伸出手,大概是想帮我添饭吧。 “半碗就好。”我说。婆婆点点头,回头又添了一大碗过来。哇咧,这样不就要重新调整配菜比例吗!婆婆也不是省油的灯,笑我太多虑,又端来一盘炸鸡。 “你还是这么能吃。”樱子小姐说。 “人家常问我是不是胃下垂呢。” “嗯,据说食量大的人容易胃下垂,但只是迷信啦。胃下垂的人胃功能都不好,根本不可能暴饮暴食。胃功能不好,营养吸收不易,确实比较容易胖,但你只是胃比较大,代谢迅速而已吧。” “我正值发育期嘛。” “也是。对了,你妈今天晚上也不在家?晚上我要和直江吃个饭,机会难得,你也一起来吧。” “咦?你们难得约会,不用了啦。” “我不在意呀。” “你或许不在意,但是在原哥可不一样。” 在原哥的职业是公安警察,永远不知道当下人在哪里,但肯定很忙,他难得找到空档与樱子小姐约会,我去当电灯泡会遭天打雷劈的。 “我好久没去玫瑰园了,就去看一看,你不用理我。” 我苦笑着拒绝当电灯泡,樱子小姐很讶异自己的好点子被驳回,好一阵子不服气地默默喝着红茶。 “总之,我的晚餐你不用费心,请我吃玫瑰霜淇淋就好,这样我就乐意帮忙了。” 一想到有人请吃玫瑰霜淇淋和樱桃,做几个小时的苦工根本不算什么——事后想想,这又是个错误的决定,我根本不该去见蔷子夫人。当下,我随意望着窗外的天空,只儿乌云密布,仿佛暗指着我的未来。 第二章 本来想立刻出门,婆婆却不肯放人,她坚持樱子小姐一定要换装才能出门,所以我等了整整一小时。妈妈出门之前,也总是手忙脚乱,我能理解女人家出门需要花掉一些时间,但也一直很好奇,女人究竟都在房间里做什么? 吃完饭后的手工布丁,冰红茶里的冰块全化成了水,我的智慧型手机也只剩一格电力,婆婆才总算放樱子小姐出来。 “哼,婆婆总是这么夸张,不就是去拿几朵花吗?” 樱子小姐没好气地说。她脸上化了淡妆,换上一套连身白洋装,款式是时下流行的连身长裙,颜色不是纯白,而是淡淡的灰白——也就是骨头的颜色,这是樱子小姐的最爱。她肩披牛仔短外套,头戴白蕾丝边草帽,脚穿凉鞋,这身打扮看起来就像个不折不扣的大小姐。 “看什么看?”樱子小姐见我看得入迷,不开心地瞪了我一眼。 “没事……”我的回话声高了八度。 再次体认到樱子小姐是个大美人,让我莫名紧张。 “那就走吧。” 樱子小姐上了车,车上放的依然是她最爱的重金属乐团“圣鬼Mk-Ⅱ”,主唱迪亚贝尔阁下高声狂喊“侵犯!扯裂!”,让我失望透顶。看来樱子小姐牵到北京还是樱子小姐。 汽车行驶在阴暗的天色中,我以为我们是直接前往玫瑰园,樱子小姐的Kangoo却开往神乐町的悠静豪宅区,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先去蔷子夫人家。” 在我开口提问之前,樱子小姐就给了答案,然后热门熟路地不断转动方向盘。我担心去得太晚可能会下雨,先用智慧型手机确认天气,没想到天色这么暗,气象却说是多云到晴,降雨机率百分之三十,所以等等就会放晴罗?我转去看影片网站,看着看着,汽车穿过一座大门,装饰华美到令我吃惊,看来这就是蔷子夫人的家。 “住家果然不可能盖在玫瑰园隔壁啊。” “住玫瑰园隔壁的是蔷子夫人聘的园丁夫妻,他们很会种玫瑰,可以种满整片院子。豁子夫人稍微懂园艺,但毕竟是经营者,不会全靠自己一个人照顾花。” “哦,也是啦,一个人要顾那么大的花园太辛苦了。” 尤其玫瑰特别需要照料,听说外国贵族喜欢在庭院里种玫瑰,只要玫瑰开得漂亮,就代表宅邸聘了有本事的园丁,而这也是身分地位的象征。 我来到玫瑰园老板娘千代田蔷子夫人的豪宅,正门前的女佣说:“夫人在院子里。”樱子小姐自顾自地大步闯进院子,我也紧跟在后。院子里充满甜美的花香,开着红、白、黄等五颜六色的玫瑰。我们穿过白玫瑰拱门,一株开着红色小花的玫瑰树前,站着一位戴手套拿剪刀的妇人。 妇人年纪应该四十五、六吧?身穿塑胶围裙,戴着盖住整张脸的农用大帽子,修长的身躯却穿着优雅的棕色连身洋装;她发现我们,便眨了个眼,随即露出高贵稳重的笑容。樱子小姐上前致意,我也跟着行礼。这位应该就是蔷子夫人了。 樱子小姐的笑容无敌可爱,蔷子夫人的笑容也很美,她嘴角可见迷人的酒窝,一笑就仿佛年轻个好几岁。 “樱樱!”蔷子夫人喊道,把剪刀放在地上,快步往我们这边来。 “哎,你这孩子总是闷不吭声就跑来了!” 蔷子夫人说着,一手握住几朵玫瑰,另一手轻拥樱子小姐,那贵妇般的举止与樱子小姐大不相同。 另一方面,樱子小姐虽然暂时舍弃了平时的牛仔裤与男版衬衫,穿上婆婆辛苦打理的淑女装,看起来还是相对率性豪放。 樱子小姐拜访亲朋好友家时,似乎不会事先连络一声。她看我一脸茫然,只淡淡地告诉蔷子夫人:“明天我想去看叔叔。” 蔷子夫人很喜欢樱子小姐,完全不介意她那没家教的态度(大概是人品太好),连一句纠正的话都没说,温柔地用手指梳理她乌黑的长发。 “这样啊。”蔷子夫人和蔼可亲地点点头,但随即皱起眉头,面有难色地说:“真不好意思,今天刚好有客人在。” “没关系,我们拿完要用的花马上告辞。”樱子小姐接着说:“帮我连络西岛夫妻就好。” 西岛夫妻应该就是管理玫瑰园的园丁夫妻吧。我瞥了他们一眼,接着望见种在玫瑰旁边的紫色小花,正确来说,应该是在小花周围辛勤采蜜的熊蜂。 “难得你来一趟,我却不能亲自选花给你,真抱歉。” 不会不会,是樱子小姐没通知就跑来的错——我在心中嘀咕,没说出口,因为这实在不是我这个外人该插嘴的事。待两人起步离开,我连忙赶上,蔷子夫人这才发现我。 “你就是‘少爷’罗?” “什么?” “阿泽经常提到你呢。” 我急忙鞠躬行礼,蔷子夫人一看就呵呵笑了。我根本不知道阿泽是谁,只能干笑,她也不以为意,直接前往宅邸。 “阿泽是谁?” “婆婆啦。” 我们跟在蔷子夫人后面,我偷偷问樱子小姐谁是“阿泽”。仔细想想,也只有婆婆会叫我“少爷”了。这就是贵妇圈吗?总之,蔷子夫人跟樱子小姐的关系看来确实不错。 蔷子夫人对门口的女佣说:“打电话给西岛先生。”然后有些吃力地脱下手套,那手套从手腕到手肘都是漂亮的花布,手腕以下则是皮革。 “玫瑰带刺。” 樱子小姐低声对我说,但这不是理所当然吗?再仔细想想,她应该是向我解释手套吧。玫瑰带刺,所以要使用厚皮手套。 蔷子夫人先吩咐女佣,接着又开始讲电话,我正好趁机欣赏豪宅的装潢。樱子小姐家比较像日本人打造的洋房,蔷子夫人家则是彻底的洋房,墙壁与地板都是光亮木板,不负旭川“树城”的称号,正门大厅还有大楼梯,不愧是豪宅。 家里挂满中原悌二郎、砂泽比奇等在地艺术家的画作与雕像,让我心情愉快,仿佛宅邸主人的精神常伴左右,大肆装渍外的其他小地方也融入了他的个人喜好。 “这是外子的喜好。” 我出神地看着砂泽比奇雕像上特有的精致几何图形,没发现蔷子夫人站到我身后。 “他说这些作品埋藏了不屈不挠的毅力与热情,能激励自己不要认输。” “嗯,我有同感,这些作品好像有股生命力,或是人体内的原始力量……” 夫人听了开心地微笑,接着灵机一动,对樱子小姐说:“对!樱樱,你们也一起来参加吧!” “参加什么?”樱子小姐诧异地挑眉,蔷子夫人则促狭地掩嘴笑。 “今天晚上,家里交谊厅要举办通灵会呢。” “通灵会?” “你认识水木市议员吧?他之前说认识一位会通灵的朋友,我就请他务必办一回罗。玫瑰我会叫西岛先生送去你家,如何?” 蔷子夫人先对樱子小姐这么说,又拍了一下我的背。 “你也来吧,只有樱樱一个人,说不定阿泽会担心呢。” “哦……” 竟然要办通灵会?贵妇打发时间的方式也太特别了。突然受邀参加让人一头雾水的仪式,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我没兴趣。”樱子小姐还是一样,开门见山。 “别这么说嘛,机会难得,你一定要参加!” “我拒绝。” “别这样欺负人家嘛!” 蔷子夫人摘下帽子,噘嘴赌气,她帽子一摘就看不出年龄,与其说是漂亮,我想更偏可爱型吧?说不上是绝世大美女,但是个开朗亲切的万人迷。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的活动原本还有一位茶会上的朋友要出席,但她老公昨天晚上突然身体不舒服,就不方便参加了。另外还有一位女士要来,可是跟我不太热,总觉得不太放心……” “直接取消活动不就得了?” “别这样说嘛,水木先生跟明人关系不错,跟我也有些交情,不是所有社会人士都像樱樱一样自由自在的。” 我听了忍不住想点头。 “好啦,来参加苏?” “抱歉,我晚上跟直江约好要吃饭。” “哎呀,我来打电话,只要我说不,那孩子可不敢顶嘴。” 蔷子夫人最后还是来硬的,吩咐女佣:“拨电话给直直。”没想到我好心拒绝当电灯泡,在原哥还是注定无法和樱子小姐吃到饭。 “所以……她也认识在原哥罗?”我小声问。 “是啊,蔷子夫人跟直江年纪差满多的,但夫人没生小孩,很喜欢照顾直江,直江也经常来这里过暑假。” “啊,原来。”总算懂了,我听说过樱子小姐与在原哥的童年往事。 如果在原哥会来这里过暑假,樱子小姐来玩也不意外。凭着长年的交情,就算樱子小姐举止没礼貌,也顶多被认为是“调皮的孩子”。 “是表姐啊……” 我突然注意到蔷子夫人长得跟在原哥有几分神似,但不太会描述像在哪里。樱子小姐说过,表亲之间的基因只有八分之一相同,所以不会长得一模一样,但毕竟是亲戚,确宵看得出有几分像。 “真是的,通灵会感觉真无聊。” 但我们别无选择,女佣已经打电话给在原哥,樱子小姐边抱怨边无奈地叹着气。 “没办法,你也一起来吧。” “什么,我也要参加喔?” “我下次请你吃‘善元’的寿司犒赏你罗。” “咦……啊,好的。” 糟糕,我又被美食钓中!面对高级寿司,我哪有办法拒绝呢? 在原哥带我去吃过一次“善元”,它位在旭川市闹区的三六街边缘,是寿司名店,上门的客人全都身穿高级西装,电视节目报导过,客人包括号称华陀再世的名医或是政客,店里没有菜单,只吃两人份(几乎都我在吃)就让在原哥付了三万多日圆,吓得我差点昏过去。 不过,那真的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寿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难怪有客人远从外地跑来北海道吃,也难怪它会登上某闻名全球的美食情报志,我会抵挡不了它的诱惑也是当然的。 “那就说定罗。”蔷子夫人看看我与樱子小姐,笑着说道。 唉,我又被食物骗了,真是笨到不行。 第三章 听说参加者要晚一点才来,真不愧是通灵会啊,而蔷子夫人似乎误认我是个寿司迷(正确来说不只寿司,海鲜我都爱),晚餐特地叫了一大堆寿司来。 “你正值发育期吧?听阿泽说,你吃饭都吃得很开心,别客气,尽量吃喔。” 她说着就把一个寿司桶推到我面前,里面大概有五人份,虽然不到“善元”那么高级,但也不是我平时吃得起的。 醋饭松软得恰到好处,香甜软嫩的海胆好吃到我不禁惊呼;肥美的近海比目鱼、紧实香醇的鲍鱼,还有蔷子夫人赞不绝口:“脂肪比大间产的要少,但是红肉好吃多了。”的户井产鲔鱼,真是大饱口福。 几个小时之前才吃了婆婆的炸鸡,我依然不客气地把寿司吃个精光。听说蔷子夫人最近都一个人吃晚餐,难得吃一顿热闹的饭,真是宾主尽欢。这栋房子里有两名女佣,但家族中只有蔷子夫人一人住在这里,樱子小姐想必不擅长聊天,我代替她与蔷子犬人寒暄,蔷子夫人喝着一杯葡萄酒,不停说今天真是开心。 “看男孩子吃饭真是一大乐事啊,下次有空记得再来玩喔。”这应该不是客套话。我的脸皮是没有厚到真的跑来吃,但仍回答:“如果有需要男丁出力的地方,欢迎随时找我。”为了证明我也不是说客套话,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我在单亲家庭长大,很清楚一个女人持家的辛酸。 饭后甜点是樱桃,我一样不懂得客气,想说回家肯定能睡个好觉,很可惜今天的重点不在晚餐,而是通灵会。话说,我这辈子是第一次参加通灵会,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老实说,我向来对灵异类的东西很头痛,小时候看了老哥租来的恐怖老电影,内容在讲闹鬼,吓得我好一阵子不敢吃炸鸡(里面有一幕吃炸鸡的惊悚戏)。我是真的没什么兴致,但看了蔷子夫人开朗的表情,也不敢说要回家。 夜更深了,我们来到四面开窗的交谊厅,庭院一览无遗。气象预报果然不准,晚餐的时候下了点雨,现在一开窗就吹进挟带土味的冷风。 “天已经完全暗了。” 我打了个寒颤,关起窗。夏至刚过,白天的时间长,现在看到半月在云层中若隐杵现,又感到一股朦胧的不安与恐惧。 “通灵会到底要干什么?” “谁知道。”樱子小姐没好气地说,“我不相信灵魂。” “你不信啊?” “当然啦,人类跟机械没两样,都是靠电力活动的。” “电力?”我不禁重复一次。 “你可别蠢到说人没有接电源线喔!肌肉:心脏、视网膜、胃、大脑……所有器官都会发出微弱的电流,所以才能测到心电图、脑波这些东西。拿心脏来说,只要它还会跳动,就会产生上百毫伏的电流:心脏其实是结构非常简单的机械呢。” 我还以为电力说的是什么神经突触,听她这么解释才领会过来,其实光从心电图这名称来看,多少也可以理解。 话说我小时候,曾经给医院医师在手上贴电极,说是要做心电图检查,当时还不知道为什么检查心脏要贴手,原来手是导电体啊。 “原来是电力啊……不过机械这两个字,好像很物化人类。” “只差在材料是金属或血肉罢了。人体每个单元的构造都很简单,整体来说却是一组非常复杂的机械。懂吗?驱动人类的不是灵魂,是电力,所以通灵会实在可笑。” 樱子小姐不耐烦地说完,拿起凉了的红茶大口喝下。我知道她不信邪,也多亏她拼命否定灵异现象,才舒缓了我的恐惧,于是我也深呼吸,喝口红茶。这红茶来自北海道第一家红茶专卖店,历史悠久的“Life Lapsang”,店里只卖道地尼泊尔茶叶,非常甘甜顺口,还有着巧克力般的迷人香气。 “话说回来,今天的参加阵容真是惊人。” 参加者陆续进入交谊厅。在等待众人到齐的过程中,壶里的红茶已经泡太浓,开始产生苦味,我加了浓醇的牛奶进去。今天到场的来宾,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樱子小姐却不感兴趣,只是嗤之以鼻。 “那一位是道北圈连锁量贩店‘大原野集团’的大原会长,另一位是知名剧团东家,还有那边那一位是市议员水木先生。” “你真熟这些啊。” “是你太脱离社会了。” 其实我会认识他们也是巧合。我很喜欢一位全国知名的艺人,他是这个剧团的成员,而超市会长则是昨天晚上刚好上了当地新闻节目特辑,记忆犹新。我虽然在樱子小姐面前装懂,实际上也很不熟悉财经界与名流界的人。 今天通灵会的牵线人水木市议员,替忙着张罗大小事的蔷子夫人招呼各位来宾。水小先生属于旭川开发派,经常骑着脚踏车在街上宣传“与市民一同打造旭川,繁荣旭川”,还因此上过市内报纸。他的服务处正好在我上学的路上,我经常看他从服务处骑脚踏车出来,刚开始还以为他是什么怪人,一查才知道他是个主打亲民政治的人。 因为有他,旭川才开始出现公自停转站,简单来说,就是在公车站附近设置自行车停车场,打通自行车连接公车的通勤管道,增加公车使用人数。 市内报纸的专访说,他本身也会趁假日骑登山车到市外或郊区锻链体力,今天一看,肤色果然黝黑,体格健壮,感觉不像个议员,反倒像活力充沛的体育老师,他身边的大原会长还更像个政客。 这位大原会长体型福态,身穿高级西装,该怎么形容呢……就是容易引人注目啦。不愧是从酪农业出发,一手打造出大事业的领袖型社长。 Linus剧团的东家小桥先生离这两人稍有距离,和我一样喝着红茶,他是今天所有参加者中身高最高的人,看起来却显得矮小,或许是身形瘦削又驼背坐着的关系吧?之前在舞台上看见他是那样威风凛凛,今天是紧张吗?畏畏缩缩的,落差之大令我惊讶。只见水木先生要拿三明治配茶的时候,顺便轻拍了小桥先生的背说:“没事,别担心。”或许小桥先生比我还胆小。 听说原本还有三名客人要来,但是都因为身体不适突然取消,会不会是怕得不敢来了?还是只有我怕到不想来?难道他们被什么灵力拦住了?愈胡思乱想就愈害怕,干脆别想了。 今天来参加的,最后只有上述三人,还有比大原会长更福态的一位贵妇(我不认识她,应该是哪个名人的太太,问了姓名之后还是不认识),加上我们与蔷子夫人,总共七人。 我在这群人中显得格格不入,樱子小姐也非常不开心。还是回去好了——正当我打算这么做时,一名身穿黑斗篷、完全就像个灵媒的高大男子缓缓走进交谊厅。 水木先生起身对他认识的灵媒致意,灵媒也开口回礼,话中带着奇怪的口音,看来这位灵媒是外国人,幸好日文还算流畅,但是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不太对劲,究竟哪里怪呢?应该是他腰挺得太直,姿势太完美的关系。我可能把灵媒都想像成小桥先生那样了。 我一直找不到时机开溜,就这样拖到活动开始,交谊厅灯关了,改点起许多蜡烛。我没想到蜡烛光这么亮,晃动的烛火在厅里映出数不清的黑影,令我心里发毛。 “好,开始吧。”蔷子夫人说完,大家便聚在圆桌边。 这位青年灵媒位居主座,环视众人,两侧分别坐着蔷子夫人与水木先生,接着是我与樱子小姐。 “今天的通灵会,要招来水木先生的亡妻。”灵媒语气严肃,低声呢喃。 “哎呀,要招水木太太啊?我还以为是千代田先生呢。” 胖妇人这么说,我在樱子小姐耳边偷问:“千代田先生是谁?” “千代田明人,蔷子夫人的丈夫,半年前意外身亡。” “咦!” 听她说千代田先生去世了,吓我一大跳,因为蔷子夫人在大厅雕像前谈起自己的先生时,口气宛如他仍活在世上,我还以为她先生是去远方出差,或者像在原哥一样忙得没空回家呢。 “听说是喝醉了,从楼梯上摔下来,真遗憾。不过对爱酒人来说,也算死得其所吧。” 樱子小姐微微一笑。我听了也觉得应该要招来那位先生,不过转念想想,或许才刚过世不久,见面格外伤心吧。千代田先生应该还活在蔷子夫人心中。 “是说,真的会有灵魂出现吗?” 小桥先生半信半疑地问,听起来不是不信,而是有些不层加不高兴,水木先生因此皱起眉头,灵媒倒是满不在乎地笑答:“当然,灵魂已经来到我们身边了。” “咦?”除了樱子小姐之外,所有人都同声惊呼,我当然也不例外。 “各位不信?” “抱歉……是不信。”蔷子夫人尴尬地低头道歉。 “那么,灵魂将会捉弄您一下。” “捉弄?”蔷子夫人语气有些害怕,纳闷地歪头。 “灵魂将会碰触您的身体,她是女性,请别担心。” 灵媒温柔地说了,水木先生便独自笑起来,蔷子夫人则是表情僵硬,笑不出来。 “不要,太吓人了。” “没事,一点都不可怕,只会感觉有点奇妙。” “奇妙?怎么说呢?” “可以把手借我一下吗?灵魂将会透过我的身体进入您体内。” “这……不会有事吧?” “别担心,只是暂时的,顶多在灵魂附体的时候,觉得手有点热而已。” “有点热?” “怀抱激烈愤怒或哀伤的灵魂十分冰冷,善良的灵魂则带着如和煦阳光一般的温暖。” 灵媒说着伸出手来,蔷子夫人看看我们,我心想:“什么灵魂,明明是你搞的鬼。”樱子小姐则是闭目养神中。除了樱子小姐之外,所有人都对蔷子夫人投以期待的眼神,但她本人当然不怎么开心。 蔷子夫人不经意地望向我求助,我感到坐立难安,正想起身说:“我也很怕,但还是由我来吧。”蔷子夫人却摇了摇头。 她似乎下定决心,叹了口气,轻轻牵起灵媒的手。这难道就是主办人的责任感吗?也可能是因为我听说了她先生过世,才感受到她的委屈,不禁为她生气。 灵媒轻轻揉捏蔷子夫人的手,嘟哝着含糊的咒语,然后说:“请放松,别用力。”蔷子夫人表情僵硬,但仍勉强挤出笑容,深深呼吸。 “怎么样?”灵媒问。 “嗯……不太清楚。” “应该会稍微变热。” 灵媒摸着蔷子夫人的手,我忍不住皱眉,这时夫人小声惊呼:“啊!” “变热了吗?” “对,皮肤真的变热了,讨厌,好可怕喔。” “别害怕,会发热代表灵魂无害。请放松,如果用恐惧与恶意面对灵魂,反而会让灵魂不舒服。” “这样啊……所以灵魂跟活人是一样的罗?” “对,完全相同,而且还摆脱了躯壳的限制,感情比活人更丰沛呢。” 灵媒伸手触摸蔷子夫人的额头。 “看来灵魂已经完全进入您的身体里面。” “这样吗?” “是,您可能没发现,但其实灵魂正支配着您的身体。” “咦?” “请起身。” “站起来?” “是,请从椅子上站起来。” “……”蔷子夫人露出讶异的表情,试图从椅子上起身,但随即脱口惊呼:“啊!” “如何?” “怪了,我站不起来……” 蔷子夫人脸色铁青地呻吟,看来不像是演戏。 “是灵魂在捉弄您。” “哪是啊,不是因为额头被手压住才站不起来吗?”小桥先生喃喃自语,一脸不屑,似乎还忍着笑。 “我并没有压住,只有指尖碰着。” 灵媒立刻回答。 “我只是镇住灵魂,所以用指尖碰着就够了……喏,还是动不了吧?” “啊,是……” 灵媒为了证明手没有施力,用食指与中指碰着蔷子夫人的额头,我不清楚他实际上有没有出力。 “这样就够了,应该可以站起来了吧。” 灵媒温柔地说了,接着念起咒语,手从蔷子夫人额前移开。蔷子夫人看看我们,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起身。 “啊,这次真的站起来了。” 蔷子夫人安心地嘀咕一声,这时水木先生突然大力鼓掌,我也跟着拍手。除了樱子小姐之外的所有人都轻轻鼓掌,掌声结束后,灵媒深深吐了一口气。 “不过灵魂还在您体内,说这次要捉弄您的手。” “我的手?” “是,您的手。” 灵媒这次握住蔷子夫人的手肘。 “请放松,您的手指将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 这是第二次,蔷子夫人已经不那样害怕,深呼吸后闭上眼睛。 她的手一放松,手指便下垂弯曲。突然,手指抽动了几下。 “灵魂动了您的手指是吧?” “是……”蔷子夫人叹道。 “真的不是你自己动的吗?”胖贵妇问,蔷子夫人回答不是。 “我根本没出力……真神奇……” 手指不动之后,灵媒又念了咒语,然后放开自己的手,绕到蔷子夫人身后,边念咒语,边用十字架轻敲她的背一下。 “这样灵魂就离开了。”蔷子夫人总算松了口气,抚着自己的胸口深呼吸。 “这可能也是千代田夫人串通好的吧……” 小桥先生喃喃自语,灵媒说:“那么您也来试试吧。”于是也对小桥先生做了一连串的恶作剧。 小桥先生被灵魂捉弄了一番,吓都吓坏了,似乎分泌了太多肾上腺素,口沫横飞地对我们说明被捉弄的体验,刚才畏畏缩缩的样子哪里去了?看来小桥先生完全相信了灵魂,或许恐惧并不来自于不相信,而是来自于否定。 我看了小桥先生的模样反而怕得要死,只有樱子小姐依然不感兴趣地望向他处。 第四章 “看来灵魂与您意气相投。机会难得,让我们用通灵板与灵魂交谈吧,这样大家也比较好懂。” 捉弄仪式结束后,灵媒拿出一块印有英文字母的薄板,外观像某种游戏盘。 “通灵板?” “日本也有啊,就像碟仙那种骗小孩的玩意儿。”樱子小姐对我咬耳朵。 “可是刚才的灵魂恶作剧,好像是真的喔。” “我看你脑袋不好才是真的。” “呃,所以还是某种戏法罗?” “当然呀,就算是蔷子夫人要我来,我也不想浪费时间参加这场闹剧。” “不行啦,再忍一忍吧。” “那男的不是剧团东家吗?谁能证明他不是在演戏?” “可是,我不觉得蔷子夫人是串通好的,刚刚看起来很真啊……” “所以我才说你笨,那都是有科学根据的正常反应。” “请肃静。” 灵媒看到我们交头接耳,厉声提醒。 “一旦吵闹,灵魂就会离开。” “灵魂?” “没错,灵魂已经附在他身上了。” “你有感觉吗?” “有!身体从内侧发热,太神奇了!” 小桥先生亢奋地回答,反应像在演戏那样夸张,樱子小姐嗤之以鼻,灵媒则小声叹气。 “无聊透顶。” “请放心,不是只有你这么说。世界上有许多可怜人,连亲眼所见的事情也不相信。” “你说我是可怜人?” “是啊,只会从科学来看待事物的人实在可怜。” “……”樱子小姐不悦地瞪着灵媒,接着突然轻笑一声,“你知道吗?人的大脑会分泌血清素,如果分泌不足就无法控制情绪;我可不是缺乏血清素的人,不至于被你的闹剧惹火。你想玩就继续玩,我就好好欣赏你滑稽的模样吧。” 说完,樱子小姐一派轻松地坐好。灵媒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对樱子小姐投以怜悯的眼神,并用力点头,刻意的动作与表情令我不悦,我大概是气他瞧不起樱子小姐。 通灵会就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继续举行,我夹在灵媒与樱子小姐之间,觉得如坐针毡。 正如樱子小姐所说,通灵板跟碟仙一样,只要发问,灵魂就会自动指出板子上的字母来回答。通灵板是木制,左右各画着骷髅状的太阳与月亮,周围有几个恶魔与星星图案,中间设置A到Z的英文字母,YES与NO,)。 “我们开始吧。” 灵媒把手放在板子上,小桥先生也照做,灵媒接着又念起陌生的咒语。 “请问是水木妙子女士吗?” 两人按着的金属板边动边发出摩擦声,慢慢地作答。 ——NO。 “NO?”灵媒看了十分讶异,“这就怪了……大概是现场太吵,招来了其他灵魂。” “其他灵魂?” “让我问问灵魂的名字。请教大名是?” 金属板又在通灵板上滑动起来,指出一个接一个的字母。 ——A——K——I————O。 “AKIO”。 “明人?”一阵沉默之后,蔷子夫人发出颤抖的声音。 “简直胡来!他才过世没多久啊!” 大原会长一听便起身怒吼,然后关切起蔷子夫人,“你别在意,这玩笑开得太过火了。”说完又瞪了灵媒,还瞪了介绍灵媒来的水木先生。 “你真的是明人吗?”蔷子夫人交互看着灵媒与通灵板,颤抖地问道。 ——YES。金属板回答。 “我看看该怎么办……对了,不如你问个问题,只有你知道答案的问题。”灵媒说。 “千代田太太,不必勉强陪他们起哄。” 大原会长语带愤怒,我也有同感。昨天电视节目说大原会长虽然独裁,却很有人情味,看来是真的。然而蔷子夫人只对会长摇摇头,双手掩面。 “痣……”指缝间传出细小的声音。 “痣?” “我丈夫……不,你身上有奇怪的痣对吧?” 蔷子夫人对着通灵板发问,金属板又慢慢指出一排字母。 ——tRIANGLE。 “三角形?”我不禁脱口而出。 所有人都注视着蔷子夫人,只见她破涕为笑。 “明人的屁股上有三颗痣,刚好连成三角形——只有我才知道这件事。” “不会吧……” 蔷子夫人轻笑几声,接着深深叹了口气。 “我……我一直好想见你、想跟你聊聊啊,明人……” “住手,这是在亵渎死者!”大原先生突然怒吼。 下一秒,交谊厅一片窗玻璃掉在地上,发出巨响。 “……”众人鸦雀无声,原本被烛火烤暖的交谊厅,一灌进冷风便立刻变冷。 “请别大声喧哗,灵魂生气了。”灵媒低声说。 “你说灵魂生气?” “是,他好像还想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 “没错,让我们问问他。” “我也想听。”蔷子夫人点头同意,小桥先生左右为难,但还是把手压上金属板,只见金属板又动了起来,而且比之前更加顺畅。 ——M——U——R——D——E——R。 “MURDER”。 “杀人?被杀?”我与水木先生几乎异口同声。 “你是说,自己被人杀了?” ——YES。 “不会吧……” “简直鬼扯!”大原先生狠狠拍桌。 “如果是真的,事情就严重了。”小桥先生愣愣地说。 “蔷子夫人的老公……是被人杀死的?”我喃喃自语。 “喂,小弟,怎么连你都在胡说八道?” 樱子小姐简直难以置信,看来她还是不相信这场通灵会,但我愈来愈相信它了。 “可是,千代田先生是死于意外吧?”胖贵妇胆怯地询问蔷子夫人。 “是呀,喝醉了从楼梯上跌下来……他为了办公与独处,租了一间大楼的房子,应该是在那里边办公边喝酒吧。房子是上下两层,用内梯打通,外子就是从内梯上跌下来过世的。” ——NO。小桥先生看着蔷子夫人,金属板却径自动了起来,吓得他脱口尖叫。 “哇,怎么会!它、它自己动了!哎哟喂啊,我放不开啦!” “怎么可能……” 金属板仿佛在否认蔷子夫人的话,不断在NO的区块上来来去去,小桥先生眼见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哭喊着向灵媒求救,灵媒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灵魂……明人他真的来了?”水木先生看着不断指出NO的金属板,喃喃自语。 “无聊!” 大原先生的怒吼回荡在交谊厅里,撇开樱子小姐不谈,在场应该只剩他一个人否定灵魂的存在。 “你是被杀的?而且是被熟人杀的?”灵媒颤抖着问。 ——YES。 “凶手是男是女?” ——MAN。 “你恨这个人吗?” ——YES。 指示文字的速度逐渐加快,最后金属板疯狂地不断指着YES、YES,不肯停止。 “请、请不要再指了,我手要断啦!”小桥先生看着自己的手失控,不由得尖声大叫。 “你想要报仇吗?” YES、YES、YES、YES…… “你想用诅咒杀死他?” YES、YES、YES、YES…… “灵魂的恨意变强了,危险啊。” 灵媒连忙压住小桥先生的手臂,但金属板依然死命抵抗,连灵媒的手也被扯着乱动。 “这、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再这样下去,可能危害小桥先生和其他人!” “陕、快救救我啊!”小桥先生大喊,灵媒用力点了个头。 “杀死你的凶手在现场吗?” ——YES。金属板突然停下来,动也不动,仿佛就只是为了表明这件事。 “咦?”厅里再次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怎么会有这种事?”水木先生带头低声说。 “YES……?意思是……在场有人杀了明人?” 蔷子夫人茫然地呢喃,胖贵妇则忍不住起身大叫: “我、我要回去了!” “等等,你想逃?” “什么意思?你真的相信这种事?太令人不舒服了!” “他说凶手在现场!” “你是怀疑我吗?别闹了,这太蠢了!” 胖贵妇推开桌椅,冲出交谊厅。 “等等……啊!” 瘦弱的蔷子夫人根本挡不住胖贵妇的庞大身躯,一下子就被撞飞,跌在地上。 “别担心,并不是她,您先生说过,他是被男人杀死的。” 灵媒看蔷子夫人还想出手制止,于是上前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所以是……男人?” “……” 交谊厅里又是一片死寂,蔷子夫人吓得双唇直打颤,小桥先生不停发抖、神情憔悴,水木先生眼神诚恳,大原先生一脸愤怒,樱子小姐依然百无聊赖,我则是心惊胆跳,我们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反应。 最先有动作的是大原先生。 “无聊,我要回去了。” “大原先生,你可是男人啊。” “你真以为凶手就在现场?” “我不清楚,可是……” “别吵了,我知道这全是闹剧。” 蔷子夫人和大原先生一问一答,樱子小姐却突然冷冷地插嘴。 “樱樱?可是……” “通灵?真是说谎不打草稿。” “不,我真的被灵魂捉弄了!你也看到了吧?灵媒放开了我的手,真的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操纵这块板子……” 小桥先生极力否定,樱子小姐依然斩钉截铁地说:“不,世界上没有通灵术。” “小姐,你凭什么这么说?”水木先生似乎热衷于灵异话题,因此气歪了脸。 樱子小姐也板起脸回他:“凭证据。首先是第一个戏法,一个坐着的人要起身,必须先把重心向前挪,因此只要头部被挡住,人就无法改变重心,也无法起身了。这不需要多大力气,只要对象无法把头往前挪就行了,如果蔷子夫人把头往旁边摆,或者先往后退,就能轻易起身才对。” “重心?” 听她这么说,我也试着从椅子上起身,当然脚要先出力,然后重心从腰移动到脚,同时头也会跟着移动。我试着不要移动头,结果别说移动重心,连怎么起身都搞不清楚了。 “真的……如果不把重心往前移,就站不起来了。” “手自己动起来也是正常反应。灵媒碰过夫人的手肘,当时你应该会觉得手肘有点发烫或刺痛。” 蔷子夫人听了讶异地皱眉道:“确实是这样……” “那应该是用了末梢神经传导的原理,只要对手肘通电,就会刺激手指活动。我记得赌博、变魔术用的小型发电装置只有手提包大小,看灵媒这副打扮,应该很容易藏在身上吧。” “赌博用的发电装置?” “没错,就是耍老千常用的玩意儿,在桌面与骰子里埋磁铁,就能操纵骰子的面数;只要通电,有磁铁的那一面就会朝下,去便宜酒吧赌钱的时候最好提防点。现在可是大热天,你戴那么厚的黑手套未免太奇怪了,我想是在手套里动了手脚,好接通发电机产生的电流吧。如果我说错了,请你把手套脱下来证明看看。” “你是说……”蔷子夫人松了口气。 “没错,这根本不是什么灵魂作祟,全是正常反应。” “你要怎么说明手发热的事?” “看来您不知道现在有暖暖膏这样方便的东西。我冬天待在冷飕飕的家里做标本,仃时候手指会冻僵,很爱用这玩意儿。暖暖膏里面有辣椒成分,你舔一口被摸过的地方,应该有些辣味。” “……” “再说房里这么暗,窗玻璃很可能是被谁扔了石头才会破碎,当时所有人都注意大原先生,自然不会有人发现。” “灵魂不会说谎!”灵媒厉声反驳,听在我们耳中无比空虚。 “原来如此,好啊,灵魂不会说谎……但你总会吧?” 灵媒瞪着樱子小姐试图反驳什么,却无言以对。气氛顿时变得凝重,大原先生怒斥:“乱七八糟,我要回去了!”随即离席。 “我话还没说完!”灵媒挡在大原先生面前。 “无聊!”大原先生一把推开灵媒,离开交谊厅。不愧是白手起家的大人物,灵媒对上那不可一世的气魄,也只能目送他离去。 大原先生离开之后,灵媒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没错,真是场无聊的通灵会。”樱子小姐喃喃自语。 “你什么都不懂。”水木先生瞪着樱子小姐,神情怒气冲冲。 “我不懂?我当然懂了。我知道这件事蠢到极点,你说是吧?闹剧神父?”樱子小姐对着灵媒奸笑说。 “神父?”我与蔷子夫人同时发话。 “我倒想知道你这神职人员为何要演这出闹剧?是说,神父本来就会招魂术,由你来举行仪式还算合理。” 我和蔷子夫人听得一头雾水,樱子小姐的口气一如往常地讨人厌,内容没头没脑,奇怪的是,灵媒并没有否认。 “为何知道我是神父?” “脖子。” “脖子?” “你脸偏黑,脖子却很白,在日本,只有国高中生跟神父才会穿这种高领衣服,从你慌张的样子看来,我应该是说中了。” 灵媒低头不语。 “所以这全是骗局?”蔷子夫人起身,语气相当愤怒,“为什么要这样?太过分了!” “我们不想伤害你,只是有些事情非做不可!” “有事情非做不可?” “详情我们不能说,但是与千代田先生有关。” “千代田——与外子有关?” 灵媒……不,神父轻轻叹了口气。 “他并不是死于意外,真的是被人杀害的。” “你怎么能肯定?”樱子小姐问得一针见血。 “不能说。” “我不懂,请你解释一下。” “我不能继续伤害千代田夫人,也不想继续说谎了。” “为什么会伤害到我?” “……”神父没有回答蔷子夫人的问题。 “总之,千代田先生死于他杀,凶手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大原会长。” “证据呢?” “我看到了。” “看到?” “我亲眼看到他杀了千代田先生。” “这是什么意思?” 蔷子夫人双臂紧紧环抱自己,窗外忽然吹来一阵冷风,吹得我寒毛直竖。 第五章 “如果外子真的死于他杀,请告诉我真相,我有权利……不,我非得知道真相不可。”蔷子夫人上前逼问神父,“什么真相我都接受,请说吧。” “不能说。”神父低头拒绝。 “为什么?” “就是不能说。” “为什么……”蔷子夫人在胸前紧握双拳,喃喃低语。 即使听到那啜泣般的声音,神父依然坚决不说。 “请等一下,如果大原先生真的是凶手,那你就犯了藏、藏……” “藏匿人犯及湮灭证据罪。” “啊,对,藏匿人犯及湮灭证据罪,这是重罪喔。” 我忍不住插嘴,途中突然语塞,幸好樱子小姐帮了我。藏匿人犯及湮灭证据罪,就是明知人犯却不通报,加以窝藏隐匿,或者破坏证据事物的罪。 “你是神职人员,竟然帮助犯罪?” “我绝对不是在包庇罪犯!” 我忍不住加重口气,神父却更大声地反驳。 “那为什么不肯说?去报警不就好了!” “如果能报警,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没想到答话的人竟然不是神父,而是水木先生。 “咦?” “就是不能报警,我们才会伤脑筋啊。” “‘我们’?这究竟是……” 神父看了傻愣的我,深呼吸一口气。 “你真的不后悔?” “不会,就算后悔了,也不会怪你。” “我不怕被怪罪,只是不想看到您受苦。” 刚开始坚决不说的神父,在蔷子夫人的逼问下,只能无奈地抬起头,坐到原本大原会长的位子上。 “您听了将会万劫不复,即使如此还是要听吗?” “如果不清不楚,我会更加痛苦。” “希望您能理解,我并不打算骗您,是为了您好才保持沉默。” 灵媒……不,神父脱下身上的斗篷,看来更像个诚恳的神职人员。不过对樱子小姐来说,宗教跟金光党只有一线之隔。 “该从哪里说起呢……” “我先生应该死在租屋处,当时你也在现场吗?” “不,我不在现场。”神父似乎下定决心,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但是有录影。” “录影?” “录下杀人经过的影片。” “那为什么不公开?”我忍不住脱口大喊。 “因为公开这支影片,不算是正确选择。” “这么做是为了包庇杀死外子的人?” “不,当然不是,但这影片仍然不该公开。” “对不起,我不太懂……”蔷子夫人按着额头,似乎头痛难耐。 “约克神父……”水木先生与小桥先生也叹了口气,水木先生更拍肩安抚神父。 “别管那么多了,请你全部说出来,我光听这些无法接受。” “但您不会想听这段话的。”水木先生代替神父回答。 “为什么?” “因为明人先生不希望您知道,这是他一直瞒着您的事。” “是啊,这也是为了明人先生好。”神父的语气沉痛而嘶哑。 “原来是玫瑰树下啊。” 樱子小姐突然沉吟道,还吹了个口哨。 “这下我总算懂了,真是场难看的复仇戏码啊。” “樱子小姐?” “神父,水木,还有小桥,你们三位都是共犯吧?今天晚上这场闹剧,是为了向那个男人报仇?” “不是,是为了让他自首。”神父怒气冲冲地大力否定。 “真的?” “我才不会寻仇!” “够了吧。”原本默不作声的小桥先生突然开口,在舞台上锻链出来的嗓音既低沉又响亮,传遍整个交谊厅,所有人不禁住嘴。 “全都说出来不就好了?我想千代田先生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但蔷子夫人有权利知道一切。” 当所有人都盯着小桥先生,他又怕得低下头去,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水木先生与神父则是面面相觑。我这才发现,小桥先生的真面目应该就是这么文静,一上台却会变一个人,真是天生的演员。 “就算没有照剧本演出,戏也得落幕啊,两位太不懂随机应变了。现在不说,千代田夫人怎么可能接受?先全盘托出吧……之后的事情之后再想。” 小桥先生的声音小而清楚,水木先生与神父依然默默地面面相䝼,最后是神父无奈地开口: “我第一次见到明人先生,是在教会的告解室,那是用来忏悔的地方。当时他有点醉,人说酒后吐真言,他在告解室里对我说出长久以来的烦恼。” 神父说到这里,一旁的水木先生掩面低头。 “教会?” “后来他就经常上教会,我们也就熟识起来。接着,我开始拜访他投资的夜店,以及他住的大楼。我想神职也是博得他信任的一个原因,让他对我说出了许多秘密——其中之一就是隐藏摄影机。” “摄影机?” “没错,他的兴趣就是……怎么说呢,偷拍自己租屋处的访客。于是他拜托我,要是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就替他把影片全部销毁。” “外子怎么可能喜欢偷拍……” “蔷子夫人,您先生的真面目,其实和您的印象有些落差。”水木先生沉痛低语。 “沉默之神——哈尔波克拉特斯的神话。”樱子小姐突然开口。 “沉默……你说什么?” “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是锻造神的妻子,却背着丈夫与战神偷情。后来,她儿子爱洛斯发现了偷情的事,她便要求沉默之神哈尔波克拉特斯封住儿子的嘴,并赠送玫瑰给哈尔波克拉特斯致谢,于是玫瑰才有了‘秘密’的意思。” 蔷子夫人听着樱子小姐说明,歪头表示困惑。 “我听过罗马人有个习俗,在玫瑰树下说的话绝对不能外泄,但是这跟外子有什么关系?” “大楼租屋处,就是他的玫瑰树。” 蔷子夫人讶异地抬起头来:“你是说,明人他另有女人?” “不,我想可能不是女的。” “……”神父与水木先生沉默低头。 “既然有杀人现场的影片,拿去报警就能解决问题,他们却要如此拐弯抹角,特地打造通灵会这么愚蠢的舞台,企图逼凶手自首,我刚开始也想不通。” 樱子小姐边说边科科冷笑。 “他身为豪门的一家之主,又是在财经界具有影响力的绅士,竟然和神父关系密切,还经常上夜店,代表情人不只神父一人,肯定还有一大票。而且,他习惯偷拍租屋处发生的所有经过,没有比这更大的八卦丑闻了。” 神父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 “密切?情人?神父是他的情人?” “其中恐怕还隐藏了其他不想让人知道的内情。你们会互相帮忙,是因为了解彼此的性倾向……不,搞不好你们自己也出现在影片里?” 他们没有否认,蔷子夫人这才了解其中的意思,羞红了脸捂住嘴。 “总之,你们希望可以不靠这支影片就让大原去投案,一旦交出影片,警方一定会讯问影片来源,就算剪接也会留下痕迹,惊动警方。你们不想动用影片,却又找不到其他证据,只好假装在这里招来明人的亡魂,打算逼他俯首认罪。” “是啊,要不是你多嘴,我们早就成功了。”水木先生瞪了樱子小姐一眼。 “马后炮。” “不!如果没有你搅局,我们就能把那家伙交给警察了!” “请等一下!” 水木先生怒火中烧,樱子小姐也十分不悦,此时蔷子夫人突然介入插嘴。 “所以外子他……喜欢男人?” “……”没一个人敢回答。最后,是神父对着蔷子夫人深深一鞠躬。 “我不该像这样出现在您面前,貭的非常抱歉。但我还是希望能将大原他……” “我……还以为外子讨厌我呢。” “咦?”蔷子夫人无视赔罪的神父,只是望向窗外轻轻一笑。 “我们原本就是相亲结婚,外子知道我无法生育之后,就没有再碰过我厂,我一直以为他并不爱我。” 蔷子夫人缓缓离席,走到窗边,捡起一片碎玻璃。 “外子很贴心,很珍惜我,我们日子虽然辛苦,却从来没有吵过架,过似非常小静……但我心里总觉得,外子讨厌我。” “绝对不是。”水木先生坚决否认,“千代田先生原本就无法爱女人,您对他来说,却是唯一算得上家人的女性。他还说过,之所以不肯离婚放您自由,全基于他的私心。千代田先生确实很爱您,以及您栽培的所有玫瑰。” “是这样吗……”玻璃碎片闪过一道烛光,看来仿佛是蔷子夫人的泪水。 “他的爱与您的期望有所出入,令他感到惭愧,但依然不想失去您。请相信我,您是他此生唯一需要的女人。” “如果是真的,我会很开心。” “当然是真的!我们才刚骗了夫人,或许没什么说服力,但这件事绝对……” 小桥先生开口附和,蔷子夫人则缓缓点头,就这么低头望着窗外。夜已深,交谊厅的光线穿透黑夜,朦胧映出庭院里的玫瑰。 “我也最喜欢趁着下雨的假日午后,和外子一起在屋里摆满玫瑰,边喝茶边闲话家常了。下雨天不能打高尔夫球对吧?我原本非常讨厌雨天,和明人结婚之后,一看到假日下雨就很开心呢。” 蔷子夫人手里还握着玻璃碎片,那手势令人担忧,樱子小姐忍不住走上前,轻轻握住蔷子夫人的手。 “我真的很高兴和他作伴,真的……”蔷子夫人说着,放开玻璃碎片,然后靠在樱子小姐肩上。 “我一直很后悔没能让他幸福,害他得勉强陪着我这讨厌鬼,尤其是他过世之后,我更是每天悔不当初。如果说一切其实不是这样,他其实也很幸福,那就够了。” “怎么可能不幸福?千代田先生与您结婚就是幸福。或许他偶尔痛苦到必须求助神明,但那也是因为爱您。是他没能让您幸福,如果讨厌您,又怎么会这么想呢?”水木先生坚定地说。 “真是……太好了……”蔷子夫人哭了,声音哽咽模糊。 第六章 当我们吹熄蜡烛,打开电灯,收拾了玻璃碎片,法术仿佛烟消云散,交谊厅和我们都回到了正常世界。 “所以呢?他是怎么被杀的?我不记得他有和人结仇啊。” 听樱子小姐这么问,神父摇摇头:“不知道……只听说大原会长曾经和千代田先生有亲密关系。” “大原先生是我们夫妻俩的恩人。”蔷子夫人立刻声明,神父不由得低下头。 “影片没有声音,听不到对话内容,只知道两人刚开始交谈还算和气,后来演变成争执,最后变成扭打……千代田先生就从楼梯上摔下来。” “……” “当时,千代田先生刚好膝盖受了伤,无法控制姿势,没能及时护住身子,就这么滚下去……而大原先生也没帮助明人先生,逃出了租屋处。明人先生没有立刻死亡,而是痛苦挣扎,最后才一动也不动地死去。” 神父的口气因愤怒与悲伤而颤抖,看着心爱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想必悔恨交加,蔷子夫人听了也落下一行泪。 “如果大原先生马上叫救护车,明人先生或许就不会死了!是他,是他杀了明人先生!” 神父大吼之后,忍不住掩面痛哭,水木先生轻拍他的肩膀说:“接下来换我说明吧。”然后靠上桌边,先轻轻拭去眼角泪水,深呼吸一口气。 “说来听听吧。神父也就算了,为什么连你们也帮他搞这出愚蠢的闹剧?” 樱子小姐问水木先生与小桥先生,水木先生苦笑一声:“是啊,或许很蠢,但我们也想不出其他方法了。”水木先生自嘲之后,轻拍自己的大腿,下定决心开始说明: “千代田先生投资的夜店在圈子里很有名,我也是常客之一。我和千代田先生并不算熟,只有见过几次面、吃过几次饭。我挺欣赏他的为人,听说他过世的时候真是晴天霹雳,所以在他告别式的几天之后,我去拜访约克神父。我知道他和千代田先生关系匪浅,心想没有别人能和他一起分担这份悲伤了。” 水木先生说到这里,从口袋中掏出手帕递给神父,但神父没有接过去,他只好拿手帕擦额头上的汗水,又苦着脸收回去。 “当时……神父告诉我有关录影的事情。千代田先生在那里工作,我因工作去过那里,所以里面也有对我不利的影片,详情我不能说。偷拍影片里面可不只是活春宫,千代田先生是个好人,也是个优秀的经营人,只会做好事成不了大事。” “原来如此,所以是你提议要藏起影片罗。”樱子小姐问道,水木先生苦笑之后摇摇头。 “并不是。当然,约克神父也很清楚影片里面的事情不好对他人说,但他还是把真相告诉我,希望我能逼大原老实认罪,我根本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水木先生长叹一口气,闭上双眼,似乎在强忍泪水,接着叹了一大口气,调整呼吸,面无表情地继续解释: “不过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些影片原本就不该存在,所以我们两人绞尽脑汁,发现自己能力不足,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找小桥先生来当共犯。他的演技真的帮了不少忙,开假的通灵会也是他的点子。” 小桥先生听到自己突然被拱出来,吓得瞪大眼睛,犹豫片刻之后,对蔷子夫人低头道歉: “是这样没错……千代田先生从我年轻的时候就很照顾我,他一直赞助我的剧团,直到过世为止。现在剧团里的年轻人能走出北海道打天下,全多亏了千代田先生的帮忙。” “我知道,外子每次见到小桥先生或剧团里的人有曝光机会,都非常开心呢……” 蔷子夫人答道,语气显得无精打采,应该还在努力接受神父的告解吧。接着,她紧咬下唇,低头不语,交谊厅又是一片死寂,我忍不住清清喉咙发问: “请问一下,真的是大原先生把千代田先生推下楼梯吗?” 神父听我这么问,才发现还有我这个人存在,瞪了我一眼;小桥先生和水木先生看了我之后则面面相觑。 最后是水木先生沉痛地开口:“千代田先生跌下楼梯的画面,我们三个看了又看……”水木先生说着便捂住脸,那句“看了又看”满是深深的悲伤。 “事情刚好发生在摄影机死角,老实说,不确定是不是大原推的。千代田先生跌落之后,似乎晕了过去,大原应该是误认为他死了,才会急忙逃出屋子吧。” 我注视着这三个人。就算是为了探索真相,要不断看着喜爱之人丧命的瞬间,肯定相当痛苦,他们这么做的动力是正义感?还是报仇雪恨的冲动? “当时明人先生还没死,如果那家伙没有逃走,而是叫来救护车……或许他就能得救了。” 神父说得哽咽起来,小桥先生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地不断点头。 “真是这样吗?”没想到竟然是蔷子夫人否定了他们。 “什么?” “这……不也是马后炮吗?” “啊?”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如果他当时有好好处理,外子或许就不会死,但这毕竟只是假设,外子可能是自己跌落楼梯,也可能就算叫了救护车也回天乏术,不是吗?” “您到底在说什么?”蔷子夫人静静地对着三人长叹一口气。 “至少大原先生没有明确的杀人动机吧?”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再说那些影片,里面拍到了其他不能公诸于世的事情,所以你们才无法走正常途径报警。” “没错,可是既然走到这一步,我决定去报警!”神父坚决地说,吓得水木先生和小桥先生抬起头来。 “约克神父,如果你这么做,事情就严重了。” “就算事情严重,也不能原谅他!” “原谅?由谁来原谅?神?或者是神父你?外子他……真的希望大原先生被捕吗?” “咦?” “不可能啦。”樱子小姐低声嘲讽。 “你这什么语气?自以为懂吗?”水木先生气得满脸通红。 “我当然懂,至少比你们都懂。死者没有任何愿望,更不可能亲口要你们帮忙报仇,因为他已经成了沉默的尸体,现在大概只剩烧过的骨灰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水木先生吼得口沫横飞。 “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樱子小姐淡淡回应,没想到蔷子夫人听了只是落寞地、浅浅地一笑。 “是啊……我本来想反驳你,但你说得对,他已经长眠地下了,无论我去拜他几次,对墓碑说多少话,他也不会回答了。” “难、难道……您想原谅大原吗?” “没什么原不原谅,她说得很对,死人不会说话,只有生前的名声、事迹,还有在世亲友的人生会延续下来。” “千代田夫人?” “所以,我决定当沉默之神。” 蔷子夫人先低下头,离开樱子小姐的肩膀,平淡而坚决地这么说。 “这里是玫瑰之家,在玫瑰树下说过的话不可外传。你们眼前不正摆着玫瑰吗?所以……希望神父也能忘记一切,我们就遵照老规矩,保持沉默吧。” “怎么可以!” “再说,这件事情也难保不是意外,大原先生会聘来优秀的律师,就算被捕了,也不保证会被判刑。可是,一旦他身败名裂,有很多人会因此受害。大原先生的大原野集团是道北圈经济的支柱,集团出了事不仅影响旭川经济,更会严重影响整个北海道经济啊。” “所以您打算为了钱,掩盖明人先生的死?”神父对着蔷子夫人怒吼,语气充满愤怒与憎恨。 “不是,但报仇绝非外子所愿,他生前是个好人,我相信他为了保护众人的生活,也会选择这么做。” 蔷子夫人的口气坚定稳重。 “再说,大原会长在不景气的时候,曾对我们施以大恩。当时外子事业失败,负债累累,连银行都不肯帮忙,大原先生却二话不说,贷款给我们。我原本想不通,为什么他愿意吃这样的大亏却不求回报?还以为是外子的人品好……现在才知道,那一定是爱的力量。如果外子真的显灵说话,肯定不希望报仇,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大原可是罪犯,是杀人犯啊!” 我非常理解神父提倡正义的正当性,老实说,我也不觉得蔷子夫人的决定是首选,但她坚定地摇摇头。 “就算报了仇,他也不会复生,这件事情对你们来说,或许是为爱复仇的一段‘佳话’,但对我来说都过去了。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回来,我能做且该做的,就是全力保护外子留下的一切。” 蔷子夫人在我们面前言之凿凿,纤瘦的身形与无邪的笑容,散发出难以想像的威严与气魄。 “看来原谅不是你们神职人员的专利。”樱子小姐轻叹一口气,神父往桌上狠狠一敲,把通灵板砸在地上。 “所以你们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吗?没想过要做对的事情吗?” 神父的血泪呼喊如洪钟般响彻交谊厅,但厅内已然光明,他也失去了灵媒的神力,没有人附和他。 “为什么……水木先生,你不是站在我这边吗?” “不,我是站在过世的千代田先生那边。”水木先生说了,小桥先生也对茫然的神父微微点头。 “很抱歉,但是那些影片千万不能公开,或许这么做能毁掉大原,但同时也会伤害千代田先生的过往。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重新安排一次这样的闹剧,还是照千代田夫人说的做最好。” 水木先生对着神父鞠躬道歉,眼见这一群爱乡人之中,只有神父是外国人。 “不可能……神不会原谅这种事……” “错了,该原谅人的不是神,而是你。就好比这骗人的板子,你只是从神自己都不做解释的圣经里面,挑选你想见到的句子。日本有句谚语说,谎言不长脚,意思是你不能靠谎言逃脱,更别提靠神、死人,还有这颗‘心脏’,这些都是没意义的。” 樱子小姐语毕哈哈大笑,从地上捡起通灵板,在神父面前摆好;接着又捡起掉在桌下的金属板,从中央的小圆孔看着神父,那块心形的板子不经摔,中央出现一条黑色裂缝。 “不!我不是!” “不用说了,我懂。你并不是想为外子报仇,而是因为嫉妒才想举发大原先生。你的目的……并非只是要让他害怕鬼神,找警方自首赎罪,而是要让他相信外子的灵魂恨他、要他的命,是吧?可见你,真的很爱外子。” 蔷子夫人眼神黯淡地说,神父又再次哽咽起来:“你想让他余生不得安宁,孤独恐惧到死为止吧。你要向杀死爱人的凶手报仇——这是因为满心嫉妒,才想毁掉大原先生;不是为了外子,而是为了你自己。” 蔷子夫人的手缓缓搭上神父的肩,温柔地抚着他的背,然后凑上他耳边低语。 “但别忘了,明人的妻子是我,不是你。” “什……!” 不等神父回话,蔷子夫人便抬起头,她紧闭双唇,走向主位看着我们所有人,以严肃的口吻说:“我以千代田之名宣布,这件事要藏在玫瑰树下。他是意外身亡,也根本不存在什么影片,可以吗?” “啊,是!”水木先生与小桥先生都点头,我也一样。这是支配者的宣言,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反驳。 “也请你忘记一切,回到神的怀抱。他一定希望你放弃复仇,过着喜乐的日子。” 蔷子夫人语气坚定。神父低着头,脸色铁青,发出沉吟:“为什么……?”一道泪水从他脸颊滑落。 “明人先生生前总是聊到您……您应该是位尊贵的夫人,为什么说出这种话?别人也就算了,为什么会是您包庇杀死明人先生的凶手?” “人的主观不过尔尔。” 神父死命挤出嘶哑的问句,樱子小姐却抢在蔷子夫人之前冷冷地回应,神父见她又来搅局,不悦且不耐地咂舌。 “讲得好像你很懂一样。” “我当然懂,你才不懂夫人吧?我反问你,你怎么能断定大原杀了千代田?” “他逃走了!如果不是他杀的,为什么要逃?” 神父气鼓鼓地回答,语气很不耐烦,仿佛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然而樱子小姐扬起嘴角,发出更讨人厌的冷笑声。 “真是这样吗?他有他的立场,就算不是他的错,肯定也怕受到牵连,会逃并不奇怪。” “可是,如果他真的无罪……” “你想清楚,人犯罪就会留下证据,但要是无罪呢?你如何证明某人没有做过某件事?因为没有做,所以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如果有方法能证明某人无罪,世界上就不会有冤案了。” 这次神父无话可说,双唇震颤不止。 “我猜他也不知道有影片,只觉得情况不利吧。” “这、这也是你的主观认定!” “你反驳得很正确。不过,既然千代田跟大原都不在这里,最后还是没人知道事实,当然也包括你在内。” 樱子小姐语毕,又被神父瞪了一眼,只见他眼中充满怒火,我抱着挨揍的心理准术迅速挡在两人之间,神父却突然露出难过痛苦的表情,或许他透过我的眼睛,或者窗玻璃,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但他马上又气得浑身发抖。 “我早有心理准备,就算自己下地狱,也要惩罚大原的罪过!无论你们怎么说,事实就是如果没有大原的话,明人先生也不会死!根本就不该听从千代田夫人的决定!” 神父紧握双拳,握得皮手套嘎嘎作响,狠狠瞪着蔷子夫人。蔷子夫人先是颤了一下,随即正面回瞪神父,最后是神父先移开视线。 “隐瞒一切?你怎么可以故做清高,说出这么可怕的话?看来……你不过是个挂名的妻子,把金钱看得比丈夫更重要,根本是罪无可逭的野兽!” 至此,蔷子夫人终于气得高举一只手,但是并没有挥下去。 “窗玻璃的修理费就免了。神父,回程路上请保重。” 语毕,她微微一笑,悠然地离开交谊厅,剩下神父的哭喊声回荡着。 第七章 西岛夫妻送来了半开的玫瑰,花香满溢在Kangoo的车厢里,我在副驾驶座不发一语。 “怎么,你生气了?” “没有……只是在想,这样算不算是好结局。” “你指什么呢?” “全部啊!” “全部?” “就是全部!大原先生做的事、你搞砸的通灵会、神父变成坏人,以及蔷子夫人决定忘记一切!还有,我们明知道夫人受了伤,却束手无策!” 我恼怒地说个不停,樱子小姐却放声大笑。 “这又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情,我们都是局外人啊。” “话是没错……但我觉得神父的报仇举动并没有错,尽管神职人员跟有妇之夫有那样的关系,感觉并不是很好,可是大原先生难道就不用接受惩罚吗?” 樱子小姐听了不以为然。 “哼,小弟,谁规定事情只能有一个结论?” “可是……” “连肋骨都有二十四根,为什么事情只能随便下一个结论?” “脊椎就只有一根啊!一定有正确答案才对!” “正确来说,脊椎骨不是一根,而是由七块颈椎、十二块胸椎、五块腰椎、五块骶椎和五块尾椎等三十三块椎骨所组成。” 樱子小姐得意洋洋地反驳,我想顶嘴,可惜无言以对,只好硬把车内音响从音乐转到收音机。当时音响正好播到她最爱的乐团“圣鬼Mk-Ⅱ”的名曲〈开膛手杰克〉,气氛高昂,她不禁哀号:“你做什么!”而我选择了装傻。 “请别把所有事物都当成骨头来看……” “都一样,骨头就好比人生呀。” “那是你叔叔的名言?” “不,是纽西兰礼品店老伯说的。” “什么东西啊?” “听说那位老伯是毛利传统骨雕师傅,得了白内障才退休,他们对骨头的看法是……” “够了!” 感觉樱子小姐又要开办骨头讲座,我连忙把收音机转回音响,刚好唱到她最爱的副歌“开!膛!剖!肚!”,将她拉回歌曲之中。 “小弟,你是右撇子?” “什么?” “你惯用哪只手?” “右手啊……” “是喔,直江是左撇子。” “咦?”在换歌的空档,樱子小姐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心想,在原哥是左撇子又怎么样? “他小时候常常被大人教训不可以用左手,只要他用左手拿筷子,那餐饭就没得吃。所以到了国中的时候,他左右两手都一样厉害。懂吗?在他小的时候,左撇子是‘错的’。直江的外甥今年八岁,好像也是左撇子,用左手拿筷子、剪刀,但没有人责怪他,这就是现在的趋势。” “毕竟左撇子又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没错,但二十年前可不是这样。” 我发现到她的企图,再次怒火中烧:“你是想说,只要再过几年,连杀人都不算坏事了?”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想问你,善恶要如何定义罢了。” “是吗?” 我认为对的事情就是对,这难道表示我很幼稚?我觉得蔷子夫人的决定很伟大,却忍不住暗自批评它不正确。 “再说,要是真的逮捕大原,事情就严重了。蔷子夫人很重感情,目的就是不希望大原被捕,这有什么不好?既然她本人都接受了,我们就不该多嘴,快忘了这件事吧。” 说得倒轻松,我还是无法接受,只能靠在窗边叹气。现在还是夏天,今晚的风却格外地冷,我叹的气在车窗上结出白雾,维持了好一阵子。 “听说直江明天也有空,我们三个一起去吃寿司吧。” 她看我不开心,试图为我打气,好像真以为我只要有得吃就会破涕为笑,真拿她没办法。 “没想到你光看领口就发现他是神父了。” “这个嘛……其实我之前就见过他了。” “咦!不是因为过人的观察力喔?”我不禁大叫,樱子小姐则是哈哈大笑。 “应该是去年吧?那天我和直江有约,却在车站前被麻烦人物缠上,正觉得伤脑筋,那个神父就来了。我猜他根本忘记我了。当时,他也是靠着话术把麻烦人物赶走了。” “话不是这么说,他也帮了你呀,我想他不是坏人。” “是吗?” “他只是谨守着自己重视的事物。你不懂爱、正义、信念这些东西,应该不会明白吧。” 樱子小姐依然完全不把我的讽刺当一回事,若有所思地点头说:“确实是这样。”然后又给了我一个超可爱的坏心眼微笑。 “这或许不该由我来说,不过啊,会过度沉迷某件事的人肯定不是正常人。旁人或许会因为利害关系,误以为那些人很了不起,其实是他们的人格有所缺陷。打个比方,鼻廓底下三分之二是软骨,不容易骨折,鼻梁硬邦邦的却容易断,硬邦邦的人生,要特别当心骨折喔。” 我当下只觉得,这种话凭你也敢讲?但却找不到一句话反驳她。 第八章 数天后,大原先生被起诉的消息震撼了北海道。 看来约克神父最后还是拿了影片去报警,同时还先下手为强,把影片送交各大媒体,这想必是为了不让大原先生动用财力压下消息、逃脱刑责吧。结果不仅八卦杂志争相报导,连北海道的经济杂志都拿来当封面故事,事情愈闹愈大,严重打击经济圈,连带又抓了几个人,倒了几家公司。水木先生说得没错,那些影片里面有许多不能公开的违法事证,去世的千代田先生确实不算坏人,但社会上本来就有许多灰色地带,约克神父的选择亦是如此。 检方无法证实大原先生有杀人动机,所以免去了杀人罪,但实际上他没有及时叫救护车,还是被检方以遗弃致死罪起诉,因而辞职。独裁而强硬的大原先生,曾一肩扛起道北圈的经济重任,如今地位一落千丈,数十年家业毁于一旦,在到案的前一天于自家房中自杀,听说遗书上写满歉意。 约克神父成功报仇了,但失去的实在太多。 水木先生辞去市议员,小桥先生的剧团虽然没解散,但实际上也无法再站上幕前,下一次演出的舞台导演已经换了名字。每次我在电视上或街坊间听到他们的名字,就感到一阵心痛。以往爽朗骑着自行车奔走的水木先生,关闭了自己的服务处,原址成了一家不太正派的健康食品店。 蔷子夫人受不了媒体连日采访,弄坏了身子,也关了玫瑰园。结果我还没吃到玫瑰霜淇淋,它就永远消失了。玫瑰树下说的话,果然非得守口如瓶? 听说后来约克神父离开日本,前往海外生活,他失去了祭司职位,被逐出天主教会。他的告发究竟是源于正义感,无法忍受千代田先生死得不明不白;或是如蔷子夫人所说,单纯源自于嫉妒?这我就不清楚了。 总之,千代田明人的死真相大白,同时造成了许多人的不幸。连自己都赔下去的约克神父,现在又是作何感想? 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蔷子夫人出乎意料地开朗。一进病房,她便用第一次见面时的天真笑容欢迎我们。 “出院安顿好之后,我打算多挑战一些事情。第一个是登山,明人曾经对我说,退休之后要一起去登山,他大学还加入过登山社呢。” 蔷子夫人羞赧地笑着,像孩子一般可爱。 “他常说,要让我见识大雪山连峰的美丽景色,我每次都说登山好累,算了算了……现在觉得,那些景色也是他留给我的珍宝之一,我非去不可。” “听起来真棒,我常陪爷爷去爬山,如果是去黑岳,可以搭缆车通过山腰喔。没经验也没关系,只要装备齐全就没问题,只要你一句话,我义不容辞!” 我拍着胸脯保证,蔷子夫人也开心地笑了。 “真的?我这把年纪才要当登山女孩,会不会太晚啦?” “别担心,现代登山客里,多的是比您更资深的登山女孩。” 语毕,我们都笑了。病床边摆的玫瑰像是被逗乐了,花瓣晃了晃,掉下几片花瓣。 樱子小姐一定会笑说,世上没有灵魂。但当下真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见到明人先生在蔷子夫人身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