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邦人》 第一节 旁边洗手的年轻男性的肘部碰到了我的挂包。 “啊,对不起。”这个声音让我清醒过来。 这里是…… 似乎花了好长时间,我才想起这里是机场的洗手间。没错,我是来羽田机场乘返乡的末班机的。去航空公司的柜台办完登机手续,我便进来这里解手、洗手。 我陷入这种恍惚状态到底多久了? 我慌忙掏出手帕。身后早就排起了长队。我赶快离开洗手台。真蠢,想什么呢。我不禁苦笑,那张脸不都看了四十年了吗?事到如今,竟觉得“似曾相识”。然而…… 然而,刚才的那种奇妙的感觉,竟莫名生动。莫非那就是所谓的“既视感”?“似曾相识”这个词,经常出现在老歌里。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的人,或第一次去的地方,却让人有种错觉,似乎曾经见过,或曾经去过。 似曾……相识?没错,确实是这种感觉。倘若只是既视感,虽不算频繁,我倒也经历过几次,故不会特别惊讶。但这次造成这种感觉的,竟是映在镜子中的自己的脸。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第一次看……这四十年来天天看,几乎看腻了。 踏出拥挤的洗手间的前一瞬,我又回头看了一次镜子。是我,是我平时看惯的脸。映在那里的不是什么“既视感”,而是习以为常的生活的象征。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难道我比自己感觉到的还要疲劳?尽管我留在了大学里,可以按自己的步调从事研究,但身在组织之中这一点并无不同。我不可能完全从人际关系的烦恼中解脱出来,所以不知不觉积累了很多压力。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老家的母亲和姐姐姐夫应该正准备年夜饭。末班机的预计出发时间是七点,航行时间约一小时。从老家的竹廻机场到自家所在的后宫町,快的话只要半小时,若辅路拥挤则需要一小时,合计两小时。今晚九点之前,我就能和家人团聚了吧。 稍微吃点什么吧…… 我寻思着,正要去餐厅街,却突然停在了电话亭前。在这个手机迅速普及的时代,我已成为少数派。我拿出大学创立一百周年时发的电话卡,确认了剩余使用次数,拨通了老家的号码。 “喂。”我马上认出那是姐姐的声音,“这里是永广家。” “啊,是我。” “影二?” “嗯,我现在在羽田,估计两小时后出发,不出意外的话,九点前能到那边。” “不用这么早就去机场吧。”姐姐故意偷笑道,“你都四十了,还是老样子呢。” 我从儿时起,无论坐公交还是坐电车,都会在发车前一两小时到达候车处。知道这一点的家人和朋友们总会取笑我,但这习惯直到现在都未改变。约人见面时也是,最迟也会在约定时间的半小时前到达。因此,几乎所有人都评价我性子急。而我觉得事实恐怕恰好相反。我只是讨厌时间紧迫导致的慌张。 如果想慢慢地、悠闲地按照自己的步调做事,且不给周围人添麻烦,就唯有主动站到等别人的立场上。另外,我生来的个性就是如此,就算什么都不做,光发呆也不会觉得难受。 这哪是性急,分明就是迟钝。 我早上出门上班必定提前三小时起床,因为做早饭就要花一小时。其实只要我愿意,的确能缩短点时间,但我没这打算。一方面,我讨厌忙忙碌碌的感觉;另一方面,一边沉浸在各种幻想中一边慢慢做饭、收拾厨房,才比较符合我的个性。 这种凡事磨蹭的性格是我没能继承家业的主因,只怕也是至今未婚的缘由之一。因此,自学生时代以来的二十几年间,我一直是亲自做饭,且从不曾被菜刀切伤手。这也是我引以为豪的一桩小事。 “早点到机场这点是很好,可你有时会忘东西。” “没关系,毛衣我穿着呢。” 姐姐反问道:“毛衣?”为何此时会提到毛衣?连我自己都有点困惑。 “就是那件毛衣啦,姐姐以前织的。本来一直放在老家压箱底,去年回家时我带回来了,现在穿着呢。” 电话那头的气氛似乎一变,顿时让我有些不安。 “对了,姐夫怎么样?” 尽管我也觉得这话题没什么意义,可还是这么问了。如果不说些客套话,我就搞不明白自己为何特地打这通电话了。 “怎么样……他在这儿啦。”我眼前似乎浮现出姐姐苦笑的脸。 “毕竟是今晚。” “母亲呢?” “嗯,就那样吧。”我刚觉得姐姐有点含糊其词,她便立刻开始说个没完,“应该说,跟以前差不多,只是明显老了,才六十三岁就经常无法来店里。唉,这也没办法。她的牢骚话变多了,经常反复念叨‘幸好生了女孩’和‘男孩子留不住,一点都不会帮家里做事’之类的话,越说越莫名其妙。她还曾抱怨说‘就是生了你这种造孽的女孩,害得我受尽你爸责备,好苦啊,死了算了’。” 大概是不想被家人听到吧,姐姐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 只听她接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好像说了不着边际的话。你回来路上小心。啊,还有,那个……影二……” “嗯?” “你还记得月镇这个人吗?” “月镇?”陌生的读音让我茫然。我试着回想,却毫无头绪,“忘了,是谁?” “月镇季里子,难道连你都没告诉?大学毕业后,我不是没回家吗?当然是不打算再回去,可母亲还不时打电话来问这问那。我觉得烦,就瞒着你们从大学的女生宿舍搬出去了。呃……好像叫‘真笼庄’。大学的学姐那时新婚,刚住进去,我听说后就请她介绍我进去。月镇就是当时经常来我房间的那个女孩。” “那人是……”我觉得姐姐的说明很拐弯抹角,却忍不住审慎措辞,“就是说,她是姐姐的……” “算是吧,你懂的。她是我念书时打工做家教认识的。” “我应该不知道那人的情况,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关于姐姐你瞒着所有人搬家后行踪不明的事,我倒是无意中听到了爸妈的谈话。其实是偷听到的。” “看来,爸妈是想瞒着你。” “你是说‘失踪’吗?可能吧。不过,反正还是知道了。” “那时你还是高中生,他们不想让儿子担心。原来是这样,我以为只告诉过影二你,原来对你都没有提过她。” “那个叫月镇的人怎么了?” “现在当然完全没见面了,她……好像住在东京。之前偶然听说,她似乎当了作家。” “作家?” “嗯,我很想读读她的作品,但这边找不到书。乡下的小书店大概不会进她的书。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买一本她的书?哪本都行。” “这种事早点跟我说嘛!” 不知为何,我有些焦躁,甚至有股捶胸顿足的冲动。我很久没听姐姐说想读什么书了。 年轻时,姐姐很喜欢书。她手持文库本、身着水手服的身影,我至今难忘。我受她影响喜欢上读书,继而做了现在这份工作。哪知姐姐本人却远离了文学世界。平时因为分开生活,我不可能一直观察她。她好像总忙于照顾母亲和料理家事,偶尔给我打电话或写信,也跟“我读了这本书”“那个作家很有趣”之类的话题毫无关系。 即使她谈到的书可能是她过去恋人的作品,只要她提出想读,我就无论如何都会帮她弄到手。唉,要是在我来羽田之前告诉我就好了…… “机场里有书店吧?” “有是有,但不知是否找得到她的书。” “没有就算了。” “笔名是什么?” “她好像是用真名写作的。” “你等一下。” 我从挂包里拿出夹着机票的记事本。那是二〇〇一年版的,写满了大学从三月到年末的会议和日程安排。 我顺手拿出前些日子大学教师忘年会上,玩宾戈游戏①时拿到的安慰奖圆珠笔。 ①一种卡片游戏。使用的卡片通常是5行5列,对应5个字母B、I、N、G、O。游戏者根据要根据叫号描出“BINGO”图案。 这种笔的笔身比一般的笔要粗一圈,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崭新的设计。我边听边把她说的每个字写在记事本上。 “月镇,呃……季里子,用这个名字找就可以了吧。” “嗯。你还真是靠不住,亏你还当上了文学部教授。” “我这才刚当上副教授。而且我不是很熟悉年轻作家。她的书是哪种类型的?” “不知道,要是找不到也没关系,真的。影二……你路上小心,要平安到家喔。” 姐姐本人或许没那个意思,可她的语气听起来像要今生永别似的。最后,我脱口而出:“嗯,谢谢。美保也请注意身体。那好,再见。” 比平时还郑重,堪称不合时宜的语气。我是从何时开始养成了对姐姐说话如此见外的习惯呢? 对了,想起来了,可能是从姐姐结婚后开始的。 二十三年前,姐姐二十二岁,我十七岁。那年春天,姐姐从当地国立大学毕业,瞒着父母搬离一直居住的女生宿舍,似乎是想就此和家人断绝来往。可同年夏天,父亲陈尸于老家的海岸边,并被当地媒体当成杀人事件大肆报道。姐姐无疑深受打击,音信全无的她突然回到家,在葬礼上替病倒的母亲担当丧主。 姐姐和津门佳人结婚是在那两年后。男方是父亲生前劝婚的——应该说半强迫的——结婚对象。很明显,姐姐大概对父亲的死抱有所谓的罪恶感。 月镇季里子这个名字,我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无论姐姐如何对父母极力隐藏,我早就隐隐察觉她只爱同性。我完全可以想象对她而言,与男性的婚姻绝对不情愿至极。她和月镇季里子这位女性开始疏远,大概也是因为婚事。 我进入大学后开始在东京生活。后来为了参加姐姐的订婚宴和婚礼,我回了趟老家。自那后二十一年来,没错,以那时为分界线,我跟姐姐说话时的语气就日益见外了。之前可是相当随便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父亲死后二十三年,犯人仍然在逃。时效成立,曾经闹得满城风雨的未解之谜彻底风化了。 犯人是谁?犯人如何将父亲拖到海岸边,却没有留下足迹?这些疑问在我看来已经无所谓了。我从当时起就不怎么关心这件事。我也觉得自己太过冷漠,但这与他……其实不是我的父亲而是舅舅的事实毫无关系。应该毫无关系吧……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只是个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让姐姐痛苦不已的人。这才是我对他漠不关心的真正原因。 我挂掉电话,将还可以使用几次的电话卡收进钱包,逛了逛机场内的几家书店。 意外的是,在文艺书籍的专柜很容易就找到了要找的文库本。封面是彩色铅笔画的素描,标题为《茴香果实之酒》,作者正是月镇季里子。腰封上标明“新作”,翻开后记一看,上面写着“本作品于一九九四年十一月由东心书房发行”。看来,自原书发行后,时隔六年才有了这册文库本。 我检查钱包,纸币只有一万日元的。零钱包里倒是攒了六枚五百日元的硬币。这种硬币是新版的,恶评很多,因为在自动贩卖机上用不了。我用其中两枚付了钱,随手将小票放进钱包。 文库本封面的勒口上有作者的黑白近照。照片上的她一头齐颈短发,瓜子脸,第一眼很难分辨她是板着脸还是在微笑。她身上飘荡着难以捉摸的独特气质,说不清是冷漠还是神秘。明明是个美人,却不愿被人如此评价,因而她故意身裹一层无形暗幕。印象大致如此。 这就是姐姐曾经的恋人啊,想来不免有点心情复杂……我看了看作者的履历,吃了一惊——出生年份是一九六三年,比我小三岁。前面提过的“失踪”,正是在姐姐二十二岁时,也就是一九七七年。算下来,月镇季里子那时才是个十四岁的少女。 二十二岁和十四岁,固然不算什么难以置信的组合。但这种年龄差,连男女情侣中都很少见。不,年龄差本身只有八岁,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是她们中的一方才十四岁,与其形容为年轻,不如说是年幼。我怎么都抹不去心中的不协调感。 更让我困惑的是封底简介——身为主角的女高中生和来当家教的女大学生陷入了禁忌之恋。这很容易让人想到姐姐方才提及的往事,甚至让人猜测这莫非是私小说①。 ①日本大正年间(1912-1925)出现的一种独特的文体,一般指作者脱离时代背景和社会生活,孤立地描写个人身边琐事和心理活动的小说。 随身物品的检查结束后,我走进航班候机室所在的登机口,顺道走入商店购买食物,本打算用掉攒下的零钱,却被月镇季里子这位女性的独特气质抓住了心,心不在焉中递出了一万日元的纸币。 我一边往嘴里塞三明治,一边试读《茴香果实之酒》。主角木行敦子是个女高中生,与来当家教的女大学生欠冢扶美相爱。敦子的性爱对象男女均可,即所谓的双性恋。敦子确信扶美对自己也抱有好意,于是诱惑了她。 如果仅把十四岁少女说服二十二岁成年女性的设定抽出来,确实会有些许唐突。由于作者对主角敦子直截了当又颇具气质的个性描写得入木三分,让人很自然就接受了这种设定。 两人终于结合,扶美趁敦子进入东京的大学之际,同她一并去东京。敦子大学毕业后,两人决意就此舍弃故乡,相互为伴,一同走完此生。 故事只是平淡地展开,没有任何波澜万丈的情节。在普通人眼中视作禁忌之爱的二人关系中,并未出现足以称得上障碍的坎坷。故事中唯一的起伏,就是扶美向家人公布自己的性取向,与古板严厉的父亲对立的那一段,明显是以姐姐的境遇为原型的。故事的讲述者敦子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而是事后从扶美那里大致听说的,处理得极其简单。 书中最吸引我的是敦子和扶美为同居作准备的过程。同性间无法缔结婚姻关系,即使想取得对方的部分遗产,同性伴侣在法律上也得不到任何权利保障,完全被看作陌生人。二人重要的共有财产最终会交给家属而非伴侣。那该怎么办?虽然有收养孩子的方法,但二人选择了另一条路,那就是制作同居的公证书。 即使在男女同居的关系中,公证书也常被用到。简而言之,公证书就是公证处的公证人依据当事人的要求,公证或认证的合同、遗书之类的契约文件。双方据此决定一起生活时的生活费如何计算,家务如何分担,伴侣如果病危或死亡,共有财产如何处理;如果有养子或前夫的孩子,抚养权如何处理;晚年是否相互照顾;如何规定解除伴侣关系的条件——此类事务一概自行决定,或者说,不得不自行决定。 两人不依赖既成的婚姻系统,自行决定一切。 敦子和扶美就是在这一点上看到了价值。为了制作公证书,她们边和律师讨论边彼此商量。这才是《茴香果实之酒》最出彩的地方。诚如刚才所说,敦子和扶美的恋爱本身并无障碍。男性也好女性也好,嫉妒二人的关系或计划妨碍她们的,某种意义上可称作反派角色的人物并没有登场。反之,二人决定对方为自己此生伴侣的瞬间,故事迎来了重大的波折。 制作公证书的过程中,双方的思维差异日渐显露。两人有时意见相左,甚至争吵起来。敦子是双性恋,扶美则是绝对无法把男性当作性爱对象的女同性恋。平时完全不介意的性取向差异,有时因为一点小事会演变成争执的导火线。两人三番五次察觉彼此的关系已到此为止。若是普通的婚姻,可能一气之下就离婚了,但同为女性的两人反复尝试,直至契约成立。故事的一半以上都是用来描写各种失败的尝试的。 公证书制作完成,《茴香果实之酒》也就结束了。到这个结局为止的内心描写可谓淋漓尽致。平心而论,结局很难称得上圆满,而正因为跨越了这么多坎坷,才让人充分相信这两人的爱情是不可动摇的。 小说的余味相当不错。 书不是很厚,语言也几经推敲,读起来很快,一个半小时左右就看完了。起初我以为这是私小说,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欠冢扶美的原型的确是姐姐美保,这点毫无疑问。小说中有一段说明:扶美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小料理店,他极力想让在那里工作的年轻厨师与扶美结婚,使自己后继有人。现实正是如此。 但是,姐姐并没有像扶美一样,为了追随深爱的女性去东京,甚至和家人断绝关系,因为《茴香果实之酒》中没有发生扶美父亲被杀事件。姐姐刚才说和月镇季里子至今未见面,那么她们的关系应该在她和姐夫结婚前后就结束了吧。由此看来,将这部小说解释为作者对自身愿望的生动描写,应该更恰当。无论有多少困难,都想像书中那样和姐姐永远结合。 等等!我突然重新审视起自己的想法。现在月镇季里子三十七岁,那件事之后,她和姐姐以外的女性或男性恋爱的可能性很大。她说不定真像书中写的那样,为了和对方一起生活,做过公证书。如果书中内容是作者本人的实际体验,描写非常写实且充满魄力这一点就说得通了。也许欠冢扶美这个角色,除姐姐外可能还存在多个原型。 一个头疼的问题冒了出来:我回家后是否该把这本《茴香果实之酒》交给姐姐?欠冢扶美这个角色……至少前半部分是以自己为原型这点,姐姐也很容易猜到。如果她愿意接受并持肯定态度倒还好,可这点我怎么都拿不准。 从作者履历上看,月镇季里子作为作家出道是在一九八七年,那时她二十四岁。除了《茴香果实之酒》,她似乎还有十多部作品。据卷末的解说,她的作品一贯以女同性恋为主题,其中可能也有不是以姐姐为原型的小说。可惜无论哪家候机室商店的书籍专柜都小得可怜,根本找不到月镇季里子的其他作品。 没办法,我早先一步读了这本书的事就先保密,还是把《茴香果实之酒》交给姐姐吧。 我换到登机口附近的座位上。夜幕笼罩着还有五个多小时就将迎来二十一世纪的羽田机场,候机室巨大的玻璃窗以夜色为背景,像镜子般映出候机人群中每个人的模样。其中也有我。 那是我平时看惯了的脸,不是什么既视感。 我望着熟悉的日常事物。 本该如此的。 但是,这张脸…… 曾经在哪里见过。 为什么…… 刚才的奇妙感觉再次袭来。平时很快就会忘掉的小事,今晚却格外在意。 突然,耳边传来话语声:“所以说啊,你就好了。” 我越过自己的肩膀,悄悄观察起来。背后座位上有两位老妇人在交谈,声音充满感慨。 “女孩愿意赡养老人。我家是男孩,根本靠不住。” “为啥?你不是和儿子儿媳住一块儿吗?” “不行不行,完全不行。那媳妇竟说,非要赡养老人的话,她就搬出去。” “哎呀……” “儿子也没出息,非但不教训她,还给她帮腔。” “太过分了。” “就是说嘛,我都搞不懂到底为了啥才生孩子的。” 即使不情愿,我还是联想起姐姐刚才在电话里说的话。母亲隔三差五就唠叨幸好生了肯养老的女孩,也就是姐姐。另一方面,母亲瞒着姐姐,每逢看到我就执拗地说教。早点结婚,早点生孩子,不赶快生就会后悔,如此种种。 “你和美保现在还好,倒是想想自己上了年纪以后,老糊涂了,身体不听使唤,就晚了。到时候靠得住的就只剩亲人了。所以早点结婚,一刻都不能耽误,最好是和年轻又健康的小姑娘。大学里有很多,随便找个就行。你到底是为什么才当老师的。快点结婚、生孩子,而且要生两个以上,一个给美保和佳人做养子。不好好替将来打算,绝对会后悔!等你亲身体会到我说的话的时候,就晚了。” 我有预感,今晚回到家也会被母亲逮住。烦死了,我每年都以工作忙为借口,把回家的日程拖到除夕,就是因为厌倦了母亲的说教。 “孩子是上天的恩赐,不是为了让他们当自己的保姆才生下来的。”我懒得像这样一本正经地反驳。 “我也是。”两位老人的抱怨还在继续,“就算是女孩,也不一定留得住。” “没这回事吧。” “这可难说。反正别指望孩子了。对了,你听说没……” “什么?” “日本接下来不是会进入高龄化社会嘛,老人的数量会比孩子多,就算想找人照顾自己,也有很多人找不到。” “为此才要付钱,买养老保险什么的。” “那个先不说。听说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和亲密的朋友一起度过余生。” “和朋友?” “嗯,之前有个什么电视节目上说的。” “彼此相互照顾吗?” “简单说来就是那样。” “唔……那样好像也挺合理的。不过,尽是老年人住一块儿,总有点寂寞,不觉得吗?” “是吗?我倒觉得挺好的。起码比孩子可靠。” 话题整体上并不愉快,幸好最后总算得出了积极的意见,我也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那个……”一位女性向我打招呼。 对方一头清爽的栗色直长发,瓜子脸上戴着眼镜,身着与她的气质很相称的短裤,似乎二十来岁。 她身后还跟着一位二十岁上下、栗色卷发的小个子女性,一身少女品位的长裙装束。 难道是上过我课的学生?对二人怯生生的笑容我毫无印象。正当我困惑时,戴着眼镜的女生递来银色的数码相机。 “不好意思,能帮忙按下快门吗?” “啊,好,行啊。”我站起身,替她们拍了张在登机口前亲密地手挽手的照片,然后把相机还给她们,“给。” “太谢谢了。”她们留下这句就离开了。 “不用专门挑这里拍吧?”她们欢乐的交谈声在我背后远去。 “因为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嘛。” “对喔,确实。不过,你真让我吃惊。” “呃,什么事?” “小萌居然敢跟男人搭话。” “啊,说起来,不知不觉就……” 特别的日子…… 说起来,她们好像有什么好事。接着,我很快意识到一个极其简单的事实。 什么嘛,今天竟然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 第二节 终于到了出发时刻。我上了飞机,身体沉进座椅,再次专心回忆之前的“似曾相识”。那种奇妙的错觉为何再次袭来? 莫非是衣服的缘故?我常被评价很爱惜东西。拿手上的手表来说,这是姐姐为祝贺我上高中买给我的,设计很土气,现在市面上几乎看不到了,即使是老古董,也走得好好的。 还有现在外套底下穿的毛衣(刚才电话里提到过),是姐姐高中时为我织的,那是她进大学前的事,至今已有二十七年了。 上个月和大家聊天时,不记得怎么扯到了这个话题。我把毛衣的事告诉研究小组的女学生,结果被笑话了。她们说我肯定在骗人,毛线不可能保存那么长时间。 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如果这件毛衣二十几年一直穿,现在肯定破破烂烂,只能扔掉了。之所以依然能穿,是因为我把它封藏了二十多年…… 莫非这件毛衣起着媒介的功能,会唤起乡愁吗?不可能。去年除夕回家时,我找到这件毛衣,带回东京的住处。今年冬天几乎每天都穿着它,今晚并非有什么特别。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那种既视感到底是什么? 大概是有心事的缘故,一小时左右的航程一眨眼就过去了。我感觉才刚刚起飞,广播里却响起准备着陆的通知。我从窗口往下看,家乡小镇上的夜景朝远方无限延伸。 我环视一圈机舱(现在才看好像有点晚了),也许是除夕末班机的原因,乘客少得惊人。我记得候机室里人明明还比较多的。奇怪的还不止这一点,周围似乎异常嘈杂,充斥着耳鸣般的声响。我偏过脑袋想了想,那不是螺旋桨的声音吗? 不可能啊,竹廻机场二十年前扩建以来,活塞式发动机的航班不断减少。至少竹廻至东京的直飞航班都是喷气式发动机。 着陆时我感到一阵眩晕。奇怪,我应该不是晕机晕车的体质啊。我烦躁不安地走出飞机,眼前是移动式的阶梯,再往前是等候乘客的接送巴士。 机场改建以来,应该有直接通道连着登机门,为什么现在还用这种老式方法?难道是因为时刻表的关系,今晚比较特别? 竹廻机场里很空旷,商店的照明基本都灭了,一片昏暗。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机场给人狭小的感觉。 我打算买直达巴士的票,来到自动贩卖机前,顿时愣住了,不禁凝神注视起来。 “哎?” 票价清一色是四百日元,只有去县政府所在的外处市的票。但我老家所在的后宫町在县东部,是相反的方向。 “真奇怪……”身后开始排起队伍了。 我打算让出位子,转过身的一瞬间,我才发现背后的死角处有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在排队,我的手肘直接撞上了他的脸。 啊!我慌忙收回手臂,可惜已经迟了。他正想往队伍前面走,便正好挨了一击。男孩的脸痛苦地扭曲着,鼻血喷涌而出,多得吓人。他就势向后仰去,倒在地上。 “你、你……”我知道自己肯定一脸铁青,“要不要紧?” 正当我打算冲到男孩身边时,眼前的情景却让我目瞪口呆。刚才确实撞上我的手肘后摔倒在地的男孩竟然消失了。 哪儿都没有。确实倒在那里了,照理说连站起的时间都没有,可是…… 去哪儿了?我慌忙四下环视,发现一个站在自动贩卖机前的男孩正在买票,由像是母亲的女性陪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鼻子没出血,也没倒在地上。 难道是和刚才不同的男孩?可怎么看都是那孩子没错。他却没有任何异样,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刚才的到底是什么啊……错觉?怎么可能!但周围没人注视着队伍外一脸茫然若失的我。最后,刚才的男孩也跟着像是母亲的女性离开,朝巴士站走去了。 果然还是错觉吧,可那鼻血也太逼真了……难道是我太累了?我晃晃头,放弃了继续思考。总之,没事就好。 我边这样自我安慰,边朝服务台走去。哪知那里只剩下一块无情的牌子,上面写着“今天业务结束”。一个人影都没有。 怎么搞的?这样我就没法乘坐去东部方向的巴士了。我突然记起了一件怪事:十年前,从竹廻机场发车的直达巴士只有去外处市的,住在县东部的居民相当不满。直到最近,去东部终于变得方便了。不知怎么的,现在好像又只有去外处市的巴士了。 我看了看手表,这是过去姐姐买给我的老古董。对了,我当时发现它封藏在老家,于是和毛衣一起带回来,再拿出来用……为什么突然想那么做?为什么事到如今才……爱惜东西的性格还不足以解释。 虽然此刻心里充满了自己都搞不懂的心情,我还是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分。先去外处市,然后从那儿换乘去后宫町的巴士或直接打车回家。打车费固然高,但和东京不同,在乡下无论什么距离的单价都很高。而且,就算现在去外处市,也不晓得赶不赶得上去东部方向的末班车,毕竟这个时间段很微妙。这种情况下只能豁出去了,我从外套的内插袋里掏出钱包。 我一看里面,吓了一跳,一张纸币都没有!我在羽田确认时确实有一万日元,还有找零钱找回的好几张五千的和一千的。难道全被偷了? 细想之下,从羽田到这里的途中没接触任何人。纸币竟然全没了……不只是纸币,电话卡和银行卡也找不到了,买《茴香果实之酒》时收到的小票也消失了。 零钱包呢?看了看,里面倒还有几枚硬币。不过本该有的四枚新版五百日元消失了,剩下的全是一百日元、五十日元、十日元、五日元,然后是一日元。 我在挂包里翻了翻,记事本和圆珠笔还在,买好的回东京的返程票却不见了,本该夹在记事本里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点诡异。不……是相当诡异。 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化作从指间滑落的沙粒,令人焦躁不安。我记得这种感觉,没错,像在梦里一般。在梦里,连系鞋带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时感到的焦躁和不安。 我混乱了,非常混乱。不是因为眼前的状况,而是因为无视恐慌、淡定自若的自己。 察觉到这点后,我忍不住骂自己:吃惊点、再吃惊点啊!可我依然很冷静,冷静到不自然。 人在突然面对凌驾处理能力界限的事态时,自律神经会短路,反而变得从容不迫起来。但我现在的状态不太一样,似乎我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身体的某处产生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事先知道会变成这样……怎么可能,压根儿不会想到吧。我一边骂自己,一边算了算身上的钱。一百日元硬币三枚,五十日元一枚,十日元硬币六枚,五日元硬币两枚,一日元硬币四枚,合计四百二十四日元。这下可没法打车了。就算勉强坐上去外处市的巴士,之后也没法去后宫町。 没办法,只好跟家里打电话说明情况,让姐姐或者姐夫开车来接我。我边想边四下搜寻电话……看到了。就算是乡下,这台电话机的设计和颜色也丑得太不堪入目了。虽然有点在意上面没有电话卡的插口,可想到反正我也没有电话卡,就塞了三枚十日元硬币,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感谢您的致电,这里是永广亭。”听筒里传来男人的声音。现在家里的男人只有姐夫,但不是他的声音。那声音……对我而言非常熟悉,远比姐夫的熟悉。 我条件反射地把听筒放了回去,找回的硬币从退币口掉落的声音很是刺耳。身上的钱少了十日元,变成了四百一十四日元。我冷静地思考着。 对于这样的自己,我愤怒了: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电话里的声音是……没错。是父亲,永广启介。他明明二十三年前就过世了。 第一节 事后回想,那天及次日碰巧没下雨可谓幸运至极。打个比方,我一下子从文明社会漂流到水电不通的无人孤岛,对我而言,天气可是性命攸关的大问题,不是开玩笑的。 但那时,我对自己的侥幸毫无察觉,踏上了夜路,一路朝老家所在的后宫町走去。 第二节 从竹廻机场到后宫町,直线距离约二十五公里。我没徒步走过,无法估计要花多长时间,反正身上的钱不够付打车费,就只剩这个方法了。也有搭便车的方法,但深夜路过旁道的车辆很少。 我试着从人行道稍微探出身子,竖起大拇指,没有车停下。不久,即使有车灯从背后靠近,我也选择无视了。我本来就没胆量搭陌生人的车,干脆横下心走路算了。所幸那天没下雨。 旁道上虽有路灯,整体还是很暗,目之所及尽是田地,基本没什么建筑,灯光也少得可怜。在我的记忆里,现在——公历二〇〇〇年——这附近应该建有大卖场、商场、便利店,交通流量非常大,深夜车流不息也不奇怪。然而此刻,如墨汁浸透般的黑暗四处扩散,偶尔有几点模糊不清的来自民房的灯光。 果然……这里是——不,“现在”是——过去。具体年份不明,至少是一九七七年以前。因为父亲永广启介似乎还活着,他死于一九七七年(昭和五十二年)八月,而我现在所处的时代应该在那之前。当然,前提是我刚才在竹廻机场打给家里的电话,以及从听筒里传来的父亲的声音,并非一场闹剧或我的妄想。 我在做梦吧?我努力让自己这样想,但不成功,或者说,身体里有个已然接受我基于某种缘由滑入过去世界这一现状的自己。若这里是一九七七年以前的世界,那一切全都说得通了:我乘的飞机是螺旋桨发动机;机场直达巴士只有去外处市的;公共电话上无法使用电话卡,都能理解了。我记得电话卡和插卡式电话机是在我大四到研一时登场的,即昭和五十六年到五十七年。另外,直达巴士票是四百日元也是疑点。二〇〇〇年,去外处市的巴士费用应该涨到了七百到八百日元。 而且,若把这里当作过去世界,也可以解释原本在钱包里的纸币和硬币突然不翼而飞的现象。现在是昭和五十二年以前,一万日元钞票上的肖像画该是圣德太子,而非福泽谕吉。五千日元和一千日元的钞票换成新版是我在大学读研究生时,也就是昭和五十八年或五十九年。五百日元的硬币开始流通还在那之前,肯定是昭和五十二年以后。 也就是说,那些都是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物品,我掉进了过去的世界,因此无法带进来,就像去国外旅行时,在海关被扣下的违禁物品。就算带了进来,用印有福泽谕吉或者新渡户稻造的钞票付打车费,多半会被当成伪钞。诞生于遥远未来的东西是无法存在于过去世界的。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若是如此,本该身在二〇〇〇年,即平成十二年的我,竟误入昭和五十二年以前的世界,这件事本身就够奇怪的。我刚才去竹廻机场的洗手间——里面明显是改建前的老式设备——照了下镜子,发现我并未变年轻,仍旧是长出白发的四十岁中年人。这把年纪的我还能以原本的样貌存在于昭和五十二年以前,这点本身就不合理。连福泽谕吉和夏目漱石的纸币都不被允许存在,更何况四十岁的我? 说起来,这个世界里应该还有属于这个时代的我。尽管不知道现在是哪年,既然竹廻机场存在,说明这是昭和三十五年永广影二诞生之后的世界。这意味着,四十岁的我与另一个不知多大、可能还是孩童的我,两个永广影二同时存在。哪有这门子道理!这根本不可能……不可以发生。既然新钞和五百日元硬币都不能回到过去,那我和我现在穿的衣服应该都不能才对。 可是……可是,我正徘徊于过去的世界。为什么?怎么可能? 硬要解释的话,可能是这样:货币由于我个人的原因,有流通到外面的风险,因此不能进入过去的世界。这样一来,零钱还留在手边这一点勉强还能说得通。另外,我刚才在路灯下确认了一下,我身上的一百日元和十日元硬币上都刻着昭和三十或四十年代的标记。硬币与纸币不同,没有流通编号,就算流通出去也没关系,这种说法勉强成立。 严格说来,我的这枚昭和三十七年的十日元硬币,应该有“同一枚硬币”存在于这个时代的某处,但只要不被识破就没问题。我手上说不定还有昭和五十三年后发行的硬币,基于与新钞和五百日元硬币同样的原因,无法带来。 这个说明当然还不够完整,不……完全算不上说明。刚才我也说了,尚未诞生的东西若不能带来,那我现在穿着的衣服又是怎么回事?以二〇〇〇年为参照基准,除了姐姐为我织的毛衣,身上的外套、裤子、鞋子、内衣全是这十年内买的。 特别是鞋子,我因为旧鞋破了洞,回家前几天才买了这双新鞋,据说是“最新防水加工设计”,被店员介绍了一堆听不懂的优点,才买下的。按照新钞的道理,是无法带进过去世界的,但我现在依然穿着外套,没光脚走路,去年刚买的挂包也还在。 不过,月镇季里子的作品《茴香果实之酒》不知什么时候从挂包中消失了。想想也很自然,她发表这篇小说是在一九九四年,即昭和纪年结束后的平成六年,文库本出版还要在六年后,当然无法存在于昭和五十二年以前。而且在这个时代,这本书被谁撞见都会很麻烦。总之我非常理解。可若果真如此,我四十岁的身体怎么会来到过去的世界呢? 与其说不明白,不如说难以接受。说不定设定会是如此:外套、挂包等仅允许存在于我身边,想卖给他人换钱是不行的,如果强行尝试,东西就会消失。过去的人不允许触碰未来的东西,只要我不乱来,就不至于落得光着身子,是这样吗? 这种不确切的解释,想多少也是无用功。我只能乖乖接受眼前的现实:我不知为何来到了过去的世界,因为无法带纸币来,陷入了极不自由的状况。当然前提是,这不是个漫长的噩梦。 第三节 我平时习惯通过散步来整理思绪。大概是这个原因,徒步回家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痛苦,就是热得受不了。说起来,在竹廻机场,身着毛衣加外套的“重型装备”的只有我一个,大家多半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看来这个世界的季节不是冬天,而是夏天。我脱下外套拿在手里,把毛衣的袖子卷了起来。事后来看,落入的过去世界碰巧是温暖的季节,对面临“异国”生存考验的我来说,着实可谓幸事。 途中一看到巴士站的长椅之类可以休息的地方,我会立刻坐下休息,绝不勉强自己,必须保持自己的节奏。尽管碰到连脚下都看不清的暗处时,确实有点头疼,但我最终找到了电车轨道,不是JR(这个时代还叫“国铁”①),而是私有铁路的有轨电车。这轨道曾连接外处市和后宫町,就在我小学毕业之前,一部分轨道停运了,从老家到外处市只能坐巴士。后来旧轨道拆除,海岸线沿岸一部分地方清理后改建为自行车专用道。我在黑暗中凝望,轨道健在。我记得自己骑自行车跑那条道是上大学后第一次放暑假回家时,轨道停运及整地都应该在那之后。 ①全称“日本国有铁道”,1987年4月1日后改为民营,分为JR东日本客运公司等六家客运公司和一家货运公司。 我只要沿着轨道走,终点就是后宫町站,这样就不会迷路。虽不知现在轨道是否停运,至少电车不会在这个时间段运行。刚才我找到轨道沿线的民宅,在附近的路灯下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凌晨两点。回想一下,我决定徒步回家,从竹廻机场出发是晚上十点,所以我已经走了将近四小时。据说人步行的平均时速为四公里,那我应该到了十六公里之外的地方。考虑到我比平均速度慢,还频繁休息,能走十公里就不错了。 不管怎样,走就是了。默默地……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想到,去后宫町的路面电车应该已经废弃了,刚才我是从机场走旁道过来的。 从县东部去外处市方向的高速公路通称旁道,是我读初中二三年级时开通的。自那之后,连接后宫町和外处市的专线巴士分成了普通车和快车,普通车走以前的盘山公路,通称旧路,快车走旁道。 我刚才是一路慢慢吞吞走旁道过来的,那路面电车应该已经废弃了。我一面思考,一面不自觉地在黑暗中凝神注视,轨道的枕木之间杂草丛生。也就是说,我现在所处的时代应该是一九七四年以后、一九七七年之前。 回到家后做什么?我还没决定,或者说,我尽量不去想。刚才也说了,若这里是昭和四十九年之后、昭和五十二年以前的世界,应该还有个才上中学的我。假如四十岁模样的我堂而皇之出现在父母面前,声称“我是影二”,他们肯定不信。既然我们相当于陌生人,会不会让我进家门都很难说。我当初之所以放弃了叫出租车到家再让家人垫钱的方法,就是有这番顾虑。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除了回家也想不出其他方法,不知这算不算“归巢本能”。我也不会天真地认为,只要见到家人就什么都解决了。 说不定我之所以轻易选择徒步回家,除了钱不够,更重要的是,我怀有一丝缥缈的希望:行走途中,说不定状况会变,突然回到“现在”,就像我刚才误入过去一样。这种急转弯式的解决方法,不是没有可能。要说不可能,我莫名其妙进入过去的世界本身就不可能。 不管怎样,走就是了。 默默地……我倾听着海的声音,同时倾听着自己的呼吸。 第四节 从某处开始,民宅和路灯的光完全消失了,我不得不暂时在一片漆黑中前进。起初还因为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笔直走而惶惶不安,不过眼睛很快就习惯了。 不可思议的是,月光和其他光源都消失后,周围看起来反而更亮了。若有微弱的灯光,黑暗的部分会显得更浓重。这说不定是对人生的隐喻——不知是否因为脑子闲得慌,我竟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些无用的东西。 人,越抱着不该有的微弱希望,失败时的绝望就越深。 此外,这还可以看作是对病态的现代文明的象征。如同随着电灯的发明,黑暗却愈深一般。随着高雅文化的发展,人类会愈发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恶与病,被排除在文化框架之外的东西逐渐被看作是犯罪甚至病态。 我不着边际地想着,终于想起了姐姐……为什么姐姐只爱同性?为什么非得有那种麻烦的性格?小时候的我完全不能理解,只觉得她普普通通地和男人恋爱结婚不就好了?这多简单,为什么她做不到?现在想来,认为男女间的婚姻才算正常的想法是受文明毒害的结果。 所谓婚姻,不过是为确保留下后代而发明的繁殖系统。并不是说夫妇伴侣的共同生活理念是骗人的,可还是有美化的成分在其中。倘若爱真的是人类最重要的东西,同性间的婚姻也应当被允许,难道不是吗?现实制度却不为同性情侣提供任何保障,好像在威胁人们:想要人权,就得生孩子! 随着电灯的发明,黑暗愈深;随着婚姻的制度化,同性恋者被视作异类。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刚才读了《茴香果实之酒》的影响。走着走着,我与想依赖现成婚姻制度也依赖不了、只得自己开拓道路的敦子和扶美产生了共鸣。 同时,我与另一个陌生的自己打了个照面。至今我一直认为自己对姐姐未曾抱任何偏见。无论父母怎样敌视姐姐,我都自负地认为自己是她的战友。可仔细想想,那不过是将对姐姐的恋慕和对她的理解混为一谈。 一直以来,包括现在,我都把姐姐看作异常人。虽不愿承认,也恐怕是事实。或者,我怨恨着无法把男性作为性爱对象的她?因为只要我生理上是男人,就不得不被排除在姐姐的视线外。我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吗? 《茴香果实之酒》上刊登的作者黑白近照出现在脑海。月镇季里子笼罩着独特神秘氛围的容貌似乎正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这不禁激起了我想虐待她的欲望,令我自己都战栗不已。 接着我很快明白,那并非对她的欲望。其实是嫉妒,只因她可能是姐姐美保在这世上唯一爱的人。我无可救药地嫉妒着她。 电灯的光亮终于进入视野,这个瞬间我回过神,停住脚步。再走下去,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思考刹不住车,直至到达妄想的领域。我就地站了一会儿,调整呼吸。差不多该让精神恢复常态了,可似乎为时已晚。就算冷静了一些,潘多拉的盒子也已经打开了。 要是生为女孩就好了。我从懂事起就这么想了,准确说,是从知道姐姐是同性恋起。可我害怕承认这个愿望,因为害怕会一点点迷失自己,直至坠入无尽深渊。为何非得自己变成女性?让姐姐变“正常”不是更简单?抱着这种卑劣想法的我…… 这哪叫没有偏见!卑劣的我根本不可能理解姐姐。不仅如此,我恐怕还有一种傲慢的期待,指望自己对姐姐的单纯感情总有一天能矫正她。我心里某处很清楚,自认为自己的感情很单纯这点本身就很傲慢。反正自己的感情是一张永恒虚无的空头支票,所以…… 所以,一直……一直封印着自己的感情。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 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是因为读了《茴香果实之酒》。月镇季里子的面孔再次浮现在脑中,我的敌意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但我依然憎恨着她。 怎么搞的,居然被素未谋面的人如此左右心情。 我再次迈开步伐,抛开脑中的月镇季里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走。 第五节 离后宫町越来越近,路灯一点点增加。儿时熟悉的海岸线的轮廓进入视线,天空开始泛白。 我抵达了终点。尽管精疲力竭,坚持走完的成就感让我兴奋不已。离开轨道后,我还绕着车站的建筑来回走。我抬头望着写有“后宫町”字样的看板,一时间呆呆地伫立在那里。 眼前的木质建筑明确表明这里是过去的世界。这座车站应该会在二〇〇〇年前拆毁,改建成钢筋水泥的建筑。 我突然觉得有点冷,不知是汗干了,还是天亮时温度急剧变化的缘故。我披上外套,走进车站。电车停运后,这里被用作巴士的售票点和候车室。站内排列着几把木质长椅,再往里是商店,现在金属百叶门还关着。角落里巨大的台座上躺着无法用电话卡的拨号盘式电话机。 墙壁上贴着电影的宣传海报,走近一看,是《太空英雄芭芭丽娜》①。站内没开灯,光线很暗,无法看清小字,不过这确实是简·方达主演的电影。记得公映是在我小学时,至少是昭和四十七年以前。其实这张海报直到现在还贴这里也一点不奇怪,后宫町只有一家小电影院,无论外国电影、成人电影,还是儿童动画都在那里放映,会比一般的公映时间最少晚一年。五年或十年前的作品还在上映都不奇怪,其实能放就不错了。我小时候,要真想看新片,必须坐巴士去外处市。 ①原名Barbarella,法国科幻片,改编自法国漫画家尚·格·佛赫斯特的同名漫画,以四十世纪为背景,描述一名女密探奉地球总统之命,寻找一名失踪的科学家并阻止他毁灭地球的故事。 后宫町就是乡下,至少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我看了看手表,快到五点了。我到盥洗室补充水分①,顺便洗了把脸。用手绢擦掉脸上的水滴,心情似乎好了点。我找了张长椅坐下,深深叹了口气。 ①日本向大众供应的自来水是可以直接饮用的。 我发现对面的长椅上有什么活动的东西,昏暗的室内有两只小球在发光,还听到一声低低的“喵——”。是猫,看不清花纹,毛色偏黑。它似乎在抱怨:“我睡得正香,你吵醒我了!” “对不起,我要打扰一下了。” 它好像琢磨了一会儿,微微晃了晃脑袋,判断我是无害的,没逃走,就势在对面的长椅上蜷成一团。 猫啊……很久以前的情景突然浮现在脑海。我刚成为永广家养子时,姐姐还是初中生。我第一次见到她和父亲吵架,不是围绕姐姐的性爱观,而是关于猫。 姐姐不知从哪儿捡来一只野猫,想养,父亲却极力反对。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为什么?为什么爸爸什么都反对!为什么我想做的事,全都说不行!你就那么讨厌我吗?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姐姐那时还小吧。她泣不成声的模样,我只见过那一次,从那以后,或许是姐姐变得好强了,无论和父亲怎样激烈地争执,她都绝不在人前掉泪。 说起来,那只猫后来怎样了?虽然因为父亲反对,没能在家里养,但姐姐好像在外面偷偷养了一阵子。 “难道……你就是那时的猫?”我嘟囔了一句,当然不是认真的。猫依然蜷作一团。 第六节 大概真的累坏了,我就那么睡着了。我做了个很短的梦,大概是因为猫溜进意识深处,刺激了记忆,水手服打扮的姐姐浮现在梦里。 在姐姐和父亲争执养不养猫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事。姐姐把同年级的朋友带到家中,两人都穿着水手服,大概是放学后顺便过来的。姐姐叫她富野香,不知是姓还是名,或者只是个绰号,事到如今也不想知道了。富野香和姐姐似乎非常亲密。 现在,我明白姐姐和富野香并无性方面的关系。对姐姐而言,她只是个什么都能商量的好友。富野香似乎知道姐姐的性取向,应该是姐姐自己告诉她的,是极其信赖她的表现。要知道且不谈对家人,对外人姐姐绝不可能不慎泄露自己的性取向。仅凭这一点,就足以了解富野香对她来说是何等特别的存在。 可惜,两人的朋友关系到那一天为止了。 导火线是高中毕业后升学的话题。 “我们马上要准备考试,不能像现在这样玩了,真讨厌。” 如此无趣的对话,两人却聊得兴致勃勃。 但富野香的一句“不过,美保你就好了,长得这么漂亮”,让谈话气氛为之一变。 “那是什么意思?” “志愿书上好像要贴照片,考官看了美保的照片,搞不好会拼命想让你及格。” 富野香或许只想开个玩笑,没什么恶意。可要一笑而过,却需要所谓大人的气量。那时才十四五岁的姐姐,居然被人说考试靠照片就能轻松通过。不难想象,比一般人更努力的姐姐自尊心很受伤。情形与她和父亲争执时不同,两人并没有大声争吵,但原本气氛很和睦的房间,突然变得险象环生。 我会在场,是因为当时的房子是改建前的平房,非常小,我还没自己的房间,经常在姐姐的房间玩。所谓的玩,不过是蹲在角落里一个人默默地在素描本上涂鸦。当时的我(也许现在也差不多)是个有点自闭倾向的小孩,养起来不费事,店里忙碌时更是帮了大忙。后来母亲常对我这么说。 连不知是否满十岁的我都察觉到了姐姐和朋友间的裂痕。我感觉很不舒服,想离开房间。其实,姐姐对玩笑表现得认真过头,也许并非出于她的本意。起初还能勉强招架的富野香渐渐真的生气了,像故意说给我听一般大肆讽刺起来。 “那孩子也真够可怜,有这么漂亮的姐姐,还不是亲的,肯定忍不住对你想入非非吧。可惜等他长大了,知道了美保的秘密,肯定会吓一跳的,家里居然有这种……” 尽管我听不明白她的话,却很害怕知道姐姐的反应,便逃一般离开了现场。富野香脱口而出的“变态”依然留在耳边。 家里居然有这种变态。 当时,我不完全理解那句话的意思。事后想来,那应该是我开始了解姐姐是同性恋的一个契机。 变态! 对孩子而言,朋友的理解的重要性,跟家人的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一想到姐姐被自己视为好友的同学用轻蔑的口吻辱骂时的心情,我也心如刀割。 自己切身感受到这一点,却花了很长的时间。 第七节 听到刺耳的金属声,我睁开眼,原来是商店的百叶门拉开了。脑子晕乎乎的,不过我还是很快掌握了自己身处的状况。我看了看表,还有几分钟就早上七点了。对面长椅上的猫不见了。 一身厨娘打扮的中年妇女正把刚送到的报纸摆在店前。我从长椅上起身,拿起放在最显眼位置的当地报纸看了看。日期是昭和五十二年八月八日,星期一。还看到了《北海道有珠山火山喷发》的标题。看来这里是一九七七年的世界。 一股香味飘来,我看看四周,商店里有口做关东煮的锅,与未来世界便利店里常见的方形锅不同,是圆形的。比起锅更像个金属脸盆,俗气的设计顿时让我感到扑面而来的时代气息。 什么都没吃的我有点想喝咖啡了,但还是忍了下来。要知道,我的全部财产只剩四百一十四日元,虽说这个时代物价便宜,仅靠这点钱要活下去也成问题。到底该怎么做?想破头也没辙,反正烦恼也不是办法,那就喝了咖啡再说。 我拿着挂包走出车站,车站前应该有咖啡店,记得是栋两层的西洋建筑。我四下环视,发现那是间很小的日式平房,大概以后会改建吧。我看了看看板上的菜单,早餐套餐是二百五十日元,在这个时代算便宜、普通,还是贵?明明不过是二十三年前的行情,我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还有对金钱的感觉。 管他呢。我走进店里,点了早餐套餐,有咖啡、半片烤面包、煮鸡蛋,以及小到我差点以为是杯垫的盘装色拉。这些东西到底值不值两枚一百日元和一枚五十日元硬币,至今不得而知。 好在咖啡味道不坏,多亏它,全身紧绷的肌肉舒缓了不少。心情稍好些的我走出店门,继续向家前进。身体渴求更多的睡眠,焦躁却赶走了睡觉的心情。 进入住宅区后,风景与市中心完全不同,木质平房较多,将两层建筑衬得很显眼。那里有栋四层建筑,以前是县立后宫高中,我的母校。后来学校搬走,楼拆了,旧址上建起乡下罕见的商场,后来又拆了,变成五层楼的公寓。眼前的木质古老校舍让人很难与它的未来样貌联想起来。 我的脚自然地顺着上下学的路朝家的方向走去。文具店、放学后经常和朋友们同去的什锦烧店、租书店、唱片店和杂货店,所有店铺在二〇〇〇年前,分别变成了杂居楼、回转寿司连锁店、居酒屋、租碟店和便利店。 现在的后宫町与二十三年后不同,街上还有多余的空间,显出一片质朴的景象。不过,我不感到怀念,感慨有是有,但总觉得街上的光景和记忆中有点微妙的不同。我还有点困惑,从刚才起就没见到一个行人。学生在放暑假还说得过去,可现在都快到上班时间了。一种误入电影场景的非现实感油然而生。 终于到家了。“永广亭”招牌上的文字透着时代气息,大清早布帘还没挂出来。房子是这个时代这一带很罕见的两层钢筋水泥建筑,后面是住房,崭新得几近耀眼。如果我的记忆正确,这是前年才建的,二楼设有大客厅。房子改建前,要是碰上团体客人预订宴会,恨不得要哭着谢绝,如今则可以接受预订。 这种崭新的盛况并未永远持续。这个时代曾是我们家的顶峰期,也是父亲的努力最为耀眼的时候。现在想来,简直像做梦一般。时间竟如此残酷。父亲死后十几年,这里建了五层的租赁公寓,姐夫继承的永广亭是建筑的第一层,表面上继续经营,其实从好几年前起,主人根本不怎么回家。临时休业的状况不断增加,这家店曾经的活力如海市蜃楼般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不知不觉竟陷入了伤感。我绕到店后方,那里是永广家的住宅。玄关其实在别处,不过家人通常是从靠近马路的后门出入。我在拉门前站住,门口没有门铃,只有蜂鸣器。我正要伸手按,突然想到一点:高中应该在放暑假,所以永广影二,也就是我自己出现的可能性很高。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感到一阵战栗,不自觉收回了手,然而就在此时…… “您是哪位?”一个声音传来。 不用回头都知道是父亲。空气中飘荡着些许鱼腥味。从时间段来看,应该是他从鲜鱼市场进完货回家的途中。父亲是个热衷工作的人,周末和节假日都坚持开店。那时的永广亭只在元旦时休业,可谓是拼上性命工作的典范。 我转过身,感到一阵意外的冲击。跟我猜的一样,站在那里的是父亲,他身着近似雨衣的防水工作服,可是……太年轻了。我不禁瞪大眼睛。 脸部的五官并无怪异之处,但与印象中相比,简直像个青年。年轻,太年轻了。我高中时,父亲这么年轻吗?我记得他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啊。不过这也很自然,所谓的年龄差是相对的。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我,和他几乎是同辈。 我重新想了想,一阵更大的冲击袭来。中学毕业后马上开始厨师进修的父亲很早就结了婚。姐姐美保出生时,他才十八岁。现在站在眼前的他和我同岁,年方四十。我愈发感到晕眩。 乌黑的平头、粗眉、晒黑的皮肤。我们年龄一致,但父亲明显比我更有男子气概。他的视线蕴含强烈的意志,鼻梁挺,嘴唇薄。毫无疑问,姐姐继承了这个男人的血性。我跟他完全不像。反正不是亲生的,不像也很正常。 一开始,父亲紧盯着我,像是把我当成了可疑人物。他的表情慢慢放松下来,看样子即使有几分迷惑,也没有受很大的冲击。我现在四十岁了,和二十三年前相比,外貌并没有发生巨大的变化,聪明人肯定能一眼认出我是谁。 可就算我明显就是永广影二,他的理性也很难接受。即使外表没怎么变,年龄的落差一目了然,怎么可能骗得过去。 “你……呃,您是?”父亲低声问完,就不再开口了。 “我……呃,我叫……”我厌烦了思考如何自我介绍,瞬间脱口而出,“我叫能登部。” 原本放松下来的父亲,表情再次紧张起来。刚才觉得眼前这人就是永广影二,怎么可能?肯定是长相酷似的其他人——他想这样说服自己,我却用一句决定性的话语否定了这个想法。能登部是父亲的妹妹,也就是我的生母的夫家姓。 “那个……”父亲似乎放弃了继续烦恼,“有什么事吗?” “姐姐”这个字眼差点溜出嘴边,我拼命忍住了。 “美保小姐在家吗?”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一九七七年的三月,大学毕业后的姐姐瞒着家人搬出女子宿舍,隐瞒了去向。我明知道她不在家,却想不出其他可以说的话。 “不,女儿她……”父亲支支吾吾,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他是因为不知道姐姐的去向而焦躁,还是苦于应对未来的我出现在眼前的未解状况?我无从判断。 我开始不安,决定先退场再说。就在那时,后门的拉门开了,出现在那儿的正是我。另一个我,十七岁的永广影二。 我和“我”的视线对上了。本想对客人点头示意的影二突然皱起眉头,呆呆地瞪着我。我也望着他,脑中只有羡慕——我居然如此年轻。 模样真的没什么大的变化。不过二十三年的岁月很长,足够一点点改变面容。我从小经常受到的评价就是稳重,说得不好听点就是迟钝。但与现在的我相比,十七岁的影二还是洋溢出某种与年龄相符的东西,某种类似于饥饿或杀气的东西,也许是面对这个不能事事如意的世界的焦躁。 原来如此,代沟的本质就在于此。我面对十七岁的影二感慨万千,还有类似面对小屁孩时的反感。我突然明白了。小时候,为什么大人们(不包括父亲)要如此尖酸地针对毫无反抗之力的我,当时怎么都想不通。 亲戚们说了什么呢?他们无非是搬出战争的话题,说他们的经历如何悲惨,吃不饱穿不暖,宝贵的青春白白失去……没完没了,还粗鲁地揶揄:“多亏我们的牺牲,你们这些年轻人才能舒服地坐在这里。你们却不知辛苦,娇生惯养,过得逍遥自在。” 我只是普通地过日子罢了,却被他们说得像犯罪一样。 可现在我能够感同身受。说白了,他们在嫉妒。青春如何珍贵,自己不老去是无法体会的。等明白之时,青春已然远去。 年轻人不理解这份珍贵,把时间扔进脏水,廉价地消耗着青春。至少,在老去的人眼中看来是如此。 这是无可容忍的。年轻人只因年轻就该被嫉妒。虽然我还没到衰老的年龄,但面对十七岁的自己,既有特权被剥夺的痛楚,又有嫉妒,对十七岁的自己强烈地…… “那是……那件毛衣是?”眼前的影二突然挤出呻吟般的声音。我,不,他并没有隐藏自己的敌意。事后想来,那时的他莫非与我阴暗的反感情绪产生了共鸣? “为什么那件毛衣……为什么?” 虽然有点迟,我低头看了一眼卷起袖子的毛衣。 我狼狈地掩饰道:“没关系的。”平时那么迟钝,这种时候嘴倒挺快,我不禁厌恶起这样的自己,“这不是你的东西,美保为你织的那件重要的毛衣还在你房间的抽屉里。放冬衣的衣柜,从下往上数第二个抽屉。” 气氛瞬间冰冻了。父亲和影二被一惊一乍弄得精疲力竭,摆出了漠然的表情。 “这……到底是什么把戏?”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不好意思,您请回吧。” 他有气无力地抛出这句话,言外之意是:我不承认你是永广影二。 认识父亲的人都说他性格和蔼。但在家人看来,他不过是对外人亲切,外加无欲无求罢了。父亲对家人很严厉,常常喋喋不休。父亲之所以对外人表现得无欲无求,十分礼貌,其实是在说:你是你,我是我。 事情演变成这样,稍微想想其实很自然。自己只因身陷特殊事态,心情动摇,在重要的场合未慎选言辞,真是自作自受。 “一大清早,打扰了。”我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父亲和影二的视线黏在背后,而我没有回头。 第八节 这样啊……家渐渐远去,我却不知不觉想通了。 昨晚——姑且称作昨晚,我在羽田机场想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我以姐姐结婚为契机,养成了对她说话很见外的习惯? 突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面对十七岁的自己,这个谜团,第一次解开了。 第九节 我出生于能登部家,为什么变成了母亲哥哥的养子呢?因为永广家和能登部家利害关系一致。 姐姐美保原本有个小她两岁的弟弟,永广家的长男祥一。他十岁时病逝,那时姐姐十二岁。 那正是父亲离开进修地点——外处市某家有名餐馆,回后宫町独立的时候。 店里的经营刚走上正轨,自己便失去继承人,父亲的悲伤无以言表。据母亲说,唯有那一次,父亲落了泪。 他也想过将来给女儿找个女婿,让女婿继承的方法。但姐姐美保进入青春期后,宣称绝不和男人结婚,开始跟父亲作对。在父亲看来,女儿尚小,作对也只因正处于有点棘手的年纪。但祥一的死成为家庭的重大转折,作为姐姐,也该开始考虑家业的问题了吧。他一直抱着这种自私的期待。 可即使祥一过世,美保也不愿屈服。她是何时公开自己的性取向的?大概是在祥一死前吧。父母对自己的女儿是同性恋这件事,在惊讶之余,多半只是当作不懂事的小孩的戏言。这跟得麻疹一个道理,到了那个年纪,自然会对男性感兴趣。他们可能这样考虑过。当姐姐和父亲都意识到彼此的关系无法修复,已经是姐姐上大学以后的事了。 当时父母并未太认真看待姐姐在性取向上的反抗,可祥一的死确实让他们意识到那对一家人的生计的影响。我未来的姐夫津门佳人当时还没有开始在永广亭进修。那时不知是哪家提出,从父亲的妹妹的儿子中选一个给永广家做养子。家中三个孩子都是男孩,对当时不太富裕的能登部家,父亲正好帮了他们大忙。 我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选了身为次男的我,只记得偶然听说,生母曾一个个问我们兄弟三人,要不要成为永广舅舅家的小孩。当时没有直接回答“不要”,保持沉默的只有我。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是否真是如此我也不能确定。 总之几经周折,八岁的我成为了永广家的养子,那时姐姐十三岁。 我当时已经懂事了,知道美保不是亲姐姐,而是表姐。若只是这样,我或许还能怀有普通的憧憬。可我以为美保疼爱我是因为她将我当作过世的祥一的替身。从那时起,我开始扭曲了。 我对美保的恋慕很强烈,甚至于何时犯下错事都不奇怪。之所以能将欲望隐藏于心,是因为我甘愿做祥一的替身,即使会变得不像自己。这些是最近才想到的,当时的我无法如此透彻地自我分析。另外,我早就注意到姐姐只爱同性的事实,即使对她表露心迹,也不可能被接受,所以干脆放弃了。不如作为弟弟,让她疼我比较好。扭曲就是如此产生的。 姐姐大学毕业后和家人断绝了关系。行踪不明的她由于父亲的去世,回到老家,不情愿地结婚了。按照父母当初的打算,如果我有本事继承永广亭,她便还有其他选择,不必结婚,而是自由自在地走自己想走的路。 父母特地把我收作养子,奈何我无法成为厨师,早早放弃了我。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没用,只是万事迟钝。工作本身多花点时间也能做好,可普通人五分钟能做好的事,我却要花上一小时。这一点不是通过锻炼或技术就能矫正的,大概是与生俱来的生理节奏。我被判断为完全没有继承家业的资质。 父母放弃我,对既无忍受严格训练的信心,也无走厨师之路打算的我可谓幸事。结果因为我太没用,招致姐姐的不幸。不,或许一切并非如此简单的因果关系,可我还是觉得亏欠了她。 姐姐被迫选择不情愿的人生,间接原因就是我。给她带来不幸的我还曾因为青春期的亢奋,对她抱有过强烈的欲望。这何止可恶,简直太没出息了。 以姐姐的结婚为契机,我养成了对她用敬语的习惯。这大概是罪恶感使然,觉得自己没资格对姐姐亲密言语,用见外的语气倒刚刚好。 这习惯本是为了自戒,却没起到自戒的作用。用敬语保持距离,就能切断对姐姐的爱慕吗?当然不可能,装作自戒的模样,实则亵渎了我恋慕美保的心情。 直到此时我终于明白,一切都是自欺欺人。十七岁的影二刚才质问我毛衣的事时,粗鲁的敌意摆明了就是对美保的欲望。 这还真是一次奇妙的体验。不是别人,而是与自己对峙……真不想再经历这种场面了。我对十七岁的影二固然反感,他对我的敌意却近乎憎恨。面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自己”是什么感觉?近亲相憎?似乎有点不同。自我厌恶?也不尽然。不知有没有“自我憎恶”这个词,就算有也不足以形容吧。 我能想到的解释是,自我厌恶是自恋反作用的结果,而自爱最终战胜了自我厌恶。可一旦抽象层面的阴暗面和缺点在眼前变为实体,那已然等同于他人,自爱完全无从介入。对他人的宽容被抛到九霄云外,更加纯粹而黑暗的憎恨诞生了。 为什么我会这么认为?不仅因为之前提到的代沟。我对十七岁的影二抱有的感情正是憎恶。他明明完全不理解美保的苦恼,却还自认为是她的战友,其实心中暗忖,如果有机会,美保说不定能变正常,和男人恋爱。没错,他和父亲如出一辙。要是美保变正常,自己作为男人说不定也有机会。他一直如此卑鄙而自私地期待着。 已经不算如出一辙了。某种意义上而言,影二比父亲还要恶劣。父亲至少有自己的强烈信念,且不论那是基于社会常识的虚妄,抑或自己坚信的道德。可我一面伪装自己理解姐姐,一面视她为异类,甚至对她的肉体感兴趣。越想越恶心,简直要吐了。 可那毫无疑问就是我,我自己正以这种形式…… 以这种形式看到自己丑陋不堪的模样,难道这是某种惩罚?我莫非因为世界主宰者的意志,被送往过去的世界接受惩罚? 因为我让姐姐陷入不幸,所以我要为此赎罪? 第十节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回后宫町站。车站的长椅上坐着等巴士的人们,有的看报,有的边擦汗边吃关东煮,明明天这么热,估计相当美味吧。我真心希望自己没露出嘴馋的表情。我喝了点洗手间的水想骗骗肚子,却更饿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有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这个时代,朋友们都还是高中生,其中有人承认我这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是永广影二,说不定还肯借我钱。 这种好事,可能性基本为零。 总之,不设法弄点钱,我会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先买份报纸看看招聘信息吧。找工作倒没什么,可简历要怎么写?如果是检查不严的地方,弄个假名就能混过去。我边想边朝商店走去。正当我在一排当地报纸前看来看去时,突然—— “啊……”我不禁呻吟。 大意了,完全没想到。明明早该想到了。这里是一九七七年的世界,就是那一年。父亲永广启介被杀的那一年,事件发生在八月。 不就是这个月吗?昭和五十二年的……确实是八月十二日。那就是这周五,当前这一天的四天之后。 四天后,刚刚见过的父亲就会变成一具遗体,在后宫海滨上被发现。 第一节 昭和五十二年,八月八日。等到傍晚五点,我出发了。一路向西,目标外处市。 我没法坐巴士或者打车,只能再次徒步前行。从后宫町到县政府所在的外处市,直线距离约四十公里。今年姐姐刚毕业的竹廻大学位于荷田野町,在县政府的西面五公里,合计四十五公里。按时速四公里计算,大概半天能到达,但凭我迟缓的步伐,不知要花多长时间。就算要花好几天,也只能走。 我一心想见姐姐,不作他想。我也考虑过是否要跟姐姐商量四天后父亲就会去世的未来。而无论未来如何变化,要见到姐姐的心情推着身心俱疲的我一步步向前走。 姐姐正处于“失踪”状态,离开上学时住的女生宿舍,与家人断绝音信。任何人,包括这个时代的影二都不知她身在何处。可我知道,因为二〇〇〇年的除夕,姐姐亲自告诉了我。 真笼庄——那应该是她的藏身之地。 “真笼庄”未必在荷田野町,但肯定离那儿不远。姐姐说现在还是中学生的月镇季里子经常出入那里。姐姐与她相识的契机就是当她的家教,那么,月镇季里子家应该位于能从大学附近的女生宿舍徒步走到的距离范围内。 无论姐姐搬去的地方是否在大学附近,至少肯定离月镇季里子家很近。她既然说“经常出入”,那基本可以判断,姐姐的住处位于月镇季里子放学回家途中能轻松走到的范围内。即使要坐巴士或路面电车,也不需要坐很多站。我确信只要以月镇季里子家,即荷田野町为中心在附近寻找,肯定能找到“真笼庄”。 这只是单纯的直觉。我确实想过她会不会在外处市内,毕竟人口密度高的都市更适合藏身。但这点还不能断定。估计姐姐是以离月镇季里子家近为最优先条件选择新住处的。“真笼庄”比荷田野町还要往西,那位于外处市的反方向也是有可能的。 详细的调查以后再说,我得先到达外处市。 第二节 之所以等到傍晚才出发,一是因为前路漫漫,要让身体得到更好的休息,恢复体力才行。二来,白天气温很高,晚上走起来比较容易。这样一来,就得在白天补充睡眠。 候车室里人很多,占着长椅睡觉会有点难为情。我走出后宫町车站,跳进杂草丛生的轨道。那里有空地,上面堆着水泥管和灰色的木材。如果有台风等灾害,这些木材就会堆起来,封住堤坝的出入口。后宫町俗称“台风银座”,自古台风频发。 在孩子眼里,这堤坝如同城堡。 横穿过空地,就能看到矗立的堤坝。我穿过出入口,来到海岸边。广阔的海滨在眼前延伸。小时候我常在这儿玩耍,这里的正式名称好像叫“后宫海滨”,当地人都简称“海滨”。 这片海岸一直延伸到永广家附近,如果要去车站或学校,孩子们通常不会穿过小镇,而是光脚沿着海滨走。 我抬头仰望天空,穹隆直通远方。碧蓝的海浪逐渐靠近彩色玻璃质感的海滨,激起雪白的浪花,很是美丽。让人仿佛感到时间停止的美景。但是…… 这里正是案发现场。准确地说,从车站前这片海滨向东几公里,离我家最近的堤坝出入口附近,就是父亲的遗体被发现的地方。 这桩惨剧还将在未来重现,而且就在四天后。不知这么说是否妥当,但我脑中只能冒出“重现”这个词。 必须做点什么才行,我焦躁不已。可具体该做什么,我完全不知道。我不是没想过再去见父亲,或打电话提醒他,但这些方法都不现实。我到底要提醒他注意什么呢?“你将在四天后被杀,遗体被发现,请当心可疑人物。”要真的这么通知他,他绝不会当真,搞不好我还会被当成可疑人物,被警察以恐吓罪的名义带走。那样一来,我就更加动弹不得了。 总之先找出姐姐。留给我的路只剩这条了。要不要跟她商量父亲的命运,以后再说。别的都放一放,先恢复体力。 我靠在堤坝上,任凭海风吹拂着头发。我用手绢盖住脸,挡住直射的阳光。空地上的阴凉处要多少有多少,可水泥管和木材周围长满了苔藓,湿漉漉的。海岸上虽然有湿木头的臭气,算不得理想,总还是强多了。只可惜肚子饿了,怎么都睡不着。听着波浪的声音,我迷迷糊糊打起盹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回到了原来的世界,还见到了姐姐。 二〇〇〇年,姐姐美保四十五岁。我从羽田打给她的电话中,她说母亲明显老了不少,其实姐姐自己这数年间也黯淡得令人痛心。她本来就瘦,配上长了斑又毫无光泽的皮肤,以及凸出的关节,让人根本感觉不到生气。可以说,她正在死去。 从结婚时起,她就放弃了作为人、作为女性应有的东西。她表面上还装作正常,很有朝气,使我越发无地自容。我之所以总以年底工作忙为借口,拖到除夕才回家,除了因为厌倦母亲的说教,尽量不想与那样的姐姐和姐夫碰面也是个不小的原因。 在梦中,我终于得以与一九七七年,即这个世界的姐姐再会。但是姐姐一点都不年轻,还是四十五岁的模样,没有化妆,干枯的头发随便束在脑后,看上去很冷漠。她很有精神地对我露出微笑,我忍不住转过脸。那一刻我猛然醒了,此时的我正盖着外套,把挂包当作枕头垫着,靠在水泥墙上。 突然传来“喵——”的一声。我回过头,只见一只猫安静地蜷缩在身边。身体纤细,毛色发亮,像是带点青色的灰。它抬起两只眼睛望着我。 好像在哪儿见过……我忽然这么觉得。 莫非是天亮时在车站里睡觉的那只猫?那时周围昏暗,毛色和脸都看得不是很清楚。难道又是既视感? 搞不好是那只猫……我猜测着。姐姐曾经不知从哪里捡回一只野猫,想在家里养,却遭到父亲的反对,只好偷偷在外面养。那只猫会不会就是眼前的猫呢?不知怎么的,我强烈地这么觉得,虽然我并没有实际见过姐姐的那只野猫。 姐姐和父亲为了养还是不养大吵一架,应该在这一年的八九年前。我不清楚猫的寿命有多长,也不能断言绝不可能,不过……应该不是吧。 我无意识地把手伸向望着我的猫,它没有要逃的样子,眼睛闭成逆八字,任我搔弄它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姐姐美保喜欢猫,想自己养。小时候因为父亲的反对,没能实现这个愿望。不知现在如何,至少在学生时代,因为女生宿舍的规定,养猫是不可能的。据我所知,姐姐养猫只限于和津门佳人结婚后的短短数年间。 “就把这孩子……当作我们的孩子吧。”姐姐如此说道。 被取名为“小影”的那只黑猫死后,我们家就再没养过猫,至少到二〇〇〇年的除夕为止是如此。 “拜拜,”我的手从猫身上离开,“我差不多该走了。” 猫又“喵”地叫了声,依旧坐在沙滩上一动不动。我回头看了看,它在静静地目送我。我挥挥手,它朝我打了个大哈欠。 我回到后宫町车站,买了两个面包放进挂包。一个五十日元,共花了一百日元。其实想忍着只买一个的,但实在饿了,没控制住。这样一来,就只剩六十四日元了。一旦发生什么紧急事态,就真的手足无措了。我感到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第三节 虽然傍晚五点时气温仍很高,我还是朝外处市出发了。我走到轨道上,朝与昨晚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向西,一路向西。 转眼间就浑身冒汗了,因为我昨晚没洗澡,头有点痒。我想把毛衣也脱了,最终还是不愿那么做,仅把袖子挽了起来。我深信,唯有这毛衣和手表是连接我和姐姐的信物。 太阳终于落山,周围暗了下来。气温下降,正适合上路。 随着电车的停运,路面电车的各个站大多正被拆毁。其中也有些像后宫町的车站一样留下来了,我会时不时进去休息。里面没怎么打扫,如果能忍受臭气,还能凑合用一下厕所。我一找到水管就补充水分,分几次啃掉了面包。 我一心一意地朝外处市走去。 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在作痛,这就是昨晚从竹廻机场走回后宫町的后果吧。没好好吃饭,也无法充分休息,还敢朝外处市走,真是找死。经常户外活动的人若听了这话,肯定要笑话我。但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残酷至极的生存游戏。若不是每走一步就接近姐姐一步的心情支撑着,我绝对受不了。我能继续向前走。完全靠的是精神动力。 向西,一个劲儿向西。前行。 第四节 到达路面电车还在运行的地方时,已经夜深了。末班车开走了,可以沿着轨道继续走,我却离开轨道,朝旁道走去。电车路线沿着旧路延伸,要去外处市,走旁道比较近。 和昨晚一样,夜晚的旁道沿线与十年、二十年后相比,如幽灵小镇般寂静。 快到环状立交桥了,从这里下去是去竹廻机场的道路。我站住了,在高速公路立交桥上朝南往下望,约数公里前的水平线附近能看到灯光,似乎是机场。 早知这样,昨晚就不该回家。我忍不住开始后悔。当时直接朝反方向的外处市走就好了,这种苦行就能早点结束了。 我叹了口气,一边斜视着机场的灯光,一边再次迈开步伐。 第五节 有时我会停下来仰望天空,星星的海洋茫茫无际,很漂亮。一直注视的话,会感觉自己仿佛被吸进天空。 好久没体验这种翻转的感觉了,昨晚实在没心情像现在这样享受澄净美丽的星空。虽然身体难受,心却像飘浮着一般舒畅,大概因为此行的目的是寻找姐姐吧。 我突然记起,我曾和姐姐一起仰望过这样的星空。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对了,应该是在她为我织这件毛衣的时候。当时姐姐是高中生,我是初中生。记不清是为了什么,我和姐姐两人爬上自家屋顶看星星。那时房子还是改建前的平房,我记得屁股底下瓦片坚硬而冰冷的触感。 “马上就能离开这个家了。”姐姐轻声说道。 她快要搬进荷田野町的女生宿舍,开始学生生活了。当时姐姐上高三,就快高中毕业了,而我刚进入初中。 “好开心。如果我这么说,影二会生气吗?”姐姐接着说。 对此我是如何回答的?想不起来了。什么都没回答吗?或是无视她心情,随便说了些什么? 现在想来,从那时起,姐姐就下决心和家人断绝关系了。刚上大学时,她还接受家里寄去的钱,后来变成学费全靠奖学金,生活费靠打工维持。姐姐什么时候开始完全拒绝父亲寄去的钱,我不记得了,不过她就是为了实现这种形式的自立,才故意选择了当地的国立大学。 后来,即使坐巴士回家只要两三小时,姐姐也不回去,连盂兰盆节和过年都是如此。在电话里她绝不跟父亲讲话,跟母亲只保持最低限度的联络,最后干脆拒绝通电话,瞒着家人搬到了“真笼庄”。 姐姐肯定从懂事时起就下定了决心,独自一步步推行计划,离家出走,与完全不尝试了解自己的父母断绝往来。 那也意味着和我断绝关系。姐姐可能是为了惜别才为我织这件毛衣的吧。不,肯定是。要不然,明明考试那么忙,为何还特地给弟弟织毛衣?其中包含的是与父母,甚至与我这个弟弟……永不见面的决心吗? 这样啊……真的吗?若真是如此,我该早点注意到的。 二十七年前,我就该察觉姐姐的心情。 事到如今才……事到如今才想明白。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我眼前突然一黑,星空、路灯、一切光亮顷刻熄灭。 即使脑袋挨了木刀一击,也远不及此刻的冲击。蹲在人行道上的我瞬间失了神。等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手撑着水泥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黑暗中,自己仿佛在下陷,一直陷入地底深处。我们一家失去的东西是如此巨大,又是如此无可替代……一阵眩晕袭来。 第六节 那时我为何没能理解姐姐的心情?因为是小孩子?不,是我太把姐姐当作女性看待了,反而失去了判断力。 我摔在地上多久了?身体使不上劲,似乎永远都站不起来了。之前雀跃不已的心情,此刻仿佛全成了谎言。 我就这么恍恍惚惚地坐在水泥地上,好几次车头灯照在我脸上,没有一辆车停下来。我记不清了,或许也有亲切的司机停下来问我怎么了,但我处于无法开口的状态,所以毫无反应吧。 终于,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流泪,并非哭泣,只是眼泪自然从眼角不断溢出。 姐姐…… 下了如此坚定决心的姐姐,与家人断绝关系独自活下去。可父亲一去世,她不得不马上返回家中,此前的努力统统白费。 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 姐姐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与父亲生前定下的人选结婚的?我无法想象,光是试图揣摩就感觉快被撕裂了。姐姐太悲哀了。不,觉得她悲哀的想法极其傲慢,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她很悲哀,很悲哀。 根本不用多想,事实赤裸裸地摆在眼前。姐姐是为了我啊! 为了我才牺牲了她自己。 父亲死时,我上高三。如果强迫我代替父亲继承永广亭,上大学就有点悬了,姐姐肯定是这样考虑的。姐姐对父亲并非完全没有罪恶感,可那不是主要原因。父亲一手培养的津门佳人是位极有才能的厨师,哪天被城里有名的餐馆挖墙脚都不奇怪。他若不在了,永广亭必垮无疑。为阻止事态变成那样,唯有让他变成自家的入赘女婿。 我的升学问题或许不是全部原因,却无疑占了很大的比重。不然她何必选择那种毫无结果的婚姻呢?姐姐那般冰雪聪明的人,却放弃自己的人生、恋人,什么都放弃了。 我不知姐姐姐夫的性生活如何,但结婚二十多年,姐姐完全没有怀孕的迹象。考虑到姐姐的性取向,性生活肯定不频繁吧,说极端点,姐姐说不定从未和姐夫发生过肉体关系。 若是那样,这场婚姻对姐夫来说也是不幸的。他是如何看待身为女性的姐姐的?只因雇主兼师父的父亲对继任者如此期待,他只得和她在一起?抑或他对姐姐多少抱有些好感?不得而知,但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这桩婚姻对姐夫而言毫无结果的事实。证据就是,现在,即二〇〇〇年时,他几乎不回家。 这当然影响到了永广亭的经营。结婚后,姐姐明知自己不是那块料,还是努力取得了厨师资格证,与年迈的母亲一起苦苦支撑店面。可过去的熟客不再光临。父亲在世时只有元旦才休息的店,现在动不动就临时休业,年末年初要整整休一周。最重要的厨师不在,母女俩几乎无从下手。几年前,家里向银行贷款,将店面兼自家住宅的这栋建筑改建成五层公寓。靠着收租,经济上还勉强过得去,但未来绝对谈不上光明。 尽管如此,我们没理由责备姐夫。牺牲自己的人生这一点,他和姐姐是一样的。一直坚决反对入赘女婿的姐姐突然态度一转,开始积极对待和自己的婚姻,他有何感想呢?绝非因为对自己抱有爱意才转变方针这点一目了然,可既然姐姐态度积极,他肯定无法拒绝。对于刚刚过世的父亲,他还有人情上的义务。所以就算不太乐意,他大概也会朝积极的方面想,并努力建立个多少还算幸福的家庭。要知道他可是顽固不化的父亲都看好的男人。津门佳人的个性本就极端认真。 结果,姐姐即使结婚,也并未变得与父亲在世时有所不同。她跟父亲性格相同,讨厌的东西就会讨厌,又不是因为爱情才结的婚。她从未掩饰这种态度,和男性的性生活就更加不可想象了。这样一来,姐夫也太可怜了。生孩子虽不是夫妇生活的全部,没有孩子却足以成为双方渐行渐远的原因。 对于性格极端认真的姐夫来说,一旦和特定的女性结婚,离婚这个选项就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但强迫自己空虚地活着也是有极限的,既然无论在家还是在工作的地方,都不能指望安稳幸福,他自然会选择远离家和店。 给姐夫致命一击的是姐姐开始养“小影”后的一句话——“就把这孩子……当作我们的孩子吧。” 姐姐的这句话并无恶意,甚至有赎罪的意味——对自己一直拒绝生孩子这件事。至少有只猫的话,夫妇间的气氛也会协调很多,她是如此期待的。可惜,姐夫没把那句话理解为善意。 生性温和的姐夫,竟在母亲和碰巧在家的我的面前,双目通红地怒斥姐姐。那副模样从未有过。 之后姐姐给我打电话时十分沮丧:“我只是想养猫,大概是想起以前曾被父亲反对,下意识说了个借口……” “小影”病死后,姐姐再也没养猫,也有这个原因。 另一方面,姐夫原本至少还会在母亲和我的面前,和姐姐扮演和睦的夫妇。自那之后,他便很少跟家人说话了,不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多。可谁能指责他呢?至少我不能。 怎么可能指责他。这全是我的错。姐姐的人生,姐夫的人生,全被我搅乱了。 如此明摆着的事实,我却到了这把年纪才懂,才敢直视。姐姐的牺牲让我得以在东京的私立大学轻松就读,一直读到研究生,继而有了我四十岁的生活。这都是姐姐把自己的人生变得空虚换来的成果。 我真正的罪孽在于一直不正视这个事实,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怎么可能没注意到呢? 姐姐和我分开时给我的手织毛衣,还有庆祝我高中入学时送我的手表,我都没带去东京的大学,一直封藏在家中,直到去年——一九九九年为止。 既然是姐姐送的礼物,我本该一直留在身边,可我却像避讳它们一般,让它们远离日常生活。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感到了姐姐的牺牲之重。姐姐的温柔和献身全都成了负担。因此,我到这把年纪之前,都将毛衣和手表封藏在远隔十万八千里的家里。 二十多年来……姐姐牺牲了一切。自己的人生,相爱的恋人。一切……全为了我。 这么解释好像有点自作多情。其实姐姐不过是因为一直与父亲作对,直至最后死别,觉得亏欠父亲,想赎罪吧。 她恐怕是太过后悔,头脑发热和津门佳人结了婚…… 不,不是。绝不是。姐姐那天的声音,好似扔进空罐子里的小石头,一直在我脑中回响。 “马上就能离开这个家了,好开心。如果我这么说,影二会生气吗?” 第七节 心里想着干脆在旁道上就这么腐烂掉算了,身体还是站了起来。只因脑海中浮现出十七岁的影二的脸,觉得火大,身体一下就来了劲。 人由于精神压力和消极情绪引起的身体症状,常被称为“自体中毒症”。可笑的是,我现在正如这个词字面的意思一样,只要稍微不小心,精神就会彻底崩溃。 为避免这种精神危机,折磨肉体比较有效。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现在处于不得不走的状况。 身体再次走动起来,多少分了点心。但心中责备自身罪过的声音并没有消失。真希望憎恨的是自己之外的人,比如父亲。如果父亲不执著于延续家业,事情就不会发展至此,大家也不必陷入相互连累的连环效应了。 平心而论,我不觉得父亲有罪。若姐姐自愿和津门佳人成亲并继承家业,那肯定是父亲脑海中最完美的未来构想图。但他并没有意气用事,要求姐姐一定得那么做。这些是父亲死后,从姐姐本人口中得知的。 “父亲没有逼我和津门结婚。” 大概是我刚当上大学助教那会儿,某次和姐姐打电话时,我们偶然讲起了这个话题。 “其实他只是想教育我该对男人更感兴趣。那还是我高中时候的事呢,你不觉得奇怪吗?一般女高中生的父亲要是知道女儿考虑男人的事,肯定要训斥的。可我们家正好相反,父亲说,女人对男人有兴趣才正常。他会说,在我们家工作的津门如何?他可是个好男人。不过他只是打个比方罢了。我当时还是小孩子,虽然承认津门是好人,可因为他是好人就得和他谈恋爱?我对父亲这么反驳道。说着说着两人就闹僵了,大家都不肯让步,结果变成好像父亲在强迫我跟津门结婚……” “关于店,他也没有要求一定得是自己孩子继承?” “那当然。你想,若父亲真是那种人,无论影二你如何反感,他都会对你施以斯巴达式的教育,把你培养成继承者。” 姐姐的解释让我愣住了。确实如她所说,我十岁左右时,父亲常对我讲:“你不用考虑家业,你成绩好,将来上了大学再慢慢考虑自己想做什么。” 尽管如此,我对父亲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他逼迫姐姐走她不情愿的人生道路。太不可思议了,不,应该说,太没道理了。 “店交给津门或其他人都行,你想继承也行,啥时候突然不想继承了也没关系。父亲的想法仅仅如此。父亲只希望我能做个普通的女孩,普通地结婚、生孩子、组建家庭。可惜我做不到。对店毫不在意的父亲,唯独对这件事无法容忍,所以费尽心思想把我治好。” “治好……” “上大学前,我每逢和父亲见面就吵架,父亲每次最后必定扔下一句:你病了。” “病了……” “父亲很想认为那只是病,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女儿生来就是那种人。他觉得只要适当处理就能治好美保,她肯定能恢复正常,津门和店就是最合适的药引子。所以在影二和母亲眼里,父亲表面上不过是个执著于店的人。” 姐姐长年来对父亲想逼自己继承家业一事,大概也深信不疑吧。结果直到父亲死后多年才察觉到他的真意,姐姐终于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告诉了我。 上了年纪的姐姐似乎尽说些抹去父亲生前负面形象的话,不知是出于罪恶感,还是因为随着岁月的流逝,终于和父亲心意相通了。 第八节 八月九日,早上七点,我到达了外处市。 高楼林立,有如迷你东京,那是二〇〇〇年时的印象。与后宫町相比当然是城市级的水准,但在未来人的眼中,这里还有许多未开发之处,依旧充满乡下的恬静自得。我记得小时候光是去外处市玩就兴奋得不得了,现在看来,那显然是个太悠闲的时代。 首先,我要调查这里是否有“真笼庄”,若确定没有,再去荷田野町。不过,实行这个计划估计会相当困难吧。光把外处市整个儿找一遍就够辛苦了,而且不知找到何种程度才算不用找了。要是判断错了,调查永远都结束不了,不多花点时间找又不行。按照一般人的想法,要躲着家人,比起乡下,这种城市地区才更适合。 如前所述,即使月镇家在外处市,距离大学也就五公里左右的距离。姐姐为了家教的工作,从荷田野町坐路面电车或巴士去也很正常。不过,比起荷田野町,外处市的可能性更高。 我不由自主地这样觉得。结果,我确实猜对了。 开始搜索前,我稍微补充睡眠,因为实在精疲力竭了。肚子又饿,只吃了两个面包,远远不够。当时要是只买一个,现在就有一百一十四日元,说不定能买点什么像样的食物。我像发牢骚似的,一面在心里批判半天前的判断,一面走进作为高楼之间间隔地带的公园。 数年后,这里将易名“外处中央公园”并开始改造工程,变成宽阔的散步场所,而现在还是个被樱花树包围的普通公园。一群鸽子正在我的脚边啄食撒在地上的饵料。我选了一张长椅躺下,这个位置今后会变成高大的喷泉。 我迷迷糊糊地打了两小时的盹,本还想再睡一会儿,但心里急躁,就算强迫自己躺着也睡不着。我放弃了,站起身。 想去最近的派出所,本该在公园出入口的派出所却不见了。派出所是在这个公园改建完才搬来的吧,那原址是哪里?小时候明明经常来外处市玩,现在却一下想不起来。 我环视四周,发现有位头戴鸭舌帽、手持拐杖的老人坐在长椅上,一脸希望有人找他聊天的表情。我朝他走过去。 “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 “嗯?”反问,还是同意?老人独特的声调令我难以判断。我面对直起身的老人,不禁有点退缩了。 “那个,请问派出所在哪儿?” “派出所?在街角,有电子显示屏的银行的正对面。” “这样啊,谢谢……”后半句“您”还没出口,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我从公文包里拿出圆珠笔。这是年会上玩宾戈游戏的安慰奖,它崭新而奇怪的设计绝不存在于这个时代。 “不好意思,我想把这个作为谢礼送给您。” “嗯?”老人再次直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笔,伸手去拿的瞬间—— 事先虽然猜到了,可果真发生在眼前时,我还是大吃一惊。消失了,难以置信,真的消失了。刚刚还在我手中的圆珠笔,瞬间像一缕烟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人愣了一下,笑出声来,上半身轻轻地摇晃着。 “什么啊,原来是魔术。真厉害,哎呀哎呀。”所幸老人如此善意地替我解释道。 我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转身离去。果真是这样,我确信了。 果真是这样。 货币之类流通至外部后危险性很高的东西,以及电话卡那种无法使用的东西,一开始就带不进这个时代。即便是能带进来的东西,比如衣服和刚才的圆珠笔,一旦被这个时代的人碰到就会消失。 “嗯?”我再次一惊。 离开老人走了一会儿,手上传来奇怪的触感。低头一看,掌中竟是刚才消失的圆珠笔。我真觉得自己有点像魔术师了。看来,身上的此类物品并不会彻底消失。 我突然来了兴趣,走进公园里的电话亭,翻开里面的电话簿,试着在角落里写上“我来自二〇〇〇年”,结果写不了。准确地说,是写完后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拿出自己二〇〇〇年版的记事本,翻到在羽田机场写下“月镇季里子”的那页,试着在旁边写上“永广美保”。没有消失,确实可以写,这样说来…… 一如电话卡和电话机的关系,圆珠笔无法单独使用,需要纸。不过,就像要用电话卡就得有配套的电话机一样,纸和圆珠笔必须是同一个时代的东西。所以电话簿上写不了,记事本上却能写。记事本和圆珠笔若缺少一方,另一方会消失;而正因为两件物品是一套才能带进来。没有记事本,圆珠笔就写不了;没有圆珠笔,记事本也用不了,就算在文具店买了铅笔也写不上去。 衣服和鞋子亦然。正因为有穿着的人,它们才得以存在,外套和毛衣自己无法回到过去。反之,若我的身体和该穿的衣服不配套,可能也会消失。钱包和硬币的关系也能用同样的道理解释。可为什么非要配套才能回到过去?根本的问题先放一边吧。 等等。在我差点就认定这个道理时,突然有一点想不通。若真是这种设定,月镇季里子的《茴香果实之酒》应该也能带进来。书籍单独存在无任何意义,要有读的人才行。那样的话,我读不就好了。过去世界的人,比如刚才的老人想碰文库本,它就会消失,然后现在回到我手里,这样不就得了。为什么《茴香果实之酒》会消失?当然,同样是未来的东西,圆珠笔和文库本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也说不定,可我想破头大概也解释不了。既然如此,那就干脆下结论吧。 现在搞清楚一点:即使没钱,我也没法卖掉随身物品,虽说带的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 认定这点后,我翻开电话亭里的电话簿,想找找有没有“真笼庄”的号码。打电话问地址是最简单的,可惜没找到。是因为没记录,还是这本电话簿太旧?也许那间公寓根本不在外处市? 我勉强打起精神,朝街上的派出所走去,说不定“真笼庄”就在这附近。一问,执勤的警察连地图都没看,就告诉我这是附近新建的房子。我原本做好了在外处市内至少搜索一天的打算,因此不免有点泄气。当然,即使名称相同,那里也未必是姐姐住的公寓。 我请警察画了简单的地图,赶紧朝“真笼庄”走去。警察说就在附近,其实那条住宅街离派出所有约三十分钟的步行距离。难道警察是因为巡逻的关系,才将它算进“附近”的范畴?还是那位警察偶然知晓而已?不管怎样,这对我而言有点意料之外。 我从商店街路过。跟未来随着大卖场的建成而日渐衰败的景象不同,肉店和鲜鱼店一大早就充满活力。中华料理店和烤肉店的看板对现在的我而言简直是酷刑,我忙不迭甩开它们,奔进住宅街。 两层楼的公寓很快就找到了,楼层崭新而干净。我看了看信箱,没找到永广这个姓氏,但有三家没写名字,也许其中一个就是姐姐的房间。 接下来怎么办呢?正面进攻法,一间一间地找。没写名字的全是二楼的房间,我正要上楼,就在那时—— 我停下脚步,呆住了。楼梯中央站着一位凝视着我的女性,不,应该说是少女。 她一头齐肩的头发,牛仔裤打扮,小男孩般的纤细身体,明显只有十几岁,可她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的瞳孔却如成人般深邃。我的内心好像全被看穿了。 “你是……”不知不觉说出了口,“你难道是……月镇?” 《茴香果实之酒》上的作者近照更像大人,但毫无疑问,眼前的少女就是她。 “你是月镇季里子……吧?” 她面无表情,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同时做出像是卷起上衣袖子的动作。她穿的是短袖t恤,看起来像在抚摸露出的手臂。 “呃……”我有些迷惑了,“怎、怎么了?” “手表……”少女开口了。沉着的女低音丝丝渗入心头,难以想象那属于十四岁的少女,“能把手表借我看一下吗?” “手表?”我不明白情况,唯有伸出左手,“这样?” “谢谢。”少女点点头,露出慈母般的微笑——至少在现在的我眼中是如此。 “初次见面,我是月镇季里子。您是永广影二吧?” 第九节 那一刻的冲击,怎么形容才好。我差点当场瘫软在地上,再加上步行一晚的疲劳,身体真的打了个趔趄。 震惊?不,是一片茫然。同时,内心又涌起一阵欢喜:在过去的世界里,终于有人承认我是永广影二了。我没光顾着高兴,她和我确实是第一次见面,可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能顺畅发声,大团的空气几次要冲出喉咙,使我不得不调整呼吸,声音几近喘息,“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件毛衣。” “啊?” “第一眼看到就知道了。美保也有一件相同式样的毛衣。” 我困惑了。姐姐也有相同式样的毛衣?为什么……不,什么为什么,肯定是姐姐把这件送给我,又另织了一件吧。可这件事我至今闻所未闻。 “还有那块手表,”月镇季里子无视我的困惑,继续淡淡地说,“和前年美保买的手表是同一个牌子的。” 前年……对了,这是姐姐为了庆祝我高中入学送的。那时她已经不怎么接近家里人了,这块手表是直接邮寄到我手中的。 “一个牌子的?” “嗯,她说要和弟弟的凑成一对。”这也是第一次听说,至今为止完全不知晓。 “而且最重要的是,美保给我看过您的照片。这样一来,判断的证据全凑齐了,我不可能搞错您是谁。” “但……但是,我,现在……”我被她太过冷静沉着的态度和语气镇住了,忍不住结巴起来,“我、我、看起来多少岁?” “谁知道呢?”她耸耸肩,仿佛在说,这问题很重要吗?“三十左右?” “四十吧,和姐姐的父亲……”我意识到这种说法有点怪,改口道,“和父亲一样岁数。这副模样的我,自称是她弟弟,你能接受吗?” “如果您说不是,我也没有证据反驳。” “不、不,我没说不是。没错,我就是。” “您是来见美保的吧。” “是的。那姐姐果然在这儿?” “没错,不过她不在,出去工作了。” “工作,话说姐姐现在做什么工作?” “外处女子短大的事务员。” “短大的?” 我不禁有点意外,我还以为她在做一些需要待客的零工,没想到是这么正经的工作。我虽然不会夸张到把姐姐的生活想象成逃亡,但偏向于见不得人、偷偷摸摸的印象。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 “姐姐还好吗?” “所幸健康无碍,嗯。” 她的口气太像成人了。若同样年纪的女孩说这话,只会给人不自然、装模作样的感觉,但月镇季里子低沉的声音中包含着令我安心的力量,让我相信美保确实过得挺好。 真是位不可思议的少女。她面无表情的样子一不小心就会被人评价为阴险。她梦幻般的眼神让人陷入一种错觉:她仿佛超脱常识,身处遥远彼方的虚无中,因此散发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包容力。眼前的她明明比《茴香果实之酒》上的作者近照还年轻,却透着更为老成的气质。 “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每天都不同时间,一般是六七点左右。” 我看了看手表,才上午十一点。 “这样啊,看来我得找个地方消磨时间了。” “要不要上楼等?美保的房间在二楼的角落。” “呃,可是……” “我有钥匙。” “那不太好吧。” “为什么?影二不是美保的弟弟吗?” “你对此深信不疑,我很感激。不过,就像你所看到的,我外表是个中年人,如果出入二十岁出头的女性的房间,会引发周遭的议论,那就太对不起姐姐了。” 我刚说着,季里子背后的门开了。从一楼的房间走出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性,她身着圆筒式围裙,手拿购物篮,是位年轻的太太。她注意到了和季里子说话的我,一脸好奇地盯着我看。 季里子顺着我的视线回过头,朝主妇打扮的女性随意挥了挥手。那位太太似乎想掩饰刚才毫无顾忌的样子,脸上浮起暧昧的笑容。她似乎放心不下,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回头看看我。 “那个人不要紧的。”季里子牵着我的手,领我上楼,“她叫砂子,她认识我。” “这样啊,但是……” “若有人追问,就说是美保的父亲如何?正好岁数相同。” “那倒是,完全对得上。” “没关系的。”她开始爬楼梯,“我经常出入这里,也没被这里的居民追问跟美保是什么关系。”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虽这么想,但还是自觉地跟在她身后,仿佛被她超凡脱俗的优雅口吻施了催眠术。 第十节 厨房铺着木质地板,深处是一间日式房间,家具只有衣柜和矮脚桌,但小物品放置得井然有序,看上去并不萧条。 姐姐就住在这个房间里啊! 二十三年来第一次造访姐姐的城堡,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似乎能嗅到她留下的香气,心一下子飞得老远。 “请坐。”季里子把坐垫推给我,“请坐吧。” 她用熟练而灵巧的动作替我泡好茶。看来她在富裕的家庭里受过良好的教育。 “谢谢。”我坐在十四岁少女的面前,紧张得自己都难以置信。 “根据我的观察,”季里子也在坐垫上正坐着,拿起茶杯,“影二是从二〇〇〇年的世界来的吧。” 我以为无论她再说什么,我都不会吃惊了,可我错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您刚说了,您现在四十岁。美保说弟弟小她五岁,所以现在的影二……糟糕,两边都用‘现在’的话,容易混乱吧。”她挑起粗粗的眉毛,那表情间幽默与优雅的平衡感堪称绝妙,“一九七七年的现在,影二应该是十七岁,四十岁的同一个人在同一个时间点出现,也就是从二〇〇〇年的未来时间滑动,即所谓‘time slip’而来。做个简单的加法就知道了。” 听到陌生的词,我迷惑了一会儿,还是下决心问她:“时间滑动是指?” “像现在的影二这样本该在未来的人,由于某种契机误入了过去世界。这种现象经常出现在科幻小说中。您读星新一的小说,或者藤子不二雄的漫画吗?” 我当然知道星新一和藤子不二雄,但对于科幻,我基本是门外汉。时间旅行或时间机器之类的词语倒是知道,时间滑动还是第一次听说。 等等,“slip”就是滑动、摔倒的意思吧。 这么说来,我前天晚上确实觉得像“滑入”过去,主观感觉上完全符合。语感在舌头上跳跃的过程中,忽然觉得“时间滑动”这个词在哪儿听过,是偶然吗?不过是错觉吧,抑或既视感。我漫不经心地想着,正在这时—— “星老师和藤子老师在二〇〇〇年的世界还活跃着吗?或是因为年龄隐退了?” “很遗憾,两位老师都过世了。不过我说的藤子老师是指F①。” ①日本国民漫画《多啦A梦》的作者藤子不二雄,事实上是两位漫画家藤本弘(藤子·F·不二雄)和安孙子素雄(藤子不二雄A)联合创作时使用的笔名。这里的“F”指的是逝世于1996年的藤本弘。 “F?”啊,完全忘了!在这个时代,漫画家组合藤子不二雄尚未解散呢! “也就是……呃,藤本弘。” “啊。”季里子点点头,叹息一声。明明她的态度和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万分遗憾的心情却清楚地传递出来。“这样啊。” “几年前来着,具体记不清了,星老师好像是三年前吧。” “也就是说,一九九七年,昭和七十二年是吗?” “不是,昭和纪年在六十三年时结束了。”准确说是六十四年初,我觉得没必要说得那么详细,“现在是平成纪年。” 不知不觉又说出了“现在”,明明想提醒自己注意一下的,但习惯上还是会以二〇〇〇年为基点去考虑。毫不介意地配合着我的季里子似乎脑子转得飞快。 “果然,在未来,”她抱起手臂,颇有兴趣地点了好几下头,“很多事物都变了。” 对她毫无顾虑、将我的话全盘接受的态度,我很是感激。我被季里子催促着,将前天晚上开始的详细经过讲给她听。其实就算没被追问,我也想讲给某个人听。一种不愿独自承担、想和他人分享的欲望,让我变得滔滔不绝,甚至说明得有点详细过头。 “也就是说,前天,影二从二〇〇〇年的除夕来到了这边的世界。难道两边都是星期天?” “星期天?” “二〇〇〇年的除夕是星期天,您刚才不是说了吗?” “我连这个都说了吗?”我苦笑道。 她并没有在意,继续认真分析道:“这边的世界,前天也是星期天,从星期天时间滑动到星期天只是纯粹的偶然,还是有什么必然性原理?” “这我不知道,不过,专门来到这个时代,似乎有意义。” “此话怎讲,比如说?” “其实……” 我把父亲启介这周五会遭到杀害,遗体被发现的“未来”告诉了季里子。包括从新闻里得知此事的姐姐回到老家,第三年招了入赘女婿,继承家业的情况。说到这儿我突然想到,糟了,不知不觉就忘记了,这名少女正是姐姐的恋人。在当事人面前宣告恋爱关系破裂的未来,是不是稍欠考虑啊。 但季里子对于不知如何是好的我并不介意,冷静得难以置信。她将手放在膝盖上,缓缓点点头。 “原来如此,很像美保的作风呢。” “姐姐的作风,你是说?” “一得知父亲亡故,就毫不犹豫舍弃奋斗至今才构筑而成的东西。就是这一点。” “但是……”那构筑而成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和你的关系啊。这句话到了嘴边,我还是停下想了想。 “请等等,我把这些事告诉你真的好吗?” “没关系,请不必在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我是说,考虑你的心情当然很重要,但更要紧的是,这样直接告诉过去的人未来的事,会不会不合适?” “不合适?比如说?” “也就是说,如果我……呃,叫什么来着,没有时间滑动来到这儿,下周你会和姐姐迎来关系破裂的结局——你就不可能知道这个事实了吧。至少在这个时间点上,你应该还不知道。” 季里子像听学生提问的老师一般,用眼神催促我继续说下去,自己却没有轻易流露任何感情,保持着独特的神秘表情。 “结果,知道了……本来不知道的事。” “影二说的是时间悖论的问题吧?” “时间悖论?” “这也常常出现在科幻故事里。假设我用时间机器回到过去,回到自己出生前的时代,遇到会成为我母亲的女性,然后杀了她……” 我明知那是假设,但从她嘴里听到“杀”这个词时,还是吓了一跳,更何况对象是她的母亲。 “然后,您觉得会变成什么样?” “呃,会变成怎样?” “母亲在生自己前就死了,那月镇季里子这个人当然就不会出生在世上了。” “嗯,确实。” “但是,如果我没有出生,杀掉母亲的又是谁?就会出现这个矛盾。” “这样啊,然后就会不断循环。” “这就叫时间悖论,在科幻作品中,这是将时间旅行设定为不可能的证据之一。本不存在于那个时间点的未来人,其登场本身就是矛盾的第一步。人根本不可能回到过去。” “是的,没错,正如你所说。但你看,我就来到了二十三年前的世界,见到了你,还把之后的未来都告诉你了。这下……呃……真的不要紧吗?” “很难说,要看看接下来的情形才知道。不过,您可以这么想,虽然我们担心影二来到过去,可能导致历史上的事实关系产生扭曲,但其实或许恰好相反。” “相反?什么相反?” “四十岁的影二出现在自己十七岁时的世界,这不是意外事件,而是事先就设定好的历史事件。” “我现在身在这里,这件事本身就是历史事实,所以无须担心事实关系会发生扭曲?” “嗯,这不过是您可以选择的想法之一。”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昨天,我见到了十七岁的自己,也就是说,现在这个时间点上,有两个永广影二同时存在,这怎么可能?原理上的问题,我们当然想破头也解释不了,但问题是,如果我十七岁时见过四十岁的自己是历史事实,我应该有这段经历的记忆啊……” 我不自觉地打住了。等等,二〇〇〇年的除夕,我在羽田机场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突然感到类似既视感的不协调感。难不成,那就是…… “您想到什么了吗?” “呃,其实……”我把羽田机场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那种既视感,说不定就是我二十三年前的记忆。如果真是那样,我十七岁时质问四十岁的自己毛衣的事,那段记忆也应该一起保留下来了才对啊。可我完全没有那段记忆……” “您或许只是忘记了吧,毕竟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 “真是这样吗?事关姐姐织给我的毛衣,发现世上居然有两件,我应该记得更清楚才对。” “这不能一概而论。比如说,刚才影二讲述的未来的确发生了,得知父亲去世的美保为了葬礼回到家里。这种情况对十七岁的影二而言,意味着什么呢?虽然美保回家是因为父亲亡故这个悲剧,但也会有姐姐回到自己身边的安心感。明明父亲被杀,却感到安心——这么说或许不太妥当。” “不,我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是这样,即便几天前,对穿着本该是自己的衣服的奇怪中年男人——四十岁的影二——产生的威胁和敌意,随着美保的回家被净化,一扫而空,所以忘记了。” “但是……”每解决一个疑问,就会有新的疑问冒出来,“看来我二十三年前已经见过了四十岁的自己。但是,如果我回到过去是事先定好的,仍有一点说不通。因为现在的我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如果运气好,或许可以阻止父亲被杀。可如果成功了,历史就改变了。父亲活了下来,就不再是我知道的过去了。若引发这一切的时间滑动是事先定好的,怎么想都很矛盾。” “是的,这也是时间悖论。其实有一个可以解决矛盾的假设,不过有点复杂。” “但说无妨。” “您可以试着这样想,世界并非只存在一个。” “什么意思?” “人生,换而言之就是选择。考试、工作、恋爱、结婚,时时都在选择,这就是生活。” “那倒是。” “每作出一个选择,我们就舍弃了其他的道路。换而言之,人类可能有无数种‘可能存在的过去’。比如,影二在二〇〇〇年的未来,成了大学副教授。可您也有毕业后不留校,到某家企业工作的选择。刚才您说自己还没结婚,说不定您还有与公司的女同事相识、结婚、生孩子的过去。您能理解吗?” 怎么想都跟时间滑动没关系,我竟把自己独身的事也无意识地掺入了说明。 “嗯,基本可以。” “这种‘可能的过去’其实存在于某处。请您这样想象。” “存在?在哪儿?” “不在这里,在另一个世界。” “这个……不太明白。” “在科幻故事中——不好意思,刚才起就一个劲儿科幻、科幻的,很啰唆吧。” 她那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的模样与轻松诙谐的话语相对照,绝妙的不协调感让我不禁想笑出来。 “不会不会。” 季里子似乎嗜书如命,这点或许是她和喜欢书的姐姐意气相投的原因之一吧。我突然这样想道。 “在科幻故事中,这叫平行世界。人生中有很多转机。正因为有无数个选择,所以每选择一条路,人生背后‘可能存在的过去’就会产生无数分支。这些‘可能存在的过去’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外。这就是平行世界的思考方式,所谓parallel worlds。” “与人生有无数选择一样,平行世界也有无数个。是这么回事吗?” “正是如此。” “不过,这和时间滑动现象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回到过去是可能的,那么意识也许不会停留在同一世界,而是转移到其他平行世界。” “转移?” “影二来到过去,假设你之后成功救了父亲的命,这件事看似会改变原本的历史。但影二并没有改变过去,而是从自己原本的世界转移到了别的世界。” “你是说,这里不是我本来的世界吗?可父亲和十七岁的自己都确实存在啊。” “所谓平行世界都大致相同,只是细节上有微妙的差异。随着平行世界的无限延伸,差异会越来越大。您知道父亲在未来会被某人杀害,而在这个世界有可能阻止这件事发生。” 她轻轻松松就说出了一般人难以启齿的话语,看似毫无说服力,却让动摇不已的我吃了颗定心丸。 真的有可能吗?拯救父亲……如果真是那样…… 父亲不会死的话,姐姐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吧,或许会改变历史,但是…… “本会被杀死的父亲,如果在二〇〇〇年的阶段还活着,这在原来的世界是不可能的,所以影二的意识转移去了平行的其他世界。您试着这么想的话,会更好懂些。” “所以,也许这么说比较悲观,不管怎样,父亲被杀害的世界都会存在于某处吧。” “嗯,是的。” “原本的世界还是老样子,我的意识却转去了别的世界,那在原来的世界的我会怎样?意识转移到别的世界,结果就像我现在这样,那二十三年前遇到四十岁自己的记忆也不该存在啊。” “转移非一次结束。人能来到过去,也就能去到未来,如此循环,然后再次回到过去。时间滑动引起的平行世界间的转移会永远重复下去,就像描绘螺旋一般。” “循环会留下记忆,这也说得过去。但如果一直转移下去,我就永远都无法停留在某个特定的世界中了?” “或许吧。或者您不妨这么想,各个平行世界中所有的自己,不过是在做着看见彼此的梦。” “梦……” “是的,梦。现在的影二正做着关于原来那个世界的影二的梦,反之亦然。” 我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将各种理论堆砌起来,最后的结论就是“梦”,这可叫人坐不住了。但尝试解释难以动摇的矛盾,这本身就在乱来,能解释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 “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或者说妄想更合适吧。只因为我读过的科幻作品中,恰巧有这些说明而已。” “如果这种解释正确,我就可以救出本会被杀的父亲……” 别的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这一点。 “请你直截了当告诉我,是这样吗?” “这可不该由我来下定论。您可以一试。刚才我也说了,如果为了回避时间悖论而无法回到过去的假设成立,而如今影二已经回到了过去,我们便可以认为过去已经改变了。在科幻故事中,回到过去想改变历史,结果却改变不了,这种模式比较多,因为时空连续体有意识地排除了时间悖论,不允许变化。” 我差点忘记这位少女的年龄。可她的言谈举止和说话内容,恐怕连成年人都自愧不如。她若只是词汇丰富,很容易给人小孩子拼命逞强的印象。她却仔细咀嚼这些知识,变成自己的东西。从她随口就说出“时空连续体”这种词语来看,她可不仅仅是科幻发烧友这么简单。她可以将条理分明的论点完美地组织起来,这可不是光喜欢书就能达到的境界。 “如果做不到的事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何不妨轻松一试?不过,明明是拯救父亲,居然说‘轻松’,好像怪怪的。” “不,我明白你的意思。” “总之,事先知道事件发生的日子,这是很大的优势。事前预防并非不可能,不如说轻而易举。” “也不完全是那样。其实父亲的遇害情况有点复杂……” “对了对了,详细的情形等一下再说。”季里子站起身,“从刚才的话来看,影二您从前天开始就没好好吃饭,也没洗澡吧。我去做点吃的,您好好洗个澡吧。” 那不太好吧——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露出淡淡的微笑。 “请不要担心,就这样放着美保重要的弟弟不管的话,我会被她责怪的。那我去烧洗澡水了,您稍等。”季里子拉开门,里面似乎是浴室,水声传来,她就回来了,“水马上就能放好。” “谢谢。” “等待的时间里,能否向我展示一下您的‘魔术’?” “这个吗?”我从公文包里拿出圆珠笔和记事本,“给。” “照您刚才的话,我一碰到这个,它们就会消失吧?” “我想是这样的。至少刚才,我想把这个交给坐在外处中央公园的长椅上的老人时,就是这样。” “那我不客气了。”她的手朝这边伸来,手指就要碰到的瞬间,圆珠笔和记事本全消失了。 就算是一脸正经的季里子,此刻也瞪圆了眼睛,视线仍然停留在我手中。她身子向后轻轻退却,圆珠笔和记事本像配合她的动作般,又出现在了我的掌中。 “写点什么,”季里子拿出矮脚桌下的笔记本,“能在上面写点什么吗?” 我照她说的,随便翻开一页,用圆珠笔开始写。但和刚才公园里的情形完全一致,写出来的字立马消失,连笔尖压上去的痕迹都完全消失了。 “这次请写在您自己的记事本上。” 我翻到写着“月镇季里子”“永广美保”的那一页,在两人的名字旁边写上了“永广影二”。 这次清楚地写了出来,我的名字没有消失,一直留在上面。 第一节 “父亲的遗体是在海滨上被发现的。” “海滨?” 看到月镇季里子歪着头,我意识到“海滨”是后宫町当地的叫法。外处市并没有住宅街附近几步远就是海岸的地方。 我洗完澡,前天晚上起积累的污垢都清理掉了。我舀起一勺季里子做给我的炒饭,拼了命才压抑住想两三口全扒进嘴里的冲动,慢慢地一口一口品尝,美味得想流泪。可能实在太饿了吧。 “没煮新饭,只有冷的剩饭,没什么好做的,不好意思。” 我心想,把冷饭热一下不就得了。但四下一看,姐姐的房间里没有微波炉。这个时代,老家应该有微波炉了。对一个人住的女性,微波炉还是奢侈品吧?也许姐姐在经济上很节俭? 房里没看到电话机,如果工作的地方有急事找她,就打另一栋楼管理室的电话。报纸好像也没订。临时事务员的工资似乎并不高,姐姐在家里还做批改补习学校试卷的副业。 “真笼庄”房子虽新,房租却便宜得出奇。我以为姐姐选择这里是因为离季里子家近的地理优势,其实经济方面的原因也很重要。有认识的人介绍这里真是太幸运了。就这样,姐姐拼命节省开支,过着极其简朴而充实的每一天。 我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姐姐如此勤俭节约,难道是想攒钱?《茴香果实之酒》中,扶美在敦子成为大学生时和她一起去东京。难道那并非只是作者的愿望,而是“可能存在的过去”? 假如真是这样,敦子的原型季里子去东京是在作为应届考生考上大学时,也就是距现在四年后。那之前,姐姐为了准备和她一起在东京的新生活,一直在拼命存钱。 我的左手一下变得沉甸甸的。那么,这块手表…… 这个寄到老家时,姐姐还是学生。考虑到去东京的长期计划,姐姐应该从住宿舍的时代起就过着节俭的生活吧。她那时已经拒绝了家里的经济支援,明明维持生活就如此紧张,还节衣缩食为我买了这款手表邮寄过来。 影二那家伙连这些都不懂,只顾悠闲地活着。不,那家伙就是我。到这把年纪之前,我竟全然不知姐姐那份情谊的分量。 如此愚笨的我因为时间滑动回到过去,这果然是命运的安排。我开始确信,必须重新来过,为了姐姐,无论如何都要救父亲。只要避免父亲的死,姐姐就能走自己想走的人生。虽然尚不能下定论,但至少有这个可能性。 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我训斥自己。刚洗了澡,又吃了像样的一餐,身体舒服了,心情也变得慵懒起来,感觉快睡着了。 “父亲的遗体是在我老家后宫町的海滨上被发现的。在十二日,这周五早上,遛狗的居民在沙滩上看到仰面倒地的父亲。” 饭后,我将三天后会发生的永广启介被害事件详细告诉了季里子。说是告诉她,其实更像是在脑中反刍、整理事实关系。 而且,我对季里子一律用敬语。我四十岁,面对十四岁的少女,这样做似乎有点滑稽。但对我而言,首先,她是“和姐姐对等”的人。对季里子表现出轻薄的态度就等于对姐姐不敬,于是我不自觉地从语言到态度都表现得恭敬起来。 其次,月镇季里子的气质也是很大的原因。她小小年纪,全身散发出的气息会令我不自觉地开始正襟危坐。仅凭她是姐姐的恋人这一点,还不足以让我如此谦逊。 “早上……也就是说,您父亲不是在周五被杀的?” 季里子的口气依然礼貌稳重,却似乎放松了警惕。也许就没有任何警惕吧。她套在牛仔裤里的腿不再盘着,而是放在一边。 另一方面,我被她指出的内容吓了一跳,支支吾吾起来。没错,父亲被杀应该是在前一天,十一日,周四。在我心里,他的忌日是十二日的印象太过强烈。重新想来又觉得奇怪,一整晚没回家的父亲被发现时已经变成了冰冷尸体的日子,或许比实际被害日更让人印象深刻吧。 总之,父亲被杀不是三天后,而是两天后。不就是后天吗? “警察说,父亲的死亡估计时间是十一日,周四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之间。” 我对于从自己嘴里流畅吐出的情报有些迷惑。这毕竟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回忆细节应很难。可一旦谈及,反应倒如此迅速。莫非我平时虽然毫无意识,其实已将一切深刻心底? “是白天被杀的?” “那只是验尸官的看法。其实那天早上十点半时,我和母亲都看到了在店里打电话的父亲,而且十一点时,津门他……” “津门是?” “在我们店里工作的年轻厨师。”我还想继续说下去,又不觉支支吾吾起来。不过季里子似乎从姐姐那儿听说了事情的大概,并没在意我流露出的怯弱神色,反而轻松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就是那个人。美保后年的结婚对象。” 和季里子的态度相比,我对坦然肯定这件事始终抱有抵抗情绪,只能暧昧地收紧下巴。 “父亲十一点时对津门留下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出门了。” “出去一下……目的地是?” “没说,这只是津门的证言。‘最迟开店时会回来,店里的清洁和准备工作交给你了。’父亲对津门下完指示就出门了。” “原来如此,如果他的证言是真的,您父亲在上午十一点时还活着。也就是说,死亡时间估计在十一点到下午三点的四小时内,范围又缩小了。” “没错。到了下午五点的开店时间,父亲没回来,甚至到了关店时间都没回。结果那天就靠津门和母亲应付过去了。谁也没想到,那之后竟再也见不到父亲拿菜刀的身影了。” “关店时间是几点?” “一般是十一点,根据客人的情况,有时会延长到十二点。” “您父亲生前经常那样吗?突然出门,很长时间不回来。” “绝无此事。父亲的优点就在于个性严谨耿直。不要说营业时间,就连准备工作的时间,他也很少不在店里。” “那晚您父亲没有回家。家人作何反应?没联系警察吗?” “那时母亲还没那么担心。最多只是猜想谈话不顺吧。” “呃,谈话?那是什么?” “啊,我忘了说,那天早上十点半有电话打来家里,电话里……” “那不是您父亲打过去的电话,而是对方打来的?” “啊,是的,没错。” 刚才似乎不小心用了让人误以为是父亲打去电话的说法。顺便说一下,我们家和店里的号码是一样的。 “不知是谁打来的,在场的母亲和我都觉得是姐姐……” “美保?为什么?” “接电话的是父亲本人,他只说了句‘是’以后,就一言不发地听对方讲话了。” “就那样一直沉默到最后?” “最后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那等会儿见’,就挂了。” “等会儿见……吗?” “母亲若无其事地问了句‘是谁打的’,父亲没回答。我之后问母亲,她说肯定是美保打来的。看到父亲一言不发、愣愣的样子,我也觉得肯定是姐姐。大学毕业后瞒着家人去向不明的姐姐有事要和父亲谈,才往家里打了电话。”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不太明白,所谓的‘谈话’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想相互试探,看可不可能和解?” “和解,指的是什么?” “呃,就是试图解除彼此的价值观差异引起的长期对立。” “价值观差异,是说关于同性恋的是非问题吗?” “说白了……就是这样。” “那种事,有可能和解吗?” 这种说法真够直截了当的,不过她说得没错。 “难说,不过说不定多少能相互妥协点。” “比如?” “姐姐回到老家,相应的,父亲不再干涉姐姐的性取向。” “如果真是这样,电话是对方打来的,那提出谈话的就变成美保了。可她为什么不得不作出让步呢?您看……”她张开双臂,“美保为了不依赖家人活下去,明明如此拼命努力,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至少我无法相信。” “现在想来,确实如你所说,姐姐不可能作出妥协。但那时我们都抱着期盼她回来的愿望,因而认定那通电话是姐姐打来的。而且能让父亲作出如此复杂的反应的人,只能想到姐姐。” “这番话之后也告诉警察了吗?” “是的。父亲的遗体被发现,据说八成是杀人事件,所以不能不说。” “难道说,美保被怀疑过是杀死父亲的犯人?” “好像是的。关于父亲和姐姐的争执,不光是家人,连津门和店内其他工作人员都知晓。警察推测,姐姐和父亲围绕一家的未来进行谈话,讨论的过程中突然情绪失控,一下子就……不过这个嫌疑最后洗清了。” “有什么证据呢?” “好像有不在场证明。姐姐为主持父亲的葬礼回到老家,被警察盘问了许久。我不知道证言的具体内容,不过感觉嫌疑一下子就洗清了,应该是相当有力的不在场证明吧。” “那当然。周四的白天,美保肯定还在短大上班。虽然现在学生正放暑假,职员可是有一堆要处理的事务。她本来打算调班,换到盂兰盆节休息的。” 原来如此,是短大的事务员同事证明了姐姐不在犯罪现场。在估计的作案时间里,姐姐虽不可能一直跟某人在一起,但抽空往返于单位和犯罪现场是不可能的。光是往返外处市和后宫町,飙车也得两小时。 “警察一开始就认为犯人不是女性,而是男人。应该说,可能有女性协助,但至少主犯是男性,是起多人犯罪。” “多人犯罪……为什么又出现了这种假设?” “因为父亲的遗体被发现时,状况有点特殊。我刚才说了,父亲是在海滨被发现的,他是怎么被拖到那里的呢?” “被拖过去。难道他是在别的地方被杀的?” “嗯,杀人现场应该是海岸堤坝出入口的背阴处。父亲死后,在沙滩上被拖了一百米左右,丢弃到海岸边。当时遗体要是离海再近一丁点,可能就被海浪卷走了,位置很微妙。” “沙滩上。那么,应该留有父亲身体被拖动的痕迹吧。” “是的。其实前一天周三的晚上到周四的早上下过雨。”为什么要用过去式呢,准确说是“会下雨”吧,“沙滩是湿的,父亲的身体被拖过的痕迹清楚地留下来了。” “原来如此,之所以判断犯人是男人,是因为父亲被拖过的痕迹旁边留有犯人的足迹吧。判断那是男性的……” “不,不是的。” “不是?” “其实……没留下足迹。” “没留下?” “一个足迹都没有。犯人把父亲拖到海边的足迹,以及之后离开的足迹,看着稍微像痕迹的东西,一个都没有。” “那就……” 即使是季里子,也觉得很困惑吧。她轻轻搔了搔头。这个动作倒是让人感到了几分和她年纪相称的性情。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不过,有种看法是,会不会用了船?” “船?” “用渔船之类。犯人一直在海上待机,从那里向海岸上的同伙抛出绳子之类的东西。而那个同伙是杀害父亲的凶犯。接到绳子的凶犯将父亲捆起来,向海上的同伙打信号。看到信号的同伙发动引擎,把父亲的遗体拖向海边。” “我不太明白,犯人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犯人可能想把父亲的遗体沉到海里。如果直接扔到海里,遗体会产生气体,还是会浮上来,所以想加上些重量。” “请等等,我还是无法赞同。影二您不是说了吗?遗体从堤坝出入口荫处的犯罪现场起,被拖了一百米左右。那么,从父亲被发现的海岸边到堤坝,至少有这个距离吧。如果同伙的船在海上待机,那里离犯人的距离就更长了。把绳子扔过去,说得简单。请问父亲的体格怎样?” “大概和现在的我差不多吧。我身高一百七十五厘米,体重六十三公斤。” “要拖动父亲的遗体,绳子也得够粗够结实。扔过去,可不是轻而易举能做到的。还得不在沙滩上留下痕迹,一百米以上的距离,太不现实了。” “警察当然也想到了这点,于是有人提出了别的想法,绳子会不会是前一天就准备好的。” “前一天就准备好,什么意思?” “船从前一天晚上就在海上待机,从那里把绳子拉过来,一直拉到堤坝出入口的位置,事前就做好了准备。” “前一天晚上是指周三晚上?犯人就在雨中做这么麻烦的准备工作了。” “嗯,但这样一来,准备工作的痕迹就能被雨水冲走,彻底消失。” “不过花这么大工夫,把父亲的遗体从堤坝拖到海边的理由是什么?您刚才说是为了把遗体沉进海里,但如果那是真正的目的,一开始就把父亲骗上船,在海上杀掉,不就得了?” “没错,我听说那些假设全被否定了。如果用绳子绑着拖行,父亲的遗体上应该会有勒痕,但调查后并没有发现类似的痕迹。” “那么,果然还是被谁用手拖过去的。” “那不可能不留下足迹。还是说,用了别的什么方法?” “别的方法是指?” “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管用什么方法,犯人把父亲的尸体搬到海岸,放那儿不管了,真叫人费解。为何中途放弃?出了什么让他放弃的事?” “可能吧。比如有人来到海边,目击了这一幕。” “或者不是中断,而是一开始就出于其他目的才搬到海边。说起来,我忘了问,您父亲的死因是什么?” “脑挫伤。” “被打了吗,头部?” “在堤坝的出入口附近有块空地,在那里找到了血迹,与父亲的血型一致。从头部的伤口形状判断,是被巨大的石头砸到了脑袋。其实,在现场找到了块直径三十厘米左右、粘着血迹和毛发的石头。基本可以断定那是凶器,但没有采集到指纹。” 季里子立起膝盖,手撑在榻榻米上,突然缩起脚尖,双脚晃来晃去。她一边看着自己的动作,一边专心地思考着什么。她脚上的袜子是深灰色的,上面是男式的花纹。 “我们先回到刚开始的话题吧,犯人既然有力气把您父亲的遗体拖一百米左右,恐怕是个男人吧。具体方法暂且不论,没有留下足迹就能轻松完成这项工作,比起一人犯案,多人犯案的可能性比较大,警察大概是这么考虑的吧。” “似乎是这样。另外,凶器是又大又重的石头,能把它举起来砸头的,不太可能是女性,一般想来应该是男人。” “我想问一下,犯人把您父亲从杀害现场拖到海滨这一点,可以确定?” “百分之百确定。就如我刚才说的,被认为是犯罪现场的地方留有血迹,而且湿漉漉的沙滩上有拖过的痕迹。” “关于拖行的痕迹,会不会是父亲自己爬过去的呢?” “哎?”我吓了一跳,“那怎么可能!尸体哪会动啊……” “不、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父亲头部被击,或许那时还没断气,为了从犯人手中逃走,自己爬到了海边。” “但沙滩上留下的痕迹是背部和臀部的,要爬的话,应该是趴着的姿势吧。” “那可不一定,父亲可能想警戒犯人的下一次攻击,保持正面朝上的姿势逃走。” “如果是这样,应该会留有手撑在地面的痕迹,因为要支撑自己的体重啊。但现场没有那种痕迹。” “那么,父亲毫无疑问是被拖到海岸边的?” “基本没错。就警察的调查来看,海滨上没有发现任何一处争斗过的痕迹。身体遭受拖拽时,父亲已经断气了,至少是已经无力抵抗、任人宰割的状态了。” 季里子的视线时不时停在空中,坐姿却不断变换,大概是她深思熟虑时的习惯吧。细长的腿摆成形,屁股直接坐在坐垫上;有时又像做腹肌运动一样,坐着把脚绷直抬起保持平衡;有时又像忘记自己穿了什么,扯起t恤的布料,低头仔细观看。 这一连串会被视为不安分的动作,却保持着奇妙的秩序,并未给人焦躁的感觉。季里子即使孩子气地做出空挥球棒的动作,也丝毫无损她独特的老成气质,甚至会让人觉得她更神秘。真不可思议。 “其他,”季里子盘起腿,把手放在膝盖上,歪着头问道,“还有什么吗?” “你是说?” “警察对此事件的意见。比如,犯罪是有计划的吗?” “这种可能性肯定也讨论过吧,因为父亲可能是被犯罪嫌疑人的电话叫出去的。” “真的吗?” “哎?” “我觉得犯罪只是偶然发生的。” “偶然发生的?” “换而言之,犯人一开始并没打算杀害您父亲。” “为什么你这么觉得?” “因为犯人打电话到家里——准确说是店里,当时接电话的恰好是您父亲而已,也可能是您母亲或影二接到电话啊。” 我之前完全没想过这一点,一旦被指出,立刻恍然大悟。的确如她所说。 “这样啊……” “那样的话,搞不好会让被害者以外的人听到自己的声音。准备行凶的人会冒这种风险吗?” “可是……”她说的确实有点道理。 “也不能断定吧。就算父亲以外的人接了电话,犯人可以用假声让对方把电话转给父亲,或者马上挂掉。” “那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但如果犯人当初没打算杀父亲,有些事情就说得通了。” “呃,哪些事?” “假设犯人有事想商量,打电话叫父亲出去。我不是说美保是犯人,请不要误会。” “我明白。” “谈话中发生了感情冲突,结果犯人并非出于本意地杀死了您父亲。这就能解释为什么犯人事先没准备凶器,而是选择用现场的石头砸头这种杀人方法了。估计两人的争执升级成肢体冲突,一时激动就……或者父亲不是被什么东西砸到,而是不小心滑倒,头撞上了地上的石头。” “那之后犯人为什么要把父亲搬到海岸边?只是单纯的事故的话,把遗体放在现场不管也没关系吧。” “犯人一开始可能想处理遗体,隐藏过失致死的证据。他本想把遗体沉进海里,中途却放弃了。当时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准备沉尸体用的重物。另外,搬运人类的尸体是件很麻烦的事。要是因为尸体太重,搬的时候拖拖拉拉,搞不好会撞上来海边散步的人。碰到重重困难的犯人最后放弃处理遗体,早早逃走。” 的确,比起有人对父亲怀有强烈的杀机,甚至不惜拟定计划杀害他的可能性,单纯是场事故的解释看起来更有说服力。 “原来如此。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到底是谁想和父亲谈什么吧。犯人把父亲叫出去的目的如果是谈话……” “这就不知道了。说不定犯人就是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 “换言之就是亲人。”季里子说得很暧昧,“这样想的话就能解释刚才的疑问,为什么犯人特地冒那么大危险打电话叫父亲出去了。这名犯人或许是想借此暗暗表明自己是外部人员,因为自己的立场不便直接口头叫父亲出去。如果杀人不是最初目的,犯人隐藏身份,是不想被相关人员知道自己要和父亲谈话。” “你的意思是,其实犯人是能口头说服父亲出门的亲人?” “案发当日,你们各位的不在场证明,”季里子一下子变得直截了当,“能具体告诉我吗?” “母亲和津门应该一直在家,他们要在店里做准备工作。开店后又得忙着接待常客。” “影二您呢?” “我白天在朋友家,晚上回家的。” “那天晚上您父亲不在家,店里要比往常忙很多吧,为什么影二不帮忙呢?” “那方面我完全不行。我从小就比较愚笨,或者说迟钝。父母早就放弃我了,特意不让我在店里帮忙。他们说,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去学习,考大学。这就是双亲的教育方针。” “真干脆。您的父母虽然傲慢,却很了不起。他们看穿了儿子没有天分,不用家业问题去烦儿子,这可不是一般的父母能做到的。” “结果,他们就对姐姐抱有过剩的期待了……”我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要是父亲还活着,姐姐就能继续维持现状,绝不回家。她就能选择忠于内心的人生,你们的关系也不会破坏,总有一天两人会一起在东京生活吧。” “哎?”季里子歪过头,“那个……难道我已经跟您说了?我上大学后,美保会和我一起去东京的计划。” “还没,不过我读了小说。” “小说?什么意思?” “啊,这个……”我犹豫该不该告诉她《茴香果实之酒》的内容。 反正都跟她说了一堆关于父亲被杀的事了。如果谈论未来真的不被允许,那就应该像圆珠笔、记事本突然消失那样,我自己开不了口,或是季里子会忘记。我如此乐观地猜想着。 “其实,月镇,距今十年后,你会成为小说家。” “小说家?我吗?” 我简单地告诉了她《茴香果实之酒》的内容。 “前半部分恐怕是以姐姐为原型的。” “应该是,嗯,肯定是。因为是我先表白,诱惑美保,和她结合的。毕竟美保是大人,比较谨慎,我必须表现得积极些。” 她的话简直是赤裸裸的淫言秽语。可她淡淡的口吻飘荡着某种奇妙而高雅的诱惑,听着令人舒畅。《茴香果实之酒》中,女主角木行敦子也给人这种感觉。 “话说……唔,也好。” “哈?” “小说家的人生啊。”她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像说给自己听似的,自顾自点了好几次头,“贯彻女同性恋主题的作家吗?不错,我会写女人间的性爱的,花上一生去写。” 她的宣言中蕴涵的并非决意,而像是在肯定某种必然。在我看来,季里子并非被我告知了具体的未来,而是本来就对执笔有兴趣。她这么早熟,已经开始练习写作也不奇怪。 “话说回来,公证书这种方法让人很有兴趣。我和那个女主角一样是双性恋,男性女性都喜欢,却完全没有结婚的愿望,也没那个打算,或许一生都不会。” “这是你的原则吗?” “我预感自己永远不会生孩子。不是说不会和男人做爱。” 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出吓我一大跳的话,但看上去绝不是在故意自我暴露。那果然还是因为她的人品吧。 “做爱可以,生孩子还是放了我吧。我不讨厌小孩,只是喜欢二个人待着,所以不想结婚。我想过,不依赖婚姻系统,而是通过一种方式,为开拓和某人的共同生活而献上自己的智慧和时间,这也是一种人生。” “你以后会变成那样的。即使没能实际生活在一起,也应该很认真地讨论过。因为现在月镇以那种形式……” 我本想说“创作了小说”,突然又混乱了。我告诉季里子公证书的事是因为读了《茴香果实之酒》,但写下那部作品,或者说以后会写那部作品的不是别人,正是季里子自己。 她是因为从我的话中得到了提示写成了作品,还是因为我读了作品告诉了她……到底哪个才是原因,哪个才是结果?就像鸡和鸡蛋的矛盾一样。 因为透露发生在未来世界的事,干涉了过去,我就会转移到无限延伸的平行世界中的某一个中去……是这样吗?照刚才季里子的假设,事态就会如此演变。从过去来到未来,从未来回到过去。我们无尽反复,描绘出螺旋。 “当然,前提是,对方值得我们一起吃苦。” “比如说?”对季里子的话,我似乎迟疑了很久。 “比如,对方是姐姐那样的人?” “准确地说……”少女明言了,干脆到让我觉得害怕,“这个世上对我而言,只有美保值得。” 第二节 “先吃吧,快凉了。” 季里子拿开搭在餐具上的擦碗布,里面是她准备好的三人份晚餐。我看看表,已经晚上八点了,姐姐完全没有回家的迹象。 “难道是和同事去吃饭了?” “今早美保可没提过。”季里子把刚煮好的饭盛进碗里,“只说跟平时一样时间回家,就上班去了。” 为了存钱如此节俭的姐姐也不可能轻易答应去吃饭。 “也就是说,月镇,你今早就来这儿了?” “我昨晚就住这里。” 据季里子讲,早上在公寓前遇到我时,正好是她送走姐姐、打扫完卫生、洗完衣服、打算出门买东西时。 “总觉得……” “什么?” “要是失礼了,请见谅。我觉得你好像……好像主妇啊。” “现在是暑假嘛。”她全无不高兴的样子,“开学了就不能照顾美保了。其实我是想一年到头都能帮她的。美保太忙,什么事都得独自完成,我想帮她减轻点负担,但我还要上学,只有休息时才行。” “说实话,在读你的小说之前,我对女性间的恋爱完全无法理解。”我本来没想谈这么深刻的话题,不禁犹豫,话一出口就没有回头路了,“读了敦子和扶美的经历,我似乎明白了。” “此话怎讲?” “怎么说呢……”我想整理好思路,却不太成功,“和男女间的恋爱没什么区别。” “没错。世人一提起女同性恋,就觉得肯定是被男人甩了,自暴自弃的女人。或是被强暴过,患上男性恐惧症的女人。人们很容易有此类偏见。其实女同性恋只对女性感兴趣,不排除其中有男性恐惧症患者,但大部分一开始就对男性的身体没兴趣,自然地爱上女性,和异性恋的男性自然地爱上女性一样。” “读了你的书,我才终于认识到这点。” “同性恋经常被不合理地批判为不能生孩子,毫无意义。但男女之间也不是为了生孩子才相爱的啊。”她的筷子突然停在空中,“不过……好羡慕啊。” “羡慕什么?” “影二已经读了那本小说了吧。真好,我想读读看。” “说什么呢,那可是你自己写的!不对,是以后会写的,距现在十六七年后。” “和美保分开后,我经历了怎样的恋爱?”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才知道月镇你这个人的。” “我的事,美保连影二都没告诉?” “嗯,完全没有。” “我突然想到,莫非这其中有某种意义吗?” “什么意思?” “影二,您本来在二〇〇〇年的除夕,从那里时间滑动而来。您从羽田打给美保的电话,也许是事先定好的暗号。” “呃,你说什么?暗号?” “二〇〇〇年的美保会不会事先知道影二会从现在时间滑动回过去呢?” “怎么可能,姐姐怎么会知道?” “因为等会儿美保会回来啊,会和您,也就是四十岁的影二面对面。就算到了二〇〇〇年,她也不会忘记这种冲击性的经历吧。” “那、那倒是……但姐姐在电话里一句都没提过。” “那是当然。您想啊,就算一本正经地警告您这种奇异之事,影二您会相信吗?” “啊,那绝对不可能。” “是吧。而且就算事先告诉您,也无法阻止。所以,她就若无其事地给您上了一道保险。” “保险?” “她事先帮了您一把,告诉了您‘真笼庄’的名字。如果不知道这个名字,影二在连家人都依靠不了的过去世界里,就会无所适从吧。” 这一点我从未想到,却充满说服力。可我仍不能全盘接受。 “确实如你所说。” “美保装作若无其事,为您下了在过去世界行动的指示。” “那可是我打回老家的电话。如果姐姐真的知道弟弟即将陷入苦境,为什么不在我去羽田前就先联系我呢?” “您的想法正好反了。” “反了?怎么反了?” “美保正因为接到影二打来的电话,才想起来,二十三年前的八月,四十岁的弟弟从未来世界来到过自己面前。弟弟得以来到‘真笼庄’,是因为自己在电话里告诉过他。她第一次理解了其中的因果关系,故意让您在机场书店里找我的书,借机告诉了您这栋公寓的名字。” “等等,我完全不明白。你是说,我从羽田给老家打电话之前,姐姐完全忘记了这次时间滑动事件吗?” “应该一直都在脑中。可她并不理解时间循环,即所谓time loop和其中的因果关系,就无意识地认定了那是原因不明、自然而然发生的事,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然而,由于接到影二打来的电话,她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使命。” “time loop”这个词怎么突然冒了出来。“loop”指的是“循环”吧,还有“环状线路”的意思,这里是指循环于过去和未来,描绘出螺旋的状态。 为什么这个词突然从季里子嘴里冒了出来?刚才对时间滑动的解释中,好像一次都没提到。难道说…… 这本身又是个循环?从季里子口中听到时间循环这个词的我,循环到过去的世界中,由自己亲口说出这个词…… 刚才她解释时间滑动时直接借用了我亲口说出的(虽然我怎么回忆都没印象)这个词吗? 这又是新循环的诞生吗?我们的语言和行动全被纳入螺旋之中,是这样的结构吗? “那毕竟是距今二十三年后的事。美保要清楚回忆起来,需要某个暗号。” “暗号?” “就是那件毛衣。” “这个?怎么成为暗号?” “在从羽田打过去的电话中,影二告诉美保自己穿着那件毛衣。您说过,当时突然跳到那个话题,连自己都有些困惑。那肯定不是偶然。美保等会儿就要到家,和影二面对面。对她而言,来自未来的弟弟与这件毛衣凑成一对,正封存在她的记忆之中。‘穿着那件毛衣’在未来会成为关键词。在羽田打那通电话的目的,是为了给出让美保想起二十三年前的事的暗号。” “但那时的我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嘴上刚说完,我又意识到这可以用时间循环加以解释。身处再度开始循环的未来的我,为给出暗号,让姐姐说出“真笼庄”,于是从羽田往家里打电话。螺旋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越想越头晕。 “请不要想太多,那只是我突然想到的。不管真相如何,那都是无法证实的。” 确实,我们什么都不能证实。时间循环编织出的无限的梦,循环的未来和过去无法停留在同一时空。旋转、再旋转,描绘出螺旋。 第三节 吃过晚饭,洗好碗,姐姐还是没回来,已经晚上九点了。 “那个……”我看看手表,不安地抬起头,“你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不然家人会担心的吧?” “是呢。”季里子迅速起身。 我以为她肯定要回去了,结果完全猜错了。 “我去打个电话。” “呃?” 她毫不在意呆若木鸡的我,径自出了房间,十分钟后回来了。她说,自己用附近的公共电话打回家,告诉家人今晚也在外面过夜。 “在外面过夜……是指这里?” “当然了,我又没有其他地方可住。” “但是,这……”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不能让影二一个人在这里,要是不知情的美保回来了,会变成怎样?说不定美保会把您当成非法入侵者,要是她喊救命,其他居民会叫警察。那不就麻烦了?” “确、确实。” 要是被警察盘问身份,我怎么回答才好?就算报真名也不会被当真。我甚至能想象自己在警察面前支支吾吾的情景。 “那就变大麻烦了。” “是吧,所以我必须和您在一起,至少到美保回来为止。” 第四节 “说起来,”过了十二点,不自然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我忍不住问季里子,“你是双性恋,你家人知道吗?” “算知道吧。好像没怎么当真。”她看上去毫不担心,“大概是因为我在上幼儿园时,就宣布自己男生女生都喜欢。” “你还真早熟。” “我反倒没法理解为什么其他小孩不喜欢同性。我的宣言很轻率,但那时还小,父母就没当真,或许现在都是如此。他们要是当真了,就算关系再好,也不会允许我住在前任家教家里。” “那也是。” “所以,我有点羡慕美保。” “羡慕姐姐?为什么?” “美保和父母或许一生都无法相互理解,可还有弟弟,所以还有一丝安慰,对吧?” “不,你太抬举我了……你误会了。我什么都做不了。” “是吗?” “姐姐的爱情和异性恋者的爱情其实没有区别,在读你的小说之前我完全没意识到。更糟的是,我一直视姐姐为异类。” 没错,曾经骂姐姐是“变态”的富野香,我和她……有什么不同?在不理解姐姐这一点上毫无差别。我甚至还假装理解,并坦然轻松地换到了迫害姐姐的立场上,简直丑陋不堪。 对决意抛弃家人和故乡的姐姐来说,加深她的孤立感的无疑是,她一直当作好友信任的富野香的一句无心之言。或许我不会过分到像她那样说出轻蔑歧视的话语。可无论表面态度如何,不可否认的是,我同样站在把姐姐逼至绝境的加害者一方。 “虽然很丢人,还是得承认我曾经同样不理解姐姐的痛苦,还错误地认为只要她恢复成正常的性取向,一切就都能圆满解决了。” “现在也是吗?” “现在的影二也是如此。我自己都这么说了,当然毫无疑问。” “我是问,影二,您也是如此吗?” “我说了,我就是我,较之以前毫无改变。只是……” “只是?” “我开始觉得不得不改变了,现在开始也不晚。姐姐因为我才选择了不幸的婚姻,津门也受了牵连。如果可以改变过去,我会尽我所能。” “也就是,阻止后天父亲遭遇的那场事件?” “没错,做不做得到先不管。说实话具体怎么做才好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想和姐姐商量。” “我也觉得这样做比较好,希望能尽量帮您,哪怕是微薄之力。” 她的话让我觉得她很可靠。语气平静,却充满威严和力量。不知是第几次感叹了,我还是很难相信她是个十四岁的少女。 我突然想到,刚才季里子说羡慕姐姐,那句话应该是我的台词才对。 我羡慕被这位少女所爱的姐姐。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我一下混乱了。反了吧,我应该羡慕的是季里子,因为她被姐姐如此爱着,不…… 自己都有点搞不懂了。话说回来,这根本不是羡不羡慕的问题吧。难道是我太累了,思考变得散漫了? 季里子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站起身来。 “那么,您今晚先休息吧。” “呃,不,但是……” “美保回来的话,我会叫醒您的。周一起就发生了这么多事,不管怎样,得先好好休息。” “那倒是,可我不怎么困。” 我急着等姐姐回来,想睡也睡不着。这句话没说出口。 “反正,我先铺好被子,您躺着等如何?不用勉强睡着,让身体稍微休息一会儿也好。” 她都这么费心了,我再拒绝就未免太失礼了。 “好吧,那就听你的。” 我脱掉毛衣,躺下来。刚才还觉得很兴奋睡不着,但身体里积累了太多疲劳,再也没力气说话了,很快陷入了沉沉的睡眠,有种好久都没在被子里睡觉的感觉。要是姐姐回来了,季里子会叫醒我的。这种安心感伴着我入睡了。 但是……结果,姐姐那晚还是没回家。 第一节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猫,还被姐姐美保抱着。 因为是在梦中,我的视点并不固定,到处移动。一会儿感觉姐姐的手挠着我的脖子,我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会儿又变成了第三者视角,我正注视着抱着猫的姐姐。 抱着猫的姐姐身体略微前屈,一脸温和的表情。她在打盹,她怀中的我也在打盹。我以为是内容很乏味的梦——结果…… “过去,我很恨父亲。”姐姐开口了,对着怀里的猫,也对着第三者视角的我,“为什么不可以养猫?我问他,他也不肯告诉我理由,只是不停地说不行、不行。我怀疑父亲是想折磨我才反对的,因为根本没有理由。难道是因为我们家是料理店,考虑到卫生问题才这样说?应该不是,当时店里和住处是分开的。” 姐姐闭着眼继续打盹,嘴也闭着,可她又在继续讲述。其实,不记得是何时,也许是我成为大学讲师后打电话给她东京的住处时,她也说过相同的内容。 “如果父亲只是单纯讨厌猫,倒还能理解。但事实似乎不是那样。听母亲和其他亲戚说,父亲非但不讨厌猫,还很喜欢。很奇怪吧,他竟会反对,说绝不准我养捡回来的猫。为什么?是想折磨我吧。我只能想到这个理由。父亲讨厌我,因为我不是普通的女孩子,才反对我做想做的事,为的就是让我不开心。对此我深信不疑,曾经一直一直……如此。” 姐姐一直保持着睡着的表情和姿势,用让人痛心的声音继续诉说着。 “可是后来我明白了,父亲绝不是想折磨我,他只是害怕养有生命的东西。那段时间影二刚来我们家,就是祥一死后不久。父亲当然不会把自己的儿子和猫放在一起考虑。但即使是宠物,养的时候也会产生感情,更何况父亲很喜欢猫。就算每天宠爱,不知什么时候还是会迎来死别,那才是最令人痛苦的。父亲已经不想再悲伤了,才会如此反对。” “那些事莫非是母亲说的?”我问道。 “不是,是这段时间不觉想到的,我想起了那时候的事。” 打盹中的姐姐突然睁开眼,她的样子就像碰到了热气的雪花一般,迅速雾化了。同时,我从猫变回了人。 眼睛是睁开了,可我没能立刻把握自己所处的状况。整整思考了五分钟,我才终于想起自己误入了过去的世界。真奇怪,我在后宫町车站和沙滩上打盹时,一睁眼就立刻把握了现状,难道是因为窝在被子里,沉迷于逃避现实的舒适中不可自拔,迟迟不肯回归现实? 最让我困惑的是,旁边身裹毛巾被酣睡的少女。这……到底是谁啊?怎么都想不起来,我陷入了沉思。 这位与其说可爱,不如说有着成人美貌的少女,张着嘴,发出“嘎——呼——”的打鼾声。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热了吧,“唔”地发出不爽的呻吟,裹着牛仔裤的腿一脚踢飞毛巾被,四肢成大字形摊在榻榻米上,真豪放。 所谓美少女就应该有甜美优雅的睡相——这恐怕只是幻想。即使是美少女,该打鼾时还是会打鼾,也会有睡相糟糕的时候。这个道理我当然懂,可一旦亲眼目击,几百年的恋慕之情也会一扫而空吧。人类真是容易被印象左右的悲哀生物啊。 不可思议的是,现在这位一会儿叽叽咕咕说梦话,一会儿又用手指擦口水或蹭鼻子的少女,却与这种浑然天成的模样十分相称,不仅不会幻灭,还会让人觉得很有魅力。想到这儿,月镇季里子这个名字终于浮现在脑中。 此时的我第一次明白了姐姐的心情——被这位少女夺走心,爱上她的心情。 我保持坐姿注视着季里子。眼前这有失女性仪态、天真无邪的睡姿,无疑是属于十四岁少女的。可如果《茴香果实之酒》中的描写源于现实,这位少女已经诱惑了姐姐,和她相爱了。直到昨天为止,我还难以想象,但和季里子多少接触了一些后,很自然就接受了这一点。 据说人的视线中不仅能传达心情,还包含物理上的刺激,她大概察觉到了什么,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我们的视线对上了。 一时间,不只我,似乎季里子也僵住了。她大概是刚醒来,脑袋不清醒,没能立即理解状况吧。 她还是先我一步回过神来,挠着头坐起身,来回环视室内,又对着我正坐,低下头。 “早上好。” “你、你好。” 我想鞠躬,全身都痛了起来,特别是背上、腿肚子和膝盖。骨子里痛得厉害,我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没办法,这三天我合计走了六十五公里以上的路。刚走完时因为兴奋,还认为自己还能走,可毕竟这把年纪了,休息了一晚的身体开始发出悲鸣。 “到底怎么回事?” “呃?” “美保昨晚似乎没回来。” 这句话终于让我想起了姐姐。真是糊涂了,对我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却被这名少女的魅力夺走了心。真不愿这么想。 “似乎是这样呢……”我看看枕边的手表,早上八点多了,“果然还是跟谁喝酒去了吧,然后顺便就住在哪个熟人家了。” “那倒不会。如果是那样,美保会先回来这里一趟再出去,或者会联系我。” “姐姐很少不跟你打招呼就住在外面?” “是的,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到底是怎么搞的?” “难道是事故?” “我可不愿那么想。” 季里子站起身,朝浴室走去。更衣室兼盥洗室也在那里。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我以为她要洗澡,结果她拿条毛巾擦着脸走出来了。 “影二也赶紧洗把脸吧,我们该走了。” “呃,去、去哪里?” “去这附近的咖啡店,那里有报纸,还有电视。” 对啊,这房间里没有电视,姐姐也没订报纸。如果想看新闻,就只能出去。 “不在咖啡店也能看新闻,但不管怎样,我们都得吃早饭。啊,您不用担心。”季里子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黑色的钱包给我看,“我来付钱。” 她带着我走进商店街的咖啡店。店里挤满了穿着西服的客人,我还担心没位子坐,不过快到上班时间了,只稍微等了一下,店里就马上空了。 我坐在电视机旁的位子上,从报刊架上拿下当地报纸。昭和五十二年,八月十日星期三。所幸没有外处市发生交通事故的报道,电视上正好新闻节目播完,情报为零。 “看来,没发生什么事故呢。”我从平摊在桌上的报纸上抬起头,“到底怎么了?” “如果美保昨晚回家途中遇到交通事故,今早应该会登在报纸上。报纸上也没有其他大事件,那可能不是事故……哎呀!” “怎么了?” “这个,写错了吧。”季里子指着报纸上的天气预报栏,“上面写着全县范围内,今明两天都是晴天。其实从今晚到明早都会下雨,至少县东部是这样。这份预报是错误的。” 说起来,我记得在这个还没显示降水率的时代,天气预报不是很准。不过的确如季里子所说,这则预报错了,因为今晚会下雨。不知道外处市如何,至少后宫町肯定会。这也意味着就快到父亲被杀的明天了。 “知道未来真有趣……抱歉,现在可不是说有趣的时候。” “没关系,不过……到底怎么了?这可完全不像姐姐的作风。” “难道是被绑架了?” “呃,绑架?被、被谁?” “比如说被父亲,用绑架这个词好像不太好。比如他跑到美保工作的地方,强行把她带回了老家。” “那……”我一瞬间紧张了,但马上想到一个理所当然的道理,摇了摇头,“不,不会那样的,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 “如果是那样,现在后宫的老家肯定一片骚乱,那么,我——这个时代十七岁的永广影二不可能不知道。可我二十三年前完全没有姐姐被父亲强行带回家的记忆。” “这样啊,原来如此,是呢。后天,不,就是明天了。父亲被杀,在新闻上得知此事的美保回到老家担任丧主。接下来会变成这样吧。” 告诉她这些未来的明明是我,她却不带一丝怀疑地复述,真奇怪。当然我很感激她完全相信我。 “为了出席葬礼回到老家的美保,那时有没有哪里受了伤呢?” “呃,没,心理上不知道,但身体上没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如果有,我肯定记得。” “那么,我们可以放心了,她肯定没碰到交通事故什么的。前提是影二的时间滑动不会干涉过去,改变历史。” “对啊,真复杂。现在要怎么做才好呢,你能否想到她会去的地方?” “唔……想不到。我听她说过在街上碰到学生时代的朋友,但那之后怎样就不知道了。对了,我给短大打个电话看看,或许能知道昨天美保什么时候下的班。” 季里子与正好端来早餐的服务生擦身而过,她朝店内粉红色的公用电话走去。那也是不能用电话卡的机种,设计不美观,而且感觉很重。 “啊,你好,不好意思。”声音偶然会传到桌子这边,详细内容听不清,“哎?”她发出好几次惊讶的声音,“嗯,嗯,这样啊,知道了。谢谢你了。” “怎么样?” “美保她……”回到桌边的季里子压低声音,“今天请假了。” “哎?” “就在刚才,八点多的时候,电话里请的假。” “真的吗?” “顺便说一下,美保昨天跟往常一样,稍微加了下班,大约六点左右就离开短大了,好像没有跟同事去吃饭的迹象。” “那么,姐姐现在在哪儿呢?” 虽然搞不明白怎么回事,季里子和我还是先把早餐塞进肚里,然后回到“真笼庄”。姐姐既然今天不上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不,说不定已经回来了。我抱着这种期待,但回去后,房里空无一人。 “至少……”季里子把铺在地上的被子叠好,收进壁橱,然后搬出矮脚桌,开始泡茶,“既然美保联络了单位说要休假,那她应该没事。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本人的意志。” “你是说……她果然还是被绑架了吗?” “或者,被叫出去了。比如,父亲提出有事想谈。不过,父亲到底怎么知道美保的地址的,这点还不清楚。” “如果是那样,我刚才也说了……” “嗯,我知道。但您父亲说不定瞒着家人呢?如果是那样,十七岁的影二不知道事情经过也不奇怪。” “或许是那样吧,可我很难认同。首先,我很难想象父亲会提出有事想谈。父亲是个父权至上的老顽固。他的思维模式是,自己说的肯定是对的,该让对方上门道歉。要他提出妥协根本不可能。就算父亲想打探是否能相互妥协,姐姐也像是会听的人吧,正因为知道这种谈判一开始就不成立,姐姐才彻底放弃,决心和家人断绝关系的。” “被你这么一说,确实,就算对方想打探,会答应谈判也不是美保的作风。徒劳就是徒劳,她就是能果断下结论。” “没错,这方面和父亲很像。那么,姐姐到底是去见谁了呢?啊,当然不一定是去见谁了。” 沉默降临。季里子轻轻挠着头,突然快速起身,朝浴室走去。她一回来就从衣柜里取出毛巾和内衣。 “得出结论没这么快,我先去洗个澡。” “哎?” “昨晚打算通宵的,结果穿着衣服睡着了。”季里子扯着t恤的布料给我看,“难受死了。” 看来季里子经常想来就来,还在房里备着自己的换洗衣物。她是只有暑假如此,还是平日就和姐姐维持着这种半同居状态,我不得而知。 季里子重新热好昨天的洗澡水,一刻不耽误地进了浴室,没有一丝介意我的样子。屋子很小,窗户又关着,更衣室里衣物的摩擦声听得一清二楚。过了好久,终于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她似乎淡定自若,我可冷静不下来了。 我一个劲地祈祷千万不要发生什么疯狂的事,其他的女性还好,要是和季里子犯了错,姐姐会伤心的。这是我死都不愿意看到的。不过,正是禁忌的关系才充满了诱惑。 她用毛巾擦着头发,走了出来。大概很热吧,她只穿着薄薄的吊带衫和热裤。我本来就郁闷,这下眼睛更不知该往哪里放了。她雪白的皮肤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身躯如小男孩般纤细,与女性的玲珑有致无缘,却酝酿出愈发妖艳的诱惑力。 “关于明天会发生的杀人事件。”季里子对我的苦恼毫不知情,突然提起话题把我拖回了现实,“根据您昨天所说的,感觉除了美保,永广家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可以这么说吧。父亲的死亡推测时间里,津门和母亲一直在店里,我则在朋友家。” “昨天我忘了问,各位离现场分别有多远呢?” “从我家到沙滩,唔……走的话,十分钟应该够了,我所在的朋友家就更近了,走五分钟左右。” “假如准备好自行车,在很短的时间内往返现场,也是有可能的吧?” “嗯,但先声明,我不是犯人。” 十七岁时的我不可能有那种胆量。不要说把父亲叫出去了,就连在自己家,都不敢和他说话,更不要说杀他了,绝对不可能。就算真把他叫了出去,我即使有勇气站在父亲面前,一旦察觉到有发展为争执的苗头,大概会拔腿就跑。 “动机呢?” “呃,动机……是指我的吗?” “不止您,还有所有家人,或者别人的也行。关于父亲被杀的理由,您心中有什么线索吗?” “完全没有。你要知道,父亲既不吸烟,也不去夜店。即使因为工作,偶尔被客人劝两杯,他也不是那么喜欢酒,玩女人就更谈不上了。他连个称得上兴趣的兴趣都没有,满脑子都是工作。或许我不该这么说,可他真的是个无趣的人,所以他跟人的交往也很少,会引发纠纷的事情就更难想到了。” “那么,会跟他产生纠纷的人,就只有美保了吧?” “可以这么说,不过姐姐的不在场证明是成立的。” “会不会有因为美保而对父亲抱有加害之意的人呢?比如说影二本人?” “说我对和姐姐对立的父亲没有反感,肯定是骗人的。但因此就想和父亲谈谈的想法我是不会有的。采用正面进攻,我这种胆小鬼还远远不够格。” “津门,或者母亲呢?” “对于父亲独善其身的态度,母亲一般都默不作声。基本上,她不会站在姐姐那边,而是站在父亲的立场上。关于这件事,很难想象她会对父亲有意见。所以,特地把父亲叫出去,还不小心杀了他的人,应该不存在于家族内。” “真的是那样吗?” “什么意思?” “影二您读推理小说吗?” “偶尔。” “这是推理小说中常有的模式。昨天一个劲儿地说科幻、科幻,今天我又要改变宗旨,走推理小说路线了。这么饶舌,还请多多见谅。” “不会。”跟我想的一样,她果然是个大书虫,“推理小说怎么了?” “小说和现实中的搜索也基本相同。发生杀人事件的情况下,最先被怀疑是犯人的,是具备了什么条件的人呢?” “条件?是否有动机的意思吗?” “简单说来就是那样。具体而言,因为被害者的死亡,会得到某种特定利益的人,会被最先怀疑。” “得到利益……” “比如说,可以继承故人遗产的人,或者情敌。总之,因为被害者之死,有所得的人是谁,这是搜查和推理的基本原则。” “但是,因为父亲的死得到利益的人根本不存在。他又没什么遗产。” “有店啊——永广亭。” “你难道在怀疑津门?那不可能。无论怎样,父亲都打算让他继承。” “但那是以和美保结婚为条件吧?” “没有那回事。对父亲来说,那的确是最理想的发展。但他经常挂在嘴边的是,就算津门不和姐姐结婚,他也会慢慢地把店让给津门或者其他人。告诉我这些的不是别人,正是姐姐。” “那是指,呃,未来的美保吗?” “没错,随着时间流逝,她也终于承认了这个事实。对于姐姐的顽固,父亲比谁都清楚。他知道姐姐不可能继承家业,早就放弃了,应该也是以此为前提跟津门商量店的未来的。” “原来如此。” “津门完全没有杀父亲的理由,就算默不作声,总有一天店也会是他的。” “但是,也有默不作声就绝对无法到手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美保。” “呃?” “津门如何看待作为女性的美保?不是未来,而是现在。”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正式问过他。不过,父亲提出让他和美保结婚时,听说他好像表现得很积极。没准儿他很恋慕姐姐。” “倘若津门爱慕美保,她现在和家人断绝联络,音信全无,这样下去只怕无缘再见。对津门来说,察觉这一点不算难吧?” “是的,那时连高中生的我都觉得很紧张,搞不好这一生都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您不用担心这个,因为……啊,说这个会跑题的,还是先不谈。”季里子停下来,隔了一会儿才道,“比如说,津门无论如何都想见到美保,而且希望她能回老家和自己结婚——如果是这样,又会如何呢?” “如何……”完全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当然也有这种可能性,虽然不确定。” “我想,这莫非就是动机?” “动机?”我呆住了,“什么的动机?” “杀人动机。” “什、什么意思?” “刚才不是说了,因为父亲的死得到利益的会是谁。如果津门爱慕美保,以杀人事件为契机,就能实现愿望,对吧?” “等、等等!”我吓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你是认真的?” “您也一样。影二,您绝对没把美保当姐姐看,没错吧?”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如果被其他人指出这一点,我或许会勃然大怒,但对方是季里子,我反而有冲动,想让深藏在心里的东西曝光。 “美保不是真正的姐姐,而是表姐,因此自己可以和她缔结婚姻。想见美保,可这样下去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了。十七岁的影二焦虑不已,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主意:要是父亲死了,而且还是会上电视的死法,吓了一跳的美保说不定就会回到老家……” “住口……”我想怒吼,却只发出微弱嘶哑的声音。我有些眩晕,不是因为季里子的假设不着调,而是因为当时的自己确实陷入了这种妄想。要是父亲突然死掉,姐姐就没法继续隐藏去向,说不定就会回到自己身边。 没错,要是父亲死掉——我的这个愿望如果称之为殷切,也太过黑暗了。只要父亲从这个世上消失,姐姐就能回到老家了,也不会再有无聊的争执,尽是好事。我确实这样想过,还自嘲那是可怕的妄想……不。 不,那真的只是妄想吗?难道是我杀的吗?十七岁时的我,对父亲……举起巨大的石头,砸向他的头,然后亲手把他一动不动的身体拖向海岸边。一瞬间我被这种错觉攫住了。不,真实到很难想象那是幻觉…… 季里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嘟囔道:“我很坏心眼吗?” “不……我……”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满身大汗。我刚刚开始期待父亲能够死去,他的遗体就真的被发现了,那时的冲击,那种罪恶感,一下子涌上回忆。 那时起,我一直认为自己对父亲的死,以及遗体现场的谜团毫不关心。其实不是那样的。那是罪恶感的反作用。 这场悲剧难道是自己的错?对十七岁的影二来说,那太现实了,无法当作错觉抛弃。因为我的妄想,使父亲不得不死去,我怎么都抹不去那种罪恶感,只好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跟我没关系,我对父亲这个人本来就毫不关心,对他的死也没兴趣。我强迫自己这么想,封印了自己的内疚之情。 “虽然有点跑题。”季里子的手碰到我的手臂,我一下子恢复了自我,“我刚才本想说的事,现在就告诉您吧。美保打算等影二成为大学生,就去偷偷见您。” “呃?”她说,“要是弟弟考上了东京的理想的大学,就能背着家人去见他,要想办法和他取得联系。所以,影二您觉得无法再见到美保,那是错的,错的。” “但是、但、但是……”对于父亲的死,我或许太后悔自己自欺欺人的态度,语气听起来像是我真的不小心杀了人,“我确实不知道姐姐的心情,可我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去杀父亲。应该说,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没有那个胆量。” “我稍微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会这么想。犯人把父亲的遗体拖到海岸边,是为了什么呢?问题就在这儿。” “怎么回事?” “昨天我说过,这场事件恐怕是偶然,现在这个想法也没有改变。但是,把遗体拖到海岸边这个行为另当别论,因为其中有明确的意志和理由。从结果上说,或许不小心杀掉父亲的犯人,突然想到要利用这个事实。” “利用……” “具体而言,犯人想把父亲的死作为诱饵引美保回家。这不是杀人动机,而是弃尸的动机。” “你说的,我不是不明白……但是,有必要搬到海岸边吗?如果是那个理由,把遗体放在现场不管,效果也一样。” “不小心杀掉父亲的犯人心情大概摇摆不定吧。一开始他想处理掉遗体,才将遗体拖到海岸边。他可能想准备好重物和船,将遗体完全沉进海里。但将遗体搬到海岸边时,他脑中突然浮现出刚才我讲的方法:不处理并就此放置。这样自己也可以获利。于是他改变了方针。” “但是,沉进海里和放在岸边,有什么差别吗?” “假设处理遗体成功了,父亲可能被当作失踪处置。那便不足以产生让美保回家的冲击力。按常识考虑,让人类的尸体完全沉没比较困难,尸体终有一天会浮上来。但那需要时间。既然事件暴露需要时间,美保回家的时间也会被推后,想早点见到她的犯人选择了把尸体放在显眼的地方。” 我不觉佩服起她这番奇妙的假设。但我没有光顾着佩服,如果她说的是对的,那就意味着,犯人不是津门佳人,而是十七岁的影二,也就是我。 “如果那是真相,犯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把父亲叫去海滨的?” “那就不知道了,但肯定是关于美保的事。” “可那通电话打来时,我和母亲都在场。” “说起来,津门呢?那时他在店里吗?” 我试着回忆店里现在(或许要说二十三年前)的样子:“好像不在。” 不会错的,那时在店里的确实只有母亲和我。虽说是以前的事,但毕竟那是我目击到的父亲生前的最后一个画面。不可能弄错。可是,等等。 “等等,我记得父亲出门时对津门交代准备事务的情景。也就是说,电话打来时,津门不在,但那之后他来到了店里。” “如果您的证言正确,那嫌疑犯候补就只剩下津门一个人了。”季里子光着脚在榻榻米上伸长腿,靠在衣柜上,然后抱起手臂,“不,不一定是那样。” 我等着她继续说,她却陷入了沉思,漫长的沉默降临。 “接下来我要说的只是一种假设,希望您这样理解。”听完她这段开场白,我以为她肯定会继续讨论事件。我错了。 “如果,现在的影二想和这个时代的女性做爱……” “呃,喂,突然说什么呢?” “只是个假设。您觉得能做到吗?” “什么觉不觉得,你……” “对方是我或者别人都可以,如果影二想和对方发生肉体交涉,肯定做不到。” “当然了,这种事怎么可能。” “不是精神上的抵抗,而是物理上的不可能。” “物理上?为什么?” “因为性交导致怀孕,会怎么样呢?” “呃,啊!” “胎儿的父亲是来自未来的男性,现在这个时间点上,还未进行性交的十七岁影二也存在,于是产生了矛盾。” “这样啊!”我终于明白了季里子想说的,“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和昨天的圆珠笔是同样原理?” “没错,这个时代的人无法触碰影二带来的圆珠笔。如果强行触碰,圆珠笔就会消失。在这个时代的纸上也无法写字。从未来带来的东西,只可能存在于影二身边,而不允许与这个时代的物质接触。至少,可能留下可见结果的接触会是这样的。” “可见的结果……” 这句话让我豁然开朗。三天前的晚上刚到竹廻机场时的景象浮现在眼前。在自动贩卖机前排队买机场大巴的车票时,我从队伍中抽身,肘部不小心撞上后面的男孩。本该流着鼻血倒在地上的男孩,下一秒就平安无事地和母亲一起买车票了…… “出了那种事啊。”对于我简单的说明,季里子点点头,露出深感兴趣的表情,“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现象,和那支圆珠笔无法在这本大学笔记本上写字是一个道理。影二不可能伤害这个时代的人,因为如果伤害到对方,会留下伤痕。” “那就是可见的结果吧。” “做爱的结果是胎儿。假设我现在对影二热情相逼,会怎么样呢?影二的身体会和圆珠笔一样暂时消失吗?还是说,男性生殖器无法勃起,或者女性生殖器会打不开,变成无法进行性交的状态?” “应该不是后者吧。”大概是被季里子淡然的口吻带动了,我也不知不觉地认真回答起来,“我自己应该不会消失。和圆珠笔的情况不同,小物件可以变个戏法,但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那可就麻烦了。月镇你或许能接受这个状况,但考虑到随时可能被第三者目击,我的肉体应该不会消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很有说服力的解释,可真是那样吗?我想试一下,可以吗?” “你怎么能……”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有些怯弱了。我突然闻到了一阵甜甜的香气,是季里子身上散发出的香皂的香味,我脑袋有些晕。通常要是碰到这种状况,身体应该会有反应,但我完全感觉不到兴奋。也就是说…… “好像不行呢。果然有什么抑制机能。” “是吗?对不起。” 季里子将身体靠了过来,她的动作太过自然,我反而无法拒绝。等我恢复神智时,她的嘴唇已经离开了,我的嘴上依然留着湿湿的触感。 “真的呢,没有消失。身体的状态还是没变?” “是说没觉得兴奋?嗯,是没什么反应。” “心情方面如何呢?” “心情……” “什么都……”季里子再次把嘴唇靠了上来,这次留下了舌头光滑的触感,又离开了,“感觉不到吗?” “那个……这么说可能有点扫兴,做这种事,对月镇来说不是对姐姐的背叛吗?” “我只是好奇而已,这个借口也不行?” 她的笑容天真烂漫,和她太过成熟的言行完全不配。我反复确认了无数次,她才十四岁。 “您昨天说自己是单身。在原来的世界没交女朋友?” “完全没有,至少现在是。” “那么,曾经有?” “有……吧,不好说,至少没有深入交往的经验。” “为什么呢?” “为什么……没有遇到吧。” 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的季里子的瞳孔近在眼前,我心神不宁起来。对了,并非没有遇到,也曾有过让我感到命中注定的女性。对方也委婉地表现过好意,可全都没有发展到深入的关系。 那是…… “我现在对美保的感觉,影二也感到了吗?” 奇妙的既视感袭来,这到底是什么?我突然明白了,我在被诱惑。就像《茴香果实之酒》中敦子和扶美初吻的场景。敦子快要迎来期末考试,身为家教的扶美来到她的房间教她功课。途中,敦子突然喃喃道—— “我现在精力超集中。” “哎呀,”扶美纯粹觉得开心,“那就好。” “所以,现在你对我做什么,我都感觉不到。嗯,就算被挠痒痒。” “真的吗?” “真的,不信,扶美你挠我痒痒试试,来。” 扶美觉得好玩,对敦子挠痒痒。两人之间的肌肤接触解禁了。敦子一次次表明自己集中精力学习,什么都感觉不到,让扶美做出各种举动,直至接吻。 在扶美看来,那只是开玩笑的进一步发展。但接吻后,她却完全陷入了敦子的诱惑中。 不过,《茴香果实之酒》是从敦子的视角写的,扶美的内心是如何感知的,我不得而知。 在敦子眼中,扶美似乎产生了动摇,这份动摇变成了解放真实自我的喜悦,两人便发生了肉体关系。 “对姐姐,先是让她挠你痒痒吧,和现在对我的战略上有共同之处。我指的是诱惑的方法。” “是的,哎呀呀,我对美保那么做的事,影二知道啊?” “我读了那部小说。” “原来如此,我把实际体验直接写进作品里了呀。唔,好像太随便了。” “我刚才就想问,你爱姐姐吧?” “当然爱她。” “那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我刚才也说了,我对美保的感觉,对影二也有。我将影二和美保同化了。” “同化?” 季里子离开我身边,打开衣柜的抽屉。她拿出的是毛衣。衣身纤细,是女式的。和我昨晚脱下来叠在公文包旁的毛衣花纹完全一样。 “这……难道是姐姐织的?” “没错。”季里子轻松地套上毛衣,钻出脑袋,“它们是一对呢。其实,我还想把手表给你看的,不过美保戴着。” “两个都是和我的凑成一对的吗?” “昨天我这么说时,影二好像很吃惊。您不知道吗?” “完全不知道,直到现在才……” “看来,美保一直没打算对影二本人说。” 是的,姐姐一直默不作声,二十五年来关于这块手表,二十七年来关于这件毛衣,一直保持沉默。她有和我成对的东西这件事,她不曾提起一句。 “为什么姐姐……” “因为她想拥有连接影二和自己的纪念之物。毕竟暂时见不了面,至少到影二顺利进入东京的大学为止都无法见面。她知道这一点,所以想把能感觉到您的东西带在身边。” “为什么啊……” “因为没把您当作弟弟吧?” 季里子自始至终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淡淡的低音让人感觉不到揶揄的意思,反倒有一丝高兴。但是,怎么会呢…… “就像我也没把她当作姐姐一样?” “正是那样。” 我至今为止没有和任何一位女性深入交往,原因就在此。无论遇到如何优秀的女性,我都会不自觉地将她们和姐姐比较。即使是奉承,四十五岁的姐姐也谈不上美丽。至少和以前比起来差多了。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别的女性感兴趣,无非就是因为我依然迷恋着已经不如以前美丽的姐姐。 “影二,您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 我呆住了,是个谜的明明是季里子才对。 “我吗?为什么?” “刚才您问我爱不爱美保,我爱她,我也被她所爱。但是,即使在我的面前,美保也毫不隐藏对您的思念,毛衣和手表都是如此。对于和自己分居两地的影二,她正抓紧一分一秒倾注爱意。所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见见您。” “你把姐姐的心情说得好像真的似的。但她只能爱女性,至少我一直都这么认为。还是说,她和月镇一样,是双性恋?” “就我看来,美保对男性完全没有兴趣,是个纯正的同性恋。不过,只对影二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说穿了,影二对美保来说,或许不是男人。” “不是男人……那是什么?” “唔,比如,猫?” “猫?”我呆住了。 无论听到多么意外的回答,都要忍住,我是这样告诫自己的,可万万没想到是猫。比起吃惊,更多的是茫然。这小丫头真是的,完全猜不到她下一步的言行。 “美保很喜欢猫。” “这我当然知道……” “对美保而言,影二是接近于猫的存在,我突然想到这一点。” “你是说,我像猫?”我想起今早刚做的梦,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这小丫头,难道看穿了我的内心?她偷窥了我脑中的东西,还调查我刚做的梦的内容。虽然觉得这不可能,但面对她那混杂着纯真与狡猾,而又无比美丽纯净的眼神时,我无法立刻否定。而且,连时间滑动都发生了,那读心术也…… 等等,我突然想到,那或许不是单纯的偶然或者读心术,可以有其他的解释。 不是别的,正是时间循环。由于我从二〇〇〇年时间滑动到一九七七年,未来和过去陷入了循环,也就是在兜圈子。至少这二十三年间,我被关在过去与未来的螺旋状时间循环中。 那么,我今早梦到自己变成猫,是因为曾听过季里子刚才那番话,对此有印象。在时间循环中,过去与未来的因果关系经常逆转。季里子并没有偷窥我脑子里的内容,而是我记得她说过的话。没错,本不知道时间滑动这个词的我,在误入这个世界时无意识地用了“滑入”这个词,和这是一个原理。 “我和猫,有那么像吗?” “不是影二的外表,而是美保的感觉。对她而言,猫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只是一起生活的重要伙伴,影二也是如此。” “我还是云里雾里。” “影二对美保而言,像猫一样,既非男人又非女人。” “你能再说得简单点吗?” “美保曾经还有一个弟弟吧,好像是病逝的。” “嗯,是祥一。因为他的离世,我才成了永广家的养子。” “详情我不清楚,以前听说美保对祥一怎么都无法喜欢。” “呃……”我被这句意外的话吓呆了,“怎么可能!” “你为什么惊讶呢?” “因为……因为姐姐从小就很疼我,那肯定也很疼爱祥一啊,对她来说都是弟弟。” “这个啊,美保说,她觉得祥一是‘男人’。” “男人……是指性的意思吗?” “我想也有那个意思。” “但是,祥一死时还是个小孩,十岁左右。” “当然不是指感觉到了性方面的威胁。与年龄无关,与祥一的人格也无关,重要的是美保如何定位祥一的性别。这或许只是我的想象,祥一本人的人格并没有问题。而且美保肯定并不讨厌他,但对她而言,祥一到底还是男性,不知不觉就怎么都喜欢不起来了,也许是不习惯吧。” “不习惯……” “如果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外人,就算对方是男性,美保也能轻松地对待。她并没有男性恐惧症,也没有性方面的兴趣。可如果对方是家人,情况就不同了。怎么说呢,正因为日常接触度很高,所以无法轻松地对待。” “那么,对方如果是我呢?” “影二在户籍上是弟弟,事实上却是表弟。刚才也说了,如果有那个意思,缔结男女关系也不奇怪,也就是无限接近于外人的家人。这种微妙的立场,或许是美保感觉影二不是‘男人’的原因之一。” 说实话,我无法完全理解季里子的说明,反而越来越混乱。一直以来,我深信姐姐对我关爱有加,只因当我是祥一的替身。 “那么,美保和影二能做爱吗?我不知道。应该做不到吧。她是个对男性身体没兴趣的同性恋。但影二和其他男人不同,是无限接近于‘女人’的存在。用刚才的比喻,影二对美保而言同猫一样,既非男又非女。可影二到底是人而不是猫。硬要说的话,感觉像是能让她安心的存在。” 我被季里子绕来绕去的说明弄得有点烦躁,同时又有种全身战栗的感觉。那与我从懂事时起,每当想到姐姐就希望自己生为女儿身的心情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所以,您不妨这么想,”季里子再次把身体靠过来,手臂缠上我的脖子,“现在,我被美保附身了。” “这就是……刚才你说的同化吗?” “嗯。”她的嘴唇靠近,“或者,把您设定为被美保附身如何?” 我来不及询问那是什么意思,视线被遮挡,柔软的触感支配了我。 “看。”她在我耳边低喃道,“您也穿上那个吧。” 我花了一会儿时间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叠着的毛衣。我模仿刚才季里子的动作,轻松地套上毛衣,钻出头来。 “我们终于重逢了。”她说话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我身上的毛衣。我晚了一秒才意识到这点,以及季里子不是作为季里子,而是代她身上姐姐的毛衣说话。 季里子的手触到我的毛衣,眼睛怜爱地注视着它。本来一被她触碰就会消失的未来的毛衣,此刻却从容地接受着季里子的爱抚,留了下来。 当时的我还没余地思考这一状况的奇妙之处,只是被毛衣奇妙的命运迷住了。这两件自织好后二十七年都没机会见面的毛衣,终于穿越时空重逢了。 说不定,我和姐姐的关系也是如此。无论我多爱美保,都无法与她结合。如果想结合,就只能用穿越时空这种不合常理的方法。在我和美保之间,必须放上一个过去世界的季里子。被美保附身的是我,还是季里子?已经无所谓了。 在我发呆的间隙,季里子从壁橱里拿出被子铺好,让我仰面躺下。我一下恢复了神智,无意识地想推开她。季里子悠然地对我笑着。 “我经常对美保做的事,接下来要对影二做,完全没问题,对吧?” “什么?” “我说的是现在影二的特殊状况。作为男人无法启动自己的功能,那作为‘女人’的话……” 她堵住我的嘴。随着舌头的动作,唾液一点点流了进来。 “可以的,可以相互爱抚。影二没有像圆珠笔那样消失,我们可以像这样相互感觉对方的肌肤,这就够了。即使不做让性器结合的粗俗行为,女性之间也可以经常这样相互爱抚。” “但是,我不是女人。” “普通男女的性爱和女同性恋的性爱,有什么不同?” “呃……” “没什么不一样,除了插入行为。那么,这就是女同性恋的性爱。至少插入行为之外的都能做到。现在您不是永广影二,而是永广美保。这样想就行了,对吧?” 真的是那么简单的事吗?我虽然有所怀疑,却没有说出来的气力,只是默默地接受季里子的爱抚。 我忽然想到一件奇怪的事。季里子——这名少女真的只有十四岁吗?或许肉体确实如此,但现在少女的意识之中,会不会进入了成人的人格?比如说…… 比如二〇〇〇年,三十七岁、已经成为作家的月镇季里子的意识,时间滑动到这名少女的身体中?我是身体回到过去,但她只有意识附身在十四岁的自己的肉体上。我陷入了妄想。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衣服被脱去了,或者是自己脱的?季里子裸着身子,扑在我身上。 她吮吸着我的脖颈。手指抚摸着我的肌肤。 我突然联想到,这是《茴香果实之酒》里扶美委身于敦子爱抚的场面。方才季里子说让我变成美保,而我并没那个心情。 但不可思议的是,我现在毫不费力就让自己带入了欠冢扶美这个架空的角色,或者说与她同化了。 轻易得可怕。 第二节 “刚才,我稍微提到过。”全裸趴在毛巾被里的季里子突然嘟囔道,她的肩膀还露在外面。现在要是姐姐回来了怎么办?我一边缩在被子里打瞌睡,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着。 真是不可思议的体验,暧昧不明,该不该称之为性行为都不知道。由于时空的抑制功能,我一直都无法插入,毫无结果。但是,要说什么都没发生,也不是。确实发生了什么,那是超越了与季里子肌肤相亲的某种东西。 “如果把美保带回家是犯人的目的,嫌疑人候补就只有津门和十七岁的影二。有机会打电话叫父亲出去的只有津门——差不多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但符合动机的犯人或许还有一个。” “谁?” “不是别人,正是父亲自己。” “呃。”她的一句话把我拉回了现实,“什、什么?” “或许,父亲为了把美保带回家,牺牲了自己。自己死了,而且还是他杀,就算是顽固到极点的女儿也会回家吧。” “怎么可能!父亲不可能做那种事。况且,如果父亲是自杀,又是谁把他的遗体搬到海滨的?” “那正是关键。” “呃?” “他自己用石头砸头并非不可能。作为自杀方式,这确实很特殊。但即便用这种方法,还是有可能不被警方当作杀人事件。父亲为了制造自己死后遗体被搬运的事实,确保被看作他杀,或许事先拜托某个人做搬运工。” “谁?是谁?” “和父亲利害关系一致、希望美保回去的人,比如津门。” “津门把父亲的遗体……” “这样一来,即使在死亡推测时间里,津门有不在场证明也没关系。关店后再去堤坝,把气绝的父亲拖到海岸上就行了。” 如果是这种方法,我也有嫌疑。就算有不在场证明也没用。因为我不用亲手弑父,只要事后去海边就行。当然,我没有做过这件事的记忆。 “但父亲绝不可能自杀。自己死了就没意义了。父亲表面上虽然很逞强,其实心里很希望姐姐回来。如果亲自迎接她回来的自己都不在了,那就没意义了。” “是吗?可永广亭会迎接美保的。” “月镇,你误会了。对父亲来说永广亭确实很重要,因为那是付出努力建起来的店。但为了守护它,自己就得死,这就本末倒置了。父亲不是那种人。” 辩解的过程中,心情有点复杂。如果是过去的我,会怎么想?是不是肯定误以为对父亲来说,店才是最重要的;以为他是个为了店什么都可以牺牲的人,甚至不惜牺牲姐姐的人生。现在,到了父亲的年龄,我终于明白了,父亲不是那种人。 “他也许会想不通,以为要守住店只有那个方法。” “不可能。父亲才四十岁,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要是步入晚年,处在不知是否活得到明天的状态,倒还说得过去。现在的他,何必要武断地认为自己不死,全家就没有未来呢?” “原来如此。”季里子很快退让了,“那倒也是。” 莫非这根本不是事件的假设?我突然猜测起来,莫非季里子通过提出自杀这个设定,再次向我确认,对我而言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这只是妄想,但这名少女身上,有着超越妄想的某种东西。 第三节 那天,到了晚上,姐姐美保都完全没有回家的迹象,于是,终于…… 终于迎来了事件当天——周四的早晨。 第四节 如果可能,我想和姐姐谈过以后再去,可已经没时间了。昭和五十二年,八月十一日星期四,我离开“真笼庄”,去坐上午七点半去后宫町的巴士。走路去巴士站用不了三十分钟,但因为个性使然,我早上五点刚过就出了门。车票钱是向季里子借的。虽说是借,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还。 “我也去。”季里子锁上房门,“我陪您到巴士站。” “你还是在房里等着比较好吧。说不定姐姐突然回来,或者可能会联络你。” “没关系。等会儿我去联络美保。” “什么?”我的声音打破了大清早的寂静,“什么意思?你知道姐姐在哪儿?那为什么至今都不告诉我……” “不是知道,只是早上醒了后,前前后后寻思了一番,突然想到的。当然只是猜测,等会儿要马上确认。” “这样啊,总之有线索就好。” “您要怎么做呢?如果找到了美保。” “怎么做……什么意思?” “让她去后宫町比较好吗?说是援军可能不太合适,不过为了阻止事件发生,如果能赶在作案时间之前……” “还是别那样做的好。我不能保证可以阻止杀人,说不定父亲最终还是被杀了,还是让姐姐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比较好。” “对喔,原来如此,没错。” “不过前提是姐姐今天确实上班了。” “这方面,请放心交给我。” “姐姐会相信吗?姐姐和月镇不同,并没有亲眼看到现在的我,就算跟她说是从未来来的,她也不会相信吧。” “确实,要是有什么证据就好了。啊,对了,把那件毛衣交给我,我拿给美保看如何?” “是因为这件毛衣确实来自未来。虽说这是证据,但这个时代十七岁的影二还有一件在老家。” “这件美保应该想碰也碰不着。只是给她看,有我在旁边盯着,应该不要紧。” “你说什么呢?就算你想拿去给姐姐看,月镇你自己也碰不到这件毛衣吧。” “对喔,哎?但是……”月镇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胸口,“昨天,我碰到了这件毛衣,我记得它没有消失。” “怎么可能?”我想起季里子抚摸它时,我确实穿着它,“真奇怪,既然月镇碰不到我的记事本和圆珠笔,也理应碰不到这件毛衣才对。” “不好意思。”季里子用指尖轻轻捏起毛衣的一角。 没有消失……难道我错穿了姐姐的毛衣?不可能,尺寸差太多了。那又是怎么回事? “不好意思,影二,能不能再借我一次记事本和圆珠笔。” 我照她说的做了,和前天实验的结果一样。季里子试图触碰记事本和圆珠笔,它们就会消失。她一缩回手,它们又会出现。 “到底有什么不同呢?这件毛衣也是从未来带来的啊。” “我想了很多种可能性。”与不知所措的我不同,季里子自始至终都很冷静,“有一种可能性,这件毛衣是特别的。” “特别?怎么特别?” “那就不知道了。可能有什么规则,但以我们的知识和情报,还不足以将其完全体系化。我的结论或许太直截了当,不过我想,就这件毛衣的特殊性,无论如何都必须把它给美保看。它是距今二十三年后,让美保联想起这次时间滑动的关键。” “我在从羽田打给姐姐的电话中,告诉她毛衣的事,让姐姐想起来?” “正是那样。” “为此就将毛衣特殊化,时间滑动现象还真够通融的。” “您可能觉得难以释然,或者觉得这种想法太利己了。但您好好想想,特殊的并不只是这件毛衣。” “呃,什么意思?” “不是别的,正是影二自己。影二的身体无疑来自未来,但……”季里子极其自然地轻轻吻上我的嘴唇,“为什么可以触碰到,而没有像圆珠笔一样消失?您或许觉得小东西都无所谓,一个人消失了就麻烦了。但同样作为一种怪异现象,并没有什么差异。而且,影二的身体被特殊化了。说得更清楚点就是,为了避免妊娠对过去造成干涉,无法进行性器官插入和射精。” “我不太明白。” 无论我们如何思考,矛盾始终存在,刚才的讨论中也很明确。正如季里子所说,我们的力量不足以将它的规则体系化。 “总之,能拿去的话就拿去吧。” “太好了。就算是我,也没自信凭嘴巴就能说服美保。” 我脱下毛衣递给季里子,感觉凉快了许多。我还想把袖子卷起来,这个季节果然连早上都很热。 我们走着走着,来到了外处中央公园。 巴士站就在前天我问过路的派出所隔壁。昨天好像连外处市都下雨了,路面上有积水。虽然雨已经停了,天空却和昨天截然不同,一片阴沉沉的灰色。鸽子也比昨天少了。或许是时间段的原因,也或许是天气的原因,公园里完全看不到散步的人影。 “话说回来,这件毛衣竟然可以保存二十七年。”季里子佩服不已,“您肯定很爱惜吧。” “我是去年——一九九九年才把这个和手表一起从老家带回东京的,当时并没有特别的考虑,但其实这是事先定好的吧?” “或许吧。结果,这为美保在电话里告诉影二您‘真笼庄’和我的名字做好了准备……” 季里子的话中断了,同时停下脚步。我回头看她,只见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手中的毛衣,似乎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她没反应。季里子——这名少女罕见地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终于,她嘟囔道:“我知道了。” “哎?” “我知道了。”她抬起头,眼睛的焦点对上了,“一切。” “什么事?” “当然是今天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我终于知道杀死父亲的犯人是谁了。” 第一节 我坐的前往后宫町的巴士是走旧路的普通车。走旁道的快车从外处市出发后,大约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达,普通车则要两小时。根据道路的拥挤程度或停靠站点的频率,有时花的时间会更长。或许是运气不好,我到后宫町车站时已是早上十点左右了。 有种不好的预感……我用从季里子那儿借来的印有岩仓具视①头像的五百日元纸币和几枚一百日元硬币付了车费,走下车。 ①岩仓具视(1825-1883),明治维新时期的风云人物。 后宫町的雨也停了,天空依然灰蒙蒙的,马上再来一场雨都不奇怪。我进入车站内,走近搁在台面上的旧公用电话,塞了一枚十日元硬币,拨通了老家的号码。 这个时间还赶得及。谁都好,快来个人接电话啊!我祈祷着。 大概是电话边偶然没人,我重拨了好几次都没人接。 昭和五十二年八月十一日周四的早上。我试图在脑中描绘这个时间段的永广亭店内的样子,可什么都浮现不出来。难道是因为对父亲被叫出去的那通电话的印象太强烈?但是,家里店里都没人的情况是绝不可能的。 终于打通了。喜悦之情只维持了一秒,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十点半了。不,父亲之外的人接电话的可能性还有,我祈祷着。 但是…… “你好。”从听筒里流出的声音无疑是永广启介的。 果然…… 我开口了,同时提醒自己不要露出胆怯的声音。 “前些日子失礼了,我是能登部。” 没有回答,感觉对方似乎吸了一口凉气。 “十分抱歉,是否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我有话想跟您说。啊,请等等。”我感到父亲的气息远去了,一下慌了神,“请不要挂,拜托了。一次就好,就今天,能抽出一点时间吗?” 父亲依旧沉默着。“当然不是强求您,如果您愿意见面,能现在来一下神社吗?我等您。” “知道了。”父亲终于低声答道,“那等会儿见。” 父亲的回答与封存在记忆中的话语,一字不差。 果然那天——实在不想说是“今天”——把父亲叫出去的,是现在这个我。 第二节 “首先,影二,今早十点半打电话把父亲叫出去的是您。” “那……的确有可能。”季里子在外处中央公园里向我解释。 我出于习惯,巴士发车前两小时就离开“真笼庄”了,所以有充足的时间听她解释。 “到达后宫町后,我确实打算给父亲打电话。因为直接回家的话,肯定又像之前一样吃闭门羹,必须先打电话。” “是吧。然后父亲答应您出门了,上午十一点时。” “但是,那也意味着……”我一头雾水,“意味着,父亲被我叫出门,和我见面前就被杀了。是这样吗?还是见面之后?” 季里子摇摇头:“不,两者都不是。” 第三节 我将见面地点指定为神社,是因为觉得可以静下心来说话。由于正值暑假,平时本该很闲静的地方,现在却聚满了跳绳、踢罐子、捉迷藏的小学生。 大白天的就有卖棉花糖或章鱼烧的小摊了。这里是太久远的过去,我记不清夏日祭典具体的日期,但似乎今天就有。祭典是晚上才开始,不过小摊已经开张,招待起迫不及待的客人了。 这下可头疼了。这里当然并非完全不行,但绝不是可以慢慢谈话的地方。我可以忍受,可父亲说不定会提出更换地点。 正当我焦急不已地思考对策时,耳边传来了木屐的声音,很熟悉的节奏。我回过头去,父亲正朝这边走来,身上是平时在家穿的无袖和服。 “您好。”我低下头,“谢谢您亲自前来。” “真的……”父亲环视四周,罕见地露出了不安的神情,大概是担心被熟人看到和我见面,“真的就这一次?” “是的,只有今天,至少您今后不会再见到现在这个样子的我了。” “这个样子……”他似乎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我指的是四十岁的永广影二,而不是十七岁的,“是吗?不过无所谓。”父亲再次环视周围,这次露出了对周围的喧闹感到头疼的表情,“反正要谈,换个地方吧。在这里怎么都静不下心来。” “是的呢……那么……” “去海边吧。” 果然……在我提议其他地方前,他就宣布了决定。 不祥的预感不断应验,不,准确地说,这不是预感,全是季里子说过的话。一切都照她所说的进行着。 已经阻止不了了。 第四节 “什么意思?既不是和我见面之前,也不是见面之后,怎么会……” “不必作他想,影二,杀死您父亲的正是您。” 从语义上判断,很容易预测到季里子想说的结论只有这一个。但当她真的说出口时,我还是被吓了一跳。 “当然不是十七岁的影二,而是来自未来的影二。也就是说,您就是犯人,不,应该说接下来会成为犯人。” “怎么会……”我想反驳,可一下子打击太大,一时语塞,“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 “只有这一种可能。影二不是为了阻止事件,而是为了杀死父亲,才从未来穿越到这里的。” “怎么可能。首先,我没有动机。父亲之死会让姐姐陷入不幸,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的人是我,不是十七岁的影二,而是现在的我。” “我一直主张影二没有杀意,一切都是偶然。恐怕是场不幸的事故。” “请等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但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吧。我是不可能犯罪的,十七岁的影二还好说,现在的我在物理上不可能啊。请你回忆一下昨天我们说过的话。” 季里子依旧从容不迫。 “来自未来的影二,无法用留下可见结果的形式干涉过去。你是想说这个吗?” “没错,正是如此。如果用电话把父亲叫出去的是我,确实说得通。假设我和父亲谈姐姐的事时,双方都激动起来,陷入争执。我虽没有杀意,父亲却因为不幸的事故死去了。只是这样,倒还有可能。可实际上,这绝不可能发生。就像刚才说的,物理上不可能。我既然摸得到你的身体,那也可能摸得到父亲的身体,说不定还能打到他。但我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父亲不可能因此受伤,因为那是可见的结果。我在竹廻机场差点误伤男孩,却避开了事态。既然不能让对方受伤,那当然也不能杀死对方。就跟我在过去的世界里无法性交一样,我也无法夺走他人的性命。无论那是有意还是事故,结果都一样。即使看不见,这个世界肯定有什么东西在起抑制作用。已经见过好几个实际例子了,月镇你也是。” “确实如您所说。不过,这些疑问等会儿再说。总之,影二今天接下来会变成杀死父亲的犯人,这一点明确无误。” “你……”面对头头是道的反驳,季里子依然毫无动容的态度让我真的觉得可怕,“为什么你敢这么断言?” “请您看看这个。” “哎?”我看了看她指着的东西,却不理解她想说什么。 想到一半……我不禁“啊”一声叫了出来。 第五节 我和父亲来到堤坝的出入口。水泥管和木材杂乱地堆积在眼前的空地上,仔细一看,杂草丛中还有大小不一的石头,这就是会成为父亲被杀现场的地方。 “在这儿就能静下心说话了吧。” “是的。” 我思索着,谈话是怎样恶化的?父亲是因为怎样一番原委才死去的?上次——且不论这种说法是否合适——到底是什么错误造成了悲剧?不知道,不知道,但“这次”我普通地应对的话,父亲应该不会死。至少我杀不了他,这一点季里子也同意。 如果说有什么不得不小心的,就是我明明没下手,父亲却死去的情况。比如他不小心摔倒,脑袋撞到石头。 “你想谈什么?” “美保的事。” “不用说得这么见外,你们是姐弟啊……”父亲支吾起来,“呃,你是影二吧?” “准确说是平……” 我想说平成,不过跟昭和的人说平成,他们也一头雾水吧。 “来自二〇〇〇年的影二。” “来自……你是说?” “就是字面意思,来自。从未来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你看上去确实有四十岁。可为什么会这样?我没文化,是个粗人,实在不能理解。” “其实我也不太理解,我不是自愿回到过去的,回过神来就成这样了。” “是吗?”父亲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强迫自己理解,“这样啊。” “现在的这个世界里还有十七岁的影二。同一个人居然有两个,确实让人不太舒服。还是请允许我自称能登部吧。” “随你喜欢,反正我也搞不明白。” “对了,舅舅……” “你又说这种见外的话了。” “因为我是能登部影二。对我来说,舅舅就是舅舅。能叫您父亲的,只有现在在家的影二。” “知道了,随你喜欢吧。”被自己的儿子疏远,还是对方主动提出,父亲似乎很意外,他有点不高兴了,“有什么事?” “要不要去海边走走?” 首先让父亲远离“凶器”会比较安全。在海边的话,即使不小心摔倒也不会死亡……或许吧。 “我说你啊,昨晚下了雨,沙子还没干吧。” “我想,或许可以让您看一下我来自未来的证据。” “证据?” “嗯,如果您愿意一起来的话。” “真有趣,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我和父亲并排走着。跟他说的一样,沙滩的含水量还很高,走起来会溅起泥,沙子深深地陷了下去。 我们来到了海岸边。 “那么,舅舅。” “嗯?” “请您看看后面。” 父亲跟随着我的动作转过身。足迹从堤坝的出入口开始,一路延伸过来。准确说,是父亲的木屐印迹。 父亲歪着头:“什么?” “您没注意到吗?看地上。” “什么啊?只有足迹……” 父亲打住了,好像终于明白了我想说的。他面向我,一脸目瞪口呆的样子。 “没错。”我点点头,“只有舅舅的足迹吧。” 第六节 “理所当然,想都不用想。” 季里子继续她的说明。我却呆呆地注视着外处中央公园的地面。昨晚浸满水的土壤因为没有散步者,完全没被踩乱。 那里清晰地印着季里子的足迹,没有我的。一个都没留下。 “这和圆珠笔是一个原理。影二走路时,碰到地面的瞬间,地上会出现足迹,但马上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因在于影二穿的鞋子的形状还不存在于这个时代。” 说起来,我买这双鞋子时,店员不断强调这是最新设计。 “由于地面很软,我走过的地方如你所见,土陷得很深。可影二走过的地方没有任何痕迹。” “于是,这就是?” “没错,凭这点就可以判断,把父亲的遗体拖到海岸边的是影二。除了影二,别无他人。” “但……但是,如果父亲的死因是不幸的事故,那我为什么非得搬遗体呢?” “当然。”季里子握住我的手,“全是为了美保。” 第七节 “这……是怎么回事?” 在呆若木鸡的父亲面前,我又走了几次给他看。鞋子的印迹一瞬间会印在沙滩上,但马上就消失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看了好几次自己的木屐印迹,又看看我的脚边,“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这就是证据。” “证据?” “我来自未来的证据。在舅舅的眼中,我似乎存在,其实我并不在这里。” 海风掀起他和服的衣角。 “不在这里……” “我是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人,类似于幻影。” “也就是……幽灵一般的东西吗?”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这下您相信了吗?” “我本来就没有怀疑。只是……很吃惊,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很吃惊。” “你……是二〇〇〇年的影二吗?” “没错。” “过得还好吗?” 一句毫无深意的话,却让我狼狈不堪。由于父亲和姐姐的争执,我一直都不喜欢父亲。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还是尊敬他的,但连这份尊敬也像是对外人的感情。 父亲对我来说永远都是舅舅,我从没当他是父亲。可现在,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人果然是自己的父亲。这种感情让我很是狼狈。这并非他第一次表现出身为人父的担心。但这次,某种我至今从未体会过的东西涌了上来,将我淹没了。 “嗯。”我终于回答道,“托您的福。” “现在,做什么呢?” “您说工作吗?研究生毕业后我就留在大学里了。” “哪里的大学?” “东京的。对了,影二跟舅舅您说了第一志愿的学校吧?” “啊?啊……” “我考上了,还在那所大学读到研究生,做过助手、讲师。就在不久前,当上了副教授。” “你吗?永广家的儿子竟然当上了大学老师,真了不起。” 永广家的儿子……感觉很怪,明明三天前还不承认我是影二——至少态度是如此——现在却像反对我坚持自称能登部似的,故意把我往永广家这边拉。 “你好好努力了呢。” “我没做什么努力,一切都是……” 托姐姐的福——话到嘴边,我又停住了。不对,事情不能变成那样。我必须看到父亲活下来,这样姐姐就不会回到老家,不会跟津门佳人结婚。我的成长过程或许和现状没太大区别,但供我上大学的会变成父亲。一切必须如此。 “都是托舅舅的福,准许我不继承家业,去上大学,没吃什么苦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世上哪有没吃过苦的人啊。然后呢?” “什么?” “那个……美保过得也还好吗?在二〇〇〇年的未来。” “嗯。” “具体怎样呢?” “在东京生活。” 关于这一点,其实没有确凿的证据。如果避开了父亲的死,修正了过去,姐姐后来过上了怎样的生活?我也完全不知道。但是,明明自称是从二〇〇〇年来的,却说不了解姐姐的生活,那可行不通。不过,我也没自信随便撒个谎就能彻头彻尾骗过父亲。我想到了借用《茴香果实之酒》的故事。 “东京?也就是说……和你?” “不,不是和我。美保和某位女性一起生活。” 父亲拉下脸,瞪着我,然后思绪停止了一般望向大海。 “到了二〇〇〇年,美保的病都没治好吗?” 他果然用了“病”这个字眼。 “美保并没有生病。” “至少不普通,对不对?你也这么觉得吧?” 我突然感觉事情一下陷入了麻烦的局面。如果我和父亲想法相左,谈判破裂的可能性就极高。若没有把握好分寸,说不定父亲会情绪激动甩头走人,之后由于太过激动,返回空地时摔倒。这种发展也不是不可能。既然父亲的死未必是我直接下的手,我也可能是间接原因,时空抑制功能也许起不上作用。 我该怎样应对才好?简直像在走钢丝。但我必须走到最后,直到看到父亲平安回到家中。 “对美保来说,那是很自然的事。” “我可不觉得那样自然。女人之间无论怎么相爱,都不可能生孩子,怎么称得上是健全的家庭。” 生孩子又不是一切——这样义正词严地反驳他很简单。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反驳,无论多少我都说得出。但是,将反击的言论层层叠加,有效果吗?会不会产生反效果? 一时间我感到了厌倦。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 “您知道公证书吗?” “什么东西?” 我详细说明,那是无法依靠婚姻系统的同性恋情侣,为了保障彼此共同生活时的权利而签订的合约。我还补充了几句,姐姐和月镇季里子一起生活时就用了这个方法。当然,因为过去被修正了,就算姐姐和季里子真的一起生活了,实际是否经过了这道程序也不得而知。我只是看书后现学现卖的。 姐姐和季里子经历了怎样的曲折才制作成公证书,我将其中的始末告诉了父亲。那些全都是《茴香果实之酒》的故事,我只是把主人公换成了姐姐和季里子。 “怎么会……”父亲有些虚脱,“竟不惜吃那么多苦……那孩子。” 父亲一脸茫然,眼神游移,看起来像突然失去了视力一般,甚至像在哭。如此毫无防备的父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也困惑了。父亲是个会像这样在他人面前表现出痛苦和迷茫的人吗?无论父亲内心怎么想,在小时候的我眼中,他对任何事都很有自信,与异常的价值观产生冲突时也绝不会动摇。他拥有绝对顽强的精神,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到了同样的年纪,以相同的视线看到的他,却是个非常普通的男人。他也为异常的价值观所困惑、烦恼,和其他很多人一样,是个充满了痛苦和迷茫的人。 “不得不吃苦啊,美保也是,那位女性也是。因为她们做的,毕竟是绝对不为世俗所认同的事。” “所以我说,为什么非得要做那种麻烦的事!”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怒火,却像中途爆胎的汽车一样失了速,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 麻烦……没想到,我自己也如此形容过女性之间的恋爱。 “为什么不能普通点?为什么不能普通地和男人结婚,生孩子……那样不就好了吗?到底是哪里不可以?到底是哪里?” “我也不明白。” 没错、没错!我也不明白。所以绝不能再假装理解了。 绝对不能再…… “不过,美保只能走自己相信的道路,仅此而已。” “我当然知道。”无力的父亲看起来很矮小,“那种事,我也知道啊。” 对话陷入了沉默。我们僵凝在那里,任凭海风吹拂着身体。波浪的声音如此安稳,安稳得甚至有点不合时宜。 我想对沮丧的父亲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语。如果我事先不知道自己可能会导致父亲的死亡,大概会连连口吐没什么用的正论,刺激父亲的神经吧。 “只有一次,”父亲嘟囔道,“只有一次,美保说过……” 我一直安静地等着,但父亲没有继续说下去。 “说过什么?” “‘无论如何都要结婚的话,就和影二好了。’她是这样说的。” 父亲凝视着木屐的印迹,我也跟着望向沙滩。那里没有我的足迹。我的人生或许也是如此吧。 “这丫头又说这种不着调的话,我以为她想让我为难,故意瞎说。但是……” 自始至终没有和父亲相互理解这一点上,我和姐姐是一样的。真是如此吗?姐姐站在同父亲反目的立场上,无论她喜不喜欢,都不得不思考父亲的内在。 我却从没试着去思考,父亲或许和我们一样烦恼、痛苦,甚至从未冒出过这个念头。 对我来说,父亲是外人。 不,是比外人更远的存在。 即使走在一起。 留在地上的也只有父亲的足迹。 没有我。 哪儿都没…… 哪儿都没有。 “但是,我在心中某个角落期望着……和你解除养子关系也好,这样一切都解决了。” 我沉默了,只是听着父亲的话。这不是战略,而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美保到了二〇〇〇年也没变啊。” “是的。” “怎么做才好?” “您什么意思?” “我怎么做才好?” “那……取决于舅舅您希望事态如何变化了。” “我不知道。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觉得美保病了。这一点我不会让步。” “那也没办法吧。和美保只能走自己相信的路一样,舅舅也只能走自己相信的路。” “是啊……”父亲叹了一口气,“是啊。勉强妥协或和解,说是为了对方着想,其实未必啊。” 我万万没料到,父亲竟会说出这么达观的话。虽不知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如何,他的话确实没错。 父亲和姐姐一生都无法相互理解,那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他们都无法为了对方而活。 “你……”父亲突然抬起头来,神情如梦初醒,“你说过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吧。那是因为你还会回到二〇〇〇年吗?” “没错,其实,快了。” “快了?” “嗯,快了。” 第八节 “不小心让父亲死去的影二,无法放着遗体不管。”季里子握着我的手,紧盯着我的眼睛,“理由你已经知道了吧。父亲死了,还像是被杀,于是新闻会怎么报道呢?” “姐姐不得不回到老家,然后和津门……” “没错,影二无论如何都得避开那种事态,才想把遗体沉进海里。想避免父亲的死被当作杀人事件或死亡事故,希望被看作失踪事件。当然了,如果父亲失踪,美保或许还是得回家。” 是啊,如果姐姐放弃人生的理由真是我的升学问题,父亲是被杀还是失踪都没什么区别。 “前提是美保知道。这起事件只有被当作杀人事件,才会被当地的媒体大肆报道;如果变成失踪事件,就不会引起那么大的轰动。即使被报道,美保也可能没注意到。具体的情况无法预测,但影二决定赌一把,所以把遗体拖到海边处理掉。” “那么,为什么没有沉到海里,而是放在那儿了呢?” “因为无法继续了。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你是说,光拖遗体就拖到了天亮?” 我再蠢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把成年男性的遗体拖一百米左右确实困难,可死亡推测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需要花上半天多的时间吗? “不,恐怕是影二的护照到期了。” “护照?” “在过去世界的滞留时间结束了。这么说比较好懂吧。” “呃,那么……” “如果我的想法正确,影二,你今天下午或许就能回到原本的未来世界了。” 第九节 “恐怕是傍晚时分。”从头到尾都在拿季里子的话现学现卖的表演终于可以结束了,我没头没脑地想着,“我会回到原本所在的未来世界。” “这样啊。所以才说今天无论如何都想和我见面吧。” “没错。” “原来如此。” 我忽然有种错觉,吹拂着脸颊的海风似乎带着热气。 “是嘛,美保在东京……” 过了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父亲误会了。如果父亲接下来没死,姐姐也不回老家,那她去东京的可能性确实很高,而且是和月镇季里子一起。 但昭和五十二年的阶段,姐姐还在外处市。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告诉父亲……以及“真笼庄”这个名字。 但是,我做不到。要是父亲知道了姐姐所在地,去了公寓…… 第十节 “影二马上要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可能性很高。”季里子放开我的手,“那么,我还是把美保带去吧,带去后宫町。” “那可不好。” “不会。这样才比较好。” “呃,为什么?” “既然不会发生杀人事件,美保就不需要不在场证明了。” “但是我不保证一定能阻止父亲的死。” “不,您可以阻止的,因为我会摧毁美保的不在场证明。” “呃?什、什么意思?” “请您试着反向思考一下。” “反向?” “不在场证明是因为有什么事件发生才得以存在。那么,摧毁不在场证明,事件也就失去了存在意义,就是这个道理。” 哪有这么乱来的道理,我不由得笑了出来。而且,如果有多少可能性存在,就有多少平行世界存在的话,根本不能断言一定能消灭姐姐被当成杀人犯的未来。我心里虽这么想,却怎么都组织不好反击的言语,想强词夺理又觉得头痛。 “我马上去把美保叫来。” “她到底在哪儿?” “我也不太清楚。”“怎么会?” “不过有人知道。” “谁?” “砂子。” “她是谁?” “她是和我们一同住在‘真笼庄’的主妇,在一楼的房间。前天影二也见过她。” “啊,那个人啊。” “前天夜里,美保没回家就是因为她。” “因为她?” “砂子是美保的大学学姐。” 说起来,二〇〇〇年的除夕,我从羽田打电话给姐姐,那时姐姐简单地说明了搬到“真笼庄”的经过。据说是大学的学姐新婚后住在那里,请对方介绍的。那位学姐应该就是砂子。 “她看见和我在一起的影二,肯定误会了。她准以为美保的父亲找上门了。” “啊,这……这样啊。原来如此。” “我跟影二说,如果被追问身份,就说是美保的父亲。那句话恐怕被附近的砂子听见了。她只听到美保的父亲这几个字,就联络了美保的工作地。砂子知道美保的境遇,多心了。” “是这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美保住在哪儿,也许是莫逆之交的熟人家。砂子负责联络,肯定知道在哪儿。” “那么,姐姐昨天没上班也是这个原因?” “恐怕是。估计美保以为父亲从我口中打听出工作地点,她怕万一父亲冲去那里就麻烦了。为了避免见面,美保决定先出手,就没去上班。” 第十一节 还没确认出现在“真笼庄”的人是否真的是父亲,就赶紧逃走了,表现出如此过敏反应的姐姐,即使顺利见到父亲,也没法和他好好谈话吧。 所以,我……我绝对不能告诉父亲姐姐的住处。 但是……但是! “舅舅。” “嗯。” “您最近去过外处市吗?” “没,很少出去。怎么了?” “外处市最近新修了一处公寓,名叫‘真笼庄’。” “这样啊,那公寓怎么了?” 我闭上了嘴。失败了吧,我后悔地想。就因为这句话,本来被顺利修正的过去说不定又会发生严重的歪曲。或者,由于这句话,姐姐和父亲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但是…… 我忍不住。怎么都忍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得不从未来来到这里呢?”我嘟囔道,连自己都觉得很蠢。 “这……我也不知道。”父亲支支吾吾。他似乎也很困惑。 “因为有什么……有什么想要传达给舅舅的事吧,我有这种感觉。” 父亲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开口,默默看了一会儿海,扭头望向我。“对不起,我差不多得作开店的准备了。” 我看看手表,快下午四点了,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避开了父亲的死?父亲的死亡推测时间是今天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间,现在已经超过这段时间很久了,他还活着。杀人事件(准确说是死亡事故)完全避免了,过去被修正了。可以这么想吗?真的可以吗? “没事了……吧?” 我点点头。 “你要回去了?” “是的。” “保重。” “舅舅也是。” 父亲转身离开,在沙滩上留下新的木屐印迹。一次都没回头。 第十二节 我是为了什么回到过去世界的呢?当初我以为是为了阻止本会发生的杀人事件,救父亲的命,进而守护姐姐的人生…… 但似乎不是。我似乎是为了杀死父亲才回到过去的。 季里子断然否定了我的想法:“不对。” “可是,指出这一点的正是月镇你啊。而且……”我指着没有自己的足迹的公园地面,“现在你看……” “不对。我只是为了方便推理才那么说的,但事实不是那样的,不是为了杀父亲。影二必须回到过去是另有原因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 “希望您不会觉得我是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小丫头。您回到过去的原因还是在于避免父亲的死,然后修正历史。” “那么……父亲的死是不正确的历史?” “没错。人总有一死,可至少在今年父亲还不能死。犯人是来自未来的影二,不可能对过去世界造成有结果的干涉,甚至连拖动遗体都不可能。” “刚才你说了好几遍了,但我怎么变成犯人了?” “所以我说,那是错误的。” “你说什么?” “原因我不清楚,但那是本不会发生,也不该发生的事。那是一时疏忽所造成的,结果出现了平行世界的分支。您还记得无限延伸的‘可能存在的过去’吗?其中有一种情形,有存在的可能性,却无法成为实际的历史。那不是别的,正是来自未来的影二引起了父亲的死。为了把这段‘失败’的历史修正成原本的样子,影二才出现在了这里。” “但是……” “我说了,影二您绝对会成功,绝对能阻止父亲的死。因为您不可能杀掉他,美保也不需要不在场证明。您明白了吗?” 由于季里子的气势,我一瞬间产生了自己明白了的错觉。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怪。 她说我是为了将历史修正成正确的样子才来到这里,但“失败”作为一种过去得以成立,正是因为发生了父亲的死亡事故,即使那真的只是一时疏忽。 只要我不回到过去,这个“失败”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 哪个是结果,哪个是原因,我完全糊涂了。我们反复思量,试图解开谜团,但最开始的“为什么会发生时间滑动”这个问题还是没解释清楚。我们只在同一个地方反复绕圈,时间悖论之所以为时间悖论,就是这个原因。再怎么深入考虑,这也不是我们可以解开的问题,还是放弃吧。 “不过,您还是要多加小心。影二虽然不能直接接触,但依然可能因为意外情况导致父亲死亡。比如谈话不顺利,父亲激动得自己摔倒,结果撞到了头。” 第十三节 不知自己在海边伫立了多久,我忽然回过神,看看表,四点半过了。 永广亭开店是在五点,父亲已经回到店里了吗?我应该确认他平安无事直到最后一刻吗?也许,可能引起意外事故的我离他远点比较好? 困惑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去永广亭。我沿着海边朝车站走去,时不时回头看,还是没有足迹。 突然,传来“喵”的一声,一只猫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到来一般,蜷成一团坐在木材上。还是那只灰色带青的猫。 “是你啊。”猫竖起尾巴抬头看我,我朝它伸出双手。它毫无抵抗,乖乖待在我的怀里。 我猛然抬头,刚才还阴沉沉的天空忽然变亮了,从云间射下的阳光带着几丝红色。 “那么,去哪里好呢?” 我当然无处可去。我马上就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现在只是在为等待那个瞬间打发时间而已。 我来到后宫町车站。突然有种很怀念的感觉。没错,比起周一我从竹廻机场走到这儿时,现在的怀念之情更深。 我呆呆地望着贴在车站外的时刻表。巴士停在眼前,门开了,乘客走了下来。 “影二……”有人叫我。是季里子。她从巴士的下车门奔了过来。 对了,我完全忘记她追着我来到后宫町的事了。就是说,姐姐也一起…… “美保,快!”季里子拉着她的手跑来,“快、快点!” “姐姐?”姐姐不安地望着我,手里拿着今早我交给季里子的毛衣。 才二十二岁的她,比现在的我年轻多了。我明明知道这点,却看不清她的脸。不知为什么,她的轮廓很模糊。 我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却发现不仅是姐姐,整个视野一片模糊。姐姐好像说了什么,我却听不见。 她急了,朝这边跑来。接着,我怀里的猫猛地跳了起来。慌慌张张抱住猫的姐姐打了个趔趄,季里子从旁边扶住她。 猫夹在两人中间,就在那一瞬间,本该在姐姐手中的毛衣像烟一样消失了。毛衣好像避讳和猫的接触一般,不见了。 第一节 “啊,对不起。” 这声音让我回过神来。在身边洗手的年轻男性的肘部好像碰到了我的挂包。 这里是…… 眼前是自己熟悉的脸,是镜子。我半张着嘴,身后已经排起队伍。我掏出手帕,离开洗手台。 走出洗手间一看,这里是……这里是羽田机场,但……现在是哪一年? 我在夹克衫的口袋里翻找。有本封面上写着“二〇〇一年”的记事本,里面夹着的机票是从羽田出发去竹廻机场的末班机的,日期是十二月三十一日。机票上用片假名写着我的名字“永广影二”,年龄四十岁。 就是说……我似乎回来了,回到了二〇〇〇年的世界。 我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也没有放心的感觉。那之后大家如何了呢?父亲、姐姐,还有季里子。我很在意。 假如过去确实改变了,那之后的历史变得如何了呢?变回正确的样子了吗?不,就算修正了,也未必什么都和以前一样。比如,我现在的工作还是大学副教授吗? 总之先检查一下随身物品。我先看看钱包里的东西,有福泽谕吉的一万日元钞票,有新版五百日元的硬币,还有大学创立一百周年纪念的电话卡。 我翻开记事本,到年度末为止的日程写得很详细,主要是大学的会议和活动,熟悉的同事的名字也出现了。看来我的职业依然没变。 我感觉挂包里少了什么该有的东西。是什么呢?对了,文库本。月镇季里子的《茴香果实之酒》,找不到那个。 等等,那并不奇怪。肯定是我刚到羽田机场,还没买《茴香果实之酒》吧。我很确信,看了看表,呆住了。 不对。我左手手腕上的不是熟悉的手表。不是姐姐为了祝贺我上高中邮寄送给我的那块很难看的表,而是更华丽更新的样式。 怎么会!我慌忙拉开上衣,现在穿在夹克下面的不是姐姐上大学前织给我的那件毛衣,是完全没见过的款式和花纹。 这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差错吗? 一瞬间我心急如焚,又猛然想到,对了,没有慌张的必要,这就对了。去年我之所以把封藏在老家的毛衣和手表带回东京的住处,是因为误入过去世界时,需要“名片”的替代品。要问我为什么知道这点,我只能解释为自己正身在因果关系逆转的时间循环中。 那些“名片”消失了,是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这个时间点上,历史应该修正了。这么判断会不会太乐观了? 我无意翻了翻记事本,看到某一页,那是我从羽田给老家打电话时,记下姐姐说的月镇季里子的名字的那一页。我有点迷惑了,上面写着“月镇季里子”“永广美保”以及“永广影二”三个人的名字,而且是我的笔迹。这要怎么解释才好? 我再次看了看表,下午五点刚过,距去竹廻机场的末班机出发还有两个小时。到此为止都跟“预计”的一样,这之后,我会打电话给老家的姐姐。但是,本该在电话中第一次知道的月镇季里子的名字,已经像这样写在记事本里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并不奇怪。既然过去被修正了,姐姐应该不在老家,也就是说,不会上演我在电话中第一次知道季里子名字的情节。 但还不能断定,得先确认一下姐姐现在是不是真不在老家。我找到电话机,插入电话卡,按下了老家的号码。不是拨号盘式这一点让我有点怀念。 “您久等了。”电话才响了一声,就有人接了,是充满朝气的女声,“承蒙惠顾,这里是永广亭。” 一瞬我误以为那是姐姐美保的声音,差点陷入混乱,但仔细一听,不对,比姐姐音调更高更年轻,当然不是母亲,那么…… 到底是谁呢? 听这位女性的口吻,今晚是大年夜,店里却还要营业。我这样想着,侧耳仔细听,确实有客人嘈杂的声音。 我越来越困惑了,不知该说什么好。 “呃,呃,那个……” “啊,影二,你好,好久不见。你稍等一下。” 还没等我回答,她的声音就远去了。对方知道我,我却不知道对方,真让人觉得不舒服。 “老板娘,是影二喔。” 老板娘?老板娘……难道是……我再次有种不好的预感,所幸接电话的不是姐姐,而是母亲。 “哎呀,影二,现在在哪儿呢?” “羽田,再过两小时就要上飞机,最迟九点到你们那边。” “知道了,亏你说这么详细。你还是老样子,不用这么早就到机场吧,多无聊啊。” “不会,老习惯嘛。” 听筒里传来的充满张力的女声完全压制住了我。母亲当时这么有精神吗?她和父亲同岁,今年六十三,还在工作也不奇怪,可我记得这时她完全老了,不怎么在店里露面的日子比较多。说起来,二十三年前的过去世界中,我从头到尾都没见过母亲。 我这么想着,提出了最在意的问题。 “那个,父亲还好吗?” “跟平时一样。” “也就是说……那个,他现在做什么呢?” “都说了在店里,正在工作,和津门一起。” 听到这句话,我终于放心了。看来历史顺利修正了,我沉醉于这种成就感中,不知不觉又问了另一个在意的问题。 “对了,妈,刚才接电话的是谁啊?” “呃?喂!你说什么啊?当然是Kazuyo啊。” “哈……” “难不成还有别人?” “啊,是……是呢。” 我笑着蒙混过去,可完全没搞明白。Kazuyo到底是谁啊? “呃,呃,你们那边好像也很忙,那等会儿见。” “好,好。美保她们也在吗?” “呃……”到刚才为止的爽快感和解放感一扫而空,我的身体一下僵硬起来,“不,不……不在这儿……那个……” “就说嘛,就说嘛。离出发还有的是时间,她们才不愿意陪你浪费一两个小时。那就这样,大家小心点,等会儿见。” “嗯……嗯。” 挂了电话,我茫然若失。电话卡从退卡口露出半张,电子音催促个不停,可我一时间竟没注意到。离开电话机后,我的步子都迈不稳了。 怎么回事?听母亲的语气,姐姐好像要跟我一起回家,就是说…… 就是说,姐姐和父亲和解了?不会吧,不,是的,肯定是的。想不到其他原因了。姐姐回家,肯定不是因为父亲急病卧床这类情况。要是那样,父亲就不可能工作了,母亲也不可能不慌不忙地开着店。 这样啊,永广亭到除夕还营业吗?这是最让这个作为厨师不合格、无法继承家业的我开心的事情。 我的心情终于好起来了,便在机场内的书店里转了转。我注意到自己在无意识地模仿“上次”的举动,不禁苦笑。也好,反正难得,去买《茴香果实之酒》吧。 我走到文艺书籍专柜,在和上次一样的地方找到了“月镇季里子”的名字。但把文库本拿到手里一看,标题有些微不同。不是《茴香果实之酒》,而是《茴香果实之下》。封面插图还是一位年轻女性吻着另一位女性的头发,两人间却夹着一只满脸睡意、百无聊赖的猫,和《茴香果实之酒》不同。 我看了看故事介绍,女中学生敦子和担当家教的女大学生扶美的禁忌恋爱物语。禁忌……这大概只是为了吸引眼球的句子,但对现在的我而言,这种形容有点看不惯。 另外,有微妙不同的似乎不仅是标题和封面,我读了读故事梗概。爱慕扶美的弟弟不二夫和敦子发生了关系,三人的关系发展更加复杂了,看来似乎连故事都变了。而且,这个不二夫的原型似乎是我。 说到敦子和不二夫的关系,果然是以“二十三年前”的那件事为基础的。可那称得上“关系”吗?虽说的确是肌肤之亲…… 我一边想着,一边看了看封面的勒口。月镇季里子的作者近照没怎么变化,依然散发着独特的神秘氛围。突然,我看到一种错觉。原本的黑白照片好像变成了彩色,还有几分立体感。 “哎呀,你又买了?”淡淡的女低音传来,不认识她的人听了,说不定会误以为她缺乏感情,“好开心,谢谢。” 季里子站在那里,和作者近照上一样留着齐颈短发,外表和二十三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视线中纯真与老成、执著与达观绝妙地交织在一起角的弧线叫人难以判断是在微笑还是不悦。她身穿灯芯绒长裤和男式夹克衫,化着裸妆,浑身弥漫着彻头彻尾的中性气质。 “又买?” “你之前不是说,在大学的生协①里看到,就买了吗?明明你都有了我给你的一本样书。影二,你还真是个好人。” ①消费生活合作社,消费者共同提供资金,组织购买生活物资的合作社。 “等、等等。”我揉了好几次眼睛,现在自己眼前的正是月镇季里子,而且现在三十七岁——认识到这个理所当然的事态,我却混乱了,“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搞错了什么吗?确实约好在这家店见面的吧?” “约好?” “不过,约好的时间是六点。我想影二肯定又提前两小时来了。你看,果然吧。” 我一看,季里子拿着机票。 “那是……” “嗯,登机手续?还没呢。哎呀,影二,难道你已经办了?一个人?这可不行,不是说好大家坐一起吗?” 直到现在,我才想起刚才电话里母亲说“美保她们”,用的复数形式。现在看来似乎…… 除了姐姐,季里子也要一起回老家。似乎是这样,去竹廻、后宫町、我和姐姐的老家。那……那意味着…… 我“上次”应该是在去洗手间前就办完了登机手续。我再看了一次机票,“这次”也确实办完了。 “你好像误会了。”我整理好情绪,清了一下嗓子,“座位已经订好了,三个人一起的。” “呃?是吗?”她对照自己和我的机票,发现我们是邻席,“啊,真的呢!” “你忘了吗?”就像录好的台词在嘴里自动播放一般,关键的本人却毫无记忆,“订票时买了三个人一排的。” “哎呀,坐哪一排哪个位子不是办登机手续时才决定的吗?我一段时间没搭飞机了,不太清楚。” “姐姐呢?” “先去了,她先去占位子。” “位子?” “稍微吃点东西去吧,走。” 我在季里子的催促下走出书店,没买《茴香果实之下》。东京的住处和工作的地方应该各放了一本,我有这种感觉。 “怎么了,影二?” “嗯?” “你的样子好像有点奇怪。” “是吗?大概昨晚没睡好吧。” “你是很容易操心的性格呢,比我们本人还紧张,放轻松,轻松。” “轻松点……” “我倒是很期待呢,和美保以及影二的父母见面。” 果然到了这个阶段吗?姐姐和父亲既然和解了,自然会变成这种状态。 尽管如此…… “难以置信。”我不觉嘟囔了一句,慌忙改口,“啊,不。不是说不相信你期待的心情,而是终于走到这一步,这……” “的确,好漫长啊。不过,正因为这几年美保时不时一个人回家,才为现在这次打好了基础嘛。” “嗯,那倒是。” 我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附和了她一句,其实还是有点搞不清状况。 我突然有了个念头。说不定眼前的季里子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其实什么都知道。她还知道我刚刚从二十三年前的过去回来,一下子被扔进修正完毕的二〇〇〇年的世界,我正处在困惑不已的状态中。她注意到我的困惑,若无其事地和我对话,顺便说明现状。 “你也一点都没变呢。” “干吗……突然。” “不,没什么。” “今天的影二果然很奇怪。” 我注意到自己对季里子没有用敬语。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如果过去被修正了,姐姐就没有和津门佳人结婚,而是选择了自己相信的道路。 那么,我也没有理由抱有罪恶感了,既然这样,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对姐姐用敬语。之所以曾对季里子用敬语,主要因为我视她和美保为同等身份的人。既然和姐姐之间的距离感消失了,跟她也可以轻松对话了。 说起来,季里子从刚才起口气就很随便,或者说轻浮。二十三年前的她更像大人,真奇怪,外表明明和以前几乎一样。 “啊,这边这边。”我们走进一家餐厅,一位坐在靠里面的位置、正在看菜单的女性朝我们挥挥手,是姐姐美保。 和“上次”二〇〇〇年的她比起来,眼前的她年轻太多了,很难想象已经四十五岁了。及肩的长发中看不到白发,光泽亮丽。令人吃惊的是,她的皮肤很有光泽,没有皱纹。全身绽放的光辉可以让人联想到她现今生活的充实。比起二十二岁的她,现在的她几乎没有变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加美丽了,美到令人瞠目结舌。 “哈哈,果然。”姐姐的微笑让我有种很怀念的感觉,“已经来了啊。影二真是的,一点都没长大。” “姐姐还不是,也来了嘛。”跟预想一样,我的语气很自然,很轻松,没有用见外的敬语。 “只是为了配合你啦。这家店我以前就很在意了,反正难得,来这儿吃饭也不坏。影二,你请客。” “呃,我?” “好不好嘛,之前的圣诞节我们送了你那个喔。”季里子隔着桌子,指了指戴在我手腕上的表,“我们俩联名的。” 是吗?我刚想问,拼命打住了。 “知道了,随便点吧。” “好!那就点最贵的,呃……” “别吃太饱比较好,里子,回到家估计要遭遇美食轰炸。”姐姐的话中断了,她从菜单上抬起脸,一叹,“这还真是……漫长啊。” 什么漫长?季里子和我都没问。 “没想到向家人介绍里子的这一天,居然真的会到来。二十多年前根本想都不敢想。”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从那封信开始的。”我不禁被季里子的话吸引住了。 “哎?难道没跟影二说?就是你高中时,我的失踪事件。那时你父亲到底是怎么查到的,至今都不清楚。他往我藏身的公寓寄了封信。” 是“真笼庄”。换言之,父亲注意到了我打的谜语。 “内容简单来说就是:‘我们不可能相互理解,放弃吧。没有必要勉强自己妥协。走自己想走的路,保重。’” “父亲说了这种话?” “还不止呢。他还说‘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哪家的姑娘,如果真心要一起生活,我们也同意’。虽然说教的语气让人不快,却提出了相当中肯的意见。我第一次知道了公证书这个方法。” 准确地说,是我告诉父亲的。 但是,等等,父亲写了那封信,明显意味着他解开了“二十三年前”的谜。换言之,我至今为止误入的过去,并没有作为“可能存在的过去”消失,有一部分和现在这个世界依然关联。既然如此,即使父亲不告诉她们,季里子也应该知道公证书的事,她和姐姐应该到现在都还记得“二十三年前”和我相遇的经历。否则就有点矛盾了。 但是,从现在两人的举动看来,她们似乎完全不知道那些事。或者,她们被设定为不得不做出如此表现,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混过去,目的是为了不让时间系统进一步混乱…… 突然,几个汉字从脑中浮现出来。“加”“寿”……“加寿世”,这样啊,是读作“Kazuyo”吧?刚才接电话的人是津门加寿世,津门的女儿。好像今年刚进入外处女子短大,寒假在永广亭帮忙。 津门和学生时代同年级的女性结为夫妇,两个孩子也都很大了。其中一个就是加寿世。虽然父亲还在店里露面,但父母已决定,由实际打理永广亭的津门来继承,并建议改掉店的名称。津门似乎没改名的意思,于是店名继续保留。 现在这个世界的详细状况一一浮现,或者说,其实一开始就在脑子里。 “不过……到实际制作完成真是历经艰辛。和里子吵了好几次架。” “因为美保怎么都不肯退让,我也火了。”季里子用难懂的眼神望着我,“不过,争执大部分都围绕着影二,没办法。” “我……”那件事我也想起来了,“你们吵得那么厉害?” 姐姐和季里子制作的共同生活公证书上有一条:姐姐六十岁后,我也和她们一起生活,目的是晚年能相互照顾。不过条件是,如果那时的我还是独身。如果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这条就无效。所以严格说来,这份公证书不只是她们两人,而是我们三人共同签订的。 “也不是争执。我并不介意被影二照顾,或者照顾影二,应该说相当欢迎。但美保那家伙,一开始竟然说想从自己四十岁时开始。这根本不能叫‘晚年’啊,终于说服她妥协到从六十岁开始了。” “十五年后啊,搞不好我已经结婚了。” “哎!那怎么行。”季里子撅起嘴,声音依然很低,“我觉得我肯定能跟影二成为很好的茶友。等变成老头老太了,我还想跟你一起在走廊上晒太阳。所以不要结婚,好不?” “什么嘛,里子也是,既然这么想,干脆从我四十岁开始不就好了。” “那是另一回事。比方说,虽然迟早要和对方父母同住,但暂时想享受新婚生活的情况。不过,这个例子好像不太恰当。” 《茴香果实之下》和《茴香果实之酒》之间的根本差别就在这里。 作为共同生活的条件之一,协助照顾扶美的弟弟不二夫的晚年生活这部分内容也被加了进去。配合被修正的过去,以公证书为基础的小说内容也变了。 这样啊……我感觉又解开了一个疑问,那是“二十三年前”觉得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圆珠笔和记事本之类的物品,被过去的人碰到会消失,只要不四处散布,还是可以带在身边。可为什么《茴香果实之酒》一开始就不能带回过去呢?不仅是因为昭和五十二年还没被写成,还因为文库本的标题和内容改变了,它的命运也改变了,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十五年后,除了我们,采取这种生活方式的人没准会不断增加。” “哎?”姐姐和季里子同时看向这边,“什么?” “我说的是晚年生活。因为社会日益高龄化,可以照顾人的年轻人数量有限,所以一部分人余生不是选择和家人或护工一起度过,而是和莫逆之交的朋友们同居,相互照顾。接下来这种人还会不断增加。” “嗯,原来如此。你从哪儿听来这些话的?” “嗯?这是……呃……” 说起来,是在哪儿来着?好像在电视还是哪里看过,却想不起来。 第二节 结束了随身物品的检查,我们三人走进了候机室的登机口。还有几小时就要迎来二十一世纪的羽田机场。夜幕降临了。 “啊,对了。喂,美保、影二。”季里子从包里拿出银色的数码相机,“今天正好难得,三个人拍张纪念照吧?” “呃,现在?犯不着特地在这种地方拍吧?” “好嘛好嘛,今天对我们来说是特别的日子。” “是呢。”美保对我露出微笑,“那倒也是。” 季里子对坐在候机室椅子上的两个女生打了招呼。一个是栗色长发加眼镜、裤装,另一个是栗色卷发搭配长裙。 “能帮我们按下快门吗?” 女生们望着季里子,脸上带着想问什么的表情。难道她们知道她是作家?戴眼镜的女生点点头,接过了照相机。 “我在正中间。” 季里子夹在美保和我中间,挽着我们两人的手。我忽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把季里子夹在中间的那一瞬间,我和美保的距离似乎突然缩小了。说起来…… 以前似乎好像也经历过类似的状况。只是那时,夹在两人中间的不是季里子,而是我。 但是,好像……畜生,竟然记不太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