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我不杀人》
第一章 拉兹洛
星期二,早上9点跟经纪人有约,这个习惯固定不变。我的经纪人50来岁,衣着优雅,个性迷人,他的办公室在奥斯曼大道一栋大楼的七楼,装潢气派豪华到有时我会怀疑是不是我付给他太多薪水。
他兴奋过度了,我用眼角余光瞄他,带点担心,然后回答他接下来的狂热问题。
从童年到青少年,这个内心的音乐引领着我,在我面对人生重要抉择时指出方向,提供我一个远离其他人视线的避难所。渐快的节奏、渐强、长长的静默、琶音,这些都是我能演绎的符号,直觉、灵感、预示……我的精神已经习惯接受这些音乐信息。这首奏鸣曲相当忠实,从来不背叛我,然而它却无法回答所有问题,我知道它不过是中转站,我的创造力跟能量来自他处,更深层的地方。奏鸣曲就像轻量的毒药,有时也会把我推向怀疑和迷惑,就像太柔顺的朋友,有些事不敢说出来,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反而三缄其口,而当我弹琴的时候,内心的宁静笼罩着我,只剩下十只手指,如同脱了线的傀儡,自动传达我的音乐。
我将账单放在大键琴上,他倾身签字时也许察觉到些许不对劲,但就在这时,在这间客厅拉上的酒红色窗帘的暗影中,他在喉咙发出的喀喀声中结束了生命,连声叫喊都没有——我割了他的喉咙。那把修长的刀非常轻巧好使,我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往后拉,另一手拿着刀往他的脖子上按,割断气管跟颈动脉,他才动了一下就瘫在我怀里。我用当天早上才在平价百货买的一条大围巾把他的脖子包起来,当我把他放到地上时,乔斯林的眼神已经死寂。我无声地收拾东西,把尸体抬到床上,将溅到地板跟大键琴上的血渍擦干净,然后把身上的衣服换掉。我无法自抑地坐到大键琴前弹奏起来,就像要延续我心中那首缓慢庄严又无止境的奏鸣曲一样,我领悟到自己刚刚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去死吧,你这只居然敢怀疑我、下三烂的寄生虫!你从来就不应该出现在世界上,消失吧。
回到当时在蒙托葛尤街的住处,我被一种圆满的感觉笼罩。随后当我气喘吁吁、独自跑上巴黎街道的时候,音乐将我淹没在一种狂暴的急板之中。
“德马霍先生吗?”
然后他再度拿起我给他斟的一杯酒,说:“你看着吧,拉兹洛,看那些乐评会有什么反应,我想他们甚至有可能谈论你比谈论杜歇博还多!”
我从为期10天的美国巡回演奏回来,下个月有两个星期将在普莱耶音乐厅演奏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在那之前,只有伦敦、里昂跟罗马的几场零散演奏会。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多几场,不过我只开到刚刚好可以维持我的名声、不至于被人遗忘的程度,如果演奏会太多的话,就没有时间自我充实了。
你根本什么都不值,你的死却能成就我的作品,在冥界里你可以借由音乐继续存在,你会参与我不可逆转的蜕变。
乔治·伊密兹昂是十年前第一个发掘我演奏才华的人,当然之后有不少经纪人也来敲过门,但我在事业跟友谊上都属于忠实的类型,对他的竞争对手开出来的条件不为所动。那年夏天,我在法国南部的好几个艺术节里奔走演出,期待获得迟迟不来的成功。乔治到那个小音乐厅来听我的演奏,他的真诚以及对我才华的肯定打动了我,直到那个时候,我还是唯一一个相信自己天分的人。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谈话时他的亚美尼亚口音。在音乐会当中我就注意到他了,因为他用一种特别专注的眼光看着我,等着抓我的错误或不够精准的地方,当然他什么也没等到。我从来不犯错,他也注意到了。我结束了李斯特的《即兴圆舞曲》时,回应他的注视——记忆鲜明得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这时他站了起来,然后以崇敬的姿态向我走来。
回家之后,在这个计划实行以前我无法安稳,准备任务期间,我发现自己非常有耐心,处处谨慎,并且充满想象力,这些对于任务的部署非常有用。等在巴斯德大道上的高中门口跟踪目标物后,我得知他的全名是乔斯林·德马霍,单身,合格的生物教师,住在格勒纳勒大道25号,比尔·阿克姆地铁站附近。我展开行动:头戴往下拉的针织圆帽,一条套在外面的长裤跟一双球鞋便让我完全成为无名氏。那个星期六早上的10点40分,他从巴斯德踏入地铁车厢,我就坐在离他不远处,注意着四周所有细节,我的心脏激动地跳着,为脑中流泻出来的大量而有点混乱的音符打着拍子,我感受到这个音乐的支持,甚至要求。在地铁过了五站这段时间,虽然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但我的内心已经接近颠狂状态。我跟着他,肩上背着一个装了武器的背包,里头是在筑地鱼市场买的一把又长又扁的日本刀,这把刀原来的用途是将鲔鱼切成平行六面体,我细心地将刀子磨利,并且用一块布把刀刃部位卷起来。我的心跳越来越强烈,我做得到吗?我能下定决心跨出无可挽回的那一步吗?我盯着这个男人,努力将我的怒气投注到他身上。
家里所有东西都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我亲自监督、打扫,不是因为经济考虑,是原则问题——绝对不能让外人看到脏衣服、垃圾桶里的草稿,还有我身上散发出来的任何不完美,那些都注定化为尘土。对于整洁,我有点偏执。
我从不在星期一杀人。
你这个社会渣滓,要知道,没有人可以跟我相比,你的生命轻如鸿毛,但是你的死却非常重要,所以要死得漂亮一点。
好心的乔治在星期一晚上来看我,听到我的练习之后,他目瞪口呆。
上帝宽容你,让你活到现在,不用怀疑,那是因为亘古以来你的命运之书就已经刻好。你这个矮子,微不足道的原始人,只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的音乐才能,让你比别人敏锐一些,你会为这个能力后悔,你也会懊悔这个喜好,当你了解到你无边的骄傲将害死你时,你也将呻吟、喊叫、流下泪水,你会明白想要找我的麻烦,期待我的失败是件多么愚蠢的事!
注释:
“我是,你早到了,请把酒放到厨房,我马上好。”
我在钢琴里出生,家人全是音乐家,不管是职业的或业余的,在我们家里,没有比音乐更崇高的价值了。我们家没有财富、没有教养也没什么头脑,只有对音乐演奏毫无保留的尊敬跟盲目的崇拜。10岁的时候我已经每天练琴6小时,而我家到处都有听众,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练琴的时候,总是有爸爸妈妈、奶奶或刚好来家里的叔叔伯伯们旁听我的音阶练习,在我反复练习某段乐曲时指出我的错误。父亲是个严肃的公务员,任职于邮政电信部,他在事业上无甚成就,只是办公室中酸里酸气的小主管,于是把所有壮志跟专横都发泄到家庭里,为了他责无旁贷的高贵使命:督促儿子实现他无缘的演奏家生涯。当大使的祖父也是出色的钢琴家,祖母26岁便在史卡拉歌剧院登台演唱《穆塞塔》,可惜这个演出自此成为她事业的高峰,最后以在养老院教歌唱告终。我的母亲是竖琴家,正当演奏事业蒸蒸日上时,那年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两千名观众面前独奏后,回程的飞机却在途中失事,结果年纪轻轻即去世。可怜的父亲卡在他们当中算是异类,他一样英年早逝,直到去世前都非常抑郁沮丧,但他不断抽在我身上的鞭子造就了我今天对于细节的要求,直到现在,只要我想起这段往事,当时感受到的耻辱以及疼痛,还会让我热泪盈眶。
他让我进门,我看到他走向一个小客厅,里头摆着一架美丽的大键琴,琴是打开的。他小心翼翼关上琴,好像在一堆乐谱中翻找什么,我把酒箱推向木地板,滑进门后关上门,跟他会合。
我想,应该自儿时开始它就出现了,它好像是另一个只会用琴键表达的我,日复一日地借着旋律诉说每日的生活,奏鸣曲一个个奏出的最初音符,就像我内心秘密的抗争,呐喊着我必须压抑的声音:鞭打在身上的耻辱、面对困难乐谱时的无助、对学校跟对旁人的惧怕,特别是憎恨,对那些耻笑我的同学的憎恨。他们认为我很奇怪,却不知道在他们玩足球或贴纸时,我正努力使自己更加完美,开始走上永恒之路,如果没有这个奏鸣曲,如果没有母亲愉悦沉静的支持,我会变成怎样呢?
我将生活安排得像一篇乐谱。
在我内心一直有个音乐,像是某种不间断的奏鸣曲,它如影随形,紧紧跟随,不管我看书、吃饭、刮胡子、讲话或是睡觉,都可以听到它;它像某个熟悉的乐谱,但是又不断更新,我好像熟知又辨认不出来,只有在极罕见的状况下它才会离我而去,比如开演奏会,或者我特别紧张或专注的时候。
“拉兹洛,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演奏,从来没有!你先弹拉赫曼尼诺夫的序曲让他们尝尝滋味,然后再用这个了结他们!”
我遵从他的意见,热情感谢借舞台给我的钢琴家,感觉像脚下有火红的炭火般急切兴奋。
……
演奏会出奇成功。我的最深层起了某种变化,内心的音乐惶恐地自我检视,完全不再奏出那个技巧精湛却单调无聊的旋律;当我练琴的时候,我感到像是雷击、神启,或是其他神秘的东西窜过,演奏的力度前所未见,就像母亲喜爱的芭芭拉某首歌词里说的“音符在我的指尖轻松愉悦地跳动着”,完全就是这样,每个音符都像是个奇迹。我就像听别人演奏似的聆听着,整整两天,我毫无倦意地练习着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我选择这首地狱级高难度的作品,主要是想在古典曲目中显得独特,不是有传言说连作曲家自己都不敢在公共场所演奏它,而有名的史克里亚宾在演奏它的时候也把手弄伤了吗?
从经纪人办公室出来后,我会去拜访住在渔人区之路的玛莎姨妈,她跟两只狼狗住在一起。那两只大狗又蠢又凶,老得自我有记忆起它们就存在了,虽然早就认识我,但是在每星期我到访的时候还是都会蹿上来,就差没张口大咬。玛莎姨妈孀居,姨丈是海军军医,一生都待在远洋军舰上,每年只能见到妻子一两回,结果退休6个月后就无聊致死了。除了自家,姨丈四处都有私生子,两只狗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一家之主,又好像预知了死亡的接近,老人家最后的时日就在两只怪物持续的兴奋吠声中度过。我崇拜玛莎姨妈,自我幼年起她就把我收入门下,教我弹钢琴。她有非凡的天分跟敏感度,是巴黎音乐学院以及玛格丽特·朗钢琴比赛大奖优胜者,种种原由都预示她会走上演奏家之路,但是她却纤细害羞到接近病态,又缺乏丈夫的支持,使得一切都让她退却。她极少公开演出,一生都在教授私人课程,学生则由好心的同行介绍。我的演奏里所有属于非技巧非理性非数学的部分都拜她的教导所赐,在我明白如何让我的演奏更丰富之后,所有乐评一致同意的我的优点:触键的敏感度,就是直接来自她的影响。我一向知道这点,这是我们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当她到普莱耶音乐厅或其他音乐厅听我弹琴时,我可以感到她为我骄傲,但听到自己最得意的部分像变魔术一样从我的手指间流淌出来,恐怕她的内心是有点苦涩的。姨妈撒下优秀的种子,我则让这些种子获得丰收。
遇到乔治之后,他一个简单的评语就激发了多重疑问,我往自身寻求解答,为什么我无法表达内心纤细的感情?我的灵魂是一个如此不断创新的艺术摇篮,为什么我的声音却如此喑哑?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感官灵敏得甚至在全身所有毛细孔中感受到……音乐,正在演绎变幻的音乐,变得更可以感知、更个人化,将我辨识的乐谱烙上独一无二的印记……而这一切却都无法从我的意识中解放出来。我内心的奏鸣曲跟我的演奏无法真正反映出囤积于心灵深处的宝藏,我多么希望能够把这个丰美的音乐影像跟我高超的琴艺结合啊!我试着做瑜伽跟放松训练,短时间避开尘世到修道院静修,希望能激发潜力,但是内心那首小小的奏鸣曲仍然单调,轻盈滑顺如装饰音,而它让我无聊。我觉得无聊。
星期一,在家工作。
那是在杜歇博把自己的钢琴沉到湖底以结束演奏生涯之前的事。那个星期二演奏会当天,我负责音乐会的第一部分,夏沃音乐厅里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从序幕的第一个音符开始,就好像有某种颤动的波浪,如一道电流通过一排一排的座位传达出去,直到最高点,在《伊斯拉美》喧噪的结尾中转化成如雷的掌声,观众、钢琴跟我都像中了邪似的。观众起立鼓掌,要求我再弹一次巴拉基列夫,我看到杜歇博跟他的经纪人在后台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于是我谢幕,跟处于狂喜状态的乔治会合。
这是个人坚持,也是节奏的问题。不要以为是什么迷信或单身汉的习惯,我只是偏爱在周末完成作品中的这个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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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要看这对我的琴艺有什么影响了。之后的那个星期二,我刚好要参加一个盛大的晚会,在钢琴家杜歇博的独奏会上担任第一部分的演奏。乔治帮我争取到这个机会,他说,这样我就可以在全巴黎音乐界的重量级人士面前展现实力了。
我的夜晚常常被演奏会占据,乔治知道我希望每季不要超过两个巡回演出,每个巡回演出为期两周,一个在国外一个在法国。我不想重蹈某些同行的覆辙,花太多时间在演出上,结果没有时间磨炼琴技,最后终于失去个人风格。
我在脑中重复计划十多次,星期六早上11点他跟尼古拉连锁葡萄酒专卖店约好送货到家,在这之前他在高中有实验课。前一天我跟他一起在专卖店里流连,为了不让他认出来,我稍稍变了装,戴一顶棒球帽,悄悄记下他的订单:一箱香槟,一箱波尔多红酒,一箱勃艮第白酒,免费送到家,是生日宴会,大门密码、楼层,我都记下了。我到另一家店买了类似的三箱酒,10点一到我就打电话给店里,把送货日期改到星期一,然后把我买的酒摆到五楼,正好在我未来受害者的上面一层,只等他掉到陷阱里。10点55分,他回家五分钟后,我也进入大楼,搭电梯到五楼,把酒搬到四楼,公寓里流泻出吕利的一首曲子,我听了几秒钟,然后自信满满地按门铃。
在一个又累又沮丧的夜晚,我在台上犯了一个错误。那是萨布勒城的巴洛克音乐节,我应邀以大键琴伴奏巴赫的《古大提琴奏鸣曲》,虽然只是个小错,但是这类音乐节的观众总有一部分是非常古板的爱乐者,我感到自己乱了阵脚,越错越多,明显到听得出来,至少是一双专家的耳朵一定能分辨的地步。第一排的一个观众注意到了,开始用一种懊恼的神情盯着我,他的眉毛在每个迟疑的音符间皱起。大键琴的高度以及它在舞台上的位置让我得以清楚端详这个陌生人,我为此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羞辱,一想到我犯的错误被抓个正着,被投以不屑,特别是一个我一向可以完美演绎的曲目时,疼痛几乎是立即出现在我的下背部。我马上明白那是父亲的鞭子,无数年间,每当我犯错,鞭子就会毫不留情地落下,而我完全无法反抗。我努力回到乐谱上,泪水爬上我的眼眶。失误其实非常细微,连帮我翻谱的助手也没有发现,但是我已经毀了,居然在公众前犯错,而且还有目击者。这个证人可以到处去宣扬,也许他会想办法攻击我,让我失足,或者取代我在乔治·伊密兹昂身边的位子。我越想越多,大滴的汗水从太阳穴流下,勉勉强强才把这首曲子弹完,起身谢幕的时候,已经濒临昏厥边缘。我走出场外想冷静一下,走到教堂的围墙边时,内心的奏鸣曲又开始了,这次的节奏有点快,带点惊慌,跟我的情绪同调。一部分观众也走出来透气,等着下半场开演,我在人群中认出那个人,不动声色地走近他,听着他跟女伴的对话,附带听到他是巴黎布丰高中的生物教师乔斯林,是古典音乐跟古典钢琴的爱好者。我离开他们走远时,内心突然涌现愤怒,伴随着脑中变得更重更不连贯的音乐,就是这一刻,不知有什么驱使,我决定杀了他。
“发生什么事?这刚好就是你原先欠缺的,这样的饱满度跟这种热情,你现在完全表达出来了,你在诉说自己啊……”
离开渔人区之路后,我通常会先到圣奥诺雷市郊路上一堂课,然后才回家练琴。上课时我会选择一个曲目,先论述一番,弹几段之后再让学生接续弹下去。我对学生毫不留情,只筛选最好的,把次等的剔除,他们自己也很清楚,所以非常惶恐,同时又深深着迷,还一直要求我继续授课下去。听着我的演奏,可以让他们觉得自己长出翅膀来……我得承认,感觉自己左右着这些年轻钢琴家的心情起伏,着实让我产生某种快感,这种愉悦的感觉,跟迷醉了整个演奏厅时紧紧抓住我的那种畅快感不同,也许还更病态一些。
我接受了,之后也从来没有后悔过。虽然乔治只不过是揭露了本来就会实现的真理,但他让整个过程以我可以接受的、正确的方式呈现。那个时期我已经不想忍受别人的批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备受媒体冷落;我强压怒火与反感,听着朋友与同行的批评,相信他们不过是嫉妒。我只想靠自己的力量成功,而乔治的意见似乎颇有道理,所以从那时起,经由他的帮助,我全心致力于在演奏中加入曾经欠缺的深度。我是个有点机械化而且冷僻的人,这点从我的触键可以感觉得出来,我得找出能抒发感受的题材与根源。
“不要激怒他们,你只要挑起观众的渴望,这次不要重弹,你会有其他机会的。”
我喜欢挑战困难,将它们拆解,分离成可以简单解决的小问题;年轻时,在音乐学院里我便以注重细节而闻名,教授们甚至拿这个来开我玩笑。我一直都是如此,跟别人不一样。我是无与伦比的。
早上,我需要一个小时暖暖手指,做一些音阶跟其他我选择的特殊困难练习,比如连续的技巧,或一段复杂的乐章。
离开的时候我把门带上,平静地上了车,回到家后,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都瘫在床上。运气真好,没人看到我,大楼既没有管理员,也没有邻居。完美的犯罪。我复仇了。
他罪有应得,我必须平息心中的风暴,必须报鞭打之仇,以及那些羞辱的时刻,没人能像父亲一样对待我,他是在我无知的青少年时代既不能也不想报复的暴君,没有人能取代这个位置。为了这个原因,我越过了第七个音程的Do,乔斯林必须死,永远地消失、蒸发,他将是我的受害人,我唯一的受害人,借着他的牺牲我才能得救。我的奏鸣曲加快节奏,好像演奏者屈服于我刚刚做的决定,我一点儿也没考虑到危险性或是外在环境,反而感受到某种光晕笼罩在我身上,保护我不受侵害。本来我就已经远远优于常人,当我完成这项解放行动后,我将会更强大。我在音乐会结束后离开教堂,平静而且坚信这个决定的正确性,在回巴黎的火车上,我在静默中欢欣地见证我的灵魂之乐以新的活力堂堂奏出。
第二章 亚瑟
妈妈是最漂亮的,虽然我只有七岁半,不过这点还不太难分辨。别人的妈妈不是妆化太浓就是太胖,不然就是太瘦,还有一个甚至长得像个芭比娃娃。
我的生日是公元2000年1月1日,非常好记!爸爸在我5岁的时候走了,我想他大概太累,所以才跑去澳洲住,他真幸运,我只有在圣诞节跟夏天可以见到他。我很多朋友的爸爸妈妈都分开了,不过我们不太聊这个,好像只有我觉得这样有点难过。
妈妈跟玛蒂娜一样都是老师,不过妈妈教比较大的小朋友,她拉大提琴,我吹横笛,星期天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合奏。我看得出妈妈有时候会难过,不过我们有很多朋友,而且还有住在布列塔尼的外公外婆,他们常常来家里看我们。
我最好的朋友是亚历山大,老师叫我们“双胞亚”,因为我们老是黏在一起。
我喜欢玩电脑里的乐高星球大战,超爱骑脚踏车跟滑板车,最爱吃薯条还有巧克力冰淇淋;运动方面,我游泳、踢足球跟学柔道,我柔道挺强的,但是足球就很普通。
今天我真是太开心了!妈妈终于答应我8岁生日时可以读,要不是妈妈说我还太小,不让我一下子就全读完的话,我早就把最后一部都看完了!
第三章 拉兹洛
从很多方面来看,我常觉得自己好像活在19世纪一样,演奏家这个行业几乎是恒久不变的,电脑永远也没有办法代替钢琴家,虽然新一代的乐器有着无可比拟的技术可能性,虽然我总是搭着飞机四处跑,但是最根本的地方跟以前并没有区别,不管是1950还是1860年。今日我是最优秀的,在上个世纪我也会是最好的。有时我会做一个梦:在一个音乐厅里,坐着所有最伟大的钢琴家,每一个在历史上都以高超的技巧和才情深深影响着属于他们的时代,而他们一致欢呼推选我为首,我是他们之中最出类拔萃的,所有人都在,李斯特、李帕第、霍洛维茨、米凯兰杰利、古尔德、鲁宾斯坦、阿格里奇、阿劳跟其他人,全体起立对我鼓掌,而我,对他们行礼谢幕。
如果有个我向现代科技让步的项目,那就是网络,当我不弹琴不杀人的时候,我会上网。我特别喜欢这个消遣提供的匿名性,我在真实世界中太有名,但在虚拟世界却隐藏在大众之中,籍籍无名;我跟所有人一样提供看法,用乔朗这个昵称在不同的乐迷论坛上讨论,我以钢琴家的身份经营一个博客,也直接更新我的网站,而且每天跟不认识的人下好几局西洋棋或黑白棋。这些肤浅的活动让我放松,也让我的精神得到休息,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怀着如同孩子面对最爱的电脑游戏一样的兴奋,进入凡人世界。
每个星期三早上我都到雨果大道上的一家健身房运动,由一个教练辅助,在机器上挥汗雕塑我的身体;我对自己的外在很注重,这是少数几个值得花时间去维持的领域,我喜欢感受全身紧绷时肌肉迅速而强有力的反应,当然做这些训练时我得保护好手指。
出了健身房,我常常找个朋友一起用午餐,我谨慎地选择音乐圈以外的朋友,有用却不会嫉妒的朋友。他们多是金融家、运动员、广告业者、记者或议员等,我像保养家具一样跟他们交往,偶尔用抹布擦拭灰尘,如果需要的话就上层漆装饰装饰。我并不热衷于社交,但也从来不会不屑在这些人家里露面,我常常在我的大宅宴客,在这些让人趋之若鹜的晚会当中,我会独奏些私房曲目来娱乐宾客,人们爱极了,虽然他们之中没有几个人能真正欣赏我的演奏,但是大部分人对这类活动所代表的社会与媒体价值都很清楚。
“想象一下,亲爱的,拉兹洛·杜马家的私人音乐会,真是太棒了!他亲自为宾客倒酒,然后随意弹一首即兴曲,而一切都发生在一个令人惊叹的豪宅之中……”
我想到目前为止我没有真正的朋友,求学时期绝大部分的同学都把我当成自闭者,我专心在音乐方面发展才能,而且我也深刻领悟到群体的懦弱程度和羊群盲目的愚蠢一样是无止境的。其他孩子在下课时嘘我,发明一些恶作剧来整我,通过几个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叛徒来刺探我,他们有关音乐的天真问题好几次都让我重新燃起错误的希望。为了避开这些排挤的把戏,我只好将自己隐藏在被迫的封闭里,极端不信任他人。后来,当我几乎失去自信,却终于走过了事业上可怕的荒漠,而乐评们总算愿意承认我的实力时,突然又有许多演奏家同行冒出来了,同样的一群人之前完完全全无视我,这些人甜蜜的假仁假义仅是加强了我对人类普遍的不屑而已。除乔治跟玛莎姨妈外,我想我不爱任何人。
当我现在回忆起第一桩谋杀、那场神奇的独奏会,以及之后的日子里那些潮水般淹没我的好评,还有媒体狂热的赞扬,我会随之起舞是没什么好惊讶的。再没有任何外力可阻止我,毫无疑问的,我成就的这个创始举动成了触媒,挖掘出我灵魂最深处的灵感,将我在今天之前只展露了一小部分的天才以雷霆万钧之势呈现。媒体从来没提过乔斯林的谋杀案,也许已经结案了,而我度过至喜至福的几个星期。乔治一再地恭贺我,再也无法抑制他那具有感染性的欣喜,他成功地帮我安排了明年初三个星期的巡回演出,我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准备,必须密集练习新曲目,同时他也安排我灌录第一张唱片,把我的名字推向市场,为此我仓促地取消了所有课程,找人来代替圣诞期间排在外省各地演出的音乐会,这数月间的生活费由乔治支付。我孤注一掷,打算抓住这个似乎唾手可得的成名机会,当时我25岁,其实已经晚了,以我的职业而言实在是太迟了。我18岁得到巴黎音乐学院的大奖,那一年评审认为没有什么强而有力的候选者,而且也并不怎么欣赏我的演奏,只是因为我的技巧无懈可击,所以才勉为其难地把奖给了我,跟玛莎姨妈一样的大奖……那一天她的眼神多么骄傲,父亲在那之前几年自杀身亡,在天上加入英年早逝艺术家行列的母亲,他们两人的缺席又是多么沉重啊。虽然那是个里程碑,然而之后数年间我只是傲然漂荡,在欧洲各地开演奏会,却从来没有引起反响,我已经认命地以为自己的事业就是这样了。我在音乐学院里教书糊口,在一些想要角逐钢琴大赛的学生家上些私人指导课程,我的教学名声不错,而且以技巧卓越著称,但我的事业野心一年比一年萎缩,郁闷狂怒几回后,我必须非常不情愿地承认,也许不是世人还没那个程度理解我,而是我必须向世人证明我的实力……一直到那个启迪出现。
1998年初,首次成功之后的那个巡回演出,我的命运终于照着既定的版本发展。我原来默默无闻,靠着杜歇博那场音乐会的乐评才让音乐厅的主管点头,当然他们对只有拉兹洛·杜马这个名字的海报持怀疑态度:这个名字恐怕没法吸引群众,拉兹洛·杜马听起来就怪怪的,有点异国风味,又有点暧昧不明。我在法国各地的中型演奏厅里连续弹了20个晚上,刚开始时大概只有一半观众,音乐会开演前的气氛还有些凄凉,但是每天晚上音乐会都以最热烈的掌声结束。观众们起立致敬,流下感动之泪,他们喊叫我的名字,好像我是个摇滚巨星。不消几天,我的成就便在媒体间引起关注,先是地方媒体,然后是全国性媒体。在第五场音乐会之后,音乐厅就爆满,里昂、马赛、尼斯、摩纳哥、艾克斯跟芒通的音乐会一样非常成功。
我还记得日报文化活动版的标题。
“杜马,敞开心胸的钢琴家。”
“拉兹洛·杜马震动了图斯基剧院。”
“一个无名钢琴家获得起立鼓掌。”
我终于获得旁人的认同,当然,这个时代至少得向我致敬,而且我深深相信,他们欠我的还很多,得花很多时间才还得完。我对自己终究得以发迹的超群技艺以及由强大能量支持的灵感有盲目的自信,这个力量之猛之烈,实在让我惊异。我在心中预言一个悠长的职业生涯,而巡回演出才真正考验人的耐力,旅行、饭店、压力跟不成眠的夜晚……但我年轻,无敌的精力保护着我,状况好极了。当我们终于结束旅程,在回巴黎的火车上,坚持陪着我的乔治向我透露这次巡回演出的成果,完完全全超出他所有的预期。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这么快就找到答案!你的演绎正确,在轻盈跟强烈之间细腻的平衡,简直就是经过长时间酝酿的成熟风格!我不明白的是,这些都在你的内里,无法在如此短时间之内就创造出来,到底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支吾了一些艺术的真谛、孤独、友谊之类的鬼话当作回答。
“拉兹洛,这简直是变魔术!你要好好把握,别失了手,我们已经走上康庄大道,我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经纪人,简直就像发掘了克劳狄欧·阿劳或是格连·古尔德那样……你应该觉得很幸福吧?”
幸福?今天跟那个时候一样,这个形容词在我耳中有很诡异的回响,它难道存在于我的词汇之外,是我无法企及、不能理解的吗?我觉得自己连这个词代表哪种感情都无法掌握,如果指的是某些恋爱中人、中奖者或是足球迷在他们支持的球队得分时脸上出现的那种呆滞满足的表情的话,那我真的不认识。
“不,乔治,我不会这么说。也许是更有自信、更专注、更有野心,也可以说是饥渴、急迫,但不是幸福,我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意思。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一边自言自语些关于艺术家个性有的没的老生常谈,我则专注于自己身上,却没有料到接下来的发展就像疾速开出的一列高速火车,完全超出我的掌控。
星期三下午,有太多人给我短信,希望能跟我共进早午餐,我在一串名单里仔细挑选。跟当日的朋友一起午餐后,一边绕着人际关系的浅薄虚浮闲想,一边走路回家,然后一直练琴到晚上。我关在宽敞的练习室里好几个小时,即兴弹奏,解析乐曲,拓宽我的演奏曲目;我把曲子倒着弹,把左右手部分调换过来,缓慢地弹一首快板曲子或反其道而行之,我一边弹着一部一边哼另一部,缩减乐谱的调子,调整自己的状态,准备最重要的部分——再度奏起心中的奏鸣曲。我聆听着,试着忆起日前听到的曲调跟节奏,寻找它传达给我的音乐信息,它将指引我的演奏风格,永不止息的,我的生命奏鸣曲……它是连接我的灵魂跟手指之间的一扇门。十年前,借着杀人,我打开了这扇门,这个过程就如同新生一般痛苦也一般美好,而且绝对必要。时间过去越久,这个工作就越困难,对我来说,就好像孕育生命的黄金时段已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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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四章 亚瑟
《哈利·波特》是一个会魔法的小孩的故事,他去上魔法学校,朋友们也会用魔法;他的父母被伏地魔杀害了,伏地魔是坏人的头头,他一直想要杀害哈利,所以哈利得保护自己。
我真希望自己也会魔法,用我的魔杖可以把所有上学日都变成假期,把鱼变成牛排,把甘蓝菜变成薯条,而且还可以让妈妈幸福。她很努力,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但是我好几次晚上起床看到她在哭,我很确定,没有爸爸,她不喜欢一个人在家里。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当人们很累的时候就要去澳洲,但是结果就是我上床去睡觉以后,就没有人可以陪妈妈玩了,所以她才会哭,她觉得无聊,这很正常。
我们都在学校里玩弹珠,我很强,不是吹牛,我赢了肥仔艾米里3颗大弹子,10颗玛瑙珠,我总共有83颗弹珠,还算不错!
在家里写完作业后,我会用妈妈的电脑玩游戏,妈妈则一边改作业一边听音乐。我上床后她也会玩电脑,她跟我说她在论坛上跟一些人聊天,好像交朋友一样,而且有时候还可以跟他们见面。论坛就像是一个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认识一些有同样兴趣的人,但是我们可以用假名,所以很好玩,有点像在演电影,就好像一个演员可以演好人,也可以演坏人,妈妈真正的名字是罗琳,她的假名是克里斯蒂娜。不过我想那只是玩笑话,我才不相信那些人可以从电脑里出来跟妈妈一起坐在沙发上,陪她一起玩。
两星期前我开始上三年级,几乎去年所有的朋友都和我在一起。
第五章 拉兹洛
星期四通常是我工作跟练琴的日子,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出门去,但多数时候还是尽可能留在家里。
开始工作之前我有个绝对不能省略的仪式:整理接下来的受害者资料。
在乔斯林的谋杀案跟第一场巡回演出之后,我是那么坚信转型已经成功,完全没有想过继续犯罪的必要。可惜的是,只消几个星期,我就发现灵魂之门慢慢地关上了。我缺乏灵感,被奇异极端的疲倦淹没,内心的奏鸣曲又回到往日虚弱的音调,我还记得有次在普莱耶音乐厅一个重要音乐会前,乔治来听我排演,是首古典曲目,贝多芬的奏鸣曲。他陷在椅子里,好像在等待,乐符一个接着一个奏出,却空洞没有灵魂,没有力度,我的内心有个洞,一个大大的休止符。
“拉兹洛,你要开始认真弹了吗?这种技术排练时在家里弹弹就好,你只剩一个星期了,要找到表现方法才行,不然观众会觉得无聊的!”
他在必要时会对我严格要求,也只有他的批评我可以接受。
“乔治,我知道,不过我毫无头绪,有点像盲人。”
真相开始以无法忽视的姿态显示,痛苦的真相。那起谋杀只能暂时改善我的情况,日复一日,我弹出来的音乐越来越乏味,在惊慌失措之下我站起来离开演奏厅,接下来又花了几天,才慢慢把前因后果衔接起来,串联成残酷的事实。谋杀在我身上激发了演奏需要的灵感,然而这个可怕行为产生的救赎效果却随着时日变淡,我是不是必须重新杀人,才能找回那种美妙的感觉跟主导权?我得试试,而且要快,但是我没有目标,我需要一个受害人,一个憎恨的对象,没办法随便选一个最先出现的人。但要如何憎恨?如果我就这样毫无理由毫无热情地杀人,效果不会一样……得重新安排一个跟宣判不幸的德马霍死刑时同样的情况——我得在舞台上犯一个错误,有人要发觉这个错误,而我也要察觉,然后怒意会促使我惩罚这个人……我要张开一张网,在演奏时加入一个细微的错误,然后要认出察觉到这个变化的观众,因为他们对作品的认识比较深入,耳朵比较灵敏,或者比较专注,借由这个方法我可以除掉可能的对手,批评的、嫉妒的、不满的或其他各种有害的种子,萨布勒的耻辱不会重演,没人有权利怀疑我。
第二桩谋杀比较仓促,我在完成排练数天后杀了一个学管乐的女孩。在第七区音乐学院的一个慈善义演音乐会上,我受邀弹奏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这个女孩发现我加进去的一个相当细微的颤音,这是她最大的不幸。周末,我跟踪她,假装巧遇,让她认出我,稍稍引诱之后将她灌得大醉,然后让她溺死在塞纳河里。这个犯罪留下一丝苦涩,没有万全准备,风险太大,但我无论如何都要在普莱耶音乐厅的音乐会之前行动。
我几乎是立即便找回了那令人陶醉的支配感,乐器对我绝对服从,在我的指下反应灵动听话,跟我内在的火焰直接接轨。星期天开始,我内心那个小小的旋律又活了起来,超出我的期待,让我安心,而演奏会则是场完全胜利,这次我决定要提早做准备,在贝多芬的第一首奏鸣曲里再度故意犯个小错。
选择受害者演变成一项精确的仪式,但在很多情况下,音乐厅的座位配置让这个工作变得困难,我选择坐在前两排的观众,因为我必须离得够近,才能观察到他们的表情。我一向会试好几次,比如,在演奏莫扎特的一首奏鸣曲时,我把左手的和弦Si-Re-Fa改成So-Si-Fa,如果没人有反应,我就停止试验;相对的,如果发现有两三个人皱眉的话,我会等几个小节,然后换成右手,稍稍改变快速连音,先前那群人当中若只有一个人发觉这个新的差错的话——连续两次都碰巧有反应的概率几乎是零——他或她就成为我下一个受害者。如果有好几个人都抬起头来,我就继续筛选程序,直到只剩下一个人为止。所以受害者一定是坐在前两排,唯一一个察觉我计划中所有错误的人,在其他任何情况下我就放弃。
过去9年里,我从来没有违背这个规则,有时连续好几个月都没人能合格,但是我的演奏并没有受到影响,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合适的猎物出现,这个笃定的想法就足够维持那份神奇的联系。相对的,每次开演奏会,我都必须加入小失误,因为我建构的精神堡垒需要一贯的原则才不会有缺失,我不能错失任何一个发掘未来受害者的机会。我唯一可以改变的是失误的困难度,这影响到被察觉的概率,也就是找到适合人选的可能性。
筛选是一回事,还要能够确认那个合格者的身份才行,于是我营造了一个艺术家的怪癖,对乔治发了一顿脾气,让主办单位把每次音乐会订票观众的名字跟他们的位置做成名单,借口说我害怕有极端分子想发动恐怖行动。这个理由没什么说服力,不过由于我的受欢迎程度与日俱增,所以还是被接受了。从那之后,大部分情况下,经纪人的秘书会在音乐会前一天收到一份详细的电脑名单,里头有当次音乐厅已经订位的座位图。当然有些资料还是常常有欠缺,观众有可能并没有订位,而是在最后一刻才到,或是因为临时有事把位置让给朋友,当然也有可能音乐厅是自由入座的,但数年的经验告诉我,前排座位的观众通常会事先订票,而入选的人也大部分都是预定者。
一旦目标身份确认,可能的受害者地位就变得更切实,在这9年当中,只有3次还是4次我没有谋杀选定的人。可能的话,在选择目标跟执行计划之间我会等一段颇长的时间,从几个星期到几个月不等,这些时间用来减低危险性,让计划可以执行下去。我会去调查、观察目标的习惯,我乔装打扮探听、察看、跟踪,直到机会到来。我的速度恒常,随着几乎一成不变的剧本,保持恨意热度,让它一天天壮大。目标者的过错,就是居然以为我会在公众面前犯错,表示他不相信我,对我的才能没有信心,况且他比一般人突出的音乐能力也会对我的地位构成一种威胁,有着向别人宣传我的过失的危险,这些都是导致他死亡的原因。不过最重要的是,他的死可以让我天才的能力再延续几个星期,可以向全世界宣扬,我已经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钢琴家。9年,到现在为止,48个牺牲者,这个代价对人类整体来说很微薄,而我却以百倍回报,借着一个个牺牲者,我为人类文明的圣殿献上一块块基石。我相当清楚这个使命的极端重要性,不单单因为它带来的名声跟物质享受,也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
我仔细记录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家伙的名字,写下大量有关他们的资料及任何可以建立他们社会关系跟亲属的细节,可惜我没有足够的样本可以归纳统计。我保存的资料通常都非常表面,但是可以就姓氏、职业、大约身高体重、年龄、外在财富象征等跟政府统计与经济调查处对全国人民做的统计表来比较,48个受害者里只有8个外国人,80%是男性,比法国国民平均年龄要老一点,46岁,从事音乐工作(46%)或者广义的文化工作(连同前者总共是76%),17%是政府或私人机构里的主管,90%受过高等教育,他们的姓氏跟宗教没什么特别,整体而言,他们显然比国民平均水平要有钱,但有相当程度的个别差异。至于外表美丑我觉得没有代表性,智力方面则无法评估,除了一开始就知道的,他们有办法凭着记忆抓出细微的差错,这个特征可以道出他们可能个性仔细认真,稍有被害妄想倾向,这一点有时会令我为难,必须更加谨慎小心。关于这个主题,我开始在电脑中写评论,藏在一个秘密的档案夹里,跟我的资料图表以及这本日记放在一起。为什么?我猜想日后有人应该会有兴趣,这些想法在今日无疑有许多同年代的人不能接受,但在我身后或许能被理解。我没有任何愧疚。我会隐藏这些事,是因为当今时代跟法律都无法接受,但是如果我死去,我要这个世界的人了解我的生平,知道我是如何获得成功的。
第六章 亚瑟
我的表哥马丁很聪明,妈妈老是这样说。马丁很瘦,而且不爱说话,他今年14岁,但是已经念高三了,通常14岁应该上初二还是初三,他是优等生,人们好像是这样讲的。
他的问题是吃得不多,事实上,他几乎不吃东西,所以他妈很担心。他妈是我妈的姐姐,她很担心的时候就打电话给妈妈讲好久好久,之后她可能就会觉得比较舒服,但是换成妈妈不太舒服,所以妈妈就跟我讲,我才知道这件事。我还好啦,但是我真的不太懂为什么会有人不吃东西,我刚好完全相反。我得找一天跟马丁谈谈,放一大盘薯条在他面前,看他还能撑多久。
马丁跟他爸妈有时会来家里,我很喜欢他们。马丁跟其他同岁的孩子不同,他愿意跟我玩“大富翁”,也肯弹钢琴帮我伴奏,有时他会带“战钟”给我,那是一种战士,他自己上色,看起来蛮厉害的。我想他大概不好意思在他高三的同学面前玩这种东西,他的同学都十七八岁了。
我刚刚说过,马丁会弹钢琴,而且弹得很好,他还没决定长大后是要当钢琴家还是要当战斗机驾驶员或是数学家。总之他很强,已经念完音乐学校,明年他都不知道还可以念什么。我在想,因为他跳级了,也许可以三种职业都试试看?
苏菲姨妈是妈妈的姐姐,也是我的教母,今天晚上她和马丁一起来。妈妈是马丁的教母。姨妈很骄傲,因为她儿子刚刚被一个很厉害的钢琴教授接受了,马丁要去他家上课,准备考试。他们就是来讨论这个的。
我真的不晓得长大以后要做什么,消防员蛮不错的,不过爸爸说那赚不了什么钱,也许我会当歌星。
第七章 拉兹洛
今天是9月22日星期六,我刚刚答应明年春天在亚洲各大城市巡回演出,香港、新加坡、首尔、上海、北京、东京……希望能在樱花盛放时节结束,听说那时所有日本人都会一边喝清酒一边赏花,我还没见识过那种似乎令人吃惊的阵仗。
去年冬天我去了日本一星期,开了一连串独奏会,曲目都相当古典讨喜,我喜欢到这个国家旅行,观众非常安静专注,流程安排完美。那次我在森大厦的三多利厅演奏,它在被命名为卡拉扬的广场里,一个办公大厦中摩登而宽阔的大厅。我开始演奏肖邦的《叙事曲》,在一个急板里准备了一个细小的错误,几乎不可能被察觉,因为我还是遵照了原曲的和谐。我发现第一排有个观众的穿着看起来非常不协调,在一群西装领带者当中,他穿着一件橙色的套头毛衣,鬈发,当我照计划弹错的那个瞬间,他打量我的神情里充满轻蔑,连假装礼貌都懒了。这是我第四度到日出之国演出,却是第一次有观众表现出不满,也许是因为日本人广为人知的礼貌。在震惊过后,我开始思索要怎么做,我没有准备第二个错误,光想象必须用一种我不熟悉的语言来找到这个被害者候选人,就让我不太起劲。在曲子的最后,我终于有个机会把第二个失误放进曲子里,比第一个更细腻,我暗暗期望那个陌生人不要发觉,但是他马上就皱起眉头,而且恼火地撇嘴,这就毫无疑问了。我在慌乱中结束音乐会,失神地听着乔治安排来作陪的经记人跟我保证,虽然日本观众照惯例并没有热烈的回应表示,但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那天晚上在旅馆房间里,我翻出乔治的秘书碧姬在每场演出前发给我的电子邮件,那张图表里填满了拉丁字母跟日文,是观众的名字,要找到那个胆敢察觉我的不完美的家伙很容易。冈田三京,文京区小日向2-23-20。我搭出租车过去,那栋楼很特殊,是一种希腊神殿跟城堡的混合体,名称更是惊人,叫做大博物馆,装潢则相当豪华而有品味,由信箱上的名字看来,显然住着颇为富裕的家庭跟驻外人员。我对照着名单把冈田两个字写在一张纸上,在信箱上找到那两个符号,打开后里面有好几个写着日文的信封,也有好几封写着英文,其中一封从顶级钢琴厂法奇奥里的所在地萨西里寄来的信,引起了我的注意。萨西里在威尼斯附近。我把信打开,看到信里提到一家在银座的琴行“我的妙钢琴”,感谢冈田先生这笔重要的订单,我记下这些信息,秘密视察之后,在凌晨一点离开,走了整整半小时才找到出租车载我回饭店。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电话给经纪人田中先生,告诉他直到下午在帝国饭店的访问之前可以自由行动,他好像颇为难,坚持要陪我,通常他从不离开我半步,但是我挂了他的电话。我到银座去等冈田的店开门,在对面人行道上观察。9点45分时,我看到他从一辆黑色的礼车出来,跟着一个肤色较黑,也是鬈发的男人。我一边思考着这种奇异的装扮,一边记下人员进出的状况,注意到冈田亲自跟客人讲话,坐到钢琴前亲身示范。他看起来有50岁,富有、穿着奇特,天蓝色的斜纹毛料跟钢琴的黑亮对照起来极为显眼,我觉得还是不要进去比较好,以免被认出来或被录像。当我开始有点绝望的时候,另一辆车在店门口停下来,出来一个白人女孩,看她的穿着和走路摇摆的样子,我很怀疑她是来选法奇奥里或贝森多夫的钢琴家。离访问时间还早,可以再观察几个小时,于是我决定等待,如果我想把计划付诸实行的话,没剩下多少时间了。那天是星期四,而我是星期天近午的飞机离开。星期六还好没事,我进了一间视野极佳的咖啡店,落地窗外就可以看到“我的妙钢琴”,我在温暖的室内等了一个小时,女孩出来了。她步行转过大街,我出了咖啡店,穿越马路尾随着她到地下铁,在完全不知道会到哪里的情况下还是继续跟进,她在表参道站下车,我跟着她在小路中穿梭了一阵子,看到她进了一栋建筑物,橱窗上的招牌非常清楚,“GG酒吧——外人女孩”,意思是“外国女孩”。在外面晃来晃去招揽客人的男人用英文跟我解释,那是个典型的公关酒店,日本人来这里对着东欧或其他地方来的女人的梦幻身材流口水,不过不用担心,这里当然也接受外国客人,付钱的就是客人,他加了这句,一边在我的背上用力拍了一掌。我进了店,坐在吧台前,假装在看女孩子,一个男人过来用迟疑的英文问我需要什么,我看到那个女孩正在大厅后面,靠着镜子跟另一个女孩说话,于是指着她说我午夜之后还会再来,男人点头,用向往的表情说伊凡娜,然后在我耳边悄声说:“我帮你预约午夜,但是不要在这里碰她,知道吗?”他爆出笑声,女孩子转头看我们。
“没问题,我会再来,谢谢。”我结束谈话。
下午我与经纪人田中跟穿得像16岁学生的记者冲小姐,以及法语翻译莱昂内尔一起度过。莱昂内尔原来是驻外记者,职业生涯受网络资讯爆炸影响以后,在东京过了20个年头,是个彻彻底底日本化的家伙。他给人感觉很好,我常读他在一个有名的博客里写的东京漫游记事,他在我前几次的日本巡回演出时,亲自带我认识一些地区,因此我要求让他来当访问的翻译。我喜欢接受访问,将自己塑造成独特又直接的人,描述我的习惯,我特殊的、有时带点黑暗的个性,完全不隐藏我对学生们尽人皆知的严格,以及对大多数同行的轻蔑。我诉说跟钢琴邂逅的经过,姨妈跟她的狼狗的故事,简直成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小说里的人物,从8岁就开始即兴演奏,我心中的音乐在绝望中埋头往前冲,追寻着无法企及的理想,以及十年前终于找到最适切的声音,全盘托出。从我对大键琴的热爱,年复一年在自家地下工作室里独自手工制琴,一直到我对音乐影像的理论——记载在去年出版的一本书里。在这个马拉松式的访谈之后,我跟莱昂内尔到神乐坂区用晚餐,然后我回饭店换衣服,前往GG酒吧,在近午夜时到达。
酒吧满座,气氛跟下午完全不一样,我一边慢慢走向已经预定的桌子,一边思考战略,无视那些大家都看得到的,站在桌上跳着艳舞、又年轻又丰满的女郎。其他女孩有时比客人要高出一个头,一边娇笑着给客人倒酒,一边把头发往后甩,这个动作的用意,是让她们刚好在客人眼睛高度的胸部可以颤动起来,客人们都因为酒精跟欢乐气氛涨红了脸。
我坐下来,年轻的伊凡娜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马上跟着坐下,她咧嘴对我笑,开始用带着浓浓斯拉夫口音的英文跟我聊天。我们讲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是个出差到这里的比利时银行家,非常巧合,她从以前就热爱金融,她自己在这里念书,晚上有时会出来打工当商业人士的伴游女郎,她明年想要到伦敦去,凑巧我就在伦敦工作,在金融市场的一个大厅里。她双眼闪光,很明显地在犹豫要采取怎样的策略,在她做了个可悲的尝试之后,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眼睛盯着她。
“我很抱歉,伊凡娜,我不是为了……这个来这里的,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你知道,我的想法其实很浪漫,想要慢慢来,建立一个家庭,我的工作很忙,也赚了很多钱,有过许多容易上手的女人,不过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我停顿一会儿。
“告诉我,你不是真的自愿要做这一行的吧?”
她的脸微红,不知所措。
“我们要到别处去聊吗?”我问她。
几经犹豫,她可怜兮兮地环顾四周以后,开始说了。
“你说得对,拉斐尔,我不是真的自由。我的护照没了,赚的钱有三分之一要交给黑道,另外三分之一给一个帮我找到工作的乌克兰人,剩下的钱存起来。我真的想要脱离这种生活……你能帮我吗?”
我装作突然有个主意浮现。
“你想走走吗?只要跟他们说你陪我回饭店就行了。”
我们走出去,往明治神宫方向去,她一边自问自答,泪撒大路。而我,我愉快极了,必须让她心存希望。
“听我说,你这个周末有什么计划?你的护照在哪里?”
她停止抽泣。
“我要跟黑道大哥到箱根去,我每天都要去跟他……然后星期六他会带我到一个温泉去。”
“温泉?”
“热的泉水,脱光光浸到直接从火山冒出来的摄氏四十多度的水里,日本人爱死了。”
“那你的护照呢?”
“那个黑道大哥保管着,他放在店里的办公室。”
“店?”
“嗯,他有一家卖钢琴的杂货店,音乐是他的兴趣,一个黑道艺术家,其实我的运气也不算差。”
“伊凡娜,仔细听我说。”
“嗯,我听着。”
“你爱那个家伙吗?”
“才不,我恨他。他几乎每次都强暴我,他答应我合约期满后就会给我钱,也会把护照还我,然后我就可以回家。”
“合约什么时候期满?”
“还有一年半。”
“你有力气再等一年半吗?我来告诉你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吧。这种事结局总是一样,他们在胡扯,他们永远也不会放你走的,要等到你变胖变丑才有可能,而且一毛钱也不会给你,我的同事跟我讲过这种买卖,伊凡娜,你被骗了!”
她已经停止流泪,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我。现在正是好时机。
“好好听我说,伊凡娜,你想从这个魔窟里出来吗?”
“想,我……你……你能帮我吗?你肯带我走吗?”
“我们从头开始,把你住的饭店地址跟名字给我。”
“这个简单,我带在身上。”
“我告诉你怎么做:星期六晚上当他睡着的时候,我会去偷他店里的钥匙,然后马上回东京,到他办公室把护照拿出来,保管在我的饭店里,他一定过了几天才会发现;而你呢,星期天一回到东京就直接到机场,我等你一起搭BA855到伦敦的班机,剩下的我们再看着办。”
“我的钱怎么办?”
“伊凡娜,听我说,钱我多的是,你不会为了几千块美金冒生命危险吧?”
“不会,当然不会,但两万美金总是……”
“那没什么,我还可以照顾你一阵子。听好,我不想强迫你,也不想逼你,我们两个,我也不晓得能不能更进一步,不过无论怎样我都想帮助你,所以——”
“拉斐尔?”
“嗯?”
“你真是个好人,我接受。”
“好,明天星期五我们再见一面,把细节安排好,我10点在酒吧前等你。”
“不行,那时我跟冈田在一起,而且这事太危险,得更小心一点。有一个保镖常常跟着监视我,他早上会来接我,你11点来店里跟我碰面,然后我们一起搭出租车,你让我在酒吧下车,我都会准备好,你只要订火车票就好了,我再跟你解释。”
她很兴奋,已经狂热投入人生中最大的冒险行动中,我猜她今晚一定辗转反侧,我用忧郁的眼神跟她告别,然后回饭店休息,为自己感到非常骄傲。
接下来的行动需要好好策划,伊凡娜应该整个晚上都在幻想,像个饥民般把我编出来的故事生吞下去,在从银座往表参道的出租车上,她把所有我想知道的细节和盘托出,告诉我可以跟一般观光客一样到温泉旅馆去,在里头泡温泉,温泉只对外开放到9点,然后就只有旅馆的客人可以使用。
“应该不会有问题,通常我们5点左右会泡一下私人池,然后大约六点半时,穿着浴衣在房间里吃晚餐,是八号房。八点左右就准备睡觉,冈田会如往常一样大醉,会想跟我做爱,之后马上一个人回浴池去泡澡,然后才回来睡倒。你就这时候来,我会把钥匙给你,他会以为放到别处去了,不过要小心,胜雄一定住在隔壁房间,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保镖,他很危险,而且有枪。”
我到东京车站去看时刻表,然后关在房间里把第二天的剧本拟好,那天晚上我在日本放送协会音乐厅的演奏获得凯旋式的成功,结束后跟乔治通过电话就早早上床。
我决定先去探查现场,所以搭了早上10点59分的特快车,一个小时之后到达箱根汤本车站,温泉旅馆需要走路到达,我在温泉区好不容易找到了路。
那是我第一次的日本泡温泉体验,相当有趣。看见赤裸裸的人类仔细刷洗擦拭后,浸到四十度的水池里休息,池子四周的庭院覆盖着积雪,背景则是富士山,真的很美,如果我更浪漫一点的话,应该带女朋友来。泡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在旅馆四处走动,发现一楼有个走廊上有四间豪华客房,每间都有一个私人庭院跟石砌的私人池,我想办法溜进空着的七号房察看目标地点,从外面观看八号房的庭院。然后我离开旅馆,到街上溜达,参观寺庙,晚上吃完晚饭后再回来,迅速泡个澡,穿上浴衣后装作是旅馆的客人走向走廊,经过那间房时,听到里头的笑声透出来。我来到八号房门前侧耳倾听,里头有一些呻吟声,立即决定就位。我回到大浴池,裸体躲在竹篱后面,雪灼烧着脚板,但我还是在黑暗中贴着绿篱往前走,直到来到八号房前。我悄悄地溜进庭院,平贴着冰冻的地面,在浴池旁边等着,石砌的护墙完全把我的身体挡住了,天气很冷,我已经有点僵硬,我用了相当大的精力来唤起必要的恨意,像是连续打上来的波浪,把筛选出来不同阶段的状况像影片一样播放出来。
这家伙是个真正的垃圾,是人渣。
黑社会分子,刽子手,而且是奴隶制度拥护者,不但毫无理由地折磨别人,还居然有那种可以分辨出我的失误的天分。
这个男人是公害!
最棒的猎物。
时间慢慢流逝,我努力在脑中回忆上次音乐会,以抵抗渐渐麻痹我的寒冷,这时我从靠近脸部的两块石头之间望出去,看到一个男人从房里出来,正往前走,好像在检查四周,然后发出几个我的耳朵无法理解的喉音。我认得他,这个保镖不太尽职,不过他在场事情就更复杂,我突然感到不舒服,自问会不会正在往一个陷阱里跳,伊凡娜会不会已经对老板全盘招认,到了这个地步,最糟的情况是怎样?也许会讨一顿打……男人突然进了房间,然后冈田出来,脱掉衣服,边叫边在雪地上小步跑向温泉,然后潜到热水中,只剩下头在水面上,慢慢地游到池子另一边,转身,把头靠在一块离我只有10厘米的圆石上。他好像不经意地看着拉上窗帘的房间,打了一两个饱嗝,笑了起来,再叹了口气放松肌肉,闭上眼睛。我抓紧时机,起身悄悄入水,声音完全被注入池子里的诗意流水声掩盖了。我往前走,在他睁开眼睛之前就把他的头用力压到水里,他开始挣扎,但我将他的一只手反剪到背后抓好,用我的另一只手继续按住他的头。他几乎无法动弹,我从后面踢了他膝盖处让他跪下,沉到不到一米深的池底,他慌乱的动作既无声也无效,我的心狂跳,由奏鸣曲伴奏,持续的旋律让我晕眩,为我的动作打着拍子。当他停止挣扎时,我决定在水里掐死他,手指强有力的触感亦伴随着旋律,然后我恢复冷静,把他的嘴打开让肺充满水,将他丢在原地,沉在这个天然的美丽澡盆里,由遍布全身的刺青覆盖着。之后我小心起身,全身灼烧,根本对寒冷无感,我循着原路回到大众浴池,浸到水里舒缓神经,让心脏恢复平缓,当一个职员进来宣布泡汤时间结束时,已经快要9点了。我穿上衣服,没再经过八号房,出了旅馆直奔车站,赶上9点53分的车,将近十一点半时回到东京,从新宿车站搭车到伊凡娜的公寓,就在GG酒吧附近,在她的信箱里留下一封信。
亲爱的伊凡娜,我知道我让你非常失望,那天我太忘形,我喝醉了。昨天我没有勇气告诉你,而且我还在犹豫,但是我终究太懦弱……我改变主意了,无法履行我们说过的事情。明天我就回英国。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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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以魔幻写实风格风靡全世界。</a>
第八章 亚瑟
新老师说我念课文念得很好,她让我在上课时念给全班听,因为我念得最快,不过我得学习保持干净,还有收拾好书包。
我真想知道妈妈在做什么,这几天她下课回家后就马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前几天我回家时没发出声音,结果看到她在电脑前打字,她打得很快,边打边笑,还会说话,就好像在跟朋友聊天一样。当我叫她的时候,她回过头来,有点脸红,噢,我还看到她装作没事的样子,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脸红了,看来她在论坛里找到了新朋友,妈妈找到新朋友啦!太棒了……马丁昨天晚上来吃晚餐的时候叫我不要担心妈妈,他说妈妈那么漂亮,肯定有一天会再结婚的。马丁有个女朋友,好像叫做瓦伦蒂娜,其实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他女朋友,不过那天他们带我去卢森堡公园玩,我看到他们两个在接吻。马丁现在好多了,妈妈说他这星期体重有增加,我29公斤,爸爸80公斤,马丁好像总算突破50公斤,听起来好像很重,不过马丁很高,跟爸爸一样高,而且我在游泳池见过他,我保证他真的很瘦很瘦。他跟我讲钢琴课的事,就是那个很厉害的钢琴家,叫做杜马。马丁去他家上课,他家很大,马丁很害怕弹琴给他听,不过结果好像一切都很顺利,因为平常那个钢琴家是很严格的,但那天他笑了。
第九章 拉兹洛
别的音乐家不太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那些赞赏我的人其实内心都很嫉妒,其他的则说我在观众前玩了某种把戏,这些人我都尽量避免接触,所以我常跟在巴黎过境的外国乐团和指挥合作,比跟法国同胞合作更频繁。但是乔治很清楚,我只有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最能发挥,所以他尽可能将音乐会安排成钢琴独奏。
我只邀情那些基于社交礼貌绝对必须邀请的音乐家来家里,一个音乐总监跟几个知名的指挥曾经在我家的大厅里相遇。但是巴黎流传着一个关于我的谣言,说我跟音乐界的关系很暧昧,这个谣言始于《新观察家》周刊一位记者的报道,说我是个骗子,指出我避免跟同行短兵相接以及他们对我的怨恨,他列举了一些匿名的访谈,都是些心怀不轨的竞争者。
“他害怕……”
“在真正的专业钢琴家面前,他根本无足轻重……”
“他是公认的神经病,精神失常……”
“他走通俗路线,名字很快就会被遗忘。”
“拉兹洛·杜马是古典钢琴的成衣。”
如果我能知道这些超级污蔑之语的作者是谁的话,残暴的恨意必定能使他们成为最理想的受害者,他们可悲的名号将加入一串不停加长的名单里,我会让那些存在越过最后一个音程的Do。毫无疑问,这些谋杀将会让我灵感泉涌,但是我从来没有对此做过调查,因为不想让私人领域跟谋杀扯上关系,以避免怀疑上身,于是一部分的音乐界人士才得以避开我的制裁。
默默无闻了五到十年后,惹人注目的成功也不见得是好事,我教学时发展出来的几个人际关系都因此消寂。人们通常选择不会给他们造成阴影的人当朋友,然后建构一个不受影响的世界,也不会提出质疑。这些人生活在无菌世界里,完全无法抵抗闪耀的光芒,有个比自己还不成功、无法突破、一无所成的朋友是很安全的,眼看着我成功对于那些自称跟我亲近的人来说无疑太难忍受。在杜歇博音乐会的第二年,我的人际关系就全数更新了,我越来越少跟音乐家来往,财富随之而来的同时,我几乎已经完全从音乐界解放出来了。
我一向对金钱着迷,我的小圈子里有许多银行家、股票操盘手跟其他金融明星,我对他们职业的兴趣让他们很开心,他们也给我理财的建议。这些不用为生活愁苦的人在我家创造出一种令人愉悦的吵闹气氛,有些是有经验的爱乐者,自己也弹钢琴,其他只是些愚钝之人,很高兴能把我加到他们的名人榜上,可以打电话给我,或者在朋友前面跟我亲密招呼。我学会跟这些人交际,将其分成三类:好人,他们的心智机敏,心灵安宁,在道德良心与职业现实之间或多或少寻求某种平衡;粗人,粗脖子猪眼睛,横冲直撞间把周遭一扫而空;还有就是坏人,他们凭直觉行事,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操控资讯以及与同行间的关系,玩一种只有他们明白规则的游戏。
时间流逝,我也发展出另一种类型的关系,我叫它“电脑邂逅”,不拘形式而且完全流于表面。此时此刻,我跟这个女子在网络上交谈,她开始寄电子邮件给我,我们在一个网络论坛上讨论音乐,这次我遇到个爱乐者,玩得很入戏,花了整整一小时才结束一个有关对位法的激烈讨论。我引用实际经验来当例子,《赋格的艺术》《哥德堡变奏曲》……我被她的问题所吸引,像个老师一样解释到底,用大量技术论点来说服她我理论中的绝对必然性。她的音乐知识相当扎实,无疑是个高水准的业余爱好者,网站上的个人资料里有一张她的照片,十一二岁的样子,在那个年纪算是相当漂亮。我的资料里没有照片,只有一张网上找来的图片,我想保持匿名状态,图像是灯神,昵称就比较常见:乔朗。对方选择的虚拟世界身份是克里斯蒂娜,也许是她的本名,cristina17@gmail.com对jolan@wanadoo.fr说话,多有诗意!爱情也许就是这般发生的……我没有过多少女人。父亲在母亲过世许久后跟我说:“我是那种一生只有一个女人的男人,永远都是。”我一直都深信不疑,不过我的缺乏经验并不是出于这种可能遗传到的忠实,只是直到现在,我对这方面都不是很有兴趣,当然还是必须有点经验,我想大概有过两次或三次吧。不过最近一次至少是十年前了,那时候我还在这个乏味的世界中寻找强烈的情感波动源头。自从我开始杀人之后,就再也没有爱过人,我既没有情感上也没有生理上的需要,谋杀跟音乐会给我带来必要的紧张感跟快感、欢乐与痛苦,以些许差距打败各种性冲动,即使主张解放感官享受的主教们可能会抨击,但我可以肯定地保证,虽然十年没跟人上床,我还是好得很。有时我想玩玩游戏,跟在不同的论坛或博客认识的网友见面,但总是以失望收场,也许是因为我根本不期待这种接触,我会好意回应这些邀请,但不抱任何希望。人们狭窄的眼界常令我不快。在一两个月间,以为跟一个男人或女人讲了几个小时话就完全认识对方了,以为对方的思考有逻辑,语言表达有组织而且理性,因为他散发出人性温暖,但事实上,这些人根本就不值一提,在现实中的接触简直令人无法忍受。这些人能给我拉兹洛·杜马——40岁,正在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钢琴家,顺带一提有千万美元的身价,49件谋杀案中从来没有一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他们到底能为我带来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他们无法给我任何东西,我想象这些人在家里,被自己渺小的存在卡得死死的,而这类接触可以给他们的生命带来意义,给这些相信自己的人热情,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快速堕落的方法,投身大众之中……结果我仍然是个守旧的人。
我猜这个克里斯蒂娜是个老师,她的语气中有点学究味道。她简短的自我介绍中说她拉大提琴,最喜欢的曲目是舒伯特的《a小调六弦琴奏鸣曲》,我要不要答应见她呢?她提议在咖啡厅里见面,说是可以直接对谈,讨论彼此的看法,见见面……她指出我认得她的脸,但她却不知道我的模样,于是我打断她,说她的照片实在有点久远,她居然敢用无辜的语调回答说:可是我真的只有十二岁呀!
我沉默,肯定够久,让她以为我被吓到了,于是我看到屏幕上打出:开玩笑的。
我一方面松了口气,也有点心绪不宁,这个虚拟空间的对话,应该是纯技术性又无关痛痒的,却突然撩起我内心的情绪冲击,连我自己都说不上来怎么回事。这要归类到什么状况,我思考什么样的好奇会促使她想跟我见面,我是不是不够小心,在什么时候透露出信息,让人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我应该说过我会弹琴,提过我在教课,跟我的大键琴,天知道还有什么……但是从这些信息片段能猜测出什么?另外,现在离一个重要的音乐会只有五天,先前完全专注于谋杀一个老太婆,特别需要一些想象力,所以对音乐会的准备有点草率,我真的有时间被这些无谓的琐事转移注意力吗?不行,我现在不能分散精神。音乐怎么说?我的内心奏出接近神秘警示的音乐,也许在这个网络吧台的讨论背后,正在预备着什么。
上星期天我掐死了一个老太婆,她跟她的菜篮和大葱看起来如此不起眼,不过她必定有一双超级灵敏的耳朵,才能在肖邦的中连续三次听出不对劲来,可见大家都在假装平庸,24小时无休地出类拔萃也是很累人的。至于我,音乐会要求非凡的集中力,加上平均每两个半月一次的谋杀,还有那些无论如何总是要表演几曲的跟朋友们相聚的晚宴,我给一些媒体的访问以及调查,等等,剩下可以当个平凡人的时间真的少之又少,于是有机会我就会抓住。
今天是10月5日,星期四,一整天的行程很简单:排练肖邦的《练习曲》,准备三个或四个备用失误,预备在音乐会中弹出来。下星期二那个场地的配置应该有利于我的筛选,我的网子空空如也……不太喜欢这种情况,觉得好像赤裸裸的,对未来既无法确定又使不上力。我知道等我的名单上有个名字以后就会舒服得多,之后可以不慌不忙地让计划成熟,等待适当的时机。
我就是这样,在最强势的时刻仍然跟个孩子一样脆弱,多年来在音乐上以及犯罪上的成就都无法改变,前一天还是世上最好的钢琴家,第二天我就可以濒临崩溃边缘。如果有一粒沙子混进了这个精细又脆弱的机器当中,只要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说错误的地址、无法确认身份、随机性太强,或一个灯光失误……我就会完全束手无策。我的头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这个无时不在的危险就是:失去圣火,回到缺乏灵感的状态。感受到我的演奏一天比一天退步,再也无法工作,退回往日最糟的时光,无法成眠;听到我的奏鸣曲萎缩、衰退,将我拉到绝望的境地,没有回头的可能,直到被遗忘,直到死亡。
这个星期四,我决定把克里斯蒂娜晾几天,然后像个苦力一样拼命工作。下午有个准备比赛的学生来上课,他很年轻,是乔治建议我收的,通常我极端的严格会把可能对我的教学有兴趣的学生吓跑,不过乔治还是能找到几个没有概念的、年轻的,或是特别有天分的来试试运气。我一早就说清楚了:没有特殊待遇,也没有休息。小马丁无疑会得奖,他比我在他这个年纪时更优秀,不过他有厌食症,我想这大概会阻碍他发展职业生涯,今天下午我在听他弹琴前就跟他说了,让他面对自己的责任。他具备勇气跟灵巧,在排练室里,他用力敲打着山叶钢琴,我则一边在附近转悠,一边分析着不断流泻出来的音符。我重重叹气,急遽不连贯的手势似乎让他有点担心,其实我只有一部分心思在他身上,一部分在我的奏鸣曲上,一部分想着我即将来临的音乐会,还有一部分正在线上跟克里斯蒂娜聊天。他的减速多令人赞叹啊!不过时间已经消逝,课程结束,我让马丁离开,看都没看他一眼,没跟他说上三个听得清楚的字,有什么关系,他看起来挺满意,因为我没有臭骂他,因为他弹奏的方式,以及因为他能进这个门,就够值得骄傲的了……当门关上时,我在热带庭园里竖琴的椅子上坐下,让手指滑过琴弦。我闭上眼睛,母亲出现在光晕之中,在植物里对着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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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tristesse)以及第二号a小调的《半音阶练习曲》(Cique);曲风分别与题目相对应。</a>
第十章 亚瑟
苏菲姨妈昨天晚上来家里吃晚餐,我邀请亚历山大来过夜,我们玩了“双胞亚”的间谍游戏,然后他就睡着了。当他开始打呼噜时,我悄悄爬起来,躲在客厅的门后面,带着教父送给我的红色小型随身听坐在软软的地毯上,当我想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就常这样,录音后再到床上重听,没人听到我进出,我跟猫一样无声。
我听着她们两个讲话,按下机器的按键,以便第二天早上骗亚历山大说他睡着的时候,我发现阳台上有两个间谍在准备一件可怕的事,他没办法知道我有没有说谎。可惜妈妈她们只是在闲聊,讲这星期发生什么事,妈妈说高中的事,苏菲姨妈说着买菜跟理发师的事,她也说了马丁跟那个超级有名的家伙上的第一次钢琴课,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妈妈说:“真巧,我下星期二要去听他的音乐会,我的室内乐团给的票。我想可以带马丁去,曲目很棒,你跟他说是肖邦的《练习曲》,他会高兴吧?”
苏菲阿姨回答可惜马丁那天晚上不行,他们邀请了朋友来用晚餐,朋友会带拉小提琴的儿子来,是马丁的朋友,妈妈说没关系,那就会是我的第一个音乐会,然后她们降低音量继续讨论。我猜苏菲姨妈讲到杰罗姆姨丈在钉子店工作很忙,之后妈妈开始说她上课很开心,因为她跟学生试些新东西,我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她说给学生做化学还是公民教育报告我不太清楚,她边讲边笑。妈妈在纳伊的一家高中教历史、地理跟化学,法兰西共和国总统以前是纳伊的市长,那报告还是要准备的资料比如说(我把从录音带上听到的抄下来,因为我不太懂):“总统过分被媒体报道是否威胁到民主”或是“在你居住的城市做一个公共房屋调查,请解释为何法国法律在这方面没有确实执行
妈妈跟苏菲姨妈都笑得很开心,我喜欢妈妈的笑声,听了让我打从心里幸福起来,好像我的心也开始微笑起来一样。然后,妈妈跟姨妈解释她晚上在爱乐者论坛里跟人讨论的事,她说起一个有趣的家伙,有时会跟她聊天,这个人好像很特别,也蛮讨人喜欢的,也许她会跟他见面,苏菲姨妈跟她说还是要小心一点。
“在网络上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
妈妈说她已经是成人,然后我就回房间睡觉了,因为妈妈说她要去泡花草茶,我可不要被她抓到!
跟妈妈去听音乐会一定很棒,虽然我只吹横笛,不过没关系我还是愿意去。问题是今天早上吃早餐时我说溜嘴提到钢琴,结果妈妈就知道我昨天晚上偷听她们讲话了,哎呀呀,我被处罚啦!
“亚瑟,我很不高兴!”我努力不哭,因为亚历山大还在我家,但是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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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十一章 拉兹洛
10月9日星期二上午,我在接近7点时醒来,鼻子被从门缝钻进来的咖啡香味刺激着,我在黑暗的房间里摸索,把两层窗帘拉起,打开窗户跟铝制的窗遮,让外头清爽的空气疏通房里密窒的气味,并且闭着眼睛一段时间以适应光线。咖啡气味把我引到厨房,电动咖啡机设定在6点55分开始运作,我喝着咖啡,让感官慢慢苏醒,在脑中练习晚上要弹的肖邦,《练习曲》随着热咖啡流动,滑过我的喉咙。
15分钟后,我穿着整齐,往布洛涅森林方向开始晨间运动,45分的晨跑让脑子清醒清醒,全身出出汗,为晚上的表演做准备。我在林道之外沿着湖边跑,穿过树林绕了一圈,早晨有些快步走的人、慢跑的主管们跟骑单车的教师们,同时还有夜猫族。今天早上的光线有夏天的金黄颜色——唤醒这个无疑曾经是座文雅森林的意识,几个小时当中,它自然的成员们会比这些人类与他们的生意来得更重要。我跟一只白屁股的兔子擦身而过,还有一对自以为是赛鸽的鸽子、一只饥饿的松鼠跟几只又肥又凶的乌鸦,阳光晒热我运动后发红的皮肤,我欣赏着大自然。年纪渐长后,我开始喜欢乡间散步,待在几年前买的靠近埃特尔塔悬崖的别墅时,我非常喜欢到海边或别处的森林小路里漫游,沉浸在独自的梦境里。
此时在越来越热的气温中,我感到奇特的愉悦:这场音乐会一定会成功,曲目很讨喜,而且我会用令人惊奇的方式演奏。我好像已经看到乐评的狂热赞赏,那些音乐界的秃鹰很久没人敢正面与我为敌了,那些从不行动的失败者迷失在批评里,只能以此作为报复。在杜马时代开创早期,的确有几个人批评我的形式,说我的演奏简易而大众化,但是乐评是不可能跟观众唱反调的,付钱的人要的是他们顺着风向吹。即便如此,我还是挺小心的,通信簿里有几个乐评的名字,我一向把这个职业排除在我的受害者之外,好几次有一两个乐评符合受害者筛选条件,我想象谋杀他们的时候应该可以获得的邪恶乐趣,但我总是避免冒这个险,遵照原则找到其他人选。
我走路回家,换了衣服后到奥斯曼大道去赴每星期与乔治的约会,看到他正在忙——才不过早上9点15分——他在忙我的美国巡演,最近也发掘了一个保加利亚单簧管家,隔壁房间里还有一个税务调查员在等他。
“拉兹洛,你好吗?”
“很好,乔治,我好得很。”
“我想到你星期二总是会来看我,以你现在的地位,实在应该是我去看你才对。当我跟巴勃罗或娜蒂说这件事的时候,他们简直要跌破眼镜了。他们总是必须装模作样地哄他们的小明星,综艺节目的那些就更不必说了,只有你还保留原来朴实的风格!”
“我很高兴你这样说,乔治。有关今天晚上——”
“如何?”
“肖邦,我想,应该会很特别,我找到新的方式……”
“很好!你对自己有信心,一定可以好好表现,晚上会有些重要的观众,总理跟夫人在第六排。啊对了,碧姬帮你准备的名单在这里跟平常一样……有不少空缺。”
“没关系,这样我比较安心。我知道这很可笑。”
“大明星耍的脾气,我看过更糟的!”
“真的?”
“真的。比如说,有个小提琴家在开演前一定要去厕所三次,才能肯定不会在演奏中途被生理问题打扰;有个以色列钢琴家要求芝加哥一个大演奏厅的主管拒绝阿拉伯观众——这当然不行——结果在音乐会结束时,有个古铜肤色的年轻女人走近向他献花,他却逃离了舞台;还有一个俄罗斯声乐家,一定要有裸体女郎在场才肯献唱,但为了避免风化问题,女郎得躲在后台只有他看得到的地方。所以,你跟你的座位名单简直是小儿科,连记者都不会有兴趣。”
“反正媒体对我们这些音乐家没什么兴趣。”
“正好相反,我觉得你很受欢迎。”
“因为我与众不同。”
“这样很好,绝对要维持下去!”
乔治给了我一杯特浓意大利咖啡,然后便回去忙他的了。楼上有间隔音室跟一架练习用的钢琴,我练了半小时的琴才离开。
我走到渔人区之路,途中有人对我微笑,有些人认出我来了,让我觉得比平常更轻松。每次到玛莎姨妈家都是一出不断更新的戏码,我对她的爱让我有办法忍受每星期的闹剧。
姨妈家两只可爱的大狼狗布托尔跟布鲁图一如往常对着我热烈欢迎,其中一只前脚往我胸前爬上来的时候,另一只不停吠着,玛莎姨妈大声叫我进门。
“姨妈好,您什么时候才要为这两只狗打针?听过新闻说一对老夫妇睡午觉的时候,他们的狗宝贝饿了,然后把他们吃掉的事吗?”
“拉兹洛,你真是可怕的小淘气,这些狗多可爱……而且你知道吗?它们爱你!”
“它们爱死我了,每星期二为了阻止它们咬破我的喉咙,都会差点让它们咬到我的手。”
“你胡说,它们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
“我的保险公司特别声明,宠物咬伤是无法赔偿的。”
“拉兹洛……”
“我开玩笑的。玛莎姨妈,您好吗?”
“我越来越老了。”
“我也是越来越老啊。”
“但是我真的老了,没办法跟以前一样弹琴,每个月都越来越退步,还是说说你吧。”
“我今天晚上要弹肖邦的《练习曲》,大演奏厅。观众里有不少名人,一切都很顺利,我一点也不紧张。您知道只要打通电话,一向有位子留给您吧?”
“你很清楚我已经不出门了,不过我有时还是能在电视跟广播里听到你的演奏。来,你今天有多一点的时间吗?”
“一小时。”
“我泡杯茶给你,陪我一下。我想弹点东西给你听,然后如果你能为我弹一两首的话,我会很开心。”
我们坐定,姨妈坐在琴键前,我则在小沙发上。房间有一种20世纪初布尔乔亚内厅的旧式韵味:家传的画,家传的路易十六式椅子,铺着地毯的匈牙利木质地板,壁炉上方有面镜子,古旧的小盒子到处散置在精致的多层家具上。从我小时候到青年时期来她家上课至今不变,房子里有种灰尘跟工作的味道,一架大平台钢琴放在角落,上面摆了一堆没收好的乐谱,跟一只闪着紫色光泽的花瓶,里头插了一把牡丹。
我从来不需要勉强自己听玛莎姨妈弹琴,因为我是她的忠实支持者。这个星期二,她准备了两首,门德尔松细腻的《无言歌》,以她特有的敏感演奏。
轮到我了,我像参加比赛的选手一样,站起来走过去弹了一部分晚上的曲目,先是《激流曲》,然后是,最后是《半音阶练习曲》。今晚我想在这首里加入失误,迅速、忧郁跟神技……三首知名的曲子,我重新演绎,充满希望,确定当晚一定可以找到受害者。我被新的冲动支配着,有种新发现就要出现的激动预感。
“很好,拉兹洛,很不一样,很大胆,很……怎么说呢,很有灵感。这类曲子没有多少进步的空间,但是你仍然有办法让我惊讶。”
“谢谢您,玛莎姨妈,您的意见对我来说比《纽约时报》里的乐评还重要,我试着要——”
“脱离你自己的习惯,跟你自然的冲动,还有你不自觉的模仿,那个你成功融合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没错,我很清楚,特别是我模仿您的风格……”
“我不想刺伤你。”
“您没刺伤我,您说得没错,我正在努力脱离这个影响,不管是好是坏。”
“我想,如果你能完成蜕变当然会更好,不要吊在两者之间,那只会让你无所适从。要对观众的反应无动于衷,只听从你内心的声音,只分享你自己的音乐影像,你已经到达成熟的年纪了。”
我在午餐时间离开,吃了一个三明治然后去上课,课一眨眼就结束了,之后回家睡了一会儿,再把音乐会最难的曲目练习一次。经过多年来无数的实验后,我设定了这个特别的练习方式:裸体坐在斯坦威前弹琴,琴台四周的三面落地镜子映出我重复的样貌,我弹得很慢,既没有热情也没有色彩,冷静地弹奏,像要借着手指让音符最后一次渗入似的。
以前我试过在演奏会前长时间练习,结果筋疲力尽,我也试过24小时之内不碰钢琴,但是后果糟得让我放弃。裸体跟慢板是一种抽象的奢华,在这栋大房子里绝对的孤独让此事变得可能,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7点,有人按门铃,乔治这次让人来接我,我没选择首都其他比较有名的音乐厅,让这次的音乐厅主管明显地感到很光荣,跟他社交性打过招呼后,我在休息室安静祈祷,再到舞台上走几步,最后一次翻阅琴谱。我没进食,我很平静,紧张的情绪比平常更晚出现。
乔治使了点手腕让我在这里演出,恐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不过反正对我更方便,因为我很清楚,这个地方,即使在音乐会的黑暗中,也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前三排观众的右边五分之四的人,筛选受害者的理想安排……当我进入舞台时,气氛简直带电般一触即发,几个名人在场让观众更加兴奋,这是个好预兆。掌声礼貌响起,我鞠躬,调整一下座位后,开始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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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十二章 亚瑟
今天放学时妈妈给我点心,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因为晚上我们要去音乐会,她很开心,不过她还是叫我先洗澡、练习横笛、背语法,然后打扮整齐。我都照办,而且还有时间去玩我的微笑摩比人,读了一点《哈利·波特4:火焰杯》,其实我已经看完了,但是在一月生日后读第五部以前,我要把第四部记熟一点。然后我们吃晚餐,之后去搭地铁,妈妈好香,她穿了一件绿色的洋装。
音乐厅很漂亮,到处都有红色跟金色的装饰,人很多,我们的位子在最后一排,但我什么都看不到,因为前面坐了三个高高的胖子,挡住我的视线了;妈妈拿大衣帮我垫在椅子上,但我还是太矮。我们安静地读着介绍拉兹洛·杜马的小册子,他就是今天晚上的钢琴家,里面有他的生平、他的唱片、开过的演奏会跟照片。
“亚瑟,你能想象吗?他现在是马丁的老师呢!他很有名,他以前也上过马丁现在就读的这所音乐学院,马丁还和他一样得到过同一个大奖呢。”
“你是说马丁也会变成有名的钢琴家吗?我以为他比较想当战斗机驾驶员或数学狗。”
“数学家,亚瑟!不是狗!”
“我鸡(知)道啦,妈,我故意的。”
一位女士从我们的位子旁边经过,看了我一下,然后离开五分钟后又转回来,对我们微笑。
“太太,第一排有两个空位,音乐会将要开始了,到中场休息之前我们不会再让人进来,如果您愿意的话,让小朋友……”
“谢谢,我们当然愿意,亚瑟,来,拿你的大衣。”
真是太棒了,我们坐到第一排,鼻尖几乎可以碰到舞台,离钢琴只有几米,大家都在看我们,因为我动得很厉害。这时钢琴家上台了,光线慢慢暗下来,全场开始鼓掌,好像很高兴,还有很多人转身看我们后面,妈妈跟我说总理也来了,不过我们又不是来看总理的,我们是来听拉兹洛·杜马的。
当他开始弹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再讲悄悄话,不再动来动去,甚至不思考了,好像除了他,整个音乐厅都被魔法冻结住了。他弹的曲子,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开心有的伤心,好像在说故事一样,每首曲子之间所有人都不动也不拍手,只除了我第一次误拍以外,我不想惹人笑话,就看着别人动作。妈妈不时靠过来叫我不要动,一阵子之后,后面好像在打雷一样,我转头看到大家在用力鼓掌,也学大家站起来拍手,然后我们又重新坐下,他又开始演奏。我瞪着他,试着看他在想什么,他离我们很近,当他弹得很快的时候,不是转着肩膀看前面,就是看着手指,有时看着我们,好像想要找出谁。有一会儿我觉得他在看我,不过应该每个人都会这么觉得,那时妈妈在我耳边跟我说他正在弹的那首曲子的故事,好像有个有名的歌手拿来做了一首歌。我们再鼓掌,然后就是中场休息,就是指我们可以去吃冰激凌了,但那位女士又跟两个老先生一起过来。
“对不起,这两位预定了位子,他们在开演之后才到,所以现在我必须请你们回到自己的座位。”
“当然没问题,谢谢,我们很高兴。”
我们把大衣放到后排,妈妈照约定买了巧克力冰激凌,然后我们回去把音乐会听完。我稍稍打了一下瞌睡,现在我已经看不到钢琴家了,但是在一片挡住我视线的“大头森林”之后,可以听到他的音乐。我想我蛮喜欢肖邦的,妈妈看起来也很喜欢,我得问问横笛老师,这个作曲家有没有写我可以吹的作品。
第十三章 拉兹洛
我回家时有点晚了。
要怎么形容这场音乐会呢?我如此接近事业的巅峰,又得小心别在无意间过头,以极端技巧性又不常见的曲目而言,我的表现堪称完美,好几次观察到观众明显地感动到落泪。总理与夫人、音乐总监都跟我握手,道贺、照相、记者、花束,特别是……受害者的位子出现了一个申请人,或者应该说:女性申请人。
我正在弹奏作品第十号中的第二号练习曲,著名的《半音阶练习曲》。在预定失误的那个小节,我的眼睛盯着第一排观众,看到她明显地微笑,失误的音符之后她马上倾身向邻座。她长得很漂亮,有些虚张声势的叛逆神情,金色的头发从裹着绿色晚礼服的肩膀上披散而下,她坐在一个跟她长得很像的小男孩及一个半睡半醒的老妇人之间。当我弹着因为甘斯博格的《柠檬乱伦》而变得很有名的第三号练习曲时,她又开始讲话了,在一个微妙的段落里,左手低音的变音特别难以察觉,这时她好像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把手放在头旁边。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她玩完了。至此她已经知道太多,她表达不满的方式多么狂妄又多么轻浮啊,看来想要把我的失误弄得尽人皆知似的。坐在她附近的人可能都听到她的嘲笑了,或者他们自己也在怀疑……我是不是要把整排都杀掉?
除了执行计划中的失误,否则我很少望向观众,只专注于音乐之中。演奏会是名符其实的体力考验,不得不绷紧神经,但今晚我忍不住看了总理一眼,看看他会不会也刚好有双敏锐的耳朵……万一是的话,我会怎么做?逼不得已的话,还是得……幸好,他无疑地对音乐一无所知,况且他也坐得太远,我无法判断他是不是皱了眉。
那个年轻女人跟她儿子在中场休息之后就消失了,位置上坐了其他的观众,我用眼神到处搜寻,但他们一定是中途离开了。小孩想睡觉,或者……妈妈受不了我的演奏……无论如何,辨认身份将变得困难。我看着碧姬给我的资料时发现,那两个位子是用毕卡的名字预约的,我得做个调查,但是这些资料太少了。
这期间我收到那个克里斯蒂娜的短信,希望我们能见个面。有何不可?只是尝试一下随机的爱情游戏……演奏跟杀人是我的日常生活例行之事,没人可以在这方面指导我。而且以往日短暂的经验来判断的话,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爱人……那为什么还要跟她见面?为什么要答应呢?她在我心中唤起什么了吗?我连她的脸都没见过……反正试一下也冒不了什么险。我到厨房去斟了一杯夏布利白酒,这是单身多年来的习惯,音乐会之后一定会来一杯。我回到有着三个红色抽屉的中国风书桌上的电脑前,打开邮箱,再看一次克里斯蒂娜的电子邮件,我往后靠,啜着酒,然后下定决心。
谢谢你下午的短信,很抱歉上星期没跟你联络,因为最近我的工作很忙,连论坛都没时间上去看。
我跟你一样,很喜欢彼此这几个月来的讨论,既然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为何不见个面呢……如果你在我的字里行间感觉到一点迟疑,请不要见怪,对于将在网上建立起来的虚拟关系转变成真实,我的确有点迟疑。因为这类相见通常只会导致肤浅的交谈,我曾经为了这种联系的缺少深度而失望不已,通常人不管是因为热情、内心计算或利益关系的缘故,将一部分的自己反射到网络上,然后幸运地找到一个相似的人,就兴奋地以为找到心灵相契的另一半了。我发现通常跟我见面的人,其实早已经把他们最好的一面都展示出来,剩下的部分不是丑陋就是毫无价值。也许他们对我的看法也一样,一旦魔法消失,接下来的不适感是如此明显,让所有关系都变得不可能了。所以,我亲爱的克里斯蒂娜,我才会在一开始如此犹豫。
不过请你明白,我对于我们之间有种应该会不同以往的确定感,所以才会决定接受你的提议。
我建议这个星期六一起到蒙帕纳斯大道上的圆顶咖啡馆用午餐。
又:在我们公开真实身份时,有没有可能会是个天大的惊喜?你不会是个寻找邪恶刺激的有名女演员吧?而我说不定是个走私白人性的80岁无耻老头?
在按下发送键后,我跟每晚一样站起来,把窗遮跟密闭的窗帘关上,准备第二天早上的咖啡,定好时,然后在完全的黑暗里,一个人躺在大床上想着未来。一场圆满的音乐会、一个选好的被害人、成功、金钱、邂逅,也许还有爱情,我还有什么好奢望的?这样傲慢的成功与顺遂是否能继续?我没盖被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让奏鸣曲慢慢涌现,它在我的内心慢慢觉醒,伴随我的夜晚,快速断奏的音符以一种让人不知所措的轻松方式浮现,将我拉入一个无法预知的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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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十四章 罗琳
10月13日星期六,把亚瑟送到学校去以后,我转到住在同一区的姐姐家,苏菲开门时还穿着睡袍。
“嗨,请我喝杯咖啡?”
“当然,进来,我们正在跟马丁一起吃早餐。”
“那我就不客气了。9点我约了去美容院做头发,刚好还有15分钟。”
“去美容院做头发……我大概猜到你为什么叫我照顾亚瑟了,有什么新发展吗?”
“我们中午要见面,在圆顶咖啡。”
“天哪!”她看了一眼儿子,他正在一碗早餐谷物上方安静低着头,“那场音乐会怎么样?”
青少年抬起眼睛。
“罗琳姨妈,谢谢你邀请我,我真的很想去看他的正式表演。你知道的,上课时通常是我在弹琴,他很冷淡,不过我想他还不太讨厌我。”
“马丁,他真的很棒,我真的希望你能在场,而且我跟亚瑟运气很好,上半场他们让我们坐在第一排,在那个音乐厅……真是太幸福了,他真的技艺超群。”
“他弹了什么?”
“肖邦的《练习曲》,音乐会不太常见的曲目,只有这个,没有其他的。不过我跟你保证,在现场有一种紧张感,他根本就能把观众玩弄于指间……我爱死了,真的。”
“罗琳,你的咖啡,帮你涂片蜂蜜吐司?”
“我比较想吃爸爸的果酱,谢谢!而且观众里有不少重量级人物,总理跟夫人……”
“嗯,他不是挺年轻的吗?”
“谁,总理吗?”
“不是啦,拉兹洛·杜马。”
“他应该35左右吧,是不是,马丁?”
男孩点头,还是在早餐谷物的碗上不动。
“花样年华呀,”苏菲喃喃,“小子,吃呀。”
“妈!”
“看,我要是跟他提到食物,他就开始演戏,罗琳,你也说说他嘛,他真的该多吃一点。”
“我知道啦,我太瘦了……”
“好了,谢谢你的早餐,我得闪了!下午见啦,苏菲。”
“等一下,我陪你一起出去。你跟亚瑟说了要去哪儿吗?我不会说溜嘴。”
“哎呀,亲爱的姐姐,没什么说溜嘴不说溜嘴的,我只是去见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朋友,他跟我一样都是爱乐者,就这样。”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啦……自己小心啊。”
“待会儿见。”
真奇妙,苏菲跟我一直都很亲近,她比我大4岁,从小我们的感情就特别好,一起捣蛋、一起哭、一起笑,也互诉心事。在童年时期建立起坚固的情谊,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历经了青少年期小小的嫉妒心,以及常常把我们分开的现实生活,有这个姐姐真的太幸运。自从杰瑞米离开我之后,她不知道多少次帮我度过难关,让我怀抱希望,也帮我面对现实,帮我在小亚瑟面前保持开朗,他5岁就被没良心的老爸遗弃,那个男人固执、狂躁又忧郁、花心且唯利是图,我却曾经疯狂地爱着他……幸好有姐姐在,我才能从深渊里爬出来,重新开始结交朋友,出门交际,参加室内乐团、定向越野跟合唱团,我已经受不了看到认识我跟杰瑞米的人眼中那种不敢表达出来的怜悯,还有每次看到只有我一个人时的那种惊讶。某天早晨,我决定必须重生,展开新生活,亚瑟跟苏菲就好像我在复原期的两根拐杖,珍贵、必要,而且无可取代。
我进了美容院,头抬得高高的,把头发甩在后面,用魅惑的目光往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坐下来,准备假装不经意地翻翻杂志。那些杂志里通常都有一堆令人惊艳的模特儿,皮肤如珍珠般闪耀,脸色如玫瑰般红润,秀发亮丽。
“今天打算做什么?”
真爱说笑,今天打算做什么?当然是要打扮漂亮,我今天要当最漂亮、最吸引人的女人,就像在杂志上的那个模特儿一样,一想到琳达·勒迈的那首歌《美得冒泡!》,我笑了。
“我要变得……漂亮。”我找不到字眼,最后终于这么回答。
“那就交给我吧,星期六晚上的美女,我最有经验了,我在这区就是以此出名的!”
实在看不出来,不过我在更糟糕的状况下都已经让她整治过了,而且结果都还算满意。我对她一笑。
“我是中午要上场。”
“啊,那更好,一定可以,别担心。”
就这样我开始了一个半小时的美丽流程,我并不讨厌处在这个装潢得像现代后宫似的环境里,有人奉上薄荷茶。我躺在椅子上等人来洗头时,开始思考到底是什么驱使自己与这个陌生人订下约会?除了他对音乐超于常人的见解,我对他一无所知……对了,还有他的幽默感跟灵敏的心思,他一定很年轻——希望不会比我还年轻,万一他太老的话呢?他不是说80岁?这……不太可能。罗琳,怎么回事?姐妹,你得快快回神,又不是那种第一次约会的无脑少女,别梦想可以装成那种形象,没用的!不过……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虽然不肯明确说出来,但还是在寻找邂逅的机会?那些我交付命运的网站,看看结果是什么!一年来,我已经去见了两个人,第一个只持续半小时,当我感觉到他把脸摆到我的屁股上时,以把手放在他的脸上结束;第二个,我坚持了3个星期、3个饶舌歌曲音乐会、两部白痴电影、40升的啤酒,以及3个月用来让拇指扭伤复原,只因为某个周末我跟着他去做他最爱的运动:丢铅球。还有一次,是个不错的男孩,比我还年轻,我跟他在黑努阿路的合唱团一起唱歌,他尝试追求我。他是个声音低沉,阴郁又好看的人,是那种会拿把吉他唱个整晚的巴桑那一型,或者在幽暗的烛光中一边喝着酒一边念波德莱尔的诗。他想写小说,虽然他已经29岁了,是他母亲帮他加入这个合唱团的,因为这里简直就是想结婚的旷男怨女们的开放市场。他挺讨我喜欢,不过当他得知我有个6岁的小男孩还有过另一个男人之后,花了整整一个月才对我承认他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些,他的梦中情人只能是个纯洁的年轻女孩,不是处女的话还可以忍受,但是当了妈就实在太超过,况且他的父母也一定不会同意;一个34岁,离过婚的女人,对他们的小宝贝来说真是太勉强了。我们只在一起两个月,却已足够让我重拾自信,发现自己能重新扮演女人的角色,但从此之后我就发誓,第一次约会就要提到亚瑟。
帮我洗头的女孩轻轻按着我的肩,对我微笑,我却根本没发现。
“睡着了?很辛苦的一周吗?”
“没事,我很好。好了吗?”
“凯瑟琳还在服务她的非洲客人,等待的时间里我可以帮您修修指甲,如果您愿意的话。”她甜美地对我提议。
“那就修指甲吧。”
我坐下来享受这个服务,懒洋洋的像个阿拉伯公主由12个处女帮搓揉按摩,涂上珍贵的香油一般。我想到乔朗,是亚瑟向我揭露这个人物的。
“妈,你知道吗?那是托嘎的儿子!”
“托嘎……托嘎……”
“你知道的嘛,就是我每次都在图书馆看的那个漫画啊!他的射箭技术超棒,娶了一个维京公主,生了两个小孩,乔朗跟露芙。”
我猜这次会面会让我如此兴奋是因为这个友谊的偶然性,那个我们交谈的论坛,我已经去好几年了,跟随便什么人聊音乐、和声、音乐会跟乐器,或者去给建议,提供资讯……跟那些交友网站里复杂的角色扮演游戏完全不同,那些人大部分都付了费把照片贴上去,我也是,为了要跟人说说话,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找个生活上的伴侣。
指甲修好了,我头发包着毛巾站起来,走到凯瑟琳那里,得跟她聊聊天,暂时停止我的白日梦,我对她微笑,她人很好,也很真诚。
一个小时以后我从她的手下解放时,对成果是很满意的。我看了镜子一眼,以及跟几个客人的眼神交会以后,说服自己看起来还不错。我付钱时相当平静,像个高贵的女士一样丢下一句再见,接下来只要回家做最后的修饰:乳液、睫毛膏、口红、香水、裙子跟领巾。
当我搭上蒙帕纳斯方向的地铁时已经中午了,我们约在12点15分,照老规矩小小地迟到一点儿。我顺着车厢摇晃的节奏闭上眼睛集中精神,这次会面是我提出的,冒着失去最近几个月相伴的伙伴的危险,但我的直觉督促我跟他进一步交往。我不要失败。我跟小女生一样兴奋,哼着特雷内的歌。
12点25分,抵达蒙帕纳斯大道。以平常速度走到圆顶咖啡,我从没在这里吃过饭,门前有个留着棕色半长头发的高个子走来走去,我马上就认出他来了——是拉兹洛·杜马本人,上星期二的钢琴家!我很高兴,准备向他道贺,同时暗中往餐厅里看了一眼,乔朗应该在里面等我。
我走近他。
“对不起,杜马先生?”
我吓到他了,他转身,看起来非常吃惊。
“我上星期二听到您的演奏,肖邦的《练习曲》,您真是……”
他奇异地微笑,焦虑的脸孔一下子亮了起来。
“小姐是?”
“太太。”
“太太,我记得您,您那晚坐在第一排,对不对?”
“没错,直到中场休息。”
我实在不敢相信他居然记得我,不过也许亚瑟做了什么让他注意到,舞台离第一排的座位很近。我被他的话震慑到,无言了一会儿,然后打破沉默问他:“杜马先生,我想……”
“请说。”
他看起来在沉思,好像因为我的存在引起某个问题,而他正思考解决方案一样。
“我不想打扰您,您知道吗?我的外甥是您的学生,马丁·塔皮斯……”
他打断我,“马丁?真是太巧了……”
“星期二我本来想带他去的,可惜他有事。”
“对不起,不过您不是中途就离开了吗?”
我向他解释音乐会开场时刚好有位子空出来,我们才能幸运地坐在第一排的事,然后我想到时间不早了,我的约会对象恐怕正坐在位子上,一边等一边想着这女人几乎用求的才求到这次会面,难不成要放他鸽子?于是我决定切断谈话。
“谢谢您拨空跟我讲话,我还想请问您——”
“请说?”
“可不可以帮我签个名?给我跟我儿子,他很喜欢那场音乐会,一定会很高兴。”
他想了一下,看起来像是我的要求让他为难,接着亲切地微笑,好像刚刚找到问题的答案,“当然,小姐。”
“太太……”
“当然了,太太。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会寄给您我最新的签名唱片,可不可以请您把姓名、地址跟联络方式给我?”
“当然可以!”
我从袋子里的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写着。
“谢谢,非常感谢。再见,拉斯科太太。”
“再见,杜马先生,我真的很开心。”
我跟他握手,转身走进餐厅,心情仍然因为偶遇有名的演奏家而激动着,但现在要紧的是找到乔朗,向他道歉。我在大厅里搜寻,然后走向吧台,领班过来礼貌地问我是否订位。
“我跟一位……乔朗先生有约。”我回答他。
“乔朗先生,乔朗先生……我的名册里面没有这个名字,您要不要看一下大厅里?那边有一群人在等人,也许可以找到您的朋友。”
我往大厅里走了几步,欣赏了一下这间艺术殿堂里有名的柱子跟壁柱装饰,一边自问这里真的是第一次约会会来的地方吗?我要拿什么买单?几十秒后,我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把我忘了?
突然之间,真相像是甩了我一巴掌,我心跳加速,快速冲向出口,跟拉兹洛·杜马碰个正着。他刚刚才把身后的门关起来,看起来跟我一样惊愕,还没说出一个字,我们就一起爆笑出来,笑完后我终于问出口:“所以,您就是乔朗?”
“而克里斯蒂娜是……”
我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比较吃惊,不过他随即恢复镇定,建议我们入座。
“我想我们可以省去客套了,克里斯蒂娜,或者应该说罗琳?”
“当然了,拉兹洛,我真的不敢相信您……就是那个替我上对位法课的陌生人,我猜你根本没必要上网去寻找有关音乐的有趣对话啊!”
“我喜欢的是匿名这个部分,以及建立毫无利害相关的关系,那在我真实的生活并不常见。”
“那……”
我们入座时我停了一下,看到一个客人在他太太的耳边说悄悄话,因为他刚刚认出拉兹洛·杜马。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那么有名,又那么有魅力……可不能浪费这个好运。侍者给我们两份菜单,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我则绞尽脑汁想找一句不像先前的谈话那么实际的午餐开场白。
“香槟?”他体贴地问,“我想应该庆祝一下这个不凡的巧合。”
“非常乐意,现在我明白你不轻易见陌生人的原因。”
“的确,我不是感到寂寞才去那些论坛的,跟其他人刚好相反。”
“我则常去古典音乐论坛,至少5年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这个的确写在你的资料里了。”
接下来的谈话里,我开心地豁出去了,午餐非常愉快,我们谈着各自的生活跟一些有的没的。他的生活非常刺激,那是一定的,我可怜的人生在他看来肯定微不足道,也许他想跟陌生人来段罗曼史?我们开始讨论最爱的话题,我大胆地提出对他的演奏的几点看法,有点怕丢脸,他则开始一大串关于偶然跟命运的独白,他说以遗传的角度看来,生命的产生以及生物的演化动力完全依赖偶然,从历史的角度或从人的一生来看,都是同样的情况。
我愉悦地谈话,讲大提琴,讲舒伯特,也讲我的小男孩,单身的我跟他一起住,还提到最近读的书,说着话,我发现内心深处有个小小的火焰点燃了。噢,只是一道摇曳的小光,但它的热度已经开始暖遍全身,久违的感受啊……我看着他说话,他的脸有点冷酷的味道,像个秘密,但很令人安心,很有深度,也很风趣,他说什么一点也不重要,只要他一直说下去,我不要他停下来。我笑着,把头发甩到身后,感觉很舒畅,我要这种感觉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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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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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亚瑟
我在苏菲姨妈家吃午餐,今天姨妈代替妈妈来学校接我,因为妈妈要跟一个朋友一起吃饭。我们吃了烤香肠跟炒小马铃薯,姨妈念了一个故事给我听,然后我跟马丁玩黑白棋,黑白棋的棋盘上有64个格子,只能两个人玩,一开始各抓两只自己颜色的棋子,成对角放在棋盘中间,两个人轮流把棋子放在棋盘上,把对方的棋子围起来。当我们把对手的棋子围起来的时候,就可以把他的棋子翻面换颜色,最后看谁的颜色棋子比较多,谁就赢了。我常跟马丁玩,他每次都赢,妈妈有时会输给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不过还是很高兴赢。
妈妈还没回来,所以我把书包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开始做作业,要背一首诗,还有减法这类的,简单啦!然后我把《哈利·波特4:火焰杯》拿出来,我正在看三巫斗法大赛的第一场比赛,哈利要从可怕的龙身边偷到龙蛋……虽然我已经看过,但还是太刺激了!
妈妈按电铃时,我连跑去开门的时间都没有,姨妈已经抢先一步了。妈妈回答了一大堆问题,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简直像道在微笑的阳光。她不想说太多,只用眼神叫我准备离开,当她把门关上时,我看到她跟苏菲姨妈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一边笑一边抬眼看着天花板。回家的路上妈妈心情很好,我们手牵着手一起跑步,她买了一个巧克力闪电泡芙给我。我们一起念了一首早上我在学校学的诗,这首诗她也会。诗有一点点悲伤,因为讲到一个爸爸……我已经没有爸爸了,当老师叫我大声念给班上同学听的时候,我的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个大球。跟我玩猜谜的是妈妈,和我玩的也是妈妈,陪我做作业的还是妈妈,念故事书、送礼物、踢足球,全部是妈妈。
我们到家的时候,她的心情好到忘记叫我去练横笛跟视唱,我们一起准备做可丽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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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十六章 拉兹洛
10月14日星期天,早上天刚亮,我手持一杯咖啡,坐在日光室里那张设计前卫的躺椅上。
发生了什么事?
总是吹嘘自己有办法控制生命中哪怕是再小细节的我,曾几何时被命运以及偶然如此捉弄?我怎么会把自己放到这个可笑的境地之中?我未来的受害人刚好就是三个月来跟我通信的女人,真是个大笑话。更夸张的是,她还是我一个学生的亲戚,而且居然那么迷人,完全是我喜爱的类型,这是什么俗滥的电影剧情!
我也可以只看事情好的一面,当作是命运的帮忙,把这个女人盛好送上来给我,为我免去痛苦的调查,结论就是我该照着计划行事,越快行动越好。
凌乱又固执的思绪纷纷袭来,我像个计拍器一样有规律地左右摇摆,生命中重大时刻的音乐淹没了我,如同长满了树叶的枝条般鞭打我的脸,与举行重要音乐会之前一样紧绷,也跟我执行最成功的谋杀时一般技巧高超。我难道瞎了还是聋了?接受超出规律的日常生活和预料之外的改变,也许不是坏兆头?我要让奏鸣曲引导我。从来没尝过爱情滋味的我,如果这就是那个旋律引导我走的方向,我会选择这条道路。我想,在小时候应该曾经对母亲怀有这样的情感,大部分的人在童年某段时间都有幸体会到这种爱,而只有伟大的钢琴家跟杀手才有必要的记忆能力及指尖的敏感度,能在一生的时光当中让那个完美的时刻重现。其他那些尘世中同代的人只能在永恒的记忆里回想,他们追寻着,有时只能付诸无力的言语,他们尝试写下来、说出来、堆积起来,一切只是为了唯一而说不出口的目的——找回这些失去的时光。
在我其他的世俗经历之中,没有任何经验跟这个最初的爱情沾得上边。况且这种欢愉我也只取少部分而已,少数几个我曾经与之发生关系的女孩好像都比我获得更大的满足。或者关键在于浪漫情怀,那种作家跟电影导演们反复在我们耳边灌输的灵魂颤动,我对这些从来就没有接受能力,只有音乐能使我震动,我不需要这些做作的玩意儿来欣赏肉体或智力上的美丽。
……
杀了她……也许,晚一点……我忘不了耻辱,从来不会忘记……也许杀另一个人。
替代者。
第十七章 罗琳
10月14日星期日过午没多久。
星期二晚上……星期二晚上我又要见他了!当他约我的时候,我无法掩饰微笑。没人知道这段关系会怎么发展,但是我喜欢拉兹洛,而且我也不是在完全陌生的领域里摸索,我们曾经花了好几个月聊天。想要跟他见面的欲望是慢慢出现的,完全自然而然,如何能不放纵自己做做梦,何必这样自我保护呢?生命短暂,我得好好享受……自从离婚以后,我感到这个尖锐的需要,我要照自己的意思过活,不要跟以前一样自绝于生活中小小的罗曼史之外。以前是因为忠诚、因为爱情,或许也是因为懒惰跟无感,自从恢复单身以来,我感觉好像变得更开放、更有活力了,当然心情仍然有高有低,也常常情绪低落,但我也比以前更欢乐。苏菲有时会取笑我是“正在窥伺猎物,所有的感官都处于警戒状态”,她没说错,不过我不只猎男人,而是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完全改变,路上看人的眼光,对商店老板道谢,给大道转角那个乞丐一个铜板,重视学生给的意见,或者是享受一次简单的散步,像是受邀去旅行一样。
我开始想象我们会是怎样的一对……我知道现在讲这些还太早,我只是被这个超出预期的惊喜邂逅冲昏了头,我的人生会不会是个童话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白马王子,他富有又出名,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牧羊女……如果今天不做这种梦的话,更待何时?等到为时已晚?等到我们无法继续下去了?还是等到他厌倦?或许在那之前,今晚或是明天,他就会后悔约了我。
昨晚我去姐姐家接亚瑟时,实在很难隐藏我的兴奋,苏菲瞪着大大的眼睛看我,好奇得要命。连亚瑟都逼问我,他嗅到什么不寻常的味道,这几天我好几次抓到他在偷听我们谈话,我想他大概在等我跟他报告发生了什么事。他只问了两三个问题,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不过我可以感觉到他小脑袋里的翻腾。他爸爸遗弃我们时,这个小可怜才5岁,对无忧无虑的年纪而言实在是个大打击,有时我真的很难代替父亲,而且我知道他在期望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杰瑞米回来跟我们同住。
我跟杰瑞米的爱情相当平静,两年的甜蜜二人生活,然后小亚瑟出生了,一直到他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然后他丢了工作。这个打击让他一蹶不振,变成他自己的影子,情况一个月比一个月更差。他不再跟我说话,整天黏在电视前,完全失去往日对生活的活力,我们的夫妻生活只剩下一层忧伤的表皮,他只剩下足够让他决定离去的力气,像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求生本能,完全不听朋友跟兄弟姐妹的劝告,他求我接受离婚,然后买了一张到澳大利亚的机票。我对于无法帮忙又无力留住他感到又慌又气又累,一个生病的父亲必定会导致家庭的崩溃,为了把亚瑟从那里拯救出来,也为了自救,我接受他的提议。从那时起,他每年会回来一两次,把离婚程序办完,搞定几桩秘密买卖。他会来看儿子几个小时,假期时也会带他出去一两天,跟我碰面则只有5分钟。他会稍稍触碰我的额头算是亲吻,发誓说他很好,已经重新在生活中找到平衡。我很担心,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过得很好的样子,我暗中害怕哪一天会有我无法跟亚瑟解释的噩耗传来,这一切都让我难以忍受。我没办法帮他,更留不住他,在那个往他迎面的重击之前我感到无力,好几次都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晕眩,好像要随着他掉下去……不过我挺住了。为了亚瑟,我做了决定,从爱情中抽离出来,才不会被卷入深渊,我要他离开,叫他自救,而没有要求他留下来,没有向他保证我们会一起奋斗。
从那之后,亚瑟也感觉到妈妈不是很开心,好几次还被他撞见我红了眼睛,他以他的方式安慰我,逗我开心,真的很贴心……昨天晚上我帮他把棉被塞好准备关灯时,他对我笑,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用细小的童音对我说:“怎么样,妈妈,有没有比在论坛上还好?”
多么傻气又多么可爱呀!没错,宝贝,的确比较好,可以感觉到自己是个女人,感觉被注视、被倾听,真是太美妙了!可以多少只为自己活,除我高二的学生外,可以想想别的男人,可以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也可以看看别人、想象别人、做做白日梦……我的回答当然比较切合当时的情境,“谁教你的?小调皮!当然很好啦,我遇到一个很好的朋友。”
“他叫什么名字?”
“我改天再跟你讲,嘘,这是秘密。”
“为什么是秘密?如果他是你的朋友的话,也是我的朋友呀!”
“因为我还不是很了解他,所以要过些时候才能让他跟我的小男孩见面,就像你在学校一样。你也一样啊,上个月开学的时候,你也不肯跟我介绍你的新朋友,是因为你还不很确定?”
“没错,而且他们已经不是我的朋友了……”
“看吧!不过你还有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保罗跟马利克,不过所有的新同学都联合起来对付我们。”
“你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好了,现在睡觉吧。”
然后我拿着一叠作业跟一张巴赫的《大提琴奏鸣曲》唱片悄悄到客厅去,因为这些感情起伏的缘故,我的进度已经落后了。一班38个学生,绝对不会没事可做。今晚我精力充沛、满心宽容,有时候就是会这样,老师的心情会对学生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
第十八章 亚瑟
好,我有很多事想说,但是不晓得该从哪里开始。
首先,我在学校做了一个美洲印第安人的报告,老师给我90分,妈妈很高兴。我把很多照片贴满了一大张白纸,然后还有一张地图跟一支鸽子的羽毛。
然后(这是个秘密)妈妈跟我说她星期二晚上又见到那个朋友了,他还开车到楼下来接妈妈,我会知道是因为我从窗户偷看,不过我没看到人,他坐在车子里,妈妈上车,坐在他旁边。
昨天晚上妈妈跟我说她的朋友就是我们一起去听演奏会的那个钢琴家,我真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我是蛮喜欢他的演奏,不过有个时候,他一直往坐在第一排的我看,我觉得他那时有点儿怪怪的。
妈妈说他真的很有趣。奇怪了,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很有趣的样子,更夸张的是,妈妈的朋友碰巧就是马丁的老师!等我跟他讲了之后他就不会那么跩了,总算有一次我可以让他猜谜,气一气他了,因为平常总是他作弄我,就像他说的,我每次都会中招,这下我可以报仇了!
我想我会越来越常听到这位先生的事,只要他让妈妈高兴,我没什么意见,有时他也可以跟我一起演奏,但是他绝对不可以代替爸爸的位置。
趁着爸爸去澳大利亚旅行就来抢他的位置,这样很不好,尤其是爸爸有一天会回来的。我得跟妈妈说,如果有一天让我看到他穿着爸爸的拖鞋的话,那他就要小心了,我的柔道可是很强的!
现在他只是妈妈的一个朋友,不过我会睁大眼睛注意的!
第十九章 拉兹洛
最近这几天我的生活似乎转向崭新的方向。我很吃惊地发现,跟那位年轻女士的第二次会面仍然充满惊喜,美味、热情又迷人,有趣又轻松。许久以来,跟我的同辈聊天总是让我觉得无聊,但我真的享受跟她聊我自己,也兴味盎然地听她讲她的人生经历,以前我绝对不会相信我会有这种耐心。我的顽念居然会允许这样的放松,没有任何一件事,连音乐,连前一天晚上还在我脑中萦绕不去的谋杀欲望都没出现,让这顿晚餐简单的愉悦完全不受干扰。如果有什么更好的词汇可以描述这些时光以及我自己的心灵状况的话,我不会说出那个禁忌的字眼,但是我找不到更好的说法了:我很幸福。
她的一切我都喜欢,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她经常微笑的脸?我爱死了。她的两片薄唇,淡淡描了口红的轮廓,淡得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口红,这个我也爱!她慧黠又贪心的眼神,一刻不停地专注看着我,她的疑惑、她的笑靥、她的活泼,以及当她问我的心中是不是还有位置,有没有住着一个女人,我是不是准备好要认识某人时的那种欢快大胆。我话说得不多,都在听她说话,完全被迷住了。她无忧无虑又轻盈而滔滔不绝,让我有种愉悦的宽容,好像是平时对社交辞令毫不关心的粗人,突然发现这些话语之中暗藏着诗意般的感动。今晚我们像是回归纯朴的人,诱惑借着这些字眼直直撞击我们的心。你,罗琳,我,拉兹洛。
自此之后,除你之外再无其他。星期二与你道别,我在你颊上印下短短的吻,你在我心中造成的震撼似乎与你颊上的红晕互相辉映,罗琳。你当时表现出来的腼腆,我当作是一种对等的感情,同样的激动,在同一个时刻应该同等揪着我们的心。当我回到家,被狂暴猛烈无法驯服的音乐支配着,像我有时会做的那样,我如同初生儿般裸体坐在热带庭园中央。我想,我恋爱了。除母亲与姨妈外从没爱过的我——但那是孩童的爱——我发誓,一定追随你,去发掘这未知的道路,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一定会走到底,神奇的造物主啊,在这午夜时刻,我创造这爱情,将它献给你。
那个晚上跟其他接下来的日子里有多么难眠,梦里有多么动荡就不必说了。星期六约好要见面,到森林散步到11点,罗琳,如果你知道等待的日子有多么漫长,见不到你的时间有多么难熬,如果你知道我星期四为了下星期二的音乐会的排练是怎么弹奏的,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音符自己在象牙键盘上跳跃,在我们相遇之后我曾如此担心,怕命运玩了一个无赖游戏,我怕失去信仰,失去才能!罗琳,到目前为止我只有一个信仰,那就是音乐,也只有一个方法能保持信仰的完美:谋杀。如果我不杀人,就无法演奏,如果我不能演奏的话,就会忧伤而死。那天在排练的时候乔治跟乐团都在场,这首已经演奏过的莫扎特的《协奏曲》因为星期天已经没有受害者候选人,使我担心失败,害怕失去演奏的能力以及艺术需要的热情。但结果我飞升、狂喜,我的灵魂像本打开的书一样,我的手指如此闪亮地弹奏,排练结束之后,乔治来看我,他用力拍我的肩,给我倒了杯威士忌。
“你确定你没事吗?”
“嗯,谢谢,我只是有点激动。”
“而且颤抖着,老兄!拉兹洛,你知道吗?今天晚上你的演奏,真是……”
“不同!你不喜欢吗?很难接受吗?”
“无法置信的新颖,令人吃惊。我还以为你已经让我全部看尽了,不过我也见识到你的多重才能了!恭喜你,真是棒透了!”
星期五是永无止境的一天,我用工作折磨自己,从早上8点到晚上11点,狂热地敲打我的山叶钢琴,弹琴让我疲劳,我希望可以好好睡一觉。星期六一早精神饱满地起床,连续失眠三晚让我精疲力尽,我难以想象自己双眼红肿、神色惊慌、表情惨白地去见那个我不计代价想要征服的女人。当然,我知道她很温柔,而且也有意愿,过去一周里她的眼神已经告诉过我两次她愿意,准备好跟我一起出发,对我敞开心胸,让两颗孤零零的心浪漫相随。但自从这个星期二之后,世界已经改头换面,我不能在星期六让她失望,想象她有可能改变主意,或是在什么杂志里读到我对世人与权威的蔑视,以及我的怪癖跟我的性格、奇怪的经历,她也许会仓促下结论决定她不喜欢或害怕,想要再好好考虑,但我想要她的全部!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事,光是想象,我的血液就已冻结。我终于睡着了,肉体跟心灵都从这场漫长的马拉松里获得休息。
毫无疑问,世界已经改观,路人们的眼神平常是如此暗淡,现在却好像为了生命的欢愉而闪亮。三个月以来老是在我家那条路上走来走去乞讨的流浪汉,我看都没看过他一眼,比狗还无视他的存在,今天居然惊讶地在他天蓝色的眼珠中发现一丝人性理解的闪光,我拍拍他的肩,给他10欧元钞票。谁能不察觉世界变了呢?空气跟思绪变得滑顺,我的脾气变得亲切,还有我的音符,一个眼神的魔力特别表现在钢琴敲击出来的音符之中,就足以把一名晚熟的青少年转变成男人,没错,从血肉到灵魂!
星期六来临,九点半,我休息够了,全身放松。罗琳把儿子送去学校后,跟我在湖边的船上会面,我租了艘木制的小船,我们划着桨绕行小岛,我安静地听她说话,专注于划桨,为我准备说出口的告白而僵硬不已,祈祷着如果她对我的感觉没有改变的话,可能会给我制造机会。我真是个笨拙的情人,太害羞,不敢对美丽佳人倾吐满腔的爱意,我有办法在满堂观众前演奏,让几千人为我的演奏感动,我可以毫不迟疑地取人性命,既不畏惧神明也不怕老师跟父亲!但就这简单的三个字,我就等着你轻轻说出我的名字,等你对我微笑,就要说出口了。我在家时曾独自在镜子前面练习,希望不要讲得像背书,也不可以像讲悄悄话,更不能盯着自己的手脚看。38年来头一遭,我准备对一个女人说“我爱你”。
太阳很低,鸭子都被我们赶跑了,森林里的树木开始染上金红色,树叶不时随风而飘,鸟儿们追逐着叶子一起在空中飞舞,湖面上则铺成一大块火色之筏,偶尔被穿梭水面的船身跟桨或是鲤鱼的鱼鳍划破。
在水中央当她问我要不要换手划桨时,我靠近把桨递给她,然后就在船的正中间抓住她的手腕。
第二十章 罗琳
10月20日星期六下午,吃了跟亚瑟约定的烤牛肉跟薯条。
告白:
相当传统,毫无铺张。
地点很浪漫。
双方都很激动……
没什么话语。
相当简明,可以体会当中的真心。
他爱我。
我也爱他。
一句“我爱你”跟两个吻,我还能希冀更多吗?他没让我失望,我本来害怕他不来了,或者来不久就借口有急事而逃离,要不然就是快速请我喝杯咖啡,给我下次音乐会的门票跟签名。星期二的晚餐他已经见识到我是个资深多话女,也有可能把我当成神经求偶狂,恐怕已经醒悟到他没有时间跟一个郊区(虽然是高级区啦,不过……)的小教师鬼混。他可以追求世界各地任何最美的女人,不用负责的樱花女孩,翘臀的巴西女郎,美丽的美国女人……他在各巡回演出间应该有过那种没有明天的艳遇,但是他刚刚在船上告白的时候,眼里有小小的星火,而那些我用力心电感应给他的字眼……那些字眼,他是真心的……他这样的男人如果想要得到一个女人,根本不必对她说“我爱你”。
我们还没到那个地步,而我简直跟个孩子一样兴奋!我想见他……想听他诉说自己……跟他说我帮我们俩想象的未来……想跟他一起拉琴,钢琴跟大提琴的二重奏……我想吻他……想脱他的衣服……想感受他早晨睡在我身边的亲密。想跟他一起散步……想让他念诗给我听……让他为我创作,让他作曲,为我弹奏……我要在他的音乐会化身一只小老鼠,好藏在演奏台里……我是怎么回事?罗琳,我的女孩,不要激动,你们相爱,那很好,不过毕竟你们才认识一星期而已,你们甚至都还没……管他的!我就是知道……跟他会天长地久!
以一个这种等级的名人来说,他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天真朴实,好像我是他的第一个……难道我被迷昏头了吗?他不会是跟人打赌说可以把第一排的某个女观众骗上床吧?还是他有变态怪癖,特别会被玩音乐的网友吸引?或者他有个小外甥正在准备地理考试?再不然就是他家里需要一个女佣?
我明天下午会再见他,这次去他家。亚瑟明天要跟童子军一块儿外出一整天,我会去苏菲家用午餐。
我们有一个故事等着编织,属于我们的故事。
第二十一章 拉兹洛
10月21日星期天,接近午夜。
以前的我是否能想象,有一天我的房子将成为爱情剧上演的舞台?
她在近3点时到,比我晚了20分钟左右。我刚从埃特尔塔回来,星期六晚上我在勒阿弗尔演奏,自从我在那里置产之后,官方就不断发出邀请,我如了他们的愿,为这一省的文化活动提升层次。
她现身在我屋子里,有点超现实的感觉,也像某种禁果的滋味,我好像违反了什么久远以来的规定一样,这个规则是绝对不可以对别人打开我秘密的意识之门。我的房子就像我的思想,这样对着陌生人大开门户是以前绝对没发生过的,除了那些把房子拿来当社交场合的宴会,这个佩果雷兹路的大宅只有乔治,还有马丁那样的几个学生能自由进出,而我总是在客厅里接待他们。即使是亲爱的玛莎姨妈,因为被她的两只狼狗绑住,也从来没有接受过我的邀请。
罗琳像是道歉似的轻轻吻了我一下,然后要求参观我的神秘殿堂。
“我看过有关你的所有访问里,都把你的家讲得像一个你不肯开放的秘密花园似的,现在我居然就在这里,真不敢相信,在这个圣地中的圣地。你该防备点……”
“防你吗?”
“谁知道呢?我也许是个想要抢头条的记者,接近你的目的只是想来这个地方,用藏在包包里的相机照相,看有什么东西能卖给八卦杂志。”
“你说的那些杂志……我想古典音乐钢琴家大概不是他们关心的人物吧。”
“你错了!你是最热门的钢琴家,你自己很清楚。能把这么多人吸引到古典音乐会,真是太神奇了。我还看到有人想让你到足球场开演奏会!”
“嗯,我拒绝了。”
“可惜。不过所有名人都会去听你的音乐会,就事实来说你也算是他们之一,所以那些对名人有兴趣的人也会对你有兴趣。”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比我多得多。”
“呃,我上星期在美容院里读到的……不过自那之后我也的确花了点时间来研究你……”
“而我呢——”
“抱歉,我还没那么出名。你知道在Google里搜寻拉兹洛·杜马的话会有50万条资料吗?”
“我知道,我曾经受不了诱惑,玩过这个游戏。”
“现在呢?你冒险让我参观这个梦幻的殿堂,不过——”
“怎样?”
“没事,我只是在想……”
“说说看。”当她走进客厅时,我把手放到她的肩上。
“我在想,你是不是常常在星期天下午带单身女子来这里参观……像你这样的男人一定有很多人想追求你。”
“你是第一个。”
“真感动,我不知道……”
“你不是第一个,你是唯一的一个!”
“噢,拉兹洛……”
接下来的节目虽然只属于我们两个人,但是我觉得基于公众知情的权利,有必要全程记录。我对于我的天才跟疯狂引发犯下的各式谋杀毫不隐瞒,不但把它们对我的思想以及演奏所造成的影响详细记录,也记下了所有关于受害者的统计资料。所以我也要精确描述这个“罗琳时代”的第一个星期天,记录爱情的所有面貌在我身上起的作用,以及我感知到的,在我身上引发的改变。
我跟她热烈拥吻,她的身体似乎突然失去自主性,又热又软地靠着我,我紧拥着她,双手在她背上游移,抚过她的颈、她的肩跟她双眼紧闭的脸庞,还有她金色的秀发。
她以一种完全的信赖任我摆布,又魅惑又开放,像是个自愿奉献的牺牲者,她的眼睛有时会微微张开,一边微笑着,是因为很享受吗?还是因为我如晚熟青少年般生涩的吻?我想她很快就发现我在这方面要命地缺乏经验,她先是吃惊,然后就变得更温柔、更主动。她用双手捧起我的脸,给了我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吻,她饥渴地吞噬我的嘴唇,身体更贴近,她的体温透过衬衫传过来。她开始呻吟,用双臂围绕着我,我则鼓起勇气在她的背由上往下抚摸,她轻声在我耳边说:
“拉兹洛,这双手,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我就知道它们是生来爱抚的。你的手掌火热,当你的手指抚过我的胸,我感到一阵气流窜过,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把脸埋在她的双峰之间,印下一吻,这个时候她用双手压挤胸部,我则炙热地贴着她,像是个无处可逃的囚犯。我闻到她皮肤上的香味,她的酥胸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柔软,像白雪、像雪花石,有种矿物的性感,我把手放到她的手上,开始代替她搓揉着此处不可置信细腻滑润的肌肤,我的双眼紧闭,被她完全占满。我探索她每一寸肌肤,像在探索我未知的音符,然后我的脸往下滑到腹部,一颗颗打开她白色衬衫的扣子,用指尖抚摸她大提琴般的腰部曲线,将手放在背腰处,像在衡量弯曲度,这个复杂的弧度,如此完美地适合爱抚跟拥抱,可以写上一篇论文了。
我集中仅有的经验,以及记忆中书本或电影上的情节,对于接下来的步骤迟疑了一下。我一点也不急,但是她能了解吗?我虽然想要她,却没有那么急迫,我在日常生活中完全摒弃了性爱,以致于我的激情现在随着其他的路线前进。
突然间有个声音……不知从哪里而来……像是在音乐背景中有人在朗诵诗句……拉兹洛,这不是真的吧?
是你吗?是你跟这个女人裸体坐在屋子里吗?
你有办法爱人吗?
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不是另外一个你呢?
你知道自己在冒什么险吗?
你不是决定了,如果跟这个女人之间有个必要的行动,那就是将她放到祭坛上,而绝对不是跟她搞这种没有营养的私通游戏!
你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
如果你让自己搅进这档子事里的话,需要我来帮你解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你还不明白要抗拒自己内心的魔鬼吗?
这个女人是你完成大业的绊脚石,你知道的!如果你不杀她的话,你将失去恩典……“不!”我突然站了起来。
罗琳奇怪地望着我。
“拉兹洛,你没事吗?”
“没事……我……我只是有点热……”
三滴汗水从我左边的太阳穴上流下来,她站起来帮我擦去,然后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
“来……”
她再度把我往下拉,我顺着她,把心中滋长的邪恶念头赶走。我们深长地互吻着,滚到丝毯上,我感受到内心上升的欲望,顺应着疯狂的欲念,让它支配我。我什么都想碰、想吸、想抚摸、想亲吻,我要让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跟她的每一寸肌肤紧贴,有时我的姿势相当高难度,惹得她发笑,不过从她呼吸的频率来判断,她并不是没有感觉的。当我探索完这第一回合,她将我反转过来,坐到我上面。
“现在换我了。让我来发现真正的拉兹洛·杜马。”
“没什么了不起的……”
“嘿,弹钢琴可不只会让手指结实,看看这个!”她赞赏我的二头肌,“你时常锻练!”
“有空的时候。”
她用小小的吻吞噬我,然后试一些让她发笑的奇怪姿势,让我面地躺着,她躺在我上面,或是尝试难以描述的劈腿动作,过了一阵子后,她在我的耳边喃喃:“拉兹洛,我想要,现在……”
我遵命,让她躺下,慢慢进入她,眼睛直盯着她,她的眼睛圆睁,像是透过我看出去,好像在这一瞬间她被穿透了,她也试着将我穿透。我在她里面尽量慢慢抽动,让我们合跳的这支舞持续下去,她的手先是摆在我的背后,然后握紧,最后紧紧扣着我,让我的感官更敏锐,当然欢愉也淹没了我,我在她的手中成了柔软的道具,她高兴的话,可以按住我的背,抓着我的腰或臀,让我加快或减缓节奏,我像个坏掉的节拍器,跟着她的心跳打着拍子。我在她的瞳孔中寻找着、等待着第一个高潮的信号,她则用她的快感与叹息来探测我。她无疑像一个喜欢被驾驭的女人一样,驯服顺从,因为这是她达到欢愉的途径。
我的身体开始加热,揭开尾声的序幕,这时我在她的喘息中发现一件惊人的事,我的喘息急速,像在赛跑,分成三等份:吸气一份,呼气两份;她的喘息则比较缓慢,分成两份:一呼、一吸,相当规律。两人的喘息神奇地调和组成德彪西的第一号《阿拉贝斯克》中的一段,右手的三连音跳着舞时,左手的琶音则是八分音符,两组不同的节奏混合成这个神秘的东方调了,这个发现刚开始让我很高兴,我让这个音乐跟欢乐的高潮同时到来,但是当《阿拉贝斯克》加速的时候,那个可恶的声音又出现了。
拉兹洛!
你在做什么?
趁现在,正是好时机!
这个女人没资格活下去,她怀疑你了,她在公众面前看到你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
如果你不执行命运的任务,其他的人也会做的。
其他人会抢走你的位置!
你会被遗忘!
你忘了你的梦想吗,钢琴家的万神殿?
抓紧时间,在来不及之前,杀了这个女人,在她高潮前杀了她!在她把你吞掉前杀了她。
现在!
掐死她!
她是你的,拉兹洛·杜马,没人可以左右你的行为,执行你决定的事。
现在。
我闭上眼睛想要逃离保护天使的指令,一边继续动作,越来越强烈,我想要结束,想要达到高潮,以免……我张开眼睛,发现我的两只手掐着罗琳的脖子,她则用一种特别深刻的眼神看着我,太晚了。先前我感到她簌簌抖动着,呼吸非常大声,达到高潮的那一刻,我简直就是大叫着,全身被一种以前从没有经历过的欢愉淹没,从脚趾头直透发稍。
我做了什么?听从了心中的魔鬼?把我唯一吐露爱意的女人牺牲掉了,唯一可以让我笑、让我有意愿活下去、给我灵感,让我不必去杀人也能继续弹出神奇的音符,让我心中产生欲望,而且没人可以跟她一样将全身奉献给我的女人……太可悲了……她是唯一可以让我的心跳狂乱的女人,她……我的心在跳……
她的心在跳……
我把耳朵贴在她的胸口,听到规律而快速的节奏,就在这个时刻,她把手放到我的额头上。
“谢谢。”
我被幸福充盈而说不出话来。
“很棒,真的太棒了,很舒服,很强烈……”
“罗琳……”
“拉兹洛……你知道吗?你最后在快要……的时候掐住我的脖子,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不过真的太美妙了!”
“呃,我只是……”
“你知道吗,我以为男人在这方面比较敏感,以前不知道在哪里看过,不过我这方面……真的是全新的发现。”
“我只是自然而然的就这么做了。”
“拉兹洛,我爱你。”
“罗琳……我也爱你……”
“我们两个的开始挺好的,你不觉得吗?”
“嗯……充满惊奇,我的生活从上星期开始就完全颠覆了。你不知道我直到那时还是个多么根深蒂固的独身主义者。”
“而我又是个多沮丧的女人。”
我们起身,一起冲澡,然后穿上浴袍,手拿着一杯夏布利酒回到客厅,她在斯坦威前停下来。
“现在,为我弹一首。”
“但是……”
“随便你弹什么。”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双腿交叉。
我为她弹了肖邦的第一号《叙事曲》、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跟巴赫的《第三号组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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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十二章 亚瑟
妈妈变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她现在看起来心情都很好,几乎不再处罚我,虽然我应该高兴的,不过我还是小心一点为妙,而且现在她叫住我说有话要跟我讲的时候,我会很紧张。
我柔道的朋友马塞厄斯跟我说过他的故事,当他爸跟他妈离婚以后,他爸叫他去,说有话要跟他讲,样子很亲切。结果他爸跟他说认识了一个新女友,而且很爱她之类的。他爸要去跟那个女的一起住,她会有点像是第二个妈妈一样,马塞厄斯真的气死了,但是他不敢讲出来,他不想让爸爸伤心,然后自己关在房间里,把枕头撕破、把玩具打破、在图书馆借来的书里乱涂,他实在太气了。那个新女朋友住到他爸爸的房子里时,假装对他很温柔,但是马塞厄斯很清楚,她只是要把爸爸抢走,不让爸爸跟妈妈住在一起。他每两星期就会去他们家住,因为离婚以后爸爸跟妈妈什么都要对分,钱啦、车子啦、房子跟小孩啦,好像我们小孩是东西一样。刚开始他拒绝跟她讲话,耍小聪明,吃饭的时候故意在她面前双手交叉,不说一句话也不吃东西,结果他爸发了很大一顿脾气,以后他就被迫要跟她讲话。但他爸看不到的时候,马塞厄斯还是会跟她捣蛋,比如说,当她在浴缸里放水洗泡泡澡的时候,他就会在浴缸里尿尿,或者是跟学校的老师说她的坏话。有一次他把她所有的小裤裤跟袜子都藏到爸爸的鞋柜里,还有一次他把她的手机放到微波炉里加热了三分钟。
我可不要妈妈叫我去,说她要跟杜马先生结婚,因为她是我妈妈,这里是我家,有一天爸爸会回来。她当然变了,我很清楚,虽然她试着假装一切正常,但是她现在很少跟我说她的事了,我觉得不对劲,以前她什么事都会告诉我的。
所以,如果有一天她叫我,跟我说“亚瑟亲亲,来妈妈这里……”或者是“亚瑟,我的小宝贝,我有话要跟你说”,又或者“亚瑟,你记得那一次的钢琴独奏会”这类的话,我一定会马上跑掉。我会跑去厕所把自己关起来,或者是去苏菲姨妈家,躲到马丁的房间里,我会说明天学校要考试,我还没练习横笛,或我很脏,我头痛……我不要这种事发生,首先,那个家伙的确弹得很好,但是他用很奇怪的表情看我们,我记得非常清楚。
不过看到妈妈微笑真的很好,她会在浴室唱歌,也会在早上叫我起床时唱歌,帮我准备早餐时也是,好像在度假一样。
学校开始教三位数的减法,还蛮简单的,但是我常常粗心算错,我也朗诵了乔治·杜哈梅尔诗,得了100分;我们还准备了一个节目,要在学校圣诞节的表演会上唱歌跳舞给爸妈看。
还是有一些男生找我麻烦,亚历山大会帮我对付他们,不过有时我真的受不了,而且我跟老师、跟妈妈或者跟马丁讲的时候他们常常不相信。所以我就想了一个办法,把我的红色小录音机放在书包里,用一个塑胶袋包住藏起来,这样当他们骂我的时候就可以录下来了,有时他们骂好多脏话,都是大人禁止我讲的。结果我的计谋成功了!星期一下课时我把塑胶袋带着,假装是点心,然后装作没事一样在学校中庭里一边啃我的小面包一边走来走去,然后他们就上钩了:大胖艾米里、费雷蒙跟凯文跳出来找我麻烦,我把手伸进袋子里,好像要请他们吃面包一样,按下录音的按钮,对他们三个微笑,递给他们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块干面包。
“拿去,你们饿了吧?”我说。
“哇!亚瑟大白痴!你妈给你准备什么吃的呀?”
“跟平常一样,狗吃的丸子!”
“你居然想丢给我们!开什么玩笑!”
“才不是,”我回答,“这个很好吃,拿去!”
他们互相看了看,艾米里抓住那块面包,放到牙齿下咬了咬,然后传给凯文,凯文真的咬了一口,随后马上吐出来。
“恶!是硬面包!”
“你家真的什么都吃,你爸妈是乞丐吧?”
“这根本就是给猪吃的猪食!”
“轰……嚄嚄!”
“肥猪亚瑟!”
“小猪崽亚瑟!”
“人渣亚瑟!”
“呕吐物亚瑟!”
“苍蝇粪亚瑟!”
我深深吸了口气,这些人真的很讨厌,但是我忍住不出拳,让他们继续骂,一边想着我的计谋。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讲?很没礼貌啊!”
我看到亚历山大走过来挺我,不过我对他眨了眨眼,他就明白我在干什么,不再干涉了。他知道,因为我好几天前就把计划告诉他。我继续我的计划。
“喂,艾米里!”
“干吗?”
“你应该停止骂我跟我妈,我又没对你怎样,这样很不好。”
“垃圾亚瑟!”他满脸通红地回嘴。
“那你呢,费雷蒙?”
“怎样?”
“你妈看起来很温柔啊,跟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那么坏?”
“肿囊亚瑟!”他吐了一口口水,跟条蛇一样。
“喂,凯文?”
“乞丐儿,怎样?”
“你最好去背一下诗,等一下上课就轮到你了。”
“亚瑟个臭烂垃圾!”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吸鼻涕。
我装出真的很伤心的样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慢慢在他们的叫骂声中离开,一边把录音机关掉。他们看起来有点失望,因为我没有跟往常一样自卫,跟他们打起来,不过这又给了我灵感。
晚上我听了录音带,真是太棒了,下次妈妈跟我说我太夸张的话,我就让她听这个,那她就会相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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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十三章 罗琳
12月8号星期六,在家中,一大叠待改的作业前。
作业对我来说是薛西弗斯神话里那块永远滚动的巨石,根本就是对老师的诅咒,也是噩梦,某种一再更新,让人精疲力尽的源头。我痛恨改作业,因为它们无耻的数量,因为它们嘲笑我的方式,高高在上看着我的样子,那个高傲的姿态其实不过是我这个职业的反射而已。学生们写出来的东西或多或少也是我教学的成果,但是大部分读起来都那么不讨人喜欢,那么让人绝望,但是只要当中有一份,仅仅一份就够了,超越所有其他的作业,给我们一种存在的价值感时,又是何等幸福,何等快乐呀!当我感到学生们听懂了、消化了,不仅仅是知识,还有方法跟分析,当他们自己开始遵循历史学家的步骤的时候,当他们的论述明显地来自上课内容的精髓的时候,那种满足是毋庸置疑的。不过在所有情况下,时间因素都以无情刽子手的姿态存在,提醒我改每份作业无论如何都不能超过20分钟,不管它好或坏,否则就没办法把整叠改完,要不然就是会过度劳累而死或发疯。39个学生乘以20分钟,就是13个小时,下星期一前得找出时间改好,如果把接送亚瑟去运动的时间、买菜购物的时间、吃饭的时间、今晚跟拉兹洛晚餐的时间、星期天一定要的散步时间、打电话给妈妈的时间,还有洗衣服的时间全部加起来,根本不可能完成任务。所以更不可能在改到好作业时花比较长的时间享受阅读,或者是在其实应该花更多时间纠正、解释、耐心重新开始的作业上耗费心血。一份糟糕的作业简直是个无垠的战场,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去好好改正,必须做某种让步,要缩减、裁决,越快越好,把时间跟思绪都精简下来,刚好就是我们禁止学生做的……所以改作业对文科教师来说是化圆为方的无解方程式。
自从跟拉兹洛奇迹式的邂逅以后已经快两个月了,我还是一样惊叹莫名。
我,罗琳·拉斯科,34岁,约会的对象是近年来最享盛名的钢琴家:拉兹洛·杜马。
多神奇的命运!这个故事是不是写在命运之书里?还是偶然的产物呢?当我想到那些促成这次相遇的巧合,不可思议的小事件集合在一起,很明显地任何事或任何人都没办法阻止它发生,我们是命中注定的。
我又太过兴奋了,才认识50天,就已经想象我们一生都会在一起。我一下子冲到时速两百,但是我想相信童话故事,他对我太好,那么完完全全,那么有才华又那么敏感……我有机会……我们做爱的时候,他有一种青少年式的温柔,让我的心都融化了……他让我吃惊、让我笑也让我哭,他温柔、专注、甜蜜又有创意,永远无法满足。不过他说是跟我认识以后才变成这样的,还说之前的生命里只有音乐,生活中没有其他的爱情,只有年轻时几段短暂的关系。我很惊讶,也很感动,他爱人跟被爱的方式,那种探索爱情的天真态度让我觉得幸福,而且骄傲,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如此深爱这个伟大艺术家的女人,只要想到此我就充满无声的喜悦。如果我可以给他带来灵感,为他注入演奏所需要的能量,如果我能胜任这个灵感女神的角色,无疑是他一直追寻而从未找到的,那我就心满意足了。他信任我,对我吐露心声,询问我对他的演奏方式以及在音乐会中给人的印象,对于某个乐章的演绎等的观感,这些都是延续我们先前在论坛里有关音乐的对话后惊喜的发展,而这些谈话给我带来无限的喜悦,我只是业余者,居然也能给他建议,一定是他真的爱我,而这个爱情也丰富了他的演奏方式!
我们之间在他家有了第一次,那是我们在圆顶咖啡相遇后刚好一个星期的星期天,也是在湖边散步后的第二天,我到他家去跟他会合。到达他家时我对他仍所知有限,等着发掘他的一切,但是我非常有把握我们两个人的故事已经开始了,只差把它写下来而已。在那栋特别的大房子里,对他而言太大了,他引导我认识了他的世界,他的钢琴,他的庭园,他母亲的竖琴。他母亲是70年代的竖琴名家,在房子的地下室里有个极大的工作室跟好几台解体的古老大键琴,都是他在欧洲各国买来的,他在这些老琴身上寻找原装零件,然后自己组成新的琴,组成的琴他会收起来或是送人,或是自己拿来弹奏,直到想要造一台新琴的欲望再度升起。一楼有架很棒的斯坦威琴,摆在一个真正的小型演奏厅里,每次我来,他都会在这里为我弹琴,他练习用的琴在另一个房间里,跟两台大键琴摆在一起,也是很优异的琴。
他活得像个坚守独身主义的人,这是事实。但他对我们之间的故事也有极大的好奇跟饥渴,对亲吻跟爱抚则有着无法满足的胃口,他平常真的把这一面隐藏得很好。
那个星期天参观完房子之后,我们第一次做爱了,他内心的渴望抑制许久,但他一直控制着节奏,也把我们带上天堂,非常强烈,相当有音乐性,也极端有力,比我到那天为止所有的经验都还要美妙,我从头到脚都给了他,从所有毛细孔散发出来,如行板……然后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令人目不暇给,好像我已经认识他好几年。之后的那个星期有另一场音乐会,苏菲跟马丁也都来了,我们一起吃了一顿有点奇怪的晚餐,姐姐不太自在的沉默……她儿子崇拜的傻笑……而我在他们之间挽着我的男人,已经自信满满。我们在他忙碌的时间表跟我的小男孩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常常见面。
跟亚瑟宣布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我感觉得到,这个小宝贝早就明白了,但是他抗拒着这个时刻,他不想听,害怕妈妈对他宣布自己已经有了另一个男人……11月诸圣假期里的一个星期天,我决定对他说这件事。我们在布列塔尼的父母家,前一天晚上我告知他们,他们假装出来的讶异虽然很自然,但还是没骗过我:苏菲早就向他们打过小报告了。
那天早上我穿着睡衣到亚瑟房间里,他已经醒来,坐在床上看书。
“早安,亚瑟!”我边说边把身后的门关上。
“早安,妈妈,你睡得好吗?”
“非常好,挪个位置给我好吗?”
“呃……你要到我床上来吗?”
“嗯,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啊……好吧!来吧,我去上厕所马上回来。”
5分钟以后,我起来看他跑到哪里去,他不见了,然后我在他外公外婆的床上找到他,正在听故事。
早餐之后我又试了一次,问他要不要跟我去散步,结果他借口说正在玩牌拒绝我。他一整天都在躲我,根本找不到机会单独跟他谈话,爸妈不晓得是帮着他还是不知情,只是对我绝望的努力傻笑。晚上洗澡的时候我终于逮到他,他正在澡盆里玩,我走进浴室,反手把门锁起来,拿了把椅子坐在浴缸旁边,他绝望地看着浴室的墙跟窗子,装着要爬起来擦干身体,但是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将他压回浴缸里。
“不行,亚瑟,你现在要听妈妈的话。”
“呃,好,当然,没问题!不过我已经洗完了,外婆叫我穿上睡衣……”
“亚瑟,你根本还没开始洗!”
“啊,对,好吧,妈,请把肥皂递给我。”
“肥皂在这里,亲亲,现在听我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嗯。”他的声音很小。
“你知道的,我前阵子碰面那个朋友,我跟你讲过的……”
“那个音乐家吗?”
“对,我们音乐会看到的那个钢琴家,他叫拉兹洛·杜马。”
“我就知道!”
“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们要结婚了,对不对?”
我大笑起来。
“没有,你去哪儿学的啊!是谁把这些鬼点子塞到你的脑袋瓜里——”
“我自己想的!”
“亚瑟,别生气,我告诉你:拉兹洛人非常好,而且他很喜欢我……”
“那你也很喜欢他吗?”
“嗯,那是——”
“那你们就要结婚了嘛,看吧!”
“亚瑟,我不是要讲这个,因为我很喜欢他,我希望你可以见见他,就是这样。你知道吗?我跟他讲了很多有关你的事,他很想认识你,他还记得在音乐会见过你呢!”
“我也记得他啊,还有我们离他很近的时候,他用突出的大眼睛瞪着我们,他弹得很好,不过我有点怕他……”
“听好,现在我比较了解他了,我跟你保证他人很好,他很有名,世界上所有国家都想邀请他。”
“那他就去啊!”
我坚定不动,而且有等着高山绝顶积雪融化的耐心。
“亚瑟,我知道你不希望我跟你爸爸以外的男人认识,不过……”
“那当然,爸爸是你的丈夫!”
“以前是,亚瑟。你很清楚我们已经离婚了,也许爸爸现在已经有个新太太了,而我——”
“不要,你乱讲!我要你们重新在一起。”
“亚瑟,不要又重新开始讨论这个话题,如果你不想见拉兹洛的话,就直接跟我说,这样比较快。我跟爸爸是不可能再复合的,我知道这很让人难过,但是没办法,你必须接受,必须了解。”
“我不要见他。”
“好……”
我站起来,心中愤怒沮丧,不过完全不表现出来。
这个失败让我沮丧了好几个星期,不过我跟拉兹洛谈起亚瑟,我感到必须让他存在我们之间,而拉兹洛也好像能理解,他问我有关亚瑟的问题,安慰我,保证他没有不快。
这中间我们两个人到布鲁日去度过了一个甜蜜的双人周末,看遍这个北方威尼斯的运河风光,一切进展都那么迅速,我们两个在一起时是那么快乐,光是想到要分开就无法忍受,于是我们考虑要住在一起,现在只剩下得说服亚瑟……拉兹洛在秋天开了几场演奏会,我有时也会去听,他还到伦敦去跟一个又有名又漂亮的大提琴家一起合奏,让我有点嫉妒。
我认识了他的经纪人乔治,一个有着南部口音的亚美尼亚人,非常亲切,他看起来好像有点担心我和拉兹洛的恋情会给他的王牌带来的影响。
“我亲爱的罗琳,拉兹洛像个大孩子,好好照顾他。他很杰出但是也很脆弱,他的崛起可以说像是变魔术一样,叫他说给你听……几个星期以来他的演奏里有一种新气象……我想这是好事……他在成长!”
我喜欢这个人,拉兹洛对他有绝对的信赖,所以也毫不隐瞒,我们在音乐会结束后一起吃过几次晚餐,近十年来,每逢音乐会他一定到场。
我也跟一个有点糊涂的姨妈见过面,她是他童年时的钢琴启蒙老师,她看到我的时候眼中含着泪,似乎从来没奢望过可以在离开这个世界以前,看到她的小拉兹洛跟女人在一起。
“你可以想象,除了他年轻时就去世的母亲,他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女人……”
我在他的身边时,镜子里反射了这些正面的影像,让我非常受鼓舞。
感到能为某人存在,真是一件既简单又幸福的事。
我回到待改的作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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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十四章 拉兹洛
12月17日星期一,在我的办公室。
每天早上我都会弹巴赫的《平均律键盘曲》跟贝多芬为捶击式钢琴写的《汉默克拉维亚奏鸣曲》,我弹得比一般节奏更快,表情也更强烈,用来做手指练习,“我用技巧来摆脱技巧”,肖邦如是说。
我发现到内心的奏鸣曲像是沉寂下来了,有时候好几天都没听到,我私密的灵感活动程序产生了巨大颠覆,现在的我被罗琳充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爱她、强力占有她,她给了我以往只有血腥谋杀才能拥有的钥匙。如今门不同了,钥匙也变了,演绎……也改观了。前几天我把她压在山叶钢琴上,将她举起来,把赤裸的臀部放到黑白的琴键上,和弦相当奇特,当琴声消失之后,我开始在她之中来回,鼻子压在她的胸前,同时伸手在她身体的两边,掠过中间需要的音程,弹起巴赫的第二首《键盘组曲》,她则闭着眼睛,把手放到我的背上,我照着正常速度弹,努力不要在最后乐章之前投降。
罗琳在我生命中占的位置如此重要,我已经不能没有她,两个人能如此相属,真是太美好了……我的挂虑几乎说不出口,我为她弹奏、为她而活、为她呼吸,已经不想再杀任何人。随着时间一周一周过去,我对她的爱日益强大,而内心的邪恶声音则渐渐销声匿迹,现在我的演奏跟以往不同,我想比以往更好,但是基于某种迷信,我还是保持着在演奏时放进几个错误的习惯,但我已经从这个桎梏解放出来了……记得自己曾经对沉浸爱河中的人平庸盲目的幸福感到恶心,而今天我竟然就身在这种奇异、愚蠢的幸福里,我们的爱是立即的,没有适应期,不需要认识双方,是双向的……也许这就是大家说的“一见钟情”吧。前一天我还是个毫无感情的人,被疯狂的谋杀边缘化,而第二天就沉沦爱里,一切都突然变得如此容易。
我知道我的内心已经没有那么多恨意、那么多愤怒了,但我完全不在乎。全心投入肉体的情爱,在里头寻找继续、追寻艺术真理的能量来源,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爱情并没有让我分心,相反的,现在我的方向更为清楚,好像远方点起了指引的明灯,指出该走的道路。我主要的方向,就是罗琳。
当一个人原先和我一样无法爱人,无能享受幸福的欢愉,而之后反转到另一头的时候,一切都像个奇迹。一把鲜花、一道好菜、一个吻、一首歌都可以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我对着任何小事物赞叹,学生们都认不出我了。
上星期二我终于见到她的儿子,我们一起到学校去接他,他摆了点脸色,我想他怪我抢了他父亲的位置,不过罗琳已经事先警告过我。我们一起走路到我家,我准备了点心:巧克力闪电泡芙、苹果汁跟覆盆子冰淇淋……我应该得了几分,因为他突然变得比较放松。
我对小孩一无所知,除了钢琴教学,不过对于这个小男孩,我希望他会喜欢我,罗琳跟他之间有那种单亲家庭特有的、难以形容的亲密关系,我得证明我可以胜任父亲的角色,我知道在搬到佩果雷兹路跟我一起住之前,那就是她对我的期望。
11月中旬我到伦敦去演奏了舒曼《幻想曲集》里的好几首钢琴跟弦乐的小曲,其中有着名的作品73号,充满激情与浪漫,主题轮回展现,钢琴回应着大提琴的重复挑衅。大提琴家是个旅居英伦的法国女子,那晚的状况特别好,在这个音乐对话中大胆而热情,吓了我一跳,我认为她在攻击我,或者是想要抢到先手,结果反而受到干扰,不小心犯了一个错,被她发现了,丢了个轻蔑的眼神给我。音乐会之后,她又借由某种令人心烦意乱的挑逗跟征服游戏继续责难我,她是个丰满的美女,我新发现的爱情让我的感官敏锐,也挑起我对她的欲望,强烈到难以压抑。若在以前,我一定会认为她的傲慢必须得到纠正,不过我内心的宁静将恨意都麻痹了,所以我不会杀瑞秋儿·哈蒙,而且压下跟她发生关系的欲望,虽然她极可能不会拒绝这个荣耀。
还有一次,我在巴黎演奏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在第15号里故意在两个地方变音,我注意到第一排有个穿着风衣没脱下的男人,眼神简直像个无耻狡猾的包打听,在那两个瞬间对我射出闪电般的精光,我很不快,但还是准备忘了这个插曲。演奏结束后,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居然有脸到我的化妆室来看我,向我道贺,完全没有提到我的失误,只是态度故意又挑衅,还留了一张名片给我。
“任何时间您都可以来找我。”他临走时抛下这句话。
我望了名片一眼:保罗·德夏奈,蒙莫朗西别墅37号,是那个有名的艺术赞助人,也是古大键琴收藏家。这个邀请很让人心动……想到可以跟他交换心得,可以试弹罕见的乐器,这些比复仇都还要吸引人。
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音乐会将是1月底在纽约的卡内基音乐厅那场,在那个母亲当年演奏过竖琴的舞台上,我将在3000人面前演奏贝多芬晚期的《钢琴奏鸣曲》,第28到32号。
在这个重要音乐会之前还有几场演奏,下星期四在里昂,曲目是两首协奏曲:舒曼跟莫扎特的第20号,然后是圣诞节有个在爱丽舍宫应酬式的音乐会,总统跟内阁都会到场,这个领域比较没意思,但却是我的第一次,乔治非常引以为傲,连玛莎姨妈都愿意撇下她的狗莅临赏光。
我跟罗琳在佛兰德旅行时,参观了布鲁日的几个美术馆,尤其是钟楼跟让人赞叹的排钟,我们爬了几百个阶梯,最后到达钟楼顶,罗琳把我拉到一角,两手捧着我的脸。
“拉兹洛?”
“我的爱,什么事?”
“你想……你想我们可以坚持70年吗?”
“那是一定的……呃,这样说来,我们要活到很老呢!如果像昨晚那样操劳下去,我不太确定可以活到100多岁……”
“拉兹洛?”
“嗯?”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是不是……命中注定的?”
“命运已经注定在你之前没有任何女人可以吸引我……如果我们在20岁时相遇的话,也许你刚刚说的70年可以适用在我们身上。”
“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只有20岁,好像精力永远用不完,拉兹洛……”
“不过谁知道呢?20岁的时候我既不出名也不富有,更还没发——”
“发疯?”
“呃,没错,发疯。也许你不会爱上我。”
“你干脆直说我只是爱你的钱好了!什么嘛,你等着瞧!”
她很恼火,准备往我特别敏感的部位掐下去,但我马上抓住她,拥她入怀。
“看这个钟,我的爱,知道怎么敲响它吗?”
“不是跟音乐盒一样的原理吗?”
“没错,圆柱上面的突起是乐谱,在固定时间由小铁片读取这个乐谱,齿轮系统带动排钟,乐谱都是一样的,却可以从不同的片段开始启动,我们的故事也类似。命运让我们相遇,但是故事已经写在某处,只是需要被启动,也许15年前就应该发生,结果等到今天。如果15年前我们就相遇的话,你我今天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被你的魅力分神,我绝对没办法那么专心努力成为演奏家!”
“大自然总是安排得好好的。那我呢,我会变成怎样?”
“你会变成专业——”
“你够了没!”她用包包打我的头,“满脑子只会想这个!”
“我想你还是会跟现在一样……”
“只差很重要的一点!亚瑟就不会出生了。不,你说得对,我们相遇的时间点再好没有了!”
“为时间举杯!”
我亲吻她,然后登高观赏流向海里的布鲁日运河,下楼后来到广场上品尝了招牌的淡菜。在餐厅时,她花很多时间跟我讲她的小男孩,以及他在世界另一边游荡的父亲。她说得很清楚,亚瑟对我没什么好感,那个父亲一直是小男孩心目中的英雄,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得解决这个问题。
就是那一天,我决定我们应该住在一起,而我必须讨好这个小男生,以后等时机到了,我会跟罗琳生下我们的小孩,那才是唯一的、值得重视的孩子。
至于节日,我希望能说服她跟亚瑟来埃特尔塔的别墅跟我一起过新年,我们可以在那里向小男孩宣布我们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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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十五章 亚瑟
12月22日星期六,中午。
放假了!半小时前开始!我特别爱这个假期,因为有圣诞节跟我的生日,我们要去布列塔尼外公外婆家,然后会去诺曼底拉兹洛家过新年。
我得准备东西,因为我们明天要搭火车出发,但是苏菲姨妈今天下午就要把我们的行李载走,等午餐的时候我关在房间里把发生的事写下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写日记了。
上次我说到用录音机把艾米里跟凯文跟费雷蒙吵架的经过录下来,有一天从学校放学回家时,我跟妈妈抱怨,她说我太夸张了,说我得学着自己解决问题,所以我就按下放音的按键,等着,她停止说话听录音,然后她的脸突然变得很红,把我抱紧。
“可怜的宝贝……对不起,我不晓得他们那么坏。”
“没关系,不过我很希望他们不要再继续了。”
“我会处理的,我跟你保证他们不会没事,明天早上我就去找老师,你可以把录音带借给我吗?”
“可以,不过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如果被其他人知道,他们会更用力嘲笑我!而且我已经跟老师说过了,根本没有用……”
“这盒录音带就可以改变全部了,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转的。”
然后就真的好转了,就这样马上没问题了,听说他们被校长叫去,连同家长跟老师之类的,我呢,从此生活就完全不同。我想妈妈对我做的事很骄傲,她跟苏菲姨妈讲起这件事,马丁说我是个真正的谍报人员,还说有一天一定要我把其他的录音带放给他听。总之从那之后我就更常用录音机了,当然录到的东西不是每次都很有趣,比如说我试着在公园里录狗叫声,或是录坐在椅子上的老奶奶讲的话。但是我还是很爱玩,前几天我在音乐学院上完长笛课之后,故意把录音机留下来,让它录下一节课,然后上完视唱课后才假装忘记而跑回来拿,听到我的长笛老师对其他学生也跟对我一样好玩,真的笑死我了。
还有我又把《哈利·波特4:火焰杯》看完了,当哈利的朋友塞德里克被杀的时候我哭了。我已经等不及生日后才能看续集,万一妈妈跟我说还要再等一年才能再看下一集的话……不要啊,我已经长大了啦,我的朋友亚历山大已经看过《印第安纳·琼斯》跟《不可能的任务》了,居然所有人还跟我说我太小,大家真的都把我当小婴儿!
今天早上学校有年终表演,我参加了甘博太太的合唱团,妈妈跟拉兹洛、苏菲姨妈跟马丁一起来看,我们唱了圣诞节的歌曲。《雪地中有两只皮鞋》跟《枞树》,一首亨利·萨尔瓦多的歌,《野狼、小鹿跟骑士》,水手的歌《八月三十一号》,两首小朋友的歌,《基勒利伙伴》跟《小星星》,然后还有安妮·西尔韦斯特的《我的帆船》,以及最后以黑熊巴洛在《森林王子》里的悲歌《幸福所需要的不多》做结尾。表演很成功,也许我长大以后会当歌手,我还不知道,反正妈妈都录影了,我则把按下录音键的录音机放在窗台上,这样我以后才能自己再听一遍。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拉兹洛,我还去过他家两次。他的家超级大,在巴黎市里,离我家不远,他一个人跟一大堆钢琴还有大键琴一起住,家里还有大片的镜子跟很多画,客厅里有一个小森林,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客厅!他一定很有钱。妈妈说他在外国超级有名,所有国家都想邀请他去演奏,他在五大洲都开过演奏会,连大洋洲都去过,这是他告诉我的。
好啦,他是有点奇怪,不过妈妈看起来很喜欢他,我也没那么笨,看得出来他很努力想要跟我交朋友。我不喜欢他,而且他也没权利抢爸爸在家里的位置,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不过即使我不太喜欢他,也不能一直摆脸色,而且他又那么有名,如果他花那么多时间跟妈妈在一起,而他却要见我,表示这对他来说很重要,他应该真的很爱妈妈……我忍不住要握紧拳头说,能爱妈妈的只有爸爸,别人都不行……但是我看到妈妈那么开心,那么快乐,我想他一定对妈妈很好,她看起来比以前快乐,我再也没看过她在房间里哭,也不会花好几个小时在电脑前跟陌生人聊天了。而且她变得更漂亮,我本来以为那是不可能的……这一切都让我思考,我是不是只是有点嫉妒?我是不是也得做点努力,因为这对妈妈有好处?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有点像在看书的时候,猜到好人可能不全是好人,拉兹洛……我觉得他看起来像坏人,在《哈利·波特》里,他可能是个伪装的食死徒,食死徒里面应该也有好人,不过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听黑魔王的话。拉兹洛弹钢琴的时候眼神很疯狂,但他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像演得太过火,我觉得很可疑,因为我不能跟爸爸说,他要暑假才会回来,所以我得注意盯着点;我也会跟马丁说,不过他要先对我发誓不会告诉妈妈才行,我不想伤她的心。
还有另一件超级厉害的事,明天下午我要到共和国总统的家里去听拉兹洛的演奏哦!我真的兴奋到爆炸,也许我会出名,会上电视,妈妈已经帮我准备好一件很帅的衣服了,共和国总统?Ye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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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十六章 罗琳
12月29日,艾尔基庄。
明天我们直接出发去埃特尔塔,不再经过巴黎,拉兹洛会等我们,我知道他迫不及待要跟我们会合,一起庆祝新年,也要跟亚瑟宣布,希望我们开学后就到他家去一起住……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希望我的小男孩不要受到太大影响。我可以感觉到他还不太愿意,虽然拉兹洛很用心,对他很好,但是杰瑞米的形象跟存在感继续压在我们心头上,简直像是诅咒一样,我真的很恼火……但是又能怎么办,再怎么样那都是他爸爸。我从来没跟亚瑟讲过杰瑞米让我受的苦,所以他不知道,因为我想保护他,不让他受到这些冲击,但今天我就尝到苦果了。如果一开始就让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杰瑞米的错的话,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但是我没办法,我一直都无法下定决心。
我和杰瑞米在一起时有过很棒的时刻,但是这些幸福时光都被淡忘,被最后几年的共同生活给消磨、污染了,我们不该让相爱过、一起生活过的美丽回忆就这样被摧毀,应该在毀掉一切之前就分手,一句话都不要多说,爱情的“售后服务”一向都很伤感情……就像那些年轻时曾热情相爱过的老夫妇让爱情如此凋零,到最后都无话可说。若曾经有过炽热的眼神,话只需说到一半对方就能心领神会,每个字句、每个动作都透着渴望,有过这种时光的恋人,最后却为了填满声音空间而接受空洞的天气话题,还有什么比这种下场更可悲的?有什么比这种妥协更不堪的?当我们如此相爱过,若再也没有话可交谈的时候到来,那就应该沉默。全心奉献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因为对方不是那种基于礼貌应该寒暄的陌生人,为了表示对过往爱情的尊重,所以应该保持缄默。
最近这几个星期的生活简直是个大旋涡……
在里昂演出的舒曼《钢琴协奏曲》是一曲献给爱情跟钢琴的音乐对话,没有多余的铺陈,令人颤栗的间奏曲中,乐器一个一个应和,在装饰音的背景下传递着主题。我陪在拉兹洛身边,坐在第一排,所有观众都被他震慑,之后好像对莫扎特的协奏曲有点失望,然后又重新被舒曼吸引,也许拉兹洛在演绎上太过大胆……对我来说怎样都好,我知道他这首曲子是献给我的。当他可以不看乐团的时候,他的眼光是望向我的,他整个人都被激情控制着,或许我该说“音乐的激情”,不过我很清楚是爱情支配着他、左右着他的演奏。拉兹洛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他只在乎为期两夜的演出时我跟在他身边,对于在星期一刊出来的《进步日报》跟《世界日报》里由著名的乐评阿尔封斯·勒瓦尔写的严厉评论,他几乎没有反应。
“那个白痴的意见一点也不重要,我可以感染观众……才懒得理他,反正他从来就没喜欢过我的演奏。你能跟我在一起、陪着我,比他还重要一千倍……音乐会之后可以跟你一起入眠……我是指,之前跟之后……”
“之前我们又没有睡!”
“总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总是无法满足,以致到了乔治悄悄要求我不要让他太分心的地步,让我保证会提醒他该履行的义务,已经安排好的广播电台跟一家里昂报纸的访问。
“罗琳。”拉兹洛在回巴黎的火车上叫我。
“什么事,吾爱?”
“1月底能陪我去纽约吗?”
“你也知道……不太可能,那个时候没有放假,虽然我真的很愿意去……”
“音乐会在星期六晚上,你可以在周末来回!我帮你买头等舱机票,我需要你。我也不太清楚,这种感觉以前没有……知道你在场会让我安心得多,你跟守护天使一样保护着我,可以帮我驱逐恶魔,我想在音乐会之后看到你……罗琳,我没办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
“乔治会去法院告我!”
“才不会,乔治很清楚,对我好的东西就对我的音乐有益,你知道,他很了解我,他是第一个相信我的才能的人,那时我还没找到……”
“找到什么?”
“呃……一些无以名之的东西,乔治大概会这样说,反正就是我的演奏里缺乏的一种很难界定的东西,有点像是只用黑白两色来演奏,他总是叫我要发掘热力,发现我内心音乐的色彩,而有一天……”
“有一天,你找到了,他跟我说过。”
“对,我——”
“不要跟我说这个发现的背后没有一个炽热的激情……你知道,我不会吃醋的……你现在已经属于我了。”
“没有,我保证……”
“当我看到你给予、奉献自己的能力,我们的关系如何影响到你的曲风,我就在想象引发那个大爆炸的到底是什么。这背后肯定有个女人……拉兹洛,就告诉我嘛,招认吧……我需要知道,才能更了解你。”
完全不行。他永远也不会透露10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这个黑暗又充满才华的钢琴家蜕变成有名的神之手,我越是猜测就越混淆,他身上有些阴暗面,我们都有,那一丝疯狂也许就是他天才的根源,会在他演奏时跟做爱时,从他特别锐利的眼神里穿透出来。在以他的年龄来说令人吃惊的天真里,在每个时刻表现出来的纯朴中,以及每次他在斯坦威上为我弹奏时的灵感里,他会像是一个人独处似的哼着曲调,专注地释放出音符,如同展开一条珍珠项链,一个个音符分开来,好像呈现给一个我不知道的、他所膜拜的神祇一样。在这些时刻里,我感觉到天才跟疯狂只有极细小的界线,跟李斯特或舒曼一样,古尔德的情况也相同,旁人可能担心他随时就会往镜子的另一边倒去。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当他提到跟随着他的魔鬼时,我试着想象他的情况,被艺术家的噩梦所追击,把自己的生活跟乐谱的生命混淆,他跟我说过他内心多年来一直引导着他的那个音乐,从童年时期就开始了,好像他生命的轨道,现在他似乎已经脱离了这个轨道,自由了。他是个理性的人,也是成熟的艺术家,虽然我们的关系只经过了几个月,但我知道他的内在非常脆弱,我还不清楚他复杂的人格原动力,而我想要待在他身边,给他支持。
上个星期天他给我一个很棒的礼物,我们到他家跟他一起吃饭,他要求我们带乐器来,亚瑟带他的横笛,我则带大提琴。
那天下午我们在爱丽舍宫有个音乐会之约,他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想听我演奏,所以我前一天晚上好歹还是准备了一下巴赫的《奏鸣曲》,这些曲子算是我的代表曲目。
他听了亚瑟的演奏,适度称赞了他,然后以一个大大的微笑看着我。
“轮到你了!”
“拉兹洛,我没有准备,我……”
“妈妈乱说,昨天明明拉了整晚!”亚瑟笑着说,“拉兹洛你看,她还把乐谱带来了。”
“我的爱,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合奏。”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我不喜欢他在亚瑟面前这样跟我说话,时候还不到,果然亚瑟装作完全没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我拿了他递过来的乐谱,是舒伯特的《六弦琴与钢琴奏鸣曲》。
“噢,拉兹洛……我太爱你了。”我对他说,然后红着脸回过神来,偷偷看了亚瑟一眼,他看起来仍然有点失神,“这是我最爱的曲子……我从第一天开始就梦想能跟你合奏……但我不敢要求你。”
“我早就猜到了,我也很想跟你合奏。”
“你在做好事……”
“罗琳,住口,把乐器拿出来,我们把这个合奏献给亚瑟。你知道六弦琴是什么吗?”
“知道,妈妈跟我解释过了,那是一种形状像吉他的大提琴。”
“很好,看吧,罗琳,我记得你去年夏天在古典音乐论坛里的意见。”
“没错……你那时就知道很多我的事了……我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大嘴巴。”
《六弦琴奏鸣曲》对我来说是浪漫主义的精髓,由两种乐器精彩的互动来表现,钢琴以如歌的表现吸引人,用清亮来跟大提琴的低调深沉对答,第一乐章越进行到后面,两种乐器间越有真正的应答。
我们合奏了前三个乐章,他能为我伴奏实在太让我感动,以至于我拉错了好几个音符,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拉了。感情表现慢慢找回来,到结束的时候我简直精疲力尽,我很热,但是对自己很高兴,亚瑟骄傲地看着我,正经八百地拍着手。拉兹洛弹得简直像神,而我也不算太差,他比我先站起来,在我嘴上印上一吻,结果亚瑟跳了起来,神情愤怒地离开客厅。
“还需要努力……”我叹了口气,“拉兹洛,谢谢你,我真的太高兴了。”
“那是我的专长,任何时间都愿意为你服务。”他说,“来吧,我们去吃午餐,我准备了友谊薯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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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十七章 拉兹洛
12月30日星期天,埃特尔塔,等待着罗琳跟亚瑟。
我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回事,用那种不好意思的神情跟我说我的演奏变了,我当然知道,我现在正处于艺术的巅峰期,最近命运给了我临门一脚,让我拥有登峰造极必备的大胆。
先是伦敦那个扰乱我的大提琴家,然后是里昂的那个乐评,那个多话的窝囊废,居然生出一篇杀手文来。
拉兹洛·杜马或被谋杀的钢琴
作者 阿尔封斯·勒瓦尔。
拉兹洛·杜马昨天晚上为我们演奏了莫扎特的《第20号钢琴协奏曲》,之后还颇为成功地演绎了舒曼的一首协奏曲,因为后者还挺适合这个名钢琴家狂乱而接近疯颠的风格。观众怀着兴奋的心情,专心聆听名家演奏,这首协奏曲前人曾经以大师之姿演奏过,大家都记得李希特传奇般的演绎,或者是巴伦波因精彩的录音,还有佩拉希亚也以他的方式,用响亮的音色为这首伟大的作品创造新风貌。吾人相当期待拉兹洛·杜马的这首古典经典名曲,奇怪的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演奏过,现在我们知道原因了。
拉兹洛·杜马到底在嘲笑谁?我听演奏会听了40多年,从来没听过如此贫乏的演绎。表面上拉兹洛·杜马用新颖独特来粉饰,内里则狠狠地侮辱了莫扎特,而他大胆的演绎并没有在追随他、欣赏他的众多乐迷中引起任何回响。刚开始我以为是我对他一向存疑的态度影响了我的判断,不过我没花多少时间就明白了前后左右的邻座们,也有跟我相同的看法,星期六晚上在音乐厅的观众耳间悄悄传着一句话,如同点燃的火药一样蔓延出去:“莫扎特被谋杀了!”
众所周知,杜马先生的演奏方式到目前为止都相当成功,但是这种手段已显出极限,将古典音乐大众化是个勇敢的选择,为大多数观众演奏也是个值得捍卫的目标,但是这种煽动群众的艺术表现法不能无视作品本身,否则恐怕有变质为流行综艺节目的危险。如果杜马先生想要继续发展高层次的演奏家生涯的话,他最好开始注意,让莫扎特安息,而不是让他穿上怪里怪气的滑稽服装,又或者,也可以考虑转行进军电视或歌舞秀。
杜马先生:钢琴是个神奇的乐器,虽然技巧上您可以弹得十全十美,但并不表示您可以为所欲为地弹奏古典曲目,超出被接受的极限;演绎者是个艺术家,而不是哗众取宠的小丑,艺术家不会在舞台上谋杀他的乐器。
我选择按兵不动,乔治在同一家报纸上以我的名义发表了一篇回应,他们根本不懂,1月在纽约时我会给他们更大的惊奇。
乔治很不高兴,他照惯例陪着我们,但他也不喜欢我演绎的莫扎特。
“你完全偏离了你的风格,发生什么事?你在实验吗?那也要先通知我啊!你在彩排时的演绎完全不一样,乐团指挥简直气炸了!”
“乔治,你别管我,我照着自己的意思弹。”
“你从来没这样跟我说过话……”
“听好了,我没别的意思。我是照着自己听见的弹奏,这个鬼协奏曲,它就是这么来着,我没办法。”
我没说在内心里我把它献给了罗琳,万一说出来他会更担心。她发现了,而且爱死了我这个致敬,我演奏的时候是想着她的,我想着我们的夜晚,我们即将开始的两人生活。
“拉兹洛,你以前不会就这样算了,被写出这种垃圾来,你无所谓吗?”
“在以前,我的确不会太高兴……”
“但是爱情让你瞎了眼,我已经说过了,我——”
“我早就知道!”
“对,拉兹洛,我必须跟你说,我是你的经纪人,也是你的朋友,你跟那个女孩在一起能幸福,我很为你高兴……她很迷人,但是你也许太过放松了,不觉得吗?”
“我不认为……不,正好相反。我有更多灵感,我可以移动整座山,我的确正处于某种过渡期,但是很快就会结束了,我会变得更强,更有力,更有名……我的艺术生涯会持续一生!乔治,别忘了你常说的‘我啊……’——”
“‘……抽到了上上签’啊,拉兹洛,我只是担心你……我不想给你压力,对不起。”
“乔治,对我来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想我只是找到幸福了。别担心,我的演奏生涯仍然是第一要务。”
“或是第二……”
“第一或第二……这两件最重要的事反正是相连的,如果我觉得罗琳对我的成功没有帮助的话,我一定会反省,相信我。”
“那就尽快找到正确的调性,我对你有信心。但是你要记着,世界的变化很快,如果拉兹洛·杜马无法取悦观众了,世人很快就会忘记这个他们曾经热情拥戴的钢琴家了。你虽然是艺术家,不过今天你也变成一件商品,消费这件商品的人希望没有白花钱。”
“你已经当了15分钟的商人了……我的诗人朋友,晚安。”
“我只是在扮演我的角色,晚安,拉兹洛,帮我向罗琳问好。”
乔治这一次错了,所有人都搞错了,拉兹洛·杜马不是假的,我很安宁、很平静,我才是对的。
奏鸣曲消失了,我内心的音乐在这个岁末年初之际消失了,我失去了什么呢?我们的心灵竖起屏障、编织借口、发出指示来帮助我们与世界的现实面对决,即使心中有魔鬼、焦虑跟怀疑,也要面对自己个人的命运。找到罗琳,我也从心中这个奇诡的世界解放出来,那个建构了如此这般迂回曲折的世界,奏鸣曲则是它的中心齿轮,难道这跟我的自信有关吗?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对她的爱情。
乔治跟其他人都不知道,罗琳把我从怎样的诅咒里拯救出来,不停盘踞在我内心的、不得不为的谋杀,即使是为了更高贵的目标,还是非常沉重。这些谋杀渐渐泯灭了我内心所有的人性,我目前的幸福来自于不用杀人也可以保持在巅峰状态,光是为了这个原因,罗琳,我便对你充满了无边的感激。
心灵中的骚乱地带消失,我完全变成一个真正的人类,我该耐心等待、学习、继续爱她。这几天我们三人将一起生活,然后我们要建立一个家庭,这一切都如此突然,我本来是个外星人,现在我来到这个尘世里。
如果我信神的话,我会说我正走在赎罪的路上,阿门。
我得说一下在爱丽舍宫的音乐会,因为那实在是个华丽气派的场合。小亚瑟充满好奇,罗琳一身红与黑,玛莎姨妈把两只大狗交给保姆,保姆对于光是看着狗就可以赚钱这件事非常吃惊。我还没见过总统本人,在被引荐之后,我坐到钢琴前开始弹奏巴赫的两首赋格,一曲《门德尔松》,以及拉威尔的《水之嬉戏》。一如以往,我精心准备了几个小失误,不过谅这些外行人也听不出来,很难想象会有部长或是警卫听到那个放错位置的升Fa音而皱起眉头,但是出乎我意料,居然是这个接待会儿的主人本人!在我弹错的那个瞬间,表现出一连串细微的恼火表情,我太吃惊了,我们的总统先生,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个爱乐者,难道他发现我玩的小把戏了吗?我手里拿着小点心,一边跟玛莎姨妈聊天,一边用理智说服自己,总统同时正在给雇员的小孩们分发官方礼物,他也许是刚好有灰尘跑进眼睛里?或是耳朵被蚊子叮了一个包,只是在抓痒?又或者是个没人知道的神经质怪癖,一旦有人在音乐中搞鬼就会自动启动,连他都不知道……没有一个解释可以让我满意,我微笑着把他加入这两个月以来的虚拟名单里……“你运气很好啊!”我远远对着他笑,一边低声自语。
我们由乔治陪同离开,乔治因着这个荣耀,高兴得脸都红了,好像还在为上次那场里昂音乐会的激动谈话道歉。
终于剩下我一个人。
在庭园绕了一圈,看看院子里的树,喂了从农场帮亚瑟买来的兔子——我把它安置在一个借来的笼子里——之后我穿越庭院跟隔壁农田之间的树篱,一直走到农地另一边沿海的路上。我的房子很安静,周围也没有邻居,有种20世纪初布尔乔亚大宅的老式风情。
我一直走到不远的景观眺望点,在一个两百米高的悬崖边,一排岩石当中,我坐在一张椅子上,望着海。
风在空中留下长长的条纹,我把小石子往水里扔,四周只有我一个人,我丢了很多小石子,像是把过往生活中的刺一根根拔出来、丢掉。49个受害者,49颗石头往空中扔,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这时我突然有尿意,于是我打开扣子,往空中尿了很久,感觉到热热的液体跟眼泪同时从我的身体流出。
我继续散步,穿过农田到附近森林的边缘,想捡块枯木来生火。
回到屋子,把木头放到壁炉里,我去换了衣服,洗了手,坐到面朝大海放置的直立式拉莫钢琴前,感到奇异的宁静平和。
我练了贝多芬的奏鸣曲,这场纽约的音乐会将让抱持怀疑态度者改口,我将超越自我。在第28号里我找到发挥的方式,这首奏鸣曲真是不可思议地现代,简直接近爵士乐了,更不用说第32号……天才路德维希,他是多么成熟啊,就是这样才敢如此大胆,这个音乐、这些节奏、这些和弦,而他根本听不到!他是那个时代的先知,多有魄力呀!他从沿着前辈的脚步开始,如海顿与莫扎特,到后来已经自成一家,足以万古流芳。
天黑了,我看到远处太阳沉到海平面下,罗琳跟亚瑟就要抵达,明天我们要一起庆祝新年,我为他们两个都准备了礼物,亚瑟的礼物让我特别费了点心,当然罗琳也帮了忙。我们会在面朝大海有暖气的日光室吃生蚝,到悬崖之路上散步,我们会休息、睡觉、做爱、阅读、玩牌,也会一起准备可丽饼,就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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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dfn>http://www?99lib?net</dfn>
第二十八章 亚瑟
我终于8岁了!
今天是1月3日,我们还在拉兹洛的别墅度假,我今天早上很早起床,因为要继续读,那是我的生日礼物,我没办法放下这本书。我坐在房子里的壁炉旁边,从早到晚都沉浸在书里面,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校长邓布利多创立了凤凰社,用来对抗伏地魔!
新年当天我们庆祝我的生日,我有个漂亮的蛋糕,往那8支魔术蜡烛吹的时候,好像要熄掉了,但是火马上又开始烧起来。拉兹洛给我的礼物真是棒呆了:先是一只小兔子,我已经给它取名叫小榛,它实在好可爱,我从来就没有宠物,一直梦想有一只!妈妈有点瞪眼,不过她说回巴黎时会想办法,说她应该可以找到放笼子的地方,我真的很喜欢我的礼物,因为之后妈妈给我一大盒的微笑摩比人,还有一张关于鲸鱼的光碟,然后拉兹洛……给了我一个大包裹,里面有:跟!我高兴得快疯了,我站起来四处乱跳,我大喊大叫又唱歌,然后我去亲吻妈妈跟拉兹洛。
“你们对我太太太——好了!”我大喊。我看到妈妈也很高兴,因为我也亲了她亲爱的人。我开始觉得他可能没有那么坏。
我们在假期里也一起做了很多事,比如玩黑白棋,他举行了一个小型比赛:我们互相比赛,各玩两场,赢的人可以得2分,输的人得0分,如果是平手的话就各得1分。拉兹洛总共得了7分,我4分,妈妈3分。我们也去海边散步,去参观一个作家的家,可是我忘了他的名字。
天气虽然很冷,但景色很漂亮,而且庭院也很棒,可以跟小榛玩,昨天早上还下了雪,听说在这个地区很不常见,小兔子走在雪地上的小脚印真是太有趣了。
晚一点儿的时候,他们两个向我宣布说希望我们三个一起去拉兹洛的房子里住,妈妈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很害怕我会说什么。
我叹了口气,慢慢站起来,转着圈圈,然后装成小淘气的样子坐到他们之间的地上,双手拍着他们的背,我说:“好吧!我要睡哪里?”
妈妈微笑了,她看起来好高兴,高兴到忍不住低头亲亲我。
“我们已经想过了,楼上有两间客房,还有一套卫浴设备,你可以自己选一间,我们帮你搬进去。”
“好棒,那我会有一间大房间!”
这一切都会改变我的生活!我想到,下次马丁跟亚历山大来看我的时候,这间房子就会变成我家了!我在想反正跟拉兹洛一起生活的话,会比较容易观察他,看他是不是食死徒,而且去他家住,跟他来我家,住在爸爸住过的房子是不一样的,妈妈跟我说,我们还是会把原来的小公寓留着。
我的新房间里,我要弄一个《哈利·波特》的专属书柜,而且妈妈现在也同意我把7本都看完了。全班只有我读了那么多,我不是在说那些看了电影的同学,那根本不算,看电影太简单了……我喜欢看妈妈过得好,今天早上他们两个穿着大毛衣,戴着围巾跟彩色羊毛帽,那是去南美旅行带回来的,手牵着手出门去散步。拉兹洛叫我看家,我无所谓,况且我还有一只看门兔呢!今天早上我本来想去他们房间,但是房间的门锁着,想到妈妈跟另一个男的躺在床上,感觉真的很奇怪,也许她还会裸体,跟从前爸爸在时一样,不过以前我可以到他们床上,钻到他们之间,让他们给我说故事。我很喜欢那个时候,虽然我已经有点忘记了,那时我只有五岁……她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了,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幸好还有小榛、我的书,还有在巴黎的玩具。因为我可能会有点无聊,我在想他们在床上到底在做什么?他们花很多时间在床上,我等他们等得肚子都饿了,也许他们在读大人读的书,或是一起玩游戏,不过他们得注意一点,不然很有可能会感染出小婴儿!我是无所谓啦,如果有小婴儿的话,等他长大了就可以帮我整理厨房啦。
只剩下3天就要开学了……哎呀呀!
第二十九章 罗琳
1月18日星期五,吃过晚餐,是在一种不知道名字的热带树下。
这栋房子真是太有魅力了!我居然可以在花园里改作业……我们是上个周末搬进来的,新生活的开始,所有一切都比我想象中简单。亚瑟在自己房间安静玩耍,他快把小说读完了,我要他节制一点,不然他满脑子都只会想这个。
从埃特尔塔回来后,拉兹洛就关在他的工作室里疯狂练习,下星期六就是纽约的音乐会了,我感觉到他极端专注,整栋房子都回响着他即将公开演奏的贝多芬奏鸣曲,不过工作室的隔音做得相当好,我们还不至于被打扰。
我会跟他去美国,他星期三就得出发去现场排演,让自己进入状况,我只在演出当晚跟他会合,然后第二天再跟他一起回来。乔治也会一起去,虽然最近我觉得他有点紧绷,他仍然是忠实听众中最忠实的一个,所以这次真的是闪电之旅……苏菲再度好心提议要帮我照顾亚瑟……跟小榛!
这对拉兹洛非常重要,虽然大体上我也没办法帮他什么,但是到场支持、爱他,这个我还做得到,我尽量做到最大程度。
最近的生活步调非常累人,把公寓里的东西搬过来,高中又开始上课了,早晚骑着单车上班,还有学校的行政工作以及作业……而夜晚如此短暂。拉兹洛大约8点时会出现,三个人一起吃过晚餐后他又回去练习到将近午夜,我已经睡了,但是他会把我叫醒,慢慢地爱我。每天如此,我将被迫向他请求特赦,我没办法照这个样子下去……不过我会等这个音乐会结束再说,我感觉到这次音乐会的成功对他而言如此重要,也可以感受到他无限紧绷的情绪,相当吓人,现在不是干扰他的好时机。
还有一件事我得注意,就是这个新生活带来的舒适,出门玩乐、旅行、饭店、漂亮的大房子……我是不是正在习惯奢侈?姐妹,你忘了自己的大原则了吗?永远都不要依恋物质的舒适,永远不要停止工作,保持独立跟控制自己人生的能力,只爱好选择的。可以质疑一切,不用担心那些琐碎无用的民生问题,享受生活,及时行乐,但是不要被束缚住了,提醒自己明天一切都有可能会改变,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保持自由,直到最后……当我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时,好像回到了18岁大学时期,针对20世纪90年代经济萧条背景下的物质主义的讨论,不想重蹈父母覆辙的意志,骨子里却跟他们那么相似。
我听到拉兹洛走近,钢琴声没了,我闭上眼睛都能预先描述他的爱抚、他的吻、他即兴的浪漫,但我也知道他仍然会再度让我吃惊,这次他会发明什么新游戏呢?把我抱上床?还是让我裸体躺在钢琴下?让我四肢着地面对着客厅的油画?以雕像姿态抵着琴台的镜子?用他那双大掌好像抓着两只鸽子一样地爱抚我的胸,一边为我斟上一杯烈酒?还是一边为我弹奏一首舒伯特的《即兴曲》,一边看着我为他跳脱衣舞?我永远不会厌倦他这种无边无界的创造力……
第三十章 拉兹洛
1月26日星期六下午4点,纽约华尔道夫饭店。
音乐会7点开始,礼车马上就要来接我们,这一切都如此不真实,我像在一片云海里飘浮,然而却一点也不担忧。我没有上台前的怯场跟紧张,音乐包围了我,昨天一整天跟今天早上我都在练琴,用酒店特别在套房里为我摆设的钢琴做了一些练习。我最喜欢的练习之一,我称之为“蛞蝓”,完全没有演绎,用慢速弹奏曲子,像在揉黏土一样按下每个音,在心中则无比精细地把我想要表达的表情念出来。我的手指以这个方式最后一次把每首奏鸣曲的触感回忆一次,在心中将每一首曲子的音乐影像描绘出来。这场音乐会将是我的经典表演,在我仍然年轻的职业生涯中会标出一个转折点。如同每位大师在某个时期一样,在这个时期里,钢琴家已经摆脱想要取悦观众的欲望,也从初遇成功的飘飘然当中清醒过来了,他开始自由发挥天才,为音乐服务,圆熟的技巧不过是一个细节、一个工具。我将在好几千人面前演奏,这些观众是灵魂的聚合,将来渴饮艺术之泉,让他们喝吧,千万别让他们口渴,他们将满足地离开,而我则享有盛名。我想到古尔德跟鲁宾斯坦之间那个超现实的对话,巴赫专家对比他大了整整50岁的肖邦专家解释说他放弃开演奏会,是想要专心于唱片灌录,因为观众只会妨碍他的表现;而另一方则表示在现场演奏会当中,这上百个随他支配的灵魂带给他强烈的感觉。虽然我跟古尔德立场相同,认为只有当我们对一首曲子有新的认识跟个人演绎的时候,才有权利演奏它,但我也如同鲁宾斯坦一样,浸润在观众的聆听当中。
将近10年以来第一次,我将完全正确地独奏,不再把错误放进来,那个时代已然结束,我痊愈了。
罗琳将直接到卡内基厅跟我会合,她的飞机应该已抵达,希望她有时间在开演前到后台来看我。乔治在酒店大厅等我,我们马上就要一起出发,他比我紧张多了。刚才他用自己的那把钥匙悄声进到我的房间,那时我正全心做我的音乐冥想,我俯身向乐器,闭着眼睛,一边敲着和弦一边哼着,没听到他走近。他大概无声地坐下,看了我一阵子,当我发现他在的时候,他坐在一张沙发里,脸色惨白,看起来很茫然,我叫了他,他很快回过神来。
“乔治!你在呀?”我说着,非常惊讶,“你跟一只猫一样,我什么都没听到。”
“真是可怕的专注力……我不想打扰你,我只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事,跟你说一下最后的准备事项。”
“请说。”
“今天晚上已经满座,2830个预约,这是照惯例詹宁斯寄来的名单。”
“不需要,以后就算了。”
“什么意思,算了?你不……”
“乔治,名单就算了,我不要了,我已经不怕恐怖行动了。”
“你吓了我一大跳,太好了!”
“接下来呢?”
“音乐会之后会有一场鸡尾酒会,重要人士方面,需要见一下纽约市长、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跟警政局长;音乐家方面,有纽约爱乐的指挥,女高音芭芭拉·韩翠克丝正好在纽约;工作方面,有几个银行的老板,詹宁斯会帮你介绍。啊,我忘了还有几个二线演员,不过你没有非见他们不可的必要;艺术家杰夫·昆斯、名主持人奥普拉·温弗瑞,跟一个我忘了记下名字的篮球明星。”
“很好,我会做最低限度的配合,不过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回来休息,你帮罗琳订了车没?”
“订了,黛博拉负责的,礼车会去肯尼迪机场接她,把她带到这里换衣服,然后带她到会场。”
“很好。”
“乐评方面,你会有难缠的约瑟夫·阿特曼,一个矮家伙,但是整个西方都害怕他尖锐的笔,还有珍妮弗·杰森、基恩·宋吉跟其他乐评人。”
“好,我们会给他们写作的材料。”
“明天早上离开前,9点在这里有《纽约时报》的访问,记者是彼得·利特伍德,你去年在费城和他碰过面。”
“嗯,我记得,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下一季的新邀请,南美洲的巡回演出,不过我明天在飞机上会跟你讲。你还需要些什么吗?”
“谢谢,我们5点在大厅见。”
卡内基音乐厅,6点30分,我的化妆室里。
我在舞台上待了一小时,做最后的调整,试琴;让人移动钢琴的位置;跟工作人员试灯光;弹了奏鸣曲前面几小节,用来调节效果跟掌握起奏。
我想到亲爱的母亲在33年前就在同一个舞台上,以韩德尔的《竖琴协奏曲》、卡尔·菲利浦·艾曼纽尔·巴赫的《奏鸣曲》,以及德彪西为竖琴与弦乐作的舞曲吸引了美国观众。我对她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恐怕还因为伤心过度的父亲的叙述而有误差,当年带她离开大苹果的飞机坠海时,她只有35岁,而我5岁,她的影像从此之后就萦绕在我的心中。她已经变成完美的母亲,也是全世界唯一的女人,她为我指引道路,把我生命中所有可能的女性形象全部摒除。父亲在绝望的时刻常说,他实在应该代替她而死的,是他要求母亲尽快回来,让她搭上音乐会隔天的第一班飞机,她连媒体激动的乐评都看不到,因为那场意外,这些乐评把她捧上了天。
走上临着空旷表演厅的舞台,向一排排座位扫了一遍,我好像看见了20世纪70年代那些观众的鬼魂,那些看过她演奏的观众,我的思绪追随着他们起飞。我看到她了,她容光焕发,穿着晚礼服,站在乐团之间,对着观众的喝彩行礼。
我眼角带泪地走了几步,走回打开的平台钢琴,这个精巧的机器为艺术家所用……用12000个零件来弹奏88个音符,这些音符又由10只手指支配,框架上有20吨的张力,云杉、椴树、冷杉、乌木、合金……可以感觉到乐器的反应,我像坐在赛车上的选手一样坐到指挥台,闭上眼睛,随兴弹出即兴乐曲,结束的时候好像听到厅中传来掌声。我像从深深睡眠中醒来一样张开眼睛,我看到他们了,我的前辈们,所有伟大的以及没那么伟大的钢琴家,坐满了大厅,他们穿着音乐会礼服,全体起立,看着我,像是影片结束时的定格影像。我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看了一眼坐在第三排的乔治跟詹宁斯先生,两个人似乎在讨论票房收入,我回到化妆室,离音乐会开场只剩下半小时,已经能听到观众入场的声音了,那闹哄哄的声音,像海潮一样慢慢地、坚决地涨起。一个化妆师来帮我扑点粉,罗琳才刚到就执意来向我预祝好运,我吻了她,我知道她会跟乔治一起坐在哪个包厢里,内心已经决定要把伟大的路德维希的奏鸣曲献给她。
第三十一章 乔治
事实上,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只有用百年来钢琴名家史上绝无仅有的惨剧来形容。我个人在40年的职业经验里也从来没有听过类似的东西,钢琴家临时不舒服取消表演或请代奏者这种事并不罕见,有时候演奏家也会犯错,自我调整后努力掩盖过错。我甚至看过在一个独奏会里,可怜的钢琴家被一个没教养的观众的手机铃声干扰,结果连连犯错、失误,虽然尝试重新来过,还是不成功,最后以逃离舞台收场。
但是,我们的明日之星拉兹洛前天晚上在卡内基厅所做的,根本就匪夷所思,而且在他接下来的职业生涯中恐怕会产生严重的后果。我这个经纪人的职责就是收拾善后,花时间跟媒体周旋,向音乐厅主管致歉,生出一张医生证明来,或是其他什么的……我得发挥最大的想象力来让世人忘记这件事,碧姬已经通知我春天有两份合约被解约了,分别是首尔跟莫斯科。我还没有跟拉兹洛提,反正也不可能跟他讲,在回程的飞机上我曾经努力过,但他带着沮丧的神情完全封闭在一道沉默之墙后,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即使在他还没成名时,我们合作过程里的低潮期里,他还在寻找方向,有时也会产生怀疑,会晃荡好几个小时,无预警地失踪,关在自己建立起来的阴暗角落里,有时也会极端挑剔……不过他还是必须接受失败,要了解,我们必须讨论,或是去看心理医生……让他结束这件事,重新开始。我对他的新女友寄予厚望,虽然我得承认,自从他们认识之后,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拉兹洛了……明天早上开始我就致力于这个艰巨的任务。他会跟平常一样来公司,我会跟他关在办公室里,告诉他所有真相,他有时间消化恶评跟媒体里的文章,而且得尽快再度登台演出。2月底大巡回演出之前没有任何重要的演出,不过我可以想办法,小型慈善音乐会、录音或是教堂……总是找得到的,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空下好几个星期不在公众场合表演,就像地铁驾驶看到有人卧轨之后,马上得重新开始驾驶,学习超越震惊一样。我们不能让拉兹洛珍贵的天才跟神技就这样糟蹋掉了,那将是多大的损失啊……这可不只针对我的情况!
当时我真是冷汗涔涔,刚开始明明一切都很顺利,除上台之前不寻常的平静外,他完全没有平时的怯场跟紧张,而我因为对这个音乐会所押的赌注太过清楚,在一旁焦虑得绞手指。不管是在媒体上、纯粹的音乐领域上或个人职业生涯上,这场在美国的第一场音乐会都是重头戏。美国人通常对想要来抢市场的外国艺术家不太好奇,他们在所有领域中都相信自己国内的人才就足够了……他想给贝多芬一个现代风的演绎法,把听觉转换成视觉,作品101,《第28号奏鸣曲》让人联想到爵士乐,特别是在作品111,第32号里……他母亲的故事……我可以想象他最近几个星期以来累积的压力,里昂的演奏失败更是雪上加霜……不过,如同我刚刚提过的,第28号开始得挺好,顺着他的想象展开。我站在后台,看到一切都照预期的发展,于是我到詹宁斯帮我们订的私人包厢跟罗琳会合,感觉得到她很高兴能到场给拉兹洛加油,一切都精心安排过。我为她选了这个包厢,就是要让拉兹洛可以不时抬起头来看到她,我看到他对着罗琳微笑一两次,直到他如同所有观众一样也被音符的魔力攫住,我专注于音乐跟乐器,忘了演奏者,突然间,出现了一个明显的错误干扰聆听,也许因为我参与了大部分的排练,对这首曲子熟得不能再熟,所以特别敏感,才能听出来。不过那个走调真的超出一般在舞台上演奏的容许错误范围以外,虽然我对这个谱子的细节不熟,却感觉好像他的左手和弦完全错误,差了半个音程,在一个黑键的音符时值上也出错,这类错误简直无法想象,在一个快速的乐句里不该存在,这还不是个特别复杂或艰难的段落,只是个简单的和弦,居然出这种差错!他肯定是故意的……我用眼光在观众当中搜寻,从座位往下看,很明显我不是唯一发现错误的人,一阵耳语如同海浪一样在观众当中传递着,那些没听出来的观众也好奇起来。我紧张地望向拉兹洛,罗琳也担心地从包厢的围栏上倾身向前,但是他完全不受影响地继续演奏,脸色凝重,眼神望向远方,一点也不慌乱,而且说实话,他根本就不关心,完全沉浸在他的演绎里面。我开始胡乱臆测,他到底发现了没?还是他在假装冷静?最后,他停了一下,安静地看了一眼满脸同情的罗琳之后又重新开始,几分钟后在一个棘手的乐章里,大家又重新被他的魅力蛊惑,他一向都可以把这个乐章弹得很完美,但他的右手却突然放慢,跳过三四个音符,在下一个小节中间才赶上节奏,这次没有弹错,但是落掉的音是如此明显,我确定他是故意的。这次一部分的观众显然发现了反常,但是耳朵并没有听出不对劲,也许正在赞叹他重新找回的神奇技巧。我则开始惊慌,离开包厢回到后台跟音乐厅厅长会合,他正在舞台一侧观察着拉兹洛,双臂交叉,非常不满。
“也许是神经质?大师这几天不舒服吗?”他在我耳边悄声问。
“没这回事,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我也开始用不太灵光的英语讲悄悄话,一边擦着额头。
“奏鸣曲结束后我们有机会跟他说一声,他应该会往后台来吧?”
“嗯……通常是这样,一切都会很顺利,请不要担心。”
“伊密兹昂先生,我希望如此,拉兹洛·杜马也许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但是15分钟内就犯了两个错误,实在是……”
“奏鸣曲结束了,您听,大家都在鼓掌。情况没那么严重,相信我,我真的很抱歉,他过来时我会试着跟他沟通,您可不可以请医生过来呢?万一他需要镇静剂的话。”
“嗯……好。”
他走开了,我等着拉兹洛,掌声结束后我仍然独自待在后台,我实在搞不懂……他在每首奏鸣曲之间都要回后台来喝杯水、喘口气的……对我来说简直像是永恒的两分钟过去了,直到第29号奏鸣曲的前几个音符响起,有名的《汉默克拉维亚》。我害怕得全身冻结,即便我拼命挥手给他打信号,他仍然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詹宁斯陪着一个医生过来。
“糟糕,我们来晚了,他怎么样?您跟他说上话了吗?他说了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他需不需要什么药?”
我没说话,满脸歉意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让他闭嘴,他怀疑地靠近我。
“乔治,您跟我说……拉兹洛有没有回后台来?”
“嗯……别担心,一切都会很顺利,听听这段,观众要被他吸引了。”
的确,快板毫无问题,我开始正常呼吸,但是这10分钟的喘息代价非常高,诙谐曲开始,速度却太慢了,应该在3分钟内结束的却居然弹了5分钟,这个演绎上的误差实在离这首奏鸣曲的本质太远,即使是想法再开放的乐迷都会被冒犯。我不在观众席上,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的眼光、疑问跟期待。拉兹洛连眼皮也没抬就直接进入慢板,这次的速度则太快了,好像想要补救上个乐章浪费掉的时间一样,我实在羞愧得无地自容,只好坐下来。
我知道这种弹奏法不可能是拉兹洛想要的演绎,我听过他排练,他也跟我说过他要怎么做,当慢板从15分钟被缩成10分钟后,我想大概会听到观众的嘘声,但是由于礼貌、基于尊重,或者根本是因为不清楚这个乐章应该是慢板的,观众无声无息,以前年轻的时候曾经也是钢琴家的詹宁斯咬紧牙关,对我悄声说:
“这会是场灾难……我话说在前头,如果我得退费的话……再怎么说这首过后就是中场了。他不能逃,您一定要跟他谈一谈,不然的话我自己会去跟他说,这么搞真的一点也不……专业!”
“罗伯特,冷静一点。”
“我先通知您,下半场我会坐在观众席,在茱莉亚音乐学院的校长跟我们的市长之间,市长虽然不是什么艺术家,但是我也不特别有意愿在他面前出丑,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除了闭嘴以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耐心等候这首奏鸣曲结束,每秒都担心会有新的状况发生,我的心跳如擂鼓,好像在犯什么我也不明白的罪时被抓个正着,这份悬疑真是太难以忍受。我知道有个新的失误将要出现,但是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失误终于没有出现,反而演绎得特别出色,无疑一扫音乐会开始时在观众心中造成的疑虑,虽然掌声有点软趴趴的,但也还算响亮。音乐厅厅长用一条绣了名字缩写的手帕擦着太阳穴,朝我丢来一个怜悯的眼神,当拉兹洛起身谢幕,然后往我们走过来时,他就溜走了。拉兹洛快步走过,对我微笑,然后走向他的化妆间,我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后面,等着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再跟他讲,他走到门口时转身对着我。“你可以去帮我叫罗琳来吗?”他要求,“我需要她。”
“拉兹洛,现在不行,我必须跟你谈谈。”
他瞪着我,看起来很吃惊,“嗯,怎么了?”
“进去谈,好吗?”
他坐下来,拿毛巾擦脸的时候我替他倒了杯水,我刚要开口他就先说了。
“我的表现如何?”
我说不出话来。
“乔治?你怎么看?很大胆,不过……观众接受了,不是吗?”
他疯了、瞎了、聋了?到这种程度,我简直不敢相信。
“可惜我们没有录音。”他接着又说。
我鼓起勇气,“拉兹洛,恐怕那会更糟。你从来没有弹得这么离谱过,音符错误跟速度错误,不是在可接受范围极限内的奇想,你怎么做得出来?你生病了?也许不舒服?要不要我帮你叫医生?”
“乔治,你在说什么?如果你是在开玩笑的话,现在时机不太好,我——”
“拉兹洛,你仔细听我说。我一直都支持你,也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谎,但是这次你真的接近灾难边缘了,你必须振作起来,听到没有?现在、马上!不然的话——”
“怎样?不然的话怎样!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然的话还是借口不舒服把音乐会取消,退费给观众为妙。”
“你疯了!帮我叫罗琳来!”
“好吧,你等着看吧,我去找她。”
我狂怒甩门走出来,其实我吓坏了,他在对我说谎吗?
罗琳在工作人员入口等我,眼神严肃,神情黑暗。
“情况怎么样?”她问我。
“他说他不懂,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以为一切都很顺利,他要见你。”
“我去见他。”她走进去。
我跟着她走进走廊,问她大厅里的气氛如何。
“还好,他不发疯的时候弹得很棒,不过很明显有人完全搞不清楚,演奏中我看到两三个观众中途离席……恐怕乐评不会放过他的。”
“我现在担心不了那些了,进去吧。我让你们独处,他回舞台之前你得跟我说说情况,万一不行的话就取消演出,我们可以退费,这个还负担得起。”
“乔治,这要让他来决定。”
她进去了,我在外面心焦等待,咬着我右手仅剩的指甲。我受不了了,决定到吧台去绕一圈,感受一下气氛,听听谈话,估计一下损失的严重性。我稍稍安心地回到后台,刚好听到下半场开演的铃声,我跟罗琳擦身而过。
“他要上场,我跟他说了,他相信我。”
“那……就这样?”
“乔治,他没发觉,虽然难以相信,不过……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弹得很好……我不晓得要怎么跟你说,现在他很沮丧,不过他要奋战,他会扳回局势的,他向我保证。”
“但是他要怎么做?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再发疯?还是停演比较保险……”
“乔治,太晚了,已经要开始了,而且是他来做决定的。”
“嗯……不对……我也不确定。”
“到包厢里来吧,他如果看到我们两个都在观众席里,会比较安心。”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反正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乔治,信任他,音乐会还没结束呢!”
“我一想到之后的鸡尾酒会就……”
最糟的情况也不一定会发生,拉兹洛弹得尚可,既无闪光也没有亮点,但是没有听得出来的错误,像个音乐系学生一样,没有个人演绎,可惜这种无色彩的演奏也完全没有表现力……真是最糟的噩梦……在《第32号奏鸣曲》里,他花那么多时间练习,想要加诸在听觉上的音乐影像——如同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一样,有个古尔德之前与之后,他也希望在贝多芬的奏鸣曲里创造出拉兹洛·杜马的之前与之后?结果这个影像完全没有表现出来。显然他了解到上半场的失控之后,决定先确保技巧上的无误,掌控演奏,但是话说回来,他的外在表现看在我眼里却更加让人害怕,而且无法理解。他的脸部紧绷,布满了皱纹跟恐怖的表情,有时还一边弹一边半站起来,好像瞪着第一排观众一样往前走。当他好像在观众当中认出敌人的时候,脸上则挂起嘲弄的微笑,他的眼睛骨碌碌乱转,神情看起来如此可悲以致罗琳都哭了出来。只剩坐得太远看不清楚的观众才会对那个晚上下半场上演的悲剧毫无所知,《第30号奏鸣曲》结束后只有不到半数的观众鼓掌,到了《第31号》则只剩下四分之一,不到音乐会尾声,整个大厅就有三分之一以上的观众已经离席。当他终于弹出最后一个音符时观众则没有任何反应,没人敢拍手,也没有嘘声。观众安静地离座,只想赶快逃离这场加诸在他们身上的耻辱,而更恐怖的是拉兹洛站了起来,往正在清空的大厅扫了一眼,然后突然大笑起来,一边自己拍着手,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他才停止这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举动。
大家都被吓坏了,取得詹宁斯跟罗琳的同意后,我们首先决定让医院派救护车来。拉兹洛处在一种全身僵硬、濒临崩溃的状态,必须火速治疗。当看到穿着白袍的医生走近时,他平静地站起来,跟众人打招呼准备离开。我拦下他,试着跟他讲理,但是他微笑着,看起来神情恍惚,抓着罗琳的手打算离开音乐厅,护士无奈地把镇静剂给我,我放到口袋里打算回到饭店时再用,他们上了出租车,而我则留下来处理细节,本来预定的鸡尾酒会当然是取消了,詹宁斯来到我身边拍我的肩膀。
“真是夸张啊,可怜的老兄,还好……观众没有嘘他,也没要求退费,不过您该清楚我不准备再邀请他来了,我得担起售后服务的责任!那些大头肯定不乐意,我没有要求赔偿,您就该庆幸了。我才不管你们什么欧洲的天才,我也不在乎什么古典音乐的历史中心在你们欧洲,我只是买下表演,再把它卖出去,我付现,而且我要的是成果,我们美国不需要你们。”
罗琳、拉兹洛跟我在回巴黎的飞机上,我思考着这个不幸的根源……我看着他们累瘫了,睡着了,心想会不会是幸福让他失去了神圣的火焰,如果他发现了这个事实会不会崩溃,我还是希望能乐观一点……《纽约时报》上由约瑟夫·阿特曼执笔的乐评一点也无法让我安心,事实上可能因为星期天早上的访问被取消而激怒了报社,结果放手让乐评完全自由发挥,他则乐得大开杀戒……这篇乐评极有可能以某种形式在欧洲被提及,我得打几个电话阻止炸弹引爆,解释说拉兹洛正处于一个精神低潮期,美国人太过夸张事实了,那篇乐评的“爱国风”题目“杜马先生,我们不喜欢这种法国风!”刚好可以帮我说服国内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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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十二章 亚瑟
2月2日星期六,拉兹洛家(现在也算是我家了啦)。
我终于有新房间了!比以前那间至少大了两倍,妈妈跟拉兹洛帮我订了一张床跟飞机图案的壁纸,我可以把所有玩具都收起来,甚至连本来放在妈妈房间的化装道具都有地方放了。我有张书桌可以用功,还有一盏漂亮的灯跟一个挂钟,以前我在厨房跟妈妈一起做作业,我想我比较喜欢那样。我把所有的书都摆起来,有一整排只有《哈利·波特》一到七集,感谢拉兹洛送我的礼物!
其实我已经开始看第六集了,有点复杂,但我没办法停下来,第五集里面发生了可怕的事,哈利的教父小天狼星·布莱克死了。
一切都很好,但是自从跟妈妈从美国回来以后,拉兹洛就变得很奇怪,完全不讲话。妈妈跟我解释,说在音乐会上出了一点小问题,但是不严重,她看起来也很累,很久以来我第一次发现她的脸色不好,虽然我只是个小男孩,但是我还是可以看出很多事的,当妈妈有点难过的时候,我马上就可以感觉到。
而且自从我住到这里以后,我多了一个秘密,就是我的房间刚好在妈妈跟拉兹洛的房间上面,我可以看到他们的房间,这是昨天晚上在收拾书桌时偶然发现的:在木头地板上有条小小的缝,我如果趴在地上的话,就可以看到底下发生的事。比如今天早上我看到拉兹洛一个人在房间里(妈妈去上课了,我是因为这个星期六不用上学),正在电脑前哭。他看起来真的好伤心,我有点同情他,不过也有点害怕,我连去安慰他都不敢,不然他跟妈妈就会发现我的秘密了。这个周末我得对他好一点。上个星期开始我们就没再玩过黑白棋,自从一月搬进来以后,平常每个晚上我们见到面时都会一起玩,我越来越强了,连马丁都很惊讶,下次看到他我会试着打败他,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星期他没来上钢琴课。
我很喜欢这个房子的地方,是我的专用楼梯,当妈妈喊我去吃饭的时候我可以快速从扶手滑下去……咻——一下子就到了!
第三十三章 拉兹洛
2月6日星期三。
还没完全绝望。
我只是迷失了,不过我必须……我可以从自身找到重新活跃起来的能量,让世人看看我的真面目,我正在张开眼睛……集合了许多证言、罗琳的耐心、乔治的说服、乐评跟文章才让我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我在公众面前出丑,演出极糟,犯了许多错。我从来没在不是故意的情况下弹错,多么讽刺啊,这场音乐会是我第一次不打算再玩这个阴森的把戏,却居然成为我不自觉失控的场所,中场休息之后,我又是陷入怎样的疯狂境地!我怎么可以这样对观众……怎么能让自己出这种丑,像个精神错乱的病人一样流着口水、凸着双眼?哪个魔鬼在那晚占据了我的身体?当我试着慢慢地把这几个星期,尤其是最近几天以来发生的事件像拼图一样拼凑起来,以便找出一个能够解释的线索时,残酷的事实压迫着我:我一定是遭到上天的处罚了。神在警告我,我在神圣的道路上迷失,偏离了我命定的道路,将音乐的神秘向简单的灵魂宣扬的使命。于是天使来提醒我,将我引回正路,为什么我没看出这个灾难的预警呢?在伦敦跟那个大提琴家的音乐会,在里昂失败的演出,乔治的警告,还有无论白天跟黑夜、欢喜跟忧伤都一直陪伴着我的奏鸣曲的消失,那个自童年起就伴随我经历失败和莫大成功的奏鸣曲……你难道不知道吗?如果不是以血为代价,你就会失去能力,到了40岁你还想重复年轻时的错误吗?拉兹洛,什么改变了你?财富?成功?爱情?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以为自己只是因为天性残酷暴虐才杀人的吗?提起勇气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吧,坐在钢琴前的可悲傀儡,你的倒影往这个房间的四处分散,抑郁消沉的钢琴家,拉兹洛,看看你自己!你一向只为了给你的艺术一个表达的出口而杀人!你是为了世人而杀!那些人的生命是给你的祭品!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但是你没有权利停下来。你可以同时爱人跟继续杀人,让你在世人眼中继续发光,心中的火焰永远不熄灭,想要颠覆命运的话现在还不晚,唯有行动才算数。眼前只有你在三个星期后展开的巡回演出里的表现才最为要紧,至于解释、医生证明还是借口,这些让乔治去操心就好了,拉兹洛,记住他上星期二跟你说的话:“你只要负责找到演奏的方式就好,其他的让我来。”
我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找回我的演奏,才能不再度在观众面前失手,我得重拾我根本不该停下的……最重要的是挽回失去的时光,我就会明白有没有弄错,否则只剩一个选项:自杀。如果我消失了,可能会在这个世纪的音乐心灵上被视为在飞跃过程中爆炸的流星……10年实在太短,无法改变世界,拉兹洛,那是背叛!你没有权利放弃,听从自卡内基厅的惨剧以来,每天早晚在你耳边重复的声音,忘记一切是如此容易,永远沉睡,让事故之前黄金年代的回忆来催眠,这个声音想让你成为第50个受害者,一切都是如此简单、干净、合理而且优雅,今天就走……保有在钢琴家神殿的位置……追随杜歇博跟他沉在湖底的钢琴,也许我可以创新,把自己关在大型斯坦威琴里面,让火箭带着发射到太空,然后变成卫星,一世纪接一世纪绕着地球转。
那个声音真吸引人……不过罗琳跟亚瑟都跟我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由我负责,他们恐怕是在这个向我击来的海啸当中,唯一能稳定我的原因,我真的能听从这个声音吗?
我要继续活下去……我要开始工作……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事能够阻止拉兹洛·杜马的跃升!这不过是个短暂的休息……我继续写着你们的名字,都记在我珍贵保存的名单上,你们每个人都时日不多了,要知道,这是为了音乐无上的荣耀而奉献,你们卑微的存在将从生者名单中被删去。
约瑟夫·阿特曼也许是当中最糟糕的,魔鬼的特使,世人就是经由他之手得知我失败的,但我得非常有耐心,他只在3月为了听郎朗在巴黎的音乐会才会到欧洲来。
共和国总统,这个目标可能比较困难,待考虑……阿尔封斯·勒瓦尔,他12月的那篇文章判了他死刑。
保罗·德夏奈,收藏家,他的大胆将让他损失惨重,我会如约去拜访他。
瑞秋儿·哈蒙,她不只在演奏中察觉我的失误,而且还不慎地想用勾引我来弥补。
这些该做的将会完成,如果可以的话要在巡回演出之前执行,专业地、毫无情感地为我的艺术服务。
罗琳帮助我挺过难关,有时我真羞愧,在他们面前如此消沉,像个犯了过错的孩子似的,不过我通常无能为力……我太沉重,无法克服,躲在一道焦虑之墙的后面,腹里充满恐惧。白天晚上都有一个摆脱不了的铅球,即使以为好多了,以为已经可以克服了的时候,那个铅球都一样存在。罗琳试着跟我讲话,不过我对她无话可说,她也尝试让气氛轻松一点,主动爱抚我,却一点作用也起不了,尽管她做了许多努力,大量的爱也没办法让我感到一丝丝兴奋,我好像被全身麻醉了,我真的很羞愧……我并非不爱她,但好像是……我对她的欲望已经转换成另外一种形式,好像我的生殖器只是个引不起兴趣的器官。我渴望温柔,渴望她把我抱在怀里,我穿着衣服睡在她身边,蜷缩成一团,我们这样过了好几个小时,这个姿势可以让我忘记一切,我重新沉入童年的回忆,寻找失落的音乐……她对我来说是个母亲,虽然我没对她说,也没有权利,我只有一个母亲,我不希望亚瑟以为我想抢他的妈妈……不过当我贴在她的胸脯上,当她用手臂围绕着我的肩膀,她的身体从后面贴着我的身体,腿缠绕着我的腿,私处贴着我的臀部,嘴唇放在我的颈上时,我闭上眼睛,看见母亲从一团云雾中现身,对我微笑,走向我……她的头上顶着光圈,伸出一只手指来温柔地斥责我……我必须让她置身于这一切之外,我必须非常小心谨慎,趁她去学校上课时再动手,如果必要也可以在星期一杀人,原则就算了;也要注意小男孩,他很会观察,电脑得锁起来,东西不能乱摆,装出情况有改善的样子,如果我还有力气的话,一直装到我真正痊愈为止。
乔治坚持要我再度登台,为了打破魔咒,也为了不让我焦虑过活,他已经帮我找到下星期二的一个机会,我也接受了。在雅克玛尔-安德烈美术馆举行的、我已经忘记为了什么疾病而办的慈善义演,我想他是对的,即使没有真正了解我的线索,他还是尝试帮我,尽快出现在观众面前可以给我带来很大的帮助,我只是得脱掉肩上这件沉重的大衣,以便换上音乐会的礼服……不要往下沉,不要溺水,往水面上浮,要活下去。
第三十四章 罗琳
2月10日星期日,亚瑟的房间里。
我刚刚跟儿子一起玩了一局“八个美国人”,他跷脚躺在床上,眼前摆着一本《哈利·波特》,我连他在看哪一集都不知道,完全在状况之外,如果我想跟他讨论,得加紧脚步赶上了。这本书在他的生活中如此重要,几乎让我担心起来……所有儿童书都同一个样子……算了,亚瑟才8岁就读600页的厚书,我别抱怨了。
搬进来已经快一个月了,我想他比我原先担心的要适应良好。他的房间很大,小兔子睡在厨房,不过白天时可以把它移到房间来,房间很棒,玩具跟书都在,拉兹洛甚至想买台电脑让他玩,不过我拒绝了,他已经够受宠的了。
我们相遇到现在才四个月……跟我的爱一起生活了一个月,如果说分纽约前跟纽约后的生活,一点也不夸张。拉兹洛今天中午才差不多找回开玩笑的情绪,他跟我说20世纪20年代钢琴家阿劳也在纽约碰了一鼻子灰。这个打击在他心理上很难恢复,但是并不阻止他发展出众所周知的演奏生涯。我已开始有点绝望,现在他似乎能走出来真是太好了,已经两个礼拜没看到他的笑容了。
这两个星期真是无边的悲惨,连我们的关系都好像被悬空,我找遍网络,想要知道那些吓人的症状是什么,然后我明白了,15天对任何事都无法生出喜悦,已经超出医生们认为的忧郁期极限。中午的那个微笑真的让我太高兴,我本想建议他寻求专业的咨询跟帮助,现在我想可以再等一阵子。
我对演奏家的生活一无所知,不过我想在纽约发生的事应该源自于一种深层的不安,我从来没见过类似的报道,他在上半场所犯的错误是完全不可能犯的错,其中一个简直就是个壮举,仿佛他准备过、练习过似的。至于中场过后的下半场演出,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再经历一次,他真的完全失控,太可怕了,说他吸毒或者产生幻觉都非常可信,好像恐怖电影一样。所幸那晚没有任何相片,万一有相片的话,伤害会是无可挽回的,他恐怕没办法忍受看到自己那个样子。
我为他感到极度难过,伴随一种可怕的浪费的感觉,还有就是不公感,跟无法帮助他的完全无力感,我只能陪在他身边,当他叫我的时候一直都在,我是不是该做点别的事呢?喊叫、试着引发什么反应?我不敢跟别人商量,既不敢跟苏菲提,也不敢跟父母亲讲,现在还太早。有时胸口的这个重担使我感到决然的孤独,而亚瑟一定满腹疑问,我该不该跟他讲呢?是不是该要求他做些努力呢?
刚刚我提议3月底复活节假期时一起去埃特尔塔的别墅度周末,当亚瑟兴奋地拍手后,我看到拉兹洛第二个微笑,我们三个人都非常喜欢新年时那个假期。
2月的寒假我会留在巴黎,第一个星期用来准备学校的课程,把亚瑟送到外公外婆家,拉兹洛的巡回演出为期10天,从假期的第二个星期开始,前几天我会陪着他,然后去接儿子回来准备开学。
乔治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那场在美术馆举行的小型演奏会成功之后,他好像安心了,曲目包括拉兹洛为纽约准备的,贝多芬奏鸣曲的独特演绎。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我衷心希望如此,不过内心深处我还是保留着音乐会感受到的冲击,他可怖的咧嘴笑,以及那疯狂的眼神……好像另一个他浮现,占领了他的心智,打算铲除原先的他并取而代之。我有太多不知道的事了,他也许有秘密,一些旧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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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十五章 亚瑟
我们还是没有玩黑白棋,现在可好了,我本来答应跟拉兹洛说马丁也会玩的,这样拉兹洛有可能会建议我们来个三人冠军赛……不过今天已经是2月16日,快开始放寒假了,我还是没敢跟拉兹洛提……学校里也一团糟,因为有了代课老师。原先的老师要生宝宝所以回家了,代课老师没那么好玩,所有人都很讨厌她,妈妈说全世界所有的老师刚开始第一个星期都会很严厉,这样学生才会听话,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玛蒂娜,我讨厌格罗迪迪埃太太!
小榛病得很严重,我可能不该把它留在阳台上一整夜,因为后来它很奇怪,鼻子都变成灰色了,还一直打喷嚏,妈妈狠狠处罚了我,虽然我哭得很凄惨,不过我想妈妈是对的。现在我得等到春天才能把小榛放出去,不然它也可以到客厅的小庭园,但是得等拉兹洛不在那里练琴的时候。现在客厅有点像是他的工作室,他坐在钢琴前一整天,而且他现在不喜欢我去打扰他了,那天他对还对我大吼大叫,吓得我哭了起来,我骂他食死徒,妈妈那时还没回来,来学校接我的是他,我这样讲他真的不太好,可是他看起来根本完全不在乎,一定是因为他没有看过《哈利·波特》。后来我向他道歉,他也跟我道歉。我越来越怕他了,但我不敢跟妈妈说,她一定会怪我。
我试着把全部的事说出来。首先,从学校回来以后,晚上吃完饭睡觉前我都会从洞里偷看,星期三下午,以及星期六或星期天有空的时候,我可以从洞里看到他的书桌。上面有很多纸张,有电脑,我也可以看到椅子,但是看不到床跟床头柜,也看不到衣橱,因为有根木条挡着,我也可以看到窗户和窗帘,不过那也没什么好看的。房间里通常是空的,我听得到一点点声音,不过要妈妈跟拉兹洛大声说话才行。晚上他们一定都睡在床上,因为我什么都看不到,有时候我可以听到电脑传来的电视节目声音。他们好像不经常说话,要不然就是在我睡了以后才说。上次我讲过,我看到拉兹洛在书桌前哭了几次,3次,当然每次都是妈妈不在的时候,他不哭的时候就会自言自语,有时候我听得懂,因为他会大叫,不过大部分的时候我都完全听不懂,好像在演话剧一样,而且他也在电脑里写很多东西,也许是关于音乐的东西。我很想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想到一个方法。
有个星期六早上只有我跟他在家,因为我不用去上课但是高中要上课,早上快11点时,拉兹洛在练习室里弹琴弹了至少两个小时,我把录音机放在一个塑料袋里,进了房间,藏在大床靠妈妈的那一边,我放了一卷一个小时的录音带,倒转到最前面,然后很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跟我预期的一样,一会儿之后他停止练琴,到楼上来看我,问我是不是一切都好,然后跟我说他要在房间里用电脑做点工作,叫我不要打扰他,他会在妈妈回来之前出来准备午餐。我很紧张,因为录音带转到底的时候会有“咔”的一声,要是他听到了一定就会明白怎么回事。不过我也准备了一个计谋,我跑回房间时看了时钟,我在房间里玩,不时看一下拉兹洛,他一边打字一边轻声讲话,差两分钟就满一小时的时候,我下楼到前厅,假装跌倒,大叫要他来帮我,一边祈祷我的时间算得刚刚好,他马上就跑过来了。
“亚瑟?你怎么了?”
“我从楼梯扶手跌下来,好痛,哎哟!”
“你妈一直跟你说不要这样滑下来!怎么不听话?摔痛了吗?”
“这里。”我指着膝盖。
“我什么都没看到。好了,用水冲一冲就好,我得回去工作了。”
“拉兹洛,拉我起来,好痛!”
他扶起我,带我到浴室,帮我把抹了一堆灰尘的膝盖擦干净。
“谢谢。”我对他说。
“这样就可以了,现在开始你不要吵我。”
“好。”
“说好了。”他又说。
然后他就转身走了。
回房间的时候我看了挂钟,我至少耽搁了他5分钟,然后就容易了:妈妈回来时他去帮忙做午餐,我会拿妈妈的包包跟她说我帮她拿到房间里,再趁机拿回塑料袋,快速回去藏在我的壁橱里。我的心从来没跳得那么快过!只有小榛看到我跑来跑去,不过它是不可能去跟妈妈打小报告的!
午餐之后拉兹洛出门去了,整个下午不知道在干什么,妈妈带我去看一个动物故事的电影,我不记得片名了,里面有北极熊和鲸鱼,所以我只能等到晚上才能听那卷录音带。
录音很难听懂,他没说什么话,其实主要是走路的声音,然后还有键盘的声音,翻书页的声音,弹簧床的声音,然后他说:
“我已经没有选择……今天下午,另一个下星期四……这样最好……真是很棒的收藏……记得那个垃圾对我做的事……这个家伙跟他的文章,他会后悔到巴黎来度周末……”
另一个时候他讲得比较大声:
“你不在这个世界上……幸福,拉兹洛,永远不要忘记……比什么都重要……比纽约……为了下一场音乐会……”
还有至少5分钟,他一直重复同一个词,像这样:“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他一直不停地说,到最后他好像一边哭一边讲。我真的很害怕,虽然说“奏鸣曲”也没有什么,但是他听起来好像疯了。
就是这样,那是上星期的事,当然我对谁都没说,我才不想因为那条缝跟录音机被处罚。昨天星期四,还有另外一件很奇怪的事,我坐在把我们从运动场带回学校的校车上时,在一条我忘记名字的路上看到拉兹洛从一个大铁门里出来,铁门上写着“蒙莫朗西别墅”。我知道这个地方,亚历山大跟我说过那里住有很多百万富翁,住在很漂亮的房子里(不过他还没看过我的新家,嘻嘻),我大叫跟他打招呼,但是因为隔着巴士车窗,他既没听到也没有看到我。他戴着咖啡色的手套,头上戴了一顶棒球帽,压得低低的,还往左右看,我从来没见过那顶棒球帽,他还穿了件黑色的大衣,不过平常他的大衣是咖啡色的。我最吃惊的是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刚想开口说我在路上看到他,想问他为什么那样穿,结果他跟妈妈说他整天都待在家里,没有出门,一直在练琴。这我就真的不懂了,他为什么要对我跟妈妈说谎呢?为什么大人要说谎呢?睡觉以前我又听了一次上星期六那卷录音带,里面他说要在星期四做某件事。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如果碰到马丁的话我得跟他说说,他会保守秘密的!
第三十六章 拉兹洛
2月10日星期天,火车上。
杀人……终于……午餐永无止境,罗琳星期六很晚才从学校回来,亚瑟浪费我的时间……我借口说有个约,然后要排练到晚上,1点15分左右离开屋子,坐上出租车往里昂车站去。
我搭上了1点54分的高铁,3点57分时到达里昂巴迪区车站,再搭出租车往塞勒斯登岸边。阿尔封斯·勒瓦尔住在离索恩河不远处,普拉路头的一栋老房子里,卢米埃兄弟曾经在这栋房子里设下第一个工作室。
寒冷的气候里走在河岸上,我听到心中秘密的指令,表示我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23号钢琴奏鸣曲:热情》里沉郁纠结的乐章被即兴乐曲所取代,我领悟到内心的音乐又回来了,却像是被压抑、被削减了一样,但我振奋起来,几乎是欢愉的,加快脚步度过了拜访乐评人之前的半个小时。我走到水边,把树枝往水里丢,眼光随着树枝在水上漂游,树枝很快被往下的水流淹没消失,让尸体消失的方便所在,我这么想着,那些对索恩河着迷的杀手们,应该在我之前就发现了……不过今晚的节目里并不包括淹死和抛尸到水里,我的时间不多,在晚上7点的火车前只有几个小时,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只用几天就把目标的资料收集好了,并且把变数压到最少,订出执行计划来:他在6点30左右要去塞勒斯登剧场听一个年轻钢琴家的独奏会,剧场离他家很近,我打赌之前他一定待在家里,并且打算走路去剧场。这个尖酸的家伙,自己也是个二流的音乐家。众所周知他一个人住在祖传的房子里,有时会在家里接待一些艺术家,做场特别的评论会,他开创这个风气,称之为“私人乐评”。在一场私人音乐会里,有点像个品酒专家一样地品尝钢琴家,并且将他们放在一个他个人的评分系统里,运气差的人很有可能从这个挫败者小丑那里得到恶评,但是越来越多音乐家或经纪人开始玩这个游戏,很多钢琴家,而且还不是默默无名的,都接受了这种极不公道的排名。只因为音乐厅的老板们发现观众的满意度、卖座情况跟这个评分有某种关连,连我在内的很多钢琴家都对这种江湖郎中式的评分感到愤怒,这个制度几乎塑造了钢琴演绎的固定格式,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也无法避免被评分。他会亲自参加音乐会然后打分数,自从里昂那场表演以后我的分数掉了许多,这就不必提了,在50到100的勒瓦尔指数里,我只有75分,对我的才华跟国际名声而言,真是个侮辱。在法国,这个分数很有可能开始对我产生负面影响。
我打算5点左右去按他家的门铃,他一定认得出我。我会借口临时起意拜访,顺便向他解释一下上次音乐会的事,他会有点疑心,不过我亲自登门造访带来的虚荣以及专业音乐讨论的机会,应该可以说服他让我进门,然后就看我如何运用手边的资源了。我感到内心燃起愤怒与兴奋,这件事里有不少变数……他有可能不是单独一个人,也有可能接到电话,然后对那头说起我的拜访……我必须做好随时改变剧本的准备,从一开始我就该好好表达,显得诚心诚意,但为了谋杀又要保持内心的恨意,这个角色不好演,我是个敏感的掠食者,因为有用才杀人,但是这次……今晚……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就像存在于罗琳之前跟罗琳之后,同样的也有纽约之前与纽约之后,我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也许变弱了,也许消沉了,不过我相信再度开始之后,谋杀给我的能量足以帮我恢复演奏水准,让我超越自我,全身全心投入音乐,而杀人的欲望使我亢奋,我要毁了这个人渣。异想天开故意犯错的游戏已结束,他真的伤害了我,我,拉兹洛·杜马,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很高的代价。我思考着:对他这种人来说,怎样算是很高的代价?被他自己写的烂文章窒息而死?淹死在一个装满粪便的浴缸里?还是被他曾经贬低的所有艺术家分尸?
时间到了,我站起来,从手提包里拿出帽子戴上,围起围巾,然后往普拉路一号走去,望一眼信箱就知道该往哪个楼层去。我站在他家门口,把旧衣服收好,打开大衣扣子,按铃。
一个男人来开门,的确是他本人,穿着衬衫跟拖鞋,他瞪了我一会儿。
“嗯?有什么事?”他说。
“拉兹洛·杜马。”
“哎呀,不可能!大师?您的拜访真让我感到荣幸,请问是什么原因呢?我——”
“勒瓦尔先生,很抱歉这样打扰你,”我说,“如果不方便的话请直说。我这个周末刚好到里昂来拜访亲戚,离下个约会还有一小时要打发,刚好想到去年12月的音乐会,就想找您聊聊。”
“啊,好的,请进!我真是太荣幸了……真的……我希望您不要对我的立场以及上次在期刊上发表的分数太生气。您知道的,这只是非常个人的看法,而您……您的声誉已经可以让您免于——”
“亲爱的先生,别说这个了。我对您的尝试以及您独立的意见真的非常佩服,您是钢琴家的罗伯特·帕克。”
“谢谢,我很高兴您没有生气。请坐,要不要喝点什么呢?”
“谢谢,我不想浪费您太多时间,如果您有20分钟的话,我们可以就我想跟您讨论的议题交换一下意见。”
他去拿了两个杯子,我则趁机观察环境。我所在的客厅有两扇面河的大窗,可以看到远处的圣约翰区,一架中型普雷耶平台钢琴是打开的,谱架上有《门德尔松》的琴谱,从开向旁边小厅的两扇门之间,可以望见里头凌乱的书桌,他的恨意起草的地点。两张摆着抱枕的沙发对我张开臂膀,我坐下来,他很快就回来了,眼中有一丝狡黠,递给我一杯果汁。
“多谢,您确定我不会打扰到您吗?也许您还有客人,我不想——”
“别担心,我一个人,而在一场音乐会之前我刚好有一个小时空闲。我不会说接待艺术家对我来说是很稀有的事……”
“我知道,而且您知道吗?我的经纪人跟我也——”
“不过您这种等级的钢琴家,那肯定是第一遭!”
“我的经纪人乔治·伊密兹昂跟我本身都考虑请您为我做个私人乐评。”
他露出大大的微笑,喝了口饮料,试图掩藏情绪。
“的确,我想您的才华可以寻求一种更……纯粹的方式来表达,我认为没有观众在场的话,无偿的演奏,没有录音也没有目击者,有时能让我们冒更多的险,让自己身处险境,更能让艺术家发挥最大的潜能。”
他残忍地微笑,我感到内心想要终结的欲望上升,让这个蹩脚的家伙闭嘴,用刀把他那张脸划花,把他的头埋到他的……“我听说您最近去了美国?”
“嗯……没错。”我垂下视线,“真是糟糕的演出。前一天我中毒了,很蠢……”
“嗯、嗯,当然当然,我知道。我的朋友约瑟夫·阿特曼就这个主题寄了一封信给我。”
“啊……《纽约时报》的乐评……”
“他很严厉,他的个性如此。我不该跟您说这个的,他是我的同行,不过他有时真的太夸张了……您知道,他以前也是钢琴家,那是内心的挫折……”
“我明白,有人曾跟我说过。”
“亲爱的杜马先生,如果您愿意办私人鉴赏会的话,我真的太高兴了,您要不要现在就约定时间呢?”
“我已经跟经纪人提过了,他下星期会跟您联络。不过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很想知道,您对郎朗在秋天录制的贝多芬协奏曲有何看法?”
“啊……跟巴黎交响乐团的,”他有点吃惊,“我在《音叉》杂志上写过一篇文章。”
“非常出色,所以我才一定要请教您。您有乐谱吗?”
“我想我有,让我找找看,您可以先坐到钢琴前,我只要两分钟。”
他脚步轻快地往书桌走去,对我的要求感到非常兴奋,我从手提袋里拿了工具之后悄声跟在他后面,躲在小厅的门边,我听到他在喃喃自语,翻东翻西,突然他大叫:“找到了,我就来!”
他从我面前走过,跨过门后就停下来,瞪着没有钢琴家的钢琴。“大师?”他有点吃惊。
我准备好原先放在大衣口袋里的绞绳,那是用一条钢琴琴弦穿入一个皮制带子里做成的,两端各有一段20厘米左右的钢管,是我在大键琴工作室里自制的刑具,已经用过5次,大部分是用来杀人,有时也用来让受害人昏厥。
音乐伴随着我朝他扑去,我用力将他按到地上,一边把绞绳往他的脖子绕,他的脸朝着木地板,我骑在他背上,很快地用绞绞绳绕了十几圈,堵住他的呼吸,他挣扎了一下子,然后就昏了过去。他跌下去的地方有地毯,声音并不大,我一点也不担心邻居。我站起来,拉着脚把他拖到书桌旁,书桌是用实心橡木做成的厚实家具,类似所谓的公证人办公桌,桌脚弯曲,棱角明显,有4个沉重的抽屉。我一边监视着他一边在他的资料里翻找,看到他正在写的文章,一份指南的手稿,“钢琴家勒瓦尔指数”,看标题就知道在讲什么,还有跟我一些同行或者竞争者的往来信件,他们都同意参加这个恶毒的游戏,几份标了注解的乐谱散乱地摆着,一台电脑正在轰轰作响。两支古老的沾水笔为这一切做装饰,一个红色和黑色的墨水瓶上有个架子,挂着几支笔,美丽的鹅毛上装着金属笔尖。我转身面对勒瓦尔,他正一边呻吟一边醒来,双手放在疼痛的脖子上,我再度掐住他直到他昏厥,然后在房间里寻找布置犯罪现场缺乏的材料。这场赌注很大,他必须了解自己为何得死,对我而言这桩谋杀代表着重新签下一度中断的契约,让自我重生,惠及我的艺术也惠及观众。我很冷静,也很有条理,被一种崭新的亢奋抓住,在以往的谋杀中从来没有感到过的亢奋,不需要借由内心漫长的谩骂来煽动怒火,不再需要为行动做心理准备,在杀戮时间开始时也完全不感到恶心或害怕。我有一种再度遵循正路的坚定信念,感到需要再往前走,有种实现的快感,跟成功的欲望……我找到欠缺的东西,开始动手。
“勒瓦尔先生,永别了。”
我把所有东西都放回书桌,把我的道具收回来,到入口处的洗手间洗净,朝阿尔封斯·勒瓦尔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离开这里。他浸在自己的血里,死透了。我把门关上,缩在帽子跟围到鼻子上的围巾下,在夜色中远离,走到贝拉古广场,搭上出租车往巴迪区车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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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十七章 罗琳
2月17日星期天。
我什么都试过了,有些日子在某些特定时刻,我以为他好多了。当我听到他的钢琴音符疯狂飞跃时,我会跑进房间里,看到他脸上有一朵微笑,或者眼神里没有那种我觉得太常看到的、令人担忧的闪光,但是音乐跟演奏者唱着反调。更多时候他黯淡无光,或是沉浸在他自己黑暗的思绪里,没有任何坏心眼,只是有点紧张度跟神经质。然后突然又没有预兆地,我也没办法猜出到底什么东西改变了,情况改善,一两个小时,有时是一整天。
Do,Fa,La,Do,Fa,La,So-Fa-Mi-Fa……他怎么能这样弹贝多芬的第一首奏鸣曲,轻快生动又闪亮,表情却好像是死刑室里的囚犯一样?我跟他说我很确信他的演奏已经找回他想要的亮度,但是毫无作用。乔治也一再保证上星期的两场演出都非常成功,他可以放松一点了,却仍然一点用处都没有……他有系统的思考和追求完美的态度与这个消沉的情况结合,跟我几个月前爱上的那个男人完全不同,但是,我真的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他对我一直都很温柔,晚上睡觉时,他蜷曲着,把头枕在我的心上,但是不说一句话,我所有想引发他欲望的尝试全数失败。直到最近几个星期前他都是如此热情,不停地要求直到我帮他实现各式欲望念头,而现在他似乎连想都想不起来了。我曾试着引诱他、跟他讨论、跟他玩、捉弄他、假装饥渴,但是一点儿用都没有,我的拉兹洛变成个孩子,变得无能……有时候我跟他讲话,我想他压根儿就没听到,他太专注了吗?他聋了吗?他是否关起心门来自我保护?还是音乐萦绕着他?他在寻求什么神奇咒语还是什么曲调吗?他正在组合什么奇怪的乐符吗?他幻想着转换跑道吗?我真希望能钻入他的脑袋,在他扭曲意识里隐藏着的角落探索,才能了解他、帮助他,把他从这个深渊里拉出来……亚瑟有越来越多问题,而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希望能保护他不受到影响,他还那么小,没有必要知道,然而他那早慧的洞察力有时让他像个小大人,恐怕是骗不了他的……他怎么感应这种不安定呢?到拉兹洛这里来才6个礼拜,他才刚刚适应家中有个男人,而现在那人已经判若两人了,之前跟之后多么不同……我曾经那么有信心,说服自己一起住不是什么大问题,为了拉拢亚瑟,拉兹洛也做出令人赞赏的努力,我得说他用那些黑白棋比赛、他的漫画跟《哈利·波特》最后三部的生日礼物正中红心,亚瑟变得很好说话。但是现在的情况又是多大的转变啊!我们才刚刚安定下来,这个新被任命的爸爸就完全无视他的儿子,我难以忍受这个念头,但是不想拿这个话题去烦拉兹洛。然而我知道、可以感觉到他被亚瑟打扰了,已经毫无耐性,而且亚瑟也明白,我在想他晚上一个人在房间里不知道在计划些什么。
我跟他说拉兹洛生了点儿病,因为美国行让他很累,因为那场音乐会他没有演奏好,所以很难过,还有他为了下场音乐会要加紧练习。
我跟苏菲讲过,她很清楚从纽约回来以后就不对劲,她给了我几个实际的建议,由于杰罗姆在大超市的工作压力很大,所以她也有些应对方法。她也建议我保留一些……是非常实际的建议,但我真的很难照做!我怎么可能不在乎,怎么可能跟我想救的人保持距离呢?要怎么回避我的爱对我的注视,隔绝于他的焦虑之外,不让焦虑上身呢?荒谬而且根本不可能,我投注在这段关系里,不是为了要在几个星期后就抽身。拉兹洛是个脆弱又特别的人,而现在是他最需要我的时刻,拯救他,这不对吗?
第三十八章 亚瑟
今天晚上我就要出发去布列塔尼的外公外婆家度假了!一定会很棒,我一个人去,因为妈妈要留在巴黎工作和备课,还要陪拉兹洛去他在法国各地开的钢琴巡回演奏会。这次他好像必须要弹得很好很好才行,妈妈要给他加油,因为在美国的听众没有鼓掌,所以他很伤心,他现在真的很奇怪。
我上星期跟马丁说了我在家里看到跟听到的,我让他听我的录音带,他看起来非常吃惊,因为钢琴课现在停了,他已经一个月没见到拉兹洛。
“你疯了!你妈要是知道一定会处罚你!”
“不过她不会知道的,对吧,马丁?”
“这个你不用担心,亚瑟……跟我说,他对你好不好?”
“现在比较不好了,你知道的,刚开始我们会一起玩。不过现在,哇哦,跟他在一起时还是乖乖闭嘴比较好,因为如果他不是在难过的话,就是在发脾气。”
“这卷录音带不太好懂……”
“如果你要的话,我还有很多,在学校和在家里录的,还有一卷里面有苏菲姨妈!”
“我的天,你还真是个超级小间谍!”
“那是我的专长!”
“对,不过还是很奇怪,听起来他好像想要找谁报仇似的。”
“问题是谁?”
“也许是在美国说过他坏话的人?”
“嗯,不过我不知道他要怎么报仇……还有一件事,前几天我听到他跟妈妈说谎。”
“真的?”
“真的。我坐在校车里要去运动场的时候,看到他走在街上,但是晚上他却说他整天都在家里。”
“呃……”
“你看吧!他一定是食死徒,我跟你讲,随便你怎么说,但是魔法真的存在。”
“嗯,那当然……但是你那个东西,我觉得应该没什么严重性……他只是出去买东西,或是类似的事……”
“乔装去买东西?”
“什么乔装?”
“对啊,他穿了件跟平时不一样的大衣,还有一顶帽子……”
“亚瑟你听着,一个跟他一样有名又有钱的人,有权利穿不同的衣服吧?”
“不过……”
“怎样?”
“我要继续监视他。”
“如果你喜欢,有何不可,但要小心一点儿。哪天你妈发现你从地板的缝里偷看他们的房间时,我可不想在场……”
马丁人很好,他对我发誓不会跟他妈妈讲,这样就没有危险了。
如果我有一点魔法的话,只要一点点就好了,首先我想要长高一点,数学成绩要变好,还要一把飞天扫帚,让妈妈重新爱上爸爸,小榛还有外公外婆都跟我活得一样久,还有艾米里、费雷蒙跟凯文都被变成旧袜子,让鱼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还有一大堆其他的点子,不过我想还是不要做太多梦,因为即使魔法真的存在,要成为魔法师可没那么容易。当我们是麻瓜(意思是不会魔法的人)的时候,也许得做很大的努力才行,像是拯救某个人的生命或其他的事,我也不知道,我希望书的结尾会解释要怎么做,我的第六集还有200页才能读完。
那天爸爸打电话来,他每个月都会打来。那是上星期三,我这边是早上,其实他在澳洲已经是晚上了,因为太阳不能同时照到我们这里跟澳洲。我正在房间里看着地板的缝,妈妈出去买东西,拉兹洛正在房间里的电脑上面写东西,我看着他的脑袋,然后电话响了。
“哈啰。”他去接电话。
……
“亚瑟?他在,谁找他?”
……
“他爸爸?啊,好的,请您稍等,我去叫他。”
那时我觉得心脏差点要从身体里跳出来了,开始跳得好快好快。我把小榛放下,跑下楼,在楼梯跟拉兹洛相遇,他用一种吃惊的神情看着我。
“你要去哪里?”
幸好我想起他不晓得那条缝的事情,于是我说我要去上厕所。
“等一下再去,你爸爸打电话来。我想他应该从很远的地方打过来的,你到厨房去接,我会把房间里的电话挂上。”
呼,还好没露出马脚,我跑到厨房,把门关上。
“爸爸!”
“我的小男孩,最近好不好?”
“很好,爸,你知道我现在住在一间超级大的房子里,房子里面还有树,二楼有我的房间,比以前那间大了两倍!”
“真是太棒了,你习惯吗?”
“嗯,拉兹洛送我一只兔子跟3本我还没看过的《哈利·波特》!”
“嗯,你跟他处得好吗?”
“不一定,不过爸爸……”
“什么事?”
“你读了吗?”
“呃……没有,你知道的,我没什么时间。”
“你该看的,真的太棒了,你答应过我的!”
“真的,我答应过,我会试试看……那运动呢,也没问题吗?”
我们这样聊了至少半个小时,好像爸爸就在我旁边,最后我跟每次一样问他是不是快要回巴黎了,他跟我说复活节假期时会回来,他会住在我们以前的公寓里,这样我就可以去看他,跟他住在一起了。虽然离复活节还很远,但是我好高兴!通常爸爸只有夏天时才会回来,我本来想问他会不会回来跟妈妈在一起,但是我不敢,现在我已经不敢问了……妈妈跟我说过那是不可能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非成为魔法师不可。
第三十九章 拉兹洛
2月27日星期三。
我不知道干嘛还花时间写这个日记,现在有更重要更紧急的事。也许是因为内心深处仍然坚决相信,这位天才的心路历程对于人类跟艺术史都将有贡献,我不仅生前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钢琴家,而且在死后50年、100年,也将以第一个揭露漫长艰辛艺术之路的钢琴家著称,如何让天赋才能一日日不断精进,为了大众福祉需要什么样的牺牲,人们或许也会提到我的受害者们,为他们立塑像。在我之前的画家、音乐家、诗人们为了自我提升,将创作推向顶点,在他们的创作领域上都跨越了同时代的人可以接受的极限,有些则沉湎于堕落恶习,为了创造永恒的作品,比所有人都更荒淫放荡、更沉浸于毒品,但是对于这些伟人、剧作家、小说家、作曲家、演奏家、雕刻家,我们又知道些什么真相?他们用才能给他们的同代跟接下来的数个世纪刻下印记,却没有把创作的秘密公开!我在此可以肯定,他们之中很多人跟我一样,从同时代牺牲的人跟灵魂当中撷取灵感,但是因为善良,以及想要在死后保持道德上无瑕的形象,让他们——即使是最有勇气,或最特立独行的艺术家——也不敢向大众承认他们私密的真相。谁能保证米开朗琪罗或达·芬奇在他们的时代里没有杀过人,以满足他们对人体细节知识的渴求呢?谁又能保证像左拉、巴尔扎克这等19世纪法国社会的天才见证人,没有被黑暗角落里的可怕行动惊吓过呢?那些工作狂跟创作狂的艺术家,如巴赫、雨果、毕加索、斯托克豪森等,其他的就先不提了,谁能坚决抗拒相信他们可能是借由献祭牺牲者的生命之泉,来找到持续创作所需要的能量呢?更近一点的同代人,那些能吸引数百万人,让半个星球的人口心灵颤动的演奏家或歌唱家,肯定不只是乖乖待在车库里,嘴叼大麻秘密练习音色而已,他们一定也从谋杀同代人当中找到强力的灵感刺激。甲壳虫乐队是连续杀人魔吗?这种可能性可不只是一点点,不过我是唯一的,至少一定是第一个把封锁的秘密公之于世者。这本日记在时机到来时会揭晓我演奏生涯背后的故事,而且我敢打赌在另一个世界里,真相大白后一定会掀起风波,心理医生、精神科医生、历史学家都会拿来当重要研究课题,人们会在生者与死者之间寻找跟我一样在各自的时代里为艺术如此极致奉献过的人,会因此膜拜他们,而我将名垂青史……回到两个星期前,在我的快速里昂行之后那阵子,可以说是我音乐上的重生。首先,内心的奏鸣曲又重新响起,我乐意再度追随它的引导,于我置身的一团迷雾中找回路和跟可依靠的扶手,真是令人欣喜。在乔治为我安排的第一场音乐会中,一切都如此顺利,顺利到我以为这个插曲到此为止,甚至开始自问要不要继续下去,还是这个简单的预防针第二剂就已足够。但是从第二天早上开始,我的下腹又感到紧张,于是我明白了,计划必须被彻底执行。在月底的巡回演出之前为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准备“鲜肉”,我不能也不会就此罢手,整治勒瓦尔时所感受到的乐趣像兴奋剂一样作用着,而且我一点也不后悔,我没犹豫多久,就从名单上选定保罗·德夏奈。
星期四吃过午餐,我拿了手提箱、几份乐谱、两三件工具,穿上一件父亲以前的旧外套,几件衬衫跟一顶玛莎姨妈在姨丈过世后送给我的帽子,往蒙莫朗西别墅走去。那个胆敢在我的李希特里挑错,而且居然还到后台来示威的艺术赞助家就住在那里,我不能钻牛角尖,他引起我的小小好感不能考虑进来,现在已经不行了,我的赌注太大。
我在路上走着,一边考虑着两个星期后开始的巡回表演曲目,先到马赛,然后是尼斯、图卢兹、波尔多、拉罗歇尔、南特跟布列斯特,我打算弹巴赫的头两首《键盘组曲》,然后是勃拉姆斯的《C大调第一号钢琴奏鸣曲》,都是我很熟悉的曲目。前者为作曲家在事业的高峰期所作,后者则是作曲家正当年少时的创作,我在心中对它们有特别的感情。《键盘组曲》是玛莎姨妈的幸运曲,也是一切的开端,我因这些组曲而第一次对音乐产生感动,也因它们而决定走向音乐之路;勃拉姆斯的奏鸣曲则是因为曲子的大师风范以及交响乐般的音韵,勃拉姆斯作这首曲子时不到20岁,晚上还在歌舞厅里弹琴。
走在普桑街的人行道上时,伴随我的并不是心中的奏鸣曲,而是《降B大调第一号键盘组曲》的《前奏曲》。当我进入私人别墅警备的范围内时,《阿勒曼德舞曲》随即奏出,这个社区里大概聚集了全巴黎最漂亮的房子,下午3点12分左右我按下37号门铃时,《库朗特舞曲》正奏出最后一个和弦,降Si-Re-Fa-降Si……下午时分,整个高级别墅区一个人都没有,孩子们都在学校里,门打开的时候路上只有我。这个有钱的艺术赞助人最近第三次离婚,只有一个男管家跟他生活在一起,要查明管家进出的时间也很容易。上个星期我已经来过5次,发现管家会在下午3点整出门购物,5点左右才会回来,很明显这段时间是他的自由时间,我还看到他离开主人的黄金牢笼时点了一根烟,一副很享受的样子。管家看起来相当利落,估计我会有一到两个小时的时间,不然的话,还可以临时改变剧本或是即兴表演。当保罗亲自来应门的时候,我直接打招呼,没有自我介绍,他大概60出头,带着上次见面时激怒我的那种包打听的神情,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主子神态,马上就认出我来了。
“大师……您决定接受我的邀请了!请进请进。”
我进门,跟他握了手,他让我先走。
“请原谅我冒昧打扰,我碰巧经过这一区,想起您的邀请……我对您著名收藏品的好奇心战胜了其他,我该事先通知的,您肯定在忙,也许您已经有访客了?”
“没有的事,您来得再巧不过。我的随从亨利刚刚出门,我一个人在家,唯一的不便就是我得亲自给您倒酒了,大师。”
“您确定我不会打扰吗?”
“我说过了……不过您最近不是在巡回演出吗?”
“两个星期后开始,海岸巡回演出。”
“我很开心,真的。您可以用用我不懂的大师级钢琴,让我先听为快,我向您保证,您真是太给我面子了!”
“哪儿的话,像您这样一个艺术的大力支持者……我才该感到荣耀。”
“如果我事先知道的话,该邀请几个朋友的。我一直在想……您认识拉颂吗?”
“调音师吗?”
“那是他的专长之一我的古乐器就是由他提供的,在整个欧洲都有人帮他挖宝。我向他保证过,如果哪天您造访的话,一定也会邀请他。说实话,我原先认为您一定不会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吗?他肯定能很快过来!”
“当然不介意,您决定就好,不过我明天很早就要离开巴黎,大概最晚4点就得从这里离开了,好回去做最后准备。”
“噢,4点……太赶了……真可惜!那么请过来吧,我来为您做导游。”
他是个真正的爱好者,我也演得挺入戏,因为是真的感兴趣,还好奇地弹了一台绝版的黑姆须大键琴,我也试了18世纪初期最早的几款克里斯多弗利制的古钢琴,还有一台装有覆震奏退避装置的第一代埃拉尔琴。我见到一些惊人的乐器,几乎一律是稀有款,有些根本无法弹奏,不过无一例外都装饰华丽,其中包括一台令人惊叹的汉森平台琴。在参观尾声,一个宽敞的大厅中有三台近代的演奏会款式,一台斯坦威,一台贝森多夫跟一台法奇奥里,三架琴像参加竞赛一样,在大厅中央互相睨视,我无法拒绝主人的邀请,分别用三款琴弹了第二首《键盘组曲》中的几个乐章,让他异常开心。
时间正在流逝,他向我提议喝一杯波特酒,我接受了,我们就在三架钢琴中间边喝边聊。4点,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我对他真的没有任何敌意,但是此举的必要性命令我把自己的感情放一边,即刻行动。然而我也完全不需要准备,脑中好像有个按钮似的,一阵紊乱愤怒的音符催我站起来,走近半开着的法奇奥里,把琴盖开得更高,用专用的木棒支撑住,我倾身假装在欣赏响板,保罗从后方走近。
“机械装置很棒吧?它们真是技术高超,力度跟圆润度也很惊人,这个您一定已经知道了。超过3米,将近700公斤……啊……它不是适合收藏的款式,比较像是比赛用的机器……不过我还是忍不住!”
“我亲爱的保罗,这真是太神奇了……看看这些调律钉的细节!”
“等一下,我来看看,如果我没夸张的话,这些调律钉混了金子……”
我让开,让他倾身,当他的身体进入钢琴巨大的琴身、头顶着机械结构时,我戴上手套,把木棒拿开,于是整个琴盖往他的头肩重重压下,足够让他昏迷一会儿,但我不想冒险。我把琴盖掀起来让它再砸一次。他的背卡住琴盖,即使木头的重量都没办法把头扭断,于是我从外套里拿了把钳子出来。此刻我情绪相当激昂,切断一根琴弦,绷紧的琴弦断掉,打到保罗的脸,他开始呻吟。
“垃圾,闭嘴,你为什么不照我的意思死去?你没有权利呻吟,听到没有?我原本希望你的头像椰子一样在钢琴里被压碎,我好意赐你痛快的死,只因为你的收藏让我相当开心,也因为你跟我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但是我没办法忘记你的罪恶。你是打造我不幸的工匠之一,也是让我卷进这个无法抽身的状况里的一个小环,你不肯照我的意思死,那你就边听着我的失误边死吧。你有天分到可以在我的李希特里听出好几个错误来,听好了,我来为你演奏勃拉姆斯,仔细听!”我在他的脸边大吼,他则痛苦地挣扎着。
我把琴盖尽可能往他身上盖,他的手臂,头跟胸都在琴身里,躯干跟下肢则垂在钢琴外。我坐到钢琴前,弹起勃拉姆斯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由一连串强烈的和弦开始,琴音因为赞助家的关系有点瘖暗,某些被压住的琴弦则发不出声音来,不过我还是用前所未有的力道用力敲着琴键,一边念着单调的祈祷文。
我像个疯子一样敲着琴键,一边几乎是大吼着,他却突然站了起来,用力掀起琴盖,往出口爬去。我跳起来,在他到达贝森多夫时从后面抓住他,他吓得尿了裤子。我抓着他的头发,把那张脸往琴键上用力撞了3次,让他昏厥,奏出可怕的和弦,白色琴键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红色痕迹,他又昏过去了。我重新把钢琴打开,把他的头压进去,他虚弱地反抗,这时我把刚刚剪断的法奇奥里琴弦绕到他脖子上,欺身上去以便把事情做得更完美,勒在他脖子上的钢弦很快就让他窒息,锯进肉里,直到这架德国钢琴里装满了主人的血。躯体停止习惯性的抖动以后,我才放手,然后冷静而有条理地拿着一条手帕走回经过的路线,仔细擦拭我弹过的所有键盘以及厨房里喝过的酒杯,检查过最后一轮以后,我穿上大衣从前门离开。从别墅区出来时,管理员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没对我说话,这时已经快要四点半了,我往左右看看那个管家回来没有,一辆校车从我正前方经过,然后我把帽子压得低低的离开了现场。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思绪变清楚了,练习也变得比较容易,我重新燃起希望,并在乔治跟罗琳的眼神里看到松了一口气的情绪。我把从谋杀阿尔封斯跟保罗那里得到的能量压缩在心里,我要保存这个能量,希望它能持续10天,让时间酝酿成熟,以便到音乐会时在我的演奏中全数爆发出来;同时,我也挑选、准备下次表演时的错误,每天都试一个新的失误,才不会引起怀疑。我要求乔治提早把观众的名单给我,让他觉得我又回到老习惯里,这个要求有让他安心的作用,我绝对要带着名单回来……不能再让自己掉入陷阱里。
至于罗琳,她在巡回演出开始时会跟乔治一起陪我,让亚瑟到他外公外婆家……我需要她的温柔,但是我们之间现在走向一个不同的方向,不再是跟她一见钟情后那几个礼拜所走的路,我的失误跟今日我付出的代价……这些都无关紧要,我得在我的杀手钢琴家生涯和这种完美融合的关系里找到一个平衡点。我准备在复活节一起在埃特尔塔度过的那个周末里,花点时间陪陪我的新家庭,罗琳把那几天预留下来的点子真的不错,期望在海边那个僻静的房子里,我们能找回亲密的二人世界。如果音乐会进行顺利,如果我能恢复一部分的光环,而且乐评正面,我能动手谋杀到找回自信的足够数目的话,也许我会重新建立跟亚瑟的关系,黑白棋、散步跟兔子,还有阅读……我应该可以重新赢回他的信任。他最近对我相当小心翼翼,很封闭,而罗琳,我把自己最好的部分留给她,不仅仅是半个拉兹洛,她值得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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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四十章 罗琳
3月2日星期日,尼斯到巴黎的火车上。
真是松了一口气!已经两场音乐会了,这个巡回演出似乎有好的开始,星期四晚上在马赛凯旋,而昨天在尼斯,即使整厅的观众年纪很大,反应却非常热情。我得承认就连到最后一刻我都还在担心可怕的灾难,在他的眼神跟行动里寻找蛛丝马迹……第一首《键盘组曲》真是太令人陶醉了,我想那是他表演得最棒的曲目!刚开始时是左手的双音和弦,降Si—Re,是个又短又相当尖锐的和弦,没有任何保证,只是简单揭开序幕,然后马上由右手接手,高了八度音的Si音,然后是一个慢慢往上的困难音阶,由左手岔开的三度音伴奏,像是平常地犹豫着、无疑正在寻找什么,几个小节之后节奏明显起来,一直发展到主题由左手在低音重现,右手现在变得比较不明显,很快就会变成两部:调性确认,节奏轻快,旋律也更明显了。《前奏曲》由一串高音断句的和弦结束,接着展开《阿勒曼德舞曲》,这个乐章比较快速生动,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音符流泻,时而由插入的和弦与不明显颤音来标出节奏,左手伴奏提出的点子被右手的神技掩盖,听众完全没有时间思考,虽然明白左手的犹豫跟疑问,但是右手完全无忧无虑持续前进,然后好像突然发现自己的疯狂,自我克制,开始犹豫,用一个令人安心的琶音打断独白,呼唤一个比较纤细的回答;接下来的《库朗特舞曲》完全就在同一个风格里,但更加凸显;还有带出庄严缓慢的《萨拉邦德舞曲》,然后是中规中矩的《小步舞曲》;最后才以疯狂、快速、技巧高超的《吉格舞曲》收尾。
要是他听到我用这些字眼讲这个曲子,一定会嘲笑我!这是他的领域……乔治留下来陪他,他们明天一起出发到图卢兹,我现在放心了。虽然昨天晚上拉兹洛还是跟一只生蚝一样紧闭着心门,但我可以感觉得出他松了一口气,只是还不敢把重新找回的信心表现出来。他在房间里甚至无声地爱抚我,炽热的手小心地抚摸遍我的身体,我什么也不敢说,让他尝试,不给他压力,他是不是想要测试自己的能力,让欲望主导呢?我觉得他全心投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的手是不是在我的身上弹奏音符呢?我已经成了他弹奏初始音阶的钢琴了吗?等待第一次弹奏的新乐器,他不敢弹平常的赋格了吗?
第四十一章 亚瑟
3月9日星期天。
寒假已经结束了,这个寒假真是太棒了!我把小榛一起带去,农庄的人还借给我一个大笼子,让我可以把它摆在外公的菜圃旁边,我喂它吃带叶的整棵红萝卜跟沙拉菜心,小榛很高兴,不过它不太喜欢海。第一天我们一起去沙滩的时候,我把它放到水边,它一点也不喜欢,没错,是有个大浪打下来把它弄湿,而且那天真的很冷,从那之后,外公外婆带我到海边时我就没带它去了。我非常爱海边,有很多岩石可以爬,还有很多水滩,里面有一大堆虾子跟螃蟹,我从来都不会无聊,虽然我不喜欢吃鱼,不过我还是很喜欢用小管子抓鱼,我会把鱼放回海里去,或是放在水桶里,不过它们常常一天就死掉了。
梅纳尔先生的农庄里有母牛、猪、兔子、母雞、只狗跟2只猫,外婆说那里像真正的动物园一样,每天晚上我们都拿一个铁桶去装牛奶,有时候会看到小牛出生,上次还有5只还是6只小猪仔,从一只超大的母猪肚子里出来。当农庄的人心情好的时候我还可以把小猪捧在手上玩,它们实在太可爱了!不过农庄里也有一些比较讨厌的事,比如当他们杀鸡的时候,或是卡车来载猪要把它们变成火腿的时候,母牛的话还好,可以生产牛奶到很老,但是小牛肉因为很贵,所以小牛会被卖给肉店。
昨天我一个人到农庄去,广场上的黑猫找到一只活老鼠在玩,刚开始我还以为猫饿了,所以忍着眼泪,因为那是大自然的法则,动物们会互相吃来吃去。我为老鼠难过,因为它发出吱吱的叫声,不过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明白了,那只猫只是在玩老鼠而已,它让老鼠在它的脚当中跳来跳去,把爪子压到老鼠的眼睛和肚子上,然后让老鼠跑开。有一次它把老鼠吞到嘴里,看到老鼠尾巴在猫的嘴边摇来摇去,我想这下完了,结果猫又把老鼠吐出来。它只是在玩!我气死了,我跑过去大骂那只坏猫,它太残忍了,等着瞧好了!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结果猫咪带着它的受害者跑了,它跳上一道老墙,消失在草地间。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我回到外公的院子里哭,一直到外婆给我一块果酱可丽饼才停下来。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到在巴黎的房间里,我起床看那条地板上的缝,想要知道妈妈跟拉兹洛是不是在睡觉,结果看到那只猫。它穿着礼服坐在椅子上,爪子磨得亮晶晶的,它用爪子去戳面前桌子上动来动去的老鼠和鸟,它们好像被黏住似的没办法逃开,猫喃喃地说着不知所云的话,完全疯了,一边迅速攻击着它的小小受害者,我吓死了。我抬起头,看到妈妈正在我旁边,朝着地板上的另一条缝里看,她脸色好白,对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但是我实在太害怕了,我一边哭一边看着底下,结果一颗眼泪掉到楼下房间有老鼠和鸟的那张桌子上,猫抬起头望向我跟妈妈,叫了好大的一声“喵”就跑开了,我跟妈妈互望一眼,把房间的门锁上,躲了起来。这时我真的太害怕,结果就吓醒了,然后发现我尿在睡衣上,真糟……我到浴室去靠着暖气想弄干睡衣,不过外婆当然醒了过来,也许她听到我大叫,总之她用冷冷的擦澡手套帮我洗脸,吻了吻我,给我一小杯热热的蜂蜜牛奶,然后帮我把毯子塞到床下。
我得赶快收拾好行李,因为外公刚刚在叫:我们5分钟后出发!明天又是学校和营养午餐了,哎呀呀!
第四十二章 乔治
3月9日星期天,从布列斯特回程的飞机上。
这次的巡回演出好坏参半……开始时一切都很顺利,我得说马赛、尼斯跟图卢兹的表演让我几乎忘了美国的惨剧。观众完全被征服,乐评也很正面,可惜阿尔封斯·勒瓦尔最近过世了,没办法履行他答应过我的事,以没有偏见的耳朵再听一次拉兹洛的演奏。星期一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拉兹洛看起来也相当放松,我们甚至用尼斯演奏会的一些夸张细节安排来开玩笑。在拉兹洛的演奏里,无疑有些特别的、难以界定的新东西,一点不定性跟一点失衡,反而加强了演奏的活力,在勃拉姆斯的《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里特别成功地表现出来,这个乐章活泼的主题很适合这种摇摆不定的感觉,而《键盘组曲》里他的表现毫不意外地几近完美,带了点巴赫的演绎者时常会缺乏的感性成分。
在前往波尔多的礼车中,拉兹洛状况特别好,也许还不敢把重新找回的自信表达出来,但是他比较放松了,而且看起来相当快乐,只是惋惜罗琳在前一天必须提前离开,他说着她,谈着他们春天的计划,并且提到过去的几个星期。
“乔治,你知道,我疏忽了纪律。在我这个等级,这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必须坚持把我从钢琴师转变成艺术家的练习以及脑中的酝酿程序,不能放松,不能背叛,如此一来,才有可能自我超越,不过还是要留在原来的范围里……”
“那种冲击是很强烈的,这很复杂,拉兹洛。虽然我不太清楚你说的‘脑中的酝酿程序’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大致可以想象。”
“音乐会的准备、心灵状态跟周遭的人……这些全都有影响,如果有些条件不符合要求的话,我就永远无法确定是不是一切都会顺利进行,空间、时间、心理上的条件……乔治,为什么我们是这么麻烦的生物?为什么我们不能跟其他行业一样,只要在固定的时间做该做的事,而不用想那么多?”
“那就太容易了,你们是特殊的人类,恐怕是某种心理上情绪上,或者感情层次上的失衡,才造就你们这类艺术家。你该珍惜并好好利用这种特殊性,寻找平衡与幸福并不能督促你朝艺术的完美之路前进,幸福平凡无奇,只会让你在条理中安稳,而不是保持飞升状态。”
“在众人之上……”
“但是,拉兹洛,我真是开了眼界,你的反应那么迅速,我本来很犹豫要不要建议你休息三个星期,不过我并不后悔这个选择。你也感受到了,观众屏息聆听,然后被征服,今天早上的访问里,你讲了很有力的话,一切都朝着正面发展,拉兹洛……如果你坚持下去,我想你不但可以把失败抹去,还可以超越你自己,到达事业的另一个阶段!”
“乔治,你说这话有点过早……”
“嗯,对不起,我太兴奋了!”
我没想到说的话居然应验了,那天晚上在大剧院里的表演并没有我预期中的好,演奏非常完美,没有明显的错误,但完全缺乏灵气跟演绎。
第二天在拉罗歇尔是相同的状况,而且更糟,因为他在《第一号键盘组曲》的《库朗特舞曲》后有一段奇怪的空白,然后又在第二首组曲的《阿勒曼德舞曲》之后故技重演,无止境的两分钟,一般在这些短乐章之间只隔个几秒钟,而如今两次两分钟,难以忍受的四分钟等待让观众们交换凝重的眼神,在这些时间里自问着:“奇怪,怎么回事?是艺术家的怪癖吗?”然后是:“这就有点过分了……”最后大概是:“太离谱了,他一定是忘谱了!”
他演奏的风格又更退步了,现在变得机械性又无聊,节奏太慢,我坐在音乐厅主管的旁边,尽力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但是完全失败。拉兹洛太紧绷,我连提都不敢跟他提,而且当晚他失踪了一段时间,我看八成是跑到哪个酒吧去堕落,不过第二天在前往南特的车上,他主动跟我提起这个话题。
“我昨天晚上的表现真是糟透了,在波尔多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很抱歉,我会想办法恢复水准,今天晚上就会改善。你可以安抚观众、报纸跟乐评,跟他们说那是因为我上次的病还留有一些后遗症,让我容易疲累,但是我已经恢复。”
“拉兹洛,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只要几天没有……就会失了联系……”
“联系?”
“嗯,你知道的,可以说是我的手指跟灵魂之间的联系……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不过我就是这样。”
“我了解,你以前跟我讲过。不过你这个月以来经常这样失去联系,对吧?为什么有时候又好转了呢?你怎么解释马赛、尼斯跟图卢兹,那是凯旋重返……然后突然就有两次失手?两者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遇到鬼了吗?”
“没有,我还宁愿是这样……没发生什么事……只是……没事。”
“那现在又怎样?”
“已经比较好了,今天晚上会很顺利,我很确定……几乎确定。”
“拉兹洛,我想帮你。”
“乔治,我真的不晓得……”
他的预言果然成真,当晚的演出调性正确,跟他一开始的几场演出风格完全相同。星期六在布列斯特以风靡全场结束巡回演出,我坐在第三排,一群观众眼中含泪地对我大力点头赞赏,发誓说从来没有人能把巴赫的《键盘组曲》演奏成这样。
“古尔德大概都要从坟墓里爬起来了……”他们如是说。
拉兹洛已经被太多热情的仰慕者包围,如果只给这些观众签名的话他们一定不能满足,我就这样被整场兴奋的情绪带动,放弃探究,把袭上心头的疑云压下去。
第四十三章 拉兹洛
3月10日星期一。
一切都如此简单。
我往上,再往下,从黑键跳到白键,再从白键跳到黑键,从八分音符到十六分音符,从连音到一个转瞬即逝的琶音……我随着La、降Si、升Do、延长记号、反复记号、弹奏左手的赋格主题跟对题,我小指弹出第三部、最急板……我是拉赫曼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我是莫扎特的生命力,我是布伦德尔演奏的舒伯特,我有舒曼的奇特性、斯特拉文斯基的音色、李斯特的琴技……我是杜马·拉兹洛,伟大的钢琴家,为了艺术而必须成为杀手。
我是毁灭天使,我摧毁生命,拿来萃取灵魂,我贡献给人类的是音乐的本质,为了把这些卑微的存在转变成黄金而献出我自己,我施予,我也收受,我是被发掘出来的另一个神之子,我是哥伦布的梦想,是奥斯特利兹的拿破仑,是在莱比锡首演《马太受难曲》的巴赫……我是一首奏鸣曲,杀手的奏鸣曲。
我在这次法国海岸巡回演出里的发现,其实并不令我惊讶,只是确认了一直以来的疑虑:我没办法逃避命运。
刚开始的确是松了一口气,在马赛找回跟观众之间的共鸣让我特别开心,那种亲密感常常是成功音乐会的特征。我知道我的勃拉姆斯真的很棒,而巴赫则令人惊异,只要看看乔治欢欣的脸色就能明白,他听到,并且找回了往日的拉兹洛·杜马。我照习惯加了几个很难在演奏中发现的错误进去,就我所能观察到的,没人面露不满,反正音乐厅的照明并不理想,跟观众的距离也太远了,没办法好好观察,没关系,我还有预留的能量……远远无法想象从第二天开始,我就感觉缺乏灵感,演奏也无可避免地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越变越糟,我在波尔多跟拉罗歇尔都犯下演绎上的严重错误,我的意志好像被麻痹了,在作品完美的音乐影像前好像有一块大黑幕一样,让我没办法看清楚,更无法演奏。我渐渐领悟到自己处于多可怕的境地:以往每一季只要谋杀一两次就足够保有创作律动,而如今在两桩情感跟美感上都特别成功的谋杀过后两星期,只消三天的演奏会,我就跟个毒瘾发作的吸毒鬼一样恐慌,无法正常运作……第一晚在波尔多,我想无视这个问题,把罪过推到疲累跟罗琳的离去上,我在饭店房间里从星期二晚上待到星期三,以禅坐之姿思考,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自身上,将毒害身心的邪念从身体里抽离。第二天早上开始,不适感突然加强,我受苦于颤抖、恐惧、流汗,一直到演奏会,所有症状都让我很快明白缺乏的是什么,但我无计可施。乔治在前往拉罗歇尔的车上令人难堪的沉默或提问当然帮不上忙,我像个死刑犯一样进入音乐厅,完全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问着有什么办法可以将灾难减到最小,以避免重演卡内基厅的悲剧。演奏中途我被迫停下两次,才能恢复神智,不致跌入疯狂……我控制眼神——罗琳跟我说了,我向观众望去的疯狂眼神后果可怕。我也得控制乐谱,至少有个最低限度。至于演绎法,原本的演绎版本因为我不受控制的选择性记忆已经无迹可循,只好即兴发挥。我只是想让听众安心……也许连这点我也做不到,但是我用上全副精力来筛选受害者,第二号《键盘组曲》里的慢板乐章提供了一个候选人,演奏三种速度的序曲里的行板时,一个观众对我可悲的表演除了表现出恼火,还胆敢在意大利风的持续低音里那三个连续错误时皱起眉头。乔治的助手碧姬这次把工作做得很完美,我连饭店都不用回就找出那个人的身份,音乐会结束之后,在我的化妆间里,我把那张揉皱的第一排观众的座位表拿出来,找到预定的8A座位的名字,亚森·德·贾布马坡提。我很快就发现他的名字不在拉罗歇尔的电话簿上,所以应该住在饭店里,也许就在城区中心。乔治小心翼翼地敲了门,我求他让我静一静,叫他先去睡,保证明天再跟他谈这一切。打了三通电话以后,确认中选者的饭店地址和房号,离我的饭店并不远,然后在乔治留给我的车子上埋伏着。我运气不错,比他还早到,看到他走向饭店大厅,跟门房说话,拿了钥匙又出门了。他进了离港口不远的一家餐厅,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书,开始看菜单,我违反了至今保我无虞的最基本安全守则,自信满满地走进餐厅,在那个人旁边桌坐下,杀人的渴望盖过一切,无法摆脱,我整个心思都放在为这个计划外的受害人编一个临时剧本上。
他没过多久就从菜单里抬起头来,用眼角瞄了几眼确定我并不在等人之后,便决定过来跟我搭话。我则假装专注看着菜单,当他叫我的时候我装出惊讶的样子。
“晚安,抱歉……您是拉兹洛·杜马吧?”
“我是,晚安。”
“我不想打扰您,只是想说我听了您的音乐会,恭喜您。您的《键盘组曲》演绎得很出色,我自己对这些作品特别偏爱,虽然只是业余的,但是我对乐谱滚瓜烂熟……”
他迟疑了一下。
“不好意思……您在等朋友吗?”
“没有,我回饭店前要先吃个饭,我们艺术家也有这个需要。”
“那么,您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用餐呢?我也是一个人,到这里来出差。”
“嗯,有何不可。我很乐意。”
“请您不要动,我把侍者找来。”
“请坐,请问尊姓大名?”
“德·贾布马坡提,我叫亚森,请多指教。”
他递来一张名片。
“啊,您在银行工作,我在金融界也有几个朋友,您是来这里工作?所以您是偶然来听音乐会的……对于巴黎人来说,还真是少见。”
“说实在的,这也不完全是凑巧。出差这事很早以前就确定了,我故意安排今天到这里来,毕竟能听到您的演奏、亲眼看到您,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好运!”
“谢谢……嗯,吃什么好呢?”
“让我来做东吧,您喜欢海鲜吗?”
“爱极了,但是我不能接受……”
“拜托让我请客,这是我的荣幸,我建议我们可以点个两人份的皇家海鲜盘……再来一瓶宝利白酒。”
“嗯……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看起来真的很开心,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在一个几乎无人的餐厅里聊着音乐、生蚝和交易大厅,当他买了单之后,我谢过他,建议先到港口走走,然后回饭店去喝一杯威士忌,谎称跟他住在同一个饭店。他惊讶之余,为了不让他起疑——因为他对于我这种高阶人物没有被一整团乐迷、经纪人跟记者簇拥着,居然独自晚餐好像很在意——我解释说我对工作人员厌烦了,把一班人甩下后独自用餐,因为我需要好好思考。
“说到这个……大师,您是否允许我最后的放肆?”
“最后的?”
“我不想冒犯您,但是在《第二号键盘组曲》的慢板乐章里,您的左手好像换了两三个音,几乎无法听出来……您知道,因为我对这首曲子太熟了,而且我又坐在第一排……所以吓了一跳。”
“亲爱的亚森,这下换您吓我一跳了。来吧,我的车在那里,我们先去旧港,我再带您回来。”
“真是太神奇了,我要是跟人说拉兹洛·杜马用他的车子送我……不过您刚刚说的,我被您吓了一跳,也吓了您一跳……是怎么回事?您把那些音转换掉了吧?到底是我的耳朵有问题,还是您的恶作剧?我无法相信这在您的控制之外……”
“被您说中了,您真是个可怕的听众啊。进来吧。”
他坐进礼车副驾驶座,开着车,我突然建议去看看旧港入口处那两座夜间照明的塔。
“这段时间刚好让我来为您解释那个我的确做了点改动的持续低音,我被您识破了。”
我的提议好像让他非常兴奋,停车后,我们沿着码头边缘朝圣尼古拉斯塔走去,船从海上抵达时,这个塔会标示港口的右边入口。我开始尽我所能详细解释,他则专心倾听,当我说到我有意的小小失误游戏时,他简直满溢同情心,在这个季节里,气温还是很宜人,下着细雨。
“您是说这不是第一次?”
“完全正确,这个游戏我已经玩了10年。”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样对我有益,我借此避开命运的摆布,准备所有的失误,就不会在不自主的情况下犯错,可以专注在最重要的地方了……而他们的牺牲挽救一切,我因此而进步,托他们之福,就是这么简单。”
他看起来不太自在,“我不懂,什么牺牲?什么救赎?您在说谁,又指什么?”
“那些人,那些躲过陷阱,看出失误的人。”
“像……像我?”
“没错,就是这样,亲爱的亚森。您的角色至为重要,因为有他们,因为有您,我才能有今天的成就。”
“但是……您也跟他们说了吗?”
“没有,您是第一个。”
“那怎么——”
“那就靠您了,亚森,我可以信任您的,不是吗?”
“可以,当然可以!我会跟个死人一样闭上嘴巴的……不过,为什么您会说到牺牲呢?”
“看,圣尼古拉斯塔。我们到了,很美吧?”
“拉兹洛,请告诉我,刚刚您不是凑巧走进那家餐厅的吧?”
“凑巧是不存在的,亚森,您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不……我还是不懂……”
“勇敢一点吧,像您这样聪明的人一定正在理解——眼前的人是个危险的连环杀人魔。我跟您解释了牺牲的意义,是要您可以在无情的个人损失之中得到一点安慰,这个结局现在已经接近。”
“拉兹洛,以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而言,您的幽默感真是特别……您在恫吓我,来吧,我们该走了,去喝那杯威士忌吧!”
“等等,您不愿意理解?听好了,10年以来,我一直在杀那些胆敢抓到我犯下的音乐错误的人,您是第52个,而且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不过却是第一个了解这个天才钢琴家故事的人。他充满创意的演奏,成功地传达给这世上百万人的音乐热情……亚森,要知道,世人总有一天会知晓拉兹洛·杜马的秘密推手,我完全为这些死亡负责,而且引以为傲,为了艺术可以不择手段,亚森,连谋杀都可以允许!”
我用力把他压上我们逐渐靠近的塔墙外围,用大塑料袋卷起来的日本武士刀刺穿他,刀刃毫无困难地从肋骨之间穿入直刺心脏,他连脸上惊愕的表情都还来不及消失就现出痛楚的印记,一丝惊恐闪过眼底,但很快的就在我的臂弯里死去。我把塑料袋展开,套住他的上半身,借此把刀子抽出来,这样从伤口里大量流出来的血才不会沾到我。我将他放倒在地,全身放松,直起身来走几步路,面对着大海吐气。我没采取什么特别措施,直接把他拖到码头边,拿出皮夹跟手机,然后把他丢到分隔两座塔的海水怀抱中。黑暗里,我看着尸体往下掉,沉入水里,又浮上来,最后随着海潮而走——不知道会持续多少时间?潮水似乎想把他带离港湾,雨丝帮我洗去所有痕迹,我平静地走回车子,然后带着做完作业的安宁回去入睡。
如同预期的,第二天在南特的那场音乐会,以及接下来布列斯特那场都非常成功。乔治完全摸不着头脑,虽然高兴,却也有点被我这次巡回演出的大起大落惊吓到了,我们在星期天搭火车回家,我在接近乐观的心情当中,跟罗琳还有亚瑟一起用了可以称为家庭式的晚餐。
接下来几天,我得出一个结论,不能软弱,必须继续杀人,而且越多越好。不能把必须完成的工作延后,以防令人遗憾的情况再度发生。因为跟英国的唱片公司有约,我在星期一中午搭了欧洲之星到伦敦,准备解决瑞秋儿·哈蒙,脑中则紧紧记着下个周末开始,3月15跟16日,美国乐评约瑟夫·阿特曼也将到巴黎来听郎朗的音乐会,也得把他解决掉。我知道我冒的险越来越多,而且像是逃往未知的前方,但是我有选择吗?掉落到艺术的地狱、失势、结束演奏生涯、旁人的眼光跟精神病院、自杀……以及冒着被警方抓到的危险两相比较,某种宿命感把我毫不犹豫地推向前者。如果被逮捕了,那就表示我命中注定如此,表示向世人公开我天才秘密的时机到来。不过我很确定不会被捕,我不相信警方有那么聪明,能把这些年来各种不同的谋杀串连起来,不同国家、不同社会地位……也许最近几桩谋杀会引起某个自作聪明家伙的好奇,但是不可能追查到我身上!我很讶异勒瓦尔的死只在报上登了篇小小的短文,完全没有细节,更不用说那个场景安排跟任何可能的线索了……至于德夏奈,我只在《费加洛报》上看到一则讣闻,看来没人对这些默默无名之辈感兴趣。
当我在星期一下午3点半到达圣潘可拉斯车站时,计划已经拟妥,我要扮演大众情人勾引这个大提琴家。她在英国广播公司跟一个著名的男中音一起主持一个古典音乐节目,我打算5点左右跟她在摄影棚出口“巧遇”,8点她会到巴比肯音乐厅参加伦敦交响乐团的音乐会演出,担任乐团中的第一大提琴手。我打赌她没时间回家,但是会有几分钟跟我去喝杯酒,或者一起走去参加可能会有的最后排练。一切都得看我怎么接近她,我们上次的见面虽然相当暗潮汹涌,但那种强烈感性的印记没能逃过我的眼睛,我得迅速而谨慎,如果她有同伴的话就不要马上上前攀谈,不要让她打电话;无论是谁,如果有人显然认出我来,就立刻改变策略,找出合适的方法甩掉她。为了避免在北站过金属检验器时被查问,我没把武士刀跟钢琴琴弦带来,不过带了我最爱的毒药:一瓶士的宁,以前我曾经用过很多次;还有一个我想当作礼物的武器,上个世纪由一个祖先带回来的,大溪地木头制,名符其实的“暴头玩具”:一支非常漂亮的大头槌。它的握杆光滑粗壮,圆锥形的另一头又大又重,是件很可怕的武器,也非常醒目,我把它装在行李箱里,用毛衣包裹着,以备不时之需。
我搭出租车到马里波恩附近,到离车站不远的饭店把东西放下来后,在大街上找了家咖啡厅坐下来,观察着英国广播公司大楼的附近。4点45分,开始有人潮来来往往,要从人群里认出她来可真不容易,不过约30分钟后我看到她和一个年轻一点的女人一起出来,对方在下个路口就跟她分手了。我离开咖啡厅,把行李像条狗一样拖在身后,追上她,然后装成很忙碌地越过她穿越马路,命运对我微笑了,她先跟我搭话。“拉兹洛?我的天!”
“啊,瑞秋儿……真巧,世界真小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在英国广播公司!我刚才从那栋楼前经过,你的节目还好吗?”
“嗯,谢谢。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这几天有表演吗?”
“没有,我才刚刚结束在法国的巡回演出,我是来见……嗯……另一家唱片公司的。”
“所以要保密?”
“呃,也可以这么说,我的经纪人会来跟我会合。”
“真可惜,我们本来可以好好聊聊。不好意思,今晚我跟乐团有个音乐会,不能和你一起用晚餐。我真想跟你讨论一下再来个二重奏的可能性,我很喜欢11月时的合奏。”
“我也是……况且观众也很喜欢,乔治是这样跟我说的。”
“乔治?”
“我的经纪人。”
“啊,对!没错,那次媒体的反应很热烈,我想我们应该继续……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没有利用你的名气的意思,我很清楚你这种级别的艺术家,不见得有时间浪费在跟我这种二流的大提琴手的合奏上,不过……真的很值得再试试看的。”
“听着,瑞秋儿,有何不可呢?上次我也得到很多乐趣,你想到什么曲目?”
她看起来对再度跟我合奏这件事明显地过度兴奋,带着这类胸部丰满的女子不可思议的狂妄(如同布瑞尔的唱法),她转过身来面对我,倾身向前,开始提出一连串曲目。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眼光则飘向她的胸部,往平时不会允许的深度看去。
“你想去喝一杯吗?”我提议。
“有何不可?我还有半个小时,或者……何不到摄政公园走走?离这里很近,天气又那么好……”
“那就走吧。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今晚要演奏的曲目是?”
她选择了自己的死亡方式,如果到酒吧的话,我会把30毫克士的宁放到她的茶或啤酒里,但是她选择了公园,那就得让大头槌出场了。
我们不自觉地就开始爱抚彼此,也不知道是谁演得比较多,我装作被她的魅力迷惑住了,她则像鸽子般发出咕咕的声音,看起来真的很沉醉、很受我吸引的样子。我一度自问这是不是她让我放下防备的战术,打算把角色倒转,一声不响地把我谋杀掉,也许在内心深处她也恨我?我实在搞糊涂了。在3月的阳光下走着,背景是公园乌鸦的叫声,靠近林荫小道的时候,我把手放到手提包里大头槌的把手上让自己安心,根本听不到瑞秋儿在说什么,内心的奏鸣曲凌驾一切,主导我的行动,引我往避无可避的结局而去。在小径转弯处,她正往一个单独的椅子走去,我检视四周确认没有别人,然后把大头槌拿出来,抡着臂膀用力往她的头上直直敲下去,她的头壳发出像是拿铁钟敲打椰子时的破裂声。她慢慢地、无声地倒在椅子脚下,身体转过来,最后一次向我展现她的脖子跟内衣,我把手放在她雪白的脖子上探测脉搏,什么也没有,不过音乐家的眼睛仍然是张开的,好像吃了一惊。我把她留在原地,继续散步,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我的心情矛盾,但内在的音乐鼓舞着我,以一串庄重华丽的琶音为我的所作所为喝采。
我回到饭店,点了晚餐,然后早早上床。第二天礼貌性拜访了唱片公司本部以后,上了火车回到巴黎,在这圣诞节的前夕,我像个孩子一样焦躁狂热,还有很多事待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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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四十四章 罗琳
3月13星期四,中午,教职员办公室。
我把出门时拉兹洛叫我买的报纸拿出来,读起瑞秋儿·哈蒙在伦敦被杀的新闻,就是秋天时跟他合奏过的那个大提琴家,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法国女人。她去年演奏舒伯特的《六弦琴奏鸣曲》把我感动得哭了,她不认识我,不过她跟拉兹洛曾经如此接近,她的死似乎给了拉兹洛很大的打击,无可避免的某种认知冲击着我,把我搞得神经紧张。报道里提到的英国媒体说,这个案子可能是好几年以来一连串音乐界谋杀案件中的一件,法国警方正与国际刑警组织合作秘密调查,由于一个英国警探泄露口风,结果整件案子被媒体报道出来,警方对这件事非常恼火。拉兹洛向我坦言,警方跟他和乔治都联络过了,另外还有为数可观的很多演奏家、指挥跟乐评也都得到消息,要他们小心,出现了一个显然以音乐界为目标的连环杀人犯。这个犯人自己也有可能就是音乐界中人,他们被告知一些基本的安全措施,以保护自己跟家人,还有一部免费电话……近期内警方应该也会联络我……真是太好了!我连三明治都难以下咽,在这个教师们互相寒暄的大厅里,我朝四周看,避开音乐老师的眼光,想着这一个多月以来我的生活真的万事不顺……拉兹洛不在,爱情不再,现在好了,连他的生命都有危险……我能拿这些信息做什么呢?闭嘴吗?还是反抗呢?在口袋里放把小刀,骑着单车护送他去音乐会?我要疯了……我想我大概需要换口气。复活节周末的埃特尔塔假期万岁!我们三人会重新聚在一起,什么事也不做,只散散步……还有两个星期!还好我的工作够多,总算能让我从痛苦的问题中转移一下注意力。我是不是错了?他还爱我吗?这些扰人的问题针扎似的困扰着我,但是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勇气,更没有精力去回答。我用作业驽钝神智,晚上试着睡觉,尽量不要让这段空白影响到课堂和学生。
有时我觉得好像又再度经历跟杰瑞米分手的前兆,危机之前的那段空白。在那段空白里,我们明白不论做了多少努力,即使仍然有心,即使爱情依然存在,所有一切的一切却仍然太晚。我真怕再经历一次,感觉那个时刻已经不远了,因为这样我才特别寄望这3天的假期,让我们重新凝聚在一起。以我们这个故事的长度来看,这一个难过的月份就已经太沉重,足以忘光之前神奇的时光,我怎么可以如此摇摆不定?这段关系不是给我带来多年来最棒的时刻吗?我如此度过这些时日……轻盈、心荡神驰、爱恋、幸福!我怎么能把这些一笔勾销呢?
这个星期我很少出门,星期二骑单车到圣克鲁,星期五到姐姐家晚餐,只有我们两姐妹,因为杰罗姆出差,马丁则在艾克斯有个周末的大师钢琴课程。跟姐姐聊过之后,我发现亚瑟一定跟他表哥提过拉兹洛最近奇怪的举止,还有一个令人不可置信的录音什么的传到苏菲耳里,我决定要向亚瑟问清楚,他的确有可能会用录音机录下什么谈话!我也听到一些奇怪的细节,什么拉兹洛一个人在房间里大叫,跟《哈利·波特》里面的什么食死徒一样,片片段段掺在苏菲的谈话里,我有点摸不着边,我下定决心等我的小男孩从布列塔尼回来以后一定要跟他谈谈。而今天已经星期四了,我还是没跟他谈,这次晚餐让我察觉,亚瑟对于他刚刚接受的人的巨大转变可能受到多大的冲击,这又是一个待解的结,今晚我就得跟拉兹洛提,商量好要怎么跟亚瑟讲这件事,我想应该会在诺曼底那个周末跟他说吧。
亚瑟是星期天回来的,他精神很好,满嘴螃蟹、猪、弓箭跟魔法,现在满心都被吸引,进度比我超前多了,这次让他去度假真的对他很有益处,我也需要相同的疗程……
第四十五章 拉兹洛
3月13日星期四,夜。
我累惨了,星期一跟星期二的伦敦之行,然后是昨天早上《卫报》网站上的这篇文章,提到“摄政公园谋杀案”——他们如此命名,也提到一个苏格兰场的警探表示他的部门将跟国际刑警组织合作,特别是法国警方正在调查一些类似的案子,认为“有可能是一个在交响音乐界作案的连环杀人犯所为”。我的背脊好像感到一阵寒风,吞了口口水,那时罗琳在我身后,仍然躺在床上,她伸了伸懒腰。
“太可怕了!”我说。
“什么?早上起床吗?”
“不是,瑞秋儿·哈蒙,你知道的,那个大提琴家……”
“嗯,怎样?”
“她被杀害了……”
“什么?太夸张了!”
她裸体起来,站在我肩后读着屏幕。
“这太不可思议了……你昨天还在伦敦呢!”
“今早我会去见乔治,看能不能多知道一点细节。古典音乐的连环杀手……一定会天下大乱,希望他不会对我有兴趣……”
罗琳没说话,她太震惊了,其实我也是,不过我尽量不要表现得太过火。我的个性比较倾向反应平淡,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我得避免表现得太夸张,即使看起来会有点冷淡也无妨。
当天晚一点我出门往奥斯曼大道去的时候,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激动,混合着恐惧跟兴奋,让我的手发抖,也让我产生继续行动的欲望。星期二下午的练习非常精彩,我好像重新充满了电一样……最近的几桩谋杀和结束得漂亮的巡回演出……我的创造力自由奔驰,欲望焚烧,想要马上公开演出、录音。我想要存在。当然我会跟乔治提,让他为我安排一个足以让媒体骚动的大型表演,我会继续练琴,杀人,练琴,杀人……直到抵达完美巅峰。我觉得我可以让观众如痴如醉,有办法让肖邦的《波兰舞曲》热卖到百万张,我已经没有极限。这个案件的初步调查,那些混淆的线索早晚会让警探找到我这条线上,整件事像强力催化剂一样,我得加快脚步,在一切公之于世前杀更多人,做更多演出,也许还会有几年的时间,我会加倍小心。自从纽约之后,我生病的精神状态的确让我降低了警戒,勒瓦尔、德夏奈、贾布马坡提和哈蒙这几桩谋杀没有跟以前一样的精心安排,不过我是不是也该承认,对这些人的谋杀,给了我最大最特别的……乐趣?我可能被捕……不过是为了伟大的理想。以前的谋杀是一种长时间的精神疗程,像是那种需要间隔固定时间服用的药丸,又像是糖尿病患者注射的胰岛素,而这些新的谋杀则像是外科手术,是种极端疗法,所以也比较不顾及细节,毕竟事关生死与艺术,伟大的艺术。
当我到达乔治的办公室时,整个人处于一种恍惚状态,我努力自我控制,听着他对我叙述从一些业界的客户跟朋友那里得到的初步反应,以及每个人尝试想出来的理论。
“据我所知,伦敦的那个警察真是犯了个大错,听说也被上级狠狠训过了。法国警方一点也不希望这件案子外泄,他们更希望能暗中调查,不过你知道吗?听说他们现在已经开始把一些好几年前的案子连在一起,有些音乐家已经去做过笔录了,我本来不知道……但比如加斯帕德·麦切克,还有里昂国家交响乐团的团长维吉妮·普雅斯都跟我说,最近有警探针对阿尔封斯·勒瓦尔的事向他们问话,还说有好几个常跑欧洲各大音乐厅的、知识渊博的乐迷都死了,他们正在尝试解开这个谜题。依我看这真是一团大混乱,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会把这事搞得很大,让大家提防些,也征求证人。巴黎国家交响乐团今天下午练习以后已经预约去听证了,你能想象吗?”
“勒瓦尔?我不知道他是被杀的。”
“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他死了,不过……好像跟其他受害人扯上关联,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关联,总之可怜的瑞秋儿——我想到你几个月前才跟她合奏过——她的头被敲破了,愿主让她安息,可怜的女孩……”
电话响起,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好一会儿,不过乔治夸张的手势把我从冥想里拉出来。“他们要见你,你今天下午有空吗?”
“谁?谁要见我?”
“警方,不会耽搁太久,他们要见我旗下所有的艺术家,是保护措施,我得给大家打电话,等一下(他重新跟警察对话)好……请稍等,我记下来。到总局去吗?我没问题,我会通知其他人……谢泼德警探,或德迪厄警探,我知道了,谢谢,再见。”
“你如果有空的话,今天下午2点到5点间就到警察总局去,找——”
“谢泼德警探。”
“或德迪厄警探。”
“很好,我会去,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要不要先去吃个饭?”
“我很乐意,不过先告诉我,你觉得这次的巡回演出怎么样?”
“听着,我在波尔多跟拉罗歇尔搞砸了,我自己也很清楚,不过我想已经找回缺乏的东西,最后结束得挺好的,不是吗?”
“拉兹洛你也知道,结束那场真是……精彩绝伦。我觉得你已经恢复到以前的最佳状态,像是2005年在罗马,或者去年在布拉格的水准,不过你真的吓死我了……这些都结束了吗?”
“嗯,一切都结束了,我现在好得多,状况极佳,还有多余的精力可以出售。我想演出,我知道你在夏天前没安排什么演出。”
“这是为了让你休息。三个星期后你还有普莱耶音乐厅,5月初还有柏林音乐厅。”
“每次只有一两晚。”
“6月底在澳洲有巡回演出。”
“乔治,我想要更多演出,比这多得多,到处都去,我要改变规模,要变得更有名,录制唱片,我还想尝试《哥德堡变奏曲》……”
“你这个等级不行。没有像你排行这么高的音乐家会在古尔德之后冒这种险——”
“那我就是那个例外!5年后人们就会忘了古尔德版本的变奏曲了,未来只有我的版本。”
“呃……我们去吃饭吧?”
“我还想要……我还不知道在哪里,但是我们得举办大型演奏会,在一个比所有音乐厅都大的地方,足球场、海上平台……绝无仅有的大场面。”
“拉兹洛,听我说,我得考虑考虑,有何不可呢?到现在为止你对这类提议通常有敌意,不过——”
“我会是让古典音乐普及的人,即使是马尼拉贫民窟的人,我都要让他们爱上钢琴,我再也不想只为少数幸运儿演奏,我们必须看得更大更广,你懂吗?乔治,改变规模!”
“好、好,拉兹洛,你冷静一点……你确定一切都好吗?”
“非常好!你是我的经纪人不是吗?你应该要高兴的!高兴!”
“我很高兴啊,拉兹洛,不过你这样不能让我安心,刚好相反。来吧,透透气,你会觉得舒服一点。”
“我……对不起,我有点兴奋过头了,那是因为我有太多计划,怕没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我的职业生涯……”
“你在跟我说什么鬼话啊?”
“我领悟到自己前进得不够快,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看看阿劳……他在成熟时期每年举办100多场演奏会,再看看年轻一辈!有的人一年150多场。而我呢?你能跟我说这10年来平均一年有几场吗?”
“40、50,也许多一点……拉兹洛,重要的不是数目,而且那也是尊重你的意愿。”
“没错,但我变了。你想一年40场音乐会,我怎么可能在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痕迹?乔治,我的朋友,就交给你了,别摆这张脸,你会赚进大量财富的!”
我们一起去吃饭,我知道刚刚对他有点粗暴,也没办法向他解释今天早上是哪根筋不对了才这样对他,我真的只是没办法控制自己。一个从我黑暗灵魂中幻化出来的拉兹洛第二,取代了原先那个,我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同时是这场绑架的牺牲者与旁观者,不过是自愿的。午餐时我总算能控制住自己,我们就未来几个月的安排好好讨论了一下。
下午我们一起到法务警察办公室,警探分开接待我们。我由谢泼德接待,他先为我简述这个案件,并为了让我亲自到场这件事致歉,谢过我之后,再跟我解释他们对于在法国专业音乐人士当中发生类似的案件非常担忧。
“首先,我自己也是个小小的乐迷,对于音乐的知识也足够了解您在说什么,所以如果想跟我讲音乐的话,请不要自我设限。凶手,我们认为是个高个子男人,体能非常好——不过他好像改变目标了。先前几年我们已经注意到12件案件,受害者都是业余人士,最近开始变成职业人士,演奏家、乐评、收藏家,这个转变让我们一方面为您与您的同业的安危担心,另一方面也帮助我们能更精确缩小搜寻范围。我会对您提出我们准备的问卷上的问题,同样的问卷可能会让上百位在法国的音乐家回答。”
“请问吧。”
“谢谢,杜马先生,请问您有没有敌人?”
“据我所知,都没有什么严重性……在我的职业里,一向都有一部分人的成功与失败引起的嫉妒,我会说……我在观众间比在同行间受欢迎。”
“您在周遭的人里有没有发现什么令人起疑的举动?”
“没有。”
“您认识瑞秋儿·哈蒙吗?”
“认识,我跟她合奏过。”
“阿尔封斯·勒瓦尔呢?”
“不认识本人,只是从媒体上认识。”
“保罗·德夏奈呢?”
“不认识。”
“皮埃里克·莫阿?克里斯托瓦尔·梅内?弗朗瓦索·吕塞?”
“不认识。”
“那安妮—加勒·德拉克?尚—保罗·乌埃?格雷戈里·维维恩呢?”
“不认识,我真的——”
“等一下,我还有3个名字:拉尔夫·毕罗特、贡特朗·德·拜和弗雷德里克·杜克洛。”
“很抱歉,我真的都不认识,没能帮上忙……”
“杜马先生,您有没有家人?”
“我跟女友以及她的儿子住在一起。”
“很好,他们近期也许会有个警方的例行拜访。您从事什么危险的运动吗?”
“没有……在公众之前表演算吗?”
“您有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信息,在某些方面也许可以帮助这个案子的调查?”
“恐怕没有。”
“请问您可以填这个表格,让我们知道您在这三个星期大致的行程吗?方便时再给我们就可以了,我们会把资料输入电脑进行分析。”
“好,我会试着回想……”
“杜马先生,我得警告您您有被攻击的危险,我们猜测凶手可能是个钢琴家,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有一部分人受到攻击的可能性会比较大,您也包括在内,我就不跟您说调查的细节了。不过,若您有任何疑虑,或者有人想要接近您跟您的家人的话,请不要犹豫,打电话给我。谢谢。”
“好的,再见。”
我不再多说什么就离开了,有点被搜捕的规模吓到,我留下了那么多交叉的线索吗?连续两次用钢琴琴弦的确不怎么明智,他们一定调查了刚刚警探提到的那些受害者在被杀之前几个星期参加的音乐会,也查了他们会的乐器,跟其他让他们有交集的信息。谢泼德提到的12个名字里只有10个是我的受害者,我不认识莫阿和德拉克。至于其他的人,我可以凭记忆跟警探细说我是怎么杀死他们的,为了什么理由、确切的日期、时间跟其他一大堆细节。我觉得警方可以在我的54起谋杀里找到10个已经相当了不起,不过也值得警惕,他们是不是已经起疑了?我的行程表恐怕会让他们更疑心。我决定等待时机,也许我是他们名单上的不知道第几个名字,他们对每个人都问了相同的问题,这阵子我还是暂时什么都不写了。
接下来两个星期,等着调查的进展,我得找事情做做,准备月底的音乐会。3月28、29在普莱耶音乐厅演奏奥利维尔·梅西安的《二十圣婴默想》,这是个结构繁复的大部头作品,是真正的挑战。两个小时以上的演奏,180页的乐谱,即使多年前我曾经研究过,可以说是非常熟悉,但是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公开演奏过,对于这部作品,我在最细微的音色里都有相当精准的音乐影像想要传达、想要更新。我得致力于工作,像个苦力一样练琴,每天数小时,让我的手指熟悉麻烦的段落,在健身房里锻练体力、跑步、多喝水、多冥想、每天上床前要坐禅一小时……我得表现最完美的自己,为这个试炼保持自己的精力,我正在一条绷紧的弦上——警方窥伺着,精神病着,而名声仍然摇摆着——只有一条路可走,毫无选择,我得继续杀人。为了存在而杀,为了给音乐以生命而杀,为了拯救世界也拯救我自己而杀,没有谋杀就没有救赎。谁是下一个呢?星期六在巴黎杀约瑟夫·阿特曼,当然是在音乐会之前,我可不会让他有机会朝着演奏李斯特《钢琴协奏曲》的亲爱的郎朗,呕出他温热恶心的文章;至于共和国总统……除非情况允许,或者另一个“我”施加的压力变得无法忍受,不然延后是比较聪明的选择。不管是谁,只要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不管用什么方法,我知道若非如此的话,就是我要买单……我走路回家,沿着塞纳河岸行走,思考着需要采取的预防措施,以及让罗琳与亚瑟身处这些混乱之外的最佳方式。我们复活节的假期来得正好,刚好可以把世界的愤怒与张扬隔绝开来,让我们重新聚在一起,我们的爱情故事,以及附带的我和小男孩的友谊都好像已经离我很遥远,无法重新开始了似的。我筛选过的记忆里已经没有幸福时刻的痕迹,只剩下深刻的无聊,以及连带的难以置信的害处……这个想法曾在梦里出现,就在前天,当我独自在伦敦过夜的时候。如果我没有认识罗琳,就永远不会滑下这个危险的坡道,我怎么能被不可能的爱情幻影迷惑到这个地步?我为什么会相信这个爱情?我的音乐敏感度怎么会被假象蒙蔽?就凭那些廉价感情引发的假性圆满、肉体的餍足以及其他欺骗?哽咽地说着救赎的我,看不到真相,几个月来只会在音乐上让我迟钝、麻痹,掩盖我的才华,我真的盲目到这个地步了吗?这一切又为了什么?证明我是有能力爱人的?最悲惨的是,我离开入选者的国度,落入凡人尘世,放下我最珍贵的,去寻找每个人都可以得到的……这段感情让我从命定目标转移,而我也付出代价了,相当惨痛,然而……然而我没办法责怪他们,内心里仍然有一部分的怀念——历史学家会称之为“他心中的人性部分”——对她向我走来的勇气心存感恩。我第一次全心投入她的怀抱,而她也在我失足时试图支持我。我目前仍然想要跟他们继续生活,让生命有机会对我再度献上罗琳,而不失去其他的,埃特尔塔假期会帮助我们的,至少我希望如此。云雾中的一角青天、一道阳光,可以让我们看得更清楚,再度相爱……我已经不知道在写什么了……至少一个月,接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都没有碰她……她一定也很痛苦……而这一切对我都无关紧要……我对自己的无所谓也毫无感觉……找回宁静,我的宁静,我的音乐,我的奏鸣曲,跟另一个拉兹洛……他……跟我……终于!
回到家的时候刚好碰到亚瑟,他只用黑暗的眼神扫了我一眼,就上楼回他房间去,连一句招呼都没有。罗琳在厨房里,向我宣布她明天晚上跟一个警探有约,她看起来很暗淡、封闭,我问她理由的时候,她只简单回答:“我累了,心情有点乱,没什么大问题。期待下星期。”
我们在冰冷的气氛中用晚餐,早上的兴奋无影无踪,我再也不想到世界各地演奏,只想躺下,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奏鸣曲在我耳中响起,好像有人在隔壁房间演奏一样,生命中第一遭,我无法忍受这个声音。我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受不了了,在深夜里裸体下楼到地下室,去弹了一个小时的大键琴,直到筋疲力尽。为了让那些声音停止,我弹了一大部分库普兰的作品,到第18组曲《滴答振动》才停下来,感到稍稍平静了,然后才回房躺回假装睡着的罗琳的被窝里。
她会不会知情?是不是查了我的电脑?有可能猜到我的秘密吗?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警探们会不会在她仍然爱着我的心中引起怀疑?如果她知情的话,会怎么反应呢?亚瑟又会怎么反应?我必须知道。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沉入梦乡。
星期四一日无事,我一整天都在家里练琴,罗琳交代我到学校去接亚瑟,我就在这时遇到谢泼德警探,他正来我家找罗琳,我颤抖着跟他打招呼。这一定是个陷阱。我绝对不要回家,只要跟亚瑟一起离开。谢泼德笑着跟我打招呼。“您填了那张表格了吗?”
他白痴的笑容让我镇定下来,他们还没查得那么远,只是慢慢做着调查,绝对不可以失去冷静,把表格交还他,不要隐瞒伦敦之行,那只是个巧合……我冷静下来,到了学校跟亚瑟讲了话,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跟在我后面。我问他要不要吃巧克力面包,回家后要不要合奏乐器或玩一盘黑白棋,都没有回应。其实我自己也没什么心情,我的样子一定很假,因为小男孩连头都不转,回到家的时候我在想,我连自己是不是真的问了他都不确定,也许只是我的想象。警探已经走了,罗琳充满担忧地望着我,我避开她的眼光回去练习《二十圣婴默想》《圣父》《启明星》《圣母》《时间》……快8点时,她走进练习室,回身将门关上,态度严肃地向我走来。
我停下来。
她看着我。
她要开口了。
她知道。
我凝定不动。
“吾爱,来吃饭吧?”
她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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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四十六章 罗琳
3月15日星期六。
星期四晚上来拜访的警探,告诉我警方试着建立一幅凶手的心理肖像,并且找出犯罪的动机。拉兹洛跟其他几个知名音乐家似乎在整个案件调查的中心,因为他们可能是连结着一部分受害者的共同点,比如,警方担心凶手会执意将跟其中一个或好几个音乐家有关的人全部杀死,里昂的乐评勒瓦尔、住在我们这一区蒙莫朗西别墅的收藏家德夏奈还有其他人,让警方想象出一个缩小范围的方法。
“您是拉兹洛·杜马的女伴,有小心一点的必要,一有任何奇怪的事件请马上通知我们。杜马先生不是您儿子的父亲吧?”
“对,不是。”
“我觉得您的儿子应该没有任何危险,到目前为止我们确认的受害者里并没有小孩,不过,这段时间还是避免让他一个人独处。”
“不会的,他才8岁……这个案子真是疯狂,让整个巴黎音乐界都沸腾了。拉兹洛的经纪人乔治跟我说,现在大家唯一的话题就是这个案子。”
“女士,实际情况比您想象的更可怕,还有其他案子慢慢浮上来,这整个事件,可能比当初开始调查时想象的范围要大得多。谢谢您,这是我的名片。”
这几天拉兹洛好像好得多了,也许是因为周末的假期当前,昨天他建议我把大提琴带去,我们可以一起合奏。有时我有个感觉,他好像在躲我,有时又觉得他想跟我重新来过,不过大部分的时间他看起来都心不在焉,完全沉浸在他的音乐里,他的灵感、他的魔鬼……房子里弥漫着一种有毒的气氛,无论用什么代价都必须迅速清除。日复一日,我看着亚瑟受毒害,他不停地要求到苏菲姨妈家去玩,有机会的话绝不错过同学的邀请。
今天早上拉兹洛不在,这一整个星期他都花在钢琴上,准备《二十圣婴默想》,梅西安似乎是他私心特别喜爱的作曲家,他不止一次跟我说梅西安对钢琴的贡献可以说自德彪西之后无人能比。他对这个音乐会很雀跃,看得出来他想证明纽约事件已经完全结束。上次巡回演出时他还在复原期,而这场在普莱耶音乐厅的马拉松式演奏会,他押下了自己的演奏生涯,但是我怎么乐观得起来?怎样才能对他有信心呢?我当然不敢跟他说我极度担心他的情况会越来越糟,万一到了演奏会时他无法找回失去的平衡,再度失败可能会让他更暴躁易怒,比现在更迷失、更无助。而我,跟他坐在这只乱了航向的竹筏上,要怎么做才能帮助他?我不停地回到同样的念头,我的无能日夜折磨着我。
我要透透气……
第四十七章 亚瑟
3月20日星期四,放学后。
这个周末我们就会出发去诺曼底,下午我已经跟小榛说过,它看起来也听懂了,最近我跟它说了那么多话,搞不好它正在学说话呢!
最大的新闻,就是我已经看完,这集好令人难过,因为最后邓布利多死了,我哭得可惨了。我实在忍不住,等我们到了拉兹洛海边的房子后,我就要开始读第七集!这是最后一本了……我没法想象这个故事就快要结束,这是不可能的!
无论如何,我准备了一个一头有塑料绳子,可以束起来的布袋子,然后把七本书全放进去,我全部都要带去,我不要跟它们分开,这样如果我想找任何时候的任何情节都很容易。妈妈看到我的袋子的时候大笑起来,说这个袋子一定不止5公斤!我试着拿它在头上转圈子,像个疯子一样大吼大叫……在房子里笑着跑来跑去,用我的武器攻击沙发上的坐垫,连拉兹洛都被我逗笑了。我在走廊尽头撞到他的肚子,他一边笑一边把我举起来。我还是有点戒心,那当然,他是个食死徒,而且马丁跟我说他想了想我对他说的话,他也觉得这一切太诡异了。拉兹洛继续笑着让我转圈圈,他看起来对我们一起去度假这件事很高兴,而且我也很喜欢他的车子。他的车子很大,非常光滑,是海蓝色的,里面是皮椅,非常舒服,上次小榛在椅子上乱抓,让妈妈很不高兴。
最近发生了一些我不了解的事,他们两个都很激动,一直走来走去,打电话、往窗外看、互相凝视,还故意走出厨房去讲话不让我听到……这情形至少已经持续10天了,妈妈不肯跟我说为什么。我想他们大概在害怕什么事或者什么人,妈妈再也不肯让我一个人出门,即使只是到院子里去,或是去买根棍子面包,然后就是昨天早上我在厨房桌上看到的那份打开的报纸,说着一个美国先生在上星期拜访巴黎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我把前面一段抄到我的笔记本上,因为上面提到拉兹洛。
警方正在调查著名乐评人约瑟夫·阿特曼的失踪事件。这个美国乐评钢琴家出身,年龄50左右,路经巴黎,本来预定星期六晚上8点参加中国钢琴家郎朗在普莱耶音乐厅的音乐会,但出乎他巴黎同行、也是当晚的同行者皮埃尔一艾伯特·杜瓦尔的意料,阿特曼并没有现身。他最后一次的目击证词是几个小时前在科斯特饭店,登记入住后跟杜瓦尔先生通了电话,确认当晚的约会,并且约定在独奏会后一起晚餐,之后就失去消息,第二天晚上也没有登上飞机。这个失踪案让本来便紧绷的古典音乐界更为紧张,可能是一个已经犯下10多件谋杀案的连环杀人狂所为,所有受害者都或多或少跟钢琴有关,也许是职业关系,或只是爱乐者。里昂乐评人阿尔封斯·勒瓦尔、艺术赞助人保罗·德夏奈、大提琴家瑞秋儿·哈蒙,是这一连串恐怖名单中最有名的几位,也许不幸的约瑟夫·阿特曼也在其中。10位法国钢琴家,其中包括最有名的拉兹洛·杜马,此刻都由警方加强保护,因为犯人似乎绕着这些艺术家周围打转,负责此案的谢泼德警探不愿意发表看法,仅仅表示由于上星期在伦敦发现法国大提琴家的尸体之后,英国警方不慎走露消息,而此事件在媒体引起过于广大的报道。目前已有为数众多的警探投入调查,并与国际刑警组织密切合作,这个案件似乎牵涉到跨国犯罪,恐怕比法国警方初步估计的受害人数更多。消息指出罗马、柏林跟东京都传送……这个事件真是太夸张了,虽然没完全看懂,不过我也不是笨蛋!意思是说也许有人想要伤害我们……我把这个拿给马丁看,他这个星期一个人在家,因为他爸妈到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无人岛去度假,他看起来很惊讶。
“亚瑟你听我说,你还是把你的录音带给罗琳姨妈听比较好,还有你跟我说的事也最好告诉她,也许拉兹洛知道些什么,或者他认识凶手。你不害怕吗?”
“我就跟你说了,他是食死徒啊,是黑魔王的手下!”
“别再讲那些了,我是说真的。如果你不去讲的话,我来说。反正我本来等我爸跟我妈回来就要说了,你答应我,一定要跟你妈说?”
“才不要,那样一定会被处罚。他们会发现地板上的缝,而且会没收我的录音机……”
“亚瑟,这件事很严重,你知道吗?拉兹洛前阵子生病了,也许他自己也在调查,但是什么都没跟警察说。我觉得这个家伙真的越来越可疑,虽然他钢琴弹得跟神一样!你答应我,要不然我就去说,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打电话给罗琳姨妈。”
“不,不要……好吧,我保证会跟她说。”
“要快,今晚就说!”
“好——啦,现在我们可以玩黑白棋了吗?”
“好吧,小痞子。”
“我要黑棋。”
“照老规矩——”
晚上马丁送我回家后,我把藏在小客厅钢琴底下的录音机拿出来,然后很快就跑回房间,不过录音带里只有音乐,我应该猜得到的。晚餐以后我又拿着枕头睡在地上,从缝里偷看,妈妈跟拉兹洛在讲话,但是我听不清楚,然后她到隔壁去看电视,拉兹洛一边在电脑上写东西,一边笑得很白痴,好像在看电影,有点好笑,同时又有点可怕。我虽然知道大人有时也会做些傻事(比如我爸,老是扮鬼脸或是装恶魔),但他们通常是要搞笑或是要吓别人,但是拉兹洛一个人在书房里,也没其他人看他,他还这样耍白痴,一个人发出些怪声音。某些时候我在想他是不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因为他看得到我……这让我害怕起来。他把头向后仰,瞪着天花板的缝跟缝后面我的眼睛,这样看了好久,然后笑得很大声,吓得我尿在裤子上。其实他根本没看到我,后来他又坐直,再后来我就不记得了。第二天早上妈妈走到我房里的时候,看到我睡在地板上,她边笑边把我叫醒。
“天哪,亚瑟!你躺在地板上干什么?你以为自己是小榛吗?”
“哦啊!”我大叫,“妈妈早安!”我亲了她,一边把棉被拖到地板上。
不能让她发现我的秘密!
第四十八章 拉兹洛
3月20日星期四,晚,斯坦威钢琴上。
约瑟夫·阿特曼也许没死。
还没死……
我以接近神秘主义的细心和专注,花了两个礼拜去准备这个谋杀剧本,所有细节都注意到了,以期用最不显眼的方式进行。当然跟我给这个悲哀的家伙特别待遇有关,他是我在卡内基厅失败的见证人,拥有不幸的特权,让他借由毁灭性的文章把这件事宣扬到世上,这个可悲的侏儒值得我特别关注。我再一次打破了多年来遵循的规则——这是最后一次了——自从纽约回来后,这个规则就受到挑战,就是我不攻击音乐界知名的专业人士,而是选择无名小卒。但我也感觉到受害者若不是用一般规则筛选出来的话,我杀人的欲望会更鲜明,更重要的是获得的欢愉也会更强烈,这也许是什么化学反应、肾上腺素或秘密的荷尔蒙……约瑟夫·阿特曼保证是当中的佼佼者,我于是决定把梅西安的音乐会献给他。
计划如下:我在巴黎郊区圣丹尼斯一座改成仓库的废弃的工厂里有一个宽敞的地窖,用来摆家具杂物,仓库的所有者把地下室卖给私人或小公司,我拿来摆一些旧东西,尤其是5架状况不佳的钢琴。其中有些是继承的,有些则是我从蒙特勒伊跳蚤市场或其他地方的旧货商那里买来的,此处有个坡道可以让小货车进入,里头有50平方米左右的6个单位,由防弹门关起来。在接下来要上演的悲剧里,我让其中一架钢琴担任主角,这架琴的特色是已经没有琴弦、没有响板、在琴盖之下也已经没有任何机械装置。那是一台红木制大型埃拉尔钢琴的残骸,长2.5米,1982年款式,应该曾经在音乐厅里服务,大约在1920年时进了我家,当时它被弃置到缺乏整理的乡间别墅里,最后终于响板破裂,寿终正寝。15年前我亲自帮它去骨,也帮它的下半部加强结构,用了一块核桃木板,切成跟骨架同样的形状,放在支柱之下,形成一块又宽又深的置物空间。如此,它保有了原来的外观,加上象牙键盘跟装饰,整体非常美观。
星期五早上我到地窖查看,将车子停在门前,把道具搬下来,自从巡回演出回来之后我几乎每天都去。我花了点时间清点道具,三条毯子、两把可以调整高度的铝制三脚架、一罐工业用木头胶、四米麻花绳、一支红色马克笔、一大卷双面胶、一把手电筒及持久电池、一把美工刀、一个2GU盘的MP3随身听,附带耳机跟可以持续听上200小时的电池、两块沉重的双人床垫、一部轮椅、一套饭店领班制服、一支针筒以及药效迅速的强力安眠药、两副小胡子跟一副山羊胡、一顶白色假发、一顶黑色假发、一顶帽子、太阳眼镜、镜子和化妆用品。
我先把钢琴打开,里头放着旧书和战后年代的杂志报刊,都是祖父小心保存下来的。我把这些东西都清光,用小轮子把钢琴移到地窖里离出口最远的角落,然后用美工刀将毛毯切开,贴着支柱,用双面胶黏在钢琴骨架里的木板上,完成之后把两个三脚架放在钢琴下,调整高度让它们紧紧支撑着木板。我把剩下的道具放在室内一角,放着打开的钢琴离开了地窖。
两个星期前我曾打电话给阿特曼在纽约的办公室,假装成想访问他的记者,得到了他这次来访的详细资料,航班时刻、下榻饭店和大致的行程。
我有两个星期时间可以准备所有事项,我用卡索罗先生的名字在阿特曼下榻的饭店订了同一晚的房间,借口说是我年迈行动不便的父亲要用的,希望跟约好要见面的朋友阿特曼先生是同一个楼层,房间在预约后就以现金在柜台支付。
3月15日星期六。我一大早就从家里出发到圣丹尼斯,到达地窖时把灯全部打开,开始乔装,化妆成一个令人尊敬的老者,结束之后把轮椅放到车上,将侍者的制服、剩下的假胡子、针筒和药物装到一个袋子里,再开车到杜伊勒里,把车子停在卢浮宫停车场。10点15分,美国航空的班机刚刚降落,我算准目标大概花一个小时就会到达。我出了车子,在地下停车场僻静的角落打开轮椅坐上去,我只带着那个袋子,用带着手套的手转动轮椅,利用坡道跟电梯来到地面的里沃利路上,从这里开始花了10分钟左右才到达圣奥诺雷市郊路上的饭店大门。我进了饭店,装成一副很有威严的样子,转着轮椅靠近柜台,膝上摆了一顶宽边德州帽,脸上则架着墨镜。
“先生?”一个柜台人员向我询问。
“贾克·卡索罗,我儿子帮我订了一间房。”
“卡索罗……请您稍等一下。是的,先生,您的房间已经结过账了,我让人陪同您,请问有行李吗?”
“我儿子等一下会把行李带来,请让他直接到我的房间,他跟我一样留着小胡子。”
“请放心,先生。”
“我还要一瓶香槟,两个杯子,送到我的房间。”
“好的,先生。”
饭店的人把我领到套房,我耐心地坐在电视前等着他们把东西送来,侍者推着一台推车,我咕噜一声让他进来,声音不比我假装正在看的白痴电视剧大多少。香槟放在冰桶里,还有两个香槟酒杯,侍者把这些放在我的身边,我给了他20欧元的小费,让他出去时把门关上。他一出去我就把门锁起来,时间是11点5分,到行动之前我还有一整个小时的时间。
我的房间跟阿特曼同一层,只差了两个号码。接近11点30分时,我打电话给他,他一接听我就挂掉。我等了20分钟,穿上侍者的衣服,把装了安眠药的针筒放在口袋里,走到房间外的走廊上,把轮椅推到他的门边,袋子挂在扶手上,然后回房去找香槟跟冰桶,按了门铃,等了一两分钟他才有反应。门开处就是穿着白色浴袍的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矮,不到160厘米,一只手拿着手机,很明显才刚刚挂掉。
“阿特曼先生。”我故意用很重的法文口音叫他的名字。
“嗯,什么事?”他用英语询问。
“这是饭店欢迎您的礼物,我可以进来吗?”
“哎呀,你们搞错了,我没有叫任何东西。”
“呃……是经理给您的礼物。”我用英语解释。
“啊,真好!请进。真是好点子,谢谢。”
我进门,把推车推到靠近书桌的窗边,让房门有时间关上。他手里拿着一张钞票靠近我,我接过钞票,稍稍倾身致谢,这时他突然注意到我的长相,仔细瞧着我。
“嘿,我认识你,对不对?怎么——”
我没让他说完就把他往床上推,反手在他脖子上大力一击,这足够让他晕一阵子,让我把针打在他的手肘内侧,3分钟之后他作势想要起来,我没阻止他,因为我很有信心。他果然没能站起来,两分钟后他完全昏迷过去,我又有几个小时了。
我用了10秒钟出去把轮椅推进来,用一个垫子把房门卡住后就开始工作,我帮他把衣服脱掉,给他穿上老卡索罗的衣服,戴上假发黏上小胡子跟山羊胡,最后把他搬到轮椅上。轮椅腰部有条安全带,让他可以保持姿势,我在房里来回试走两三次,如果我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的话,效果还算差强人意。我到浴室里换了衣服,黏上第二副小胡子,戴上黑色假发,然后把东西收到袋子里,挂在推手上。我让阿特曼戴上墨镜和帽子,弥补他跟我身高差距所造成的视觉效果,我离开房间,虽然心中紧张但是外表相当平静。我在走廊上慢慢走,到了柜台处,我开始大声讲话,假装在跟父亲说话一样,门房用亲切的眼光看了我们一眼,大门服务员赶紧走过来帮我开门,并且问我需不需要出租车。
“不用了,谢谢,我父亲想到杜伊勒里花园散步,我陪他去。”
“请您好走,先生。”
我出了饭店,没有加速,继续不时讲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沿刚刚的路线往回走到停车场,我越接近目标恐惧感就越强烈,简直像有什么意料之外的阻碍会来妨碍我完成作品一样。我会不会在谋杀舞台上犯错呢?或者错误只会在音乐会时出现?不能动摇……我抵抗着把他留在原地自己逃离的欲望,特别是沿着公园走向卢浮宫、跟三个警察错身而过时。以我的标准来说,他们看我的时间长了一点,再走几十米后我发现他们折了回来,好像跟在我后面……最后我终于顺利走回车子,成功将阿特曼抬到副驾驶座,帮他扣好安全带,一把轮椅收回后车箱,我便发动车子,松了一口气。
开车时我听着《第21号协奏曲》,李帕第精彩的演出……没人比他更了解莫扎特,也没有人像他能把我们的职责描写得那么好:“音乐要在我们的手指下、眼睛里、心灵中和脑子里面活起来,靠我们活着的人能带给它的所有祭品滋养。”
我们的任务,我们的祭品……音乐……牺牲……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突然间对身旁的乘客充满盲目的怒气。先是轻声,然后越来越大声,对着他复述半个世纪以前这个意大利天才钢琴家讲过的话,一段时间后,我灵光一闪开始大吼,由协奏曲伴奏,失去理智。我就这样对着我的囚犯连续大吼大叫好几分钟,他完全没有反应,而我则几乎快脑出血了,只好把车子停到大道旁呼吸新鲜空气,尝试控制自己。我得避免让车子撞出路外,喘息5分钟以后,我又再度上路。
到达圣丹尼斯后,我先确认附近完全没有人,才把所有东西卸到地窖门前,我把门锁起来,拿掉乔装,阿特曼还没恢复意识,我知道在他醒来之前还有一个小时,这段时间里有很多事要做。
我把他的鞋脱掉,解开安全带,将他抬到打开的钢琴边,放到钢琴里。我把绳子切成50厘米长的6小段,开始绑他,利用支柱里的粗木条缚住他的四肢,一根一根地绑实了,让他连移动一下都没办法,然后把脖子和腰也绑住,他现在是名符其实的五花大绑了,背贴着钢琴不平整的底部,不舒适到了极点。他紧闭的眼睛向着天花板,木板底下的三脚架加强支撑,也可以避免他往下打穿钢琴。
然后我用红色的马克笔在琴盖内侧,就在他眼前写下“拉兹洛·杜马最美好的回忆”的句子,在他膝盖上面的琴盖写“约瑟夫·阿特曼把艺术变成大粪”,再把手电筒打开,固定在钢琴底,将连着随身听的耳机戴到他耳朵上。我在随身听里面拷了我所有录制过的作品,总共有100多小时,设定成循环模式,最后裁下一块毯子塞到他嘴里,再用大量胶带绕到他的脖子后把嘴巴封起来。他有点窒息,空气流不进去了,开始用鼻子大声呼吸,但还是昏睡着。我把所有装置检查一两次后,在琴盖边缘上胶,最后把钢琴盖起来,亮着的手电筒留在里面,我试了试音乐,听了几小节我在1999年录的李斯特的《即兴圆舞曲》后,把两块厚重的床垫放在琴盖上,收拾一下东西,然后细心地关上门离开。
我回到佩果雷兹路,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跟罗琳一起去听我的朋友郎朗的音乐会,一边听着他弹奏李斯特的《钢琴协奏曲》,一边往第一排搜寻阿特曼空下的座位。我忍不住想着他醒来的时刻,还有当他了解到自己的处境后袭上心头的感觉,他猜得到自己在什么地方吗?我故意把耳机里的音乐音量调得很大,毫无疑问这样连续听我的演奏对他而言,会是特别难以忍受的事。之后几天,我常常会想到他,自问他是不是还活着,心中想着什么?我本来想去拜访他一下,但是没有空。一个人被这样关着,要花多少时间才会饿死和渴死呢?他心灵的痛苦会不会超越被幽禁的痛苦?他会不会喜欢上我的演奏方式?我想象他尽可能地弯曲自己,试图解开束缚,但是每次尝试力道都越来越弱,越来越没有精神,直到他精疲力竭,却因为音乐而无法休息。他在自己身后大小便,味道让他更为难受,看到腿上方写的句子,又羞又怒地哭了,想象会有人来救他,试着大喊但是没有成功,喉咙因为塞在嘴里的毛料而发痒,渐渐虚弱……已经不相信会得救了……放弃……懊悔。
每一天我都对自己说:约瑟夫·阿特曼也许没死,还没有……这些念头在几天之中支撑着我,不过我已经想要走得更远,我要进步,弥补浪费掉的光阴,把所有积下的债都解决掉。从星期天开始我就没命地工作,每天练琴12个小时,锻练身体,并且打坐冥想,用来安抚我慌乱的心。
我知道我处在十字路口,或许已经走回正路,又或许已经太晚了,我尽了一切努力。
我预感到有什么重大事件会发生,但是又看得不够清楚,猜不出是什么。就好像一个死刑犯在走道上往自己的命运走去,慢慢地、无可回避地,我走向我自己的命运,带着一种把疑惑留在身后的自信走去,已经没有选择。我对自己说,伟大就是这个代价,它紧咬住你,甩也甩不掉,引导着我们任何一个细小的决定,往命运为我们预备的终点前进,我们生命里的要点,就是感受周遭世界韵律时的宁静,以及衡量剩下的道路还有多长。
第四十九章 亚瑟
3月21日星期五,晚餐过后,我拿着手电筒蒙在被子里,因为妈妈上来把房间的灯关掉了。
放假了!万岁!
这次假期一定会很棒!大家的精神都很好,妈妈今天穿了一件漂亮的印花洋装,天气也很好。老师说春天到了,对于小榛来说,春天的意思一定是指会有很多草、很多花,还有红萝卜,我们一定会去散步,可以在院子里玩;我也很喜欢散步,不过现在我更希望下几天雨,这样我才能把《哈利·波特》全部看完,不用每天被妈妈念叨十来次。
“亲亲,去玩啊!”
“亚瑟,出门透透气去!”
“你已经在这张沙发里躺了三个小时了!你会变成雕像的!”
“我们不是为了让你整天埋在书里才到海边来的!”
我开始习惯了,所以下点小雨的话我不会反对……反正我们一定会有很多活动,拉兹洛不知道怎么搞的从昨天开始就变得很正常了,而且超级兴奋,简直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如果他是假装的话我一点也不意外,绝对不可以忘记他是个食死徒,不过在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以前,他这个样子我在家里也比较好过。
他跟我说了五件事,让我记下来,他要是忘记了的话就要提醒他:我们要在院子里赛跑,在壁炉边玩黑白棋,吃巧克力可丽饼喝苹果汁,我可以一边听他们为我演奏音乐一边读书,还有不要忘记这个复活节周末假期。
这个节目表看起来还不赖……
刚才我看到妈妈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微笑,我已经很久没看到那么美的笑容了。笑容在她的嘴角和眼睛里,还有打从心里,要描写这样一个微笑实在太难,不过我的心暖暖的。我先动也不动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跑进她的怀里让她抱抱,虽然我是男生,不过我不反对抱抱,当然在学校我是不会这样说的,不然那三个老粗就会嘲笑我。我很高兴我只有8岁,因为听说长得越大,父母亲就越少抱抱了,这是马丁跟我说的。
明天早上我们吃完早餐就出发,我的行李已经打包好,是妈妈准备的,因为我自己什么都找不到;我则把那包重6千克又300克的超级袋子放到大门边,这样才绝对不会拉下。
第五十章 拉兹洛
3月21日星期五,庭园里,母亲的竖琴边。
星期三晚上在一个平凡事件发生过后,真相向我显现,我找到接下来要走的道路了,尽管那是一条很痛苦的路。
那天晚餐之后,罗琳开始问我案件调查的问题,我有没有再跟警探见面,乔治有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我是不是认为阿特曼的失踪跟这个案子有关,她看起来很担心。
“你知道……凶手好像是以你周围的人为目标,这让我神经紧张。我很担心你,也担心我自己,当然最担心的还是亚瑟,警方有没有提供保护?”
“没有,你知道,我也不是名单上唯一的名字,很多同行都有相同的担忧,我可以告诉你,乔治觉得音乐界一片混乱。政府部门跟音乐学院里都是兵荒马乱,一个奥地利交响乐团取消了在法国的巡回演出。不幸的是,警方没办法为所有与古典音乐有点渊源的人提供保镖——”
“拉兹洛,听好,我想我们该更小心一点,特别是你。上个星期你不在家里练琴的时候都去做什么了?你确定你没冒什么险吗?我有种感觉,你对这一切似乎很有兴趣,你知道一些消息却不肯说出来!”
我突然微微颤抖起来。“我的爱,我不想让你担心,我的确对某些人有些疑问,不过没什么——”
“你在调查,是吧?你以为这是你该做的事吗?你下星期就要演奏梅西安了……”
“罗琳,我并没有真的在调查!我是有点疑问,不过在确定以前我真的不想谈。你懂吧?事关声名……”
“什么!你是说你知道谁是……凶手?”
“当然不是。这样说吧,有好几个人最近几星期的行动让我觉得可疑。”
“那是被害妄想……你们这些音乐家是不是都这样?你不能再对我多透露一点吗?”
“对不起,我想还是不要比较好。”
她用黑暗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出去,到亚瑟房间帮他做睡前准备。
我很不自在,我从来没对罗琳大声过,也一向都小心地把她排除在这件事之外,不过现在事件找上她,找上我们了。
而真相就在这个瞬间浮现,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简单的程度都让我晕眩了。
在伦敦做的那个梦回到我脑中……我为什么拒绝面对事实?
她才是所有一切的症结。
我为了她停止杀人,她改造了我。更重要的是,我饶过了她,她跟儿子来听我那场音乐会,发现了我放到肖邦《练习曲》里的错误,本来她该死的,我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特别是被引发我们相遇的种种绝妙巧合所蒙蔽。我不自觉地赋予这个神奇的巧合太多重要性,以致首度违反了筛选受害者的神圣法则,没人可以逃出筛选,这才是我最大的失误。从一开始我就该清楚,我让自己上当、被愚弄、被欺骗,跟个头脑简单的新手一样。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个阴谋,从一开始就是我的敌人跟嫉妒我的人计划出来的,那些从来没我弹得好的家伙……他们成功地动摇了10年来精准完美的机制,他们等着看我坠落……噢,我可以感觉到他们认为我完了,趴在地上起不来了,他们只等着我一个小动作就要把我踩扁在脚下,一边欢欣地嘟囔着……我几乎听到,闻到他们小里小气的乐趣跟满足散发出来的酸味……他们在现场安插了个叛徒……这样一切都简单了……我怎么没早点猜到?罗琳跟亚瑟……这些都不是偶然的成果……拉兹洛·杜马,你真是幼稚!这些敌人真的非常清楚怎么利用我的弱点!我这个天才,偏偏在爱情上缺乏经验,这个缺陷则被想要陷我于失败的有心之人大大利用。但我知道怎么超越他们,最后笑的人才能笑得最开心。
我越想就越有信心,如果她打算陷害我……当然是为了他们的缘故,不过若是为了警方也不无可能……这一切也许只是个大规模的诡计,用来让我失足,他们是不是想要在我犯罪时逮住我?
亚瑟也跟他们有一腿,他装作天真的样子,最近这阵子对我的奇怪态度,诡异的鬼脸,还有那天我处罚他时他骂我的话:食死徒。现在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罗琳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跟其他人呢?跟警探呢?应该没有,不然我现在已经被关起来了。我得采取行动,而且要快。
我开始思考:首先要安抚他们的疑虑,至少直到这个周末,诺曼底三天会是个绝佳机会……意外总是来得那么突然,从悬崖上摔落——多么悲剧性的结局!
星期四早上我开始转变对待罗琳跟亚瑟的态度,我表现得心情很好,对于这几天的假期开心期待。早上我送亚瑟去上学,晚上则一边吃着巧克力闪电泡芙一边跟他玩,我大概花了一个小时就让他放下心防。傍晚当罗琳回家时,我们正狂热地结束一局大富翁,当然是他赢。那天晚上我又重新跟罗琳玩诱惑游戏,我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回一个多月来忘记的爱抚跟言语,她完全没有发现作假,也许把我的局促当成什么难以抑制的冲动。第二天我仍然假装愉悦兴奋,拿着一束花到罗琳的中学去接她,同时思考着周末的剧本。晚上我们一起准备行李的时候,房子里弥漫着节庆的气氛,我们一起选择钢琴跟大提琴合奏的乐谱,我提醒亚瑟把黑白棋带去,好像完全无忧无虑,就差没有各色小灯泡跟彩纸装饰了。我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表象罢了,我可以描绘出罗琳心灵有多么黑暗,这几个星期、几个月来,她无时无刻都在假装,为了让我失败,做作、骗子、变态……至于亚瑟,要如何决定他是不是该跟他妈妈一样受到处罚呢?从一个纯粹理论的角度来看,他不太可能在音乐会上也发现我的错误,年纪太小了……不过有个合理的怀疑,也许罗琳跟他说过自己的发现?他跟妈妈一起消失是比较合乎逻辑的。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感情,越是深入扮演继父这个角色,我心里就越清楚,我对这个无聊的小鼻涕鬼毫不关心,尤其是他总是一副刺探我的样子,老是跟他妈或跟他表哥在我背后低声议论。我没杀过小孩,不过应该不成问题,我是该掐死他、淹死他,还是压死他?傍晚往悬崖边散步时发生意外,这个题材很适合。散步时亚瑟可能太靠近崖边,结果脚步打滑往下跌,接下来我可以作证说我来不及阻止罗琳快步冲上前去救他,结果她也跟着滑了下去。她到底是因为绝望还是真的脚步也打滑了呢?我没办法知道,警官先生,她最近一直很消沉……我也不知道……看到儿子在眼前消失……她大概无法忍受……我不知道……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我那么爱他们,我的心都碎了。
第五十一章 罗琳
复活节的星期天,凌晨两点。我被关在一楼洗衣间里,门上了两道锁。
我怕极了。今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完全无法想象的恐怖事件,我不知道自己还剩几个小时或是几分钟,只能趁这个时间把事件的转变写出来,尤其是拉兹洛·杜马的真面目。我会试着把这本笔记藏起来,这样也许在他之外的人可以看得到……虽然无济于事,但是此刻我又能做什么?如果不强迫自己做些什么的话,如何能不陷入绝望,直到最后时刻都保持尊严,在我的小男孩面前不至于崩溃呢?
写着这几行字,我的眼中充满泪水,希望读到这些的人,如果不是那个血腥怪物的话,请火速把这本笔记送到巴黎警察总部谢泼德警探的手上。拉兹洛,如果你是第一个看到我的手稿的人,我不知道你为我们预备的是什么结局,不过你绝对没办法把胜利带上天堂。
让我从头说起吧……我们在来埃特尔塔的车上唱着歌,星期四开始我就发现拉兹洛状况特别好,他好像突然痊愈了,从卡内基厅音乐会以来6个星期的噩梦中醒觉。他回到我们刚刚搬到一起住时那几个星期的样子,总是好心情,非常好奇,而且爱恋着我,对开始被他的阴郁影响到的我来说,一切简直像是神迹一样的惊喜;亚瑟也一样,稍稍迟疑后就决定加入欢乐三人行里,我们在车上扯着喉咙大声嘶叫,星期六午餐时分在奥芬巴赫的歌声中抵达。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我们的第一个下午就在屋子里度过。亚瑟坐到壁炉边的一张大椅子里,我收拾房间,而拉兹洛则忙着庭院里的活儿,捡枯枝、弄小榛的笼子。我们这次都住在一楼,比较温暖。
亚瑟读着《哈利·波特》第七集,他抓着书,也不肯把袋子放下,因为要不时打开袋子确认一下前面某一册里的某个细节。他戴着圆眼镜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好像一个考古学家,正在解读新近发现的古文献,看起来让人很开心。拉兹洛带着木头进来,整个房子很快就弥漫着噼啪的声音跟树脂燃烧时熟悉的香味,我准备了可丽饼面糊跟热巧克力,吃过点心后拉兹洛建议我们合奏《六弦琴奏鸣曲》,我们一直在演奏舒伯特,直到事件发生。
某个时刻,拉兹洛在键盘上犯了个音符的错误,一定是因为指头打滑了,他转头用恐怖的神情看着我,像在观察我的反应,我专心于我自己这个部分的乐谱,没有任何特殊反应,但是拉兹洛好像突然变得很神经质,亚瑟为了听我们演奏站了起来,显然意识到明显的错误,他用一种少见的专注盯着拉兹洛,一副沮丧的样子,拉兹洛也看着他,但是在这永无止境的一秒钟之后,他突然跳了起来。
“原来如此!你们故意的……你们想要让我出错!你知道些什么吧?对,就是你!”
我放下乐器,站起来想安抚他,但是他摔上门出去。我向亚瑟解释,说拉兹洛有一次在音乐会里出了错,从此之后他就非常痛恨出错,同时我听到他打开门又关上门,然后在房子里像个疯子一样发飙。我继续跟亚瑟讲话,让他不要担心,一边思考要怎么收拾这件事,稍后拉兹洛回来了,一个字都不说,直接坐在我旁边。
“你还好吧?我们继续吗?”
“嗯,如果你想要的话,很抱歉,我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来吧,吃晚餐,早点睡觉。”
“我想出去小绕一圈……”
“我已经把门都关起来了,而且天已经黑了,你看。”
“好吧……那我先打个电话给苏菲,我有两三件事想跟她说。”
“电话有点问题,不知道怎么回事,明天得找人来看看。”
“明天是星期天,而且星期一还是假日。”
“对,好吧,回到巴黎时再说。”
“那我等一下用我的手机好了。”
“来吧,重新开始吧!”
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去拿手机呢?
一个小时弹了10页乐谱之后,我虽然疲倦,但是很开心,我用充满爱意的眼光看着他,他也回望我,我们之间是如此心有灵犀……直到现在我写下这行字,都得努力回想起他刚刚跟我坦诚的事,才有办法怀疑他的真心。
亚瑟沉浸在他的书里,不太专心地听着,我得把书拿走才能让他去洗手准备吃晚餐。我们吃了咸饼,喝了一碗苹果酒,决定早早上床睡觉,拉兹洛跟我说他很累,直接就到房间里去,我则带亚瑟上床。
我塞好毯子,倾身吻他的时候,他叫我,“妈妈?”
“嗯,什么事?”
他垂下眼睛,“我有事要跟你说。”
“你说,是不是恶作剧了?”
“呃……”
“告诉我吧。”
“在巴黎的时候,你有时不是会看到我躺在房间地上,靠近衣橱的地方吗?”
“嗯?”
“呃,其实那里有条缝。”
“缝?”
“地板上有缝。”
“啊,那又怎样?你在找蚂蚁吗?”
“不是啦,不是这个……”
“亚瑟,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有什么你没说的吗?”
“我不想讲的,是马丁星期三的时候叫我跟你讲,但是我忘记了,所以……”
“马丁怎么会跟你房间里的缝有关系?是他弄的吗?”
“不是,因为从那条缝可以看到你房间,我常常在看,而且跟马丁讲了,还有其他的事,所以他就叫我一定要跟你说,但是因为我有点害怕被你处罚,就忘了……”
我吞了口口水,有点担心他看到我们的私密时刻做的事,他可能被吓到了。
“好,我懂了,所以你就当间谍观察我们在房间里做什么?太妙了,那你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我常常看到拉兹洛用电脑工作,你都在看书,之类的事……”
“然后呢?”
“有一次我看到拉兹洛发出很奇怪的叫声,他一边写东西一边大声讲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一定是很烦躁,那没什么,我跟你解释过他最近有点生病。”
“因为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所以我就……”
“你做了什么事,亚瑟?”
“我把录音机放在你的床边,你知道的,就暗中按下录音键,像我在学校时做的那样。”
“小淘气。这就是你的恶作剧吗?听好,这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但是你应该要先问过他的,我们不可以这样偷听别人。就这样吗?”
“这事件跟那条缝,恶作剧就这些了。”他住口,屏住气,我确定他还隐瞒着其他事。
“马丁叫你跟我讲的就是这些恶作剧?”
“对,不过不是因为恶作剧,是因为拉兹洛的关系!”
“什么叫做因为拉兹洛?”
“因为他讲的话,在我的录音带里面……”
“啊,你让马丁听了?更好了。马丁管什么闲事?”
“妈妈,那是因为他觉得拉兹洛说了些奇怪的事,我让你听。”他没问我的意见,就把录音机从枕头下拿出来,按下按钮。
的确挺奇怪的,走路的声音,不知所云的咕噜声,有时会有一两个听得懂的字眼跳出来,然后有一段比较清楚:
“我已经没有选择……今天下午,另一个下星期四……这样最好……真是很棒的收藏……记得那个垃圾对我做的事……这个家伙跟他的文章,他会后悔到巴黎来度周末……”
几分钟的空白,搓揉纸张的声音,背景里有键盘打字的声音,然后又说话了:
“你不在这个世界上……幸福,拉兹洛,永远不要忘记……比什么都重要……比纽约……为了下一场音乐会……”
长长的一段休息之后,最后他用一种精神错乱的声音重复着:“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奏鸣曲……”
接下来是哭声。
亚瑟把录音带按停,我快速思考着刚刚听到的东西,只有一种可能……“亚瑟,跟我说,你什么时候录下这个的?”
“那是2月寒假前的事,我不太记得了……啊对了,那个他下午跑出去的星期六。”
“你还知道什么?告诉我,这非常重要,你应该星期三就跟我说的。”
“还有……”
“什么?”
“有一天我从运动场搭校车回来,看见拉兹洛从百万富翁别墅那里出来。”
“百万富翁别墅?”
“你知道嘛,就是亚历山大那个有自己的飞机的朋友住的地方。”
“蒙莫朗西别墅,那里怎么样了?”
“我坐在车子里,看到乔装的拉兹洛走在路上,我试着对他打招呼,不过我想他没看到我。”
“乔装,什么意思?”
“对啦,总之我是说他没有穿他平常穿的衣服,他戴了一顶帽子,穿一件很大的大衣,戴了黑手套。”
“好,就这些?”
“对。”
“好了,你起来,穿上鞋子跟我来,别发出声音,我们要悄悄出门,拉兹洛……呃,他在睡觉,不要吵醒他。”
“他已经睡了吗?你为什么要晚上穿着睡衣出门?”
“我……我在想不知道有没有给小榛足够的水,你不觉得应该去看一下吗?”
我一边思考一边尽量不要慌张,事实上我真的很害怕,我有什么选项?打电话、跟亚瑟开车离开,我的电话在哪里?在我的皮包里,房子入口……拉兹洛的车钥匙呢?我不晓得,恐怕在他的大衣口袋里。如果他没有对我起疑的话,我必须尝试,我抓着我的小男孩的手慢慢走到走廊上,走廊上的灯没开,我们轻轻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向客厅,我和拉兹洛的房间在走廊另一头,不需要经过就可以出门,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的心跳得极快,每走一步都像要炸开了似的,客厅里还有一些没烧完的柴火,星星小火的光亮让我看得更清楚。我们走近钢琴,稀奇的是我的皮包居然在这里,我拿起它寻找电话,一边祈祷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个噩梦,只是我的想象力在发疯,手指碰到电话时我松了口气,我颤抖着看向电话,发现它被关机了,我在黑暗中开机,开机讯号出现以前我算着秒数。
“请插入芯片。”
那个变态……我没搞错,他把室内电话关掉,把我手机的芯片卡抽走了。我们必须尽快逃离,我拖着亚瑟往门口去,伸出食指对他嘘了一声。在主走廊的尽头,我和拉兹洛的房间灯亮着,门则半掩着。
“你看吧,他没睡。”亚瑟跟我说。
“嘘!”我吓死了。
这个时候我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肩膀上,我大叫起来。
“啊!是什么?”
灯亮了,拉兹洛站在厨房门口,黑暗中我没看出来,他的一只手放在腰上,另一只则放在我肩上。他微笑着,“你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嘘?亚瑟说得对,我没睡。”
“啊……你吓了我们一跳……我们要拿兔子给吃的……吃的给兔子!亚瑟,来!”
“喝的,妈妈,我们要给它喝的。”
“对,我就是要说这个。”
“不需要,我刚刚已经帮它把水槽装满,也给它放了三片沙拉,你们明天再去看它吧。”
我装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走向大门,“那我们就去走一小圈……”
我把手放到门把上,转动门把,心跳得更快,“门锁起来了……拉兹洛,钥匙在哪里?”
“我收起来了,我跟你说过,明天再说。”
我吞了一口口水,不慌不忙地转身,“好吧,没关系,我陪亚瑟去睡觉。”
“我跟你一起去。”
亚瑟开始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尽力用最自然的方式回应他,又不至于露出马脚。
回到亚瑟的房间里,拉兹洛吻了我的小男孩,我突然恶心得差点吐出来,那个混蛋一副甜蜜的样子问亚瑟睡前要不要听个小故事。
“要。”
“好,那仔细听了。”
他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男孩,他的妈妈是农人,而且很爱他。他们很穷,有一年冬天很冷,妈妈连续好几次去偷东西,这样他们才有饭吃;小男孩也帮着妈妈偷窃,因为他很矮小,很容易就可以溜进鸡舍,从果园的篱笆下钻过。偷窃是很不好的行为,有一天,领主的士兵到农场来逮捕妈妈跟小男孩,那个时代的小偷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小孩,都要被判刑,当作警戒,妈妈很害怕,吓得跪在队长脚下哀求。
“求求您,不要抓我的小男孩,我愿意做任何事救他。”
“起来,女人,你跟小鬼都做了很多坏事,必须受到惩罚。不过,如果你答应不尝试逃跑,自己解决的话,我可以饶过你的孩子。”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队长,不过我答应您。”
然后他们两个就被士兵带走了。走到第一棵橡树时,队伍停了下来,队长给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一条绳子跟一张凳子。“你答应自己解决的,我先走开,十分钟后回来,如果事情已经解决了的话,你儿子就不会有事,不然……”
他们走开,当他们回到树下时,小男孩惊骇地看到妈妈——用凳子跟绳子做成一个秋千,挂在一根粗大的树枝上,她就坐在秋千上面。
“哇哈哈,拉兹洛,你的故事很棒啊,不过我还是有点被吓到了。”
“晚安。”他对亚瑟说。
然后他转向我,隔空抛来一句话,“听懂这个故事了?”
他靠近我身边,眼神死寂,“你的脸色好苍白,不舒服吗?”
“没……没事,我就来。”
我思考着要采取什么行动,告诉亚瑟,让他趁我挡住拉兹洛时试着逃跑……这样不会让他更担心吗?他知道要怎么做吗?不行,这个方法不好,房子的大门锁着,窗户外面的窗遮都是关起来的,连客厅都一样,对他而言太难打开了。我敢打赌拉兹洛一定从房子内外把出入口都封起来,而且做了各种预防,让我跟亚瑟都逃不出去,如果他就是报纸上讲的那个杀了十多个人的凶手,一定预先为各种可能做了准备。我得想一个更好的主意,我倾身向亚瑟,抓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悄声说:“不要出声,仔细听好,今天晚上努力不要睡觉,如果你听到我大叫的话,那就表示我开始玩一个夜间捉迷藏游戏。这是个惊喜,我没跟拉兹洛讲。我大叫的话,你就上楼去找个最隐密的地方躲起来。记得上次圣诞节时,你已经在这间房子四处探险过了?你躲在最最隐密的地方不要动,要躲好,不要出来让拉兹洛看到。我想你说对了,他在晚上会变得有点像食死徒,所以绝对不能让他找到。如果今天我没叫的话,那我们明天再来玩,不要担心。”
我继续说,这次大声一点:“我们再跟农人商量看看,亲亲,晚安。”
亚瑟惊讶地看着我,但是没有回答。我离开我的小男孩,跟着拉兹洛走,他在我身后把门关上,真相的时刻接近了,我的小男孩还在这个恶魔的爪牙之下时,我绝对不会轻举妄动,刚刚那则寓言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我担心的是对第二个信息该做何解释,当我们进了房间后,拉兹洛锁上门,开始脱衣服。
“你为什么把门锁起来?发生什么事?可以解释给我听吗?”
“吾爱,睡吧。”
“拉兹洛……我们得谈谈……”
“你要谈什么?我相信你已经完全明白,你一开始就全部知道了,不是吗?这是一个阴谋。问题是,谁的?”
“阴谋?”
“对,你。跟我们的相遇,爱情,一切……只是幻影,为了要欺骗我,陷我于失败。不过你也被自己的圈套套住了,你等得太久,10天前你还有可能出卖我,那时我不会怀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对你一直都是真心真意的,从一开始就是!你也知道的不是吗?我们在一起时,难道没有很棒的时光?”
“不用想试着再度迷惑我,巫婆。我已经痊愈,对你的魅力已经无感了。”
“拉兹洛,我要知道……我想理解……你怎么能骗我,对我说谎,什么都瞒着我?你真的杀了那些人……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是你?”
“要知道,你的命只是暂时捡回来的。自从我们相识之后,你的每一秒钟都是我给你的恩赐,我对你比对以前任何人都要慷慨大方。”
“解释多一点给我听,我不懂……”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音乐会,记得吧?”
“跟亚瑟一起坐在第一排……我当然记得——”
“那一天你就被挑上了,中选了。你逃不过的,从来就不该逃过,你已经是个死者。音乐等着你,懂吗?它在那个10月的晚上停止,自从我爱上你,而不是杀了你之后就停了,这真是我最大的失误。我让全人类都跟着冒险,将近6个月以来,世界以没有我的方式运行着,缺乏我的天分、我的才华、我的神技——就因为我太自私,也太软弱,才会被一个郊区小教师跟她的儿子所欺骗。我让这个神奇的天赋隐身暂停,这个诸神的礼物,我以为即使舍弃这个神圣任务要求的牺牲,我还是可以继续当最优秀的钢琴家……但这一天,罗琳,你就已经从人类记忆中消失了。”
“拉兹洛,你病了……你得接受治疗,你病得很重!”
“我会对你解释全部——”
“不要,晚点再说。先让我跟亚瑟离开,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们会试图忘记你。”
“罗琳,你还是没听懂。”
“我说,让我们离开!”
他反手打了我一巴掌,我的嘴唇流血了。我坐在床边,绝望入侵我的神志,我开始哭泣,停不下来,我真的很恨自己这样让人看好戏,没有抵抗他的勇气。将近5分钟里他一个字都没说,然后他继续:“我以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并不特别坚持要杀你,但是你必须消失。这样我才能活下去,才能演奏下去,才能爬上新的巅峰,挽回失去的时光。”
“拉兹洛,有多少?”
“什么?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活?那要看你。”
“不是,多少谋杀?从什么时候开始?”
“54个,从一开始,十年来……我的成功就是因他们而来,这些陪伴我的受害人。我可以念出所有人的名字,一个一个说给你听,有关他们最后的一刻,以及他们让我所创作出来的曲目。以前我什么都不是,没人要听我演奏,我的声音如此安静……自从我开始杀人之后,我开始被世人所知,名声也随之而来,这一切我都已写下了,罗琳。我不是唯一的一个,很多历史上伟大的演奏家跟我有相同的经历……”
“你、你根本完全疯了……”
“听着,一点也不……你听到这个音乐了吗?这个奏鸣曲……”
“你在说什么?根本没人在弹琴!”
“真的,听,好好听着我的奏鸣曲,我时时刻刻都听得到……像是一个永不停息的复合运动,包括我生命中以及职业生涯里所有重要时刻的总结,我最棒的音乐会。听,你应该听得到的……每一个受害者都在里面扮演了一个角色,我欠他们每人一个新发现、一个特别的演绎,我将作品献给他们。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可以说是作品的守护天使,就是谋杀他们之后马上演奏的那个曲目……德马霍的是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梅内是德彪西的《阿拉贝斯克》,德·拜是穆索尔斯基的《展览会之画》,毕罗特是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田中是勃拉姆斯的《韩德尔主题变奏曲》,德夏奈是巴赫的《键盘组曲》……还有好多……下星期我要演奏的梅西安将特别献给约瑟夫·阿特曼。”
“阿特曼……也是你?”
“我什么也没做,真的。这样说吧,他在安宁之中,并且有绝妙天籁陪伴,某一天一定会……不过我也不知道,真的,哈哈哈。”
“恶魔……你是个恶魔!你一直都是个……疯子!而我居然爱过你……居然那么相信……居然还想要拯救你,把你从消沉的抑郁症里拉出来……我真是大错特错!”
“别哭,罗琳,你当然在死后也会有荣耀的时刻。我会帮你找到一部可以与你匹配的作品,而你的死,不要怀疑,一定也会帮助我用全部的天才来演奏。不用担心我的消沉,从纽约回来后,当我明白到失误在哪里后就好得多了,而且我的手指也告诉我这个插曲即将落幕,跟着你……悲剧性的死亡一起。你现在明白我对你的期待了,是吧?”
“你得让我们走,拉兹洛,然后到一家专门医院去接受治疗——”
“才不。你也会超出最后一个八度音的Do……跟其他人一样……你,我会带着你跟亚瑟到悬崖边散个步,如同寓言所说,你会乖乖听话,不然……懂了吧,罗琳,你听懂了吧?”
“你要对亚瑟做什么?我知道你也会杀了他,如果他看到我被你杀死,他一定会说出去的。”
“你还是不懂,你会在他眼前自己从悬崖上跳下去,这样他就会相信。他可以去告诉别人,所以他要跟我们一起,不过你要是敢跟他提一个字,哪怕只有一个字,他就要跟着你一起跳下去。”
我太难受了,只能闭上嘴,不想继续说话,决定聚集剩下的一点勇气,想个聪明的办法来救亚瑟。我在他耳边说了那些话,得给他一个躲藏的信号,即使逃离这个恶魔的机会很渺茫,还是必须一试,但是要怎么确定明天或晚一点,当他出来的时候不要被抓到……我一秒也不相信拉兹洛会放过他,这对他而言太冒险了……我觉得自己好凄惨,又无能,又气得快疯了……绝望到达最高点时,我对着拉兹洛大吼,要让我的小男孩跑去藏起来,趁现在还不太晚,我祈祷着他能明白,把我的叫声当成捉迷藏开始的信号……“混蛋!王八蛋!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温柔的罗琳生气了。请记住,我并没有针对你个人。”
“什么!请记住?你听听!真是勇气超群!混账东西!胆小鬼!”
“罗琳,冷静一点,想想亚瑟。”
“先是在3000人面前表演,一边尿裤子一边结结巴巴,还跟个白痴一样不知道怎么弹……啊——这个国际名家真是不得了!”
“闭嘴,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原谅你……”
“我永远都不会闭嘴,听到了吗?你得自己杀了我……我才不会让你得逞,在亚瑟眼前自己跳到海里!如果你想了结我,了结我们的话,你得用你的手!不然就太便宜你了……”
“罗琳,你不要逼我!”
“杂碎!垃圾!乡巴佬!我告诉你吧,亚瑟果然没说错,你是个食死徒,食死徒!”
我在最后这句骂人的话里特别加强语气,暗中期待亚瑟动作够快,有时间安静地上楼躲起来,也希望他或许可以听到几个字,能想各种办法藏起来或逃出去。
拉兹洛就这样杵在那永恒的几分钟里,不知道要回答什么,肯定是迷失在他黑暗的思考里,试着做些什么。我趁机把他床头柜前的一把大门的钥匙拿到手,让它滑到口袋里,也许会有点用……最后他终于笨重地起身,走向他的袋子,拿到床上,拿出一把刀和一条钢制缆绳,然后看着我,“我们走吧,跟我来。”
我们走出房间,回到客厅,我趁机快速抓起皮包,他让我走进洗衣间,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然后把门锁起来。
“你可以留着皮包,对我来说里面已经没有什么危险物品……我去找那个小的,我会跟他说要去看海上的月亮。你要装得自然点,不然我就在你面前掐死他,明白了吗?”
洗衣间离亚瑟的房间很近,等拉兹洛一出去,我就把耳朵贴在木墙上,以前所未有的诚意祈祷,希望亚瑟听到我的叫声,已经不在床上了。
拉兹洛嘎吱一声打开房门,然后我听到他的诅咒声和跑步声,他回到我这里,在门边轻声说话。
“你早有预谋,巫婆!现在,告诉我他在哪里?不然,我发誓一找到他就会杀了他,他的小命就在你手中了!”
他没找到亚瑟,我高兴得哭了,“拉兹洛,他逃了,现在一定已经逃得很远了。”
“你说什么?逃了?太荒谬了,别傻了,我全都关起来了……”
“你输了,拉兹洛,他现在安全了。我不想恐吓你,不过现在轮到你逃命了,这个房子不久之后就会有人来了。”
“你从头到尾都在诳我,亚瑟还在这个房子里,我知道!”
“而且,苏菲今晚一定要跟我说上话,我的手机关机,这里的电话又不通,还有调查,马丁全部猜到了……这些就够多了,他们不会太晚到的。”
“亲爱的罗琳,你跟你儿子在那里暗中计谋的时候,我已经用手机跟你亲爱的姐姐讲过电话了。她非常亲切,我跟她说你已经休息,她向你问候,说她明天还是星期一再打来……在可怕的意外之后!算你倒霉,我要去狩猎了。”
我咬着嘴唇直到出血,才不会忍不住大叫出来,警告亚瑟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藏好。我猜他应该完全了解了,也许还听到我刚刚在房间里喊的一些话。我情愿让拉兹洛保持怀疑,认为我有可能把亚瑟放出去,钥匙紧紧抓在我的手中,期待它至少可以让我的说法更加可信。
我听到拉兹洛在一楼所有房间走过,好声好气叫着亚瑟,我从来没有那么寄望过神的存在,我整个人都在祷告,每寸皮肤、每个细胞、每一丝灵魂都祈求着我的小男孩可以获救,在这个时候,我自己的命运无关紧要,我有个儿子要救,这让我避免让自己跌入绝望的深渊。
过了一阵子,在把厨房跟浴室里每个可能的橱子都开过,让钢琴作响,把窗帘弄皱移开后,拉兹洛在木头可怕的嘎吱声中爬上了楼梯,用一种掺了蜜似的声音喃喃叫着我毫无概念的鸟名。我屏住呼吸,注意空气中任何微小的震动,每秒都担心会听到小孩子的声音,大叫或是笑声……结果什么也没有,亚瑟做了什么?整整十分钟后拉兹洛下楼来,走进洗衣间跟我讲话,他听起来没那么有自信了,他神情威胁,垂直握着刀子。
“你不会白等,告诉我你叫他躲在哪里?现在马上说,不然我就拿你先开刀,那就不好玩了。”
“我说过,他逃了,至少25分钟了,他现在应该在农庄里,正在把一切说出来,真是好孩子。”
他想掴我,不过手不自主地在半途停住,连他自己都很惊讶,开始咒骂我,然后跳到我身上让我动弹不得,他骑在我身上,把我皮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我紧急藏好的笔记本掉了出来,他并没有特别注意,然后他开始近身搜索,很快就在牛仔裤口袋里找到钥匙,他很惊愕,“怎么……你在哪里拿的?”
“我刚刚从你那里偷拿的,我们在房间大吼大叫的时候,我让他出去了。”
“你在胡说什么?钥匙刚刚在房间里,你又没有一个人走出房门!”
“我趁着你不注意把钥匙从门缝塞出去,我大叫就是为了让他离开房间,悄悄来房门口的信号,所以他拿了钥匙,开门出去了!”
“那钥匙是怎么回到你手上的?罗琳,你骗我,我可不是昨天才出生的(意为:我没那么天真)——”
“我叫他把门重新锁上,然后把钥匙从门下面的缝滑进来,越远越好……这样你才不会起疑,我也可以试试运气……可惜没成功。”
“我刚刚没看到你弯腰,我就在你身后。”
“你没看到的事可多了,可悲的变态杀手。”
“罗琳,我可以让你叫一叫,这样他肯定会跑出来。”
“你不敢。”
“我不敢吗……”
他拿着刀往前,然后停住,突然犹豫,“不可能……我对你这半小时来的一举一动非常确定,我会把他找出来。”
他摔上门出去,再度把门锁起来,我又开始紧张得发抖,他不会两次都没看到亚瑟藏匿的地点,我得制造些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不惜冒更大的险。
就在现在这个时候,我可能写下此生最后的几行字,对一个教师来说还真是讽刺……我决定再度大吼大叫直到他回来,利用他似乎对我抱有的一点抑制心理,他也许不敢杀我,他想把我带到悬崖边,逼我自杀。如果在那之前他没找到亚瑟的话,那就帮我的小男孩争取了一点时间,至少还是有一丝得救的希望,否则……如果我的小男孩在旁边的话,我跳得下去吗?答案只有神知道,至于我,我要开始行动了,我找到一个可以藏笔记的地方,在熨斗的盒子里……如果我们都死了,几天之后也许会有打扫的人来,就会发现这些解释我们最后时刻的字句,解开真相,尽管希望很渺茫……我热爱过生命、历史、音乐跟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可怕的杀人凶手。我还有个带着圆眼镜、温柔满溢又调皮的小男孩,真是精彩的人生啊……
第五十二章 亚瑟
罗琳·拉斯科,3月23日星期天。
当妈妈跟拉兹洛把房门关起来时,我实在太兴奋了。怎么可能睡得着,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把外公给我的手电筒拿出来,在被窝里继续看我的书,实在太好看了,一开始就很难停下来,根本听不到人家跟我说话。不过刚才妈妈大叫通知我捉迷藏游戏开始时,我很快就爬起来,穿上毛衣和拖鞋,因为气温不是很暖;然后我轻轻地出了房门,到达大门时我把拖鞋脱下来,这样走上木板楼梯时才不会发出声音,不过我听到妈妈继续大叫,我在黑暗中靠近她的房门,想听听看她在叫什么叫得那么大声,因为我听到了我的名字!
我蹲在地上靠着门,结果听到一个怪怪的尿裤子故事,特别是妈妈好像在跟拉兹洛吵得很凶,她说他想把她丢到海里还是什么的……最后她说拉兹洛是个食死徒!这个时候我开始真的害怕起来,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是想吓别人,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如果是妈妈说的,那就一定是真的!我就这样提着拖鞋走到楼上去。
我知道有一个非常秘密的地方可以躲,没有人可以找得到。玩捉迷藏的话绝对没有问题,不过因为拉兹洛真的是个食死徒,那就不是玩游戏了,我没把握……这个地方是我上次圣诞节时发现的,我还在那里留下了一块面包跟巧克力,因为那里已经变成了我的秘密基地。去那的方法是这样的:上到楼梯上面后走左边的小走廊,经过两个房间,走到蓝色的浴室里,浴缸旁边有个大大的热水桶,踏着浴缸爬上这个蓄水桶(是妈妈告诉我它的名字),这时头就快要碰到天花板了(我是说我啦,当然视每个人身高而定),在那里有块方型的天花板可以活动,搬开之后就可以爬上去,直接通到屋顶底下,屋顶是斜的,那里连坐都坐不下去,而且上面很黑,不过一定没有人能找到我。
我慢慢地照这条路线走,靠手臂的力量把自己撑到洞里,然后把方型天花板放回去盖好,还好我把手电筒带来了,所以不用开灯也没有撞到东西。当我到达上面的时候,也不太害怕,问题是我先前留的面包跟巧克力都不见了,一定是老鼠。我知道房子里面有老鼠,有时候晚上还会听到它们在跑。我闭嘴听着房子里的声音,想着刚刚从房门里听到的话,突然我发现有人爬上楼梯,那是拉兹洛,他在叫我。我赶快把手电筒关掉。
“亚瑟,你在哪里?”
“亚瑟,我的小兔兔!”
“亚瑟,你要不要跟我们玩?”
他走进每个房间,打开壁橱,我知道这里没问题,不过还是非常害怕,怕得想哭。拉兹洛假装在玩捉迷藏,不过我已经全懂了,听到他走进浴室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刚刚爬上浴缸以前把拖鞋脱掉,结果忘记了。
下面的灯亮了起来,在天花板上变成小方块光线,非常漂亮,不过我的心思不在上面,如果他看到我的拖鞋的话,我就死定了,会被烧焦!被压扁!他马上就会猜到我爬到上面,这里是他的房子,而且我超级想尿尿,不过还好我更害怕,我开始在脑子里默默数数,停止呼吸想别的事。
数到32的时候灯关了,我听到出去的脚步声,一直延续到走廊上。我赶快喘气,然后开始想:接下来他要做什么?妈妈叫我不要出来,但是如果他要伤害妈妈,把她扔到海里的话怎么办?我得想想办法……我越是想象要怎么帮助妈妈,救她出来,就越了解到我只是个小男孩,可不是朝拉兹洛拳打脚踢就能成功的。然后我开始动,想要让尿意消失,结果反而更想尿,所以我决定下去浴室里尿在浴缸中,我把天花板拿起来,放下一只脚,然后另一只,找到蓄水桶……总算找到了。就在这时,我听到拉兹洛大叫,很快地又爬上楼梯,我想完蛋了,我动不了,就像被麻痹了一样,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又在每个房间翻找,一定很快就要过来这里了。我在黑暗中站着一动也不动,像是有一次苏菲姨妈带我去蜡像馆时看到的蜡像一样。突然间,楼下有人大吼大叫,那是妈妈的声音,我差点叫出来,不过还好闭起了嘴巴。她继续叫,好像有什么可怕的怪物正在攻击她一样,我猜是另一个食死徒,拉兹洛在走廊上停下来,说了一个很脏的字,然后我听到他的脚步往另一边很快走去的声音,他下楼的时候简直就像是大象在跑,可怜的妈妈继续大叫,像是要通知在月亮上的人一样。我试着听她在讲什么,看看她是不是要跟我说什么事,不过大部分是噪音,一阵子以后一扇门砰地关了起来,然后又是大叫,我想拉兹洛一定非常不高兴,他们两个低声咕哝了一阵子,然后就安静了。我吁了口气,全身像大风中的树叶一样发抖,突然感觉到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在我的腿上流下来,原来我不知不觉地尿在裤子上了,尿尿流到地上,发出唏哩唏哩的声音。
我正在犹豫着要留在那里还是爬回去的时候,又听到一个声音,他们两个都在楼梯底下,正在准备出门,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拉兹洛大叫:“亚瑟,如果你在这里的话,乖乖等着,我跟妈妈去散个步。”
他等了一下,像是希望妈妈也跟我讲话,她对他轻声说了什么我没听到,门关起来,然后像是转动钥匙的声音,最后就没声音了。
我不敢相信居然只剩下我一个人,得通知警察来救我们才行,我小心地从上面爬下来,走下楼梯,灯还亮着。
我马上到房间去把尿湿了的睡衣换掉,穿上旅行袋里的衣服,走到妈妈的房间,但是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我试着把大门打开,门被锁起来了,我又没有钥匙,然后我试了客厅所有的窗户,但是对我来说太难。窗户的把手太老,该换新的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有两扇新窗户,我很快就打开了,把窗遮推开看外面,想看看能不能看到妈妈或其他的人,我不敢叫,因为可能会被拉兹洛听到。天空有一弯细细的月亮,照到隔壁的农田,我还看到小榛的笼子在小树旁的石墙脚边,远处可以看到悬崖的黑影,好像是用黑色的纸剪出来的一样,我猜后面是海,不过我什么都看不到。我把身体伸出窗外看看要怎么出去,但是窗子太高,跳下去太危险,我想象有把魔法扫帚或是一对翅膀可以飞出去……不过算了,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我越来越担心妈妈,刚才我把耳朵贴在她房门时听到的话现在跑出来了。
“不会让你得逞,在亚瑟眼前自己跳到海里……你得用你的手!……太便宜你了……你是个食死徒……”
现在食死徒拉兹洛把妈妈带到海边想杀死她,我不能让他成功!我必须逃出去帮她,虽然我只是个小男孩,我还是得想办法救她。
我想她如果没见到我最后一面就死了的话,一定会很伤心,而且她一定希望我够聪明,可以做些什么。
首先要想办法出去,到厕所的时候我有了个主意。厕所的水箱上面有个毛玻璃小窗户,有点像天窗,我站到马桶上的话可以打开它,从那里出去,即使会摔到草地上也没什么关系。我回到玄关去穿上球鞋跟外套,到我的房间里拿乔装用的笔,然后到浴室里把我的脸颊、鼻子跟额头涂黑,这样在晚上他就看不到我了。我检查那个大布袋里的7本《哈利·波特》,把袋子扛到肩上,拿了手电筒跟爸爸给我的刀子,回到厕所里,站在马桶上,先把我的袋子丢出去,然后我也从小窗子爬出去,掉下来的时候有点痛,不过我很高兴终于自由了。我想如果妈妈能跟我讲上话的话,一定会叫我跑到相隔不到一公里的隔壁的农庄去把一切都告诉他们,让他们打电话报警,而绝对不要先去找她。但是我不能这样,我太爱她了,如果她死了,我也没办法继续活下去。所以我手里提着袋子,往海边的路出发,我还挺熟悉这条悬崖的散步路线的,上次假期我跟拉兹洛还有妈妈一起走过好几次,我们还去了一块很惊人的中空的岩石。
因为有月光,我不需要手电筒,5或10分钟后我就到达了悬崖的海岸小路,我拖着真的很重的袋子,趴下来爬行,才不会被发现。我尽量往两边看去,想找到他们,不过我什么都看不到,于是决定往埃特尔塔市灯光的反方向走,我想拉兹洛一定会往最不可能遇到人的地方去,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又一定要选一个方向。过了一阵子路又分岔成两条,右边那条往海面正上方的岩石去,我选了这条。我走在路上,心中很害怕,因为有些巨大的岩石,走了5分钟后,我爬上一个小山坡去看一下四周,这时我看到他们了。
他们坐在悬崖上的一张椅子上看海,我记得圣诞节时我们在那张椅子上吃过点心,拉兹洛跟上次一样抓着妈妈的手,只是上次她看起来比较高兴,这次就一点儿也不了。她一直动,但他一定把她抓得很紧,还好我没有继续走那条路,因为那就会直接走到他们那里,一定会被拉兹洛看到!
我从岩石后面继续往前走,小心不要掉下去,走到离他们很近的时候,听见他们在说话。
“罗琳,时间到了。”
“别管我,我还没完。”
“看在这几个月在一起的分上,我给了你要求的10分钟,现在站起来吧。你知道吗?我真希望现在有架钢琴,让我可以为你演奏,我会在月光下为你演奏我的奏鸣曲,我欠你的……”
“你的奏鸣曲?你现在会作曲了?”
“我生命的奏鸣曲。杀手奏鸣曲。”
“我以为我是你所有问题的源头。”
“没错,不过你也将是我起死回生的关键,我会常常想起你的……”
“你疯了!”
“来吧,时间到了,你就干脆地站起来,直直往边缘走去,我要你优雅地坠落。”
“绝不!”
“罗琳,不要让事情复杂化。你很清楚我有体贴你的心意,不要太过分了。我跟你保证那些经由我亲手料理的人,可没这么好受。”
“拉兹洛,你得自己动手,我绝对不会屈服。”
“想想圆顶咖啡,想想亚瑟。”
“亚瑟已经得救了,可怜的家伙,你完蛋了,输了。”
我听到妈妈知道我逃出来时差点叫出声,我不太懂她为什么要告诉他。不过这时拉兹洛开始大声说话。当我望向他们时,看到他拉着妈妈往悬崖边去,底下就是大海了!我用两只手抓着袋子,从岩石上面滑下去。我抓着袋子悄悄地跑,拉兹洛现在背对着我,离崖边很近,妈妈看起来很害怕,她挣扎着,不过他抓着她的两只手,一点一点地把她推往空中,当我来到离他们3米左右的时候,我开始往前冲,一边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吼。拉兹洛放开妈妈,很快地转身,他只看到我一眼,我想我涂黑的脸让他害怕了,因为他脸上突然出现非常惊恐的表情,之后我把袋子往他脸上扔去,一边吼得更大声,他用两只手想要抓住袋子,却因为背对着悬崖,就这样往后倒了下去。
我看到他带着我的书慢慢地在黑暗中往下掉,7册《哈利·波特》从袋子里掉出来,往他身上砸下去,食死徒一定是跟他的主人黑魔王会合了,天空中传来大叫声:
“奏鸣曲!奏鸣曲!还没完……还没——”
然后海里有个声音。妈妈抱紧我,我们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