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第一节 “我们就是在吃饭时谈起的……”妻子说得慢条斯理的。 我要下车时,他也走下驾驶座,替我打开后座车门。在我笨拙地撑开雨伞的期间,他虽然淋着小雨却依然立正站在我身旁。 既然如此不如别做了,我说。可以享受拼凑乐趣的其他嗜好,随便找多得是。 每次听到妻子这么正经地喊自己的爸爸“父亲”,我总会有那么一点彆扭。听到桃子喊“外祖父”时也一样。 的确没错。我的岳父大人,正是我如今任职的今多财团的会长。 有段时间我也曾努力试着解读(虽然为期甚短),但终究以虚无告终,况且现在我唯一彻底明白的,就是那对我来说并无任何不便之处。总之我只要记得,他们站在顶点,能踩在他们头上的只有父亲大人就够了。 “那我立刻和她们联络。”我做出承诺。 我一提起当时的情景,妻子就直点头,朝我这边扭过身子,一手还放在我的膝上。 这是向桃子借来的。我的手錶好几个月前就坏了,也没修理就随手扔进抽屉置之不理,所以女儿把她的錶借给我。 那是前晚的事。吃完晚餐,桃子早已上床就寝。白天她似乎玩得很疯,我连《胡椒罐婆婆》(Little Old Mrs.Pepperpot)的头一个故事都还没念完两页,她已呼呼大睡。老实说,我有点遗憾。因为本来想多念一点胡椒罐婆婆的故事。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书,我一直很期待能够重读。 “梶田去世后,父亲的生活大概也起了一点变化。无论何时何地,都得和车辆部的人一起出门。他好像很不自在,当然多少也觉得寂寞,毕竟年纪大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 很无聊的笑话。但结果我还是开不了口,因为我不仅在今多嘉亲的面前畏惧万分,也不可能和他平起平坐。 妻子正坐在沙发上,什么也没做,只是茫然地注视着电视,这对她来说是罕见的现象。每逢在家休息时,她多半在看书,再不然也会动手做点什么。有时是画水彩画,有时是挑战一千片拼图,也有时在做精细的法国刺绣。有一阵子她还透过函授教育学习拼布手艺,但是,对她来说同样罕见的,才学了半年就放弃了。 我的心臟开始乱跳。岳父大人吗?离婚的征兆越来越浓,我很紧张。 “父亲问我,能不能替他托你做件事。我叫他自己和你说,可是他说那样就变成会长下达命令,你会不方便拒绝。他坚持要我转告你。” 只要一说是父亲五十岁才生的孩子,或许任谁都会察觉她的亲生母亲并非岳父的元配。所以她和两个哥哥是同父异母。 最常见的情况,就是把我当成妻子的秘书。我也曾被误认为司机。只有一次被误认为兄妹,事后好一阵子妻子还沾沾自喜地说:“听说感情好的夫妻连长相都会越来越像。”我虽然也很高兴,心里却暗自摇头。问我们是不是兄妹的人(是精品店的店员),想必只是私心判断,比起其他问法,这是最不会得罪人的说词吧。 距今十九天前。不只是小孩,对大人来说也正值暑假期间的八月十五日下午两点。某人就是这样骑自行车经过这座桥,并没有放慢速度,就这么来到我和看板佇立的地点。 “他也差不多该纳骨安葬了吧。” 她也无法和朋友在外面玩,体育课总是只能旁观。远足、户外教学和运动会一概不能参加。不仅如此,有时还得一连休学好几个月,结果她的小学足足念了七年。国中和高中虽然各以三年时间平安毕业,也顺利考取了大学,但她无法按时上课,最后只念了两年就輟学了。 没常识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如果换成这个说法或许比较浅显易懂。在街上做这事或那件事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不能做——人们已丧失了这种踩煞车的自觉。我赞成岳父的意见,也能理解他的愤怒,因而忍不住欣然掠过幻想,猜测他是否即将开口,对越来越自甘堕落、自我中心的日本人,以及莫名其妙的现行交通法规发出批评与抗议之声。岳父生气的方式,总是能够让观者大呼痛快——只要你不是惹他生气的当事人。 那么菜穗子又在哪里呢?她在图外。说是幅添附在系统图旁的绝美彩色插图应该最恰当不过。她的母亲,也同样在图外。 守灵夜和丧礼上,我也见到了梶田的两个女儿。梶田的妻子早在五年前便已过世,这次丧礼是由长女负责打理一切。这对还来不及穿上新娘礼服,就先替母亲、接着又为父亲穿上丧服的姐妹,就像被网子捕获关进笼子里的小鸟一样,肩靠着肩怯生生的。 今多财团的前身,是岳父从他父亲手中接下的都内某运输公司,营业范围仅限于关东一带。主要负责将工业材料和小型零件上架运送。 此举的意义,我事后想了老半天,最后做出的结论是:想必是我所记得的梶田,岳父也同样记忆深刻吧。 其实我当然也没忘。八月十五日,就一个人的忌日来说是个令人印象相当深刻的日期。 “爸爸的錶怎么了?” 我并非想找出兇手。我既非警察也不是律师或检察官。当然,更不是私家侦探。我是个有妻有女的三十五岁上班族,虽然有驾照,但并没有足以处理危险物的资格,也没有手枪。我,只是一个儘可能想让自己善良的,一介平凡市民。 岳父似乎也记得。他都听见了。正因如此,本来随便从大批秘书和助理之中指派一人就能交差的事,他却刻意叫我代他送梶田踏上人生的最后一程。 菜穗子的母亲以前在银座的街角经营一间父母留下的小画廊。她本来也是画家,但在美术界并不曾留下什么声名大噪的作品。靠着画廊收入,省着点用应该不愁生活,应该是个得以尽情作画度日的幸福女子。 “梶田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马上就要结婚了。都是那些不替别人着想就骑车横冲直撞的家伙,害得一个认真工作的男人连女儿出嫁的模样都看不到了。” 冰山女王转告我,今多会长希望我能出席梶田的守灵夜和丧礼。我当下一口答应,收拾随身行李,决定打道回府。妻子担心我一个人恐怕连丧服放在哪里都不知道,本要陪我一起回去,但我还是委婉地说服她留下,因为那是会长命令。 “梶田的车子我也坐过四、五次。”我说。 我的岳父,妻子的父亲,同时也是财界大老之一的今多嘉亲,今年七十九岁。妻子是他的小么女,上面有两个年纪相差甚多的哥哥。年长二十岁的大哥现任今多财团社长,年长十八岁的二哥担任总经理。两人的头衔不仅于此,还兼任许多旗下企业的其他职衔。我怎么记也记不完。直到目前为止,今多财团的组织图,在我看来仍只是进化程度错纵复杂得令人敬畏的系统图。而且,是某个外星球的生态系统图。 “嗯,事实上我的手机也坏了。” 某人…… 妻子的心意我很高兴,不过岳父八成想都没想过我会拒绝,更不用说为了省事而让菜穗子替我跑这一趟。 出席者意外的少。一方面可能因为正值中元假期,不过梶田不属于负责接送今多财团主管与来宾的“车辆部”正式职员,纯粹只是岳父的私人司机,这点恐怕多少有点影响。 虽才降临人世四年,但早已成为笑容达人的宝贝女儿,露出总是令我神魂颠倒的笑容说:“爸爸,你是什么都会弄坏的大师耶。” 因为就家人彼此之间的称呼而言,这两者登录在我语汇词典中的时间都还很短。 “那好像不适合我。我无法透过布与布的组合,拼出有趣的图案。” ——摘自西条八十诗集《砂金》 听到这个问题,我回答:“虽然简单,不过挺感伤的。” 哪会有那么不小心的人呢?有,就是我。我从口袋取出大块白手帕抹去额头的汗,连脖子也擦一擦,顺便看看手錶。马上就下午两点了。錶面上,卡通狗手持叠着三球冰淇淋的蛋卷杯正在开怀大笑。 然后,他以只有我才听得见的细微音量,伴随着只有我才看得见的浅浅笑容,如此说道:“恭喜。” 我多少体会到一丁点和岳父亲密共享秘密的滋味。 据说岳父年轻时,被人取了个“猛禽”的绰号。现在虽已年近八十,却仍保有那种强悍的风采。日本人罕见的鹰勾鼻,配上挑起的眼尾和尖锐的眼神。虽然体型矮小细瘦,但那反而令岳父的容貌更有威吓力。世人常说,身材短小的男人反而好强。就像战斗机,不也远较一般运输机或客机来得娇小吗? “可是今天又需要手錶了?” 妻子也许是有点想吓唬我吧,故意卖关子吊足我的胃口,之后才说:“梶田的女儿说,她们想写书。” “当然。” 到底是谁在桃子小小的脑袋瓜中,输入“大师”这个名词呢?抑或是她从书本、电影或卡通看来的?不管教者是谁,她都用得极为正确。小孩学起东西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所以我和妻子向来注意不说任何会污染女儿耳朵的字眼。 我很喜欢这一区。一来此地就有这种感觉,在看板旁边站了超过三十分钟后的现在,甚至萌生搬来此地也不错的念头。 岳父似乎不这么觉得。梶田的守灵夜和丧礼过后,我去会长室报告时,他曾不屑地说:“国民素质日渐低落。” 对于意外搬回家中同住的美丽妹妹,身为今多财团继承人兼财界明日之星,生活忙碌的他们表现出适度的不关心,以及不至于令人觉得冷漠的亲切。当然他们之所以能这样保持令彼此舒服的距离,想必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岳父就已再三声明,菜穗子不会和他们争夺今多财团这份巨大的“资產”。 “是关于父亲以前那个司机梶田的事……” 这是沿着东西向十五米宽道路延伸的寧静住宅区。在我和看板一同佇立的这一边,总户数多达三百八十九户的大型公寓大楼,衬着抢先带来秋意、飘着点点卷积云的蓝天巍然耸立。抬头一看,是一栋假道具般、带着超现实感的气派建筑。 那场丧礼,岳父就如同死者好友似的,以个人名义送了署名并不惹眼的花圈。至于今多财团,只有车辆部来了几个据说和梶田有过点头之交的人。岳父没来,换言之我算是代理人。 小时候,菜穗子曾多次濒临死亡。即便是普通的感冒,一旦发起高烧,对她那虚弱的心臟来说还是有可能致命。 沉浸在半个月前回忆中的我,被妻子的声音拉回现实。 我唯一记得的是,驾驶座的梶田始终不发一语,仅有高雅的鬍后水香味,若有似无地隐约飘散在空气中。 沿着道路朝西边看去,灰色水泥大幅度地扭曲起伏。不是马路铺得不好,是因为有桥。桥下,流着一条就东京都内的标准而言算极为乾净的河川。堤岸上铺设了游步道,两旁栽种杜鹃花丛。既可信步闲逛,又可悠然垂钓。妻子想必也会喜欢吧。我来教她钓鱼,到时还会帮她装上活饵,绝对服务周到。 还有,记得自己站在最末端。 对,这是标准的肇事逃逸。正因如此,此刻我才会在这里。 “噢。”妻子再次嫣然一笑。“谢谢。幸好你肯配合父亲的任性。” 然后撞上一名男子。男子猛然倒地,头部撞到人行道,在送医急救途中不治死亡。死因是脑挫伤。 白底写有鲜明墨跡的看板,幸好被两对铁丝綑绑在电线桿上,没有遭强风颳倒,像忠贞的哨兵般站得笔直,反射着白金色的阳光。和街头处处林立、把粉味广告招牌名副其实地当成拋弃式看板设置的色情业者不同,警方做事果然仔细多了。铁丝的打结处,像纸捻一样漂亮地扭绞成团。大概是为了避免哪个不小心的人太接近看板会刺伤手指吧。越看越值得嘉奖。 “今天中午,我和父亲一起吃饭。” 我答应桃子每次都要一起看书,一起享受。我合起书本,放回女儿房间的小书架,转身回到妻子待的客厅。 他得年六十五岁,验尸解剖后发现,除了致命死因,胃部幽门处还罹患早期癌症。不过距离癌症杀死他应该还有段漫长的岁月。令他丧命的,是一辆横冲直撞的自行车,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妆点道路的行道树枝繁叶茂。就连行道树脚下的四方形泥地,也都无一例外地长着茂盛的花花草草,或黄或红的小花恣意绽放。那不是杂草,想必是本区居民精心栽种的吧。 究竟需要多大的胆量,方可处在令人难以置信的幸运中,犹能不提心吊胆地担心好运随时会离开自己?假设那是一水桶的量,那我顶多只具备一只玻璃杯的量。这个杯子,看不出有成长为水桶的可能。 好黑,好黑,某人如此说着,从窗下经过。 发挥机动力在天空自在翻翔,连体型较大的鸟类钻不进去的森林都可翩然降落,攫取猎物——岳父的绰号,想必隐含着这种意味吧。 但好黑,好黑,某人如此说着,从窗下经过。 在学校,菜穗子总是一个人孤伶伶的,好寂寞。不过跟随母亲习画又爱看书的她,从不曾感到无聊。她在幻想的世界中结交了许多朋友。 即便如此,在这个连在路上骑自行车都能轻易杀死人的社会,要继续保持善良平凡,或许其实是件了不得的伟业。 这是一座弧形恰到好处,勾勒出平滑半圆的桥。我就像爱抚美女的身体曲线般,缓缓地以目光扫过桥的轮廓。这是一个可以尽情踩着踏板,任由自行车驰骋而过的最佳场所。 对菜穗子来说,幸运的是(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今多嘉亲的元配当时早已过世。听说他们是姐弟配,她比岳父年长五岁。她的死,比菜穗子的母亲还早了两年。 按照冰山女王的说法:“这个星期,东京正值酷暑。气温常高达三十六、七度。会长希望至少在这波热浪消退前,大小姐和桃子小小姐能留在轻井泽。” 我听从指示。或者该说,就算岳父没这么吩咐我也打算独自回去。因为我忧心比体温还高的气温,菜穗子的身体受不了。担心你女儿的,可不只你一个人喔,岳父大人。 梶田是意外身亡的。他在盛夏骄阳下的人行道遭自行车撞倒。撞他的人逃走了。发现梶田,替他打一一九求救的,是一名路过的家庭主妇。 于是,就有了菜穗子现在的生活。 而今多嘉亲很了解爱女的情况。毕竟他透过人脉关系,带着菜穗子遍访各家以小儿科着称的医院,一一接受了诊断。 就是在那次的车上会谈,批准了我和菜穗子的婚事。当时岳父和现在一样,忙得分身乏术(财界有哪个人不忙?),会谈时间并不长,顶多只有一个小时左右。在细雨绵绵的都心,银色宾士载着我未来的老丈人和我,不断地兜圈子。驾驶座的梶田仿佛也化为车子的一部分,流畅地操纵着宾士。和未来岳父的交谈令我紧张得几乎窒息,为了激励自己,抑或是为了表现我在今多嘉亲的面前毫无所惧、夸示这是平起平坐的men's talk,我试图和梶田开玩笑——话说这位先生,打从这辆车出厂时你就是隶属于它的配备吗?还是车商在交易时把你配给车子的? 我们是在轻井泽的度假饭店接获梶田死讯的。打电话来的是岳父的首席秘书,我常常(只有在心里)怀着敬畏之心喊她“冰山女王”。 几天后,梶田姐妹主动联络岳父,说有要事相商。岳父很高兴,邀请她们假日到家里来。听完她们的叙述后,判定这件事与其自己出马,不如交给女婿处理比较合适。 “和父亲一起?” “死亡意外”、“目击”与“通报”,还有城东分局的电话号码,皆以红字标出。 她是在什么因缘际会下和今多嘉亲结识的,详情我并不清楚。因为做女儿的菜穗子不知情,无从告诉我,据说岳父也没提过。 当菜穗子失去母亲,变成无人可依的孤女时,做父亲的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设法让女儿摆脱世间的烦琐杂务,安逸、平和而自得地过一生。凭着今多财团的财力,这点小事不费吹灰之力。 结束话题后,我们俩决定把时间拿来做小孩早睡后的年轻父母最适合做的事。 “就是为了那两位小姐。” 公寓右邻,有两栋规模显得逊色的小公寓。左邻是更小的商业大楼,和古老的独栋住宅櫛比鳞次。隔着马路对面,有座小小的儿童公园。两旁同样是成排的小巧独栋住宅,而公园再过去可以看到一栋挂着“高崎电子”公司挂牌的灰色大楼。我敢赌上一整个月的零用钱,这里肯定成了高崎电子公司员工的休息场所。除了严冬和盛夏,他们一定都坐在长椅和鞦韆上,在膝上摊开午餐。因为他们的午休时间,会利用儿童公园的孩子们大半还被囚禁在以学校为名的牢笼中。 当然,其下的公司规模仍有大小之别。最小的是仅在东京和博多各设一店的高级美容沙龙。我连一步都没进去过,不过菜穗子去过几次,她被店内低调简朴的装潢吓了一跳,直说枉费那还是着名舞台剧女演员们的御用名店。不,或许正因如此才要低调。该店绝对不让女性杂誌发现,不接受采访也不打广告。而且虽然收费昂贵,不过据说确实有效。 这真的是一个让人很想搬来居住的地区。从小,我就憧憬能住在河边。刚才我说了谎,我并没有在看板旁边站足三十分钟,其实其中有二十五分钟是在桥上俯瞰街景,为之心醉神迷。 可是现在,我还是忍不住想破例大骂,幸好桃子不在身边。真想骂一声“怎么会他妈的这么热!”太阳听到了大概会回我一句:“那你干嘛偏要愣头愣脑地杵在路旁?” “大概吧。我想具体内容可能要当面问她们比较清楚,不过老公,你觉得怎样?父亲说不管你要答应或拒绝,他都希望你能和她们见一面,如果你没兴趣,我代你去见她们也行。” 而我,也终于明白岳父的想法了。我是个编辑,编书自然轮到编辑出马。 菜穗子说,她并未因此受到什么特别辛酸的待遇——因为父亲和两位兄长一直对我很好,现在也是喔,她说。 “也许该说是她们父亲的传记吧。”妻子歪起脑袋斟酌措词。“这样好像太夸张了对吧。简而言之,她们应该是想写出父亲走过什么样的人生、这辈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等等,并出版。” 此人全名叫梶田信夫。之所以说“以前”,是因为他已过世。我看着妻子,猜测她的言外之意,也就是岳父的委托内容。 不管看起来像几岁都是个美女。 “坏掉了,也可能是没电了。” 妻子像被搔痒似地笑了,我也像要搔她痒似的,用手指戳她腹侧。 我那两个至今仍和菜穗子保持距离,偶尔亲切地打个招呼的大舅子,都比我年长,头脑也远比我聪明。如果单以“世故”这种字眼来形容他们或许有点失礼。只要有意愿,他们绝对可以也有能力号令世间配合他们的需求。当然,岳父亦然。 所以我就这么做了。妻子嫣然一笑,把遥控器往桌上一放。 我倒不觉得这是多任性的要求。七年半前我就已下定纵身跳海的决心。事到如今,那片汪洋就算再添上一、两杯的水,也不影响整体水位高度。 菜穗子天生体弱多病。虽还称不上心室肥大,但她的心臟的确比普通人略大。这个掌管人类生命的器官一旦体积过大,运作时就会增加负荷,导致身体虚弱。听说她母亲生前也有这个毛病,所以应该是体质问题。 夹带着猛烈热气的西风,从灰濛濛的乾燥水泥步道席捲而过。风的餘韵微带凉意。但是暑气,就像在接近打烊的时刻依然赖在位子上聊得起劲的客人,恐怕暂时不可能离去。 这是我接到的第一句祝福。那句话之后没有接着“问题是”、“今后你可累了”或“你蛮有一套的嘛”等等充满猜疑、冷笑、疑惑、轻蔑的表情与动作,纯粹就是一句“恭喜”。在我看来,他是真心替我高兴。我能感受到他的心情,而那是我的亲生父母始终无法道出的祝福,所以我印象深刻。 不过其中有一次是发生在七年半前,当时我尚未加入直属于今多财团会长室的今多集团广报室。那是一次令我终身难忘的经验,但妻子并不知情。 岳父从来不去做什么脸,但他那张宛如光滑皮革的脸庞向来光彩照人,从不曾浮现疲色。甚至他因梶田的横死发怒、激动时,脸色看起来反而更加红润。 我自有用意。我是来看这块看板的。为了亲眼确认,刻意挑选当初车祸发生的时间来到事发现场。 “老实说,我有点事想和你商量。” 而这次,据说岳父为了有关梶田的某件事,又要委托我—— “不,我无所谓。那就先见个面。反正我本来就打算等她们心情稳定下来后,再次前往致哀。” “我以为只要有手机,就不需要手錶了。” 不仅对我而言,对社会上绝大多数的人来说都很幸运的是,今多家的三个男人并不会随便滥用他们拥有的力量。他们和我一样,也具备了正常人的种种长处与短处(应该是吧),但在他们的短处之中,没有“恶意作对”这一项,也没有“暴君”的成分。至少对自家人没有。我对这点深怀敬意。 我的妻子杉村菜穗子,虽已二十九岁了,笑起来却像二十四岁。她和大多数女性正好相反,化妆时看起来像三十一岁,脂粉不施时往往看似二十岁。 可是我和桃子说好了。不管什么书,爸爸都不能一个人先看。 室内燃着瓦斯,户外天色应该还很亮。 现在妻子素着脸,穿着简单的棉质家居服,将柔软的秀发绑起来放在一侧肩上,看起来就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她的身材修长,有点过瘦,脸色苍白。明亮的眼睛令她看似活泼。附带一提,她的视力好到双眼裸视都是1.5,所以才能看那么多书吧。大富翁的掌上明珠,对书店的外售人员比百货公司的外售人员更熟可是罕见之事——瞧我说得好像很了解,其卖我和妻子交往后才见识到何谓“外售”。对我和我生长的环境而言,商店是客人自行前往的“场所”,从来不是恭谨造访客人住处的“人”。 最近,她热中于用和纸制作纸娃娃。这阵子,每当吃完晚餐,她便急忙打开工具箱。今晚她什么也没做。一手拿着电视机的遥控器,意兴阑珊地茫然望着节目之间的广告。 不过,既然是有事“拜托”,看来应该不是要离婚。因为岳父如果想将我驱离他的爱女身旁,真的是只要一道命令就能解决。我换个姿势,牢牢握紧积存我微薄胆量的杯子握把。 菜穗子的母亲在菜穗子十五岁那年过世,死因是急性心功能不全。 两名兄长早已过了感情偏激易感的青春期,当时大哥已结婚生子,二哥也正值新婚燕尔。 “拿去修理不就好了。” 总之,菜穗子的母亲和今多嘉亲发生婚外情,菜穗子出生那年,她母亲三十五岁。今多嘉亲虽然认养了菜穗子,但当然还是各自生活。即便如此,照菜穗子的说法,母女俩相依为命似乎过得还挺快乐的。她父亲也频频前来探访。 “纳骨还早呢。现在才刚过半个月。” 至今依然没有逮捕犯人的消息。据说现今自行车造成的路人死伤意外正逐渐增加。让自行车和步行者一起走人行道的交通规则,并非现在才改的。只不过,大家似乎是这几年才开始注意到从小擦撞演变成出动救护车的死伤车祸。至于原因,应和自行车的性能提升,任谁都能轻易飆出高速,以及手机的普及有关。走在街头,被自行车从背后扭着龙头像特技表演一样蛇行超越,或是和边骑车边讲手机的骑士撞上的经验,连我都有过。 “梶田的丧礼办得怎么样?” “嗯。自从我加入集团广报室后,曾有几次机会陪他老人家同行。” 我正想出声喊她,妻已朝我这边看来,用遥控器关掉电视。 兇手尚未抓到,辖区的城东分局才会在车祸现场竖起这块看板。 她稍微往旁边挪了一下位子,方便我在她身旁坐下。就算不这么做,沙发也绝对够大。这是昂贵的进口家具,即使把我婚前的年薪全部砸下,还是连百分之五的消费税都付不起。妻子之所以挪位子,是为了强调她希望我坐在她身边。 岳父仅凭一己之力就把公司规模扩大到今天的地步。至今,物流业仍是今多财团的核心,主要运送的依旧是工业零件和材料,反倒是岳父自行开拓的外食產业连锁店,以及被他吸收或纳入旗下的其他公司名号,更加广为人知。 总之不管怎样,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提早几天结束公司给的暑假。妻子和女儿就这么留在轻井泽,等到桃子的幼稚园开学才回东京。 任何人见到她都会说:“哇,好可爱的小妻子喔。”再不然就是“尊夫人真出色”——在我介绍完“这是内人”后。还没介绍前,没人会以为我们是夫妻。 “你抽得出时间?” “那么,岳父是要我帮她们看稿子?” 剎时,我以为她要提出离婚。 “她好像立刻就睡着了。” 结婚七年。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杯子。就算是杯水车薪,至少胜过一无所有。即便是常常打翻洒出水来,也比用掌心掬水来得管用。 “八月十五日下午两点左右,此地发生自行车肇祸的死亡意外。如有这场意外的目击者,请向本局通报。” “即使到现在,只要一提到父亲你还是会立刻脸色僵硬耶。别看他那样,其实他也有温柔的地方。像你,他就很欣赏。” 梶田的两个女儿在丧礼结束一周后,特地去向岳父致意。岳父告诉她们,如果警方的调查有进展一定要通知他。此外,有困难可以立刻来找他商量。 未成年的菜穗子被父亲接了回去,改从父姓,这时才初次和兄长们见面。 第二节 今多财团的总公司大楼,距离地下铁银座线新桥车站徒步只需两分钟。这两分钟的路程就算下雨天也不用撑伞,因为地下铁的C8出口直通大楼内部。 总公司大楼是一栋地上二十二层的建筑,是所谓的超高层大楼,不过这年头,就算不特地声明,只要是在这十年之中新盖的大楼,应该都是如此。地下深达三层,B2和B3是停车场。楼面并非全由今多财团独占,有三分之一是出租店铺。承租者多半是外资金融机构或特殊法人团体。 在这栋以钢铁和玻璃打造而成、宛如巴别塔的大楼背后,还有另一栋今多财团名下的大楼。这栋以古典圆柱支撑的三层楼建筑,称之为“洋楼”或许更适合。据说是在昭和(一九二六-一九八九)初年完工落成的。 这是岳父买下的第一栋都心建筑。在他三十到四十岁今多财团发展最快速的十年间,曾把这里的一部分当作私宅使用,算是住商合一。 所以,岳父买下周边土地,决定建造新的公司大楼时,也不肯将这里拆毁。虽然它的设计颇为典雅,就像是着名的第一生命大楼十分之一的缩小版,但在建筑史上并没有独树一格的价值,当然也没有被美军的什么大人物接收使用过的历史价值,有的只是岳父的私人回忆。 于是这栋洋楼,就这么悄悄地蜷伏在等同“现代的化身”的超高层新办公大楼的脚下,员工们已习惯把这里称为“别馆”。 我的职场——今多财团集团广报室,就在这栋别馆三楼。 走C8出口进入别馆,必须先穿过新办公大楼的大厅。两栋大楼背向而立。就连身为职员的我,进出时都得把员工证举起来给警卫各看一次。我嫌麻烦,通常从别的出口出来,再从别馆的正门进去。不知情的人见了,八成以为我是别家公司的人。 别馆,理所当然地,难以当作现代化办公大楼使用。由于电力负荷量上限较低,大型电脑和颇耗电的最新型办公机器装设数量都有限制,因此岳父也不想让这栋洋楼的大厅全被办公室占据。一楼改过装潢后就租出去了。目前由“睡莲”咖啡座和“阿比锡翁”花店承租。二楼有旗下三家公司进驻,其中之一是“东晋社”这家出版社。 三楼的集团广报室独占一整层楼面,看似豪华,其实三分之一被“社史编辑室”占据,资料室也很宽敞,所以实际能用的办公室只有两间房。虽说是洋楼,不过既然当作私宅使用,可见空间本来就有限。 一楼的睡莲咖啡座没有浪费这难得的环境背景,刻意装横成战前电影常见的西式茶馆风格。装饰着采光小窗的彩色玻璃,以及环绕卡座磨得发亮的木头扶手,营造出一种静謐沉稳的气氛。我也很喜欢在这里看书。 该说是復古风吗?这类型的店颇受女性喜爱。也曾被一些杂誌和电视节目介绍过,到了午餐时间,甚至会大排长龙直到店外。不过可能是为了卖房东一个面子吧,每当我们从三楼叫咖啡或三明治外卖,老闆总是以惊人的速度快快送来,这点还挺令人开心的。 别馆没有电梯,在二、三楼上班的人只能使用竖起“非相关人士请勿进入”立牌后的楼梯。为了避免脚步声太吵,也为了缓和冬天的刺骨寒意,宽敞的楼梯上铺着殷红地毯。因此,睡莲和阿比锡翁的客人,偶尔会误以为上面还有其他店家,也不管立牌警告硬是闯上来瞎走。 繫着围裙的睡莲老闆,正在擦拭镶有美丽蚀刻精雕的玻璃门,空气中瀰漫着玻璃清洁剂的气味。这里不供应早餐,很晚才开店。我和他互道早安,踩着楼梯直上三楼。 上午八点三十分,集团广报室的办公室出入口还是锁着的。我是第一个报到。总分司那边各单位不是要举行朝会就是有晨间会报,职员们早就来上班了。别馆是另一个世界。 我按下墙边的打卡钟,打开古老的上开式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流入室内。接着拿起一块小抹布,勤快地抹去桌上的灰尘。不只是自己桌上,就连两边的桌子以及充当作业台兼会议桌的大桌也一併擦拭。然后开啟茶水间的咖啡机电源,坐到位子上。 我的手一放在话筒上,就重新审视便条纸上一丝不苟的笔跡。梶田的两个女儿的名字还标记了拼音,下面列出地址和电话号码。 长女名叫聪美。次女名叫梨子,念成RIKO。地址是高圆寺南的某公寓。半个月前,尚是父女二人同住该处。 “聪美为了准备结婚已辞去工作,随时都方便联络。不过,为了各种杂务她常常外出,如果要打电话到家里,一早或傍晚再打可能比较好,再不然就是打手机。”菜穗子如是说。 的确,除了家里的电话号码还添上了手机号码,括弧注明是长女。不过我还是不好意思劈头就打她的手机。我决定打到她家,实在找不到人时再打手机。 我慎重其事地按下号码以免拨错。茶水间那头飘来咖啡香。窗外,传来新桥街头甦醒的喧嚣,幸好不会吵到无法开窗打电话,毋寧说是令人心情愉快的背景音效。 电话响了又响。如果不在家应该会开答录机才对。然而响了十声还是没人接,我打算挂断电话。 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女声接起电话。 “您好,这是梶田家。哪位?”是个沙哑坚定的声音。 我曾以岳父代理人的身分出席梶田的丧礼,也有机会和姐妹俩说话,不过那时我不记得听过这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声音。说到这里我才想起,就连两人的容貌,好像也没留下什么特殊印象。 “不好意思,请问是梶田聪美小姐吗?” “我就是。” 我在椅子上坐正。“早。一早打来真不好意思。我是今多财团的杉村三郎。” 梶田聪美“啊”地发出小小的惊叹,接着也急忙回礼道早安。 “令尊举行丧礼时,我曾代表会长前去致哀。在那种场合,一次见到太多人,我想你大概已经没有印象了……” 梶田聪美打断我的开场白,“不,我记得。上次很谢谢你。呃,请问,你打电话来是为了我们拜托今多会长的那件事吗?” “对,没错。”她的声音顿时一缩。 “对不起,我们厚着脸皮去拜托,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主动联络,而且我还这么慢才接电话。我刚才在阳台。” 现在是晾衣服的时间吗?今天是晴天,天空的颜色看起来就像会有秋老虎发威的酷热。 “用不着跟我客气。会长交代过,要我和你见个面,好好听取详情,顺便看看我是否派上用场。我想请问什么时候方便。” “我随时都可以,今天见面也没问题。啊,不过我妹妹……” “是啊,我想两位一起出席可能比较好。” “等一下…请等一下好吗?” 她匆匆拋下这句话,就走开了。她似乎没按保留键,只听见拖鞋啪达啪达匆忙走过拼木地板的脚步声。 “梨子!梨子!”她喊道,看来她妹妹也在家。说到这里我才想起,还没听说她是做哪一行的。 不久,脚步声再次啪达啪达地回来。 “喂?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妹妹也说今天有空。这样会不会太仓促?” “不会,我无所谓。” 虽然我不是成天游手好闲,但也不至于忙到分身乏术。即便如此,梶田聪美还是惶恐地频频道歉。 经过一番互相礼让的结果,我们约定下午两点在睡莲碰面。 梶田聪美说她记得我的长相,不过为了预防万一,我还是决定带着今多财团的集团宣传杂誌去。听到这里,对方的声音这才初次放鬆。 “杉村先生,听说你是那份宣传杂誌的记者吧。我听会长老师提过。他说你原本在出版社当过编辑,最适合处理这种事。” 果然,岳父打从一开始就指望我。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会长老师”这种称呼。 我客套地放缓声音。“那是会长太高估我了。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能帮到什么程度的忙。听说你们想写一本书记述令尊的人生。” 不知为什么,梶田聪美迟疑了一瞬间才回答,“对。” “以前任职出版社时,我并没有接触过人物评传或传记类的出版品。等我听完详情后,如果有更适合的人选,我再帮你介绍。再不然应该也可以透过关系,帮你找适当的编辑。” 不知为何,梶田聪美再次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杉村先生,你和会长老师的千金结了婚吧。” “对,没错。” 霎时之间,我暗忖,岳父难道向她说“这种事交给我女婿就行了”吗?但仔细回想,其实是我参加丧礼时主动报上身分的。 “会长老师看起来好像非常信赖杉村先生。” 噢,是喔,那又是再次高估我了——我无从答起,只回了一句“谢谢”。 之后,再次出现尷尬的沉默。 “所以呃……或许你会觉得很奇怪,”梶田聪美沙哑的嗓音变得更加低沉含糊。好像是用手捂住了话筒。“约好两点见面,我们姐妹俩一起出席,但我会让舍妹先走,之后,能不能请你再抽空给我一点时间?” 我有点瞠目结舌。“那是无所谓啦……” “对不起,一直给你添麻烦。那就两点见面,地点我知道。真的很谢谢你。” 我们客气地互道再见,结束通话。 “早。” 抬眼一看,桌子对面站着园田总编。今天她也穿着古怪的……这么说好像有点失礼……相当有个性的服装。 “一大早就这么卖力啊。” 园田瑛子,大学毕业后就进入今多财团,今年已是入社第二十八个年头的资深员工。就行政工作来说,她待过许多单位,被外派到相关公司和旗下公司的经验也很丰富,想必会在这里待到退休的她,不知怎么看待自己在公司的最后一个头衔“集团广报室长兼集团宣传杂誌总编辑”。 在我看来,她对于现在的工作似乎颇为乐在其中。拋开彆扭的套装和高跟鞋(当然也摆脱了穿制服的义务),改穿起亚洲民族风连身洋装和裤子(大多是手工缝制,据说布是从曼谷和台北买回来的)搭配运动鞋或帆布鞋上班,即便在吸菸室以外的场所照样吞云吐雾(在厉行社内分菸制度的总公司大楼,这可是滔天大罪),人人都喊她总编。看来这一切似乎对她很受用。 但是,大部分员工和我的意见似乎正好相反。他们看的不是园田瑛子“个人”,而是被流放到集团广报室的“老处女职员”。 “下午,我有点事和人约了碰面。我会在睡莲,说不定会耽搁一点时间。”我对梶田聪美最后补上的那句令人费解的要求耿耿于怀。 “没关系你去吧,反正现在闲得很。” 园田总编走近自己的桌子,把旋转椅一拉,就皱起脸。她不发一语,把堆在椅子上的卷宗随手往地上一扫,逕自坐下。 “原稿怎么会放在这种地方?” “一定是想给总编过目的原稿吧。” 园田总编的桌上,经常处于像“无能整理症候群”的年轻女性房间的状态。要确保便条纸或留言能让她看到,必须费一番工夫,更不用说每月排出的样张了。 不久,其他职员陆续抵达,旋转椅上的原稿之谜总算解开了。这是个总编以下仅有六名成员的小单位,要保持这种谜团恐怕很难。 原来是最年轻的成员,希望能让她早点看到下个月号的“四季日本巡礼”,虽只是访问员工后写成的旅行小专栏,但这是第一次单独访问某位主管所写的报导,所以大概心情特别忐忑。 “当事人不是正在看校稿吗?也修过稿了吧?那不就好了。没问题” 我根据过去经验打造出来的“总编观”(当然,那本身就很靠不住),在经过园田总编的洗礼后,如今已大幅改变。这说好听点是从容大度,说难听点是马虎懒散,这就是她的行事作风。我认为其中自有我们总编的幸福,其他员工则认为其中自有园田瑛子的不幸。 集团广报室直属今多财团会长室。字面上看起来似乎很正式,是个相当具权威性的单位。既是“广报室”感觉上自然也光鲜亮丽。不过这其实是在玩文字游戏。 岳父不断扩大事业,导致财团内部的多家公司——五花八门的各种行业,出现同床异梦的问题。岳父对此感到不安,认为这会导致从业员彼此沟通不良。于是就在十年前,以会长命令创立了这个单位。 工作是什么呢?就是制作针对今多财团全体员工发行的社内报。如此而已,毫无价值。 在这之前,当然也有社内报,是开办物流集团后,同行的相关企业及旗下公司个别发行的。至今依然存在。 这些社内报和集团宣传杂誌,由来与机能截然不同。并没有像样的交流,说得好听点,是各自独立自主。 负责对外的广告宣传部,位于总公司大楼内,那才是真正的“广报”,有时还会因应状况变身为“大本营”,是个极为能干的单位,和集团广报室截然不同,就像太阳与月亮之别。 我曾听说,直属会长室的集团广报室创立时,社内部分人士曾经争相揣测,派到这个单位的职员会不会就是会长的眼线。说“眼线”还算客气了,听说还有些人乾脆直呼我们“盖世太保”。 这点,正是人只要身在组织就会专门朝坏处想像的最佳范本。 我的岳父是个设想周到的人(这可不是语带双关),想必社内的确安插了眼线,也的确命他们担任盖世太保的工作,不过集团广报室并不是,否则我不可能被派来这里。 和菜穗子结婚时,岳父提出的条件就是这个。到今多财团上班,在集团广报室当记者兼编辑。 换言之,也就是得待在岳父视线所及之处。不过这种情况下的“视线”,等同于“权力”。 当时,我任职于一间专门出版儿童图鑑与绘本的小型出版社“蓝天书房”。这家公司慷慨录用了刚踏出大学校门的我,令我铭感五内。我很喜欢那份工作,甚至打算在那里待到退休。替小朋友编书,对我来说是一份极有意义的工作。 即便如此,无法放弃菜穗子的我终究答应了岳父的要求。 蓝天书房是一家好公司,要继续经营一家好公司并不是非我不可。相较之下,我需要菜穗子,菜穗子也不能没有我。我别无出路,选择也并非那么艰难。 蓝天书房的同事们都替我感到高兴,他们说我这下子麻雀变凤凰。我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当上“駙马爷”,也就是“攀裙带关系”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作梦都没想过它居然会发生在我身上。 那时的我,除了和菜穗子独处之外,总是无法真正开心。说不定至今依然如此,只不过因为必须开心的时候被迫减少了而没有察觉罢了。 不过说来有点讽刺,我在这种原委下任职的集团宣传杂誌居然也叫《蓝天》。发行人当然是岳父,今多嘉亲。 我这才醒悟。说不定岳父打算把梶田姐妹的书交由集团广报室出版,因为他不忍心让她们自费出版。而能以发行人的身分把名字印在单行本版权页,或许也有小小的吸引力吧。 至于楼下的东晋社,主要是出版经济学或市场经营的外文翻译书。就和那家高级美容沙龙一样,虽是岳父半是为了应付人情、半是为了消遣才併购的公司,但做的可都是非常硬派的优质书籍,算是一笔很有意义的买卖。但,这家出版社绝对不可能做出商业类畅销书,在经营上当然没有获利可言,况且来往的业者也都专走学术相关书籍的通路,若是冷不防推出一本《我们父亲的回忆》,恐怕也会不知如何处理。岳父自从买下出版灶后,就完全交由旧经营群(不过其实也只有寥寥数人)掌管,应该还是有这点最起码的认识。既然如此…… 听完梶田姐妹的想法后,关于这部分必须先确认岳父的盘算——我在心中暗自提醒自己。 每逢和人有约,我一定会提前十五分钟抵达。但这次却被梶田姐妹抢先一步。我一走进睡莲,她们俩早坐在靠窗的卡座上,面前放着深琥珀色的冰红茶。 我们几乎同时认出对方,梶田姐妹一起从椅子起身隔着桌子向我致意。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哪里,是我们太早到了。因为这里令人怀念。” 面对我左侧的女子以沙哑的嗓音如是说。一眼便可看出她比较年长。坐在旁边的妹妹梨子,兴味盎然地来回审视着鞠躬的姐姐和我的脸。 女人穿上丧服后往往和平时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梶田姐妹也不例外。尤其是做姐姐的,可能当天穿的丧服是和服吧,丧礼时貌似四十多岁。如今换上浅朱鷺色连身洋装,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是个轮廓深邃,甚至令我奇怪那天怎会没留下印象的美人。高雅的短发(应该是所谓的“夫人式短发”)非常适合她,耳垂上闪烁着耳环。 至于妹妹,一头丰盈及肩的波浪状鬈发大胆地染得亮眼夺目,栗子色里掺杂着鲜艳强烈的红色。装扮也同样大胆,曲线分明的花衬衫,配上极短的裙子,看起来年轻亮丽,同样也很适合她。 我不知道两人的实际年龄。不过,这么并排着一看,姐妹俩的年纪似乎相差颇多,妹妹顶多只有二十岁。难怪今早在上班族理应早已出门的时间她还在家,如果还是学生就解释得通了。 “为了我们的任性要求,让你抽空前来,真是感谢。” 在我点的冰咖啡送来之前,梶田聪美再次客气地道谢。她妹妹也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我们真的很感激”,她的声音正好和姐姐相反,听起来很孩子气。 “这间店,你们和令尊一起来过吧?”为了找话题,我问道。 聪美回答:“家父生前爱看歌舞伎。每逢想看的戏码上演,就会邀我们去。我们总是先在这里碰面喝茶,看完戏再去银座用餐。” “一定很愉快吧。”我说,其实内心有点惊讶。梶田和歌舞伎?好像有点不搭调。我自己很怕看歌舞伎,多少也是因为不管看几遍还是看不出乐趣何在。 “我比较喜欢看电影。”梨子说。她的嘴唇闪着艳光,是护唇膏。“我们也去过新桥演舞场对吧?”她问姐姐。 姐姐点点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次是去看‘黑蜥蜴’。” 有两个这么漂亮的女儿作伴,梶田想必非常骄傲吧。 “梶田先生的事,真的很遗憾。会长也感到身边少了个伴,很怀念他。” 姐妹俩高兴地笑了。我发现梨子一笑,左脸颊就会露出一个抢眼的酒窝。 “会长老师真的很照顾我们,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他。” 对了,就是这个称呼。 “在电话中,你好像也这么称呼过会长。” “啊,说得也是。”聪美抬手遮口,一脸腼腆。“对不起,擅自喊他‘老师’。” 用不着道歉,只是听起来有点像新兴宗教的教祖罢了。 “像我们这种小人物,不好意思随便直呼‘会长’。在家也是这么称呼他老人家。” “是我爸先这么喊的。”梨子补充道。她轻盈地倾身向前,手指扶着冰红茶的杯脚,逕自看着我。 “有那么伟大的岳父,你有什么感想?果然还是会觉得抬不起头来?” “没礼貌……”聪美慌忙地喝止她。 我笑了。“是啊。每次都直冒冷汗。你们也知道的,会长这把年纪依然精神抖擞,脑袋也很灵光。” “可是杉村先生,你没有入赘吧,因为你们的姓不同。” 梨子无视于姐姐的臭脸,索性问起更尷尬的问题。 “对,我没有入赘。不过,等于是卡通‘阿螺太太’中那个靠岳家生活的女婿。” 梨子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猛点头,又若无其事地吸吮杯里的吸管。她的长指甲上精心装饰了指甲彩绘。如果是她自己画的,技术算是相当高明。 “杉村先生还有工作,你讲这些废话会耽误人家。” 聪美制止妹妹后,把眼前的杯子往旁边一推,注视着我。 “关于我们和会长老师商量的事,不知杉村先生了解到什么程度?” 我解释,目前只有电话中谈过的程度。我省略过中间还夹着传话的妻子而非亲耳听岳父说的事。用不着动不动就特意强调我是“抬不起头的女婿吧”。 “这样吗……真是对不起。都是我们仗着会长老师的好意,提出任性的要求。” “有什么关系。是人家会长老师叫我们‘什么事儘管商量’。人家应该不是那种只会嘴上敷衍两句的人吧。”梨子微噘起唇反驳,接着说:“提议替我爸写传记的人,是我。” 我点点头。我已经这么猜想了。 “恕我冒昧问一句,梨子还是学生吧。” 她慌忙举起手来回挥舞。 “不,不是的。我可不是什么大学文学系学生,算是打工族啦。” 高中毕业后报考过大学,可惜全军覆没,起初打算补习一年再次挑战,可是上了一阵子补习班后,不知怎地就厌烦了,她含笑地说明。 “现在在我家附近的麦当劳打工。我也知道不可能一辈子打工,正打算去念美容学校,我爸也很赞成。” 美容师吗。如果指甲彩绘是她自己的杰作,那应该颇具天分。 “那么,梶田先生一定也很期待囉。” “他只是笑着说,反正以我的个性一定很快就腻了。我啊,从小不管是学才艺还是去补习,向来都是三分钟热度。弹钢琴、跳芭蕾舞、学游泳都是。” 她羞赧地按住头发。 “虽然我什么都好奇,可是一下子就失去兴趣。真的,我很容易厌倦。我爸也很清楚这一点。虽然他听的时候没怎么当真,不过他还是说,如果我真的好好努力考取美容师执照,将来他会帮我开一间店。” 她看起来落落大方毫不扭捏,一定是在父母关爱下长大的吧,我想。而且,如果梶田梨子如我所推测的才二十上下,那她应该是父亲的老来子,受到的关爱想必更是深厚吧。 一个是说话时比手画脚、表情丰富、充满活力的妹妹,一个则是沉稳得稍嫌严肃的姐姐。想当然耳,梶田必定也同样爱聪美,不过姐妹俩的年龄差距,以及与生俱来的气质差异,塑造出宛如磁铁两极般迥异的女性。我一边附和梨子的话,一边这么想。 “想必你也知道,害死我爸的犯人至今仍未找到。” 愉快的回忆告一段落后,梨子倏然绷紧嘴角,切入正题。 “事发至今才过了半个月,警方就毫无音信。我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在调查。” “那倒不见得吧。”我提出妥当的质疑。“毕竟这是一条人命。” “要是对方是开车,警方的处理态度可能会积极一些吧。可是我爸遇到的是自行车肇事。而且,据目击者表示,肇事的好像还是小孩。就算警方拚命调查找出犯人,也判不了什么重罪,所以恐怕提不起劲吧。” 这倒是初次听说。就连有目击者我都不知道。 既然妹妹是这么外向的女孩,这个夏天,在梶田身亡之前,想必正尽情享受假期。不过这年头的年轻女性褪去夏日黝黑肤色的速度比月历还快,梨子的脸颊白皙毫无斑点,此刻却隐约泛红,正忿忿不平。 “所以我才会决定把我爸的事写成书。” 不知不觉中,她的一隻手紧紧握拳。 “如果这件事就这么放着,撞死我爸的小孩必然会忘得一乾二净吧,就好像压根儿没发生过这事一样。只要没有人追究,这种不愉快的事,就会被刻意遗忘吧。对那孩子来说,我爸只是一个陌生人,顶多只会觉得,谁教他自己要呆呆杵在盛夏的人行道上。但我就是无法原谅这一点。” 聪美想插话打断妹妹。为了阻止聪美,我连忙发问。我还想多听一些梨子的说法。 “替令尊的人生为一本书,你认为有助于找出犯人吗?” 梨子奋力摇头,摇得头发都乱了,她的答案是“不”。 “我不知道有没有直接的助益。只是,我想让那孩子明白,我爸不是路边的电线桿或路牌。被自行车撞倒,脑袋撞上水泥地,是感受着痛楚与恐惧而死去的。当他感到自己生命垂危时,说不定很担心被留下的我们。” 我缓缓点头。聪美垂下眼。 “我想让那孩子知道。被你害死你却佯装不知的那个人,是两个女儿的爸爸,他有一份正经工作,爱看歌舞伎,老婆死后一直很寂寞,正满心期待女儿下个月的婚礼,也盼望着将来抱外孙。其他,还有好多好多我想告诉他的……” 梨子颤抖了一下,暂时打住,然后才哑着嗓子继续。 “他是个人。现年六十五岁,虽说今后不可能有什么多采多姿的未来,只是个不起眼的司机,却是我们珍爱的父亲。年轻时吃过不少苦,好不容易才把我们拉拔长大。他既不是能够上报纸版面的名人,也不是什么值得表扬的大人物,可是,却是个正经人。他这一生,一直很认真工作。” 梨子抬起眼,她的眼眶都红了。 “我想把我爸的人生如实地重现,当着那孩子的面前塞给他,告诉他:是你杀死了这个人。六十五年来,他一直努力生活着,是你终结掉他的人生。” 我有点汗毛直竖。也许是感动,也许是有点害怕。为什么会怕呢?就一个社内报记者的标准来说,我的想像力或许过于丰富。所以在这个愤怒的女孩面前听着她滔滔叙述那极为正当的心愿时,却忍不住站在那个被迫面对梶田信夫六十五年人生的犯人那一边。 “他夺走了一条人命耶。这种事,可不是抹抹嘴巴就可以忘记的。我们很气愤,也很伤心。我要让犯人明白这一点。” 梶田梨子扭过身,往放在身边的手提包里翻了一下,取出手帕。可是迟了一步,一滴眼泪已笔直落下。 正当我搜索枯肠,试图说些什么之际,聪美静静地开口了。 “我妹妹认为,透过这种做法,也许可以让犯人在良心不安的情况下主动出面自首。” 我依旧沉默,只能对着姐妹俩频频点头。 “可是,我认为事情不会这么顺利。我们既非作家也不是记者,写出来的书就算印再多本,让世人看到的机会恐怕也不多。更何况如果撞倒家父的犯人真的是个孩子,或许连那本书的存在都不会察觉。” “所以,我才说不仅仅是要出书呀!” 梨子高声向姐姐抗议。用手帕擦过泪水后,她的眼睛反而变得更红。 “等书印好了,还要送给各家电视台和周刊杂誌。只要媒体肯报导,一定会广为人知!绝对会!到时,警方办案的态度必定会大大转变的。” 这让我想起最近发生过类似的案例:警方把某人的猝死视为自杀,死者的妹妹无法接受这个结论,强忍悲伤自行调查,最后把成果整理成书出版。在杂誌和电视台的新闻谈话节目大幅报导下掀起话题,最后,警方只好重新展开调查。 我一提起这件事,梨子就激动地频频点头。“对,就是那个。对吧?实际上的确有这样的事嘛。” “那是例外。”聪美摇头。“到目前为止,不也有许多受害者的家属出版过这种书,或是在电视上请大家提供失踪家人的线索,可是多半都没有下文。” “如果还没做就放弃,可能性就等于零。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我暗忖,就算岳父再厉害,也不见得能在领域迥异的传播界吃得开。不过,说不定他有什么人脉。 “会长也知道希望借用媒体的力量这件事吧。”我问。 “对,我都告诉他了。”梨子断然地回答。 不需我再追问,聪美抢先回答我的疑问。“会长老师说,如果能出书,他会向熟人打声招呼,替我们安排看看。不过这样的话,我们未免太厚颜麻烦他老人家了。” “怎么会?”梨子像小学生一样噘起嘴巴。 “撒娇也该有个限度。” “可是人家会长老师……” “你别闹了。” 我插入姐妹口角打圆场。“到目前为止,你们曾试着向电视台或报社诉求过吗?我是说在没有书的情况下。” 梨子气呼呼地回答:“我试过了,可惜没用。” 我搜寻回忆。“记得是去年吧……我在电视的新闻节目上,看过一个针对自行车狂飆造成死伤车祸的专题报导。那是哪一台来着的……” 梨子表示知道那个专题报导。虽然不是当时看过,但父亲死后,她上网查过资料。 “还有那种自行车车祸受害者和死者家属的互联网站喔。” “你在网站上面写过令尊的事吗?” “写过好多次了。也收到许多鼓励我的电子邮件和安慰的话。不过,犯人本来就不会去看那种网站。” “受害者相当多。”聪美说。“件数太多了,媒体想必也无法一一报导吧。呃……除非更具有话题性。” 这话虽然露骨,但现实想必就是如此吧。 既然如此那就自己来制造话题——梨子的想法并不荒唐。只是,事情进展会不会像她想的这么顺利,我和聪美一样,不得不感到悲观。 我很困惑,也开始觉得有点生气。既然知道梶田姐妹——尤其是妹妹梨子这么钻牛角尖,岳父为何不亲自出马?根本不必不着边际地说什么书出了可以帮她们推销,只要他开个金口,说伺候他多年的司机被横冲直撞的自行车撞死了,至今找不到犯案者,他感到义愤填膺就行了。 这个案子缺乏爆点,他如果愿意出来登高一呼,就算各大媒体没有蜂拥而至,至少也会有哪家电视台或报社乐意报导吧。 难道是因为肇事逃逸的犯人是小孩子,令他却步,自动踩煞车?还是为了提防万一在岳父的积极运作下幸运找到犯人时,可能会令大眾认为这是财界大老充分发挥自己的影响力,逼得无力对抗的未成年孩童走投无路? 想必如此吧,岳父看穿了这一点,看穿了喜怒无常不负责任的社会大眾,一旦脱离具体事象从高处鸟瞰时,关心的总是“看起来怎样”,而非“发生了什么”。 “我已再三劝阻过她了。”聪美像要道歉似的,低下头说。“结果这丫头真是的,竟然擅自打电话给会长老师。” 梨子气嘟嘟地抿着嘴。她拿起还剩一半冰红茶的杯子,赌气地用力吸吮吸管,发出滋滋滋的声响。 “姐姐,你应该没忘吧?”她握紧杯子,尖声说。“爸的身上不是还留下自行车清晰的轮胎印子吗?明明发生事故时没人目击,却能立刻判定他是被自行车撞的,不就是这个缘故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聪美低语。 “从腰部到背部,就像被烙上轮胎的纹路一样。” “拜托你别说了。” “你不会不甘心吗?一想到爸不知有多痛苦、多难受……” 聪美抬起一隻手捂住脸,梨子这才住口。 “刚才,你说有间接的目击者是吧?” 我决定转移梨子的注意力。她把杯子放回桌上点点头。 “对,是住在车祸现场那条马路边上的学生。” “那个人并没有目击车祸发生的瞬间吧?” “是没错,但在我爸被撞倒的推定时间,他看到家门前有一辆自行车以惊人的速度飞驰而过。他说骑车的是一个穿着红t恤的男孩。” 听说那名学生住在梶田被撞倒的现场西侧二十公尺外。 “他家和车祸现场位于马路的同一边,所以光从窗口应该看不见我爸倒在人行道上,只看得见经过的自行车。” “他不是听到什么声音才探头往外看的吗?” “很遗憾,并不是。他说真的只是凑巧从二楼窗口往外瞄了一眼。” 八月十五日的艳阳天,人跡杳然的马路上发生的意外,有人往窗外看实在够侥倖了。虽然撞击的那一瞬间多少会发出声响,但附近的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开着冷气,就算无人发觉也不足为奇。 “正值中元假期,东京都内的人口本来就只剩一半,对吧?”梨子对着我咄咄逼人地问道。“撞倒我爸的肯定是那辆自行车。那种时间,不可能有好几辆自行车在附近打转。连发现我爸倒在地上替他叫救护车的太太说,当时艳阳高照,路上空无一人,连一辆汽车也没有。” 中元节返乡期间,一片死寂、空壳般的街景倏然浮现眼前。这时车辆排放的废气总量减少,天空看起来特别清澈蔚蓝。 “那个骑自行车、穿红t恤的小孩,一定就是害死我爸的人。”梨子如此断言,再次紧握拳头。 可能性的确很高。所以岳父才不肯站上台面,我暗忖。 我也轻轻握拳,抵在鼻下,一心想:但愿这模样看起来像是深谋远虑。 “如此说来……要替令尊执笔写书的,主要是妹妹囉。” 聪美像要责备我似的,猛然把脸一抬。梨子迫不及待地点头。“对,是我要写!” “要忠实撰写梶田先生的人生恐怕得多方调查资料,还得和很多人会面。令尊年轻时的往事,连你们俩也不知道。能够谈往事的人,最好是马上就能联络到的人,不过令尊以前的老同事,或许连住址和联络电话都查不到。要是令堂还健在就另当别论了。” “我会努力的,没问题,别看我这样,调查资料可是我的强项。” 眼看妹妹干劲十足,聪美却在一旁发出叹息。 “对了,关于出版社,会长对两位做出什么承诺了吗?” 梨子当下愣住了。刚才生气时暂时消失的稚气口吻顿时又回来了。 “啊?呃……会长老师旗下也有出版社吧?”她指的是东晋社。 “他说由那里出版吗?” “对,听起来好像是这个意思……不行吗?” 我总算从岳父那里扳回一城,看来无所不能的岳父大人对出版业并不清楚。 “没事,这个我们可以慢慢商量。总之,你不妨先将描写的内容整理一份大纲,光在脑中想是很难釐清的,最好试着写出来。这样的话,该去见谁、调查什么资料,也能理出一个顺序来。” 梨子从皮包里取出小记事本,把我的建议记下来。 “也可以去采访会长老师吧?” “我想应该没问题。” 对于私人司机梶田信夫,岳父比谁都了解。他总不至于把这件事推给我,自己置身事外吧。 “好了,我们也差不多该告辞了。”聪美催促妹妹。“你最好去补个妆。” 这句话具有魔法般的效力。梨子匆匆离席。的确,泪水好像把她的眼妆晕花了。 她一遁入洗手间,聪美就看着我,“对不起,我会先和那孩子一起离开,再折回来。麻烦你等我一下好吗?” 我当下首肯。虽然这次会面的内容已够丰富,不过我总觉得接下来才要上演正戏。 <hr /> 注释: 第三节 二十分钟后,梶田聪美回来时,我已换到墙边的座位。因为我隐约觉得,这样或许能让她安心一些。 她一走进店内,察觉我不在刚才的位子上,竟慌了手脚。待看见我轻轻举手招呼,才顿时鬆了一口气。由于一时之间憔悴得太快,看起来就像丧礼时一样苍老。 欺骗妹妹独自回头,只能在妹妹不在场的情况下谈论某些隐情,两者对她来说似乎都是同样沉重的负担。 一直待在冷气很强的店内,我们俩都点了热饮。芳香的“今日特调咖啡”一送来,梶田聪美就端起杯子,垂着眼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真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这是到目前为止她最小声的一次说话。 我报以微笑。“用不着道歉。重点是,虽说有些失礼,但能否先让我猜猜你想说的事?” 聪美抬起眼。 “你不想出书记述令尊的一生吧。你不愿调查梶田先生的过去,是吗?” 聪美双手捧着杯子,以问句代替回答。“被你看出来了?” “就算不是特别敏感的人也看得出来。而且,那并不是因为你客气,不好意思为了这种事麻烦会长,而是另有无法告诉令妹的理由。” 梶田聪美眼睛也不贬地盯着我,不意之间,羞赧地展颜一笑。 “如果我真的这么容易让人看穿,为何梨子就是不明白呢?” “因为你们是一家人。况且我猜为了不让令妹发现,想必你也付出一番努力吧。” 她深有同感地奋力点头,放下杯子,“对不起,我可以抽根菸吗?”聪美说。她会抽菸虽然令我意外,不过当然无所谓。 “请便。我以前也抽菸。” “你戒菸了吗?”她从手提包中取出蜡染的漂亮菸盒,以同款外壳的打火机点火。她抽的是细长的Menthol。 “我十六岁就开始抽菸,不过女儿出生后就戒了。” “是吗?我也是十几岁开始抽的,可是一直戒不掉。也许有了小孩会戒吧。” 她高雅地撇开脸,喷着烟露出笑容。 “你快结婚了吧。恭喜。” 刚才梨子说,婚礼将在十月举行。 “谢谢。对于我的婚事,我爸与其说是高兴,更像是安心,好像觉得总算把我送出门了。不过,他很期待抱孙子。” 我默默点头。妹妹不在身旁,聪美显得轻鬆多了。 “我想你大概也发现我们姐妹俩年纪差很多,正好是十岁。那孩子二十二,我三十二。” 在年龄差距上,我的推测倒是正确,不过实际年龄有点看走眼。 “中间应该还有一个手足,听说是拿掉了。为此我妈一直饱受折磨。她很想把孩子生下来,可是当时经济相当艰难,夫妻俩都得拚命工作,实在没有餘裕照顾一个奶娃。” 她是后来才得知详情的,但她说事情发生在她六岁,刚上小学的那个春天,所以她隐约记得有一晚母亲没回家,翌日虽然回来了,脸色却很糟,卧床休养了好几天。 “那是将近三十年前的往事,堕胎手续远比现在麻烦得多,对身体的负面影响想必也很大。我爸妈好像都已死了心,以为不会再有孩子了。所以怀了梨子时,我想他们真的很高兴。” 我茫然想起岳父与菜穗子的面孔。光是老来得子就已视若珍宝,如果早已对怀孕生子死了心,那必定是加倍宠爱了。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我爸妈都很宠梨子。尤其是我爸,简直是溺爱……梨子永远是我爸眼中的‘第一颗星’,是他最心爱的宝贝女儿。为此我以前还非常吃醋呢,直到我明白就算那样也于事无补。” “长女真辛苦。”我说。 “杉村先生,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是次男。” “可是你的名字……” 我常被人问起这个问题,都是因为“三郎”这个浅显易懂的名字。 “应该纯粹只是指第三个小孩吧。我父母向来主张男女平等。” 聪美笑着用老练的手势摁熄香菸。原来如此,她的确不像最近才开始抽菸的。这个美丽高雅,在学校想必也一直是优等生的女子,之所以十几岁就开始抽菸,说不定也是对妹妹集父母关爱于一身的叛逆结果。 “一旦差上十岁,对父母的看法自然也有所不同。”聪美说。“至少表示我和父母的相处时间比她多了十年。就连我妹不知道的事,我……也知道不少。” 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家父替会长老师开车到今年六月就满十一年了。这你知道吧?” “对。梶田先生认识会长的时间比我还久。” 岳父平日有车辆部配给主管的司机,只有周末才会找梶田。因此他只是私人雇用的司机,不算正式职员。 周六周日,如果岳父必须上哪去或和谁会面时,就会找梶田。虽然多半是打高尔夫球或聚餐等交际应酬,再不就是出席各式由他担任理事或委员的会议,或私人购物、看戏。当然,还会为了一些不想让社内的人——其他主管甚至同住的长子夫妇——知悉的事情外出。就重要性而言,后者远远更高。 别忘了,当年岳父和我这个准女婿见面,也是在梶田的车上。 这一切梶田心知肚明,他闭紧嘴巴,不告诉任何人。 “家父平时开计程车,那本来就是他的主业。这你也知道吧?” “我听说过。” “家父四十岁加入计程车行,他大概天生就适合做这行,十年后取得个人计程车营业执照,打算离开车行自立门户时,上司却挽留他,问他要不要调到礼车部门。可是,家父好像不想再替别人做事,所以拒绝了。” “听说他会成为会长的私人司机,是前任司机介绍的?” “对,没错,是桥本。他是家父任职计程车行时的前辈。他做满十五年后调到礼车部门,曾有几次机会替会长老师开车。大概是颇受赏识吧,听说后来会长老师每次都指名找他开车。” 那个姓桥本的前任司机,在礼车公司一直待到退休,退休后才正式受雇为今多嘉亲的周末私人司机。 所以,桥本受雇时已经六十五岁了。他平顺地做了四年,由于糖尿病的宿疾影响视力,只好辞去工作,并推荐老友梶田接替他。 这就是我所听说的。 听了我的叙述,梶田聪美点点头。 “你说的没错。家父自立门户后,一直和桥本来往密切。他很欣赏家父的技术,两人的感情也像亲兄弟般。不过就年龄来说,或许比较像叔叔和姪儿吧。” 虽说只有周末,毕竟是要再次受人雇用,况且载的对象又是大人物。当初桥本问梶田愿不愿意接替自己的工作时,梶田再三婉拒。他说自己不是那块料,万一冒犯了对方就麻烦了。 “可是桥本还是鍥而不捨地劝说。他说除了家父之外没有人足以让他安心推荐,况且今多会长是个了不起的人。由于他实在太热心了,最后家父只好点头答应。” “原来是被赶鸭子上架啊。我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才想起,我从来没对梶田说过慰劳之词,但也少有那种机会就是了。 “雇用仅在周末专属于他的司机本来就是会长的任性之举。不过,我多少能理解有些事不想让公司的人知道的心情。” “之前,听说会长老师即便是周末外出也是用车辆部的人喔。我是说在桥本之前。” 我有点吃惊。我一直以为,雇用私人司机是岳父一直以来就有的习惯。 “后来因为有几次不愉快的经验……该说是情报外洩吗?倒也不是什么企业机密,纯粹是会长老师的私事。可是,那几次经验好像令他很不高兴。” “是会长这么说的?” “对,他是这么告诉家父的。他说,人的嘴巴关不住。当然,我想他会这么说应该也是在暗示家父口风最好紧一点。家父也是这么说的。” 我暗自思索。岳父跟谁见面、跟谁打高尔夫球、买了什么、好像很欣赏某某店的某某人……即便是这么无聊的传闻,一旦透过车辆部在公司里传开,还是会变成八卦话题,一发不可收拾。或许有心人士听到后会企图根据这些情报拍岳父马屁,的确很烦人。 就算想找出传闻来源加以惩处,车辆部的员工也太多了。更何况,为了这点小事动不动就吹鬍子瞪眼地急着揪出犯人,也未免太孩子气。 可是如果是私人司机,看不顺眼立刻炒他魷鱼再换一个就行了,岂不是轻鬆多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过话说回来,你对以前的事知道得还真多。”我很单纯地感到佩服。 “因为家父常说给我听。他说,爸爸这种小人物竟能待在会长老师身边,你们一定感到很不可思议吧。” 她看似羞赧,又好似有点骄傲。我试着想像梶田向女儿谈论自己时的表情。 “是啊,不过……自从家母和桥本去世后,知道这些事情的,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聪美把眼光瞥向晶莹玻璃窗外的灌木,脸色倏地一暗。 “我妹妹什么也不知道,今后应该也不会知道吧。” 她的语气不像在对我说,反倒像在说给另一人听,想必……是说给梶田听。 她再次把脸转向我。 “正如我刚才所说,家父在四十岁那年进入计程车行。之所以与桥本和会长老师结缘,也是由此而来。可是家父还有以前的人生,而且那段人生和家父的……和他后来的人生,有相当大的差异。” 我突然感到很不自在,开始抗拒梶田残留在我心中的印象遭到破坏。 ——恭喜。 那个祝福我的人、一看就是历经沧桑的微笑——我希望就这么完整地保留在我心中。 可是,事到如今已无法逃避。 “他的人生大起大落——这么说或许过于夸大,因为他不曾风光地扬眉吐气过,用动盪不安来形容应该比较恰当吧。” 聪美说着眨巴着眼睛。 “家父生于栃木县的水津村。老家务农,家境还不错,但家父和亲兄弟合不来,中学一毕业就离家出走似地来到东京,从此和老家完全断绝关系,我们姐妹也不认识祖父母和家父那边的任何亲戚。就算想联络,也毫无线索。” 我想起丧礼出席者的确不多。 “家母是东京人,家庭环境也很复杂。我外公生性风流,据说家中一直纷争不断,经济也很拮据,家母高中没念完就去找工作了。无一技之长也没有学历的她,找来找去还是进了所谓的特种行业,不过以前十几岁女孩能工作的风化场所并不多,顶多是在咖啡厅或居酒屋端端盘子。她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了家父。当时,家父在蒲田的社区小工厂当作业员。” 两人同年。认识不久后,于二十岁结婚。 “虽说组了个小家庭,其实就像在办家家酒一样。加上家父不断换工作……听说他在一个地方连半年都待不住,却想和别人一样吃喝玩乐,所以总是缺钱。” “这和我所认识的那个梶田先生,好像差太远了。” 我的话,令聪美苦笑道:“我这个做女儿的这么说或许很奇怪,但你说的的确没错。” 只是个好胜心比谁都强的小鬼,成天做着白日梦——梶田曾向聪美如此评论年轻时的自己。 “简而言之,只有‘迟早有一天我会闯出一番大事业,变成有钱人给你们瞧’的志气特别强。渴望着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给合不来的亲兄弟一些颜色瞧瞧。可是既不知道该怎么达成梦想,也找不到具体的努力目标,只是随波逐流不断流浪,名副其实地走一步算一步。我父母二十几岁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过日子吧。” 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遥远往事。当时日本战后萧条期刚结束,开始出现高度经济成长的曙光。就算是不上不下的工作,只要肯找,还是能找到一大堆,足够小俩口过日子。但是,那样没有前途。全球罕见的光辉高度成长期,反过来说,也正是日本全国上下化为一个企业的运作时期。如果没有确实隶属于那个企业。要活下去恐怕比现在更困难。 “家母也做过酒女,或在近郊旅馆做那种包吃包住的女服务生。她和家父闹过好几次离婚,不过最后又言归于好。” 聪美微瞇起眼,黑眼珠变得像针尖一样小。 “家母虽然没说明白,但好像就在那时怀了孩子。可是,在那种状态下不能生……从她生了我之后怀孕又必须堕胎的沮丧程度看来,那应该不是第一次失去孩子,我猜她也许流產过。” “你是说早在你出生之前?” “对。因为我父母三十三岁才生了我。” 不断换工作的梶田,终于在这段时期稳定下来。 “总之,在那之前家父做过的各种职业简直多到令人目瞪口呆,连家母都无法一一细数。他做过作业员,也当过店员、推销员,据说还替可疑的金融业者(可能是地下钱庄)跑过腿。听说其中一处专做赌马的私吞了客人的赌金,家父前脚才刚踏出公司,就遭到警方临检,除了家父外,全体都被逮捕。” 聪美叙述时嘴角虽带着微笑,眼色却是黯淡的。 “就这样荒唐度日之际,凑巧进入了一家玩具制造公司,社长是个大好人。他责备家父‘你也不可能永远年轻,给我振作一点!’彻底地磨练他。虽然雇用时是领时薪,就像目前的兼职身分,但社长承诺只要他肯好好努力就能升为正式职员。不仅从最基本的工作开始教他,还让一直居无定所——因为他们总是积欠房租被房东赶出来——走投无路的他们搬进公司宿舍。” 那是位于八王子的“tOMONO玩具公司”。聪美就是在那里的员工宿舍出生的。 “家母也在社长的劝说下辞去酒女的工作,在同一家公司当起事务员,我出生后,社长又安排她做家庭代工当副业。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家中总是堆满了漂亮玩具的零件。” “那,你父母,在梶田先生进入计程车行之前,一直在那里工作吗?” 这个问题令聪美眼中的阴影变得深沉。 “不……不是这样的。最后虽然辞职了,但那是另有复杂的苦衷。” 她似乎难以啟齿。我赫然醒悟,是刚才提到的堕胎。她说发生在她六岁那年。既然她父母一直在tOMONO玩具工作,又在员工宿舍过着安定的生活,照理说应该用不着勉强放弃孩子。 原来如此……我只是点点头,噤口不语。 “总之,呃……事情就是这样。” 聪美取出香菸。她的手指似乎有点颤抖,是我多心了吗? “我父亲这一生没什么好褒奖的。不,我认为他的晚年值得尊敬,但毕竟也有过不堪回首的时期。因此,我希望阻止妹妹挖掘家父过去的人生。那孩子现在什么都不知情,可是,就算是个外行人,只要积极打听,应该还是会发现一些什么吧。” 她迟迟没点火,一逕在指间转动着香菸。菸几乎快断了。 “正如我刚才所说,家父和不正经的人来往过,虽然当时他只是个跑腿打杂的。我怕我妹妹发现什么线索,像采访记者一样傻傻地跑去找那些人。家父好不容易才和那些人断绝关系,万一又被那孩子给扯进来……” 结果,聪美始终没点燃香菸,就这么放进了菸灰缸。这次我很确定,她的指尖在颤抖。 “你既怕令妹受伤,也怕令妹挖掘的往事有损令尊名誉。这才是你内心真实的想法吧。”我问道。 聪美抬起脸点点头,眼睛张得好大。 “对。家父的……可耻的过去,我不希望传入会长老师耳中。在会长老师面前,家父深受信赖,他真的很照顾家父。我希望替家父保持完美的形象。” 正因如此,当然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今多嘉亲。 我堆出自认最灿烂的笑容。是桃子发烧时,在她枕边安慰时的那种笑容——没事,只要睡一晚烧就会退了。爸爸会一直陪着你,你安心睡吧。 “事情原委和你的心情,我都已明白了。但我倒觉得你用不着这么担心。” 梨子应该不会如聪美所忧心的,那么轻易地就能挖出父亲的过去,所以她惹祸上身的可能性也不高。毕竟她手中的线索实在太少。如果想避开危险,做姐姐的只要不透露情报就行了。 对于我的乐观意见,聪美似乎屏息倾听。 “你说的没错,关于令尊、令堂的往事,你比令妹知道得更多,是最大的情报来源,所以你应该也可以掌控令妹才对。” “掌控?” “对。如果对往事太刨根究柢,会脱离出书的宗旨。你可以建议她,只要追述这十年来成为今多嘉亲私人司机后的人生就够了,如果能具体描绘出令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抱着什么样的期待或许比较好。实际上,我也认为这样的内容会更有说服力。” 这也是身为编辑的意见。不说别的,就算再怎么有时间,单凭外行人的调查,光是要追溯某人人生的十年就已大费周章,还是锁定目标、缩小范围来得好。 “要说服令妹放弃出书恐怕很难。如果态度过于强硬,反而让她起疑。这点对我们会长来说也一样。况且,我认为写这本书还是有意义的。如果运气好,媒体真的报导出来了,说不定还能因此找出犯人。” 梶田聪美浑身冻结般动也不动,唯有手指在哆嗦。明明握紧了双手,却还是无法抑制地颤抖。 “这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那仿佛是从隐藏在衣服底下的身体某处,虽小却深刻的伤口不经意洩露出来的声音。 我抹消了乐观的笑容。不,是自然消失的。不是因为同情她的心情,而是我赫然察觉了。 这个心思细腻得甚至有点钻牛角尖、想法縝密周到的女子,不可能没想过我所说的替代方案。充分思考过后,她发现自己做不到,因此希望借助第三者的力量,让她妹妹踩煞车。 因为,她非常害怕。 为什么,她在害怕什么呢? “梶田小姐。”我喊她。虽然我自认语气已经够轻柔了,但她还是吓了一跳。 “也许是我的误解,但我总觉得你似乎另有心事,而且是非常具体的烦恼。那应该是你至今仍未提及的问题吧。” 我的眼神也向她探问。虽然她的视线从我身上躲开,但我还是拚命地投出询问的视线:把那具体的烦恼告诉我好吗? 她正独自走向暗处。我大声向她疾呼,也在恳求她告诉我为何要往那儿走。 我的恳求似乎勉强奏效了。她的眼睛再次眨动。 聪美一隻手按着脸,又拿起刚才放下的菸,缓慢且慎重地,像第一次拿打火机的小学生般小心翼翼地点火,深吸一口菸。 “要隐瞒果然很难。”她说。 “这证明你是个好人。”我说。这不是安慰之词,是我的信念。 “真奇怪。会长老师之前只说杉村先生是个好编辑。他说:‘我这个女婿,虽然完全不适合经营事业,却懂得编书。’” 实在难以想像被岳父夸奖的情景。 “我和妹妹一起去见会长老师时也是,话都已经冲到我的喉头了。当时我真的好想向会长老师全盘托出。可是,又觉得父亲太可怜了,还是竭力按捺住那股冲动。我本来打算今后也继续保持沉默。可是,为何和你几乎等于是初次见面,却说出这么多呢?” 那是因为聪美知道,只要透过我这条迂迴路径,阻力就会少上许多。我是岳父的附属品——不,连附属品都称不上,只是悬在半空中的多餘包袱。 聪美本来就想说出来,不是因为隐藏祕密太难,而是因为太痛苦。 聪美弧度优美的嘴唇,源源不绝地溢出话语。 “我认为,家父危险的过去说不定仍未完全结束。一想到他以前——就是不停换工作、替黑道跑腿的那段日子——所结的恶缘或许到现在还没切断,我就非常不安。” 小孩会把一切黑暗当成妖怪的化身。突然间,这句话浮现在我的脑海。这是在哪读过的一段话?育儿指南吗?所以小孩害怕什么时,做父母的千万不可不问究竟便一笑置之。 如果是这样,面对这个眼神像独自看家的小孩的女子,我千万不能笑。惧水者连稻草都会抓。我就是那根救命的稻草。 “你的忧心,有什么根据吗?”我不疾不徐地反问。 聪美一逕盯着光亮的桌面上的木纹,微微点头回应。“有。家父的……态度很奇怪。” 她的婚事底定,忙于各种准备之际,梶田曾在某个偶然的机会下,不经意地低语。 “他说,在你出嫁之前,我还有事情得好好做个了断呢。我问他什么事要做了断,他却慌慌张张地含糊带过。” ——必须好好做个了断的事情。 “他指的。会不会是张罗你的结婚资金,或是等你成家后,只剩令尊和令妹同住,得预作准备之类的呢?” “不是。”聪美坚决地摇头。 “那些事早就做好准备了,我也事先存了一笔钱当结婚资金……” 看来似乎有难言之隐。 “反正不是那种事。他的语气和表情完全不对劲,我敢确定当时家父心里想的绝对不是那种家务事。” 她倾身向前,看着我的脸。 “一定是更重大的事,而家父也确实准备把那件事做个了断。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发生那种事……” “那种事?”我以连自己都没料到的大嗓门反问。 聪美慎重地停顿了一下,拿捏时机,仿佛不是以语言,而是要把一个更沉重、更难拿的东西交到我手中。 “那并非偶然发生的肇事逃逸,而是蓄意狙杀。我认为家父也许是遭到谋杀。” 踩着逐渐加大间隔的踏脚石,成功地走了过来。可是却又发觉下一块踏脚石远在十公尺之外——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那还真是……这个推论未免太跳跃了吧。” “会吗?” “会。因为那和他替地下钱庄跑腿的小事根本是两码子事。先不说别的,单是梶田先生说的话,就另有很多种稳当的解释。” 聪美屏息。脸颊浮现强硬的线条。 “或许如此,但我根据的不只是那番话。实际上我们以前的确捲入过犯罪事件,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想连家父应该也不曾忘记。” 她说那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一九七五年,当时梶田聪美四岁。 “我遭到绑架,被人囚禁了两晚,不让我回家。绑架我的人说是家父害的。对方清楚表明,是因为恨家父,所以要杀了我。幸好我没有被杀掉,不过真的差一点就死了,后来我爸妈带着我逃出来。之所以得离开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tOMONO玩具公司,重回不安定的生活,都是这件事造成的。” <hr /> 注释: 第四节 看板的白色反光很刺眼。上面写的内容我几乎可以倒背如流。我以手帕擦汗,猛地转身,再次仰望耸立的公寓大楼。这栋楼的外墙也是白色的,似乎才刚做过大规模整修粉刷,同样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葛蕾丝登石川公寓,这是此处的正式名称。石川不是地主的姓,而是流经那座勾勒出魅惑拱形桥下的运河,也是此地的镇名。 建筑物面向马路,形状就像倒过来的凹形。中央空着的那块地,是有着青翠草皮与花坛的美丽庭园,靠近马路的地方是有屋顶的自行车停车场。社区内部的走道夹在建筑物与庭园之间,铺着漂亮的彩色砖。 社区有两个出入口,分别位于凹字的左右两端。虽在同一直线上,但建筑太大,两个出入口相距颇远。到处都栽种着树木,不但恰当地维持隐私,同时也制造出安详的景观。 我和看板佇立的位置,是位于凹字的左侧边上,就方位而言是西侧出入口。西栋比东栋短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部分形成两段式的停车区。东边出入口面向步道处设有阻挡车辆进入的护栏,西边停车区前方的走道中段也有同样的护栏。 管理室位于东栋一楼。刚才我去看那块刻有公寓落成日期和正式名称的御影石碑时,曾经伸长脖子往里头窥探。大厅的事务室深处,小小的柜台窗口后头坐着一个身穿浅灰色制服的男人。“访客请先登记”这行但书挂在醒目之处。 我感到衬衫内侧的汗水滑落背上。我依然站在那里,看着看板。接下来该怎么办?该正式拜访管理室吗? 八月十五日那天下午,不知梶田是否以访客的身分去柜台登记过。但,显然就算去拜访也没用,因为管理公司也在休中元假期,窗口是关着的。 不意之间,一辆自行车紧贴着我的手肘从旁掠过。是个矮小的白头老翁,叼着香菸悠哉地踩着踏板。 老人刚走,下一辆车已和他错身而过驶来。是用娃娃座载着幼儿的女人,母子俩频频交谈着。我退后半步,背几乎贴着看板让出人行道。目送母子俩斗嘴之际,背后响起叮铃叮铃的声音,又是自行车在警告我注意。 “不好意思。” 繫着围裙的年轻女子一边闪过我身边一边说着。她越过杵在人行道上的挡路者后,就使劲踩着踏板加快速度,渐行渐远。 这里简直是自行车的银座。 以我的脚程来说,到最近的JR车站约需十五分钟。站前有个热闹的购物中心,半路上也有大型超市。搭公车的话这个距离有点不远不近,无论是上班、上学或买菜,自行车想必都是这附近居民的重要代步工具。 这点我可以充分理解。但,行人举步维艰却也是事实。 我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迈出步伐。还是去拜访本地的城东分局吧,比起漫无目标地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附近打转,这样应该会比较有效率。 梶田被自行车撞倒时,为何会站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前呢? “那栋公寓和石川町,都是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梶田聪美如是说。她说既没住过该处,也没有亲友在那儿。“家父为何在中元假期特地前往那里,又做了什么,我实在想不出合理的解释。” 所以她才会推测,父亲之所以站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的西边出入口,一定和她忧惧的父亲过去——他所说“必须好好做个了断的事”——背后隐藏的秘密有关。 昨天,我费了半个下午听梶田姐妹叙述,剩下的那一半时间用来听梶田家的姐姐倾诉。而晚餐后的休息时间,则用来记录从两人那里听来的事项。通常,家里那台电脑我只用来写集团宣传杂誌《蓝天》的报导,昨晚它一定很吃惊,被我百般折磨拿来重写采访稿或修改写坏的稿子(当然是我自己的)的电脑君,看到我突然撰写冒出杀人和绑架这些字眼的文章(虽然加上问号了),搞不好还以为我疯了。 城东分局是栋四层楼的老建筑,看不到半点现代化的时髦风格,整体皆以传统的钢筋水泥和玻璃窗构成。穿过同样冰冷无趣的铁门,我不停拭汗。朝着制服警员站岗的正门走去时,蓦地,我感到似乎不慎坠入野村芳太郎导演改编松本清张小说的电影一幕。在还没看到建筑物右边那片访客专用停车场的最前排,傲然地停着闪烁晶光的蓝色BM之前,这种错觉一直存在。可惜,这要是一辆皇冠或青鸟,我应该可以继续保持那种心情。 警局内多亏有遮阳篷,比外面凉快多了。里头人多得出乎意料。我走近柜台,向身穿衬衫制服、戴着警帽的警员表明,想请教一下半个月前辖区内发生的一起车祸。 “你是车祸相关人士?” “是车祸死者的家属委托我的。”就广泛的意味而言不也算是相关人士吗? 警员挑了一下眉毛,观察我汗湿的衬衫。“你是律师?” “不是。” “这条走廊往里走。”警员从柜台稍微探出身子,指着人来人往的大厅右手边。“有一间防犯咨商室。你先去那里试试看。” “我不是要防犯咨商。” “总之你先去看看。” 我后面忽然冒出一名中年男子,硬把我挤开,向柜台的值班警员问起什么。听起来好像是在问某某人在吗。虽然不像警局访客开口该问的第一句话,不过柜台警员好像还是应付得很俐落。 我踩着油毡地板,走向防犯咨商室。地上扫得很乾净。 我立刻找到以哥德式字体标明“防犯咨商室”的白色牌子。牌子底下的门是弹簧式的——没有转动的握把或把手,往哪推它就往哪开。我一走近,门正好啪地弹开,走出一个头发染得火红的中年女子。她又瘦又高,浓妆艳抹,就像准备外出,着装到一半就不小心出了门。换句话说,在我看来,她的穿着还停留在内衣阶段。 她差点撞上我,当下露骨地面露怒容,瞪了我一眼才匆匆离去。走过之处,留下浓郁的香水味,那股气味形成散不开的带状,几乎能够依此当路标——不,是鼻标,一路跟踪她到天涯海角。 我望着应着弹力晃动不停的门,咬牙后悔了三秒钟,早知道应该先问梶田聪美负责本案的刑警叫什么名字再来。 不过反正也别无他法,我还是推开门。弹簧吱地叫了一声。 意外地,房间很宽敞。公家单位常见的长条柜台前排放着摺叠椅。柜台不是开放式的,以树脂做的屏风形成简便的小隔间。环顾四周,五个小隔间中有四个已坐了人。幸好空着的那个隔间就在我眼前,年轻的女警(刚才那个中年女子八成就是她招呼的)一边用原子笔填写着什么文件,一边抬头看我。 我没找到抽号码牌的地方,况且一旁也没人等候,于是我欠身开口。“我可以坐下吗?” “请等一下。” 女警振笔疾书后,起身离开柜台,把那份文件放进背后档案柜上排放的木盒里。后方的办公桌还坐着几名制服警员,在我视野所及范围内的两人,都忙着讲电话。 “请坐。”年轻女警回座后,请我坐下。“我是城东分局防犯咨商室的樋口巡查。” 她微微抓起浅蓝色制服胸前别着的身分证件,朝我亮了一下。姓名、身分、大头照。这女警显然不太上相,我暗忖。 “在请教你的咨商内容前,请先在这里写下地址和姓名。” 柜台上放着一张表格。上面的标题写着“防治犯罪咨商表”。 樋口巡查看似聪颖的眼睛望着我,我老实地写下姓名与住址。 去年接受公司的集体体检时,包括我在内的几个集团广报室成员,差点因程序上的错误重复照两次胸部X光。在大医院里按照顺序转来转去的过程中,我和同事们最后已搞不清接下来该去哪里、哪个检查做过、哪个检查还没做。不过,至少还知道胸部X光已经照过了,虽然心里怀疑接下来说要去照片子应该是搞错了,但当着匆忙指挥看诊者的医护人员面前,造种话谁也开不了口。对方塞过来叫我们填写的看诊表,分明是不到一小时前才写过的东西,可是我们还是默默地填写。 现在,我又有相同的感受。 填完后,我放下原子笔,樋口巡查将表格拉过去瞄了一下,浮现微微的笑意。 “那么,你想商量什么问题呢?” 我差点脱口而出:胸部X光我照过了。 “老实说,我不是来咨商防治犯罪的事。”我把梶田信夫的肇事逃逸车祸说明了一遍。 “我是死者梶田的朋友。他有两个女儿,非常关心警方的搜查进展。她们打从一个星期前就没有接获任何通知,才委托我前来询问。” 虽然来城东分局是我自己的意思,并非受梶田姐妹所托,但这也不算说谎。 樋口巡查不停眨巴着眼睛,那副表情使她看起来突然像个小丫头。 “那应该是交通课负责的案子吧。” “我也这么想,可是柜台人员叫我来这里。” “你知道负责人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嘛……”我突然冒汗。“我应该听过,可是现在一时想不起来。” 这是谎言。我没问梶田聪美负责本案的刑警姓什么,当时也压根没这个念头。毕竟,她突然扯出一堆又绑架又杀人的惊人话题,我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我在心中这么替自己辩解。 樋口巡查又眨了眨眼,这次看起来已经不可爱了。显然,她在怀疑我的说词。 “关于案子的搜查状况,我们不能随便告诉外人。请你把这个情形告诉梶田先生的家属,请他们和负责本案的刑警联络比较好。” 樋口巡查是个非常亲切的公僕。在这种情况下,想必这是最妥当的处理方式。 “你说的对。是我做事太没效率了,真不好意思。” 我虽然道了歉,却没有立刻离席。“还有件事想请教……” 拿着我填的表格正准备起身的樋口巡查,不解地微偏着头。 “这年头自行车造成的死伤意外是不是已经不稀奇了?虽然我在电视上看过新闻节目的专题报导,却作梦也没想到熟识的人会被自行车撞死,至今依然非常震惊。” 樋口轻轻点个头,直率地看着我。“自行车互撞,以及自行车擦撞路人或撞倒路人的意外确实层出不穷。不过,自行车引起的车祸多半没有打一一零报警,所以我们警方也无法掌握实际发生件数。” 如果只是稍微擦撞,双方略受轻伤,自行车稍有磨损的程度,的确不会刻意报警。想必不是互相道歉匆匆说声对不起,就是互骂两句“浑蛋”、“你没长眼睛啊”了事。 “如此说来,梶田的情形算是例外囉。造成死亡,又肇事逃逸。” “是啊。” “那防把咨商室,是否曾接获民眾报怨或陈情,表示住家附近有自行车高速狂飆,非常可怕?” 樋口巡查大概判断这种问题回答一下也无妨,直视着我的眼睛点点头。 “以前处理过这种案例。不过不是一般家庭,是在学生上下学的路口。” “像这种情况,你们怎么处理呢?” “我们会用看板或海报呼吁大家注意。” “这样能改善问题吗?” 樋口巡查露出“确认这点又不是我的职责”的表情,同时也诚实地表现出她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刚才,我去过梶田发生意外的公寓出入口。”我说。“那里简直就是自行车银座。就算发生别起没报警的擦撞意外也不足为奇。” “或许你可以试着问问管理员。”这个建议很适切。我会的,谢谢你。说完,我起身离席。 搞了半天,我到底是来干嘛的——我自问自答着走出警局。 我很想知道梶田的意外是否有疑点,有什么地方显示出那并非意外,而是故意杀人。 这个疑问,我知道询问柜台值班警员是不会有斩获的。 电视推理剧中扮演侦探的男女演员,行动更有效率。他(她)们通常和某位员警交情不错,而且那位员警往往凑巧是案件调查的核心份子。 如果另觅路径恐怕会迷路,所以我决定循着原路回到车站。在那座深深吸引我的石川拱桥上,我又佇立了半晌,享受河风。 河水很浅。凝目一看,可见积着茸茸淤泥的河底埋着凹扁的灯油罐和空瓶之类的东西。走到桥的另一头,还可以发现栏杆正下方沉着一辆自行车。第一次来时我只顾着眺望景色,没注意脚底下。 就在我张望之际,又有好几辆自行车在桥上来往穿梭。有年轻人也有家庭主妇,有老人也有孩童。每个人都毫不费力地爬上这座拱桥,又破风疾驶而去。 我以自行车代步四处跑的时代,只到大学为止,找到工作便搬离宿舍。迁居的公寓虽然破旧,但离车站和商店街很近,不再需要自行车了。婚后更不用说,我们住在通勤极为方便之处,也不需亲自购物,和妻子外出时也是叫计程车。这种生活我早已习惯。 在我骑自行车到处跑的当年,最怕碰上陡坡和桥。骑上石川桥这种拱桥时,大家都得站在踏板上,从座垫上抬起腰气喘吁吁地猛踩踏板。现在这么一观察,已无人这么做了。只要切换变速,任何道路都能如履平地。这年头连电动自行车都有了。 正因如此,一旦撞上,运气不好就会害死人。 不过,想杀某人时,如果蓄意用自行车把人家撞飞,做法未免太过迂迴。如果是骑着自行车无声无息地接近,以什么东西打他或拿刀刺他,然后再无声无息地逃走,这样还比较可行。自行车不是凶器,纯粹只是代步工具,这才是比较合情理的想法。 吸饱了河风,身心清爽后,我这才像要打道回府般走下桥。本来中途不打算驻足,只想上桥再下桥试试。这时,我突然和从街角窗口探出脸的老婆婆四目相对。我慌忙欠身行礼,老婆婆也回以一礼。她的面容很慈祥。 “您好。”我打声招呼。老婆婆听了,又再一次回礼。 桥下两侧都有红绿灯和斑马线。因为石川运河两旁各有一条沿河单行道,和这条马路交叉。两岸的道路都是单线道的小路,交通流量也极少。无论刚才或现在,穿越这里的汽车都寥寥可数。所以骑自行车过桥的人,完全不把桥下两端的红绿灯当一回事,毫不减速地疾驶而过。 老婆婆所在的那栋木造双层楼房,位于桥这一头的桥脚——距离葛蕾丝登石川公寓较远的那头——过了红绿灯的转角处。古老的瓦簷已见倾斜,单薄的木板也已鬆脱。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无人打理,窗框和老婆婆靠着的扶手,看起来颇新。 “天气还是这么热耶。” 老婆婆主动发话了。不知她多大年纪。牙齿稀疏,额头和眼尾的皱纹都很深,头发雪白,穿着圆领的棉质连身洋装——或者可称为“布袋装”,脖子上搭着手巾。 “就是啊。” “会一直热到彼岸节喔。”老婆婆慢条斯理地说着。她拉起手中一端,来回掀动着替脸上搧风。 “是啊,失陪了。”我右转上桥。或许她会觉得我是个怪人。但,老婆婆莞尔一笑。 “辛苦了。”话声传来,我没有驻足,只是稍微倾身点头。 刚才经过时,那扇窗应该是关着的。也许是看到陌生男子在桥的附近打转,才开窗一窥究竟。不过这位老婆婆还真友善,该不会是把我当成业绩不佳的推销员吧。 走下石川桥,搭在臂上的西装外套内袋响起手机铃声。一看液晶萤幕,打来的是事先输入的电话号码。 萤幕显示是“父”。 “喂?”伴随着杂音,传来“三郎吗”的招呼声。 “是,我是杉村。” “你现在在哪?” 岳父似乎正车上,收讯状况不太好。 “我在梶田去世的现场旁边。” 霎时,传来一阵沉默,也许是不知如何回应我的回答。不过岳父向来是不浪费时间的人,他可不会用收讯不佳的手机囉唆太久。 “听说你见过梶田的女儿了。晚上开会之前我还能抽出点时间,谈一下好吗?” “好,我去见您。”反正,我正觉得必须向岳父报告。 “那就约在游乐俱乐部。” “我应该三十分钟后就能到。” “我这边过去应该也差不多吧。” 电话就这么挂断了。我先穿上西装外套,小心翼翼地收起手机。手錶是女儿的,手机是向妻子借的,同样是临出门借来的。 ——你的手机,与其送修还不如换一支比较快。故障之后你就一直放着没动吧?今天我出门时顺便帮你跑一趟。 所以,等我今晚回家时,应该已经有新手机,到时也就可以把手錶还给桃子了。 明明是妻子的手机,岳父却毫不迟疑地开口就问“三郎吗”。连我和梶田姐妹见面的事也早已知道,肯定是菜穗子透露的情报。而且白天她出过门,一定又是父女俩共进午餐吧。 我好歹还是会推理的。 <hr /> 注释: 第五节 游乐俱乐部是个创始于战前,历史悠久的会员制俱乐部。会员多半是财界人士,以制造业和运输物流业者占压倒性多数。只要能按时缴纳会费和设施清洁费,无人过问会员经营的公司规模大小,倒是会在意是哪个行业。听岳父说,终战后不久,为了要不要让贸易公司的经营者和主管加入会员还起过一番争论。 据说,是因为那时靠着黑市买卖起家的可疑人物太多了。 就像一般顽固且自尊心特强的俱乐部,这里的会员人数也不多。看来岳父就是中意这一点。 俱乐部位于有乐町交通会馆旁边的某座小型大楼最顶楼。一出电梯,就是一个小巧整洁的大厅。脚下的地毯很厚,左边墙上挂着雷诺瓦的小品。右边靠窗的空间向来装饰得花团锦簇,但与其称之为普通插花,用立体雕塑来形容或许更贴切,有时甚至与我的肩头一般高。今天该处怒放着漂亮的铁砲百合,花粉已被仔细剔除。 “欢迎光临。” 在柜台接待处,身穿粉鮭色套装的女子面带微笑地亭亭而立。就我所知,只要俱乐部营业,她就一定会在这儿。称她为领台小姐或许太失礼,她是这里的招牌西施,姓木内,无论何时见到她都是一身剪裁合宜的笔挺套装。大厅窗边那匠心独具的插花是她的杰作,除此之外我对她毫无所悉。 “今多会长已经到了,他在老位子等你。” “谢谢。” 第一次来这里,是和菜穗子刚结婚时,当然是被岳父带来的。无论是当时或现在,木内的微笑与行动举止都毫无改变,倒是我有了一些变化。很长一段时间,每逢承蒙她带位,或是透过她传话、听取传话等麻烦到她时,我总忍不住说“谢谢您”。那个“您”字,到了某个时期就自动摘除了。 当然,即便如此,木内的反应还是一样。虽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我从不曾感到不安。就这点而言,她和岳父的首席秘书冰山女王大不相同。在冰山女王面前,不管我怎么做她永远令我不安。因为她总是无言地传达出“你和这里格格不入”的讯息。 岳父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将身子深深埋进靠背,正透过降下一半窗帘的玻璃窗俯瞰有乐町街景。桌上的那杯咖啡似乎还没有碰过。 “让您久等了。” 我规矩地行个礼,在眼前的扶手椅坐下。不用特地吩咐,咖啡会自动送过来。 “我从赤坂过来。”岳父说。“没想到路上很空。” 我看看桃子的手錶,现在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岳父似乎有点胭,也许是累了。待在游乐俱乐部时,有时他看起来比在家里还不设防。 “这里也被包下来了。” 沙龙空荡荡的。泛着糖色光泽的曲木椅轮廓,在间接照明下突显出女性气质。 “您下一个约会是几点?” “六点出发就行了。” 我的咖啡送来了。这里的服务生,制服裤上的折线永远像剃刀一样笔挺分明。 咖啡一放到桌上,我再次说声“谢谢”。 岳父从皮沙发坐起身子,眨眨眼,看着我。“白天,菜穗子来过。” 我就知道。 “昨天,我在公司那儿见过梶田的两位千金。没早点向您报告很抱歉。” 之所以没说非常对不起,是因为我已习惯岳父。 “见到面就好。” 岳父喝了一口黑咖啡,看似轻鬆地问道:“那么,你看怎样。有希望出书吗?” 岳父是个……如果,侥倖真有这种机会而我也胆敢这么做的话……我用单手就能拽着他的前襟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的瘦小老人。 可是,我却被他的气势压倒。就算这个小老人不是我的岳父,只是个财界名人,凑巧我来到此人面前,还是会被他的气势所震慑。 那并不可耻之事。我猜。 “事情说来有点复杂,”我如此切入主题。“出书并非难事。只是,聪美与梨子似乎还没有达成协议。” 岳父把咖啡杯放回托盘,两隻手掌分别包放在两膝上。打从两、三年前,他就因膝关节痛看医生,此后每当坐着,采取这种姿势的机会就增多了。 “要不要让人拿条毯子来?” “不,不要紧。”岳父轻声拒绝,露出有点目眩的表情。 “那是因为那两个女孩年纪相差甚远,个性也截然不同。打从以前就是这样。” 既然岳父和梶田认识了十一年,对姐妹俩这十一年来的成长过程想必也有所耳闻。 “聪美事事谨慎,梨子却很活泼。为了这件事来找我时也是,梨子意气昂扬,聪美却只是频频道歉。那两个女孩意见不合已经不足为奇了。” “聪美和梨子不但非常尊敬您,似乎也把您当成亲人。因为您对梶田一家特别亲切。” “哪里,其实也没什么。”岳父的眼神慈蔼。 我心里很难受。聪美说的话再次浮现脑海——好几次话都已冲到喉头,恨不得乾脆向会长老师坦白一切,可是家父太可怜,所以我还是拚命按捺住这个念头。 既然她已经告诉了我,便应该预料到事情会透过我传入岳父耳中吧,我仅能遵守“绝不告诉梨子”这个规则。毕竟无论是对梶田姐妹或对我而言,今多嘉亲都是幕后总指挥,不可能有事瞒着他。 “老实说……”我将昨晚在脑中整理、摘要过内容,简明扼要地说明来龙去脉。 等我报告完毕后,岳父抬手喊服务生,又要了一杯咖啡。我正想端起自己的杯子之际,“也替他换一杯新的。”岳父对服务生说。 送来咖啡,服务生离去后,岳父有点痛苦地呻吟着换隻腿蹺脚,又将身子深深埋进沙发中。 “聪美是个一板一眼的女孩。”他仰望着天花板四周边上的精细雕刻低语着。“或许是因为这样,该说她是万事悲观还是胆小呢,总之她似乎过度意识事物坏的那一面。” “我对她的印象也是如此。当然,她是个极为端庄规矩的好女孩。” “嗯。之所以迟迟未婚,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因素。不过,那是题外话了。” 梶田人生中的黑暗面吗——他念台词般地说完,看着我。 “关于聪美四岁那年被绑架的事,我还是一头雾水。你没有更详细地询问吗?” 事实上,我也如坠五里雾中。因为当我想询问具体状况时,梶田聪美坚决不提。 ——对不起。总之你知道有过这么一回事就好,请别再追问了。我不想再回忆细节。不过这绝非我捏造的,一切真的都发生过。 岳父脸色一沉,鼻尖变得更尖。 “那么犯人可有要求赎金,或是报警……” “不,据说完全没有。” 我也厚着脸皮追问聪美是否为财绑架,但她断然否认。 ——不是为了钱,是家父的仇家,为了折磨家父才把我掳走。是我亲耳听到犯人这么说的,绝不会错。 岳父抚着尖削的下巴尖,沉思了半晌。 “这还真不好说。”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的确发生过某些事吧。” “嗯。对她来说想必是相当可怕的事。不过要断言是绑架,总觉得太含糊笼统了。如果不能得知详情,实在无从判断。” 我很惶恐。岳父说的没错,但昨天实在无法继续追问下去。如果逼得太紧,梶田聪美八成会哭出来。 “我从来没听梶田提过他女儿曾捲入那种事件。不过,就算真有那么一回事,他应该也不会告诉我吧。那本来就不是茶餘饭后的话题。” 岳父缓缓喝了一口咖啡。“她说是四岁时发生的事吧?” “对。” “那个年纪啊。在英国,正是所谓‘连马都还不成气候的年纪’。” 岳父并非自以为是英国通,不过长年替他缝制绅士服的裁缝店素来坚持正统的英国风。无论外布或内里,连钮扣、领衬都特地远从英国订购。这种警语或箴言,大概是相交三十年的那位裁缝店老闆常挂在嘴上的话。 “该不会是无法区别梦境与现实,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和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情节混为一谈吧。” 说那是推理剧中的一幕的确不夸张。 “姑且撇开那个不谈,问题是,聪美把那件事和梶田之死联想到一块,再怎么说都太牵强了。” “会长也这么认为吗?” “任谁都会这么认为吧。假设真如聪美所言,有个人对梶田怀恨在心,那他企图杀害梶田时,会用自行车去撞吗?” 这话说得极是。 “那不管怎么看都是意外吧,聪美到底在犯什么傻,想太多也该有个限度。”说着,岳父忽然扯开脸颊露出苦笑。 “不过,她的个性本喜欢瞎操心,负面想像力特别强。我曾听梶田提过,他以前在当计程车司机时,都内只要一有计程车被抢,接下来好几天聪美一定情绪很不稳定。” “因为她太担心父亲也被人抢劫。” “对。她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如果弄到毫无食慾、夜不安枕,那就过于神经质了。” 据说当时梶田曾因此考虑过转行。 “不过最后他并未这么做。听说是他太太说,就算换工作还是一样。即使梶田在工厂上班,聪美还是会操心别的,比方说担心他被工厂机器弄伤。就算在办公室上班,说不定也会担心他通勤时被人挤下月台遭电车辗过。” “那他幸好是当了会长的司机。” “聪美好像还是一天到晚都担心他发生车祸。” “啊,说的也是,那是最基本的忧虑。” 真的是做哪一行都一样。我虽然同情梶田聪美,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岳父的笑意也扩大了。 我蓦地想到,如果菜穗子看到她父亲这种表情,不知会不会吃醋。毋庸赘言,菜穗子是岳父唯一的掌上明珠,岳父全心全意深爱着她。即便如此,如果得知自己的父亲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为了别人的女儿露出这么温柔的笑容,想必还是会心有不平吧。 说不定,那股醋劲会比我外遇还强烈。不,我当然不会搞什么外遇。我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对别的女人移情别恋。 岳父扭动肩膀发出叹息。 “不过,如果能逮到撞倒梶田的犯人,聪美也用不着胡思乱想了。” “我也这么想。” “一直默默等待警方的调查进展也很痛苦,不如别交给梨子一个人写书,姐妹俩一同为出书而努力比较好。找点事情做比较能转移注意力。” “我倒觉得其实她只要想想自己即将结婚这桩喜事就行了。” “说到这个,她有没有提到什么?” “您说她的婚事吗?” 我什么也没听说。 “是吗?她之前说家有丧事理应把婚礼延期。你说她是不是太一板一眼?如果延期了,梶田反而会失望,因为他一直期待看到聪美穿上新娘礼服。” 岳父额头的皱纹更深了。 “也许是男方的家人在意她正在服丧,或是有什么这方面的顾虑吧。” “嗯……” “梨子怎么说呢?” “那丫头也赞成延期。她激动地说,比起什么婚礼,先抓到肇事逃逸的犯人比较重要。” 从这点就已清楚表现出姐妹俩的个性差异。聪美在乎社会眼光和是否合乎常理。梨子却把自己的心情放在第一优先。 “我来这里之前,去过梶田身亡的现场。” 岳父稍微倾身向前。“你的确这么说过,你是专程去的吗?” “那里的自行车真的往来频繁,走在路上如果不提高警觉很危险。” 我大致说明该处情况。 “这么说来果真还是车祸囉。” “那栋葛蕾丝登石川公寓,虽然历史悠久,不过住起来应该还蛮舒服的。” 说着,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之前压根没想过的念头。和岳父谈话,即便是一点小事也往往能引起我这种反应。 “梶田该不会在考虑搬家吧。” “乔迁吗?” 岳父的用语很典雅。 “他没提过这一类的事吗?” 岳父沉思了一下。“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补上一句:因为工作时,他向来不太说话。 “聪美说,梶田为什么会跑去石川町,这点本来就很可疑。如果他是在找搬家地点,去看中意的房子,这个谜就可以解开了。” “就假说而言,这个论调合情合理多了。” “那是个好社区,连我都想住住看。” 对于我的个人感想,岳父没有任何评论。 “之后我去过辖区的城东分局。” 岳父的两道眉微微一挑。他的眉毛花白,整体而言已变得稀疏。那是多年来,每当听到部下的突发异想和意外的提案,以及就结果而言虽成功但当初听来只有荒唐二字可以形容的点子时,就会频频在额头上下起伏,以致快被消磨光的经营者之眉。 “怎么,你去了警局?” “是。仔细想想,其实没那个必要,但当时我以为这么做是理所当然。” 连我自己都觉得是在强辩。 “你一个人去,负责人恐怕也不会见你吧。” “我被踢到防犯咨商室。” 岳父的鹰勾鼻尖抬向天花板,乐呵呵地笑了。我只好羞愧地勉强陪着笑。 “当时我自以为是侦探,大概是受了聪美的影响吧。” “你还真是天真。” “您说的是。不过,既然要出书,还是有必要了解警方的搜查进度,所以下次我打算请梨子陪我一起去,能打听多少算多少。” 我把视线对着岳父的下巴一带,问道:“会长可曾听说,撞倒梶田的好像是个小孩……这类的目击证词?” “你听谁说的?” “梨子。” 岳父颔首。“我也是。据说是个穿红色t恤的少年。我想那应该是真的吧。如果发生在半夜喝醉酒的话那还另当别论,盛夏日正当中之际骑着自行车狂飆而过,这不可能是大人会做的事吧。” “是啊。正因为如此,梨子要做的这本书效果颇值得期待。她说打算向会长请教梶田生前和您的交流等种种情形,想请您抽个空,不知可以吗?” “我无所谓。” “要找哪家出版社,您已有腹案了吗?” 出乎我的预料,岳父乾脆地回答:“这种书应该不适合由东晋社出版吧,也不能由我们公司出版。我打算拜托熟人。” 岳父举出的出版社我也听过,是一间低调但殷实稳健的出版社。 “您在那儿有熟人吗?” “我和社长有交情。虽然还没向他提,不过,他应该会答应吧。”他接着说:“只是,这本来就不是赚钱的买卖,最好尽量别给对方添麻烦。” “所以,我希望你帮她们整理原稿。既然聪美不愿意,只剩梨子一个人做的话,就更需要你帮忙了。单凭意气用事,外行人应该写不出书的。况且那丫头本来就不擅长緻密思考,过去也没写过什么长篇大论。” 我知道了,我再次一口答应。 “如果会影响到集团广报室的工作,那就在形式上当作是《蓝天》的工作项目。” “不,没问题。” 我的工作本来就没忙碌到会造成影响,只要先和园田总编打声招呼应该就没事了。 “唯有一点,或许是我多事,但我还是想请教会长的看法。” 我慎重地挑选遣词用字,有点拐弯抹角到囉唆地提出以下意见:犯人既然极可能是个少年,会长还是不要公然出面支持梶田姐妹比较好。 岳父兴味盎然地双眼一亮。 “这是你的想法?” “是。” “远山也说过同样的话。” 远山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首席祕书冰山女王。 “是吗?会长不介意吗?” 岳父沉入沙发。上好的皮革发出滑顺的磨擦声。 “我想都没想过。” 继出版社之后,我的推测再次挥棒落空。 “远山说,这年头社会上越来越宠小孩,还是当心一点比较好。她的说法或许有理,但我觉得太畏首畏尾也不是道理。” “我知道了。”关于这点,推测落空令我有点高兴。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岳父的眼中再次浮现逗趣的神色。 “会长,您一直坐梶田的车……” “只有周末,而且是有事的时候才找他。” “是。不过时间毕竟长达十一年,在这中间,聪美说的那种情形,也就是关于梶田的过去,您曾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跡吗?” “你所谓的蛛丝马跡,是指什么。”他好像越来越感兴趣。 我困扰着不知如何啟齿。“说亏心事或许太夸张,不过如果硬要形容,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吧。” 岳父交抱着双臂整个人埋进沙发里。他在沉思。等待他回答的过程中,我忽然发现,他身上那套颜色低调的西装,在极不醒目的细纹织线中,掺杂着深红色。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岳父回答。然后朝我投来一瞥。他眼中依然像在打趣什么,又像有什么小祕密。我暗自期待,接下来他该不会继续说“不过,被你这么一问还真让我想起了……”吧。 今多嘉亲不可能没有识人之明。对于梶田,或许也察觉到什么了。 但,岳父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他连私事都没向我提过。当然,他是提过死去的太太。说跟着他一直吃苦,那算是牢骚吗?换个角度讲也是在炫耀夫妻情深吧。总之他太太好像蛮贤慧的。另外,如果梶田曾说过私事,也全都是在谈两个女儿。” “啊,难怪……”这次他正经地把眼睛对着我。“聪美和梨子之间还有一个拿掉的小孩,这个我听说过。” 岳父倏然直起身子,一口喝光几乎没剩多少的第二杯咖啡。现在,只是有某种念头闪过但还不能告诉你——我察觉着他的意念,并看看錶,差十分就六点了。 “暂时就先聊到这儿吧。”岳父离席站起。我也连忙起身。 “虽然可能很麻烦,还是要拜托你多多指导梨子。还有,如果聪美看起来太钻牛角尖,你就叫她来找我。包括婚礼延期的事,我会和她好好谈谈。” “我知道了。如果会长出面开导,聪美一定会安下心来。” 岳父大步走出俱乐部。他说不用送他下楼,所以我只送到电梯门口。 和服务生一起走进电梯之前,岳父发了一点牢骚。 “也许菜穗子告诉过你吧,梶田一死,我的私人司机制度也宣告结束。事到如今再拜托别人介绍也很麻烦。今后只能靠车辆部的那些人了。不过,他们的技术实在太差,真是伤脑筋。我还真怀念梶田。” 这话对梶田来说应该是最佳弔唁之词吧,我不禁微笑。猛然一瞥,站在旁边一起目送的木内也在微笑。 “你认识梶田吗?”我问道。游乐俱乐部星期六也营业,所以有这个可能。 “以前见过。”岳父周末有事外出时,有时会临时起意,顺道过来喝杯咖啡。 “一天下雨,我撑伞送会长上车,曾和他打过招呼。” 岳父当时指着梶田介绍说:“这是我的车夫大哥喔。对吧,车夫大哥。” “你知道会长很喜欢美空云雀吗?”这次轮到木内问我。 我很惊讶。虽然我也觉得美空云雀是个伟大的国民歌手,今后想必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歌手了,但我还是无法把岳父和她联想到一块。当然,这事之前也从未听闻。 “我完全不知道,是真的吗?” 水内像要说“糟糕,应该保密吗”似的,露出调皮的神色。 “坐在梶田的车上时,据说他常听‘美空云雀全曲集’,那时他也是在模仿〈喂,车夫大哥〉那首歌。” 木内叙述时,讲到〈车夫大哥〉口白的部分,也打着拍子唱了起来。 梶田当时腼腆地笑了。 “真是个好故事。”如果告诉梨子,她八成会写在书里。 “梶田的千金正打算写本书来纪念父亲。如果你不反对,我想把刚才这段回忆收录进去。” 木内一听惊讶得瞪大了眼。“原来是这样啊。只要会长没意见,我无所谓。他老人家一定也还记得。” “听说梶田被自行车撞倒过世了是吧。”木内问道。 “是的,可是还没找到犯人。” “我在报纸上看过。” “报导出来了吗?” 我都没发现。 “是地方版的小方块新闻。全国大报的都区内版随着发送地区的不同,报导内容应该也多少有点差异。我的住处离梶田发生车祸的地点……我记得是石川町吧……” “对,没错。” “就在那隔壁镇上。所以,虽然是小车祸也会刊登。” 原来如此,不过就住在隔壁镇还真巧。 “现场那座石川桥附近,你会经过吗?” 木内轻轻摇头。我闻到若有似无的香水味。 “我搭车的车站在反方向,几乎没经过。不过整体来说,那一带自行车的流量特别大,就连我买菜时也常骑车。” 我实在无法想像此人骑车去超市买菜的模样。没想到木内接着又说出更惊人的话。 “我的小孩上幼稚园时,我都是骑自行车接送。有一次,我让小孩坐在娃娃座摔了下来,不但把我吓得半死,还被我妈狠狠骂了一顿,后来我才去重考汽车驾照。因为我年轻时考取驾照后一直不敢开上路,早就失效了。” 明知非常失礼——应该说在意识到这点之前,我就已经反射性地看向她的左手无名指了。她没戴婚戒。木内应该察觉到我的视线,但她笑吟吟的表情丝毫末变,也不打算多做说明。 “你的小孩……” “是女儿,现在念小学三年级。” “那她一定像妈妈,将来是个大美人。” 木内优雅地捂着嘴,笑着道谢。为了掩饰羞涩,我也笑了。 回到公司,只剩园田总编还留在集团广报室里。这下子正好,我向她简单说明了会长委托的任务。 “嗯……”总编倚着旋转椅,一边晃动着二郎腿,“听起来这个任务蛮有趣的嘛。” “但愿万事顺利,真的能让犯人出面自首就好了。” “就算没能促成这样的结果,单是出书,对他留下的两个女儿也相当有意义了。” 《蓝天》编辑部内原则上是禁菸的,但总编照样吞云吐雾。她抽的是七星。 “做孩子的能够追溯父母的人生,这可不是常有的机会。” 总编随意拨弄着瀏海,遥想般地说:“像我爸去世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这个主意。” 她的父亲,听说是她大学毕业进入今多财团那年去世的。 “听到我进入一流企业,他高兴得要命。那年他才五十岁,所以应该算是早逝吧,不过这样也就用不着看到我嫁不出去,也不能让他抱孙子的不孝行为,或许也算是一种幸福。” 毕竟,我可是独生女呢。她突然洩气地笑了。 “如果要说不孝,那我也不会输给你。”我回着话,想到另一个问题。“已经决定结婚,连婚礼的日期都定好了,这时家长突然猝死……像这种情况,婚礼通常会延期吗?” “因为在守丧?” “对,就常识上来说。” “很难说吧。又没有明文规定非延期不可。这也是梶田家发生的事?” “是的。他有两个女儿,我刚才说的是长女。” “她妈妈怎么说?” “梶田的妻子早就过世了。” 总编摁熄香菸,双手交抱在脑后。“这样的话,应该要看她是怎么和男方家人商量的。本来预定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好像是十月。” “拜托,那不就是下个月了吗。如果真要延期,就得赶紧决定了。” “不过……”说着,她倾身向前,压得椅子吱呀作响。“听说婚礼尽量不要延期比较好喔。” “为什么?” “结婚当然是两情相悦才会携手走入礼堂,不过这毕竟还是需要一鼓作气吧。我是没经验,所以这只是听说的啦,理论上来说应该是这样吧。” 我试着回想当年。“的确需要一股冲动。” “所以囉,就算有不得已的苦衷,一旦延了期,好像还是会令那股冲动受挫喔。我就亲眼看过跟我同梯进公司的人发生这样的事。” 婚礼前两星期,本该当新郎倌的人发生车祸,不幸住院,婚礼被迫延期,可是最后婚事却这么取消了。 “不是因为新郎是那场车祸的肇事者,或是车祸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是他自己撞上一旁的墙壁,而且伤势休养半个月就好多了。” “不过,也许那个例子比较特别吧……”总编对自己说的话不是很有把握。 “因为那对情侣的关系本来就不太稳定,男方又一直绯闻不断。啊,和我同梯进公司的是新娘子。” “是办公室恋情?” “嗯。所以婚事取消后她也离职了。当女人真吃亏。” 总编把男方的名字说了出来,但我并不认识。 “总之,既然是喜事,还是不要延期比较好,比方说只请几个至亲好友低调地摆桌酒席。女儿能够如期出嫁,梶田一定比较开心吧。” 就这么告诉聪美吧。我暗想。 一回到家,就有个隆重的赠机仪式。菜穗子替我准备了最新型的手机,使用说明书厚厚一大本,要完全学会使用,恐怕得花不少工夫。菜穗子说卖场的店员恳切详尽地讲解过,我便拜托她替我上课。之后,我也隆重地把手錶还给桃子。 一家三口共进晚餐后,那晚我和桃子一起念完一则《胡椒罐婆婆》故事。 “真想再听一个故事……”年幼的女儿极为遗憾地说。“可惜眼眼说它困了。” “真的耶,困得都快融化了。” 虽然她吃吃偷笑,还是立刻被我哄睡了。 回到客厅后,等不及谈别的,我就先急着问菜穗子知不知道岳父喜欢美空云雀。妻子大吃一惊。“完全不知道,父亲从来不和我聊音乐。” 当初既然会和画廊的女子走到一块,可见他对绘画有兴趣也有素养。但,对音乐应该毫无涉猎才对,菜穗子说着兴奋了起来。 “那个美空云雀,都唱些什么歌?我对她不太熟耶。” 原来如此,在妻的人生中,即便是百年罕见的大歌星唱的歌谣,还是无隙可入。 “你想听听看吗?” “想!” “那,我这就去店里找找看有没有CD。” 昨晚我忙着伺候电脑君,冷落了妻子,今天决定好好服侍娇妻。 幸好这年头的百货公司和购物中心都开到很晚,我轻易买到“美空云雀全曲集”,顺便还跑了趟冰淇淋店,买了妻子和女儿最爱的冰棒,这才匆匆赶回来。 为了大半时间都在家安静度过的妻,我很讲究音响设备。公寓的隔音效果很完美,桃子的房间也离客厅有段距离,只要关上门就不必担心会吵醒她。妻吃着冰淇淋,我则以她准备的饼乾起司冷盘配着冰啤酒,一一播放美空云雀的名曲。 菜穗子看了歌名目录,首先选了〈车夫大哥〉。 “是这首吧。喂,车夫大哥。”她高兴得像个孩子般,跟着悦耳的歌声打拍子。 “父亲真是的,说话还真风趣。” 妻对〈柔〉和〈悲酒〉都毫无所悉,不过曾听过〈似水人生〉。 “是喔……原来这是美空云雀的歌啊。” “你听谁唱过吗?” “住在芦屋的姑母。”说着,她笑弯了腰。 那是岳父的妹妹,在今多家的亲戚之中,她最疼爱菜穗子这个庶出侄女。 “阪神大地震后。她整修房子时顺便加盖。那时也盖了一间K歌房。我去庆祝她新居落成时,听她唱过好几曲。” 不过,那时听不出来是这么棒的歌,她吐了一下舌头。 “美空云雀真是个了不起的歌手,声音简直是天籟。” 我也有同感。 “即便是这么有才华的人,寿命尽时还是非死不可。老天爷唯独在这点一视同仁。这样子,反而令人感觉有点残酷。” 不只是〈车夫大哥〉,〈庙会曼波〉她也很喜欢。还说想学着唱。那我们下次就去KtV吧。 “你去过KtV吧?” “没什么机会,最近一次还是和广报室的同事吃完尾牙后一起去的。” “像那种地方,有桃子可以唱的歌吗?” “歌本上,有‘家的歌’和‘童谣’页。” “那,下次我们三个一起去吧。” 这是一个令人捨不得睡,连其他烦恼——假使真有的话——也会变得毫不在意的愉快夜晚。 第六节 一早,开完下一期杂誌的企划会议,一回到办公桌前电话就响了。是梨子打来的。 “早。”声音充满活力。 “我整理了我爸的旧相簿,另外,也找到堆满贺年片和信件的箱子,大致瀏览后,我试着定出写作大纲,可以听听你的意见吗?” 乐意之至,我回答。反正我也有点事想避开聪美,私下问梨子。我们约好下午一点,还是在睡莲碰面。 上午我排了一个采访工作,是替连载单元“幕后铁人”做采访。目的是要听听财团旗下的各公司内,负责总务与庶务工作的员工心声。无论一家公司营业内容有多特殊,即便是专业人员占了大半,还是得有总务和庶务负责内政、扮演家庭主妇的角色,而这部分是否称职甚至会影响业绩,因此总务与庶务算是幕后功臣。在园田总编的提议下,我们开始企划、连载这个单元。标题用“功臣”未免太平凡,所以改称“铁人”。不过在我看来,两个名称都差不多。 采访对象多半是总务课长,若总务与庶务独立成两个部门,则优先选择庶务主管。 这个月轮到“今多绿园”园艺造景公司。该公司一手包办集团企业内的公司大楼和办公室造景与绿化工作,以及出租观叶植物的管理等等,是今多财团嫡系的子公司。 该公司的庶务课长,是个和园田总编同年的女性,看似比她年轻两、三岁的男职员也陪同在场。他说:“我不是庶务课的,不过难得有这个机会,想做个自我宣传。”说着递给我一张名片。 名片上印的头衔是“屋顶绿化企划‘创世纪计画’特别研究员”。 “今多绿园成立了一个企划小组,目前正积极研究都市大楼的屋顶绿化工程,手上也有几个正进行实验的企划案。这是针对大都市的温室效应最根本的解决之道。我们热切期盼,集团企业的各位都能加深认识深具潜能、足以大幅改善都市居住环境的屋顶绿化工程。” 在他暂停广告、换气的当口,我才得以委婉地打断他:这听起来非常有意思,也很符合当今商机,我想另找机会再做专题报导,你看怎么样? 他当下毫不客气地反问:“什么时候做专题报导?” “我会立刻召开企划会议,一决定马上通知你。” 这个话题的确很有趣,不过不能让这小子没完没了地猛打广告。 “如果能有大篇幅的报导,那当然是欢迎之至……” 这下子总算得以采访庶务课长。创世纪计画的研究员还继续赖在她旁边的座位上不肯走。 无论在哪家公司,只要是打理内政的员工,他们的烦恼与苦水都有个共通点——日常杂务永远做不完,往往都在重复同样的工作;为了琐事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却没什么成就感;难以得到公司其他部门员工的理解及协助、肯定。 “我记得是上上一期吧。负责管理今多大楼的总务次长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那位次长也是女性吧?” 那次也是我去采访的。“对,没错。” “如果是女职员,能够当上什么庶务课长或总务次长,大家就会觉得已经很有出息了。可是如果是男职员,这种职位往往被视为打入冷宫。换句话说,总务和庶务不是男人一辈子该做的工作,所以,交给女人去做就行了——我认为大家如果不改变这种心态,今后公司不会有前途。” 创世纪计画先生一脸很想发言的神情,但我没给他机会。女庶务课长也一样,连瞧都不瞧他一眼。 “公司的内政很重要。如果是小型公司,光是着力在这方面做改善就能大幅节省经费,有时甚至比胡乱裁员更有效。” 我听得很专心。这则报导一旦刊出,一定会获得共鸣与回响。如果能藉此为庞大无比的今多集团跨越业种的各公司创造出横向连结,那么《蓝天》存在的意义也会大为提升。况且,她的叙述相当具体而有趣。 采访最后,我问道:“能否谈一下,现在有没有你最期望之事,或最想解决的问题?” 这位女庶务课长几乎毫不迟疑地回答:“可是会牵扯到非常私人的问题……” “没关系。” “说来说去还是小孩吧。我的老大上幼稚园大班,小的上托儿所。以我的情况,假日除了业务上的需求,也常为了筹备公司活动跑来加班,所以星期六、日没有地方能让我安心托付小孩是最大的烦恼。也不能老是指望我娘家的父母……” “请你先生照顾小孩不就行了。”创世纪计画先生插嘴。 “我先生也忙于工作,不能老是指望他。” 实在无计可施。有几次,只好拜托住在同栋公寓的家庭主妇,此人个性随和、喜欢小孩又很亲切,帮了她不少忙。 不过,“去年冬天,我的老大手上带着烫伤回来。伤势倒也不严重,是不小心碰到暖炉。那位太太很内疚,再三向我道歉。我虽然很震惊,但也不好意思抱怨。毕竟人家也是好意帮我带小孩。可是,一想到万一受了更严重的伤怎么办?我就开始胃痛……” 从此,她就不太敢把小孩托给那个太太,而两人之间也变得有点尷尬。她沉着脸说,真的很遗憾。 “不过话说回来,”创世纪计画先生再次插嘴。“小孩不可能永远是小孩,等他们长大就不需要照顾了,也就是说育儿总有结束的一天。可是企业活动可没有结束的时候,站在上头的人,最好不要只看眼前的问题。” 场面顿时冷掉。恰好也已过了采访时间,我向她郑重道谢后按停录音机。创世纪计画先生再三强调“专题报导的事务必拜托喔”后终于离开会议室,女庶务课长这才苦笑着压低嗓门发话。 “他啊,一心期盼创世纪计画能够传入会长耳中。因为不管怎么说,《蓝天》可是会长亲自担任发行人的特别社内报,所以他觉得这是大好机会。” 我也回以苦笑。“我知道。不过,各公司进行的企划案,就算不透过《蓝天》,会长也全都瞭如指掌。” 撇开这个不谈,该主题应该倒挺有趣的,我还是答应他做个专题报导。 大概受了上午采访的影响,在睡莲等梨子时,我不断思考如何兼顾工作与家庭、职业妇女的结婚与怀孕生子、怎样兼顾工作与育儿等等问题。也许是因为这样,等她在我对面一落座,我首先开口问道:“在进入正题前,我想先问一下,听说你姐姐打算把婚礼延期是吗?” 梨子名副其实地瞠目以对。今天她的眼影画得比上次浓,不过衣服的色调也戏剧化地抢眼,所以整体颇为协调。看起来艷光照人。 “是我姐这么说的?” “两位去拜访会长时,好像提过这件事。我是听会长说的。” “噢,我想起来了,”梨子说着点点头。“其实也不算真的去找他商量。应该说是聊着聊着就稍微提到了。” “她是真的打算这么做吗?” “你不觉得这样比较好?杀父仇人都还没找到耶,现在根本不是沾沾自喜的时候。”她的话中带刺。 姐妹俩的意见似乎还没达成一致,仍处于小小的口角状态。 “是聪美未婚夫的家人,不想在服丧期间举行婚礼吗?” “谁知道。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不介意吧,而且对方的父母好像也很喜欢我姐。” “既然如此,不用延期也没关系吧。能否逮到肇事逃逸的犯人和聪美的喜事是两回事。你姐姐也不可能是沾沾自喜地结婚。会长也说了,照原定计画成婚的话,梶田先生应该会比较高兴。” 梨子虽然没回话,不过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并不认同。本来我打算委托她,把会长的意见转告聪美,但现在我觉得还是自己和聪美联络比较好。 梨子除了肩背名牌皮包,还拎来一个足可供三天两夜之旅用的大型波士顿包,此刻就大剌剌地放在她隔壁座位上。 “里面是你整理出来,关于令尊的资料吗?”我催问她。 “对,我把可能有苗头的东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全塞进去带来了。” 她拉开拉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取出塞得鼓鼓的大信封,以及用橡皮筋绑着的旧纸盒,摆放在桌上。接着,又拿出一本笔记本。 “我拟了采访项目,还把参考来源的照片与信件编了号,整理出来以便互相对照。你可以看一下吗?” 只看一眼翻开的那页,就知道她做得相当有板有眼。 “短短两天就有这种成果,你很拚喔。” 梨子开心地笑了,是那种能令周遭顿时一亮的笑容。 “我很拚命喔,我可是认真的。” 信封里的照片和文件、纸盒里的信件都贴着标籤,添上编号与标题。益发令人佩服了。我一说要看,梨子有点洩气地垂下脑袋说:“我还没吃午饭,肚子快饿扁了。我可以顺便叫份午餐吗?” “好啊。对不起我没注意。你儘管吃。” “有没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好菜?” “这里什么都好吃。今日特餐,是义式煎土鸡排。” 梨子喜孜孜地挑选菜色,叫来老闆。我则着手检视她的笔记。 我建议她锁定最近这十年的事进行调查的那番话,梨子似乎听进去了。有两个在计程车行时代和梶田走得较近的人,被放在“当面拜访”的名单最前头。他们好像也参加了梶田的丧礼。笔记记载的姓名底下还有住址及电话号码。他们每年都会互寄贺年片,今天最新的那一张,贴着标籤。 还在计程车行时,梶田好像曾加入象棋爱好会。纸盒里放着他参加一年一度的业餘大赛时的纪念照。梨子就是从那之中拣选出可以根据贺年片及丧礼签到簿联络上的人物,写下爱好会的干事是当时在总公司当接线生的寺井。他还没退休,至今仍在“东京共同无线计程车股份公司”这家计程车行上班,上面还以不同颜色的原子笔注明:蒲田营业所。 “令尊生前喜欢下象棋啊。” 我从笔记中抬眼发问。梨子正好塞了满嘴的三明治。她倒也不尷尬,就这么“嗯嗯嗯”地猛点头。 “该说是棋艺不高却热情十足吧。”她边咀嚼边说,又喝起冰咖啡。 “听说参加比赛一场也没赢过。这件事,也是寺井告诉我的。” “你已经和他联络过了吧。” “对,今天上午。他说完全不知道我爸过世,好像很惊讶。还说老同事都不告诉他,太见外了。” 可能是因为中元节期间猝死,来不及通知吧。 “听说我爸经常去爱好会。不过,他的棋艺这么差劲,在家当然不好意思提。我姐和我都没听说过,他参加比赛的事也一点都没察觉。他虽然常一个人玩报纸上的象棋棋局,却总为了解不开谜底而伤透脑筋。他果然棋艺很烂。” 这口口声声的“很差劲、很烂”中带着亲暱,但用词还是很辛辣。 虽无恶意,但嘴巴有点毒——我妈总是用“嘴巴有毒”来形容这种人。说穿了很简单,我妈只是原封不动地沿用周遭人对她的批评。梨子的毒相较之下还算是可爱的,我妈的嘴巴是毒蛇的那种毒,我也多次尝遇苦头。 当面访谈的名单中,也有桥本夫人的名字。梶田的前辈桥本是岳父和梶田的介绍人,可惜早已辞世。 桥本夫人名叫敏子。现已八十高龄,资料上写着她目前住在琦玉县行田市内的老人安养院。 “桥本敏子的事,你是从她小孩那里问来的吗?” 大概是饿坏了吧,抑或是当着我的面吃得比较急,梨子一吃完东西便点起一根纤细的Menthol凉菸。 “是的。她儿子来参加过丧礼,所以很快就取得联络。” “这上面写她住在安养院……那她的健康状态不知怎样?” “好像不太理想。听说老人痴呆的毛病越来越严重。” “这样的话,要问她往事说不定很困难。” 梨子姿态可爱地吐着烟,“应该说根本没指望。我爸受雇当上会长老师私人司机的原委,以及之后的生活,只要问会长老师就行了,根本用不着特地去安养院,你说对吧?” 我同意,不过还是在记事本上抄下桥本敏子的资料。 梨子把书的架构——也就是梶田信夫的人生——大致分成三章。第一章是孩提时代。第二章是从成年后到开计程车之前的生活。第三章则是之后的人生,这一章又细分为两个部分。包括他在东京共同无线计程车行任职的时期,以及他成为今多嘉亲私人司机直到辞世为止的时期。 “不过……”梨子说着把菸摁熄。“他很晚才生我,那年我爸妈都已四十三岁了。” 梶田和妻子同龄。 “听说我爸是在四十岁那年进入共同无线计程车行,所以我只认识当计程车司机的爸爸。因此再怎么写还是会把重心放到那部分,应该没关系吧。反正取材内容本来就锁定在最近十年。” “我觉得这样很好。之前发生过的事,只要在你从父母生前听说的回忆中添加一些采访到的资料就足够了。能让读者感受到令尊直到过世前还活得生猛有劲就行了。” 梨子把目光落在我从箱中取出排列的照片上,从中拾起一张最老旧的,莞尔一笑。 “这张,是我爸在婴儿时期的照片。” 已褪成暗褐色的黑白照片中,脸颊胖嘟嘟的婴儿正瞪大眼望着镜头。应该是一岁左右吧。不是被某个大人抱在怀里,而是独自坐在椅背很高的豪华座椅上。想必是在照相馆拍的吧。 “这婴儿的表情和你刚才傻眼的表情一模一样耶。” “会吗?很少听到别人说我们父女相像。” 虽然聪美说妹妹对父亲的过去毫不知情,可是梨子对于梶田年纪轻轻就离开老家,从此和老家的亲兄弟断绝来往的情况知之甚详。她说是梶田自己告诉她的。 “我爸说他手边就只有这么一张小时候的照片。说到这个才好玩呢,他说当初要离家时,觉得带一张旧照片比较好,就把挂在老家墙上相框里的照片,偷偷拿出来带走了。” “这个举动应该是为了日后留念吧。” “才不是。”梨子发笑地拚命挥手。“是为了将来。等到有一天扬眉吐气,该怎么说?成为励志……哎呀,不是常听人这么说吗?” “励志传记中的人物?” “对对对,就是那个!到那时报章杂誌不是都会来采访?他说到那时候就会派上用场了。” 梨子笑了,我也跟着微笑。心中讚叹着梶田年轻时的好胜心、凌云壮志,以及他在壮志未遂的人生尾声,能够含笑向宝贝女儿说出这番话的幸福。 “我爸,原本一定很想像会长老师一样吧。” 梨子瞇起眼,用她那精心保养还涂了指甲油的纤纤指尖宠溺地抚着旧照片中的婴儿脑袋。 “他曾说:‘我以前一直抱着侥倖投机的心理。可是人生的成功与幸福,都不是靠着投机就能抓住的。所以你也一样,在挑选结婚对象时,一定要仔细考虑这一点。’他说冒险与野心,就像葱苔蒜,加了会让人生更美味,但光靠它们终究做不出一道菜。” “这句话说得很棒,你不妨写在书里。”梨子满脸开心,直点头。 聪美对父亲往事的苦恼,想必大部分是瞎操心,是她内向自闭的心灵投射出的幻影乌云。现在,面对着梨子坦然表现出深爱父亲,无论今后都将永远把这段回忆铭记在心的笑容,我似乎能理解聪美不愿她的笑容染上丝毫瑕疵的想法了。 “我认为大纲拟得很好。”我心中忽然溢满温情,如此说道。 “令尊的孩提时代,会根据你采访到的资讯重新整理吧?抑或你打算实地探访令尊的老家?” 梨子摇头,染色的头发闪闪发亮。“不至于那么大费周章。不过,我打算去水津,至少拍几张照片回来。父亲死后,做女儿的这才初次造访他的故乡,你不觉得有点浪漫?” 她说要把这一幕放在文章开头,做为序幕,的确很有想像画面。 “共同无线计程车行时期,和担任会长私人司机时期的事,采访不成问题。如此说来,问题还是在那之前的第二章……” 梨子列的名单上,有tOMONO玩具股份公司,是聪美提过的公司。二十八年前,梶田夫妻在此工作时发生聪美的绑票事件。夫妻俩逃命似地离开那里,不得不放弃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生活,可说是关系匪浅之地。 梨子为何会发现这家公司,答案很明显。因为留有照片,而且上面还贴着标籤。 那是一张彩色团体照。男女老少都有,乍看之下应有三十人热闹地齐聚一堂。背后一栋铁皮覆顶的简朴工厂建筑,墙上用油漆写着一行大字:tOMONO玩具股份公司。 虽然规模没有宏伟到足以称为公司正门,不过这里应该是正面出入口吧。聚集的人群两侧,竖着一对挺气派的门松,是正月新年。照片上男人穿西装,女人大半穿着和服。大概是员工和社长一起喝春酒,趁机拍照留念吧。 每张脸孔都笑逐颜开,也有人似乎喝了酒。坐在中央那对五十几岁的夫妻,想必就是社长夫妇,两人都穿和服,丈夫的膝上还坐着婴儿。 “对对对,线索就是这张照片。”梨子的手指伸向照片。 “认得出来吗?这就是我爸妈。” 梶田的脸,连我都认得出来。他身穿深灰色西装,打暗色领带,又黑又亮的头发全数往后梳拢。梨子指的女人站在他左侧,穿着市松图案的成套和服。头发很短,秀丽的额头衬得眉毛格外分明,长得和聪美很像。 夫妻之间站着一个两、三岁的女童,正对着镜头歪起脑袋,一脸阳光刺眼的表情。她留着妹妹头,身穿和母亲不同色的市松图案和服,童装和服的坎肩显得很可爱。 “这是聪美吧。” 梨子点点头,嘴角往下撇。“姐真是的,居然不准我用这张照片。” “这本来就贴在相簿里吧?” “对。可是她坚持说这是她小时候的照片,我无权擅自取走或刊登在书中。真不懂她干嘛要故意作对。” 因为那既是唤起聪美可怕回忆的照片,也是和她现实中的忧虑直接相关的往事。想必就算强辞夺理硬找藉口,也要极力阻止妹妹接近。 “你以前就听说过tOMONO玩具公司吗?” “我曾听爸妈提过。在开计程车之前,我爸好像换过很多工作。其中之一就是在玩具工厂,听说我妈也一起在那里上班。” 不只如此,据聪美所言,梶田一家还在员工宿舍住过。 “令尊令堂可曾谈过当时的事?” “几乎没有。”梨子摇头,又抽出一根菸夹在指间。 “听说这家公司倒闭了,害得我爸妈还得辛辛苦苦地另谋工作。不过,我爸好像说过工作又累薪水又少,反正就不是能长久待下去的公司。” 梶田似乎是这么向梨子描述tOMONO玩具的。 “无论如何。那都是我出生前的事了。” “相簿里,还有没有别张在这家公司拍的照片?” “没有。可能因为是过年,我妈和我姐难得穿着和服,才特地保存这张照片。” 她之所以发现tOMONO玩具,是在母亲过世时翻阅旧相簿发现这张照片,才去问梶田。当时梶田并未多谈。 “令堂过世是……” “五年前。是子宫癌,体检发现时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另外,还有没有什么照片可以得知令尊进入计程车行之前任职的公司?” “快照倒是有,不过大半是家庭照,没找到可供参考的线索。我想这应该是唯一的线索。” “本来,我爸妈就不喜欢拍照,”梨子说。“以前的照片,真的没几张。” 是因为讨厌拍照才不拍?抑或,是在某个时期都扔掉了? 是为了和过去做个了断。想到这里,我急忙挥去这个念头,千万不能又自以为是连续剧里的神探。 “如此说来,这的确是宝贵的线索。不过,公司既然倒闭了……”姑且不问梶田这句话是真是假,“要找当时任职该公司的人,可是一大难题喔。你看这样好不好,这部分的查访就交给我吧。况且光是其他的采访恐怕就够你忙的了。” 梨子的脸庞顿时一亮。“真的可以吗?” “对,只要你不反对。” “太好了。老实说,我正觉得这部分有点棘手呢。那就拜托你了。” 我对她莞尔一笑。只要把tOMONO玩具排除在梨子的采访范围之外,起码可以先稳住聪美的不安。 “你姐姐还记得当时的事吗?” “她说没印象了。拍这张照片,和新年穿和服的事,她统统说不记得了。” 梨子的脸上再次浮现怒色。 “我姐真的一点也不配合。就拿前天晚上来说吧——就是跟你见面之后,我们又大吵一架。我姐囉哩囉唆地念了我半天,说我太依赖会长老师和你的好意,自己做不到的事,妄想靠别人的力量来达成,根本是大错特错,我听了真的很不甘心。” “你姐姐自有她的想法。一方面当然是客气,怕给我们会长添麻烦,另外,说不定也怕出了这本书,会得罪负责调查这起肇事逃逸事件的警察。” “真有可能吗?” “我认为并非毫不可能。警察毕竟也是公家单位,是一群人的集合。” “那太奇怪了吧?明明就是因为警察徒劳无功,受害者家属才会自力救济的。” “你听了或许会觉得我在说教……你姐姐和你差很多岁吧,彼此的社会经验也差很多,所以痛心的方向自然有点不同。这点你最好多体谅她。” 梨子把正在抽的菸摁熄,滤嘴上印着齿痕。 “好吧,反正我就照自己的办法做,不再指望我姐帮忙了。” “就现实面来说,这样或许比较好。如果你的采访有进展,那本书又有希望如愿出版,聪美或许就不再那么担心了。会长也说想劝劝她,叫她不用这么客气,怕麻烦我们。” 说完我对梨子一笑,又补上一句。“你姐姐现在还是为自己的幸福忙碌就好。” 梨子没有回我一笑,而是以认真的眼神,定定看着我。 我问道:“你还是觉得婚礼延期比较好吗?” “因为……”梨子噘起嘴正想说话,放在桌边的手机响了。铃声像音乐盒般悦耳,曲调好像在哪听过,是什么曲子来着? “抱歉失陪一下。”梨子急忙抓起手机附耳站起。当她匆匆步向睡莲的门口时,只听见她“喂”了一声,不过接着她就走出店外,听不见下文。 趁着梨子回座之前,我把要点整理出来抄在记事本上,思考自己该做的事情以及步骤。 五分钟后,梨子回来了。刚才的不悦已烟消云散,眼中又恢復了开朗。 “我想到一个问题,”等她一回座,我便开口说道。“你知道令尊令堂的相识过程吗?最好能在第二章放一些类似的插曲。” “我爸妈的事?我想想喔……” 梨子的眼珠滴溜一转,看着天花板。“他们的感情蛮好的。我听过的往事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两人年轻时的照片或……对了,没有结婚照吗?” “我爸妈没举行婚礼。不过,我妈去世前不久,计程车行的后辈结婚时,他们是介绍人,所以拍了照。” “那也行。你何不去找那对新人访问一下?” “也好,就这么办。”梨子抄在记事本上。 我摊开记事本,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令尊过世的地点,是在一栋大型公寓前吧?就是江东区的石川町。” “对,没错。听管理员说那条路平时就有很多自行车来来往往。” “你和他谈过?” “我姐说给人家造成麻烦,坚持丧礼结束后一定要去打招呼。顺便也探听一下当时好心替我爸叫救护车的人是谁。我们还带着点心,对方都不好意思了。” 果然像聪美会有的贴心。 “你认为梶田先生为什么会去那里?” “谁知道……”梨子一边撩起头发一边摇头。“不过我爸常做这种事。只要有时间,不管白天晚上说走就走。他本来就喜欢开车,就算没有特别的目的地,也会到处闲逛兜风。” “那,他过世那天也是开车外出的吗?” “对。他在计程车上挂上‘私用’的牌子就开走了。车子停在距现场不远的马路旁。后来去领车时,办手续还费了一番工夫。” 八月十五日,梶田在上午十一点左右出门。当时姐妹俩都在家,一起目送父亲出门。 ——我出去一下。不会太久,晚上会回来吃。 “你和聪美都没问他去哪或要去干嘛?” “因为没那个必要。碰上黄金周或中元节、新年这种连假,东京都内的道路都很空。他说这种时候开起车来特别顺畅,还蛮常趁机出去兜风的。” 梨子前一天才刚和朋友从冲绳旅行回来,因为玩得太累,整天都待在家里。聪美则于下午出门。所以,最先接到城东分局打电话来通知梶田遭遇横祸的人是梨子。 “警方也没问过你们,梶田先生到那里做什么吗?” “问过。我们回答说他应该是到那一带兜风,警方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梨子偏着头看着我。“有什么问题吗?” “不,那倒不是。只是因为我之前没听说。” “是喔?可能是因为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特地去提的事吧。” 这里的“我们”大概既指“我爸和我”,也指“我姐和我”吧。梨子极为自然地认定“爸爸像平时一样出去兜风”,甚至没有就这件事和姐姐交换过意见。 如果她这么做过,以她看起来头脑绝不迟钝的表现,应该会察觉姐姐有什么事耿耿于怀才对。 “原来如此。不过就散步来说,这距离还真远,等于从东京都二十三区的西边跑到东边。” “怎么会远呢?是开车耶。况且我爸又是职业驾驶,更远的地方他也照样当天来回。” “杉村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说着她像要挖出真相般瞪大了眼。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昨天我也去过现场。那栋公寓的环境相当不错,我才会猜想,梶田先生该不会是打算搬家吧。” “搬家?” “对。你姐出嫁后就只剩你和他相依为命了,对吧。房间一空不就显得冷清吗?也许他想换个小房子。” 梨子毫不客气地耸耸肩。“他从来没提过这回事。再说家里本来还嫌小,我姐搬走了腾出空间只会觉得更方便。” 实际上,现在少了我爸就像开了一个大洞——她寂寞地补上这句。 “是吗。唉,真是不好意思,害你又想起悲伤的回忆。” 道歉之餘,我顺便把昨天赤手空拳就闯进城东分局的事向她坦白。梨子像听到笑话一样放声大笑。 “警方那边由我来联络。毕竟,由家属出面质问到底查得如何好像比较好。” “那就拜托你了。另外,还有一件事。” 我从桌上挑出两张照片。一张是tOMONO玩具的大合照,另一张是用来当作梶田遗照的照片。 “这两张,可以借用一下吗?” “请便。我爸的那张大头照还有底片喔。” “我要翻拍成彩色的,不需要底片。我会小心保管的。” 她收拾文件和照片时,我也跟着帮忙。 “会长说,他随时都能抽空接受采访,要你儘管和他联络。他好像把你和聪美当成自己的女儿般疼爱。” 梨子笑了。“会长老师还到我们家玩过呢。” 我很惊讶。 “去你们家?” “对。当然不是经常啦,大概两、三次吧。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还在念国中。” 据说是周末找梶田开车,顺便搭车路过。 “也可能是我爸邀他来的吧……” 当时他在梶田家待了快一个小时,喝了茶才走。 “第二次来时,他还在银座的高级名店千疋屋买了一大堆水果带来。” 私人司机朴素却温暖的住处,或许自有吸引岳父之处。 梨子毫不扭捏地拉起波士顿包的拉鍊,说道:“会长老师虽然有女儿,但你也知道,因为另有隐情一直不能住在一起。因此也许对家中有女初长成的普通家庭感到好奇,觉得很有趣吧。” 她大剌剌地说完后,似乎才赫然想起眼前的我就是那个“另有隐情”的女儿的丈夫。 “啊,对不起。”她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会长这种心情我多少能体会。” 梨子露出有点献媚的眼神咧开嘴角。“你们男人都是浪漫主义者耶。” “会吗?” “到手的固然都是宝贝,可是无法到手的,会更加宝贝。” 我思索着我得到的宝贝。 好像没有什么无法到手的东西令我渴求了。 第七节 一回到办公桌,我就拨电话到梶田家。聪美在家,她接起电话客气地打招呼,为前天的事致歉。声音低沉。 我迅速交代重点:梨子的采访方针已确定。如果根据目前所拟的大纲写书,绝不至于演变成聪美忧虑的事态,至于tOMONO玩具将由我负责调查。 “就算查出什么,也绝不会传入梨子耳中,请你放心。倒是你……” 我告诉她:会长想跟她见面,而婚事最好尽量照原订计画进行。 “呃……”聪美欲言又止。 我抢先接话。“对不起。我衡量之后,把你对令尊的心情和疑问全数告诉会长了。如果瞒着他事情会变得很复杂。” “没关系,只要梨子不知道就好,况且我告诉杉村先生时本就有意让你代为转告。” “听你这么说我总算安心了。会长认为你想太多了,他还说,这的确像敏感、纤细又认真的你会操的心。” 聪美笑了。 “详情你还是当面听会长说比较好。以前发生的可怕事件不妨也全数告诉他,说不定会有另一番解读。会长把你们姐妹当成女儿看待,所以很担心。” “谢谢。” 虽然看不到聪美的脸,但可以想见她那紧绷的脸已稍微放鬆。挂上电话时,我也鬆了一口气。 好了,接着是tOMONO玩具。 聪美说这家公司位于八王子,三十二年前她在员工宿舍出生。两岁或三岁正月新年,她在公司门前穿着正式和服拍过照。这三十年来日本经济剧烈起伏,tOMONO玩具至今是否仍在同样地点呢?我拿起话筒拨通查号台。 “八王子市内的……tOMONO玩具股份公司是吗?”查号台的小姐以清亮悦耳的声音反问。 “对。是玩具制造公司。tOMONO是用假名拼音。” 传来一阵喀达喀达的打字声。 “找不到这家公司行号。不过有一家玩具零售店,登记的是tOMONO玩具的名字。” 零售店? “是玩具店吗?” “对。不是制造商,不过是假名拼音的tOMONO玩具。” “那也行,麻烦告诉我。” 语音答覆声响起。我把那零四二六开头的号码抄下。 就照片所见,tOMONO玩具公司虽然建筑物本身像工寮一样简朴,但还是有一定的规模,佔地似乎也很广。 创业者在某个时期退出制造业,关闭工厂卖掉土地。但是,又捨不得完全脱离玩具业界,于是在当地开了一家玩具店。这样就说得通了——也许。 电话才响了一声,立刻有人应答。 “您好,这是tOMONO玩具店。”传来轻快的女声。 “不好意思,请问你们那边是玩具店吗?” “啊?对,没错呀。” “突然打电话来不好意思。我正在找大约三十年前位于八王子市内的玩具制造商tOMONO玩具的相关人士。因为贵店名称相似,我猜或许和该公司有什么关系,就冒昧打来了。” “哎呀,”那活泼的女子发出响亮的惊呼。“你说的就是我爷爷的工厂。” 宾果。 “那真是太好了。是令祖父吗?请问他还健在吧?” “健在?噢,还活蹦乱跳好得很呢,就住在这里。” “详情我想当面拜访,正式打过招呼后再谈。能不能把住址告诉我?啊,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今多财团集团广报室的杉村三郎。” 那活泼的女性一边复诵我的名字,一边抄写。 “以前在那里任职的人,后来凑巧在我们公司上班,不过前阵子过世了。” “那真不幸。” “为了写一篇报导追悼他,我正四处打听他的往事,他叫梶田信夫。” 我把他的名字是哪几个汉字说明后,对方再次复诵并抄写。 “据说梶田带着妻子住过员工宿舍,如果令祖父还记得他那就太好了。” “我帮你问问看。以前的事他好像还记得很清楚。请问,你要来我们这边吗?” “我很希望能拜访,不知令祖父是否方便?” “我不知道耶。他现在正巧出去了,晚一点我再让他和你联络好吗?” 我客气地道谢,把集团广报室的电话号码和我的手机号码告诉她。“那就麻烦你了。” “好好好,拜拜。” 一挂上电话,我就和坐在斜对面的园田总编四目相对。 “干侦探这一行,没想到还挺容易的。”我说。 总编的老花眼镜滑到鼻头,朝我拋来怀疑的视线。 将近三十年前的照片上年纪就已五十出头了,可见现在应该已年过八十。健康长寿的老人,往往重听,这是可以预期的。 tOMONO玩具的荣次郎老先生打我的手机找我时,已是那天晚上八点过后。当时我们正在吃饭,于是我离开餐厅接电话,等我讲完回到餐桌,只见妻子和女儿都在笑。 “那个人嗓门好大喔。”我的耳朵震得嗡嗡响。“不过,托他的福,总算可以了却一桩任务了。星期天我要去八王子一趟。” 健康长寿的老人,往往说话特别囉唆。荣次郎把到星期六为止都得忙着社区自治会开会和活动,无法和我碰面的事反覆解释了三遍后,约定星期日见面。 “说不定得耗上不少工夫。” “你要开车去?” “不,搭电车。” “那,要回来时先打个电话。我们去新宿车站接你,到时顺便兜个风,一起在外面吃点东西。如果不会耗到半夜,那我们晚点吃饭也没关系,对吧?” 妻子与女儿相视一笑。我也赞成。 “该去哪里好呢?冈崎餐厅怎么样?那里有桃子爱吃的樱桃塔。” 我的鼓膜还处于麻痺状态,挑餐厅的事就交给她们母女俩,我继续吃我的饭。看来星期日的采访会是一场硬仗。 今晚我们说好还要尽情欣赏美空云雀,所以我负责善后收拾,只是把碗盘放进洗碗机我也能胜任。妻子先去洗澡。桃子本来在看她喜欢的卡通,可是还没播完她就已经呵欠连连。晚餐前,她把在幼稚园画的图拿给我看,以四岁小孩的标准来说,她用色惊人地丰富,构图也很均衡,不过这也许是做老爸一厢情愿的看法吧。也说不定遗传自母亲的绘画天分,以更显着的方式在桃子身上显现——会这么想也是老爸我的一厢情愿吗? 今晚,连胡椒罐婆婆的冒险奇谈都不用翻开。“绝不让小孩太晚睡”的教育方针在我们家可是牢不可破的铁律。 家里的电话响了。妻子还在洗澡,我拿起话筒。 “是杉村家吗?”毫不客气的问话,是我妈的声音。 “妈,”我说。“今天我正好想起你呢。” “我就说嘛。难怪今天我好端端地犯头疼。我还以为是中风的前兆,原来是你害的。” 虽然她没有恶意,但嘴巴有毒,毒如腹蛇。 “我寄了梨子给你。我想应该先通知你一声。虽然一男说你们那边有什么管理员又有佣人的,不愁没人收包裹,随时寄生鲜物品去也没关系。不过我想还是说一声比较好。” 一男是我哥。他在家乡的镇公所上班,公餘经营一座小果园。婚后育有二子,和我爸妈同住,是个成天劳心伤神、老实正经的典型日本男人。 “谢谢你寄东西来。” “你那里比几颗破梨子更好的东西虽然多得是,不过我们家也只有梨子可送。” 妈每年都说同样的话。 “菜穗子和桃子都很喜欢……” “用不着叫她们听电话了。”妈以迅如箭矢的速度打断我,继续说道:“喜代子要我替她向你问好。” 喜代子是我姐。在当地的小学(那也是我们兄弟姐妹的母校)当老师。她丈夫在国中(同样也是我们的母校)教书,去年刚升上教务主任。两人没有小孩。 “那就这样。” “大家都还是老样子吗?” “不然还能怎么变?你过得还好吗?” “我们这边也都很好。” 我妈沉默了一下,说:“上次,他上电视了耶。” 她指的是我岳父。 “我没注意。” “是NhK教育电视台。说了一堆让人听得一头雾水的话。你也真不容易啊。”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妈再次尖酸地说了一声“那就这样”,就挂了电话,像在逃命似地。大概真的在逃吧,逃离她必须和“菜穗子大小姐”说话的场面。 逃离她不得不面对的事实——第二个儿子硬是不顾双亲的强烈反对结了婚,侥倖获得双亲连想都无法想像的奢华生活,在那种环境中尷尬得要死。 结婚时,我妈对我说:“今后我就当你已经死了。” 所以我也无法告诉她,其实我的生活既不像她忧心的那么奢华,也没那么尷尬,因为我早已变成死者。我妈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就会寄梨子给死掉的儿子,然后像在生气似地打电话来,说那是生鲜水果怕我没及时收到会坏掉。 爸从不接电话,我已经好几年没和他说上话了。虽然我和兄姐之间的电话往来比较频繁,但他们向来是打到公司,绝不会打来我家。再不然就是趁我在公司的时候打我的手机。 每当沮丧时,我总会想起某句格言。是谁说的呢?正是今多嘉亲。 “再怎么备受祝福的成功婚姻,也照样带有某种不孝的因素。” 玩味着其中的讽刺意味,再对照自己的现况,我便能稍微释怀了。 岳父是否也向梶田说过这句格言呢?梶田是否曾向谁吐露他的婚姻生活,以及和妻子的相识过程?梨子也许能打听出什么。 第八节 八年前的初春,我和菜穗子在电影院相识。是银座的马路秀电影院,平日下午两点过后的那一场。 早已成为出版社编辑的我会在那个时间待在电影院,乃是名副其实地在杀时间。因为要配合工作对象的时间,我突然多出一个小时的空档。按照平日习惯,我会去书店晃一下,但那天我累得要命又很困,便基于“打盹”这个不太正当的理由选择电影院。 戏院里坐满了一半,放映的是当时的卖座片。我知道同一排靠中央的位子坐了一个单身女客。为了避免引起误会,我小心翼翼地选了离她有段距离的位子坐下。 电影开始,我打了一阵瞌睡就醒了。刚才的女客正动来动去,小声说着什么。不知什么时候她身边坐了一个男人,原来是在对着男人发话。 搞了半天是情侣啊。我正想继续梦周公时,她的隻字片语飘入耳中。 “……请你别这样。” 这下子我醒了。这时她已弓起腰,准备逃向我坐的这头。藉着银幕的光线,我清楚看见她被邻座的男人抓着手腕。她试图甩脱,但力气却不敌对方。 我离开位子,走到她身旁,出声询问怎么了。至今我仍庆幸事情发生在电影院,如果是在明亮的场所,对方一眼就能看出我不是英雄好汉。到时,那色狼的态度想必也会截然不同。幸亏黑暗帮了我一把。 “你对女孩子做什么?住手!” 我扯高嗓门责问,四周的观眾察觉异样,纷纷把眼光转向我们这边。色狼愤然啐了一声逃走了。我还记得那是个穿西装的年轻男子。他粗鲁地扯开门又关上,使得光线从大厅射入,我这才发现受到惊吓的年轻女子正哆嗦着哭泣。 我带她到大厅,在附近的椅子坐下,本想告诉服务员,但她不肯。她从小皮包掏出漂亮的手绢擦眼泪,脸色依旧惨白,客气地向我道谢。 “我第一次碰上这种事,吓慌了。谢谢你替我解围。” 她穿着正式,身上穿戴的东西似乎也很昂贵,不像学生,可是看来又很年轻。 大概是觉得不说话会对我失礼,也或许是说说话比较能镇定心神,她用有点拔尖的细小声音,娓娓说起她经常一个人来看电影,在这银座一流的电影院从没遇上麻烦,所以有点掉以轻心云云。我一边附和,一边反覆安抚她:这件事她毫无过错,很少见到色狼像刚才那样明目张胆地胡来,她实在是太倒楣了。 她依然脸色苍白,说她今天决定提早回家,于是我主动提议送她到外面。因为一时之间,我担心万一那个色狼还在附近打转,说不定会再纠缠她。当然最重要的是——容我老实招认——她太可爱、太有魅力了,不禁让我看傻了眼。 见她有点畏缩,我连忙解释,“万一刚才那家伙还在附近徘徊就糟了。”同时掏出名片证明我不是可疑人物。她接下名片,用那双泪痕犹湿的明眸仔细打量。 “蓝天书房?” “对。” “我现在在看‘杰勒米与胡’系列。” 那是一套翻译绘本。描述少年杰勒米,和每逢满月之夜就会长出翅膀、翱翔天际的小象胡一起冒险的故事,算是蓝天书房经手相当成功的出版品。 “因为我在儿童图书馆的朗读会当义工。” 她的职责就是把杰勒米与胡的大冒险,一字一句地大声读出来。 “这故事也很受小朋友欢迎,我们还把两个主角的另一个冒险故事做成拉洋片呢。” 说完,她露出“那其实不可以吧”的困窘表情。 我笑了。“我想作者应该不会生气。” 不管怎样,总之她是我们出版社的忠实读者,我很高兴。 我陪她一起走出电影院,送她到最近的计程车候车站。她彬彬有礼地道谢,钻进车里绝尘而去。 在刚才的言谈之间,我的反应有点迟钝,我想那时我整个人仿佛轻飘飘地,连谈话时也心不在焉吧。 她没留下芳名。我并不觉得她失礼。只留下一种仿佛走在街头,忽然发现绝美梦幻之物落在路边,快要被粗线条的人给踩到,于是悄然拾起加以呵护的感觉。我只想暂时珍藏那份感觉。 几天后,我收到一封寄至编辑部的信。信封背面写着世田谷区松原的地址,以及“今多菜穗子”这个名字。 信上一丝不苟的秀雅笔跡写着“前几天谢谢你”,另外还写了一些她对杰勒米与胡系列的感想。 我立即回了信。淡淡甜甜的心情得以延长保存期,令我喜不自胜。 过了几天,她又写信来了。我再次回信,然后她也回信。就这样,我们的交往,非常古典地,从鱼雁往返开始。 换作现在,大概会当场交换电子邮件信箱,互传简讯——轻鬆愉快,在第一时间就能沟通,感觉格外亲密。可是,我很庆幸能够在写信这种老式通讯方式尚存之际及时与菜穗子相识。 信中,我们谈论的几乎都是书和电影。她对我的编辑工作也很好奇。另一方面,她似乎真的被电影院发生的事吓到了,从此几乎都待在家里看录影带。可是这样,就看不到最新上映的院线片了。 “下次,如果有今多小姐想在电影院欣赏的片子,不如让我陪同、当保鑣吧。” 我大概费了整整四个月,才鼓起勇气吐露这句话。当时虽然还不知她是今多财团会长的掌上明珠,但我已察觉她来自一个我高攀不起、家境相当优渥的家庭,而迟迟不敢开口。对,我就是个胆小鬼。 至今,菜穗子仍会不时露出微笑说:“说也奇怪,那个色狼等于是我们的爱神邱比特耶,对吧?” 看她能够欣然提及那件事,我很高兴。交往许久后,她才终于告诉我当时那个色狼对她做了什么、想叫她做什么、对她说了何等下流的字眼。对于菜穗子这种等于在无菌温室中成长的女孩而言,那些内容就算在她心中烙下阴影也不足为奇。 我衷心感谢,幸好当时我基于一时义愤,迅速采取了行动。不只是就结果而言促成了我们的姻缘,就算两人后来没有在一起,光是能赶走那个色狼就够了。虽然那家伙的棘刺的确刺伤了今多菜穗子的手指,但只要能抢在毒性扩散之前及时替她疗伤包扎就够了。 我之所以向梨子借来梶田充当遗照的那张照片,是因为灵机一动,打算在《蓝天》写篇报导。梶田不是正式职员,所以到目前为止并未在社内报刊登过。 游乐俱乐部木内的一席话给了我灵感。今多集团全体员工总数难以计数。其中,或许也有像她一样,住在石川町附近或熟悉当地的人。能和用《蓝天》这个平面媒体或许可以搜集到情报。说不定眾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我把这件事向总编一提。工读生椎名就插话进来了。她是个女大学生,从小学时代就是当地社团的排球选手,身高足足有一米七五。 “反正都是要写成报导,不如顺便利用那份文章印一点传单去现场发放,你们看怎么样?” “那个也要由我们负责吗?”总编面露难色。 “我可以帮忙。” “纸张和影印可不是免费的。而且说到费用,就连你的时薪……” “不行吗?其实费不了什么工夫的。” 椎名妹看着我。我仰视高头大马的她的那张小脸,直想这是个好主意。她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那种事还是交给警察吧。”总编不肯让步。 “警察才不会好心地印什么传单咧。” “对呀。看板倒是有。”我说。 “看吧,新闻不也都这么报导的吗?受害者家属有时会在车站前面发传单什么的,那些都是自掏腰包吧。” “费用由我来出。”我说。“传单可以在便利商店影印。椎名妹,你能利用下班时间帮忙吗?我请你吃饭。” “好啊!就这么说定了。”椎名妹啪地拍掌。“啊,我又想到一个主意,是我今天特别聪明吗?杉村先生,把受害者的大头照影印一份,贴在现场的看板上如何?” “那有什么意义?”总编倒退三尺。 “为什么?”我倾身向前。 “那种看板通常都不会提到死者的详细资料。我家附近也发生过撞死幼儿后驾车逃逸的事件,当时也只用‘幼稚园孩童’一笔带过,没有更多的详情。” “这是为了保护受害者的隐私。” “我想也是。但如此一来,看到看板的人多半会觉得欠缺真实感吧。受害者是幼稚园小孩,大家起码还会觉得‘啊,这么小的孩子好可怜’,可是梶田却是一个欧吉桑。” 看板上的确只提到此地发生肇事逃逸的死亡车祸。 “如果能贴上照片,注明受害者是谁,不但马上產生真实感,也会让人感到这并非事不关己,说不定比较容易回想起。杉村先生,你看到的看板只有一块?” “嗯,好像没别的了。” “那么,只要去贴一下就行了。如果因而发挥效果,不是明智之举吗?” “可是这关系到被害者的隐私耶。”总编还是坚持。“我啊,向来反对新闻媒体刊登案件受害者的姓名与照片。你们不觉得那样不妥吗?” “是呀,不过还是得视时机与场合而定。而这次最需要的就是情报,把它当作公开搜查不就好了。” 话题越扯越远了。话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椎名妹大学念的就是新闻系。 儘管总编答应在《蓝天》刊登梶田的报导,但还是很不高兴。 “本来不是说好只是帮忙出书吗?现在连找兇手都得插一脚?” “只是顺便嘛。这是情势所逼,我保证只是去发传单。” 整个下午,我就像躲在壕沟里的士兵一样缩头缩脑,埋头替报导打草稿。 身为上班族,不得不看上司的脸色。那天直到傍晚我都无法离开桌前。虽然工作有点忙,但我之所以还是能安之若素,是因为早已知道葛蕾丝登石川公寓的管理室一直开到晚间九点。管理室的牌子上是这么写的。 离开公司时,我先打电话给菜穗子告知今晚无法准时回家,叫她们先吃晚餐。妻子问我胡椒罐婆婆念到第几个故事了,她今晚要代我上场。 由于今天想起一些往事,于是我对妻说:“胡椒罐婆婆的故事如果做成拉洋片,说不定会很有意思。” “叫我昼吗?” “那可是你以前的强项。” “嗯嗯嗯。”妻笑着挂上电话。 东忙西忙的费了不少工夫,等我抵达葛蕾丝登石川公寓时,已过了晚间七点半。管理室所在的门厅亮起明亮的日光灯,照亮成排的信箱。隔着小窗,可以看见里面坐着身穿夏季短袖制服的管理员。一名拎着沉重公事包的上班族与我错身而过,探头看了一眼信箱,朝管理室寒暄一声便走向电梯。管理员也对他说:“您回来了。” 一走进门厅,只见右手墙上,挂着模拟公寓外形的佈告栏,上头整齐排列着写有门牌号码与住户姓名的名牌。有些地方只有门牌号码没有住户姓名,大概是空屋吧。抑或这也是为了保护隐私? “你好。抱歉打扰一下。” 坐在柜台般的小桌前填写日誌的管理员抬起眼,向我点头招呼。为了避免被当成推销员,我先掏出名片表明来意。 “为了协助早日找到肇事者,本公司发行的社内报正在为报导采访相关资料。不知能否佔用你一点时间?” 我双手奉上本月号《蓝天》。年纪大约五十上下、略胖的圆脸管理员调整了一下和脸部轮廓很搭调的圆框眼镜,拿起《蓝天》大致瀏览。 “既然如此,那你里边请。” 他替我打开通往管理室的门。室内有一半都被监视器和各种机器占据,也有公寓内部的广播机器,只见麦克风昂然仰首。 虽然用了很久,但擦得很乾净的作业桌边,靠着好几张旋转椅。他请我在那儿坐下。 “呢,我是管理室室长,敞姓久保。” 他拍拍制服胸口,然后拉开背后的小抽屉,取出名片递给我。 “让你这么客气招呼真不好意思。” “关于那起车祸,我们真的不清楚。因为中元假期这里没开。” “我知道。” 我想知道的是,车祸发生之前,梶田是否也来过这里。他来这里做什么?该不会是来见谁吧?我还是耿耿于怀。 也许如同梨子所说的,他只是心血来潮出门兜风,但我就是无法释怀。况且,如果只是在看板上贴张照片就走人,未免像被大人派来跑腿的小鬼。既然都已经来了,和管理员谈谈也无妨。 “该怎么说呢,我们不在的时候发生那种事,真是教人良心不安啊。” “这样啊,可是这好像和大楼管理没有关系吧。” “怎么会没关系,之前就出过车祸了。” “也是自行车和路人相撞?” “不不不,是我们住户的汽车,在那个出入口撞到骑自行车的小孩。双方撞个正着。” 又是小孩骑自行车吗? “那大约是两年前的事吧。后来就增设了一面镜子。” 经他这么一提,我才想起公寓出入口的确设有一对转角镜。 “至于轻微的擦撞事件就更多了。虽然每次我们都会挨家挨户通知,请大家提高警觉,可是还是没用。” “那是因为住户太多,什么样的人都有嘛。” “对对对。”久保管理室长似乎很高兴有人能理解他,感慨万千地点头同意。“偷偷告诉你吧,有些人不管你怎么说他就是不听。” 我也不胜唏嘘地点头回应。 “前面这条马路来往的自行车很多耶,吓我一跳。” “不是普通的多喔,而且大家都骑得很快。” “这次的肇事逃逸事件,虽然和这里的住户无关,不过我们还是制作了通知单,发给全体住户。请大家出入时务必小心。警方也来指导过。” 我把梶田的照片影本放在作业桌上。“他就是受害者。” 久保管理室长拿起照片。 “唤,我听说是个老人,没想到这么年轻。我还以为年纪应该更大呢。” “你没看过他吗?” “连名字都没听过。原来他姓梶田啊。” “警方也没来打听线索?” “他又不是这里的住户,警方怎么可能会来调查?撞倒这个人的自行车也只是经过前面的马路,又不是从这里骑出去的自行车。” 他看起来一副打从心底庆幸的模样。 “如果是住户的自行车,事情会变得很麻烦吗?” “那还用说,当然会囉,到时又不能搜查犯人。”他压低嗓门说:“不是听说犯人是个小孩吗?” “噢,这事你也知道啊。” “我在社区自治会听来的。这整栋公寓都加入了石川一丁目的自治会,因为通常都是在讨论收垃圾、轮值打扫啦,再不然就是庙会活动时要捐钱之类的事,所以开会泰半由我代表出席。不过,理事长有时也会自己去。” 所以我和自治会的干部们都很熟——他特地强调。 “听说有人看到撞人的自行车是个小孩骑的。本来自治会长拜托这一带的中小学帮忙分发一份校内通知单,可惜行不通。” “被学校拒绝了吗?” “听说被家长会会长骂了一顿,说又不是罪证确凿,怎么可以在学校搜索犯人。”他露出苦笑。 “如果通知单只是提醒大家骑车时要小心,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通知单就是这样写的呀。结果还是被打了回票。最后只好换个方式,请各校答应自行宣导骑车安全教育。警方也派了指导员到校。” “噢,那倒是好方法。” 我看着占据管理室的器材。六台萤幕,都是黑白的,正映出静止不动的画面。好像是电梯附近的影像。 “出入口的地方没有设监视器吗?” 久保管理室长摇动他那胖嘟嘟的手。“没有。几年前,管理委员会的理事会上曾提议装设,可是案子送到总会被驳回了。” 说这样会侵犯隐私权——说到这儿,他语气显得份外有稜有角。 “这样子谁几点出门、几点回来、和谁一起回来全部一目了然了,你说是吧,等于是在监视。” “我懂了。” 如果有监视器,说不定能拍到梶田被自行车撞倒那一刻的影像——不过那时管理室休假,应该还是不可能吧。我本来多少还抱着希望,但事情果然没这么简单,况且警方想必也早已确认过了。 “说到这梶田,不晓得他在车祸之前是否曾来过这里。你有印象吗?” 久保管理室长一边推起眼镜一边拿起照片。 “我没见过他耶。” “请问这里有几位管理员?” “正规轮值的。包括我在内共有五人。大家都是通勤上下班。” “这张照片先放在你这边。能否帮我也问问其他几位。” “可以呀。” 对方虽然爽快答应,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可是,这和那起意外有什么关联吗?” 打从刚才,我和久保管理室长的对话中就一直口口声声地说是意外、车祸、肇事逃逸案件,用了各种含糊说法。因为不是故意撞人,所以是意外。可是死了一个人,撞人的人逃走了所以是案件。这种曖昧,似乎令我们只能用不上不下的说法来定义。 “大概无关吧,但是他究竟来这里做什么,有点曖昧不清。如果要写报导,我们必须先对这种细节加以查证。” “噢。公司规模大,连社内报都这么专业啊。” 管理室长那浑圆的指尖抓搔着鼻梁。 “问他的家人不就知道了吗?” “她们也不清楚。听说他生前喜欢开车兜风,家属猜测也许只是开车经过。警方似乎也接受了这个说法。” “可是,他在那个出入口下了车吧?” “是啊,车子就停在那旁边。” “那他应该是来我们这里有事吧。” 他隔着管理室窗户,朝出入口眺望着。 “就算真是这样,我们也不会知道。虽然基本上访客都得登记,不过那只是做做表面文章。实际上,对于来找住户的访客,我们也不可能动不动就找人家这种麻烦。” “的确是。” “就是啊,那才真的会侵犯隐私权咧。顶多只有在对方使用访客停车场时,才会向我们打声招呼。而车场也有限定车数,况且又采前一天预约制。如果只是临时探访,当天就走的人,多半停在前面这条马路,或是再过去一点的投币式停车场。” 我把这点抄在笔记本里。 “不管怎样,我还是会帮你问问管理室其他的人,不过我想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谢谢你。” “差点忘了……”我慌忙表明想在看板上贴一张梶田的照片。久保管理室长眨了半天眼。 “应该可以吧。如果这样能查出什么线索那就太好了。” “我也这么期望。还有,近日之内,我们也打算在竖立看板的地方分发传单……” 久保室长有点迟疑。“这我就不能作主了,也许先和警方打声招呼比较好吧。” “当然,我相信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我们也没这个权力阻止就是了。总之,我先向理事长报备一声。如果真的要发传单,请务必事先通知我们喔。” “是,我会的。” 我用事先准备好的双面胶,小心翼翼地把梶田的照片影本贴上。留白的部分,写着“梶田信夫,六十五岁,职业:司机”。 单是多了一张黑白照片,白底写着黑字与红字的看板上顿时显得截然不同。椎名妹是对的。一个无脸无名的死者,仿佛在看板中忽然有了生命。 贴好之后,我站在原地合掌行礼。 但愿——这个改良版看板,不仅能成为搜集新情报的契机,也能对撞倒梶田的自行车骑士的心灵,產生一些新的影响。 不过,前提是此人在车祸发生后依然走这条路。 白天虽然还是很热,但夜空已透着秋意。空气清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眼。我边走边仰望天空,一直走到石川桥上。 从桥上俯瞰夜晚街景,我又发现交叉口那栋房子的窗边,坐着上次那个老婆婆。图案鲜明的布袋装很惹眼,看起来十分凉快。 像她那样,从窗口茫然眺望街头应该也很有意思吧。整天都有各种人来来往往,也可以和附近邻居寒暄,甚至还能驻足闲聊两句。 说不定,梶田事件发生时,老婆婆也坐在窗边? 我下了桥,不管红绿灯,逕自穿越短短的斑马线。老婆婆正背对着我。我不想吓到她,隔着一段距离出声招呼。 “打扰了。您好。” 老婆婆转过身,露出有点讶异的表情。时间已晚,我也不想再被误认为推销员,于是连忙报上名号。她依旧一脸惊讶,默默望着我。 “大约三个星期前,在那栋公寓前发生了一起自行车撞倒人的死亡意外。” “啊,对对对。”老婆婆大大点头。 敞开的窗子深处亮着灯,传来细微的电视声。屋里可能正在煮什么吧,飘来一股香味。 “过世的是我的朋友。因为还没找到肇事者,我想寻找线索,才会频频造访此地。” 我正想问她对事发当时的经过是否知情之际,窗内深处有人影晃动。 “奶奶,你和谁说话?”女人的呼唤声传来。 紧接着,一个身穿围裙、年约四十的女人走到窗边。我欠身鞠躬,再次报上名号,解释原委。 “吸呀,那真是辛苦你了。” 穿围裙的女人一手抚颊,一手搭在老婆婆肩上,迅速打量我。她投来的视线毫不做作,看来并没有对我大起疑心,令我鬆了一口气。 “不过我们家在桥的这头……虽然知道那边有人被自行车撞倒去世,更详细的情形恐怕就……对吧?”围裙太太征求老婆婆同意。 老婆婆不停眨眼。“说的也是,对不起。” “我们家奶奶虽然常坐在这里,不过从这里看不见公寓那头。” 这时,我发觉坐在凸窗边的老婆婆身后,紧靠着一辆轮椅。围裙太太也发现我察觉了什么。 “奶奶的腿不方便,从这儿向外望可以解解闷。” “这里的景色的确不错,河风也很凉爽。” “唯一的麻烦就是蚊子太多。” 围裙太太笑了。我也笑了。就连老婆婆,也慢了一拍莞尔一笑。我向两人行个礼,缓缓走回石川桥。 第九节 气象预报中,穿着黄褐色长袖衬衫的预报员宣称这个星期残暑就会结束,还说秋天已步步接近。早晚的确吹起了凉风,蔚蓝如洗的晴空飘过的卷积云也确实是秋季景色。 但,今天从一早气温就开始攀升。在中央线八王子车站下车,一走到骄阳下的街头,在电车上被冷气冷透的背部顿时汗如泉涌、不断淌落。 幸好我的方向感不差,八王子市街的道路分佈也很好找,tOMONO玩具店距离车站并不远。只是当我抵达目的地时,还是不得不先拿手帕擦脸。 小巧玲瓏的玩具店,位于楼高九层的气派公寓一楼。外墙是砖红色的,楼顶不是平的,而是如圣诞蛋糕上放的巧克力小屋的三角屋顶。 宽约一间半的店门口上方,搭着红色塑胶布帘,上面写着“tOMONO玩具店”。挤满玩具商品的陈列架,甚至逼近单片开啟的自动门内侧。 我钻过自动门进入店内。虽然躲过了直射日光,但狭小的走道十分闷热,瀰漫着乙烯树脂和塑胶的独特气味。 右侧后方放着一台电动游戏试打台,没有客人玩,画面也是黑的。萤幕上方放着纸板做的告示牌,浑圆的字体写着“一人试玩十分钟。请按照先后顺序,互相礼让”。为了让年幼的小孩也看得懂,统统是用注音写的。 我对tOMONO玩具店產生了好感。 走道有两排。我站的是左边那条。尽头堆满塑胶模型的盒子,直到天花板。走到右边那条,只见老旧的办公桌和坐镇其上的收银机。桌子后面露出椅子的椅背,迷你电扇在天花板一隅嗡嗡旋转。 我继续往前走,正想喊“有人在吗”之际,办公桌后面的帘子掀起。 “来了,来了来了。”说着走出一名年轻女子。 她怎么知道我来了呢……?想到这里,我立刻察觉右边天花板和墙壁接合处突出一台监视器。陈列架的转角也有一面直径二十公分左右的转角镜。 “来了,欢迎光临。”这开朗的声音,就是接我电话的女子。也就是即将碰面的荣次郎的孙女。 “我是之前打过电话来的今多财团职员杉村。” 年轻女子像要惊叹般,略略歪起脑袋。“呃,就是说想见我爷爷的那位吗?” “对,我们约好两点见面。” “这样的话,不好意思,麻烦你先出门绕过拐角,从后面的电梯上楼去顶楼我家。顶楼只有我们这一户,你一看就知道。” 孙女大幅挥动手臂画了一个半圆,指点我该怎么走。公寓的玄关好像在大楼背后。 “这样好吗?劈头就登堂入室好像太冒失了。” “你不是来采访的吗?没关系啦。” 她既不扭捏也无戒心,连我的来意好像都已忘了。但是,她说的采访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会先用对讲机通知爷爷的。” 我屈服于她开朗的声音,乖乖绕到后巷。一走进公寓门厅,发现这儿虽然保养得很乾净,但从磁砖缝隙的污垢和金属部分生绣的程度看来,这栋公寓显然已经盖了很久,应该超过二十年了吧。如果真是这样…… 梶田聪美所谓的绑架事件,梶田夫妻仓皇逃离tOMONO玩具,是二十八年前的事,这表示之后不到十年,tOMONO玩具就结束营业了。 对于接下来的会面成果,我开始有点悲观了。因为工厂的历史越久远,荣次郎对员工的记忆就越不可靠。 我来到最上层的九楼,电梯门一开,只见眼前站着一个老人。他身穿蓝染无袖短挂,踩着橡胶拖鞋,手持团扇。 “你是今多财团的杉村先生?”老人抢在我之前开口,大声问道。看来他正在等我。 “对,我就是。谢谢您不介意我冒昧来访,还在百忙之中抽空……” 老人对我的开场白充耳不闻,逕自迈开步伐,说着“这边这边”就走了。电梯门在我的鼻尖前关起。我连电梯门都还没走出去呢。我慌忙随后追上。 看到挂在玄关旁的门牌,我这才知道tOMONO是“友野”的拼音。 门内,一名精心化妆、年约四十五岁、身穿短袖洋装的女性出来迎接。 “今天还是很热吧。辛苦你了。” 此人同样毫无戒心地殷勤催我换上室内拖鞋。荣次郎也脱下拖鞋,大步朝走廊迈进。 “家里很小,你里边请。就你一个人?摄影师随后才会到吗?” “啊?” 我本来想反问她摄影师是怎么回事,但女人笑咪咪地一边行礼一边回答:“啊,我是他儿媳妇友野文子。” “本来我婆婆应该也在家,不巧她参加妇女会的旅行出门了。不过,我公公对往事记得很清楚,我想已经够你探访的了。” 又是采访。看来这中间似乎有什么愉快的误会。 我被带进面向窗子的宽敞客厅,在皮沙发上一落座,就掏出名片,正式打招呼并修正轨道。为了解开友野家人的误解(或许说是一厢情愿的认定),大概就费了十分钟。这期间,荣次郎频频调整他右耳的助听器,文子性急地不断以“哎呀”、“天哪”、“真要命”、“原来是这样啊”来附和。 “真不好意思喔。我们还以为又是电视台或杂誌社的人。” “是杂誌没错呀。”荣次郎大声说。不是生气,是重听的毛病真的很严重。 “虽然名义上是杂誌,但人家是社内报啦,爸爸。不是来问我们以前制造的玩具。” 儿媳妇坐在荣次郎隔壁,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替他翻译。她一字一句清楚发音,不时还像要加上抑扬顿挫似地轻拍公公手臂。 “是今多财团对吧,旗下应该也有玩具公司吧。” 集团企业之中并没有玩具公司。至少目前还没有。 但我并未因此感到不快,反而有点愉快起来。占据客厅整面墙的大型订做收纳柜中“展示”的怀旧玩具,引人微笑。这些展示物品同时也回答了友野一家为何对来访者如此宽容,爽快答应接受“采访”的谜团。 放在中间那层中央的,是木制的“喀搭喀搭”。它是一个外形像小型婴儿车的学步车玩具,刚学会抓着东西走路的幼儿可以推着它步行。正如其名,它被推着走时会发出喀搭喀搭的声音,上面附加的动物模型也会跟着动。 一旁,漆着可爱粉红色和鲜黄色的“不倒翁”并排瞪着大眼。外形设计成身穿连帽斗篷的幼儿,覆盖额头的斗篷边缘,露出一圈栗色鬈发。 排在上层的是铁皮机器人和邮筒型存钱筒,也有几台喀搭喀搭学步车。每一个都是在大型超市和量贩店的玩具卖场睽违已久的玩具。 皇太子殿下与雅子妃殿下所生的内亲王爱子小公主,推着喀搭喀搭走路的可爱模样,我也在新闻中看过多次。爱子小公主的玩具和穿的婴儿服都备受瞩目,全国的年轻父母巴不得自己的宝贝也能拥有同样的东西,纷纷向店家洽询抢购,因此蔚为话题之事我也记忆犹新。 喀搭喀搭是友野玩具过去主要的生產项目。这种怀旧玩具作为爱子小公主风潮的一环掀起小小的抢购热潮,连带使得各传播媒体派记者来采访荣次郎。这大概也显示出,必须先从喀搭喀搭是什么样的玩具理解起的民眾已经越来越多了。 “打从三个月前起,这股热潮就戛然而止了。因为爱子小公主也大得不再需要学步车了。”文子如此解释。 “不过我们一家已经习惯被问来问去了,我公公也很高兴有这个机会聊起往事。一下子还真觉得有点冷清,正想说怎么没人再来采访的节骨眼上你就出现了,所以才產生误会,真是不好意思。” 她笑弯了腰,笑容和她女儿很像。 “真令人怀念。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了。” 客厅里展示的喀搭喀搭不是新的,动物型木牌的涂料已斑驳模糊,车轮也有点脏。 “那台是我女儿小时候用的。公公关闭工厂,存货也都卖给别家厂商后,特地为孙女留下这台。” “就是看店的那位小姐吧。” “是的。归根究柢都是那丫头害的,是她说又有人来采访,真是急性子。” 我不是奉承,是真的笑了。虽然她的确太性急,但我觉得那活泼开朗的声音足以抵消过失。 “我也有一个女儿。” “真的,几岁了?” “四岁,是女孩。” 桃子学会扶着东西站立后,我就到处搜寻学步车。妻和我都认为对学走路的幼儿来说,那种玩具是必须的,尤其我更是坚持。因为自己就是这样长大的,而我的侄儿与外甥也是。 但却怎么也找不到。我实在心有不甘,忍不住打电话问哥哥,哥哥告诉我,“我家小孩用的喀搭喀搭,还是从储藏室里找出来的呢。不是买新的,是我们兄弟以前用过的。那玩意现在大概没地方卖了吧。” 文子听了我的叙述,感慨万千地点头。“国内做这种玩具的厂商也不多了。不过好像也有工厂因为这次的热潮起死回生,可是爱子小公主用的听说是进口货。” 对于来客与儿媳妇的对话,微微撇着嘴,一直转着眼珠旁观的荣次郎突然发话,“不拍照吗?” 文子再次笑着重新解释了一次。 “搞了半天是这样。”荣次郎听懂后扯下助听器,“没意思。” “你别这么说嘛。这位先生是来打听以前的工厂员工。爸爸,你应该还记得吧?” 然后,她嚷着:“哎呀,都忘了招呼你了,真不好意思,我去拿点冷饮喔。”就离席而去。只剩下期待落空、失望不已的荣次郎和我四目相对。 算了,这样正好。我取出向梶田梨子借的照片,拿给荣次郎看。 “啊,这又是怎么着?” 荣次郎捏着照片一角,戴上挂在短挂领口的老花眼镜,仔细打量。“这是老照片了。” “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们家应该也有,因为这种纪念照就只拍过那么唯一一次。这个啊,是昭和四十九年,友野玩具创立满二十周年拍的。正月初三,我把员工能来的全都找来团拜喝春酒,然后就在公司门前拍了纪念照。还特地请专业摄影师来拍呢。” 原来是专家拍的照片。 昭和四十九年——西元一九七四年。现年三十二岁的梶田聪美生于一九七一年,因此这时应该三岁。 是所谓绑票事件前一年。 “在这年创立满二十年,如此说来友野玩具是您一手创立的公司吗?” 我也效法文子,一字一句尽量慢慢发音。这招果然很有用,荣次郎大大点头。 “本来是我老爸开的工厂,战时专门制造飞机和战车的零件——因为八王子有个飞机场。战后,我老爸脑筋动得很快,顺利跟进驻军搭上线,总之他的眼光很敏锐就对了。朝鲜特需那阵子他简直是赚翻了。可是传到我手上时,我已经不想再做打仗用的工具了,于是改行经营玩具工厂。我老爸虽然很不满意,但我一当上社长他就死了,也来不及抱怨了。” 接下来的高度经济成长期,和昭和四十年代的婴儿潮,使得他的改行大为成功——荣次郎娓娓道来。虽然重听的人往往从头到尾都扯着大嗓门,不过听习惯后也就不觉得吃力了。 “您真有慧眼。” “啊?” “我是说您有先见之明,工厂很大呢。” “我又增购了土地,规模就越变越大了。” “就像这个……”他高兴地说着,边把身体伸向展示架那头,伸手取来的,是一个漆成桃红色的不倒翁。 “这个啊,你这个年纪可能不知道吧,这叫不倒翁。” 不倒翁发出一阵响亮的叮叮咚咚声。 “以前,家里只要有婴儿出生,一定会买这个,当时日本的小宝宝都是玩这个长大的。” 我的侄儿与外甥都没有玩过这种不倒翁。但我婴儿时期的照片中,的确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不倒翁。我说了这件事,但荣次郎也不知听见了没有,逕自拿着不倒翁抚摸了半晌,这才放回桌上。 “真令人怀念。”荣次郎再次摇晃不倒翁。 “你摸摸看。这个是赛璐珞做的,颜色很鲜艳吧。到昭和三十年代中旬为止,我们工厂是生產量最大的。” “可是,赛璐珞很容易燃烧,”说着,荣次郎停止摇晃不倒翁。“所以只好改用塑胶。我很不愿意这么做,这种东西小孩子一定会摸来摸去,说不定还会舔。一想到塑胶可能有毒,我心里就不舒服。” 喀搭喀搭也一样,就算别家都已改用合成树脂制造了,我们工厂还是坚持用木头做。他挺起胸膛骄傲地说。 我不禁浮想着,双眼炯炯有伸的不倒翁,和刚刚做好还散发着木头香气的喀搭喀搭,整齐排列在工厂生產线上的情景。 那真是个好时代啊,荣次郎低语。 “如此说来,是间相当大的公司,听说还有员工宿舍。” “有有有,就在附近。我买下旧公寓,重新整修过当成宿舍。现在还在喔。不过已经改建成公寓大楼了。” 友野家至今仍是资產家。 “既然事业做得那么成功,为什么关闭工厂呢?” 这个问题令荣次郎缩了一下嘴,露出像吃到酸东西的表情。 “发生了火灾。”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昭和五十一年十一月。” 他答得很快。那是一九七六年,所以距今二十七年了。我对这栋公寓的年龄估算得太保守,其实已经盖了快三十年了。反过来说,也证明这栋建筑物被管理得多么完善。 荣次郎遗憾万分地嘟囔,“其实我已经非常小心了。你也知道,工厂不断在扩张对吧,设备也得不断添补。坏就坏在这里。” 失火原因是漏电。 “因为我们做玩具的材料几乎都是易燃品,只见大火烧啊烧的,可严重了。不仅工厂差不多全烧光,连累到附近邻居,员工也受了伤,这下子搞得我顿时洩了气。我心想,这一定是菩萨叫我别再做这行了。那时,劳动安全基准法规之类的也变得越来越严格。我向来坚持用赛璐珞,本来就已经被盯上了,而重建工厂继续做同样的生意得花上不少钱,加上这一带的住宅日渐增多,你想想看,邻居当然也不会有好脸色。” “啊,原来如此。”我附和道。 “如果只是用木头做喀搭喀搭学步车那倒还不成问题,但那样利润太低。我乾脆心一横关了厂。把土地卖掉一半还清贷款,员工们的退职金该给多少就给多少。然后,我用剩下的土地做抵押再货款,盖了这栋公寓大楼。” 这个决定显然也极具慧眼。 “我儿子打从一开始就不想接棒,选择去当上班族,但我一说要盖公寓,他就乖乖回来了。还说什么今后有不动產才是王道,还要我看看人家多摩新城。我儿子信心十足地说,东京的这一带,今后一定会有越来越多人搬来定居,社区规模也会越来越大。” 看来时机也恰到好处。 “所以我也就豁出去了。可是我已经心灰意懒了,举凡和银行交涉、和房屋仲介商谈,统统都让他去负责。没想到观察一阵子后,我发现大楼这边进展得很顺和,公寓改建后也有一大堆年轻夫妻和学生抢着来租,也谈妥了增购土地扩充出租物件。我儿子也成功了。” 他的低语说得咬牙切齿。 “然后,就这么看着看着,我总算也恢復了一点干劲。我说事到如今已不可能再开工厂,那就开个玩具店吧。我儿子大概也怕我无所事事会得老人痴呆吧,就替我开了店当作消遣。打从盖大楼时,一楼就是出租店面,把那里稍微改装一下就可以了。” 他说直到前年他因脑中风入院为止,店里的生意一直是自己打理的。据说这间店因为卖復古玩具,还被杂誌介绍过。 “现在已经不行了,全交给我孙女。像我这种糟老头,已经成废物了。” 他的头发的确非常稀薄,脸孔和露出短挂的手臂上浮现点点老人斑。但,举止依然矍鑠硬朗,脑筋也转得很快。我认为他一点也不是老废物。就像现在,社区自治会不是也很仰赖他吗? “您一定很喜欢玩具吧。” “我?”荣次郎指着自己的鼻尖。“是啊。因为战时想做也不能做,想卖也没得卖。” 他的眼神变得有点遥远。 “我啊,在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才被征召入伍。因为我老爸的工厂被当成军需工厂,我一直逃过征召。被征召是无所谓,可是昭和二十年的三月已经没有兵装,连运送士兵的运输舰都没了。我们哪里也没被派去,就在九十九里挖洞挖到战争结束为止。那本来是为了预防本土决战所做的挖壕沟训练。不过我们还是常遇上空袭。我那时越想越空虚,心里就想,等仗打完了,一定要做和战争毫不相千的买卖。” 要是没有其他目的,还真想继续听他说下去。但,我的时间有限。 我终于提起梶田:“关于这张照片上的人……”我指着荣次郎放在桌上的照片。 “梶田信夫这个员工您还记得吗?” “梶田?”荣次郎像鸚鵡学舌般复诵一遍,推推眼镜弯腰细看照片。 “起先是领时薪的临时工,后来在您的照顾下成为正式职员,听说您还安排他们夫妻住进员工宿舍。他的小孩也是在那里出生的。您看,就是照片上的小女孩。” 荣次郎握拳抵着嘴巴,漫声沉吟。 “拍完这张照片的翌年,也就是昭和五十年,他们突然辞职,也搬离员工宿舍。应该是就此失去联络,您对当时的事还有什么印象吗?” 荣次郎陷入沉思。这时文子捧着看似沉重的托盘回来了。难怪她一去就去了这么久,托盘上除了冰咖啡的杯子,还有堆成小山的水果盘,以及装有冰淇淋的碗。 “你千万别这么客气地招呼我。”虽然我这么说,文子还是笑咪咪地放下托盘,一样一样地往桌上摆。 “嗯,会弄湿啦。”荣次郎喝斥,又将照片捏在指间,凑到脸前细看。 “我啊,对于失火当时的员工,每一个都记得很清楚。”荣次郎抬起脸说。“因为让他们平白无故受了罪。可是说到失火前的事……这个人在我们工厂上班,是在失火前吧?” “是的,直到失火前一年。” “他在我们工厂待了几年?” “他本人已经去世了,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想应该有四、五年……也或许是五、六年。向我说起友野玩具的,是这张照片上的他女儿。” “这孩子吗。”荣次郎一脸惊讶,再次把眼睛贴近照片。“拍照时,她大概三岁左右吧。” “是啊。” “亏她还记得。” “与其说是她本人的记忆,应该说是长大后从父母那里听来的。” 把托盘放在身旁,挨着荣次郎坐下的文子也凑近说“让我看看”。荣次郎不悦地用手肘顶开她。 “你不知道啦。你是我们盖大楼之后才嫁进来的吧。” “对,是没错啦。”文子倒是一点也不生气。“不过以前的照片我当然也想看看,人家又不了解工厂的事。” 以那个孙女的年龄推算,文子嫁进友野家顶多也是二十年前的事吧。 “我告诉你,这家伙啊,”荣次郎瞪着眼一边看我,一边继续用肘尖顶文子。“嫁来以后,我告诉她我们家以前开玩具工厂,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啊好险,要是工厂还开着,那我不就得当免费女工了’,她居然这么说耶。” 文子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但还是语带辩解地对我说:“我娘家就是在大森开小工厂。我从小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长大,脱离那种辛苦的环境。” “噢。”我曖昧地回应。虽然两边都不能帮,但还挺有趣的。 “整天就只想着吃喝玩乐。”荣次郎还在找碴。 “对呀,爸爸,托您的福,让我钓到金龟婿,可以嫁进这个家真是太幸福了。” 听起来像是轻鬆躲过攻势。说不定他们总是这样逗嘴。 “失火前,工厂的生意真的很好。” 在颠峰期,据说事务所和工厂的员工加起来超过四十人。这样还嫌人手不足,又找了家庭主妇做代工。 “梶田的妻子生了小孩后,也是替你们工厂做代工。她女儿还记得当时家中堆满了漂亮的玩具零件。她说社长非常照顾她父母,是他们一家的恩人。” 工作虽然也有机械化的部分,但关键部分还是得靠手工,多少需要一点熟练度。因此,在公司看来,新来的菜鸟等于是付薪水教他工作,待遇自然不可能太高,也有很多人感到不满,做不了几天就辞职了。当时和现在不同,正值日本经济成长期,是经济的青春时代,工作随便找都有一大堆。 因此员工流动也很频繁,荣次郎说。 “梶田啊……我对这张脸好像有点印象。他女儿说他受过我的恩惠?” “对。” “真是守礼重义。其实我只是雇用他、给他薪水而已。那对经营者来说本来就是该做的。如果叫人家工作还不给薪水,你想想看,那不成了诈欺吗?” 荣次郎挤出满嘴皱纹笑了。 收容居无定所的梶田,安排他们一家在员工宿舍安顿下来,在工厂教他工作。即便替梶田做了这么多事,荣次郎依然对他记忆模糊。反过来说,这或许也可证明当年荣次郎经常做这种事,所以梶田在他心中并无特殊地位。 文子发话了:“我们家老爷以前就喜欢管闲事。” 我想也是,我微笑着点头。 “梶田离职时的事您也不记得了吗?比方说走得很突兀,或是令您感到很没礼貌之类的。他女儿也很在意这一点。” 荣次郎交抱着枯瘦的双臂。短褂的领口邋遢地鬆开。 “这可难说了。刚才我也说过了,员工来来去去并不稀奇,理由也形形色色。我想应该没什么啟人疑竇的怪事吧。” “基本上,所谓的怪事究竟是什么事呢?”荣次郎说着正经了起来。 被他开门见山地这么一问,我也被问倒了。情急之下浮现脑海的,毕竟还是“这个嘛,比方说小孩的事……” “这个小妹妹吗。”荣次郎指着相片中,穿着新年外出服的梶田聪美。 “当时梶田夫妇有没有为小孩烦恼,或是类似那方面的……” 我吞吞吐吐地含糊其词。在这种气氛下,终究还是说不出小孩好像曾被绑架这种话。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是指小孩生病之类的吗?” “呃……”荣次郎倚着椅子靠背,面露难色。我心里不禁有点愧疚。 “听起来简直教人一头雾水哪,老弟。” “对不起。”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嘛。”文子女士拔刀相助。 “那时的帐簿和签到簿,统统都没了,就算要回忆也毫无线索。工厂关闭后,本来还保存了几年,不过那样显得我好像还心有眷恋,所以过了十年就委托业者全部处理掉了。” 对不起喔,老人向我道歉。哪里,本来就是我强人所难,我也低头致歉。 “有时认真的好员工,反而不太会令人留下印象,那位梶田一定也是个正经人吧。” 说着,荣次郎突然起身离席,好像是去上厕所。 等公公走出客厅,某个走廊深处的门传来砰地开关声,文子这才把头转向我。 “不好意思。别看他那样,好像一切正常,其实我公公的记性毕竟还是有点不行了。”她小声地匆匆嗫语。 “噢,原来是这样啊。”我也压低嗓门。“刚才听说,他前年发生过轻微的脑中风……” “就是啊,刚出院时还得坐轮椅呢。他的脾气很倔,拚命做復健,虽然现在身体几近康復,可是脑袋就不行了。不,不是老人痴呆喔。那方面倒是毫无问题。” “是啊,完全感受不到。” “只是,也许该说是记忆变得七零八落吧。在他病倒之前,过去的事,就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记性好到把大家吓一跳。凡是用过的人他全都记得,可是现在啊……” 她有点忧心地皱起眉头。“记得是还记得啦,只是和住院前比起来差太多了。谈起往事也漏洞百出。他自己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只是绝对不会承认。” 记者为了学步车来采访时也常令人捏把冷汗。因为荣次郎的记忆浓淡不均得相当严重,有时前言后语会对不上。 “不过,我们都觉得让他这样接受外来刺激是件好事,也都很乐于接受采访。” 文子之所以频频表示“公公对往事记得很清楚”,看来也包含了鼓励之意。 “原来如此。冒昧地东问西问,真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真的没关系。”文子一边吟吟笑着,一边像要把我的道歉推回来似地猛摇手。“我只是看他好像没帮上你什么忙,才稍微解释一下。” 荣次郎用短褂前襟抹乾双手,一边走了回来。文子替我装了一盘水果,殷勤招呼我快吃。 荣次郎发出“嘿咻”一声,坐下来。 “梶田,梶田啊……”他正在努力回忆。 我暗忖,到头来我究竟是来打听什么呢?梶田夫妻在友野玩具时代的回忆吗?抑或是梶田聪美既不愿想起也不愿提起的绑架事件的暗影呢? 不管是哪个,显然都毫无收穫。但我并不觉得白跑一趟,我已经喜欢上友野家的人了。 “梶田……他好像是当司机吧。”荣次郎拿着文子递给他的水果盘嘀咕。“应该是开小货车吧。他会开车吗?” “会,过世时仍是职业驾驶。” “噢,那就对了。”荣次郎两手一拍,倾身向前。“工厂有两辆工作用的小货车。我没有特地雇用驾驶,每次都是让有驾照的员工负责开车,替我运送材料什么的。” “对对对就是那个,”说着他两眼一亮,“有一个小伙子,开车的技术很好。花季时,他喝醉酒,擅自把工厂的车开出去撞坏了。听说他本来打算载朋友去千鸟渊赏花。那是失火前的几年来着?那时他大约二十出头,所以应该不是梶田。” 他说当时把小伙子臭骂了一顿,但并未开除。因为那是年少轻狂。 “不过,他大概觉得很没面子吧。过了半个月就自动辞职,回故乡去了。他老家在青森,他们是种苹果的果农,后来到了秋天他还寄苹果来呢。那个小伙子,好像姓田中吧。” 想起往事令他不禁笑了。文子也朝我瞥来,露出微笑,我也回以一笑。 “那小子撞车时,我也被警察叫去骂了一顿,说我没有好好管理公司的车,还叫我要严格整顿社内纪律。我当场气得回骂说,这是我们工厂的事,用不着长官插嘴我自然会管理,不用长官鸡婆。后来,工厂失火时我可尷尬了,都不敢经过派出所前面。” 文子一边附和一边吃水果。我也不客气地大快朵颐。冰咖啡也浓醇美味。 原来如此,看来出糗的回忆比较容易留在脑海,另外他也提到一些愉快的回忆。例如把彩色的不倒翁整身漆成红色,一看,怎么变成达摩塑像了;也曾模仿当时流行的丘比娃娃制作天使娃娃,结果不知怎么搞的,看起来像凶神恶煞,惹来许多恶评等等。荣次郎说得很起劲,我和文子也听得很开心。 “做玩具其实也是辛苦行业。爸爸,以前的老员工,现在还有没有和谁保持联络?”文子问道。大概是看话题越扯越远,对我过意不去。 “没有。大家各分东西,早就音信全无了。” “可是,不是有个关口吗?以前一直是你的得力助手。那个人呢?他不是都会寄贺年片来,偶尔也会打打电话。” “你说那家伙?噢,他啊。他前阵子出院了。” 那家伙肝不好,老人皱起脸向我解释。“他年轻时是个酒罈子。嗯,找关口的话,员工的事他说不定比我记得更清楚。” “还有妈妈。她明天就旅行回来了。公司的事务方面,妈妈不是也有帮忙?说不定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事。要不要问问她?” “也好。” 不过,这些你怎么都知道?荣次郎回看着儿媳妇。 “因为妈妈也会和我说起往事嘛。” “果然不能大意。你们婆媳俩都说些什么?” “你不用紧张啦,我不会打听对你不利的事情。” 听着公媳轻快的逗嘴,我心里忽然觉得既酸又甜,那大概就是所谓的羡慕吧。有一天,我也能成为这样的老人吗?我也会有这样的晚年吗?为了在人生的尾声抓住这种幸福,我应该趁现在先做什么才好呢? “听你这么说,根本没有收穫嘛。”妻子握着行向盘说。 “是啊。不过,至少知道梨子写书时可以省略友野玩具那一段了。” 都心区还是一样陷入傍晚的塞车长龙。光要杀出新宿车站前的巴士站就费了一番工夫。 菜穗子开车的机会虽然不多,但她倒是很习惯在都内开车和遇上塞车。虽然因为害怕而不敢开上首都高速公路(这样我也比较安心),不过相对的,对一般道路倒是瞭如指掌。 后座上,桃子正在专心盯着刚买的绘本。打从蓝天书房时代,我就很怕在电车之外的交通工具上阅读文字,因为一定会晕车。但桃子却安之若素。遗传基因的组合,创造出比父母更强的下一代。 “光是这点,已值得大老远跑去八王子了。辛苦你了。” “他们也带我去看了以前曾是友野玩具员工宿舍的公寓,真的就在附近。” “可是,不是已经改建了吗?” “嗯,所以真的只是去看看旧址。他媳妇说以前的建筑物应该还留有照片,还替我找了半天,可惜没找到。听说是灰泥外墙,还蛮坚固的公寓。他媳妇嫁来时好像还保持原状租给别人。” 一隻小手突然伸过来,把绘本杵到我的头旁边。“爸爸,这怎么念?” 桃子指的是“ㄕㄚㄇㄛ丶”。 翻开的那一页上,画着骑乘骆驼在月夜的沙漠中前进的商队,远处还可见到金字塔的顶端。 “这叫沙漠。”照理说有注音她应该会念,大概是不懂意思,所以抓不着头绪吧。 “就是有很多沙子的地方。不会下雨,所以长不出草和树。” “为什么不会下雨?” “因为……那里的气候就是这样。” “什么是气候?” “就是天气。天空有时很蓝,有时堆满乌云下起雨,这就叫天气。” “嗯……”年幼的女儿说。“那么,如果没下雨,桃桃也会变成沙漠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桃桃住的东京一定会下雨。” “为什么东京会下雨,沙漠不会下雨?” 菜穗子笑了出来。“你现在知道白天我有多累了吧。” 的确。“幼稚园老师真伟大。” “你以前不也做过给小朋友看的书。” “写书的人是作者。我只是把它整理成书而已。” 妻子从后照镜对女儿投以一瞥,莞尔一笑。“桃桃,剩下的等回家再看。” 绘本收起来了。但,“骆驼是什么?”桃子还是不放弃,看来她很中意那一页。 “就是一种动物。住在沙漠。不过动物园也有,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吧。” “嗯!”如果带桃子去上野动物园,我可得告诉她,虽然在东京也能看到骆驼,但这里的骆驼不能骑。 “今天下午,我和桃子一起去参观才艺班。”菜穗子说。 “才艺班?这次又要学什么?” 桃子三岁送进托儿所,四岁起进入现在的私立幼稚园。除此之外,还报名幼儿游泳训练班,以及教读写的补习班。 “是韵律体操班。她同学的妈妈推荐的,说是能提升小孩的身体律动感。入学考试时,这方面好像也很受重视。” 桃子的第一志愿——应该说妻子希望桃子入学的第一志愿小学,是一所门槛相当高的私立学校。 桃子的“升学考试”问题,并非始自昨今。打从她一进幼稚园,这个问题便立刻渗入我们的生活。之前一直与世无争的妻子,从她在幼稚园认识的那些妈妈那儿获得丰富的情报,从此彻底觉醒。“那样做比较好,这样做比较对,这种准备是必要的”云云的“指南”,以远超过我所预期的浓度与频率朝我们展开攻势。如果一切照单全收恐怕连身体都吃不消,我本来打算敷衍一下就算了,没想到菜穗子却很认真。 妻子当然并非对桃子抱持过高期望,非要让桃子受什么英才教育不可。想必只是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从小学就一直念私立学校,桃子也应如此。但,根据各方流窜而来的小道消息推论,这年头升学竞争之炽烈似乎已远非自己念书那个时代可比,之前的悠哉似乎也相对地强化了她的不安。她可不能让桃子因为妈妈疏于该做的准备而进不了理想学校。 “桃子对那个课程有兴趣吗?”我对后座投以一瞥。当事人仍沉迷在绘本中。 “她看起来很开心,也有好几个幼稚园的小朋友在那里上课。” 当初上幼儿游泳训练班也是这个模式。和小朋友一起上课应该很开心。 “只要她不反对就好。地点在哪一带?” “比到目前为止上过的还远些,在青山一丁目。” 我们家在麻布。幼儿游泳训练班和读写班都在走得到的距离内,上下课由妻子和我抽空接送,有时也会拜托钟点女佣。幼稚园则是搭娃娃车上下学。 “这样就得开车接送了。那当然是完全无所谓啦。可是你也知道。我是个靠不住的司机……” 不是技术的问题,是她的身体。 “我已经考虑过将来的事了。趁这机会,或许该正式找个人帮忙比较好。” 桃子如果考取了理想小学,就得每天往返护国寺。搭地下铁的话要坐几站呢?我正这么思索之际,妻子又追问“你看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要雇个司机吗?” “我想和孝之哥商量看看。啟子和小纪,都是从上小学时就直一用车子接送。嫂嫂也很忙。所以他们应该也请了司机。” 孝之是妻子的二哥。啟子和小纪(也就是纪夫)是他的长女和长子。 “可以呀,有人介绍总是比较安心。” 我虽然答得乾脆,但一股非现实感骤然袭来,令我陷入不安。撇开升学考试姑且不论,为了小孩上下学特地雇用司机,这和我从小生长的生活水准以及成长环境简直有天壤之别。 照理说,这时候我应该抵抗才对。妻子的确有财產,可以靠着她名下的股权以及在公司挂名当主管的报酬过着富裕的生活。 可是,那一切都出自她父亲的安排。桃子是我与菜穗子的孩子。这孩子的教育问题,应该由我而非岳父来决定,应该用我的钱来抚养她。要念私立小学没关系,如果只是这样,靠我的薪水还负担得起。可是,特地请个司机送她上下学未免太奢侈了。让她搭电车吧,那样也比较能培养社会性,我应该这样主张才对吧。 但是,我只眨了两、三次眼,那些主义、主张和信念就被吹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样做万一出了什么事”这团乌云密佈眼前。让幼小的桃子一个人外出?开什么玩笑! 我和菜穗子的婚姻,缠绕着几个必须解决或和解调停的问题。不过在那之中,纯粹得靠我们俩克服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孩子的事。 在这个问题还没现实化之前的十几岁青春期,菜穗子似乎认定以自己这么虚弱的身体,不可能生小孩,甚至连结婚都不抱希望。 所以,当她决心和我结婚时,她终于必须正视这个问题。自己会有小孩吗?可以期盼有小孩吗? 幸好,经过慎重检查与问诊结果,菜穗子固定看诊的医师给了我们好的回音。没事,可以生。不过只能生一个喔,最好不要再生第二、第三胎。即便如此,菜穗子已欣喜若狂了。后来她才老实告诉我,如果那时医生说她果真不能生育,她打算连婚事也就此取消。因为她觉得,如果不能让我有后代,实在太对不起我了。 虽然充满诸多不安因素,菜穗子的怀孕过程大致还算稳定,害喜的症状也很轻微。为了预防万一,她比预產期提早半个月住进设备完善的妇產科医院,剖腹生下了桃子。 就各种意味而言,桃子都是我们夫妻的独生女,唯一的后代。万一她发生了什么意外…… 到时菜穗子绝对活不下去。我也一样。就算保住性命,餘生也只能像行尸走肉。只是,我个人的问题在这时一点也不重要,只要考虑菜穗子与桃子就够了。 所以我没有抗拒。“我的决定”或“我的能力所及”这种字眼和概念我一律没提。就算非现实感来袭令我心里不是滋味,那也只要当作我自己的问题来处理就行了。 “再不然,等学校确定了,乾脆搬到学校附近也是个办法。” 妻子的话,令我的心情再次被非现实感动摇。孩子的专属司机?配合孩子上学搬家?我不抵抗、不反对。既然我们……不,既然妻子有能力这么做,那又有什么不可以。 “搬家说不定会很好玩。”我说。一边在心里暗祷但愿语气不会显得不自然。 “总之,你不妨先跟二哥、二嫂商量看看。他们比较有经验。” “嗯,好吧。”菜穗子一边灵巧地钻进塞车长龙的缝隙,一边轻轻点头。脸还是朝着前方。 “其实也不是因为提到桃子通学的事我才这么说,只是聪美的事让我一直耿耿于怀。” 从谈话内容的发展和妻子的表情,我已察觉她所想的,但我还是催问什么事。 “打从第一次听说时我心里就有个疙瘩,她说的那个,呃……四岁时被某人绑架的经验,” “嗯。” “不知是什么状况。是放学回家的路上被谁硬拉上车,还是被五花大绑关起来……”说到这里,妻子为了怕桃子听见,倏然压低嗓门。“搞得我满脑子都是可怕的想像。可是,绑架本来就是这样,对吧。” “是啊。只不过对方好像没有要求赎金喔。” “你没听到更多的详情吧?” “因为她自己不愿意说。” 聪美只是再三强调真的发生过这么一回事,可是很抱歉她不想说。 “那你就这么算了?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碰?” “不,我打算看情形再找机会问。我之所以会去友野玩具,也是为了制造这个机会。况且,聪美那边,我也劝过她不妨和会长谈谈。” “是吗……那就好。”妻子像小女孩一样嘟起嘴。“不管实际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那个年纪的小孩来说,被人带到陌生场所,想回家却不能回家,光这样恐怕就已经是非常可怕的经验了,对不对?不信你把主角换成桃子想想看。” 我不由得瞥向后座。桃子正倚着靠背,与味盎然地望着窗外。 “你别乌鸦嘴了。” “这我知道,不过,用这样比喻比较好理解嘛。这样才能切身想像到底有多恐怖。可是,这么严重的事,你和父亲却好像都不当一回事。” 我自认没有轻忽这件事,但我的确没有完全相信聪美的说词。 “就连她自己,会提起这件事就表示她不是真的死也不想说,只是她可能心怀不安,觉得就算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吧。况且那个案件——我认为应该可以称为案件——其实蛮严重的。” “你是指那关系着梶田不为人知的过去?” “嗯。只要小心点,别让梨子发现就行了吧?我希望你听听看她怎么说。聪美那时一定经历过很可怕的遭遇。那段记忆,或许令她父亲的过去在她心中变得比实际上更晦暗。在年仅四岁的她面前,绑架聪美的人不是还说了什么都是她父亲的错之类的话吗?” 我回忆聪美的叙述,小声复述一遍以免桃子听见。 “太过分了。居然那样威胁小孩,简直不可原谅。”妻子生气了。 “真相是否如她所言还不确定呢。”那毕竟是四岁小孩的记忆,我再次提醒她。 “岳父也这么说。况且,聪美好像本来就有点胆小。岳父说,她本来就有什么事都小题大作的毛病,不过我们当然不会因为这样就冷淡地敷衍她。” “这个我知道。父亲和你都很体贴,很懂得人情世故。基本上,她自己不愿说,本来就不可能勉强逼她说。” 妻子看看我,立刻把脸转回前方。“你是不是也心怀顾忌?比方说有点害怕……” “你说我?对聪美?” “对。我怀疑你是不是不便啟齿。说不定你怕会问出非常痛苦的真相。” “痛苦的真相?” 妻子用侧脸示意,暗示她真的不想当着桃子的面说更多。我这才恍然大悟,菜穗子想说的是,聪美该不会是遇上那种性侵小女童的坏蛋,才不愿提起那件事。 我有点吃惊。 “这就难讲了。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岳父应该也压根没想到那回事吧。” “噢?那,是我想太多了吗。可是,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到那个。这大概就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吧。” 我针对那个可能性试想了一下。就在我辗转于各种假想之际,车子已抵达冈崎餐厅。 晚餐吃得既豪华又开心。在间隔宽敞的餐桌上,我不用在意周遭的目光,悠然享受着一家三口的温馨时光。 像这种高级餐厅,有些店会婉拒客人带小孩。冈崎餐厅也是,如果不是看在我们和贵客今多家族有关,想必应对的态度也会截然不同。 不过,唯有一点我敢满怀自信地断言。撇开让幼童上餐厅花大钱的对错姑且不论,菜穗子对于小孩外出时的言行举止可是管教得非常严格。桃子如果不听话或是使性子吵闹,就算当着店员的面她也会严厉斥责。如果用讲的没用,甚至还会动手教训。就拿最近的例子来说,那天我们上馆子,桃子一直闹个不停,菜穗子索性取消点餐当场走人。 所以,不管在什么店,就算没有打着我们是贵客是今多家族的招牌,我认为桃子应该也会被公认是非常守规矩的小客人。这都是妻子的功劳。至今在这种场合往往还会忍不住仓皇失措的我,绝对不可能如此管教女儿,示范正确礼仪。与其这么做,我寧愿去速食店。 而妻子示范的,想必不是她自己的孩提时代,而是两个哥哥的小孩受到的教育方式吧。那是基于从小就在富裕环境长大的人,有义务正确、得体地学习消费时的礼仪这个信念之下。 不过话说回来,我想妻子并没有对桃子抱持身为今多家族继承人之一,必须与堂兄弟姐妹一同风光亮相的期待。只是不管桃子将会步上何种人生,就算像她一样成为上班族的妻子,再怎么样今多家族的财富和名字终究会一辈子跟着桃子,因而才决定把桃子教育成一个配得上这一切的人。 等到这顿饭以桃子爱吃的樱桃塔画下句点时,我已经吃得很撑,甚至有点困了。相较之下,照理说平时这时早该上床的桃子仍双眼发亮,也许是外出太兴奋了吧。 临走时,桃子说想上厕所,由我带她去。我看着桃子穿着外出用的鞋子,用那种在我眼中仍接近蹣跚学步的步伐消失在化妆室的门后,直到她出来我才放下心。 “看我的手手,洗得乾不乾净?”一走到走道,桃子就举起小手问我。 虽然指间还残留水气,但肥皂倒是冲得很乾净。我大大夸奖之后,取出手帕替她擦手。 “我搆不到纸巾。”桃子像要抗议似地解释道。 “欵,爸爸。”我正想迈步走出,却被她扯住袖子。 “这个是什么?” 桃子指的是一座青铜人像。化妆室前,放了椅子和小桌,当作一隅小小的休息室。人像,就放在那里的角落。 沉重的台座上,坐镇着一个看似“弓腰的人”的东西。有手也有脚,但是歪七扭八。脖子很长。脑袋不像人,倒像蛇一样前端尖细,脸孔扁平毫无五官。 台座上贴着一块牌子,记载了雕塑品的作者姓名与制作年度,以及作品名称“地的恩宠”。 地的恩宠。也许象征着人类源自大地,才会看起来好像刚从地面破土而生吧。也许并非弓腰前倾,而是正要直立而起。 “这个很可怕对吧?”桃子问,眼神执意要征求我的赞同。 “桃桃,你怕这个?” “嗯。”她贴近我的长裤。 这家餐厅不是第一次来,化妆室也去过很多次。桃子每次看到它都会心生恐惧吗? “是啊,形状的确怪怪的,不过这一点也不可怕。你放心。” “真的?” “爸爸看得出来。桃子,等你再长大一点也会看得出来。” “为什么它没有脸?” 桃子像在担心被雕像听见似地小声问道。脸上没有五官。似乎是令她害怕的原因。 “做这个的人,觉得没有脸比较好。” “可是,这样很怪吧?没有脸耶。” “是啊。所谓的艺术品啊,桃子,有时就算看起来奇怪,还是可以很精采喔,这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了。现在你只要记住,它虽然看起来可怕,其实一点也不可怕。以后来这间餐厅时,只要桃子想上厕所,爸爸都会陪你一起去。” 好,我的宝贝勇敢地点头首肯。当我牵着她的小手迈步跨出时,在我内心深处,一个耳熟能详的小小警语亮起红灯。 小孩会在一切黑暗中看到鬼怪的形体。 我转身看着雕像。赫然回神,才发现桃子也正这么做。我报以微笑,桃子也慢了一拍莞尔一笑。雕像一脸漠然。 <hr /> 注释: 第十节 星期一,我一到办公室便致电梶田家,是梨子接的。我交代了造访友野玩具的事,但并未提及详情,只说相关者的记忆没有可供参考之处,看来应该没什么好写的。 “你还专程替我们跑这一趟吗?不好意思。看来事情毕竟太久远了。” “是啊。” “算了。既然没打听到什么特别有趣的故事,那就表示我的……我们的编辑方针不用改变囉。” 她说正以梶田参加象棋社的照片为主轴,会见当时的车行同事或寄信征询。 “对了,你姐姐在家吗?” “在啊,找我姐干嘛?” 这句如同迅速回击的反问,显现出她“书是我在写,你只要协助我就行了,没必要找我姐吧”的好强心态。说老实还真老实,说她孩子气也的确很孩子气。 “也不是什么大事啦。” “那,我帮你转告她。什么事?” 她的态度强硬得古怪。 “那么,请你转告杉村会再和她联络。” “啊……到底是什么事?” 我笑了。“是会长在担心她会不会真的把婚礼延期,就这件事。” 梨子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那,我叫她来听电话。” 姐,你的电话——我听到她这么大喊。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聪美十分惶恐,我把友野玩具之行告诉她。 “梨子好像还在战斗状态呢。” “对不起。那孩子好像在赌气。” “我这样说或许太多管闲事,但你感到不安的事,真的不能告诉梨子吗?” “那个……” “不行是吧。” “给你添麻烦真的很抱歉。” “一点也不麻烦。只是,为了替令尊写书的事,如果一直和令妹处于争执状态,你也很不好受吧。” 聪美默然,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昨天,会长老师打过电话来。” 据说是下午两点过后。当时我正在友野玩具。 “让他老人家百般操心。他说很想和我见面,可是一直抽不出空。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你用不着这么歉疚。那,他说了什么?” “谈婚礼的事。会长老师说他觉得延期的做法有待商榷,不过这种事最重要的还是当事人的想法,所以他叫我和对方好好商量之后再决定。他也责备我说不管什么事,一个人闷在心里烦恼都是不对的。还说这是我的坏毛病。不,我反倒认为他是在安慰我,因为他的声音很慈祥。” “我也这么觉得。” 在电话中的短暂交谈,想必来不及提到绑架云云。 “我想和你见个面,方便吗?” “我待会会去买东西。”聪美压低嗓门说。“我再打电话给你。” 我说声知道了就挂断电话。我在脑中想像聪美和我说话时,梨子隔着一段距离(脸色狰狞地)竖起耳朵聆听的模样。姐,你既然反对我做的事,那你和我的责任编辑有什么好聊的? “早安……”椎名妹像唱歌似地打着招呼进来。 “姐妹吵架,一但闹僵了就很难收拾吗?”我问道。 “我只有弟弟,所以不清楚。” “椎名妹,你和弟弟吵架时都是怎么解决的?” 她握紧拳头,秀出打排球练出的上臂肌肉。 “那是小时候才用武力吧。” “现在也是。我老弟啊,逊得很。” 真是失敬失敬。 午餐前和聪美联络上了,但我们直到傍晚才见面。因为她的未婚夫说想和我当面打个招呼。他叫滨田利和,和聪美同年,任职于都内某电脑软体公司。 “他知道你忧心的事吗?” “我全都告诉他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的……呃,该怎么说,就是你四岁时,被绑架的可怕遭遇也告诉他了吗?” 聪美迟疑了一下,做出肯定的答覆。 “这样吗?”我思索该如何开口。 “昨天,去过友野玩具之后让我再次感到……,不,你不想谈的事我不会勉强追问。可是,根据友野玩具社长的叙述,令尊令堂都是认真的员工,对于他们离职时的原委,好像也没留下什么特殊印象。因此,你所经历的可怕遭遇……,严重到令尊令堂因此不得不仓皇辞职逃离友野玩具,至少不是外人能够察觉的事态。我无意藉此断定这全是你想太多或其中有什么误解。只是,我还是觉得必须再问得详细一点……。只是,归根究柢我连这是不是我该问的事都不确定。” 我越说越吞吞吐吐,到头来还是受到菜穗子的影响。对一个小女孩来说,那也许是连回想都害怕的惊恐遭遇。 “对不起,你说的没错。”聪美沉声说。“待会儿我再告诉你。上次见面后,我也深自反省,那样不上不下地把话讲到一半,就算本来清楚的事也会变得模糊不清。如果真想隐瞒到底,就该永远埋藏在心底,既然要说就该完整交代才合乎道理。” 这位小姐连反省的方式都非常中规中矩。 “只是,那时才算真正的初次见面,我实在鼓不起那么大的勇气。” 这次碰面的地点还是在睡莲。我比约定的五点半提早十五分钟抵达,一看,聪美已在那儿等着了。 “滨田说他六点才能来。有点迟到、还请见谅。” 听起来已经是以滨田之妻的身分代为致歉了。 我把造访友野玩具的经过详细告诉她。包括荣次郎说的话、他的记忆状态,乃至他说的“既然没什么印象,那表示梶田应该是个规矩的员工”也原封不动地转告。 “这样吗……”聪美有点寂寥地低语。“我爸妈明明说友野玩具的社长非常照顾他们。像这种事,大概就是会错意吧。” “令尊令堂谈论友野玩具时代的事情,是在你几岁的时候?详情梨子好像不大清楚吧。” “她应该不知道。会聊起当年的往事,顶多只到我国中为止。我和梨子差了十岁,所以那时的梨子什么都不懂。” “从那之后,包括友野玩具的事情在内的往事,你父母就再也没提过?” “是的。计程车开得很顺手,他们的谈话重心也从过去转为今后的事。” 因此,姐妹俩的记忆才会出现这么大的落差。 “我一直在想,”聪美垂下眼说。“对我爸妈来说,梨子是个象征着人生重新来过的孩子。梨子出生,衣食不缺地幸福长大,大概就等于是我爸妈的人生重获新生的证明。你能够理解吗?” 我看着她点点头。她的言外之意我很清楚,撇开对错与否姑且不论。 “可我不同。对我爸妈来说,我是知道晦暗过去的孩子,是和他们共度人生低潮的孩子,所以我爸妈或许都觉得很对不起我吧。他们甚至这么说过。” “令尊吗?” “都有,两人都说过。” “什么时候说的?” “什么时候啊……”聪美看似不安地窥探我的眼睛。“三不五时就会说。比方说他们买给梨子以前我都没有的玩具……类似情形。不过,梨子懂事后他们就再也不说了。” 我鼓起勇气进一步追问。 “你四岁时,遭遇过被绑架的可怕经历。把你掳走关起来的人说都是你父亲的错。这个你和你父母谈过吗?” 聪美闭上眼,露出强忍情绪的表情,然后摇摇头。 “你没向你父母确认过。” “没有。” “完全没有?连一次也没有吗?” 对我来说,那似乎太不自然。四、五岁时当然不可能,但照理说成长到一个阶段后,如果那段可怕的回忆依然鲜明地留在脑海,应该会想问问看、探究一下才是正常反应吧。 虽然我没那个意思,但大概追问得太烦人吧。我的疑问或许刺到她的痛处。 “你说,那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到?”聪美突然拔尖噪门反问。“小时候无法以言语描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根本无从说起。” “是啊,但是懂事之后……” “反而更不敢说,越来越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我记得的可怕遭遇,属于我爸妈讨厌、刻意迴避的那段过去,况且我爸妈好像也以为我不可能还记得。” “你试着确认过吗?” “我没有直接问过,要是做得到就好了……”她露出非常气恼的眼神。 “在同一个屋簷下,有个开朗长大的妹妹。我爸妈毫不保留地疼爱梨子。为什么会那么疼爱梨子呢?因为那孩子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也只能假装毫不知情、什么都忘了。我假装已把所见所闻都忘了,把从我爸妈那里听来的也忘了。我假装自己和梨子一样,可是我终究不可能像她一样。” 说到最后,她浮现自嘲的笑容。那是很不像聪美的笑法。 ——我果然不行,不可能得到像梨子一样的待遇。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尽量沉稳地问道。 聪美深深吸气再吐出,一次、两次,然后才抬起脸。 “我被带去……某个陌生的房子。我爸妈不在,只有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她告诉我,我不能出去。我哭着说我想回家。但她不让我走,也不开窗子。我哭闹着坚持要回家,她就把我关进厕所。在昏暗骯脏的房子里,厕所臭得几乎让我呕吐。我吓得直哭,哭累了就睡着了,可是醒来一看还是被关在同样的地方。也没东西吃,连水都不给。” 她痉挛般眼珠一动,嘴唇毫无血色。她的手握得死紧,手指关节几乎像要破皮而出。“那个女人好像一直在屋里打转。她坐立不安,总之就是不停地动来动去。我一叫她放我回家,她就隔着厕所门大叫:‘你给我安分一点、都是你爸的错,如果不听话我就杀了你’等等。再不然就是像野兽一样低声咆哮。有时,好像会和谁讲电话,但我听不清楚内容。” 说到这里,她颤抖的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开水。溢出的水沿着下巴滑落。她的双眼深处闪着暗光。那是恐惧,想必还有愤怒。 我像要悄然憮慰她般开口发问。因为不习惯把那种字眼说出口,所以我有点难以啟齿。 “那个女人对你动粗了吗?” “没有。” “你有没有被殴打,或是遭到綑绑?” “没有。可是……”聪美呢喃着“我好怕”。那是当然的,我说。 “就这样过了两晚,我妈来接我了。那个女人虽然又哭又叫拚命抗拒,可是我妈还是把我带走了。就这样总算回到家。” 某种东西在喀喀作酱。是聪美左手戴的手鍊型腕錶,撞击着桌子。 那就是绑架的经过吗。 “梶田不……令尊不在吗?” “我回家之前一直没看到我爸,我妈和我先到家。他好像是过了很久之后才回来的。” 聪美的手指按着太阳穴,脸色苍白。 “你不要紧吧。” “对不起。”她用手蒙着眼睛动也不动。我倒向椅背,喝着杯中的冰水,大概一口气喝掉了一半。 “那必定是可怕的经历吧。” 聪美没反应。 “这种时候还要追问实在很抱歉,但我想再请教一下。发生这件事时,是在哪个季节?” “季节……我不记得了。” “当时,你已经念幼稚园了吗?” “念了。” “那么,如果被关了两晚,就得向园方请假囉?” 聪美抬起眼,眨了半天。眼底的暗光虽已消失,但焦点仍晃动不定。 “是啊……当时是怎样呢?也许,是幼稚园放假的时期吧。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不是夏天。不……也许是夏天吧,总之屋里臭得不得了。我到现在还记得臭哄哄的,好像堆满垃圾。那可能是暑假期间吧。” 说到这里我才想起,印象中好像也满身大汗——她不确定地呢喃着。 “你离开时,是令堂来接你的。” “对。” “那么,把你带去那间房子的又是谁?你还记得吗?” 聪美再次用手蒙着眼思考,连等在一旁的我都不禁身体紧绷。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那,你并不是被谁推上车,或是被拽着手带走囉?” “对。可是我不可能自己跑去那种地方吧?也不可能是我爸妈带去的。所以……应该是对方以什么说词把我骗走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是啊,的确。” 在这种状况下这么说虽嫌不谨慎,但我还是察觉一件“好玩”的事。蹶起嘴亢声争辩时的聪美,和梨子非常相像。 聪美从皮包里取出香菸点燃。我摊开记事本,把刚才听到的记下来。聪美喷着烟,一直定睛凝视我的手。仿佛在监视我记录得是否正确。 “把你掳走囚禁的,是个女人没错吧。”那是最大的意外,所以我再次确认。 “对,是个女人。” “大约多大年纪?” “不知道。对四岁的小孩来说,只能区别老人和小孩。剩下的人想必统统都归类为‘大人’吧。” “你还记得她的长相吗?” 没听到回答,我抬脸一看,只见聪美摇头。 “不记得了。” “毫无印象吗?” “不是的。只是,我形容不出是什么样的长相。” “刚才你说是个不认识的女人,在那之前,你真的一次也没见过她吗?” 聪美紧咬着唇,定定陷入沉思。夹在指间的菸冒出裊裊青烟。她用力把菸在菸灰缸中摁熄,仿佛就连这样都会令她分心似的。 “不知道。”她发出叹息般的声音,烦躁地将手指忽开忽握。 “仔细想想又好像不是全然陌生,脸型也隐约浮现眼前。可是,我就是无法具体说明,就好像对不准焦距。” 说不定,是害怕具体地回想起来吧,她僵着脸囈语。“所以才把记忆完全封印……。像这种事,常听说吧?” 的确,不过前提是在小说情节中。 “如此说来,那个女人和令尊令堂认识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囉。” “可以……这样说……吧。”聪美似乎不太情愿同意。 我试着运用想像力,把四岁的梶田聪美换成现在的桃子。对于我和妻子的友人——虽然人数不多——桃子有什么样的认识呢?二十八年后,桃子还会记得他们吗? 除非是关系特别亲密、互动频繁,交情就像家人一样,并且交往时间长达一定的程度,否则四岁小孩应该不会记得吧。我渐渐觉得,如果对方仅是梶田夫妻的同事或附近邻居,聪美的记忆欠缺具体性也是理所当然。 正因为有这种想法,我冷不防脱口而出:“这样相当困难。” 聪美一听立刻反应起来:“你的意思是说难以相信?”她的声音再次尖锐起来。“你不相信是吧,因为太无跡可寻?” 我不发一语,只是凝视着梶田聪美。我的脸上想必反映出她的表情,我想让她察觉到这点。 聪美察觉到了,她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她本来就是个聪明人。 “对不起,一时乱了方寸。” “没关系。”我微笑以对。 聪美没有微笑,却拿起手帕擦拭眼角。她的睫毛膏晕开了。 “你回家后,父母对这件事说过什么吗?” “我妈对我说,留下你一个人真对不起。我爸倒是什么也没说,不过两个人都变得好憔悴。” “那么,你父母并未向你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对。” “如此说来,当时没有付钱——也就是交付赎金给绑匪的说法,纯属你自己的想像?” “对。因为我家没有那笔钱,况且在我被囚禁的过程中,那个女人也没提过钱。她只是不断强调是我爸害的、都是我爸的错。” 我边做笔记边思考。对于好不容易才带回家的稚龄女儿,梶田太太说的是:“留下你一个人真对不起。” 对于遭到绑架,好不容易才救出来的女儿这么说? 不是说幸好你平安无事,或询问没有受伤? 这样岂不是牛头不对马嘴? 我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我希望聪美先恢復镇定。 “你父母离开友野玩具,是在那件事发生后,大约过了多久的事?” “这个嘛……过了多久啊……” 聪美再次闭眼,一边用手指搓揉太阳穴,一边陷入沉思。 “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左右吧。不,也许更早。” “搬离员工宿舍时,你父母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说。只说我们要去别的地方。” 从八王子搬到哪里,聪美已不记得了。不过,她说当时曾暂时和梶田分开,母女俩相依为命。 “幼稚园也临时换了一间吧?” “我是满五岁之后才重新上幼稚园,那时在千叶,市原附近。我还留着当时在公寓前拍的照片。” 在他们终于回到东京,进入东京共同无线计程车行任职之前,梶田做过各种临时工,手头上似乎相当拮据。聪美在这里上了小学后,“曾经交不出营养午餐费,害我觉得非常丢脸。” 在这个时期,梶田太太好不容易怀了第二个孩子,却不得不拿掉。这时聪美六岁。他们又退回颠沛流离的不稳定状态,没有多餘的心力养育第二个孩子。 “结果,我爸妈大概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终于决定回东京找工作。在市原只住了两年左右,我又得再次换小学。” 不过,她说那个决定是对的。她早就嫌市原的公寓太小,能搬家她很高兴。提到这个,她的眼中总算重燃光芒。 梶田逐渐习惯计程车司机的工作,生活安定下来。梶田太太怀孕了,那就是梨子。这次不用再忍痛牺牲小孩,婴儿得以安然出生。 梶田家的晦暗时代就这么结束了。 “令尊在东京共同无线计程车行时,你们住在哪里?” “足立区。一个叫做梅田的地方,就在计程车行营业所旁边。” 起先住公寓,等到梨子上小学那年,他们终于搬进独门独院的房子(虽然还是租的)。同样位于足立区内。 “如此说来,你们搬到现在高圆寺南的公寓是在……” “在我妈过世之后。”住公寓是梨子的要求,高圆寺南那间公寓据说也是她选的。 “她说想住在时髦的街区,起先还说要住自由之丘或代官山呢。” 聪美第一次流露出既像在批判、又像在揶揄妹妹的语气。 “虽说是租的,但那栋房子毕竟留有我妈的回忆,起先我爸一点也不想搬家。我在猜想,说不定是因为高圆寺离八王子很近,所以才不愿意——虽然他没这么说过。不过最后,我爸还是屈服在梨子的撒娇下。” 儘管虽然不情愿,迴避的念头却也没强烈到必须驳回宝贝梨子的心愿,于是他们迁居到东京西边的社区。诚如聪美所言,搬到高圆寺的确比起住在足立区离八王子近多了。 历经岁月更迭,过去逃离的地区已在记忆中逐渐淡薄,没什么好紧张的了——我试着这么想,把自己假想成梶田。 该畏惧的过去怎么也看不分明,所以连想像都无法聚焦。 遭到囚禁、责骂、连吃的也不给,被陌生女人歇斯底里的言行举止给吓坏。对四岁小孩来说想必是可怕的经历。不过,我虽然对聪美的叙述深感同情,依然无法把这件事放置在梶田夫妻的人生中。这起奇妙的绑架事件,到底是该嵌进哪里的断片? “对不起。” 某人的招呼声令我和聪美同时仰脸。一名腮帮子留有青色鬍碴的宽肩男子,紧贴我们的桌旁而立。 “抱歉迟到了。”他向聪美道歉。短短一句话,便让失去生气的聪美双颊恢復血色。 他是个健康的男人。这句话道尽我对滨田利和的印象,见过他的人想必十人之中有十人都会这么想吧。 不仅是因为晒得黝黑、看起来很强壮、眼睛明亮有神、体格魁梧这些外表上的因素。声音和说话方式,视线的落点,点头时的小动作,一切都很正派,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我们就像一般上班族,先交换名片。他的头衔印的是“顾客服务第二部门主任”。 “贵社今多财团没有使用我们的系统吧,真是遗憾。” 他的语气虽然万分遗憾,表情却笑得很开朗。寒暄完毕,他就说声“不好意思,今天好热”,把西装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浅蓝色条纹衬衫看起来充满年轻朝气。他和聪美同年,所以只比我小三岁。可是,看到他的装扮,我忽然觉得自己好老。 “总公司大楼的吗?” “是的。贵社的LAN(区域网路)系统,在落成公开招标时,敝社是第二顺位,以些微之差落败。” “不好意思。”礼貌上我还是道了歉。聪美笑了。手似乎也不抖了。 “要是早点认识聪美小姐,应该可以拉个关系。” “那怎么可能,我爸只是个司机。” “开玩笑的啦,开玩笑。” 客服第一部门负责新机装设计昼,第二部门的工作则是后绩的维修管理与处理客诉。 “简而言之就是替第一部门擦屁股,很倒楣。”他豁达地说。这种圆滑客气的语调和干练俐落的态度,似乎是天生个性加上职场训练累积出来的成果。 两人这么并肩一坐,看起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年前,他们是在友人的婚宴上认识的。 “说来真好笑,我是新娘的朋友,她是新郎的朋友,通常应该是反过来才对吧。所以,起先我们彼此都在试探对方,怀疑对方是不是被新郎新娘给甩了。” 才没那回事呢——聪美脸上带笑却认真反驳。 “完全不是那样。讨厌,一天到晚开玩笑。” 你们感情真好,我说。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和滨田嬉闹的聪美就像换了一个人似地活泼开朗。要是她能一直保持这样就好了。 这时,我察觉一件事。我没看过聪美戴戒指。就连现在,她白皙修长的手指也毫无装饰品。照理说她应该早已收下婚戒了。 虽然我并不想拿自己当衡量标准,但我订婚时可是按照常规花了三个月薪水买钻戒送给菜穗子。她也一直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至少和我见面时一定会戴。 应该没什么特殊含意吧。两人如胶似漆,以聪美正经的个性,也许是觉得平时戴着昂贵的婚戒到处跑太招摇吧。 “人家特地抽空和我们见面,你就别再说废话了。”聪美看似幸福地展颜,训斥着未婚夫。 “没关系。你们这么恩爱真令人嫉妒。” “对不起。”滨田乖乖低头致歉,变得有点正经。 “刚才我到的时候,看到你非常严肃地在和聪美交谈,所以我不太敢出声,不小心听到你们的对话。” 他看着聪美,“你终于说出来了吗?”他问。聪美点点头。 “怎么样?听起来很奇怪吧。”说着,滨田朝我灵活地挑起一边眉毛。 “你早就知道了吗?” “我听过。早在很久之前,应该是一年前了吧?” 被他这么一问,聪美似乎很羞怯。 “那么,梶田先生过世前你就知道了。” “对。我们本来正在聊小时候的事,结果她就主动提起,说她有过可怕的回忆。” 想必是因为那时两人已缩短距离,认真地交往,所以聪美才会把自己心中的伤痕坦诚相告。我决定谨守礼仪,不去深入想像那个场面。头一次看到聪美害羞,还挺惹人怜爱的。 “从那时起,我就说她想太多了。” 什么绑架嘛,他说。“太夸张了。” “可是,那件事的确不寻常。” “是没错啦,但是,”衬衫包裹的双臂在胸前交抱。这也是客服人员的品味教养吗?即便在这傍晚时分他的衬衫领子依然硬挺。“更扯的是她,梶田伯父一死,她居然说那不是意外,也许是计画杀人。我真的差点跌倒。没想到她那么钻牛角尖,吓了我一跳。” “可是……” 聪美缩起身子。不只呈因为这个姿势,有滨田坐在旁边,她看起来好像整个人小了一圈。 “杉村先生觉得呢?” 我慎重思考。从滨田轻快的语气,可以感受到他就是在脑袋如此认定后,才刻意这么表现的意图。看来他也在用他的方式担心聪美。 “至少,梶田先生过世的意外和聪美以前经历的可怕事件,似乎该分开思考比较妥当。因为要杀人时,用自行车去撞,并不是什么精确的做法。” “你看吧,我就说吧?”滨田气势大振。“更何况,假设……,我是说假设喔,你四岁那年发生的事件,真的是因为你爸和谁结怨而引起的,但你爸过世是在那件事发生后的三十年。都三十年了……,就算是杀人命案也已过了整整两次追诉时效。天底下哪有人恨意这么执着的。” “正确说来并不是三十年,是二十八年。”聪美小声反驳。当然,她既未生气也没有敌意。 “你就是这么一板一眼。”滨田忍俊不禁。“那我订正一下。天底下哪有人会为了一件事恨上二十八年。要是真有那么强的恨意,早就已经动手了。” 滨田说完之后,大概自己也觉得这样太轻浮吧,他慌张地猛眨眼,“抱歉,我说话太不知轻重了。”他补上一句。 “没关系。”我在考虑是否该再说一声“你们真恩爱”。 “我认为这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二十八年前聪美经历的事件弄个水落石出。只要能查明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聪美的不安应该也会略微消解吧。” 这对金童玉女,不约而同地瞪眼看着我。 “这种事真的做得到吗?”滨田问。“这种事”这几个字,和聪美的声音形成合唱。 “做不做得到我不知道。不过可以调查看看,就像现在正在做的这样。” “可是,友野玩具的社长,根本不记得我爸妈。” “社长还有太太,也可以请教当时协助社长的一位关口。事情还没到完全绝望的地步。说不定能查出什么。” 我打开夹在腋下带来的档案夹。取出那张正月纪念合照,放在桌上。 “这是我向梨子借来的。我拿给社长看,他还记得很清楚,说是昭和四十九年拍的。那时聪美小姐三岁吧。” 滨田兴味盎然地把照片拉近面前,找到精心装扮的幼女后,就指着问“这是你吧”。 “你一点也没变,长相和现在一样。你爸妈也一起拍了照耶。” 至于聪美,表情就像人家把尸体照片推到眼前一般,说什么也不肯正眼瞧一下。 “这个,是怎么回事?”她问我。我就知道。 聪美似乎警告过梨子不准把这张照片拿出去,不准用,你没那个权利——即便我也觉得这么说有点恶意。 她应该预期得到妹妹会翻出父亲的相簿寻找线索,所以与其强辞夺理地找藉口阻拦,还不如先把相簿藏起来,或是把这张照片直接抽掉更省事,结果她却没这么做。那大概是因为在梨子拿给她看之前,她根本没看过、也不知道有这张照片吧。为了躲避可怕的记忆,这些年来她一直不敢正视父母的过去。那么,想必也不可能翻开相簿看过。 “这是当时友野玩具的员工齐聚一堂拍摄的纪念照。据社长表示,当天为了庆祝创业二十周年,特地请大家喝春酒,所以能出席的员工全都来了。如此说来,在这些人当中,说不定也有那个囚禁你的女人。” 聪美顽固地将目光离得远远的,拚命摇头。“我不记得那个女人的长相了。” “就算无法说明长什么样子,至少还有印象吧?说不定看到了会想起来。” “嗯,就是啊。”滨田也同意。 “那个女人不见得是友野玩具的员工,说不定只是附近邻居吧?” “即便如此,还是无法排除可能性吧。” “你就看一下嘛,没事的。”滨田轻搂她的肩膀催促。“如果能查明是谁,就有办法解决了。” 聪美仿佛担心如果不提高警觉也许会被照片中伸出的手陷住喉咙般,战战兢兢地伸长脖子,凑近窥视。一旁,滨田也摆出同样的姿势。 数秒之间,我就这么等着。最后聪美一脸如释重负地,再次摇头。“认不出来,这上面的女人我都没见过。” 滨田仿佛要打圆场般,来回审视着我们俩的脸,一边说:“因为所有的女人都盛装打扮嘛。还有欧巴桑特地梳了日本发髻,这样看起来也许会判若两人吧。” 这点他倒是说的没错。我数了一下,纪念照中共有十二名女性,其中穿和服的多达十人。虽然只有一个人梳日本发髻,但在当时,正月盛装穿和服时,女性通常会配合服装做头发,所以另外九人的发型想必也和平时不同。 “是啊,也许是因为这样才认不出来吧。”未婚夫的拔刀相助令聪美仿佛获得救赎般。 “那么,撇开那个令你害怕的女人不论,照片上还有没有谁是你有印象的?当时你们住在员工宿舍,令尊令堂的同事,对你来说等于是邻居的叔叔阿姨。你还记得看过哪张脸吗?” 聪美考虑了一下。只听见呼吸声。 “这个阿姨……”说着,她指出前排第二个中年女人。“这个人好像就住在隔壁。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 滨田仿佛又要打圆场,对我说:“仔细想想,我对四岁时附近的邻居也毫无印象了。” 其实我也一样。本来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找到线索,但是看到对方满脸困惑,反倒像是我在欺负两个年轻人了。 “照片上除了你就没别的小孩。就这些人的年龄来说,应该有更多小孩才对。” 滨田果然体贴周到,立刻转换话题。 “是啊,就只有我。” “你还记得在员工宿舍和谁一起玩过吗?” “那时的确有比较要好的朋友,在幼稚园,不是宿舍的小孩。” 我以前没什么朋友,因为我很内向,聪美说。 “宿舍虽然也有小孩,可是他们不让我加入。”她说得感慨万千。 “拍这张照片时的事你还记得吗?”滨田问。 “多多少少吧。” 我暗自想像。虽说是邀请眷属一同参加的新春酒会,但大人的聚会对小孩来说当然很无趣。酒席进行到一半,小孩就已纷纷跑出去玩了。正值新年,想做的事有一大堆。即便大人说要拍纪念照,大家还是玩疯了,也不知道正在哪里玩,怎么喊也喊不回来。无奈之下,也不能让摄影师一直枯候,只好就这么拍了。 于是这张合照上,只有无法加入那群小孩、默默留在父母身边的梶田聪美,在大人的环绕下一脸寂寞地入镜。 “我知道了,你不用在意。”说完我就把照片收起来。聪美向我道歉,这让我更加觉得自己像个坏心眼的上司。 “葛蕾丝登石川公寓那边,我也打算认真调查一下。”为了赶紧转变气氛,我努力用开朗、可靠的语气说。 “噢,事故现场的……?” “是的。梶田先生是为了什么事去那栋公寓也是个谜。如果能查明他去做什么,从那方面或许也可减低聪美的不安。” 据说梶田曾对聪美说,在她结婚之前,有件事非得先好好解决不可。 聪美把那句话,和父亲造访葛蕾丝登石川公寓之行联想到一块。 “小梨不是说只是出去兜风吗?看起来不像有什么疑问的样子吧。”滨田向聪美问道。他直呼未婚妻的妹妹“小梨”。 “关于这点,我现在也越想越迷糊了。”聪美说得很含糊。 我对她一笑。“总之,我先尽量调查看看再说。” 如果问我具体要怎么调查,我还真无从答起。难道要把将近四百户的门一一敲开,打听有没有名为梶田信夫的人来府上拜访过?这样才算是认真调查吗? 我好像也有点迷糊了。总之现在什么也别问我。我一边收拾档案夹,再次转移话题。 “对了,婚礼和新生活的筹备进展如何?” 滨田和聪美面面相覷。滨田露出腼腆的笑容,聪美有点消沉。 “她说,想把婚礼延期。” “是,我听说了。梨子也激动地表示,应该先抓到撞死父亲的兇手再说。” “她居然这么说吗?抓兇手应该是警察的工作吧,真拿那丫头没辙,简直像小孩一样。”他喜孜孜地摆出兄长的姿态。 “服丧的心情我能理解。” “才不是那样。聪美她呀……,哎,这种常识性的因素固然也有,但其实另有真正的主因。” 我看着聪美的脸。她缩起身子。 “婚礼会场那边的人也说了,服丧期间还是可以配合服丧调整喜宴的安排,总之对应的方法多得是,比方说取消华丽的点蜡烛仪式之类的。至于取消婚礼,因为不太吉利,我爸妈也说事到如今应该用不着延期。最重要的是,他们很希望她赶快嫁进门。因为我家没女孩,我爸妈都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 我想起梨子说过,姐姐很讨未来公婆的欢心。 “可是她呀,老是担心如果没搞清楚梶田伯父的过去就这么结了婚,说不定会给我和滨田家带来麻烦。真是的,瞎操心也该有个限度,你说是吧?” 我有点不明其意。 “你的意思是说,对梶田先生怀恨在心的人,或许也会破坏你们建立的新家庭?” “是的。很像电视上推理单元剧的情节吧?” 我深有同感。连究竟有没有这号人物都还不确定,她也未免太会瞎操心了。岳父说“聪美胆小”的确是一针见血,“所以,一点小事也能闹得鸡飞狗跳。” 但在同时,我也觉得这胆怯的美女惹人怜爱。如果放任不管,她大概会钻起牛角尖,越来越钻进死胡同,一个人抱膝坐在那里面吧。她实在令人忍不住想招呼过来一起玩,想伸手拉她出来,好好照顾她。 难怪岳父虽然取笑聪美瞎操心,却还是流露出慈爱的眼神。滨田想必也深受聪美这种与外表不符,宛如易碎玻璃的纤细强烈吸引吧。像这种开朗豁达的男人往往如此。 如果结了婚,有滨田这个强悍的划桨手,聪美的人生必定豁然开朗,可以横越过去她不敢扬帆出航的七海三洋,可以在任何港湾下锚停泊,也可以见识到前所未见的新景色。等到生活这么一改变,对于父亲过去的阴影,或许也会随之不再介怀。 “那么,婚事还是会照预定计画进行囉。” “对。昨晚也在我家好好讨论过了,对吧?” 被滨田这么征求同意,聪美终于恢復笑容,我也鬆了一口气。很少看到像她这么适合笑容,笑容却又如此稀少的人。我指的不是基于礼貌或隐藏悲伤的社交性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笑容。 后来我又和滨田闲聊了一阵子上班族的话题,而聪美也不时顽皮地打断滨田的话搅局。滨田相当用功也很有企图心,他告诉我将来打算自立门户。 “不过这个爱操心的家伙,说我好不容易才进入理想公司,辞职太可惜,现在就已经强烈反对了。”他戳着聪美笑道。我想起友野荣次郎也曾同样用肘尖戳着儿媳文子。 有一天,我也能够当着即将组成家庭的小情侣面前,一边用手肘捅着菜穗子,一边说什么“我家这口子年轻的时候”云云吗?我也会一边与桃子及她的未婚夫共进晚餐,一边谈论起“想当年我们谈恋爱……”吗? 我和妻明明应该算是恩爱夫妻,为何每次一有点什么事,我就会开始思考自己将来是否也能这样呢?究竟是我们之间有哪一点令我產生这种疑问? 因为我和聪美一样胆怯。我们总是不断回头,忧惧着是否有什么东西紧追不捨。 那是为什么呢?聪美,是因为害怕过去。而我,是因为害怕现在的幸福。 正当我一边看着恩爱的滨田与聪美,一边如此茫然浮想之际,滨田放在桌角的手机尝了。流洩出悦耳的和絃铃声。 我心头暗奇,这个旋律好像在哪里听过,并对于自己的念头感到双重惊奇。就在最近,似乎才刚发生过很类似的情况。 某人也使用同样的来电铃声……滨田慌忙地抓起手机,匆匆起身离席。由于动作太急,不慎撞到桌子,杯子随之晃动。 “啊,对不起。” 滨田一边道歉,一边跑出店外。隔着入口的玻璃门,可以看见他把手机贴在耳上,背对我们这边的身影。 我转过头,朝聪美一笑。“他好像很忙。” 聪美没看我,甚至没察觉我在对她说话。她正凝视着滨田,仿佛静止画面。愉快对话的餘韵虽然令她的嘴角上扬,但除此之外全都停摆了。就像电脑当机,就像某种东西、某个人,对她做出了错误的操作指令。 第十一节 星期三,我一去上班,椎名妹已经到了。她正坐在电脑萤幕前,一看到我就开心地对我招手。“你看你看你看。” 是梶田的传单。椎名妹是个比我厉害太多的电脑高手。 版面设计得清爽易读。内容包括事件的来龙去脉、征求情报的恳切呼吁,以及梶田的大头照。联络电话除了看板上城东分局的号码,连我的手机号码也写上了。 见我看得入神,她大概有点担心,“你真的真的在看吗?”她问。 “我真的真的在看,设计得很棒。”我诚心诚意地说。“谢了。” “我今早六点跑来完工的。” 这样就来得及在本星期六发传单了。 我还得打电话去葛蕾丝登石川公寓的管理室,征求他们的同意。 一提到这件事,椎名妹就说要帮忙。 “让你帮这么多忙,太麻烦你了。” 我本来打算找梶田姐妹,就我们三人一起发传单。如果她们没空,我一个人也行。毕竟这是我提议的,而且只是发发传单也费不了什么工夫。 “没关系。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我很会发传单喔,因为我以前打过工。那个啊,其实是有诀窍的。我可以指导你喔。” “那我就厚着脸皮接受你的好意,拜你为师囉。” “报酬方面,只要再多请我吃一次午餐就好。那,传单的内容,这样没错吧?我已经列印出一张,准备用来影印。” 上午我忙着和人见面采访,连办公椅都来不及坐热。快一点时回到编辑部一看,椎名妹正把传单拿给其他同事看。他们在讨论照片的位置是否该靠中央一点比较醒目。 “喂,吵死了。” 沙哑的声音响起,是园田总编。只闻声音却不见人影,八成在堆积如山的书籍稿件后面的某处。我猜,如果把我们这个编辑部所有纸类物品的重量合计起来,大概比编辑部全体成员的体重加总还要重。 “对不起。” “你们在讨论什么?” “传单。就是杉村先生委托的那位事,之前不是和总编说过了吗?” 我试做了一份,不是在上班时间做的喔——椎名妹精明地先声夺人。 园田总编的耳上按着小型录音机的耳机,不悦地探出头。她看起来很憔悴。 “你说什么?搞什么鬼?” “总编没听见吗?” “你是在问我为什么总编还得亲自听带子做摘录吗?” “那都是因为我们人手不够。要不要聘我当正式职员?” “你求我可是找错对象了,应该求这个人才对。”总编手里的铅笔朝我一指。“他可是直属于会长的乘龙快婿。” 椎名妹脖子一缩,朝我嗫语:“杉村先生,你是直属?” “过去曾经是,只有一瞬间。” “现在不是?” “因为冰山女王拿着剪刀冲上来。” “远山小姐!我知道,她超恐怖的。听说她还问穿着高跟拖鞋来上班的秘书室小姐是不是打算在公司拉客耶。她说那种东西在纽约只有妓女才会穿。” 以远山娘娘的作风来说,这的确不足为奇。 “被念的小姐有什么反应?” 该不会当场哭出来,冲进茶水间或洗手间去吧。 “她马上呛回去说:‘哎哟,远山小姐,你的情报太落伍了。自从九一一恐怖攻击行动以来,纽约的女人全都改穿安全鞋了。’” “像这种軼闻才该刊登在我们《蓝天》上。” “我还想当正式职员,所以敬谢不敏,而且我也怕剪刀。”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总编心情非常差。我说明了椎名妹替梶田做传单的事。 “椎名妹说,她是利用下班时间做的,影印也是去便利商店。” “可是还是有花到我们的电费,办公用品也有耗损。” “你干嘛这么浑身带刺?” “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茨城腔干嘛这么让人鸭子听雷?” “你在摘录谁的带子?” “佐藤专务上次在商工会议所纪念典礼上的演讲。是公关部主动要求的,说是发人深省的教诲,叫我们摘录刊登出来。整整讲了两个小时耶,开什么玩笑。” 她啐了一声,拔下耳机按停带子,点燃香菸。 “佐藤专务兴致一来就会冒出故乡的方言。在演讲时这套还蛮受欢迎的。而且那不是茨城腔,是水户腔。” “你知道?” “之前采访过他。” 总编奸诈地笑了。“那好,我们做个交易吧。只要你肯帮我摘录这卷带子,我就让你们在这里影印那份传单。纸张的费用也由我出。” “公关部那边,不是请总编亲自处理吗?” “当作是我做的不就行了?你不说没人知道。” 这是愉快熬过公司生活……不,熬过人生的金玉良言。我真想献给梶田聪美。 我答应了这笔交易,但听到截稿日期却当下脸色发青。星期五傍晚下班前,必须把根据带子抄写的原稿,连同整理摘录后的稿子,一起送去给佐藤专务。 “专务说要利用周末审稿。他说只有那时抽得出空。” 如此十万火急的任务,难怪总编会牺牲午餐卖力抄写。 椎名妹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今天都已经星期三了。只有三天时间,怎么来得及?” “一定要来得及。” 没办法。我只好埋头苦干。 “啊,太好了。那我去吃午餐了,拜托你囉……” 园田总编印度棉连身洋装的裙襬飘飞着。就这么哼着歌扬长而去。 那天我一直加班到将近十二点。收好东西走下一楼,正好和打烊之后准备离去的睡莲老闆碰个正着。 “咦,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吃一惊。“真难得。” “是很难得。” “平常我甚至都是配合你上下班来调整我的时钟呢。” 我笑了。“这年头的钟,应该没那么不准吧。” “只是打个比方嘛。以前像你这种人,我们还戏称为‘传信鸽’呢,因为会笔直地飞回家。不过这话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听不懂了,真是伤脑筋。” 老闆的外表就像饭店从业人员一样端正,可是一开口马上变成居酒屋的饶舌老爹。 “如果用这年头的说法,应该是电子钟吧。永远准确。” “噢,这个好耶。永不迟到也不会绕道它处,太贴切了。” 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在那里分手。老闆好像打算顺路去哪里坐坐。如果我不是传信鸽男,说不定他会开口邀我一起喝一杯。 自从来到今多财团,除了尾牙和欢送会、迎新之类的例行活动,再也没有人邀过我。 我和包括集团广报室在内的公司同事之间,关系绝不疏远。有时虽会为了工作而争论,但平时我自认人际关系也还算圆滑。 可是,一旦下了班,从来没人邀我去喝一杯。因为在我面前,谁也不敢发公司的牢骚。不然,上班族聚在一起喝酒岂不是毫无意义了。 集团广报室不是盖世太保,但杉村三郎是盖世太保。那虽是误解,却非不当的误解。 有时我也会觉得寂寞。或许我远比自己意识到的更孤独。我和学生时代及蓝天书房时代的友人之间,距离也越来越远。 然而,今晚我很庆幸是这样。我累了。 一回到家,菜穗子准备了宵夜在等我。我已在员工餐厅吃过晚餐,其实不饿,不过妻子亲手做的菜还是令人喜悦,就算当传信鸽或电子钟也值得了。 我一边用餐,一边把我和聪美的交谈内容向妻子报告。 “绑架聪美的是个女人啊。”妻子和我一样,也吃了一惊。 “那我白操心一场了。” “有点鬆了一口气吗?” “嗯。不过对聪美来说毕竟还是可怕的经历吧,被那种女人囚禁威胁。” “事情至今依然没弄清楚。就我的想法,如果说那并非实际发生,而是孩提时的聪美做的噩梦,还比较可以接受。” “你是说她的记忆将梦境和现实混淆了?有可能吗?” 妻子起身去厨房拿了葡萄酒回来。趁她拿杯子的时候,我打开瓶塞。 “那个女人和梶田到底有什么仇呢?” 与其说是问我,妻子更像是在自问自答。 “我倒是看过这样的小说。” “是推理小说吗?” “对。讲一对外遇关系的男女。男方告诉情妇,一定会和妻子离婚然后娶她回家。可是他一直下不了决心。情妇焦急了,他就找藉口说因为有小孩。” “这是常有的情形。” “好像是吧,幸好我还没这种经验。” 她在笑。这挺恐怖的。 “我是电子钟,你放心。”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那,后来怎样了?” “结果,经过种种波折后,情妇被拋弃了。这下子她火大了,就绑架了男人的小孩。不过不是她一个人干的,还有另一个因为别件事对男人怀恨在心的共犯帮忙。” 在那篇小说中,小孩平安获救,情妇与共犯遭到逮捕。小孩的父母再次体认到夫妻之情。 “是个圆满结局耶。” “对于因为父亲荒唐之举而遭殃的小孩来说的确是。可是,我不太喜欢那篇小说。无辜受累的小孩固然不用说,就连情妇也很可怜。因为,她一直被男人的花言巧语哄骗、任他摆佈、被他拋弃,最后还沦为罪犯。” 我暗忖。友野玩具也有女职员,可不可能是其中某个人和梶田逐渐熟识,两人背着梶田太太发展出不可告人的关系呢?就像妻子描述的那篇小说,两人感情破裂,女子气愤之餘,遂掳走聪美囚禁作为报復…… 眼看女儿面临生命危机,梶田只好向妻子招认一切。于是梶田太太鼓起勇气隻身去找女人谈判,把被囚的聪美要回来。 聪美说掳走并囚禁她的女人,在歇斯底里的状态下不时和某人讲电话。她还对着聪美大吼,说那都是聪美父亲的错。 而聪美回家后,好不容易和父亲重逢却发现父亲很憔悴。 梶田夫妻事后便仓皇离开了友野玩具。单就情节来说好像还挺合理的。 “有人在吗?”妻子倚桌托腮看着我,脸上是调侃的神色。 “你不用想得这么严重。我刚才说的是小说里的情节。” “嗯,但我觉得也有可能。虽说这样擅自想像有点对不起梶田。” “是啊,不过我想梶田年轻的时候应该很有女人缘,他长得很英俊。” 我倒是没意识过这一点,这大概也是男女之间的差别吧。 “在年轻女性看来,那种看似沧桑的人特别有魅力。呃,我只是似懂非懂地随便说说。其实我完全不了解喔,那都是道听涂说的。” 最好只是道听涂说。 后来我们又聊了一阵子,话题转移到桃子的“为什么”攻势,今晚终于波及胡椒罐婆婆。今晚念的是“胡椒罐婆婆受托带小孩,没想到才刚答应自己就变小了,这下糟糕了!”的故事。 “她问我,妈妈,胡椒罐婆婆为什么会突然变小?为什么又可以恢復成原来的大小?” “这一开始我就被问过。”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不为什么,就是会变成这样。” “这样就说服桃子了?” “对呀。” “那就怪了。她今天一直抓着我穷追猛问。还说什么这样太卑鄙,桃桃也要变小。” “那大概是说话技巧有差吧。” 被我这么一示威,妻子真格不甘心了。有意思。 “像这种情况只能硬拗到底。我念《小红帽》给她听的时候就经历过了。她问我,爸爸,小红帽为什么要一个人去森林?为什么不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桃桃都不能一个人出门,为什么小红帽一个人出门不会挨骂?” 那时我也是坚持用“不为什么,反正她就是要一个人出门”来混过去。 “那样真的行吗?” “没事的,因为世上根本没有正确解答。再不然你就反问她为什么,这也是个好方法。” “因为这样可以啟发她思考?你这个想法倒挺像教育家。” “你自己看书的时候,如果作者的情节设定令你难以接受,你不是也会怀疑为什么吗?像这种时候你怎么办?” 妻子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我会觉得这个作者乱写,然后就此不看。” 真是严格的读者。 吃完饭后,葡萄酒的酒精还没退,我泡了个温水澡。昏昏欲睡之际,我想像着如果《胡椒罐婆婆》的作者艾福·波森被小读者问到“为什么胡椒罐婆婆会忽大忽小”时,他会怎么回答。 渐渐地,这个问题变成梶田聪美的声音。为什么我比妹妹大了十岁之多?为什么我是姐姐,梨子是妹妹?为什么我不能像梨子一样备受宠爱?为什么梨子是爸爸妈妈的“第一颗星”,我却只是普通小孩? 一不小心鼻尖浸到水,慌忙中,我惊醒了。水已经凉了,好冷。 翌日我也整天窝在桌前,但我没忘记打电话给葛蕾丝登石川公寓的管理室长。 我把这个星期六想去发传单的事告诉他,久保室长用鼻音闷声回应。 “我已经和管理委员会的理事长说过了。他说我们当然没理由反对,这样好歹也算是协助警方办案。” “谢谢,我一定会小心,避免妨碍到居民进出。” 接着我问起管理员之中有没有人对梶田的长相有印象。 “啊……那个啊。不好意思喔。我问过了,可惜毫无收穫。你也知道我们这里户数很多。就连住户的长相我们都无法完全认识了,更何况是外来的访客,除非真的令人印象深刻。” “这样啊……” “有些人连这位先生就是在我们公寓前被自行车撞死的人都不知道呢。对不起喔。照片该还给你吗?” “不,还是留在你那边好吗?因为说不定有什么意外的机会,比方说进出公寓的业者,如果有机会给他们看一下照片,我会感激不尽。” 对方回答“啊……这样呀”的声音露骨地嫌麻烦。 椎名妹帮我影印的两百张传单已草草綑好放在我桌子底下。我决定当天再开车来搬走。 我和椎名妹说好在当地集合。一大早就行动可能会吵到邻居,我们决定下午一点再开始。 “正好碰上敬老节,从星期六开始连放三天假。杉村先生,这样你第一天的假期就泡汤了,没关系吗?” “我家太座很温柔,不会生气的。” 不仅不生气,菜穗子听说要发传单,还主动请缨帮忙,被我连忙阻止。 “哇,会长的千金真是个温柔的人耶。杉村先生,你可要好好珍惜。” “有啦有啦。星期日和星期一,已经安排了箱根两天一夜之旅。” “噢……是是是。你们可真恩爱。真好,箱根温泉啊。有钱人真好命。哪像我这种穷学生,只能在东京与残暑为伍。” “椎名妹你也努力找个金龟婿吧。”我笑着说。虽然被她直接说成“有钱人”,但她的语气中感觉不到棘刺或刻薄之意。 “很难,因为我是反二高。” “那是什么玩意?” “身材高、学历高,两样都都令男人倒退三步。尤其是白马王子绝对不会靠近,肯定还会说:‘像你这种人靠自己就能混得很好了,加油喔。’。” “我倒觉得这年头已经不至于这样了。” “错!日本男人还是保守得很。所以我呀,想成为真正的反三高。我现在的目标是收入高。升正式职员的事,还请多多帮忙。” 正想着也通知梶田姐妹一声,梨子就刚好打电话来了。她说总算和负责此案的警方人员联络上了。 “我告诉他,因为一直找不到他,我还以为他落跑了呢。” 人家又不是犯人,是办案刑警。 “他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天,总之就是没什么进展。他说像这种事一定要保持谨慎,真搞不懂他在谨慎什么,明明应该是要抓杀人兇手。” 我把星期六的计画告诉她,她马上蓄势待发地说当然要帮忙。 “传单啊。我满脑子只想着写书,想都没想过这个。原来还有这一招,谢啦!” 我提议把梨子发传单的那一幕拍成照片,将来刊登在书上。她也欣然同意。 “那我带相机去。” “你姐姐也要来吗?能否替我也问问她。” 梨子不等我说完,就忙不迭地以一连串“不行不行”打断。 “这个星期六,她说要和婚礼会场的承办人讨论。她正在着急,说会来不及。” “噢,婚礼还是要照原定计画进行啊。” 我和聪美、滨田见面的事没告诉梨子,所以得装作初次听说。 “好像是这样。我也不清楚。好像正在和男方的父母商量。” 我本来想和她说,这是你姐姐的喜事,请你不要太生她的气,但想想还是作罢。如果不体谅一下梨子现在一心只想为父亲拚命努力的心情恐怕也不公平吧。 “想去准备就去呀,反正后果如何都不关我的事。”她说话非常尖锐。 我安抚她:“好了好了,至少得把我们要发传单的事告诉她吧。” “我会转告她。不过,我会告诉她不用勉强抽空来。听说和婚礼会场的人碰面时,男方的妈妈也会一起去。况且礼服也还没挑好,她还说什么要顺便探勘一下续摊用的餐厅。他们很早就预定好了,我看她好像很期待。” “那就麻烦你了。” 滨田亲密地直呼她“小梨”,梨子却对于姐姐的未婚夫频频用“男方”称呼。就算现在喊“姐夫”还太早,未免还是有点冷淡。难道是因为滨田现在就摆出兄长的架势,令梨子有点退避三舍? “对了,你的稿子写得怎么样了?” 梨子的声音放缓。 “写文章真的很有趣耶。” “越写越有趣了吗?那是好事。” “我一边写,一边想起很多关于我爸妈的事。一想到那时好快乐,就忍不住掉眼泪。所以,一次没办法写太多。” 这不是表面上的客套话。梨子失去母亲,又失去父亲,真的很寂寞。她还想继续当爸爸妈妈的女儿。 “你们一家以前和乐融融吧,我听会长提过一点。” “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我朋友也常说我被宠坏了,还说我这么喜欢黏着父母好奇怪。” “你姐姐说过,你是令尊令堂的第一颗星。” “第一颗星?我姐真的这么说?” 这是我和聪美单独见面时听到的。我说溜嘴了,但梨子完全没发觉。 “我姐吗?可是我每次还为了爸妈只依赖姐姐而闹彆扭呢。只有我老是被当成小孩看待。” “那是因为彼此都觉得对方的待遇比较好。” “是这样吗?”她的语气倒是相当认真地带着怀疑。 梨子调查了梶田出生的故乡水津村,说她发现了有趣的事。 “现在已经变成水津镇了。那里的镇公所——也就是以前的村公所办公室,据说是用现在难得一见的施工方式建造的。没有用金属喔。全靠木材搭建,用木榫和木钉嵌合。” 那里早已不再当作镇公所使用,但被县政府指定为保护文物,建筑物得以保存下来,现在开放供一般大眾参观。 “既然有这机会,我想去那里拍点照片,那是我爸报出生户口的公所。”连公所的网页都有喔,梨子说着把网址告诉我。 挂断电话后上网一查,果然有。上面刊载了建筑物的全景照片,还附上文章详细介绍由来与建筑方法。据说内部已成为水津镇纪念馆。 等梶田的书出版了,带菜穗子与桃子一起去兜风,顺便参观一下也不错。我查阅着号称水津名產的织品及草木染、点心,偷闲神游了片刻,才重新打起精神埋头工作。 <hr /> 注释: 第十二节 星期六是个好天气。晴空蔚蓝无垠。虽残存着盛夏的酷暑,但吹来的风乾爽舒适。椎名妹频频拭汗,仰头看着太阳瞇起眼睛。 “这简直就像是老天爷为了认真发传单的人特地准备的天气嘛!” 可能是年纪相近,椎名妹和梨子马上就混熟了。起先我介绍椎名妹给梨子认识时,她还立正站好故作成熟地请梨子节哀。由于她的态度实在太规矩了,反倒令梨子有点不知所措。 后来,梨子趁椎名妹转身之际,倏然凑到我身旁。 “她是你的女朋友吗?”她鬼祟地笑问道。 “怎么可能?!是办公室同事,应该说是下属吧。” “嗯……这样啊。” 在椎名妹的指导下,我们虽是新手,动作却非常俐落,成功地把传单发给许多人。不仅葛蕾丝登石川公寓的居民,连经过公寓前面的路人也驻足接下传单。还有人重新去检视看板。 另一方面,虽只有极为少数,但还是有些人把我们递上传单的手拨开扬长而去,也有人连看都懒得看我们一眼。 梨子还被一个恶形恶状的中年男人故意推开,当下气得变脸。 “千万不能动不动就被激怒。”椎名妹连忙安抚她。“天底下什么人都有。” 承蒙管理委员会的好意,准许我们在玄关门厅和电梯间也贴上传单,所以就算无法亲手将传单一一送到住户手上,他们应该也看得到。 聪美终究还是不能来。因为单是梶田的猝死本就耽误了婚礼的筹备工作——据说如此,滨田的母亲如果知道原委应该会叫她先处理发传单的事,但果真如此聪美八成又会于心不安。 “我看她真的很在意,就跟她说这是她的坏毛病。这件事就请你装作不知情吧,不过以我姐的个性,说不定还是会拚命向你道歉。” 这是我片面拟定的行动,所以她不来其实完全没关系,但连一通电话也没打来就太不像聪美的作风了。 或者,梨子根本没把今天的事告诉姐姐。她对聪美似乎越来越赌气,这点极有可能。我当下有点后悔,不该因为太忙而没有直接打电话给聪美。 传单以超乎预期的速度分发。我们频频拜托大家帮忙,不断地哈腰鞠躬,到后来已是嗓子嘶哑、浑身大汗。 过了快一个小时,久保管理室长出声喊我,同行的还有一个穿着类似高球装的Polo衫与便裤的矮小中年男子。 “这是管理委员会的理事长工藤先生。” 他是特地来视察情况的。我暂且把发传单的工作交给椎名妹,和梨子一起向理事长致意,移到人行道边上说话。 “但愿这样能有效果。毕竟警察也很忙……哎,那样虽然伤脑筋,但他们大概也很难只专心办一个案子。” 才一会儿工夫,工藤理事长的额上已冒出汗珠。理得短短的头发夹杂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听久保先生说,这里好像也发生过自行车与路人的擦撞意外。” “对,那次也很闹得很大。就算我们再怎么呼吁大家小心,这毕竟不止是住户的问题。” 据说自行车失窃的案例也越来越多,令他们大伤脑筋,好像还要在下一次的理事会上,再次提议在出入口和停车场装设监视器。 “大家的意见很难达成一致……小心!” 工藤理事长大叫一声,从旁扑了过来。我霎时转向他。下一瞬间,只觉右下肢一阵冲击。我以扭曲的姿势朝前方跌倒,从人行道飞向车道。 “杉村先生!”梨子发出尖叫。 我反射性地双手撑地,并没有直接倒卧在路面上。但还是撞到膝盖、肩膀,下巴和左颊也狠狠地擦向柏油路面。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想挣扎着起身,侧腹到背部一带却闪过一阵剧痛。我顿时手脚无力,既开不了口也无法呼吸。 工藤理事长和久保管理室长跑过来,把我从车道拉回人行道。汽车保险桿就贴着我眼睛和鼻子前掠过。轮胎的气味与夹带汽油味的风抚过脸颊。 某人在大叫。我发觉全身好像从体内嗡嗡作响,听不清那声音在叫什么。我还无法呼吸,一想要深呼吸就觉得背部僵硬。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我瘫坐在人行道上,伸长双腿,视野一隅看到自行车的车轮。大叫声也是从那边传来的。 “我以为能闪得开。”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慌张之下,他的声音都变调了。 “你怎么可以对着别人站的地方撞!”怒吼声音来自久保。 “就跟你说我以为闪得开。” 看来好像是自行车从我后面撞了上来。当时站在我斜前方的工藤理事长发现冲过来的自行车,连忙出声叫我小心。 “杉村先生,你不能乱动。你还好吧,你看得见我吗?” 椎名妹蹲在我身边,梨子也在。我瞪大的双眼只看到黑眼珠。 “得赶紧叫救护车!” 我没事,我没事,没那么严重,我说。我以为我这么说了,不过好像没发出声音。椎名妹从腰包掏出手机拨号。我挪动手,想挥手示意不必那样做,但是手臂抬不起来。头好痛,明明没有撞到头。 “万一刚才就这么被汽车撞上就糟了。” “真的很抱歉。” 骑自行车的年轻男子九十度地鞠躬道歉。虽然就在我身旁,但脸孔模糊看不清表情,只觉得就像个雪白的细长气球。 撞到我的自行车横躺在地,后面的座位上绑着一个纸箱。我的眼睛逐渐聚焦,辨认出箱子旁边印的文字。天然水,是一整箱宝特瓶装的矿泉水。自行车的重量、骑车者的体重,再加上这箱东西,等于是三者合计起来的重量加速撞上我。 眼冒金星。 不过我没事,真的不需要救护车——我还在蠕动嘴巴想发话之际,救护车的警笛声已呜呜地接近了。 幸好,没什么大碍。没有骨折,只有瘀伤,没撞到头所以意识也很正常。额头与脸颊、下顎的擦伤,涂点黄色消毒药水就没事了。 从葛蕾丝登石川公寓坐上救护车,我猜还没五分钟就到了。是间大型综合医院,设备也很完善。 “真的不用住院也没关系?” 在急诊室一角,我被安置在推床上躺着。一旁排放着的迴旋椅,坐着椎名妹和梨子。椎名妹倒是面色如常,但梨子的脸色还是灰的。 “没事啦,医生也说可以回去了。” 正确说法是院内没有空床,如果要住院必须照会其他医院,医生问我怎么决定,我反问回家休养会不会比较好,医师回答“几乎完全不用担心”。虽然不知道那个“几乎”占了多少百分比,但我决定就这么算了。我讨厌医院。 “你还没通知我家里吧?”我问椎名妹。 “没有,其实应该要通知的。” “我家例外。” “杉村先生,你从被送上救护车时就一直重复这句话。你说如果被这种事吓到,晕倒的会是你太太。” 然后还向梨子补充说明:杉村先生的妻子心臟不好。 “嗯,我知道。” 梨子依然僵着脸,随意朝她点点头。态度就像对待十年交情的老友。说到这里我才想起,当我急救完毕她们来看我时,梨子一直紧抓着椎名妹的手臂。 “让你虚惊一场,真不好意思。”我向梨子致歉。“你一定吓了一跳吧。” “那个不重要,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 “不是的,不是那样。” 虽然不是我的错,但也不是梨子的错。“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呢?” “现在在候诊室,派出所警员正在做笔录。他被骂惨了。” 据说工藤理事长也陪同在场。“警察先生待会儿好像也会找你问话。” “我想也是。” “这算是构成过失伤害罪了吧?和我爸那时一样。”梨子的低语,夹杂着愤怒与不安。 “那个骑自行车的人会被逮捕吧。” “不知道,我想应该要看杉村先生吧。” 我并不打算把事情闹大。幸好没有生命危险,伤势也很轻微。 重点是,当着梨子的眼前,发生这种令她想起梶田之死的意外让我很内疚。如果再把事情闹大了,梨子未免太可怜。 “传单怎样了?” “暂时放在管理室。已经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久保室长说他会发。” 从头到尾一直烦烦理事长和久保管理室室长,这也令我很羞愧。 可能是止痛药的关系吧,我昏沉沉地接受派出所警员做笔录。自行车不是直接撞上我的背部,由于对方也拚命想闪开,所以好像是从我的右侧擦过去。虽然因此造成我的瘀伤,所幸脊椎和肋骨都没断。我会扑上车道,好像也不是被撞飞的,而是一时之间想躲却躲不掉,导致身体失去重心。 骑自行车的男人都快哭了。我听到有生以来比听过的加起来还要多的“对不起”与“不好意思”。受撞部位的确很痛,不过幸好只是轻伤,一听到我说不打算麻烦警方,他本来只有一半的哭意顿时升到八成。在今后另找时间商谈和解的前提下先放他回家后,我也鬆了一口气。 “杉村先生,你真是滥好人。”椎名妹好像有点不服气。 “我聊得太起劲,一时大意也有错。” “才没那回事,你是站在人行道上耶。” “自行车也可以骑在人行道上呀。” “刚才弄得不好,你说不定已经被汽车撞到了。” “反正我又没被汽车撞到,这不就好了。” “那是多亏有久保和工藤在。你跌倒的时候我明明看到汽车开了过来,却双脚僵硬动弹不得。” 椎名妹靠排球锻练出来的肌肉原来也会僵硬啊。 梨子垂头丧气,甚至说那个地点说不定遭到诅咒。我拜托椎名妹替我送她回家。 “那你呢?” “我搭计程车回去,我一个人不要紧。” “你的车呢?” 差点忘了。我还停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附近的投币式停车场。 “我明天再来开,不是路边停车所以没关系。” 总算说服了不甘愿的两人,把她们赶出急诊室。她们前脚刚走,工藤理事长后脚就进来了,看来他一直留在这里。那显然表示——虽然是情势所逼,不过我也很会照顾人的。他的表情僵硬,但不愧苔是老的辣,远比椎名妹和梨子镇定多了。 “你可真倒楣。” “为了这种荒唐事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幸好应该可以大事化小。” 工藤理事长好像也问过医师了。他用老师教训学生的口吻说,在疼痛消除之前最好安静休养,就算觉得只有一点点不对劲也要立刻回来检查。 “虽说只是瘀伤,说不定会有后遗症,所以千万不能大意。听说你们要和解,不过这方面你最好还是加上但书和他先讲清楚。” 可能是这场意外的关系吧,我们之间似乎也急速缩短了距离。工藤理事长协助我换衣服。 “那是梶田的女儿吧,她不要紧吗?刚才在走廊遇到时,我看她双眼通红。” 大概是在我面前强忍着吧。 “我害她又想起她父亲的死。” “那不是你的错。没办法。况且眼看着别人受伤,光是这样就够可怕了。” “说到这里……”说着,理事长的眼睛突然锁定焦点。“梶田去世时,我们那栋公寓听到救护车的声音聚集而来的住户之中,也有人感到不适而当场晕倒。我还以为得多叫一辆救护车呢。” “那人也送去医院了吗?” “不,后来总算自己起来回家了。不是年轻人,她的脸就像被抽光了血似地苍白如纸。” 这件事有点诡异,说不定是梶田的友人。 “那人看起来像认识梶田吗?” “不,只是看热闹的。不过那时梶田已经像坏掉的娃娃一样手脚瘫软、倒地不起,人行道上也有血,大概是被吓到了吧。” 只是因为这样吗?我试着更加集中心神思考,但果真还是不行,脑袋无法运转。我挣扎着勉强问道:“你认识那名女性吗?” 理事长摇头。“不不不。就算担任管理委员会理事,也不可能记住全体住户的长相,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占了大多数。对了,你的鞋子在哪里?” 坐着让别人替我穿鞋,这还是幼稚园以来的头一遭。 我露出笑容,也展现出自己可以靠双脚好好站着。就连计程车钱也一毛不差地给了。即便如此,在我还来不及说明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那副无从隐瞒的伤患模样,已令菜穗子方寸大乱地哭了出来。由于她边哭边试图照顾我,害我也差点跟着哭出来。看到爸妈抱在一起,一个猛哭另一个也泫然欲泣,桃子虽不明所以,却也哇哇大哭。 看到桃子抽泣,菜穗子总算振作起来。她手脚俐落地让我躺下,检查医院开的药,替我更换药用贴布。 “桃桃,爸爸没事,你不要再哭了。” 等我伤好之后,别说是两天一夜了,全家去旅行个一周、十天都行,我在心中暗自决定。 那晚,桃子也钻进菜穗子的被窝,一家三口排排睡。我在被子底下和桃子手牵手。托她的福让我连梦也没做,也没被伤口痛醒,就这么安然沉睡。 第十三节 连假结束恢復上班,园田总编看到我的脸劈头第一句就是:“你遇上专找欧吉桑麻烦的小混混了?” 伤已经不怎么疼,肿也消了。可是,擦伤和瘀青,快好的时候反而变得更醒目,尤其是在脸上。 我说明原委。总编并没放声大笑,却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那地方真的被诅咒了。” “梶田的女儿也这么说。” “就建筑工学而言,说不定是那栋公寓的出入口在设计上有什么问题。” “也许吧。” “但愿你得到的收穫足以抵消皮肉之痛。梶田的女儿应该也很内疚吧?” 正如总编所料,昨天放假,梶田姐妹还专程结伴来到我家探望。聪美以她惯有的细心事先打了电话来,虽然我说已经没事了用不着特地跑来,但她竟然是在我家门前打的电话。 姐妹俩连袂出现,这还是打从在睡莲初次会面后的第一次。她们这么并肩一站,实在看不出两人感情不好。实际上,梨子对姐姐的尖锐态度好像缓和多了,精神似乎也已振作起来。 相较之下,上次见面时聪美本来好像振作起来了,现在却又再度萎靡不振。对于我受伤的事,她就像是自己的错似地拚命道歉。 “你不但替我和梨子做了我们本来就该做的事,还发生这种意外……对夫人真的很不好意思。” 这不是你的错——我只能把在医院急诊室对梨子说过的话,又搬出来再三重复。 菜穗子很机伶,当下把桃子带到客厅。“来,桃桃,你会不会跟客人打招呼?” “阿姨好。” “哇,好可爱,你几岁了……”就在这样的对话中,总算岔开了话题。 “你真会抓时机。”我在厨房偷偷夸奖妻子。 “小孩子很管用吧。尤其我们家宝贝的演技可是实力派喔。为了奖励她,可以请她吃冰淇淋吗?” 气氛放鬆之后,这次轮到梨子一枝独秀。不仅频频讚美我家的家具与装潢,还双眼发亮地说这房子好棒。菜穗子不管听到多么夸张的说词,仍旧笑得温婉。听到梨子问起那是什么、这是哪里的,就耐心仔细地答覆。 “对了,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我问,因为我不记得告诉过她们住址。 “是听我爸说的。他好像载过会长老师来这里吧?” 岳父很少来我家,但的确来过几次。 “只要知道名称,这么有名的公寓连找都不用找。真好,真的好令人羡慕喔。像我们这种小老百姓一辈子都望尘莫及,所以就算只是进来一下我也很满足了。” 梨子频频叹气又感叹,而聪美也没有对妹妹的表现嘮叨两句。不过,当梨子看到菜穗子将两人带来的花束插进水晶花瓶,却也脱口说出:“唉,所以我不是早就说了吗,姐。应该买更豪华的花束才对。这么寒酸,太对不起花瓶了。这个,是巴卡拉(Baccarat)水晶吧?”时,果然还是挨骂了。 “别说了。从刚才就一直听你一个人喳呼,像小孩一样。” 但梨子还不肯罢休,最后视线停留在组合柜上那张我们的结婚照,又再次聒噪起来。 “杉村先生,你紧张得浑身僵硬耶。杉村太太,你好漂亮喔,好棒的婚纱!” 我正想拿这个当引子,把话题转向老是沉默不语的聪美身上,没想到菜穗子己抢先提起了她的婚事。厉害,厉害。 “她前几天曾介绍未婚夫给我认识。真是天作之合,俊男美女喔。” 听到我这么故意调侃,聪美老实地羞红了脸。 “恭喜。我想准备起来一定很辛苦,不过还是很有乐趣吧,连我都想再来一次呢。” 原来菜穗子是这么想的? “就是啊,杉村太太,你又不是没有机会对不对?”梨子逗我。“又没人规定一辈子只能结一次婚。” “喂喂喂。” “不是啦,我的意思只是想再办一次婚礼。”说着,菜穗子笑了。“这次我想穿日式传统礼服。全身雪白和服,戴着绵帽子也不错。” “杉村太太结婚时是穿西式婚纱吗?” “对。那时我不想戴文金高岛田的假发。听说假发很重,会压得头疼。可是,现在回想起来,真有点可惜。” 据说聪美举行的是神前结婚仪式,所以选择和服,喜宴才改穿西式晚礼服。 “介绍人呢?” “没有介绍人。据会场的承办人说,这年头,十对新人当中好像顶多只有一对会找介绍人。” 这大概表示,形式已无人在乎了。 “这样啊……老公,那我们也等于走在时代尖端耶。” 我们那时也没有介绍人。我这边,则连父母会不会出席都没把握。但那并不是因为走在时代潮流的尖端,纯粹是有私人苦衷。 “接下来一定很忙吧。如果有什么我能派上用场的,儘管说千万别客气。我很乐意帮忙。” 听到菜穗子这么说,聪美惶恐得全身紧缩。“那、那怎么敢当,怎能麻烦大小姐。” “梶田先生生前,真的帮了家父不少忙。” 这时,撇下交谈的我们,逕自眺望窗外、参观客厅的梨子手机响了。从她放在沙发上的皮包里,传出铃声。 梨子转过身,倒也不怎么急,只说了声“啊,对不起”。铃声响了两次就停了。 “是简讯,不用接也没关系。” “你知道?” “当然知道,听铃声就能分辨。” 原来如此,刚才的铃声和上次她的手机在睡莲响起时的旋律不同,是噗噗响的普通电子鸣声。 “来电铃声还可以改啊?” 我这么一问菜穗子,不止是妻子,在场三位女士面面相覷一起笑了出来。 “当然可以改。” “还可以选你自己喜欢的声音。” “杉村先生,你都不知道吗?” 娘子军的攻势令我慌了手脚。“我知道,这个我至少还知道。可是,可以用铃声分辨简讯与通话,这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娘子军再次笑了。 “应该说,现在新出的机种,还可以替每个通话对象都设定不同的来电铃声呢。你的手机也一样。原来的那一款不行,可是这次买的是最新型。你看过说明书了吗?” 因为嫌麻烦,我只大略瀏览了一下。 “只要设定一下就行了,很简单的。” “也就是说,比方说我的手机,如果家里打来时就可以响起〈一模一样的小屋〉的旋律吗?” 谷山浩子唱的〈一模一样的小屋〉,是电视节目“大家的歌”里面,桃子最喜欢的曲子。 “对对对。” “所以只要听铃声,就可以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了。”聪美说着,想起什么似地笑了。“像滨田,还把上司打来的电话设定成《星际大战》的〈黑武士主题曲〉呢。” 滨田就是聪美的未婚夫,我向妻子说明。 “我爸说不定也被秘书室的某人这么对待。” “搞不好是反过来吧。”我想起冰山女王的脸孔,以及岳父听到黑武士的旋律,慌忙接电话的模样。 “梶田打来的电话,说不定响起的是〈车夫大哥〉的旋律。” 聪美一头雾水,她似乎没听梨子提过那段軼事。我把从游乐俱乐部的木内那里听来的故事告诉她。梨子倒是装得若无其事,又把心思放回我和菜穗子的结婚照上,这次拿在手里看得出神。 “原来还有这种事。”聪美心有所感地回味着。我好高兴,家父真是幸福—— “噢。那不错呀。”园田总编喝着晨间咖啡,一边马马虎虎地附和,依旧一脸睡意。 “这么说来,婚礼也会如期举行囉。” “对,现在好像正忙着筹备。” “简直就像名曲〈如果幸福你就拍拍手〉所歌颂的嘛。” 她想说的应该是那首〈世界只属于我俩〉吧,我猜。 放完连假,星期二、星期三工作堆积如山。对于犹带瘀伤的身体来说有点吃力,我用“现在去道谢反而会让他们担心,还是等脸上的瘀青和伤痕不那么显眼了再去”当藉口,直到星期四傍晚才前往葛蕾丝登石川公寓的管理室。我效法梶田聪美,特地带了一盒点心当礼物。 久保室长说:“分发剩下的传单只是小事一桩,并不麻烦,倒是你伤势不重真是太好了。”然后皱起鼻子告诉我,“你身上有药用贴布的味道。” “我也想当面向工藤理事长致谢,不知他住在几号。” “八一零。他太太应该在,不过他本人或许还没回来。工藤先生是税务师,事务所在别的地方。” “那他一定很忙。” “那当然。不过他已经当了好几任理事长了,是个好人喔,做事实在又勤快。要是像他这样的人多一点,管理委员会一定会更称职,其他的住户想必也会更轻鬆。对了,传单发了之后是否得到什么回应吗?” 目前为止尚无消息。 “噢,我们这边也会帮你留意的。” 门厅以及电梯间的佈告栏,也都贴着椎名妹做的传单。 一上八一零室,果然如久保室长所料,是工藤太太出来应门。她大概正准备晚餐,身上还穿着围裙,炒菜香连玄关都闻得到。我客气但简短地致谢,拿出点心请对方收下。 “但愿能早点抓到犯人就好。” 在工藤夫人的鼓励下,我走出葛蕾丝登石川公寓。 打死不退的残暑已逐渐清凉,晚风甚至透着些寒意。我在看板旁佇立了一会,并再度站在前几日被自行车撞上的地点,然后漫无目的地走向石川桥。今天,拐角那间屋子的老婆婆是否也正在眺望窗外呢? 走到桥上,我发现那扇向来敞着的窗子是关着的,不见老婆婆的身影。倒是围裙女士——不知是老婆婆的女儿还是儿媳妇的主妇,正在面向马路的二楼窗边收取晾晒的衣物。天已经黑了,大概是忘了收吧,差点就把衣物留在外面过夜。 我本来就没有特定目的,若只因为老婆婆不在就立刻转身回头好像也有点奇怪。正在桥上看风景之际,视线和二楼窗边的围裙女士对个正着。 儘管隔了一段距离,我还是欠身致意。围裙女士也回以一礼。她抱着衣服缩回窗内。 紧接着,她推开拐角那栋屋子的玄关大门出来了。显然是找我有事。 我急忙下桥。在这夕阳西下的巷弄,街头的灯光下,围裙女士的头发映成茶色。 “晚安。” 围裙女士瞄了一眼四周。马路对面那头,除了穿西装的男人正朝葛蕾丝登石川公寓的方向走去,别无他人。她小跑步接近我。 “上次在那栋公寓前面发传单的,是你吗?之前听你说过正在调查中元节发生的那起车祸。” “对,是我没错。” “听说你被自行车撞到了?连救护车都来了,闹得鸡飞狗跳。” 我苦笑着解释经过。围裙女士没有笑。 “我家小孩的同学拿到传单了。还听说这次正在发传单寻找目击者的人也被自行车撞到了。” 围裙女士的小孩念国一。 “他们学校的学区很大。这一带的小孩,如果是念公立学校几乎都上同一所国中。是三中,就在这条马路再过去。” 说着,她朝后方一指:“我家小孩的同学之中,也有人住在那栋公寓。” 所以消息才会立刻传开吧。 “呃……所以……” 围裙女士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地吞吞吐吐。今晚她没穿围裙,身上是暗色针织衫和牛仔裤,穿拖鞋的脚尖不安分地动来动去。 “听说在三中已是传言满天飞了。” “你是指传单的事吗?” “那当然也是……应该说,呃,是为了八月的那起事件中,撞倒男人的学生。” 我瞠目以对。围裙女士点点头,显然是因为心里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扯上这种事,但是保持缄默也很不舒服,复杂的情绪令她显得坐立不安。 围裙女士说的不是“撞倒男人的小孩”,而是“撞倒男人的学生”。 “那孩子是三中的学生吗?” “好像是。没有啦,事件发生时虽然在放暑假,可是孩子们还是会去补习班什么的,也有社团活动,所以,好像有的小孩早就知道了。我也只是听我家小孩提起,不是很清楚。” 原来之前已有传言了。 “像我们这种小地方,邻居还是会互相来往,学生之间也会互通消息,你说是吧。更何况这回是出了人命,一有些什么不对劲,想瞒都瞒不住。” 围裙女士霹靂啪啦,就像很不好意思告密似的,以甩脱追兵之势一口气说完。 “可是……该怎么说呢,孩子毕竟还是难以开口吧。况且那样很像在告密,因此他们才会绝口不提,倒也不是在袒护犯人。先生,你能理解吧。” “是,我非常了解。” “结果呢……,看到这份传单,孩子们年纪虽小想必也有自己的想法,况且看到死者家属这么积极地寻找犯人,也会被感动,所以传言又悄悄地流传了起来。” 围裙女士突然皱起脸。 “都怪我家小孩太鲁莽。”她气愤地说。不是瞪着我,而是瞪着无人经过的马路。 “他在学校不小心说出来了。他说也有人上门找我家奶奶打听那起事件。那时他还不知道那就是发传单被自行车撞到的人。虽然不知道实际状况,可是听的人可吓了一跳。结果现在,变成谣传撞到发传单那个人的,也是八月事件的犯人。他们不是说好了绝口不提吗?所以就在吵说还是不能放任不管,可是插手好像又会惹上麻烦。不能放任不管又该怎么办?难道要把同学送交警察吗?” 如果随便插嘴发问,围裙女士可能会勇气顿失,所以我只是频频点头专心聆听。 “我家小孩的同学就问他说,如果那个人又去你家打听,你会说出去吗?这么一来责任可大了对吧。他回来以后还气呼呼地说,他绝对不会做这种出卖同学的事。” 围裙女士似乎心情混乱,但简而言之,她想说的应该是:第一要务,就算是为了避免连累她的小孩,我最好也不要继续在这一带打转。 既然如此,我不会再靠近。为了让围裙女士安心,我慢慢地、斩钉截铁地说:“看来好像给府上添麻烦了,对不起。” 围裙女士一听可慌了。“哪里哪里,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啦。” “为了避免造成你的小孩不愉快,我不会再来打扰。连累你的小孩毕竟不是好事。” 围裙女士默默看着脚下。在我看来,她的心情似乎犹疑不定。 “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不好意思,请让我确认一下。根据你说的那个谣传,撞倒梶田的小孩,应该是三中的学生吧。孩子们之间,已经确定知道是某某同学。” 围裙女士点点头,然后仰起脸。终于和我四目相对。她想要强调什么似地匆匆说道:“我家小孩可不认识那个小孩喔。他们只是同一个学年。只是这样听说而已。” “是,这个我知道。” “听说那孩子……,暑假期间好像受伤了,而且从此再也没骑过自行车。” 梶田并非被自行车活活撞死的。错就错在他被撞倒后,不幸撞到头部。但是,那股冲击既然强烈到足以让一个成年人跌倒,骑车的小孩受伤自然不足为奇。撞上后,极有可能是失去重心连人带车一起摔倒。 穿着红色t恤的少年,在倒卧在地流血不止的梶田身边,仓皇地扶起自行车匆匆离去的情景蓦地浮现我的眼前。那张脸因恐惧而痉挛…… “听说同学问他怎么不骑车了,他说坏掉所以扔了。”围裙女士的声音越来越小。 “还听说他一直闷闷不乐,学校也是有时来有时不来。” 他的异常举止想必很显眼吧。难怪周遭的人会有所察觉掀起流言。就算才国中一年级,也知道A加B可以导出C。 从围裙女士口中问出这事的良机,只限此时此刻。该从何问起呢?我的脑袋因焦虑而空转。 最后,纵然身为调查事件的相关者,我却只能说出凡是听到这种事的成年人都会想到的话。 “那孩子的父母也发现了吗?” “难说,我可不知道。”围裙女士像要撇清似地说。“若说没立刻发现才奇怪,而要袒护小孩应该也会袒护到底吧。不过如果这是真的,最可怜的其实是那孩子。” 我也这么觉得。 “那孩子的名字……你应该不知道吧。” 对于这个问题,围裙女士就像要连我这个人的存在一併挥开似的,激动地频频摇头。 “不知道,我家小孩也没说。” 围裙女士的小孩想必也很痛苦吧。被每一个陷入夹心饼乾处境的同学责问是否想告密,一定很难受。 “我完全明白了,真是谢谢你。这件事我绝不会说出去,也不会再上门打扰,麻烦也请这样转告你的小孩。” 虽然不认为这样就能解决,但我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听到我这么说,围裙女士撇开眼一逕点头,急忙想回家。我想起话还没说完,连忙跨出半步追上她。 “啊,还有,星期六撞到我的自行车,真的只是买东西回来凑巧经过的人,和梶田的事毫无关系。” 围裙女士嘴里说着“是是是”,便狠狠地把门关上。 回到家,我把经过告诉菜穗子。妻子说出和我相同的想法。 “事件发生后那孩子就开始不对劲……。好吧,就算暑假期间不惹人注意,可是等到第二学期开始,孩子们还是得天天上学。” “嗯。必须和相处时间比亲兄弟还长的同学一起度过。” “如果真的因此传出流言,这件事说不定警方已经掌握到消息了。因为或许警方也正在四处打转。” 一点也没错。我想起梨子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承办刑警,他在电话中所说的话。 ——像这种事一定要慎重行事。 梨子当时还气愤地说什么叫做“这种事”,换言之,那该不会意味着“对方未成年,而且才国一”吧。对方之所以没有告诉梨子,可能是判断她身为受害者家属,怒气还没有平息。 以梨子的脾气,一旦知道那孩子的姓名与地址,说不定会直接找上门。 “警方该不会是在等那孩子主动投案吧。” 没错。警方希望不用他们出动逮捕,当事人能和父母一起前往警局自首,所以正一边观望,一边等待。这应该就是警方的方针。既没有明确的目击证词,自行车这个最关键性的物证也已消失——因为坏掉所以扔了。那么,这应该是最安全且妥当的解决方法。 “如此一来,问题就在于那孩子的父母了。” 妻低语着,看似不安地眼神一暗。 “这可不是别人家的闲事。其实那孩子也不是故意要害死梶田的。假设今天换成是桃子……,万一发生了那种事,老公,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在围裙女士不愿透露情报来源的情况下,如何进一步调查呢?要直闯三中(我想,正式名称应该是城东第三国民中学),去见一年级的班导师吗?该把这个消息转告梶田姐妹吗?如果不等事态清楚一点再说,是否只曾令她们不安? 与其如此,或许先去城东分局找承办刑警谈一谈比较妥当? 出乎意料的收穫,带给我的狼狈远胜于欣喜。我果然是外行人。我一说“被自行车撞到总算值得”,妻子就骂我说,即便是开玩笑也不该说这种话。 对我来说,这个骤然跃进一大步的事态令人手足无措。我不禁抱头伤神。 没想到,星期五这么苦思了整整一天后,事情竟然出乎意料地轻易解决。承办本案的刑警主动打我的手机找我了。 “我是看到传单才和你联络的。” <hr /> 注释: 第十四节 那是个姓氏奇特,叫做卯月的人。年纪大约五十上下吧。脸庞和身体不是结实,而是呈四方形,像光滑的皮革一样晒得黑亮。就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眼白清澈得罕见,和褐色的脸孔形成鲜明对比。 他掏出新型改良式警用手册向我证明身分。头衔是巡查长,隶属于搜查课,应该是处理一般刑事案件的单位。 “不是少年课啊。”我故意劈头就来一记捣拳。卯月刑警笑也不笑。 本来我说要去城东分局找他,但他说用不着,最后还是决定再次利用睡莲。 约好并挂断电话之后,我才醒悟,卯月刑警说不定是想亲自确认我是否果真是今多财团的人。如果这样,那我应该邀请他到编辑部会议室才对——虽然里面很凌乱。 而现在,我和这个穿西装没打领带的中年刑警,正在装潢復古的卡座相向而坐。我差点又產生错觉。这该不会也是改编自松本清张原作,由野村芳太郎导演的电影一幕吧。 “看来你已经知道不少。”卯月刑警正视着我说。“你是杉村先生吧。在这件案子里,你是什么样的关系者?” 我那记毫不掩饰的捣拳似乎被他还以重量级的一击。我连忙拋出毛巾,乖乖投降招供,从头到尾全招了。 从我开始叙述到说完,卯月刑警的表情文风不动,眼睛眨都没眨。或者,他的眨眼频率和我的完全同步,所以我才没发觉。 有点可怕。 卯月刑警喝了一口水,重重咳嗽。是那种我就算活上一千年也学不会的、充满威严的咳法。 “事情原委我都明白了。”像半熟蛋的蛋白般清澈的眼白中,黑眼珠滴溜一转瞪视着我。 “如此说来,我们应该可以将你视为梶田家属的代理人囉。” 之所以在呼吁提供线索的传单印上我的手机号码,是因为担心印上梨子的,会成为恶作剧电话和垃圾简讯的目标,别无其他用意。但,现在被这么开门见山地问起,我的确只能回答是梶田姐妹委任的全权大使。 “你说的没错。” “换句话说,你受到梶田家属的信赖,同时也负有相对的责任?” “对,没错。” 在几拍呼吸之间,卯月刑警一直观察着我。我暗忖,这是个“拥有X光锐眼的男人”。那好像是超能力侦探佩特·胡可斯的绰号吧,据说他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异能者。在我眼前的这个四角脸大叔,应该也没有特异功能。他只是累积了多年经验,可以看穿人心、看穿别人的谎言、看穿别人的真面目。 我很紧张,几乎窒息。 不知道他最后得出什么结论,四角脸刑警从鼻子喷出一口气。 “在打电话给你之前,我拜访过梶田的家属。因为我想请教一下何以会发传单。那对姐妹是聪美和梨子没错吧。” 卯月刑警连记事本和小抄也没看,就正确喊出梶田姐妹的名字。 “我见到的是梨子,星期六那天她好像也和你一起发传单。她把详细经过都告诉我了。她似乎非常信赖你。” 搞什么,原来已经先打听清楚了。 “所以……”说着,他再次睨视着我。“我也老实不客气地直说吧。正如你所料,撞倒梶田的自行车骑士,我们早已锁定特定人物。是三中的学生,国一的男生。” 我的膝盖颤抖,下半身倏地无力,几乎能听见咻的漏气声。 很久以前,我曾经陪着桃子一起读过一个博物馆展示的恐龙骨骼标本动起来,和来参观的小朋友愉快冒险的故事。桃子爱死了这个故事,连带对骨头深感兴趣,然后就试着触摸自己身上的骨头,发现了膝关节——也就是所谓的“膝盖”——是浑圆的。为什么只有这块骨头是圆的呢?爸爸。 我已忘了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但,现在我倒是可以告诉她。那是因为啊桃子,膝盖就等于是一个盖子哟。人类的气力,就是从那里灌进或逸出的。 “真的吗?”我的声音不禁颤抖。 “真的。进入九月没多久我们便已锁定了。” “也就是第二学期刚开始时?” 卯月刑警冷然瞪视我。“三中采取两学期制,所以暑假放到八月二十六日。新学期自二十七日开始。” 总之不管怎样,暑假期间本来只在那孩子周遭发酵的流言,开学之后想必即刻散播开来了。 上星期六我发的传单,等于是在火上浇油。 “事实上,三中的心理咨商辅导室已和城东分局联络过。不是为了报案,而是要磋商。” 疑似涉及八月十五日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前那桩自行车肇事死亡意外的学生,去辅导室做过心理咨商。 “意思是说当事人……也就是那个学生,把实情全都告诉辅导室了吗?” “好像没有请得很清楚。不过,就谈话内容应该可以推敲出来吧。” “所以校方才向警方报案。” “不是报案,纯粹只是磋商。”他一丝不苟地订正。 “换句话说,当事人为了那件事似乎非常烦恼、痛苦,所以在一边接受辅导的情况下,就算多花一点时间,我们还是希望能让他主动去警局投案。” “这个我能理解,不过如果只是这样,辅导室知道就好,不用特地通知警方吧?” 卯月刑警对于我的理智露出提防的眼神。 “当事人很恐惧,怕有人报案。” “报案?噢。”我也真笨。对,因为已经流言四起了。 “事实上,在那个时候,我们早已接获一些情报。” “是三中的学生和学生家长提供的吗?” 刑警对我的问题置之不理。不过,这等于已经做出了回答。 “因此,站在学校辅导室的立场,等于是先发制人,以免我们去找当事人。校方请我们宽限一点时间。” 对于此举他并没有说出个人想法,但我感到卯月刑警很尊重辅导室的判断。 “那孩子的家长怎么说呢?” “关于这点恕我无法奉告。” 我狠狠吃了一记闭门羹。想必家长也知道了,或者,明明知情却极力袒护。 ——不说出来谁会知道啊。 冷不防地,我的脑中冒出园田总编的声音。虽然那孩子的父母应该不可能这么说,但那句话实在太贴切了。 不说出来就不会有人知道,忘了吧。那既非出于恶意,也不是故意要撞人的,只能说梶田和那个少年都太倒楣了。 然而,引发的后果实在太重大。 所以做父母的才会袒护,当事人才会烦闷。 “我小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心理咨商辅导室。” 卯月刑警仿佛想质问我到底想说什么,微微瞪大双眼。 “这年头的学校有各种问题,出现这样的制度,我都是透过报章电视才知道的。因为我的小孩才上幼稚园。” 卯月刑警默默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很怀疑心理咨商辅导能派上什么用场。不过,看来那好像还是该有的制度。” 卯月刑警的四角脸,好像这才头一次画出柔和的辅助线。那并非可以顺藤摸瓜、进而计算这个刑警(想必是个老江湖)心灵面积的明确辅助线。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 四角脸刑警的方正视线,似乎也顿时圆柔起来。 “虽然对梶田的千金很抱歉,但能否请你代为转达,让她们再等一阵子。” “刑警先生还没向梨子透露任何消息吗?” “我没说。站在我们的立场,还是不大方便拜托家属这种事。看到梨子如此认真,我更说不出口。毕竟对家属来说,当然会觉得开什么玩笑,就算对方是个小孩,也该赶紧处理才是。” 所以他才会吞吞吐吐地猛找藉口吧。承办的刑警,真的落荒而逃了。 “我想,应该不会再等太久,大概再几天吧。辅导室的老师说会陪孩子一起投案。”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确实转告梶田聪美和梨子。” 听到我的承诺,刑警这才端起冰咖啡喝。 “你说那孩子应该会很快投案,呃,换言之……” 难以啟齿。这次轮到我吞吞吐吐。 “是我的……传单,把那孩子逼出来的吗?” “不能说是逼迫。”刑警拿着吸管来回搅动咖啡里的牛奶说。 “不如该说,是让他下定决心。对他自己来说,意义应该在于能以那种形式得知家属的遗憾吧。因为这起事件并没有详细的新闻报导,之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的心头一紧。那么,难道当事人亲眼看到传单了吗? 发传单时,我曾看到多名像是国中生的小孩。因为脑中已有“红t恤少年”这个目击证词的印象,所以对于经过的少年刻意积极地递上传单。 在那些少年之中,该不会就有当事人吧。他的父母不可能特意收下传单拿给他看。 上个月,在被自行车撞倒的人死亡的那栋公寓前,正在发传单呢。说不定他是听谁这样说起,按捺不住跑来观望。他会是从谁手中接下传单呢?是我?椎名妹?还是梨子? 我只愿不是梨子。如果是我或椎名妹至少还好一点。不,也许相反吧,是梨子比较好吗? “出书的事要怎么办?” 赫然回神,卯月刑警正看着我。他露出那种我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的眼神。 “这个嘛。如果那孩子愿意自首,那就没有出书的理由了。” 刑警点了两、三次头,好像鬆了一口气。 “梶田的两位千金,对于父亲的过世深感悲痛,也很愤怒。不过,她们俩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子。绝对不会毫无必要地故意折磨那孩子。我会和她们商量。只要好好解释,我想她们一定会理解。” “那就麻烦你了。请转告她们,等那孩子一来自首,我保证一定会主动和她们联络。” 卯月刑警向我鞠躬。他的头顶,就像用圆规画出来似的秃了一块。我强忍笑意,忽然觉得心头一轻,一点小事好像也能令我忍俊不禁。 “你的伤势好了吗?” “啊?” “你不是也被自行车撞到吗?梶田梨子非常内疚。” 我顿时用手遮住半边脸,不过现在才遮已经迟了。 “一点小伤没什么。不要紧,只是,那条马路真的很危险。我看应该想个办法解决吧。” 卯月刑警脸色一正,挺直腰桿。眼角若有似无地放鬆下来。 “你说的没错。我会催促交通课的同仁。” 我们的会面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梶田姐妹那边,幸运地立刻取得联络。 这次没利用睡莲,既然要加班,乾脆由我下班后直接去姐妹俩的公寓。 一听之下,纳骨就是后天星期日,今晚梶田的遗骨还在自宅。我本来就想去上个香,也想把卯月刑警说的话,当着梶田的面转告姐妹俩,幸好及时赶上。 正逢晚餐时间,聪美本来还操心我的用餐问题,但我客气地婉拒,向梶田的遗骨与牌位合掌膜拜后,立刻切入正题。 三房两厅的公寓虽然充斥着家具与用品,感觉有点杂乱,却是很舒服的住处。铺榻榻米的和室有一个高及人背的书架,架上塞满了书,大部分都和电影及戏剧有关,也有大本的摄影集。我想起梶田生前爱好歌舞伎的事。 姐妹俩与我,在平常大概是用来吃饭的四人座桌前相向而坐。 记得在中国或欧洲的传说中,有个国王或皇帝把带来恶耗的使者脑袋砍了。对梶田姐妹来说,卯月刑警的消息究竟算恶耗还是喜讯呢?我难以判断。 听完我的叙述,姐妹俩睽违已久地——至少就我所见——面面相覷。 先开口的是聪美,她大声喊着:“太好了,小梨。”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喊“小梨”。 “太好了……是啊。”梨子凝视着姐姐的脸点头,旋即将目光转向我。 “那孩子真的会去自首吗?” “应该过几天就会去。” “万一他没去怎么办?还是有可能到了紧要关头打退堂鼓吧?到时警方打算怎么办?” “如果拖太久,警方还是会出动吧。” “但愿不会演变成那种局面。不,绝对不会的。” 聪美这么低语着,起身离席,在父亲遗骨前坐下点香。她垂下头,合掌膜拜良久。 我和梨子默默凝视着她的背影。 “这样不会被判刑吧。”梨子将视线垂落桌上,冷不防说道。她望着桌面上清晰的茶杯印子似的圆形溃痕,或许是梶田留下的。 “因为未成年嘛,才国中一年级。” 就车祸这种案子而言,就算致人于死或受伤,也不会判处伤害罪或杀人罪,通常会被认定为业务过失伤害或过失致死。这年头,即使是酒驾和闯红灯这种恶质违规致人于死,虽然也适用危险驾驶致死罪这项罪名,但判定基准仍相当严格。 总之不管怎样都如梨子所言,这种肇事者未成年的案例想必不会予以逮捕惩处,只会把少年交付保护管束,加以监督辅导。 “即便如此,总比一直搞不清楚我爸到底是怎么死的、车祸是怎么发生的来得好多了。这些他应该会告诉我们吧?” “我再去问问承办的卯月刑警。我想他应该会坦诚相告。” 梨子深深叹息,并大幅晃动肩膀。她穿着领口挖得很开的连身洋装,锁骨清晰可见。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打从初次见面到现在才过半个月,她好像瘦了一点。她本来就身材纤细,所以看不太出来,但下巴似乎也变尖了。 “就算他不叫我们等,我们除了等待也别无办法。我们只知道对方是三中的学生,连姓名和地址都不知道。”梨子自言自语地嘀咕,有点嘶哑。 聪美穿过桌旁,走进三帖大的厨房煮咖啡。她正垂头落泪,两、三滴泪水,莹然滴落流理台水槽内。 “明天,我就打电话给卯月刑警,我会告诉他,我们知道了,我们愿意等,拜托他务必尽力而为。” “谢谢。”我朝姐妹俩低下头。这是代替撞倒梶田的孩子致歉?代替那孩子的父母致歉?代替卯月刑警致歉?我并非出于那种僭越之情,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分。因为我的耳朵深处,传来妻子的低语:如果换成是桃子发生那种事该怎么办? “两位的心情,那孩子一定也会明白的。” “应该致谢的,其实是我们。”聪美的泪水奔流而出,她断断续续地说“真的麻烦你了。多亏有杉村先生帮忙。” “姐你真是的,现在还早呢。要表示谢意,应该等那孩子自首后再说。” 梨子好强地回嘴,喀拉喀拉地拉开椅子起身,说声“我去一下洗手间”,就小跑步冲过短短的走廊,奔进洗手间去了。 隐约中,我听见哽咽的抽泣声。 在飘散的咖啡香中,我呼唤聪美。她仰起脸,隔着厨房的吧台,以泪湿的双眼看着我。 为了避免让梨子听见,我沉稳地小声说:“令尊的死是不幸的意外,并非遭人嫉恨,被狙杀而亡。你已经没必要再害怕了!这下子你放下心头大石了吧?” 聪美本想说什么,但她只是抖着嘴没出声,露出小朋友受委屈哭泣时的神情。这个嘴角往下撇、明明想大声哭泣却拚命忍住的女子,看起来英气凛然。 “不过,你四岁时那段可怕经历的谜团尚未解开。因此,我打算继续调查。” 浸淫在这种气氛中,我也很想落泪,所以我努力挤出笑脸。 “虽说要调查,我毕竟是门外汉,即便现在也没有什么傲人的成果,不过是去友野玩具走了一赵。但是,既然已经开了头,我希望你让我再试试看,好歹我也是个采访记者。” 可惜只是社内报。 “这种调查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学习。”聪美沉默地频频点头,就这么顺服地低下头。 好一阵子,我尊重姐妹俩的悲痛,只是安静等待。 梨子终于走出洗手间,双眼哭得红肿。经过我身旁时,还从桌旁的面纸盒抽出一把面纸,响亮地擤鼻子。然后把面纸揉成一团,朝着屋内角落的垃圾桶用力一丢。 面纸砸到垃圾桶边缘,轻轻反弹后落到桶内。 “嘿嘿。” 梨子朝我一笑,然后对着父亲的遗骨与牌位合掌膜拜,叮地敲响铜钵。 品尝了一口聪美煮的咖啡后,我忽然很想抽菸。我向正吞云吐雾的姐妹俩要了一根菸点燃。我们就这么和乐融融地变成三支大烟囱。 “梨子,书要怎么办?” 对于我的问题,梨子仰望天花板思索了一下。 “是啊……,的确已经没必要再出书了。” 聪美望着妹妹的侧脸。梨子振作精神起身,闪着明亮的眼睛问我:“杉村责编,请问我可以更改写作方向吗?” “我洗耳恭听作者的想法。” “我要写关于我爸的回忆,纯粹只是怀念爸爸的回忆。这样的话,你们愿意帮我出书吗?” 我竖起食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如果照那个方向去写,梶田先生当了今多嘉亲十一年私人司机的事,就变得更加重要了。你必须把焦点锁定在那个部分去写。这样的话我就帮你出。” 聪美向我投以感谢的眼神,我也回她一个眼色。不过,我并不是为了替她隐瞒梶田那段只有她知道、却不希望妹妹知道的过去才随便说说。我是认真的。 不只是可以帮她出书,那本书说不定还会畅销。这可是财界名人御用司机的家属撰写的回忆录。 “会长老师的存在果然很重要。” “是的。” “可是这样子,会不会给会长老师添麻烦。一旦失去了为了擒兇、呼吁犯人出面才出书的大义名分,该怎么说呢……?会不会变成主动爆料的八卦报导?不,我当然不可能写那种东西。” 我笑了。“那是程度的问题,重点在如何拿捏分寸与写法。我岳父一定也会这么说。” 梨子“噢”了一声。本以为她是在感叹我以编辑身分提出的建议。结果我错了。 “这还是你头一次在我们面前喊会长老师‘岳父’耶。你每次不是都会长长会长短的。” 听起来感觉不错喔——她说。我一看,聪美也在微笑。 连我自己也不明所以地害羞起来。或许是这个家里充斥着梶田姐妹对父亲的追思,连带地也影响了我的心。 第十五节 星期日是雨天。 天亮时,我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毫无条理、断断续续的各种场景中,和各式各样的人在一起。多年未见的友人,乃至我哥、我姐都出现了,还有梶田。虽然没看到梨子的脸,但聪美在。这个梦就好像连看了好几齣只有剪接片段的电影,醒来的同时,便从脑中七零八落地消失了。可是,唯有和聪美一起的场景,却清晰留存。 梦中的我不知为何正和她坐着小船,漂在一个很像湖的地方。聪美在哭泣,我一边想要安慰她,一边笨拙地划桨。 (有人沉在水底下。)聪美指着水面下说。 (一定要把人拉起来。)我想把船朝她指的方向划去,可是力不从心。船头歪了。 梦中的我,知道沉在水底的是梶田。明知梶田的丧礼已办完,正准备纳骨安厝,不可能沉在那种地方,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在水里。 我无法随心所欲地操纵船桨,于是对聪美说:“没办法过去。”她一听就悲痛地垂下头把手撑在船缘,凑近窥看水底说着:“可是那里正沉着我。” 不对,不对。沉在水底的是你父亲。你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船上吗。我拚命喊她,但聪美只是一逕摇头。她从船边探出身子,好似就要投身湖中。不行——我大喊,就在这时醒了。 妻子和女儿都在睡梦中。我起床上洗手间,从窗子往外看,屋外正下着雨。秋雨初降。清凉温柔,好一场静雨,是夏天的休止符。 再度钻回被窝入眠,这次我没作梦。醒来时,枕畔的钟已指着十一点。回笼觉是晏起的元凶。 我慌忙起床,只见收拾得乾乾净净的桌上放着妻子写的纸条。 “我和桃子一起去试上韵律体操课了。两点左右结束,到时再打电话给你。记得开冰箱喔。” 我遵照指示打开冰箱一看,早午餐盘上放着我的早点。我加热进食,阅读报纸。 正在洗盘子之际,手机响了。 虽然我擦乾手急忙接起电话,但在掀开手机盖的同时,铃声戛然而止。 一看来电显示,是“未知”的号码。 知道这个手机号码的人并不多。我的生活圈子很小,那些人的电话号码也已统统输入手机。如果他们打来(就算无法凭来电铃声辨认),一看来电显示就知道是谁打的。 这个未知的号码会是谁呢? 我抓着手机走进书房,在桌前坐下,决定把这段日子的经历汇整成篇。 星期二之前,岳父都在大阪出差。就算回来了,想必也得忙着处理不在公司期间累积的工作,别说无法立即见面,恐怕连在电话中多聊几句的餘暇都没有。他每次出差回来后总是如此。不如送上一份报告,请他趁着工作空档过目。 这不是信,也不是社内报的报导,而是像在写业务报告一样。至于我的感觉、想法,等见面时再告诉他就行了。包括我的如释重负、对那个少年的同情,以及卯月刑警像是拥有X光锐眼的男人。 写好文稿正重读顺稿之际,手机再次响起。 是友野荣次郎打来的,他的嗓门大得绝不可能认错。寒暄之际,我将手机拿离耳畔些。 荣次郎已和友野玩具时代的得力助手关口取得联络。“关口说,他还记得梶田。” 原本没抱太大期待,所以这是个意外的惊喜。 “那真是太好了。毕竟事隔多年,我本以为恐怕没希望了。” “那家伙也不出凭空想起来的。他说他从二十四、五岁起平时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到现在还是天天写。小老弟,你能相信吗?关口都已经七十五了呢。真搞不懂他怎么能如此执着。” “他一定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对啦,也许吧。以前工厂还开着时,关口一手包办厂务,打理得非常好。” 所以喔……他连咳嗽都很大声,“他说梶田夫妇离职时,有别的员工跟着一起辞职。他写在日记上了。呃,我看看喔……” 荣次郎的语气像在朗读手边抄写的东西。 “野濑……祐子是个叫野濑祐子的女办事员。这女孩当时也一起辞职了。不过,也只有这样而已,没别的事可提了。就只有三人在同一天辞职这件事。怎么样?你要和关口见个面吗?” 麻烦您了,我回答。“我可以直接去拜访他吗?” “那我告诉你关口的电话,你们自己商量。那家伙啊,现在住在三鹰。和我一样是个闲来无事的老头,要抽空见个面应该没问题。” “我知道了,谢谢您。对了,友野先生,刚才您打过电话来吗?” “我?没呀,我没打。” “这样呀,因为刚才有一通电话我来不及接。” “不是我,这是我第一次打。因为关口出门了,我一直找不到他,好不容易找到他说明原委后,那家伙翻日记查阅又花了一点时间。拖了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哪里,谢谢您的帮忙。” 通话结束,我再次检视来电纪录。萤幕上出现友野玩具店的号码。前一通,就是刚才的未知号码。 明知就算再怎么看也不可能得到更多情报,我还是耿耿于怀。 我觉得对方还会再打来。说不定是看了传单的某人,正迟疑着该不该向我提供情报。 当然,也可能是打错电话。不过,也或许是…… 我把手机搁在一旁,用家里的电话打去关口家。接电话的男人就是关口,看样子他正在等我。 “明天我正好要去医院,如果不介意顺便碰面,那我们就能见个面。” 他说医院在新宿。固定去那里挂号拿降血压剂已有将近十五年的时间。或许是这个原因,关口非常熟稔新宿的巷弄,他指定的碰面地点是我也很清楚的某大型电器量贩店旁,某间我完全没听过的咖啡店,他还把路径和可供辨识的标誌告诉我。我们约好下午一点见面。 我把要交给岳父的报告列印出来,收拾好桌面,回到客厅,仔细阅读报纸的周日版。通常我只会大略瀏览,而且连那都只有在心血来潮的时候才会。但今天我却鉅细靡遗,连邮购的什么“带来幸运的金印”和“怀念畅销金曲全集CD共三十张”的广告都看了。我试着计算那套CD收录的歌谣当中我听过几首。有三首美空云雀的畅销曲,没有〈车夫大哥〉。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之前和菜穗子说过要一家三口去唱KtV。 手机躺在视野一隅。快点打来吧,就算不是我期待的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告诉我“刚才那通电话是我打的,凑巧是用未登记的电话打来”,那么无论对方是谁都行。 星期日的电视很无趣。乾脆去拿本没看完的书来吧。一旦忘了电话这回事,说不定就会打来了。 才刚起身,家里的电话就响了,是菜穗子打来的。 “我们现在在表参道。我想在外面喝杯茶,买点东西再回家,你呢?” 手机的特质是什么?就是便于携带。因此我们再也不用守在家里或办公室,苦苦等候或许会带来重要情报的电话。和野村芳太郎导演电影中的刑警大不相同。 “我去帮你提东西。”我把手机塞进长裤后面的口袋,走出家门。 桃子似乎对韵律体操极有与趣。无论在店里或路上,只要一有机会就想表演给我看,难度相当高,我实在跟不上。 从日用品到奢侈品,菜穗子采购了一大堆东西。还替我买了新睡衣。虽是长袖的但质料很薄,她说初秋穿来刚刚好。 “我认为穿t恤和短裤睡觉很没规矩。”她顺便“钉”了我一句。 逛街购物期间雨停了,正当我们坐在露天咖啡座吃着下午茶套餐的蛋糕,我的手机响了。看到我那么急着接电话,妻子瞪大了眼。 液晶萤幕上显示的又是未知号码。 “喂?” 我猜就差那么一瞬间,对方应该听得见我的半声“喂”,但我的耳朵只听见嘟嘟嘟这个冷漠的声音。 “打错了?”菜穗子说着歪起脑袋,笑了出来。“爸爸刚才急得差点没把电话吃掉耶,桃桃。” 桃子似乎觉得自己选的杏桃派没有想像中那么美味,正苦于不知如何解决。她知道如果没把东西吃完一定会被严厉斥责,正拚命思索该怎么收拾眼前的东西。 “桃子,爸爸的蛋糕和你换。”我说。 “可以吗?”女儿的小脸顿时一亮。 “可以呀。每次都吃草莓蛋糕太无趣了。爸爸想吃你的派。” 这种派是用杏桃果酱做的,严格说来比较适合大人的口味,但它之所以吸引桃子,是因为在《胡椒罐婆婆》书中,曾提到婆婆亲手做、看似美味的杏桃果酱,以及婆婆的丈夫最爱在刚烤好的鬆饼抹上厚厚的杏桃果酱。 桃子兴冲冲地忙着交换盘子,一口咬下草莓蛋糕上的大草莓。 “我在问你话。”妻子说。 “嗯。”我点点头,看着妻子的脸。“我在家时也打来过,这是第二通了。” 我曾把从卯月刑警那里听来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告诉妻子。所以,她应该已察觉我的想法。她的明眸一动。 “不会是诈骗电话吧?挂断电话让你拨过去,然后再送帐单过来。我在电视新闻看过。” “我想应该不是。那种电话的目的是要让你回拨,不显示号码就没意义了。” 菜穗子放下叉子,手指按着嘴。“我看还是别想太多比较好吧?” “也许是情报提供者,也或许是恶作剧电话。”我说。“可能性有很多种。” “对,没错。” “不过,我怀疑也许是那孩子。” 撞倒梶田的少年,或许临到最后关头仍在犹豫是否该去警局自首,一边又忍不住打来我印在传单上的电话号码——我如此猜想。 “其实我毫无根据,纯粹只是直觉。不过,我每次一要接电话,对方就好像落荒而逃,这点令我实在不得不如此猜想。” 妻子替我和她的茶杯添上红茶,缓缓品味,然后才说:“总之,先等等看吧。如果你的直觉是对的,那对方一定还会再打来。”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我们俩都吓得跳起来。菜穗子看着萤幕显示露出苦笑。 “是交友网站的广告。真讨厌,看来我又得换个电子信箱了。” 那天,再也没有未知号码打来。我们也没再提起那件事。 餐桌上,妻一边填写韵律体操课的入学报名表,一边说明试上的情形。 “对了,有件事情很好玩。” 和菜穗子同年的某位女性,带了三个四、五岁的小男生来上课。 “因为长得不像,所以应该不是三胞胎,我本来还在猜想会不会是一个年头生、一个年尾生,结果完全不是那回事。她是托婴中心的保母,带她照顾的小孩来。三个孩子原来是不同家庭的小孩。” 与其说是托婴,正确说法应该是托儿才对吧。 “听说生意还挺好的。现在很多父母连星期六、日都得工作,再不然,为了远行或旅行,必须请人带小孩的需求也与日俱增。那家托婴中心除了帮忙看小孩,连这种补习班或才艺班也代为接送上下课,所以风评好像很不错。” 妻说对方也给了她一张名片,请她多多利用。我想起替《蓝天》做采访时遇到的那个园艺公司庶务课长,于是说给妻子听。菜穗子极表同情。 “我能理解她不方便托邻居照顾的心情。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委托者和受托者都会很不幸。” 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桃子还是婴儿时,岳父几乎从未抱过她。就算偶尔抱一下,也总是马上还给我们。” “万一摔坏了,我可赔不起。”他如是说。 菜穗子开怀地笑了。“对对对,我想起来了。” “我老爸抱我哥的小孩时也这么说过。” “说到这个我才想起,我听过一个可怕的故事,是河西太太说的。” 那是我家的钟点女佣。只有非假日的白天才来,所以我只有初次碰面时见过她一次,是个年约五十的福态女士,幸好,她和菜穗子很投缘。 “这年头,当女佣的年轻女孩也越来越多了。因为工作难找,公司招募时又是以‘管家’的名义征人,所以令人对这种工作颇有好感。” 女佣的工作虽然也有明文规定的契约,但有时还是得视情况临机应变,配合雇主的各种要求。 “和河西太太在同一家分公司、今年刚入行的一个年轻女孩,某天到她被派去的家庭时,被迫帮忙照顾一个两岁的男孩。因为那个家庭的另一个小婴儿突然发高烧,妈妈抱婴儿去医院,做丈夫的又恰巧出差在外。” “这可是紧急情况。” “对。受托的这方也不好意思说这在契约所订的工作内容之外而回绝,便无奈地答应了。可是,那年轻的女佣活到这么大从来没照顾过这么小的孩子,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何况,两岁的小男生正是最调皮捣蛋的年纪,只要稍一不注意,难保闯出什么祸。男童看到妈妈因为婴儿急病而心神大乱,自己又被孤单地撇下,生气得又哭又闹,怎么也劝不听。她实在束手无策了。” 最后她想出一个办法——去翻衣柜,借用一条太太的皮带,把男童绑在床柱上。 “这下子她总算安了心,正忙着打扫之际,做妈妈的回来了。她一看到小孩,就发出响彻左邻右舍的尖叫,引起一阵骚动。” 也难怪做妈妈的会大吃一惊、暴跳如雷。 “年轻的女佣哭着辩解,她既不能骂小孩,又觉得这样总比任由小孩哭闹不慎受伤好,可惜雇主还是听不进去。她当天就被解雇了。河西太太也感叹着说,即使知道她不是恶意要这么做的……” 话说到这里就打住,一阵沉默。“老公,这次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梶田聪美,在想那起绑架事件。 “那件事……是否也能解释成是个不习惯照顾小孩的人,因为某种缘故受梶田夫妻之托照顾聪美,在无奈之下做出的行为。” 妻子愕然眨眼。“所以就把她关进洗手间?” “嗯,这样好像太荒唐了吧。” “看来今天你可是让我吃惊连连。没错,就算再怎么说也太荒唐了。况且,囚禁聪美的女人如果只是因为不知如何和小小孩相处才如此,那她大叫‘都是你爸的错’,还说‘如果不听话我就杀了你’,未免太奇怪了吧?” 我用指尖抓抓脸。“关于那个嘛,也许只是聪美因为某些原因哭闹不休,所以那个女人想狠狠地吓唬她一下。说不定她连这种说话的分寸拿捏都不懂。” 妻子鼓起脸颊。 “就算这样也太夸张了吧。聪美的事发生在将近三十年前。那个年代的女人,就算自己没生过小孩,通常也会有照顾弟妹或是替邻居看小孩的经验。只不过是受托带小孩——而且还是个四岁的女孩,这个年纪的孩子你只要好好解释她已经听得懂了——真的会慌乱到那种地步,做出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吗?” 苗头不对,反正我本来就是临时想到的。 “说的也是。” “看吧?那就是聪美之前的经历和现在的状况截然不同之处。河西太太的那个年轻女同事,据说既没牵过小孩的手,也没碰过小婴儿。” 我投降了,前言收回,我说。妻子戏謔地双手扠腰,狠狠回敬我。 “可是,聪美听到的威胁之词,不见得正如她所记忆的那样。” “例如那句‘都是你爸的错’?” “对对对。记忆这种东西,本来就会随着每次的回想渐渐改变,况且我也不认为年仅四岁的聪美能正确理解并记忆那个女人叫嚷的内容。桃子不也是这样吗?” 我的意思是说,在梶田聪美的心中,有可能把那个女人用来威胁幼小的她的那些话重新整理,再次詮释,加以替换改变。 夜深了,上床之前,我去书房,取出友野玩具的纪念照放在桌上。打开台灯,感慨万千地看着。泛黄的强光下,昭和四十九年友野玩具的员工们,围着社长夫妇一同开怀展颜。唯有三岁的梶田聪美独自臭着脸,像要隐藏什么重大秘密似的,把和服袖口露出的两隻小拳头紧紧握着。 第十六节 “啊,这是梶田伉儷吧。一起拍照的的确是他女儿,名字叫什么来着?” 一手掌管友野玩具事务工作的关口身材肥胖,和友野社长正好相反,有一张看起来好脾气的弥勒佛脸孔。他除了肝臟不好,也有糖尿病。 “这种病还能胖的时候就不要紧。”他自己倒是一点也不紧张。 那张正月纪念照,关口说他手边没有。黑色粗框眼镜底下,那双眼睛看似怀念地瞇了起来。 “照片加洗之后我应该也拿到了,不过可能是没有好好整理,久了就不知掉到哪去了。我最不擅长整理照片了,其他方面倒是很勤快。” “您的确很有恆心地写了这么多年日记。” “那根本不算是日记,只是随手做笔记,就那么一、两行而已。写记事那种东西如果要持之以恆,不能写你想的事,必须写发生过的事。如果要把心里想的全写出来,顶多写个三天就累了。” 关口还特地带了日记给我看。那是一本老旧得令人怀疑是否一摸就会从边缘开始风化为尘的大学笔记本。征得同意后打开一看,果然一天的记述顶多不过三行,汉字之间夹杂着平假名与片假名,数字与记号纠缠不清,还有很多地方乍看之下令人不明所以。除了作者本人,在别人眼中几近暗号。 “梶田以时薪雇员的身分来到友野玩具,是在昭和四十四年的十月,应该是这前后吧。” 他用手指按着要找的记述指给我看。褪色的铅笔字跡写着“梶田信夫”。 “名字下面,写着制作助(时)对吧?意思是说,是以时薪雇用他担任制作助理。” 半年后,梶田升为正式社员,妻子也以时薪受雇担任事务员,两人就此住进员工宿舍。上面写着“梶田,二零二,迁入”。聪美对父母在友野玩具安顿下来、生活安定后才生下她的叙述果然是正确的。 “这本日记中,写的全都是员工的更迭,客户公司承办人的姓名,还有从银行贷了多少款子之类的资料。当时我也正值壮年,满脑子只有公司和工作。重读之后连我自己都很惊讶,我竟然完全没提到老婆小孩。这段期间,我的老大得了盲肠炎,甚至恶化到引起腹膜炎,我却连那件事情也没写。” 所以虽然形式上是日记,但应该算是业务日记。他说着露出尷尬的表情。 “幸好也因此帮了我大忙,那么野濑祐子……” “噢,野濑啊。说真的,其实我连她的长相都不记得了。只是因为这上面有纪录,才知道有这么个人,应该是事务小姐。” 她是在昭和四十九年四月入社的。 “那么,这张照片上就没有她了,因为这是四十九年正月的纪念照。” “可以这么说吧。呃……说到这野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翻着日记低语。有三个地方贴着便条纸。 “入社和离职时我都会做纪录。你看,这上面写着‘野濑祐子,事务’。然后,离职是在五十年的九月底,当时梶田夫妇也一起辞职了。” 我看着纪录。上面写着“梶田、野濑离职,二零二号室,打扫”。 “野濑应该没有住员工宿舍吧,上面没写她的房间号码。” 关口一边按着眼镜,一边确认自己的纪录,然后应了一声“是啊”。 “野濑好像是个单身的年轻女孩。我是不记得了,不过我们不会雇用年长者当事务小姐。所以,我们那个宿舍其实应该说是员工住宅,会让有家室的员工优先入住。毕竟和支付住宅津贴比起来,这样比较省钱。” 原来如此。 “关于野濑,我查阅之后发现还有一个地方提到她。” 那是昭和四十九年的十一月十日。 “野濑,预支(父),”我念出来。“所谓预支,是预支薪水的意思吧?括弧里写的这个父是……” “是她爸爸来了,我猜。”关口说。“她老爸跑来预支女儿的薪水,我才会原原本本地写下来。当时,负责出纳工作的应该不是我,我只是听到事后报告。如果是我,像这种情况我才不会答应预支。不过,出纳好像常背着我干这种事,还被我臭骂过。” 听他的语气,连现在回想起来都一肚子火。 “预支薪水这种事,除非是生病或受伤这种紧急情况,通常是绝不允许的,否则会坏了规矩。” 父亲擅自拿走女儿的薪水…… “野濑祐子是什么样的人,您还记得吗?” “这个嘛,”关口浑圆的手抚着层层皱皮的颈子。“不好意思,我想不起来,一点印象也没有。大概是因为她在四十九年春天入社,翌年九月就离职的关系吧。” “梶田夫妇呢?” “那个嘛,我也没什么印象了。顶多只有这上面写的……,没能帮上忙,真的很抱歉。” 毕竟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嘛。“哪里,您别这么说。那本来就是陈年往事,是我强人所难,光是有这本日记就已经很厉害了。” “社长应该也告诉你了,梶田以制作助理的身分录用的,但他应该常开车送货。我们那里有两辆小货车,虽然也和货运公司签约合作,不过那样无法应付小案子,不太方便。” 说着说着,已从“友野玩具”变成“我们那里”。 “社长是个道地的玩具迷。至今依然不变。通常像这种沉迷的人,空有满腔理想,做起事业往往不会成功,可是我们社长也有生意手腕。哎,那真是一间有趣的公司。” 正因如此,漏电失火造成工厂关闭,对关口来说似乎是一大恨事。一谈起当时的话题就一发不可收拾,我洗耳恭听了一阵子,找个机会把话题拉回来。 “梶田夫妇与野濑一起辞职,应该有什么理由吧。您猜得到是什么原因吗?” “这就难说了。如果有什么惹眼的事,我应该会记得才对,可是什么也没有。日记上也隻字未提。所以,应该就只是三人凑巧一起辞职。因为必须找新人递补,我才把人数记录下来吧。” 纯粹只是时间点的问题,就这么简单吗? 聪美被陌生女子绑架,极可能是在幼稚园放暑假的八月。而梶田夫妇与野濑祐子,在九月底就离开友野玩具。 虽然我说要为他特地抽空致赠谢礼,但关口坚持不收。他笑说这一点也不麻烦,能够聊聊往事他很开心。我客气致谢,只能坚持替他付咖啡钱。 手机响时,我正走下新桥车站的阶梯。为了避免搭车时影酱别人,我已改成震动式。 是未知电话。我像昨天一样迅速接起电话。 “喂?”我把手机贴在耳上出声应答。车站大厅喧嚣扰人,并未听见电话挂断时无情的嘟嘟声,电话是通的。 “喂?我是杉村。你是看到我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前散发的传单才打来的吗?” 无人应答,只听见杂音。这车站怎么会这么吵? “你听得见吗?很感谢你肯打电话来。我是杉村,有话……” 这时响起嘟嘟声,电话被挂断了。虽在一瞬间逮到人,却又让他溜了。 我的心头涌起确信,这绝非恶作剧或打错电话。这个未知号码的背后有某人在,某个既想和我联络又想逃离,处于夹缝之间不知如何是好的人。 秋分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去菜穗子母亲坟前扫墓。这是春秋两季彼岸节的习惯。这天是个凉爽晴朗的好天气,前往千叶公园墓地的路上,成了愉快的兜风之旅。扫完墓,我和桃子在广场恣意绽放的波斯菊之间丢飞盘玩。玩到一半,临时加入一对小情侣,连他们带来的狗也一同参战。那是一隻温驯的牧羊犬,却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会接飞盘。等我们和他们挥手告别时,果然,桃子已完全罹患了“我要养狗狗病”。晚餐是在附近牧场的烤肉餐厅解决的,我们满腹而归。 我的手机终日保持沉默。 翌晨,我还在家里吃早餐之际,梶田梨子打电话来。 “一早就打扰你,不好意思。” “出了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因为星期六、日毫无动静,害我越等越焦急。也没有人和你联络吗?” 很遗憾,的确没有。 “你的心情我了解,其实我也一样。不过卯月刑警既然再三保证,你就再忍耐一下吧。” 梨子的语气显然很焦躁。我决定把未知号码的事按下不提,因为那只会增加更多压力。 我问她姐姐的情况如何,她立刻让聪美来听电话。照理说她应该同样焦急,可是声音却很冷静。 “一早就打扰你真对不起。梨子好像变得很神经质。连星期日纳骨的时候,还哭着说什么本来想在我爸下葬前找到肇事者。” “星期日那天不巧下着雨呢。” “是,不过我爸妈的灵位,是按照这年头的作风设在大楼内。” “噢,那就不怕受天气干扰了。” “大楼很新,每样东西都亮晶晶,甚至看起来有点廉价。” 想像得出来。 “我爸和我妈好像都没什么亲戚。尤其是我爸,断绝关系后想联络也找不到人,所以反而比较轻鬆。要是有囉唆的叔伯阿姨在,肯定会发几句牢骚,怪我们不该把他安置在这种既无分量又没感情,看起来金光闪闪的灵骨塔。” 他和他爸妈都来了,聪美说。她大概是很欣慰吧,声音之中,诚实地带着温情。 “尤其是滨田伯母,还抢着帮我打点各种事项。” 丧礼时,她未婚夫一家也帮了不少。 “那一定让你安心多了。” “对。照理说,婆婆本来应该是我的死对头。我没有母亲,虽然很孤单、很无助,不过反过来想想,其实也有好处。” 我把和友野玩具的关口见面之事告诉她。 “关口先生是事务方面的负责人。是个身材很胖、戴眼镜的欧吉桑,你还记得他吗?” “不知道……” “那么有个叫野濑祐子的女办事员呢?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聪美歉疚地声音一缩,说她不知道。 我上班迟到了五分钟。今天是椎名妹来打工的日子。传单朝意外的方向发挥效果之事,也知会她一声吧。毕竟这本来就是她想出来的点子。 没想到,十点准时按下打卡钟报到的她,竟看起来无精打采。她说:“我们吵架了。” “跟谁?” “我的阿娜答。”她用这年头流行的用语说。他们从高二就开始交往了。 “怎么,亏你还在那里哀叹自己反二高没人追,搞了半天原来早有男朋友了。” “那家伙又不是白马王子。现在啊,我们成了远距雕懋爱。都是他故意跑去念什么九州的大学。” 昨天是他们睽违半年的约会,却因细故发生口角。 “原来椎名妹也会为这种事垂头丧气啊。” “没礼貌,人家我好歹也是纯情少女。” 她叹了一口大气。高头大马的椎名妹一旦认真忧鬱起来,这口气果然也比别人叹得更长、更久。 “我看果然还是没救了。”她托腮嘀咕。“物理上的距雕是无法克服的,对方在想些什么我已经不再理解了,他应该也有同感吧。” “总之,午餐我会遵守诺言请你吃任何你想吃的,打起精神来吧。” 在椎名妹指定的义大利餐厅里,我报告了卯月刑警的事。她拍手大喜。 “那孩子就算为自己,也绝对是自首比较好。但愿他能早点做出决断。” 她说太开心了,甜点能不能吃两种,我欣然首肯。她正在对着洋梨冰淇淋和卡士达布丁大快朵颐之际,我的手机发出震动。 不是未知电话,只是垃圾简讯。我愤然啐声删除。 椎名妹像昨天的菜穗子一样双目圆睁。 “虽然我只在电视上看过,但你刚才接电话的样子,简直就像在等绑匪打电话来的刑警。而且啐声这种动作,对你来说也很罕见。” 我把原委告诉她,也说出我的推测。 “嗯……”椎名妹嘴里塞着汤匙,就这么陷入沉思。“我也投你的推测一票。那通电话,八成是那孩子打的。如果只是想提供情报的人,应该不会那么迟疑不决。就算是那孩子的同学或朋友,想要打小报告洩露他的名字……” “应该还是会犹豫不决吧。” “既然决定要打电话那就会打吧,如果不想做就不会做,打小报告又不必说出自己的名字,应该不至于那么烦闷苦恼吧。” 她轻鬆地把甜点一扫而光,又回头提起那件事,咕噥道:“说不定是想知道梶田的家属对他有什么看法。” “嗯?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试着想像那孩子的心情。他或许在想:死者家属不知有多愤怒,他们会原谅我吗?好可怕啊。他既想知道又不愿知道。因为他明白对方会生气是理所当然,也明知对方不可能这么轻易原谅他……,如果他真的是个国一学生的话。” 下午利用工作空档,我爬上总公司大楼的会长室,是名副其实地爬上去的。会长室所处的最顶楼和别层楼的装潢截然不同,这里是人上人的殿堂。这层楼所有的设备,甚至连备用文具,称为存货都很失礼,那叫调度品。光是走廊地毯的厚度就不一样。 虽然没能见到岳父,不过秘书室还有来自地狱的门房冰山女王卖力看守,我把星期日写好的报告书交给她。由于她问起内容,我只好回答那是要刊载在《蓝天》的稿件,想请会长过目。 我怀着卑屈的心情回到别馆。 那天临下班前我灵光一闪,把友野玩具的正月纪念合照拿去加洗,然后前往葛蕾丝登石川公寓。我抱着碰运气的心情把照片拿给管理室的久保室长看,问他这张照片中有没有特别眼熟的面孔。 “这还真是张老照片。” “是昭和四十九年拍的。” “哇,那时我还在不动產公司当业务员呢。别说是陈年往事了,简直是百年往事。” 他说可惜这里面并没有他认识的面孔。我正想前往工藤理事长住的八一零号室,恰巧碰见他穿着西装,抬着塞得鼓鼓的公事包站在电梯前。算我走运。 “上次梶田出事时,你说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个女性差点晕倒是吧。那名女性,不知道在不在这张照片里?” 工藤理事长从西装内袋掏出老花眼镜,仔细打量照片。 “我看不出来。这张照片很旧了吧,就算她真的在里面我也看不出来。因为那女士的脸我也只是惊鸿一瞥。” 野濑祐子确定并不在照片上,所以我原本也没抱着什么期望,只是想问问看。 “辛苦了,有什么进展吗?”理事长一脸好奇地走进电梯,就此道别。 因为先拐去葛蕾丝登石川公寓,回家有点晚了。菜穗子一看到我的脸就说:“就在刚才,梶田梨子才打过电话来。” 我当下急着问:“是卯月刑警有什么消息吗?” “别提了,根本不是那回事。”她一脸忧心忡忡。 妻子向来介意她的眉毛稀少,即便在家没化妆时也会画眉毛。当她一露出诧异的表情,眉毛就会弯成意料之外的微妙弧形。 “梨子说她傍晚接到奇怪的电话。”最简单的说法就是恐吓电话,妻子说。 我不想让桃子听见。“桃子呢?” “已经洗完澡了,正在喝果汁。她在看电视,没关系。” 我们是站在玄关窃窃私语。“恐吓电话是怎么回事?” “是啊……,梨子好像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说话语无伦次。她说是个男人的声音,叫她别再打听梶田的过去。你等一下,我把她说的话都抄下来了。” 妻劈啪踩着拖鞋走回客厅,对桃子说了一、两句话后又走回来,把便条纸递给我。 “别再打听梶田的过去,小心遭到不测,那家伙的死是天谴。” 内容就是这样。是字跡端正的楷书,大概是妻子挂断电话后重新誊写的吧。 “你觉得呢?”菜穗子已不止是讶异,而是明显地忧虑。 “这该怎么说才好呢……?”如果照字面解释,那的确是恐吓。 “这是否表示聪美那么害怕父亲的过去,其实并非纯属多心?” 我一边重读便条纸一边点头。 “梨子的情况怎么样?” “好像没被吓慌,反而有如坠五里雾中的感觉,似乎不明白现在唱的是哪齣戏。她不知道她姐姐以前遭到绑架的事吧?” “不知道,聪美一直瞒着梨子。她把这件事告诉她姐姐了吗?” 妻子摇头:“她说聪美下午就出门了,还没回家。” 我急忙打电话,梨子立刻接起。 “对不起,惊动到你。”她的声音听起来勉强带笑,却有种和她平日作风不符的退缩。 “没关系。接到这种电话,你一定吓到了吧。” 电话是在六点多时打来的。她表示,对方虽然刻意压低声音,还是可以确定是个男人,并不年轻,似乎是个中年男子。 我念出便条纸上的字,再次确认男人说的话。梨子表示就是这样,没错。 “当场听到时,实在太缺乏现实感,令我毫无头绪。因为那就像连续剧台词,对吧。可是现在这样重新一听,对方威胁得很狠呢。” “你家的电话有来电显示功能吗?” “啊?对,有。” “有显示什么吗?” “呃,我想想是什么来着的……” “没有显示号码。” “没有。好像是公用电话吧。嗯,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 梨子突然扬声笑了:“讨厌,我还真有点怕了。” “会怕是理所当然。” “可是,这应该只是恶作剧吧,也许是看到传单的人觉得好玩。” “那应该不可能。是打你家里的电话对吧。如果真是看到传单的人打的,应该打我的手机才对,对方不可能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 说的也是,梨子再次退缩地嗫语。“可是,说不定对方只要一查就知道了。况且我爸的名字,传单上也有写。” “会打恶作剧电话的人,应该不会那么大费周章吧。他会用更花俏的手法,不,用花俏这种形容词或许有点怪,如果是媒体喧腾一时的杀人命案自然另当别论。可是,梶田先生的事件并非如此。” 梨子默然。我问道:“除了这通电话,最近还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比方说陌生人在你家附近徘徊之类的。” “我想应该没有,要问问我姐吗?” 我迟疑了。这种事万一传入聪美的耳中,她一定会再次乱了方寸。可是,瞒着她或许又会有危险。 也许聪美并没有瞎操心、想太多。说不定她的畏惧是正确的,是我想的太天真。 ——恭喜。 露出那副笑容的梶田,在追求到那个笑容之前的人生中,或许曾经走过像我这种人作梦也想像不到的黑暗之地。 唯有聪美察觉到。因为唯有聪美,曾经接触过那段黑暗的过去。 “你姐姐如果回来了,能否请她打个电话给我,让我来说。在那之前请你先别告诉她。” “我知道了。”梨子如此回答,“你好慌张,”她的语气虽不明显却带着责问。“听起来,好像你知道什么内情似的。我爸可不是这种做过什么亏心事、会让人威胁的人。” “那当然。”我以非常肯定的口吻说,就像每个人希望谎话被相信时会做的那样。“但是,有时就算行事光明磊落,还是会被人怀恨在心,所以我才担心。” “你是说恼羞成怒吗?” 儘管连说出这个用词我都不愿意,但事情就是如此。 “请小心门户。”说完,我还是姑且先挂上电话。之后用了餐,虽然妻子特地准备了一桌我爱吃的菜,我却几乎食不知味。 “老公,你没事吧?”妻子的表情似乎也在故作坚强。 “没事的。与其说是害怕,其实我是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打从一开始就认真看待聪美说的事。” “你要报警?” 在这个阶段,就算报了警,警方也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不过是否该和卯月刑警商量看看呢? 吃完饭,我去书房等聪美的电话。哄桃子睡觉的任务就交给妻子。等待的过程中,我反覆审视妻子仔细抄写的那段恐吓之词。 别打听梶田的过去。小心遭到不测。那家伙的死是天谴。 是天谴。我用铅笔把那个字眼圈起来。这似乎是老派的说法,但却令我觉得怪怪的,好像有点不对劲。 梶田遭到天谴而死。可是,回头追溯起来只剩难堪的过去。那种难堪对恐吓者而言,更胜于梶田(或者是同样难堪)。打电话的人已经如此表明了,所以不准再打听。 那倒也不奇怪。奇怪的是…… 这时电话响了。是聪美打来的。就算不清楚原委,或许也已从气氛察觉到什么了吧,她的声音很僵硬。 “出了什么事吗?” 在我说明原委的过程中,她不发一语。对着失神愕然般的沉默,我娓娓叙述。 “果然……”她终于开口说话。没有哭,却比哭泣更糟。 “不要紧的,又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现在只是接到电话而已。我们还可以尽量想办法解决。” “我会阻止梨子继续采访,也会阻止她出书。早知如此,打从一开始我就该强硬阻止她。” “聪美……” “对不起,我还是很害怕。” 我喘口气,才开口发问,“你有这种想法是理所当然。不过聪美,难道你就不想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吗?” 老实说,我很想。等电话边思考的过程中,我察觉到这点。虽然不想让梶田姐妹身陷险境,但我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探明真相。这个恐吓者到底是何方神圣?他究竟在威胁梶田姐妹不得打听什么? “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知道。我爸已经死了,就算再重提旧事,也毫无意义。” “这样的话,你会一辈子都活在这件事的阴影中。” “无所谓,反正这些年也一直是这么过的。” 随时随地瞻前顾后,在意着流逝的时间,畏惧着父母过去的种种。 担心那个阴影有一天或许会带来铺天盖地的坏事。这就是聪美打从四岁以来所过的人生。 “要不要和卯月刑警商量看看?”电话中的沉默变成了不安。 “我不知道,现在我无法好好思考。我会和梨子讨论看看。” “聪美,”我鼓起勇气开口。“趁这机会,还是把你四岁时的遭遇告诉梨子比较好。现在梨子虽然觉得毛骨悚然,却无法有切身感受。因为那背后藏着她所不知道的事。请把令尊令堂在成为计程车司机之前的人生告诉她。把你的不安具体地坦诚相告。或许你不忍心,但那才是现在该做的吧。” “我知道了。”聪美客套地说完,就此结束对话。我再次瞪视便条纸。 第十七节 隔天早上,梶田梨子来公司找我。大概是我的表情格外严肃吧。园田总编没有发挥她拿手的小恶魔精神,二话不说就乾脆地同意我使用会议室。 乍看之下,梨子的模样并无改变。她对我报以微笑,应对自如地向编辑部同仁寒暄。 “我姐已经全部告诉我了。” 今天她穿着颇有秋意的长袖白衬衫和胭脂色迷你裙,口红颜色也相映成趣。右手无名指上,大颗的红宝石戒指璀璨生光。 “你有什么看法。” “真是可怕的经历,我姐好可怜。” 她垂下眼,十指交握。“我一点都不知道。杉村先生早就从我姐那里听说了吧?” “我早就听说了。对不起。” 梨子和椎名妹不同,连叹气都楚楚可怜。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被排挤在外。想起来,还真有点难受。”我再次道歉。 梨子展颜一笑:“不过,那其实没关系,因为你们是不想让我听到不愉快的事嘛。况且杉村先生,我也没那么害怕。” 看起来的确如此。 我蓦地有些后悔。昨晚,我应该直接赶去梶田姐妹的住处,旁听两人谈话才对。这个万事快活积极的女孩,当她听到自己出生前父母的人生时,不知何等惊讶。 可是昨晚,气氛不容许我把妻女留在家中独自外出。恐吓者打过电话到梶田家,也知道梨子正在打听父亲的过去,找了一些人做采访。如此说来,对方可能也知道我的存在,绝对有可能以某种形式主动与我接触。 即便机会不大,只要我家也存在接获“小心遭到不测”这种恐吓电话的危险性,我绝不希望那通电话被妻子接到,今天,我也吩咐她开着答录机别接电话。 “我姐很害怕,不过她那个人本来就是紧张大师。我可不一样,我不会认输的。” “那,你还是要替令尊出书吗?” “当然要。因为,如果就此罢手不就等于输了吗?” 她笑得很好强。不,我觉得那是一种已经胜券在握的笑法。这还真奇怪。 “虽然我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但我爸妈都是规规矩矩的好人。既没有被人怀恨的道理,也没有任何躲躲藏藏的必要。” 杉村先生,你还会继续帮我吗?她换个姿势坐正了问。 “我想要出书,说不定会畅销对吧?” 我无法立刻答覆。不是因为退却,而是因为一时之间想到太多连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握的事。 “你姐不是很反对吗?” “她还在我面前哭了。”梨子说。 “那是因为她经历过可怕的遭遇,她怕你也遇上那种事就糟了。” “我才不会有事。况且我姐说的那什么绑架,我觉得根本就没那么严重。应该只是和邻居发生一点小纠纷吧。我姐连一点小事都会越搞越大。你是不了解她,才会当真,会长老师知道这件事吗?” 我默默点头。 “那他怎么说?” “他很担心,不过正如你所说,他也认为聪美小姐在个性上有点胆怯。他说那究竟是不是绑架还很难说。” “你看,我就说吧。”梨子露出笑容,看起来就像是斗志十足。她握着双手晃动肩膀。 “我一定会努力的。不管怎样,下个星期天我想去水津一趟。我之前就已安排好了。” “最好还是不要出远门……” “没关系。我不会一个人去。”她用挑战的眼神看着我。这丫头究竟为什么这么亢奋? 最终,梨子连待客用的粗茶也没碰,就精神抖擞地起身。 “杉村先生,拜托你,请别辞去责编之职。我敢打赌就算出了书,也不会发生任何事。像那种会用电话威胁别人的卑鄙小人,肯定是胆小鬼。绝对使不出更进一步的招数,对吧?” 当她要走出会议室之际,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转身说:“对了。我姐或许会和你联络。她说还是决定把婚礼延期。” 我有点目瞪口呆。“怎么又旧话重提?” “嗯。她说不能给滨田家惹上麻烦。我问她是否要把原委告诉对方父母,她说这么丢脸的事她说不出口,然后就又哭了。她应该会找个什么藉口吧。” “你的意思是……,她要取消这桩婚事吗?” “谁知道。总之先延期,等我出了书,如果安然无事,她才会再做打算吧。” 梨子走后,我仍在会议室待了一会儿。我一直支肘,交握的十指托着下巴陷入沉思,却依然被如沙般欠缺真实感、如稻壳捉摸不定、难以掌握的茫然思绪深埋至脖子。 敲门声响起。总编探头进来。“如果谈完了,可以把会议室让出来吗?有客人要来。” “总编。” “干嘛?” “我现在,是什么表情?” “和平常一样呀,超伟大会长大人的傻呼呼女婿的表情。” 听起来显然不像是疑心病很重的侦探脸。不过只要看起来不像无能的编辑,就该偷笑了吧。 “啊,这一刻终于来临了。”猫咪说。“这么多天以来,我一直在等,等了又等,终于等到这天了。快跳到我背上来。然后,我们立刻出发吧。” 婆婆一跳上猫背,猫咪就踢着雪,迈步跑了起来。 我坐在桃子床边,正念着《胡椒罐婆婆》。今晚念的是第九集〈婆婆与秘密宝藏〉。 桃子困了,眼睛己合起一半。但她还是深受故事吸引,拚命抵抗睡魔。 “爸爸,猫咪的秘密宝藏,会是什么呢?” “如果抢先知道了,那就没意思了。” “不能稍微透露一点,给个提示?”说着,我的宝贝女儿打个大呵欠。 “今晚就先到此为止吧。” “啊……统统念完嘛。” 我听菜穗子说,白天平安无事,也没有可疑电话。“老公,没事的。你还是不要钻牛角尖比较好。” “好吧,那只能再念一页喔。” 我猜念个半页她大概就睡着了。 “坡道旁的白樺树上,栖息着许多喜鹊。” “喜鹊们正想嘲笑背着婆婆的猫咪。你们看,猫咪来了!”我吸口气,正想装出喜鹊高亢的音色,手机却在长裤口袋里响起。 未知号码的来电显示,窜入我的眼帘。 我连书也忘了放下,急急站起。桃子已经睡着了。我一边反手带上门,一边在走廊接听。“喂?我是杉村。” 沉默传来,电话是通的。 “我是杉村。你曾打过好几次电话来吧?请不要挂断,拜托别挂。” 电话彼端隐约传来鼻息,有人。 “请问……”我绝没听错,也不是幻听。对方的确开口了。 是个遥远细弱的声音。亏它经过手机公司的收讯卫星和中继基地台后,还能不被抹消地传入我耳中。啊,这是小孩的声音,是畏怯的少年的声音。我的心情激昂,心臟窜到眼睛后面,紧接着又笔直骤降到脚底,在那里噗通乱跳。 “是你,是你没错吧?”我尽量温柔地,用念书给桃子听时的声音呼唤对方。 “你肯打电话给我真是太好了。谢谢。亏你能下定决心打这通电话。” 对方只是默默听着。 我向前弓着身子倾诉。“事情原委我明白,也很能体会你的心情。不,我或许无法体会,但曾拚命试着想像过。你一定很害怕吧,到现在还在害怕吧。事情既然发生了就无法回头,不过,如果继续逃避下去,你将永远背负着那种恐惧的心情。你一定也不希望如此,那反而更痛苦。” 电话彼端的沉默动摇了。有微微的骚动。 “梶田家里有两个女儿。她们都很爱父亲,所以很悲伤,不过绝不会因此就无法原谅你。其实她们俩最难过的,是完全不知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事。这点你能设身处地想想吗?” “梶田。”我的手机传来嗫语。 “对,梶田。”仿佛钻过沸腾的情感下方,我的理性对我嗫语:你要仔细聆听对方的声音。 “是梶田信夫,死者就是叫这个名字。他是个司机,六十五岁,有两个女儿。” 理性提醒着我。刚才的声音你听见了吗?认真听了吗? 刚才嗫语梶田的声音,并非小孩的声音。 我的脑袋被抢先行动的心给带着走,失去了原有的功能,但耳朵依然正常运作。 那,是女人的声音。 我顿时哑然,看着依旧显示未知号码的手机萤幕。虽然已有被再次挂电话的心理准备,还是重新把手机贴紧耳边。 那里,依旧有震颤般的沉默。那股沉默向我问道:“你是杉村三郎先生吧?” 那的确是女人的声音。虽然声音小得必须竖耳静听才能听见,但不可能有错。 “对,我是杉村。” 客厅的门开了,菜穗子大概是听到我的声音,探出半个身子。面对用眼神质疑的妻子,我也以眼神回应。 “我是杉村三郎。就是为了梶田信夫的事件印制征求情报的传单,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前面散发的人。你是看了传单才打电话过来的吧?” 停顿了一会儿,电话中的女人答道:“……是的。”菜穗子凑到我身边,将耳朵贴到我耳旁。 “你打过好几次电话了吗?或者这是第一次?” 在听到答覆前,我呼吸了两次。我刻意小心,避免呼吸声传入话筒中。 “之前也打过几次。可是,对不起,我又挂断了。” 我朝妻子点点头,在一瞬之间把手机转向她,注她看到萤幕显示的未知号码。 “你不用在意。能这样说上话,我已经很感激了。” “对不起……”那个女人道歉。某种我无从推量的情感,使她的声音嘶哑。 “梶田过世的事,我已听说了,好像是被自行车撞倒的是吧。” “对。很遗憾。” “撞他的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不过就快了。警方正积极调查中。”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细微得几乎消失的声音说。沉默再次来临。她就是为了打听这个才打来的吗?那这时她应该会挂断电话。这个女人是谁?该怎么喊她才能挽留她? 可是那女人却拋来意料之外的问题,继续发话。“梶田家里有两个女儿吧。” “对,没错。” “我……我只知道其中一个,叫聪美。” 我瞠目以对。妻子戳戳我的手肘。 “你是梶田的友人吗?” “以前,他非常照顾我……”说到最后已语不成声。她在哭? “对不起。”道歉的声音已完全是哭腔。“听到发传单的事,我才知道撞倒梶田畏罪逃走的自行车车主,至今还没查出身分。我还以为早已解决了。不,是我一心期盼如此。即使当时在场,我却无能为力……,真的非常对不起他女儿。” 我头晕目眩。妻子紧贴着我。 当时在场? “该不会,你就是那位看到梶田倒下,也差点不支晕倒的人?” “对,我就是……这个你也知道?” “我是听管理员说的。你住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吧?” “啊,不,我不是住那里。” “那么,当时你是凑巧造访那里吗?” 女人痛苦地吸着鼻子,呼了口气颤抖着答道:“我阿姨住葛蕾丝登石川公寓里。她是我母亲的妹妹,虽已高龄,每年中元假期她都会和子孙们一同出国旅行。这时,她就会托我帮她看家。替她的盆栽浇浇水、喂猫……” 要是手搆得到,我八成会保持站姿朝自己的膝盖用力一拍。难怪会是八月十五日那天。 “因此,梶田出事后的发展我并不知情。因为中元假期结束后,我就回到我自己的家了。不过上星期因为有点小事和阿姨讲电话时,她随口提起你为了八月十五日的那起意外,正在散发传单,我才大吃一惊。” 想必是为了打听详情,才打我的手机却又挂断吧。 究竟是何原因令她踌躇到如此地步?她和梶田又是什么关系? 就声音听来,她应该介于三十五至四十岁之间。不过,声音透过电话会改变。工藤理事长曾说过那个不支昏倒的女人并不年轻。 她说话时独特的抑扬顿挫也令人好奇。虽还谈不上是方言腔,但至少说的绝非标准语。整体而言语尾带着上扬的味道,“我”听起来像“哦”。这个女人究竟住哪?是从何处打这通电话来的? “梶田知道八月的中元假期你都会待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才去找你吧。” “对,他是来找我的。” “那天,你们见到面了。” 没听到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呻吟般的叹息。 “真的很抱歉。”为了忍住放声大哭,她试图屏息说话。 “眼看着他倒地不起,我却落荒而逃。梶田刚离开,我就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我跑到外面张望。结果……已经是血,血流满地。在场的人告诉我他好像死了……” 我专心倾听没有插嘴。妻子也僵着身体。 “我不该逃开,应该陪在他身边才对。归根究柢,他就是因为来看我这种人才会发生不幸。可是。我根本没那个资格。我不该和他见面的。我甚至没脸见梶田的夫人与女儿。” 大概是喘不过气来,她一阵猛咳。听到那阵咳嗽声,我当下察觉她不像声音给人的印象那么年轻,说不定已经年过五十了。 “刚才你说梶田很照顾你是吧?” 等她的咳声止住,我才缓缓发问。有时只是人影落在水面,便足以令鱼逃走。 “梶田对你有恩。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说不定也给他造成过麻烦。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很久以前吗?” 好一阵子,我就这么听着含泪纷乱的吐息声。然后,女人没给答案,却反问我:“杉村先生,你知道吧?” “你指的是……” “我的事,你该不会从梶田那里听说过吧。既然会帮忙找犯人,可见你和他应该相当亲近。你该不会就是要和聪美成婚的那位吧?” 她应该在试探我,但我却毫无那种感觉。她虽然很想倾诉,巴不得能一吐为快,却又心存畏惧。我觉得她似乎在等我给她一个契机开口——或者说是一个允许。 那个契机是什么?该说出什么暗号才能让芝麻开门呢?我绞尽脑汁。 “我不是聪美的未婚夫。基于工作上的来往,我曾受过梶田的照顾。” 这并非谎言。七年半前,梶田给我的那句祝福,至今仍长在我心。 “他是个大好人,他的过世真的令人万分遗憾。” 那同样不是谎言。暗号是什么?究竟该怎么说。这个女人才肯开门? “噢,这么说来杉村先生也是司机囉。” 我没订正她的误解,保持沉默。 “听说他太太也过世了……,他太太真的很温柔。”女人说着嗤然有声地擤着鼻子。“聪美小时候也好可爱。大家都说她比我们做的洋娃娃还可爱。她是个安静的乖孩子,梶田太太送做好的家庭代工来时,她常一起来……” 我那无处连接、徒然过热的脑袋线路,终于连结上一个地方。 友野玩具。 和菜穗子结婚时,我以为已经把我这一生赌博的中奖率都用光了。既已做出如此夸张的豪赌,我以为今后再也不可能会面临孤注一掷的局面。 没想到还有。我调整呼吸,开口问道:“你是野濑祐子女士吧?” 没总到肯定的答覆。即便如此,我还是知道我已抽中正确解答。 “你果然知情,我的事你全都知道吧。” 影子现形,原本朦朧的东西逐渐聚焦。电话彼端的遥远声音突然有了人性,变成活生生的声音。 “你早就知道了吧。所以刚接电话时才会那样说。因为你知道是我。” 错了。我以为来电者是那个迟迟拿不定主意去警局自首的国一少年,才会那样喊话,说什么“你很怕吧,可是这样下去会一辈子活在阴影中”云云。 这真是天大的阴错阳差。野濑祐子把话中之意给听拧了。 “对不起。我根本不该打电话给你的,请原谅我。” 野濑祐子放声大哭。但我感到在她的心中至少有一点点安心。终于可以倾吐,这里有个知情者。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就算说出来也无妨。 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我并没有解释误会。怎样都行。请把你长久以来潜藏心中的祕密释放出来吧。 ——啊,这一刻终于来临了,猫咪说。这么多天以来,我一直在等,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了,这天来临了。 我说:“你打电话给我,并没有错。” 痛哭一场,再三道歉后,野濑祐子终于说道:“请告诉我。” 她带着是我一定肯回答的确信——或者该说是期盼的声音,隔着迢迢距离,超越空间击中我的耳朵。 “关于我的事,梶田是怎么向你说的?明明被我连累,受到无妄之灾,他却一次也没有怪过我。那天见面时,也像昔日一样说了好多温言软语,非常关心我。可是,实际上究竟如何,我一想到就害怕得不得了。” 因为……我……我…… “我是个亲手弒父的女人,是个不配活着的人。可是梶田为什么……对我,那么亲切……,竟然原谅了我呢?为什么能如此呢?” 即便是再怎么鲜明,甚至强烈到不愿想起也会自动想起的记忆,一旦深埋心底的岁月久了,还是会產生风化。野濑祐子的叙述不时失去脉络,变得前言不着后语。由于她一直哭个不停,声音也难以听个分明。 负责问话的我当然也有问题。她一心以为我早已知道一切。若非这么想,打电话给我就会变成一桩无法挽回的过错,所以她只能紧抓着那个念头不放。 为了避免露出马脚,我被迫扮演一个小心翼翼的询问者。这场戏很难演。 眼看我把手机贴在耳边,一逕走着那种百年难得一见的高空钢索,妻予伶俐地把我带到客厅沙发上。她坐在我身边,一起倾听野濑祐子的声音,中间只有一次躡足去看桃子睡得如何,随即折回来。 二十八年前的八月,野濑祐子杀害了亲生父亲。 那是个沉迷酒乡、好赌成性,已经无药可救的男人。一年到头都在向女儿讨钱,钱不够他花就闯去她的工作地点。自行预支薪水花得一乾二净。 向友野玩具预支薪水的事,是我主动问起的。她惊愕地承认这个事实,讶然表示:你果然连这种小事都一清二楚。 事态演变至弒亲的详细经过我没听到。纵使过了快三十年,那件事在野濑祐子的心中想必仍未诉诸言语,应该是做不到吧。所以,关于那个部分,她只是反覆强调:“你已经听说了吧,你早就知道了吧,没办法,我不是故意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打听出事件的导火线,她担心深夜迟未归宅的父亲——因为之前,他曾多次被关进警局,或是睡倒在别人家门口惹出麻烦——出门一找,果然发现父亲醉得不省人事,在路边像野兽一样缩成一团。 “没喝酒的时候,他其实是个很安静的人。可是一喝醉就判若两人。好几次我都差点被他活活杀死。只要我一说没钱,他就勃然大怒,不是踢就是打,弄得我浑身是伤。他从来不打别人看得见的地方。他在外头向来是个大好人,对这种事很拿手。” 昭和四十九年那个炎热的夜晚,面对父亲再次袭来的暴力发作,她试图保护自己。结果,父亲死了。 “也不知是哪里惹火他了,我爸突然朝我扑来。他当时已烂醉如泥。我用力把他推开,他就踉跄倒下,撞到脑袋……” 当时野濑祐子住在八王子市区、距离友野玩具不远的公寓一带,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住宅与大楼櫛比鳞次。夏夜的底层,仍有恣意抽长的杂草丛与树林。路灯也很少,夜色深浓。 她把尸体交给黑夜,当场逃离。 “从小,我爸的酒后乱性常把家里搞得一塌糊涂。我妈很早就病死了,但其实也等于是被我爸害死的,而兄长也早就离家出走。我国中一毕业就立刻工作,逃离了那个家。不让爸找到,以免沦为他的禁脔。可是怎地还是会被他追上。不管我逃到哪里,他一定会找到我。非常狡猾,很会动脑筋。我在友野玩具时也是这样。有一天我一下班回到公寓,就发现我爸站在门前嘻嘻冷笑。” 不过。那也已经结束了,他不在了,是我亲手做的了断。野濑祐子亢奋、自豪,同时却也怕得要死。所以,她冲进在友野玩具唯一熟识的梶田夫妇家。 “因为我爸是那种人,我很怕和人接触,更讨厌年长的男人。可是梶田不同,对于不擅与人交往的我,他一直很温柔,他太太也是。他们夫妇俩就像大哥哥大姐姐。如果要找人求救,也只有梶田。” 打从以前,梶田夫妇就知道野濑祐子深受父亲折磨。 听完事发经过后,梶田夫妇决定要保护她。无论基于何种理由,杀人毕竟是杀人,祐子应该会被判刑。天底下哪有这么不合理的事!据说梶田当时愤怒地如此表示。 “他说他很清楚警察在对付我们这种人微言轻的小老百姓时,会是残酷且毫不留情。警方根本不可能酌情量刑,只会一口咬定我是杀人兇手,把我关进监狱就此了事,而我的人生也就完了。” 那或许是梶田从他进入友野玩具之前的危险人生中,得来的亲身教训。 三人当下商量。现在还来得及,不如偷偷毁尸灭跡吧。把尸体运到远处埋起来,小心别让人发现就好。她父亲本来就居无定所,总是突然出现在女儿面前,赖上一阵子之后又倏然消失。就用这个藉口,只要尸体没被发现,绝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梶田把令尊的尸体运走时,用的是友野玩具的小货车吧?”我问。因为那家公司,对于公用车辆的钥匙管理很鬆散。 她以为我只是再次确认已知的情形,便毫不迟疑地一口承认。友野荣次郎要是知道这件事,不知会做出什么表情。如果他知道在他记忆中毫无印象,应该是“规矩员工”的梶田夫妇,竟然把运送玩具的小货车,当作弃尸车的话。 梶田说要一个人解决,可是坚强的梶田太太认为他一个人应付不来,自告奋勇要帮忙。对于事态发展,只能畏缩颤抖的野濑祐子,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指望她当帮手。 问题是聪美。要弃尸,不知得花上多少时间。如果丢得远,说不定得耗费整晚。这段过程中,不可能撇下聪美独自在家。可是话说回来,又怎么可能带她一起去。她还是个四岁的孩子。 “于是在梶田和大嫂出门的期间,就由我照顾聪美。” 起先,她说本来打算待在梶田夫妇位于员工宿舍的房里等待。可是,冷静的梶田认为这样太危险。当时友野玩具正在放暑假,也有些员工返乡探亲,宿舍虽冷清,但终究并非空无一人。万一梶田夫妇迟归或弄到早上才回来,在某种因素下被谁察觉他们撇下孩子自行出门,不住在宿舍的野濑祐子却待在他们家,而且神色非比寻常,说不定会起疑心。 梶田夫妇叫野濑佑子把聪美带回她住的公寓,在那里等他们回来。 “带她走的时候她睡得很沉,不过大概还是察觉到什么吧,聪美半夜忽然醒来,没看到爸爸妈妈,又待在陌生房子里,她当下吓得哇哇大哭。我已经不知如何是好,又怕聪美哭闹起来会引起附近邻居的怀疑,怕得要命,索性和她一起哭。” 至今仍残留在梶田聪美记忆中的“绑架”,原来是这一夜发生的事。 一直过着独居生活的野濑祐子,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而且,才刚杀死父亲,正处于委托他人弃尸、自己只能袖手乾等的状况下。就算变得歇斯底里,就算对哭闹的聪美大吼,就算怕聪美跑掉所以把她关进厕所里…… 我不想说这也难怪。但是,我可以想像得到。 而我,没有问她:“你是否曾对年幼的聪美说过‘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爸的错’或‘再不听话我就杀了你’?” 因为我猜,就算问了,她可能也一头雾水。她应该说过类似的话吧。为了让聪美安静下来,她或许口不择言地极尽恫吓之词吧。 那晚,野濑祐子正陷于疯狂的深渊,也还残留着身体溢出的暴力餘波。四岁的梶田聪美凭着本能感受到,并从中察觉死亡的气息,为之胆怯。 这种怯意,极有可能在事后追溯的过程中篡改记忆。同时,对于四岁的聪美来说,怎么也无法把野濑祐子这个在事发之前,一直和爸妈交好;对待聪美虽然笨拙,但想必也很温柔的女子,和囚禁自己、厉声恐吓的可怕女人视为同一个人。两个女人的形象就这么破碎支离,在聪美的心中变成一种禁忌,就此遭到封印。 抑或,在聪美听来充满可怕威胁的说词,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野濑祐子或许并不是在对聪美说。 “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爸的错。是你爸不好。”这个“你爸”,也许是指她自己的父亲。 “梶田夫妇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想应该是隔天中午。才短短一晚,他们就累得判若两人。” 聪美说她被囚禁了两晚。是夜晚令她觉得时间漫长得永无止境吗?以至于连她母亲来“救她出去”的时间,都在记忆之中延长了? 尸体被埋在秩父的深山中。直到如今,野濑祐子依然不知道正确地点。据说梶田曾告诉她,不知道最好。 今后想必也无从得知吧。不管罪名是过失致死或伤害致死,抑或是遗弃尸体,总之都早已过了追诉期。今后,就算在秩父山区的某处发现一具白骨,也不会有人翻旧帐再追究此事。 已经没事了,梶田夫妇如此告诉野濑祐子。什么都不用担心。 然而,事情没这么简单。 梶田夫妇与野濑祐子再也无法面对彼此。再也无法在朗朗白日下,若无其事地一起生活。 因为那具不知被埋在哪座山中的尸体,挡在梶田夫妇与野濑祐子的中间,成了只有他们三人才看得见的幽魂。只要三人的眼眸一对上,在那里定焦,散发着腐臭汗味、醉得窝囊的鬼魂就会蓦地出现。 所以他们才会离开友野玩具,决定分道扬鑣。他们决心在不同的地点,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不过,野濑祐子搬家时,梶田夫妇还曾帮忙打包行李。 “要是没发生那件事,梶田或许会一直待在友野玩具,甚至当上主管职。” 对他们各自而言,不同的人生成了困难度增加的人生。至少梶田夫妇颇费了一段年月,才让失速的翅膀再次乘风而起。 “虽然我们没有保持来往,但我们分手前说好了,为了预防万一,要一直互相交换电话号码,稍微透露一下现在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交换一下彼此的近况。就连这种短暂的联络,梶田还是一直很担心我。可是,我们根本无法好好交谈。我又再次逃离了,这次是逃离梶田,我总是在逃避,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我不这么想。野濑祐子所逃避的,是透过梶田的声音传来的过去之音。是二十八年前那个盛夏夜晚,留在她耳中最后的声音。 那是父亲垂死前的呻吟吗?抑或,是她自己压抑的悲鸣? “从那件事之后,上个月是我们初次重逢。相隔已有二十八年之久。” 最后再请教一件事,我问道。“上个月十五日,梶田是为了什么事来找你?” 野濑祐子坦然相告。听了以后,我深深颔首。 聪美要嫁人了。你能不能来喝喜酒——梶田就是这样说的。 “都是因为我,害得梶田夫妇辞去好不容易找到的好工作,还得离开东京。对于幼小的聪美来说,想必也是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寂寞痛苦,连生活必然也陷入窘境。这二十八年来,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寝食难安。老是在担心万一那件事对聪美留下什么负面影响该怎么办,要是因为发生过那种事而改变了聪美的人生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聪美已是成熟的大人,今年都三十二岁了,她找到好男人即将步入礼堂。你一定要来观礼,亲眼看看她风光出嫁的模样。与其费尽千言万语来说明,不如亲眼看到聪美幸福的笑靨庞,就会一目了然——梶田八成这么想吧,才会在睽违多年后初次去见她。 那就是聪美听到的,“必须先做个了断的事。”野濑祐子虽然打从心底祝福,却坚持不能出席。 “我这种人没那个资格。我说我会从远处遥祝她幸福。梶田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情,马上走了。” 然后,就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的出入口遭自行车撞上。 漫长交谈的最后,我说:“你有资格亲眼看着梶田过世的这起意外如何落幕,也有这个义务。” “一开始,你说很想知道梶田夫妇心底究竟是怎么看待你。这个答案,不是早已出来了吗?梶田如果真的后悔在二十八年前袒护你,觉得你……禽兽不如的话,怎么可能邀请你参加聪美的喜宴,不是吗?” 野濑祐子又哭了。但我觉得那和前一刻犹在责备自己、折磨自己的眼泪不同。 她其实早已明白。不用别人提醒,她心知肚明。可是,她还是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话。 每个人不都是如此吗?光自己知道是不够的。所以,人无法独活,很无可救药地,需要除了自己之外的某人。 对野濑祐子而言,梶田夫妇已经不在了。我只不过是帮上一点小忙,让她足以认清这点,并且学会承受。 “如果找到犯人我再通知你。应该马上就会解决了。你会再打我的手机吗?” 她考虑了一阵子才说,不可能,我再也不会打电话给你。 “不过犯人如果抓到了,公寓前的看板就会拿走吧?” “啊,你也知道有看板吗?” “我听阿姨说的。” 看板一旦消失,就表示破案了。这样就够了,她说。 “你的阿姨,对于过去的事……,梶田的事…,也毫不知情吗?” “她不知道,我没告诉她。阿姨也很厌恶我爸,虽然台面上的说法我爸是下落不明,但她毫无担心之情,说不定还为了可以断绝关系而鬆一口气,早把我爸那种人给忘了。所以,虽然我也考虑过向她吐露真相,但还是做不到。我还是会怕。” 传单和看板的事,纯粹都只能以“阿姨住的公寓发生的意外”来打听。野濑祐子想必也憋得很难受吧。 祕密总让人孤独。 “杉村先生,如果你去祭拜梶田时……” “是。” “能否也替我献上一炷清香?我已经……不能再接近梶田夫妇的身边了。” 没问题,我说。 挂上电话时,她说了一声谢谢。 现在住在何处、在做些什么?至今是否仍叫野濑祐子这个名字?这些我都没问,我感觉不出这个必要。不过唯有一点,我想问却问不出口。 你现在,幸福吗? 看看钟,已是深夜三点。妻子和我都毫无睡意,依旧在客厅沙发上并肩而坐。 “欸,老公。”菜穗子冷不防说。“对梶田夫妇来说,为何梨子会是‘第一颗星’,我现在好像可以理解了。” 虽说是基于袒护野濑祐子的善意之举,但在半夜搬运尸体,趁着夜色上山、挖土。一边提防着被谁看到,一边把逐渐僵硬的死人埋在那里——这项行动,不可能不对夫妻俩的心理造成伤害。 他们夫妻生下梨子。是在事发的五年后。计程车行的工作很稳定,生活也已安顿下来。已经没事了,过去的阴影不可能再追来。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黑暗替他们吞没了一切。 这孩子,是闪耀在我们今后即将打造的崭新人生中的,希望之星。 相较之下,聪美还在童蒙稚龄时,便已知道父母体会过的那种恐惧,也知道之后吃的苦。 知情的小孩,正因为知情所以可怜,正因为知情所以不可能天真无辜。 梨子说过。梶田夫妇总是只依赖聪美一个人,那是因为她的姐姐是她父母的小小战友。 令梶田聪美变成“胆小鬼”的,或许并非二十八年前那个八月暑夜的遭遇,我暗忖。当时如果能尽力而为,柔软的童心,早晚会忘怀那片暗影吧。 在聪美心上烙印、腐蚀、至今仍令她在凝望远方时眼眸黯然的原因,毋寧该说,是梶田夫妇在事件之后的岁月吧。 小孩会把一切黑暗看成妖怪的形貌。而且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在那片黑暗中,的确潜藏着真正的妖怪。对于一度见过真正妖怪的聪美而言,所有隐藏在黑暗中的妖怪,从此全都化为实体。 正因如此,梶田夫妻摆脱不掉的东西,聪美也摆脱不掉。而且比他们夫妻更久更久。 第十八节 接到卯月刑警的电话时,正值午休时间,我正在总公司大楼的前庭,拍摄今多财团写乐俱乐部的成员照片,以便放在《蓝天》的同好会成员招募栏的报导中。 写乐俱乐部由一群摄影爱好会组成,想当然耳对于相机也讲究得不得了,结果我居然用数位相机替这些人拍合照,照片主角们正在开怀地笑闹窃语。 按下第三次快门时,手机响了。 “刚才,撞倒梶田的自行车少年,在母亲和学校辅导室老师的陪同下来自首了。” 我只能说“谢谢”。 “刚才不小心闭上眼了。” “因为不习惯被拍嘛。” 写乐俱乐部的成员们开朗的声音传来。 “对方为了和梶田的家属针对善后事项磋商,好像已经找了律师,也有意去梶田家登门道歉。不过少年的母亲受到的打击比少年更严重,或许得再等一段时间才能正式上门拜访。” 通话结束后,我拍下第四张和第五张照片。焦距对准了吗?你确定里面有记忆卡吗?会员们一边七嘴八舌地调侃我,一边各自散去享受剩下的午休时光。 我在前庭的灌木丛边坐下,把相机放在膝上,关掉手机。 紧接着,梶田姐妹应该也会打电话过来吧。无论是聪美或梨子,我现在都不想和她们说话。 对于聪美,我还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思绪无法釐清,就连野濑祐子叙述的往事真相,我都不知道是否该告诉她。 至于梨子——虽然有话非问不可,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问。现在的我,已经连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都无法确定了。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野濑祐子没打过恐吓电话给梨子。也就是说,谁都没打过。 在员工餐厅用完午餐,回到编辑部。我说今天会跑外务,解决几桩会晤后直接回家,便拿起公事包离开办公室。该和印刷公司讨论的事情已积了一堆,也得和预定在企划报导中登场的公司员工碰面。 “如果有我的电话,留张纸条给我就行了。” 天空阴霾,风很冷。今早的气象预报说这是个十月下旬的晴天。看来对于赖着不走的夏天,枯候良久的秋天似乎变得没耐性了。 办完两件公事,从御徒町走向JR的上野车站,急着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之际,我听到那首歌。 驻足四下一看,面向人来人往的步道上,有一间不到正常店面大的小小唱片行。店前放着花车,上面立着手写的广告牌。放在花车旁边的小脚架上,搁着机身浑圆的手提式CD。 那首歌,就是从它的喇叭流洩而出。 我急忙走进唱片行。店内最深处有个身穿无袖t恤、似乎在发楞的年轻金发男子,没什么诚意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请问一下,现在外面放的曲子是……”越过我的肩头,店员抬眼朝手提式CD瞥去。 “那首曲子叫什么?我之前听过,可是不知道歌名。” 店内正在放别的曲子,是吵死人的西洋歌曲。待在里头根本听不见外头的歌声。我一边朝他招手,一边大步朝花车走回去。店员和刚才懒洋洋的回答很不搭调地,动作俐落地走到人行道上。 “噢,你说这个啊。”光题到副歌重复的部分,他就马上说。“这是〈坠入情网〉嘛。” “坠入情网。”我跟着复述。 “对对对。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畅销曲了。” “这首歌很有名吗?” “卖得超好的,是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曲。” “连续剧的主题曲。”我像木偶一样傻傻地复诵。 “是《给星期五的妻子们》这齣超红的连续剧,简称《星期五五妻》。”店员嘿嘿笑,一边耳朵上的三个耳环发出俗丽的光芒。不过他还挺亲切的。 “是什么内容的连续剧?爱情故事吗?” “对呀,应该说是外遇故事吧。” 外遇。这次我没说出口,只在心底确认。 “是女明星篠广子主演。在多摩新城那边的时髦住宅区拍的,甚至还有粉丝因为那里是连续剧的拍摄地专程跑去参观,掀起很大的话题哟。对了,像木村拓哉和山口智子演的《长假》,不也有一大堆粉丝特地跑去看新大桥。” 不过这两齣戏都很老了——说着他一个人腼腆地笑了。 “大家都知道这是那齣连续剧的主题曲——或者说,这是不伦之恋的主题曲吗?” “那当然是家喻户晓囉。因为歌词就已说得很明显,提到‘星期六晚上和星期日也想见你’之类的。” “现在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也知道吗?” “就算当时没看过连续剧,应该也会知道这个吧。因为有KtV嘛。只要谁在KtV唱过,就会直接传播出去。这年头的年轻人,甚至还会觉得昭和三、四十年代的復古歌谣有趣,特地跑来找黑胶唱片呢。” 我掏出皮夹。“我要买这张CD。” “谢谢惠顾。” 这个亲切得出乎意料、实际年纪似乎比外表更老的店员,再次嘿嘿笑着说:“虽然有很多张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曲精选集,不过买这张真的很划算喔,曲数特别多嘛。”一边把CD替我装入袋中。 我再次向他确定歌名是〈坠入情网〉没错后,这才走向车站。 “你怎么回来了?提早下班?” 我把惊讶的妻子拉到客厅,将CD放入音响。与其用嘴巴解释,不如先让她听〈坠入情网〉,也看了歌词。 然后,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妻子。 将近一个小时后,我们俩坐在书房的电脑前,看着栃木县水津镇的网页。 “我们家的汽车卫星导航系统常常出问题,你还是先查阅一下路线比较好。”妻子说着把地图拿来给我。 星期日,我一早就醒了。妻子也随之起床,替我做了便当。是塞满午餐盒的三明治,以及装在保温瓶里的热咖啡。 “你打算开馆之前就去,一直在那里等对吧?也不晓得要等上多久,又不能离开,所以你应该带点吃的去。” 谢谢,我接下东西。 “但愿是白等一场。” 听到我这么说,妻子忽然换上有点正气凛然的表情,用力摇头。 “那可不对,还是今天弄清楚比较好。”然后她推着我的背。“我认为你的推测没有错,快去吧。” 虽是初次造访,但道路铺设得很完善,也做过事前调查,所以我毫无困难就抵达了。看看钟还差五分才上午十点。 水津镇历史纪念馆。镶在石碑上的铜板这么刻着,紧贴着下方还用括弧补上一行“旧水津镇公所”。 极目远眺净是稻田与菜园。之中,点点散佈着大型民宅,是雄伟的日本式家屋,也有附有古老仓库的房子。屋子的北边与东边多半环绕着防风林,用来屏挡北关东吹来的强风。 我的头上,是一整片静謐的秋日晴空。 旧水津镇公所,是一座会让人想到如果完全用木材打造迷你城堡,应该就会长成这样的建筑物。虽有三层,但三楼的部分很小,就像个搭着瓦顶的小屋,小巧玲瓏地端坐在二楼之上,如同天守阁般,外墙历经长年风吹雨打的木板,几乎已变成黑色,上面纵横交错着细小的裂痕,也许是因为乾燥吧,板子上浮着一层白粉。 小镇中心和私铁线路的水津车站,都位于距离这里还很远的东北方。在移建到田地中央之前,旧水津镇公所应该也在那里吧。 建筑物也能进入隐居生活。真是幸福的晚年,我想。 历史纪念馆准时在十点开馆。付了一百圆门票钱,我走进馆内。坐在柜台、身穿水蓝色事务服的中年女性,对我这个第一个上门报到的观光客投以兴味盎然的眼神。 馆内等于被我一个人包下来了。我悠然参观展示品,做出了以前每次造访类似场所时都想试一试的举动,按照“行进方向”的箭头反过来走。 一试之下才知道。原来这种展示,多半都是按照时代的先后顺序排列,真的该以最接近现代的地方为出发点,倒过来走就像在追溯时光般,很有趣。小镇的小小历史,老实说,根本没什么令人瞠目的珍品,但时间倒流的趣味,倒是令我颇为开心。 在接近出口处,陈列着目前水津镇的空中鸟瞰照片,旁边是水津镇的历史年表。举凡道路开通、拉拢企业来此设厂、遭受风灾或震灾等大事记述,以粗体字标明。 梶田在此地出生的那一年,平平无奇。 环绕馆内一圈后,出馆时会再经过柜台前。刚才那位女士主动出声,“你是从东京来的吗?” “对。” “来办公事吗?” “算是。”我穿着马球衫和棉质休闲长裤。 “我们这里虽然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不过你可以慢慢逛。手擀乌龙麵很好吃喔,因为上州的蒿麦麵条,是没搀什么麦粉的道地乡下蕎麦麵条。” 她送给我一张单页的“水津镇观光地图”。 “其实,我和人约好在这里碰面,所以得在外面的长椅待一阵子……” “哎呀,那真是辛苦你了。请便请便。” 邻接着建筑物有个停车场。地上铺着水泥,“来馆者专用停车场”这块油漆已渐褪色的看板旁放着自动贩卖机。两张长椅,背对建筑并列于角落。 我的车子也独占整个停车场。靠近建筑物的后方,停着两辆自行车。其中一辆,八成是柜台那位女士上下班的交通工具吧。 从车上取出保温瓶和带来的书,我在长椅落座。 一到正午,蔚蓝无云的天空响彻童谣〈故乡〉的甜美旋律。我起身伸个懒腰,环顾四周寻找音乐的来源。远处的田地彼端,有一幅和刚开始玩电玩游戏“俄罗斯方块”时画面一模一样的零星大楼图。其中,有一座电塔就像画面中唯一落下的四格长纵棒。在秋阳照射下,细长的胴体闪着白光。环绕在顶端的几枚天线和喇叭,就像变种菇类。那应该是发讯源头吧。 整个上午,一个来馆者也没有。 我回到车上,在驾驶座上吃便当,咖啡依旧是热的。我打开收音机听NhK播报的新闻。虽发生了几起事件,但大致上还算和平。看来在我待在这种地方做着毫无把握的行为之际,东京并没有毁灭。 到了两点左右,来了一家人。从停靠在停车场的箱型车内,走下年轻的父母和三名小男童。他们吵吵嚷嚷地进入馆内。小朋友在馆内吵闹的声音,不时传到我耳边。 等他们走后,又剩下我独坐长椅。睡意开始袭来。 虽然我自以为意识集中在没读完的书本上,但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打起瞌睡。直到车子接近的引擎声传来,我才赫然清醒。 一辆蓝灰色房车驶入停车场。大概是刚洗过车吧,车身光可鑑人。驾驶把车停在和我同一排的最远处。车门开啟。 从副驾驶座,走下梶田梨子。 她穿着靛蓝色衬衫与牛仔裤,头发绑成马尾,看起来不像二十二岁的年轻小姐,倒像是化了妆的高个子国中女生。 我坐在长椅上。驾驶座的车门开了,走下来的驾驶,绕到车前来到她身边,是个和梨子同样装扮的高大男人。他们是一对穿着情侣装的年轻情侣。 梨子挽着他的手臂。男人一手被她拉着,一边用空着的那隻手摘下太阳眼镜。是滨田利和。 我从长椅起身。在一瞬间迟疑着书该怎么办,最后还是夹在腋下。 越过停车场朝这边走近的两人,边走边互撞着肩和腰,不断打闹。由于他们俩都只看着对方,所以并未发现我。直到相距仅剩两公尺。我张嘴正想喊他们之际,梶田梨子的视线方才扫到我身上。 她当下静止。就和有一次在睡莲看到的聪美一样。某人对她做出了错误操作,所以系统当机,一切动作都停摆了。 而滨田利和与其说是没注意到我,应该说是因为没有及时发觉梨子的异样,所以比她多走出一步。两人原本交缠的手臂几乎鬆开。 然后他也看到了我。一瞬间,他露出不明白我是何许人的表情。 接着,他的眼睛倏地瞪大,下巴几乎掉了一半。 永远机敏灵光的梶田梨子,先我一步开口问道:“杉村先生,”声音没有颤抖,就像这秋日晴空一样清澄如水。同时,却又像严冬刺骨裂肤的疾风般锐利。 “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长椅上并排坐下后,滨田利和的靛蓝色衬衫,飘来男性古龙水的香气。梨子在滨田车上的副驾驶座。因为我说,只要十五分钟就好,我想先和他单独谈谈。 隔着挡风玻璃望着这边的梨子瞇起眼,仿佛想透过嘴唇的动作,读取我和滨田的对话。仿佛是一个正等着攫食我俩对话的猎食者。 “从几时开始的?”我问。 即便滨田利和一脸豁出去的赌气表情,看起来还是健康开朗。“什么几时?” “你和梨子的交往。” 他连手背都晒得黝黑,他抬起手撩着头发。 “有多久了呢……,四或五个月,差不多吧。” “那你和聪美订婚是?” “半年前。”他脸一沉,如此答道。 他的臀部挨着长椅边缘,双膝大大地向前绷出,整个身子往前倾,就这么扭过脖子,终于看着我的眼睛说:“没关系。不管你怎么骂我,我都无话可说,这的确不是值得嘉奖的行为。” 嘴上虽然这么说,他的嘴角还是浮现鄙薄的浅笑。 明明已和某个女子许下婚约,却又和她的妹妹卿卿我我。让她坐在车子的副驾驶座,两人单独远游,手挽着手走路。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神经。但在辽阔的人世间,或许也有某种价值观能够嘉许这种行为。而滨田利和,或许就是活在那种价值观之中。 “我不是故意的,等我回神时已变成这样了。”他抹去浅笑,嘴唇一歪。就像从自行车摔下的幼儿,即便没人看见,还是要逞强地强调“一点也不痛,这点小事我才不会哭”似的,用握拳的手背擦着嘴唇。 “今后你打算什么办?” “还能怎么办……” 他又笑了。他的表情就像万花筒,稍微一动就转呀转地变换图案。可是,一开始就没放进万花筒的玻璃片色彩,绝不会出现。就算图案再怎么瞬息万变,色彩的基调终究在限定的范围之内。 浮现在他脸上的丰富色彩基调,是卑劣。 “我会按照原定计画和聪美结婚的。”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膝盖之间的地面,如是说。 他穿着球鞋的右脚尖旁,黏着一团被人乱扔的口香糖残渣,已经乾瘪。在我看来,那仿佛就是他刚才吐出的话。 “梨子怎么办?” “我会和她分手。我们早就说好了,只交往到我和聪美结婚为止。那之后,就得做感情融洽的兄妹。” 我抬起眼,看着滨田车中的梨子。她笔直回瞪着我,然后把目光转向后视镜。 “你以为聪美没发现吗?” 他如遭针刺般,猛然一动,整个上半身转向我。“她说过什么暗示的话?或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默然。 “或者是你……向聪美告密?” 万花筒转呀转地再次变换图案。然而,看得见的卑劣色彩依旧。 “我什么也没说,来这里也是个人的想法。我之前就知道梨子今天会来水津,也知道她不可能一个人来。直到前天,我才察觉陪她一起来的应该是你。” 所以我又赌了一把。然而,如妻子所言,那并不是一场胜算微薄的赌注。 “你们俩,手机用的是同样的来电铃声吧?” “你在说什么?” 我提高音量:“你们用的是同样的来电铃声吧?每当你打电话给梨子时,或梨子打电话给你时,手机就会响起〈坠入情网〉的旋律,以便彼此知道是对方打来的电话。” 那是歌颂不伦之恋的歌曲,我说。“很有意思的点子,是你想出来的吗?” 滨田莫名地退缩起来。“是梨子提议的。”他辩解似地说。“很女孩子气对吧,不过那也正是梨子的作风。” “那是首老歌。” “她说是有一次聪美告诉她的。虽然是不伦恋之歌,但很有名。” 然后就坦然拿来使用吗?与其说是嘲讽,应该说是充满恶意的做法吧。 聪美想必知道梨子的来电铃声之一是〈坠入情网〉。而且,当她和我及滨田三人待在睡莲时,也听到滨田的来电铃声响起这首歌的旋律。 想来,聪美就算不去请教唱片行的亲切店员,也早已知道〈坠入情网〉是什么内容的歌曲。 所以那一刻,她才会忽然静止。说不定在霎时之间,她已死过一回。 “聪美不知道事实。可是,我想她已隐约察觉到了。你不妨设想看看她一直故作不知的感受。” 滨田厚实的大掌,忽地抹了一把脸,看起来不像是在擦汗。 “是梨子勾引我的。”他如是说。“她说我们迟早会是姐夫与小姨子的关系,想进一步认识我,和我打好交情。” “你不认为有必要疏远?” “她这样说有错吗?聪美的妹妹,的确也将是我的妹妹。” “兄妹之间,应该有兄妹之间的相处方式吧。” 滨田愤然啐舌,目光再次垂落地面。他抖起脚来,长椅的椅脚喀搭作响。 “梨子是个开朗的女孩,和她交往之后我大吃一惊。她和聪美截然不同,爱撒娇、很黏人,总是让我满心幸福,也让我明白她不能没有我,任何男人都无法取代我。” “可是你还是要和聪美结婚。虽然你明知梨子不能没有你,明知这代表她有多喜欢你。” “我也没办法呀。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谁教我先认识聪美。我也好好劝过梨子了。我们的感情,只能维持到我和聪美结婚为止,就连今天来这里也是……” 他突然压低嗓门,迅速朝车子挡风玻璃投以一瞥后才说:“对我来说,这等于是最后一次约会。” 以他刚才这种仿佛面对什么潜伏不动的妖魔鬼怪、巴不得飞快拔脚逃离的扫视方式,一定来不及看清梨子的表情。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正以双手蒙脸。 即便在东京,狂风呼啸的冬夜里,天空有时也会异常乾净澄澈,可以看到多得惊人的星星。有时当你茫然仰望,看似点点散佈的繁星,会蓦地令你欣喜地发现:啊,那是星座,只要把这颗、这颗,还有这颗连在一起就变成北斗七星了。 虽然没有丁点欣喜,但我的脑中正发生这种现象。星星点点忽然连成了一线。 “梨子从来没写过文章,个性也不擅长拟定周密计画,逐一进行。可是,她的采访和她制作的笔记,却工整得令人惊讶。那是因为有你帮忙吧?今天想必不是你第一次陪梨子出来找资料。” 滨田努一努下巴,自弃地点个头。 “你从梨子那里,听到要替她父亲出书的计画,于是从旁协助。另一方面,你也知道聪美很反对这件事。她在四岁时遭遇的可怕经历,你也很清楚。” “你是说被绑架那件事吧?那种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聪美什么事都喜欢往坏处想。” 错了。那真的是很大不了的事。聪美的记忆,就等于是二十八年前实际发生过的那场痛苦、可悲又可怕的悲剧唯一留下的证据。 可是,我当然不可能把真相告诉这种男人。我已经快呕吐了。 “你不只跟梨子交往,明知梨子想做聪美害怕的事还从旁协助,等于是双重背叛聪美。” 我眼前的阳光一暗。走下车子的梨子,站在我正前方。 “十五分钟到了。” 然后她在滨田身旁坐下。他们穿着一样的球鞋。同样的款式、同样的配色,好像是刚买的。 即便中间夹着滨田,我也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她正燃烧着怒火。她没发觉那不只是单纯的怒火,其实也夹杂着羞耻。她就这么用纯真少女的眼神看着我。 “你不要怪阿利。阿利从来没有勾引过我,我们是真心相爱。” 对于如此相爱的男女,我还能说什么。 “那你姐怎么办?” “我会向她说清楚。坦承一切,让他们解除婚约。然后阿利再和我结婚。” 我和滨田之间大约隔了十公分,梨子的身子贴着他。这果断的宣言一说出口,想必梨子也感觉得到滨田浑身猛然一震吧。 “你透过滨田,早就知道你姐为什么那么反对你调查令尊生前的往事并出书了吧?” 梨子点点头。她挺直腰桿坐正,左手放在滨田膝上。我以为他说不定马上就会摸索着她的手,像小孩握住母亲的手一样紧握不放。 然而,他的手没动,颓然垂落在双膝之间。 “可是,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爸是个正派的好人,绝不可能招人忌恨,扯上犯罪事件。是我姐自己胡思乱想,没事找事吓自己。我……很生气。” “对你姐?” 梨子愤然说:“对呀。她这样,岂不是等于一点也不相信我爸我妈。” 那是因为你没看到妖怪,因为你是梶田夫妇的第一颗星,才说得出这么残酷的话。我只能在心中如此反驳。 “八月令尊过世,你姐主动说要把原订十月举行的婚礼延期时,你是怎么想的?很高兴吗?” 梨子的眼神顿时变得凌厉。“你为什么要话中带刺?” “因为我问过滨田了。他已经告诉过你,你们俩的交往只能维持到他和聪美结婚为止,是有期限的,对吧?” 梨子没看我,逕自把脸凑近滨田。她主动拉起他的手,十指交缠,更用力地握紧。 “就算想解除婚约,阿利也开不了口。他说那样对不起姐姐,他说姐姐太可怜。就是因为明白他的心情——明白阿利的温柔,所以我不忍心看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才会姑且答应。我本来只想在阿利和姐姐结婚之前,留下足以回味一生的美好回忆,然后再分手。从此以阿利小姨子的身分活下去。我是这么下定决心的,真的。” “然后再偷偷请滨田帮你蒐集出书资料和写稿。” “对呀。不行吗?我想替我爸出书的想法并非谎言。正如我一开始和你说过的。而且那本书,也将是我和阿利的相爱纪念。” 而我是那种书的责任编辑。 “后来聪美的心情动摇了。我和会长都劝她不要把婚礼延期,滨田的父母也这么劝她。所以她虽然心怀不安,还是一度决定如期举行婚礼。这令你很不高兴,非常反对吧。你对我说:‘杀死父亲的犯人都还没抓到,哪有这个闲工夫喜孜孜地去结婚。’。” “那是因为我真的这么想!” 我想起她说过,“想准备就去准备呀,到时有什么后果我可不管。”那时,她在电话彼端,八成也是这样铁青着脸吧。想必恨不得捏碎电话筒,咬断电话线吧。 “真的吗?难道你都不会不好意思吗?为了阻挠你姐的婚事,拿令尊当幌子” “才不是。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以为你知道什么!” 我才不管大叫大嚷的梨子,继续穷追猛打。 “可惜,不管你怎么抱怨,婚礼的筹备工作还是加速进行。滨田完全没有反抗这样的事态发展。对吧?他压根不打算取消婚事。他和聪美一起来见我时,看起来非常幸福。” “住口!”梨子突然露出利齿。“我不想听!我一点也不想听!” “声称爱你的滨田,和聪美在一起时,一脸比谁都爱聪美的神情。他们真的是很登对的一对……” 梨子抓起某种东西朝我丢来,砸到我脸上之后掉落地面,是被揉得皱巴巴的手帕。优雅的蕾丝花边全毁了。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浑身颤抖,脸色如铅,唯有眼睛周围苍白如雪。如花美貌和楚楚可怜的风情,都已不剩一丝一毫。 “所以,你就撒谎是吧。”我直视着她冻结在清澈眼白中的眸子,如此说道。 “这次,为了让你姐的婚礼——不,是婚事就此取消,你无中生有地谎称接到什么恐吓电话。” 那是捏造的。根本没有人打电话给梨子,没有人恐吓她。难怪她专程到我公司来见我时一点也不害怕。 虽有这种小聪明,可惜演技太差。 梨子耸起的肩膀,骤然失去力气,马尾在颈后晃动。 “……我是临时起意。” 不是对我,也不是对滨田,倒像是在对地面解释。像在对黏在地上、已经乾掉的口香糖说话。 “我爸纳骨时……,阿利的爸爸妈妈也来了,跟我姐……就像一家人般亲热。我看了实在无法忍受。” “不关阿利的事,阿利是无可奈何的……”梨子仿佛要护着他,拉着他的手摇晃。“和我姐在一起时,他不能不那么做。他非得做点表面工夫不可。” 滨田一直深深垂着头,说了些什么。我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前倾的背部。 对不起,他似乎是这么说。 “所以我……好难受好伤心,我心想,难道我还是非放弃阿利不可吗?后来,我打电话到你家时,不是你太太接的吗?” 那是二十四日傍晚的事。那天我晚归,梨子打来的电话是妻子接的。就是透过留言,让我得知她接获恐吓电话。 梨子哭了。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我没注意。一条又一条的泪痕沿着她的脸颊滑落,停留在下巴尖上。 “我听到她说:‘你好,这是杉村家。我先生还没回来。不好意思,等他回来再让他打给您。’” 梨子像背书似的,呢喃着那晚我妻子说过的对话。 “她是你太太,这么说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的心都快要碎了。一想到姐如果和阿利结了婚,八成也会这样接电话,和谁寒暄时也会这么说,我就……” 你好,这是滨田家,谢谢你平时照顾我先生——我想像着聪美的声音、她的语气。想起上次在睡莲,她说滨田要晚点才能来时,慎重代他向我致歉的情景。 “在你家看到你和太太的结婚照也让我想到,姐和阿利,也会那样肩并肩照相。那让我看清了事实。” 的确,她和聪美来我家时,曾眼也不眨地盯着我和妻子的照片。 梨子没和滨田牵手的那隻手握成拳头,直敲着膝头,一边高叫着:“我心想我绝对、绝对无法忍耐!我不准!这种事我绝不容许!” 梨子的身体晃动。滨田的上半身也被扯得摇来晃去。明明是她如此纤瘦,他如此强壮。 停止敲膝的动作后,梨子仿佛顿时萎缩。 “情急之下,我就编出了接到恐吓电话的故事。” 她说,之前,其实就已这么幻想过——如果我说被谁威胁,姐一定会浑身哆嗦,吓得无心结婚吧。 “你怎么知道那是假的?你从一开始,就发现我说谎了?” 那晚,望着妻子替我抄下的恐吓电话内容,我逐渐明白自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在那一刻,我的确怀疑起这是梨子捏造的。不过,真正确定是在听了野濑祐子的告白之后。至于梨子的动机,则是在我走过上野街头,发现她和滨田的手机来电铃声都是〈坠入情网〉的那一刻,才醒悟她为何要编造这么无聊的谎话。 “因为恐吓电话的内容太奇怪了。”我说。“不管对方是谁,害死梶田先生的人,如果是因为不希望被人发现才来威胁,应该不会用那种说法。” “不要打听梶田的过去,小心遭到不测”,到此为止都还好,可是问题出在后面那句。 那家伙的死是天谴。 如果真打算恐吓,不可能用那种说法。应该会说“小心你也会和他有同样的下场”,或是“小心我也把你宰了”。就算不是亲手杀死梶田,实际上在他被撞倒过世、犯人尚未被捕的情况下,利用这个来威胁应该很自然才对吧。 所以,会用“梶田的死是天谴”这种说法来形容——不,“不自觉”用上这种形容的——只有知道梶田是死于不幸的车祸,警方已锁定特定对象,肇事逃逸事件很快就会解决的人。 就是因为清楚梶田并非被人预谋杀害的事实,才无法佯装不知地选用“你也想被杀吗”这种说词。就这点而言,梨子非常诚实。 而我,如今回想起来还真窝囊,就是因为知道梶田是被一个少年撞倒的,以致我的眼睛只看到那一点,迟了一步才察觉恐吓内容的不自然。 “不过,之前我还是无法理解你的动机。我无法把你和滨田联想在一起。我……对男女关系是个很迟钝的人。” 如果连结梨子和滨田这两个点,看成一个扭曲的星座,剩下的就可以轻易地一目了然。梨子想让婚礼延期。她想让聪美的婚事泡汤。 到了这个地步,梨子终于露出像要讨好我的眼神,开口问道:“今天,你怎么知道只要在这里监视,就会看到我和阿利一同前来?” 监视这种说法未免太夸张。我不禁苦笑。 “纯属直觉,我猜的。不过,你不是说过不会一个人去水津吗?” “那,你打算等上一整天?一直待在这里,整整一天?” “我妻子帮我做了便当。” 骤然间,梨子的表情变了。她的眼睛吊起,双颊抽搐,眼眸深处燃起青白色火燄。 “我讨厌你太太,超讨厌!什么嘛,自以为高雅!” 唐突的毒舌,别说是我了,连滨田也诧异得弹起身子。梨子把脸往前一伸,像要拽住我胸口似地伸手过来。 “我也讨厌你。你们一定很幸辐,是对很恩爱的夫妻吧?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过着奢华的生活,高高在上地对别人冷嘲热讽。你以为你是谁啊?哼!她也不过是会长老师的情妇生的女儿!” 她的口水喷到我脸上。 “梨子……”滨田说着,慌乱地想要抱住她。梨子甩开他的手臂。 “你不觉得可耻吗?仗着老婆有钱,靠她的钱过日子,身为男人,你不觉得窝囊?你老婆如果是小老婆的女儿,那你不就是小白脸吗!” “住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滨田粗声喝止。梨子从长椅上跳起,拔腿就跑,一把扯开滨田车子的门。 才刚见红色球鞋翩然一闪,车门已被粗暴地关上。 我和滨田瘫坐在长椅上。滨田来回审视他那辆被梨子霸占的车子和我。 “对不起,她是拿你出气。你应该明白吧?她就是那种女孩,其实还是个小小孩。” 我没有受到影响。被人这样直接痛骂,并非头一遭。我妈嘴里的毒,等于是一千个梨子的分量浓缩之后那么强烈。 “我们该走了。”滨田弓腰起身。“回程可得小心以免出车祸。” 眼看他要走,我用问题留住他:“你早就知道梨子在说谎吗?” 他的手指挂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上,给人一种莫名的颓废感。他朝我点点头,“她当下就打电话给我了,说她闯了祸,还说这下子婚礼要延期了。” “而你并没有骂她。” 滨田默然凝视着脚尖。 “对你来说,能多延一点时间是求之不得吧。就算不至于取消婚事,只要婚礼延期,在这期间事态说不定就会出现转变。或许是梨子的热情冷却,主动离开你。再不然就是聪美会发现,由她主动做出改变。对吧?” 婚礼最好不要随便延期——园田总编说过的话,曾令我深思良久。延期之举,有时会令隐藏在台面下的问题就此曝光。 滨田沉默了一下,看着遥远的方向——正好是电波发射塔的位置——说道:“说到这里我才想起,上次聪美和我见面时,好像也没有戴婚戒。” 也许是在暗示我她已经发现什么了吧,他不关己事似地说。 “可是她那人,从来不会明说。表面上总是装得若无其事,照样和我妈亲亲热热地去看家具,高高兴兴地挑选喜宴礼服。其实我们半斤八两吧。” 为了忍住揍他的冲动,我换手拿起书本。 滨田看着我。他仰起那张脸,而我,在万花筒中。发现了到目前为止最最卑劣的图案。 滨田说:“在你看来,或许觉得我是个没用的男人。被眼前的爱情耍得团团转,每次都只能够见招拆招临时搪塞,是个令人鄙视到极点的男人。其实我自己也清楚。不过,很不巧,我就是无法像你一样,有那种毅力从爱情这种祸害中冷静脱身,一发现对自己有利的结婚对象就准确地开枪命中。我没你这么厉害的战略性,因为我是个远比你有血有肉的男人。” 直到滨田钻进车子,发动引擎,驶出停车场,甚至连车影都看不见为止,我仍动也不动地坐在长椅上。 打从我小时候,我的母亲就用她那张毒嘴教过我很多事。有正确的教诲,也有错误的指导,还有我至今仍持保留态度,难以判定对错的教诲。 那种对错“未定”的教诲之一,就在这一刻,在水津镇这个我有生以来初次造访的上地上,在这一望无垠的稻田与菜园之中的停车场,移到了“既定”的箱子里。 “男人和女人啊,一旦黏在一块,连品性都会越来越相似。所以,千万得小心挑选交往的对象。” 我把放在既定箱里正中央的某个教诲,也顺便拿出来重温一遍。 “人生在世,不管是谁,都有那张嘴可以说出你所知对方最不喜欢听的话。因为就算再怎么笨,唯有那个目标,绝对可以一枪命中。” 染上绯红的天空某处,有乌鸦啼鸣。 回去吧,我想。 我本来没那个打算,但回过神时却已变成这样。我,来到了岳父位于世田谷区松原的住处。 环绕广大庭园、全用檜木制成的围墙,即便在这都内首屈一指的高级住宅区仍然惹眼。我没走大门却绕到后门,把车子停靠在围墙边。 按下对讲机报上名字,女佣的声音随即回应。装在后门口木门柱子上的监视器红灯,正凝视着我的身影。 墙内,菜穗子和我结婚前居住的今多家古老日式家屋,以及我大舅子一家居住的磁砖外墙现代建筑,隔着照料周到的庭园巍然并立。此外,尚有日式茶室和仓库,以及住在这里的佣人使用的偏屋,所以或许该说是在庭园的森林中,散佈着几座建筑物比较正确。 上次造访这里,是大舅子举办赏花宴的时候。红灯笼绕着庭中树丛盏盏浮现,盛开的樱花风姿绝美。在这庭园中,单是樱树便有十棵之多。 现在,庭园中仅有散佈各处的常夜灯发出幽微的白光,在我眼中,只看得见贯穿庭园的踏脚石。经过池畔时,可能是鲤鱼跳起吧,“啪”的响起水声。 岳父穿着和服,待在面向庭园的和室。他坐在放在缘廊的扶手椅上,戴着看书用的眼镜。 “去书房谈吧。”说着,让我先走。对于我的突然来访,他并无惊讶之情。时间已过了晚间八点。 在这虽然不管来过几次,还是会对这里的精心装潢感叹不已,却永远无法习惯的大宅里,唯有岳父的书房另当别论,能让我安之若素,真是不可思议。想必是因为这里华美的成排书架和大量的书本吧。书本,总是把我和陌生的世界连结,扮演了亲切的仲介者。当初菜穗子要是不爱看书,就算再怎么被她吸引,我想我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娶她吧。 岳父背对书柜,坐在桌后。我把桌前的高背椅拉过来坐下。对,这个位置关系,也是让我镇定下来的主因。这不是家族,而是主从的位置关系。适合我的位置,不在岳父旁边,也不是和岳父同席,而是岳父桌子的另一边。 “报告书我看过了。”岳父主动开口。多盏间接照明的灯光,令他的脸孔半明半暗。 “你的伤势不要紧了吗?” “没事了,不好意思让您操心了。” 女佣端来红茶。 “你是开车来的吧?” “是。” 岳父严禁喝酒开车。而我,现在也还不觉得需要酒精。红茶的香气莫名地令人怀念。 女佣离去后,岳父在红茶中加入两匙砂糖。 “骑自行车的小孩出面自首的事,聪美已经通知我了。当时我正在开会,但她留了话。之后,我还没和她谈过。” “应该是我通知您的。对不起,我又迟了一步。” “那倒无所谓。不过,总算没事了。” 虽然梶田不可能起死回生——岳父咕噥着,喝起红茶。然后又补上一匙的砂糖。 “怎么了?”说着,他看着我问道。 我一边看着岳父搅拌红茶的手,一边说出野濑祐子的事,今日的水津之行,包括在那儿发生的经过情形也说了。 说完仰脸一看。岳父的手肘撑在红茶茶杯旁,手托着腮。 “原来是这么回事。” “是,就是这么回事。” 岳父微笑着说:“看你好像非常沮丧,没想到你这把年纪还这么纯情。” “会吗?”岳父指的是野濑祐子的事吗?抑或是梨子与滨田的事呢? “不管哪一桩,都不是常有的事,但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至少,应该不是那种会让人惊声尖叫躲到桌下的事吧。” “可是,梶田夫妇涉及的行为……是犯罪。” “如果就触犯法律的角度而言的确是。” 灯光落下的影子,使得岳父如猛禽般的五官更显锐利。可是,岳父看起来又非常闲适,看起来好亲切。 霎时,我悚然一惊。 岳父的表情道尽了一切——虽然没有触犯法律,但我可是做过很多更可怕的事喔。包括背叛与野心、算计与暗斗、巧夺与祕匿。 人就是这样。只要迫于需要,什么都敢做。岳父毫无粉饰地,如此告诉我,问题只在于你是否背负得起。 我读出了他的未尽之语,并且为之感到亲密。 岳父就是因为确信我会有这种感受,才浮现微笑。 “野濑祐子的事,你打算告诉聪美吗?” 我被剎那之间闪过的醒悟分了神,来不及回答。岳父又问了一次。 “你打算怎么办?” “老实说,我拿不定主意。不过现在,我觉得不说出真相也无所谓了。” “反正,她现在恐怕也无暇分神管这个了。” 岳父说得不带感情。不是因为冷酷无情,纯粹只是就事论事。 “那边就交给你处理。还有,出书的事已经取消了对吧,反正也没那个必要了。” “我个人,多少还是有点遗憾。” “那是因为基于编辑的立场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聪美、梨子与滨田三之间的问题,不是你该插手的。虽然这应该用不着我提醒……抑或,你真打算出面仲裁?” “不,我没那个本领。” 岳父低声笑了。 “年轻人就是这样,没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袖手旁观。让他们尽量闹个够,他们应该会自己解决。” “会长,您见过滨田吗?” “不,没有。聪美没替我介绍过。虽然邀请我出席婚礼,但那应该只是出于礼貌。聪美想必也认为我不会出席。” “这样吗?” 您不是很疼爱聪美与梨子吗?不是还去过梶田家,买过小礼物送去吗?那个跟这个,是两回事吗? 我喝着香气散去的温红茶。 “记得有一次,你不是问过我,”岳父望着整齐排列的书背,开口说道。“关于梶田,你问我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就是我们在游乐俱乐部谈话时。” “对,我是问过。”不知为何,当时那个问题令岳父趣味盎然地双眼发亮,看着我。 他现在又露出同样的表情。“我的确察觉到什么。” 说着,岳父把手笼进袖中。从和服袖口露出的手臂枯瘦如柴,即便在读书用的柔和间接照明下,也看出他的皮肤乾涩。 那是老人的手臂,老人的皮肤。他老了,累了。 蓦地,友野荣次郎的脸孔浮现眼前。 岳父说:“当然,不是察觉到此人曾经涉及犯罪这么具体的感觉,我可没有千里眼。” 虽然在财界,有段时期他的确被人称为千里眼。 “只是自然而然地……,砰地撞上心头,觉得他的眼睛深处好像藏着什么。我也不太会形容。” “可是,您还是雇用了梶田当私人司机。” 岳父想了一下,订正我的说法:“不是可是,应该说正因如此。” 岳父一靠向椅背,黑皮椅子的椅背便无声倾倒,承接着老人的身体。 “我现在的立场,被重重保全装置包围,等于是整个公司包围着我。为什么说是包围呢?因为我就是公司的保全装置。不过,现在只是保全装置的一部分了。” 他有点失神,唯有眼睛像调皮的小鬼闪闪发亮。 “有时,我会对这种情形感到厌烦。该说是不耐烦吗?也可以说是觉得无趣吧。如果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大概就是很不爽吧。” 我小声笑了,岳父也笑了。 “所以。有时我会忍不住想故意反抗,就像老毛病发作一样,雇用梶田也是出于这种心情。” 对于岳父的话,我试着解释—— 自己还有眼力足以分辨值得信任和不能信任的人吗?还有这个力量吗?即便脱离一手打造的今多财团这巨大的保全装置,我还是管用的吗?不如稍微试验一下吧—— “不过。我一雇用他后就忘记这个了。梶田的驾驶技术很好,和我也很投缘。最重要的是,他的口风够紧。他有一张‘石头嘴’。这种人很少见,比那种稍有能力与才华的人更可贵。在今后的社会上,这种人说不定会绝种。” 那是因为梶田自己也有绝对不能洩露的祕密,才会变成石头嘴。 “我想,就是这样吧,如此而已。”岳父把掀起的和服袖子重新拉好,转身面对我。 “辛苦你了,给你添了麻烦。”我默默鞠躬。 “好久没看到桃子了,改天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好,桃子一定也会很高兴。” 有时,我们会有这样的对话,不过三次当中只有一次会实现,因为岳父的时间并不属于他自己。 突然间,仿佛栖息在我心中那块地图尚未画出的蛮荒之地的蛮族发出高叫般,一个念头骤然涌现。 有一天,我想出一本描述岳父生平的书。我想做那样的书。 我想知道岳父是什么样的人。我想鉅细靡遗地挖掘出连岳父自己也不了解的部分来,描绘出他的人生地图。我想探索岳父。 所以——请长命百岁。红茶加两匙糖就好。 第十九节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新的一周开始。 椎名妹得知少年自首后很替我高兴——虽然可怜,但总比一直活在阴影中挣扎好多了耶。 我也这么想,打从心底这么想。 在那之后,我不得不想。得知自己罹患癌症,死神逐渐接近时,梶田太太在想些什么呢?是鬆了一口气,庆幸终于把祕密坚守到底?抑或觉得没看到孙子就得离开人世是某种报应? 躺在盛夏炽热的水泥地上,即将失去意识的剎那之间,梶田又在想什么呢?临死之际应该会浮现某人的面孔吧。是在另一个世界等他团聚的妻子?是他心爱的女儿们?抑或是不久前还在他眼前,睽违了二十八年岁月的野濑祐子呢? 对于保护野濑祐子的弃尸之举,梶田夫妻应该至少后悔过一次吧。 他们难道没想过,就算是有再怎么走投无路的苦衷,野濑祐子的行为毕竟还是犯罪吗? 如果再更进一步,那就更加不得不多想了。野濑祐子当时真的杀死父亲了吗?二十八年前,梶田夫妻奔赴盛夏的八王子黑夜底层时,祐子的父亲真的已经死了吗?只是被推开、倒地不起,说不定还尚存一口气?或者,也许梶田夫妻开着友野玩具的小货车运送“尸体”的途中,在秩父深山中忙着挖洞之际,那具尸体又起死回生了? 野濑祐子逃走还说得过去,可是连梶田夫妻都不得不仓皇逃离八王子——其实可以让祐子一个人逃走,夫妻俩继续留在友野玩具——直到最后都不肯告诉她父亲埋在哪里……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块之后,我的想像不由得漫无边际地驰骋。 接着,我打从内心最深处感到恐惧、悲哀,硬是勉强自己切断那种想像。 我在想,真相,已经永远无人知晓了,真相也是有寿命的。 然而,晦暗的祕密将会折磨人生。就算再怎么努力振作,还是会残留在人生某处,并在当事人意想不到之处落下阴影,梶田夫妇留给梶田聪美的就是那个。 在夏日之中,穿着红色t恤,骑着自行车破风飞驰的少年啊,你不该重蹈那个覆辙。 “杉村先生,我跟你说喔,”椎名妹难得如此含羞带怯地对我说。“我和男朋友和好了。” “真是太好了。” “我们整整讲了三个小时的长途电话。这个月我的零用钱要破產了。” “放心吧,椎名妹” “啊?你的意思是会一直请我吃午餐?我不用勉强忍受公司供应的食物和便宜的立食麵条了?”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就算是远距离恋爱,也用不着灰心。” “搞了半天是这样。” “就算对方近在眼前,该貌合神离时还是会貌合神离。” 高头大马的椎名妹以和我平行的高度,瞪大她那双漂亮的眼睛。 “我作梦也没想到,居然会得到杉村先生的恋爱建议。” 梶田聪美打电话来时,我和桃子正在泡澡。我连忙起身,套上浴袍就在书房接电话。 给你添麻烦了,她说,语气像是在道歉。并未含泪,也许泪水已经哭乾了吧。 “你和梨子……” “谈过了。她和你在水津见面的那天,晚上一回家就和我说了。” 我没问她听了之后作何感想,但她还是说了。“今后的事,我打算好好商量之后再决定。” “和谁商量?”聪美默然。 “聪美,”我喊她。“实在很抱歉,我的能力有限,无法确认你四岁时那段遭遇的真相。” 聪美以慵懒的、叹息之中甚至带点性感的声音,说了一声“噢”。 “不过,和友野玩具的社长和关口谈过之后,我倒有个想法。我还是认为那应该不是绑架,也许是什么纠纷吧,不过并不严重。你这二十八年来都忘不了那个阴影,其实是错的。你何不就此忘怀呢?” 按照箭头的指示方向反过来走,追溯过去的时光,这种乐趣只要留在去参观博物馆和历史纪念馆时就够了。当我们走出建筑物时,阳光依旧灿烂。 “你很清楚令尊令堂过去所吃的苦,就把它当作令人怀念的回忆吧。只要你愿意,应该做得到,也应该努力向前看。” 就算你再怎么提心吊胆,提防着不让幸福逃走,就算你再怎么频频回顾,确认有没有东西扑上来攻击,还是不足以成为任何防御。 最实际的例子,就是滨田背叛了聪美。聪美的幸福逃走了。所以就算一直往后看也没用。 我拚命地,试图让她明白这点。电话中的沉默太深,我甚至以为她已经不在了,怀疑自己是否正对着虚空徒然说教。 终于,聪美的声音传来。仿佛电话本身在发抖般,她声音中的战慄,透过耳朵与手,令我感同身受:“……这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发生过。” “你是指什么?” “梨子她……做的事。” 我揉揉眼。头发还是湿的,头一动就滴下水。 “梨子念高一那年。当时,我和在上班地点认识的某个男人交往。他是个好人,是第一个让我產生结婚念头的人。” 所以聪美找了个机会,把他介绍给家人认识。 “后来过了一阵子,他……真的很尷尬地向我吐露一切。他说梨子打电话约他出去,两人也见过好几次面。” 那时,梨子也是这么说的:你是我姐的情人,而且应该早晚会结婚吧,到时就会成为我的姐夫,我想先和你打好关系。 “他一个人住在外面,梨子主动跑去他的住处。还说因为是他的小姨子,在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带去替他煮晚餐。” 身为聪美的男友,就算感到困惑,想必也难以当面拒绝吧。 “他向我道歉。因为知道梨子没有恶意,又是个可爱的女孩,最重要的是,她是我妹妹,他难以拒绝。” 可是最后,他终于说出—— “梨子勾引他上宾馆。她说已不再把他当成姐夫,而是当成一个男人爱上了。” 喜欢撒娇、善于黏人、会让男人满心幸福的梶田梨子。 可是聪美的男友是个远比滨田利和像样的男人。 “他对我说:‘对不起,老实说我觉得很噁心,不知该如何应付。我想暂时保持距离,顺便好好思考你和我的事。’他真的是个好人对不对?我当场就一口答应了。” “那时,你和梨子……” “我没告诉她。我知道他说要好好思考,其实是不忍心伤害我,其实我们之间已经完了。可是,我不想让梨子发现,我不希望她知道我受到伤害。” “我也有我的骨气!”聪美用拔尖的语气说道。 “梨子也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想了很多,有好多话想说。你和梨子是在争夺父母关爱之下长大的。你羡慕梨子是爸妈的第一颗星,而梨子嫉妒你是爸妈的战友。 你个性胆怯,梨子却是斗士。为了打倒你,她用抢走你东西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比你强。这就是梨子的生存方式。而你明知这点,既不认输也不求胜。那是你的生存方式。 够了,这种分析有什么用?我保持沉默。 “我们俩,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亲姐妹,”聪美低语。“为什么老是会变成这样呢?” 我很想告诉她,正因为如此,梨子才会总是以你为目标。我很想告诉她,其实你应该也很清楚。 但我没这么说,反而开口说:“你的人生属于你自己,谁也没这个本事把它夺走。” “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 “如果我爸妈还活着,看到我们这样,一定会很痛心吧。” “令尊令堂已经过世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痛心疾首。” 电话再次震颤。聪美在哭。我暗自祈祷,但愿在她老是畏怯流泪的人生中,这是她最后一次哭泣。 “要是我爸还在,一定会站在梨子那边,叫我让给她。” 我不由自主地粗声说:“这怎么可能!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因为我爸比较爱梨子。” “我也是有女儿的父亲。你是女儿,不是父亲,所以你要听我的。梶田先生如果健在,他首先会做的,是狠狠揍滨田一顿。而且,他应该会破口大骂,叫他滚出两个宝贝女儿的人生。” 滑过我额头的水滴,从脸颊流到下巴,就像聪美的眼泪。 “这次,你不也早就发觉梨子与滨田的事了吗?” 聪美没有回答。 我咄咄逼人。“你不可能完全没察觉吧。我说的对吗?” “对。” “和滨田见面时,你是因为这个缘故故意拿下婚戒吧?” 聪美没回答这个问题,仅仅自嘲:“我很白痴吧?” “他好像也发觉了,但他似乎没把这事看得很严重。” 滨田不屑地说“我俩半斤八两”时的语气又在我耳中迴荡。到现在都令我噁心,噁心得想吐。 “虽然你做出这样的暗示,却不质问他,也没有生气。” “我并不生气。” 可是聪美现在生气了。她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 “我还是装作不知情,以为那是最好的办法。只要不知道,就等于没有发生过,这样我就满足了。我本来打算随他们去。” 明明因为害怕,在什么事都还没发生时就已开始找妖怪,可是一旦真正的妖怪现身,她却佯装没看见。那同样也还是因为害怕。 “只要我们结婚,梨子就不得不对滨田死心。我以为这样就可解决一切问题,这次应该可以得到幸福。” “就算你大度能容,但你和这种同时周旋在两姐妹之间、脚踏两条船玩弄感情的不诚实男人在一起,也绝不可能得到什么幸福。” 这你就错了,这纯粹是你个人的看法——岳父大概会这么说吧。幸福与否全看当事人自己,用不着旁人多嘴。 可是我还是说了。聪美呜咽。声音上扬,越来越高亢。 “我应该没拜托你替我调查这种事吧,没有吧?” 这倒是事实。聪美不是生梨子和滨田的气,而是在生我的气。 “你为什么要跑去什么水津?我又没有拜托你。你为什么不肯袖手旁观?” “聪美……” “像你这种好命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 我和聪美都巴不得逃入沉默中。可是本该成为避难所的沉默,却在联结我俩的电话线中缩得小之又小。 “我很抱歉。”我说。 对不起,聪美说。声音小得几乎低于人耳的听觉频率极限。 可是你会幸福的。就算被什么东西、被什么人苦苦追赶,尖叫着躲到桌下,迟早还是得爬出来。一旦出来了,世界依然在那里。 我还没来得及说声祝你幸福,电话就挂断了。 放下话筒,终于从那里钻出来的沉默,一股脑地笼罩着我。我打了个喷嚏。 这年头真方便。只要用网路检索一下,待在家里就能查遍各种事情。 我和妻子挑了几家KtV,一一检视相关资讯,想找一家既不会廉价到有大批学生聚集吵闹,又不会高级到莫名其妙,就算带四岁女儿去也没问题,令人舒心顺眼的店。 就这样,为了确认我们的评鑑是否正确,我们一家三口意气昂扬地出发了。 我们的眼光很准。包厢设备清洁美观,食物和饮料也很美味,歌曲数量相当丰富,店员态度亲切。唯一的缺点,就是隔壁唱歌的声音不时传来。 起先由桃子单独表演。她以不输给隔壁的气势大唱特唱。妻和我都笑得东倒西歪,猛打拍子鼓励她,还不时跟着唱。 接着,终于轮到妻子初展歌喉。 “其实我偷偷练习过,也请河西太太帮我鑑定了。河西太太很会唱KtV喔,她还加入了同好会呢。” 前奏一开始,妻就向桃子说明,这是外公喜欢的歌。 “妈妈,加油。” “嗯,我会加油。” 妻子慢了一拍才开口。她很紧张,歌声和拿麦克风的手都在抖,就像参加才艺发表会的小朋友。这样颤抖的声音,我愿意听上一辈子。 妻子的双瞳明亮、歌声温柔,替我洗去了一切烦嚣。我把桃子抱在膝上听得入神。 ——恭喜。 同时我也回想起梶田祝福我时的笑容。 我看中你,想托付你,把这封信, 对方的名字,问了就煞风景了! 破坏别人恋情的家伙,连窗外的月亮都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