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修道院谋杀案》 古典推理文库之约翰·狄克森·卡尔系列导读 现今的侦探作家,很少有作品能困惑我,但卡尔总能。 卡尔的确可跻身英语系国家继爱伦·坡之后,三四位最伟大的侦探小说家之列。 ——著名推理小说评论家、作家/爱德蒙·克里斯宾 若克里斯蒂是推理界天后,那卡尔就是天王。 ——著名推理小说评论家、作家/安东尼·布彻 推理之趣 任何一本小说中,都会有一个或者若干个“谜”,比如:那对情侣是不是最后能走到一起,那个青年能不能报了杀父之仇,或者未来究竟发展成怎样一个世界……等等。人类都有好奇心。因此,一个个谜团,也就吸引着读者继续读下去,直到翻开最后一页。 侦探小说可以说是将“谜团”最大化的一种类型小说。整本书就是一个大谜团——解开谁是凶手之谜。而在此过程中,又包含着各式各样的小谜团:没有留下凶手脚印的沙滩、不可能进出的密闭空间、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待到最后一章,著名侦探娓娓道来事件的真相,读者才恍然大悟,感叹世间竟然有如此巧思。 自1841年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发表以来,侦探小说经历了一百六十余年的发展。这期间不仅出现了阿瑟·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达谢尔·哈米特、雷蒙德·钱德勒等享誉世界的大师人物,还衍生出了许多流派和子类型,比如解谜推理、硬汉侦探、法庭推理等等。其中解谜推理是从埃德加·爱伦·坡时代便诞生的,历经一辈辈大师潜心雕琢,称得上是侦探小说中的正统,也被称做“本格派”(日文说法,即正宗、正统之意)。 解谜推理在1920年代掀起高潮,成就了侦探小说史上的“黄金时代”。在那个“名探满街走,名作天天有”的时代里,有三个名字最为耀眼——即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勒里·奎因和约翰·狄克森·卡尔。他们笔下的作品代表了解谜侦探小说的最高峰,时至今日还广受读者追捧。 这一时期作品的特色,是崇尚推理和谜团,要给予读者公平的线索,让他们和虚构的侦探,拥有同等解开案件真相的机会。诗人·h·奥登就分析说:“(黄金时代)侦探小说的最奇妙之处在于:它恰好最能吸引那种其他形式的‘白日梦’文学无法影响的人。医生、牧师、科学家或艺术家——这些事业上相当成功的职业人士,是典型的侦探小说迷;他们喜欢思考,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是饱学之士,因此,绝对无法忍受《周六晚报》《真实的告解》、电影画报或连环漫画等读物。”读者靠侦探小说来获得智力游戏的快感。一旦能够先于侦探一步解开谜团,便像获得了无上的荣誉般兴奋。 大不可能 那时,解谜成为侦探小说最重要的元素,作为“谜”的载体的谜团和诡计,更是发展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作家们努力拓展各种可能性,不管是杀人手法、灭迹手段、隐藏方式,还是作家自己的故布迷阵,设置误导的“红鲱鱼”。发生在大家族里的谋杀、相对封闭的环境、有限的嫌疑犯、不同的动机、隐藏的秘密……这些构成了最典型的谋杀背景。诸如暴风雪山庄、密室杀人、不在场证明等诡计,在“黄金时代”里更是大行其道。 其中有一种谜团,让作家们又爱又恨。它是毎一个创作侦探小说的作家,都想挑战的选题,甚至有种说法,如果没有在作品中运用它一次,就谈不上是真正的侦探作家。那就是“密室杀人”(Locked Room Mystery)。 什么是“密室杀人”呢?回到侦探小说的原点《莫格街凶杀案》,它就是一篇密室小说。在上锁的屋子里发生了杀人案,但是,凶手不仅顺利得手,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密闭的房间。密室小说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从表面上看,它不合理——一个人不可能在上锁的房间中被杀。但是,一旦解开谜团,读者便会发现,不合理背后的合理性——或者是巧妙的机械手法,或者是被忽视的心理盲区。 并不满足在小屋子里折腾的作家们挖空心思,又想出了各式各样不可能的谜团。躺在沙滩中央的受害者,身边只有自己的脚印,却明显被人杀害;奔驰在铁轨上的火车,却像空气般消失在两站之间;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等等。这些描述超常事件的侦探小说,形成了侦探文学的一个子类型——不可能犯罪。这类作品有着鲜明的特点:幻想性的谜团、超自然的气氛、巧妙的手法、合理的解答。对于读者来说,这类作品是解谜推理的极致,要想破解谜闭,需要更活跃的思维、更缜密的推理以及更敏锐的洞察力。若能解开这些难题,就会获得数倍的快感。 根据“密室”和“不可能犯罪”研究权威罗伯特·艾迪统计,截至1991年,古往今来欧美的“不可能犯罪”长短篇作品,大约两千多部(篇)。另外,日本作家创作了一千多部(篇)作品。这个数字相对于浩瀚如海的侦探文学,简直是九牛一毛。然而,就有那么一小部分作家,倾其一生的精力,创作“不可能犯罪”类作品,像美国作家约翰·狄克森·卡尔、克莱顿·劳森、约瑟芬·康明斯……等等。当然,成就最高的便是约翰·狄克森·卡尔。 密室之王 约翰·狄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1906年11月30日—1977年2月27日)出生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联合镇。他父亲伍德·尼古拉斯·卡尔曾经当选为众议院议员。卡尔青少年时期,就展露出写作的天分,十一岁便撰写法庭审判和谋杀案一类的新闻报道,后来还在本地一家报纸主笔拳击专栏。 1925年,约翰·狄克森·卡尔进入哈维佛学院。第二年,他的小说和诗歌,就刊登在学校的文学杂志《哈维佛人》上,此后还当上了杂志编辑。1928年从哈维佛学院毕业后,他去巴黎索邦神学院(巴黎大学前身)学习。但是,留学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为《哈维佛人》杂志撰写连载小说,这部作品经过修改、扩充后出版,成为他的长篇处女作(1930年)。小说的主角是先前曾在短篇作品中,出现的法国警探亨利·贝克林。 1932年,约翰·狄克森·卡尔娶英国女子克拉丽斯#克里夫斯为妻,两人婚后便在英国定居。卡尔变得很英国化,以至于许多读者,认为他是英国作家。 1933年,约翰·狄克森·卡尔出版了基甸·菲尔博士系列首部作品。第二年,他以笔名卡特·狄克森创作的《瘟疫庄谋杀案》中,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登场。此后,约翰·狄克森·卡尔交替撰写菲尔博士系列和梅利维尔爵士系列,成为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他的作品风格很具特色:情节布局复杂,谋杀手法奇特,充满戏剧性和超自然气氛。更重要的是,他专注于“密室”和“不可能犯罪”。可惜由于吸烟,他晚年健康状况恶化,于1977年2月27日因肺癌去世。 约翰·狄克森·卡尔笔下的密室第一神探基甸·菲尔博士是根据他所崇拜的英国侦探作家吉尔伯特·基斯·切斯特顿所塑造的。菲尔是一个胖胖的字典编纂家,装扮很滑稽,穿着披风,抽着海泡石烟斗,留着强盗式的胡子。但他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善于分析罪犯的心理,破的案子也相当复杂,是创造力、气氛、意外性和叙事技巧几近完美的结合。包含两桩“不可能犯罪”的(1935)在历次密室票选中都名列第一。其他名作还有(1936)、(1938)、(1939)、(1941)等。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有些像温斯顿·丘吉尔。他甚至比菲尔博士还要古怪——大大的秃脑袋,奇怪的表达加上不修边幅的外表。梅利维尔的职业是律师兼医生,但是,最有兴趣的还是那些不可能案件。登场作品《瘟疫庄谋杀案》发生在伦敦的一所盛传有鬼的老房子里,案子从一场降灵会开始,自然少不了“密室”这道大餐。这个系列的名著包括(1935)、〈1938)、(1943)等等。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破解的密室案件,一点也不逊色于菲尔博士,只因没有发表“密室讲义”,显得稍逊一筹。 约翰·狄克森·卡尔的作品集欧美浪漫本格之大成,侦探小说家爱德蒙·克里斯宾总结他的成就说道:“论手法之精妙高微和气氛营造的技巧,卡尔的确可跻身英语系国家,继爱伦·坡之后,三、四位最伟大的侦探小说家之列。” 不可能的谜团需要同样不可能的气氛来烘托,营造出一种亦幻亦真的效果。约翰·狄克森·卡尔借助于古老的传说、哥特化的场景,自然地烘托出超自然的恐怖感觉。在中,传说身为女巫绞刑场查特罕监狱典狱长、并拥有此处大批地产的史塔伯斯家族继承人,注定要断颈而亡,果然在众人的监视之下,史塔伯斯家长子坠楼身亡。梅利维尔系列的《红寡妇血案》(1935)同样是多人监视着的上锁的房间,可是就在那间传说会吃人的屋子里,果然发生了密室毒杀事件。 约翰·狄克森·卡尔也是“黄金时代”,最早提出公平竞争的作家之一。他完全利用公平的线索、合理的解答,让小说最终走上逻辑的道路。英国评论家朱利安·西蒙斯说:“今日的小说,在诡计上,没有哪个能与克里斯蒂和卡尔的相媲美。”在他超过八十本长短篇侦探小说里,几乎将所有能想到和想不到的“不可能犯罪”谜团写了个遍,设计了超过五十种的密室,构思之巧,就连阿加沙·克里斯蒂也自叹弗如。读者更无须怀疑小说中的手法是否能实现,因为,约翰·狄克森·卡尔都亲手加以实验,确保诡计的可行性。如果有这样的疑问,只能归咎于自己的脑袋太笨。 导读 “想想看,在一间完全无法进出的房间内,发生的命案,却能被合理而圆满地侦破,这对作者而言,是何等令人着迷的魅力!因此,依我所敬畏的朋友井上英三的说法:大多数的侦探小说作家,一定会尝试创作像约翰·狄克森·卡尔所擅长的那种‘密室杀人’作品。” 在网上随意翻着资料,偶然看到横沟正史中的这段文字,心里不禁颇有感慨。一方面,当年我极度迷恋横沟先生的作品,回想起来,总让我有怀念的感觉;另一方面,这种着迷,令阅读量极少的我,产生了考据癖,念念不忘书中提到的约翰·狄克森·卡尔是谁,而《普莱格·柯特谋杀案》又是什么(其实就是《瘟疫庄谋杀案》嘛)。 也难怪横沟先生会提及这一部作品,因为光从谜面来看,跟《瘟疫庄谋杀案》的设计颇为相似;只不过后者虽然提供了没有足迹的潮湿地面,但并没有正面挑战它,于是,我忍不住想起了另一本书——。 自1930年发表以来,仅仅过了四年,约翰·狄克森·卡尔就完成了标准的房间密室作品《瘟疫庄谋杀案》。这时候的他,大概是想从门窗自内反锁、入口被人监视、凶器消失无踪之类的场景中跳脱出来,以寻求更有新意的谜面,于是,这回设定了一种在当时看来,也许算是比较另类的密闭空间——雪地密室。 一般而言,当我们提及“密室”,脑海中总会浮现一幢房子,门窗自内反锁,或者出口处于被监视状态,以证明无人能够出入;就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居然横躺着一具尸体,而且左看右看,怎么都不像是自杀的。这么一来,就在物理上(房间状况)或者人工上(监视)证明了其不可能性。而雪地密室则呈现为: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没有足迹,或者只有被害者的足迹,这样,凶手相当于让大自然为自己作证——雪地没有被外人破坏,所以“我”不可能走过,这是大自然的基本定律,这样一种不可能性,岂不是很有意思么?更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这是雪地而不是房间,所以什么秘密通道啊、绳子拨弄门闩啊之类的手法,通通不管用。所以,面对一个雪地密室,连大名鼎鼎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都感慨,这实在太糟糕了。 “如果仅仅是个上锁的房间,你还可以欢呼一下。每个人都懂好几种,从外面锁门的诡计:门闩能够用针和线做成的机关拉上,钥匙能用老虎钳扭动,铰链能从门上拆下来,再装回去,这样更不用去理会锁头。可是,当你的密室包括一个简单、平凡、疯狂的问题,周围一百英尺之内,都是半英寸厚的无痕雪地时……” 嗯,大名鼎鼎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位根据丘吉尔的形象来塑造的侦探角色。如果曾经看过他初登场的《疸疫庄谋杀案》或者后续几作,读者应该对这位老头子印象深刻——作者直接描写他的目空一切、粗鲁无礼,又略带被害妄想,但在侦破罪案方面,他却才华横溢、天赋尽见。而在一书中,竟出现了亨利爵士的亲人^外甥詹姆斯·本涅特,从一个亲人的眼中,去看这位怪人的言行,更添几分趣味。 这个系列其他大部分作品,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直到粉墨登场,才能显示其性格,而在这本中则不然。仅仅在第一章开端,本涅特的父亲就对h·M作了一段介绍,原来他不但是世袭的从男爵,而且还是个社会主义的拥护者(指的是英国工党提倡的国家资本主义),另外还拿着律师和外科医生的资格证书;也就是这么一个人,平时的行为散漫粗鲁、低俗无礼、蔑视权威,却对“不可能犯罪”的侦破颇有心得。这里通过描绘他过往的言行举止,与周围人的巨大反差,或者是与别人所认同身份的截然不同,惟妙惟肖地塑造出一位特立独行的侦探。 侦探行为的怪诞,无损他在侦破罪案方面的天纵之才。在书中,作者借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之口,道出了一份“不可能犯罪”的动机讲义:一是伪造自杀,二是伪装成鬼魂犯罪,三是意外事故所造成。不同于里密室讲义和里毒杀讲义的大量实例举证,动机讲义中,没有提及任何作品或者实际例子,只是由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举出了,几种要完成某种动机而适用的手法,这些手法令助手马斯特斯惊叹的博闻强记。虽然这份讲义从某种程度上,看来很粗略,不算完备,但是,它在指引侦破思路方面,也是很有价值的。另外,当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对照着案件,从讲义中逐条排除可能性时,真让读者有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感,于是,这桩“不可能犯罪”事件的诡谲性,又增添了许多分。 回头看看这本书的出版时间——1934年,同样会让人有很多感慨。就在这一年早些时候,约翰·狄克森·卡尔完成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系列的首作《瘟疫庄谋杀案》,那是一部在情节、气氛与诡计方面都有出色表现的作品。另外,埃勒里·奎因也出版了国名系列中唯——本密室作品,尽管只是一个一扇门自内闩上、一个门口被监视的房间密室,但因为屋内所有东西被倒置,所以,其趣味性一点都不差。更有甚者,S·S·范·达因写出了《龙杀人事件》这一作品,描绘了一个人跳下游泳池之后,立即消失的案件,更是大大跳脱了狭义密室的范畴,给出了一个绚丽无比的谜面。可以说,在1934年,几位当时有名的作家都不约而同地,在追求“不可能犯罪”的趣味性,希望在旧有领域中进行翻新,而且,都算是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尽管现在有不少人,对后两作恶评甚多)。而约翰·狄克森·卡尔,也许更是为1935年的惊世大作做着试验和准备。 固然,作为一本早期的雪地密室作品,其诡计模式不可避免地,为很多后世作品所参考。所以,案件进行中的恍然大悟,谜底揭晓后的会心一笑,也能给阅读带来另类的愉悦。 好吧,笔者的饶舌也许太过火了吧,还请诸位读者翻开本书,来判断这种阅读乐趣的深浅吧。 出场人物一览 詹姆斯·博恩顿·本涅特(James Boynton Bennett)——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外甥,外交官 基蒂(Kitty)——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姐妹,詹姆斯·博恩顿·本涅特的母亲 玛莎·泰特(Marcia tait)——好莱坞电影女明星 卡尔·雷格(Carl Rainger)——电影导演 贾维斯·威拉(Jervis illard)——男演员 卡尼费斯特殿下(Lord Canifest)——报刊界的重要人物 露易丝·卡拉维(Louise Carewe)——卡尼费斯特的女儿和秘书 莫里斯·博亨(Maurice Bohun)——白修道院的主人,电影原著 凯瑟琳·博亨(Katharine Bohun)——称为“凯特”,莫里斯·博亨的侄女 约翰·艾什利·博亨(John Ashley Bohun)——莫里斯·博亨的弟弟、电影制片人 乔治·博亨(George Bohun)——博亨家的祖先 泰特将军(tait)——玛莎·泰特的父亲 里奇(Richter)——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老朋友,指挥家 罗布列特(Robrett)——G键案件的死者 赫伯特·帝门斯·埃默里( timmons Emery、)——文中叫“提姆·埃默里”,玛莎·泰特的公关 玛格丽特·埃默里(Margarette)——赫伯特·帝门斯·埃默里的妻子 卡萝塔(Carlotta)——玛莎·泰特的女仆 贝里尔·西蒙兹(Beryl Symonds)——白修道院的女仆 斯特拉(Stella)——白修道院的女仆 比尔·洛克(Bill Locker)——白修道院的养马人 汤普森夫妇(thompson)——白修道院的管家及其妻子 怀恩(ynne)——医生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henry Merrivale)——侦探 罗莉波(Lollypop)——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秘书 山迪伏(Sandival)——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朋友,被爵士提到但并未出场 汉弗瑞·马斯特斯(ers)——苏格兰场犯罪调查部警长 查理·波特(Cter)——郡警官 第一章 镜中映像 “哼哼,”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道,“如此说来,你是我的外甥?”他边说边继续板着脸,从眼镜框的上沿阴郁地盯着对方。 他不怀好意地撇着嘴,一双大手交叉叠在大肚子上,坐在桌子后面的身子,压得转椅吱吱直响。他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好吧,来根雪茄,再来点威士忌?……喂,什么鬼东西这样有趣?脸皮挺厚的嘛,你他娘的到底笑什么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外甥的这种笑法,简直就是公开侮辱爵士本人。然而不幸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如此对待这位伟大的爵士——包括他在国防部的下属,这堪称他的一大痛处。诸如此类的事情,难免全部传进詹姆斯·博恩顿·本涅特先生的耳朵中。 假设你是个刚从海上回来的年轻人,舅舅曾是英国情报局只手遮天的显赫人物,如今你第一次去他的办公室,跟他打交道,那你最忌讳的,就是不懂得随机应变。 尽管在这种平静日子里被晾在一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仍然不至于完全无所事事:动荡的欧洲不时会有体育节目,常常还会有危机消息。詹姆斯·本涅特的父亲是h·M的姐夫,在华盛顿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儿子坐船渡海之前,曾给他讲了不少家族隐事。 老本涅特是这样说的:“不能跟他客套,绝对不能。不管什么情况都一样,因为他对此压根儿就一窍不通。在政治会议上发言时,他会漫不经心地提到内政大臣有个大鼻子,或者形容总理长了一张马脸,结果惹得麻烦缠身。你也可能发现他正蒙头酣睡,却假装日理万机。他最喜欢幻想,所有人都对他唧唧歪歪,而事实上却没有人理他。他家的从男爵爵位,从两、三百年前就开始世袭了,但他本人竟是一个奋斗不息的革命主义信徒。他有最高法院辩护律师和内科医师的资格证书,然而说话却颠三倒四、散漫不羁。他的思想粗鄙低俗,那个当打字员的小女生,都被他给吓坏了。他还敢只穿一双白袜,连领带都不系,就在公众场合招摇过市。你可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总以为自己如佛袓般面无表情,又如吝啬鬼一般愁眉苦脸。也许我还应该加上一句:”老人补充道,“在犯罪调查领域,他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让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外甥惊讶的,正是爵士跟这描述完全契合、分毫不差:在那张大而凌乱的书桌后面,一个两百磅的身躯挤进椅子中,吁吁喘息着,喃喃抱怨着。他巨大的秃头映到邋遢房间的窗户上,在喧嚣的国防部中,显得高大而又沉静。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房间很大,装饰略见剥落,是这个老旧潮湿的“养兔场”里最古老的地方,也曾经是白厅的一部分:它俯瞰着阴冷花园的一隅,还有维多利亚堤和泰晤士河。圣诞周的幽蓝色晨曦,像雾一般凝着霜色,如今模糊了窗户。詹姆斯·本涅特可以看到防波提栏杆上,一排路灯的荧荧反光,可以听到窗户晃荡的咯吱咯吱声、大巴士疾驰的轰隆轰隆声,还有白色大理石壁炉里火苗的噼啪噼啪声。除去这火苗之外,屋里就没有其他光源了。 h·M·闷坐着,把眼镜从大鼻子上往下拨弄,眼神闪烁不定。他脑袋上方悬挂着一盏吊灯,灯上垂着一个硕大的圣诞节铃铛。 “啊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发出一声咆哮,突然,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对方,“年轻人,我知道你正看着那铃铛呢。别以为我尽在房间里,挂一些没什么用的东西,不过我也是个毫无价值的家伙——妈的,在这个鬼地方,他们就是这样评价我的。东西是罗莉波挂的。” “罗莉波?……” “她是我的秘书,”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又咆哮道,“一个好女孩,但是对我一点都不好。我总是告诉她不要打扰我,因为我正忙着;然而,她却让我跟别人通电话。我一直很忙,呸!不过她也会在我桌上摆个花,也会把铃铛挂在……” “呃,先生,”詹姆斯·本涅特适时打断道,“既然你不喜欢,那为什么不拿下来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抬起沉重的眼皮,嘴里开始发出“哼哼哼哼”的噪音,声如辘轳,目含怒意。而后,他骤然转换了话题。 “作为外甥,你很会说话,”他说道,“你跟别人没有区别。让我们瞧瞧,你是基蒂的儿子,对吧,那个跟美国佬结婚的家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啐了一口,“你有工作养家糊口吗?美国佬很会剥削劳动力的。” “我有工作,”詹姆斯·本涅特说道,“但是,我不确定具体的工种,我总是往返于各个国家之间,就像我父亲的跑腿。这也是我今年十二月横渡大西洋的原因。” “什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嘟囔道,眼睛向上一瞥,“别告诉我,他们让你也掺和进去啦。坏了,别干!……这种不挣钱的勾当,不但无趣,还会缠着你到死。内政部总是莫名恐慌,让我们去保护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战舰——我说小子,你真掺和进去了?” 詹姆斯·本涅特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雪茄,说道:“不是的,先生,尽管我很希望是这样。我所做的工作,不过是给拜访父亲所在部门的名人,调一调鸡尾酒,或者帮他捎带几条言词老套的消息,到一些小政府的外交部。你大概比较熟悉这些套话吧:‘部长表达了他的赞美,并保证阁下所提出的问题,将会获得广泛关注。’……就是这样。我这次来伦敦,只是奇怪的命运使然。” 他略一犹豫,这才说出了预先备好的话题。 “是因为卡尼费斯特殿下,没准你认识他?那个操控着多份报纸的家伙。”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认识所有的人。在人群中穿行时,他不修边幅的身躯,能把人挨个撞上一遍,所以,连上流社会的贵妇人,都没有耐性向他道歉了。 “嘿,卡尼费斯特?……”他张口问道,仿佛被雪茄的烟雾刺激了鼻孔,“我当然认识,那个大力鼓吹英美联盟的家伙。该死的日本人,瞎了他们的狗眼!……呃,伙计,他还会用首相的声调说话,摆出一副掌管世界的老头子的模样,喜欢在各种可能让他粉墨登场的场合,用奉承的语气大放厥词。嘿,真是条放荡的狗。” 詹姆斯·本涅特吓了一跳:“行了,行了,”这小子打断h·M的话说道,“不得不说,这对我不啻是条新闻。我希望他是这种人,那样的话,事情会简单一些。你看,我觉得他来美国,有一半其实是政治任务。‘一次充满善意的旅程’,这就是他的目的。一个英美联盟算什么东西?当然没有人能搞出什么花样,但是,可以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他们邀请他共进晚餐。”本涅特想起卡尼费斯特,那令人难忘的温和语调和苍苍白发,想起他站在一桌玫瑰后面,对着话筒,如潮水般不断说着套话的场景,一时闷闷不乐,“他的演讲通过无线电发送出去,毎个人都赞叹兄弟之爱是多么奇妙。作为跑腿的人,我的一部分工作,就是跟他去参加那个晚会,另外,还要带他环游纽约。但是说真的,你形容他是条放荡的狗……” 他顿了一下,不愉快的记忆碎片,使他有所疑惑。然而,当他看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正好奇地盯着他,便只好继续说了下去。 “我承认,在那些场合,你永远不会清楚该干什么,因为你要先了解你主人的需要。那位独一无二的外国人,说他想看看美国生活。”詹姆斯·本涅特慨叹一声,轻轻摇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好吧,你安排了数场鸡尾酒晚会,才发现他想参观格兰特将军的坟墓和自由女神像。卡尼费斯特想做的,就是希望没有人能回答,他所提出的有关美国的问题。这是真的,直到玛莎·泰特的出现……”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把雪茄从嘴里掏了出来。尽管还是一脸冷漠,但他的眼神却让人不安。 “嘿,跟玛莎·泰特有什么关系?”他问。 “不……没什么,先生。”詹姆斯·本涅特随口回避了开去。 “你企图……”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满面恶意地用雪茄指着他,“你企图勾起我的兴趣,就是这样。你的小脑袋瓜里还在捣鼓着什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人会两手空空,随便前来拜访我的,哈哈!……” 过去两天里,所有让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困惑不解的影像,霎时间涌上了他的心头:阴冷公园里排列着的公寓;褐色包装纸卷起的包裹;照片中身披皮衣、笑靥如花、驾车疾驰的玛莎·泰特;还有那酒吧厕所中,突然蜷身,滑到一边的红发男人。谋杀虽未发生,但他已然有了预感。他不安地中断了这个想法。 “完全不是,先生,我只是回答你的问题。自从卡尼费斯特造访之后,我父亲就让我,把一堆致谢信,送到你的内政部。这就是全部的事实,根本没有什么。我想早点回家过圣诞了。” “圣诞?……胡说八道!……”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怒吼道,他腰板一直,怒目瞪着本涅特,“外甥,跟我们一起过圣诞,这是规矩。” “实际上,我收到了邀请,要到萨里去。我承认接受邀请是有理由的。” “哦,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酸溜溜地观察着他,“受到了女孩子的邀请?” “不,是好奇心——也许是吧,我不知道。”他再次转移视线,“确实,一些有趣的事情要发生了。有预谋的杀人,凑成一堆的怪人,包括卡尼费斯特和玛莎·泰特。这是友好的社交活动,然而可恶,我有些担忧,先生。” “等一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自顾自地,发出夹杂了喘息和牢骚的声音,从椅子里抬起巨大的身躯,然后打开一盏鹅颈形读书灯。一片绿色的光芒倾泻而出,映照着凌乱的官方邮票——那上面撒满了烟灰,还被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大脚弄得皱巴巴的。 白色的大理石壁炉上,詹姆斯·本涅特看到一幅肖像,画上的福彻满面狡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从一个高高的铁制保险箱中,取出了一只瓶子、一根吸管和两个杯子。无论他走到何处,那笨拙的步子,仿佛总要撞到什么东西。此时此地,他正像是一个近视的传令兵,在桌子和保险箱中蹒跚穿行。他撞倒了一片棋子,此前它们明显被摆成某个残局;还有一桌铅制士兵,是用来尝试某种军事战略的。他什么都没有捡起,觉得它们只是没用的垃圾,它们不过是他稀奇古怪、天真烂漫、死气沉沉的大脑的随身用具。 在杯子里宛如测量般,小心翼翼地倒好了酒之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本正经地发出鸿雁般的鸣叫,再把酒一口咽下,如木雕般沉闷地再度坐回椅子中。 “现在,”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边说边交叠起双手,“我准备听听你的故事。注意,我有工作了,那里站在路边的伙计们……”他把头侧向一边,显然指的是另一幢名叫“苏格兰场”的大楼,位于离防波堤下游不远处,“他们还没有搞定汉普斯提得的家伙,那个在山上拿了日光仪的家伙。让他们自己捣鼓去,别管。你是我外甥,另外,你还提到一个我很感兴趣的女人。不是吗?” “玛莎·泰特?” “玛莎·泰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眨了眨眼睛,眼神带有某种色情的意味,“哈哈,性感的电影小妞。我经常去看她的片子。”他那宽阔的大脸上,不断地蔓延着某种狎亵之色,“我老婆不喜欢。当你称赞大众尤物的时候,为什么瘦女人总会觉得不满呢?……我承认她丰满可人,为什么不呀?我知道好些跟她有关的趣事:我跟他的父亲——一个老将军——很熟。战争前,他有间狩猎小屋,在我住处附近。她出演过一部关于露莎泽·波吉亚的电影,那部电影在莱斯特广场上映了好几个月,几周前我才去看过。看电影时,我只遇到了老山迪伏和他夫人,那女人还穿着貂皮大衣吸鼻子呢。她对泰特一家都看不顺眼。我想搭他们的顺风车,还提醒他们说:山迪伏夫人最好别在公众场合,跟老泰特的女儿同行。根据日程,老泰特的女儿要参加一个晚宴,山迪伏夫人也得参加,她对此很厌恶……”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又开始板着脸不说话了,还把手挪到了威士忌酒瓶上。 “听我说,孩子,”他锐利的目光越过了桌子,直逼对方,“你没有缠上玛莎·泰特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没有。”詹姆斯·本涅特说道,“我认识她,她在伦敦。” “真是万幸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咆哮着把手移开,嘴巴从苏打水吸管处,发出嘶嘶的声音,“学着点,现在的年轻人,都没有什么活力了。呸!……好吧,继续说下去,她在那里干什么?” 说着,他冷漠的小眼睛,忽然掠过一丝惊慌。 “如果你了解过玛莎·泰特的背景,”詹姆斯·本涅特说道,“就会知道,她在伦敦,还是第一次登台演出。” “真巧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淡淡地说道,他的眼睑缩小了。 “是啊,这里对玛莎·泰特的批评相当粗鲁,直接指责她不会演戏,她只好跑到好莱坞去。奇迹发生了,一个叫卡尔·雷格的导演相中了她,让她接受训练,为她梳妆打扮,让她韬光养晦。”詹姆斯·本涅特手舞足蹈地说道,“六个月之后,玛莎·泰特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这全是雷格的功劳,或者按照新闻界的说法:一个叫埃默里的家伙让她重生。不过,依我的判断,她只有一个想法:让伦敦的评论家,收回那些批评。所以,她才回来这里,领衔主演一部新片。” “继续,”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笑着说道,“另一个女王,嘿?……她只会演女王吧。复仇,嗯,是谁炮制这剧本的?” “这就是整个故事,是她一个人自导自演。对着那批只会讲套话的制片人,她狠狠地嘲笑了他们,自己乐在其中。她没有直接接触他们,因为她以前失败过,所以他们不愿意再去捧她。关于她有好多流言,那对她没有好处,埃默里是这么告诉我的。再加上签约途中,她居然离开了摄影棚,埃默里和雷格齐声怒吼也没有用,不过,他们也跟着出来了……” 詹姆斯·本涅特凝视着桌上的灯光,回忆起另一盏奇异的灯。那是在纽约的最后一夜,在卡瓦拉俱乐部中,他正跟露易丝·卡拉维跳着舞。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穿过雾一般的昏暗,从其他舞者光怪陆离的身影中,沿着一丝微弱的光线,直达玛莎·泰特所在的那席座位。她身后有深红色的垂饰,用镀金的缎带结在一起。她一身白衣,一个肩膀虚张声势般倚着柱子。她喝醉了,但依然沉静。他看她露齿微笑,牙齿衬在浅黑的皮肤上,像在闪光。埃默里就坐在她的旁边,醉醺醺地手舞足蹈,而她另一边则是胖得像桶子的雷格,邋遢得仿佛总要刮刮胡子——他什么都没喝,仅在检查一根雪茄时,略微抬了抬肩膀。烟雾弥漫的房间里热气蒸腾,随着乐队的曲调,鼓手缓缓敲出震耳欲聋的鼓音。他可以听到乐迷们的狂呼乱叫。在舞者隆起的阴影中,他看到:玛莎·泰特小姐拿起一个小玻璃杯,却被埃默里碰翻了,里面的液体飞溅到她的胸前,而她只是笑了一笑。约翰·博亨从昏暗中迅速探身过去,递上一块手帕…… “最后,”本涅特继续说道,眼神宛如被催眠一般,“辛哈兹的人说,会给她一个月的时间,让她向命运复仇,而她的答复就是这个。” 詹姆斯·本涅特说着拿起雪茄,仿佛写海报般描着字。 的秘密生活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皱了皱眉头,反复地把眼镜沿着大鼻子上下推动。 “好极了!……”他心不在焉地说,“太好了!……那角色能表现她的美。孩子,你看,大眼睛,黑皮肤,细脖子,厚嘴唇,正如国家肖像馆里斯图亚特王朝复辟时期的娼妇像。哈哈,我想以前没有人想到过吧。孩子,我提议去那里浏览一遍,你会获得不少惊喜。被称为血腥玛丽的女人,是一个娃娃脸的金发女郎。然而,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却几乎是馆里最丑陋的奸妇,嗯!……”他又动了动眼镜,“不过,玛莎·泰特却很有趣,她有勇气,不仅仅是跟人作对,还有挑战和竞争。你知道贾维斯·威拉是谁吗?……英国最棒的戏子。一个独立的制片人,怂恿威拉跟她演对手戏,她必须相信她有这个能力……” “她有的,先生。”詹姆斯·本涅特十分肯定地说。 “嗯,那这个博亨联盟又怎么说,家族内部的联合?另外,这跟卡尼费斯特有何关系?” 詹姆斯·本涅特回答道:“那就是整个故事的开端。姓博亨的是两位兄弟,两人像是矛盾的对立面。我没见过莫里斯——他是其中的大哥——当然这是闲话了。对他竟是剧本作者这件事,除了约翰之外,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很惊讶,觉得相当有趣。玛莎说:他去写剧本,实在太奇怪了,除非是五幕英雄式无韵诗,但像聪敏学校里那种轻松诙谐、略微带些色情、对答巧妙的滑稽剧……” “干如尘博士,”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说道,他微微抬起头来,“约翰·博亨!想起来了!……不会是同一个人吧,孩子。我想起的博亨是——不,他是个资深法律代诉人,发表过关于十七世纪的政治经济史演讲。难道你要告诉我的是……?” 詹姆斯·本涅特点了点头:“对,就是同一个人。我告诉过你,假期里,我曾经被邀请到萨里某处,那就是博亨兄弟的住处,人称白修道院,就在赛马镇附近。然后,因为某个我一分钟之内,就会解释的历史原因,全部人都去那边寻找某种氛围。脚步蹒跚的老学究,甚至纷纷去学习剪纸。另一方面,约翰·艾什利·博亨一直把戏剧事业当作游戏玩,不多干什么,也不对其他事情抱太大兴趣,我对此非常理解。其实,约翰·博亨在美国露面,用的身份是卡尼费斯特殿下的亲密朋友和实惠旅伴。 “他话不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沉默寡言,以伞代杖,活脱脱一个英国绅士。他到处散步,抬眼看看大楼,彬彬有礼地表示自己对此甚感兴趣。直到现在,玛莎·泰特从好莱坞抵达纽约,我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那又如何?”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好奇地问道,“他们两个之间难道有一腿?” 在各种繁杂纷扰的事情中,这就是唯一让詹姆斯·本涅特深感疑惑的。他想起了豪华中心舞场里,四处散射的、既幽暗又扰起光纹的镁光灯。那时候的玛莎·泰特,正站在火车站的台阶上搔首弄姿。有人拉着她的狗,签名簿满天乱飞,人潮把她团团围住;不远处,约翰·博亨诅咒说:他搞不懂美国群众。本涅特记得他不时跃起,从矮个子头上望去;他身子东倒西歪,不得不用伞猛戳水泥地面。他的脸隐藏在阴影中,比玛莎·泰特的肤色更黑。在杀开一条血路,冲到她身边的过程里,他一直坚持瞪着一双怒目。 “要说是爱人幽会的话,”詹姆斯·本涅特缓缓道,“那倒不是这样。这个氛围是无法形容的,就像闷热的天气那样,很难想出合适的词汇来具体解释。这种氛围在玛莎·泰特的周围如影随形,在公众场合,她显得很——该怎么讲呢——应该说很兴奋,实际上却不是。最准确的说法是,她很像帆布上,画的那些复辟时期的肖像:安静、沉思、传统……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她近看弱不禁风,远看却能给人带来震撼。你可以从空气中觉察到,这恰似闷热天气带来的感受。也许这些词一般都是指性的方面,但我还有别的内涵——某种内涵。”本涅特以超乎寻常的热情说道,“这让她在过去的时代里,能够成为高官们的情妇,可是,我说不清楚这是什么……” “是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哦,我也不知道。你干得不错嘛,似乎连自己都沉浸在,收集到的信息中去了。” 詹姆斯·本涅特很诚实地承认了:“上帝知道,我真的——等一下,每个人都有固定数量的红血球,”他犹豫道,“然而,要加入竞争行列就算了吧。我觉得自己不能在感情上,再被那个女人弄得精疲力竭、狼狈不堪了。你明白吗,h·M·先生?” “啊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笑着说道,“竞争让人活跃。” “算了吧!……这种事情无休无止,我敢打赌,连卡尼费斯特的眼里,都闪烁着同样的目光。想想你刚才说的……” “那么,她跟卡尼费斯特邂逅了?” “她似乎在英国的时候,就认识卡尼费斯特了,他是她父亲的朋友。卡尼费斯特跟他女儿一起——她叫露易丝·卡拉维,化装成他的秘书——再加上约翰·博亨,都待在贝乌特,一个既静谧、又有格调的好地方。接下来让所有人都惊讶的是,娇艳的玛莎·泰特也来到了同一个地方。我们从那里,直接驶往豪华中心舞厅。人们拍了不少照片,包括卡尼费斯特跟这位英国著名演艺家泰特握手,祝贺她终于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了荧幕上的场景。就是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一脸父亲般的慈爱,或者说是漠不关心,就好像跟她握手的是圣诞老人。而次日,当她的导演卡尔·雷格抵达之时,排场竟然犹胜昨日,新闻媒体紧随其后,我这才开始讶异起来——那自然跟我无关,我只是卡尼费斯特的护卫人员,但泰特毫不隐瞒约翰·博亨带来了哥哥所写剧本的事情。就如同他们签订了停战协议,表面上偃旗息鼓,暗地里又枕戈待旦;交战双方分别是泰特-博亨组合、雷格-埃默里组合。不管我们是否愿意,都被他们搅和到一块去了。这是一条爆炸性的消息,位于爆炸中心的,正是一贯面无表情的玛莎·泰特。” 死死地盯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桌子上的灯,詹姆斯·本涅特努力回想:自己是何时开始,意识到这种不吉利的预兆的——在那对完全不协调的组合里,刺激着他们神经的不适感。又是闷热,如同卡瓦拉俱乐部的鼓声,在音乐中显得压抑。 他突然想起来了:这种不安的感觉,从卡尔·雷格导演到达的晚上,便开始产生了,地点就是玛莎·泰特的套房,古旧的旅店、老式的套房,如负罪一般沉重。套房很豪华,玻璃棱镜反射着煤油灯光,混合着窗外第五大道照进来的苍白光线。泰特的美艳,跟整个房间非常般配。她一袭黄衣,端坐在灯下一张绚丽的椅子上。穿着黑白间条衫的博亨,看上去单薄瘦小、肩膀高耸,摆弄着鸡尾酒混合器。卡尼费斯特一脸慈祥,仍然虚情假意地喋喋不休。他的女儿坐在附近,显得比其他人矮小;她沉默不语、聪明能干、脸上长着雀斑,是个平凡的女孩,而她父亲却希望她显得再平凡些;另外,他要求她只能喝一杯鸡尾酒。 “我们斯巴达式的英国母亲,”卡尼费斯特殿下明显嗅到了某种道德观,只听他宣称道,“对此一无所知,一无所知!” 不久之后,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约翰·博亨——詹姆斯·本涅特尝试跟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解释——直直地站了起来,目光锐利地望向电话。 詹姆斯·本涅特快步走过去,想要应答,而玛莎·泰特却抢先一步,把话筒拿了起来。她脸上挂着冷漠的笑意,灯光使她的头发变成了褐色。她只说了一句“很好”,便挂了电话,脸上笑意如故。 约翰·博亨漠然询问来电者的身份,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有人在套间外面,短促地敲着房门,还没听到“请进”,就把门推开了。来人矮矮胖胖,估计有两天没有刮胡须了,满脸怒火,看起来一点都不可爱。那胖子无视其余众人,径直问道:“你说跟我们出去玩,到底是什么意思?” 玛莎·泰特向大家介绍:这位就是卡尔·雷格。 詹姆斯·本涅特说道:“那是将近三周前发生的事情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切的开端。不过,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倚身向前,把手指点在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桌上。 “圏内人士里面,有谁会给玛莎·泰特,送上一盒有毒的巧克力呢?” <hr /> 注释: 第二章 弱效毒药 “圈内人士,呃?……”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沉思道,“给她送了一盒毒巧克力……那她吃了没有?” “我正要说这件事情。毒巧克力事件发生在昨天早上,距离玛莎·泰特来到纽约,差不多有一个月了。你看,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来英国,也没想过刚回华盛顿,就碰到了圈中朋友——实话实说,我跟他们算不上有特殊交情,只是那种该死的氛围,扰乱了你的脑子。先生,我也不是故意要把事情,说得如此玄妙的……”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嘟哝了一下。 “呸,玄妙,”他说,“这只是个不言而喻的真理罢了,却没有办法,用人类能听懂的语言来表达。不过,要毒杀某个人,可没什么玄妙不玄妙的。再喝一杯吧。话说,你后来是怎么跟那帮人,搅到一块儿去的?” 接下来,詹姆斯·本涅特说明的事情颇显古怪:约翰·博亨变了。 詹姆斯·本涅特作为跑腿,刚一回到华盛顿,就以傀儡外交官的身份,又被派往威斯敏斯特,揣着一封充满陈腔滥调的致谢函。傀儡外交官没有其他事情,只要在所有场合,都说些机智的门面话就行了。 在一个沉闷而黯淡的日子,针一般的微光划破了地平线,腐蚀出雾般的紫晕;狂风如刃,刮擦过海浪,戳刺着渡口的伤痕。他要乘着贝伦-嘉拉号出海远渡重洋了。 他发现甲板上的人群,兴奋得异乎寻常,一直喋喋不休。在他们刚好看不到码头上,飘来飘去的手帕时,他来到玛莎·泰特跟前,和她面对面站着。为了掩饰身份,她戴着墨镜,裹着厚重的皮衣,却还保持着一脸笑意。约翰·博亨在她身旁走来走去,卡尼费斯特则站在一边。后者脸色苍白,似乎有些晕船,午饭时回到了船舱,就再也没有出来过。雷格和埃默里几乎总是待在船舱里,直到轮船驶过了南安普敦,方才不时出现。 詹姆斯·本涅特讲述道:“这就是让玛莎、博亨和我偶遇的契机。而让我疑惑的,正是博亨的与众不同。他在纽约时好像水土不服,尽管能说能笑,似乎还形成了某种幽默感。只有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不会那么紧张兮兮。我突然察觉到,他对这部自己监制的影片,有好些狂野而浪漫的点子。据我所知,他们两兄弟一直对十七世纪的东西相当着迷,这是有原因的:他们的住所——就是白修道院,在查理二世时期,就是博亨家族的房产。当时,博亨家族的家主,是国王的好友,查尔斯来赛马镇赛马时,正是暂住白修道院。它一度还被称作‘欢乐屋’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愁眉苦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了声:“有趣的老地方,赛马镇。'欢乐屋'——嗯,不就是尼尔·盖恩和巴赫斯特邂逅查尔斯之前,所住的地方吗?白修道院……等一等,让我想一想。我记得曾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白修道院旁边的亭台楼阁,是不让游客参观的……” “你说对了,人们称它为‘王后之镜’。博亨说:自从他们家族,建了这个白修道院以来,几乎每一代都会如着魔般,不断搬运大理石到英国,模仿原来的建筑物,在水上修建水榭。然而这种说法是假的。实际上这种狂热,直到一百年后的十八世纪,才开始产生,只是博亨坚信这个说法罢了。不论如何,他们家族的祖先乔治·博亨,大概在1664年建了白修道院,用来招待查尔斯那魅力四射、光彩照人的尤物——卡索曼夫人。这个水榭用大理石砌成,其中只有两、三个房间,位于一个小型人工湖中心,这就是它被称为‘皇后之镜’的原因。莫里斯的剧本里,有个场景就发生在那里。 “一天下午,当约翰、玛莎和我都在甲板上的时候,约翰向我描述了‘皇后之镜’。我觉得他说话偷偷摸摸、紧张不安。他总说:‘莫里斯是家族的才子,可惜我不是,我真希望自己能写出这样一个剧本。’然后一边看着其他人(尤其是玛莎·泰特)一边露出无意的笑容,仿佛等着他们反对。不过他描述事物的确有一手,让人感到他有艺术家的眼光。我觉得他是个很棒的导演。听他说话,犹如亲眼目睹小径幽幽,绿树排列成行;清流湍湍,翠柏相依在旁;水榭深深,美人绸衣如常的景象。而他又宛若自言自语地说道:‘以上帝的名义,我真想亲自扮演查尔斯的角色,我可以……’说到这里,他却不说下去了。玛莎·泰特奇怪地看着他,从容地指出:他们已经有了贾维斯·威拉,不是吗?然后他转头望向她。我不喜欢她那星眸半闭的神态,仿佛在想着什么,他没有办法参与的事情,于是,我就问她:是不是参观过‘皇后之镜’。博亨笑了,把手掌压在她的柔体上,对我说:‘哦,是的,那是我们邂逅的地方。’ “我跟你说,那没有任何意义,但是,随后,我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甲板上只剩下我们几个人,折叠椅随着海浪往来滑行,那两张宛如从老画廊帆布上印下来的脸,在微光中看着我。但下一刻,提姆·埃默里满面嫉妒,却不失坚定地上场了。他拼命嚷嚷着,完全无法自控。这让博亨闭了口,他毫不掩饰他对埃默里和雷格的刻骨痛恨。”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深思一番,低声说道:“关于这几位先生,雷格和埃默里……你的意思是说,一个薪酬丰厚、名声在外的导演,竟抛弃了这份好工作,渡海而来追求这个奸妇?” “哦,不是的。此前他两年没有休假了,但是,他却选择跟她一起度假,想说服她别当傻瓜。” 詹姆斯·本涅特略一迟疑,又想起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胖脸、理得歪歪扭扭的黑发,还有精得明察秋毫的双眼。 “也许,”本涅特说道,“有人知道他的想法,但我不知道。他聪明睿智,仿佛能猜中别人的心思,却像出租车司机那般愤世嫉俗。” “他看上了泰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道。 “嗯……也许吧。” “显然还不确定。孩子,你太纯洁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摁灭烟头,随口嘟囔了一句,“嗯,埃默里这家伙如何?” “比起其他人,埃默里更愿意跟我交谈。就个人而言,我对他颇有好感。他一直跟我聊天,因为其他人总喜欢倾轧他,让他发自内心地讨厌。”詹姆斯·本涅特无奈地叹息着说,“他是习惯辛苦劳碌、手脚并用的那类人,没法安安静静地呆坐着不干活。而且他很忧虑,他的工作首先就取决于,他能否把玛莎·泰特带回摄影棚,所以他上了船。” “他的态度如何?” “他似乎有一个住在加利福尼亚的妻子,无论谈及什么内容,他总会引用她的观点。他对玛莎·泰特的兴趣,恰如已故的弗兰肯斯坦先生那种兴趣:她是他创造的,或者是他帮忙创造的。然后,昨天……” 下了毒的巧克力。当他说明的时候,大本钟沉重的声音,沿着防波堤传了过来。这是一个暗示,它暗示着这是另一个城市:忧郁黯淡的暮色,死气沉沉的灯光,大礼帽使人脸看上去,仿佛戴了一张面具。在这里,人们对玛莎·泰特的欢迎程度,跟在纽约同样狂热。航船前天就靠岸了,挤满人的航班火车,驶入了滑铁卢车站,他却没有来得及和她说告别。 约翰·博亨在走廊上,与他握手再见。 “听我说,”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卡片上潦草地写着什么。“这是地址。”一旦回到伦敦的氛围,他就变回了自己——轻松活泼、聪明能干、诙谐幽默,只因他到家了,“玛莎会先去萨瓦待一晚上——真没有眼光,明天早上,她会坐船到这个地址。没有别人知道此事。我们在那里见面,如何?” 詹姆斯·本涅特一口答应了,他心知肚明——把地址给雷格和埃默里之前,博亨和玛莎曾面红耳赤地争论过。 “你会把地址告诉卡尼费斯特殿下,”玛莎·泰特说,“肯定会吧?……” 在他拼命挤开人流,奔向一辆出租车时,他转头看向玛莎·泰特:一片漆黑模糊中,她笑容满面地倚着火车车窗,一边收下别人递来的鲜花,一边跟几个正要背转身去的男人握手。 突然,一声大叫传来:“贾维斯·威拉在那边!……”闪光灯马上就晃过去了。只见卡尼费斯特殿下一脸慈祥,让女儿挽着他,任由其他人拍照。 十二月的某个下午,詹姆斯·本涅特驱车在滑铁卢大桥上疾驰的时候,颇怀疑自己还会不会跟他们碰面。在船上建立的友谊,大概没有多久就会结束,被大家所遗忘吧。 他跑到美国大使馆,看着那里隆重豪华的排场,人们彼此握手致意,然后跑到白厅,完成最后的任务,陷身于相同的排场中。数小时内,事情就办完了。他们按照他的要求,让他在一张双座莫里斯椅子上休息;他也履行自己的职责,接受了两、三个邀请。之后,他就跟魔鬼似的,只身离开了。 次日一早,他依然沮丧不休。玛莎·泰特的影子,在他的脑海中时隐时现,和船上结下的淡淡友谊全然不同。他待在色调黯淡的城镇里,正在思考这个,愈发觉得阴冷凄凉。他辗转反侧,不知道是否要按卡片所写的地址,前往哈密尔顿,在皮卡迪里广场外面踟蹰徘徊;他明明被允许到那里去了,却依然不知所措。 在沙夫茨伯里大道街口,他听到有人用友好而戏谑的口气,大呼着他的名字,然后就差点被一辆黄色的大车撞翻在地。路人都盯着那辆车。车子有个巨大的银色水箱盖子,上面绘着“辛哈兹摄影场”这几个字,清晰得连开车的提姆·埃默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埃默里高声唤他上车,看来心情不佳。 在驶往皮卡迪里的路上,詹姆斯·本涅特不时偷偷瞥一下身旁那张轮廓清晰的脸:嘴巴里透着不满,眉毛处仿佛掺了沙。 “上帝,”埃默里道,“她疯了。我跟你说,这女人完全疯了。”他一拳打在方向盘上,又突然转向,避开了一辆公共汽车,“以前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一到镇上,她就自命不凡起来。不要暴露行藏,她说,听着!……”他几乎尖叫起来,明显既困惑又郁闷,“我正要去看,我们摄影场的英国分部——沃德街分部。他们能够给我许多帮助。即使她抽了好签,我也要看到报纸上,都写她交了好运才安心。你能想象得到吗,此刻——你能想象得到,我问你——任何女人都……” “提姆,”詹姆斯·本涅特说,“这与我无关,只是你必须意识到,现在她决定要演那出戏了。”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提姆·埃默里激动地喊着。 “呃,是复仇。你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了吗?” “倘若……”提姆·埃默里用充满敬畏的语气说道,“倘若她进了这些英国小报记者的法眼,是吧?……那对她又没有好处。为什么要理会他们,在镇上散播什么,为何让他们探听,她什么时候能够领到,每周两千的薪水?……天呀,这真让人烦躁!就好像她有了……嗯,”埃默里自言自语道,“有决心的女人,很有指导意味嘛,你会听到一个街知巷闻的故事。要我在那种情形下拍摄——不,不行,我要让它停下来。” “除了敲烂玛莎的脑袋、绑架她之外,”詹姆斯·本涅特说,“我看不出,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提姆·埃默里看向旁边。他两眼充血,满口酒臭。詹姆斯·本涅特看到了某种戏剧性的表情,困窘而又为难,还带着些多愁善感。 “听着,”埃默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竟把那个建议当真了,“绑架她?……兄弟,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只有一秒钟,我都不愿意扰乱她的头发,更别说是弄痛她的手指了!……愿主保佑这样努力着的男人,这就是我要说的。是啊,我爱那个女人,她就像我的女神,我只想看着她拥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看路,”詹姆斯·本涅特急忙说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是……?” “去找她评理,如果可以找到她的话。”提姆·埃默里再次把自己那苍白、狂躁、真挚的脸转开,“今天早上,她戴着一顶假发去逛商店了,听着,一顶假发。不过我要告诉你:如果她想戴着这件查理二世的劳什子拍照,可以,为什么不行呢?……对票房是大刺激啊。雷迪安电影公司去年干了类似的事情,然后夺了票房排名首位——就是那场表演,你安排尼尔·盖恩上场了吧?嗯哼,想必如此……”他愤怒地踩着离合器,“好吧,我们会跟鲍曼谈妥的。我们要扔一百万美元来制作,一百万美元!……”埃默里陶陶然说道,“然后再找些牛津高材生,来充当技术顾问。你会觉得我不想获得一次艺术性的成功吗?那可是我唯一的想法。”他粗暴地说。 汽车再次来了个急转弯,是他故意的。 提姆·埃默里的脖子向后拉着,继续说道:“如果她也希望如此的话,那自然可以心想事成,但事实不然。博亨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我问你呢——下一分钟就不懂了?软弱!……博亨就是这样。”提姆·埃默里愤愤地咒骂着,“这是他们的诡计,为了让她离开我的身边,防止我让她看清楚事实真相,他们就把她带去乡下。如此一来,我们不就跟丢了吗?……然而,我可不会为此烦心的,她当然可以跑去乡村,但在伦敦这里,应该有办法破坏掉他们的游戏。” “怎么做?” “哦,方法。”提姆·埃默里前额皱了起来,声音也压低了,“听着,你可不要说出去。你知道是谁出钱,赞助这场演出的吗?嗯?” “是谁?……”詹姆斯·本涅特好奇地瞪大了两眼,望着提姆·埃默里问道。 “卡尼费斯特。”提姆·埃默里说,“我们在这里转弯。” 在海德公园的拐角处,提姆·埃默里灵活地在车流中穿梭着,然后转入一个庭院。庭院中有一片白色石头砌成的公寓,俯瞰着公园棕色的土地和尖顶的大树。提姆·埃默里让看门人别吱声,自己却抱怨着,把一张钞票放到对方手里。 他们在大教堂的阴影中穿行,来到一个平台。这时,十二号房间的门打开了。 “简直就跟葬礼似的。”提姆·埃默里一边说着, 一边闻着浓重的花香,但听到里面有声音传出来之后,便停了下来。 在一间蓝色的休息室里,冬日的阳光穿过宽阔的窗户,照着室内的三人。其中斜倚着靠窗座位抽烟的人,詹姆斯·本涅特并不认识。 一张桌子上,在一堆碎兰花中间,摆着一个用褐色纸包装的包裹,外层的包装已经被解开了,露出一个五磅的巧克力盒子,盒盖上有个俗气的蝴蝶结,还画着女妖的彩色裸体。 约翰·博亨站在桌旁,卡尔·雷格站在另一边。当詹姆斯·本涅特注视着他们的时候,他意识到这里存有危机。只有走进玛莎·泰特的房间,才会从她摸过的行李物品中,感受到那该死的气氛,又紧张起来了。 “我不清楚你有没有意识到,”约翰·博亨声音猛然抬高,如黄蜂般剌了一下,又低下去,“允许人们打开自己的包裹,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我们有时候称之为‘礼貌’。你听说过这类事情吗?” “哦,我不知道。”卡尔·雷格迟钝地说道,他齿间咬着雪茄,眼睛没有离开巧克力盒。他伸出手抚摸着蝴蝶结,“我很好奇。” “真的?……”博亨淡淡说道,身子仍倚在桌上,“离盒子有多远就滚多远!不然我把你的胖脸,打碎丢进去,听明白了没有?” 倚着靠窗位子的人开口了:“听我说!……”他匆匆灭掉烟头,站起身来。雷格从桌子旁走开了,仍是一副沉着冷静的表情,眼睛没有离开巧克力盒子。 “约翰,就我所想,”第三个人说话了,语气低沉却带有某种幽默感,仿佛能够冰封一切憎恨,却对目前的状况无能为力,“在这件事情上面,你得罪了一队恶鬼,不是吗?” 他慢慢走到桌旁,在包装纸中间摸索。忽然,他深思着望向雷格:“终究,雷格先生,只是一盒巧克力罢了。这是卡片,毋庸置疑,是某个仰慕者寄的。该不是因为泰特小姐,收到的礼物太少,你就怀疑上这一盒了吧?我说,你不会把它当作炸弹了吧?” “如果那个白痴,”雷格把雪茄指向博亨,“能理智地听我解释……” 当提姆·埃默里随便敲着前门,又急急忙忙走进来的时候,约翰·博亨往前踏了一步。詹姆斯·本涅特紧跟着埃默里,两人招来屋里其他人,一齐引颈观望。一刹那间,这中断打破了僵局,房间里仿佛蜂巢般嗡嗡响个不停。 “提姆,你好呀。”雷格说道,声音里带着恶意,尽管他拼命想要避免,“早安,本涅特先生,你恰巧赶得及听些有趣的东西。” “另外,雷格,”约翰·博亨冷淡地回应道,“你干吗不从这里滚蛋?” 卡尔·雷格双眉一扬,回嘴道:“为什么要我走?我也是这里的客人。只是我碰巧对玛莎·泰特及其健康状况很感兴趣,才愿意不厌其烦地,向你和威拉先生解释。”他模仿着其他人的语气,“那些巧克力有问题。” 约翰·博亨停止说话,目光落回桌子。那个叫威拉的男人,也看了过去,他的方脸精明而幽默,唇边有很深的皱纹,前额突出,一片浅灰色的头发相当浓密。 “有问题?”他缓缓地重复道。 卡尔·雷格目不转睛,继续以尖利的语气说道:“不是伦敦什么匿名仰慕者送的。你们看看地址,玛莎·泰特小姐,赫特福德·哈密尔顿西一区12号房。只有六个人知道她打算来这儿。到现在还没有报道传开,这盒子却在昨天晚上,她尚未到这里之前,就邮寄来了……我们必须承认:不是她朋友送的,就是我们中的某人。但是,原因呢……?” 沉默了一阵,约翰·博亨粗暴地说:“我看这是个极其没有品位的笑话。认识玛莎·泰特的人都知道,她不吃甜食,而这种廉价的礼品,封面还画了一个裸体美女……”他住口不说了。 “不错,你是认为,”威拉用指关节敲着盒子,“这算是某种警告?” “你打算告诉我,”约翰·博亨突然道,“那些巧克力被下毒了?” 卡尔·雷格阴郁地凝视着他:“好了,好了,好了……”他不愉快地咬着齿间的雪茄,“没有人说是那样——除了你,没人说过有毒。你要么是个傻瓜,要么就太明察秋毫了。很好,如果你觉得,它们没有什么不妥,为何不吃一块试试?” “好吧,”约翰·博亨迟疑了一下,“以上帝的名义,我会吃的!……”于是他揭开了盒盖。 “镇定点,约翰。”威拉说。他笑了,那种深沉而平常的嘲笑声,让他们暂时恢复了正常,“现在听我说,老男孩。没有必要杯弓蛇影,不然我们就跟一群蠢材没什么区别了。这盒东西也许什么问题都没有,如果觉得有问题,就送去分析一下;如果觉得没问题,就尝尝吧。” 约翰·博亨点了点头。他从盒里取出一块臃肿的巧克力,用奇异的眼神扫视全场,淡淡一笑。 “不错,”他说,“实际上,我们都打算吃一块。” 国防部阴暗的办公室内,大本钟发出了一刻钟的报时声,詹姆斯·本涅特暂时停住了叙述,稍微放松了一下。望着书桌上那盏会催眠的灯,他只觉得回忆宛如梦幻。他再次发觉,那张圆脸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 “好啊,要不是这样,让我不得好死!……”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怒吼道,发出噼噼啪啪的噪音,嘶哑得跟钟声有得一拼,“这么久以来,在我见过的所有猪猡中,这个约翰·博亨最没治。‘我们都打算吃一块’,嗯?真够傻的。我猜,如果有人在最上面一层下毒,而这人当时也在房间内——顺便说一句,这完全未经证实——那这人肯定就会拒绝了吧?……哈哈。如果顶层的每块巧克力都下了毒——这不大可能——那全体人员都中毒了。如果顶层仅有半数巧克力被下毒——这倒比较有可能——你就可以肯定,在盒子里动了手脚的人,会极度小心翼翼,不去拿下了毒的巧克力。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博亨让所有人都吃了?” “是啊,先生,我们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每个人都看着其他人……” “哦,”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吃惊地说,睁大了双眼,“你没吃吧?” “我不得不吃,因为没有借口。雷格倒是拒绝了,他说自己是聪明人……” “结果证明,他确实挺聪明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笑着说。 “不过,你会发现,他也被心魔吓坏了。当博亨笑着提出,他不吃的几个好理由之后,他差点火冒三丈。埃默里醉得比看起来还严重,发疯似的威胁说:如果他不吃,就把全部巧克力都塞进他的嘴里,结果雷格还是吃了一块。埃默里吃了;威拉也吃了,他从头到尾只觉得好玩;结果我也吃了。”詹姆斯·本涅特苦笑一声,轻轻摇着头,“我承认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表现出愤世嫉俗的情感。”詹姆斯·本涅特心头犹有余悸,“真是一场可笑的表演,只是我笑不出来罢了。我只咬了一小口巧克力,就觉得味道很怪,我发誓……” “嗯,我打赌他们都一样。然后呢?” “当时没事。我们站着面面相觑,感觉不大好。不知道为什么,卡尔·雷格成了众矢之的。他脸上挂着病态的嘲笑,拼命抽烟。不过他报复了,他点点头,愉快地说:‘我坚信这个实验,会让你们所有人都满意。’然后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就离开了。 “几分钟后,玛莎·泰特购物归来,打扮得相当奇怪,我们只觉得像是很多孩子,被关在拥塞的碗橱里似的。威拉突然捧腹大笑,现场总算恢复了平和。” “你告诉她了吗?” “没有,我们都不相信这种事情。我们听到她在走廊时,博亨把盒子跟包装纸收拾干净,藏到自己的大衣下面。接下来我们一起在那里吃午饭。昨晚六点,博亨打电话到我住的宾馆,打算绕道到南奥德利一家疗养院,去处理战争委员会的事务。午饭后两小时,提姆·埃默里在一间酒吧里倒下了,医生说是士的宁中毒。” 突然,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不,”詹姆斯·本涅特不问自答,“他没有死,甚至连濒临死亡的危险都不算,他吃下去的量还不够。他们帮他恢复了,但我们没有人对那个小实验感到高兴。问题是,我们要干些什么?……除了埃默里,没有人打算报警,那也不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反复胡言乱语,说那是这个时代里,最美妙的事件,理应刊登在报纸上;今天早上,他就是那样子说话的。雷格指出——至少他没有幸灾乐祸——如果叫警察就会有调查,他们很可能不会很快地,就放玛莎·泰特回美国,万一超过摄影场所允许的三周期限就难办了。” “那泰特小姐自己的想法呢?” “她却毫不在意,实际上……”詹姆斯·本涅特不自在地回答,又想起她丰满嘴唇边的浅笑、厚厚面纱下的黑眼睛,“她看起来很快乐,却在烦扰埃默里时,把这时而多愁善感、时而冷酷无情的老好人弄哭了。顺便说一下,博亨是他们之中,最狼狈不堪的一个。今天早上,有另一个战争委员会,做了不少鸡尾酒呢。有人嘴快讲了出来,但每个人都意识到:某个人——也许是在场的某个人——已经……” 他做了个别有深意的手势。 “嗯,是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了点头,迟疑了一小会儿,“等一下,你找人分析过,那些巧克力吗?” “博亨做了这件事。顶层有两颗巧克力被下了毒,包括埃默里吃下的那一颗。两颗中掺入的士的宁分量,都稍低于致死量,后来我们发现:其中一颗只沿着一边,压入了少量毒药,凶手似乎不大懂怎么下毒。另外,它们彼此距离甚远,除非厄运连连,倒霉透顶,否则一个人不大可能两颗都吃到。换句话说,跟威拉看法一样——这只是某种警告……”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坐的转椅吱吱作响,他用一只手遮住眼睛,眼镜在阴影中,反射出高深莫测的光芒。他好久没说话了。 “呃,我了解了。战争委员会通过了什么决策?”他随口问道。 “莫里斯·博亨计划今天下午在伦敦,把玛莎·泰特带到白修道院去,顺便把手稿润色一下。威拉会乘火车跟他们一道。约翰今晚自己开车到镇里,他有个商务约会,很晚才能回家。他们让我一起去参加聚会,可我很晚才有空,因为还有好些工作相关的招待会。” “你打算今天晚上去参加聚会?”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道。 “是啊,如果不太晚结束的话。我会预先把袋子整理好——无论如何,情况就是这样,先生。”这一瞬间,詹姆斯·本涅特内心不停地挣扎交战,一方面觉得这只是自欺欺人,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占用了你很多时间,我说话太冗长累赘了,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 “也许,”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探身过去,沉重地说,“现在听我讲吧。” 大本钟敲响了六点三十分。 <hr /> 注释: 第三章 镜中之死 次日清晨六点半,詹姆斯·本涅特借着仪表板的灯光,正在研究一张小而复杂的地图,冷得瑟瑟发抖。从伦敦这个迷宫驶出十三英里后,他完全迷失了方向,在困惑中更是南辕北辙,越走越错。 两小时前,借着香槟的酒意,想着在十二月里一个下雪的清晨,驱车直奔白修道院,并在拂晓时分到达,他感到: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之前在招待会中,度过的夜晚还好,就是太拘谨了。当晚他还碰巧遇见,一群不安分的英国青年。那个什么会场,很久前就拆下遮阳篷并挂出灯饰,他们却转移阵地,到那里开晚会。过了一阵子,他飞车离开牧人市场,飙往萨里深处,但只有开头一小时是愉快的。 现在,他只觉得昏昏欲睡、萎靡不振、寒意透心,看着一路迎面而来的无数车灯,交织成一片苍白的幻境,他又觉得头重脚轻、似梦似真。 天快要亮了。星光渐渐黯淡,而东方仍是一片灰色。冷意使他的眼皮不断打架,只好走出车子,到路边跺脚取暖。前面,一条窄路从两边的山楂树篱笆之间穿过,路面的雪还没有被踩踏过的痕迹;右边,漆黑的天空下,高耸的林木犹如一群幽灵;左边,积雪微微反射着淡淡的光,裸露的旷野此起彼伏,延伸向远处那充满神秘的高地。玩具高塔、玩具烟囱开始展现它们的轮廓,只是还没有烟雾罢了。 他忽然感到莫名的不安。换挡之后,发动机的咆哮声,惊扰了这死一般的世界。 没什么好担心的。相反,他努力回想昨天下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跟他讲了什么,却发现脑子迷迷糊糊,完全不中用了。钱包里放着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白厅办公室那边h·M的私人线路;另一个是著名的维多利亚电话号7000,分机号42,可以由此联络到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因为处理瘟疫庄谋杀案时的突出表现,他最近晋升,当了领队(当然,那主要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功劳)。这些号码都没有用,因为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在一条崎岖的小路上疾驰时,詹姆斯·本涅特再度想起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那神秘莫测的表情、语重心长的声音。说警告可以是没有理由的。不知为什么,他对这针对玛莎·泰特的行为,扑哧扑哧地笑了起来。詹姆斯·本涅特不明所以,只期望h·M·能够明白…… 玛莎·泰特这会儿一定还在梦乡中吧。这个时刻到达,把整个别墅的人都惊扰起来,真是个疯狂的主意。詹姆斯·本涅特希望有人已经起床了。他只想忘掉该死的糖果盒:昨晚,就算看到衬衣上的领结,都会让他记起巧克力盒子上的蝴蝶结,还有盖子上假笑着的丰腴女人…… 前方黑暗中,突然浮现出一块昂首挺立的布告板。詹姆斯·本涅特猛一打方向盘,溅起一片白雪,然后往回驶去。往左去,正是该走的路。路很狭窄,前方一片阴沉,两边树影婆娑。换挡的时候,发动机发出剌耳的响声。 望得见白修道院的时候,天色已经大白。它离路边有段距离,一堵横立在雪中的石墙,和两道有铁栏杆的大门,把它包围起来。近处的大门打开了。冷杉和常绿树黑黝黝站成一排,映衬着白色的草坪,从缝隙中透出别墅的模糊轮廓。詹姆斯·本涅特看到:在低空的灰色云朵之后,高墙倚着屋檐直立,烟囱排列成队。建筑物像一个t字形,一侧短翼朝向路边,也许曾经用石灰水粉刷过。弓形窗隐隐约约看不清楚。一切尚处于沉寂之中。 詹姆斯·本涅特抬起麻木的脚,朝前行去,摸索着来到大门处,把它推开。发动机的轰鸣吓跑了一只在唱歌的鸟。从大门向前看去,一条砾石铺成的快车道蜿蜒直上,延伸到左边一条现代的庭院车道。快车道的另一侧,是一片茂密的橡木和枫树,枝丫交相缠绕,仅有少量雪花穿过那些枝干,落入里头,在黑暗中反射着幽幽的光。后来他记起,正是这个时候,某种充满真实感的不安,突然掠过了他的全身。他沿着快车道,把汽车开到门廊车道前停下,旁边有一辆沃克斯轿车,发动机盖上覆着一条毛毯,他想起这是约翰·博亨的车。 这时,他听到了狗吠声。在死寂中,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浑身燥热,涌起类似害怕的感觉。叫声低沉沙哑,由始至终充满了震颤。然后声音又抖了抖,好像人类吞咽什么似的。 詹姆斯·本涅特攀行下去,在黑暗中四处张望。右边是一个有顶的门廊,有一扇能通往木屋的大侧门,还有数级台阶,通向一个半路上的阳台。前方正对着的是分为三叉的车道,白雪覆盖其上,跟外面的草坪一样。这三叉车道,其中一条绕过别墅后方;另一条沿着一个黑糊糊的斜坡向下,极目所见,只能勉强看到一条种满常绿树木的林荫道;第三条蜿蜒向左,通向一片低低的房顶,那边似乎是个马厩。沿着这个方向的话…… 狗吠声再次响起,听起来仿佛充满了痛苦。 “嘿,安静一点!……”远处传来的声音说,“安静点!……暴风雨,乖狗!安静一点!……” 接下来听到的声音,詹姆斯·本涅特一开始以为,又是狗叫声呢,实际上却是人声。喊声低低地从斜坡下传来,一直到他身后,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喊法。 在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下,他甚至觉得自己生病了。他跑到门廊车道尽头,探出脑袋往外望,现在看得见马厩了。铺了鹅卵石的庭院里,正站着一个人,脚着橡胶长筒靴,身穿灯芯绒外套。他拉着两匹受惊驯马的缰绳,努力让它们安静下来,不要去踢踏鹅卵石。马夫的声音,跟刚才唤狗的声音一样,在众马的喷鼻踢蹄声中响了起来:“先生,先生!……你在哪儿?有什么……?” 另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像是在说“在这儿”之类的话。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詹姆斯·本涅特从听过的描述中,认出了某个景物。 从种满常绿树的狭窄林荫道,一路绕去,路会渐渐变宽,到达一片圆形的矮树林,也就是被称为“皇后之镜”的水榭。下一秒钟,他认出那是约翰·博亨的声音,于是他开始飞奔起来。 他的鞋子已经湿透,冷得像冰窖一样,尽管雪只有半寸深。前面一排足迹沿着斜坡通向常绿树林。从上面还有羽毛状披覆可以看出,这些足迹才刚刚产生不久。他跟随脚印,沿路前进,足迹在常绿树之间穿行,然后又在凌乱的矮树丛中出现。除了半英亩之外,积雪覆盖的空地上,所建水榭的暗白色之外,别的东西都不可能看清楚。以水榭为中心,四周延伸出约六十英尺的方形低地,一条稍高的石路越过它,直达低矮大理石屋的门。足迹一直延伸到那扇前门,但没有出来的脚印。 有人在门口出现,突如其来的气势,让詹姆斯·本涅特呆住了,他的心砰砰直跳,喉咙生痛。来人一身黑衣,跟暗灰的外景融为一体。他一手挡住眼睛,一手颤抖地撑在门柱上,像一个受伤的孩子。本涅特听到他在啜泣。 他往前踏出一步,踩得雪地噼啪作响,引得那人抬起了头。 “浑蛋,谁在那里?……”是约翰·博亨在说话,声音突然变高,“什么人……?” 好像在拼命撑起自己身体似的,詹姆斯·本涅特略微走出了门口的阴影处。虽然光线黯淡且距离颇远,本涅特依然看到,他所穿马裤窄而圆的轮廓,但因为帽子拉得很低,脸部一片模糊,只是看上去好像在发抖。 回答的声音在平地上回响。本涅特又听到远处传来的狗吠声了。 “我刚到这儿,”他说,“我……什么……?” “过来。”约翰·博亨说。 詹姆斯·本涅特歪歪扭扭地跑着穿过空地,他没有沿着石路上的脚印向门走去。看着围绕水榭四周的六十英尺雪地,他以为下面是草坪。他正要抬脚踏上那方形低地时,博亨开口了。 “别踩上去!……”他突然大声喊道,声音陡然一变,“别踩上去,你这该死的笨蛋!只是一层薄薄的冰,下面是湖。你走那条路……” 詹姆斯·本涅特缩回脚,转向石路。他跌跌撞撞,气喘吁吁,沿路向门的方向走了三步。 “她死了。”约翰·博亨可怜地说。 在静寂中,他们听到晨起的麻雀唱唱笑笑,还有一只从屋檐下方展翅飞过。约翰·博亨缓缓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化作一阵烟雾,嘴唇一动不动。他两眼迟钝地死死盯着詹姆斯·本涅特的脸,脸颊看起来凹了下去。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他大叫道,并举起马鞭往门柱上一甩,“我跟你说,玛莎死掉了!……是我刚发现的。你出什么毛病了?就不能说句话吗?……死了。她的头——她的头全部……” 他看着手指,双肩颤动不已。 “你不信?……进去看一看吧。天哪,世上最可爱的女人,全部——全部——你去看看。他们杀了她,是他们干的。她在抗争,她决心如此。亲爱的——玛莎。这一点好处都没有,她活不了。没有什么——属于我的东西——能够留下来。我们还约好,趁大家都没有起床,一大早去骑马呢,结果一来这儿就……” 詹姆斯·本涅特试图压下身体里涌出的恶心感。 “只不过,”他说,“她在这里干什么?我指的是在这水榭里。” 约翰·博亨两眼无神地看着他。 “哦,不……”他最后说,俨然是空荡荡的大脑,捕捉到某个隐晦不明的事实,“你不知道吧?……你不在这儿,不。事实上,她坚持在这儿睡觉,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一直在说,彻头彻尾就是她的风格。但是,她为什么想待在这儿?……我不该让她自作主张的,可惜当时我不在,没有办法阻止……” “先生!……”空地的另一侧,传来一声低沉嘶哑的叫唤。他们看到马夫伸长脖子,打着手势,“先生,他是谁?是你在叫吗?我看到你走进来,然后——” “回去,”约翰·博亨大叫着,“跟你说,回去!……”他大吼大叫起来,对方反倒犹豫了一下,“我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任何人。”他缓缓坐倒在最顶一阶上,把头埋在手中。 詹姆斯·本涅特从旁边走过去。他深知:如果不自我催眠一下,自己绝对没有勇气进去,面对黑暗,他只觉空虚和动摇,但又不能退缩。他诅咒自己,因为右手抖个不停,只好像一个白痴似的,用另一只手握住右手腕。 他问道:“里面有灯吗?” “灯?……”约翰·博亨顿了一下,又重复道,“里面?……哦,哦,当然有。是电灯。真滑稽,我忘了开灯,完全忘了。太滑稽了,哈哈!我……” 听着这起伏不定的声调,詹姆斯·本涅特慌忙走了进去。在一片完全的黑暗中,他只知道自己处于一间充斥着老旧木材和发霉绸缎怪味的接待室,但又能闻到新近喷洒的香水味洋溢其中。 玛莎·泰特的面孔,顿时鲜明地跳进了詹姆斯·本涅特的脑海中。当然,他还不相信她已经死去。那已经融入生命中的魅力——你触过的手,你吻过的唇〈即便只有一次),然后,责怪她骗了你——并没有瞬息间,退化成画像上的线条,或者蜕变成棺材里的蜡人。 绝不可能,她一定还在这里,一定还活着;即使看不见她,詹姆斯·本涅特还是能感受到她的存在,那是她生命的火焰。 但是,詹姆斯·本涅特却发觉:空虚感越发浓重。沿左边的墙一路摸索,他找到一扇开着的门。在那个房间里,他找到一个电源开关,犹豫了一秒,还是打开了它。 什么都没有。开灯之后,什么都没有。 詹姆斯·本涅特置身于一间斯图亚特时期的博物馆,或者说是一间客厅——真实的客厅里:这里什么都没变,除了织锦早已磨损、颜色渐褪、干涩发霉;三个弓形窗户悬在髙处,嵌着方形的窗格;壁炉有个熏黑的石顶;地板交错铺着黑与白的大理石块;墙上的铜制烛台,插了几支蜡烛,火焰摇荡不定。这种幻象太精致了,有一阵子,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理性出了问题,居然不大愿意,在墙上找到电灯开关。一张翻倒的椅子上,斯图亚特式扶手插进橡木的金银丝细工中;微弱的火焰熄灭了,留下一小堆残灰。房间尽头有一扇高大的门。当他在黑暗中,把门打开后,犹豫良久,才把灯打开。 里面只有两个烛台燃烧着蜡烛,房间弥漫着一片浓重的黑暗。他先看到有着红色遮蓬的高大床架,留下一抹阴影,接着看到:这个方形小房间里,诸多镜子交错的反光。 最后,他看到了玛莎·泰特。 詹姆斯·本涅特脚步蹒跚、跌跌撞撞地跑过去确认,是真的,玛莎·泰特已经死了。她肯定已经死去多时,因为身体已经冷透,这打击鲜明地留在他脑海里。 走回房间中央,他努力尝试着保持清醒冷静,可惜,这也是不大可能的。 玛莎·泰特曲着身子,倒在壁炉和床脚之间的地板上。床边的墙壁上方,黯淡的光线穿过巨大的格子窗户,沿着壁炉的方向,穿越整个房间,落在她的身躯和脸庞上。阳光温柔地俯瞰着她的脸庞,无视那被敲碎的前额和半睁着的眼睛。他觉得她前额的血迹已经凝结,长发也凌乱不堪。 不过,玛莎·泰特最后的表情,与其说是苦闷,还不如说是惊讶和鄙视;她的肉体在挣扎的时候,表现出一股力量,因而产生的觉悟,与那种神色混在一起,令她的脸在死亡之后,显得非常奇怪。詹姆斯·本涅特隐约觉得:这是她的容貌中,最骇人的部分。她一身纯白,所穿的白色花边睡衣,从右肩往下被撕破了。 谋杀!……因为玛莎·泰特的头,被什么东西打破了?…… 詹姆斯·本涅特再次尝试保持冷静、清醒,拼命留心现场周围的细节。壁炉的石顶下,是一团小火燃尽留下的灰,堆叠起来整齐得可怕,而且跟另一房间里的那撮灰差不多大小。一根沉重的拨火棍末端,插入灰烬之中,它是那些翻倒在地的火炉用具的一分子吧。用拨火棍打的?也许如此。在炉膛与灰白色地毯的边缘处,他看到一个古代水瓶的镀金玻璃碎片撒了一地,附近还有好些黑色的污点。空气中充盈着存放多年的葡萄酒的甜味。炉底石上有一、两个——是两个——酒杯的碎片。放着镀金日本漆器的小凳子,和一张柳条椅背红色坐垫的橡木椅,都被撞翻了。这些东西都离壁炉很远。在壁炉近处,一张看上去差不多的椅子,正对着刚才那张翻倒的椅子立着。 他试图想象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并不困难。有人来拜访了玛莎·泰特,坐在那张没有倒下的椅子上。他出手袭击她,把屋里的椅子、小凳、水瓶、酒杯全都撞翻了。玛莎·泰特从他身边迅速跑开,他追了上去,再次发动攻击,而且在她倒下之后,还往她头上击打了好长一段时间。 房间里沉重的空气、打翻的酒瓶子、古旧的香味和烟尘,都使詹姆斯·本涅特头晕眼花。空气,把这几幕场景清走吧……他从詹玛莎·泰特的旁边走过,朝着大窗的方向,突然发现了什么。 地毯上散落着很多燃过的火柴,全都向着壁炉。詹姆斯·本涅特之所以会留意到它们,是因为残余部分的颜色——绿色、红色、蓝色,都是可以在市里买到的火柴——只是此刻,他对此毫无想法。他抬起眼睛,看到壁炉架上,有一个打开了的金制珠宝盒,里面放着几支香烟,和一盒普通的安全火柴。他脚步踉跄地来到大窗户边,用力一扳,窗户就被打开了一点,这时他才想起来,在这种情形下,不能触摸任何东西——没关系,他上午一只手上,还戴着开车手套呢。 一开窗户,冷空气不断加强,詹姆斯·本涅特深深地呼吸了一阵,又把窗子关上。窗帘并没有拉起来,软百叶窗也挂得好好的。 茫然外望,詹姆斯·本涅特看到毫无痕迹的雪地上,隐隐有蓝色的阴影。离湖面较远处的森林边上,在一片高地的后方,仅四十码处就是马厩,还有一间显然是马夫居住的小绿屋,大门紧闭。冰雪覆盖时,光看第一眼,你怎么也不会把这当成湖的。 很好,约翰·艾什利·博亨警告他不要…… 薄薄的冰层,无痕的雪地。 瞬间,一个可怕得、难以想象的念头,划过了詹姆斯·本涅特的脑海。他想起看到水榭的时候,四边的雪地上平整无痕,只有博亨进去的足迹。然而,凶手要是进去了,就得走出来。水榭周围的雪地有六十英尺宽,绝对不可能不留脚印就逃得掉。它的后面,或者另一个入口处,一定会留下什么痕迹。 这是个愚蠢的理论。玛莎·泰特已经死去数小时了。凶手大可以在雪停之前就离开,让降下的雪湮没所留的足迹。烦这个干吗?然而他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觉得雪一早就停了,当他还在伦敦时就停了。 没关系…… 前屋有人紧张地,叫着他的名字,把他惊醒过来。他赶紧跑回去,看到约翰·博亨在烛火和灯光的映照下站着,手里拿着一个明显是从客厅橱柜里,取出的镀金水瓶,然后举瓶子痛饮。 “嗯?……”他已经恢复了沉着冷静,“演出完蛋了,本涅特,全都完蛋了。我看我们找个医生,还是什么来吧。” “是谋杀?……” 詹姆斯·本涅特惊问道 “是啊,”约翰·博亨点头同意道,“是谋杀!……”他无神的双眼,在房间里逡巡着,“要是叫我找着是谁干的,”他平静地说,“我会杀了他。我说真的。” “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约翰·博亨连连摇头,满脸严肃地说,“但是,我们得把全部人都叫醒,从他们口中挖出真相。之前我待在镇上,凌晨三点左右才到这里。四周黑沉沉的,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让玛莎·泰特睡进哪个房间。她发誓说要待在这个地方,我不知道她是说真的。”他再次环视一圈,又慢慢说道,“我想:原因在于莫里斯的剧本吧。不过她让我承诺,一早跟她去骑马,所以我只稍微……稍微打了一个盹,”他用憔悴的眼神望着詹姆斯·本涅特,“就起床叫醒管家汤普森,他因为牙痛,也是整个晚上没睡。他说她睡这儿,还跟洛克讲好,七点把马牵过来。于是,我就跑到这儿来,洛克还叫住我——就在那狗要——对了,你想喝点什么吗?还是到主屋去喝点咖啡?” 然后房间陷入了漫长的寂静,约翰·博亨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酷些,就打破了沉默。他两眼挤在一块。 “她看上去……很可怜吧,是吗?”约翰·博亨问道。 “我们会找到凶手的,”詹姆斯·本涅特说道,“至少我认识一个人,他有这种能力。抱歉,老兄,你还是这么……?” “没什么,”约翰·博亨说,“继续说下去。” 詹姆斯·本涅特迟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像个笨蛋,紧张害怕,愁容满面。 “我只是在考虑,在我们走在外面,制造更多脚印之前……在你进来的足迹旁,没有别的痕迹了……” 约翰·博亨转头怒道:“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等一下!……请你镇定一点!我又没说……” 詹姆斯·本涅特这时才发觉,自己无心的言外之意,可惜太晚了。这让他自己吓了一跳,显然约翰·博亨也吓了一跳。 “聪慧、公正、明智的神啊。”(他竟然会说“神啊”这种话!)“相信我,我完全不是那个意思。只有一种可能,凶手也许还在屋里……” “什么?……”约翰·博亨惊讶地睁大了两眼。 “嗯,除了前门,还有别的路能进来吗?” “没有。”约翰·博亨肯定地说。 “你确定围在水榭四周的冰层都很薄吗?”詹姆斯·本涅特又继续认真地问。 约翰·博亨依然没有领会,詹姆斯·本涅特的上述问题的用意,尽管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很重要:“我想是吧。至少我出来之前,老汤普森就警告过我,说有些小孩儿……” 他停了下来,两眼圆睁。 “你胡说八道,”约翰·博亨匆忙地愤怒说着,“把问题越弄越复杂,究竟有什么好?我们要面对的问题,已经有够多的了。足迹!……你说话就跟剧本里的傻瓜侦探一样。真死了人,是真的,我才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你下一句话要说,是我杀了她吧。” “不论怎样,你不认为我们最好先确认,没有人藏在这儿吗?” 双方又陷入了沉默之中。过了好一会,约翰·博亨一马当先,走在前头,两人开始在水榭中四处搜索。博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手臂紧紧夹着水瓶。 搜索所花的时间不长,不算上一个带有俗气镀金浴室的小卧室,水榭里只有四个房间。一条狭窄的走廊——或者该称为前厅——穿过了整个房子。一边是客厅和卧室,另一边除了音乐室,还有一个房间,是十七世纪秘密沙龙的奇特复制品,里面还陈列着红木牌桌。所有东西都褪色了,但表面却有清扫和装饰的迹象,仿佛要用来招待幽灵。在暗黄色的烛光下,看上去像是有人在布置神殿。 可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又从屋子每扇窗户往外看,雪地上什么痕迹也没有。 “我受够了!……”约翰·博亨愤怒地吼着,他从牌室的窗子往外看,又猛地把头转开,“我们回主屋去,别扮演傻瓜角色了。凶手离开后又下了雪,把足迹掩盖了,就是那样。兄弟,别一脸愁容,把问题交给我吧。要是叫我找到凶手……” 他嘴巴张着,面上掠过虚假而脆弱的讽刺之色,神经过敏症状表露无遗。他转向一边,因为,此时,外面响起一个细小微弱,却持续不停的声音,喊着约翰·博亨的名字。 詹姆斯·本涅特发现,听到这声呼唤,约翰·博亨也快要惊叫出声了。 <hr /> 注释: 第四章 查王楼梯 “早安,来这边!……”叫声还在持续,而且越来越接近。 他们走出前门,刚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大约九十英尺外,种满常绿树的林荫道上,正悠闲地漫步走来。 是贾维斯·威拉。他正用手杖把矮树丛上的残雪拨下来。这将是个明朗的清晨,只是阳光被一动不动的乌云遮蔽了,结果,他们只看到一个黑影,俏皮的黑帽子下缘,伸出一支烟斗。 看到两人出现,他停下脚步,从口中取下烟斗。 “别过来!……”约翰·博亨冲着贾维斯·威拉大叫起来。他从门内侧摸索到一把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詹姆斯·本涅特发现,他已经恢复了过往的冷静。他戴好冷酷的面具,走上小径迎向贾维斯·威拉,脸上甚至带有某种恶意。 “老家伙,你不能进去,”约翰·博亨对他继续道,“我敢说没有人能够进去,直到警察过来为止。” 贾维斯·威拉一动不动地站住了,有好一阵子,似乎还屏住了呼吸。冬天的阳光照出他脸上的皱纹:如果不是帽子,盖住了突起的前额和灰白的头发,满脸沟壑会更明显。松弛的嘴唇本来半张着,又缓缓地闭紧了。他的双眼顿时蒙上了一层黄褐色的阴影,带着许多好奇,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约翰·博亨的脸。 “是的,玛莎死了!……”约翰·博亨仿佛在出拳,击打动弹不得的对手似的说道,然后双肩隆起,“跟巴比伦一样,跟查尔斯一样,她彻底死透了。她的头被打破了。你听到吗?……有人谋杀了她,因此,在警察到达之前,谁也不能进去。” “是这样啊!……”贾维斯·威拉短暂沉默后说道。他盯着地面好一会儿,仿佛他被无助地固定在那儿,然后,手臂像带着难忍的痛楚一般动了动。 他摸索着把烟斗塞回口中,然后突然飞速地说:“我刚碰到你的马夫还是谁,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却不让他出去。他说你要去骑马……” 他抬起头,一脸苍白。 “我希望她死的时候不太痛苦,约翰。她很害怕那样。我们要回主屋么?”贾维斯·威拉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着,脸上现出满满的疑问,“这都是我的错,既然发生了下毒事件,我就不应该允许她在那儿睡。我没料到她有危险,但我也不该……” “你!……”约翰·博亨温柔地说,“你是谁啊?能允许她?……”他上前一步,声音变得锐利,“你知道我们打算干什么吗?我们要玩侦探游戏,找出凶手。然后……” “听着,约翰。”在他们要转身离去的当儿,威拉差点被路边的灌木丛绊倒,连忙抓住博亨的手臂,“我得知道什么。现场怎么样?我的意思是,看起来怎么样?她是怎么死的——我也说不清楚,应该怎么措辞……” “我想我明白的。她正在款待某人。” 他们继续前行。 “最显而易见的问题,”威拉又说,“我不能问,即使作为朋友,我也不能问,但只怕警察会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约翰?……” “丑闻?……”对方问道。 令詹姆斯·本涅特惊讶的是,约翰·博亨毫不动怒。他似乎在大脑里掂量着什么,却越发疑惑。他的瘦脸几乎要浮现讽剌之色,但又一闪而没。 “也许吧。如果她死在尼姑庵里,也许会有丑闻,大抵如此吧。”约翰·博亨无助地点了点头,“虽然这样说很奇怪,威拉,但我根本不在乎,这种旁枝末节。她对自己的名声毫不在意,我也不。” 贾维斯·威拉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起来。 “好啊,”他说,“我想我知道原因。你知道她喜欢你——即使你对世界上别的事物一无所知,也深信她喜欢着你。” 他转头瞥向博亨的时候,仿佛第一次留意到詹姆斯·本涅特,赶紧直起身子。由于有陌生人在场,他立即闭上了口。 “抱歉,约翰。请你……”贾维斯·威拉很无奈地点头道歉。 “请你原谅,本涅特先生。今天早上,我们谁都不在最佳状态。” 他们一路无言,到达主屋,约翰·博亨带他们走上侧门的楼梯,正对着本涅特的车所停的快车道。在楼梯最顶处,他们看到一个人,正从门上往外偷看,一见他们,连忙把头缩了回去。 那个家伙正是汤普森,他已经不是仆人之中,一个道貌岸然的榜样,而像个精明的鬼。他身材矮小,头上寸草不生,满面横沟竖壑,像是因为知道这个家族里,太多的秘密一般,眼里透着忍让之色。布满血丝的眼睛,肿胀不堪的下颚,仿佛给他戴上了可敬的面具。 约翰·博亨说道:“图书馆。”并停下来与他稍作商量。威拉则一马当先。本涅特觉得自己正陷身于一个狭窄走道组成的阴暗迷宫中,鼻子里嗅着旧木头的气味,脚下踩着椰子做的地毯。路上在出其不意之处会有台阶,斜墙上装有格子窗户。 他忘记了自己早就已经寒意透骨,直到贾维斯·威拉把他带到一个大房间里。房间的一面墙上,是都铎式样的窗户,另外三面全是书。这屋里很简朴,石头地板上,铁书架绕墙而立,装饰灯架中垂下数盏电灯,火炉前面,摆着铺了织锦软垫的家具。壁炉上方也挤着书,炉中燃烧的木块,发出低吼声。 詹姆斯·本涅特只觉得眼花缭乱,不由冷得一颤,才想起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他瘫倒在一张铺上软垫的椅子里,凝视着被火苗映红的弓形屋顶。暖意渗入他的肌肤,他想闭上双眼。他微微转头,看到窗外静止不动的乌云,以及褐色斜坡上面,出现车轮印的雪地。整个房子异常地安静。 “你看到她没?”贾维斯·威拉问道。 詹姆斯·本涅特瞬间惊醒过来:“看到了!……” 贾维斯·威拉背对火焰站着,两手交叠身后。火焰把一束灰色的光,投射到他的头发上面。 “真是凑巧,我不得不这么说。”他语速骤然加快,“我想问,为什么你刚好会在这?” “是意外。我刚从镇上开车回来,半路上听到博亨大喊着什么,同时又有条狗不停地吠……” “我明白了,”贾维斯·威拉点头说,用手揉揉眼睛。低沉的声音变得更快更柔和,而且充满暗示的意味,“我认为,你比约翰·博亨要冷静。你留意到什么线索了吗?任何对我们有帮助的线索?” “没有多少。她是……” 詹姆斯·本涅特粗略地描述了一下现场。贾维斯·威拉将手臂撑在壁炉架上,凝视着炉中的火苗。看着他原本优雅,如今却略显无力的侧面。詹姆斯·本涅特心想:他真是个便衣偶像,战前的大人物,还会与时俱进;他一脸庄严,从某种意义上讲,具有莎士比亚的气质;他明智决断、讲究逻辑、诙谐幽默,堪称家族之友。如果约翰·博亨有个侄女(想起来,他提到过,自己还真是有个侄女),她可能会称威拉为伯父。 “很可能,”他心不在焉地继续道,“她正跟某人喝酒,然后发生了一场小规模打斗……” “真不明智啊,竟然得出那种推论。”贾维斯·威拉一边说着,一边微笑着望向一边,“实际上,我还为她的健康,喝了一盅呢。”他直起身子,开始快步走来走去,“言归正传,情况很糟糕……你确信那些燃过的火柴是线索吗?” 詹姆斯·本涅特住口不言了。房间对面的门倏地关上,仿佛陷了进去。约翰·博亨走到壁炉前,把手摊在火上。马鞭在他的手腕上绑成一圈,一头垂了下来。他甩了甩手,松开结在喉咙处的羊毛围巾,解开斜纹软呢夹克。 “汤普森,”他对着火焰说,“过一阵子会端咖啡来。詹姆斯老兄,你的包被带上楼了,车也开进了车库。你可以去洗个热水澡,换下白领结。”他又转过头去,“顺便问一下,燃烧过的火柴是怎么回事?” “我多希望,”贾维斯·威拉从容地说,“我们能把它栽赃到一个强盗头上。” “什么?……”约翰·博亨询问道。他似乎有点犹豫。 “你看……玛莎被杀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散落一地的、燃过的火柴棒?” 约翰·博亨愤愤地说:“我不关心燃烧过的火柴棒。不,我没有开灯。总而言之,你们出什么毛病了?……有话就大声说啊!……” 贾维斯·威拉走到壁炉另一边坐下。 “它们似乎都是有色火柴,自从莫里斯对这类火柴着迷以后,我想,这幢房子每个卧室里都有了……”贾维斯·威拉轻轻摇着头叹息说,“等一下!……”他举手截住对方的话,“警察会问这些问题的,约翰,心智健全的正常人,都得去想一想。水榭中没有这种火柴。不幸的是,我可以发誓说:事实如此。除了凶手以外,我应该是最后一个,看到玛莎还活着的人。他们昨天晚上,为她生炉子的时候,并没有在那边留下火柴……” “那倒提醒我了!……”约翰·博亨说,“女仆!她的女仆。卡萝塔。这么长的时间,卡萝塔哪去了?” 贾维斯·威拉尖锐地看着他:“奇怪啊,约翰,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她把卡萝塔丢在伦敦,当是休假还是什么,别管这个。水榭里没有有色火柴,任何种类的都没有。我离开的时候,只给了她一盒普通的火柴。 “我们面对事实吧。一般的强盗,不会把有色火柴,扔得满地都是。给你一个提示,不必很露骨也行。这房子本身,也发生了不少怪事。昨天晚上的某个时辰,有什么东西把卡尼费斯特的女儿吓了一大跳,几乎教她发疯了。我听到她的尖叫声,又发现她倒在盥洗室前走廊的地板上。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只能听出来,有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在走道上走来走去,还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她下半夜就跟凯瑟琳一起睡了。” 詹姆斯·本涅特听到火焰噼啪作响。约翰·博亨正打开一个银色烟盒,又“啪!”地一声关上了,把头转过来。 “露易丝?……”他说,“露易丝·卡拉维在这里?” “为什么不行?……她是凯瑟琳的朋友,去美国待了几个月,结果没有办法见她。你干吗这么吃惊?上帝保佑你,不要这么神经质,小伙子!……”他又暴躁地补充说,“你没有去当演员,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你会在五分钟内,把观众全弄得局促不安。” “哦,我还不知道。”对方说。他的长手护住火柴头,往香烟那里送去,火苗在他的眼中,映出一种傲慢、狂热、神秘的笑意,“我不知道呢。也许当演员的话,我会比你想象的要好些。”他苦笑着说,“不,我并不吃惊。只是昨晚早些时候,我在卡尼费斯特的办公室,跟他聊天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提到。好吧好吧,也许她只是惊扰了,一个家族的幽灵。还有其他访客吗?” “有,就是你的好朋友雷格。” 詹姆斯·本涅特忽然坐直了。 “现在镇定一点。”贾维斯·威拉继续说道,此时,约翰·博亨把香烟从口中拿下来,“放松点,听我说。你什么都做不了。他在这里很受莫里斯宠爱。我不想提及这种事情,不过,如果你提议去扭断他的脖子,就让我说句提醒的话:你是弟弟。莫里斯为人粗枝大叶、心不在焉,但要是你反对他,他就会凶相毕露……你也不要低估埃默里。他们的生意,就是紧靠着莫里斯,而他们做到了。” “那么,这头猪策划了什么?” 贾维斯·威拉眼里的一丝笑意加深了,好像终于摆脱了迷惘和惊愕。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斗。 “这很容易想到了。卡尔·雷格是个精明狡诈、智计百出、文质彬彬——正是如此,不要打岔——的人。昨天下午,在我们赶过来之前,他就抢先一步到了。我们进门时,大忙人莫里斯像父亲似的,拍着雷格的肩膀……” “也就是说,莫里斯没去伦敦?” “没去。卡尔·雷格已经给他发了一封如此有趣,并且充满暗示的电报。他似乎有个构想,迫于某些权威人士的压力,制作电影的时候,都得用到莫里斯那充满学者气质的研究结果,以及他的技术建议。这真是个笑话,莫里斯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我开始明白了。有人伴舞,有主题歌,被称为‘国王开酒会’。”约翰·博亨声音变大,“我说吧,威拉,我哥哥是不是已经背离初衷了?” “你错了。听我说,约翰,你得承认他想法不错。把方向定在‘拉·波吉亚’和‘凯瑟琳女王’身上,真是绝妙。他对历史颇有了解,所以才能轻易地虚构情节。” 约翰·博亨往前走了一步。他说:“感谢你的衷心赞美。要是我告诉你,他现在把聪明才智用在什么地方,也许你会更钦佩他。” 詹姆斯·本涅特感到这个人,正在说些他不该承认的话,他会后悔的,而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但却没有办法停下来。 “要不要我告诉你,他是怎么妨碍我们的?……即使玛莎·泰特还活着,我们也不会有表演了……卡尼费斯特拒绝赞助我们。” 贾维斯·威拉的手痉挛了一阵。他又把烟斗拿起来,从椅子上半站起来。 “可是,卡尼费斯特说过……” “他昨天晚上跟我说了,一分钱也不赞助。我去环球杂志办公室拜访他,他就跟放在角落的、自己的雕像一样气派。经过深思熟虑……哼哼!……”约翰·博亨大声说,“因为政策上的理由,加上个人判断,他认为:影视界借用卡尼费斯特这个名字不好。名字的重量!……因此,他不打算现身了,去他的……我说,威拉,你很震惊吧?经理们不是还跟过去一样,喜欢你的表演吗——或者说跟玛莎一样,曾经喜欢过?所以,如果你不接受,这个挑战的话……” 他停了下来。 “我从不自诩是个伟大的演员,约翰,”贾维斯·威拉静静地说道,“我也不觉得自己有这种资格。”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约翰·博亨揉了揉眼睛,平静地回应道:“请原谅,老先生。上帝帮帮忙吧,要是我没说过……我想你们现在都知道了,我只是一头任性的驴,常常害怕开口说话,一旦开口,我只会把事情搞糟。我并非故意,只是这些事情同时发生,叫我万分震惊……现在这些不重要了。雷格肯定跟卡尼费斯特谈过,那就是全部。我认为雷格还不知道。要是玛莎不是这样一个笨蛋……” 他再次住口,这次的原因不一样了。双方都赞成无视刚刚对威拉的评论,但贾维斯·威拉在这句话上,并不打算放过他。 “说吧,”贾维斯·威拉重复道,“你那句话指的是什么?” “不……没什么。”约翰·博亨匆匆否认。 “也不是,比如说,暗示我们有名的发行人,在考虑把玛莎变成卡尼费斯特女士?” 约翰·博亨嗤笑出声:“真荒唐,你自己肯定也知道的。你觉得她会找上他?……你怎么产生这种念头的?” 贾维斯·威拉看着他,讽剌地微微弓身鞠了个躬:“我认为这是对我年纪老迈、精血衰竭的惩罚吧。我对扮演天主教神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只是年轻女士总觉得我应该有。哦,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秘密。卡尼费斯特的女儿告诉了你的好侄女凯瑟琳,凯瑟琳又告诉了我——我相信,这是经过许可的——这女孩儿好像满心忧虑,我只得沉默不语。”贾维斯·威拉冷笑了一声,“我发誓,如果卡尼费斯特跟玛莎结婚,这胖子等于马上把自己置身于火焰之上,就是字面的意思。”他突然停下来,“她死了。她死了——于是我也忘了。我没有办法习惯这种事,约翰,”他野蛮地说,“我还在不断幻想着,她随时会从那扇门走进来。” 房间里的孤独感增强了。约翰·博亨走向靠墙桌子上的一瓶白兰地,中途又停了下来,肩膀绷紧,再次回望。 “让我们听一听,”他说,“昨天晚上,发生的每件事情。” 贾维斯·威拉考虑了一会儿,含糊其辞地说:“很难说明事实。玛莎在演戏,仅仅靠着自己的力量,那该死的力量,你所无法抗拒的催眠——不管它叫什么。但是,我私下里从来没有见过,她演得如此夸张。她说她在自我协调,还有诸如此类的胡言乱语……” “你觉得,她说的都是胡言乱语?” 贾维斯·威拉看了看他的表情,继续开口说:“是的,我知道你们两个,怎么看待这个地方,对她造成的影响。也许她深信如此,但另外还有人,给了她一个宣泄的机会。我想,现在,我明白雷格的能力了:他是驯兽师。如果是他在执导这场演出的话,那还真的把各方力量,都摆到了正确的方向上。” 他略略抬头一看,又继续填充烟斗。 “说下去。” “晚饭的时候,我心甘情愿地承认她充满才气。一方面是受你那大餐厅的影响——擦得闪闪发亮的橡木家具,轻盈的烛火,背后有个月亮若隐若现的大窗户……另一方面,她身穿银色的长袍,头发精心梳理过,俨然一副壁炉上方,照片里克里夫兰女爵士的派头。即使是她的姿势,也叫人浮想联翩。雷格一脸木然,莫里斯却几乎五体投地了。为表敬意,他戴上了最厚的眼镜。至于凯瑟琳和卡尼费斯特的女儿,我不认为她们会被感染。我甚至觉得小露易丝讨厌她。而凯瑟琳呢,在听到玛莎胡言乱语,大放厥词的时候,拿起了一支锋利的画笔……” “小凯特……”约翰·博亨喃喃自语地说,“上帝啊,我从来没有想过!……天哪,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办法想了。我一直待在伦敦,一走数月都没来过这儿,甚至没有想起来,要看一看小凯特……” 贾维斯·威拉从鼻子里,喷出了一口气。 “小凯特,”他说,“真是该死。听我说,约翰,你了解她吗?……除了自己的梦,你考虑过别的事情吗?……她二十一岁,为你打理这幢别墅;她是个美人,到现在还没有到过,比伦敦更远的地方。在你和莫里斯之间,整幢别墅都存在于梦幻和阴影之中。你当然不去看望她,你从来就不曾看过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约翰·博亨斯文地问。 贾维斯·威拉好像在脑海中,跟自己争论着什么。 “是这样的。你甚至不了解玛莎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为什么竟有人想杀她。你也许感觉不到,这屋子里的恶魔气息。无论她去什么地方,恶魔气息总是跟着她,如影随形。如果你不爱她,她会很乐意地,让你——或者其他任何人——去恨她。” 贾维斯·威拉挥手打在椅子的抉手上,他那奇怪的黄褐色眼睛,瞬间闪了一下。 “哦,是的,我知道。她会又摸又戳,甩鞭子驱动事情发生,完全是火上浇油。至于我们,我们这群可怜的老畜生,钻过纸环爬到高地去,但只要违反了规矩,她就经常向我们发射空包弹。我说经常……” 贾维斯·威拉愤怒地挥动着双臂,低着头喃喃自语,说得脸红脖子粗。 “现在我要告诉你,晚饭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为什么看到发生谋杀案的时候,我并不感到吃惊。 “玛莎坚持要在月下参观别墅,身边只有莫里斯,他一边拿着蜡烛,一边讲述白修道院的浪漫史。当然,玛莎很快乐。我们其他人也一并跟去了。雷格表现得很幽默,一心放在尊敬的露易丝·卡拉维小姐身上;凯瑟琳跟我一块儿。”贾维斯·威拉终于开始叙述了,“接下来,玛莎跟我们所有人都聊上了,哦,真是胆大。她会不时从莫里斯手上取过蜡烛,照着自己的眼睛和笑容,把莫里斯迷得神魂颠倒;她甚至还向迟钝的雷格抛媚眼,而他只是为她捡起了一件快落在地上的披肩;至于那些女孩,她就用一种如母亲般的讽刺态度对待她们。我想我得了忧郁症,情绪低落……”贾维斯·威拉说话声渐渐低沉下来,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开玩笑说:我扮演的查理二世,看起来一定很可怜。看,这是我第一次突然开始意识到,这个角色要怎么演。在那些黯淡的房间里,你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人们才刚刚走出房间。而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演这个角色的感觉,仿佛我从来没有演过彼得·埃贝森这个角色似的。我甚至开始想象,在观众面前获得了巨大成功…… “然后,我们来到查理二世的房间。”贾维斯·威拉好像还想着那些观众。他转头望向詹姆斯·本涅特,开口说道,“恐怕对你而言,刚才的话很莫名其妙吧。查理二世的房间,现在被我们的朋友博亨占有了,还保持着原有的风格。它的特色就是墙壁中镶嵌着一个楼梯,在里墙和外墙之间,楼梯下方对着一扇门,通往现在已经成为带有现代风格的侧门走廊——也就是我们进屋的走廊。门——当然不止是一扇暗门——在走廊后头。建造的目的是,为了让查尔斯能从草坪上,来往于这里和水榭之间,而不必走正门被人看到。” “哦,这当然,”约翰·博亨不耐烦地说,“然后呢?” “莫里斯……”贾维斯·威拉继续道,“向我们展示了秘密楼梯。我以前当然看过了。可是,大家都在那挤成一团时,玛莎·泰特还拉着我,走到楼梯下方的石砌平台上。那儿通风很好,只有玛莎手中的蜡烛在照明。楼样陡峭而狭窄,梯级好多。我记起当时感到,它危险得像个悬崖。然后…… “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是不是通风太好,居然把蜡烛吹灭了,还是有人往玛莎·泰特的胳膊上推了一把,或者什么别的事情发生了。蜡烛熄灭了。我听到有人在黑暗中傻笑。不是讥笑,是傻笑,这更糟糕了。接着我感到,有人撞在我身上。在玛莎差点要头向前掉下楼梯时,我连忙抓住她。” “她,”约翰·博亨声音沙哑地说,“她……?” “被推了一下?……是啊,被推倒了。” 贾维斯·威拉站了起来。他点着烟斗,深深吸进一口烟雾,又将烟斗杆往桌上点了点。 “而且,她心知肚明。但当烛火再次点着时,她转头展现一脸闲适优雅、艳光四射的笑容说——哦,那样子我可模仿不来,但我记得她说的每一个词——‘好危险啊!……我差一点就杀了自己。’她会的,约翰。她乐在其中,享受这种暴力,那会让她的妩媚,反过来把她干掉的。” 约翰·博亨开始焦躁地,在壁炉毯上走来走去。香烟已经烧到嘴唇处,抖落烟头的时候,他不小心把手烫着了。他说:“你不知道是谁干的?” “不知道。”贾维斯·威拉摇了摇头说,“在那之后,我们终止了游玩,当时大概十一点过一刻。” “接着呢?” 贾维斯·威拉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接着,她就开始闷闷不乐了……哦,不是说她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到紧张和不安,而是焦躁难耐、恍惚出神,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他眼前笼罩着一层好奇的薄纱,温柔地补充道,“也许是你?” “可能吧。当时我还不大想……回来。你是否了解,”约翰·博亨询问道,“我从卡尼费斯特处听到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毁了我们全部计划。如果你想听到事实,我告诉你我在喝酒。在街上开车的时候,以上帝的名义,我不知道回家以后,我该说些什么。”他拍了一下手,“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本该好好地思索一番。”贾维斯·威拉沉思道,“她的态度……算了。午夜时分,她坚持要上床睡觉,对她来说,这时间稍微偏早了一些。我不想她去那边——她让主屋一个女仆睡那儿,当作是她的佣人——但是她不肯。我们就陪她过去。那时天空乌云密布,开始下起雪来,还刮起了狂风。当我们回到主屋……”他突然吐出一个词,“在安置好她之后,莫里斯把雷格拉到图书馆,去讨论电影,他已经完全忘了剧本的事情。我说要回自己房间时,雷格用奇怪且带着几乎是恶意的语气,跟我说了一声‘晚安’。”他从烟斗上磕下一些烟灰,“实际上,我走回水榭去了。” “噢?!……”约翰·博亨点了点头。 “我在那儿,就待了十分钟。”贾维斯·威拉静静地说道,“她只让我待这么久。当我敲门的时候,她看起来很惊讶,又惊又怒,就像在等其他人似的。我们在卧室里聊天的时候,她走出去,从客厅的前窗向外望,足足有两次。然后,她越发紧张不安、心烦意乱。我们喝了一杯葡萄酒,抽了一根烟。可是,我越是冷静而诚恳地说,有人两次计划谋杀她,她就越觉得好玩。她说,'你不懂巧克力是怎么一回事;至于另一件事,我完全不害怕……'” “那是谁干的?”约翰·博亨问道。 “不知道。她仅仅拉直双手,悬在头顶——你知道她这个小动作吧——她仿佛正吸入生命,心满意足地吸着。那一刻,她不是在演戏。十分钟之后,她跟我一起走到外面的门,她依然身穿银色长袍,外面的雪越积越厚。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了。” 那场雪……詹姆斯·本涅特倚身在壁炉旁,脑海中一片混乱,却还纠结在那个关于雪的问题上。 “你是否记得,”詹姆斯·本涅特突然说,“清楚地记得:那场雪是几点开始下起来的,威拉先生?” “怎么了……我记得,记得,如果真有那么重要的话。我们带玛莎去水榭时,开始下的雪,大概十二点十分的样子。” “但我猜想,你应该不知道,雪是几点停的吧?” 老演员转过头来。看到詹姆斯·本涅特一脸肃然的表情,他仿佛急着要回答,又带着深思的神色,快速瞥了约翰·博亨一眼。 “碰巧我知道。因为某种原因,我整个晚上都睡不着。首要原因在于,狗一直吠个不停。我起来好几次,走到窗边,尽管……尽管我房间不靠别墅后方,看不到水榭。但我留意着雪是怎么纷纷扬扬,下了好一段时间的。大雪持续了两小时左右,大约从十二点多到两点多。昨晚我看了手表好几次……”他顿住了,“怎么了?……” 一阵敲门声传来,在房间中激出空荡荡的回声。风越过高地,在烟囱中隆隆作响。 詹姆斯·本涅特的眼角瞄到,汤普森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先生,”汤普森说,“怀恩医生和你叫来的警长,刚刚都赶到了。还有,”他满心疑惑地描述道,“还有个人跟着他们……” 如此说来,玛莎·泰特应该是两点以前被杀的,也许离两点有好些时间呢,因为凶手所有繁荣足迹,都被湮没不见了。詹姆斯·本涅特很惊讶,为什么他仍为此烦闷不已?他几乎又开始心烦意乱。 此时,却听到汤普森继续说话:“另一位警长——另一位先生让我把他的名片给詹姆斯·本涅特先生。你是本涅特先生吧?谢谢。” 詹姆斯·本涅特接过名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我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朋友,想私下跟你碰个头。”字迹颇嫌潦草。而名片本身则印着如下字样: <hr /> 注释: 第五章 走廊魔影 “告诉怀恩医生和警长,”约翰·博亨再次变得敏锐警惕起来,“我会马上带你去水榭。要一块来吗,威拉?……” 他望向本涅特,后者还一直盯着手中的名片。 “你真是一个受欢迎的年轻人,吉米,”他语气古怪地加上,“你在破晓时到这儿,八点一刻——现在几点钟了?……就有人找你了——我想问是谁啊?” 詹姆斯·本涅特打算坦诚相告,虽然正因处于惊悸状态,而略感不自在。他把名片放到约翰·博亨的手上。 “我不认识他,”他答道,“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碰巧在早上八点出现在这里。我舅舅是……” “我知道他是谁。”约翰·博亨语调沉静,眉头却微微一拧。 “抱歉,我私下把投毒巧克力的事情告诉了他,这确实有点鲁莽。不过,考虑到现在发生的事情,也许这样做反而好……” “上帝啊,当然好极了!……”博亨快速截断道,“现在我们得把事情搞定。我得说,他来得还真快。嗯,他说‘私下’——是呀,当然如此。汤普森,把马斯特斯警长带过来。威拉先生和我。会带怀恩医生去水榭。不,我们暂时不见警长,让他先处理私事。” 约翰·博亨和贾维斯·威拉一起走出了房间,让詹姆斯·本涅特感到稍微放松了一些。在浓重的情感氛围下,你几乎看不到一个人的勇气。所有的敌对和憎恨,只不过是玛莎·泰特的遗留物,当他们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而当他看到马斯特斯警长,一身平易近人的打扮,更感到一阵振奋。 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身材魁梧健壮,面容温和精明,身穿稳重的黑色外套,又把硬顶礼帽扣在胸前,仿佛在观看一队旗帜走过。他眼神犹如年轻人,下巴肥厚,斑白的头发,巧妙地梳成可以遮盖秃头的造型。他带着一副被吸引的表情,大步走进图书馆。 “啊,本涅特先生!……”马斯特斯打着招呼,并伸出手回应本涅特的笑容。他低沉的声音,对烦乱的神经有安抚作用,“请你一定要原谅我,这么早打电话过来。我答应过你舅舅,要照看着你。” “照看我?” “嗯嗯,”马斯特斯一边说,一边表示反对地挥着手,“只是这样说罢了,你看。只是一种说话方式,就是这样。其实,他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可我当时不在值班。当地有个警员的妻子,碰巧是我表妹,我在拜访她呢。就我们两个私下说啊……”他匆匆地游目四顾一番,而后低声说道,“我打算去卫理公会低年级同学的圣诞晚会上,扮演圣诞老人。嗯?今天早上接到博亨先生的口信,我就冒昧地,带着波特警官过来了。而且,我想先跟你聊一聊。” 看到汤普森推进一张带滚轮的茶桌,上面摆了冒着芬芳热气的咖啡壶、热牛奶和杯子,詹姆斯·本涅特相当惊讶。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胃开始咕咕直叫了。 “请尽量先坐下,”他邀请道,“喝点咖啡吗?” “啊!……”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感激地叫了一声。 “呃……你抽烟吗?” “啊!……”马斯特斯更快乐地叫道。 马斯特斯警长小心翼翼地在沙发边缘坐下来,接过一杯咖啡。詹姆斯·本涅特感到,自己从毒气中逃了出来,享受着心智健全的愉悦。 “现在就是这么一回事,”马斯特斯继续用秘密的语气说道,“我不能跟你谈太久,因为我还要去水榭。但首先我想建立联系,用某种说法表示的话……嗯?正确地说。现在,我也不用对你隐瞒,”他继续用告知秘密的口气说,“这个案子将会引起轰动。轰动!……苏格兰场会接手,所以,我想跟一个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与我都信得过的人建立联系,这很有用。我是怀疑主义者,本涅特先生。” 尽管他的头高兴地晃来晃去,本涅特还是感到,他精明的双眼直盯着自己,完全不遗漏一丝细节。 “你曾经跟亨利爵士共事,是吗?” “啊!……”警长咕哝着看看自己的杯子,“怎么,那样说的话……是的。我倾向于说,我干的是体力活,他干的是脑力活。”他眼里闪过一丝暗示,“你不必厌烦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本涅特先生。他抱怨来抱怨去,坚信自己必须不断抱怨,直到他忘了这种信念,才会像小孩子砌纸牌屋一样,开始工作。在你尚未发现,他把案件所有线索都准备妥当时,他又开始抱怨了。嗯?我欠他好多人情,那是事实,但涉及他的麻烦事,于我也太不好处理了吧。我不喜欢这种事情,明明不可能发生,却偏偏发生了。比如说石屋中达沃斯被杀的案件……” 詹姆斯·本涅特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当他把那双聪明的眼睛,转过来的时候,两人目光相触,本涅特发现,他依然满脸怀疑之色。 马斯特斯说:“我只希望你不会,丢给我另一件这类案子。他妈的,你不能!……这依赖于一个女人的死亡时间。”马斯特斯身体前倾。 “就是这样。现在,波特警官在电话中,所获得的信息,大约就是这样,你刚刚从伦敦开车过来,”他往本涅特皱巴巴的衣领和领结上瞥了一眼,“然后,你跟约翰·博亨一起发现了尸体。嗯?……” “是的,那没错。”詹姆斯·本涅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嗯,差不多是那样吧。他比我早两、三分钟到水榭。” “‘差不多’。现在,假设由你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用你自己的话说,”马斯特斯重复着自己的词汇,提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具体说明。” 马斯特斯点上了一根烟,摆出一张木然的脸,倾听詹姆斯·本涅特的叙述,直到最后,才似乎露出了困扰之色。 “现在,就现在!……”他急急催促道,“现在,过来!……我们立即去确认一下,只有进去的脚印——是约翰·博亨先生的——没有出来的脚印?” “对!……”詹姆斯·本涅特郑重其事是点了点头。 “是刚刚踩上去的脚印吗?” “是的,我发誓。我注意到雪面上,覆盖的羽毛状披覆,是在我之前,很短时间内形成的。” 马斯特斯端详着他说的话:“是新鲜足迹啊,而你又说,当时尸体已经冷了。嗯,那么,足迹不可能是在你看到之前,数小时之前就形成的喽……”他说着,顿时瞪大了两眼,“嘘,小伙子!……嘘嘘嘘!……我不怀疑谁,哈哈哈。当然,不怀疑博亨先生。”他笑得近乎情真意切,“不过,有人确实看到他进去了吗,就如他所说的那样?嗯?嗯?” “有的。实际上,是马夫还是什么人吧,我忘记他的名字了。” “哦,啊……”马斯特斯点了点头,放下杯子,优雅地站了起来,“现在,我要知道,别墅里这些人的事情,所有发生的事情,嗯?……玛莎·泰特之死!……”他说,“一个顶呱呱的小妞。从那以后,第一次公然在我鼻子底下……好吧,请原谅我的好奇。M夫人和我常去看电影,本涅特先生。”他似乎真对对方能如此靠近玛莎·泰特的好运、或者说霉运感到惊讶,“我来找你,是因为亨利爵士说,这群人你都了解,你跟他们一起旅行,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什么?你不知道?” “我的确跟他们一起出行,但是,不确定自己是否了解他们。”詹姆斯·本涅特极其谨慎地说道。 马斯特斯说那也不错了。他诚挚地跟对方握手,然后说:他要去看看波特警官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离开以后,詹姆斯·本涅特开始考虑:马斯特斯关于约翰·博亨的暗示,觉得很荒谬,却又让他闷闷不乐、沮丧低落。在壁炉旁边,他发现唤铃的绳子,于是把一脸疑惑的管家叫来,说想去自己的房间。 经过若干弯弯曲曲的走廊,和一个宏伟华丽的矮楼梯,詹姆斯·本涅特来到了别墅二楼,一个正对着宽阔走廊的房间,里面宽敞却阴冷,他不知不觉就坐到了床上。整个地方都带有如同清早时分的阴暗。更糟糕的是,当他们从黑漆漆的走廊穿过时,他发誓自己听到某个房间里有人在抽泣。 汤普森明显也听到了,却装作充耳不闻的样子,只说半小时后吃早饭。 肿胀的下颚(博亨说是牙痛?)让他疼痛难忍,而谋杀案的消息,把他最后的一丝冷静也撕碎了。当他听到那声抽泣时,他开始高声说话,好像要把它盖住。他还用手指戳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歇斯底里地反复说着“查尔斯王的房间,先生。查尔斯王的房间,现在是约翰先生的了!”走廊贯穿整个别墅,而查尔斯的房间,实际上在本涅特所见房间的对面。 此刻坐在床上,头顶是个摇摇欲坠的华盖,詹姆斯·本涅特愁眉对着附近,一个洗脸盆里用罐子盛的热水。罐装的热水,患哮喘的烛火,大开着的窗户……浑蛋,通通去死吧。奢侈的美国人,呃?…… 好吧,为什么不呢?至少他的包裹被熟练地解开。他找到自己的刮胡刀,又在漱洗台上,找到一面小镜子,以低头可见的角度挂着,科尼岛那可怕的映像,从微微摇晃的镜面中,向他频送秋波。这比宿醉醒来更糟糕。 老式幽默哪儿去了?……饥饿、缺觉、惊恐,加上穿过走廊,就是那间有人试图把玛莎·泰特从楼梯上推下去的房间…… 然后,他听到了,听到哭喊声,还是不管什么声音,顺着外面走廊一路颤抖。剃须刀从他的手中落下,好一阵子,他只感到莫可名状的恐惧。 混乱的噪音,一会儿又归于寂静。 詹姆斯·本涅特觉得:自己必须干点什么,来发泄愤怒或者恐惧,或者两者一起。他摸索到一件长袍,扭动身子往里钻。当你试图把手塞进袖口的时候,衣服会像收起的伞一样,顿时挤成一团,而当你一脚踩住腰带一端,手就能拉出来了。 他总算把衣服拉到肩膀上,然后开门往走廊里窥视。 走廊里什么也没有,至少没有肉眼可以看见的恐惧或者危险。他在走廊尽头,这里有个格子窗户,从窗口往外望去,可以看到庭院车道的房顶。如烟的光线映照下,他看到褪色的红地毯,延伸到五十英尺外的楼梯口,排成一行的房门嵌在橡木墙中,还有镀金门框和爪脚椅。 詹姆斯·本涅特直接看着对面的门。除非跟别墅里的神秘事件联系起来,否则,假设噪声来自查尔斯王的房间,是毫无理由的胡乱猜测。 这是约翰·艾什利·博亨的房间,但他不会在里面。詹姆斯·本涅特走过去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从斜墙上挂着的窗帘缝隙里,透进一道微光,借这这道黯淡的光线,他发现房间极大。他看到闪闪发光的银制花瓶、有顶篷的高大灵车、以及自己的脸在镜中的映像。床是人工做的。约翰·博亨的衣物,乱七八糟地扔在椅子上,办公桌抽屉像喝醉了酒似的敞开着。 詹姆斯·本涅特本能地开始四处张望,寻找通往楼梯的隐藏之门。 这个房间占据着别墅的一角,俯瞰向着后方的快车道和草坪。那么,楼梯就应该在他左边的墙里头,很可能位于两扇窗户之间。就在那儿…… 他又听到了噪声,在他后面,在走廊某处,在某扇封锁着白修道院秘密的门的后面。他往走廊方向走了几步,一扇门静静地打开了,几乎撞在他的脸上。一个女孩同样安静地走了出来,但呼吸困难,双手按在喉咙上。 她没有看到他。她关上门之前,从她身后的房间,传出一声奇怪的嘀咕,好像是个病人。她把头向前倾,扶着墙壁向前行,然后直起身子。 他们在阴暗中相逢了。她把手拿开,他看到她喉咙上的淤伤。然后,他看到玛莎·泰特的脸。 <hr /> 注释: 第六章 踏雪无痕 詹姆斯·本涅特稍微站过一边,俯视着那个女人,让黯淡的灯光,全部投射到她的脸上。 真奇怪,最初大吃一惊,导致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他并没有联想到幽灵,或者产生幻觉,觉得自己无时无刻,都会看到玛莎·泰特的脸。当头昏眼花的感觉减轻了之后,他只期盼这场谋杀闹剧,终究不过是一个恐怖的笑话,一场有欺骗性、有预谋的噩梦,然后想大笑出声。 接着,他发现那并不是玛莎·泰特,这对他打击更大。下一秒钟,在格子窗的阴影中,他简直要怀疑,两个人根本没有相似之处。这女孩更娇小玲珑,乌黑的头发随意挽在耳朵后面,身穿灰白色套头外衣和黑色裙子。只片刻之间,对方脸颊的轮廓、恶作剧般的姿势、黑眼睛的厚眼睑,就都到了詹姆斯·本涅特的眼前。 可是,他忘了她已经受伤了。他听到她的声音,并不是玛莎·泰特。 “约翰……”她刚刚开口,又把声音咽了下去。她热切地抬起头来说,“约翰?你不是去看……不,天哪,我在说什么啊?……关于露易丝·卡拉维小姐。她一切安好,确实如此。她大受打击,我让她平静下来了。她不认识我,从昨天晚上以后,她就开始歇斯底里,一直尝试去……”说话牵动了她的伤口,她又把手放在喉咙上,压下恶心,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我希望,你把怀恩医生叫来,还有……” 她停住了:“天哪,你不是我伯父!你是谁?” “镇定一点,”詹姆斯·本涅特温和地说,从心底里涌上一阵罪恶感,“没什么。就是字面意思,没什么。我是你伯父的朋友,名叫本涅特。看,你受伤了,让我……” “不,我没什么事,露易丝小姐才……哦,詹姆斯·本涅特!……天哪,我认识你,露易丝谈及过你,是你带她父亲环游纽约的。你要干什么?”她快速移动到门前,“我声明,你不能进去!你确实不能,她没有穿睡衣。” “呃,这算什么啊?”詹姆斯·本涅特顿时大吃一惊,骤然间停了下来,“有人发疯了,还扼住别人的脖子……是她干的吧?” 真是难以想象!他记得那个满面雀斑、懒散寒酸、笑容机械的女孩子,只是远远地站在卡尼费斯特殿下身后,平静不语,却聪明能干,能熟练地为他处理信件,父亲却不允许她喝两杯鸡尾酒。 “发疯了?……”凯瑟琳·博亨重复道,尽管讲话让她痛得厉害。她虚弱地笑了,“露易丝·卡拉维?……天哪,她简直控制不了,她已经歇斯底里了,在昨天晚上,发生了那些事情之后……哦,别傻了,我自己也觉得很糟糕……” “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对方冷酷地说,身体前倾,此时,她倚着墙,想把身体支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放过我!……放过我,你听到了吗?” 他把这位一脸茫然、心惊胆向的女士,径直拉向他的房间,一脚把门踹开,她问他是不是发疯了。然后,他让她坐在斜墙边,靠着窗户的椅子的软垫上,一来这样比较舒服,二来他想借光线,好好地看一看她的脸。 在仔细观察凯瑟琳·博亨之前,他翻箱倒柜,找出一瓶白兰地。詹姆斯·本涅特觉得:在英国,随身带一瓶酒,真是明智的选择,不然,酒店早早无情地关门之后喝什么。他回来时,她倚在窗户边的角落,憔悴稍减,露出愤怒抑或是放松的表情。 “不……”凯瑟琳·博亨快速地说,“我很好,不要白兰地,谢谢。” “喝下去!……为什么不喝?” 他想,正因为精疲力竭,她当时才不由自主地,透露了真相。 “因为莫里斯伯父会说我喝酒了。”凯瑟琳·博亨扭捏地说。 “好伯父莫里斯!……拿着……”詹姆斯·本涅特强把酒杯塞在那女孩儿的手里。 凯瑟琳·博亨带着痛苦,困难地把酒咽了下去。詹姆斯·本涅特把一条毛巾浸入水中,取出来拧干,努力调整着位置,将它围在她脖子的紫色淤痕处。 “好些了,那不错,喜欢吗?” “当然。”凯瑟琳·博亨点头笑着说。 “再喝一杯如何?……”詹姆斯·本涅特笑着拍了一下手,“不?先等我把这毛巾固定在你的脖子上,然后,希望你告诉我,是什么把你的朋友——比如说尊敬的露易丝·卡拉维——弄成那样的。” 这种称谓从詹姆斯·本涅特的嘴里说出来,让他霎时有种荒诞的感觉,因为就他所见,那个谦逊低调的女孩儿,一直都坐在比其他人都低矮的椅子上。 “你的朋友之一,比如尊敬的露易丝·卡拉维,陷入歇斯底里还企图杀掉你。坐着别动!……” “我说,你让我完全手足无措了。把那条毛巾给我吧。” 凯瑟琳·博亨一边打岔,一边微微一笑,摆出一副正在办公的机敏模样。当她倚回斜墙窗户上面的时候,他仔细端详着她。 相似性?……如果不是因为某些意外,或者灯光的恶作剧,詹姆斯·本涅特怀疑:自己完全不会留意到。 凯瑟琳·博亨那安静、随意、略带紧张的样子,让她自有一种美感。脸色苍白,不施脂粉,眼睛上方细细的眉毛,在转角处稍稍上扬,黑褐色的双眼,透着出奇明亮的光芒。比起玛莎·泰特,她的目光毫不转弯抹角,却又透出强烈的困惑。不过,这两位女士都有厚厚的眼睑、娇小而柔软的嘴巴和细细的脖子。 那又如何?……这是这幢会吸人魂魄的阴暗别墅里,又一个在梦中受害的人吗?……在博亨兄弟华而不实、反复无常的诡异行为背后,她处于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就如安静的露易丝·卡拉维小姐之于卡尼费斯特殿下?听到约翰·博亨用漫不经心的语调,提到小凯特的时候,你会明白一切。他想起贾维斯·威拉说过的话。 “你得原谅我,”凯瑟琳·博亨以自己特有的紧张方式说道,“如果我心烦意乱,或者说了什么……蠢话的话,或者……我总在做出这种事情。但是,我很喜欢露易丝。她从来都没有机会。她父亲……你认得的吧,不是吗?” “我认得他的声音。” “是的,是的,我就是那个意思!……”凯瑟琳·博亨点了点头,“你明白了。露易丝喜欢你。她跟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人。我希望我们都……”她往窗外凝视了一阵,又把头转回来,一本正经地对詹姆斯·本涅特说,“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斯特拉说——她是今天早上,给我端茶的女佣——他们都在楼下,讨论玛莎·泰特被害的事情,那是真的。是真的吗?是吗?……” 她屏住呼吸,詹姆斯·本涅特只得无言地点了点头。 “斯特拉说她受伤了,被杀了,就在水榭里面。她的头上——伤痕累累,是约翰发现的。这也是真的吗?” “恐怕是的。”詹姆斯·本涅特点头答道。 凯瑟琳·博亨再次转头望着窗户,肩膀僵硬,眼睛也闭上了。 沉默了一会儿,詹姆斯·本涅特突然静静地问:“那么,你喜欢她吗?” “喜欢她?……不,我讨厌她。”凯瑟琳·博亨话一出口,立即感到后悔了,急忙摇头纠正,“不,也不是!……只是,神哪,我嫉妒她。” 詹姆斯·本涅特无话可说了,他感到紧张不安。他起身从自己的行李中,摸出一根香烟。这女孩带来的影响,将令人困扰,只是之前没有人留意到…… 凯瑟琳·博亨又说了起来:“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不过,他们都认为:是别墅里的某个人干的。” “当然是别墅里的某个人,就是昨天晚上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的人。” 詹姆斯·本涅特再度回到靠窗户的椅子上坐下来,他不是想增强信心,也不是想无视这徒有其表、细小琐碎的帮助。那些感情莫名其妙、复杂难解,其猛烈的程度,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上帝啊,凯瑟琳·博亨肯定知道是谁干的,因为她令人惊讶地说:“谢谢。谢谢你并不知道太多。”她露出一个坚定的微笑,“很多人会说,我能够照顾好自己,确实如此,但是,那件事情让我战栗,就如同……是的,昨天晚上,走廊里有人跌跌撞撞、东翻西找、缓步而行,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有人在黑暗中,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然后把她推开。那几乎把可怜的露易丝逼疯了,所以,我们得叫个医生去照料她。” “你该不会推断,那是她的想象……?” “她流血了。”凯瑟琳·博亨说。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詹姆斯·本涅特焦急地问道,心中一阵激动。 凯瑟琳·博亨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时间了,我想:大概是接近凌晨四点钟吧,后来我看了钟——你看到我出来的地方,就是我的房间。当时,有什么东西把我惊醒了,可惜我不确定。”他迟疑了片刻,低头沉吟着,“可是,接下来我听到,有人在门上摸索着什么,又抓住了门把,像……像条大狗。我觉得:自己会不断想到狗,是因为昨天晚上,‘暴风雨’这么早就开始叫了,今早我又听到它在叫。 “但是,这次是在我房间的门上。接着,我听到有什么落地的声音,以及有人跑动的响声。我不敢动弹,直到听见贾维斯·威拉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起来。他听到有噪声,就来到走廊,打开灯看看是什么。我开门的时候,他正架着露易丝·卡拉维小姐,她已经昏迷了。” 詹姆斯·本涅特倒吸了一口冷气,焦躁地问道:“她究竟为什么,会于凌晨四点,在一片漆黑之中到处闲逛?” “我不确定,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说话就颠三倒四了。我想,当时她正要到我的房间里来。她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我猜她走出自己的房间后,找不到电灯开关,迷路了,更糟的是,她还在担惊受怕,因为她既找不到回自己房间的路,也不知道怎么到我的房间里来。我知道她不停地大叫‘灯,灯!……’”凯瑟琳·博亨直直地瞪着前方,两手紧握于膝盖之间,“你试过想象,自己在黑暗中,陷身于迷宫之中,怎么也到不了想去的地方,因而满心恐惧吗?……我试过。在梦里,有时候。” 詹姆斯·本涅特探身向前,把手按在凯瑟琳·博亨的肩膀上,对她温柔地劝说:“我非常热衷于鬼故事和恐怖作品,因为在生活中,我从来没有碰到过真正的恐怖。但是,你也不要被一堆影子,和胡言乱语吓怕啊,听见了吗?……噢,你已经遭遇够多的了。” “我说,究竟……”凯瑟琳·博亨不满地噘起嘴唇抱怨着。 “你需要的是带着冷掉的热水罐、倾斜的镜子、过气的鬼魂逃出这幢孤独的别墅。你得直奔伦敦或者巴黎,巴黎更好,然后找些玉液琼浆,一饮千盅,直至东倒西歪,百骸脱力。你需要流连徜徉在女装裁缝店,和铺红地毯的旅馆里;你需要在克利希广场附近每家酒吧里,听乐队又弹又唱,谈一场天昏地暗的恋爱,然后喝得烂醉如泥;你需要去博伊西的湖边看纸灯笼,身穿连衣裙,对印着马德里城堡的邮票翩翩起舞,之后挤进一个两百年来,一直提供世上最好食物的疯狂小房间,去欣赏火锅的热气和勃艮第葡萄酒的颜色;你需要在春天,去爱丽舍宫参观生机勃发的栗子树,然后趁白天去河边的市场,品尝洋葱汤;你需要……” 詹姆斯·本涅特把外交辞令扔到了窗外。他站起身来,在刚才那个热情洋溢的时刻,他不断地在空气中挥舞着一只手。现在,气球破了,他意识到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他又一次看着阴冷的房间,窗外一片积雪。但是,他讶异于凯瑟琳·博亨那活泼而热烈的表情,只见她抬头看着他。 “你……你这该死的美国佬!”凯瑟琳·博亨突然大叫起来,全身猛地放松下来,这使她声音颤抖不已。然后她捧腹大笑,不带一丝嘲弄,但似乎没法停下来。 “呃……是啊,确实如此。” “你是我所遇到过最疯狂的人。”凯瑟琳·博亨咬牙切齿地怒吼着。 “正相反,你这该死的英国婆娘,我被称作……”詹姆斯·本涅特大笑着回她一句。 “浑蛋,你不能那样说话,至少,你看……”凯瑟琳·博亨轻轻一拍手,环顾四周,“当然,我的意思是……所有人都听得到你在讲什么。” “呵?……”詹姆斯·本涅特惊呼一声。 凯瑟琳·博亨紧张地坐直了身子。 “别在意,明智点吧。我会考虑的。我的意思是——玛莎。天哪,我都想不出别的了。你刚才说的事情,玛莎都会去做。玛莎独自一人,令人惊异……特立独行。”她又一次绞着双手,“而且,也许……”她反复拨浪着脑袋,边想边说,“对了,我也想起了这个……也许她很满足。她倒在那儿死了,但是,在死去之前,她拥有了她想要的所有东西,一个女人曾经想要的所有东西。她现在死去,孑然一身,永不老去,这再好不过了。谁不愿因为那样而死呢?如果有人用鞭子的一端,抽打她的头,可能也是值得的。” 她急匆匆地说着,但是,又突然停了下来。没说出口的词被截断,如同门被突然关上,而它们的意思,就如同冰冷房间中的甩门声一样明显。 詹姆斯·本涅特盯着凯瑟琳·博亨:“用鞭子?……”他说。他本来不该说的。直到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那扇关上的门隔开了他们,把他挡在外面。她从靠窗户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是吗?……一定是斯特拉给了我这种印象。”她快速大声地说道。在那一瞬间,沉静、紧张的凯瑟琳·博亨,看起来很危险,而且呼吸急促,“我现在必须回到病人身边了。谢谢你做的一切。你最好去下面吃早饭吧,如何?” 在他能走动或者发出声音之前,凯瑟琳·博亨就如幻影般迅速离开了房间。 詹姆斯·本涅特一动不动地看着关上的门,用手指摩挲着,没刮胡子的下颚。然后,他迅速奔了过去,一脚把空旅行箱,踢到房间的另一侧。他又追了上去,想把它踢回来,结果却坐到了床上,点着一根烟,狠狠地吞云吐雾。 脑子更加混乱了,他的手也在颤抖。房间里充满了玛莎·泰特嘲弄他的表情。 如果贾维斯·威拉拍的照片中,她没有矫饰自己性格的话,那么,她生前从未如死后,展现的如斯笑颜。 对了,鞭子!……犯罪现场没有鞭子,附近也没有,除了约翰·博亨缠在手腕上那根以外。很明显,这不可能。 警察现在就要从水榭回来了吧,他得下楼。把凯瑟琳·博亨从脑子里,冷酷地清除出去之后,詹姆斯·本涅特就着冷水刮了脸,感觉稍微好些,但还有点头重脚轻。他穿戴整齐,然后下了楼。 詹姆斯·本涅特本来打算去餐厅,却听到图书馆的方向,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门打开着,阴暗的房间里,天花板上的灯亮了,一群人围在炉火前的现代家具周边。在睡椅后的一张桌子旁边,青铜灯的黄色火焰侧面,一个身穿警官制服的高大男人,正背对门坐着,一边用铅笔敲打着自己的头。紧张的汤普森站在一侧,而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离他们颇远,正殷勤地检查书架上的书。 说话的那个家伙,是个轮廓鲜明的矮个子,身穿寒酸的黑色外套,圆顶礼帽耷拉在脑后。他声音刺耳,自信满满,手舞足蹈的姿势,犹如旗语。他背对着火焰站着,一副黑丝眼睛,歪歪斜斜地跨在鼻梁上,手在指指点点。 他说:“别以为自己能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波特。我觉得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侮辱,这就是我的想法;另外,如果到了法庭审讯的时候,我找上了你,波特,现在向你保证,我会把你教育得聪明而懂礼貌!……”他一边怒吼着,从眼镜后面,透出带有恶意的眼神。 “我告诉你,从医学角度看,什么叫作精确的事实。如果你喜欢,可以让法医来代替我验尸。把哈利街上所有满手血污的庸医叫来。呀!然后你就会发现……” 他那锐利的眼神,一下子看到了詹姆斯·本涅特,他停口了。 寂静的房间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来到了桌子旁边。 “啊!……”他快速地说,“进来,本涅特先生,劳驾你进来。我刚想叫你过来这边。这是怀恩医生——这边,波特警官——在这边。现在,我们在过去半个小时里,听到了好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怀恩医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马斯特斯没有早先那么亲切了,嘴边出现一圈皱纹,看上去忧心忡忡。 “这些事情需要澄清,仅此而已。现在,先生,我已经把你之前跟我讲的话,告诉在场的绅士们了。也许你最好对这位警官重复一下,这仅仅是个形式而已……” 波特警官从笔记本中抬起头来。他是个秃头的巨人,下巴长着一小丛胡须,脸色稍红,眼睛像一头在反刍的牛,每当困惑的时候,就会显得很顽固。 他极度怀疑地看着詹姆斯·本涅特。 “你的姓名,地址,”他生硬却充满自信地背诵道,“如果是外国人的话,你要提供证明文件。不用发誓,但为了你好,我劝你要完全坦诚。马上!……” “行了,波特,”汉弗瑞·马斯特斯粗暴地提议道,“你需要我帮忙,是吗?……嗯?……” “是的!……”波特警官点头说,“我需要,先生。” “行,那么……!”马斯特斯一边挥着手,一边劝诱道,“你不介意的话,由我先处理。现在,詹姆斯·本涅特先生,我得强调这一点的重要性,希望你清楚明白。汤普森!……” 汤普森走上前来,血丝纵横的眼睛里,明显充满敌意,但是声音很温顺,看起来——至少詹姆斯·本涅特觉得——像是房间里最值得尊重的人。 “你告诉波特警官,”汉弗瑞·马斯特斯严厉地说,“雪昨晚两点多停了——差不多——你能够发誓吗?” “是的,先生,恐怕我可以发誓。”汤普森点头道。 “恐怕?……你什么意思,恐怕?……”汉弗瑞·马斯特斯激动地吼道。 “怎么了,先生,我只是不想惹麻烦了?”汤普森语气不变地回答,“对警察,我能够发誓如此。我整晚都没合眼。” 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回过头去:“然后,怀恩医生告诉我们……” “我来告诉你们,”医生不耐烦地打断马斯特斯的话,并拍拍他肩膀,“考虑所有因素,包括气温在内,我明确判定,那个女人的死亡时间,介于凌晨三点和三点半之间,就这么多。你们说雪两点钟停下,那是你们的工作。我要说的是,如果雪是两点停的话,那么,那个女人至少一小时之后才死去。”他环视众人,“我不嫉妒你们的工作,小伙子们。” 波特警官清醒过来:“但……但是,先生!……”他大吼起来,“这不可能!不合理!……听我说,有两对进屋的脚印,”他竖起两根手指头,积极地说,“博亨先生说:那两对脚印,分别是他自己和这位先生的。很好。又有两对出来的脚印,由同一批人弄出来的,没了。每对脚印都差不多新鲜,根据经验判断……我年轻的时候曾去偷猎……呃——我的意思是——诱捕动物。它们都是今天早上才形成的,大约是博亨讲的,那个时候形成的!……” 波特激动地把铅笔握在拳中,手臂横扫桌面,然后又放下拳头。 “而房子四面,有一百英尺宽的积雪上,任何痕迹都没有——那里没有树也没有灌木丛,每一边还有六十英尺宽的薄冰。不可能,不合理,如果这是事实,我就再也不去做礼拜了。” 波特警官的鼻孔里喘着粗气,但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也一样,他正徒劳地想阻止,这次谈话的龌龊。马斯特斯不仅仅在观望,把波特警官当成家人的态度,让他可悲地忘了自己的尊严。 “喂!……”马斯特斯发声宣告,“喂,我来告诉你那是什么,查理·波特。别人跟你说话的时候别插嘴,不然,我就向这个郡的警察局局长汇报,你是怎么接手一件案子的。叫证人怎么说话,嗯?……”他严肃地训着波特,“即使我们知道这是事实,也没什么不同,嗯?哦,上帝!……你真在刑事调查部工作?我不认为如此。” 波特警官异常凶狠地闭上了一只眼。 “呃?……”他带着尊严问道,“谁负责这个案子?我想知道。——你,竟然要去扮演圣诞老人!……好吧,扮演圣诞老人。这里,现在,我只是在陈述众所周知的事实。再多告诉你一些事情。我们找到一个证人——我的老朋友比尔·洛克,他诚实可信,能认出过去三年里的德比冠军,恐怕连你也做不到吧。 “比尔看到博亨先生走进去,嗯?……而且,里面无人蔵匿,我们也证明了。喂喂!……”他像甩动鞭子一样,把铅笔扔在桌上,“直到你能扮演圣诞老人,解释一切,先生,我将尊敬地向你请教……” “好了,小伙子们,”医生说,兴趣恢复了,“我想我得稍微打断一下。对于一个犯罪案件来讲,没有比一开头,警察间就发生混战,更能增添风味的了。但是,你们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想问我的吗?” 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正努力地恢复冷静。 “啊,啊……”他说,“我太忘乎所以了,警官,正是如此。现在案子是你负责,在职责范围内,你完全正确。”他叠起双臂,“然而,我提议在医生离开前,你提一些关于凶器的问题。” 怀恩医生愁眉不展地说:“凶器?……嗯,我不知道,那是你们的工作。我只能按照惯例,说那是钝器造成的,打击的相当猛。从伤口的位置看来,她先是正面受袭,脸朝下倒地后,又被打了五、六下,打击得相当狠。是啊,你们的法医,今晚会明确告诉你们。” “我猜,先生,”波特好像第一次想到什么,令他吃惊的事情,说道,“我猜,女人应该办不到吧,可以吗?” “办得到吧,为什么不能?……”怀恩医生轻轻摇了摇头,“只要有一件足够重的凶器,为什么不能做到?” “一端插在炉灰里的拨火棍?” “我得指出是更粗的东西,上面有一、两个角。但这也是你们的工作。” 听着这几个问答,詹姆斯·本涅特留意到,汉弗瑞·马斯特斯警官的脸上,充满了宽容的伤感,犹如一所智障学校的老师,现在又变为讽刺性的冷酷。当波特警官再次提问,如下问题的时候,他忍不住从鼻孔中发出鼾声。 “啊!……可能是那个玻璃水瓶吗,那个被打碎的重水瓶?”波特问。 “好了,兄弟,可能是任何东西!……往周围看一看吧,找一下你的指纹、血迹或者什么都好。”怀恩医生洋洋得意地戴上帽子,拾起一个黑色小包,斜眼瞥了一下警官,“嗯,不该认为是水瓶,不是吗?……死者似乎被葡萄酒浸湿过,但瓶子的碎片,却不在她的尸体附近。看上去,瓶子只是从桌子还是什么上面摔下来,然后碎了……天知道呢,孩子,如果办得到的话,我真想多给你一点帮助。无需客套,直接将你面前,那个完全不可能的状况,拿出来击倒我吧,你需要如此。” “确实!……”从房间另一侧的阴影处,忽然传来一阵新的声音,因为来得太突然,他们全部都跳了起来,“但是,你们想要我解释一下,谋杀是怎么进行的吗?” <hr /> 注释: 第七章 设计吊死 波特警官充满威势地怒吼起来,他两脚震动着,几乎踢翻了一张沉重的桌子,甚至连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也震惊了。他们都站在由火焰和两盏散发出黄色影子的灯围成的光圈中。电灯泡在穹隆屋顶上,映照出一顶皇冠,但大图书馆依然幽暗,好像连书都在投射阴影。 詹姆斯·本涅特望向斜墙一处尽头的一行菱形格子窗,那一墙玻璃前面,有一张高大的织锦抉手椅,椅背对着房间。一个头从椅中升起,外形缓缓跟椅子彼此分离。他似乎蹲坐着,倚在窗户和灰色的天空旁边;他们听到了玻璃杯的叮当声,闻到了雪茄的烟雾。略显轻浮的脚步声,沿着石地板传来,让人觉得刺耳。那个小小的圆形轮廓蹲着,叼了根香烟,斜视着众人,就如妖怪一般。尽管他走近众人,让大家看到他细细的短发、呆板脸上僵硬的微笑、充血却眨也不眨的小眼睛,这样却让妖怪的形象更显清晰。 詹姆斯·本涅特意识到:这是卡尔·雷格,他裹着一件饰有花纹的绸缎长袍,袍子对他来说太大了。另外,他还发现卡尔·雷格喝得醉醺醺的。 卡尔·雷格用一种仿佛来自喉咙深处的坚定语气说:“我必须请你们原谅。实际上,我必须跟你们说:‘原谅我吧!……’看在我准备给你们帮助的分上。我一直在倾听,先生们,真诚地倾听。你们进来的时候,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在那边的椅子上,跟贝西在一起呢,”他拍拍从袍子口袋里露出的酒瓶颈部,“贝西二代,当我跟自然谈心时。‘极目所感,犹有新欢;风光四处,不可尽观’。美丽的乡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灯光围成的圈子中,他的圆桶状身体,犹如被截断的树桩。从紧闭的牙齿中间,费劲地露出面具般的欢笑,他仿佛具有非人类的特质。他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睛,然后用雪茄做出一个戏剧中的优雅姿态。不过,他那对充血的小眼睛,一直眨都不眨,眼神十分锐利。 “我的名字叫卡尔·雷格,我觉得自己也算挺有名的吧。把那张椅子给我,马……马斯特斯先生。那张你们站在前方的椅子,如果不介意的话。谢谢。”他突然向大家行了一个礼,“啊!现在!……早上好,先生们。” “早上好,先生,”马斯特斯镇静地说,又停了下来。他从背后把手臂拉直,拦住目不转睛的波特警官,“你要发表声明?……嗯?……” 卡尔·雷格正在思考着。他盯着火焰时,就像小孩子一样,前后扭动着那毛发直竖的头。 “是的,我想我要。是啊,在某种程度上,我能够解释,这种让你们困扰的不可能状况。呵呵呵。” 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端详着他,点头说:“很自然,先生,我们总是非常乐于听取建议。”他哼了一声,不住地点了点头,“但有一件事我想提醒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是否确定,自己处于尚能提供重要建议的状态?” “状态?……”卡尔·雷格瞪大两眼,注视着马斯特斯。 “呃,我应该说没有喝过头?……嗯?……”马斯特斯冷笑着。 卡尔·雷格慢慢转过头,拉拉身上的俗丽长袍。他摆出一副表情,仿佛正狡猾地瞥视着墙角,还带着几近恐怖的微笑。 “警官,上帝才欣赏你的天真!”他很温柔地说,“喝过头?……”他捧腹大笑,直至眼神迷离,“好吧,好吧,让我们都镇定一下。我当然喝过头啦,很纯的酒呢。事实上,我醉得一塌糊涂,警官,我们都知道。那又怎么样呢?日子还好的时候,人们还没劝服我,尝试着当一个名人,后来又让我放弃,你会发现我只处在这些状态之中。但我得生活,得搬家找工作,我的大脑——这儿……”他用指关节敲着,“在这方面好用多了。于是我辞职了,仅仅是因为看东西太透彻,他们称之为病态。呵呵!…… “需要我证明吗,警官?”他询问道,突然,他用雪茄指着前面,“需要我说出你在想什么吗?……你在想:‘也许他是要招供呢。也许我该高高兴兴地,把这讨厌的小狒狒带走,让他承认些不该承认的。’呃?……那又是你的天真了。确实,我比平时多话,但我没有杀她。够奇妙吧,我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马斯特斯只能沉静地点点头:“怎么,先生,你要那样说话,我确实可能会想那些事情。” “而至于你……”他突然指着詹姆斯·本涅特,“你在想,‘那婊子养的又来了’,不是吗?……就是现在,不是吗?”有一、两秒,他奇异的凝视,跟露齿的怪笑一样恐怖,然后,又变得混乱迷惑,还带有一点被打败的感觉,“你为什么那么想?”他好奇地问,“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想?……我这一辈子都在努力找出原因。我是卡尔·雷格。一开始我是修铁路的。想看看我的手吗,现在?我可以索要很高的工资,跟与我合作过的任何影星一样高,因为当我完成一部电影的时候,里面任何人都是影星。那就是我,那就是我所能做到的事情。为什么……”他摸摸前额,用单调的语气说,“为什么,该死的。我要说的就这些。”他好像颇为惊讶,“他们是污秽的耗子,每个家伙都是。我深信如此。现在……你在哪儿,警官?啊!……我会继续向你展示,你所忽视的东西,并给你证明。” “嗯,先生?” “证明,”卡尔·雷格得意地说,脸色一亮,“是约翰·博亨先生杀了玛莎·泰特。” “我的上帝呀!……”怀恩医生说。马斯特斯瞪他一眼,他不说话了。 “非常感谢,医生,”警长用快速而无趣的声音说,“你对我们已经帮助很大,我们就不继续耽搁你的时间了……呃,你好?汤普森?……你还在这儿,嗯?我想我告诉过你,好吧,是我的错。你最好在外面等,现在。” “我知道这男人喝多了,”医生打断警长的话说,“但是,他能够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吗?……约翰·博亨,哈?他的主人。好好好,是的,我要走了。约翰在吃早饭,我想我得通知他这里需要他。” 汉弗瑞·马斯特斯是个身材高大、彬彬有礼的人,此刻,他太阳穴的血管,正在突突跳动。他缓缓地把医生推走,俨然是在清扫碎屑,并以低沉的语调开口说话。詹姆斯·本涅特忽然记起楼上发生的事情,便请求让他去看看露易丝·卡拉维。当他描述这件事的时候,医生没怎么在意,马斯特斯却只字不漏地收入耳中。 马斯特斯说:“哦,啊?……”并立即转向詹姆斯·本涅特,“留在这儿!……”他吩咐了一句,然后送走汤普森和怀恩医生。 走廊里刺耳的脚步声消失后,马斯特斯转向卡尔·雷格,后者正从口袋里,拿出一瓶杜松子酒灌入唇间,并用讽刺的眼神,将警长由头到脚扫了几眼。 “你要指证约翰·博亨先生犯了谋杀罪,”马斯特斯一边说着,一边静静地打出一个手势,制止波特警官,“我敢说你意识到了,自己将说出口的事情的严重性,尽管如此,你还是坚持己见吗?'' “我当然坚持己见,我的朋友,呵呵。是啊,你听到了,”导演突然变得又冷静又敏锐地回答,“约翰·博亨和那个姓威拉的演员,两个人的说辞。现在别摆出那副模样,像个不肯贷款的典当行经纪人似的,我的朋友;我听到你们在讨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关于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给出了他们的版本,现在,我来说一说我的版本。难道你没有意识到,雪地上为什么只有一对进去的足迹吗?” “注意点,先生。记住,它们是新鲜的足迹。”波特警官严肃地说。 “它们当然是新鲜的足迹。”他抑制着自己沉重的呼吸说,“首先,昨天晚上,约翰·博亨在伦敦拜访他的主人,拜访伟大的卡尼费斯特殿下。他告诉你了吗?” “哦,啊?……”马斯特斯询问道,两眼无神地转向詹姆斯·本涅特。本涅特记得,马斯特斯曾跟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交谈过,应该知道很多事情,“博亨说:他有个生意上的约会,那就是全部。你指的是那个报业大王?正是如此。” “现在,你最好想一想:为什么约翰·博亨要去见他,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卡尔·雷格用古怪的眼神看着马斯特斯,“卡尼费斯特本来打算,赞助玛莎·泰特准备出演的戏。昨晚,卡尼费斯特却拒绝了。那就是博亨紧张起来,连夜跑去找他的原因。” “嗯?……”马斯特斯顿了一下,说,“为什么这个……呃……卡尼费斯特殿下会拒绝?” “因为有人告诉他一些事情了。卡尼费斯特正准备结婚,他已经把自己的身心,都献给了我们可爱的仙女。”卡尔·雷格恰到好处地摆着造型,“你也许知道,殿下大人是个正直的人。他小心谨慎,从不会在任何方面冒险,可惜除了婚姻之外。昨天晚上,博亨担心会有坏消息,从卡尼费斯特处传来,玛莎·泰特自然也在担心。” 马斯特斯清清喉咙问:“就是这样。我敢说,你现在的意思是,他说了什么关于玛莎·泰特小姐的坏话,嗯?……” “什么?……哦,上帝保佑,警官!……”卡尔·雷格带着狂野而无助的神色说道,“你第三次天真了!……不,你以为卡尼费斯特从来没有听过那种流言飞语?她的家教实在太好了,流言飞语肯定不全是玩笑。哈哈!……不。恐怕有人告诉他的是,玛莎太有妇德了。” “妇德?” “就是说她已经有个丈夫了。”卡尔·雷格咯咯地笑开了。 “已经有丈夫了!”警长顿了顿,又猛地打住,“是谁……?” 卡尔·雷格让自己如法国人一般,优雅地耸了耸肩,浅色花纹长袍里的身子犹如恶魔。他缓缓地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充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烟雾直视前方。他笑了。 “我怎会知道?那一部分,我承认只是理论,但那是属于我的理论,而且是很好的理论。”卡尔·雷格故作高深地笑着说,“那么,谁可能是那位丈夫?嗯?” 在马斯特斯提出见解之前,他又继续温柔地说道:“我们继续吧。我的好朋友贾维斯·威拉先生告诉你,昨天晚上,玛莎心烦意乱、状若癫狂、绝望哀伤地等着某人,你现在明白理由了吗?——等着博亨回来呢。是啊,我想即使是你,也该明白了吧。如果卡尼费斯特拒绝赞助,戏压根就没有办法上演了啊。” “现在,现在……”马斯特斯一脸宽容地教唆道,“泰特小姐是个出名的演员,我想,自然会有很多位制片人……” “你错就错在这儿!……”对方一边说着,一边点了好几下头,“那是在她没有在报纸上,或者当面对他们,说狠话之前的事儿了。”机械般的笑容,在卡尔·雷格的脸上蔓延,带着某种恐怖的效果,“她没有说过的就罢了,只要她说过的话,我都能列举出来。明白了吗?” “这真是一条大新闻,”马斯特斯缓缓地说,“你说昨天晚上,约翰·博亨把那种消息带给她了?” “自然如此,她是个多么喜怒无常的奸妇啊,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博亨要考虑的事情,仅仅是当他不得不回来的时候,如何解释一切。”卡尔·雷格点头说道,“不过,他们可以另找一个天使。玛莎·泰特不算很出名,在这幢房子里——当然不算。我昨天晚上想到了这一点,是当凯瑟琳·博亨小姐试着,把她推下楼梯之时的事情……” “见鬼,这又是什么事?”马斯特斯暴怒地跺着脚。 詹姆斯·本涅特感到自己的心,正在砰砰作响,胸中泛起空虚的情感。他向前踏出一步,顿时引起了卡尔·雷格的注意。 “怎么了?……”卡尔·雷格苛刻地说,“她是你的朋友?……没关系,那确实是她干的。”他回头转向马斯特斯,轻轻打了一个手势,“继续吧,警官,让我回到主题上来。威拉没有告诉你这一幕吧,有吗?……你可以忘掉。我想告诉你这案子的第一步,足以吊死约翰·博亨……他跟你们说……没有吗?……”他回忆着说,“他大约凌晨三点钟,从伦敦回来。好吧,他在撒谎。他是半夜一点半回来的,当时还大雪纷飞呢。” “真的?……”马斯特斯好奇地询问道,“好,记下来,波特——你怎么知道的?你看到他了?” “没有。”卡尔·雷格轻轻摇了摇头。 汉弗瑞·马斯特斯警官阴沉地说:“那么,请你原谅:我一直在聆听你说话,却只听到一些模棱两可的指控,我必须向你承认,我有点厌倦了。现在请停止这种胡说八道,回到你房间上床睡觉。” 卡尔·雷格的肩膀痉挛了一下。 “哦,你会听我讲的,去你的。”他的声音动摇了,然后,几乎变成尖叫,“你就不能听我解释?你就不能公平对我?……给我一分钟,两分钟,只要两分钟!……哦,务必让我把想说的话全说出来!……” 卡尔·雷格不顾一切,想吊死某人,这让他之前的伪饰和麻木烟消云散,说话简洁起来。他已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未刮胡子的脸上,只剩下冰冷的蔑视之色。 “现在我来解释吧。昨天晚上直到半夜,我们把玛莎安置到水榭之后(看来贾维斯·威拉说的是事实),博亨先生跟我——莫里斯·博亨先生,我的老板——去了图书馆。在这个房间里,我们讨论了书,和其他你们不懂的问题。我们在这儿大概待了两个小时。自然,我们都没有看到约翰·博亨进来,车道明显在别墅的另一头。同理,我们也没有听到,他所发出的声响。但我们听到了狗吠声。” “狗?……”波特警官敏锐地抬起了头。 “一头被你们称为‘德国牧羊犬’的大警犬。晚上他们不敢放它乱跑,因为它见什么咬什么。他们用链条把它拴在斜坡的铁丝网上,这样,它能从狗屋里跑出二、三十英尺,但是,却到不了更远的地方。它见人就吠,不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这是莫里斯·博亨先生告诉我的。你在听我说话吗?昨晚我们就坐在这里,然后,就听到它开始叫起来,之后一直叫个不停。 “我问他,‘有贼还是有人出去?’他说,‘都不是,肯定是约翰回家了。现在是一点半。’我们谈论了侦探小说——对了,他挺喜欢读侦探小说——里的情形,狗只对陌生人大叫,这就成了线索。那是胡说八道。真实情况是:狗对谁都叫,直到你走近跟它们说话。” 卡尔·雷格咳嗽了一下。在他全神贯注地说话的时候,他的脑袋一直在转来转去,结果前额一片潮湿。他用手臂擦擦,激情不可思议地消退了。 “那时候正是一点半。老博亨掏出手表说:‘看,一点半了。’他总是焦躁不安,向我展示藏书的时候,对那些噪声更显烦躁了。尽管已经很晚了,他还是打电话叫管家,让他致电马夫把狗锁起来。他说狗吠声把他逼得发疯……” 波特警官热切地插话说:“那部分倒是真的,先生。管家说,他一点半打电话给马厩的人,让他们把狗锁起来……” 马斯特斯挥了挥手:“那些就是,雷格先生,”他说,“你用来指控一个人谋杀的证据?” “不,我正要告诉你约翰·博亨干了什么。”他认真地说,“他半夜一点半时到达这里,把车扔在车道。他身穿晚礼服,脚上穿着发亮的黑漆皮鞋……” “你怎么知道的?” “用大脑啊,你看……”卡尔·雷格点了点头,探身向前,“今天早上,去他房间点着壁炉的女佣告诉我的。她看到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她还告诉我(呃?……):床还铺得好好的,昨天晚上一定没有人睡过。” 沉默了一阵,马斯特斯说:“记下来,波特。” “他直接走到水榭,就按照他跟玛莎·泰特安排好的那样——那个笨蛋对你们撒谎,说他不知道玛莎在那里,却承认她告诉过他会去那儿。他知道玛莎从来不改变主意,你看看,他为什么要扯谎话——好,狗比平常吠得更久。为什么?……因为他走下斜坡,要花不少时间。如果他仅仅进了主屋,狗很快就闭嘴了。” 波特警官发出一声惊叹。 “你在暗示!……”马斯特斯快速说道。 “哦,他是她情夫,”卡尔·雷格说道,“我知道。”他突然俯下身子,往火里啐了一口。 “现在看看,他给她带来了坏消息。玛莎·泰特从来不懂,如何好好地应对坏消息,非得把周围的东西都砸掉才顺心。然而,如果以为约翰·博亨会开门见山地,把事情说出来,那你就太不了解他的性格了。他很懦弱。他会拖延时间,先告诉她一切安好。他们就去上床交欢——那白痴以为,这样就能让玛莎·泰特的思维,处于正常状态。咔!……接下来他承认事实,于是,她第一次告诉他,自己实际上是怎么看待他的。” 卡尔·雷格的声音突然抬髙了:“他砸了她的头,大约在他到达水榭的一个半小时之后。然后,这白痴发现雪早就停了。他进来的脚印已经被湮没,外面的雪地上,什么痕迹也没有,如果离开那里,就会留下脚印,这将把他吊死。嗯?……他干了什么?一个紧张的白痴能干什么?” 卡尔·雷格一定发现,自己已经抓住观众的眼球了。有一阵子,詹姆斯·本涅特觉得:这个人已经变得相当冷静,但是,从他手指的抽搐,和头部不确定的摇摆,本涅特相信:他只是用强烈的意志,强制使自己冷静下来。 “用你们的大脑想一想吧!……”卡尔·雷格犹如恶魔般地笑着,“唯一能拯救他的东西是什么?” 马斯特斯端详着他:“如果我处在他的情况……哦,啊!……假设这是真的!……倒是真有一个简单的方法。” “想到了?你会怎么做?” “就是我们在玩的拉米纸牌游戏!……呃?……”马斯特斯轻轻点了点头,“好吧,我会离开水榭,然后对着足迹又抹又擦,把它们彻底地弄得乱七八糟,这样就没有人能认出是谁的了。这种工作一直持续到,我到达大路上的草坪,或者你所喜欢的任何地方为止,甚至是主屋……”他笑着说,“至于时间嘛?……哦,啊,我承认这很花时间,而且,还要在黑暗中行事,不过,到黎明前的时间还有很多。” 卡尔·雷格吐出一口浓烟:“无论任何笨蛋,”他说,“都会记得还有一条狗。” 马斯特斯闭口了。 “当约翰·博亨匆匆忙忙赶向水榭的时候,我的警官朋友,那条狗死命狂吠了这么久,以致老头子得把它锁起来。仔细考虑一下,好吗?……约翰先生会记得那条狗的,它几乎泄漏了他的行踪。在他花十五还是二十分钟,来处理足迹的时候,他想情况会怎么样?他怎么可能知道狗被锁起来了?……当一条狗在凌晨四点的时候,坚持不懈地狂吠不止,别墅里的人会干什么?他们会起床去外面看看,然后,看到约翰·博亨就站在草坪中间,他只会当场被抓。” 詹姆斯·本涅特走过去,坐到沙发椅上。他的大脑高速转动,但他知道这个男人是对的。本涅特说:“但他又能干什么?他既不能花时间处理足迹,又不能急忙离开,留下一地足迹出卖他……他在水榭中,没有出去的脚印,但他说过:自己早上接近七点时,身穿骑手服跟管家聊天呢;而我敢手按圣经发誓,今天早上我到达水榭的时候,只有一行脚印——是进去的脚印。” “就是那样。镇定,先生!……”马斯特斯说,“他确实在六点四十五分,在这所房子里叫醒了管家。管家说是这样的。” 卡尔·雷格品尝着胜利的滋味,他逐个人看过去。 “当然,当然,当然,那是他的不在场证明。他记得去骑马的约定,但这不是很奇怪吗,呢,他居然说:自己一早起来,穿上骑手服,把管家叫醒,却没有先确认,他们那天早上一定会去骑马?他想耍小聪明,他以为自己很聪明。骑手靴很有用,比小小的黑漆皮舞鞋大得多,整整大了一圈。” 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吹了一声口哨,做出很大动作来。这时,卡尔·雷格又说:“他一直等到将近天亮,看到没有人过来,撞破任何事情。我能想象得到:他在那个死掉的女人身旁,感到汗流浃背呢。然后他走出你的水榭,是倒着走的。当他更换衣服制造不在场证明时,要做的仅仅是踩在自己的脚印上,再走一趟去‘发现’尸体。如果使用同样大小的鞋子,他就无法完成这个诡计。如果他试着踩在足迹里面——即使是薄薄的一层雪——也只会使印迹变得模糊。如果雪很深,而不仅仅是浅浅一层,脚印就会浮在表面。但他用更大的鞋子,在其他所有脚印上,踩出新的痕迹,隐蔵了一开始留下的轮廓。最先的舞鞋印混在后来的足迹里,而两者都是正常在雪地上行走的时候留下的。无怪乎足迹很新鲜。无怪乎那马夫看到他——远远地——走进水榭门口。照字面意思,他‘覆盖’了自己的脚印。他给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是一个男人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了。但当你到那儿的时候,年轻人……”卡尔·雷格屏住呼吸,尽最后的力气,让他的语气听起来依然坚定,“他没有略显慌乱吗?” 卡尔·雷格又环视四周好一会儿,吸引着他们的眼球。然后,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最后的力气用尽了,他仿佛缩成一个面团捏成的人形,眼睛后面好像有个轮子,在不停地转动着。他头晕眼花,喘着粗气,他从口袋中取出酒瓶。 “我已经告诉你,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卡尔·雷格说道,“现在,请你们吊死他吧。” 卡尔·雷格摸索着,要把瓶子塞入双唇之间,突然要摔倒。如果不是马斯特斯抓住他,他就已经着地了。 <hr /> 注释: 第八章 早餐桌上 “帮个忙,波特!……”马斯特斯精神勃发地说。他下巴肥厚的脸毫不激动,依然沉着冷静,“把他扛到靠背椅上。最好打电话叫管家过来……不!等一会。这儿,抓住他的双脚。” 他们提起这团一动不动的肉块,现在,他一身脏兮兮的,嘴巴还在不断地淌着口涎,俨然是一包长了个脑袋的生面团。他的鼻子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当他们把他放在睡椅上的时候,卡尔·雷格身上的长袍滑了上去。他们看到他穿着晚礼服的裤子,和无领硬质衬衫,像女人那么小的脚,塞在红色皮革拖鞋中。马斯特斯从他手指间,拿下香烟扔进火里,又从地板上捡起没破的酒瓶,先看看瓶子,再看看自己的同伴。 “相当危险的家伙!……”他说,“真够危险的。现在我想什么?……嘿,等一下,本涅特先生。你要去哪儿?” “吃早饭,”詹姆斯·本涅特真心表示出厌倦,“这些事情快把我逼疯了……” “现在,现在。放松,小伙子。稍等一下,我会跟你一起去。”马斯特斯劝阻道,“我有些事情讨论。目前……” 詹姆斯·本涅特好奇地注意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总算能够明白,为什么刑事调查部的警长,热切需要他的陪伴,几乎渴望跟他交朋友。他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了。 “问题出现了,”马斯特斯继续说道,手摩擦着下颚,“这人说的对么?事情就如他所说,一般的发生吗?……现在你有什么想法,波特?” 郡警察波特转头咀嚼着什么,为了寻求灵感,他又看了看笔记本,最后发起誓来。 “听起来没问题,先生,”波特咆哮道,“在某种程度上。可是……”他用铅笔戳破了什么,“就那样。我不知道这一切算什么,倒着走以及诸如此类的戏法。但这种诡计……好吧,还有什么方法能够做到?那才是最糟糕的。” 汉弗瑞·马斯特斯淡蓝色的眼睛,亲切地望向詹姆斯·本涅特:“啊!……波特警官和我都是这样,总是乐于听取他人的建议。你怎么想的?” 詹姆斯·本涅特粗暴地说:“见鬼,这全都是胡说八道。” “为什么是胡说八道?” “呃?!……” “因为博亨先生是你的朋友?……废话、废话、废话。别想那个,相信你自己,当然。”马斯特斯的眼睛张大了,“但是,我们得承认,它解释了每一件事情。呃?……” “我知道。但是你相信:他能够对脚印,做出那种有趣的事情来?如果故事的第一部分,不是那么似是而非,如果不是考虑到,若干稀奇古怪的事情,你绝对想都不用想。我决不相信他能做出来。另外,那个人……”詹姆斯·本涅特听到自己的说话,既大声又愚蠢,“实在喝得太多了,他什么都说得出来。你没听到他那些狂野的话吗?” “哦,啊。是啊,你指的是哪一句?”马斯特斯笑着问道。 “好吧,比如说博亨的侄女,把玛莎·泰特推下楼梯,企图谋杀她……” 突然,詹姆斯·本涅特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温和而简单的陷阱。 马斯特斯殷勤地说:“是啊,确实如此。我想听到,关于那件事的全部事实。我跟威拉先生和博亨先生谈过,他们都没有提到,有人企图谋杀玛莎·泰特。很奇妙,有人试着把她推下楼梯,呃?……” “听我说,我们下去吃点早饭吧。对那件事情,我一无所知,你还是去问问他们。”詹姆斯·本涅特连连摆手说,“另外,你不想要二手信息吧。还有,我不是诱饵。” “诱饵……” 马斯特斯观察着仰躺在睡椅上,那个软弱无力的身躯,那个人呼吸困难,下巴移动着,发出牛吼般的声音。 马斯特斯爆发出一阵大笑:“诱饵?……是的。你指的是警察的线人?……怎么了,你当然不是。只不过任何类型的信息,我都需要,你明白吗?……任何类型。呃,波特?……我断定博亨先生的侄女,一定既年轻,又好看!……卡尔·雷格先生还有一个有趣的陈述,他说泰特小姐结婚了,我们得调查一下。我说,我很奇怪卡尔·雷格先生,怎么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这次我说的就是字面意思。看看他。” 他拉起卡尔·雷格长袍的下摆。白衬衫前段有几行黑色粉状条纹,好像是把灰尘筛在上面似的;肩膀更脏,一片墨黑;当马斯特斯把他略微掀起的时候,衬衫的袖子也处于相同的状态。然后,当将他如同假人一般,翻了一个身后,他们看到衬衫背面也有污点。 “手是刚洗过的,还闪闪发亮。看看它们,嗯。别在意,不过,我同样想知道,他说自己有不在场证明,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猜我们该把他搬上楼,尽管我只想把他留在这儿……”马斯特斯说着,回头招呼了一下随行的警官,“怎么样,波特?……你说曾经制作过陷阱,对雪地足迹很熟悉?……你认为博亨先生使那种诡计,是可行的吗?” 波特警官不自在地沉思着:“这儿!……”他说出离题的话来,但语气十分坚定,然后向上凝望,“我告诉你吧,我不想接这个案子。你说你是我的上司,确实如此。好吧,我去给警察局打电话,告诉长官和所有人,说我们需要帮助。我快要被案子搞得乱七八糟了,就是那样。”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他办不到。呃?”马斯特斯严肃地问。 “我不知道,我被打败了。不过……”波特警官站起来,合上笔记本说,“我准备去看看那些足迹,那里应该有什么。” 马斯特斯说:有些建议给他,陪着他来到门边,并低声说了一些什么,波特从鼻孔中,发出一记愉快的哼声。他离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极为狡猾。 然后,汉弗瑞·马斯特斯警官便向詹姆斯·本涅特招手,充满鼓励地说去吃早饭。 用椽木建造的大餐厅,位于房间尾部,窗户俯瞰着一片草坪,正对着常青树林荫道和水榭。冬青树的小枝固定在装饰灯上,并在火炉上方,浅黑的肖像画边缘绕了一圈。 看到里面的欢快景象,真叫人震惊不已;是巨大的火焰,还有餐具柜里反射微光的白蜡盘菜盖子,散发着欢快之气。 靠着椅背坐在桌旁、一脸木然漠不关心地盯着天花板的,是约翰·博亨先生,一根香烟耷拉在他的嘴唇间,脸色犹如大病初愈般苍白。坐在他对面、正跟熏肉和鸡蛋奋勇作战的,是个穿着整洁、为人挑剔的小个子男人,有人进来的时候,他急忙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小个子略带矜持地说,“请问您二位是……?” 他眼里掠过一丝朦胧的神色,还在用餐巾纸擦着嘴。他有一张瘦骨嶙峋的脸,上面赫然挺立着,一个非常大的鹰钩鼻,灰色的头发无力地平铺在半圆形的头骨上。他整副表情——包括满脸的皱纹、不停动着的嘴巴、浅灰色的眼睛〈针尖般的小瞳孔却是死一般的黑)——都充满着暧昧神色,这种迅捷的反应,不知道该说是心情愉快,还是怒气冲冲。他衣着讲究,一身黑衣,宛如大学舍监般呆滞,样子就如在图书馆各个书架间逡巡的人。 “……您二位一我当真愚钝!……我总是健忘。二位是我的客人,是警官吧?” 他用柔软的手与他们相握,然后把他们推向餐桌。 “我是否已经介绍过自己?我是莫里斯·博亨,这是舍弟约翰·博亨。你们见过他了,是吧?……当然。上帝啊,这委实可怕!……”他惊讶地搓着手说,“我半个小时之前才得知,你们明白吧。但我告诉约翰,维持力气去支援正义的最好方法,简单来说就是进食。跟我们一起用餐吗?太好了。汤普森!多来点……呃……吃的。” 当汤普森这个近乎无形的妖怪,从餐具柜旁边走开,莫里斯·博亨坐了下来。詹姆斯·本涅特注意到:他有轻微的跛足,椅子旁边倚着一根手杖,上端有个巨大的黄金球顶。 这个急躁的小个子,竟然是一部色情戏剧的作者? 马斯特斯端详着两兄弟,尤其是约翰·博亨,他毫无生气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两手一直插在口袋里。 “我得警告你,先生,”马斯特斯用似乎常能驱散紧张气氛的语气宣布,“接待我吃饭,你得自承风险。我并不是以官方身份,参与这个案件的,尽管波特警官是我一个亲戚。所以,我只是你的一个客人。如果你不介意,与警察同桌吃饭,呃?就是这样……啊!对,劳驾来点腌鱼。” 约翰·博亨低下头:“我说,警官,您不必多礼……”他笑着说,“对了,跟威拉和我谈话之后,您有何发现?” “恐怕没有,先生。实际上,我一直跟一名叫雷格的先生谈话。”马斯特斯嘴巴里塞满食物回答。 “你尊敬的朋友,莫里斯,”约翰·博亨转头说,“一个在电影里,把你当技术顾问的人……” 莫里斯·博亨轻轻放下刀叉,目光越过桌子,说道:“何以不适?……”语气极度平常,以致詹姆斯·本涅特忍不住转头看他。 然后,莫里斯·博亨含糊地一笑,继续吃东西。 “恐怕……”马斯特斯说,又犹豫了。他叉了一堆食物,露齿而笑,“雷格先生是个相当有趣的绅士,我很敬佩他的想法,但恐怕他今早喝醉了。”马斯特斯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呃?……就是这样。他作了疯狂的指控,不过没有办法证明。没法证明。” “指控?……”约翰·博亨尖锐地问。“嗯,指控谋杀。” 汉弗瑞·马斯特斯一脸不赞同:“事实上,他指控你。诸如此类的废话——啊!真正的奶油!……” 约翰·博亨霍地从椅子站了起来,惊奇地喊着:“他指控我,真的?……这头猪说了什么?” “现在,现在,先生,别烦这个。毎件事情要去证明都很容易,不是吗?……不过,我想跟你谈一谈,先生,”他加了一句,转向莫里斯,仿佛要跳开这个话题,“关于雷格先生的事情。他说你们两个,昨天晚上几乎一直在一起,而他又喝多了,我很好奇想知道,他还有什么别的幻想。” 莫里斯·博亨推开盘子,小心翼翼地叠起餐巾纸,然后拢起双手。黯淡的灯光,照在对虚弱的身体而言,显得笨重的前额上,有着小小黑色瞳孔、奇怪的浅灰色眼睛,陷入了阴影之中。他看起来颇为困惑,还略有不赞同。 “啊,好的……”他说,“呃……我当时身在何方?……你得让我想一想。你……啊?……希望我叫你满意,说我并没有犯下这起谋杀。” “先生?” “我当然……呃,要回答您问题的本质,而不是用精确的词汇复述……”他仿佛觉得这毫不奇怪,理所当然地辩护着。 “那么,卡尔·雷格先生喝酒了?……天哪,我绝对不赞成喝酒,因为整个世界都有个趋势,把酒精当成脱离沉闷状态的药物。我并不反对有药,可以让人脱离沉闷状态,但是,我更倾向于觉得:这种药物应该是理性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先生?……我……呃……感到您并不明白。我只是在引述过去的研究结果。” 马斯特斯点了点他的大脑袋,仿佛深感兴趣。 “啊!……”他精明地同意道,“读历史书很有益,先生,我自己就很喜欢。” “当然!……”莫里斯·博亨说,“那个……呃……并不是您说的意思,先生?……”他前额掠过一丝轻微的皱纹,“让我看一看,您的意思是:读了一章托马斯·麦考利……或者詹姆斯·弗鲁德,发现并没有预期那么沉闷,于是,你感到心满意足。您并不倾向于深入读下去,但至少觉得,自己对历史的兴趣,被就此唤醒了,并且,还能够长久地保持下去……而我的意思比这要深入——我指的是:现在被称为‘活在过去’的过程。坦白地说,我活在过去,这是我发现,唯一能渡过沉闷日子的生存方式。” 他的声音平滑而愉快,几乎没有怎么改变音调。他把肘支在桌子上,从柔软的手上伸出手指,遮住了眼睛,仍在温和地表示抗议。 但是,正在狼吞虎咽的詹姆斯·本涅特忽然抬头了,开始感觉到,这个面孔模糊的家伙的人格力量,用以控制整个别墅的力量,布满四周而又微妙细致。本涅特不喜欢这个人,因为他给人感觉,像个紧张的男学生,有着针尖般瞳孔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慌不安,仿佛没有预习就去上课,却在下课铃响前最后五分钟,被老师温和而带着讽刺地点到了名字。 “好吧,先生!……”马斯特斯警长依然沉着地说,“看起来是个很好的……嗯,生存方式。那位年轻女士的死亡,好像没有对你造成很大影响,我该这么想。” “不!……”莫里斯·博亨说着,笑了起来,“还有其他人跟她一样,死亡无处不在。呃……我们在讨论……?” “我们在说雷格先生。”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严肃地吼了一声。 “啊,是的,就是这样。”莫里斯·博亨尴尬地点了点头,“我老是忘事,真是个令人厌恶的习惯。说起来,雷格先生喝酒了?……”他嘿嘿地冷笑起来,笑得很不自然,“我……我应该想到这件不幸的事情,恰好能给他带来那样的影响。我觉得他很有趣,对学问有着奇怪的主张。因为我自身各种不同的原因,我——啊,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呢——我‘哄他跟我一道’。”他轻轻地挥了挥手,冲着弟弟喊道,“约翰,别用手指敲桌子好么?谢谢。” “马斯特斯先生,”约翰·博亨粗暴地说,“我要求知道那头猪说了什么。我有权利知道!……”他绕过桌子走来。 莫里斯·博亨一脸忧伤地提出:“哦,过来,约翰。马上过来。当然我没有误会……呃?”他皱皱眉头说,“马斯特斯先生试图让你,陷入紧张的情绪中吧?在那种情形之下……”莫里斯·博亨用温和而困惑的表情解释道,“你不能期望他告诉你。理智一点,孩子,他有自己的职责。” 他越夸夸其谈,詹姆斯·本涅特就越不喜欢他。这大概该归因于:他对一切事物,都抱有令人不可容忍的、装模作样的公正态度,却用一种古板的方法来表达。尤其是当他碰巧说对了的时候。本涅特开始越发同意凯瑟琳·博亨的话了,他发现马斯特斯也感到不适应了。马斯特斯的大脸压抑着愤怒,他叠起餐巾纸,说出一句令人惊愕的话来。 “博亨先生,”马斯特斯麻木地实话实说,“你从不厌倦扮演上帝吗?” 一瞬间混乱的表情,在莫里斯·博亨的脸上凝固了,他好像准备要抗议。然后,詹姆斯·本涅特看到,他露出一抹冷静的伊壁鸠鲁式的愉悦之色。 “从不!……”莫里斯·博亨回答道,“您比我之前想象的要精明,马斯特斯先生……我能提个建议吗?既然您已经撕破脸皮,开始发狠,为什么你不干脆用上,您最擅长的苏格兰场腔来拷问我?我会竭尽全力去回答的。”他看起来相当焦虑,“也许还能说服您,讲出整个难题?我会很感激的。我对犯罪学科有着浓厚兴趣,很可能会帮得到您。” 马斯特斯看上去相当和蔼可亲:“不坏嘛,先生。也许不是个坏主意。”他停顿了一下,严肃地问,“你知道我们所处的情形吗?” “呃……是的。弟弟跟我解释过。” “有半英寸无痕迹的雪环绕那间小屋。”马斯特斯说,“没有脚印,没有痕迹,到处都没有,除了你弟弟的足迹,他是清白的,当然……” “当然,我衷心地希望,你不要在雪地上往复游荡,约翰兄弟!……”莫里斯·博亨冷静地笑道,“我认为我能照顾你。” “我宁愿你确实能够!……”马斯特斯冷酷地回答,“但你能解释,凶手是如何犯下谋杀的吗?” 莫里斯·博亨摸了摸鼻梁,仿佛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他的笑容充满歉意。 “为什么?……为什么?……是啊,警官!……”他冒昧地说道,“也许我能。” “真是坏到家了!……”马斯特斯愤怒地大叫,嘴里喷着唾沫。 他从桌子旁边站了起来,当莫里斯咯咯高语时,他明显没有预期到,这是一条有史以来,滑进他网里的最奇怪的鱼。 马斯特斯犹豫了一阵,咽下几句话,又坐下。现在,他真的要发飙了。 “很好,先生。除了警方以外,似乎每个人都能,捣鼓出一套解释,真是简洁而刺激啊。坦白告诉你,如果老查理·波特孤立无援地,掉到你们这群人之中,我将非常同情他……”马斯特斯冷言冷语地说,“说什么从空中飞走、踩高跷、爬到拱顶上、吊在树上,我不想听到诸如此类的废话。一百英尺内连个灌木丛都没有,雪地里也没有任何痕迹,我们也查看过,没有人躲在那儿。但那真是个古怪的地方,博亨先生……为什么你会在那里,摆放如此齐备的家具?” “是我一时兴致所至。我告诉过您我活在过去。我经常在那里过夜。”莫里斯·博亨的脸上,首次露出了朦胧的生气。在手的遮蔽下,他双眼时开时闭,“恐怕您无法理解,跟您聊天和跟聋子聊天,其乐趣不相伯仲。马斯特斯先生,我做了一件非凡的事情,我创造了自己的鬼魂。”他轻轻笑了笑,又停住了,“嘿,再来点熏鱼怎样,先生?……汤普森,给这位警官多来点熏鱼。” “你是否对玛莎·泰特很感兴趣?”马斯特斯突然攻击道。 莫里斯·博亨似乎有点焦虑:“对这个问题……啊——‘你是否爱上了玛莎·泰特小姐’,我必须回答,先生——不。至少我不这么认为。我仰慕她,只是把她当成一种意外的化身。” “然而,你却为她写了个剧本,我想?”马斯特斯激动地说。 “正如您所听闻的那样,”对方喃喃说,前额凸现一道皱纹,“以我谦逊的努力写出来了。不,我这只是自娱自乐。我已经对自己,被称为‘干如尘博士’感到厌倦了……”他在身前把双掌合拢,奇怪得好像准备去潜水,又犹豫了片刻,“年轻的时候,我经常为幻想所困扰,根源是我相信:历史研究的固有价值,在于它对经济和政治的重要性。但我现在年纪大了,才觉察几乎所有历史学家,都不具备一个能力,就是拥有关于人性的学识。我现在恐怕只是一个老迈的萨特。会有人告诉您——我想已经有人告诉过您了?——我年纪老迈,却还对玛莎·泰特小姐着迷?您的表情暗示了这一点。那只说对了一部分。我倾慕玛莎·泰特的魅力,就如我倾慕那些死去的高官情妇的魅力一般,我会期望跟她们有什么风流韵事。” 马斯特斯伸手擦擦前额问:“劳驾你别把我搞糊涂了!……是你鼓励泰特小姐,去那个水榭里睡觉?” “是的。”莫里斯·博亨毫不犹豫地点头说。 马斯特斯沉思着说:“就是那个经过你修补和复原的、以前供国王偷偷摸摸,跟情妇幽会的地方……” “当然!……当然!……当然!……”莫里斯·博亨急匆匆地说,好像对自己忽视了什么,而感到不耐烦一般,“我早该明白,也许您想用地下的秘密通道,来解释雪地上没有痕迹的原因?……可我要再次保证,那儿没有诸如此类的东西。” 马斯特斯看着他,开始反击:“我们可以把它拆成碎片,先生。扯掉镶板,你知道的,也许你会不喜欢……” “您不敢那么干的。”莫里斯说,声音变大了。 “或者掀起地板。如果发现是用原始大理石铺的,对你就有点刻薄了,不过为了让我们满意……” 莫里斯·博亨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柔弱的手腕碰倒了倚在手臂旁边的手杖,重重的黄金顶端,“砰!”地撞到了地板上,碰撞的回响,渗入了马斯特斯的声音之中。 “现在,先生,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逃避现实,也不要再这么故作优雅、圆滑世故了。”马斯特斯暴怒地大吼着,“我们像男人一样谈话,回答问题,听到了吗?”他一拳打在桌子边缘,“取得许可,把你那可爱的小屋子撕成碎片,对我来说一点麻烦都没有。所以请帮助我,否则我很快就会疯狂得要那样做了。喂,你到底愿不愿意给予帮助?” “当然……啊……当然,我已经承诺过了?”莫里斯·博亨冷笑着点了点头。 接下来,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沉默当中,詹姆斯·本涅特发现:马斯特斯警长让约翰·博亨从一直凝视的窗户旁走开。约翰·博亨的脸〈他和哥哥都吓坏了)跟莫里斯·博亨,有一种奇妙的神似,在正常情况下,你不可能会留意到。 马斯特斯似乎已经牵制住两人,犹如把技巧隐藏于笨拙动作之下的剑客。 “你……你的下属,”约翰·博亨指着身后说,“他在草坪那边……检查……他在干什么?” “只是要测量你在雪中留下的脚印,先生。这个让你烦心,不会吧?……”马斯特斯轻轻挥动手掌,好言抚慰众人,“请坐下,先生们,你们两位?……坐在那边,好多了。” 一点也不好,约翰·博亨的脸发白了。 “昨天晚上,有人想要玛莎·泰特的命,在她脑袋被击打以前。我想……”汉弗瑞·马斯特斯把头转向莫里斯·博亨,继续说道,“有人尝试把她推下楼梯。是谁?” “我不知道。”莫里斯·博亨举手说。 “是你的侄女凯瑟琳·博亨小姐吗?” 莫里斯·博亨静静地坐下,又笑了:“我不这么认为,我的朋友。如果——呃——犯人可以是任何人的话,我觉得:应该是尊敬的露易丝·卡拉维小姐,我的老朋友卡尼费斯特殿下的女儿……”他微笑着环顾大家伙一圈,“然后,如果您现在环顾四周,会看到我的侄女正站在您的身后,我完全允许您询问她。” <hr /> 注释: 第九章 不在现场 詹姆斯·本涅特推开椅子,回头望去。 凯瑟琳·博亨小姐静静地走进来,站在离桌子不远的地方。在冷静的汤普森有所行动之前,本涅特为她拉出一张椅子,但她只是摇了摇头。 “有人指控我,”凯瑟琳说,“企图谋杀玛莎?另外,关于露易丝的那个评论……”她好奇地看着莫里斯·博亨,仿佛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一般,“难道你不觉得,这种话很恶劣吗?” 她穿着也许是衣柜里最好的衣服,仿佛带着一种挑衅的情调。在灰暗中,她显得更阴沉。她的紧张不安好像马上消失了,尽管她还在绞动一条手帕。 凯瑟琳·博亨就那样站着,火光照在她其中一边的脸上,詹姆斯·本涅特这时,才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她长得比他想象的要成熟,柔软而闪耀着灵气的脸上,带着一种表情,仿佛表明她要作出某个决定。她脖子受伤了,上面粗心地围着一圈纱布,盖住了淤痕。 “呃……你要说话,凯特?……”莫里斯·博亨询问道。他没有看着她,似乎很吃惊,“当然,你得知道:我完全不——我该说什么——习惯,跟任何人讨论我的主张?” 凯瑟琳·博亨全身颤抖,咬着下唇,走上前的时候,两眼充满热切、坚定的光芒。然而,她突然露出挫败的表情,连她自己也感觉到了,那是在莫里斯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嘘!……呃……恐怕我真愚蠢。这是,我明白了,一次小型叛变。你正试图要说:‘啊……见鬼去吧’,不是吗?” 故作公正,带来了难以抑制的喜悦,如同解开一道简单的问题一般,令莫里斯带着温和的满足和关怀望向她。她的眼里溢出了泪水。 “我不想自欺欺人!……”凯瑟琳·博亨气喘吁吁地说,“我也不会再让你欺骗我了,一次又一次——约翰!……约翰,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都转头望过去。约翰·博亨说:“没事,凯特。我不大舒服,现在没事了,是某些事情引起的。”他弯着腰,抬起头来,一手按在桌子上,用手撑住身子。看起来他真是病了,前额汗水直冒。对他高而瘦的身材而言,斜纹软呢大衣现在显得太大了。 “过来,凯特,我好久没见过你了……”约翰·博亨笑吟吟地冲着凯瑟琳打招呼,“自从我回来之后。”他伸出一只手,试着微笑,“你过得怎么样,老女孩儿?……你看起来很苗条。不过怎样,你看上去有点不同了。我给你带了礼物,只是我还没把包裹都打开。” “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凯瑟琳·博亨跑向约翰·博亨,激动地问道。 约翰·博亨握住凯瑟琳·博亨的下巴,抬起她的头,好好看着她的脸。尽管鼻翼不停地抽动着,他还是带着明显对她以外,其他人都毫不在意的笑容看着她。詹姆斯·本涅特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看到了数张面具下面,那个真正的约翰·博亨。 “没事,小傻瓜。别叫他们吓着你,听到吗?……”约翰·博亨笑着安慰凯瑟琳,“他们把我置于一个如此糟糕的境况中……但是,你看,不管我试着证明什么,也会因这种事那种事被抓。我一定会因为某件事情被吊死。” 马斯特斯上前一步,约翰·博亨抓住了他的手。 “别动,警官,我没有承认任何事情。我猜想:无论说还是不说,都是没有道理的,不过……也许迟了一些吧。现在我要回房间躺下,别想阻止我。你自己也说过,你还没有职务权限。” 约翰·博亨的态度如此强烈,以致于无人说话。他似乎意识到(生平第二次),自己正指挥着一群人。他快速向着门口走去,走近时脚步又缓了下来。他转身把头朝向他们,观察着大家的脸色。 “好啊,欢呼吧!……”约翰·博亨笑着说。 门关上了。房间里又陷入沉默…… 詹姆斯·本涅特望向莫里斯·博亨那平静而略显愉快的脸;在某种非外交策略的驱动下,想把莫里斯碾碎,然后再抓住他,把他击打成更小的碎片。这种冲动,困扰他好一阵子了。 这不行。他望向对面的凯瑟琳·博亨,开始点着一根烟,但他双手颤抖不已。 “但他是怎么了?”凯瑟琳·博亨哭喊道,“有些什么……” 詹姆斯·本涅特轻轻走过去,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他觉得她按住了他的手。马斯特斯又开始来回走动了。如果他对马斯特斯的表情,解读正确的话,警长对整个混乱案子的感觉,与他简直一模一样。 马斯特斯沉重地说:“我有一堆问题想问,关于博亨先生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做了什么。不过,我想:还是先按顺序处理事情吧……”马斯特斯嘟囔了一句,抬起头来,“不好意思,你是凯瑟琳·博亨小姐?……就是这样。现在,我们开始……” 凯瑟琳·博亨一把打翻了咖啡,杯子中间的手颤个不停,可是,她一眼也没有看向桌子对面的莫里斯。 “开始……”凯瑟琳·博亨坚持道,“哦,确实,我说吧!这种荒唐的想法——关于露易丝企图……这跟任何人是犯人一样愚蠢和荒谬。” 稍微停顿了一下,这时候,众人听到从莫里斯的方向,传来一个声音,任谁都会觉得,那是一声窃笑。凯瑟琳·博亨顿时犹豫了,好像她已经说的,比她敢说的要多。 凯瑟琳·博亨看着詹姆斯·本涅特,脸上泛起红晕,“我给你倒点咖啡好吗?” 马斯特斯的表情在说:“好女孩!”他大声说:“我一定得告诉你,博亨小姐,有人对你提出同样的指控。你没有听到我这么说吗?” “那个?……哦,那同样很愚蠢。因为我不曾做过,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谁干的?不是……?” 莫里斯·博亨一直发出细小的咯咯声,表示轻微的反对。他又一次摸着鼻梁,好像很迷惑;然后伸出手去,温柔地触碰凯瑟琳的手,仿佛放了心。 “当然不是,亲爱的,你可怜的小脑袋里面,居然会有这么一种想法?……我亲爱的,嘘!……小心。你喝了我手上这杯咖啡吧。你不把杯子弄得咔嗒作响可以吗?谢谢……”他的脸上是充满善心的微笑,然后转头望着马斯特斯“我必须坚持让自己说过的话,不被错误引用,马斯特斯先生。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作任何指控。让我看看,我说了什么?……哦,是的。既然所有出场人物,都不大像是会做你所提到那些事情的人,那么,我又突然想起来,对父亲可能会与玛莎·泰特小姐结婚这件事,考虑到卡拉维小姐相当强烈、又不是完全不合理的反对态度,这位年轻女士显然比其他人,有更强烈的憎恨她的动机。当然,我可能错了。” “假设我们听到的,”马斯特斯快速说道,“就是实际上发生的事情。你,博亨小姐,介意告诉我们,你的动机是什么吗?” “完全不。如果你们愿意告诉我,是谁说我……说我推了她。” “是雷格先生。呃?……那让你吃惊吗,博亨小姐?”马斯特斯笑道。 凯瑟琳·博亨的手,在举起杯子的中途停住了。呆滞的愤怒变成歇斯底里的大笑。 “那个小……啊哟!他那样说了,真的?……哦,我说,他就会这样!他是那个会在电影里,把我塑造成明星的人。”凯瑟琳·博亨边摇头边笑着,“是啊,我现在明白了。” “什么?”马斯特斯注视着她。 “我们的小凯特,”莫里斯·博亨含糊地说,“说到了道德层面上的观念。有时……” 凯瑟琳·博亨继续盯着马斯特斯警长,带着一种闪亮而淘气的快乐,其中又夹杂着愤怒。 “说到了道德层面上的观念,”凯瑟琳·博亨猛地放松呼吸说,“去……去……去死!噫!……那个男人,算了。啊哟!……我无法忍受让他继续触碰我……”她不住地摇着头,“我不知道。听着,让我告诉你们,因为这是你们想听的故事的一部分。昨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有人提议伯父带着——你们知道的——玛莎·泰特和我们其他人,在月光下面参观别墅,伯父还带了一支蜡烛,不过没开灯。 “好,整整一顿晚饭时间……你看,卡尔·雷格这个男人一直看着我,又一言不发。但是,最初他看着玛莎,然后又看了我好长时间,别人问他什么,他也几乎不回答。而当玛莎提议,在月光下参观别墅的时候,他说:‘这会是个绝妙的主意!’诸如此类的话。他坐在……” 凯瑟琳·博亨的眼神徘徊着,望向詹姆斯·本涅特,突然两眼间爬上一丝震惊之色,又马上隐藏起来,仿佛忆起一些她不愿想及的念头。 “这里,那里,我不记得了。不论如何,我说了什么?……是的。”凯瑟琳·博亨自顾自地点头说,“我们离开之后,玛莎不会让男人们还围着桌子。在我们沿着走廊,去图书馆的路上,他走到众人后面,握住了我的手臂。”她又开始大笑,直到不得不拿手帕擦眼睛为止,“我说,这实在太有趣了,因为你压根不明白,这个讨厌鬼想干吗;他只会在嘴巴里嘀咕:‘这个怎么样,宝贝?’一分钟之后我明白了,在电影里,他们总是这么称呼那种事情的,他就是那意思。可是,我却偏说:‘什么怎么样?’然后他厌倦地说:‘别装了,美国人都懂的。’然后我说:‘是啊,他们到这儿也懂了,但如果你在英国,想到处走一走,就得用别的方式打交道。’” 莫里斯·博亨不知不觉地道:“天哪!……” 詹姆斯·本涅特同样无心地说:“好!……” 莫里斯·博亨稍稍靠向前面:“这个,我想……”他静静说道,“真是一句不同寻常的陈述,从你口中,用不同寻常的语言讲了出来。我不得不研究一下,你表达自己的方式,对我或者对我们的客人……” “哦,你去死吧!……”凯瑟琳·博亨突然转向他,最后对他发火了,“我要说我很乐意!……” “不!……”莫里斯·博亨顿了顿,温柔地笑了,“你会回房间,我想。” “现在我想告诉你是什么,博亨先生,”马斯特斯用非常冷静的语气提出,“我不想插手干预……嗯,家庭纠纷。呃?……但是,我也对此厌倦了。这不是家庭纠纷,是谋杀案。当传讯证人时……” 凯瑟琳·博亨说完了,扭头就要离开。 “哦,啊。不要动,博亨小姐。请继续,你在说什么?” 莫里斯·博亨豁地站了起来。 “那么,也许您不介意,”他的声音有点发尖,“如果我侄女允许我回自己的房间?” “不久我将找你谈话,先生,”马斯特斯文雅地说,“但是,如果你侄女看不到,介意的理由——就是这样。谢谢。” 莫里斯·博亨向汤普森打手势,后者迅速从地板上,拾起他的金头手杖。莫里斯脸色苍白,汗水直流,脸上带有充盈着笑意和死气的狂怒。他的双眼如同蜡像的眼睛般死气沉沉。 他说:“我承认我从没有意识到警察,那些来自上流阶层的、不时能发挥作用的仆人,竟有鼓励小孩子,用……啊……荡妇般的口吻说话的习惯。我当然不能无视这件事,不论对你们中的哪一位都一样。在这所房子里面,我习惯了强迫所有人,都要无条件地服从我,最终保持我自身的舒适;对那种权威,哪怕是最轻微的诋毁,如果能够允许说,那不成问题,那么我简直愚蠢透顶。不是吗?……”他微妙地笑了,“没有照料好我,以让我感到舒适,你会深深后悔的,凯特。” 他鞠了一躬,当他离开众人的时候,态度变回满足和安心。詹姆斯·本涅特伸出手,高兴地握住了凯瑟琳·博亨的手。 “现在,现在!……”马斯特斯抗议道,并摸摸他那像被犁刨过一般的下巴,“没那种事,别担心。我是警员,为了一件明确的案子而来。我……”他尽力保持冷漠,但是,脸上不由自主地,绽放出一抹微笑。从肩膀处瞥了一眼,他低声补充道,“好家伙,你确实把那老头子推走了,小姐!……哼哼。好极了!就是这样。” “干得好,警官!……”詹姆斯·本涅特殷勤地说,“优秀的老刑事调查员。如果你是一根五月柱的话,我们都会围着你翩翩起舞。” 马斯特斯指出,他不是一根五月柱。这提议让他不舒服,然后,他坚持让凯瑟琳·博亨继续讲她的故事。 “没多少,确实!……”凯瑟琳·博亨坚持说,仿佛想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脸颊犹带惊惧紧张之色,“我是说:关于那个男人雷格的话。他说会让我参与演出,似乎认为,世界上所有人都渴望如此。然后,他手往下伸——噢,没什么。”她在椅子中挪了挪,“那里有点黑,不过,其他人在我们前面很近的地方,所以,要不被注意的话,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狠狠地踩在他的脚上。之后他就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了,因为我赶紧上前挽住贾维斯·威拉的手臂。他不再对我说什么,只是不停地跟露易丝聊天。不过我认为,他不仅仅是个骗子,说我……” 她快速地继续说着,描述查尔斯王的房间里,秘密楼梯上发生的意外。她的说法,跟詹姆斯·本涅特从贾维斯·威拉那里听到的一致。 “……因为我认为,确实,推她下楼不是故意的。玛莎自己都说不是,她应该知道,不是吗?” “嗯,可能吧。在楼梯顶端有你们六个人——你自己、玛莎·泰特小姐、露易丝·卡拉维小姐,还有三位男士,呃?就是这样。你是怎么站着的?……比如,她后面是谁?” “是我。但是,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况:那里的空间狭小,每个人都在推推搡搡着;另外,只有那根小蜡烛照明。” “哦,啊,那根蜡烛。它是怎么熄灭的?” “一股气流。”凯瑟琳·博亨两手一拍,轻轻摇头说,“确实就是!当你打开卧室门的时候,会有一阵强烈的气流,从楼下的门吹来。” “是啊,那后来呢?” “呃?……后来,没了。观光晚会中止,他们看起来安静而奇怪,不过没有人说话。那时候距离十一点,还有一些时间,玛莎是唯一仍然高兴如昔的人;露易丝和我,被伯父送上床去了;其他人都下了楼,我知道他们之后去了水榭,因为我卧室的窗户开着,能听到他们说话。” “你们之中没有一个人,”马斯特斯一拳击在掌心,恨恨地抱怨道,“没有一个人留意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没有。为什么会留意到?……”凯瑟琳·博亨犹豫着摇头说,“玛莎说……她宁可——我不知道如何表达——驾驭我们。她是如此有吸引力,当你看到她的时候,几乎都颤抖了——她有着黑色的皮肤、明亮的眼睛、穿衣的方式,还有每样东西。她穿着一件长袍,如果我穿了,就会被伯父杀死,不过我说,这……”她苦笑了一声,“她拼命地对我散发母亲般的感情。”长长的睫毛稍稍垂下,凯瑟琳·博亨沉思着,“我想她听到,卡尔·雷格那男人跟我说什么了。” “是吗?” “因为她转头了,然后,身穿的一件银色织锦斗篷,突然掉到了地上,卡尔·雷格赶紧跳过去,把它捡了起来。然后,玛莎·泰特用有趣的方式看着他,并对卡尔·雷格说了什么。” “泰特小姐……嗯——看上去她会介意吗?”马斯特死问道。 “介意?……哦,我明白了。为什么,我认为她会!”凯瑟琳·博亨坦白回答,“她总是介意,你知道。他说,‘你是认真的吗?’” “放过我……”马斯特斯带着呆板的怀疑髙声说。他愁容满面,“现在没有关于那个楼梯的事情了,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全部?……请想一想,每一件事情!……” 凯瑟琳·博亨用手背擦擦前额说:“没了,没有什么事情了。唯一的另一件事,是我下去到楼梯口,为约翰伯父给门开锁,那样的话,他回家来的时候,屋门就会开着。但那是在——意外发生之后。当他回来晚了,他总是用那扇门出入,因为你看,它开在侧面门廊,他无需走遍整个别墅。” 凯瑟琳·博亨又一次举起了杯子,强迫自己喝下滚烫的咖啡。 “一切都出错了。昨天晚上,我本来打算看看约翰,不过他回来很晚,毕竟他在美国待了这么久。只不过,我还是没有等到他回来。”凯瑟琳·博亨遗憾地连连摇头,“当我听到‘暴风雨’,在一点半狂吠的时候,以为一定是约翰回家了,但可惜不是。我上楼进了他的房间,又沿那个楼梯下去见他……可是,没有人开车进来。” 尽管马斯特斯一脸温和,双手却紧紧地捏住桌子一角。浮云的阴影从微暗的房间中穿过,在寂静之中,他们能听到火焰里啪嗒啪嗒,正在掉落着什么。 “就是这样。你确定,现在……”马斯特斯突然说,并清了清喉咙,“你肯定他没在那个时刻进屋?注意,小姐,也许这会被证明非常重要。” “我当然肯定。我下去往快车道上张望……”凯瑟琳·博亨正说着,突然顿住了,她吃惊地发现,所有人都用好奇地目光看着她,“为什么?是什么?……为什么你们一脸古怪?” “啊!……没什么,小姐,没什么。”马斯特斯连连摇头,“仅仅是有人告诉我们,他一点半回来。他就不可能直接开到车库去,也许,这样一来,你不就看不到他了?” “不,当然不,我肯定能看到他。除此之外,今天早上,他的车就停在快车道上。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因为他房间的灯亮着,人却不在……”凯瑟琳·博亨迟疑了片刻,“不会有什么人,要跟他对着干吧?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有吗?告诉我!……” “正相反,小姐。不要被那种事情搞得心神不安。不过,你并不知道,他是几点钟回到这里的,是吗?” “不知道,我睡着了。”凯瑟琳·博亨顿了一下,“另外……”她犹豫了。 “继续!……” “嗯,当我知道,他没有进来,从他房间回去的时候,我沿着走廊前进,然后看到那个男人——卡尔·雷格上楼了……” “所以?……”马斯特斯嘴唇收缩,询问道,“一个危险的家伙,那位格雷先生,我重复一下。我不介意通知你,小姐,他是这样跟我们说的:他说在他们出去,把玛莎·泰特小姐安置到水榭之后——当时有十二点多吧——他和莫里斯·博亨回到图书馆。他说他们坐在那儿,讨论书本或那一类的东西,至少聊了两个小时。他说他们都听到狗在叫,两人都相信,那是约翰·博亨先生一点半时回来了。两个小时就意味着:他们大概在图书馆中,逗留到两点之后。” 马斯特斯连连点头,沉吟着拍手说:“很好,现在你告诉我们,小姐,你一点半去你伯父的房间,多久之后回来……?” “几分钟吧,不长,可这是真的!”凯瑟琳·博亨申辩道。 “几分钟以后,你看到卡尔·雷格先生上楼。他去哪儿?” “去他的房间,我看到他进去了。”凯瑟琳·博亨高声说,“你看,我马上跑回自己房间,因为我……呃,只穿着睡衣,担心他也许会……” “不错。嗯?……”马斯特斯点了点头。 “他没有。他对我叫道:‘你可以忘掉我今晚说的话’,语气下流却洋洋得意;他说,‘我有更好的生意’,然后他把自己房间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凯瑟琳·博亨相当不耐烦地无视掉卡尔·雷格,把浓密的褐色头发理到耳后,两手互缠,身体前倾,“但这是别的事情了。你们对约翰是怎么看的?” 马斯特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听到这个,你无需惊讶,小姐,雷格先生其他发言里,包含对谋杀的指控。现在,现在!……”他看到凯瑟琳·博亨面色变了,于是举起一只手,“镇定,小姐。有很多证人——雷格说的情形,降雪问题,是基于博亨先生雪停之前,半小时回来的……但是如果我们知道,他回来的确实时间就好了……” 一个白蜡餐盘盖在餐具柜里,发出“咔嗒”一声。有人咳嗽了一下。 “抱歉,先生……”汤普森突然插话说,“我可以说话吗?”他的表情焦虑却充满决意,似乎对马斯特斯没那么敌对。 “我知道自己不该在这里!……”他说,“我听到很多事情。但是,我在这所房子里,待了好长时间了,他们允许我这样。我能肯定地告诉你,昨天晚上,约翰先生回家的时间,当时,我妻子也醒着,会告诉你们同样的事情。” “嗯?……”马斯特斯转头望着这个仆人。 “他在三点过几分回来,先生,正是他告诉你们的那个时间。‘暴风雨’叫个不停,是因为别的原因。” <hr /> 注释: 第十章 死人电话 “我希望你早些问到我,”汤普森继续说。他用僵硬而肿胀的下颚吸了吸气,“我发誓如此。我和妻子的房间,在房子的那头,但是……”他点了点头说,“我们房间的位置比较高,在屋檐下方。我听到汽车在三点过五分,还是十分钟的时候进来。我下去帮他提包,看看他有什么需要,先生。但是我——我妻子说——好吧,就是挨了冻。”他摸了摸下颚,“我想,如果他需要的话,他会按铃的。当莫里斯先生说,我可以去睡觉的时候,我已经在约翰先生的房间里开了灯,留了夹心面包和威士忌。然后在一点半,莫里斯先生又把我叫起床,让我打电话到马厩,叫马夫们锁上‘暴风雨’……” “他不会,”马斯特斯简略地说,“自己打电话吗?” “不会,先生,”汤普森眼睑微微颤动,“那不是莫里斯先生的作风。不过,我觉得自己做得够多的了。” “但要是你发誓,那个人不在一点半回家……你发誓,呃?……好的!……”马斯特斯身体前倾说,“那为什么狗会吠,呃?” 汤普森的表情,顿时变得有点难看:“这跟我无关,先生。不过,不管怎么说,既然说到的,是对约翰先生的指控,那又是另一回事。‘暴风雨’吠叫,是因为有人离开主屋,往水榭方向走去,我妻子会告诉你的,她看到了。” 詹姆斯·本涅特留意到,无论马斯特斯的大脑,在何时陷入混乱状态,他总会转头,用安抚的语气,对其余每个人说“现在,现在”,即使没人说话。 警长从椅子上站起来,执行了这个仪式,用严酷的表情,盯着凯瑟琳·博亨小姐,然后,将高大的身躯朝向管家。他重重地说:“之前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们。” “抱歉,先生。我不想、不曾想、也永远不想给任何人制造麻烦。另外,我现在知道那不可能是——” 汤普森堪称专业的镇定表情中,泄漏出紧张之色,他用顽固而微红的眼睛,看着马斯特斯。他改口如此之快,你几乎意识不到,其间有任何停顿或犹豫:“我知道那不会是……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吧,先生?” “不可能是谁?” “约翰先生。” “你确定?……”马斯特斯静静地说,“那就是你刚才的意思?” “是的,先生。你很在意听到这个名字吗?……当‘暴风雨’开始吠叫的时候,妻子和我都以为,那是约翰先生回来了,特别是有人在图书馆,拉响了我的铃。我赶紧穿上衣服,然后……根据条规,佣人必须穿戴整齐,在两分钟之内应答,否则莫里斯先生……”一瞬间,这位疲倦的老人,回头看了看他们,然后他又回复冷漠,“我妻子——是厨师,先生——她从侧窗往外望,但被庭院车道的房顶挡住了视线,结果什么都没看到,不过,她注意到了别的什么。当然外面一片漆黑,还在下雪,但屋子后面有些窗户——那些高大的窗户——当时还亮着灯,她看到有人沿斜坡跑下去,直奔水榭。没有了,先生。” “哦,是啊。是啊,我明白了。”马斯特斯连连点头,认真地问,“那人是谁?” “她怎么可能知道,先生?她办不到!她甚至说不出来……”汤普森连连摇头。 “那是个男人还是女人?”马斯特斯干巴巴地补充,“就是这样。好吧,去叫你妻子过来这儿。” 汤普森猛地转头:“我最好还是说了这个,凯特小姐!……他们会自己找出来的!我不能让他们觉得,约翰先生或者……”他绞着双手。 “是啊,我懂!……”马斯特斯点头说,“很好,再半路把话截断吧。” 门关上之后,马斯特斯带着关切的神色,转向凯瑟琳·博亨。 “现在你想用什么来打赌,博亨小姐,他想说的不是‘约翰先生或者你’?……呃?我想我们会找到t夫人——相信这是个女人。他听到很多,有够狡猾的。他确认不是你之后,才说出来,因为,当时你正在卧室门外,跟卡尔·雷格先生交谈,而那个人却正奔往水榭,他觉得你不会愚蠢到,编那样一个故事。呃?……” 凯瑟琳·博亨倚在橡木椅的靠背上,灰色的裙子在阴影中显得黯淡,纱布在喉咙上浮了起来,丰满的胸部一起一伏。橡木衬托出苍白的面容,明亮的褐色眼睛,有着在转角处,微微上扬的眉毛…… 詹姆斯·本涅特突然意识到,那种怪异的古代感,犹如餐厅里,其中一幅放入镀金画框的肖像画,正是这种感觉,使她看起来跟玛莎·泰特有神似之处,不过,也仅是如此而已。他发觉自己不是爱上了幽灵,而是爱上了凯瑟琳·博亨。 “你怎么知道故事不是编的?”她突然说道,“如果卡尔·雷格说,我昨晚有一次企图杀害玛莎·泰特,他就不大可能支持我,对你们说的一切,会么?……我们不知道汤普森夫人何时看到,有人在草坪上走动,如果她确实看到有人的话。狗吠了好长时间。可能在我跟雷格说话之后,仅一会儿的时候,那人就离开了主屋……哦,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真是荒唐!……你们没察觉么?你们脑子里想到的人,难道不会受伤……” “不像个好朋友,”马斯特斯谨慎地说,“不好意思,问一下,小姐,你脖子上的淤痕,究竟是怎么来的?” 凯瑟琳·博亨甩甩手,沉默一阵后说:“露易丝歇斯底里了。她受到了惊吓……” “就是那样。那是……小姐……那是你们对怀恩医生的说辞,贾维斯·威拉先生也这样暗示过我,那就是我听到的整个故事。我们能确定的是:她失去知觉,躺在你房间门口附近,手腕上有一处血污……你几点钟发现她的?” “我……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凯瑟琳·博亨犹豫了,从沉重的眼皮底下端详着他,接着,突然用她偶尔会摆出的、不尽不实态度补充道,“如果我知道玛莎·泰特是几点钟被杀的,我会马上对你们撒谎。不过我不知道,所以我实话实说,是三点半到四点之间,某个时刻……诚实地说,现在,你们不会相信……?” 马斯特斯哧哧一声,笑了起来。 “现在,现在!……你得原谅我,你看,如果我不指控一位年轻女士,犯了谋杀罪的话,仅仅因为我从没见过她的话。我会马上对你撒谎,只是我有更多一些证据。看起来很奇怪,但是,”他一拳击在手掌上,“这是我从老贝利那里,听过的最灵巧的案件,却被提出来针对你伯父,我指的是你的伯父约翰·博亨先生。奇怪,但很灵巧!……你也会想,那是唯一能够,解释不可能场景的方法。我们知道的另一件事是,有证人过来,把这个推论彻底摧毁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罪,那是因为他三点钟才回来,而是意味着:他跟其他任何人一样无辜,也许更无辜。如果那些脚印,被证实没有欺诈成分,当然更无辜了,但又再次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不可能场景,比我吞了什么难以消化的东西更糟糕……什么事?” 马斯特斯忽然转过头。波特警官气喘吁吁地跑进餐厅。他刚要兴冲冲地发表讲话,一看到其他人,马上停口不言,但马斯特斯急躁地向他打手势,让他继续。 “没有花多长时间,”波特警官重重地说,“法医过来了,开车运走了尸体;哦,啊!……还有我两个同伴,过来采指纹和拍照。我已经给郡警察局局长打了电话,请他打电话到苏格兰场,你随时都可以加入。但剩下的就不是好消息了。行不通!那些脚印……” 马斯特斯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它们没问题吧?”他问。 “不可能像那位先生,所说的那样做出来,就是那样!……不好意思,小姐。”波特警官脱下帽子,用一条很大的花手帕,抹着光秃秃的头外活,“办不到。一个来采指纹的家伙,研究过这类东西,说如果他企图用新足迹掩盖旧足迹,会把雪压到里面,导致脚印内部起皱,你老远就能看出来。他还说了别的事情,我忘了,不过,我明白他们的意思。那些脚印很大,用十码靴子踩出来的,干净,边缘很清楚。干净得好像里面有人吹过口哨似的,除了有些雪粘在脚背处,产生了一些模糊——采指纹的人说,那是正常的。不论如何,”波特警官做了个爆炸性总结,“脚印没有搞鬼。博亨先生从黑名单里除名了,他可轻松啦。他……我的老天爷,那是什么?” 詹姆斯·本涅特感到波特警官僵硬的双肩,把自己从椅子上推了起来,他的皮肤变得热辣辣的,充满了恐惧,心脏还跳得很厉害。偌大的餐厅里,回响着某种噪声,马斯特斯先前用黑眼珠望着灯,后来把眼白转了过去看。 噪声把桌子上的玻璃杯,震得叮叮当当响,异常可怕。它似乎沿着那排肖像画传播过去,连圣诞节的冬青树都在颤抖,他们凭本能知道,这件事意味着死亡。爆炸声有些低沉,不仅仅是因为被白修道院的树丛过滤了声音,而像是把手枪,直接抵在什么上面发射…… 在走廊的大拱顶下,马斯特斯无意地打破了沉默。 “‘他可轻松啦!……’”马斯特斯重复道,好像那些词是自己蹦出来似的,“哦,老天爷!……” 凯瑟琳·博亨突然尖叫起来。她跟在马斯特斯后面,迅速地向门口奔去;詹姆斯·本涅特试图抓住她的手臂,但是,波特警官呼吸粗重的身躯,挡住了他的路。当他们穿越阴暗的走道时,楼上传来一声大叫,她马上冲到马斯特斯前面,后者正呼喊着什么。 楼上宽阔的走廊上,铺着红色地毯,在阴暗的过道中,一直延伸到远端亮着灯的窗户。他们看到一个苍老小个子在那边,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一根金头手杖,用末端把查尔斯房间的门戳开——急匆匆的,好像在刺一条死蛇。门打开后,他们闻到了烟味。那个人往里看。 “那个笨蛋!……”是莫里斯·博亨的声音,跟蝗虫一般空洞而尖利。他退后,把头转开。 凯瑟琳·博亨正要再次往前跑,詹姆斯·本涅特连忙把她拉向自己。贾维斯·威拉和怀恩医生也在走廊上现身了,马斯特斯跟在他们后面,一起跑向这个房间。他们仅仅在门口顿了顿,马上就消失了。 她说不出话,只是害怕地不断颤抖,詹姆斯·本涅特觉得:自己有没办法,让她平静下来了。她把头转开,试着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 “听着!……”詹姆斯·本涅特声音嘶哑地说,“听着!看着我!……我不会对你说谎,我发誓我不说谎。如果我去那边看看,然后回来把真相告诉你,你会不会保证,一直待在这儿?会不会?” “他干了……”凯瑟琳·博亨说,好像呛住了呼吸,“有时他说他会这样,现在他真的干了。” “你会待在这儿吗?回答我!” “会!……会,好吧。如果你赶紧的……”凯瑟琳·博亨犹豫着点了点头,“然后回来,把真相告诉我。不,不会打在头上的。去吧!……” 当詹姆斯·本涅特快速奔向走廊尽头的房间时,波特警官离他很近。当他经过的时候,他的眼睛瞥到:莫里斯·博亨坐在走廊斜墙的、靠窗户的椅子上,一动不动;灯光落在他身体的一侧,照着他如羊皮纸般的脸,和有着黑色小瞳孔的褐色眼睛;他双肩稍稍向上抬起,一只手扶在手杖上。 当贾维斯·威拉拉开窗帘时,阳光洒进查尔斯王的房间,照着一个蜷身倒在地板上的人。他身材高大,穿着褐色皮靴,像个假人一般,被马斯特斯和怀恩医生拉直了。房间里有火药的味道,还有一块烧焦的布片。约翰·博亨的嘴巴张开,柔软的手指上,好像有什么金属的东西敲击着地毯,发出砰、砰的声音。 第二个窗户上有更多的窗帘,如波浪般翻滚着被打开了,怀恩医生低沉的声音,在窗帘吊环的撞击声中穿过:“没死,有希望。幸好不是打的头部,不然没救了。他们老以为心脏在更低的位置。哈。别摸来摸去了,现在,把事情交给我……回去,该死的!……” “你认为,”贾维斯·威拉困惑地说,“你可以……” “见鬼,我怎么会知道?……闭嘴。有什么能把他抬走的吗?不能摇晃。呃?……废弃的四轮马车?为什么不行?……如果这儿有,那最好不过了。” “帮帮忙,波特,”马斯特斯说,“把我们的运尸车叫来,还要一个担架,跟他们说,这是我的命令。别管尸体。别站那儿瞪着我啊,快去!……” 房间里有四个窗户:两个在左边墙上,位于通向楼梯的隔板门旁边;两个在最里面,俯瞰着草坪。它们歪曲的窗格,在一张大桌子和椅子上,投下了格子的阴影,旁边就躺着约翰·博亨;一股气流从门缝里吹进来,桌面上纸片纷飞。其中一张纸发出沙沙的响声,宛如从自己丑陋的人生中,获得了自由,扭曲着沿地板往门口飞去。 詹姆斯·本涅特正凝视着挂在椅子上,一件废弃的硬质衬衫,机械般地一脚踏在那张纸上。 他现在记起了约翰·博亨的表情,以及离开餐厅那群人之前,最后说的几个词。他们本来应该知道的,太不设防了。但是,他为什么会说“不管我试着证明什么,也会因为这种事或者那种事被抓。我一定会因为某件事情被吊死。”为什么他的行为如此可疑,任何人做出这种行为来,都等同于把缰绳套在脖子上;为什么想到玛莎·泰特。就有如此显然的恐惧,他明明可以被证明无辜…… 胸口中弹的男人,突然发出呻吟声,身体扭成一团。詹姆斯·本涅特往下看,目光触到了脚下那张纸他转了转头,又快速看回去。笔迹很难看,醉鬼般的长斜体潦草字迹,蹒跚着填满第一行。 “很抱歉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请原谅我,但我不得不这样做。你们大概也知道,是我杀了卡尼费斯特……” 一开头,詹姆斯·本涅特大受震惊的脑子,不愿意接受这件事。他什么也想不到,只觉得这也许是个意外。接着后面的暗示,来到他的面前,宛如一盏过于明亮的灯,有好一阵子,他无法把它解释的谜题拼图组合起来。他弯下身子,用颤抖的手拾起那张便条: “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做的。这一辈子,我都在向别人和自己解释,我不是故意要做某件事的,但是我却做了,对此我十分厌倦;不过,如果我知道,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就不会打他了。我只是跟他回家,与他争论。” 约翰·博亨出场的画面,在詹姆斯·本涅特的脑海里迅速闪过——行为、态度、欢乐:他小心翼翼地坚持,傍晚很早就去拜访卡尼费斯特,却这么迟才到白修道院…… 但是,我发誓没有杀玛莎,也没有参与,如果你非要觉得我是凶手,那真是个可怕的事故。我不知道是谁杀了她。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她死了,我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上帝保佑你,凯特。开心点,老女孩。 签名:约翰·艾什利·博亨 写得清晰而坚定。 现在,房间里充斥着一股辛辣的药味。马斯特斯低头注视着一个手电筒,詹姆斯·本涅特听到从怀恩医生的黑色背包里,传来剪刀快速的咔嚓声。气流把烟雾吹散了。 詹姆斯·本涅特握着那张便条纸,激动地对马斯特斯招手。警长点了点头。他向威拉做了个手势,后者迅速跨过来,仅仅好奇地瞥了本涅特一眼,就拿起了手电筒。 “水!……”怀恩医生说,“冷开水。谁去拿一下,这里没有。见鬼,担架在哪儿?……在这儿我没有办法取出子弹。把他的头抬起一点,一只手就够了。稳点儿……” 马斯特斯走过来,看起来相当暴躁。詹姆斯·本涅特把纸片塞在他的手上,连忙去找水。他自己房间的门,就在走廊对面开着。他走进去拿起洗脸盆,碰翻了一扎有色火柴。凯瑟琳·博亨在原地等着,此刻看上去平静多了,尽管双手还是绞在一起。 “他不是……非常,”詹姆斯·本涅特说道,希望自己说的是事实,“他们说能救活他。温水。浴室在哪?” 凯瑟琳·博亨只是点了点头,打开身后的门。铺着油布毯的阴暗房间里,有个古式的、头重脚轻的烧水锅炉。她稳定地点着一根火柴,蒸汽上升,发出呜的一声,锅炉下小小的黄蓝色火焰,映在凯瑟琳·博亨的脸上,她接过洗脸盆。 “毛巾,”她说,“你会用到的。抱歉,刚才有点傻,我跟你回去。但是……” “留在这儿。很快,他们就会把他搬走。不去看的话,你感觉会好些。”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凯瑟琳·博亨突然说了一件不相关的、奇怪的事情。她说:“我也许是个杀人犯,你知道的。” 当詹姆斯·本涅特回去的时候,马斯特斯站着一动不动,纸片在手中皱成一团。他端着洗脸盆,从旁边走过,稳稳地向怀恩医生的位置走去。 “他们说能救活他。” 他希望如此吗?……他最好还是死掉吧。 那个紧张不安、心神不宁、饱受折磨的男人,现在开始在怀恩医生的手指下扭动身体、气喘吁吁。比起活下来,以谋杀卡尼费斯特的罪名,走进被告席里,现在死去的话,看起来要好多了。在法律能够摸索着,把满是油脂的绳子,套住他的脖子、并把泥土撒在他的名字之上以前,他可以死得清清白白,不管是被祝福、还是被诅咒都无所谓了。 詹姆斯·本涅特试着想象,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跟他回家,与他争论……”——在约翰·博亨于新闻办公室,看到卡尼费斯特之后。但是,他只看到洗脸盆里的水渐渐变红。 最后,他收到指示,把盆放下,然后听到了马斯特斯的声音。 “就这样,那么……”马斯特斯警长沉重地说,“那就是原因。但是,我们怎么能够指望,自己预先知道?他来到这儿,从那个抽屉里,取出那支左轮手枪……”马斯特斯指点着,“坐下来。他花了好长时间,去写那张便条。看看句子之间,这些长短不一的间隔,我猜是他写成这样的吧?”马斯特斯擦擦前额,“好吧,那他这么做,又是什么意思?……他一手拿着便条,一用两手把枪抵住胸口——然后,纸片飞走,掉在地上,之后我们就发现他了。” 马斯特斯掰开伤者的掌心,取出一块三角形的小银片,那块银片有一边参差不齐,仿佛是从什么破掉的东西上面掉下来的。马斯特斯暂时把它收起来,然后紧握拳头。 “我能问一下,”马斯特斯背后,传来一个细小、冰冷的声音,“还有希望吗?” “我不知道,先生。”马斯特斯的声音同样冰冷。 “这会不会是个遗憾,”莫里斯·博亨说,声音充满理智和无可辩驳的判断力,在某些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场合,会让人发火——“我想,取决于他在便条纸上写了什么,刚才我观察到你在阅读。我可以垂询它的内容吗?” “先生!……”马斯特斯沉重而冷静地说,“我请你看看这张便条纸,告诉我,是不是你弟弟的字迹。我还想问一问,所有这些事情,于你都有意义吗?” “我讨厌愚蠢的行为,”莫里斯·博亨指出。他强调着每个音节,但前额却有道道青筋突出,“恐怕他总是个笨蛋。是啊,这是他的字迹。喂喂…… “他杀了卡尼费斯特?……那只能希望他没有办法活了。如果他活过来,他会……被吊死的。” 莫里斯·博亨突然截住了最后一个词,并把纸条塞回给马斯特斯。 好像要延续声音似的,楼下传来喋喋不休的说话声,杂七杂八的脚步声。 怀恩医生惊呼着站起身来,詹姆斯·本涅特慌忙跑到走廊里。他要找凯瑟琳·博亨,可是她已经走了,他留意到:这给他带来了一阵无法言喻的震惊和不安。宛如回荡在脑畔,要他去找她的鼓励声,楼下响起刺耳的电话铃声。 担架抬进来的时候,走廊里满是外来人,电话继续刺耳地响着。 莫里斯·博亨的声音突然响起:“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汤普森耽搁了。他有命令,最明确的命令,电话放在屋里,就是为了马上被接听——你要说话,警官?” “我想知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听到枪声的时候,你和所有其他人在哪儿?” 莫里斯·博亨拐进走廊,任由两个穿制服的人从身边走过,然后转身。 “当然……啊,你不会认为,警官……”他询问道,“这又是一次谋杀?……不,当然不是。我自己开头在想,这一幕不幸的事情,我很害怕这种事情;然后,我好奇地跟舍弟谈了谈,明白了他脑中的郁结。” 房间里一片混乱。 “放轻松,孩子们!……”怀恩医生叫道,“小心抬起他来……” 詹姆斯·本涅特的脑子里,全是那张纸上的潦草字迹:“上帝保佑你,凯特。开心点,老女孩。” 一个蓝制服身影后面,伸出一只褐色皮靴。 “这是另一场谋杀,我想,”莫里斯·博亨盯着伤者说,“你需要关心一下。卡尼费斯特殿下……怎么了,汤普森?怎么了?什么事?……” 汤普森沿着走廊狂奔,有那么一秒钟,他的眼睛无法离开担架上的人。他的脸皱成一团,两手间歇性地一开一合。接着,当莫里斯·博亨温和的挖苦声,平稳地飘过来,问着同一个问题时,他赶紧振作起来。 “是的,先生。仅仅是……是的,先生。”汤普森连连点头答应着,“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楼下有一位绅士,要找詹姆斯·本涅特先生。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莫里斯先生,还有……” 詹姆斯·本涅特和马斯特斯警长,都猛地转过身来。前者涌上一阵狂喜,仿佛是为胜利而欢呼。 “——还有另一件事情,先生……” “什么?……”莫里斯·博亨严肃地问。 汤普森使呼吸平静下来。他的声音非常清楚,说道:“卡尼费斯特殿下想跟你通电话。”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狩猎之鞭 尽管处于几乎可以接受任何事情的状态,詹姆斯·本涅特还是觉得:这个最后的恶作剧,做的实在太过分了。众人都是一脸虚幻,仿佛戴了面具。 加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也赶来了,不管怎样,他总算设法来了,他的出场,相当于挑起了重担,让你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觉得现在一切都能搞定了。除了詹姆斯·本涅特,其他人也有这种感觉。让不可能的事情继续发生吧,那没关系。 一阵沉默之后,莫里斯·博亨往前挪了挪,马斯特斯一把揪住他手臂。 “哦,不!……”马斯特斯说,“最好待在原地。我去接电话。” 莫里斯僵住了。他喃喃道:“但愿卡尼费斯特殿下——警官,表达过最轻微的愿望,想要跟你说话……” “我说……”马斯特斯语气不变地重复道,“我去接电话。”他从容地推开莫里斯·博亨,这几乎把他推到走廊的另一头;然后,詹姆斯·本涅特发现,自己的手臂被抓住了,好像被捕一样,随着马斯特斯快步穿过走廊。 “我要告诉你的是……过来,汤普森,我们去看看亨利爵士……我要告诉你关于h·M·的是这件事,你给他发了一封电报。” “我给他发了一封电报?” “现在,现在,没时间争论了,走这边。他今天休息,来度圣诞。要是我试着跟他接触,他只会大声咆哮——真的咆哮,不是平时那种无意义的咆哮——他拒绝参与这个案子。但是,他毕竟对很多事情都怀有感情——尽管要是你指证他如此,他会把你杀死的——其中的一个就是家庭。你是他的外甥,如果你陷入了麻烦,他又刚好在这里……”马斯特斯激动地说,紧紧拉着詹姆斯·本涅特的手,“就是这样。昨天晚上他打电话问起你。今天早上案子发生时,我感觉这会是发生在我身上最大的案件,也是我晋升到这个位子后,遇到的第一个案件。我得漂亮地解决它,但是,这又不是我擅长的案子。所以,首先我来这儿——看一看你是怎么样的一个年轻人。”马斯特斯艰难地呼吸着。他试图保持威严,但并不成功,“你看起来就像那种会支持我的——嗯……好吧!如果我是为了正义,而去探求真相。就是这个——正义。所以,当你上楼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你之后……呃?”马斯特斯打手势提示道。 詹姆斯·本涅特吹了声口哨说:“我开始明白——你给他发了一封署我名字的电报,说我有麻烦了?我该陷入什么样的麻烦呢?……老天爷,你不会告诉他我被指控谋杀吧,是吗?” “啊!……不,我怎么能那么说呢,现在,怎么能?……”马斯特斯苦笑着连连摇头,“他一来这儿,就会发现事实了。我没有详细说明,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当时我什么都想不出来。不过之后,不好意思,”马斯特斯往四周望了望,“我看到你望着凯瑟琳·博亨小姐……好啊,马上!……呃?所以我会辩解了,那就是倘若……” 辩解说:警长对一个陌生人和蔼亲切,不理制度主动跟那个陌生人谈及案件,他对凯瑟琳的判断,还有他的…… “倘若你说你想帮她脱困,刚好她为此忧心忡忡。急需帮助。呃?你会支持我吧?” 他们到达宽敞、低矮、装着栏杆的楼梯尽头。汤普森拿着电话听筒,走在前面先到达平台,楼梯在此往右,转向下面的大厅。从大厅传来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咆哮声在缓缓上升。 “你不知道,嘿?……”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轰隆隆地叫道,“嗯……你为什么不知道?站一边儿去,那儿,让我看看他。啊,嗯,好的……” “我能问一下,先生,”怀恩医生尖叫道,“你究竟是谁,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碰巧是个医生?” “嗯,我喜欢血的颜色,没有泡沫也没有……啊。站到一边儿去,让我看看,现在。”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好了,孩子,你可以把他带走了。子弹避开了所有要害。免费告诉你,你看上去是内行,带他出去,一点问题也没有。幸好不是子弹变形。看着它,抬高这儿。哼,这是什么房子,嘿?你走进门,迎面碰到一个该死的担架下楼……” 双方交换了一句怀恨在心的话,让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蔑视地怒吼起来。马斯特斯抓住詹姆斯·本涅特的手臂,一脸咨询的神色。 “如何?……”他坚持问道。 “当然我会支持你,”对方说,“可是,你得下去安抚他,你解释完一切之后我再下去,他的声音仿佛在对敌作战。听我说,马斯特斯,那老男孩真的如此……” “有价值,对警察工作而言?”马斯特斯补充说,“看着他!……” 马斯特斯慌忙赶到平台上,抢过话筒。詹姆斯·本涅特倚在栏杆上,想听一听马斯特斯最后,跟卡尼费斯特殿下说了什么。卡尼费斯特殿下显然还活着,但马斯特斯用了新闻记者的诡计,用喃喃自语,把声音传到电话另一头,而偷听者又不够聪明。 听到身后的走廊传来脚步声,詹姆斯·本涅特回头望去,不由得一脸愧色,贾维斯·威拉和莫里斯·博亨正看着他。 “看来,”莫里斯·博亨观察道,“我的客人们都如打给我的电话一样奇怪。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莅临寒舍,真是意想不到的荣耀。死人给我打电话,更是非同一般的荣幸……准确来说,目前这个事件中,最新的新闻是什么,我可以询问一下吗?” 莫里斯·博亨的表情冷漠,但声音在发抖。 “好消息,先生。我相当肯定,你会这么称呼它,因为你弟弟要恢复过来了。” “感谢上帝!……”威拉说,“他为什么这么做,莫里斯?为什么?……” 一瞬间,莫里斯·博亨的脸上,掠过了近乎畸形的怒色,一股苍白而可怕的怒火。 “舍弟的良心很古怪。我……呃……猜想你们会允许我,去看一看自己房子的来客吧?非常感谢,我下楼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扭动肩膀,一路用手杖击打着栏杆。 “发生什么事了?”詹姆斯·本涅特低声问那位演员,“我指的是博亨先生?……他是不是就过来这儿,走到自己房间,然后……?” “就我所知,是的。”贾维斯·威拉擦擦眼睛说,“我不完全清楚发生了什么。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说要去吃早饭。我上楼碰到凯瑟琳·博亨小姐,她想下楼喝点咖啡,问我是否愿意去她房间,跟卡拉维小姐待在一起。她去了别的地方换衣服,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直到……嗯,你们全部上楼为止。到这儿来一会儿。” 他看看四周,把詹姆斯·本涅特拖到走廊的一角,那是一条通往一扇凸窗的边廊。贾维斯·威拉不再是那个轻松愉快、态度确定的人,他看起来老了。他的手摸索着眼睛,好像需要一副眼镜。 “告诉我,”他说,“你有没有……向高层请求援助?” “没有!我发誓没有。”詹姆斯·本涅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看起来仅仅是个傀儡,被他们用来,完成各自不同的目的……” “这个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是你舅舅,我理解得对吗?你很了解他吗?” “昨天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碰到他。”詹姆斯·本涅特笑了,他顿了一下,反问道,“怎么了?……” “你认为……”贾维斯·威拉静静地问,“有人对他说谎,能够侥幸逃过他法眼么?……我会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问。我坐在露易丝·卡拉维的床沿,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说,是自己杀了玛莎·泰特。” 詹姆斯·本涅特转头。贾维斯·威拉的表情里面,有些奇怪的内容,使他看起来像被催眠了一般。他试着考虑那副表情,让他想起了什么,是阴暗的回忆,是今天早上威拉说过的话;词句回响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充满着玩世不恭的意味。 “我们这群可怜的老畜生,钻过纸环爬到高地去,但只要违反了规矩,她就经常向我们发射空包弹。” 最后,他终于明白,贾维斯·威拉奇怪的黄褐色眼睛,提醒了他什么,是某些在笼子里巡游的东西。 “你的意思不会是,”詹姆斯·本涅特听到自己说,“她承认自己……?” “我不知道,那是一种精神错乱。我猜想,后来也发现了,她吃了过量的某种安眠药——不过我还是,一会儿再告诉你吧。”贾维斯·威拉犹豫着摇了摇头,“我坐在那里,一直想着怀恩医生什么时候进来。他说你提到关于她生病的事情。但他为她看诊时,我走近床边,然后,我的脚踢到了床底下什么东西——那是一根狩猎用的鞭子,重的那头是银色的,里面灌了铅,形状就像狗的头部……” “胡说八道!那不是她的房间,是……”詹姆斯·本涅特焦急地申辩道。 “对,那是凯特的?是的,我知道。”贾维斯·威拉带着一抹好奇心,上下端详着詹姆斯·本涅特,“但是,昨天晚上,在走廊尖叫的时候,露易丝就有这个东西了,后来我就发现她昏倒了。这就是我没有跟那个侦探说的事情。不管怎么样,老实说,我要怎么表达这件事?”他在词句间挣扎,又做了一个手势,仿佛要把它们驱走,“老实说,我不想把自己的脖子,伸进缰绳里去。但露易丝……她是无害的,兄弟!……”贾维斯·威拉激动地强调着,“那就是全部了,我根本不想提及。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在睡衣外面,穿了一件某种户外长上衣,那条鞭子就塞在口袋里。” “凯特知道这个?”詹姆斯·本涅特问。他开始记起事情来了。他记起女孩的口误,说玛莎·泰特是被鞭子杀死的,尽管她马上否认,并撤回自己的话,“她知道?” “是啊。今天早上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那件上衣了;但是,凯特似乎把我视为某种同谋者。不管怎样,我就告诉你,我的脚碰到了床底下的鞭子。我不敢引起怀恩的注意——所以,我把它踢向床底深处。但是,当怀恩在那儿时,露易丝大叫了些什么,大意是:她昨晚试图把玛莎推下楼梯……”他慨叹一声,摇着头说,“是啊,我知道这看上去糟糕极了。于是,怀恩一言不发,继续喂她吃催吐剂。之后,她看起来睡得舒服些了,他说有话要告诉我。他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把我拉到走廊。我们出去的时候,顺便跟你说……”贾维斯·威拉皱皱眉头,咬着手指,仿佛不大记得了,“现在我记起来了,有人在平台上,声音稍大地打电话,反复说着:‘在水榭,在水榭,我告诉你’。我会记得,是因为他说话声音实在太大了,我打算过去叫他闭嘴。但怀恩说,‘那是某某某雷格。我把他留在图书馆,让他跟警官说个饱,现在我猜,他又全身瘫软了吧。他喝得很醉。’”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詹姆斯·本涅特问,“我们去餐厅时,就让他躺在图书馆的睡椅上。我发誓他失去知觉地昏倒了。” “我不知道,也许是怀恩来看露易丝之后,十五分钟左右……总之,怀恩说: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贾维斯·威拉皱起眉头,看着窗外说,“他们似乎把我,当作是每个人的监护人和神父。这时候,打电话的声音停止了。怀恩医生把我拉到,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刚要开口,准备堆砌医学术语,说些于我毫无意义的话,然后我们听到了枪声…… “我的天,朋友,真是一种可怕的感觉!……”贾维斯·威拉惊悚地抱怨着,“我想我们两个人,都想着露易丝。我们对望一眼,马上跑向露易丝的房间。万幸她没有事,坐在床上,好像恢复过来了,尽管还有点发抖,可能吧;但非常安静,一脸抱歉,跟她平常一样,那种狂热症状好像消失了。她说:‘那是什么声音?’然后又说,‘我为什么会在这个房间?……’接下来我们就听到,你们其余人跑上楼来了。剩下的你都知道了。” 贾维斯·威拉坐到斜墙的窗户旁,看起来有点动摇,虽然讲完了他决定要讲的故事,但却在无意识之间,将一只手按在臀部,头也低垂着。詹姆斯·本涅特听到他的呼吸声。 “如果,”过了一会他补充道,“警察怀疑她——坚定不移地怀疑她的话!……” 他把头转开。凯瑟琳·博亨正从走廊那里走过来。她说:“我看到他们用那个抬死尸的东西,把约翰抬走了。我还听到他们说话,至少我从楼上窗户那儿,听到有人肯定地说,约翰他不会死。是真的吗?” 詹姆斯·本涅特握住她的手,用缓慢的强调语气回应着,他发现她眼里的恐惧,渐渐消失了。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如同一个刚从寒冷的地方回来,渐渐适应了温暖的人。 “真有趣!……”凯瑟琳·博亨深思地说,“但是,我对其中一件事感到开心。幸好他用那种方式……” “开心?……”贾维斯·威拉皱眉说。 “因为他不会再次尝试了,不是吗?”凯瑟琳·博亨说,“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就会开始意识到这些事情。他这么做是为了……为了她,他会突然意识到这不值得。我不认为自己能够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只是那种行为……”她双手打在胸前,因为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行为退缩了,“就是那样,你看,会让他永远不再重新去试了。” 贾维斯·威拉从窗户往外看,看着素白的雪地。他用慢慢聚集起回声的低沉声音,心不在焉地说道:“把压在心上的危险东西,从饱满的胸怀中清除出去………”好一会儿,声音带着可怕的力量上升。 他的手无力地依扶在靠窗椅子上。贾维斯·威拉转头微笑。 “这种疗法很猛烈,凯特。”贾维斯·威拉点头说,“露易丝怎样了?……她好些了吗?” “她刚下楼不久。那就是我想问问你们的。” 一阵沉默。 “我觉得,最好告诉她,警察是怎么想的。” “是的,无论如何……”贾维斯·威拉点头赞同着,“她说什么了吗?” “没有!……” 凯瑟琳·博亨看着詹姆斯·本涅特,哀求似地说道:“我们再下楼去,跟马斯特斯先生讲一讲吧。我……我希望你也在那儿。汤普森说,昨天晚上,有个女人离开了主屋,当时你也在场,现在,汤普森太太可能正在对此发誓呢。”凯瑟琳·博亨一边说,一边连连皱眉,“我真是个笨蛋,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能证明那个人不是露易丝。你会跟我一起去吗?” 没等对方回答,凯瑟琳·博亨就转过身子。詹姆斯·本涅特顿时感到一阵恐惧,让他动弹不得地一直盯着她,直到凯瑟琳·博亨走出了视线范围之外,不过,在楼梯尽头,他又赶上了她。 阴暗的走廊里,仍然弥漫着烟尘的臭味,橡木和磨损的红地毯上,甚至有更难看的迹象。詹姆斯·本涅特扶着端柱,拦住凯瑟琳·博亨往下走的方向。然后他静静地问:“那个人不是你吧,是吗?……” 詹姆斯·本涅特顿时觉得:自己肘后的手臂上,脉搏突突地跳着。他一直盯着凯瑟琳·博亨喉咙上的淤痕,这伤痕仅仅被纱布盖住了一部分。她几乎是哭喊着回答的。 “哦,假设是呢?有什么区别?” “没有,只不过,我们得说些高级点的谎话……” “向警察撒谎?” “如果有必要,向贾维斯……”詹姆斯·本涅特小心翼翼地不要讲得太大声,压抑着让他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 凯瑟琳·博亨试着走过他的身边,推开詹姆斯·本涅特抉在端柱上的手。在詹姆斯·本涅特俯下身去,想扶得更稳些的时候,他感到一个柔软的脸颊,擦过他的脸。 两人瞬间相对后退,仿佛被什么剌痛了一般。 看着凯瑟琳·博亨微微张开的小嘴唇,詹姆斯·本涅特发觉:自己心跳得更厉害了。他继续说:“你所做的事情,到底会有什么区别?……我只想明智地告诉你,我们需要编个好故事,然后决不改口……” “我不是说自己杀了她,只是可能!……”凯瑟琳·博亨颤抖了,“我很嫉妒她,希望有人会杀了她。这种说法不错,是吧?跟我去做了心中所想之事,几乎一样糟糕。让我下去吧。不会有区别……” “首先,我有事情得先告诉你。楼下马斯特斯和一个人在一起,那人是我的一个舅舅,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因此获得了邪恶的名声。马斯特斯利用我,把他叫了过来。他借用我的名义,说因为我对你有意思……” “你在说什么?”凯瑟琳·博亨惊奇地睁大了两眼。 “‘有意思。’是他们在这种场合,所用的词吗?好吧,就用这个词。假定我对你‘有意思’,假定你喜欢的任何事情。究竟多么‘有意思’,现在我还无法告诉你,因为这里发生了谋杀案,整个屋子都中毒了,而不到一个小时以前,有个你一辈子都记得的人,试图在你的家里自杀。我还能闻到枪的火药味,所以我们两个人,都不敢在这儿谈情说爱了。但这房子不会一直中毒,上帝垂怜,你是我所见过的,世上最可爱的人,也许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想了!……所以,如果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你把自己陷进了不利的境地,但你所做的事情——不管是什么,都好——都是无关紧要的,而且,将来也没什么影响,那别做出比如承认之类的蠢事就好。” “我知道!……”沉默良久,凯瑟琳·博亨点头说道,“你说那些你做过的事情,让我觉得很高兴,”她的眼睛濡湿了,“你……你……!” “正是如此!……”詹姆斯·本涅特微笑着点头说,“好了,站稳些!……现在,我们下楼去。”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亨利辩案 他们来到图书馆的时候,走廊的钟敲响十一点半。 “——完整的报告,”波特警官用吟咏般的声音说道,“法医的报告,验尸命令等你签名。这是两对足迹的熟石膏模型——是约翰·博亨先生和詹姆斯·本涅特先生的,在我们到达之前,只有这两对足迹。这是画着足迹的现场平面图,距离都量过的了。我觉得这真明智,因为现在又开始下雪了。这是指纹报告。照片很快会洗出来,下午送回这儿。尸体还在那里,不过被搬到了床上。” 波特警官在黄影灯下,按照顺序把报告放在桌子上,并排成一行。外面天色更黑了,葡萄树枯死的藤蔓,被风刮着撞在窗上。烟囱里响起一阵咆哮;一股髙大的火焰,如荆棘般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不时喷出燃尽的灰,形成一阵气流。 马斯特斯的大脸,在灯光下挤出了更多皱纹,他正坐在桌子旁边,翻阅一个笔记本。莫里斯·博亨也坐在桌边,两眼眨也不眨,充满兴趣和喜悦地看着壁炉一角。从这边过去,汤普森和一个头发灰白、身体健壮的女人背对火光,站成了剪影一般,宛如两个荷兰娃娃似的。 詹姆斯·本涅特看不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不过,在壁炉的远处一角,有一片巨大的影子,从中他看到一副巨大的眼镜,闪过一丝微光,还看到一双白袜子。 “谢谢,波特!……”马斯特斯说,“这是你的笔记本,还给你。我们收集了亨利爵士至今为止,在法庭上所作的证言,我一直在读。现在……有何指示,爵士?” “呃?……” 马斯特斯稍微移向一侧,让几抹微弱的光线,射向壁炉的角落。 现在,詹姆斯·本涅特看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被惊醒了,他睁开了眼睛。嘴角往下撇,好像闻到了臭鸡蛋一样,还用手拨弄着大秃头两边仅有的头发。 “有何指示,爵士?” “我没睡着,去你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愤怒地说。他把烟斗塞入嘴里,喷出一阵烟雾。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暴躁地补充说:“我在集中精神,现在别干扰我。别干扰我,知道不知道?……你扔了一堆没整理过的东西给我,期望我立即给搞明白。还有,我看我得趁雪没再下之前,赶去水榭,那里更重要。我压根不喜欢这样的事情,马斯特斯。真难看——如恶魔一般难看。”他不住口地抱怨着,“你在问什么?……哦,报告。不,先放一会,等我想出点什么来。”他向波特打了个手势,“站过去一点,孩子!……让我跟汤普森先生和汤普森太太谈一谈。” 尽管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怒目而视,但他的出场,毕竟蕴含了某种东西,让汤普森夫妇感到轻松了一些。 “好啊,两位!……”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举起烟斗说,“我听过你跟警长说的话了,打算同时把你们两位,当作一个证人,检验一下这里其他人的证词。如果有人撒谎,告诉<kbd>http://www?99lib?net</kbd>那边的老头。好了……”他斜眼看看汤普森,“昨天晚上,房子里的烛光探险,你参与了没有?” “没有,先生。妻子和我都在为泰特小姐的到来,而在水榭里收拾。准备寝具,检查烟囱是否干净,点燃壁炉,检查水龙头……昨天晚上,我们忙的全是这一类事情。我妻子负责收拾泰特小姐的衣服一” “多可爱的衣服啊!……”汤普森太太举起手,两眼盯着天花板说,“她不肯让别的女佣来收拾,指明要我。” “啊哈。你们几点离开了水榭?” “十二点过几分,先生,那时,莫里斯先生和另外两位先生,一起把玛莎·泰特小姐带回来了。” “当然,你们没有落下什么火柴在那儿吧,嘿?”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严厉地问。 凯瑟琳·博亨站在门口的阴影中,看不到詹姆斯·本涅特。而从他所站的位置,他只能看到汤普森的后背。不过,他感到那个人的态度,第一次紧张起来。 汤普森望了望莫里斯·博亨,后者冷漠地端坐着,一脸愉快,十足的主人派头。 “抱歉,先生。那是我的疏忽。”汤普森低头道歉。 “回到主屋以后,你们又干了什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道。 汤普森太太兴奋地回忆道:“那是我上床睡觉的时候,亨利·梅利维尔先生。” “那是……亨利·梅利维尔先生……正如我妻子所说,是她上床睡觉的时间。根据莫里斯·博亨先生的指示,我擦洗了一些银器,然后,等待其他人从水榭回来。他们大约十二点十五分回来,于是,我就在那个钟点锁上了门。” “之后他们就没有外出过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 “呃,先生,当莫里斯先生和其他人,一起去了图书馆之后,贾维斯·威拉先生出去了,但是,他只在外面待了十到十五分钟。他开头问我,回来时是否愿意,起来帮他开门;他说会去房子的后门,那里离我的餐具室比较近,然后敲敲玻璃窗。那就是他做的事情,先生。”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从鼻子往下看,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苍蝇烦到了。他对自己咆哮起来。 “啊哈。真有趣,有个问题似乎没有人关心去问。而且……该死,这很重要!……在午夜零点和后半夜之间,各类人都在主屋和水榭之间,上上下下来来回回——那条狗‘暴风雨’居然没叫。但是,当一点半有人离开主屋的时候,那条狗叫得如此吵闹,以致被锁了起来。那是怎么回事,嘿?” 马斯特斯轻轻地诅咒着。他看看笔记本,又看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再次回到笔记本上。 “怎么了,男爵先生?……”汤普森说,“那很容易解释。我知道了,是我打电话到马厩,通知洛克的。抱歉,先生,我几乎忘记告诉你了。玛莎·泰特小姐让我去看一看,明天早上,她和约翰先生要骑的马,是否已经准备好了。可是我忘了,直到贾维斯·威拉先生从水榭回来,那时我就纳闷——不好意思——为什么暴风雨没有叫?然后,我想暴风雨一定跟洛克在一起了——洛克喜欢它,经常带着它进屋里去,直到很晚。接着,这让我记起,还没有打电话给洛克,问问关于马的事情。于是,我大约十二点二十分,打电话给他,他说正带着暴风雨去狗窝……” 汤普森年纪大了,现在看起来很困惑,但总是用眼睛,偷偷地窥视着莫里斯·博亨。他现在已经把身体转过半边,以便更好地看着他的雇主。 “恐怕你忘了很多事情。”莫里斯·博亨用含糊的愉悦语气说,然后露齿而笑。但他突然望向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因为h·M·看上去,几乎已经像巨象一般兴奋起来。 “现在放松点,孩子!……”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殷勤地劝道,“慢慢想,想多久都行,只要你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你是要告诉我,那狗昨天晚上,并非一直在外面闲逛,而是直到十二点半之后,它才开始的?” “是的,先生。”汤普森肯定地点了点头。 “啊,太棒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咕哝道,他把烟斗塞入嘴里,又近乎钦佩地把它抽出来,“呵呵。那是我在这场噩梦中,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我脑海深处,有个朦胧的想法,不是严重的问题,你看,也没有一针见血,明察秋毫的征兆,但是,我还是希望有人,能直接为我解除疑惑。现在没问题了,所以我很开心。” 马斯特斯一拳砸在桌子上。 “我承认我们忽视了它,先生!……”他愤怒地说,“但这又有什么重要的?仅仅因为我们忽视了它,它就显得重要,我可不这么看……重要的是,狗在一点半之后,就被锁起来了。” “啊哈,我们正要检查那种可能性。好,我们快点继续,汤普森先生。现在你上床了——那是在几点?” “在擦完银器之后,先生,大约一点,莫里斯先生允许我去睡觉了。”汤普森老实巴交地回答,“就如我跟警官所说的,我留了一些夹心面包给约翰先生,然后就没有再下楼了,直到一点半钟,‘暴风雨’大吵大闹、莫里斯先生给我打电话为止。” 汤普森说着,突然咽下了一口唾沫,好像说错了什么似的,又再次瞥了瞥他的雇主。 “更多属于汤普森的主观臆测了,我猜!……”莫里斯·博亨评述道,“这就是你的好女士,看到那个神秘的身影,离开主屋的时间吗?是我的侄女凯瑟琳·博亨,还是尊敬的露易丝·卡拉维?” 汤普森迅速碰了碰妻子的手臂,但她拒绝保持沉默。她像一只黑色的小鸡般,扑扇着翅膀,说话脱口而出。 她大叫:“先生,还有你,先生,和你,就如我反复跟你们讲的,我不能被那条证词约束住,甚至还因此被吊死。先生,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位女士。那只是一种印象,先生,我不能因为印象,而被吊死或者被约束住。比如要说那是凯特小姐,我马上就死掉了,这就是我不得不说明的事情。” “很好,夫人,很好!……”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头说,他低沉的声音和麻木的态度,让人联想起了老韦勒。他吸了吸鼻子,“嗯,好的。你们全部说完了吧,是么?好吧,我想那就是全部,你们可以走了。” 他们轻轻踏着地板离开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坐了一会儿,双手一直搔着头。 “现在,亨利爵士?……”马斯特斯催促道。 “你……”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脸恶意地,望向莫里斯·博亨,还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假如换你来聊一聊,你觉得如何呢,嘿?……” “我完全乐意听命,亨利爵士。我自信您没有理由,抱怨我的坦白吧。”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啊哈,恐怕不是那样。孩子,只有谈论自己的时候,坦白才是一种优点,在其他场合就让人讨厌了。另外,它也是不可能的。关于自己的话题,世上只有一种人,才愿意总是实话实说,就是被人们验证过,并硬塞入精神病院里的那种人。而当一个人说他打算坦白地,谈及其他人的时候,他的意思是想,在背后踹别人一脚……”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毫不客气地说,“让我看看。当你昨天晚上,和贾维斯·威拉和卡尔·雷格一起,从水榭回来之后,你和雷格坐在图书馆这儿。你们在这儿待了多久?” “直到我找来汤普森,让他叫人把狗锁起来为止。”莫里斯·博亨笑着说。 “知道了。一点半。为什么那时候就结束了?” 莫里斯·博亨像个决斗者般警惕地看着他,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莫里斯·博亨继续说道:“那是雷格先生的愿望。当时我以为是舍弟约翰回来了,于是也同意了。我承认自己很好奇,想看一看雷格先生和约翰见面,到底会出什么事,约翰还不知道——我想已经有人告诉你们了?——雷格先生来了呢。他们之间有一点——小小的纠纷,该这么说吧?” “好了,说什么吧。你的意思是:你要看一看约翰会不会,一拳打在卡尔·雷格的下巴上,这件事让你觉得很有趣?他们称之为心理研究?……然后,雷格虽然没有借口,却还是找了个借口溜掉了。那你为什么让他走掉?” 莫里斯·博亨缓缓地摩擦着双掌,前额皱了起来。 “爵士,我还不够明智到,冒险去引起雷格先生的恶意。所以,把他笨拙的借口当真,并让他上楼,也算是一种策略。” “而你自己却没有上床睡觉?” 莫里斯·博亨笑容满面:“恐怕您直接跳到结论了。我上床了,可是我的房间在一楼。” “现在还有一件让我在意的事。你这个家庭一定是很奇妙的了,不是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笑着说,“你认为是你弟弟,在美国待了很久之后,于一点半回来了,而你却没有出去,跟他说‘你好,欢迎回家’?” 对方看起来一脸迷惑:“我不觉得很奇怪啊,我亲爱的爵士。众所周知,我是这房子里的老大。如果舍弟要对我说什么,我固然乐于听闻,但我实在无法主动逢迎,为这种事情费心。亨利爵士!……”他殷勤地抬起眼睛,“我一直习惯让人们来拜谒我,所以我深受敬重。啊……我说到哪儿了?……哦,是的。我认为他知道我在哪儿,因此……” “那才是我想听到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闭上眼睛说。 “请您再说一遍?” “滚吧,不懂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暴躁地叫道。 莫里斯·博亨开始用一种快速而单调的语气说话:“如果您向我保证,绝对不毁坏‘皇后之镜’的话,我会尽最大努力,愉快地离开的。我一直充满耐心,爵士。既损害我的身体健康,又烦扰我的内心宁静,这些我都受够了。但是您那无礼的下属,居然提议,要亵渎神圣的水榭——把一幢圣洁的建筑物拆成碎片,去搜索一条根本不存在的秘密通道……那么……那么……” “那么,你可以知道这个消息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沉着地同意道,“好的,你可以欢呼雀跃了,我承诺不会去搜索什么狗屁‘秘密通道’。” 莫里斯·博亨匆匆离开的时候,高兴得连门口站着两个人都没看到。这是他第一次行色匆匆,本涅特看到他前额直冒汗,似乎还自己哼唱起来。詹姆斯·本涅特满心疑惑,马斯特斯的声音也传达了同样的感受。 “抱歉,爵士!……”马斯特斯警长发牢骚道,“但你为什么要许下那种承诺?不去搜索秘密通道?” “因为没有!……”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暴躁地说,“闭嘴,你还不懂么?……即使你拿一根手指,碰一碰他漂亮的鬼屋,那个吹毛求疵的老处女,也会吓得脸色发青。如果真有一条秘密通道,他会马上告诉你,而不会等你说出,要自己去找的话来。明白了吗!……” “我不确定,爵士!……”马斯特斯回应道,“如果那条秘密通道,是通向他自己房间的,那又怎么样?” “啊哈!我也考虑过那种可能性了。嗯,即使是那样,我们仍然能把他逼进死角。”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搔了搔他的大秃脑袋,“但是,我认为:秘密通道的想法,已经过时啦。”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转脸望向马斯特斯,本如朴素的中国画一般的面容,第一次被咧嘴的笑容破坏了。 “那种密室状况,让你极度心烦,不是么?……你这独一无二的怪物。看来似乎杀人犯,都有一种特殊的爱好,既让汉弗瑞·马斯特斯警长参与其中,自己又拒绝遵守游戏规则。只是这一次更糟糕了。如果仅仅是个上锁的房间,你还可以欢呼一下。每个人都懂好几种,从外面锁门的诡计:门闩能够用针和线做成的机关拉上,钥匙能用老虎钳扭动,铰链能从门上拆下来,再装回去,这样更不用去理会锁头。可是,当你的密室包括一个简单、平凡、疯狂的问题,周围一百英尺之内,都是半英寸厚的无痕雪地时……好吧,别担心。还有更糟糕的,马斯特斯。” “更糟糕的?……”马斯特斯吃惊地瞪大了两眼,注视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我在想:博亨企图谋杀卡尼费斯特殿下,可惜他搞砸了,却以为自己成功了……” 在身旁的昏暗中,詹姆斯·本涅特感到,身边那个女孩儿的身体突然僵硬了。她无法理解地看着他,但他猛地摆手让她别出声。他们在偷听,现在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移动。 凯瑟琳·博亨那不平静的大脑,仿佛驱动着她要说些什么;詹姆斯·本涅特后悔下来这里了。他按住她的手臂…… “但是,我们可以暂时先跳过那个,”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昏昏欲睡地继续说道,“看看这种不可能状况。第一件事是,确定凶手的动机。我不是指杀人的动机,而是制造一个不可能状况的动机。那很重要,孩子,因为这是找出杀人动机的最佳线索。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除了疯子,没人会津津有味地,弄出一堆复杂的诡计来,仅仅是为了跟警察玩玩。而关于玛莎·泰特的谋杀,已经出现足够的动机了,我们无法简单地说一句‘凶手是疯子’,来解释这乱七八糟的状况。好吧,既然如此,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第一,伪装自杀,那最直接了。我去你的房子,一枪打爆炸你的脑袋瓜子,还把枪塞到你的手里。假如就是一间类似这儿的房子,窗户上也有格子花纹。啊哈。我从里头把门闩上,我带着一个小包,里面放了一片大小刚好的玻璃,还有工具和泥灰。我卸下窗户上最靠近钩锁的那个格子的玻璃,然后悄悄爬出窗户,伸手进来把窗户锁上。之后我用新的玻璃代替旧的,抹上泥灰,再洒些灰尘,这样就不会露馅了。然后,我可以大摇大摆地离开,因为房间全都锁死了,他们会想你是开枪自杀的。” 马斯特斯不确定地看着他。 “我真吃惊,亨利爵士,”他说,“你知道各种诡计……” “我当然知道各种诡计,”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坏心眼地咕哝道,看着火焰,“我看过很多东西,孩子,很多不想在圣诞节想起的东西。我想待在家里喝温酒,和装饰一棵圣诞树。不过,我们还是先戳穿这件事吧。如果杀手的艺术,有了什么新的发展,我倒很想知道。”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喃喃地说道,他开始整理思绪。 “首先,伪装自杀不成立,没有人会打破一个女人的头,并通过这种方法,制造一个现场来伪装自杀。 “第二,伪装闹鬼,有人企图让案件,看起来像超自然谋杀。那很少发生,顶多只是个狡猾的骗局,还需要长时间地、小心翼翼地,创造出相应的气氛和环境。显然对这起谋杀来说也不可能,根本没有人暗示水榭里,有个嗜杀的幽灵之类。 “最后,这是意外,凶手并不想构造出不可能的状况。假设你和波特警官,睡在相连的房间里,唯一通往外面的门是他的房门,已经从内部被闩上了。我想杀掉你,嫁祸给他。我趁着夜晚进来,用那套换窗诡计,先在黑暗中捅你一刀,换掉窗格后再离开。是的,可我忘记去检查了,你们两个房间连接处的门,也从你这边上锁了——看,我又制造了一个不可能状况。啊呀!…… “那是最后的可能性了,但该死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转开小眼睛中的怒色,“你能看出,这个最后的可能性,如何适用于这个案子么?……意外,嘿?……什么样的意外,能让一个人踏雪无痕?” 马斯特斯愁容满面地说:“好了,爵士,我会把这最后一项,称为唯一合理的假设。就像这样,未知的那个神秘凶手,趁着还在下雪时到了水榭……”'. “啊哈,还在想卡尼费斯特的女儿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笑着说。 马斯特斯警长努力地坚持己见,他那严谨而专注的态度,宛如正顶着一桶水在头上似的。他固执地继续说道:“等一会,男爵先生!……现在只需要等一等。我们赞同理论中‘意外’的方面。好吧,凶手在雪停前出门。呃?然后,当他杀了玛莎·泰特之后,那家伙发现……” “是个女孩子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询问道,“是啊,你现在已经如此确定了啊。” “好吧,为什么不?……卡尔·雷格先生离开图书馆,一点半在楼上走廊出现的时候,如果博亨小姐说,看到他是真话,那就排除了她。”汉弗瑞·马斯特斯摇着头说,“可是,我还在想,那个女人的动机。卡拉维小姐到了水榭,留下一排脚印;她杀死另一个女人,之后惊觉雪已经停了,她被困在水榭之中!……这就是你所说的意外,亨利爵士。她不是故意要制造不可能状况,但实际上却出现了。”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擦了擦前额,冷笑着说:“啊哈。那么,她又怎样不留脚印地,回去主屋呢?……难道也靠意外?” 马斯特斯用了好几个形容词说:“你不是很帮得上忙啊。根据我读给你听的证词,这位年轻女士在凌晨四点时,正昏迷着躺在走廊上,手腕还有血迹。”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了点头,怒视着烟斗。 “我知道,那是我想问的另一件事情。她当时穿得是什么衣服?” 詹姆斯·本涅特看到:网开始收紧了。然后,凯瑟琳·博亨突然从他手中,挣开自己的手臂,快速走向壁炉周围的那群人。 “能让我告诉你们,她穿的是什么衣服吗?”凯瑟琳·博亨突然要求道,声音努力保持镇定,“她穿着一件睡衣和一件晨衣,外面披着一件户外上衣……” 马斯特斯警长从桌边站了起来,挡住了壁炉的火光,这样一来,詹姆斯·本涅特就看不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了。 “但是,她没有穿鞋!……”凯瑟琳·博亨说,她的两手张开,又合上,“你不明白吗,马斯特斯先生?……她的脚上没有鞋子,只有一头顽固不化的驴。她不可能不穿鞋——套鞋——之类的外出。而要是她回来之后,再把鞋子脱掉,鞋子一定会变得湿漉漉的;而且,现在一定还是湿漉漉的,不是吗?……好,我今天早上去她房间……” “镇定点,小姐,”马斯特斯静静地说,“之前你没把这个告诉我们。” “之前我没有想起来!……但是,今天早上我为了找嗅盐,而偷偷地去了她的房间。她总是随身携带着嗅盐,那是……好吧,那就是露易丝的行事风格。”凯瑟琳·博亨点了点头说,“然后,我看了看她带来的鞋子和其他物品,我很确定有哪些,因为,昨天她才向我炫耀过,在美国买的新东西,明白吗?……结果,没有一件带有湿气,因为,我要给她找一双暖拖鞋……你们相信不相信我?” 在众人沉默的时候,只有火焰噼啪作响,詹姆斯·本涅特看到雪花从灰暗的窗外飘过。 “我相信你,小姐,”马斯特斯静静地说,“要把鞋藏起来,简直容易得很——比方说一对橡胶套鞋,而我觉得,要把它重新找出来,同样也很容易。谢谢你,小姐,让我注意到这一点。”说着,警官突然站起来,朝外面大吼一声,“波特!……” “有什么吩咐?”波特警官应声答道。 “这儿还有几个人,不是吗?……”马斯特斯大声说,“好!……听着,你知道要找什么,在任意房间内,找到任何任意的湿鞋、套鞋或者胶鞋。不反对进你的房间看看吧,小姐?” “当然不。但不要打扰……” “马上去,波特!……”马斯特斯说。 当波特警官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后,马斯特斯用手指向一张椅子,再次盯着那个女孩。 “请坐下,小姐。在这个案件中,我说了很多愚蠢的废话,我也承认,但现在快要到终点了。”马斯特斯微笑着问道,“卡拉维小姐昨天晚上,压根就没有出去,不是吗?……你也没有。找到男士的湿靴子,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如果我们找到别的什么……” 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咆哮。 “离开灯光站着,懂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抗议似地大喊着,“别妨碍证人,他妈的。这儿每次有人问个合理的问题,你就暴跳如雷。哼……”h·M·不满地哼了一声,转回身去,温柔地望着凯瑟琳·博亨,轻声对她说,“喂,听我说!……你是一个美丽的仙女,要不是就杀了我吧!……” 马斯特斯让过一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笨拙地走上去,阴暗的脸上,露出真诚的仰慕之情。詹姆斯·本涅特现在注意到,他穿着一件巨大的外套,毛皮衣领有虫蛀的痕迹,口袋里装满圣诞包裹,全用俗丽的丝带绑起来。 “哦,你也在这?”看到詹姆斯·本涅特,从男爵的表情变了,“你似乎尽提一些旁枝末节,孩子,而现在你所想的全部事情,只是要我去帮你处理它……”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不满地哼了一声,“现在,现在……没必要烦心,博亨小姐。只需等到这老头儿归位,开始工作。关键问题是,马斯特斯那儿没有什么策略。大家坐下,坐舒适一点。” “我突然想起来……”马斯特斯说,“那个……见鬼,你怎么了,波特?……” 马斯特斯警长突然变得神经质起来,但是,他这是有理由的。波特警官回到房间的时候,并非故意把门撞得砰砰响,但沉闷撞击的回声,沿着拱顶穿过了图书馆,此刻火正要熄灭。 “抱歉,先生,”波特重重地说,“请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马斯特斯问,有好一会儿,他似乎无法站立,“不会还有……” “我不知道,先生!……外面有记者,几十个记者。”波特警官很无奈地摇着头,“其中有一个我以为也是记者的家伙,突然发疯了;只有他疯了还是什么的,先生。他说是他杀了玛莎·泰特,或者类似的话……” “什么?”马斯特斯飕地跳了起来,吃惊地瞪圆了两只眼睛。 “是啊,先生。他说自己给她送了一盒毒巧克力。他的名字是埃默里,先生——提姆·埃默里。” <hr /> 注释: 第十三章 瑟茜之夫 一抹悠长而带着满足的咕哝声,从炉角那里突然传来。 “啊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耀武扬威地,挥舞着已经熄灭的烟斗大声说,“现在我们搞定了。我一直在等待这个,马斯特斯。是啊,我宁可认为是他干的。让他进来,波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大声说,“我说,孩子,你最好先出去,挡住那帮新闻记者,直到我去看看那个水榭为止。” “你的意思是,亨利爵士!……”马斯特斯说,“是这个男人——可他是谁啊?……我记得听过这个名字——杀了玛莎·泰特,还……”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笨蛋。哦,正好相反,恐怕正相反。我能想到两、三个人,永远不会去杀害玛莎·泰特,他就是其中之一。他送她毒巧克力,是的,但是,却不是想让她吃下去。他知道她从不吃巧克力。你看,孩子,把毒巧克力送给一个大伙都知道,不碰甜食的人,我想这相当有趣。他从来都不想杀任何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笑着,摇晃着他的大秃脑袋,“盒子里只有两块巧克力下了毒,却都没有放到致死的剂量。这可怜的笨蛋。甚至挺有良心,盒子递给他之后,他弄碎了其中一块。让别人不去吃,然后自己吞下另一块。呵呵。你很快就明白了,马斯特斯……把他带到这儿来。” 他们过几分钟,就把提姆·埃默里带进来了。如果说詹姆斯·本涅特在两天前,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看上去不眠不休、愤懑不满——由下拉的嘴巴、棱角分明的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充分表现出来——则他现在看起来病恢恹的,不大像因为吞了半格令士的宁,引起的身体疾病。他的脸色蜡黄,你甚至能看到颧骨凸出;如此死气沉沉的面容,加上沙质头发明显分叉,看起来就像假发。他身穿一件驼毛大衣,上面沾着雪融后的斑斑水渍,他正用手指,把帽子转动着甩来甩去。他们听到他吹起了口哨,如腺状肿般呼吸着。 “谁……谁是这儿负责的侦察官?”他像青蛙一般呱呱叫道。 马斯特斯推出一张椅子给他,然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身体往前一倾。 “很简单,”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咕哝道,“喂,孩子,冲进这里把糖果盒的事,说得人尽皆知,这是什么鬼主意啊?你他妈的想被扔出去吗?” “只有这样,这群笨蛋才会放我进来,”提姆·埃默里嘶声说,“他们以为我是记者,也想偷偷地溜进来。不管怎么样,现在有什么区别?介意让我喝点东西吗?”他摸索着内口袋。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端详着他:“你这小小的新闻广播员,总想爆出巧克力盒的事情,想得这事都腐烂发酸了吧,不是吗?” “啊!……”提姆·埃默里吃惊地说,他的手拉直了,“我没有说!……” “好吧,现在,你还是说了为好。别当个傻瓜。玛莎·泰特已经严禁你,跟新闻媒体透露她的行踪,也不得宣扬她的逸事。那就是你一直在抱怨的。所以,你认为在必要的时候,自己就算泄漏一点儿玛莎·泰特的消息出去,只要没有危及她、或者其他人的性命,玛莎·泰特也管不着。你打算指证那盒巧克力下了毒,而且,只有卡尔·雷格比你先拿到。报纸上会有一条轰动的大新闻——‘试图谋杀玛莎·泰特’,很好的宣传手段,嘿?……把盒子交给药剂师,查出被下了毒。约翰·博亨坚持让每个人都吃一块,你宛然成了英雄……呸!”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从眼镜后面,酸溜溜地看着他。他鼓着脸颊吹气,发出一阵噪音,然后,转头看向詹姆斯·本涅特。 “你开始明白,昨天在办公室里,我为什么告诉你,没什么好怕的,而且,泰特小姐也没有危险,嘿?她不会有的——如果只有这个埃默里在捣鬼的话。但事实不是,还有一个人,确实打算要杀死她……” “呵呵!……”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虚伪地模仿着,不带一丝欢喜,“干得好。从他精巧的鬼点子中,一家勤勉的报社,却只能得知士的宁的剂量,没能打破限制,获得捣鼓出一篇报道的满足感。因为我们明智的朋友卡尔·雷格先生,指出了他所忽视的一点,公开此事会引来警察调查,也许他们不会在合同期内,准时把玛莎·泰特放走,让她回到美国。很明智的朋友,雷格。” 马斯特斯拾起笔记本,冷酷地点了点头。 “还有房间,”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给警方作调查。我们不大喜欢这儿出现那种新闻报道。毕竟给别人送有毒的东西,会构成谋杀未遂。我敢说你知道这点,埃默里先生?” 提姆·埃默里布满血丝的眼睛,露出迷惑的神色。他做了一个含糊的动作,仿佛在拂开一只讨厌的苍蝇。 “是啊,但是……哦,天哪!……”他激动地说,“这是个好故事。它……不论如何,那有什么区别?现在有别的事情,我说还有别的事情!……” “你知道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随口问道。 “卡尔·雷格那小子打电话给我了,他喝得醉醺醺的。我可以——看看她吗?” 提姆·埃默里说话的时候,身体不住地颤抖,空荡荡的眼神慢慢移向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他喝得醉醺醺的,说她在一个水榭中出事了,但是,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提及一个大理石珠宝盒。那……那个可怜的笨蛋在哭——卡尔·雷格。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只要我们能带她过海,就能给她伦敦最好的珠宝盒。他说他们准备逮捕博亨先生,在这儿把他吊死,会么?……真是夸大其词。” 他的言词彼此撞击,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但声音本身全无力道。提姆·埃默里用手指在椅子扶手处上下摩擦。有些想法正折磨着他,而正如他日常心思纠结之时一般,非将之付诸口舌不可,否则心境难以平息。 “现在。我准备全盘招供啦,你们迟早会知道。如果博亨正如卡尔·雷格所说那样,杀了码莎·泰特,那就是我的错。因为我跟卡尼费斯特说……”提姆·埃默里顿了一下,作出解释,“昨天下午,我偷偷溜出医院,跟他说了。卡尔也是两天以前才发现的,他说那是制止演出的最好方法。好啊,我的意思是,他发现卡尼费斯特是他们的天使,因此……”他激动地打着手势。 “放松一点,孩子。喝你的饮料吧!……”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昏昏欲睡地摆手道,“然后,我们好好整理一下线索。你告诉卡尼费斯特什么了?” “我说她已经结婚了。” 马斯特斯重重插入道:“为公平起见,我不得不警告你,埃默里先生,你得小心自己说的话。出于你本人的意志,你承认了自己,对一起罪案的控诉负有责任,一起任性和充满恶意的谋杀未遂事件……” “什么,谋杀她?……”提姆·埃默里激动地大叫,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上帝呀,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你们在这儿对正义,总有一大堆的念头,但为什么老是对那件事喋喋不休呢?……听着,你们这群可怜的笨蛋,她是我的妻子。” 四周突然沉寂下来,有人轻轻地吹着口哨。提姆·埃默里缓缓环视众人,脸上涌现一股愤世嫉俗的绝望之色。 “是啊,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这猴脸,不适合被邀请到这么好的房子里来。好吧!……现在让我告诉你们一点事情吧,是我把玛莎·泰特打造成明星的。”他缓缓说着,声音里带有一种强烈的胜利感,“问问任一个,把她带到今天这个地位的人,问他们,看看他们会怎么回答。当她还藉藉无名的时候,是我令她崛起的。”提姆·埃默里激动地宣布着,“确实有一大堆好导演,能够带着好演员,但是,如果你以为这就成了,那你就是猪头。那没办法造星,你需要猴脸来完成那种事。 “我做了她希望的任何事,我总是如此。她提出一个条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结婚了,以免影响她的事业。好吧,我想她是对的。让大家都知道,她与我焦不离孟有好处吗,呃?”提姆·埃默里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能做的——现在你们要认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的笨蛋了,当然对此我无法阻止,不管怎么样,你们总会知道的,可那就是我的思考方式——我能做的,就是创造一个能谈及的妻子,在与人交流中,用来代替玛莎·泰特,这是一种安慰。我叫她玛格丽特,因为我总喜欢这个名字……” 嘶哑的声音弱了下去,最后的供述,带来一种不适的羞耻感,似乎多于其他一切感觉。提姆·埃默里挑衅地看着四周的人。他的手插在胸袋中,摸出一个大而扁的银色酒瓶,先装作主动要递给众人,然后才举起瓶子,灌入口中。豪饮一口之后,他吁出一口长气,全身一颤。 “哦,究竟怎么了?”提姆·埃默里坐回椅子当中,突然厌烦地说。 “你的意思是……”马斯特斯怀疑地沉声道,“你竟然容许……马上,进来!……” “新型婚姻。啊哈,我开始明白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言冷语地说。他懒洋洋地眨着眼,任由眼镜滑到鼻梁上;尽管嘴带玩世不恭的疲态,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犹如一尊大佛,“别管说话的家伙,孩子。那是马斯特斯警长,大概他要中风了吧,他已经开始怀疑你啦。我知道要说下去不容易,不过,如果你愿意继续的话……”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冲着提姆·埃默里打了一个手势,“好吧,我已对这个疯狂的世界太有经验,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过于惊讶了。如果我叫她吸血鬼,你还会打我的眼睛吧,会吗?” “我只是关心一件事,”马斯特斯说,“无论我对那方面怎么想,我只有一个职责,那就是:找出是谁杀掉了玛莎·泰特。所以,我要问一问提姆·埃默里先生,作为她的丈夫,你是否知道,泰特小姐和约翰·博亨先生……”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咕哝声,把马斯特斯的声音掩盖过去了:“你知道他要说什么,孩子。你脑子真棒,会不问自答。假装说一个铁锹不叫铁锹,那它就相当于隐形了,这总让人都感觉好些。怎么样?” “哦,住口,会么?……”提姆·埃默里依然闭着眼说,他身体颤抖了,“是,我知道。你满意了?……我一开始就知道,因为她很早就告诉我了。” “我明白了!……”马斯特斯咆哮说,“而你却不……?” “如果那让她快乐些的话,”提姆·埃默里迟钝地说,“我无所谓。现在,看在可爱的犹大份上,你们能让我一个人待着吗?”他声音抬高了。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用眼睛盯着他,猛地抬起手来,让马斯特斯保持安静。他似乎知道,提姆·埃默里会自发行动…… “我想让她继续下去,”提姆·埃默里唐突地补充道,“并成为大人物。大人物,我就是这个意思。老实跟你们说,我完全不在乎,她是回美国还是在这儿演出;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会支持的。很难想象她会死,没什么好说的……”他长叹一声,愤愤地跺着脚,“只有一件事如毒药般伤人,让我想离开这个国家。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人们会这么看我,就是当我告诉卡尼费斯特那老家伙:我跟她结了婚之后,他看着我的那种眼神,好像说我是寄生虫似的。浑蛋,我怎么了?……听着,我告诉你们我干了什么。”他脸上重新泛起一丝热切,“我租了伦敦最好的劳斯莱斯,配备可以打开成床的座位的轿车,打算带她回伦敦。听着,我现在带来这儿了,车里有个穿着黑衣服的特殊司机。我们将往车里洒满鲜花,她会在一排葬礼队列中回到伦敦,那将是这个国家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事情……” 听起来,提姆·埃默里绝对是认真的。他要用自己的方式,献出最后的贡品。 “嗯,首先还得办一些手续,”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边说着,一边缓慢地喘息着站起来,“马斯特斯警长和我,要到水榭去调查一下。如果你喜欢的话,一会儿可以一起去。你说昨天下午,把所有这些事情,都告诉了卡尼费斯特,是你自己的主意吗?” “是,部分是的……”提姆·埃默里点头说,话一出口,他顿时犹豫起来,“不……等一下,是的,我认为是这样。我不记得了。事情起源于卡尔·雷格导演跟我聊天。卡尔来这儿之前,曾先去医院看望我。”埃默里试着理清自己的思路,不得不再次求助于酒瓶,“他说,那是必须得做的事情。他说要来这儿,对博亨的哥哥阿谀奉承一番,答应各种疯狂的守则,以便进入房子。上帝啊,真是有趣!……他还想给老莫里斯·博亨一年五万英镑,雇他当技术顾问……” “啊哈。很严肃的建议啊,不是吗?” “别跟傻瓜似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有意无意间,抬高了声音,提姆·埃默里也在不知不觉中,用同样的音调回应着。 “那么,卡尔·雷格已经知道,你跟泰特结婚了,嘿?” “他猜的。不管怎样,当他说我们得加紧工作时,我承认了。” “约翰·博亨先生知道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严肃地问。 “不……他不知道!”提姆·埃莫里摇头否定。 “现在小心点,孩子,你当然能管束好自己吧?放松点。约翰·博亨不知道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继续追问。 “泰特告诉我他不知道的!她向我发誓,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直起身来。 “好了!……”他用无趣的语气说,“你可以去找你朋友卡尔·雷格先生,看看能否让他镇定下来。我们现在去水榭……”他环顾四周,嘴角下撇,“我外甥在哪儿,嘿?……詹姆斯·B·本涅特那小子在哪里?……”他大声招呼着,“啊!……哼哼。你过来,我想知道你发现她时,她是怎么躺在地板上的?还有一些其他事情。过来。” 詹姆斯·本涅特低头看着凯瑟琳·博亨,自提姆·埃默里来了之后,她就没有再说过话,连示意他一起走时,她也没有出声……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笨重地走在前面,马斯特斯警官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并随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侧门,波特警官正在那里,跟新闻媒体争执不休。詹姆斯·本涅特匆匆拿起一件不是他的外衣,快步跟了出去。 “站到后面去!……”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对马斯特斯咆哮道,“快点向他们发表一个声明,然后过来。别说什么!别说什么!……妈的!……”他打开门,“进去,孩子们,跟警长说。”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挤进人群当中,嫉妒地护着臂弯里一顶古代的铁锈色礼帽,嘴里还在咕哝低语。 接下来,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他们在侧门廊那里站了一会儿,呼吸着凄冷的空气。在他们左边,砾石快车道倾斜着向下蜿蜒,上面是交缠的橡树枝,对面两百码外是大路。在他们右边,草坪又向下倾斜,天空中一片雪云徐徐移来。雪花连绵不断,似有复原之效,可将世间痕迹尽数掩埋。 那是一个符号,一个征兆,就像快车道里一辆汽车。尽管快车道中挤满汽车,依然可见那辆长身劳斯莱斯的遮帘落下,黑黝黝地立于渐厚的积雪中,宛若死神等着带走玛莎·泰特一般。它的出场相当荒唐,但它本身并不荒唐。 提姆·埃默里那辆华而不实的黄色小汽车上,用全大写字母写着“辛哈兹摄影场”,冒着烟的水箱上面,立着一只瘦小的青铜鹳。在黑色轿车旁,它就像个矮子,宛若生死并肩站立等待;而在它的衬托下,前者看上去更显阴沉。 詹姆斯·本涅特发现:自己想着那些标志,犹如生命一般笨拙,一只青铜鹳或者一顶昏暗的遮阳篷,加上这条神秘道路上的黑车,完全压过黄车的风头。而最特别的是脑海中,竟浮现出了玛莎·泰特的形象。 他踏足草坪,跟在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后面的时候,试图摆脱这种念头。看看手表,他发现已经接近凌晨一点半了。昨晚这个时候,同样大雪纷飞之时…… “是的,好。”他听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声音。往四周扫过一眼,他看到那双奇怪的小眼睛,正盯在他的身上。在雪花延绵成的薄雾中,那双眼睛一片漆黑,衬着古怪的礼帽和虫蛀的毛皮衣领,只看起来像个老演员的拙劣模仿者。 “这就是昨天晚上,事情发生的时间——我听说到关于你和这女孩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我今天早上才遇见她。” “啊哈。她看上去很像玛莎·泰特。那就是原因?” “不是。”詹姆斯·本涅特立即摇头否认了。 “嗯,那不算否认。只有一件事情需要确认吧,她要么不是凶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擦了擦下颚,“要么跟凶手有关。第一种情形让人不安,第二种情形又有点尴尬。你能够从那种角度看问题吗?……不,我猜你不行。要是能够,那可真是不负你的聪明才智了。不管怎么样,你可以把休息的脑力放在一点上,她昨天晚上,没有下来去拜访泰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嘟囔着说,“不,不,孩子。她太忧心去证明,卡尼费斯特的女儿没有干这件事了,她以为是卡尼费斯特的女儿干的。” “你也这么认为?”詹姆斯·本涅特惊奇地问道。 “你就只会想到女人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汤普森太太并没有发誓说,她看到的是女人。不,不,她不会的,你把视野再扩大一点吧。想想这不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边走边仔细察看着,“另外,确实有其他原因,让这个老头坚持认为:是这个露易丝·卡拉维下来,殴打了玛莎·泰特的头。先别管这女孩如何用非凡的智慧,飞越一百英尺宽的雪地,我只问你,什么事情花了她这么长时间?” “这是什么意思?”詹姆斯·本涅特惊奇地注视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她一点半下来。根据马斯特斯的说法,玛莎·泰特三点以后才被杀。‘她来说服和劝诫玛莎,’你会说,‘那不奏效,结果她动手了。’这竟然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我无法想象:任何人能跟玛莎·泰特争论两小时,却没有被赶出来。”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边说边摇着头,他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不过,先别管这个,看重点。泰特在等待一个访客——约翰·博亨。如果你对此还有怀疑,将怀疑从你脑子里,连根拔起丢出去。她在等关于卡尼费斯特的重要消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头说,“好了,你可以想象这样的场景吗:玛莎·泰特的亲密爱人深夜到访,她却留着客人在那里,尤其那客人还是她颇有希望,与之结婚的对象的女儿?……她迅速摆脱了贾维斯·威拉,我们却猜想,她允许卡拉维小姐在那里逗留了两小时,她可是一直盼望着,莫里斯·博亨先生随时到来的啊。两小时是一段长得要命的时间,孩子。” “但听我说,先生!……卡尔·雷格说:博亨可能晚上某个时间,到这儿来,你又回到这个念头中去了吗?因为我们知道,约翰三点钟才回来……”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停了下来。他们跟着两排渐渐消失的足迹,走向常青树林荫道的入口。h·M·游目四顾,把帽子往前推了推。他回头望着斜坡上方的主屋,离此处已经有好几百码。他的眼睛似乎在测量距离。 “这时候,我什么都不会说,孩子,不过,卡尔·雷格关于伪造脚印的念头,比你想的还要愚蠢。”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轻轻摇了摇头,冷笑着说,“约翰·博亨是在他说的时间来这里的,没有弄虚作假,而在他来此之前,地上完全没有脚印……不,不。那家伙有些行为困扰着我,但那不算。让我困扰得冒火的,是他在伦敦的行为:他对卡尼费斯特进行袭击,还以为自己杀了他……” 詹姆斯·本涅特这才想起来,在案件发展的苦恼和恐惧中,几乎把这件事给忘了。他问发生了什么,还有卡尼费斯特在电话里,跟马斯特斯说了什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似乎在调查常青树林荫道的尽头,他狠狠地板起脸来。 “我不知道,孩子,除非马斯特斯告诉我。似乎马斯特斯尽力模仿莫里斯的声音,说道:‘喂,怎么了?……’然后,卡尼费斯特说的话,像是‘我正要跟你说,博亨,我想马上把女儿接回家里去,但希望不必跟你解释理由了吧’。诸如此类的吧。马斯特斯说,他听起来很虚弱不安;又说:‘怎么了?因为约翰一拳打在你的下颚,以为你心脏病发,倒地死掉了?’自然他马上醒悟过来,听出那不是莫里斯的声音,于是开始喋喋不休地说:‘浑蛋,你是谁,你是谁?……’接着,马斯特斯告诉他,说自己是警察,如果卡尼费斯特不想卷入一件邪恶事件的话,最好过来,给我们一点帮助。他夸张了好多,我明白的,说卡尼费斯特的女儿被控谋杀等等。马斯特斯知道的,只有约翰·博亨昨天晚上,跟着这老家伙回家,从侧门还是什么地方进去,试图重新讨论‘一些生意问题’,两、三句话不合,他让约翰发起脾气来。自然,卡尼费斯特不大可能,喜欢对这个问题多说什么。”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边走着,一边长吁短叹,缓缓开言说着话。 “马斯特斯说:‘不管有没有心脏病,你都要过来。’然后挂断电话,把卡尼费斯特晾在那头,让他好好消化一下;如果不跟警方光明正大地合作,将对他的名声造成多可怕的影响。” “那看起来够直截了当的……”詹姆斯·本涅特叹息着点头说。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咕哝了一声:“是吗?……那么,先去水榭吧。” 随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蹒跚前行,他一直用戴手套的手,暴躁地拍击着两边的树木。 “听着,他们不是说,把尸体留在这儿,用运尸车把博亨运到医院了吗?嗯,是啊,那正是我所希望的。你有手帕吗?……我眼镜上沾满雪了。你在烦恼什么?” “可是,真该死,先生,如果无论如何都没有脚印,而这儿又有一个女人被谋杀了!……” “哦,那个?……你跟马斯特斯一样。事情很有趣,但却是最简单的部分。注意,我不是说知道诡计是怎样弄的,我还没有看到水榭呢。可我有个强烈的预感,哦,非常强烈的预感。如果找得到我所期望的东西……” “你就能知道凶手的身份?” “不!……”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该死,不过是那样罢了。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哪两、三个人不是凶手,而那也不是根据常理得出的。根据常理,只要你明白制造幻象骗人的手法之后,这种诡计就会让凶手现形。”他很不耐烦地嘟囔着,“一种专门的犯罪,需要一系列专门的环境,当你知道它们是什么的时候,那些环境相当于收窄了范围,把刽子手的帽子套在一个人头上。呃,这是例外。即使我是正确的,我再也接近不了真相了,因为……” “因为?……”詹姆斯·本涅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他们来到冰冻的湖面之前,那片广阔而朦胧的空地上,现在上面有了很多行脚印。水榭里没有亮灯,在鬼怪般白茫茫的雪地衬托之下,显得更加黑暗。这个压抑的世界如此静谧,他们只能听到雪花沙沙,落在常青树枝上的轻微声音。 “当我嘲笑马斯特斯的时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觉得自己真是灵活优雅、无可辩驳。我问,凶手从犯罪现场往返,没有留下一个脚印,是不是因为意外?……然后,我就像个傻子一样笑了。但就是那样,孩子,就是整个难题所在,那就是实际发生的事情。” 詹姆斯·本涅特环视四周。在黎明时分,初次到达这片空地的时候,他就有一种怪异的感受;现在,他开始再次经历那种感受了:被关在一个现代不存在的昏暗地方,在那里,玛莎·泰特死于一片斯图亚特时期的华服中间,跟那些结了缎带的女士蜡像一样,统统没了活气。她们满身都涂着漆,留着卷曲的发型,对着快乐君主的牌桌上,所放的翎饰扇子微笑…… 他猛地朝上看。水榭里射出了灯光。 <hr /> 注释: 第十四章 水榭残灰 点点黄色的灯光,从门左边房间的软百叶窗间流泻而出,这道孤独的光路,正投射在湖面中央。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嘴里塞着一支熄灭的烟斗,用牙齿把它嗑得直响。 “一定是波特的某个下属还在这儿,”他说着,顿了一下,“不过也不一定。划根火柴看一看,有没有新鲜的脚印……” “雪正在湮没它们呢!……”詹姆斯·本涅特浪费了几根火柴之后说,“但是,看起来像新鲜的。大鞋子。我们要……”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笨拙地朝前行去,安静得连本来吱吱叫的鞋子,都没有声响了。堤道又一次埋在雪里,但他们无需保密。 他们到达那里的时候,水榭的前门打开了。 “我还在想呢!……”贾维斯·威拉的声音,从门口的阴暗之中传出来,“明明看到有人在外面。没经准许就过来这边,我必须致以最深的歉意。但是,警察已经走了,门又是开着的。” 贾维斯·威拉谦逊地站在那里,头稍稍倾斜着,客厅的灯光照在他英俊脸庞的一侧,此刻显不出一条皱纹。灯光带出强烈的色彩和浓重的阴影,一条织锦门帘出现在他硬质的黑衣后面,影子的恶作剧,让贾维斯·威拉看上去就像戴了一顶黑色的假发。 “你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贾维斯·威拉点头说,“我现在得离开了。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们。她仍然在——卧室里。” 听上去这个人的声音里面,流露出了好奇的语气,可惜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并没注意到。他仅仅是匆匆看了看贾维斯·威拉,就跌跌撞撞地上了台阶。 “实际上,你是我想交谈的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勉强用心不在焉的语气宣称,“先别走,进来吧!……嗯,是啊,就是这样。” 拉开客厅大门上的织锦门帘,在进屋之前,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把房间端详了好一阵子。 “呸!……”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补充了一句。 手电筒的光芒,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上晃荡,铸打而成的青铜花瓶,放在日本漆器的橱柜上,呆板的黑白色和沉闷的红色,充满了这个将要褪色的房间。贾维斯·威拉跟着詹姆斯·本涅特走进房间,静静地背对壁炉站着。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我在《铃声》里看见过你。你不是亨利·欧文爵士,却演得好极了。而奥赛罗是你演过的,最好的一个角色……介意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文雅的客厅喜剧里,突然露两手吗?” “谢谢。也许……”贾维斯·威拉缓缓四顾道,“因为是这种客厅,又有着那种主人。” “我的意思是,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又是一个走进她客厅的人。” “仅仅是进了客厅。” “啊哈,那就是我所想的。我想搞清楚昨天晚上这件事情,因为,你应该是凶手到来之前,最后一个看到玛莎·泰特的人了。嗯,当你和约翰·博亨以及卡尔·雷格,带着泰特小姐到这儿来之后,你们在哪儿稍作休息?……是这儿吗?” “不,在卧室。不过并没有稍作休息,我们甚至都没有坐下,几分钟之后就走了。”贾维斯·威拉笑着说。 “然后,当你如他们告诉我的那样,回到这里的时候,你们两个人在哪里?” “也在卧室。我陪她喝了一杯葡萄酒。”贾维斯·威拉拍手说。 “好吧……”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心不在焉地咕哝道,“有火柴吗?” 贾维斯·威拉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愉快之色:“抱歉,昨天晚上,我把最后一盒给玛莎了,我身上也没有带着,主屋提供的有色火柴。打火机行吗?” “也行!……”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只好点了点头,嘴角下撇,温和地劝告说,“别抱着‘我试图变聪明’的观念。给猜疑打广告,是一种糟糕的政策,不管对我还是对你都一样。如果我有怀疑,就会从问你要打火机开始。实际上,我想看看壁炉……” 把贾维斯·威拉递给他的打火机,揣在手中之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仔细观察着蓬松的灰色木灰,和少量残余的焦木条。他把手伸到宽敞的烟囱下面,又伸长脖子,从那里往上看。 “好强的气流。注意到没有?……好家伙,那个烟囱有房子那么大。”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惊悚地大叫起来,“嗯,是的,他们用铁梯来做清扫。不过我不认为……” 他呆滞的眼睛离开炉膛,望向地毯边缘。 “现在去另一个房间。这个打火机先让我保管一分钟。” 贾维斯·威拉走在前面,来到卧室的门左边开了灯。尽管詹姆斯·本涅特鼓起勇气,要自己坚持住,但是眼前的景象,并没有他所害怕的那么扰人。 小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有很多面镜子,还有一个支起红色遮篷的高大床架。空气中还有一股不新鲜的闪光粉气味,指纹粉的颗粒,粘在可能找得到指纹的物品表面上,除了尸体已经挪到床上,并盖了一条被单之外,波特警官的手下把其他物品,都放回原来的位置,跟詹姆斯·本涅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屋子中,玻璃水瓶的碎片,落在壁炉前的地毯边上,和玻璃杯的碎片一样,还塞在炉膛中;拨火棍已被放回去了,尖端还插在那一小撮灰里;一张椅子直立着,另一张倒在壁炉右侧,还有倒下的小凳子,以及散落一地的、燃烧过的火柴——这些东西重演着谋杀的默剧。 “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他以近视的姿态,跌跌撞撞地走到壁炉前面,仔细地检查里面的灰烬。在用打火机检查烟囱的时候,他几乎烧掉了礼帽,为此他咆哮着咒骂自己。然后,他拾起拨火棍来,鼻孔里哼一声,又把它放下来。借着无穷的体能,他低头看看玻璃杯的碎片,这让他产生了一丝幽默感。火柴头都燃烧得很干净,几乎烧到了火烧棒的末端,这又引起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兴趣。 接着,他检查了一个用帘幕遮盖的凹陷处,里面放满了衣服,他用手在里面不停地翻弄着,直至找出一件银色长袍。最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往简单的浴室处看了一眼,又回到房间中央,举起一根手指,充满恶意地指着站在门口的两个同伴。 “笨蛋!……”他咆哮说。两个笨蛋面面相觑。 “对,说的就是你!……”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声音抬高了,依然用手指指着他们,“你和马斯特斯,还有到过这里的任何人,现在都没有脑子了?……有一堆线索,是专门提供给你的,我就指出其中一项,就算是飞快地瞥过那个壁炉,都没有让你明白什么吗?” “呃,爵士!……”詹姆斯·本涅特说,“如果你是指凶手通过烟囱,爬上爬下出入的,看起来确实可行;但是我认为,那对他没有好处,问题是他如何到达,并离开水榭的呢?我的意思是,即使他爬到了屋顶上,他仍然需要跨越一百英尺宽的雪地。事实上,比起学圣诞老人,他会发现简简单单地走前门,会没那么复杂。”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鼓起一肚子气。 “你在跟我这老头子打趣来着,是吗?……想捉弄我?嘿!……那就是你的感恩之心,那就是!……好,好,好!……”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愤怒地喊着,“那么,即使是那件事情,年轻人,我也不告诉你是什么意思。哈哈,哈哈,真合你啊!……实际上,我对烟囱没什么想法。” “究竟,”贾维斯·威拉惊疑地说,“它有什么‘重要意味’,亨利爵士?”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充满恶意地点了点头:“我告诉你,它是什么意思。它意味着:当我的老朋友里奇,正指挥伦敦管弦乐队排练时,第二长笛手两次在同一个地方,吹奏成同一个错误音符,此时他会怎么说?里奇会把指挥棒摔在地上,说:‘你,第二长笛手!我可以忍受你偶然无理抽风,但只是有时,你总是那样,天哪,决不!……’那就是我对这种事情的感觉,马斯特斯过来的时候,我也会这么告诉他。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被你们侮辱的。现在我要问几个问题……” 他蹒跚着走到床边,掀起了被子的一角,粗略地检查了一会儿。仅仅是掀被子这一动作,就给这个冰冷的房间,带来了另一种气氛。从大窗户里透进一点灯光,照在床沿上,在雪花的影子间微微闪烁,落在他们用海绵蘸水擦过的脸上,死者的一头黑发梳得整整齐齐,铺在头后面…… 詹姆斯·本涅特转开头,回看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小眼睛。先前如男巫一般,弯腰查看着依然美丽的玛莎·泰特的尸体,又把目光盯在本涅特身上。 “三点十五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大概就是她的死亡时间了……现在,你今天早上进来的时候,窗帘是拉上的还是打开的?想一想,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 “是拉开的。”詹姆斯·本涅特大声说道,“我明确记得,因为我曾试着开窗户,放点空气进来,才想起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碰任何东西。”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放回床单,深沉地凝视窗外。 “马厩那边,某人住处的窗户,跟这里是成一直线的。你留意到了没有,嘿?……”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话一出口,连连摇了摇头,他指着詹姆斯·本涅特吩咐着,“好吧,到那边去给我演示一下,当你一开始看到她时,她是怎么倒在地板上的。我知道你会感觉像个傻瓜,不过去照做吧……” 詹姆斯·本涅特照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吩咐,走到窗户外面,h·M·打开窗户,看着外甥的行为。 “啊哈。好,你可以起来了。那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燃过的火柴,散落在她的周围了。尽管它们都朝着壁炉的方向……”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满意地点了点头,朝门外招了招手,唤回詹姆斯·本涅特,“喂,你进来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曾经上床睡觉吗?……床铺凌乱吗?” “我认为没有。”詹姆斯·本涅特轻轻摇头。 “请原谅我打断一下……”贾维斯·威拉不安地说,“可是,我觉得,我们对这些燃过的火柴,实在太大惊小怪了,说不定它们根本毫无意义。” “你这么认为,嘿?……”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生硬地问道,“你的想法:是有人坐在这里,点了无数根烟,然后,把火柴头扔到地板上?一、两根火柴烧到底,还能说是点烟不顺,可十二到十五根火柴,都是这样划着了,只能说明,那人是在黑暗中划的火柴。” “但是……要不这么想吧,”贾维斯·威拉劝道,“假设这跟犯罪无关。假设博亨发现了尸体,在黯淡的光线中,看到这一幕突如其来,于是,他弯腰划了根火柴来确认……”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鼓起脸颊,又把气喷出来,反复好几次:“为什么,先不管他说他不曾如此,而且,要是他确实做过,似乎也没什么现实理由要否认;就看一个人去确认,另一个人的死活,也用不着一打火柴啊。除此之外,我猜想,当时这里已经足够明亮,即使不用火柴也没问题……不是吗?”他猛地转过头。 詹姆斯·本涅特觉得:这个问题有潜在目的,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单纯。 “是啊!……”他说。“就是那样。我记起光线是如何从窗外,直接洒落在她身上的。” “不过,真该死,”贾维斯·威拉突然顿了顿,“她不是在黑暗中被杀的啊!……” 不知道为什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脸上,突然充满了奇异的兴奋之色。他把帽子戴在头的一侧,脸色几近和蔼可亲。 “哦,真是有趣的案件,孩子。极度奇怪的案件。为什么访客在黑暗中划火柴?为什么两处火焰的状况,几乎一模一样?为什么访客发起疯来,把酒杯放到炉膛里,甩脚踩碎?……顺便说一句,不是你干的吧,是吗?” “什么?……”贾维斯·威拉吃惊地尖叫一声,睁大两眼望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啊哈,我最好还是给你指出来。过来这儿看看。看到那个水瓶了吗?……注意到它多重吗?……注意到它在哪吗?不在炉底石上,却在地毯上。仅仅推倒小凳子,让水瓶落在地板上,是很难打碎它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严肃地说,“那是访客弄碎的,孩子……现在再看看那些玻璃碎片。你看到因为落在地板上,而摔得粉碎的玻璃块吗?我给你五英镑,赌你看不到。在石头上才有,是访客放在石头上故意捣碎的。” “可是,在打斗中——” “呵呵!……”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把大衣披在肩膀上说,“有时间的话,就试一试这个实验吧。在地板上放一圈玻璃杯,模仿打斗中,有人蹒跚着穿过房间,看能否只踩中一个杯子。它们会滚,它们像鳗鱼一样光滑。当你发现不可能,只打碎一个杯子,而是同时打碎两个、三个或者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你会认同,我这个老头子是对的。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过,现在的情况不比之前好。现在,关于这些烟囱……” 他们既没有听到通向客厅的门开了,也没有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只觉一阵冷风吹来,壁炉中剩余的灰烬四散飞扬,还卷起了玛莎·泰特尸体上的被单(詹姆斯·本涅特眼角瞄到了)。事起古怪,一瞬间竟无人转身。一道细细的声音,突然穿过了房间。 “于是……”那个声音说,“有人最后想到烟囱了?我必须恭贺他。” 莫里斯·博亨脖子裹着羊毛围巾,一顶艳俗的斜纹软呢帽遮住他的单眼,以手杖支身站在门口。他呆滞的视线,移向床上的尸体,然后用略带讽刺的姿势摘下帽子,一脸反对的神色。马斯特斯如巨塔般,站在他的后面,眼带疑惑,面露残忍,正越过博亨肩膀打着手势。 “然而,即便诸位已经想到——自然这令人惊异……”莫里斯·博亨下巴啪啪作响地说,“我认为,我能比任何人,提供更完备的细节。你们介意去别的房间么?我……我无法忍受死亡之像!……”他突然后退了一步。 “小心,先生!……”马斯特斯越过他的肩膀说,并强烈地向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求助道,“我不是说相信如此,我不是说那就是真的。但是,如果你愿意,听一听博亨先生的说法……” “我将以最谦逊的态度致谢,警官。”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说。 “……也许其中还有些道理,至少它解释了很多,让我们手足无措的事情,而且,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可称做针锋相对的解释……” “别叽里呱啦地说一大堆的,马斯特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严厉地说道,“我讨厌叽叽歪歪。不管怎么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就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会,老有人闯进来,对我胡说八道?” 莫里斯·博亨身子微微向前倾,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礼貌地说:“你必须宽宥这位警长,”他抗议道,“他毫无文化修养的言辞,表达的是诗中,众所周知的公正之意。我同意。卡尔·雷格先生纯因为怨恨,今天早上,他试图把玛莎·泰特的谋杀案,栽在舍弟约翰·博亨的头上。对这个不可能状况,他的解释幼稚粗劣,经不住五分钟详细的审查。” 他停了下来,依然步步后退,但呆滞的眼睛,还死死盯着那具安静不动的尸体。然后,他突然出声:“如果你愿意到别的房间来,亨利爵士,我承诺向你演示,这个卡尔·雷格先生自己,如何杀了泰特小姐,并试图以笨拙的托词,逃避我的注意的骗局。我不想在这个房子里讲出来,以免引起不愉快……你们会随我一起走吗?谢谢。我……无法忍受——呃……死亡之像。” 莫里斯·博亨说完,立即朝后退缩着走去。他后退的如此之快,自己几乎绊倒了,只得靠在门框上,慢慢地撑起身子。 <hr /> 注释: 第十五章 再次指控 那天傍晚六点半,詹姆斯·本涅特坐在自己房间壁炉前面的抉手椅上,他已经没有精力,穿好衣服去吃晚饭了。他的大脑因为疲惫,变得极为沉重,气流在房间里吱吱作响、翻腾不休,而凯瑟琳·博亨还没有从怀恩医生处回来,尽管她打来电话说,约翰·博亨肯定能够复原。 电话留言:“我是卡尼费斯特殿下的秘书。由于昨夜心脏病发,殿下此刻无法经起一次车旅颠簸,只得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致电殿下的诸位警官若有疑问,建议与殿下的主治医生沟通……”诸如此类的话。 詹姆斯·本涅特抬头看着挂在壁炉上方,一幅黑暗的油画,又低头看看膝盖上放着的无纽衬衫。无论是谋杀、自杀或者屠杀,都要如常消耗热量,穿上无尾礼服。 莫里斯·博亨今天晚上异常兴高采烈,甚至下达命令说,为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供应某种特殊的雪利酒来代替鸡尾酒。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同意在白修道院过夜。换而言之(本涅特想):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脑子里想的,到底是谁的名字? 最严重、以及最不可避免的问题是,莫里斯·博亨对凶杀案的见解对吗? 詹姆斯·本涅特和马斯特斯,以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起从水榭回来,约翰·博亨和贾维斯·威拉稍稍落在后面。一路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心情放松,小声发表了一些对莫里斯的评论,包括他的性格和习惯,声音充满魄力,嘶嘶传入听者耳朵中。但也仅限于此了。 当莫里斯·博亨解释,自己关于谋杀的理论时,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仅仅哼了一声。在水榭客厅的假烛光照射下,他摆出一副木然的表情坐回椅中,听莫里斯灵巧地把缰绳套到卡尔·雷格的脖子上。 马斯特斯被感染了,明显地,贾维斯·威拉也露出同样的表情。詹姆斯·本涅特更愿意承认:自己不仅仅是被感染了,还有些别的感觉。但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两者都不是。 “你说,”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咆哮道,“卡尔·雷格先生依然昏睡欲死地待在房间里?……好,就让他那样好了。我想你不怕当着他的面,讲出你的故事吧?” 喂?……詹姆斯·本涅特怀疑是不是,真的相信这种说法。可这个解释灵巧精致,却似是而非,给人感带来的,更像是报复性的印象。当卡尔·雷格根据约翰·博亨的足迹,掷出一项指控时,就如同碰到一条会反咬一口的蛇。詹姆斯·本涅特再次听到,莫里斯·博亨轻轻地、有层次地说着什么,声音里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 “今天早上我知道了,卡尔·雷格这个男人很可能有罪,而且我能告诉你,他是如何办到的。”莫里斯·博亨宣称,他小小的头部,带着阴险的神色,望向马斯特斯,“你也许能够想起来,警官先生,对于这个令你困扰不已的难题,我宣布了一种能解释它的可能性?……啊,是的,我想你一定记得的。当然,为什么我不说出来,原因也很明显了。” 马斯特斯不假思索地说:“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做的,博亨先生,而且那也是一个事实。是的,我知道为什么。你想知道卡尔·雷格这个男人的生意,是否已经上轨,如果是的话,将意味着他能给你,提供美妙的工作,付你优厚的薪酬,这么一来,你会愿意包庇他的谋杀罪?” 莫里斯·博亨看起来仅仅有点疑惑不安,他笑着说:“当然这很合逻辑,不是吗?” “而你对卡尔·雷格那充满铜臭味的工作动心了?” “我承认!……”莫里斯突然刺耳地说,“有一瞬间接受了!……人们会怎么想呢?美国人都是声名狼藉的、只会屈就于孔方兄淫威之下的笨蛋,电影院的同胞们尤甚。另外,如果你们允许我这么说,我不会无视自身的价值。然而当我有幸,在无意中听到你,亨利爵士,和这个无礼的家伙——提姆·埃默里的对话时,我曾有过的怀疑皆冰消瓦解了。他明显地在把我当傻瓜!……” 这些言辞,让他看起来跟笨蛋没什么两样。于是,莫里斯·博亨赶紧改变语调,重新恢复冷静。 “我只是在想亨利爵士是否故意,高声跟提姆·埃默里这个男人说话的……”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昏昏欲睡地眨了眨眼睛。从他胸腔深处发出一阵声响。 “哦,也许吧,也许吧!我的视力看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好,但是我留意到:门外飘浮着一些灰白的、幽灵状的东西,我想你也看到了吧。怎么样?……” 詹姆斯·本涅特站了起来,一边整理装束,一边在房间里,僵硬地移动着,试图把这些映像,驱逐到脑海深处。他会把那个问题丢到一边,直到他能找个人来讨论为止,这个人最好是凯瑟琳,因为这场纠纷涉及露易丝·卡拉维。亨利爵士坚持说,到傍晚再质询露易丝,于是,莫里斯·博亨(对其理论充满热情)也满意地,让事情先缓一缓。 问题是……詹姆斯·本涅特士整理了一下领结,穿上外套,这时有人敲门了。 “我能进来吗?……”是凯瑟琳·博亨的声音,“我知道时间不好,但是,我得见你。没什么大问题了,我刚离开约翰身边。他还没有恢复意识,不过已经没有危险了。” 她没有戴帽子,披着一件斜纹软呢外套,上面还有点点雪花。寒冷为她双颊增色不少。 “实际上,我有好消息给大家,令人惊奇的消息。我去看望过露易丝,她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还会下来吃晚饭。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但是,我比以前这么多年都好受多了。”她来到火焰前,摊开双手,沿着肩膀望过去时,她把长发一甩,“顺便问一问,莫里斯伯父怎么了?” “怎么了?” “情绪高涨。那是我不喜欢的。我进来的时候,汤普森说,有一场关于雷格这冷男人的争吵,而那——另一个人,那个好人提姆·埃默里,花了整整一个下午,试图让他清醒过来。他只是无法清醒,汤普森说,他在屋子里胡言乱语、低吟高唱,那正是莫里斯伯父所讨厌的。”凯瑟琳·博亨皱着眉头说道,“但是,当我进来的时候,这个埃默里先生正在下楼,而莫里斯伯父正要外出,他还……还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我说,这真是难以置信!……前提是,如果你了解莫里斯的话。而且他还说,‘你正往哪儿去?’提姆·埃默里看上去病恹恹的,我是指真的生病了。我本来想拉住他,问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只是我不认识他。不过,他说自己在附近的赛马镇宾馆里,订了一个房间,他们会把她放在那里……” “镇定点!……别给恐怖标价。”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着,轻轻打了一个手势,“请继续!……” “只有莫里斯伯父说,‘你是雷格先生的朋友吗?’埃默里说:‘是,这又怎么样?’莫里斯伯父说,‘那你得留下来吃晚饭。你会听到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情。’埃默里奇怪地看着他,我猜他的脑子里,肯定在想着什么,因为他说,‘你邀请我吃晚饭?你不去想一想卡尼费斯特干什么吗?’我说,他真是心烦意乱!人们觉得他是——呃,他用了‘寄生虫’这个词。然后莫里斯说:‘如果你是雷格先生的朋友,那再欢迎不过了。’不过单纯听起来,不像是喜欢他的样子,就是这样。” “这比你想象的更像他。”詹姆斯·本涅特笑着说。凯瑟琳·博亨垂下双手,把头完全转过去看着他。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说,“但我不明白……” 詹姆斯·本涅特跟她说了,仅仅说了那项控告,并补充道:“坐下来,让我来解释一下,因为它跟你有关,也跟露易丝有关。现在你会对我坦诚以告吗?” “是的。那个……除了一件事情,无关……谋杀。” 这种锋芒毕露的率直迎面袭来,即使她试图掩藏,也会迎面袭来的。她抬头看着他,头部挑衅似的后仰,但他发现她双肩颤抖不已,胸口起伏不定。 “不!……”詹姆斯·本涅特往前走了一步,凯瑟琳·博亨却突然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叫,“我说我不坦诚,就是这个意思。不是现在!……不是现在,你明白吗?我是个叫人讨厌的小……小……噢,天哪,我不知道!……”她犹豫着说,“但是,我……我还把自己的感觉,放在次要位置了,直到没别的什么东西,让它们担忧思虑,尤其是当我在意的每件事情,都能归于一件的时候……快点!告诉我你要讲莫里斯的什么东西。那才公平。” “莫里斯……”詹姆斯·本涅特几乎以喷出这个令他讨厌的名字为乐,“控告卡尔·雷格谋杀了玛莎·泰特,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还想问你,是否真的相信露易丝去了水榭,因为按照莫里斯的说法,她去了。坐下来吧。在某种程度上,这件事跟你有关系。” “你真的认为雷格?你那能有惊人洞察力的同伴,是怎么想的?” “那是我搞不明白的地方。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而且很严肃,就是卡尔·雷格确实可能干了这件事。我的意思是,他可能是有罪的,但是,我并不认为他相信…… “好吧,情况就是这样。雷格昨晚调戏你,玛莎·泰特留意到了。她不喜欢这种事。她喜欢让他的男人们,排成一列给他跳舞,要是其中有人转开了头,她就会猛扑上去,你自己也承认是这样吧。你记得自己曾告诉过我们,玛莎跟他说了什么,然后他回答:‘你是认真的吗?’莫里斯说:那是昨天晚上,让他去水榭的邀请。” 凯瑟琳·博亨的眼睛睁大了一会,又缩小回去,脸上掠过一抹红晕。 “那么,”她突然说,“我一点半看到卡尔·雷格上楼的时候,他说‘你可以忘掉我今晚说的话,我有更好的生意’,实际上,是指他晚些时候会去水榭。是这样吗?” “是啊。而且莫里斯想得更远,因为他提供了一个,能够解释一切的理由!……她并非邀请雷格去那儿谈情说爱,实际上完全相反,只是卡尔·雷格不知道罢了。她邀请他去,是为了让她和你的约翰伯父——现在镇定一点,我不是要说他坏话——能把他逼到一角,而且,在必要的情况下,扭断他的脖子……” “可是为什么?”凯瑟琳·博亨惊奇地问道。 “因为提姆·埃默里将这件婚姻,告诉给了卡尼费斯特,卡尔·雷格是其背后的驱动力。她知道自己可以操纵埃默里,但当雷格玩弄埃默里,让他紧张不安,还派他去找卡尼费斯特,说出全部事情,她就无能为力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叹息着说,“从卡尔·雷格这意大利人那双纤细的手后面,你能看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论你会否控告他谋杀。玛莎听到了鸡飞蛋打的谣言,那就是约翰去见卡尼费斯特的理由。” 他犹豫着,可她激烈地打着手势,让他继续。 “好吧,坦白地说,约翰可能知道玛莎跟埃默里结婚了,但也可能不知道。埃默里觉得他不知道,但不论如何,从卡尼费斯特处听到,他关于这次表演的伟大梦想分崩离析,这个本身已经够糟糕的了。而且,约翰知道,是谁鼓动提姆·埃默里说出来的。今天早上,他跟贾维斯·威拉和我聊天时,他突然发怒说,雷格是幕后黑手。 “你明白了吧?……他和玛莎都听到了这方面的谣传。于是,昨天晚上,玛莎·泰特邀请卡尔·雷格去水榭,因为她希望当约翰带回坏消息的时候,他们两个能让雷格来面对此事。” “可他们没有啊!……他们不可能,因为……”凯瑟琳·博亨激动地说。 “确实没有,就是那样。” 他怀疑她是否知道,约翰和卡尼费斯特之间,发生的麻烦事,并决定,最好的做法就是不提及它。 “因为约翰有事滞留在镇上,而她试图把卡尔·雷格留住,希望约翰会回来,在这段时间内,她只能独自面对雷格。 “他妈的,事情吻合得几乎一丝不差!……即使是露易丝·卡拉维小姐的部分也一样。露易丝·卡拉维小姐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这场阴谋。汤普森太太一点半看到的,穿越草坪、引起狗吠的神秘女子,正是露易丝。她去水榭跟玛莎作最后的交涉。如果玛莎·泰特不打算听从劝告,她也不会动手杀人,你这位文静的朋友,只会举起鞭子往她脸上挥去,把她打得不成人形……” 凯瑟琳·博亨的脸色变白了。詹姆斯·本涅特有一种昏眩欲呕的感觉,直觉告诉他,那是对的。凯瑟琳咬着嘴唇,犹豫了,动摇了…… “莫里斯伯父,”她突然大喊道,“怎么可能知道那种事情?……没有人提过那根鞭子!我没有跟任何人讲过。我试图隐瞒……” “是啊,我知道。躲在门口偷听,是莫里斯先生的恶趣味。在屋里说的任何话,他都偷听过。如果他现在听到我们在说什么,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詹姆斯·本涅特发现那稍稍斜眼看人,且冰冷苍白的脸、大大的额头、黑色针尖般的眼睛,似乎无处不在。这种印象太强烈了,让他不由得打开门往外张望。确认了走廊是空的,他回过头来。 “另外,他指出了被我们忽视的一点:没有女人会用鞭子重的那头,作为武器去杀人。它有另外一种含义。作为武器时,它就跟刻薄话或马鞭一样,用以损人颜面,这跟青天白日一般清楚明白。” 詹姆斯·本涅特代替亨利·梅利维尔说道,两眼望着凯瑟琳·博亨小姐。 “很好,她一点半去水榭。另一方面,卡尔·雷格以为狗叫,就意味着约翰回家了。他回到自己房间,等待几分钟,让约翰也回自己房间并准备出发。明白吗?” “明白了,但是……”凯瑟琳·博亨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等一下。大约一点四十分时,雷格下楼——他还穿着晚礼服——从后门离开,为一段夜晚的爱情,兴高采烈地奔赴水榭。 “当他到达的时候,雪还下得很大,他听到了那场争吵。争吵相当激烈。露易丝·卡拉维用某种方式鼓起了勇气,然后,她拿着鞭子去找玛莎·泰特。有人被打了,产生了少量血迹。不过,无论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泰特都更为强壮,在卡尔·雷格现身,干预事态之前,她就把露易丝赶出去了。 “你看,泰特还不知道,露易丝的父亲,拒绝支持他们的演出,她还想尽量减少麻烦。露易丝手里还握着马鞭,哭哭啼啼、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那里,所有勇气都已经消失殆尽,玛莎·泰特只是面露嘲笑,她很享受这种事情。” 重复着莫里斯·博亨的语言,詹姆斯·本涅特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男人,能写出一个精彩的剧本来。莫里斯能化身为冰冷而精确的探针,直接插入她的大脑,然后把一个受伤女人的彷徨无助,重新组成有趣的情节,这种能力,詹姆斯·本涅特无法栩栩如生地模仿出来。他仿佛又看到莫里斯·博亨身体前倾,双手紧握手杖,温文尔雅地微笑着。 “按照他的说法,露易丝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可以猜想出来。”詹姆斯·本涅特说,“她慢慢积累起来的勇气,已经消失得一点不剩。不晚于一点四十五分时,她回到主屋,陷入歇斯底里状态中。她没有脱下外衣或者其他衣物,只脱了湿鞋。她躺在黑暗中胡思乱想,直到精神崩溃,然后她决定,当晚就去找你倾诉。在早晨那个时候叫醒某人,你觉得有比这个更合理的动机吗?……在去你房间的路上,在黑暗中她迷路了…… “也许仅仅是一个影子,就撕碎了她最后一丝理智——她大声叫嚷起来,等到她睁开眼睛,发现你和贾维斯·威拉都俯身向着她。她可以把事情告诉你,却不会告诉威拉。她又变回那个整洁、紧张的露易斯·卡拉维小姐。但她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血迹,像她那样的女孩,自然会联想到,有个对处女情有独钟的‘神秘男人’向她搭讪,于是,立即惊叫起来……” 凯瑟琳·博亨平静地说:“不……不可能,但那不重要,它跟卡尔·雷格去水榭,没有丝毫关系。现在我知道了,所谓的‘不可能状况’是怎么回事了,怀恩医生仔细对我说明过。如果是雷格杀了她的,他怎么办得到?” “如果真是那样,那真是到目前为止,最简单的诡计了。怀恩医生有没有告诉你,现场那边的状况?水榭里的东西看起来是怎么样的?” “那些我都知道了。继续说吧。我想知道下文!……”凯瑟琳·博亨大声叫了起来。 “好吧。卡尔·雷格在雪依然下得很大时,兴冲冲地奔赴约会。她现在欣赏这只狒狒了……好吧,在约翰带回确定性的消息之前,玛莎·泰特也不想得罪他;也许她认为,卡尔·雷格还算是个有价值的朋友,也许她有点害怕雷格的聪明和粗暴。当约翰还没有替下她的角色,展开攻击的时候,她用自己充满魅力的一面亲切待他。但是……” “时间不断流逝,事态越发紧张;两点、两点半,约翰还没有回来…… “大爆发大概是三点发生的,那时候,卡尔·雷格终于开始怀疑了,而玛莎·泰特也突然意识到,如果是好消息,约翰在那个时间也该回来了。换句话说,计划流产了,约翰不敢回来告诉她。这都是卡尔·雷格的错,是这个向她张牙舞爪的矮胖小子的错……” “别说了!……”凯瑟琳·博亨全身颤抖着说。 “恐怕,”詹姆斯·本涅特不自在地说,“你只是在证明莫里斯的观点。之后你可以想象,她跟他说了什么?……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今天早上,在卡尔·雷格说,是约翰杀了她之前,自己就幻想了一场玛莎和约翰两人之间的会面,用了‘她第一次告诉他,自己实际上是怎么看待他的’这几个词。 “上帝啊,这种话回馈到他自己身上,会是多大的打击啊,不是吗?……他所说的关于约翰的一切,也许就是他脑子里面,关于自己的事情。尽管他异常愤怒——莫里斯说——他的脑子里,还是残存一丝理智,就是他一直不缺的狡诈。他意识到:如果自己砸了玛莎的头,攻击过她的露易丝小姐,最可能直接受到谴责。 “但无论如何,他没有检查自己。他用屋里到处都有的银器或者青铜花瓶杀了她,那些花瓶边缘锋利,恰好能形成她头上那种形状的伤口。之后他把凶器洗干净,放回日式橱柜上面——于是,凶案就会归罪到露易丝的鞭子上了。 “而那儿,我的女孩,”詹姆斯·本涅特突然道,“那正是莫里斯的说法,听上去合理的地方。那就是为什么他说,自己知道露易丝在黑暗中,被血手男人抓住的故事是虚构的。为什么这个愚蠢的杀人犯,从水榭回来以后,竟然没有先把手洗干净?那边有水啊。即使他对水榭不熟,也会首先去找水。” 停顿了一会,凯瑟琳·博亨茫然地用手擦着额头。 “而那一小片血污,”她喃喃道,“来自露易丝的谋杀未遂……但是卡尔·雷格呢?他得从水榭回来啊,不是吗?……那时候雪已经停了!……先不说他是怎么做到的,光看如果他知道,露易丝会被怀疑,为什么还去指控约翰?” “因为,你没有看出来么,他不得不这样!他要突然改变计划,跟我们不赞同,每个被指控的人有罪的理由一样。雪停了,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这一定是个地狱般的打击,当他做好准备,让手中握着一个完美状况时,却发现:因为一个小时之前,雪已经停止一事,而破坏了整个计划。如果被发现,只有他的脚印离开水榭,便没有机会指控任何人了。那就是为什么——一个不如雷格聪明的人,永远不会有让自己脱身的勇气。他做到了,精彩绝伦。你看……” 凯瑟琳·博亨抗议说:“等一会儿!……怀恩医生跟我说过,他对约翰的指控……但是,如果是想谴责露易丝,那不也可以全盘照搬吗?有人问过:为什么一个被困在水榭里的人,不先留下脚印再弄模糊,以便使它们没有人能够辨认出来。雷格回答说这太花时间,狗会吠起来吵醒全屋人。但那种说法,对卡尔·雷格却不适用。他知道暴风雨被锁在狗窝里,他听着莫里斯伯父下的命令。模糊足迹将会把案件归罪给露易丝,他也有充分的时间,不是吗?” 詹姆斯·本涅特摸索出一根香烟并匆匆点上。他说:“好女孩!……那正是马斯特斯跟你伯父说的。但是,在如恶魔般被布置好的现场,雷格甚至处于一种更坏的情况中。他也不能冒险花时间行事。他知道狗没什么好怕的,但是……” “什么?……”凯瑟琳·博亨睁大了两眼,殷切地注视着詹姆斯·本涅特,眼里满是惊奇与迷惑。 “他预计,约翰·博亨随时都会从镇上回来!……自然,当玛莎突然破口大骂之前,就会说出她正期待着约翰回来。她告诉他,无论几点到家,约翰·博亨都会往水榭过来。”詹姆斯·本涅特叹息着说,“卡尔·雷格知道约翰还没回来,不然他会听到车的声音。因此,如果他试图长途奔袭,去模糊自己的脚印,在草坪中途却碰到了约翰……你明白了吗?” “我说,这是——这是你对事情的曲解……但他究竟做了什么?他能做什么?” 詹姆斯·本涅特深深地吸入了一口气:“我们继续吧。现在,根据莫里斯的说法,约翰·博亨的不归,给了卡尔·雷格以灵感。他知道那天晚上的某个时刻,或者第二天一早,约翰会到水榭里来。他要么一从伦敦回来就去水榭,要么根据玛莎·泰特的命令,一早去骑马。卡尔·雷格应该要等很长时间,但是早上,约翰·博亨先生将会是玛莎·泰特身边,出现的第一个人,这一点可能性非常大。如果不是约翰,别人也行。 “他听到约翰·博亨先生的车,在大约三点四十五分驶进院子。约翰没有立即过来,也许仅仅意味着,他先去主屋待一阵子。如果试图冒险走出水榭,卡尔·雷格将总是陷于,不知道约翰什么时候过来的危机中。于是,他的灵感不断增长,直到想出一整套计划,为自己制造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你今天早上见过雷格吗?” 凯瑟琳·博亨奇怪地看着詹姆斯·本涅特,点头说:“见过,大概八点半的时候吧。他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正穿着一件看上去很可怕的晨衣。我想他还拍着一个女佣——对了,是贝里尔——的头,说,‘好女孩,好女孩。’我不知道他那时有没有喝醉。” “是了!……我们再次回到莫里斯的理论。贝里尔就是告诉他,昨晚约翰先生的床铺,没有睡过的女孩。床铺没有睡过,是因为约翰根本就没有上床睡觉。他进了房间之后,整个晚上都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他开了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去面对玛莎·泰特说出坏消息来!……你明白了吗?……而卡尔·雷格呢,就如我告诉你的,依然不敢冒险走出水榭……因为他看到约翰房间的灯开着。 “莫里斯问了个重要问题:‘为什么在事件之初,尚未有人得知具体情形的时候,卡尔·雷格就去询问,约翰的床铺,是否有睡过的迹象?是什么事情,让他想到这一点的?’莫里斯回答说,‘因为雷格看到那个房间的灯一直亮着,他正策划着,要把罪行栽到约翰头上。’”詹姆斯·本涅特望着凯瑟琳·博亨,挑衅似地说道,“不过,今天早上,你看到卡尔·雷格那家伙了吧,他还穿着晚礼服,不是吗?至少穿着衬衫和裤子吧?” “是啊,我认为是这样。我不记得……”凯瑟琳·博亨犹豫着点了点头。 “他的衣着,就和在图书馆跟我们说话时一样。你留意到他肩膀上,那些黑色污渍吗?……衬衫上也撒了不少。” “是的,我注意到了,可是我原以为他会更邋遢……”凯瑟琳·博亨红着脸说。 詹姆斯·本涅特站了起来,慢慢把手伸到壁炉的盖子下面,轻轻抚摸,然后抽回沾满煤灰的手。 “像这样?……”他问,“是啊,我自己看到那些痕迹了。好吧,水榭里的火都熄灭了。烟囱很大,内部还有铁阶梯,供清扫时攀爬。去试试能否爬上去的时候,卡尔·雷格脱掉了外套,以便活动更自由。他发现自己能够做到,于是,他耐心地等约翰先生过来。在黎明之前,他得把灯关掉好长一段时间,以免马厩那边,有人看到灯光彻夜不灭,而感到好奇。然而,他不得不在黑暗中,一直划着火柴,一根接着一根,用以看表。他让水榭前门开着。听到约翰的脚步声走来,就是行动的时候了。 “你还不清楚?……当约翰发现尸体的时候,卡尔·雷格就藏在烟囱里。房子不可避免要被搜索一番,但是,他知道自己相当安全。果然有搜索,约翰和我去搜索了。当我们在屋子后面时……” “可是,他还得离开水榭啊!” 莫里斯·博亨举起手杖,指向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并为自己的指控,作出最后一击时,脸上露出了恐怖的、被压抑的胜利之色,现在,詹姆斯·本涅特记起来了。 “你忘了……”詹姆斯·本涅特突然开口,听着声音回响,“卡尔·雷格的脚,就像女人那么小吗?我们是今天早上,在图书馆留意到的。你也忘了你的约翰伯父,穿了最大码的男鞋吗?……难道你不认为自己,比如说,能够在两个笨蛋搜查水榭另一侧时,踩着约翰的脚印回到主屋?……你忘了:只要一穿过湖面,常青树林荫道曲折缭绕,会把你的身影,完全遮盖住吗?穿着六号鞋,再套一双十号鞋,你就能如平时走路般回去,从约翰离开的门那里回到主屋;另外,也许你对那些脚印里面,某个模糊的痕迹有疑问,但迟些也能以卡尔·雷格用来诬陷约翰·博亨的方法去解释。” 房间里迎来一段漫长的沉默。詹姆斯·本涅特的香烟一端,已经卷曲下垂,他甩入火中。 他深思熟虑地补充道:“我不会称它,为多舛命运的阴谋,或者人事本劣的特例。我要说的是:将来若成为陪审团的一员,我将会非常小心谨慎。这里有两个令人信服的、极好的例子,每一个都基于完全相同的材料,却指向一个不同的人,并用明显不同的方式,来解释同一个不可能状况。但是,如果在这令人混乱的噩梦中,我们还有第三种方法能解释,我就得退入病室之中了。对约翰的指控失败了,如果对卡尔·雷格先生的指控,也同样失败了的话……你怎么看?” “但是,那正是我要告诉你的!……”凯瑟琳·博亨激动地说,“刚才我太全神贯注,以致于没有来得及说出来。你记得我说过,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吗?它跟卡尔·雷格是否有罪无关,跟雷格无关,但是……” 在神经已经过度疲劳的状态中,她转过头,几乎大叫出声。外面的快车道上,庭院车道之下,已经冷掉的发动机,发出了搅动声和回火声,夹杂着波特警官的高声怒吼,驱赶着留下来抗议的几个新闻记者,往大路的方向去。但那并不是他们所听到令其高度紧张、目不转睛的东西。 “听起来像是……”凯瑟琳·博亨张开口,却说不下去了。 <hr /> 注释: 第十六章 银制三角 那一阵噪声无名无姓:一阵可怕的咯咯声,可能是以手扼颈的啜泣哽咽,又甚或是强自压抑的欢愉畅快。你说不出它的远近,只如被包裹的物块移动相随。 尽管房间阴冷,詹姆斯·本涅特反而觉得皮肤灼热。 发动机的传动装置,在门廊车道下嘎嘎响起,但与之前的声响无关。詹姆斯·本涅特走到门前,突然把门打开。 “是……”凯瑟琳·博亨嘟囔了一声,看到詹姆斯·本涅特迈步出屋,她突然喊道,“别出去!……” 走廊里一片昏暗。詹姆斯·本涅特用同样不安的眼神,看着身边的悲剧再次发生。 “不该这么黑的!……”詹姆斯·本涅特说,“刚才还有灯。我有个疯狂的想法,也许有人站在外面,偷听我们的说话,你知道是谁。于是我往外看……你说别出去是什么意思?这是你自己的家,不是吗?……在你自己的家里,没什么好怕的。” 在浓密的影子中,没有人移动,也没有人吱吱作声,宛如走廊本身都在屏住呼吸。风把窗框刮得咔嗒作响。有人最近把那些灯都关了。 有时候,人坐在老房子里,黑暗自门边弥漫出来,詹姆斯·本涅特现在就有这种感觉:黑暗仿佛将他与人类间隔开,他决不可以冒险,离开壁炉火光所及之处,否则会出现他不愿意见到的东西。他的大脑总是不合理地,回到走廊对面,查尔斯的房间的门口。在这种场合,几乎也处在这种状态下。 他曾站在此处,就在今天早上的那个时分,他听到了某种声响,并首次与凯瑟琳·博亨邂逅。这个早晨,当露易丝·卡拉维在歇斯底里中企图掐死…… 这跟那时候的声音很像,但音质不同。昨天晚上,在查尔斯王的房间,蜡烛熄灭了,凶手试图把玛莎·泰特推下那陡峭而危险的楼梯时,有人形容为“像傻笑般的声音”,这几个词浮现在詹姆斯·本涅特的脑海里。在意料之外的黑暗降临时,凶手用硬物连续数下,砸在玛莎·泰特的头盖骨上,然后机警地离开,这种无情的狂暴,你只能自行想象了。 詹姆斯·本涅特毫无道理地确信,凶手正在四处逡巡。是谁?谁?…… 詹姆斯·本涅特穿过走廊,摸摸查尔斯王房间的门,皮肤上却突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因为走廊远处,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谁把灯全部熄了?”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那可靠的咆哮声,“连面前的眼镜边框都看不见,嘿!……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开关,马斯特斯。” 有东西被按下的声音,一片黯淡的光线洒了开来。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和警长看到了詹姆斯·本涅特,停下了脚步。 “你好!……”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他笨重地后退,坏心眼地看着自己的外甥,“你怎么了,嘿?……该死的,你的表情可笑死了!……”他伸长脖子转了一圈,看到凯瑟琳·博亨就站在门旁边,“你和那小女孩在玩游戏?晚上好,小姐。” “你们听到什么了吗?” “听到什么?……你紧张了,孩子。我整天都听到古里古怪的噪音,大部分都来自于我这个脑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粗声大气地抱怨着,“我累死了,想要一大瓶白兰地,天底下没有人在今天晚上,能把我拉去一块儿,即使我一直跟他们在一起。可我有事要做……” “我们明白!……”詹姆斯·本涅特说。他打开房门,快速摸索着开灯,并提起精神走进房内。 什么也没有。查尔斯王的房间,约翰·博亨的房间,现在一片阴沉,也打扫得很干净:衣服叠放得整整齐齐,灰白色地毯靠近中央大桌子的一角,被重点擦洗过。黑色的天鹅绒帷帐,已经从窗户上拉起,被一股气流吹得微微翻动。 “谢谢。没鬼?……我正要进去呢。”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马当先,“我要看一些东西,如果看到我认为会看到的东西,我将发布一系列的命令。马斯特斯会为我保守秘密的。你们干吗不把所有线索都告诉我?你们发现约翰胸部中弹,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小块,看起来很可笑的银片,可没有人肯费心告诉我,当时有那块东西。你放哪儿了,马斯特斯?” 马斯特斯将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他戴了帽子,穿了外套,大概正要去找波特警官,喝迟来的下午茶。 “可是,我们不知道它很重要,男爵先生!……”他抗议道,“某种纪念品,也许如此。他跟谋杀无关,也不像握着一条指向谋杀的线索,因为他没有干这事——尤其是他刚写了一封遗书,说自己没干这事。它有感情上的价值,也许……我把它放在桌子的抽屉里了。” “感情上的价值,嘿?……”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恨恨地顿了一脚,“好吧,我们会找出来的。不介意进来吧,博亨小姐?……关上门,吉米,我的孩子。”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拉出一张很大的橡木椅,跌坐在上面,并拉开桌子的抽屉…… 现在,正如第欧根尼俱乐部里那些纸牌玩家说的,詹姆斯·本涅特发现,任何试图去读取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想法的行为,都是徒劳无功的,无论如何,他脸上总保持着同样沉重、呆板的表情。他从桌子抽屉里摸索出一小块三角形银片,上面刻着璇涡形装饰,早上,马斯特斯拿着检查时,詹姆斯·本涅特也见过了。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没有板着脸,没有跳起来,也没有给出任何提示。但是,他在说话前明显顿了一下,好像听到、而不是看到了什么。 他手里掂量着那块银片。 “哼!……不,看上去像是从什么东西上面,掉下来的碎片……这对你有意义吗,博亨小姐?……”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转头望着凯瑟琳·博亨问道,“感情上的价值,在执行那些有趣的计划时,他就想把这个握在手中?……现在,现在,别担心,我知道他很快就会没事的。” 她摇摇头:“不,我从来没有见过。”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把小银片扔进抽屉,发出叮的一声。 “我告诉你是什么吧,马斯特斯。我明天早上要去伦敦。我认识一个银器匠,住在林肯公共广场背面一家有趣的小店里,我曾经帮助过他一回。他会在一秒钟之内,告诉我这是什么。我会带上这东西,明天拿去找他。那个……如果有必要的话。也许有,也许没有,这要看情况。我在想别的东西。”他掏出怀表,愕然地看了看,“现在是晚上七点钟,我们七点半吃晚饭……博亨小姐,昨天晚上你们乘着月色,开始观光之旅,来到这个房间,却有人企图将玛莎·泰特推下楼梯,那时是几点?” “就我所记得,接近十一点吧。”凯瑟琳·博亨犹豫着说。 “哦,更早些!……”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以哀伤的语调说,“浑蛋,我要去睡觉了!……我想坚持诗一般的准则,但还得想一想自己的惯例。比如……好吧,没什么。是十一点,在他回来之前,还有时间吃点东西,再打个盹。十一点过几分,我也许就能向你们介绍凶手了……我们将在这个房间,再进行一次月光之旅。我们将重现企图推下楼梯这一场景。对我的小短剧,我抱有很大希望。” 马斯特斯沉思着,把重心转到另一条腿上,他的身体僵直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口气实在太随意了,过了一秒钟,他们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又一个玩笑,亨利·梅利维尔先生?……”马斯特斯警长飞快说道,“还是说你真的要……” “我当然是认真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怒喝道。 “而杀了玛莎·泰特小姐的人,就是昨晚与她一起去看楼梯的五个人当中的一个?” “啊哈,我就是那个意思。”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重重地点头说。 詹姆斯·本涅特怀着巨大的不安感,在脑海里清点着五人组的成员,并望向凯瑟琳·博亨。她做了个手势,表示抗议。 最后,一辆新闻记者的车子,制动装置嘎嘎作响,充满了抗议的悲鸣,后面的快车道上,传来波特警官渐渐消逝的咆哮,这些声音几乎让两个人跳了起来。愁眉苦脸地用手指叩着鼻尖,似乎被自己的主意迷住了。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忽然站起来,笨拙地走到侧面墙壁的远端,俯瞰门廊车道的窗前。他拨开窗户的页扇,推开窗户,一阵冰冷的空气,把桌上的纸片吹得沙沙作响。 “嘿!……”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冲着外面说。波特警官在下面的快车道上,现出一个朦胧的身影。 “我们正在陈列室。孩子,在房子里找到汤普森那家伙,好吧?快点点带他过来,我刚想到了什么事情。谢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才把话说完,窗户便“砰!”地一声关上了。 马斯特斯说:“但听我说,亨利·梅利维尔先生,我们回到主题去!……我完全不明白这个。你突然平静地说,会在十一点的时候,告诉我们凶手是谁,而且,是通过重现企图把玛莎·泰特小姐,推下楼梯那一幕来实现的……” “你说得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肯定地回答道。 “我不是要质疑你的主意。我会是第一个赞同的,先生,因为过去,它们都很有用。但是,这次你的脑子里,会有哪种惊人绝技呢,而且,你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你不能指望凶手亲切地,把某人推下去吧,不是吗?……而试图针对他或她,对自己站位撒谎来抓人,这也毫无好处,我已经质询过他们全部人,因为只有一根蜡烛,没有人记得别人站在哪儿,所以,每个人都一脸疑惑。好吧,那样的话……还有什么?” 马斯特斯停了下来。他用不确定的目光,扫视着楼梯的大窄门,在一个废弃的锁眼上,有一条铁镶边和一个长长的铁门闩。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从精明而古怪的小眼睛里看着他,沉浸在毫不外露的喜悦中。 “呵呵,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主动说,“马斯特斯,你的想法,无疑跑到肥皂剧的方向去了。那种故事我读过一打,比看戴大礼帽的某人坐着好玩繁荣多啦。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找个人,打扮成泰特的样子,比如在这儿坐着的凯瑟琳·博亨小姐,再让她站在楼梯底。灯灭了,一群人聚集在平台上,有人举着一根蜡烛,有人看到一个神秘的鬼影,从莫名其妙的坟墓中回来了。鬼影举起她的手臂,用死气沉沉的音调说:‘好的,干吧!……’内疚的凶手顿时尖叫起来,倒了下去。”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挥舞着手臂,粗声大气地吼着,他沉思着用手擦擦头顶,“去他奶奶的,马斯特斯,如果整件事那么简单,警察的工作不就像铺一床柔软的玫瑰花瓣么?”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用锐利的眼光,注视着马斯特斯。 “那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儿,马斯特斯。十分之九的案子里,凶手只会一脸无趣地,叫我们扒下假胡须……可是我不由觉得,这是那十分之一的案子,即使捣鼓一个种蘑菇之类的小把戏,说不定也会让那个神秘的凶手大吃一惊。能把这种人整垮的想象力更重要,脑子不重要。”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得意地断定着,“此外,凶手的脑子够好的,但对谋杀帮助不大。我曾经说过,再说一遍,这案子真正漂亮的地方,在于一个最幸运的意外事件,它回应了凶手的祷告…… “但是,我们不会用那样老掉牙的诡计,因为如果我们什么都不能证明,去吓唬他,则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有别的点子。我一直坐着想啊想,突然有了一个点子,如果行得通,凶手就会被吊死在比犹大还高的地方。如果,.如果,如果!……我不知道行不行。该死,马斯特斯,我烦死了……” “我猜,亨利·梅利维尔先生,”警长发着牢骚,“问你这个没好处?” “没好处,除非是要我给些指点。我这儿需要波特警官和两、三个人,埋伏在我说的地方,让他们带着武器,这没有害处。然后,我要等一封电报的回复,我得有那个,要不然我就是一头蠢猪。最重要的是,我得去问汤普森那家伙一个问题,那几乎是我整个案子里,最关键的事情。把五个人集中在楼梯平台上,我扮演玛莎·泰特,这样就六个人了;如果我错了,那就什么鬼意思都没有啦,白费功夫了。” “问汤普森?……”马斯特斯问,“关于什么的问题?” “关于他的牙齿。”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不耐烦地说。 “好吧!……”沉默了一下,马斯特斯可怕地叫道,“你知道你这脾气,我知道无论你说的话,听起来怎样荒唐,你都是认真的。我们会按你说的做。但是,有一件事我得弄明白,至少你得把这个告诉我。莫里斯·博亨说卡尔·雷格是凶手这段故事——你信不信?你无视了其他所有的意见,可是,在他夸夸其谈的时候,却没有吼死他。他对了?这事儿叫我发疯,亨利·梅利维尔先生,我发誓我不知道真相……” “我知道。”凯瑟琳·博亨突然说。 在这冰冷的房间里,她的声音充满平静和确定。她就站在桌前,用手指轻抚桌面。电蜡烛的光洒在她的一头黑发上,反射着微弱的光芒,她的胸口在老旧的斜纹软呢大衣下,急剧地起伏着,但那只是她紧张的唯一迹象。 “你坚持,”凯瑟琳·博亨说,“今天晚上,要执行——你的计划,无论如何都要这样?” “嗯,听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大声说。他挪了挪身子,用手遮住眼睛。“我想最好这样干。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但是,开始之前,你可以排除一个人,也许两个。” “真有趣。为什么,博亨小姐?” “你进来之前,我听到莫里斯伯父的整套理论了。我听着每一个细节……哦,真聪明,像他的风格。”凯瑟琳·博亨笑着歪着脑袋瓜子说,“我不知道卡尔·雷格那男人有没有杀人,但就我所见,我了解到整个指控,都建立在一个人的行为上面。没有那个人,也许就不会发展到砸头行凶……” “你的意思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好奇地望着凯瑟琳。 “是露易丝·卡拉维小姐!……”凯瑟琳·博亨把手指猛地拍在桌子上,然后开始飞快地说,“露易丝去了水榭,之后,走廊上没有任何人,把血弄到她的手腕上,那是她瞎编的……现在我告诉你们一些事情,是我从怀恩医生那里听来的,他发誓那些事情不假。今天早上他检查过露易丝,然后,他把贾维斯·威拉叫到走廊,打算跟他说点什么,刚好他们那时听到了枪声……”她把目光投在灰白色地毯被擦洗过的地方,几乎说不下去,“就是那时候,他们听到了。怀恩医生忙着照顾约翰,后来就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但就是这样。他说昨天晚上晚些时候,露易丝一定吃了过量的安眠药——比如巴比妥。你们也许能猜到为什么。好吧,她吃得太多了,结果产生了反效果:她一直神志清醒,狂呼乱叫,但是,身体也部分麻痹了。她也许有过去水榭的念头,也许产生了幻觉,甚至还试图要去。也许在要去水榭的时候,她倒在了我的房间外面。”凯瑟琳·博亨激动地大声说,“可是,怀恩医生愿意发誓说,经过他的检查,露易丝·卡拉维小姐不晚于一点钟服下了安眠药,在接下来的四、五个小时之内,她不可能离开房间,超过二十到三十英尺。完全不可能。她最远能走到的地方,就是她后来到达的地方。她在走廊里跌跌撞撞,结果在黑暗中,撞到了这个人;确实有这么一个人,那不是她的幻想,而这最终证明了,你无法指控她谋杀。” 马斯特斯拿出笔记本,放在桌上诅咒着。他望向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道:“那可能吗,亨利·梅利维尔先生?……” “啊哈,很可能。这取决于药量,更取决于人。不知道病人的精神状态就随便推测,不过,还是让怀恩医生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他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我更想说他是错的,不过看你喜欢吧。”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缓缓咧嘴一笑,“喂,马斯特斯?……” “你的意思是,亨利·梅利维尔先生,你相信博亨先生的解释?”马斯特斯惊疑地问道。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不舒服地挪了挪身子,大声吼道:“听着,马斯特斯,除非是某个特定目的需要,否则,我不想混淆你的注意力。这破事儿够脏够乱的了!……就那样。我只能告诉你,我不会在水晶球上,把手晃来晃去,纯靠诅咒弄出神经兮兮的声音来,可有些东西你得亲眼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不耐烦地活动着手脚,狠狠地呼出一口气,“凯瑟琳·博亨小姐有一件事情说对了。如果你接受雷格有罪的假设,你就不能光接受合你心意的那部分:你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全盘否定。而那个理论的关键,就是一个女孩,她说有人把血,弄到她的手腕上了。要是你认为:有人在走廊里徘徊是鬼话,这没关系,但要是你相信那是个大活人,你就得把卡尔·雷格有罪的理论一脚踢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大声宣布道,两眼注视着马斯特斯,“为什么?……因为想象着有两个人,都满手鲜血地在这附近徘徊,这种巧合也太荒谬、太吓人了吧。而且,就在那女孩说,自己在这房子里撞到人的时刻,根据莫里斯·博亨的理论基础,卡尔·雷格还在水榭呢。他没有办法离开水榭,直到他踩着约翰的脚印回来。那么就看你了,走廊里有个徘徊者,要么这是鬼话,要么不是。但如果不是,你就动摇了这个理论,往证明雷格无罪的方向发展了。” 马斯特斯慢慢地走了几步,好像在测量地毯上斑点的距离。然后,他脸色变得愤怒而不安起来。 “就这样。就这样,先生。那就是我没弄懂,你的命令的原因。”马斯特斯烦闷地吼叫起来,“你不让我质询卡拉维小姐,自己也不去质询她……” “哈哈!……你全对了,孩子。” “你看上去也不像打算,要质询卡尔·雷格的样子……呃?”马斯特斯讥讽地注视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笑着说,“你拦住他,我的意思是,你会跟提姆·埃默里商量,叫他尽快让卡尔·雷格镇定下来……”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睁开一只眼睛说:“我想你不大懂我说的话,马斯特斯。我给提姆·埃默里的指示是:让卡尔·雷格越醉越好。啊哈,他就坐在他的床边,机警地看着他,只要他一有会动的迹象,马上把酒瓶塞到他鼻子下面。埃默里觉得我疯了,跟你一样。但我答应,会把杀害他妻子的凶手,带到他的面前,于是,他会服从我的命令,也跟你一样。” 一抹怪异的表情,缓缓地掠过马斯特斯的脸,然后带着恶意的笑容点了点头。 “最后!……我知道,很快你就会明白的。啊哈,你完全正确,就是那样。我不想质询卡拉维女孩和卡尔·雷格,尤其是雷格。实话告诉你,孩子,要是雷格一旦有机会,回应对他的指控,我就遭殃啦……”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诡异地冷笑着说,“我只需要几个钟头的空闲时间,不过,急切需要。”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着,突然转过头来,冲着凯瑟琳·博亨说,“而这是一个序幕,我恳求你去做一件事,博亨小姐,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内,不管你要干什么,千万不要提到怀恩医生,对你朋友作的诊断报告。明白吗?”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声音异常低沉,比在烟囱里呢喃的风声还要低沉,但又仿佛在这冰冷的房间内回响着。他把脏乎乎的头,往前伸到灯光下,却犹如长成了巨人,倚在大片灰黑色家具上面。 雪花轻轻地叩着窗棂,又飘忽而过。詹姆斯·本涅特的心中,又涌起噩梦般的感觉。在倏忽而过的风声中,他觉得自己听到某种,早上也曾听到过的回音。 “你……”凯瑟琳·博亨突然说,“你听到狗吠声吗?” 他们都听到了,只是无人开口,直到凯瑟琳·博亨转过身去,稍稍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她用毫无变化的语气说,“太晚了,我得更衣了。” <hr /> 注释: 第十七章 灯影谋杀 “奇怪啊,亨利·梅利维尔先生!……”马斯特斯亲切而不安地说,“这是你的主意……呃?”他用舌头发出咯咯地响声,并试图露出笑容,“我在向仆人们问话,你知道吧。他们都说:那头德国牧羊犬整个早上,都在狂吠不止——我很喜欢狗。现在怎么样?”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搓着下巴外侧,呆滞的眼睛扫过房间,他那迟钝的身子,传递出一种不安的印象。 “嘿?哦!……现在!好吧,我告诉你那是什么。你和小伙子们去看望一下卡尔·雷格,确保他还在睡觉。他妈的,你想波特跟那管家去哪儿了?……我想跟他谈一谈,然后看看这个房间。啊!……” 敲门声传来的时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近乎殷勤地点了点头。汤普森抖抖索索地站在门口,后面跟着塔一般高大的波特警官。 “最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咆哮说,“你就是我想见的人。嘘,现在,我不会伤害你的,请你尽管放心!……你可以留下来,波特。出去,你们其他人,事情搞定之后再回来。”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挥手命令警察都出去,回头望着这里的管家汤普森。 “嗯!……听着,我想知道,昨天晚上,你下巴的情况有多糟,汤普森。”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脸严肃地说,“牙痛是个恶鬼,不是吗?……我知道。我只是想问,你昨晚压根没有睡过吗?要是……比如说,你在夜晚将尽时打了个盹,大约四到五点钟……” 那就是马斯特斯探长和詹姆斯·本涅特,能够听到的全部对话,因为马斯特斯关上了门。然后,迟钝的警长举起拳头晃了晃,在灯火阑珊的走廊里,做了一个粗暴的手势。本涅特说:“他的脑子里,到底塞了些什么东西?对他的想法,你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吗?” “我有……”马斯特斯说,垂下手来,“我有。但是,直接告诉你吧,我不喜欢去想它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不,并不尽是我不喜欢去想,只要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在留意着某个人,而我认为他确实如此。可是我不明白,他要怎么去证明。这里有一群即便对他来说,也太谨慎了的绅士。毕竟我看不出来,重建昨晚那起谋杀未遂,他希望从中得到什么?……去他奶奶的,那看起来丝毫不重要!……那件事儿就算成功了,也不重要,你明白的。” “是啊,就是那样。你听到那狗现在吠个不停吗?……”詹姆斯·本涅特好奇地问。 “所有的狗都会吠,”马斯特斯草率地说,“看来我们有大把活儿要干。我们先去那家伙的房间,探探他的脉搏。刑事调查部的重要工作,呃?……如果他对处于昏迷状态不满,我们可能得把他抓到亨利爵士面前。这边走。” 卡尔·雷格的房间,接近楼梯一头,刚好在走廊转角处,那里是这所房子里,比较现代化的部分。光线从横梁上射来,门半掩着。听到说话声,马斯特斯几乎出自本能地往后退——一个是女人的抽泣哽咽声,另一个是提姆·埃默里尖锐的声音,带着一种野性的忍耐。 “现在听着!……”提姆·埃默里劝说道,“我试着跟你讲了足足五分钟——不要哭闹,好吗?……你把我弄得简直神经过敏、坐立不安了。该死!……”他愤怒地抱怨着,“如果你有什么要告诉我,那就继续说啊,我听着呢。这儿,你一定得喝点……喝一点儿杜松子酒,哈?现在,听着,什么小姐……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贝里尔,先生。贝里尔·西蒙兹。”对方胆怯地说。 “好吧!……那放松点。你想说什么?” 她控制住自己的哽咽声:“我试着……先生,今天下午,我确实试着跟这位绅士说,我真的要说,可是,他太下流了,老是想抓……抓住我。然后我跟他说,我不能告诉主人,因为主人当然不……不懂,他会……一定会炒掉我的!” “看!……”提姆·埃默里说,“你试图告诉我说,卡尔想跟你交朋友?……是那样吗?” “他们说:你是他的一个朋友,先生,你不能让我说出来!……你不能。今天早上我端茶给他的时候,他说,‘你是对的。’……我的意思是,他说我昨天晚上上锁是对的。然后,我告诉他,关于犯案手法,他们说了什么,首先他脸上浮现出古怪的表情——他已经变得下流了,你看看——接下来追着我跑,真的,拖着一件浴袍大叫:‘好女孩,好女孩,好吧,如果我卷进去了,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在哪儿吧……不是吗?’我说知道。但是……” 马斯特斯敲了敲门,又用几乎同样的动作,把它给推开了。可能是单纯的恐惧,让那女孩儿止住了哭叫。她退后说:“哦,我的天哪,是警察!……” 提姆·埃默里脸色苍白,头发蓬乱,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膝盖上一本灰黄色封面的杂志,“啪!”地一下掉到了地上,他及时抑制住一声紧张的大叫。 刚才,他一直无力地,坐在一张凌乱的床旁边,他附近的桌子上点着一盏灯,灯影中有张报纸打了个结。桌上有几个瓶子,其中两个是空瓶,沾着柠檬皮、苏打水和糖,连满满的烟灰缸,也是湿漉漉的。散发怪味的烟雾,衬托着黯淡的灯光,空气差得令人作呕。 “不错!……”马斯特斯说,“是警察。而我就是那个,要听你故事的人,小姐。” “看!……”提姆·埃默里说。他重新坐下,从烟灰缸的一角,拿起一根烟头,颤抖着把它塞入唇间,“这地方发生着什么疯狂的事情啊?有人敲门,你一开门,外面却没有人了。灯关了,有人蹲在走廊的一角……” “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在耍你!……你去问她。”提姆·埃默里指着贝里尔·西蒙兹喊道,“就在刚刚不久前,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不会是卡尔在逗我们玩,因为他从来没有喝得那么醉。从来没有……自我认识他以来。告诉你,那一瞬间,我几乎吓得连裤子都掉了。仿佛有人要引起我,对某件事的兴趣似的。我不知道,像是疯了一般。” 马斯特斯的目光射到床上说:“卡尔·雷格在哪里?” “哦,他好得很。他出去……”提姆·埃默里看着贝里尔·西蒙兹,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说,“他去洗澡了。如果你让他们自己待着,他们会好得多。可我告诉你,警官,一个人不能喝太多酒,否则你就得为他的急性酒精中毒症负责。他……” “是啊!……”马斯特斯点头说,“那位年轻女士。” 贝里尔·西蒙兹惊恐地退后一步。她身材娇小,皮肤浅黑,面容严肃,自有一种美感。她稍微显得矮胖,褐色的双眼,浮肿中透着热诚,犹是梨花带雨。她戴着女仆帽,披着围裙,似乎正试着整理一下。 她突然大叫:“我看过他全部的电影!……是他导演的。他的名字跟他们一样,都用大大的字母写着。我看不出聊天有什么危害,可是,我不想被炒掉。拜托,我不想被炒掉!” “今天下午,我曾跟你谈过话!……”马斯特斯一针见血地,缓缓地对贝里尔·西蒙兹说道,“你说:你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种说法对你不利,你自己知道。在长官面前,你也不老实吗?” 他们渐渐地听到了这个故事。詹姆斯·本涅特的脑海中,总是留着卡尔·雷格那扭曲、绝望、颇为滑稽的形象,他很好奇,他为什么没有预测到。从心理学上讲,这对卡尔·雷格而言,是不可避免的。他甚至预测到了,那个扭曲而滑稽的结局。 贝里尔·西蒙兹被告知,昨天下午,卡尔·雷格到达的时候,她要为他生好火,收拾好房间。那时他看着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诙谐地捏了捏她(有些绅士会这么做,有些不会),当她离开房间的时候,还调皮地咕哝着,一些无法理解的话,实在让她心悸不已。 卡尔·雷格还奉承她。然后,贝里尔·西蒙兹就一直没看到他,直到昨天晚上十一点,贝里尔·西蒙兹准备上床为止。主人和他的客人们,从查尔斯王的房间游览归来。但是,卡尔·雷格离其他人稍远,落在后面,他看起来——“沮丧、激动、滑稽”。突然,他停下来看着贝里尔·西蒙兹,一直等到其他人走出视线范围…… 不可避免吗?……嗯,卡尔·雷格的主意是到两点钟,等其余人都入睡之后,让贝里尔·西蒙兹来到他的房间,然后跟她讲好莱坞的事情。他说有一瓶杜松子酒。他说:让一切东西都见鬼去吧。对这些浪漫的冒险故事,她心里悸动不已。 “就像他拍的片子,从中记起了我。”贝里尔·西蒙兹说也许是这样。 贝里尔·西蒙兹上楼去,心跳渐渐加速;她悄悄地跟同房的斯特拉讲了,斯特拉大吃一惊说:“圣母啊,别犯傻了,想过要是主人看到,会怎样吗?” “别担心那个!……”马斯特斯说,“你两点钟下楼了吗?” 但是,马斯特斯和詹姆斯·本涅特都开始意识到,一点半卡尔·雷格上楼的时候,对凯瑟琳·博亨最后一句,充满讽刺的咆哮,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贝里尔·西蒙兹大叫起来,反复说:她只是想下来看一看他。她似乎从“下来看一看他”这个念头里,获得了勇气。她先四处侦查一番,然后。看到他时就会打定主意。 “可是,当我下楼之后,一进门就知道,我连一分钟都不该待下去。因为雷格先生——已经在喝酒,走来走去,还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贝里尔·西蒙兹惊慌失措地说,“接下来,他转过头看到了我,开始大笑起来。当我看到他的脸那一瞬间,我害怕极了,动也动不了,那时我知道:下楼来是错的……” “是啊,是啊,别在意。你做了什么?”马斯特斯仔细地问道。 “他开始追着我跑,先生。然后我看到钥匙还插在门外侧,于是跑出去关上门,扭了扭钥匙把门锁上了。” 马斯特斯看了看詹姆斯·本涅特,慢慢用手擦了擦前额。 “但是,你又打开了门……我猜?”他笑着问道。 “不……没有,先生!……我甚至在外面抓住门把手,害怕得动也动不了。然后他叫了一声,声音不是很大,通过气窗我听得到。”贝里尔·西蒙兹激动地摇着头说,“他说:‘这是什么鬼主意?’他就是那样说的。然后,他开始发起疯来说:‘最好把门打开,如果你不想让我把门砸了,弄醒全屋子的人的话……不然,到那个时候,你还能跑哪儿去?’我想不到该怎么说,只好回答:‘最好不要,否则你会看上去像头蠢驴,先生……难道不是吗?’” 贝里尔·西蒙兹拼命压抑着情绪。她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 “那是我唯一能想到,说出来的话!……”她辩护似的哭喊道,“还有,无论如何,它经常能制止这些绅士。” “不错!……”马斯特斯用不明朗的沉重语气说,“然后呢?……” “然后,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先生,因为我不敢打开门锁,也不想待在走廊里,我怕主人会像平时一样出现。”贝里尔·西蒙兹哭丧着脸说,“于是,我后退几步,站在走廊尽头。接着他什么也没有说,房间里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直到他企图从气窗爬出来。” “从气窗爬出来?……”马斯特斯重复道,“那时候,他穿着什么衣服?” “穿着?……我不会容忍他们的暗示!……”贝里尔·西蒙兹哭喊道,“我不会!……我宁可被炒掉。他的穿着!……”她回忆着说,“他两手套着衬衫袖子。但我知道,他无法从气窗出来,因为它是从另一面打开的,试图挤过去,只会让他双肩脏得要死,于是,他停了下来。我听到他说:‘你还在那儿,我打赌。别在意,我……我还要喝酒。’他笑了笑。他说话的语调,简直让我怕到了极点……”贝里尔·西蒙兹颤抖着说,两只眼睛渴求般望着马斯特斯,“先生,我跑上楼——那才是能拯救我的真理,而且,到早晨我才敢放他出来。” 马斯特斯低下头。 “没用了!……”他说,“第二种解释宣告破产。亨利爵士知道会是这样,不知何故。所以那就是,那家伙自称有不在场证明的意思!……”他暴躁地转向西蒙兹·贝里尔,“嗯?那今天早上呢?……” “没什么,我开了门,同时你来找我,谈到这场可怕的谋杀。于是我想:‘哇哦!如果他疯疯癫癫地,还要对我说什么,我就制止他,马上告诉他,玛莎·泰特小姐死了,可怜的女士……’”那一刻,贝里尔·西蒙兹又再度泫然欲泣,“那有……有用。救救我,我想那消息摧毁了他。他马上抓住我的手臂说,‘是博亨干的,不是吗?……博亨先生现在在哪里?’我说:‘你是说主人?’他说——你知道我不会说那个词的……不,是另一个!……'然后我说:不知道约翰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的床铺没有睡过,东西却扔了一地;后来我把在楼下听到的话,也都告诉他了。接着,他提到万一有麻烦,希望我告诉他们,说他一直被锁在房间里。我说我会的,就离开了他。可现在斯特拉说,马斯特斯认为是他干的,我只好试着跟这位先生说……” “滚出去!……”马斯特斯愤怒地说。 “先生?”贝里尔·西蒙兹恐惧地望着警官。 “去吧,小姐。走啊!……没有了吧。”马斯特斯一脸不耐烦地摇着头,“现在,现在,别过来抓住我手臂,小姐,我看看能给你做些什么。我是个警察,该死的!……那就是我能说的了,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马斯特斯劝贝里尔·西蒙兹离开房间,然后转身挥了挥拳头。马斯特斯苦闷地说:“很好,相当有启发。我开始看穿卡尔·雷格的内心了。现在我明白了,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我明白了他今天早上,跟我们说的每一个词,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急于解释,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是什么。但是,这对我们没有帮助!……呢?” 詹姆斯·本涅特冷笑着说:“他花了长得要命的时间,却还没有回到这儿。” 他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看着那张空而凌乱的床,看着桌上杂乱无章的瓶子,在灯光照射下,报纸在灯影里围成一圈。詹姆斯·本涅特发觉:自己恍恍惚惚、半梦半醒。光线穿过弄脏了的版面,勾勒出大字标题的一部分来。他只认出一个词,在满是褶皱的报纸上晃动着,不过他越看,那个用黑字母打印的词就越发清晰…… “长得要命的时间,却还没有回来。”詹姆斯·本涅特自言自语重复道,“我们该不该……” “胡说八道!……”马斯特斯说,“有人回来了。” 回来的不是卡尔·雷格,只有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只有一个人。他高深莫测地挤在门口,脊背隆起,充满危险的神色。他走进来,往外面四处看了看,关上门,然后倚门站着。 马斯特斯小心地掏出笔记本:“我们有更多证据了,先生。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怀疑,但是,卡尔·雷格有不在场证明。有个女孩……我读给你听吧。雷格还没有回来,不过他完全洗清了嫌疑。” “你不会需要它了,孩子!……”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缓缓地回答,“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可怕的死寂,加上那几个词的威力,这一切如哭喊一般,猛地撞进房间。外面风已经渐渐止息,整个房子寂静无声。 詹姆斯·本涅特先看了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后者伸直手臂撑在门上,又回看灯周围反射着钝色光线的报纸。那个跳出来的词叫谋杀。 一阵沉默之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笨重地走到桌子前面,他依次瞥视着马斯特斯、詹姆斯·本涅特和提姆·埃默里。 “我们四个,要为今天晚上的事情,”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郑重其事地说,“成立一个战争委员会。我的计划仍然有效,你们看,其中最疯狂的部分,在于只要我们有胆识、够无情地把它贯彻到底,这个计划的效果会比什么都好。”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长叹一声,回头望着马斯特斯探长。 “你相信有魔鬼吗,马斯特斯?……你相信有个人形魔鬼,透过钥匙孔在偷听,在门上敲敲打打,像推倒一排多米诺骨牌一般,取走人们的性命吗?……镇定一点!”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举起手,制止了几个人的躁动。 “现在,卡尔·雷格死了,被掐死了,然后丢在查尔斯王房间的楼梯下。可怜的猪猡!……他太醉了,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但又没醉到无法思考的地步。思考杀死了他。他们在瓶里装的是什么?杜松子酒?……我讨厌它,但是,我会喝瓶纯的。他生前就不大好看,死了还更糟。现在我还有点同情他了。” “但是,”提姆·埃默里尖声说,“他去……” “啊哈,那是你的想法。他走得太远了,没有办法让脑子某些部分继续运作,你知道那样的他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眼睛扫过几个人的脸上,暴躁的跺着脚,“他走出去,吓到了走廊尽头那个房间里的某人。于是那个人就掐死了他,把他扔下楼梯……我是一头光会说说的蠢驴,不是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不耐烦地问道,双手一开一合,并盯着詹姆斯·本涅特,“我不停地嘲笑你们的心魔和噪音,然后,一直坐在那个房间里,而卡尔·雷格那个可怜、失败的猪猡,正躺在楼梯底部,满脸沮丧,喉咙上留着指印。可是,我要怎么知道啊?我只觉察到一件事情,觉察不到谋杀。当波特和我去楼梯看看时,我们才看到了尸体……放松点,马斯特斯!你们要去哪儿?” 马斯特斯警长的声音,稍微动摇了一下。 “我还能去哪儿,亨利先生?……”他问,“这事儿禁止了一切行为!……我要去找出屋子里,每个人所在的位置……” “不,不必那样,孩子。我能阻止你的话,请别那样。屋里没有其他人知道他死了。” “什么?……”马斯特斯吃惊地抬起头,紧紧盯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眼睛。 “那就是我要说的。波特守着他,不让任何人进去。除了虔诚地摘下帽子,我们还能为他做什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了点头,两眼圆睁,注视着所有的人,“他死了,我们也许只能把他留在那儿几个小时,马斯特斯。这也许是个残忍的诡计;也许是在侮辱人类的肉体,让它变成供演出用的傀儡;但是根据计划,演出会进行下去。当我们的小组,在黑暗中到达那个楼梯时,只要举高蜡烛,他们就会看到,他倒下的那个位置。好吧,现在我要灌下那瓶酒了。”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从提姆·埃默里颤抖的手中,接过瓶子和酒杯,然后看着对方坐在床上。 “我有些建议给你,孩子。我要你仔细听好,一定不能违背我对你说的话。你是唯一能够成功让他们信服的人,因为你是雷格的朋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对提姆·埃默里庄重地吩咐着,“你不要去吃晚饭,就留在这儿,从里面锁上门。如果有任何人过来,无论是谁用什么借口,你都不要开门。你透过房门告诉他们,卡尔·雷格正从昏睡中醒来,但现在邋遢得要命,等他收拾得像样一点,才会让他出去。明白了吗?” “明白,但是……”提姆·埃默里点了点头,眼里满是疑惑。 “很好。晚饭一结束,我们一堆人就会来这边,在查尔斯王的房间里,进行一个小实验。不必在意那是什么。如果有任何人,试图把卡尔·雷格叫起来,参与实验的话,你就用之前的借口回绝。”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郑重其事地吩咐着,提姆·埃默里点头答应。 “詹姆斯·本涅特会在实验中,代替卡尔·雷格的位子,我将会扮演玛莎·泰特。我不敢叫马斯特斯直接出场,而他将因为某个非常精妙的理由,待在楼梯底部。我们进入查尔斯王的房间之后,他们以为你还在这里,而你要偷偷溜出去,走到那边,站在门口监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指着门外吩咐,“他们很可能留意不到你。他们会站在平台上,没有灯,只有一根蜡烛。不管你看到或者听到,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情,在我说出暗号之前,你都不要出声。清楚没有?” 马斯特斯一拳打在桌子上。 “可是听我说,爵士先生!……你就不能给点暗示,告诉我们,你究竟在期待什么吗?……要是你愿意,我会因精神失常而崩溃。不过,你该不会疯狂到去想象,凶手看到卡尔·雷格的尸体在那儿时,自己会露出马脚吧?凶手知道尸体在那儿。”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好奇地看着马斯特斯,他没有什么明显动作,他鲸吞了三指宽的纯杜松子酒,然后看着酒杯。 “你还不明白吗?……好吧,没关系,我也有些指示给你。最好跟我下来看看卡尔·雷格。”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着站了起来,“恐怕恶魔没有留下什么,足以成为签名的东西,但是,我们还是稍微四处挖掘一下看看。嘿!……”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着,上前摇了摇提姆·埃默里的肩膀,“振作起来,孩子。对了,你也一样。我的好外甥,腮都发白了!……你下来吃晚饭的时候,一定要表现得自然一点!……明白了吗?……” “我没事!……”詹姆斯·本涅特说,“可是,我在想:你指望一个人,能够吃下多少晚饭。那是否包括于你要在我们跟前,展开的小小计划之中?……喂,男爵先生,你完全不坦白!真是个该死的肮脏诡计!……”詹姆斯·本涅特抱怨了一句,直面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你把你热衷的游戏,加诸在我们头上,但那些女士呢?当她们往下看的时候,会有什么感受?……露易丝被吓得够多的了,而且,你知道她是无辜的,你知道凯瑟琳也是无辜的。那么,跟孩子在线上拴一只橡皮蜘蛛一样,在他们面前晃过一个死人,有什么好处?”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摘下眼镜,笨拙地走到门前,只在召唤马斯特斯过去时,才转过头来。 “这是个变戏法般的诡计!……”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我现在不能解释,但是,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我的橡皮蜘蛛会咬人,孩子,除非我全都错了。我只能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对任何人暗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那就太让我失望了。而且,等你们看到结果,以后回忆起来,绝对不会愉快。明白了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庄严地强调,“任何人。过来,马斯特斯。”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忽然打开门。晚饭的铃声颤动着响起来,圆润而深邃的声音,穿过了整所房子,但音符里带着某些东西,一瞬间透出恐惧和终结的意味。 第十八章 重新开局 “我看……”莫里斯·博亨一手缓缓地,拂过另一手的掌心,宛若在擦拭石板一般,他开口说,“我看大家都将近就绪,该去进行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提议的,有趣的实验了吧?”他本在凝视双手,又收回目光往上望,“我要说,任何跟谋杀玛莎·泰特小姐的真凶相关之物,这种实验当然是无法引领我们去发现的。尽管基于亨利爵士的明确要求,我忍住没有向诸位,讲出事实来——那就是迄今为止,某位绅士将要处于自我辩护的状态——然而,我们自身尚有疑窦。但是……” 詹姆斯·本涅特究竟是怎么撑过那场晚饭的,之后他完全不记得了。在他下楼梯之前,有什么东西强迫他到查尔斯王的房间去,完全违背了他的性格和意愿。他很不满意,脑海中尽是蠢蠢欲动的恐惧,对事情不知道会如何发展的恐惧,直至看到房间,压下诸般想象。之后,他反而希望自己不曾来,这就是代价。 波特警官站在走廊的门边守卫着。房间里没有灯光,只有一抹惨白的月色穿过窗棂。但通往秘密楼梯的门开着,从里面卷出一阵强风,手电筒的光线在底部摇晃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正低声跟马斯特斯说着什么。 他走到这扇门边上,丝毫没有意识到,楼梯有多高、多陡、多么危险:闻之若地窖的石墙,夹着不平坦的石阶,似乎一直陷到深渊之中。马斯特斯的手电筒,突然照在他的脸上,几乎让他失去了平衡。然后,光线重新照向下方,落在另一张脸上,那张扭曲的脸,仰在某个台阶上,灯光照来眼睛眨也不眨。 吃晚饭的时候,詹姆斯·本涅特刚刚跟五个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莫里斯·博亨先生、贾维斯·威拉、凯瑟琳·博亨小姐和露易丝·卡拉维小姐——坐下不久,莫里斯就把饭局,变成了骇人听闻的仪式。除了主人,所有人都意识到,出现了新的紧张状态,尽管没被告知,却都像知道死亡再次莅临这所房子。 莫里斯·博亨到达图书馆的时候,自从在英国登陆后首次看到露易丝·卡拉维小姐。她坐在火焰附近,穿着深蓝色的外衣,一头深灰色的头发,平顺地从中间分界。在内心不知如何形成的图画中,他总是记得她稍显矮胖,雀斑满面,年龄大约是二十八岁。他很惊讶地发现,她现在显得很瘦小,眼睛周围有黑眼圈,但出奇的有神。情绪上的紧张,让露易斯·卡拉维小姐看起来像幽灵,但远不是一个邋遢的幽灵。她的年龄大概有四十岁。 莫里斯·博亨咕哝了一两句陈腔滥调。没什么好说的,他也不会错上加错,试图说什么。她机械地笑着,舒展开双手,又紧握住一条手帕,双眼凝视火焰,似乎忘记了其余一切。 莫里斯·博亨——拾掇得整齐高雅——十分亲切,赞美着自己提供的雪利酒,用以“代替令人憎恶的鸡尾酒”。他空洞的笑意在屋顶下回响。贾维斯·威拉安静谦恭,但又开始在图书馆里,大步走来走去,你会发现他需要刮胡子了。 当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笨重地走进来,殷勤地对每个人眨眨眼睛、低语问候,詹姆斯·本涅特觉得,他们都有点吃惊。他不知道晚间实验的事情,是否被人提过。 凯瑟琳·博亨最后一个进来,穿着朴素的黑衣,并没有佩戴饰物,但双肩在黑格子的衬托下闪闪发亮。 对詹姆斯·本涅特而言,凯瑟琳·博亨的出现,突然加剧了小组内的恐怖气氛。她是活生生的人,他感觉得到她身上的温暖和美丽;而其他人,也许只是戴了面具的妖怪,其中有一人必定如此。现场弥漫着不确定的邪恶气息,让走进来吃饭,变得十分怪异,而进食则更怪异。当然,一走进黯淡模糊、微风吹拂的餐厅,他们就回到了主题,这也许是意外吧。 “我命令!……”莫里斯·博亨对着烛光点头说,“多拿一张椅子到桌旁……” 脚步的刮擦声,好像变得动摇起来。 “多一个位子?”凯瑟琳·博亨说。 “给卡尔·雷格先生准备的,当然……”她的伯父温柔地指出,“假如他恢复过来,下楼来吃饭的话,就用得上了。你没误解吧,凯特?……”他向汤普森点了点头,笑意变为轻度的惊讶,“埃默里先生跟我说,他今天晚上不在状态,没有办法跟我们坐一起吃饭……” “你有话要说,亨利爵士?”他快速补充道。 “有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咕哝道,“好吧,那儿,听着!……我一定是在想别的事情了。我只是在想,卡尔·雷格那家伙肯定有好体格。” 响起椅子刮擦地板的声音。 “最特别的是,他会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莫里斯·博亨同意地点头说道,“我想,即使那是绞绳的末端也一样。” 他恶鬼般的精神高涨着,似乎正鞭策他不要停下来。 桌子某处,传来了汤勺刮擦盘子的声音。 “过来,凯特!……你确实要吃点。我推荐这道汤。如果你坚持衣衫不整地来吃饭的话,就得吃些东西保暖。还是说那种元素,你已经具备了?……我们来自美国的这位年轻朋友,似乎……呃……同样缺乏胃口,从桌上的食物,可以推演出此结论,我可以这样说吗?……是啊。但于主人而言,此并非赞誉。当然——啊,我的孩子,你不会认为正跟波吉亚进餐吧?” “不,先生!……”詹姆斯·本涅特说。他觉得一个小锤子,开始不熟练地敲击着太阳穴,于是他抬起头,“与波吉亚在一起,你至少会知道能期待些什么。” “不过,当然……”莫里斯·博亨用规劝的语调说,“当然,美国人的……呃……‘进取心’和创造力,会为各种问题,找出快速解决方法,比如烹饪和恋爱吗?……你害怕有毒,还是尚未找到给波吉亚下毒的方法?” “不,先生……”詹姆斯·本涅特说,“我只要蓖麻油。” “得喝点你自已的汤,莫里斯伯父。”凯瑟琳劝诱道。她突然往后倾,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大房间里回响着一丝微弱的声音,犹如微风轻拂过烛光,象征着有新人到来。贾维斯·威拉阴沉而讽刺的目光扫过桌子。 “我说,莫里斯……”他评论说,“我不想打断,关于汤和毒药的愉快论理。但是,我们暂时还是理智些好吧?……首先,这些东西听起来,都不会很愉快……” 贾维斯·威拉停了下来,又显得阴沉而迷惑,就跟那个下午一样;现在他好像在诅咒自己,说了一些计划之外的话。 “我不介意!……”露易丝·卡拉维小姐用细小而清晰的声音说。她先研究着桌子,然后抬起头,“我并不打算对自己下毒,你是知道的。我想做的是乘火车回到镇上,看看父亲身体是否安好,而且情绪不是……很沮丧低落。” 他们尚未把约翰·博亨引起的麻烦告诉她,从她清澈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出来。但是,詹姆斯·本涅特快速地望向莫里斯·博亨,想着他会顺着露易丝的话——至少一部分——说下去,说出那双扑闪的灰色眼睛里,纠结着的想法。 莫里斯·博亨仿佛掂量着几把手术刀,考虑要拿哪一把。他选了第二把。 “乘火车回到镇上?……”他重复道,“我很确定,我们皆称赞你对父亲的关怀,若舍弟约翰在此也是这样。但是,我怕警察未必如此通情达理。也许没有人听到?……”莫里斯·博亨点头长叹一声,“啊!好吧,我们将去扮演昨天晚上的角色了,重新上演在查尔斯王房间的楼梯上,对可怜的玛莎·泰特的谋杀未遂事件,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认为:这对破案十分有帮助。此刻我不必多言,如果我打扰了任何人的晚餐,我将深深地表示懊悔。” 桌旁出现一阵小骚动,似乎更多是因为惊讶。汤普森熟练地走进来,仿佛每个人都意识到他的出现,现场陷入漫长的沉默。碗碟的移动显得出奇地大声。 尽管詹姆斯·本涅特没有抬头,他发现自己在观察每个人的手。各人的手,都放在擦得发亮的黑橡木桌上,动动停停,在银器间穿梭。 莫里斯·博亨双手苗条,手背上数行凹陷处伏着黑影,他两手正互相擦拭,动作形如洗濯。凯瑟琳·博亨小姐的粉红色指甲,在橡木上发出轻轻刮擦的声音。贾维斯·威拉的手指很大,呈竹片状,食指慢慢敲着勺子边缘。露易丝·卡拉维的手,如盘子的圏状亚麻花纹一般白皙,她双手互绞,一动不动…… 接着,詹姆斯·本涅特望向卡尔·雷格的空椅子,记起楼梯底部的一个场景,某人的手还在那里忙活着…… “这是什么胡话?”贾维斯·威拉问。 “我相信,没有人有异议吧?……”莫里斯·博亨笑着说,“对亨利爵士而言,这极度离奇……你看。” 凯瑟琳·博亨用清晰的语调说:“我认为这相当恐怖,但是,如果必须如此,我们会的。如果雷格先生不在场,我始终觉得:你对重现任何场景,都没有多大兴趣,莫里斯伯父。” “我有自己的理由!……”莫里斯·博亨深思地点了点头回答道,“即使卡尔·雷格先生的角色,是别人扮演的,这也相当有趣。我斗胆断言,我们这位从美国回来的年轻朋友,演出会比雷格先生成功得多。我们还是不要多言了。” 晚餐还在延续着……在莫里斯·博亨看来,这是一顿成功的晚餐,而对詹姆斯·本涅特来说,弥漫的蒸汽令人作呕,剑拔弩张的对话更令人不快。莫里斯·博亨对每道菜都点评一番。 时钟敲响了八点半。汤普森撤下水瓶,凯瑟琳·博亨和露易丝·卡拉维打算离开桌子时,莫里斯用轻微的声音制止了她们。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由始至终一言不发,木然地坐着一动不动。 在这个大房间中,莫里斯·博亨剥坚果的尖锐声音,毫无回音。壁炉的火光渐弱下去,月亮高悬于窗外一堵墙上…… 啪!……坚果钳子放下的时候,发出微弱的响声。本涅特突然推开冷掉的咖啡…… “我看:大家都将近就绪,去进行亨利爵士提议的有趣实验了。”莫里斯·博亨笑着说,“我要说,任何跟谋杀玛莎·泰特小姐的真凶相关之物,这种实验,当然是无法引领我们去发现的。尽管基于亨利爵士的明确要求,我忍住没有向诸位讲出事实,然而,我们自身尚有疑窦。不过,对我们中某些人而言,这场重建会相当有趣,特别是……” “啪!……”他的下颚处咬了一下,“我亲爱的年轻朋友露易丝·卡拉维小姐……哈哈哈。此外,我总乐于为诸位演说白修道院之美丽,正如我昨天晚上所为。亨利爵士,你希望我如昨晚一般,带各位畅游全屋吗?” “不用!……”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他们似乎略为惊讶地,记起他还在这里,“不用那么刻意。我们从这儿出发,直接去那个房间。嗯,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不反对你演说。另外,我扮演玛莎·泰特也许不大像吧,不是吗?……嘿?……”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咳嗽了一声,摇着头说,“不,我们单纯想象她还在这儿,在黑暗中这会容易些。想象她走在你我之间。我们走在前面,其他人就按昨天晚上的顺序,依次跟在后面。” 莫里斯·博亨站起身来:“就这样。露易丝·卡拉维和我的朋友贾维斯·威拉一组,小凯特和扮演不出席客人的詹姆斯·本涅特先生一组。我热切推荐,每个人像昨晚一样行动。就我自己而言,我平素常会想象,自己一边散步,一边与屋里已经死去的女士们对话,所以,即使看到她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陪伴在我的身边,我也很少紧张失态……”莫里斯·博亨得意地说道,回头高喊一声,“汤普森,只留一根蜡烛,其余全部熄掉。” 随着每支蜡烛的熄灭,就像把钉子打入一扇门,把他们关在过去的门里,即使这仅仅是昨天晚上的那起事件,无可回退的重演。 月色透窗而入,轻轻抚摩着毎个人的侧影,又掠过已经变成脱脂乳般颜色的面容。足影交错。莫里斯·博亨把蜡烛端在手上,当他把它抬高时,小小的黄焰微微颤动。烛光触到一张肖像画,画像因颜色剥落,已经变得模糊,上面是一个穿着黄色长袍的女人,从外表他们认出了,那双神秘难测的眼睛,然后烛光又往下降去。 “走这边!……”莫里斯·博亨在前引导着说。 脚步又在石头上发出刮擦声,针尖大的火焰,在前面颤巍巍移动着。詹姆斯·本涅特感到:凯瑟琳·博亨的手臂颤抖着,倚在他手臂上。他们刚刚离开走廊形成的迷宫,莫里斯·博亨又用平滑而愉悦的小声音,开始说话了。 “看看刚才那位可爱的女性,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假笑着,看看烛光下面的一片空地说,“她与某位君主的风流韵事,堪称神的宽容眷顾,正在保护着她。除此以外,她一生还跟四位男士相爱过:一位是有名的演员,一位是剧作家,一位是名为‘约翰’的活跃上尉,还有一位……当然就是她那得意的丈夫。 “我指的是——呃——芭芭拉·维拉斯·帕尔玛,首任卡索曼夫人,后来成了克里夫兰女公爵。演员自然指的是查尔斯·哈特,莎士比亚的外孙,也是特鲁里街上伟大的悲剧演员,人们说他能教任何国王,怎样才算举止得体。剧作家指威廉·怀彻利——一条机智的狗,哈哈!……”莫里斯·博亨得意地笑着,“以‘最懂得促使整个世界,追随其最美丽动人、最恰如其分的时尚风格’来恭维她的优雅。活跃的上尉是约翰·丘吉尔,后来因成为马尔博罗而闻名(也因其贪财)。丈夫指罗杰·帕尔玛,是个籍籍无名的人物……” “当然还有别的情人。有个卑劣下流、地位低微的走钢丝的演员,名叫雅各布·霍尔,他有时会在圣巴塞洛缪市集表演木偶戏。她生涯的晚期,有个名叫保·菲尔丁的白发放荡老鬼想跟她结婚,后来他们确实结婚了。顺便说句,保·菲尔丁有一个成年的女儿。我突然想起倘若时光荏苒,沧海终变桑田……” 詹姆斯·本涅特看到前方,露易丝和贾维斯·威拉模糊的轮廓。从她紧张的动作,他猜到露易丝·卡拉维正引颈向前张望,仿佛要从黑暗中找出什么来。她俨然受冻般全身颤抖,于是,贾维斯·威拉温柔地抚摩着她的手臂。 詹姆斯·本涅特本涅特可以发誓,在莫里斯·博亨和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踏足而上之前,楼梯板就发出了“吱!”的一声。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和凯瑟琳·博亨已经跟前面的人,拉开了好一段距离了。她抬起头,在黑暗中,他能清楚看到她双眼。 “这里……”凯瑟琳·博亨颤抖着说,“就是那儿……” “对,而我就是卡尔·雷格。” 詹姆斯·本涅特伸手碰了一下凯瑟琳·博亨的肩膀,然后握紧了。这真是一件愚蠢至极的事情,但随着他们把那组人,领向查尔斯王的房间,疯狂的命运下达了判决,说这是无可避免的。 一股强烈的空虚感突然涌起,持续了好一阵子。 这时,詹姆斯·本涅特感到凯瑟琳·博亨的身体颤抖、嘴唇移开,然后听到一些——“约翰·威拉,你跟露易丝一起”之类的耳语,夹杂着他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 凯瑟琳·博亨突然飞奔起来,接着他冲口而出,说“到那个房间时别往楼下看”,他觉得自己是大声说出来的。但是,除了才智枯竭,以致一瞬间忘了真正的卡尔·雷格在哪儿之外,那时候,处于动摇的黑暗中,詹姆斯·本涅特什么也无法确定。 爱与死,爱与死……还有凯瑟琳·博亨的唇。 烛焰在楼梯上方移动,抚摩着高大的镀金框肖像画。这时候,另一张画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上面就是那个该死的女人——芭芭拉·维拉斯或者玛莎·泰特,肖像画中的人在微笑…… 詹姆斯·本涅特往下匆匆一瞥,惊奇地发现:此刻走在身边的是露易丝·卡拉维。她没有看着他,双手互扣,膝关节发出啪啪的声音。 这时候,前方响起了莫里斯·博亨轻柔的声音:“沿着这条走廊,你会注意到:作为皇家财产的椅子,被称为‘国王之臂’的皇冠,由两个跃立狮形纹章支撑,上面刻着C·R·两个字母,这个皇冠被雕刻在椅背最顶部……” 詹姆斯·本涅特结结巴巴地,向露易丝·卡拉维说了几句话,自己却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他突然发现露易丝的头,一动不动地向着前方,不由得大吃一惊。 烛光逼近了查尔斯王房间的门…… “而这儿……”莫里斯·博亨大声说,顿了顿,“这扇门,”他严厉地说,“这扇门上锁了!……” “啊,是啊。是啊!……就是这样!……”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头说,“好吧,不用担心,我有钥匙。等我开门,现在……” 锁发出嘀嗒声。詹姆斯·本涅特想着“上吧!……”他的感觉,就如同用绷带蒙上双眼的人,从未知高度一跃而下。 “去楼梯门的过程中,”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声音突然抬髙,沿着走廊传了过来,“大家保持跟昨天晚上,一样的位置。不要迟疑,一路前行,就是那样。” 蜡烛移进了房间。他们模模糊糊地看到:楼梯门微微打开,可以感到,有风从里面吹出。詹姆斯·本涅特陷身于比想象中,更多的人之中,听到有人喘着粗气。 莫里斯·博亨率先走到平台,用手护着蜡烛。凯瑟琳·博亨则跟在他的后面。詹姆斯·本涅特既不知道卡尔·雷格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跟在她的后面,带着模糊的希望,挡住她往下看的视线。也许烛光没法到达那么远的地方,他期望如此。贾维斯·威拉下一个进来,但得用肘碰着露易丝·卡拉维,劝她进去。 沿着肩膀把视线投下,詹姆斯·本涅特还是无法从黑暗中,看到楼梯底部有什么东西。他有个狂野的、不理智的怪念头,觉得自己正堵在一辆拥挤的火车中,火车没有开灯,正咆哮着穿过一条同样黑暗的隧道。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高大却如死人般的身躯,突然正堵在门口,更增强了他这种念头。 “喂喂喂!……”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大声说,“我要把这扇门关个一秒钟。我会进来跟你们在一起,就当我站在玛莎·泰特小姐曾经站着的位置上,然后某人吹熄蜡烛。接下来,当你们像之前那样,往下移动的时候,我会用手电筒照着你们;我会照向楼下,这样你们可以想象,当有人推她,使她掉了下去,那时候,她会是怎么一副样子。而且,如果你们碰巧看到楼梯底部,有什么东西……”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把门开大了一些,一股气流逮住了烛焰,火光一跳就灭了。他们听到门关上了,于是,他们就被关在黑暗中了。 看不见的高度,比看得见的可怕得多,好像黑暗彼此缔结了同盟,齐心协力逼迫他们。从这个高度往下跳。 詹姆斯·本涅特心想:“有人轻轻一推……”他感到队伍当中,有人颤抖地移动过来,喘息了一声,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脚后跟,就处于深渊边缘。 下方远处的深渊之中,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我受不了啦!……”詹姆斯·本涅特身后,有个沉静而快速的声音说,“让我出去。” 声音来自露易丝·卡拉维,先爆裂着、颤抖着变成歇斯底里的音调,然后又变成了渐渐高昂的呻吟声,仿佛是一个服下麻醉药的女人发出来的。 “你们不能强迫我!……”露易丝·卡拉维大声尖叫着,“不能让我跳下去。我知道你们就想让我这样做,可是我不会的。我不会的,听到没有?……浑蛋,让我出去。开灯。我不后悔,我还会再推她一次。哦,一定要开盏灯,让我出去,让我从这儿出去,在那以前……” 有什么东西,猛烈而盲目地冲过来。詹姆斯·本涅特感到脚后跟一滑,他不知道滑倒何处。他把手往外伸,却只晃过一个无底深渊。他感到自己往下掉,顿时胃收紧了;但即使是那一刻,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抓住任何人,否则将会有两个人摔断脖子。 脚后跟碰到硬邦邦的石头,詹姆斯·本涅特觉得臀部扭伤了,然后,他往后撞在了墙边…… 詹姆斯·本涅特还在那里,他没有往下掉,因为他拉住了什么东西,双肩和腿部肌肉剧烈地颤抖着,即便被这群人推着,回到查尔斯王的房间之后,两条腿还是颤抖个不停。 “开灯!……”他听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大叫,“你,去门边待着!……埃默里!开灯……” 一片炫目的灯光亮了起来,从门缝渗进直达平台。詹姆斯·本涅特抓住台阶下墙上,一个蟹形位置,定住自己的身体,但依然全身发抖、心悸不已。 凯特·博亨正在帮助他们。他们穿过门,回到查尔斯王的房间,一群人马上散开,好像围着一个炸弹似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猛地向提姆·埃默里打手势,后者站在电灯开关处,一脸惊讶,这远不止是因为听到露易丝·卡拉维的认罪声。 詹姆斯·本涅特的脑海中,闪过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对提姆·埃默里的指示:“不管你看到或者听到什么,别出声,直到……” 什么?……这该死的游戏算什么,大家该看到什么?…… 詹姆斯·本涅特盯住露易丝·卡拉维,她就站在房间中间,让众人把她团团围住。莫里斯·博亨满脸堆笑,贾维斯·威拉把手从面前晃过,显然一脸疑惑。 “别看着我!……”露易丝·卡拉维低声说。她气喘吁吁,头发凌乱。她低着头,快速扫过这群人,“除了下流的诡计之外,你们就什么也不懂吗?……这真下流,真是下流!……还能更下流吗?……”他歇斯底里地怒吼着,“是的,是我推了她。那又怎样?……我还会再干一万次的!……” 莫里斯·博亨宛若致敬一般,举起了青铜手杖。 “谢谢,我亲爱的女孩!……”他温柔地说,“那就是亨利爵士和我,希望知道的东西。是你企图谋杀她。我们知道,你没有杀害玛莎·泰特,那是卡尔·雷格干的,我们只不过想把图画绘制完整。那就是亨利爵士我和在意的事情。” “是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询问道。他稍稍抬高声音,产生了回响。 “你告诉我,我想……”莫里斯·博亨笑着说,“这回成功了。她承认试图谋杀玛莎·泰特小姐。你怀疑这一点吗?……不,接下来,你会暗示她没有去水榭,也没有在雪停前回来。” “非常正确!……”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头说,“她没有。我进行了一次实验,但是,你们似乎到现在,还没有明白它的意义。它成功了,可你们不明白为什么,我希望这儿每个人都坐下来。啊哈……就是那样……坐下来。锁上那扇门。当我们都感觉愉快舒适后,我打算告诉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女孩做了她所说的事情,我相信。但她从来也没有到过那间水榭,尽管她计划要去。我不说她杀了玛莎·泰特,我也不说她没有杀。我要说的仅仅是,她吃了太多的巴比妥,结果倒在了走廊上,因此没有办法下楼。” 在沉默之中,贾维斯·威拉激动地说:“喂,你疯了吗?……你说她没去水榭,但你又说她也许有罪。上帝啊,请说人话吧!……如果她没去那里,她当然是无辜的。” “哦,我不知道,那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面带微笑地说,“你们看,笨蛋们,玛莎·泰特是在这个房间里被杀掉的。” <hr /> 注释: 第十九章 凶手现形 “呵呵!……”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用带着恶意的眼神,来回看着贾维斯·威拉,恨恨地说道,“你以为老头子我,是个语无伦次的疯子,嘿?……尽管有精神病,但是,在你们任何一个人,离开这个房间之前,还得先把凶手抓住。所有人都不要动。我提议大家坐得舒服一点,因为在我说明的时候,你们会听得快活一些。”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近视一般地眨了眨眼,他漫步走到桌子后面的大椅子上坐下来。然后,他掏出自己的黑色烟斗。 “就那样,给女士们拉椅子吧,吉米。露易斯·卡拉维小姐需要一张。现在,女士,放松点。”当莫里斯·博亨上前时,他野蛮地转过头,一脸冰冷和愤怒,“你们其他人,闭嘴!……” “我将要做的是……”他近乎殷勤地继续着,“在你们把可能性缩小之后,再次把整件事拓宽。要不然,在我证明之前,让你们自己猜一猜,房子里的哪位来到这个房间,砸了玛莎·泰特小姐的脑袋?……凶器是?……嗯,不,我们先不谈那个。 “就凶手是如何离开的,我们目前已经听过,两种相当有趣的理论了,碰巧它们都是错的。但有趣的地方在于,每种解释当中,隐约透露的理论和事实,都是似是而非,足以令猜测者误入歧途。”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环顾众人,缓缓地说,“我一直坐着思考这件事……该死的,我坐着想得越久,越发现这真是一项奇迹:竟然没有人想到,这种显而易见的解释,这样就可以避免,那两种解释中,诡异花巧、难以置信的部分了。 “所以,这就是我打算做的事情。我打算开一门课,叫作‘虚构常识’。除了我自己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证人,他目击到数分钟前,发生的某件事情,所以我并不担心,无法给凶手定罪,而且,当我上课提问的时候,还能让凶手局促不安。呵呵!……”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发出一阵冷笑,目光扫过他的听众。 “首先,我将简单陈述一些,大家都知道并且承认的事实。其次,为防你们那时候,依然迷惑不解,我将陈述自己的解释。最后,我会从另外两种解释中,剽窃一些关于真相的大白话,来支持自己的论点,再加上自己一些推论,把整个案子补完。 “嗯,现在让我看一看。”他用嘴把烟斗叼成颠倒状,又懒洋洋地伸出钝钝的手指,逐根检查,“昨天晚上午夜之前的一些时间,玛莎·泰特开始显得焦躁不安,叫人送她去水榭。大家同意了,不是吗?……稍过午夜的时候,她被带到那儿,变得更不耐烦。当贾维斯·威拉先生其后过去,与她进行友善的交谈时,她很快就把他赶走了。实际上,就如马斯特斯向我报告的那样,贾维斯·威拉说,她在水榭时,曾数次走进客厅,从前窗往外看。嘿?” “是的!……”贾维斯·威拉干巴巴地说,“但你不觉得,此刻重述事实,显得有点单调乏味吗?” “啊哈。浑蛋,我对你的智力感到绝望!……我想起来,在一个地方约翰·博亨说,他跟卡尼费斯特的约会,是傍晚较早的时候,另一个地方他说是十点。现在我们不争论这一点,就说在报业办公室的约会,是在较迟的时间——也就是十点钟吧。你们的小脑瓜子,似乎还没有想通,即使是十点那么迟,他最晚也会在午夜之前回到这里!…… “我们从玛莎·泰特的视角来看这件事,她从来没有为任何人等待过,现在也不打算开始等待。我们从一个女人的视角,来看待这件事,这个女人的生死利害,集中在约翰·博亨从镇里带回的消息上面,所以,她不大可能会耐得住性子。如果你们承认在十一点半、在午夜时,她已经坐立不安了,那么,你们认为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她有多么地坐立不安呢?……然后,又过了半个小时,到一点钟的时候,他竟然还没有出现。她的心情会怎么样呢? “不过,现在还在陈述事实,我先不岔开。我们知道,不是吗……你可以从水榭,看到这个房间的窗户……这个房间的黑色窗户?”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用烟斗指点着,“啊哈。我们也知道,当贾维斯·威拉陪着玛莎·泰特小姐的时候,她好几次跑到水榭中,位于前面的房间里往外看?……一点不错。最后,我们知道到了一点钟,当她开始因不耐烦,而暴跳如雷的时候,这个房间亮起了灯光。” 莫里斯·博亨笔直地坐在一张窄椅子上,用手杖猛戳地板。他温和地说:“真是不同凡响。你当然知道那毫无意义?你当然知道,汤普森送夹心面包和收拾房间的时候,会开灯等候约翰·博亨回来,而且,灯只可能是汤普森开的?” “我当然知道!……”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同意地点头道,“是汤普森告诉我的。但是,玛莎·泰特怎么可能知道呢?……这儿有个她一直在等待的男人,已经迟到一个小时了。这时候,他的房间亮起了灯。但是,在他回来之后,会不会如她所期望那样,过来看她呢?……”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嘘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不,正好相反,兄弟们,这盏灯不断散发着,强烈而明亮的光芒,又过了半个小时,那个女人已经彻底地,没有法平静下来了,却还不得不继续等待,因为没有人出现!…… “现在,当我绘制玛莎·泰特小姐脑海中的场景时,就不从乐观面,扩大这些可能性的极限了。她知道约翰·博亨先生不会简简单单回家并忘掉她,因为他们共同的未来,都系于他从伦敦带回来的消息上。她判定:这很可能是个坏消息,而约翰·博亨先生没有胆子去告诉她。但是,无论她得出什么结论,我想你们都同意:她必须知道事实。 “然后,回到这些明显的事实上,我们有一条让人不甚惊讶的消息,即一点半的时候,狗开始吠起来,同时有人看到一个神秘的女人,在草坪上飞奔。 “就如我所说,我一直坐着想来想去,突然发现,在那种情况下,那天晚上,最可能来拜访约翰·博亨先生的人,就是玛莎·泰特本人。问题是:你们这帮家伙,全都患了近视眼,只会从主屋往水榭那边看,却不会反过来考虑。甚至当主屋里全部有嫌疑的女士,都有不在场证明的时候,你们仍然拒绝看看另一面。我不是叫你们马上相信——过一阵子我会给出证据——但是,那是首先在我脑海中,闪过的可能性。因为这问题够简单了,你们看,却无人察觉,她到主屋来的可能性。她可以从草坪上过来,可以穿过楼梯底部的门进入房间——她当然知道门没有上锁,因为晚间早些时候,他们正在观赏楼梯时,她看到凯瑟琳·博亨小姐为约翰开了锁——她可以走到这儿来。跟约翰面对面。”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稍微抬高声音问,“但是,她怎么会知道,约翰·博亨先生不在这儿呢?” 众人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伸手擦了擦头部,皱着眉头,用呆滞的眼神,扫过这群无声无息的人,然后,让自己在椅子里埋得深些。 “那够简单了,不是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大声说,“把那些纯为吊死别人,而编的垃圾理论,丢出脑子去吧,再想一想:事情最自然的流程是怎样的。我开始看到,玛莎·泰特疯狂而恐惧地等待着,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毛皮大衣——换成露易斯·卡拉维小姐做同样的事情,你们想得倒快——穿上一对橡胶套鞋,偷偷溜到这边来听消息。但我对自己说:‘这儿!……她会希望吵醒一票人,也许还引起他们的好奇心吗?……那条狗怎么办?’然后我发现了,不但当她去水榭的时候,而且是整个下午,那条狗都不在狗窝外面闲逛,所以,实际上,她根本不知道有一条狗。她怎么知道?……她和一群人到那边去——没有狗叫。其他人回来了,贾维斯·威拉——一个陌生人,再次过去又回来,可还是没有狗叫。她要怎么想到:自己静悄悄地溜去找约翰,竟会引起狗叫呢? “于是,我看到她动身出发,走到半路,突然听到一条巨大而危险的德国牧羊犬,狂吠着追在后面,真是吓掉了她的三魂六魄!……孩子们,如果你们遇到这种事情会怎么想:你们不知道,狗拴在斜坡的铁丝网上,没有办法自由走动,却只听到吠叫声,一直紧紧地追着你?……那个女人肯定吓呆了,因为她不知道往哪儿走。她不知道是往回跑好呢,往前跑好呢,还是站着不动好——也许这三种行动,她都稍微尝试了一下。如果,那跟汤普森太太所见人影的行动,不完全一致的话,我将会大吃一惊。”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到这里,语气一顿,他向汤普森太太望了一眼。 “好,她仍然在犹豫着。没什么事情发生,可是,她不敢跑回水榭,因为狗吠声追着她呢。然后,她看到凯瑟林·博亨小姐,打开了通向走廊的门,往外看一看,又回去了。她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是,她得找个避难所。她冒险跑过草坪,走进门内,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那时雪下得正紧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用手指点了点。詹姆斯·本涅特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某种可怕的猜疑,可是,他强行把它压了下去。有人微微吓了一跳,因为就在这时候,有人的脚步声,在楼梯下方想起。 “现在下面是谁?”贾维斯·威拉轻轻地问。 “那里躺了一个死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冷冷地说,“首先,我不必告诉你们任何人。你们知道那是谁?……对,就是雷格——卡尔·雷格。不,所有人都别动!……你们不敢动的,因为无辜者觉得自己动了,我就会以为他们有罪。静静地坐着,想想今天下午,卡尔·雷格就在这里,被凶手给掐死了。 “昨天晚上,玛莎·泰特偷偷地爬上了楼梯——这是我的理论——就像现在,你们听到的脚步声一样,不同之处在于:现在,那些是警察在等人——就像木偶剧里的刽子手——时候的脚步声。她走进这个房间,发现空无一人。接下来,她不知道该想什么好,并逐渐意识到:约翰·博亨先生压根还没有回来……好了,接着,她准备干什么呢?她不想被任何人知道,她在这里出现过,也没有狡诈到会对其他人施诡计,来隐瞒自己与约翰·博亨先生的关系。而如果在凌晨一点半,她正处于衣衫不整的迷人状态,有人发现她待在约翰的房间……嘿? “但是——这是我想强调的——她不敢回去。如果你想着一条吃人的狗,已经准备好随时冲出来追着你,你会回去吗?当你一分钟之前,刚刚遭遇这条狗的攻击,想着自己奇迹般地逃脱了,现在还惊魂未定,你会再度踏入险境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环顾众人说,“这个地方很安全,约翰总会在某个时刻回来的。于是,玛莎·泰特采取了一项预防措施。我希望当我继续讲下去时,你们去想一想,那会是怎么样的预防措施…… “当我继续证明,她留在这里的时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把大手掌按在桌面上说,“你们看看那个水榭,把你们的注意力放到火焰上。有两处火,一处在客厅,一处在卧室,都是汤普森十二点之前生起来的。每个人都同意,她昨天晚上,从来没有使用过客厅吧,所有人都是在另一个房间接受款待的,现在我重复这一点,没有人要争论或者发火吧。在一个不用的房间里,你不会让火保持熊熊燃烧吧。承认这一点,然后,她使用的是卧室,而我们知道,她完全没有上床睡觉。她大约在三点一刻被杀。 “所以,我们得到什么结论呢?……我们看到两处很小的火,烧了几乎同样长的时间,你们自己可以从残余灰烬的量来判断——你们看,就是同样长的时间。有人要我们相信,在十二月一个下雪的夜晚,水榭中一个字面意义上的冰室之内,一团小小的火苗,就足够让像玛莎·泰特这样娇生惯养的温室兰花,舒舒服服地待上三个半小时——柴火没有补充,跟另一个房间一样。有人要我们相信三点一刻的时候,她正无拘无束地穿着睡衣,坐在火光前面,又暖和、又舒适地跟凶手喝着葡萄酒,但实际上,那火焰在一个小时前,就全部变成灰烬了。 “不需要绞尽脑汁,也能够看出:这两处的火差不多一样,大概在同一时间熄灭,因为她根本就不在水榭里。 “在检查房间其他东西之前,我突然回想起,曾经听过的另一项事实。这个证据让你们震惊,有些笨蛋确实留意到了,却马上给它一个牵强附会的解释,而真相却远远没有那么复杂。我指的是三点过后,走廊上出现的神秘人物,此人用血弄脏了露易斯·卡拉维小姐的手。理论家提出这个问题倒挺对:‘既然水榭里就有水,为什么那愚蠢的凶手,还没有洗手就长途跋涉,赶到主屋这里来呢?’ “接着,理论家就开始异想天开了,用神秘人物其实是幻觉,这种复杂的胡话来回答,甚至还讲了个更加错综复杂、却完全无凭无据的故事,说有人用狩猎的鞭子攻击泰特。然而正确的答案是:‘凶手并非从水榭回来,他就在这儿杀了玛莎·泰特小姐。’ “这个很简单,但却是事实。我对自己说:‘当然,他要去浴室找水,因为马斯特斯不是告诉过我,这房间里没有水,今天早上,约翰·博亨先生开枪自杀的时候,他们得拿碗出去盛水吗?’” 一片沉默。鲜明的记忆,突然回到了詹姆斯·本涅特的脑海中。但是,莫里斯·博亨此刻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双肩耸起,声音如蝙蝠般吱吱作响。 他说:“谢谢你优雅的赞美,可是,我觉得:自己开始明白,你用意何在了。你仍在指控——回到这个圈子来了,不是吗?你指控舍弟约翰犯下了这起谋杀?” 莫里斯·博亨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体摇晃不止。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身体前倾。 “不!……”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低沉地说,“不是,不必如此。可是你却激动起来了,博亨,最后你还是绕到,这个不可能状况的真相附近了。大声说!……以上帝的名义,快真相大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小个子男人上前一步倚,在桌旁,眼睛似乎缩得更小了。莫里斯·博亨说:“约翰带着坏消息回来了,他发现她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以为自己杀了卡尼费斯特,正处于狂暴和绝望之中,毫不在乎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而当她张口怒骂他时,他完全失去理智,于是动手杀了她。” “然后……”莫里斯·博亨继续说,“他开始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形势。没有人看到他杀了卡尼费斯特,他可以逃过那一关。但要是别人在他的房间,发现了玛莎·泰特的尸体,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机会逃过绞绳了。唯一重获安全的机会,是等到黎明时分,把她的尸体扛到水榭,并在那里捣鼓一堆假证据,显示她是在那里被杀的,最后由自己来发现她的尸体……就是那样!就是那样!……终究还是他杀了她!……”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说,孩子,你太激动了!……”他严厉地喝道,“在最后一部分,你有一枪正中靶心。笨蛋们,那就是对不可能状况的解释——有一部分是。你们开始明白了吗? “你们现在明白,今天早上,为什么约翰·博亨先生的勇气,会突然消失殆尽,然后来到这个房间,开枪自杀了吗?是什么拗断了他的神经?……回想一下,就像马斯特斯告诉我的,约翰跟你们两、三个人一起在餐厅,他走到窗户跟前,看到了什么?大声说出来!……” 记忆又一次在詹姆斯·本涅特的脑海中闪过。 “他看到……”詹姆斯·本涅特用自己不认得的声音说道,“他看到波特警官正在检查和测量,他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因为卡尔·雷格说过……” “因为卡尔·雷格的解释,啊哈。他问马斯特斯,波特在干什么。于是,马斯特斯带着恶意——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种恶意带来的效果——回答,‘只是要测量一下,你在雪中留下的脚印。’为什么这句话会拗断他的神经?不是因为卡尔·雷格精心炮制的理论,那全是废话连篇,而是因为约翰一早就扛了一个死去的女人到水榭去,他以为他们盯上他了!……就是那样。在脚印上搞恶作剧,只会吃力不讨好,那些想法把你们弄得晕头转向。仅仅是一个高大有力的男人,扛着一具尸体,走在浅得踩不出两人重量的雪地上,直奔水榭而去。卡尔·雷格有一点说对了,他说:如果雪再深一些,那么,人们就不可能发现不了这个诡计。确实如此,那样的话,脚印就会深深陷入雪中。但只有薄薄一层雪……”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叹息一声,轻轻摇着头,“你们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些脚印的边缘这么明显,就如波特所说,而且,为什么脚指头的部分,有拖拽的痕迹了吗?”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不再面无表情,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四处撞击。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有人故意在炉底石上,弄碎了一个玻璃水瓶和几个酒杯,让房间看起来,好像发生过打斗吗?……好吧,你们就不奇怪为什么吗?……是为了提供她在水榭被杀的证据。 “现在我慢慢地、痛苦地告诉你们,约翰·博亨先生到底干了什么。他没有杀那个女人。当他到达自己的房间的时候,其实玛莎·泰特已经死了。在这个故事里,你们也许会看到明显的证据,告诉你们是谁杀了她。回到一切事情的开端吧。 “她关上灯,离开了水榭,如我所说的来到这里,因为狗的存在,她不敢回去。现在,在这个故事中,我遗留了一片恰在正中的黑雾,它隐藏了凶手的姓名;这个凶手发现她在这里,便狠狠击打了她的头部。凶手把她留在房内——也许在那张床上,”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指出,“也许在任何地方。我们先把黑雾留到故事最后。 “这时,约翰·博亨先生进来了:他从镇上开车回来。他以为自己杀了卡尼费斯特,而唯一能够拯救他的,只有就他到家的时间撒谎。那就是,如果他能用某种方法,证明自己到家的时间,跟他在伦敦杀害卡尼费斯特的时间一样;如果卡尼费斯特死亡的时候,有人证明他在这儿而不在伦敦,那他就得救了。那很简单,不是吗?……他得获得那样的不在场证明。在他飞驰回来的途中,这个念头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燃烧。 “搞定它!……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搞定它!……于是,那个放荡不羁、紧张不安、犹豫不决的家伙,瞬息之间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的家伙——他回家了,当他走上楼梯来到这儿,却发现玛莎·泰特死在了自己房间里!……” 众人都感觉不可思议,面面相觑一阵,又一起回头望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听我说,今天早上,你们有多多留意,约翰·博亨先生的行为吗?……他被两个刽子手夹在中间,干净利落。如果他伪造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明,说自己不可能跟卡尼费斯特在一起,因为他在这儿,那他就得解决掉,自己房间里的女尸;如果他老实承认,自己回家的时间,那他们就会把卡尼费斯特的死,归咎到他的头上,把他吊死。无论选哪条路,尽头都有一条纤维绳圈,晃来晃去地在等着他。”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叹息着说,“他不知道是谁杀了玛莎·泰特,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正处于糟糕透顶的困境之中,他得找到出路,使自己不会因为任一项罪名而被吊死。 “他能不能……比如说,把她扛回她自己的房间,伪装成她是在那里被杀的呢?这么一来,他就能够捏造自己回家的时间,也许还能找个人支持他。她应该睡在哪儿呢?……他记起来了,她在水榭休息。她有没有到那儿去呢?……他得自己找出答案,没有人会醒来告诉他。他同时记起,今天早上去骑马的约定。 “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出答案。现在,这里就是卡尔·雷格的理论,所触及的一丝真相了。他穿上骑手服,这么一来,如果她确实睡在水榭的话——如他相信的那样——他就有个好借口,明天一早就去‘找’她了。他叫醒管家,后者告诉他:玛莎·泰特小姐已经在那边,而且马已经为七点的约会准备好了。 “老天爷!……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啊。从马厩那里,可以望得到水榭,甚至连水榭的门都望得到!……如果他拖延到黎明时分,牵马出来的人也许会,看到他扛着尸体行走……另一方面,如果他能够把尸体带到那里,只要提早几分钟,带到那里就行;如果他能够把她放入卧室,并走回水榭前门,站在那里,直到看见住在马厩里的某人,然后招呼那个人过来,好像自己是第一次进去,‘发现’了她一样,那么他就安全了。”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用手指戳着桌面,大声说:“你们明白燃过火柴的意义了吗?他把她扛到那里,放在地板上,接下来,詹姆斯·本涅特先生出乎意料地,竟然在现场出现;时间间隔太短了,他之前留下的脚印还是新鲜的。天渐渐亮了起来,但还没有亮透……就这事儿我仔细问过我外甥——约翰·博亨先生必须把周围看得清清楚楚,以便为谋杀伪造现场!……明白了吗?他不敢打开房间的灯。一扇大窗户直接对着马厩的方向,那边的人都起床了。如果在约翰·博亨声称,自己首次走进水榭之前,房间里就突然亮起了灯光,他将无法自圆其说……怎么了,会有人看见并感到奇怪的。” “继续,先生!……”詹姆斯·本涅特说,“窗户上有个遮帘啊……软百叶窗。他就不能简单地,把它拉下来吗?”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眨眨眼看着他。 “你认为,我亲爱的糊涂蛋……”他咆哮道,“这样,他们就看不到灯光了吗?……今天下午,贾维斯·威拉先生在客厅开了一盏灯,你和我不也从那些遮帘的缝隙里,看到了吗?……你看,可以说,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我们眼前重复了好几遍,促成我们解决案子,这事儿多有趣啊。别打断,懂吗?……去你的,我正大踏步地往前走,快乐得很呢…… “他翻倒了家具,弄碎了酒杯,脱下那女人的毛皮外套,把她的橡胶套鞋放入壁橱——我在那儿找到了。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模拟成凶器,尽管他企图让我们以为,是拨火棍杀了玛莎·泰特。我可以说不是的,上面没有血迹,也没有毛发。”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得意地笑着。 “经过若干分钟的疯狂工作,他把她放到了地板上。然后,他走到门边,看着洛克正站在路的另一边,跟他打个招呼,悠闲地走回屋里,发出一声多余的尖叫,完全不像是他的作风,这就是我怀疑他的开端。冲回门口,他看到詹姆斯·本涅特正穿过草坪…… “顺便说一句:我听说那时候,他的手上沾有血迹。你们不觉得有猫膩吗,孩子们——黏稠的血,尽管那个女人在好几个小时前就被杀了?那并不是说他杀了她,而是表示:他猛拉或者不知道怎的摆弄过尸体,如果仅仅检查的话,是不会那样的;他碰到了血凝块,把它弄破了,尽管玛莎·泰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血液也不再新鲜……” 有人哭喊起来。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眼睛扫过他们,好像手里握着皮鞭。 “然后,他准备好了。”他沉重地继续道,“那个家伙在各方面都很聪明,除了一点,他忘了那场雪。当詹姆斯·本涅特指出这件事情的时候,你们不奇怪他为什么会发抖,并大叫说‘这毫无意义’吗?……你们看出,当贾维斯·威拉提到:玛莎·泰特是在水榭中被杀的,说明昨晚那里有一场幽会时,为什么他会捧腹大笑吗?……一场幽会,兄弟们,而髙高窗子的遮帘,却没有拉下来!……这些特征难道没在你们的大脑公寓里,留下什么吗?……没关系。他认为自己掩盖了一切。现在他能向所有人宣布,他回家的时间,远远早于他实际到达的时间。他可以说:自己没有杀害卡尼费斯特,因为当卡尼费斯特倒下时,他早就在这儿了……” 莫里斯·博亨开始笑了起来,一阵充满恶意的浅笑,让他的双肩抖个不停。 “这样,亨利爵士……”他冷笑着说,“但是,我猜测……实际上我真的猜测了——那就是你的理论崩坏之处。真有趣!……你宣称舍弟清白无辜。你说他是为了一个明确的目的,而做这些事情的,这个目的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我勉为其难同意你的观点,是转移玛莎的尸体,使他不会因尸体在他房间而被定罪;但是第二部分——捏造自己实际到家的时间——完全摧毁了你的理论。他没有就回家的时间撒谎。实际上你所做的,就是建立一套精彩绝伦、无可辩驳的理论,以证明可怜的舍弟是凶手。约翰在稍过三点的时候到家。几分钟之后,根据尸检的证词,玛莎被杀了……嗯?” “正是如此!……”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点头说,“那件事令我完全确定,孩子,他并没有行凶。” “什么?……”莫里斯·博亨抑制着怒气说道,“我认为,亨利爵士,这不是胡说八道的好时间……” “哦,不是胡说八道,我们先来看看。这里有个男人,他有双重动机,要证明自己既没有杀害卡尼费斯特,也没有杀害玛莎·泰特,是吧?……嘿?他捏造自己回家的时间,把它说得早一些,通过这样来完成前一项;他通过移动尸体,来完成后一项。嗯,好吧。如果他真的杀了玛莎·泰特,那他就该知道,她死去的时间,这个假设顺理成章。那么,他为什么还把回家的时间,跟那女人被谋杀的时间,说成一致呢?……小心翼翼地说成,仅仅比她被杀的时间稍微早些?那真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猪猡行为,只会重新把嫌疑揽到身上,特别是刚从伦敦开车回来,二十分钟还是半小时差别不大!……”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重重地敲着桌子说道,“为什么他说是大概三点钟?为什么他不捏造一个更早的时间,使自己在两起犯罪发生时,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明?……你马上会回答:‘因为汤普森听到他进来,他无法撒谎。’那根本站不住脚。约翰·博亨先生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世界上任何人也无法预计到,汤普森因为牙疼,一直睡不着,可以验证他回来的时间。他是故意讲那种故事的,因为…… “让我给你们读一份电报好吗?”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问道。 “一份电报?什么电报?” “卡尼费斯特发来的电报,我吃饭前才收到的,很有趣。内容如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从内袋里,抽出一张叠起来的纸片,“我问他,昨天晚上,约翰·博亨实际上,是几点去他家拜访他的。 “卡尼费斯特说:‘《环球杂志》晨刊付印后抵家,恰好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我看见侧门那里,有个可疑的访客正在等我,于是我就把他带至私室。因心脏病发作,原因你可以理解,我不知道他几点钟离开,但确定不早于三点半。’”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着,把纸片扔到桌上。 “他说三点钟,”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严厉地说,“因为他觉得,承认此时到家比较安全。实际上,他是在一到两小时之后才回来的……” “但有人来了!……”贾维斯·威拉大吼道,“有人在三点十分开车来了!……是谁?” “就是那个凶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大声说,“他享用了世间所有的运气——人性、命运、疯狂创造的骗局,和运气保护了他,他就在我们眼前,欺骗了我们,但是……畜生,抓住他,马斯特斯!……” 就在有人突然猛地,打开通往走廊的门的时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声音,穿透了整个房间。同一时间,楼梯的门“砰!”地一声打开了,波特警宫从那边冲进来,与此同时,马斯特斯从走廊的门处现身。马斯特斯用冷静而致命的语气,正式宣布:“赫伯特·帝门斯·埃默里先生,我以谋杀玛莎·泰特和卡尔·雷格两人的罪名逮捕你。我要警告你……” 那个沙质头发的瘦子,仅仅瞥了一眼,就躲开了落在肩膀上的手。他把一张椅子扔向波特腿部,蹲下哭喊了一句什么,就冲进楼梯门。波特先抓到一片衣角,又抓到了一条腿。他不该把这男人头下脚上地提起来的。他们听到黑暗中传来呼叫声,接下来是撞击声,最后回到一片寂静。波特颤抖着,从平台上站起来,他们看到他正凝视着身子下面的黑暗。 <hr /> 注释: 第二十章 白厅六月 最上方小小的名字牌,庄重地写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门上却用白漆,涂满了潦草的字母,“忙!不许进来!滚开!!!……”下面用更狂暴的笔迹补充道,“说的就是你!” 白厅古老的养兔场最前面,老旧而温暖的走廊里,散发着霉味,透过楼梯上方一个弓形窗户,他们能看到绿树摇曳生姿。 凯瑟琳·博亨看看门牌,顿时犹豫了。 “但他说……”她抗议道。 “胡说八道!……”詹姆斯·本涅特说着,一手把门推开。 两扇窗户大开着,从外面涌入六月里慵懒的空气;朦胧的房间中,泛着老旧木头和纸张的气味,楼下的防波提,传来车水马龙的声音。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把他的大脚放在桌上,跟电话线缠在一起。大大的秃头向前垂着,眼镜滑到了鼻尖,两眼紧闭。 詹姆斯·本涅特拍了拍门内侧。 “抱歉打扰了,先生……”他的话夹杂在一阵吹口哨似的鼾声中,“可我们想……”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睁开一只眼睛,好像触了电似的。 “走开!滚蛋!……别打扰我,该死的!……”他恶狠狠地吼叫着,“昨天下午,我把报告放到手风琴上了;而要是你想知道,为什么G键跟罗布列特的死亡有关,自己去看报告就明白了。我忙着呢!我……那是谁,嘿?……” 他稍稍坐起来,狠狠地皱起眉头。 “哦,是你们两个,嘿?……我应该知道的。我应该知道,当我正忙于处理某项紧急事务时,像你们那样的家伙,一定会来打断。去你们的,有什么好笑?很紧急!……是达达尼尔海峡问题,现在我只是忘了它的主要部分。它跟世界和平关系密切。”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不满地看着他们,“嗯,你们看上去很开心嘛,那就坏了……” “开心?……”詹姆斯·本涅特咆哮着,之前的亲切感,好像要炸掉似的,“先生,我告诉你……” “嘘!……”凯瑟琳·博亨笑着说,“庄重点。啊哟!……”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酸溜溜地依次看着两个人:“你们几乎点着了这间办公室。我痛死了,你们就会干这个。好吧,我建议你们最好进来。你们两个准备结婚了,不是吗?……哈哈!等着结婚吧,那适合你们。看看适不适合。哈哈!……” “你是要告诉我,”詹姆斯·本涅特说,“你忘了一个月前的今天,我们已经结婚了吗?我看你也忘了,是你在婚礼上,把新娘交给我的吧?还有,在被好伯父老莫里斯,赶出房子之后,凯特是跟你女儿住一起的,不记得了?” “老莫里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眼神闪烁,咕哝道,“当然,我现在记起来了。呵呵。好,既然你们来了,我提议你们最好坐下来,喝点什么。呵呵。听着,我当然很担心你们两个,不是吗?……我打赌,你们两个都以为:白修道院里的有趣案子,是老莫里斯干的。巴黎怎么样啊?” 他们坐在桌子另一边。詹姆斯·本涅特犹豫着。 “就是为了这起有趣的案子,”他承认,“我们才来找你聊聊的……在某种程度上。那是……好吧,我们渡海去纽约待了几天,然后,我们得回来,听一听完整的报告,你知道的。由于提姆·埃默里被捕之后,发生了一系列骚乱,我们都没听到细节。我们知道他摔落……或者是自己跳下……楼梯之后,在医院里过了两天就死了……”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检查着自己的手指。 “啊哈。我还期待着他那样做呢。他不是个很坏的家伙,提姆·埃默里不是的。实际上,我还倾向于最终让他离开呢;我对逮捕他一直很犹豫,直到他杀死了卡尔·雷格,只因雷格目击到他。脏透了。对他一时冲动杀了玛莎·泰特,我不大反感,不想看到他因为那个被吊死。但另一件事就太肮脏了……” “无论如何,亨利·梅利维尔先生,大家似乎都知道了,他是用那辆怪车——水箱盖子上的银色钢铁人像砸死她的,我第一次看到那辆车的时候,它确实在那里(作者谨按:若读者对此有所疑问,不妨翻回第25页和第194页)。而他第二天开车去白修道院的时候,就换成了一只青铜鹳。虽然印象不深,但我当时确实留意到了。”詹姆斯·本涅特点头说,“不过,让我们跳脚的是,你怎么会全都知道?你最初是怎么识破他的……” “而且,”凯瑟琳·博亨好奇地说,“既然你一直怀疑他,为何还假装让我们,去重演那场谋杀未遂的戏码呢?……”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眨了眨眼睛。他用呆滞的眼神,看着这对激动得满面通红的夫妻,他们终究对死人的事情兴趣不大。 “那么,你们还是不懂,嘿?……我要设个陷阱,那是能证明他有罪的唯一方法。”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我不大喜欢谈论这种事情。有趣得很,等一会儿,我有提姆·埃默里的供词,他临死之前录下的口供,就放在这儿的书桌某处。”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喘息着弯下腰,一边在抽屉里摸索着,一边自言自语。然后,他拿出一沓用蓝色封皮,装订好的纸片,扫落上面的烟灰,用手掂量着。 “那真是人类的悲剧。我的意思是,孩子,曾是人类的悲剧。”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叹息着说,“文件编号几十几,打了一百多行字,纸上充满了‘我做了,我忍受着’这种整齐的句式,让你们几乎无法相信,有人能够忍受过去。我书桌里有一堆这些东西。但提姆·埃默里这个男人,确实在忍受着,跟在地狱一样。好几个晚上我都看到他的脸,我喜欢那场追逐和那局对弈,但不喜欢看到有人走三分钟,来到绞绳下面,尤其那个人可能是我的时候。孩子,那是最后且唯一反对官方惩罚的意见了。提姆·埃默里的问题在于,他太爱玛莎·泰特那个内心空泛,而贪慕虚荣的吸血鬼了。”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着,茫然地看着那叠纸,然后把它们推开。 “你们要问什么?……现在又是夏天了,这些日子,我有点心不在焉。 “哦,对了,我告诉你们,我是怎么发现的吧。一开始我没有怀疑他,一点儿都没有。一开始我到达那所房子的时候,把他当成不是凶手的几个人之一。你瞧,我听说了毒巧克力的事儿——我知道他送那盒东西,没有任何要杀她的意图。他没有。这是新闻广播员的诡计,他如实说,我也这么想。”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叹息着说,“我弄错啦。我把他塑造成一个紧张、卖力的家伙,如果犯了罪,在他亲口承认,并在自己胸口开一枪之前,是没有办法平静下来的。在那一点上我没错,我认为他无论如何都会崩溃,而他确实也崩溃了。即使是那天晚上,他开车到白修道院去的时候,也不是故意要杀她……这是他自己说的,我相信。直到——我一会儿再告诉你们。 “我仍然坐着考虑所有的线索,然后,我发现有两、三件事情叫我烦心。我告诉过你们:玛莎·泰特回到主屋,并进了约翰·博亨先生的房间,不是吗?……啊哈。当我勾勒出这个想法的轮廓时,不是告诉过你们,如果她打算待在约翰的房间里,就得采取一项预防措施吗?……呃,我想我说过。我让你们想想是什么。你们看,我没有任何证据,压根就没有,但如果我判定,她做了剩余的事情,那我就得沿着自己的想法,到达一个心理学上的结论。现在她独自一人在房中,约翰没有回来,可是,她又不想有人进来找到她。好了,她可能做什么呢?” “从里面把门锁上。我的意思是,把通向走廊的门锁上。”凯瑟琳·博亨顿了顿,笑着点头说道,“那就是我会做的事情。” “对。那叫我烦心。无论是谁试图从走廊进来,她可能既不应门,又不叫喊,也不让人进入。”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咳嗽着点了点头,“好吧,如果她从里面锁上门,从那个方向过来的嫌疑人会有谁?你们马上就能想到了。这种构想范围太大了……你们看,我当时还没有办法去做。它迫使我回到约翰·博亨先生转回来,杀了玛莎·泰特这个结论,因为显而易见,他是唯一与这些事实吻合的人。每一项事实都吻合,但是,该死,我不接受约翰有罪的结论!…… “我不接受的理由有好几个,除了之前我描述自己理论时,提到那漂亮的一点之外。最开始的时候,一个身负血案、良心不安的男人冲回家去,疯狂错乱地计划着,要怎么脱罪,又为已经犯下的事情惊惧不安,因为害怕被抓而全身发抖……好了,这样一个快要神经衰竭的男人,像是会再次犯下谋杀罪的人吗? “我相当怀疑。我会怀疑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显然在约翰·博亨先生回来以后,谋杀发生太快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对玛莎·泰特,他并不处于会杀人的愤怒中。正相反,他倒怕她处在会杀他的愤怒中,对此他很不安。”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到这里,交替看着外甥詹姆斯·博恩顿·本涅特和凯瑟琳·博亨,看他们是否明白。见他们毫无奇怪的表情,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放心了,于是继续往下说。 “好了,三点十分,有人听到一辆车开上快车道,谋杀在十五分钟之后发生。假设他一回来,就立即毫无理由地,直奔过去杀了她,这合理吗?……尤其是在他完全不知道,她会在他房间的情况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望着他的听众问道,“不管怎么样,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多少机会说些什么。约翰·博亨毫无疑问地,以为自己刚杀了卡尼费斯特,之前讨论的那些行为,有哪一部分是符合他风格的呢?” “镇定一点,亨利先生!……”詹姆斯·本涅特劝道,“假设以前他不知道玛莎结婚了。而卡尼费斯特从埃默里处,听说这件事之后,一转头又告诉了他。当他回家的时候,不正好会怒气冲冲吗?”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移开遮住眼镜的手:“现在!……”他说,“现在你问到了点子上,开始狠狠地打击我了。关键是,他为什么会那样?他是那工人女人的情夫,他们之间不曾谈婚论嫁……从不。他不仅接受那种状态——你看,他还帮她哄着卡尼费斯特,就在这两个人有望结婚的时候。要是他对这件事情,有任何反对意见,也不知道她已经结婚,他不是在任一情况下,都会这么说吗?‘听我说,你是指跟卡尼费斯特做交易吗?’如果这件事情之中。仅仅掺杂了一个丈夫式的嫉妒,那么,比起某些满足于躲在后台、不起眼的小人物,像卡尼费斯特这种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他的嫉妒心会强得多吧。从不渴望能称为她的丈夫,满足于当优先股,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为她有丈夫而大动肝火?……我自己想,愤怒,嘿?……这不像是一个家伙,发现情人有丈夫的时候,而发的愤怒,太薄弱了;反倒像丈夫突然发现,妻子有个真正爱人的时候的愤怒。” “你的意思是:提姆·埃默里确实不知道?”詹姆斯·本涅特惊讶地望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问。 “等一下,孩子,我们至今还只是在看证据。我吃了一惊。我说过,我一直坐着思考,突然又有另一件,我不喜欢的事情跳了出来。关于那个满手鲜血的神秘人影,他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还撞上了露易丝·卡拉维小姐。他们两个是怎么碰巧撞上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摇着头叹息着说,“你们现在知道,小露易丝因吃下太多安眠药而用岔了劲,她本来往口袋里揣了一根皮鞭,想到水榭去打烂玛莎·泰特的脸蛋——你可以说,这是因为被药物迷了脑袋,因为她居然打算穿着拖鞋过雪地……”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交替看着两个人,慢慢说出关键的一个地方。 “可是,在去的途中,露易丝·卡拉维小姐突然倒下了。这个凶手是怎么撞上她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笑着问,然后自己作答,“当然,他可以蹲在某个地方,然后握住她的手腕,把自己手上那些该死的证据,给她留下一份,如果……如果他知道自己,正在往哪个方向走的话。如果,换句话说,他不是在黑暗中,踉跄而行去找地方洗手,而是根本不熟悉这幢房子。 “那个也不算证据,但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提姆·埃默里是这群人当中,唯一不相信玛莎·泰特在水榭被杀的人。你不记得了吗?……卡尔·雷格得在电话里向他大吼,反复强调说:‘在水榭,在水榭,我告诉你。’即使在那个时候,他还以为卡尔·雷格不过是喝醉了。而且,当他跟我们讲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还说这是胡扯!……在事后眼花缭乱的回想中,我曾听到一个罪人,喃喃自语泄漏了好多东西,其中这一点,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 “于是我想:‘在这儿,现在!……你得出了什么结论?……你有一堆现象,还有一堆具暗示意味的事物。从理论上讲,你有一扇通往走廊的门,上了锁,结果凶手得从另一个方向过来,可是,你不相信是约翰·博亨先生干的。在理论上你有一个男人,他对房子不熟悉,从外面过来,还有一辆车。你有一个实际上活生生的人,他满足所有这些条件,还断言那个女人,不是在水榭里被谋杀的。’ “现在,有什么反对意见吗?……第一,有一个反证强烈到足以驳回整个案子:提姆·埃默里怎么能够在三更半夜,冲入一所完全不熟悉的房子,无误地找出这女人所在的房间——特别是她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去那个房间? “第二,那是个难题。它让我想到,这种明显的困难之处,也许……仅仅是也许,会是整个谋杀谜题的答案!……玛莎·泰特当时在这儿,正等着约翰·博亨回房,自己不敢回水榭去。可是她告诉他,回来之后要去水榭;她觉得他会的,想拦住他。假设他去了那边,发现她消失了,也许会引起骚动……嗯?如果处在她的立场,你们会怎么办?” 沉默良久,凯瑟琳·博亨说:“我想自己会一直在窗户边上等,直至听到他开车进来为止。然后我就到侧门去,告诉他我在他房间……”她停下来。 “啊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阴沉地点了点头说,“而且,我觉得:你也留意到了,除了延伸至马厩的那一段,整条快车道都被门廊车道的屋顶遮住了。我自己亲自试过,从查尔斯王的房间向外面望去,你只能看到快车道的一小部分……嘿?你听到有一辆车来了。你正期待着一辆车到来,凌晨三点钟了,除去这辆车,你不会预料到:还有其他的汽车,开到这个孤独的区域来。好了,穿着那件迷人的睡衣,你要么把身子探出窗外,低声叫唤,要么偷偷溜下楼梯到门口,对着假想的约翰·博亨,低语说你根本不在水榭,你在他房间。听着!……”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打开那叠蓝纸,用手轻轻弹着。 我在这里发誓,也希望能在上帝面前保证,我不是故意要杀死她的。我从不认为卡尔·雷格是对的。我只觉得我得去那个地方,自己亲眼去看一看,不然我会发疯的,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在我吃下那片有毒的糕点之后,我待在医院,卡尔·雷格突然来找我说:“喂,我向你证明过:卡尼费斯特是他们的天使,所以,如果你有种,就去告诉他:你已经跟她结婚了。主啊!……”他说,“是不是每个人,都当你是无知繁荣幼童?……你要像男人那样活着吗?……约翰·博亨这家伙!……” 他把以前说过的,又对我说了一遍,只是我不相信罢了。她发誓那不是真的,她总发誓如此。她说,如果我留她孤零零一个人,在职业生涯中拼搏,除了我之外,她不会去看世界上其他男人。 而卡尔·雷格却对我说:“你知道他为什么,带她到这个乡村地方吗?”他又说,“好吧,如果我不相信,我要做的就是,自己去亲眼看一下。”他说晚些时候过去,让每个人都大吃一惊。他说她会待在后面那间大理石屋子里,我只要绕那一带走走就看得到了。然后他叫我去那儿,说他们都会在那儿,他们两个人都会在那儿…… 我当然没有办法平静下来,什么事都做不了,直到夜里。但是,我的车有不少问题,因为风扇皮带松了,而且,发动机会严重发热,我想是水箱渗漏,或者类似的原因吧…… “你注意到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目光锐利地看着两人说,“第二天,我们去快车道那看时,那辆车的发动机顶盖,依然烟雾滚滚了吧?” 于是,我驶入快车道,发现车后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因为上方的树木太浓密了,地上几乎没有什么雪。 我把车停在有屋顶遮盖的快车道上。然后我想:他们说的大理石屋,是在什么地方,这时候我发现,发动机又在冒烟了。我觉得:要出去弄点雪,来给它降一降温,于是就走出车子,取下水箱顶盖上,那个又大又沉的银色东西。它热得要死,不过我戴了手套。 外面一片漆黑,但是,突然我听到,有人在背后,正小声地说着什么,就在门廊处…… “现在用点想象力。”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简略地说。 即使到那个时候,玛莎·泰特还不知道来的人是谁。我低下头,跟着她走,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我们上了几阶楼梯,她走在前面,四面一片漆黑,她一直唠叨个不停,直至我们到达卧室,她转过头看到了我是谁。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打了她,用手里拿着的东西,一遍又一遍地狠狠打着玛莎·泰特的头。我不知道打了几下。 我当时不大记得,自己都做了什么,因为当她无声无息、动也不动之后,我明白了:自己不应该那样做的。我试着让她醒过来,跟她说话,可是,玛莎·泰特依旧一动不动。我只好脱下手套,看看她怎么了,当我看到自己双手沾满鲜血时,就知道她已经死了。 我不记得之后,我都干了什么,除了我还有一丝理智,看看我能否找个地方洗手。我害怕如果开车回伦敦,会有英国警察拦下车子,也许让我出示驾驶执照,还是诸如此类的什么东西,而我满手鲜血啊。于是,我走出房间,试图找一间浴室,却怎么也找不到,因为那里一片黑暗。这时我撞到什么人,吓了一大跳。 我想,之后我渡过了漫长的时间,因为在我打了玛莎·泰特之后,我坐下来,跟她低语了一阵。但是,当我在黑暗中,撞倒什么人之后,我害怕得回去了。我还有理智,把手套和水箱盖子放在口袋里。然后我往回走,我走下楼梯,重新回到门廊。我知道如果他们听到,汽车的发动机声,他们也许会出来,因为我想,刚才撞倒的女人,一定会大叫起来。 快车道是从这边斜向下方的,所以,我要做的只是把车推一下,让它不用传动装置,自己往后滑行,直至我来到主干道为止…… “这就是为什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听到有车开进来,却没有车开出去,这更坚定了汤普森的想法,认为是约翰·博亨作了案。实际上,约翰当天晚上,直到五点钟才回来——现在你们知道了——那时候,汤普森已经睡觉去了。你们也许记得,我问过他这件事…… “我们再次回到刚才的话题。你们现在意识到:那一小块银片——那块小小的三角形,是整个案子的关键了,那就是提姆·埃默里用来打人的时候,从水箱盖上掉下来的饰物。约翰·博亨发现了它,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却是他能找到的唯一线索了。当他把玛莎·泰特的尸体,扛到水榭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安全了。接下来,他看到波特在测量脚印,又惊慌起来,而且……” “他现在好多了。”凯瑟琳·博亨静静地说。“啊哈。嗯,他依然不愿意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但处于那种疯狂不安的状态下,在扣下扳机之前,他还是把那片东西攥在手里。你们明白吗?……他听说伟大的马斯特斯警长、苏格兰场全知全能的神人在那里,他希望马斯特斯能洞察一切,搞明白那是什么东西,是谁落在那儿的。 “听着!……当莫里斯·博亨那家伙还在夸夸其谈的时候,我已经对提姆·埃默里,有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怀疑了。但我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凶器,马斯特斯还没有提到那片金属。完全没有能用作证据的东西,来指控提姆·埃默里。在这种情况下,你们看,我对他连嘘都没办法嘘。我能做的只有尽力监视着他。他暂时还在屋子里……但是,仅仅作为卡尔·雷格的朋友,他很快就会被莫里斯·博亨赶出去,除非莫里斯先生心情很好。这么一来,我们就抓不住他了。当罪案发生的时候,他甚至明显不在现场,我连让他作为证人,留下来接受审讯都做不到!…… “唯一能做的,只有偷偷暗示莫里斯:‘请你款待一下卡尔·雷格先生和他的朋友吧。把他们留在这儿,好好对待他们,当你投下那颗炸弹的时候,看看他们彼此有什么反应。’这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提议,它打动了莫里斯·博亨先生,而我也不得不假装,部分相信他的理论。另外,我不敢冒险,让卡尔·雷格再次清醒过来。因为要是如他所说,他真有不在现场的证明的话,卡尔·雷格和提姆·埃默里,都会被他们赶出去,因为莫里斯会发现,自己无法获得吊死卡尔·雷格先生的快感。与此同时,孩子,我得找个线索;我得快一点行动,偷偷地证明或者反证,自己关于卡尔·雷格的想法。孩子,我血汗直流啊,那是个事实,直到马斯特斯蹦出,一条关于那片金属的信息。”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再次抓起提姆·埃默里的供词。 我马上察觉到:水箱盖子破了一大块,我也知道碎片掉在哪儿了。当得知他们以为,她是在水榭里被杀害的时候,我认为自己会不会被淹死,将取决于他们是否足够聪明,发现她实际上,是在那个有趣的房间被杀的。 但是,我觉得:还是要尽力找一下它,只是不知道怎么办,直到那有趣的老家伙过来,叫我照顾卡尔·雷格,还说他会让凯瑟琳·博亨小姐邀请我,在那边吃晚饭。我知道里面有猫腻,但是不知道是什么,而他又说完全没有怀疑我。当他说,要让卡尔一直醉醺醺的时候,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说我会照做,因为我怕被卡尔·雷格那家伙看穿。 我在跟他通电话的时候露了马脚,因为我不知道,有人把她挪到了别的地方。但我想,也许卡尔喝得太醉忘了,而且我希望如此。 可是他没有,因为我以为天黑之后,他会一直昏睡不起,当时我蹑手蹑脚,来到那个大房间,试图寻找水箱盖上棹下来的金属片,卡尔跟着我来了。 我转过头去发现了他,他对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说:“没什么。” 他说:“你是个大骗子。”并开始大吵大嚷,说是我杀了她,于是,我只好掐住他的脖子…… 我把他扔到楼梯下面的时候,他们几乎逮到我了。他们什么也听不到,因为有很多记者进进出出,还有发动机的回火声。 但是,那个老胖子进来了,还有个叫马斯特斯的警察,加上年轻的詹姆斯·本涅特和那个漂亮的女孩子。他们从其中一扇门进来,而我当时就躲在楼梯门后面。我没有办法跑下去,走出下面的门再走进来,因为到处都有警察和记者,我以为自己要被逮住了…… “而且……”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愤怒地大声咆哮道,“如果我还有一点儿判断力的话,当时就抓住他了!……” “什么,抓住他?……”詹姆斯·本涅特惊奇地望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但是,你不知道……” “哦,我知道的。现在我们来到最后的部分了,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事情。”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缓缓地说,“我坐在那张椅子上,打开抽屉……我知道那块银片是什么了。我坐着思考——烫手的发动机在冒着烟,那个下午,我看到他的车子了……我的脑子里面,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已经有几分预感了。那时我看到了他。” “什么,你看到了他?……”詹姆斯·本涅特惊奇地望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我从钥匙孔里,看到了他的眼睛。你没有留意到,那个钥匙孔有多大吗?……我怕自己暴露了看到他的事实。我怎么会知道,是他杀了卡尔·雷格,当场就能人赃并获?……我只看到有人躲在门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面色凝重地说,“如果我开门说:‘嘿!……’他就形势不妙了,只是我不知道啊。如果仅仅发现,他只不过在门的另一侧闲逛,这种行为,看起来确实很可疑——我认为……但是,那又能证明什么?一点儿用都没有!…… “但是,突然地,我有了一个计划。我想,他很可能会到那个房间,找我手中这片金属。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是,我却值得冒一次险。不论如何,我好好地把它抓在手上,这样,他就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然后,我故意强调:要把它放回抽屉。同时,我知道他跑不掉,因为波特警官和剩下的人都在走廊。即使他离开那扇门,也能听到我的声音,因为门的下方,有很大一片空间,有风从那里进出。 “好吧,我说过,我不知道那片金属片是什么,也说过会把它放回抽屉里去,第二天去伦敦,找个银器匠告诉我。孩子,那老家伙也渐渐明白,那个银制的小三角形,正是我可以用来指控他的证据——但是,要直到我能经他同意,把它带回家给他。他可以说它来自任何人的水箱盖。但是,如果我能够操纵他,从抽屉里偷走那块银片,当我指控他时,证物就在他身上……他要怎么否认?” 凯瑟琳·博亨直直地站起来。 “那么整件事情,”她说,“就不是针对我们的?你无需重演楼梯的事件?”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咧开嘴笑了:“你明白了啊,我亲爱的,正是这样。我需要的只是一个,让所有人走进那个房间的借口,让他们推推搡搡,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同时,我还要向提姆·埃默里强调,他们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在别的地方了,并假装让他参与我的计划。他必须投身其中,否则就不灵了。另外,卡尔·雷格的尸体倒在楼梯底部,他会认为在那种混乱状态下,没有人会看到他。那就是我想要的。试图找过一次那块银片之后,在确定能安全行事之前,他不会尝试第二遍。我假装给他提供方便…… “他在门后偷听时,我勾勒出计划的一部分,假装认为那块银片不重要;当他对我的计划略有了解时,我故意打开窗户,大声叫波特上楼……于是他就能安全地逃离了。 “他下楼,穿过侧门,重新回到房子里。贝里尔·西蒙兹马上去拜访他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笑着拍手说,“但是,上帝啊,马斯特斯走进那个房间时,他不是发疯了吗?注意到他的表情没有,孩子们?注意到他做什么了吗?……实际上,我叫你和马斯特斯下去,看一看提姆·埃默里在不在那儿,不是卡尔·雷格。他大叫起来,我明白的,讲些疯狂的故事,说有人在敲他的门。那真是荒谬到极点,因为他说走廊那里一片漆黑,而马斯特斯和我在过来的时候,就把灯都打开了。他只是想着自己去查尔斯王的房间时,已经把灯都关掉了,正是这一点出卖了他。他叫那女孩帮忙,因为他相当清楚,她已经歇斯底里了,会同意做任何事情。 “我可以切断自已喉咙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残酷地说,“当我发现卡尔·雷格的尸体的时候。我多么希望:当时,自己有足够的判断力,去挑战他啊!……但是我想,以上帝的名义,现在就能够逮住他了……”h·M·兴奋地笑着,“于是我回去,假装让他参与我的计划,这摧毁了他最后一点疑心。他全无顾忌地走进了陷阱。马斯特斯——我告诉他,马斯特斯在楼下——实际上他在走廊,看着他在灯熄灭的时候,偷偷地溜过去,从桌子抽屉里拿走那块银片。我知道,自己随时都能抓他了,所以,我就终止了实验,并且……”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做了一个呆板的动作。他盯着那叠蓝纸,把它们放回书桌里。抽屉“啪!”的一声关上了。 “那就是事件的全部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得意地说。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在这个傭懒的下午,汽车的响声浮了上来。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缩回脚,蹒跚着走到一个铁质的保险柜前,取出一瓶酒、一根吸管和几个酒杯。他巨大而不修边幅的身躯,映上窗口,高悬在绿色的防波堤、闪闪发亮的河流和伦敦城市的巨大曲线上面。 “那么,现在,”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笑着说,“你们可以忘掉它了。跟家人在一起时,你渡过了一段糟糕的时光……女士,但是,你现在自由了,你丈夫压根就不是一个坏东西。如果任何时候,你还需要我这老头子去解除诅咒,大声说出来就行了。另外……” “另外?……”凯瑟琳·博亨惊异地望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盯着眼镜。他环视这个古老的房间,房间里塞满了疯狂的书籍和歪斜的绘画,以及一个男人影响深远的大脑里的灰尘和战利品。他低头望着散落一桌的铅制士兵,一个关乎人类生死存亡的问题,正面临着解决…… “哦,我不知道!……”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做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动作说,“我想自己得继续了,继续坐着思考……”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