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名成立》 第一章 一个行色匆匆的人影走在荒凉的村路上。 这条道路究竟一直伸向何方?它为何看起来白瘆瘆的,像一条游入大山深处的白蛇?他顶着一头乱草似的头发,阴沉着脸,在羊肠古道上猫一样悄然无声地疾走。他身后拖着一个虚幻的影子。那个影子被阳光照得雪亮,有些模糊不清,只见乱草中一双眼睛阴冷发亮。 他喝了不少的酒,衡水老白干,酒的价值不菲,但实在过瘾。他步履踉跄地走进欧少华家,看见欧少华在厨房的水泥地上剁红薯藤。这个季节的红薯藤是喂猪的上好饲料,而且割了藤蔓的红薯会在地里胀更大个,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欧少华是全村最勤快的人,他抢在季节的首口将红薯藤收割了,这两天正没日没夜地赶着剁碎,沤在屋檐下的大缸里,等发酵后喂猪吃。 欧少华很有节奏地挥舞砍刀,发出“当当当”的响声。 他在门边站了很久才跨进去,是因为害怕欧少华手里的砍刀。假如他不是仗着身背的这杆双管猎枪,凭他矮小个子,还真不敢公开对欧少华下手。而在背后下黑手,又不是他的一贯作派。他在门口望着这位气定神闲的人心虚得很,好在欧少华仿佛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出现。他假装镇定地从欧少华身边绕过去,走到水缸前,顺着水又转了一圈。 “来了?”欧少华在他经过身边时,头不抬地问了一句。 “唔。来了。”他应道。 “又喝了很多酒?” “唔。口渴。”他抓起水缸上的葫芦瓢,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咕嘟灌下去。好痛快,走了一段路,经凉水一浇,人清醒了不少,能感觉欧少华就在自己脚下几尺远的地方低头干活,毫无防范。他能听到自己激动的心跳,咚咚的,像擂鼓一样激越。尽管他不是第一次杀人,但他仍然很紧张,很激动,连嗓子都处在一会儿潮润一会儿干渴的紧张兴奋中,整个人仿佛完全融入了游戏的快乐。 他考虑过从背后开枪。但他立即就否定这个想法,因为他知道,一会儿公安局的人来验尸,会将他的作案情况清清楚楚地记录在案:犯罪嫌疑人系趁被害者不备,从背后开枪,子弹均从前胸穿透……“这太有损老子的声誉。”他喃喃自语,发出了声音。 欧少华太专注干活,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他不知在欧少华身边坐了多长的时间,一支接着一支抽烟。看着暗红色的烟蒂在鼻头前闪烁,每一次将要燃尽的时候又迅速地续上一支,直到他发现烟盒中只剩下最后一支烟了,他将它点燃之后,将手中的烟盒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心想总要给破案的警察留下一些线索,这样双方玩着才有趣。 这时,他又一次听到欧少华的声音:“天不早了,你怎么还坐在这里抽烟?”他没有回答。 要不是欧少华那张谦恭敦厚的笑脸令他生厌,他还会继续坐下去,直到熬不住烟瘾。说实在的,欧少华凭什么这样说他?还不是因为瞧不起他?欧少华低沉浑厚的声音总给人一种安全与信任感,这就是他引人关注,受人尊重的巨大魅力。但是,他始终觉得欧少华活得没有自己精彩。这世上的人,简直就是莫名其妙,一个个都希望生活过得精彩,却在表面上假装青睐那种平淡无奇的生活,甚至欣赏没有创意,让人感到乏味的东西。他心里这样愤愤地想。 “少华,这是我自己造的一杆枪,你要不要试试它好不好使?”他说。 “唔。你说好使就好使,我没工夫看。”欧少华神情淡淡地,还是没有抬头,抬头怕剁到手。 他实在忍无可忍了。仿佛欧少华的漠视让他受到了刺激,一种强烈的冲动让他热血上涌,彻底失去了耐性。他想,你都快成为一个死人了,还这样混沌无知,就算死了,也是活该。随着“当当当”的单调旋律,他开始认真摆弄双管猎枪,从衣袋里掏出铁钎、砂子、火药……鼓捣好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巨大的兴奋让他感到明显的呼吸困难,但他很会调节自己的呼吸,让声音变得很浅很慢,像猫打盹一样均匀有序。他为什么要克制自己的异常呼吸,原因是想延长中枢神经兴奋的过程。他是一个单纯追求精神刺激的人,中枢神经的兴奋对于他来说,就像抽烟喝酒一样重要。 “哎!别砍了。再砍信不信我一枪嘣了你?”他发出最后通牒。 “你就是嘣了我,我也得砍完这堆苕藤。”欧少华若无其事地瞄了他一眼,看见他正端着枪,两个漆黑的枪口瞄着自己胸膛,距离那样近,那样真实。 “别闹了。我没你快活。”欧少华说。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确有些懵了。心想真是怪事,这世上还真有面对死亡视而不见的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麻木的欧少华。 突然,一声巨大的枪声传了出来,接着,一阵凄厉的呻吟也接踵而至。 欧少华翻天倒在了他的面前。他没有机会躲避,他在毫无知觉中胸前便戴上一朵大红花。这朵红花很快洇开,漫成一片。 “你——”欧少华扔了刀,手在空中发抖。 “我受人所托。”他说了这句话之后神色有些发呆。 欧少华胸前烂得像马蜂窝,却没有咽气,眼睁睁地看着他。有一瞬间,两人面面相觑。 第二章 说来奇怪,“9.28”这天整天都没什么事,就在快下班时,苍原县公安局刑侦队队长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关子亮拿起了电话。这位身高177公分,虎背熊腰,肌肉发达的刑侦队长天生就是个警界奇才。23岁毕业于省公安警校,从一个乡公安民警混到县公安局刑侦队长,只花了三年时间,这还不算奇迹,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他担任刑侦队长的十个年头里,年年都有别人奈何不了的大案要案由他带头破获,因此,每年的先进个人和先进集体都跟他贴着肉似的分不开。可以这么说,倘若苍原县不出“9.28”这样一宗错综复杂的命案,陵洲市公安局刑侦队长之职年底保准是他的。 接电话时,关子亮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平时他接电话有个习惯动作,喜欢用屁股往前挪一下凳子,那天他的屁股刚刚在凳子上挪了一下,谁知道,那张他坐了很久的老板椅就莫名其妙地散了架,差点让他跌地上,当时他的脸就黑成了糊锅巴,油炸过似的闪闪发亮。 明溪乡瓦屋场村出了特大枪杀案! 关子亮听完110简单报告后,习惯性地要对方播放一遍报案人的原始录音,并随手按下电话上的录音键:一个女人的哭声。哀恸、绝望、歇斯底里。 是什么样的女人有着如此震撼人心的哭声?关子亮黑得英俊而略带忧伤的面庞一下子变得十分凝重,目光如同剑锋一样闪现寒光,额头上的几根抬头纹因为皱眉皱得紧显得更加深刻,如一棵伐倒的松树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年轮。 关子亮听完这个哭声不断的电话录音,用挂电话的一秒钟将一堆断断续续的文字拼成一句话:明溪乡瓦屋场村出了一起枪杀案,村民欧少华被同村村民龚传宝用火枪击毙,有目击者看见龚传宝作案后携枪潜逃,藏进了附近的山里。 接完电话,关子亮火速赶往局长办公室向局长汇报。 路上,他反复念叨一个女人的名字:江蓠贞。这个名字有点拗口,就是刚才报案人的名字,她是欧少华新婚半年的妻子。 一进门局长便对着他吼:“……真不是时候,不早不晚,偏赶在国庆前夕出案子。你通知相关人员三分钟内赶到小会议室开会。”局长见他没动,瞪了他一眼:“情况我都知道了,你不用汇报了,还杵着干什么?马上行动!” “是,马上行动。”关子亮转身退出,跑步上了三楼的会议室,该到的人都已在场。会议时间不过10分钟,成立了“9.28”命案专案组,局长亲自担任总指挥,关子亮担任专案组组长,局长非常简单而又周到的做了布置和分工,命令关子亮带领侦察员和技术人员立刻出发,并交待指挥中心将情况向市局汇报。 关子亮回到警队下完命令,眉头拧得紧紧的,狠狠地踢了凳子一脚。正好法医郑心海背着勘查包赶过来,关子亮看他一眼:“好,就等你了,我们马上出发。”郑心海什么话也没说,紧跟着上了关子亮的车。 警车驶出了公安局大门,在警务通道的档口,一群生意人正悠闲地做着生意,那块交警队竖立的非常醒目的“警务通道路口两边严禁摆摊设点”警示牌,完全形同虚设,加上正值下班高峰,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档口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关子亮只能在车上干着急,短促地按了几声喇叭,人们毫无反应,他只好“呜呜”地拉响警报,人们这才条件反射地闪到两旁,给关子亮让出一条路。 “子亮,小心点,别撞了人。”郑心海提醒道。 “这些人怎么就喜欢挡道?难道他们属狗的?”关子亮气呼呼地说。 郑心海跟关子亮是老乡,他们是同年考上警校的。和关子亮的锋芒毕露相比,个性憨厚的郑心海则显得稳重沉静,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呼吸着乡村公路飞扬的黄土气息,感到有种近乡的亲切。而关子亮的感受却不一样,他愤然地骂道:“县里不是天天嚷嚷要让村村通水泥路,人人奔小康吗?瞧这雨天一身水晴天一身泥的,还真他娘的是水泥路。” 关子亮着急上火是因为刚才局长在会议室走廊里特意叮嘱的一句话,局长说:“人说你小子是警界奇才,倘若三天你不把这命案破了,把人给我逮了,我活剥了你这身皮,反之,陵洲市公安局刑侦队副大队长之职年底保准是你的。市局问我要了几次人,这次我保证放。” 局长的话说得没错,但局长说话时脸上有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 此刻,关子亮神秘会心地一笑,使得英俊而略带忧伤的面庞变得十分柔和,目光如同湛蓝的天空一样明净宽阔,额头上的几根皱纹是岁月刻下的痕迹,如同生命的年轮在阳光下闪亮,一双眼睛充满了对正义的向往,虽说有些世故冷漠,却不失深邃、坚定和真诚。 一个小时之后,关子亮他们赶到瓦屋场村杀人现场,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已先一步赶到现场,正在询问群众,了解情况。 村长哈着腰快步小跑赶过来。 关子亮看见村长欧通吃的样子果然跟明溪乡分管政法的党委委员杨弼形容的丝毫不差。杨弼跟关子亮关系不错,平时两人爱开玩笑,一次杨弼说起“欧通吃”的来历,说欧通吃有个傻儿子要去广州打工,欧通吃起初不同意,担心儿子在外面染上“脏病”,后来儿子坚决要去,儿媳妇也极力支持,欧通吃只好妥协,亲自送子出门,特别叮嘱:儿啊!进城后切莫跟小姐乱搞,要是染上性病,回来传给你媳妇,你媳妇再传给我,那儿啊,全村人就都完了。傻儿子问:为啥?村长说:想想你爹叫啥名?欧(偶)通吃啊。 这其实是个网上的段子,关子亮见过,觉得一点都不搞笑,一脸严肃地问:“你跑来这儿干啥?法医要对遇害人进行尸检,可死者家属围着不让,你看有什么法子将死者家属请到别处去?” 村长听了这话,尴尬地笑了两声,说:这时候,人正悲伤呢,我有啥办法? 关子亮说:“那你喊两个人来,我问问情况。” 就在村长转身之际,一个念头闯入关子亮脑际,他想看一眼死者的妻子,就是那个叫江蓠贞的女人。其实,他只要寻声而去就能认出一堆女人中谁是江蓠贞,但这时家属们都停止了哭泣,他只好蹑手蹑脚走到一堆女人跟前,将目光锁定在其中一个女人身上。从侧面看,她有点像章子怡,尤其是冷艳中透出的那股傲气。关子亮认为自己一向看人准确,因此咳嗽一声,试图用自己的声音引起江蓠贞的注意,可是没起作用。这个披头散发哀伤至极的江蓠贞根本对任何事情没有反应。 关子亮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关子亮临转身又瞥了江蓠贞一眼。“妈的,这女人太漂亮了。”他暗自骂了一声,被自己的下意识举动吓一跳,因为这一眼与本案无关,纯属男人的本性。 他回头正巧看到郑心海翻开尸体,用镊子从死者身上取出一粒铁砂子,接着又一粒。看样子,他要趁着尸体肌肉还有弹性,将所有的弹粒取出,只见他用手指按住一个个像筛子一样密集的弹孔,用镊子夹出里面裹着血肉的弹粒。关子亮走了过去。“凶手使用的是装了铁钎子和铁砂子的特制鸟铳作案,杀伤力太大,而且是朝胸部开的枪,致命的是穿过胸膛的铁钎了,看,就是这种东西——”郑心海埋着头一边检查一边说。关子亮嗯了一声音,表示听到了郑心海的话。对着这样一具高密度受创的尸体,刚进队的刑警杜斌头皮有些发麻,关子亮对他说:“看你那发怵的样子,还像个刑警吗?瞧人家郑法医,接触尸体像你那样皱眉头没?”郑心海没吭声,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死者的身上,一心默记取出了多少粒铁砂子,大的是多大,小的有多大,他都要用心计算,然后在汇报案子的时候必须很快回答上来。 关子亮对这个完全被破坏的现场不感兴趣。他对郑心海说:“我对杀人没兴趣,我只关心杀人动机。” 被村长叫来的村民叫欧六一,据他说,大概下午四点多钟,他路过村东头欧少华家,突然听到砰地一声响,吓了他一跳。回过神一想,那响声是从欧少华家厨房传来的,估计出了啥事,逐悄悄趴在欧家后窗一瞧,结果瞧见欧少华倒在一堆红薯藤上,血喷得满地都是。 “当时你还看见什么人在现场?”关子亮打断他的废话。 “我还看见龚传宝。” “你确认是他吗?” “是他,就是那个矮老壳。” “他当时在干啥?” “他,端着枪,朝少华端着枪,枪口还在冒烟。” 另据59岁的龚德生说,案发不久他在通往村小学的路上碰到过龚传宝。 “他背着火铳,低着头,急急忙忙往学校走,起初我没想到是他犯的案,过背了才想起刚才的声音就是火铳的声音,就带疑地问:是哪里响枪?他说:少华家。我问:出什么事了?他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说:传宝你去哪?他说:去找王老师和村长。我问他:找王老师和村长做啥?他说:找他们试试我的枪。我以为他开玩笑,就没再理他了。” “村长,村长呢?”关子亮四下喊村长,村长不知躲哪儿去了。奇怪,刚刚不是还在这儿吗?关子亮自言自语。 关子亮点燃一支香烟,但刚抽了两口,他的眉头就结了起来。一个疑问在他心里投下一块阴影。龚传宝既然向人挑明了要杀村长和王老师,又怎么会让他俩侥幸逃脱?他真想马上找来村长和王修平问问清楚:枪响之后,也就是龚传宝满村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到底在哪里,龚传宝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放弃了杀人计划。按常规办案逻辑,犯罪嫌疑人明确后,破案线索得从犯罪嫌疑人的犯罪动机查起。眼下村长和王修平是嫌犯扬言要杀的人,那么这两个人就是最值得关注的对象。 关子亮独自在心里犯嘀咕,总觉得这个案子有点不对劲。他一连抽了三支烟,还是没有头绪。 第三章 苏小鸥在市中级法院院长接待日活动现场采访,办公室主任刘明给她打电话,要她立即赶往苍原县瓦屋场村,说那里发生了重大案件,一位曾经被报道过的典型人物欧少华被歹徒枪杀。“你去弄清楚杀人动机,回头搞个特别报道。” “报复,纯粹报复!”苏小鸥心想。陵洲日报那么多男记者,干吗派一女记者去枪杀案现场?再说,明天就是国庆节了,这不是成心让人加班吗?苏小鸥猜想刘明还在为编务会上自己对他提出的尖锐意见而怄心,因此借机报复。 事实上,刘明恨苏小鸥还不止这件事,还包括春节苏小鸥上他家拜年,只送了一箱很廉价的水果。这种水果他要是肯收,家里肯定成垃圾场了。老婆叮嘱过:凡是垃圾不要带回家,就在外面扔掉,免得搬进搬出麻烦。所以,那天他在猫眼里看见苏小鸥手里提着超市里堆成山的那种包装水果,就对苏小鸥说东西就放在门外,你难换鞋就别进来了。然后,没等老婆发话,他主动扔了这箱垃圾,看都没打开看一下。对这件事,刘明心里一直不舒服,觉得作为下属,苏小鸥丢了他的面子,作为老乡,她就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下丫头一样不懂事。 回头,苏小鸥拨通了苍原县公安局刑侦队的电话。她首先问接线员:你们队长关子亮在吗?接电话的说不在。她说那好吧,就请你给我说说瓦屋场枪杀案的具体情况好吗。对方迟疑地问:“你是谁呀?”“我是《陵洲日报》政工部记者苏小鸥。”苏小鸥说。对方停了停,说你等等,接着传来快速翻纸张查看记录的声音,再接着就是照本宣科生硬地念记录文字。 苏小鸥得知,犯罪嫌疑人枪杀了欧少华之后携枪潜逃,藏在冲天溪一带的深山老林,利用险恶地势跟刑侦队的人周旋,让他们追捕扑了空。这家伙很猖狂,公安局刚刚接到报案,他最近两天不断袭击路人,闹得瓦屋场附近几个村组人心惶惶。 苏小鸥当日就赶往苍原县,她一路不停地给关子亮打电话,可电话提示音总说他不在服务区内,苏小鸥没有生气,她知道,像干他这种工作的人,一辈子只怕没几天消停的日子,电话不在服务区的日子太多了,苏小鸥也麻木了。这就是苏小鸥为什么宁愿跟他保持恋爱关系,不愿真实面对婚姻的缘由。 按照常例,市里的记者下县采访,事先会通报县里,由县宣传部新闻干事陪同去新闻现场采访。这也是一种潜规则。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方便工作,毕竟有县里人陪同采访更熟悉情况一些,事实上真正的原因是县里在某些地方做得不够好,感到心虚,或在某些问题上有难言之隐,怕记者单独采访发现端倪,挖出问题新闻。比如在社会综合治理方面,各县有不同的规定,但是有的县却是死规定一条,即:出现问题一票否决。这样一来,凡出现什么刑事案件和民事纠纷,下面采取的方法多是一级瞒一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彻底在内部消化。而这种掩盖的结果往往隐藏着更大的危险系数,作为党的喉舌,宣传部门会时刻牢记着一条真理:那就是隐患固然要排除,但排除的方法不是引爆,而是深埋。作为同一条战线的地方党报记者,当然也懂得这方面的“业务程序”,大多会自觉遵守这种潜规则,轻易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捅马蜂窝。试问,如今有几个人是鼻孔插葱装蒜的大傻瓜?事实上,不少记者早就养成了依赖基层宣传干事的习惯,有人陪同,管吃管喝管玩乐,还有人代劳写稿子,多惬意的事啊。记者为“无冕之王”,话语权的灵活运用使他们成为众人仰慕的“见官大三级”的特权人物,没听老百姓怎么说?“一等记者拿红包,二等记者炒股票,三等记者奔商潮,四等记者拉广告,五等记者会上泡,六等记者基层跑……末等记者写报道。”苏小鸥给自己的定位是五等以下的记者。这不是自嘲,而是事实。 由于这次采访任务特殊,苏小鸥怕遭到相关人等阻挠,因此到了县里没有去宣传部,而是继续给关子亮打电话,关子亮的手机不在服务区,她只好只身赶往案发现场,尽管现在村村都通了公路,但客车依然只通到乡政府所在地明溪乡,下了车,苏小鸥不熟悉进村的路,还真有些为难,像这种情况,一般只有去乡里通报一声,让乡政府派个人带路,可这样一来,照样等于失去了采访自由,苏小鸥才不想这么干,她只想快点进山,完成采访任务。 坐了几个小时的车,路上连口水都没喝,苏小鸥感到肚子饿得快贴到背脊上了,她住大路口睃一眼,看到一家米粉馆,径直走进去冲老板娘说:“来碗米粉!” 老板娘抱歉地说:“对不起呵,生意冷淡不做了。” “哦,怎么回事?你这里可是通往瓦屋场的大路啊。”苏小鸥奇怪地问。 “你是外地人吧?告诉你,瓦屋场出了杀人犯,公安局都捉不到他,他手里有枪,哪还有人敢走这条路?人命关天啊。你看,这天,连太阳都是冷瘆瘆的。”女老板袖着双手说。 “哦,原来是这样。”苏小鸥拍拍女老板的肩膀,态度友好地说:“劳烦你瞅一瞅,看看路口有没有瓦屋场的人。” 女老板惊异地看着她,说:“怎么?你要去瓦屋场?”苏小鸥只笑了笑,没吱声。女老板随手给苏小鸥指出一个人:“喏,那个人就是瓦屋场的。” 苏小鸥随她手指看去,是个中年男人的背影。那人脚步匆匆地横过马路,往前走去。苏小鸥来不及谢一声女老板,拔腿就追。喂,等一等。苏小鸥高声喊。那人充耳不闻,越走越快。苏小鸥只好拿出在大学时参加田径运动练就的跑步本领冲上去,抓住那人衣袖,气喘吁吁地说:“我叫你等等,你怎么越走越快?”两人一照面,苏小鸥便不客气地抱怨。 那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嗫嚅地说:“我不认得你,你扯住我做什么?” 苏小鸥放开手,但不给他解释,只用手势叫他等一等,说:“我去买包方便面。” 她当街飞跑,跑进一家小批发部,掏出十块钱,在货架上抓了一包方便面和一瓶矿泉水。顿了顿,又再拿了一份给那个同路的汉子。 苏小鸥得知这位专程到镇上给刑警队报案的汉子名叫欧少鹏,是欧少华的兄长。别看他外表有些木讷,却很精明地背一个大背篓,背篓里塞些烂棉絮,说是用来防弹的。他说刑侦队的人前脚离开,龚传宝后脚就出现在冲天溪一带。 “你们村里没电话吗?”苏小鸥问。 “就村委会有。” “那干嘛跑镇上打电话,多耽误时间。” “我……”欧少鹏欲言又止。 “说吧,我是采访这个案子的记者,你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吧。” “村长……他跟我弟媳妇有一腿,我怀疑是他和我弟媳妇合伙买凶杀人。” 欧少鹏的话让苏小鸥一怔,心想,要是真像他说的,这个案子可就复杂了。 突然,苏小鸥的手机响了。她看了欧少鹏一眼,诧异地问道:“这个地方有信号吗?” “不知道。”欧少鹏回答。 苏小鸥接通了关子亮的电话。她怕多走几步信号会断,所以一直站在原地接电话,欧少鹏识趣地走到20米开外的地方等她。 苏小鸥一脸的陶醉地听着关子亮的声音。 “喂,苏小鸥,我听说你给队里打了电话,你现在哪里?”关子亮问。 苏小鸥说:“我奉命去瓦屋场采访枪杀案,现已到了明溪乡。你在哪里?方便吗?方便的话请给我一点指示。” “我说你们报社是怎么搞的,怎么派个女的来采访这种危险报道,难到你们报社男人都是缩头乌龟?”关子亮说着就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许多。 苏小鸥笑说将电话拿远一点。心想,这小子身边一定有人。 苏小鸥说:“你不要胡说八道,什么‘缩头乌龟’呀,多难听。再说,你可不要吓唬我,我要是在你的地界出了事,我相信你这个刑侦队长也干不成了。”苏小鸥嘴里开玩笑,心里却在想:这家伙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不过他这样关心人,她心里觉得很高兴,脸上挂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关子亮说:“我这个队长当不当都无所谓,要是陵洲日报没了苏名记,等于没了报眉和报眼,岂不黯然失色?” 当着同事的面,关子亮不得不开一些戏谑的玩笑。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贫。”苏小鸥笑了。 关子亮说:“我没贫。说的都是实话。我不想谶语成真。” “拜托,别搞得那么血腥恐怖好不好。” 关子亮说:“不是我故意制造血腥恐怖,那家伙真的神出鬼没,凶残狠毒,而且手里有枪,的确很危险。苏小鸥,你还是听我的话,先别去,回到县里来,万一要去也得跟我们领导打声招呼,或者与我们同去。” “不行。我赶时间,我们报纸国庆节会休刊,我要提前把稿子赶出来。”苏小鸥断然拒绝关子亮的好意。而且她的口气充分显示了作为一个女性少有的强硬。这是做新闻记者养成的惯性。 “瞎胡闹。”关子亮急了,大声地说。“要不这样,你现在就去乡政府,在那里等我电话,我让他们安排人,保护你。”关子亮努力保持平静的声音,他不想让身边的同事觉得自己有异。 苏小鸥说:“你当我什么人?金枝玉叶要人保护?你别麻烦人家,我不会去的。我真的任务急,耽搁不起。” 关子亮说:“昏话!任务再急,也没有生命重要。” 苏小鸥说:“行了,别婆婆妈妈的。告诉你,我已经找到一个同路的村民了,现正跟他一起去瓦屋场。路上有人做伴,你就放心吧。” 关子亮无奈地说:“苏小鸥,那你自己千万小心,知道不?” 苏小鸥无声地笑笑,轻轻地说:“我知道。对了,你们什么时候来?按理说,你们接到报案应该马上赶到现场啊,怎么反而撤了?难道真要等那家伙再出来杀人,你们才会紧张?” 关子亮生气地说:“别胡说。”他假意咳嗽一声,打起了官腔,“局里召我们回来开案情分析会,谁说撤销警力了?具体啥时来我也说不准,再说这是纪律,不能随便告诉你。” 苏小鸥用手指敲了敲通话孔,警告地说:“我对杀人没兴趣,我只关心杀人动机。据说那家伙嚣张得很,指名道姓要杀好些个人呢。你要是知道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就告诉我,让我心里有个底。要是不知道或不肯说就别浪费电话费。”新闻记者那种超强的好奇心和敏锐使她显得霸道而且凌厉,还有“得饶人处不饶人”的性格语言更让人难以招架。关子亮郁闷,于是沉默。 “再不说话我要挂电话啦。” 关子亮没有如平常那样回敲声音给她,他听出她生气了,但他还是继续装样子,打官腔:“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他的杀人动机,我问了许多村里人,他们也不知道。你采访是你的工作,我不干涉你。但这个案子没破,你的问题我真的不方便回答你。请原谅。” “原谅你个头。”苏小鸥愠怒,脸上泛起一片潮红。 苏小鸥挂断电话时还听到他的声音:“喂喂,苏小鸥,要不要安排个车送送你呀。” 第四章 关子亮来到技术室问检验结果,郑心海把“9.28凶杀案”的检验报告拿给关子亮,他说:“差不多三百粒铁砂子,全部集中在要害部位,看来疑犯一心想要被害人的命。会不会是仇杀?” 关子亮说:“杀人现场是在被害人家里,被害人的家位于村东头,位置偏僻,而且落单,当时家里又没别人,可疑犯没动过被害人家里任何财物,作案动机基本可以排除谋财害命。而且,据我们调查,欧少华家不是很富裕,虽然表面上看家里搞得还不错,那都是他媳妇的陪嫁家当。” 郑心海说:“你们勘查现场时发现室内有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 关子亮说:“没有。近距离面对面开枪,被害人都没有起身离开过他正在剁的那堆红薯藤,说明被害人并没有防备心理。” 郑心海挠着头皮说:“这真的很奇怪,如果是仇杀,被害人怎么可能看见疑犯拿枪指着自己而不惊恐。我是说他的瞳孔,这个不会有假。” 关子亮摇摇头,说:“这个我不太相信。被害人中弹后流了那么多血,我能想像出,欧少华临死前经受了很大痛苦,这种痛苦难道不会改变他的眼神?也许,死亡对于死者来说是一种轻松和解脱?我说心海,你就不能换个角度分析,非得按照你的那套所谓的科学逻辑推理?” 郑心海说:“你以为我换个角度就像你换条裤衩那么容易?”郑心海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决断的,他说:“这个欧少华,要么就是太忠厚老实,看见疑犯拿枪指着他,还以为是跟他开玩笑,所以很镇定,再不然,他根本就没抬头注意疑犯的行为。麻木。对,就是麻木。” 关子亮拗不过他,只好投降。“好好好,我不跟你废话,反正等抓到龚传宝,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总之,这个案子没有多少所谓的科技含金量,完全就是小儿科,你别不信。” 郑心海说:“你们还要进山搜捕?” 关子亮说:“这是百分之百的事。你还不知道老马头的厉害?跟你一样,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的主。对了,我得先去找找他,跟他私下沟通一下,请求改变抓捕方案,别这样撵麂子似的满山追,改明松暗紧蹲坑可能效果更好一些。嘿,走了。” “子亮,你站住,让我瞧瞧你这双脚……哎哟……都肿成这样了?走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做一下足底按摩,顺便让他们将这些水泡挑一挑,要不然你明天别想走道。” 说着,郑心海便拉着关子亮来到一家足浴城。 “欢迎二位光临丫丫足浴城。” “两位先生楼上请!” 到了足浴城的门口,关子亮说:上班时间来这种地方,可是犯纪律的哦。郑心海看他走路一拐一拐的,就用手肘碰了碰他,提醒他注意点形象,并悄悄地对他说:切,你犯纪律的时候还少吗?关子亮顾不得什么形象不形象,上楼的时候呲牙咧嘴让迎宾小姐扶他,两个小姐一左一右将他架到二楼,问:先生是要单独房间还是一起? 关子亮说:“一起。” 两个小姐一听便放开手,说了声“请便!”就下楼去了。 关子亮说:“靠,怎么这样势利?” 郑心海只笑了笑,没理他。 关子亮气呼呼地要叫老板出来,郑心海阻止了他,说:“你不是赶时间吗?跟她们治什么气呀。” 关子亮说:“你说奇怪不,这,还没说不给钱呢,她们就闻到我们身上的穷味儿了。” 郑心海小声地说:“不是钱的事儿……你说你泡不泡脚,不泡我走了,懒得理你。” 关子亮笑了。说:“泡,泡,我就是来泡脚的。多大个事儿,我就不信我上不了这个楼。” 关子亮脱了鞋子和袜子一看,脚上果然打满了水泡。 进来两个身穿店装的女孩,脸上带着春花般的笑容,声音温柔地问他们需要泡什么药水,关子亮说要中药,最好是活血化瘀消炎止痛的中药,两位小姐听了忍不住好笑,但她们也就是无声地笑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另一位小姐问郑心海要什么,郑心海说随便。两位小姐又笑了笑,头一低,弓了弓腰,说了一声请稍等便欠身离去。 尽管只是白制服,女孩也有办法将它穿出艳丽效果,领口露很低,衣袖绾老高,下面的裤子也是白色的,很薄,薄得在昏暗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底裤,而且连底裤的颜色都能看清楚,这样一来,她们就是不勾引人,人人眼睛也得跟着她们转。 不一会儿,粗活工端了两盆热水进来,两位小姐跟在后面将不同的泡脚粉拿给两人看,然后便开始了她们的工作。她们先是帮他们脱去外套,穿上店里的干净睡服,然后便将他们的脚轻轻放进水里泡着,关子亮的脚一经热水痛得大喊一声: “哎哟——” “子亮你不要紧吧?”郑心海扭过头关切地问道。 “心海,你说我们亏不亏,脚都跑肿跑烂了,那家伙成心跟我们兜圈子,耍弄我们,这不,忙活了两天,照面都不打一个,等我们前脚一撤,他立马现身,还故意带口信公开向我们挑衅。”关子亮怒火烧心,恨得咬牙切齿。碍于在公共场所,他说话很小心,只有郑心海一个人听得懂他的话。 “我说你们这样满山跑不行,人家在暗处,你们在明处,你没看见那地方像女人夹着的两腿,两面山势连绵,就只有一条官道,他在周围任何一座山上都能看见你们进山,可你们却无法看见他。”郑心海也用“切口”跟他说话,这是他们两人长久合作,养成的心有灵犀。 “我怎么不知道?可是老马头的命令我敢抗拒吗?”关子亮说。 “是啊,声势做得再大,脚板上的泡打得再多,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就看下午开会有什么新的方案了。”郑心海说。 “两位先生可不可以配合点,少说点话,好好享受我们的服务?”一位小姐听他们说话很激动,又见他们毫无放松的样子,便轻言相劝。 小姐按摩很到位,关子亮感觉有了快意。 “好好,听你的话,好好享受你的服务。”关子亮换了一张轻佻的笑脸,回过头冲小姐乐道。小姐也及时给他抛了一个媚眼。 郑心海见关子亮不说话了,便也不吭声了,用他善于观察的两眼打量着这个虽然小巧但却布置华丽的包间。用天鹅绒材质的织物做成的窗帘和靠垫,形成一种高贵的室内设计风格,而且具有神秘温暖的效果。半透明的磨砂玻璃灯罩呈现淡淡的桔黄色,使贴布的冷调砖墙和整面镜子完全变成另一种充满温馨暖意的和谐了。 茶几上放了几本健美时尚类杂志。一支插在瓶中的仿真玫瑰花,在这里绝对不是画龙点睛的点缀,而是有意的摆设,因为这朵花是特制的,可以一瓣瓣取下来供人玩乐。你还别说,很多男人就有破坏花朵的嗜好,郑心海在接触案子时就遇见过这样的人。除了玫瑰花,茶几上还放着一包槟榔,郑心海没有嚼槟榔的习惯,但关子亮有这嗜好,包间里不能抽烟,郑心海便拿起槟榔丢给关子亮。 关子亮不与郑心海说案子了,就跟小姐调情,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废话,说到后来小姐说不过他便暗地报复,用膝盖在他腰间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关子亮又大叫了一声,还喊了一声妈,把所有的人都逗乐了,接着,那位小姐紧挨关子亮坐下,妩媚地看着关子亮,说:大哥,原谅我刚才的失错。关子亮说:你没有错,是我错了,我怕你了,姐姐。小姐一本正经地说:你别叫我姐姐,我的年龄比你小,叫我小妹好了。关子亮嬉皮笑脸地说:你还是不要让我叫你小妹,叫小妹如今就跟叫小姐是一个意思。小姐听他这么说就不好意思坚持要他叫小妹了,一双手越发柔韧起来,好像粘在他的身体上,要把他揉成面团,像兰州的白案师傅用超一流的水平将其搓成手擀面,拉成拉面,削成刀削面。 “喂,你这手绝活跟谁学的?不赖呀。”关子亮舒服地哼哼道。 “跟客人学的呀,客人需要什么样的服务,我们就学习和掌握怎样的服务技术,大哥,你说是不是啊。” “是吗,那我现在要你为我提供特殊服务你会吗?” “大哥,别开玩笑。我们是做正经生意的,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哦?哪种人呀,我都把你想象成哪种人了?你说说看。” “反正就是那种人。” “哪种人?” “哪种人你心里知道,不说而已。” “我知道什么呀,我只是想问问你会不会挑水泡,瞧我脚上满是水泡,不挑行吗?这可是个技术活,你别左一个服务右一个服务地说得好听,到底干得了干不了?”关子亮说话就跟说相声似的,小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等到了这会儿才知道中了他的圈套,有口说不出尴尬,只有傻傻地讪笑。 趁关子亮与小姐说话的工夫,郑心海闭目养神。随着小姐的手跟动作的运行,惬意的感觉像波纹一圈一圈扩大,从皮肤到体内,再到大脑,中枢神经……然后控制住他的中枢神经,使他眼前出现一幅美丽的图画,不是图画,是一个天才艺术家为他设计的一个真真实实的家的模型。那是一个中世纪的西欧家庭,用壁炉的外形作为装饰元素置于墙面中,给人以温暖自然的想象,在层层叠叠堆积的木块上再放些迷你洋蜡,就好像壁炉中升起火焰一样。另外,再放些古典风格的烛台摆放在壁炉上,披一张暖融融的兽皮或毛毯,与两三位朋友,煮开一壶奶茶,享受着静谧的下午,风和日丽的天气。屋子里暗暗的,用具有透光性的磨砂玻璃做成星星和月亮的灯罩引人注目,星星上面印有印度传统的图案,所以每当开启电灯,都能散发出异国情调。星星和月亮虽然不大,但是犹如魔术般精致,就好像给空荡荡的房间装上了袖珍的宇宙一般生动诱人。郑心海和朋友坐在乡村风格的木质座椅上,座椅可以摇晃,摇着晃着就能使空间变得丰饶舒适了,那种感觉是何等的惬意。 可是,郑心海的惬意被破坏了。什么时候,给他按摩的小姐用隔着衣衫的乳房碰了碰他的某个部位,他一惊,睁开眼,他没料到一直沉默寡语的这位小姐会给他来这一招,可看她的神情又不像是那种人,而像是不经意碰上的。郑心海宁可相信是这样的一个误会。他不动声色地又闭上眼睛,想再续刚才的梦境。不料,这一回小姐做得太过分了,她的进一步行为让郑心海马上想到一个词:攻击性骚扰。因为她这次故伎重演伸手摸了他的敏感部位。看来这个小姐是摸坏手了。郑心海决不能容忍这种随意行为,他恼怒地大声说:“这位小姐,你想干什么?”小姐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强烈,也有些紧张,说:“大哥,你这话问得我好糊涂啊,我想干什么,您说我能干什么?我在给你做按摩呀。” 关子亮听她这么说,就欠起身,对郑心海笑着说:“她想吃你豆腐。” 接着,他又对给郑心海按摩的小姐打趣地说:“姐姐,你可别乱摸他,不是我吓唬你,他有艾滋病。” 他说得一本正经,小姐是个聪明人,晓得是给自己台阶下,赶紧把话题转移开来,说:“瞧大哥说的,我不信。这位大哥人好命好,福大命大,哪里会得那种病。” 郑心海啐他一口,说:“我呸,你才有艾滋病,这话也敢乱说。” 第五章 苍原县公安局长马韧劲的家里经常有不速之客造访。这天中午他刚下班回到家,前脚进门,后脚就有人按门铃。马韧劲不想开门,可是按门铃的人还真执着,一直按个不停。 马韧劲的脸黑得像锅底,使劲把门打开。 “怎么?是你小子。有你这样按门的吗?你想干什么?打劫啊。”马韧劲没好气地说。他的半吨重的躯体堵在门口,来人看不见一丝缝隙。 关子亮笑说:“我不打劫,我混饭吃。”说着,他亮了亮手里的酒——衡水老白干,70度的,马韧劲的挚爱。 马韧劲不为所动,说:“老伴不在家,没人做菜。有酒没菜寡味!” 关子亮又从背后伸出另一只手:“白辣椒炒花生米,酱猪蹄,怎么样?” 马韧劲不动声色地闪开半个身子,让关子亮挤进屋里。他把手里的家伙放在餐桌上,顺手拖一把椅子,大大咧咧坐下。不料,马韧劲板着脸对他说:“关子亮你给我起来!” 关子亮不解地望着他,屁股一动没动。 他这个样子让马韧劲气得鼻子直哼哼。“这家伙吃了豹子胆,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破案有几下子,就敢这般肆无忌惮。” 马韧劲心里老大不快地想起上次他借一副素面荤底对联捉弄自己的事。那天马韧劲叫办公室主任通知各股室队局负责人到小会议室传达关于加强国庆节安全保卫工作的会议精神,可临时有个会议正在小会议室开着,各负责人来了没地方去,就自然而然来到与小会议室毗邻的局长办公室呆着,大家各说些闹场子的浑话逗乐子。办公室主任那天心情好,亲自给大伙倒茶,关子亮看着这位勤勉的办公室主任,眉头一挑,心里动起了歪念,他说最近出差到外地办案,新得了一副好对句,想请主任过目品赏。平日这办公室主任有两大爱好,一是酷爱书法,二是喜欢琢磨对偶佳句,果然,他像蚂蝗听见水响赶紧游了过来,死死纠缠着关子亮不放,关子亮看见大伙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了,估摸着也差不多吊足了主任的胃口,就故作神秘地拿出一张纸递给办公室主任,主任一看,情不自禁地念出了声:“睡草屋闭户演字,卧樵榻弄笛书符。好对!果真好对句。”关子亮很认真地对他说,我听说局长也喜欢吟诗作对呢,主任的硬笔书法是我们局里的头块牌,要是你亲笔书写下这幅对联,压在局长办公桌的台板下,这样一来,局长每天上班不仅一眼就能看见好对,还能欣赏到好字,岂不是两全其美?大伙一听在理,也在一旁撺掇着主任快写,主任哪里去想这其中的蹊跷,当真就写了出来,关子亮不等他再念出声,一把抢了去,赶紧塞到局长办公桌的玻璃台板下,碰巧局长这时散会回来,一看关子亮鬼鬼祟祟的行为,就忍不住粗喉咙大嗓门地吼:“干啥呢?啊?”关子亮赶紧闪一边去,办公室主任麻起胆子手指桌上的字对局长说:“局长,好对。”马韧劲一看,用他蹩脚的方言夹普通话念到:“睡草屋闭户演字,卧樵榻弄笛书符。”刚才办公室主任是用标准普通话念的,大家一时还听不出端倪,等到局长这么一念,谜底马上就出来了,大伙一听,肚子差点爆开,可又不敢笑出声,只好憋着闷笑。马韧劲诧异地看着大伙,问:“怎么啦?有哪里不对吗?”他以为自己念了错别字,于是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再次念了一遍,这一念不要紧,在座的人统统捂住嘴,笑着跑了出去。这时候,马韧劲和办公室主任也醒悟过来了。这下好看,只见马韧劲两眼怒睁,鼻翼高耸,出气呼呼,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一句话。办公室主任也傻眼地张着嘴,更是一句话说不出来……想到这里,马韧劲心里老大不快。“你小子给我滚一边去!谁叫你回来的?没抓住犯罪嫌疑人,谁批准你鸣锣收金的?啊?你小子敢违抗我的命令,你以为你是谁?我就不信我处分不了你。你,你这个做事糊涂,冥顽不灵的家伙,我就说你当初转世投胎为人之际,怎么不向阎王打听清楚,问个明白,自己究竟要做个怎样的人?可你倒好,一听得有人可做,只顾着高兴,披张人皮就跑,到如今,究竟做聪明人还是做糊涂人也没弄明白,你说你还有脸往我这里跑,更可气的是,你居然敢在中午时间拎着两瓶酒来,你把公安部的禁令当什么了?站好,先把禁令给我背一遍。” 关子亮早已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按门铃的时候就在想:是迎接局长劈头盖脸的臭骂呢,还是黑着脸的冷遇。 他今天不打算解释,也不想顶撞他。谁都知道,局长马韧劲这个名字在人背后就是“骂人精”的谐音。因为,他平日最擅长的就是骂人。骂起人来简直就是一种思想深刻,言辞犀利,风格冷峻的冷幽默。 他常常当着许多人的面,指着关子亮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臭骂,骂人的人抑扬顿挫,精神焕发,挨骂的人痴痴怔怔,呆若木鸡,旁听的人也好受不了,一个个心惊胆战,郁闷好一阵子才能回过神来。其实,肯骂人的人并不可怕,关子亮明白这一点,知道他骂完人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反而更觉孤独,需要人安慰,于是,就常常在挨了剋之后抱着酒瓶上他家同他干上几杯。局长喝酒很单纯,只喝一种酒,就是70度的衡水老白干,这是真正喝酒人的钟爱,他说:除了这个度数,就剩下酒精了。两个人在喝酒的时候,他对人是很友好的。喝到一定程度便开始跟你称兄道弟,如果这时你还不识趣趁机开溜,等到他酒醒,他会整得你叫他爷。 关子亮乖乖地背了禁令。不然还能怎么的。 马韧劲接着又命令:“现在我命令你马上滚出去!下午两点半准时在会议室等我,开完案情分析会,你给我马不停蹄赶回山里去,记住,死命令一条:如果再出人命我立即撤你的职。滚!” 关子亮转身拿酒和菜。 马韧劲喝道:“你给我放下!臭小子,送了人的东西还想拿回去,真小气得没样。” “你还别说,我就是一小气鬼。对了,你赶我走,我连重要情况也不用单独提前跟你汇报了。”关子亮卖关子,说完转身就走。 “哎哎,你小子给我回来”局长冲着他的背影喊。 下午两点半,关子亮带着满脚挑破的伤疤,准时来到小会议室,敲开会议室的门。 幸运的是,关子亮走进去的时候,局长正在看手中的一份材料,虽然表情严肃,却没有注意他。在关子亮眼里,局长就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胖老头,头已经秃顶了,因为喜欢喝酒,脸和鼻子一年四季都是通红的,像熟透的山桃。据说那是酒精中毒的标志,鼻子红是一级酒精中毒,鼻子和脸颊通红是二级酒精中毒,说明这个时候他的脾脏已经胀大,肝脏也开始硬化。如果哪天他不朝你发脾气,而是朝你笑,那只有一个可能:他有了几分醉意。而他一旦发起脾气来,整张脸比喝了酒还要红,让你搞不清楚他究竟喝没喝酒,如果不是了解他的人,以为他这是喝了酒,想蒙他,那你就等着撞在枪口上,因为他这时清醒得很,只要你说错一个字,他就会像机关枪一样对你扫射不停,一直到你遍体窟窿,血流如注为止。局里很多人都怕看见他,见到他浑身止不住筛糠,腿肚子直打哆嗦,恨不得喊爹叫娘,抱头鼠窜。 关子亮经过他身边,瞥了一眼,发现他看的是“9.28凶杀案”档案。 死者:欧少华。男。二十八岁。已婚。 死因:被火铳击中要害部位,失血过多而死。 死亡时间:…… 还有现场照片,欧少华呈虾公状倒卧,看样子他当时挣扎过,瘦长的脸严重扭曲,形状恐怖。由于失血过多皮肤惨白,眼和眉显得特别的黑,眼睛大睁着,给人一种死不瞑目的感觉。他的尸体倒在厨房,身穿蓝色衬衣,身体大面积受伤,皮肉沾满血块。 “是谁报的警?”局长冷不丁问。 他指的是上午11点之前的电话报警,报警人称,瓦屋场村一村民发现疑犯在离村子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出现,扬言要回村干掉村长和小学老师等人。幸亏该村民聪明机灵,吓唬他说:村里住有民警,由于疑犯与村民熟识,因此相信了她的话,只是恐吓她,要她继续做他的眼线,给他送吃的,不然就杀她全家。 “报警人是受害人的兄长,欧少鹏。发现疑犯的是另一位村民。女的。”关子亮反应快,回答道。 “显摆,就你消息准确。”马局长已经忘记中午的事了,不等关子亮回答,他说:“这家伙太猖狂了。”说着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日光灯在所有的人头顶发出嗡嗡声,其中一只日光灯更是发出嘶嘶尖叫,空气中好像燃烧着就要爆炸的瓦斯。局长不说话,很多人便不敢正眼看他,大家都咪着眼睛看自己的鼻尖。 大家都在低头看手里的资料,郑心海提供的那份凶杀案的现场照片和尸体检验报告。 “各位,”关子亮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可不可以说说我的看法?” 局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奇怪,他什么时候这样谦虚谨慎起来。 局长不发话,大家都不吭气。 “说吧。”马局长示意他坐下说。 “根据这两天的搜山缉捕,我首先要说的是,我们的警力很吃紧,警员太少,疑犯藏身的山很大,这种情况就是对我们体力、意志和耐心的极大考验,因此,这两天我们每个搜捕队员都吃了老亏。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困难主要有三个方面:首先,疑犯藏身的山林草木茂盛,沟壑地形复杂,藏身容易发现难;其次,疑犯躲藏的山林在老家附近,他从小就生活在山上,对地形非常熟悉,极易发现搜捕的警方,并随时变换藏身地点;第三,秋季山上的玉米、红薯以及各种果实大多成熟,山上的植被给疑犯提供了生存和藏匿的便利条件。鉴于以上三点,我个人意见是建议变换缉捕策略,有针对性地调整缉捕方案。比如:一是请求市局派增援力量,扩大搜索范围,对疑犯可能藏身的地点重点排查,反复搜捕,起到敲山震虎作用,使疑犯难以休息或从容转移;二是发动当地干部群众,尤其是要动员和疑犯同村的人协助我们,配合我们,在疑犯曾出现过或可能出没的深山道路,设置明哨暗卡,昼夜守护巡查;三是逐步缩小对疑犯的围堵范围,最好是将疑犯控制在某个特殊地段,切断一切退路,并尽可能地切断水源和食物的供给,以静制动,守株待兔。” 在关子亮说话的时候,每个人都认认真真地听,谁也不多说一句话。显然,谁都清楚,马局长要的就是关子亮的意见。 “到目前为止,我们只知道嫌犯的一些基本情况,还不知道他的杀人动机,既然他指名道姓说要接着杀人,我们是否可以大胆地采取明松暗紧,以静制动,守株待兔的方案,将那几个人保护起来,等他入瓮?” 局长没表态。 “嗯,这个有点意思。”郑心海趁机给关子亮帮忙。 “其实这里有两个假设,第一个假设是,他在说谎,他根本就不会再出头杀人了,而是要远走他乡,躲避追捕。第二个假设,他说的是真话。我们不妨相信他。换句话说,我们只能相信他。” 局长沉吟不语。 “他为什么要放风出来呢?”有人露出摸不头脑的表情。 “你继续说。”局长冲关子亮示意。 “嗯……我只是想,守株待兔的方法要比满山搜捕轻松些,呵呵。”关子亮故意卖关子。 “严肃点!”副局长杨广明说。 “你看啊,现在是丰收季节,地里到处是红薯包谷什么的,他随便找个地缝猫着,我们上哪找啊?我们的双脚就是跑出血泡,也是枉然呀,因此,我就想只有赌一把了,赌他说的是真话。”关子亮估计局长会考虑这个建议,便适当地掌握着火候,不再往下说了。 “在我面前的个个都是有多年办案经验的专业刑侦人员,我不希望你们都像关队长这样简单地想问题。”局长的口气果然缓和多了。 “呃,我只是提出一个设想而已,这个……最好的办法,还有具体的措施还得靠局长和在座的各位定夺。”关子亮向所有的人笑着说。 “嗯,我认为关队长的设想不是没有道理,你们想啊,案发都两天了,我们大规模的搜捕行动也搞过了,原以为他早就逃到别处去了,可没想到他还在老地方出现,他这次出现的目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想试探我们的风声,他想把我们拖疲惫了,趁我们不备再次伺机下手作案。如此看来,明松暗紧的方案是行得通的。只是必须得非常的小心,不能出任何纰漏,不能让他再伤害人,也决不能让他脱逃。”好家伙,局长果然出面为关子亮撑腰了。 并且,他没有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如果再出人命我立即撤你的职。” “我也同意这个方案。”几个副局长也纷纷赞同。 马韧劲说:“既然我们接到报案,又明确知道其藏身地点,我现在命令:关子亮立即带人火速赶赴瓦屋场村,对犯罪嫌疑人现身区域及周边山脉进行再次搜捕,同时我会请示市局领导,请求派出增援力量赶赴事发地。立即行动吧!” 局长两手一挥,作了会议的结束信号。 会一散,关子亮立即给杨弼打电话。可电话老占线,急得关子亮眼睛浸满了通红的血丝。他心急火燎地在自己的办公室转了几圈之后再拨,这次电话通了,关子亮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骂完了他说:你今天误了我的事,现在我罚你火速杀一头猪,准备一班吹鼓手在乡政府恭候着。 杨委说:“你等着,我给你杀头牛。不过你得先把案子破了,把人抓了。” 关子亮说:“你今天跟我杠上了是不是?我跟你说,要不是这个案子迫在眉睫,你就是真的杀头牛请我,我还懒得理你。告诉你,这事儿你可别当儿戏,一会我来了,你没按照我的要求准备好,小心你我收拾你。” “只要你能来,我就能备好你要的玩意儿,你放心,你叫办的事我有哪件没给你办好?”杨委从他语气里听出认真来了,口气变得严肃起来。 “好好好,越快越好。要绝对保密,不管谁问,你就说给儿子办喜事。”关子亮再三叮嘱。 “我儿子办过喜酒了。”杨委说。 “那就再办一次。”关子亮不容分说。 “你爷的蛋,胡说八道。”杨委骂道。 “行了行了,你骂了人心里舒服赶紧去办事。我们五点准时赶到。”关子亮说完挂掉电话。 第六章 欧少鹏怎么也没想到报社会派一女记者来采访。以前他也见过记者,那可是喝酒拿大碗,吃肉尽挑肥的,说起话来比省委书记还牛逼的主。那次家里正杀年猪,县里和乡里的干部带着两个男记者上门,半天工夫采访,半天工夫喝酒,就给弟弟欧少华整出一篇报道来。那是多大的一个版面啊,好几千字,黑鸦鸦的一片,听乡干部说,那么大的尺寸,要是算宣传费或广告费得好几万呢。欧少鹏虽说心疼那十来斤肥肉和好几瓶老白干,但听说人家那版面值好几万,心里也就没二话说了。从那以后,他就对记者有了不可磨灭的好感,心里常常惦记着,甚至做梦都梦见过他们几回,一觉醒来才觉得好笑,心想,庄户人家的,做这梦算甚俅,记者那也是想见就能常见的吗?一辈子见上这么一回,都算是祖宗积德了,更别说几万块换那白纸黑字的大荣耀,想都不敢想。几万块,一家几口子要在南方小工厂打几年工才赚得回来呐。记者啊记者,欧少鹏福薄命贱,想再见你们一面,竟然要拿我兄弟的性命来换啊。欧少鹏在心里嘘叹。 深秋季节,落过一场雨,天刚放晴。 小阳春的太阳照在身上很暖和,并不像粉馆女老板说的冷瘆瘆的。没多久,苏小鸥便出了汗,想脱掉外衣。可是里面她只穿了一件很性感的塑身内衣,在这种地方暴露自己的魔鬼曲线,她觉得太过扎眼,而且她想到这件内衣是她有意为某个人穿的,而且是跟床必然联系在一起的时,她的脖子后面冒出更多的热汗。 “苏记者,你一定要给我弟弟写—篇文章啊,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少有的规矩人家,少华更是性格敦厚,乐善好施,从没与人结冤生仇,没想到他会遭人枪杀,死得这么冤,这么惨。”欧少鹏哭着说。 欧少华是个公认的好人。苏小鸥临来时,为了熟悉背景资料,曾找出《陵洲日报》那篇报道欧少华的文章看过,记得文章说他多年来一直给孤寡老人挑水砍柴,给村民义务剃头,还抚养了一个读不起书的贫困学生。由于他一贯行善做好事,村里人还送他—个“好人”的称呼。 苏小鸥骨子里喜欢像关子亮那样的“坏人”,但也不排斥像欧少华这样的好人,因此她说:“像你弟弟这么一个大好人,龚传宝为什么要杀害他呢?据我所知,你弟弟多年来一直帮困济贫的孤寡老人就是犯罪嫌疑人龚传宝的亲伯父,他总不至于恩将仇报吧?你说说看,龚传宝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苏小鸥满脑子盘旋着“杀人动机”。这原本是刘明给她布置的一道难题,可是苏小鸥却很较真,因为她知道,这次采访如果不按照刘明的意图把“杀人动机”搞清楚,那么写这篇报道就等于没有任何意义,稿子也别想通过刘明的二审。 报社审稿实行的是三审制,刘明那里是第二关,也是最严格的一关,而且刘明有个习惯,被他枪毙的稿子十有八九当场毁尸灭迹,不像其他人会按照报社审稿程序和要求在稿签单上附上不同意见发回一审编辑。 刘明在报社是属于资历深而且“横”的那类人,据说他有很深的背景,九十年代初期写报告文学出名,不少现任市委市政府领导都是曾经被他“吹捧”上来的,对他抱有深厚的感激。虽说他眼下只是在报社政工部主持特别报道版块,但报社老总见了他也很客气,等于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他现在对报告文学不感兴趣了,却对一切刑事案件情有独钟,他往往不用亲自采访,只要通过通讯员的一个电话就能“挖”出他认为有卖点,有冲击力,能吸引读者眼球的“特别报道”。 别人不知道,以为记者是无冕之王,文章可以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可是苏小鸥很明白,像她这样一个学新闻专业又擅长写深度报道的人在地市级党报混日子是不会很有作为的。她是怎样被分配在刘明管辖的政工部特稿组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深度报道和特别报道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搞不清楚报社怎么将其混为一谈。临来前,老总找她谈话,称刘明是资深的老主任,这次报社推行人事制度改革,人员安排实行自由组阁,刘明看在和苏小鸥是老乡的情分上,主动提出接受苏小鸥,这说明他还是看好苏小鸥的,只是他担心搞深度报道的苏小鸥性格太有棱角,不听他的招呼捅出什么篓子,因此要老总亲自给她打个招呼。“呵,这么说,我等于受了他莫大的恩惠,按照投桃报李的游戏规则,我从此就该是他手下的一条忠实走狗,成天只能守在他指定的门口,他叫咬谁就咬谁,命令咬几口就咬几口。”苏小鸥早年读过王跃文的官场小说,对这几句揶揄党报记者的话记忆深刻,脱口而出。老总很明显地皱了皱眉头,但是做领导的涵养让他立刻恢复了常态,长者一般伸手按了按她的肩头,说:“什么狗不狗的,别动不动就把自己归为另类,要深沉,要学会说人话……”老总看见苏小鸥搁在案头的一本书,拿起来翻了翻,发现是一部反映新闻内幕的书,书名叫《深呼吸》,里面折了许多记号,便借用书名对她说:“要学会深呼吸……”苏小鸥忍不住笑了,她很佩服老总的语言艺术,骂了人,还不让人生气,还得傻乎乎地笑。 苏小鸥知道自己在学会“深呼吸”之前,首先得学会适应刘明。她想:这篇文章如果不把“杀人动机”弄出来是过不了他那关的。她觉得新闻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挖掘,凭什么只认准一条道?这不是误导和扼杀她的新闻敏感和天性是什么?简直就是蓄意谋杀。而他的谋杀动机又是什么? 苏小鸥脱口而出:“谁知道他的谋杀动机是什么?”欧少鹏以为苏小鸥在问他话。 “他从小就是我们村里的一个混混儿,别人上学的时候他在打流,小时候偷鸡摸狗,长大拐卖妇女,再后来不就只有杀人了?” 欧少鹏以他的理解方式推断龚传宝的杀人动机,让苏小鸥哭笑不得。 苏小鸥估计他也不会知道龚传宝的杀人动机。只是这其中的原因太蹊跷,难道是欧少华数年如一日地照顾老人,老人出于真心感激,想在死后把房子和田地留给欧少华。在农村,房子和地就是最大的遗产,所以,老人的侄子龚传宝由妒生恨枪杀了这位好人? 苏小鸥把自己的想法提出来征询欧少鹏的意见,可她的话一出口就被否认。欧少鹏说:“哪能呀,我们乡里的田地不属于个人财产,归乡里统一调配。” 苏小鸥“哦”了一声脸却红了。她觉得自己真是孤陋寡闻,竟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以前,苏小鸥听某些媒体记者或电视节目主持人嗲声嗲气地提些白痴问题,还很维护同行的面子,认为那只是偶尔的智力抛锚,自从那次在电视上看到长赋卫视鸿运连连节目主持人王兮在节目中提问:“请问元宵节吃什么,中秋节吃什么?什么棋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新华字典是几个字?人拿什么吃饭?”之后,苏小鸥才算真正明白为什么公众嘲笑时下媒体的某些记者和主持人是白痴的缘由了。王兮跟苏小鸥是好朋友,又是大学同班同学,两人最有缘分的就是同时喜欢上一个男人,而这男人后来跟苏小鸥结了婚,又闪电般离婚,再跟王兮结了婚,这让苏小鸥觉得很没面子。好在苏小鸥文章很出名,为人也比较低调,不像王兮成天只知道对着观众卖弄风姿,频频搞笑,成了某些闲人茶余饭后的一个笑柄。可是今天,苏小鸥觉得自己提出的问题比王兮更白痴,更跌面子。 走着走着,苏小鸥发现一畦接一畦的荞田正开着白如云絮的花,可不知为什么,有的地方被人割掉了,只剩下寸许的茬。 “咦,这荞刚刚开花怎么被人割掉了?”苏小鸥问。 “你已走到瓦屋场地界了,前面就是冲天溪,有人亲眼看见龚传宝就藏在溪谷里,老百姓不敢上山割草喂牲口,只好割大路边的荞。”欧少鹏哀声叹气地回答。 “啊?原来是这样,多可惜呀……”苏小鸥说。 “可惜的不止荞,还有油莱没种下,包谷红薯也老在山上,烂在地里,没人敢去收呀。”欧少鹏忧心忡忡地说。 劳累与悲伤使得欧少鹏显得十分苍老。他说他父母去世使他苍老十岁,去年帮少华盘亲娶媳妇苍老十岁,今年少华出事他又老十岁,这样算起来,他虽然才三十多岁,却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这话题太沉重。苏小鸥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听说少华娶的媳妇是阳村姑娘,这阳村水乡女子可是出了名的美女呀。”苏小鸥选择了一个轻松的话题。 “唉,乡里人不图什么美,图个实在。父母都不在了,我当大哥的不帮他盘亲,对不住泉下的老人……这阳村女子是漂亮,但讨来却不易呀,害我欠下几年还不清的债……这下完了,冲担挑茅两头空,结婚不到一年,娃也没留下一个,就这样绝了户……”欧少鹏说着便哽咽起来。 他是不管任何话题都能扯回到悲伤的主题上来,这一点苏小鸥却没有想到。 她的心被扎得生疼,再也不敢开口。 去瓦屋场要经过欧少华的坟茔地。欧少鹏说,苏记者,你要不要去我弟弟坟上看看?今早埋的,就在大路边不远。 “好啊。”苏小鸥爽快答应。 登上一个土坡,欧少华的坟茔突兀在眼前。太阳钻进云层,天色一下子暗淡下来,给重重叠叠的山岭和绿树蒙上了一层阴沉而又凛冽的森冷。苏小鸥蓦然之间体会到老板娘说的冷瘆瘆的感受,她感到浑身充满了寒意。 金黄色新土垒起一个矮矮瘦瘦的土包,草草围了几圈麻石,还有抬丧用过的稻草绳围在坟上。就这些。 “乡里人的坟,寒碜。”欧少鹏内疚地说。 苏小鸥问:“怎么碑都没立一个?” 欧少鹏回答:“我们乡里的风俗,要三年后才能立碑。” 苏小鸥说:“为什么?” 欧少鹏说:“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听老辈人讲,头三年死人还没超生,若是立了碑,就没法超生了。”说完,见苏小鸥没有表示,又忍不住补充一句:“都是乡里人的迷信。” 苏小鸥望着坟前用三块石头垒起的一孔小小祭龛,龛中摆着几色供品,有烟、酒、饭和肉。 苏小鸥问:“这些东西都是他平时喜欢的吗?” “不是。我弟弟平时不抽烟不喝酒。肉也吃得很少,他说一年才养大一头猪,不容易。去年给他娶媳妇亏欠不少账,今年过年咱家都没杀猪。”欧少鹏说话间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 “既然他不抽烟喝酒,也不吃肉,干嘛用这些东西祭他?”苏小鸥说着稀里哗啦将那些东西扫了出去,又一声不响地将手里的野菊花放上去。这是她刚刚在路边采的,她很喜欢这种朴实温婉的小花,觉得它跟欧少华很像,很般配。 苏小鸥略带个人化的激越情绪使欧少鹏感到茫然。他不知道这些东西在苏小鸥眼里代表什么意义,他只知道在山里人眼中这些都是上好的供品。 “我弟弟死得遭孽,那天他连晚饭都没吃……就是投胎超生,也是一个饿死鬼投胎……”欧少鹏喃喃自语,泪流满面。 山风嘘唏,满山茅草扎扎作响,白云成阵地在瓦屋场上空飘移,一颗惨淡的白太阳渐渐西坠,西边天沉淀着大块铅灰色翳云。 狂风吹得苏小鸥睁不开眼睛。她单薄的身子犹如茅草花在风中飘飞。 苏小鸥在坟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在心里默默地哀道:“欧少华,你安息吧。” 她低着头,泪水簌簌流个不停,纷纷洒落在蓝色的花丛中。 苏小鸥流泪还有一个不为人知原因,是因为她觉得欧少华的坟包太矮太寒碜,心灵受到了强烈震撼。不久前,她曾见过她认为最豪华的坟墓。那是刘明花好几十万给他父母修建的一座豪华坟墓。 那次去参观刘明父母阴宅的除了报社本部的人,还有各区县新闻干事和公检法司政工部新闻干事,以及市里一些职能部门的“新闻人物”,队伍可说是浩浩荡荡,几十号人,分十几台车浩浩荡荡地来到刘明的家乡。一路上大家都热热闹闹地讨论着给自己先祖修坟立碑的事,好像这也是新近流行的一种时髦。据说市里的殡葬行业最近红火得不得了,殡葬管理所兴建了好几处豪华陵园,殡葬管理分文化类、技术类、风水类、营销类、工艺类等等,还听说现在装遗体有纳米袋,装骨灰有水晶盒、花岗盒、玉雕盒、纯金盒。墓碑有中式墓碑、美式墓碑、欧式墓碑、艺术墓碑。刻碑工艺分日式、韩式、阿拉伯式、纪念碑式、宗教式。墓园防护设有监控录像、防盗报警、安全网……等等。据说购买一座豪华墓至少得花二十万。 刘明给母亲修建的豪华墓位于他自家老屋背后几百米处。长长的花径甬道,仿佛通向一座庄院,庄院的两扇朱漆大门上写着大大的佛字。坟墓是一个约十几米高的三层八角亭阁,亭顶雕龙刻凤,装有避雷针。墓高、宽约为四米,加上拜台和台阶长约二十米。墓前雕刻着哼哈二将两门神,手持宝剑长矛,威风懔懔。墓四周是刻着“二十四孝”的碑廊,中间一块碑文是刘明自己写的祭奠文章。墓前宽阔的平台上,香炉、石灯、石狮、石桌、石凳等雕刻精美的石器一应俱全。整个坟墓采用当地有名的花岗岩石材打造,一共花了三十万。光是买下周围两亩地就花了十多万。 在祭祀过程中,人们纷纷把精致的纸扎别墅、汽车、电器等祭奠品拿到墓前烧化。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有人居然烧“小姐”和“超女”给老太太和老爷子取乐。一个脑满肥肠的家伙指着纸扎上的某某超女名字说:这个女的我喜欢,她的骚劲够味。他们为刘明父亲烧的八位“小姐”身上竟写上了某某夜总会的字样。 清明扫墓的人很多,可是谁家也没有刘明那天祭坟热闹排场,鞭炮放了足足一个小时,原来,所有的车箱后面装的都是鞭炮和祭品,难怪看起来别人手上都是空空的,只有苏小鸥像模像样地抱着一束花,那是她跑了几条街,专门挑选的白菊花。当时很多人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她,她还不明白,现在想起来自己真的很傻,很滑稽,人家分明就是为了收礼,哪个要你的一份心意。那次刘明收礼金就收足了一套房钱,甚至有人拿金表金手镯当祭礼。据说这些人都是靠了刘明才有今天的,这些年来,刘明用《陵洲日报》的版面为他们垫脚铺路,使他们到达今天的位置。苏小鸥悄悄地在心里骂刘明借一座“死人墓”赚钱,真是生财有道。 只是有一点苏小鸥觉得很奇怪,在刘明母亲的供桌上堆满了金山银海,可是却有一样东西是不值什么钱的,那就是桃子。有鲜桃,有干桃,还有蜡制的仿真桃。据刘明说,三年自然灾害年代,因为家里穷,粮食极度短缺,他父亲在青黄不接的时候饿死在山上,母亲当时怀着他,正害喜,一心想吃酸桃子,母亲去找父亲时,天色虽晚,可是母亲眼力好,老远就看见几只凶残的豺狼在撕扯着父亲的骨骸,母亲用尽力气嚎叫吼骂吓退了豺狼,扑到父亲身上,从父亲身上搜寻到三个还没成熟的青毛桃子,母亲当时眼睛一亮,恨不得立即将桃子塞进嘴里,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她顾不得伤心悲痛赶紧往家里跑,因为她想到家里还有三个儿女早就饿得奄奄一息,正等着她拿食物救命。母亲一边跑一边大口喘气,那是极度虚弱的表现,因为她很久都没有吃过有营养的东西了……那段路程在母亲的记忆里真的是无比漫长,等到她耗尽体力,浑身汗透地跑回家,把三个桃子分给孩子之后,她自己却昏倒了……刘明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唏嘘不止。 苏小鸥不知如何表情为好,心里道:一定要表现出悲伤,最好是泪流满面,甚至是哭出声来。可是她怎么调动情绪都无法让自己像电影明星似的,想哭就哭,眼泪顺着眼角唰唰流下来。她用眼角瞟瞟那些人,那些人都伤心得很自然,这就奇怪了,不是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吗?今天怎么就出了怪? 早知道今日有这一道严峻考题,怎么也得事先准备准备,实在不行,带盒清凉油在身上应急也好,说不准这会儿还真派上了用场。不行,刘明是个精细人,而且特别喜欢记仇,为着将来的工作以及反方方面面考虑,得哭出来。也许他这就是对所有人的一种考验,尤其是苏小鸥。 “老天,拜托!让我哭出来……哎呀,我就是哭不出来怎么办?”苏小鸥自言自语急得团团转。就在这个时候,她身边有个大块头悄悄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人们的视线,又用手捂住鼻子,假装成擤鼻涕的样子悄声给苏小鸥支招,他说:“你哭不出来是吧?我见过你,知道你是他的下属,那你不哭可不行!我教你一招:你现在拼命想想自己有什么伤心事,就哭得出来了。” 苏小鸥在他身后小声说:“我没什么伤心事呀。” 那人说:“窝火的事呢?” “也没有。” “那,你就假设丢钱包了。” “丢钱包有什么好哭的?我钱包里从来都没有超过500元钱的时候。” “切,瞧你说得轻巧,我今天要不是跟丢了钱包差不多,我也哭不出来。” “啊,原来你们都是因为这个伤心啊。” “可不。哎哎,要不你幻想自己得了病,绝症,对对,艾——滋——病。” “呸,你才得艾滋病!”苏小鸥怒不可遏,出手在那人背上揍了一拳。 刘明讲完了故事之后,又把大家领到石碑前看墓志铭,那是他充分发挥自己舞文弄墨长项,精心地遣辞造句,为母亲写的一篇感人祭文,请当地有名气的工匠将全文篆刻在一块花纹和颜色都非常庄重的大理石墓碑上。 人们终于有了充分展示各自才华的机会。在这庄严肃穆的大理石墓碑前,有的人用手指着祭文,一个字一个字声情并茂地念,有的则默默地一边在心里吟诵,一边摇头晃脑如得真经宝传。更有那轻薄肤浅的家伙,一边断文识字,一边“哇塞”“ok”地大叫,仿佛世界上就他被感动得稀里哗啦,不可开交。 刘明父母坟墓的豪华气派程度让所有的人都大开了眼界,大受启发。当场就有不少人发表感慨,说简直就是开了一个生动感人的现场会,纷纷表示要认真观摩学习,回头如法炮制,也要给各自的先人墓好好打造一番。否则,对不起列祖列宗。 “对对对,观摩学习,回头如法炮制。就算不能如此这般,也要八九不离十。”附议者频频点头。 其中有个交通部门的办公室主任说,今天来得值当,受益匪浅,请大家赏脸,给我个面子,晚上我在醉仙楼请大家的客,大家好好敬我们刘大孝子一杯,感谢他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好榜样,同时,也为发扬我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美德开启了一个先河。他的话一落音,众人一齐鼓掌,将气氛推向高潮。 苏小鸥清楚,醉仙楼一桌酒席的定价是2880元,据说这个价格是有讲究的,谐音是“儿发发您”,想想,儿子发了再发老子,正符合当下人的心愿,因此,许多公费开支的人想都不用想就会选择来这里消费。 苏小鸥心里明白,这些人是慷公家之慨,不过是媳妇拿公公的“行头”当钢条子舞罢了,要真让自己掏腰包,像这样几十个人,四五桌,最起码得花上万元,这样的高消费谁也不敢拍着胸膛说:“我买单。” 第七章 苏小鸥站在欧少华的新房门口,看着门楣上的梅红喜联发呆。 对联的上联是:宝镜台前人璧合,下联是:房中贵子结五更,横联是:孺浇喜灯红。 喜联依旧红,人已入黄泉。算起来,欧少华从结婚到被害才几个月。他今年二十八岁,跟苏小鸥同年。大多数农村青年在这个年龄已有了一双儿女,而他没有。举丧时,是侄子代替摔丧盆子,挖动灵前三锄土。 从堂屋走出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少女,苏小鸥上前握住中年妇女的手,说:“你是欧少华的嫂子罗月?”接着,又指着少女:“你是何英?” 罗月诧异地看着苏小鸥,欧少鹏赶紧说:“我说的。苏记者一路问。” 罗月拉住苏小鸥的手,请她屋里坐。扭头吩咐欧少鹏:“你去送送英儿,记住,一定要送过铁子垭啊。” 回头罗月一边给苏小鸥张罗凳子泡茶一边解释,说何英家住后山冲,刚听人说爹病了,要赶回去看爹。何英是欧少华资助的一贫困学生。 “这孩子可伤心了,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罗月说着红了眼圈。 “她应该上中学了吧?回头我来替欧少华负担她的学费吧。”苏小鸥望着何英的背影说。 罗月的眼泪落了下来,她哽咽着替何英感谢苏小鸥。 苏小鸥四处张望:“少华的媳妇江蓠贞呢?” 罗月说:“她胆小,出事之后跟我睡了两晚,今儿一早人埋了,就被娘家人接走了。” 苏小鸥闻言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她说要去欧少华新房看看,罗月就给她开了门。 苏小鸥说:“你去忙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呆会儿。对了,今晚我就住这里了,我胆大,什么都不怕的。” 苏小鸥在贴满影视明星照片的新房里呆了许久。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一直抽搐,甚至莫名伤痛。如果不是站在这里,又如果不是听了欧少鹏的话,说村长跟江蓠贞有一腿,苏小鸥不会感觉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间令人感到陌生和揪心的新房。大千世界本来就隐匿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只能凭着每一个人的机缘才能遇见它,获知它。有时候苏小鸥特别相信机缘这种说不清理由的东西,她睁大眼睛,充满理性地面对它,到了最后,却往往是成为它的奴隶,精神和感情还有整个心灵都被它占有。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呆在新房里的苏小鸥竟然听到山风送来一阵由远而近的唢呐声。那唢呐吹的分明是《喜洋洋》,可在她听来却说不出有无限惆怅。她想:这是谁家送亲,还是娶亲?是别寨的喜事,还是本寨的喜事?她的思绪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很久,一直到唢呐声停了,她还在呆呆地想这个问题。 她一个人站在新房里一动不动,天色慢慢绛下黑幕,她对此置若罔闻。她盯着雪白的蚊帐,大红的被褥看了很久,却无法想象这张婚床曾有的温暖和缠绵,也听不到任何来自冥冥中的声音,这种完全无法捕捉的空茫使她感到很奇怪。在她眼里,这间被明星占据的屋子失去了爱也失去了浪漫。这种感觉让她内心隐隐作痛。 瓦屋场欧姓人属土家族,除了有趁夜娶亲的习俗之外,还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习俗,不管是谁家的客人,只要踏进村里就是大家的客人,客人先走进谁家,便由那家人烧茶做饭,款待客人。由于苏小鸥不懂这个习俗,首先踏进了欧少华的厢房,所以,苏小鸥成了欧少华家的客人。这顿饭只好在他这一头屋里做,由嫂子罗月代替逝去的少华尽地主之谊。 罗月升火时,天已完全黑下来。 瓦屋场是个风景美丽的小山村,依山傍水,一条淙淙的小溪清澈见底地从铁柱山脚下伸出,蜿蜒向东流去。对面山名叫走马界,翻过界是冲天溪,冲天溪上头是神天坪,白岩洞。白岩洞又连着曹家营和瓦屋场,山山相连相衔,形成一道道自然屏障,瓦屋场便处在屏障的腹心地带。暮色中看瓦屋场就像绿色锦毯上不小心被烟蒂熏黄的一个小黑点。 以往,这个蝌蚪似的小村子到了夜晚也有它的热闹之处。村里小学三年级以上寄宿生在王修平老师的带领下或上课自习,或一片朗朗读书声。如今,龚传宝指名道姓说下一个要杀的就是王修平老师。于是学校不得不停课解散,王修平老师也不知躲哪里去了。 村里凡是有小孩的人家,都将小孩送往亲戚家里。女人们自然也随这些孩子暂时离开了村子。一个没有女人和孩子的村寨,可想而知,是没有生机而又死气沉沉的。都说山里狗凶,而瓦屋场的狗在夜里见了生人吠都不敢吠一声,悄没声响地贴着墙根走,两眼露出一种躲还来不及的深深恐惧。 这天傍晚,当欧少华这头屋顶上飘起炊烟之后,村里人竟然不顾危险渐渐来了好些人。这些人进门就说:想不到,少华不在了还有稀客来。话中含着很明显的羡慕意思,也是对少华一生为善的最高赞扬和最好总结。 大家挤在一屋,团团圈住火炕坐。躲闪的,直露的,各种不同的眼光都在猜测苏小鸥的身份和来意。 罗月好客,来的人多了,家当不够用,便不时地走到自家搬凳子,取杯子,撮烟叶,提开水。大家都关切地叮嘱她小心点,最好连背上也要长眼睛。 村长撮着烟袋,吧嗒吧嗒不停,他一直没有说话,看来他是明白苏小鸥的身份的,作为一村之长,他不得不回避媒体。村里出了这样的事,他过去提高声音说的每一句清过嗓子的官话都不作数了。 苏小鸥本想问一些相关的问题。但大家谈论得最多的话题还是少华的遇害。人们情绪依然很激动,因为在这个美丽平静的小山村,从没有发生过流血案件。人们争先恐后地演述着当时的情形。一个当时到过现场的后生指着地上的弹孔说:喏,几百粒铁砂子打出一片扇子形。目击者脸色苍白地给苏小鸥描述当时的惨状:枪一响,少华栽倒在一大堆红薯藤上,血喷得满地都是,那矮老壳龚传宝还翻过少华的身子看,只见少华全身烂得像马蜂窝,却没有咽气,眼睁睁地对着光亮,望着龚传宝,久久地,眼中流出血一样的泪水……苏小鸥再一次提出的问题中断了人们七嘴八舌地描述。 苏小鸥问的还是那句话:龚传宝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她得到的答案是众人的面面相觑。 夜深人静,山村在一片死寂中沉沉睡去。 森亮的月光从黑暗的窗棂探入欧少华的新房,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苏小鸥兀自站在窗前,睁大眼睛,望着窗外被月光映照得森亮的羊肠古道发呆。这条道路究竟一直伸向何方?它为何看起来白瘆瘆的,像一条游入大山深处的白蛇?刚才,她正在做一个可怕的想象。她想象龚传宝从冲天溪走出来,披一头乱草似的头发,阴沉着脸,在羊肠古道上猫一样悄然无声地疾走。他身后拖着一个虚幻的影子。那个影子有些像他自己,又有些像欧少华,月光把道路照得雪亮,那影子却模糊不清,唯有乱草中一双眼睛在皓月下犹如荧荧磷火闪闪发亮。继而,这双眼睛变成黑洞洞的枪口,从窗棂中伸进屋,对准苏小鸥胸膛喷出仇恨恶毒的火焰。 就在这时,天花板上发出凄厉的一声惨叫,将苏小鸥吓得浑身一抖,睁大惊恐的双眼。原来这一声近乎人类的惨叫是从鼠的世界发出来的。 这是一个鼠子闹得疯狂的夜晚。每一场撕杀,每一声尖叫,都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煞气。苏小鸥独自躺在欧少华的新床上,对这样的撕杀和尖叫有了毛骨悚然的深切体验。她不知道山里的夜为何这样安静,安静得就像在一个巨大无比的录音棚里放录音,将一场接一场啃噬般的群体撕杀,肉搏相残,哀哭嚎叫都放大无数倍,久久在空寂中回旋,令人心悸。 难道世界上真有水火不融这么残忍的仇恨?非拼得同类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才能恢复和平?苏小鸥兀自睁大眼睛,呆呆地想。她的心扑扑乱跳,不由自主地扑到床沿上,握拳顶住胸膛。她感觉胸腔里空荡荡的,五脏六腑仿佛都已掏空,一颗心在四壁撞来撞去,撞得破裂出血。 当天边出现一抹乌云,遮住惨白的月光时,民间传说中的招魂鸟也出现在这个恐怖的夜里。那招魂鸟就像人一样站在高高的岩石上,低头望着洒满银辉的乡间古道,引领着欧少华的魂魄来到瓦屋场,来见苏小鸥,向她倾诉衷曲。 呜——呼——招魂鸟发出凄唳的哀嚎,声音如老人痛苦的呻吟,盘旋在苍凉寂冷的上空,久久不息。 呜——呼——招魂鸟的嗥叫只须一瞬间便从这山传到那山,接着,回音传得更远,声音越发凄凉,越发锐利,使人感到惊怵。 从招魂鸟发出第一声嗥叫,鼠的世界一下子悄然寂静。仿佛它们都已钻进地洞,或者群集死去。 不一会儿,招魂鸟将欧少华的魂魄带到了瓦屋场,走进了自家的院子,苏小鸥听得千真万确,门前那块松动的岩板响了一声。傍晚,苏小鸥也曾踏响过那块石板,同样发出“空”的一声响,一丝都没走样。听着他走进熟悉的大门,接着往新房走来。顿了顿,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好像是少华在搬石头重新换过那块石板,完了轻轻叹一口气,发出喃喃的自言自语:“这块蹬脚岩该修整了……”不知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之后,苏小鸥不怎么害怕了,她大着胆子说:“少华,是你回来了吗?” 欧少华说:“是我,苏记者,我来找你说说话。” 苏小鸥说:“那你快进来吧。别弄那块石头了。”苏小鸥擤擤酸胀的鼻子说道。 “不,我不进来。我就在这里跟你说话。” 那是两扇杉木镂花门,从上半截镂空的花纹格子中隐约可见他朦胧身影及一举一动,只是他背对月光,看不清脸孔,但明显可见神色恓惶,面容疲倦。据说从冥间到人世,要翻过许多山,趟过许多水,走很远的路。 他就这样站在门外与苏小鸥拉家常,从他家牛脚崴伤说起,一直说到这些年家运不济,结婚欠下许多账,如今只剩下栏里两头猪还没长大,无法偿还债务,心头十分不安……他还说他哥哥少鹏把田埂路修窄了,明年开春之后落雨路滑,新买的水牯又不太会走山路,怕又要崴伤脚……他说了很多话,却见苏小鸥怔怔的,想,也许她根本听不懂这些农家话。苏小鸥见他刹住了话头,说:“少华,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想问你,你告诉我龚传宝为什么要杀害你,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谁知道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欧少华声音顿一下,脸色变得冷峻。“皇天不负有心人,你这么执着,老天会让你知道真相的。”随后,欧少华陡然说了一句充满禅机的话,这话让苏小鸥心里莫名其妙一阵紧张。她紧接着追问:是真的吗?“是真的。”他说得很肯定。 他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江蓠贞。他说,蓠贞在我家受了不少委屈,人家过去在广州做事,见过大世面的啊……听他这么说,苏小鸥忽然说出一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你的尸骨未寒,她就跑回了娘家,少华,你老实告诉我,你恨不恨这种薄情寡义的女人?”少华听苏小鸥突兀地这么问,先是一愣,接着泪水夺眶而出。“少华不兴恨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恨自己的女人。”他说话的口气明显带着伤感,似乎还有难言的隐痛。“照你这么说,我这些年帮龚传宝的伯伯挑水,砍柴,干农活,到头来被他侄儿杀了,岂不要变成厉鬼向人讨债?”少华说这话时两眼纯净地看着苏小鸥。他的脸经泪水冲洗,变得清新爽亮,眼中闪着温柔的光芒,让人感觉很真诚。 他天生宽厚的性情使苏小鸥惭愧不已。她对他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宽厚淳朴是一种多么珍贵而又脆弱的东西。正因为它珍贵,有的人懂得珍惜,而有的人却对它肆意践踏——突然,天地间又传来“呜——呼——”的凄唳,那是招魂鸟在召唤欧少华的魂魄回阴府。接着,欧少华说他的裤脚和鞋全是湿的,站在外面冷,要回去了。 “苏记者,谢谢你来我家做客,谢谢你的花,我很喜欢……” “呜——呼!呜——呼……”招魂鸟越嗥越急,欧少华放开抓住窗棂的手,慢慢转过身子,说:“我要走了。你保重……” 欧少华眼含热泪,向苏小鸥频频挥手。 “停下,你停下!”苏小鸥霍地从床上一跃而起,趔趔趄趄地追到门口。她双手伸过镂花格子,想要抓住少华的手,然而外面只有凉飕飕的风。 少华已飘然走出屋檐,站在月光如霜的晒谷坪上,含泪啜泣地对苏小鸥深深鞠一躬,说:“你昨天在我坟上给我鞠躬,我觉得受之有愧,只好还给你……” 苏小鸥再也克制不住地泪流满面,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原来只是一场梦。 第八章 山村教师王修平眼睛直直地盯住身穿便服的关子亮。直看得关子亮浑身发毛。 他说:“王老师,你都看我半天了,难道我穿这套行头有何不妥?” 他是傍晚进的村,也就是差不多跟苏小鸥一先一后进的村,因为他们有车。那个时候苏小鸥正在欧少华新房里发呆,恍惚中听到过迎亲的乐鼓,还以为是幻觉。其实那不是幻觉,是刑警队员化装成老百姓混在迎亲队伍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村悄悄打一场埋伏战。 刑警队员化装成迎亲队伍,这让疑犯怎么也想不到。不光他想不到,所有的人都想不到。 王修平凝视着关子亮,面无表情地说:“不是好看,是难看。你一点不像我想象中的英雄,更不像一个刑警队长。” 他这是实话实说。关子亮又黑又结实,像个农民,再加上穿的是一个吹鼓手的衣服,衣服不合身,袖子短一截,样子显得特别滑稽。 关子亮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笑着说:“我本来就不是英雄。但我的确是一个刑警队长。你以为刑警个个高大英俊,像电视剧里的人物?其实你错了,英俊出众容易给人留下过目不忘的印象,反而干不得刑警,只能当个治安警。当刑警要的就是普通,越普通,越让人记不住才好。” “是吗?”王修平说。接着,他又补充一句:“我不信。” “你不相信?”关子亮说:“要不要我把我的人都喊过来让你瞧瞧?” 王修平听他这样说,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但还是愣愣地看着关子亮。 关子亮见他这个样子,心里悄悄嘀咕:这家伙不会是个同性恋吧? 关子亮看人有独到的眼光,什么人只要过他的法眼,大致上能识出子丑寅卯。平日跟罪犯过招,他只要两三回合就能将罪犯肚里肠子摸得清清楚楚。十根肠子摸清九根不算完,说的就是关子亮他们这些警察。 王修平的眼神里有一股子很深的忧郁,这种忧郁的眼神关子亮很熟悉,他清晰地记得自己见到过两回。第一回是陪苏小鸥看电影《断背山》。这是一部标榜为描述人性的作品,其实说的就是一个同性恋的故事。在美国怀俄明西部,年轻的牛仔杰克—特维斯特与恩尼斯—德尔玛因同在一个牧场打工而相识,并因为空虚寂寥的生活而彼此产生同性恋。影片里的恩尼斯自幼父母双亡,性格内向,沉默寡语。他的内心承受过多的苦楚不堪,因而一双湛蓝色眼睛里时时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忧郁,这种忧郁让苏小鸥很伤感,说,整个片子就因为这种格调才更加显得悲伤凄婉。可是,无论苏小鸥如何强迫意志,都无法让关子亮接受这种扭曲的感情,尤其是看到两个男人深情拥吻的镜头,他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还有一回是他经手的一个过量注射毒品致死人案子,在一个废弃的柴棚里,两个吸毒的年轻人相互给对方注射毒品,不料一方却因为被注射过量的毒品而死亡,等关子亮他们赶到时,另一位吸毒者不但没有逃跑,反而死死抱着死者,哀伤欲绝,痛哭不止,直到关子亮他们把他带到审讯室,他还深陷痛苦不能自拔。关子亮从没见过这样为同伴之死哀伤到极致的男人,因此断定,此人的自责和哀伤只是一种表象的东西,而背后的真相就是:这两人是同性恋。 果然,后来那人在交待的过程中有一段经历自述:我开始喜欢他,是在一列开往西南的火车上,那时我还是个穷学生,没有钱买卧铺票。我们相对而坐,起初我没有过多关注他,只是注意到他的手,我敢断定这双手不是钢琴家的手就是小偷的手,后来证明我没猜错,他就是一个出色的小偷。我看着他修长白皙的双手在茶几上抚摩,那种内心丰富而外表羞涩的动作和表情突然之间打动我的心扉,使我产生强烈的冲动,想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另一只手压着他的嘴唇,不让他发出任何惊讶的声音,我渴望这样做,我对他的手是骨感还是肉感产生了浓厚兴趣,我曾经喜欢过男人肉感的手,但是,此刻我愿意为了他而改变自己的喜好,我想我也可以做到喜欢骨感的手。因为凭直观感觉,他的手虽秀气却很有力度,是那种骨感力量型的……后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喜欢抚摩他的手,亲吻他的手,每当我想他,首先出现在脑子里的就是他的手,我说他就是用他的手控制了我整个心灵和中枢神经……我的一切新生活好像都是从这次旅行开始的。从我脚下踏上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开始,我的心就像充满清风似的鼓胀和轻盈起来,我可以尽情地将快乐装满我的行囊,我时刻不停地用整个身心来感受着生命的激情,迟来的爱情,还有命运安排给我的奇迹。勃勃的生机充满了我的生命,正如那些朝生暮死的小昆虫,把一生的热情都浓缩在短暂的生命之中,把自己想要表达的精彩都掌握和控制在自己手中,尽情挥洒。我们的灵魂和肉体因共鸣而快乐……难道这还不算是难得的奇迹吗?我和别人的心灵之间一直都是荒凉的沙漠,是草木不生的荒野,现在我和他却是花香扑鼻,鸟语盈耳,生意盎然,充满了活力……过去我的手和身体总是冰冷的,而自从遇见他之后,他说我一身都是滚烫的,他说他就喜欢这种热情似火的人,可是我常常从他如阳光一样灼热的手掌心感到他的热情和快乐犹如火山蒸腾……很遗憾,他声情并茂的叙述被关子亮打断。在他忧郁伤痛的眼神注视下,关子亮终于没能忍住,当场跑到卫生间吐了一大堆。 客观地说,王修平并不像一个同性恋者。他长得帅气,身材高挑,皮肤白净,说话声音不高,音质很纯净,而且文质彬彬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关子亮就是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同性恋的倾向。他对自己说:可以看一场关于同性恋的电影,也可以听一个同性恋在审讯时的借机发挥,却无法和一个同性恋共处一室,同睡一张床。只要想到今晚将要跟王修平独处一室,甚至同睡一张床,他心里就觉得像有一双穿草鞋的脚从他五脏六肺里走过,毛刺得想吐。 得想办法把他撵走。当然,撵走不等于不管他,怎么说他现在也是公安局的重点保护对象,局长说了,如果再出人命,会撤掉关子亮刑警队长的职务。说实话,关子亮眼下很看重这个职务,因为他已经习惯借助这个职务的优势来实现自己的许多愿望和梦想。他眼下最迫切的愿望和梦想就是抓到疑犯,破掉这个案子。要是失去这个职务,那这种实现愿望和梦想的快感就不是他关子亮己的,而是别人的。如此说,保护王修平,就是保护自己的职务,保护自己的职务就是保护自己的理想和愿望。道理就这样简单。 为了进一步试探王修平,关子亮用一种柔和的目光望着他,“王老师,请问,你结婚了没有?”王修平说:“没有。”关子亮继续追问:“谈过恋爱没有?”王修平说:“谈过几次,都没成功。”“为什么呢?”关子亮好像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王修平说:“还不是因为当老师穷。而且是在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当村小老师。” “唉,不容易啊,这年头做个男人挺难的。”关子亮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他没说真话。不过他也不想继续追问下去了,他说:“对了,我最近听人讲了一个关于男人活得艰难的顺口溜,说:男人光顾着事业,人家说你没家庭责任感;光顾家,人家又说你没本事;专一点吧,人家说你不成熟;花心点吧,人家说你是禽兽;有钱,说你是坏人,没有钱,人家骂你窝囊废;不去应酬,怕被领导踢出去,去应酬吧,怕被老婆踢出去……找老婆吧,费钱费力费精神,不找老婆吧,又怕人家说你是同性恋。”关子亮故意将“同性恋”几个字说得很重,同时眼睛盯着王修平,想看到他什么表情。 王修平对这个段子不感兴趣,因为它说的那些事好像跟他的生活不搭界。 关子亮看不出他的敏感反应很失望。他说:“你好像无动于衷?没反应?” 王修平笑了笑说:“我只是一个乡村男人,没有那些城里男人的难处。在我们乡里,做女人才是最难的,也有你说的那么一个流传段子,只是我记不得了,只记得一句:丝瓜没刨皮要挨骂,茄子刨了皮也挨骂!” 王修平的话让关子亮哭笑不得。 “关队长,你说说,龚传宝为什么接下来要杀我?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他了?”王修平说。 绕来绕去,还是绕到真正的话题上来了。关子亮说:“这就要看你肯不肯跟我们说实话了。我也正想问你这个话,你自己反倒先说出来了。你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嫌犯了吗?” 王修平说:“我哪里明白什么地方得罪他了。他就是一疯子,好比一头中枪的野猪,莫名其妙地就冲着我来了。你想想,欧少华是出了名的好人他都不放过,他不是杀人狂,就是中了邪。” 关子亮听他这样说话心里可不高兴了,心想:看来,想让这位乡村老师说真话还真难。 关子亮说:“他不是中邪,他是有步骤,有目的地在实施杀人计划。他的杀人计划很周密,上次他是有意放过你和村长,因为他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且他嫌一个人跟你们玩不过瘾,想把我们引来跟他一起玩这个游戏,把我们拖累了,拖垮了,然后趁我们疏忽,或是撤退,再出来干掉你们。王老师我跟你说句实话,通过这几天和他隐约交手,我感觉他不仅神出鬼没,而且足智多谋,行为和目的完全像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狂。” 关子亮说这话另有目的。果然,听了这话,王修平不做声了。他嘴唇嗡动,嗫懦无语地看着关子亮。 “你眼下的处境的确很危险。你看,我们的人守在这里保护你,却不能上山去抓他,这要耗到什么时候为止?要不,我提个建议,你干脆出去躲躲,反正学校这几天也不上课。”关子亮说。 “躲?往哪里躲?我没地方去。”王修平听他这样说,心里一下子没了底。 关子亮说:“你怎么可能没地方去呢?你老家好像不是本乡的吧?你可以回老家嘛。” “我没有家。我从小就是一个孤儿,是姑姑把我养大的。”王修平愣愣地说。 关子亮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难怪性格如此怪癖,原来事出有因。 王修平想了想说:“我姑姑住在柳云镇。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去打扰她。既然关队长你这样说,我也觉得有道理,那我明天就去姑姑家躲几天。” 关子亮说:“柳云镇离这里不远,天亮我派车送你去,我会跟当地派出所打招呼,叫他们派人保护你。” “好吧,我听你的……安排。”王修平轻声地说。 关子亮拍拍他的肩,站起身:“不要怕,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的。”说着,他看见桌上有个玻璃杯,走过去用纸巾擦了擦,倒了一杯开水,端着杯底拿给王修平。 王修平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声谢谢。 王修平在喝水的时候不知不觉眼泪掉了下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说:“瞧我,真的是被吓傻了,连水都不晓得给客人倒,反倒要客人给自己倒水喝。”他这么说,关子亮心里却不这么想。他在想那个在审讯室里恸哭的吸毒者。在他眼里,他们的忧郁和眼泪内涵很相同。 职业病使关子亮对什么人都有怀疑。他在取杯子的时候提取了王修平的指纹。 天亮之后,关子亮派车悄悄将王修平送去了柳云镇,他可不想再出人命,当真端掉乌纱。 王修平走了之后,关子亮对他的卧室进行了一番彻底清查。接着,又亲自到村委会给柳云镇派出所所长周宁打了个电话,拜托他多派两个弟兄好好关照一下这位重点保护对象,关子亮特意强调了“关照”二字,周宁自然明白什么意思。回头关子亮想继续在王修平干净整洁的床上找到他的毛发,可几乎翻遍床单、被子和枕头,都没有找到,他有些泄气地打开王修平的保险刀,竟然也是一无所获。 这个王修平,是不是有洁癖啊。 关子亮在恢复保险刀的时候下意识地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的胡子一夜之间长出黑黢黢的茬,像一片火烧地。 关子亮看着自己一夜之间疯长起来的胡须,有些自恋地伸手摸了摸,嗬,还挺扎手。他想:一会儿要是用这胡子扎扎苏小鸥的脸,她还不得嗷嗷叫?平时她总说他办起案子来一点不在乎自己形象,胡子拉碴的,这次苏小鸥就在身边,尽管她不知道他们夜里进山了,但天亮之后她就会知道的。苏小鸥是什么人?她是成了精的女人,什么事情想瞒她,门都没有。想到这里,关子亮犹豫了一下,拿起剃须刀,嚓嚓地修理着自己的脸。胡茬太硬了,平时他都要先用热水软化,再打上香皂,今天没有这些条件,这张脸便弄得十分艰难。刮着刮着,一个不留神,居然给脸上划出一道伤口,血流不止……就在这时,他听到通往村小的路上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第九章 早晨起床,苏小鸥眼圈青紫,脸色苍白。罗月问她是不是病了,她摇摇头,神情茫然地对着院子发呆。 早上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院里试试那块松动的石头,结果,她发现这块石头正如梦里看见的情形一样,被人修整过,不管怎样踩,再也没发出响声。她在心里喃喃自语:难道真有鬼?这世上真的有鬼吗?说这话,她自己都感到滑稽可笑。 早晨雾很大,这是一个好天气的兆头。 “欧大哥,挑水呐。”看见欧少鹏从溪里挑水回来,苏小鸥主动跟他打招呼。她问,“你家田埂在哪里?”欧少鹏挑着水桶转过身指给她看,“喏,那里。” “好像是修窄了点哦。”苏小鸥说。她的话让欧少鹏感到莫名其妙。“你家牛脚崴过吗?”她追随欧少鹏来到厨房,罗月正在生火做饭,替老公答道:“是,牛脚是崴过。苏记者,你是怎么知道的?”苏小鸥诡秘地答道:“我猜的。”她没说自己昨晚做梦的事,她接着问:“欧大哥,院里那块松动的石板是你早上修好的吗?”她嘴里这样问,心里却希望欧少鹏回答不是。 欧少鹏说:“不是我修的。”他的回答让苏小鸥的心狂跳不已。 欧少鹏接着说:“是村小王老师过来修整的。那时天还早得很,等我起来他都走了,我只看见他背影。王老师跟少华好得就像亲兄弟,少华出事那天是王老师第一个赶到现场,看到少华断气他当场昏了过去。” 苏小鸥有些意外,心想,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一个男人见到自己的朋友出事会昏过去?她说:“听说疑犯点名要杀他,就是因为他跟少华关系好吗?现在学校都放假了,他还呆在村里,他是村里人吗?”苏小鸥一连提出好几个问题,搞得欧少鹏不知如何回答。 追问是她的习惯,质疑是她的个性。她见欧少鹏回答不出所以然,决定亲自去一趟村小学,她悄悄走出门,沿着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向村寨里走去。 山村的清晨烟雾袅绕,牛们在栏里嚼草,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伴着牛粪的甜香,飘浮着雾的清新,使人感到有一种欲哭的满足和幸福。 苏小鸥晃着单薄的身影在村巷中穿行,大多数人家还没有开门,但房顶上已漫开了青烟,透过迷迷蒙蒙的大雾,隐约可见瓜藤豆蔓,芭蕉翠竹,依着屋前屋后连成一片栅栏。 从村东走到村西,苏小鸥终于找到了学校。听罗月说,学校的王老师跟欧少华关系很好,她想从王老师嘴里掏点情况。 村小学坐落在一块突出的山包上,山包很小,颇像一个瓦檐上掉下的麻雀蛋,就这么一个弹丸之地,却并排立了三栋房舍,其中—栋是学校,被挤到蛋的边缘,悬空吊着一排柱头。可想而知,学生们的活动范围是多么有限。 教室里共有十一张课桌,其中一张是老师的讲台,黑板中间划了一条线分成两半,一二年级教的是拼音和笔划,三四年级是算术和作文。黑板上的字是同一种字体,也就是说这个学校只有一个教师。形容这样的村小,早些年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四个年级一个班,一个教师管全摊。如今村小基本上集中到乡镇去了,只有个别偏远的还存在。 黑板上版书的文字仿佛刚刚写上去的一样,干净清晰整洁,百分之百的仿宋字,十分漂亮,苏小鸥心里掠过一丝惊异。 再看文字内容,应该是某个学生写的作文,被老师作为范文抄在黑板上,老师正在讲解这篇作文。奇怪的是,作文没有题目。 “今天是星期四,我吃过早饭做完功课,想起龚爷爷水缸里的水不多了,我便放下正在玩的游戏,提着水桶去帮老爷爷提水。刚提一桶水进屋,老爷爷拄着拐杖迎了出来,把热乎乎的手搭在我肩上,笑眯眯地对我说:娃,你只管好好读书,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一个好后生帮我担水劈柴……喏,他来了,他又给我送柴来了……” 作文写到这里,“嘎”地没有了下文。但苏小鸥已猜出了作文写的这个好后生是谁了,他就是这起凶杀案的被害人欧少华。 苏小鸥坐在课桌后面的板凳上,稍许加点联想,便基本可以再现这样一个场面:九月二十八日下午,王修平老师正在给四年级学生讲作文,忽听一声枪响,尖利地划破山村寂静,打破山村有史以来的安宁。王老师预感到出了事,立即稳定住学生的惊慌。叮嘱学生关好门不要乱跑出教室。然后,他冲出学校,沿着村巷的小路往枪声方向跑去。当他赶到村东头,看到的已经是咽了气的欧少华,仰天瞪眼地面对好朋友一动不动,似有无限疑惑来不及问一声“为什么”。王修平突然之间再也挪不动脚步,他手扶着门,用失去真声的哑嗓喊道“少华兄弟……”便一口气哽在喉头,当场晕了过去。 王修平的讲台大概半人高,比其他的课桌高五寸,由此可以推断他是个身材颀长的后生,他站在这个位置刚好把手伸到黑板的顶端,游刃有余地写下满黑板的字,他不知道,留下这些字,学生都走光了,整个教室更加显得空荡。不知为什么,苏小鸥站在这里觉得心口特别沉闷和压抑,真想大声喊叫。自从昨天来到这个小山村,就一直被这种沉闷压抑的氛围所控制,平日里她是那么讨厌城市的喧嚣,空气的污浊,渴望山村的宁静,空气清新,可是真正来到这宁静清新的山村,又觉得无比沉闷压抑,完全没有一丝美好的心情。 她毫无意识地拿起黑板刷,转身擦掉黑板上的字。看起来她是那么不情愿地擦掉那些漂亮的字迹,小心翼翼地擦着每一个字,好像要把它们吃到肚子里去似的。事实上,她的大脑一片茫然,就像眼前的黑板和粉笔字填满了脑子,除了黑白分明,根本没有头绪。 她连身后站着一个人都不知道。 这个人在她身后站了很久,一直看着她缓缓地、漫不经心地擦着黑板上的字迹。 平时,苏小鸥对于不同人体的气味有着天生的敏感,尤其是在空气清新的早晨。那人站久了,好像失去了耐性,从怀里掏出一支枪,从背后瞄准苏小鸥。 尽管他的动作很机敏,没有发出明显的声音,但是苏小鸥还是有了感知,她蓦地停住手,“唰”地回过头来——“你——”苏小鸥仿佛被火烫了一下,倏地呆住了。 “别紧张,别紧张,是我——”关子亮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将枪口掉了个转,打燃,点着一支烟,眯着眼睛坏笑。 苏小鸥惊讶地问:“你,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关子亮说:“我们昨晚就来了。” 苏小鸥一听就炸了,说:“什么?你们昨晚就来了,怎么不告诉我,让我……”她本来想说让我担惊受怕一整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觉得有必要在他面前保持矜持。 苏小鸥在关子亮面前总是不经意就变成了一个心眼特小的女人。心想:这家伙原来这样虚伪,就在同一个村猫着也不透点消息给自己,看来他是真的欠修理。这样一想,脸就阴了。 关子亮不清楚她心里怎么想。他说:“我们接到举报,说那家伙藏在冲天溪,据我分析,他藏匿的位置居高临下,老远就能看见各路口进山的人,而他的位置必是可守可防可退,于是,我们便化装成送亲的队伍,趁着天快黑看不清人的时候进村,兵分两路,一路在村里布控,守着他扬言要杀的那几个人,一路去直扑他可能藏匿的地点,但这家伙太狡猾,竟然挪了位置,害得我们又扑了个空。”关子亮说到激动处,张着嘴呼气,“我们真被他拖死了,等逮到他,要剥了他的皮。” 苏小鸥没说话,却盯着关子亮那身行头损笑。 关子亮知道她笑什么,说:“怎么?才在山里住一晚,就变成猫头鹰了?那样阴笑瘆人不?” 苏小鸥说:“你才阴笑。你奸笑,狞笑,皮笑肉不笑。” 关子亮说:“狞笑是什么笑?动物的笑?你见过这样帅而酷的动物吗?” 关子亮浑身上下一看,自己也觉得样子怪滑稽,忍不住笑着自嘲地说:“没见过吧?我也没见过。” 苏小鸥白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她不敢乱说话,知道这里还藏有他们的人。 “昨晚怎么样,怕吗?想我了吗?”关子亮轻声问,并意味深长地冲苏小鸥点点头,吐出一口烟雾,露出白牙笑了一下。 苏小鸥觉得他的这种笑容很暧昧,像看透了她的心事似的,因此故意装着不懂他什么意思。说:“做了一夜噩梦。” 关子亮说:“梦见我了?” 苏小鸥说:“你是噩梦?” “嘿嘿。”关子亮一笑。 突然,他扔掉烟头抓住苏小鸥往怀里一拽,苏小鸥的脑子就嗡地一响木了。等她明白过来,他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很明显地,嘴唇上留有他的湿润和烟味。还没等苏小鸥彻底反应过来表示抗拒,他已经放开手,苏小鸥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苏小鸥去年夏天与关子亮邂逅于红房子舞厅。 那天,市文化局的戏剧专干滕青青告诉苏小鸥,说他们文化局有一家下属舞厅很不错,可以让人真正体验一下什么叫夜生活。滕青青过去是地方剧演员,蜂腰如细柳一般,很会风骚来事,据说她跟市里很多风流小生都熟稔,用她的话说:那是崇拜她的“青丝”。她跟苏小鸥认识纯属偶然,一次她来报社找副刊部一个有名的风流编辑,没见到人,就找到隔壁办公室的苏小鸥,把一个完全没必要转达的口信托她转递,从此就和苏小鸥搭上了联系。 滕青青打了一通电话之后来了几个公务员模样的腻歪男人。苏小鸥那时刚离婚,对这类男人处在心理逆反期,态度生硬地说:“我不跟陌生男人跳舞,你请这么多人,你自己一个人伺候。” 滕青青说:“我知道你喜欢美女配英雄的爱情段子,你等着,我给你物色了一个最好的舞伴,包你满意。”苏小鸥说:“怎么满意也是你的感受,与我无关。”滕青青果然态度暧昧地说:“那是。我们是发小,为了他,我老公差点自残。”“你老公真拽。”“真拽的人是他。告诉你,到现在我还对他有想法,一辈子都感叹婚姻不幸。” 这家名叫红房子的舞厅是陵洲市当下最豪华的包厢式舞厅,大厅里几乎不开灯,只是有些星星点点的烛光,提醒着有光的地方有人,而且都是一些关系暧昧的人。苏小鸥习惯了滕青青的浪漫,也明白这种地方看似神秘,其实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真正的神秘是在人的内心,而不在环境。 舞曲开始,苏小鸥果然坐着不动,任谁喊也懒得动弹。滕青青无奈,只好轮流陪着那几个人跳舞,每场剩下的人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苏小鸥聊天。几乎每个人都说自己并不喜欢跳舞,就这么在黑地里坐着陪美女聊天是最惬意的事情。 那天苏小鸥穿了一套白色衣裙,很醒目很飘逸的那种白,坐在那里比烛光还醒目,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能看清她的脸,还有高挺的鼻梁下面的一片阴影。 滕青青的手机响了又响,在这种嘈杂中谁也没听见。但是苏小鸥听见了,起初声音仿佛来自很远,慢慢地越来越清晰,就在自己坐的沙发旁边,执着坚持地响个不停。 也许是先前的伏笔起了作用,苏小鸥竟然确定这就是那个所谓最好的舞伴打来的电话,心里鄙夷地想:还英雄呢,一个电话就如此迫不及待,花痴还差不多。一会儿滕青青下场,苏小鸥告诉她手机响了很久了。滕青青赶紧跑到外面去接电话,俄倾,随她一起走进来一个男人,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但那种走路矫健的身姿,以及他对方向、黑暗的敏锐反应让苏小鸥颇为吃惊。他也穿了一身白,整个人因此亮晶晶的仿佛投下一道皎洁的月光。他站在那里,听滕青青介绍其他人,然后一个个握手问好,声音别有一种绵厚的味道。当介绍到苏小鸥时,他很潇洒的握住苏小鸥的手说:“久仰久仰,《陵洲日报》的美女记者,一代名妓苏小小的本家,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这些交际场面上的揶揄奉承,苏小鸥听得多了,不动声色。她明白,对这种人你越较真,他越得意。这时,舞曲又开始了,滕青青拽住一个人走向舞池,故意没有介绍他是谁,给所有的人留下一个悬念。 他好像也不在意这个。顿了顿,连个请字都没说,伸手便扣住苏小鸥的手腕,轻轻一拎,就把苏小鸥拎到了舞池中央。苏小鸥几乎一下子被他搞得恼羞成怒,在舞池里大喊出声。 “你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苏小鸥的话刚出口就被他用反掌捂住,另一只手搂住腰,迫使她透不过气来。他把嘴对在苏小鸥的耳边,小声说:“拜托拜托,这种难听的话出自你一个大美女之口,你不觉得有损你的美女形象吗?好像我在对你施暴似的。” 苏小鸥气急。她以为他只用一只手挟持自己,会很容易挣脱,于是就使劲想摆脱他,不料,这一招根本就是异想天开,他好像是个充满魔力的磁场,而自己只是一块小小的铁屑,被他吸附着,既感觉不到力度,也无法剥离。 苏小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驯服下来的,好像整个曲子没多久就结束了,中间有过很短暂的停顿,舞池里那时空无一人,但是他们两人没下来,还在舞池中间转悠。灯光昏暗,看不清他们是陶醉了还是清醒着,紧接着,又一支漫长而缓慢的缠绵曲子开始响了起来。就在这支曲子刚一响起,人们都还没进入舞池的时候,他再次把嘴对在苏小鸥的耳边悄悄说:“你看你看,都是你动来动去,把我关键部位都动紧张了。”说着他把身子往苏小鸥身边一靠,他所拥有的电棒电力十足地碰了她一下。什么什么?这个该死的家伙在胡说什么?苏小鸥刚刚在想他为什么把自己的挣扎说成是“动”,这个“动”字的真正暧昧就让她感觉从头到脚冰凉了一下,浑身力气立马就像一捆芦苇散开,雪白的芦花飞满世界。 他又一次把苏小鸥拎了起来,只是这会儿她再也站不稳,必须全身依附在他身上,连头都要靠在他的肩上,两只手完全耷拉着,由他环抱着任凭天旋地转。 苏小鸥有过很短暂的婚姻,而现在她有半年多连男人的手都没有碰过。她靠在他坚实的肩头,感觉他棉麻衬衣里面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十分的有力度,有弹性。大概他在来这里之前一直都在阳光下活动,身上的纯棉衬衫吸足了阳光气味,在冷空调房里释放着无比温暖和清香的味道,那种干净而又自然的香气在夏天是绝对没有的,它对于别人来说都只是一种香气,而对于苏小鸥来说就是一杯醇酒,她浑身渗透入骨的感觉也恰如喝了这杯醇酒,骨头酥酥的,痒痒的,浑身都软绵绵地舒服和通泰。 “你身上的阳光味道真好闻,棉麻布料的手感也好舒服。”苏小鸥深深地吸气吐气,闭着眼睛说话。 “是吗?想不想再舒服一点?”他的声音底气十足,听起来就像装在一个容器里,有很大的回音,又缠绵无比。 “想啊,我倒想看看你在这个地方怎么让我舒服……”苏小鸥满嘴说开了胡话,而且声音开始失真,变得磁性沙哑。这是一个危险的发情信号。 “好,你等着啊——”他呵了一口热气在苏小鸥耳根,悄悄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苏小鸥心想准备什么?难道他真的要……许多问题还没等她想出答案,就感到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身子也腾飞起来,这种眩晕的反应还没适应,他给她身体调整了一个位置,恰恰将他最坚挺的部位顶在她最柔软的部位,然后搂紧她的腰,疯狂地旋转起来,他一边转,一边问她怎么样,怎么样?舒服吗?她两腿被他甩得呈“大”字形飞起来,全部受力点都在那个让人欲死欲活的部位,苏小鸥答不出话,只是娇喘吁吁发出一种非人类的尖叫和呻吟。突然,苏小鸥觉得一股滚热的电流烫了自己一下,体内的一座叫做本能的大山轰然倒塌,烟尘弥漫,盖住了一切,天地一片空茫。 事后,苏小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宿舍的。又怎样心急火燎地找滕青青询问他的电话号码,来不及脱掉鞋子,横躺在床上给他打电话。电话通了,听到是苏小鸥的声音,只听他在那边粗重地喘气,喉结不停地滚动,声音干涩而近乎呻吟地说:“是你呀……”说了这三个字就再没声音。苏小鸥也说不出话来,良久,还是他打破尴尬的僵持。他说:“你还没告诉我,你舒服吗?”接着,他在电话里大声地哈哈笑,“看你抱头鼠窜落荒而逃的样子就知道你这位堂堂名记还是块嫩姜。” 他的笑让苏小鸥很意外,他的话更是激起她的愤概,于是,她以愠怒的口气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说呀。” “你说我是什么人?”对方反问。 “你是不是一只鸭?”苏小鸥说出这话,连自己也很吃惊。 没想到对方不仅不生气,反而更加嚣张地呵呵大笑。他说:“你都没搞清楚我是什么人就跟我过了电啊,你呀你呀,真是个庙里的菩萨……”他笑得仿佛要抽过去的样子,每笑一声都会发出“咯”地一声响,像鸭子吞螺蛳噎了脖子。 苏小鸥一分钟一秒钟都受不了他的这种笑。可偏偏那天她像中了邪,竟然傻乎乎地问他:“什么意思?你说庙里的菩萨是什么意思?” “庙里的菩萨,哈,就是……”他停止了嬉笑,过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女人被我电晕了,成了一个傻子。庙里菩萨就是木头人……你想啊,庙里菩萨站的站一生,坐的坐一生,都是命中注定的,就像你遇到我也是命中注定的……” 苏小鸥没听完他的下文就把电话挂断了。接着,她打电话给滕青青,电话一通,她就跟委曲的孩子似地哇哇大哭,并且没完没了。起初滕青青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吓得不敢做声,等到弄清原委也傻了。这回,滕青青知道玩笑开大了,只好一五一十招供,说那个“流氓”叫关子亮,是苍原县公安局刑侦队长,刚刚立了功,在市里开会受表彰。“什么什么?我怎么不知道?”苏小鸥大声嚷嚷,滕青青说:“你翻翻你们的报纸,就在一版,和那上面的照片对照一下,看我说的有不有假,如假包换。”苏小鸥赶紧翻报纸,果然一版有他的标准像。 滕青青还告诉苏小鸥,关子亮也和苏小鸥一样,现在是自由身,他妻子生前是市公安局看守所的干警,去年8月在一次追捕两名越狱罪犯时牺牲了,被追认为革命烈士。苏小鸥想起了,当时《陵州日报》曾经专题作过报道,她还记得他的妻子叫吴梅,那张压题的警服照记录着她的美丽、气质和英姿,她当时曾为本土警界失去一位美丽女警感到惋惜,没想到她生前的丈夫竟是这么一个英俊的家伙。 苏小鸥使劲拍了一下脑袋,怪不得这家伙在今晚跳舞时那么放肆,原来是只饥饿的藏獒,设身处地一想,她好像在心里对他突然有了几分理解,看来需要重新考虑滕青青今晚的用心了。 她扔掉鞋,本来已经熄灯关了手机,突然又莫名其妙的决定把手机打开了。 苏小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一连三天,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拨他的手机,那个早已是刻骨铭心的号码拨通之后总是留言提示,说机主不在服务区内。当她拨到一百五十三次的时候,电话才通,苏小鸥不等他开口就吵架似的地大声尖叫:“关子亮,你这个混蛋!我要杀了你!”对方沉吟良久,说了一句话:“是,我是混蛋!你就杀了我吧,我随时听命于你。” “我呸——”苏小鸥气得实在没话可说。 “别浪费你的吐沫星子,我自己踩我自己的脸,替你呸……我是个粗人,没进化成人的动物。那天喝了点酒,冒犯了你,对不起,你别放在心上。”关子亮一本正经地解释。可是,他越是这样解释,苏小鸥就越发生气。她说:“我不管你是不是喝了酒,反正你们男人做了亏理的事,都说喝了酒。你要不是一混蛋,就得给我一个交代,我不能白白让你羞辱!” 这话一出,苏小鸥就觉得过了头。果然,关子亮说:“说这话你不觉得理亏?我那是羞辱你吗?你也是结过婚的成年女人,少说也有二十七八岁了,应该不难理解男人的冲动,我充其量只是犯了冲动罪,可原罪在你身上,你懂不懂?” “你——”苏小鸥无话可说。心想,他这几天也没白忙活,把自己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 关子亮说:“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我只喜欢淑女,讨厌悍妇。但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你苏小鸥不管是淑女还是悍妇,我都喜欢。” 说完,关子亮久久语噎,只听到喘气的声音,像是口渴,拼命地咽吐沫。 “苏小鸥,听我告诉你,我就在你楼下。这些天我常来市里,在你楼下发呆,我也明白这是没有原则和理由的……冲动,所以拼命克制自己……要不,你让我上去?我让你亲手把我杀了,免得我天天这样难受……”说着,关子亮嘎然住声,果断地挂了手机。 第十章 山村的早晨,宁静、清新、自然,略带寒意。这里的山是两面夹沟,山势巍峨、挺拔、绵延。这时候太阳还没出来,弥漫的雾霭还没有散尽,寂静的山谷还在沉睡。这些雾,都是从村前淌过的蜿蜒悠长的小溪中升腾起来的,潺潺水流被掩盖在厚厚的白雾下面,要等金色的阳光洒满村寨、田野、山林,那些雾才会慢慢消失。 在村头一个要害路口,关子亮跟蹲守在商店里的乡派出所派民警小唐打招呼,小唐告诉关子亮,一大早发现江蓠贞从冲天溪方向回村,鞋、裤脚都是湿的,按照关子亮的吩咐,小唐没有拦截和盘问她。 “你做得很对。”关子亮拍了拍小唐的肩膀,转身拿走柜台上的香烟,点燃一支,回村。近日,该乡派出所除留下一名民警在家值班,其余人都上山来了,没有上面的命令,他们不敢撤下,都以暗哨的形式分布在各交通要道和出乡的必经之地——三岔溪渡口了。 关子亮抽着烟,估算着时间,不急不忙地走着。这时,一个身子小巧,瓜子脸的妇女抱着一个不到周岁的孩子与关子亮擦身而过。关子亮喊了一声张三枚,那个叫张三枚的妇女立即站住,很害怕地望一眼关子亮,赶紧低下头。 关子亮问:“就是你昨天发现龚传宝的?” “是。” “请你再跟我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好吗?” “昨天我都跟派出所的同志说过了。”张三枚神色慌张,显然很有压力。 “我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你再对我说一遍不为过。”关子亮态度和蔼地逗了逗她怀里的小孩,小孩咧开嘴冲他笑了。 “昨天中午,我背柴回来,走到岗上岔路口,突然有人用石头砸了我一下,我回身一看,发现一个人藏在栗子树后。我问是哪个缺德鬼,砸我干什么?就见龚传宝那个矮脑壳掮着枪走出来……” 张三枚犹犹豫豫地东张西望,好像有人跟踪她似的。她的神情给了关子亮一个信号,那就是张三枚受到了什么人的警告。 “你确信是龚传宝吗?不会认错吧?”关子亮犀利的眼睛一扫,看见不远处有个影子一闪。他没动声色。 “一个村里住着,眼睛处鼻子,不会认错。”张三枚看样子很愿意与公安配合,说的都是真话。 “他穿什么衣服裤子鞋子,除了火枪还带有别的凶器吗?” “穿牛仔衣,牛仔裤,什么鞋子没注意。除了火枪还带有刀,对了,他当时用一根削得很锋利的竹签刺穿红薯,生嚼着,样子好怕人的。他还用枪指着我,威逼我,让我今日还去老地方背柴,给他捎可口的饭菜吃,说如果不依,他就杀我全家……” 证人张三枚说的话很重要,关子亮仔细盘问,认真在心里。 “警察同志,我老公外出打工去了,我一个人带孩子不敢住在村里了,你今日幸好碰见我,不然我回娘家了。你们要是抓到龚传宝,记得给我捎个信,我好回来收拾地里的包谷红薯。”说完就匆匆走了。 “哎——你等等。”关子亮叫住张三枚。张三枚回转身,疑惑地问:“怎么?还有事吗?” 关子亮眼神平和地打量着张三枚,虽然不像刚才问话时那样冷峻,但也让张三枚心里发毛和紧张。“警察同志,你到底还有什么事呀?”关子亮说:“没事,你别紧张。”关子亮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蛋,顺便将一百元钱塞进孩子的衣兜。张三枚有些不知所措,不敢推辞,又不便说谢谢,孩子见了生人一个劲地往自己怀里塞东西,“哇”地一声哭了,哭声把张三枚急得手忙脚乱。 “小家伙,别哭,警察叔叔不是坏人,别害怕。”关子亮故意大声说给20米以外的人听。 关子亮说:“张三枚,你不走行吗?我跟你保证,请你相信我们一定有能力保护你们母子”。 张三枚听了这话,望一眼关子亮,眼睛便红了,说:“谢谢你,警察同志,我老公不在家,我怕被人欺负……”张三枚说着低下头,用孩子挡着自己的脸,悄悄地抬手擦眼泪。关子亮不动声色地说:“张三枚,你不要害怕,我说了能够保护你就一定能够保护你,你把我的话带给村长,就说你是我们公安局的重点保护对象,谁要是敢再欺负你,我们公安局一定不会放过他。” 关子亮的话让张三枚心里很感动,她眼含热泪,心情激动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关子亮连连磕头。 关子亮上前扶起了张三枚,冲她一挥手,说:“好了,你快回村吧,我们马上进山搜捕龚传宝,你就在家等好消息吧!”关子亮口气温和,降低了声音,这与他平日世故冷漠口气大相径庭,表现出一种少见的深邃、坚定和真诚。 关子亮在约定的地点见到乔装打扮的邝言春。两人闪进路边一牛棚内,关子亮趴在牛栏上,点了一支烟,很惬意地吸了一口,吐出烟雾,他眼睛发亮地看着邝言春,说:“怎么样?有收获吗?” “关队,我只在欧少华墓地看到她烧东西,拍的片子不是很清晰,但基本上可以肯定是法院传票、应诉通知书、诉状副本、还有判决书等等一大堆文字材料。”邝言春说。 “你确定吗?”关子亮眉头动了一下。 “确定。那玩意儿眼熟得很。” “嗯。”关子亮嘴角绽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关队,要不要上法院查她,看看她到底与谁打过民事纠纷官司?” “先别管她。拔出萝卜带出泥,顺其自然。” “她神情疲惫,浑身湿透,样子很可疑。”邝言春是个肯动脑筋的人,虽然年轻,但学东西很快,关子亮愿意听听他的分析。“她不是对外称回娘家了吗?怎么我看她好像神出鬼没的。” 关子亮不动声色地说:“对,她在声东击西,给我们布迷魂阵。” “队长,你是怎么在凶手明朗化的前提下怀疑上她的?难道她真的和这起案子有关吗?与龚传宝通奸,继而谋杀亲夫?” “你跟她几天了,你看她的样子像吗?真正的悲伤是装不出来的。” “什么我跟她几天了?队长,你说话的语病越来越严重了。”邝言春嘟囔。 关子亮没理他。“先别惊动她,另外,你还得派人把那个通吃村长控制好。走,我们先去村小集合,一会儿进山继续追捕龚传宝。” 关子亮和邝言春钻出牛棚。 关子亮望一眼便装的邝言春,皱着眉头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说:“以前怎么没觉得你穿便衣这样丑?简直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 “你自己更丑。老鸦笑猪鼻子黑。”邝言春说。 说话间两人来到村小操坪。正好苏小鸥在跟欧少鹏夫妇说话,这对夫妇每次搜山都自愿给警队做向导带路,配合警员搜索。 看见关子亮,苏小鸥做小鸟状飞了过来,邝言春小声说了句什么,瞬眼从关子亮眼前消失。 关子亮看了苏小鸥一眼。心想: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儿就是自己心中滋润的女记者苏小鸥吗?苏小鸥今天打扮得非常性感,上身穿一件紧身牛仔衣,下身穿一条黑色牛仔裤,给人一种简洁、明快的感觉,塑身内衣把她整个身材的曲线勾勒得咄咄逼人,任何一个凸起的部位都有呼之欲出的爆破力。他和苏小鸥至少有一个星期没见面了。这时候的苏小鸥在关子亮眼里犹如洪水猛兽,看一眼,令人心惊肉跳。 学校一共埋伏着五个人,关子亮大喊一声,几条汉子飞快窜了出来,他们见了苏小鸥和苏小鸥见了他们一样惊讶,因为他们不知道苏小鸥也在这里,而苏小鸥却是因为看到他们乔装打扮怪模怪样的服装好笑。 “去去,教室里呆着,我不叫不准出来!”关子亮没好气地一声令下,几个人瞬眼消失。 “他们穿成这样,连我都不习惯。”关子亮说。 苏小鸥没说话,心里却明白,他是不习惯别人死盯着自己看。 关子亮跟欧少鹏打招呼,对点了一支烟,很惬意地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借着浓浓的烟雾,他眼睛发亮地看了苏小鸥一眼。 “哎,你脸怎么啦?怎么受伤了?”苏小鸥这才发现他脸上的伤口。 “没事,早上用王老师的剃须刀刮胡子,不小心伤的。”关子亮摸了摸伤口,轻描淡写地说。 “你这人,一点卫生常识都没有,怎么随便使用别人的剃须刀?还毛手毛脚刮出血?万一这人有传染病,你怎么办?”苏小鸥劈头盖脑地吼他。 关子亮不习惯她当着外人面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他看了欧少鹏夫妇一眼,用故意开玩笑口气虚伪地掩饰:“哈,苏记者这么关心我,你的口气很像我老婆啊。” 苏小鸥说:“呸,你少做梦,像你老婆?你有病吧?”不知为什么,听他提自己老婆,苏小鸥竟然有些吃醋。 关子亮眉头皱了起来,说:“我没病。” 他好像对“有病”一说很敏感。 苏小鸥说:“神经病。” 关子亮心想:你这样不避嫌疑,当人当面作出亲热亲昵的举动,你才有神经病。 苏小鸥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心想:你不就是怕在人前表露我们的关系吗?是不是很乐意当个烈士家属,感觉光荣啊,哼哼,你忌讳我可不忌讳,我就是要撕掉你那张虚伪的皮。 “当烈士家属总比普通人强。”苏小鸥突然冒出一句。 这句话太过分了。关子亮一下子被激怒。 “苏小鸥你再说一遍。”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你刚才不是说我像你老婆吗,你老婆可不就是烈士?”苏小鸥耍赖。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不该提他老婆,不敢再重复,但是账还得算到关子亮头上心里才平衡。 “苏小鸥我告诉你,以后不许提烈士。我忌讳!”关子亮激动大声地说。 “不可理喻。”苏小鸥说了这句话之后闪到一边去了。当真激怒关子亮,她也忌讳。 不知道为什么,关子亮每次见到苏小鸥,两个人的话题就是从斗嘴或吵架开始,过去他还很为这种状况担忧,害怕因为这样,两个人的关系维持不久,后来他发现这种担忧是多余的,苏小鸥就是喜欢这种风格,每次他们吵着吵着,苏小鸥就会扑过去咬他,这个好胜心极强的女人在他面前表达爱的方式也是异常的另类和与众不同,她会拼了命地想要咬他,尤其是咬他的脖子,起初他也让她咬过,可是后果不仅严重,而且非常严重。那段时间他根本不敢上场打篮球,万不得已上场也不敢穿运动背心,怕同事们笑话他碰到母老虎,遭遇性虐待了。 从那以后,苏小鸥想再咬他的脖子就没有那么容易了,他会拼死抵挡,可是,抵挡的结果是什么?是什么谁他妈的也想不到,苏小鸥简直就是一个疯子,遇到抵抗就像斗疯了的公牛见到猩红的血,更加激起斗志,气势汹汹,锐不可当。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扑腾之后,浑身热汗淋漓,只见她一件一件脱去衣服,最后直到露出她精粹的、鲜艳的、高耸的、低洼的、金光灿烂的、晶莹剔透的美丽胴体…… 第十一章 杜斌倚在教室门口,用下巴示意苏小鸥别跟关子亮呆在一起,离他远一点。苏小鸥正巧举着镜头,给杜斌拍了一个很生动的镜头。走进教室拿给他看。 苏小鸥跟关子亮的下属很熟络,他们对她的态度很鲜明,觉得她很配关子亮,可以取代“嫂子”地位,不像关子亮那样晦涩。 就在大家争着摆谱式,对着她镜头做动作和眼神的时候,另外一帮警员也进来了,他们一共有十几个人,分别埋伏在不同位置,约好这时来村小汇合。 关子亮和邝言春最后走进来,两人神秘地走进了王修平的卧室。 关子亮问邝言春:“你做通她的思想工作了?” 邝言春说:“基本上做通了。” “什么是基本上通了?” “就是还有顾虑呗。” “明白。” “你明白什么呀?给——” “这什么?” “你给人家的钱。人家把你看成商人,只懂交易和利用,不要。” “我怎么成商人了我?这是给孩子的,孩子那么小,他懂什么。” “孩子小,不懂事,但他母亲懂事。知道协助公安机关破案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这么说,她答应了?” “嗯。” “老邝,真行你。换我,还真开不了这个口。” “嘿嘿。咱什么人,能人嘛。” “是是,能人。我早说了,邝副队长是个大能人。” “啥时我成副队长啦?” “快了,这个案子破掉就成了。” “那成杰,成副队呢?” “他不一直住院吗,去他该去的地方得了。”关子亮眉飞色舞地把邝言春推到王修平的床上坐下,说:“来,我们先商量一下怎样诱捕,拿出个大致方案,回头再跟大伙儿具体讨论。” 关子亮和邝言春从里屋走进教室,大伙儿都在等着他俩。 关子亮从苏小鸥身边走过,故意扭过头。他像老师一样走上讲台,面对下面的十几个“学生”,认真吹了吹讲台上的灰尘,接着,又清了清喉咙,用来掩盖窘迫。 “人都到齐了吧?到齐了我们开个短会,我和老邝有个想法,是一个初步的诱捕计划,现在与大家共同研究一下具体操作方案。” “队长——”杜斌叫了一声,站起来想说什么又打住。 “没关系,苏记者、欧大哥和嫂子不是外人。”关子亮知道他想说什么。 “不是外人就是内人。”杜斌摸了摸脑袋,“是吧?嫂子。” 他的话尽管是冲着罗月说的,但大家都笑起来。 “切。”关子亮又低下头,吹了吹讲台上的灰。 苏小鸥没有笑,她一本正经地拿出照相机,对着这群狂笑的警察认真地拍照。这下所有的人都不敢放肆了,但情绪依然都很活跃。 “杜斌你去外面警戒。我现在说说情况吧。”关子亮说。 关子亮刚把诱捕计划说完,苏小鸥就站出来反对。 关子亮使劲瞪他一眼,说:“你反对没用,你没权掺合。大家说说,诱捕到底行不行?” “我有权。你刚才说了我们不是外人。”苏小鸥的话又引起笑声。她接着说:“我反对的目的不是针对你的计划,而是出于人权的考虑,张三枚只是一名胆小怕事的村妇,她根本不具备你们所考虑和利用的素质,万一出纰漏,我想关队长应该知道后果的严重性。” 这时,罗月也忍不住插嘴,说:“张三枚不仅胆小,她还有哮喘病,紧张、劳累都会发病,让她去诱捕龚传宝,我看真的不行。” “是吗?这倒是一个疏忽。”关子亮说。 接着,他所说的话让苏小鸥大感意外,他说:“这个事我没考虑周全,我要作检讨,谢谢两位的提醒,那好,这个方案取消。” 苏小鸥带头鼓掌。 关子亮很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不为人知地在心里笑了一下。他说:“苏记者的这种直言精神值得我学习。兄弟们,诱捕计划行不通,我们今天只有豁出去,以一当十,以十当百,拼死打一场恶战,来它一个拉网式,地毯式搜捕。” 关子亮大声吼道:“大家说好不好?” “好!” “有不有信心?” “有信心!” 关子亮满意地笑了。 他巧妙地借力打力,利用苏小鸥赢了一把。不过苏小鸥很高兴,她笑一笑,不动声色使劲按动快门一连给他拍了几个镜头。 “队长,你说完了没有?你说完了我有话要说。” 杜斌这时伸进一个脑袋来。这位警校刚分来的小伙子长着一张QQ脸,笑起来五官跟大头贴似的夸张可爱。 “什么话,你说。”关子亮问他。 “我想请一会儿假。” “这时候请假不行,搜完山再说。” “报告队长,我是想请一会儿假换回我的作训服。瞧我身上这……这什么玩意儿,实在太丑了……昨天我本来不肯穿这个,是你说这什么……具有民族特色,艺术风格……”他的话还没讲完,所有的人笑得人仰马翻,有人把桌子都碰翻了。 “笑什么笑?这有什么好笑的?人家这也是尊重女士嘛。” 杜斌一脸无辜的样子让所有的人更加好笑,一个个肠子都笑打了结。 “好好好,允许你换作训服。不过我先申明啊,其余人不许换。好,现在听我命令,马上出发!”关子亮说完走下讲台。 “喂喂,那我呢?”苏小鸥急呼。 “你还是赶紧回市里去写你的报道去吧。我们搜山不方便照顾你,你留在这里很危险。”关子亮说。 苏小鸥说:“不,我要跟你们一起去现场采访。” 关子亮说:“不行。绝对不行!” 苏小鸥脖子一扭,说:“你没权力管我!我们各自都要完成自己的任务。” 苏小鸥的执拗让关子亮一时语塞。俄尔,他脱下自己身上的防弹背心丢给苏小鸥,什么话也没说出了门。 “记者姐姐,快穿上防弹衣,跟着我,我会保护你的。” 这时,换过作训服的杜斌神气地走过来帮她把防弹衣穿上。 苏小鸥羡慕地摸了摸他胸前的微型冲锋枪,杜斌急了,生怕苏小鸥要他枪似的,赶紧先申明:“你别摸这个,这个不能给你。违反公安部枪支管理使用规定是要被纪律处分的,造成严重后果,我就得被辞退或者开除。”杜斌的话让所有的人又一次笑翻了。 邝言春经过苏小鸥身边时悄悄说了一句话:“你真棒,干脆改行当警察得了。” 杜斌紧挨着苏小鸥,他一边走,一边亲切地问:“姐姐,说说你是怎么想到要当记者的?” 苏小鸥喜欢他的天真烂漫,笑着跟他说:“小时候,我们几个同学读英语,把English读成应给利息的同学当了银行行长,读成阴沟里洗的成了小菜贩子,读成因果联系的成了哲学家,读成硬改历史的成了政治家,读成英国里去的成了海外华侨,而我不小心读成了应该累死,所以就成了记者。” 杜斌望着她傻笑。 十几名警员加上龚少鹏夫妇,走在村道上还像支队伍,一进到山里,根本就像汤锅里丢下几颗味精显不出来。关子亮根本不敢把人员分散开来搜捕,只能分成两个小组,两个小组由龚少鹏夫妇分别当向导带路,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包抄,这种搜捕的难度非常大,就跟搂草打兔子似的,这边赶那边溜,搜捕的人在明处,嫌犯在暗处,一路就像捉迷藏,根本无法接近疑犯。 邝言春率领的搜捕小组在龚少鹏带领下,很快找到背柴人所描述的岗上岔路口,经勘察,发现路边的栗子树下曾经就是嫌犯藏身和休息的地方,从被踩踏的树枝树叶受损程度来看,嫌犯在这里呆的时间不短,一名搜捕小组队员爬到树上,从这处藏身地点向山下望去,山下及半山腰一切情况尽收眼底。还有,嫌犯在穷极无聊时曾经用刀削过树枝,从痕迹新鲜的程度上推断,不久前嫌犯还在这里跟警方打过照面,狡猾的疑犯躲在暗处,一直利用有利地形观察着警方的搜捕动向,在和搜捕队员捉迷藏。 关子亮带领的搜捕小组也在附近山头发现了几个可疑之处,这些可疑地点选点也是很讲究,都是居高临下。据推测,这些可疑地点很大程度是龚传宝活动过的地方。关子亮根据新发现的这些情况,不断调整搜捕思路,尽量以最快的速度接近疑犯。不久,他们在罗月的引导下来到一个名叫玉兔望月的山崖处,这块山崖因形似一只翘首望月的玉兔而得名,位于一个山头的顶部,悬崖下有个山洞,十分隐蔽。据罗月说,一般人不会知道这么隐蔽地方,只有像龚传宝这种从小生长在山里的人才会找到。 “龚传宝从小生活在这里,对山里的地形很熟悉,这里山太大了,树高林密,洞穴又多,藏个人很难被发现。何况,他知道哪块地里有红薯,哪块地里有包谷,一年半载都饿不死他。”罗月说。 “走,下去看看。”关子亮带头攀住树藤吊下去。 关子亮从山洞现场的丢弃物初步分析判断,此处也曾是疑犯龚传宝的一个夜宿藏身地点。洞口不大,但很深,关子亮没有带手电,摁亮手机照着往前摸索走了一段路之后,发现洞的坡度变得很陡,而且狭窄,好像没人走过的样子,有的地方石头垮塌了,上面覆盖着泥土,人看不出,实际底下是空的,不留神踩到上面,马上就会陷下去。他有一脚已经踏空了,幸运的是及时退了回来,才没酿成什么后果。如此,关子亮断定疑犯不会藏在里面,折回到洞口。 关子亮对上面的人说:你们不用下来了,没发现情况。他的话刚说完,杜斌已经站在他身后了,杜斌说:“我内急,下来方便一下。”关子亮说:“你小子懒驴懒马屎尿多,我走了,你慢慢享受吧。”“哎,队长你别走啊,老规矩,等我,一包蓝嘴白沙。”杜斌央求。“不行,今天得破规矩,没有蓝嘴芙蓉王不等,谁叫你小子贪吃,吃得多屙得多,拉一大堆狗都要围着打三个圈才敢下口。”关子亮说。 “队长,你这样说话可就不公道了,我不就比大伙儿多吃了两个荷包蛋吗?至于要蓝嘴芙蓉王来换?你这样敲诈我不方便了,我忍着,慢慢气你。”杜斌腆着脸跟关子亮贫嘴。 关子亮说:“行了,行了,你小子快点少罗嗦。走远点,别熏着我。” 杜斌说:“行行,那边有个半人深的大草坑,坑里长满了狗尾巴草,草很密,是天然的掩体。我去那里行吗?不过,我也要破规矩,除了等我,你还得跟我说笑话。”杜斌孩子气地央求道。关子亮知道他害怕,不便点破他,只好答应。 关子亮心不在焉地说了一个官场笑话,说某县新上任一位书记,为了表现自己亲民爱民恤民,跟群众打成一片,他轻车简从,来到村里走访农民群众,了解社情民意,吃住在农民家里,农民夫妇虽然过得不是很富裕,但却非常好客,又是杀鸡又是煮蛋,热情地招待县委书记。书记想了解一下农民是怎样理解“小康生活”的,就和蔼地与农民夫妇拉家常:请问你们是怎样理解小康生活的呢?农民一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一旁的村支书就直白浅显地解释:就是说,你们觉得要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才是理想中的小康生活。男主人充满遐想地回答: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女主人补充道:一日三餐饭,夜里两个蛋。农民夫妇虽然说的都是粗鄙话,但是书记觉得十分朴实。当夜,书记睡在农民家里,辗转难寐,激动之下写了一首题为《月夜静思》的诗,在诗中称赞了农民夫妇对小康社会的伟大诠释。诗中有这样的诗句:白天有酒白天喝,晚上有奶晚上摸,一日三餐两个蛋,不怕小康不实现。后来,听说有好亲近领导者将这首诗力荐到《陵州日报》,要求发表呐。 关子亮讲完这个段子之后,杜斌在不远处大声嚷嚷:这个段子不好听,再讲一个带黄的。关子亮抚摸着下巴笑:杜斌啊,你不觉得自己的脸皮厚了?真想不到,像你这么一个刚出校门的小青年脸皮会这么快地厚起来,嘿嘿,真是一种进步啊,没听人说吗,一个人只要脸皮厚了,那就说明这个人成熟了。 关子亮说完没听见杜斌表态,他觉得有些奇怪,仔细地在草丛里寻找杜斌,一抬头发现杜斌已站在自己面前,神情怪异地望着他不说话。 “你小子方便完了?”关子亮发现他神色不对。 杜斌没吱声,浑身筛糠似的发抖。 “怎么了?你个傻逼样。”关子亮突然发现杜斌双脚沾满鲜血,脸色十分苍白。 杜斌没说话,把关子亮拉到他刚才方便的地方——一个很隐蔽的草坑前。风吹草低,现出一双人脚。关子亮赶紧止步,回头冲崖上的人大声喊:“喂,下来吧,有情况。”他挥手做了一个动作,其余的人很快来到崖下草坑前。 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尤其是苏小鸥和罗月,两人紧紧搂在一起,半晌没敢睁眼。 这是一个惨不忍睹的杀人现场,遇害者赤身裸体,头被石头砸了一个大窟窿,红的,白的液体涂满整个脸,样子十分恐怖。另外,死者的下体被凶手用锋利的竹签捅成了马蜂窝,命根子几乎不全,血肉模糊,手段十分残忍。现场留有行凶武器竹签若干,上面染满血迹。不远处一块横卧的石头上则留有血写的一行刺目大字:“狗日的村长,你的下场跟他一个样!” 苏小鸥想用相机拍下这行血字。但她却一直打不开镜头,原来她的手抖得厉害,迟迟没按住开关按钮。杜斌这会儿镇静多了,不抖也不喘了,他替苏小鸥打开镜头,帮助她拍了好些镜头,关子亮吩咐他不仅要从新闻角度拍,还要拍些案情分析用的直观镜头。于是杜斌直接对着尸体拍,从各个不同角度拍得十分放大和清晰。苏小鸥显然没这个能耐,只好跟着杜斌,两眼死死地盯着相机,看杜斌从不同角度拍下案发现场的各种镜头。 写在石头上的字简直血淋淋的,感叹号下面的一滴血还没干透,按这个时间推算,这起血案刚发生不久。关子亮用吸水纸将那处还没凝固的血吸试了装进塑料袋,他说:“疑犯一定没有走远,大家抓紧搜寻。” 关子亮问罗月:“知道死者是谁吗?” 罗月声音颤抖地说:“是……邋遢老光棍张祖全。” 关子亮问;“张祖全怎么会来这里?” 罗月说:“来……来草坑放牛……他最近常帮村里人放牛,十块钱一天,管一顿晚饭。” “他跟龚传宝有过节?什么样的仇恨让他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杀人?” “我不知道他们有仇没仇。龚传宝一直在外面打工,村里人都不太了解他。张老汉不怎么得罪人,家里很穷,平时好吃懒做,有点小偷小摸。” “他家还有些什么人?” “没了,就他一个,五保户。” “那就是说,得通知村里人来收尸?可是……”关子亮心想这具尸体决不能就这样示人,它太刺激人,太恐怖了,传出去会影响村民的生活和情绪,造成恶劣影响。他冲着正在附近搜索的手下大声喊道:“好好找找,最好把被害者的衣服找出来。” “报告队长,衣服在这里。” 大家顺着方向看到山湾里有两头水牛,牛角上裹着张老汉的烂衣裤和鞋子,看样子,疑犯是故意这么做的,他这是有意在跟警察对抗,公开挑衅。 “丧心病狂的混蛋。”苏小鸥怒不可遏。 关子亮明白这起血案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的脸当即就青了。 他吩咐杜斌赶紧下山叫村长派人前来收尸。他说:“苏记者,你和杜斌一起下山吧,我建议你去一趟龚传宝的家,采访和调查他的作案原因。这种重大恶性杀人案件,我们县近年来还是比较少见的,因此我想,我们的媒体也应该了解一下龚传宝的家庭背景,从他家人那里了解他的过去。比如说他平时是不是有这种暴虐的性格,生活中又有哪些事情对他作案产生了影响。因为,龚传宝毕竟还只是一个疑犯,我们想通过你了解到的情况,来验证龚传宝究竟是不是这个案子的真正凶手。” 苏小鸥听他说得有理,点了点头,答应跟杜斌一起回村。 关子亮一再嘱咐她,回村以后尽量不要扩散消息,不要过分形容凶犯的残忍,以免引起群众的心理恐慌。 第十二章 由村长带路,杜斌护送陪同,苏小鸥来到位于村后柳树下的一座院落。 这是一座东西走向,在农村常见的那种半口型老式房屋,位于东南头过道的老房就是龚传宝的房子,这间房屋年代已久,被柴草熏得漆黑,连外壁都积满了烟尘,房间内凌乱地堆着一应生活用具,说明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过,只是现在看来很久没人碰过这些东西了。村长说,10年前龚传宝就出去打工,其间很少回来过,但自从今年春节回来,就再没有出去。 “他平日做什么?靠什么为生?”苏小鸥问。 “他平日不做阳春,大伙也不知道他靠什么为生。”村长说。 “你怎么这么肯定大伙都不知道他的情况?”苏小鸥反问一句,“你只能代表你自己。据村里人反映,他不仅会修理机械,还会一手电焊绝活。这些情况,你作为村长一点都不知道?”苏小鸥回头看一眼村长,村长的脸被她抢白得很不是颜色,他有些小看这位漂亮女记者了。 龚传宝的家有民警把守。听村长叫把守的民警小唐,是乡派出所派来这里把守的。 杜斌认识民警小唐,跟他说了几句,小唐就放苏小鸥一个人进屋查看,他跟苏小鸥说龚传宝好像在家制造火铳,“你看,地上有很多重金属碎屑。”并一一指给她看,苏小鸥蹲在地上辨认,说,好像无缝钢管的碎屑。小唐说他也怀疑龚传宝在造枪。“说不定杀人的火铳就是他自己造的,可惜现在还没找到确凿证据。” 苏小鸥感到有些奇怪,她不明白小唐如何会将这些话告诉自己。尽管这些线索对她很重要,但她不会因为自己的需要而违反原则。她很快转移话题,只问一些有关新闻方面的话题,尽量避免涉及案子的具体线索。 随后,苏小鸥退了出来。 “苏记者,你留在这里慢慢调查采访,我有事,先走一步。”杜斌笑着跟苏小鸥打声招呼,拔腿就走。 民警小唐疑惑地看着苏小鸥,“什么?记者?不是说你是刑侦技术科的人吗?”苏小鸥假装回头看杜斌背影,两眼笑眯眯地没有吱声。 民警小唐上了当,他想了想,也没怎么生气,只是他不再很好地配合苏小鸥了,因为这不属于他分内的事。 接着,村长带苏小鸥来到另一头厢房,这靠西北方向的老屋便是疑犯龚传宝的伯父——孤寡老人龚贤堂的住所。 老人正在吃晚饭。一份简单的蒸红薯。 苏小鸥这才想起自己的肚子也饿了。她一早就随着关子亮他们上山搜捕,一整天都没有吃喝。 在报社,苏小鸥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创过一天写五条稿子的记录。这一天,她一边爬山,一边写了三条稿子,一条《记者在行动》的挂栏稿子,一条是新闻特写《搜捕前的动员会》,一条是消息《山村血案再起》。 外人不知情,其实报社的管理制度挺黑的,怕记者们偷懒,规定一个月要写多少篇稿,平均要摊上多少分才能拿回自己的基本工资,超过这个基数分才有奖金,考核打分还挺有讲究,分类很细致,简讯多少分,消息多少分,通讯和特别报道多少分,都有不同的级别。有人说,自从有了记者节,从某种意义上讲,记者就变成了弱势群体。跑新闻的记者在人们眼中都是“鼻子比狗还灵,腿比羚羊还快,脑子比猪还笨,身子比耕牛还乏。” 苏小鸥的肚子咕咕叫了一阵,头也开始有些晕眩,她蹲下来,用拳头顶着胃,轻声地问村长:“老人的日子过得怎样?” 村长说:“没儿没女的日子能咋样,喏,就那样。”村长朝老人努了努嘴,他指的是老人碗里的黑腌菜,蒸红薯。 “老人现在谁照顾?” 村长说:“暂时还没人照顾。” 苏小鸥没再说话。悄没声响地蹲在门外,直到老人吃完饭才走进门去。 村长大声对老人说:“贤堂叔,这是报社记者,她要采访你。你听见了吗?” “村长,我耳朵不背,你吼那么大声干啥。”老人白村长一眼,接着将放菜碗的矮板凳拾掇出来递给客人,自己退到火床上坐在灶坑前抽旱烟。 苏小鸥发现老人没叫村长坐,也没给村长烟抽。 老人对村长的态度让苏小鸥想起关子亮白天在山上讲的一个关于村长的传闻,尽管这个传闻的真实性有待考证,但至少说明了一个事实存在的问题,这个问题眼下明摆着:一村的青壮年男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就剩下老人妇女和儿童,那么自然而然,村长就是这些留守妇女的最后“一颗子弹”。把村长比作最后一颗子弹的可不是苏小鸥,苏小鸥不是这方面的天才,说这话的人是关子亮,他私下开玩笑说,看这“最后一颗子弹”究竟会发挥多大的作用,那要看他采取的是以点带面还是全面开花。看村长弓腰哈背的样子,绝对跨越了以点带面,正朝着全面开花努力。 老人耳朵背,心却不背,就像有些盲人虽然眼瞎心却不瞎。尽管村长做这些活都是在夜里,白日里他什么也不做,只是东游西逛踩踩点,但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村长是好是坏,平时都有些什么动静,一个村里住着的人,哪个心里不清楚?只不过清楚归清楚,却不能惊乍,古话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道理活一百岁还是道理。 苏小鸥不是天才,也不是卫道士,她只是凭女人的直觉,不喜欢这个干瘦精巴,脸长刮骨的村长。 “龚老伯,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来看看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好吗?”苏小鸥声音柔和地说。 “哦。好。”老人展开眉头,极力想露出一个笑脸。最后竟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他这样子,让苏小鸥心里好生难过。 她盯着老人枯槁的面容,心里冒出一个想法:等案子结了,通过媒体的宣传作用,给老人寻找一个资助对象。现在很多有钱人都乐于助人,毕竟社会进步了嘛。 老人忽然从怀里掏出两张纸片,说:“妹娃,我不识字,你帮我念念,这上头写的是啥。” 苏小鸥看了一眼,愣了。她没想到这两张纸就是公安局对涉嫌在苍原县明溪乡瓦屋场村制造杀人凶案的嫌犯龚传宝发出的通缉令和悬赏令。 通缉令上写着:龚传宝,男,陵洲市明溪乡瓦屋场村二组人。出生于1981年11月21日,身高159cm,苍原县本地口音,身份证号:412423198111210731,体型较瘦,八字眉,三角眼,右耳处有一个半厘米左右的肉瘤,性格内向阴戾,具有修理机械和电焊技能。 悬赏令的内容大致是:2006年9月28日,苍原县明溪乡瓦屋场村发生一起重大杀人案。现初步查明,该村村民龚传宝有重大作案嫌疑,现该人潜逃。陵洲市公安局请广大群众积极提供线索,协助公安机关将犯罪嫌疑人尽早缉捕归案,对发现线索的举报人、缉捕有功的单位或个人,将给予人民币1万元的奖励。 苏小鸥有点不知所措,她轻声地对老人说:“是通缉令和悬赏令。” “我知道是通缉令和悬赏令,是乡里派出所交给我的,可他们也没帮我念念。” 老人的话让苏小鸥很意外。平日能说会道的她很久都没有出声。心想这样做对老人是不是太残忍了点啊? 她心里很矛盾。这种采访她从来没经历过,感觉是一种心理上的挑战。 老人知道侄子龚传宝杀了人。而且杀的还是自己的恩人。他喃喃告诉苏小鸥,说几晚有两个派出所民警在他们家守夜,老人几夜都没睡着觉,龚家几辈子积德行善,怎么就出了一个杀人犯?老人拿烟袋的手气得发抖:“人作孽,老天收,我巴望警察快点抓到他,给他两颗花生米吃,送他去见他的娘老子……” “老人家保重,别气坏身体。这事与你不相干,连带不上你。”苏小鸥想安慰他。她对这位疑犯亲属抱有极大的同情,连她自己也感到莫名奇妙。 “吃花生米太便宜他,要让他吃爆炸牛肉干才过瘾。”一直蹲在房檐下的村长因为受到老人的冷落,半天没吭气,这回趁机狠狠地说。 苏小鸥问:“什么叫爆炸牛肉干?” 村长说:“听老辈人讲,过去有一种酷刑叫饱死鬼。即用盐巴炒牛肉,将一斤左右的牛肉块炒成黄豆般大小的牛肉干,给犯人吃,因为特别香,好吃,犯人会不顾一切地吃饱为止,可是吃下去不久就会发涨,特别想水喝,喝水下去后,牛肉干在肚内就会发胀,体积增大几十倍,肚子就会爆裂,有的人整个身体都会爆裂,而且声音很响亮,被称之为爆破。” 村长的话让苏小鸥不寒而栗。她狠狠地横了他一眼。 老人从怀里拿出两匝钱放在苏小鸥手里,说他今日遇着一件怪事,煮红薯时在炉罐里发现两匝钱。“记者同志,这钱不管它是什么来路,我都不能要,这是不利之财,你帮我交到公家上去。” 老人坚持把钱交到苏小鸥手上。老人的固执和坚决让苏小鸥不知如何是好,拿着这钱陷入沉思。 这时,村长借口有事,不等苏小鸥发话就匆匆离开了。村长一走,老人给苏小鸥讲起了龚传宝在打工期间犯的一桩案子。 龚传宝的父母在他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相继去世。16岁的龚传宝没有参加高中考试,他的学习成绩不好,性格又蔫,别人不知道,可他自己知道,就算考也考不上。再说,他的父母都死了,三个姐一个哥也都成家的成家,嫁人的嫁人,大家平日都是各顾各,考上了也没人供他,几乎没怎么多想,龚传宝就外出打工去了。 一转眼,龚传宝外出务工已经十年,这十年来他到过许多城市,做过送水工,装修工,还在汽车修理厂做过电焊工,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却没赚到什么钱,他所经历的许多事情让他过早地看透了人生,性格变得比原来更加阴戾和孤僻。 何时才能发财,从此结束打工生涯呢?这个想法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他。因此,他很少有快乐的时候。 有一次,他在广州一所大学附近搞装修,工地离学院只有一墙之隔,收了工,他就睡在工地,南方天气不冷不热,即便是天当被子地当床也无所谓,可就是蚊子特别多,一抓一大把,让人很烦恼。睡不着,他便爬墙进了校园,他想看看校园里到底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那校园很大,他在里面足足逛了两个钟头还没走遍,在园区的林荫道,不时碰到三三两两的情侣,这些天之骄子一个个衣着鲜亮,打扮入时,脸上写满幸福和快乐。跟他们相比,龚传宝感觉自己就像从阴沟里爬出的老鼠,浑身都散发出又脏又臭的气味,尤其是自己的心态很自卑,很变态,内心的不平让他产生一种犯罪心理,他一边在球场,校道和教学楼逛,一边就在琢磨如何实施犯罪行为,是破坏花草树木,还是毁坏公共设施,要么干脆挟持女生?这个念头冒出来,他首先有了生理上的快乐和激动。就在他四下寻找目标的当口,不料,在教学楼附近他碰上一个巡逻的保安,保安从第一眼见他,就对他产生了怀疑,且不说他样子有多猥琐,就看他满头大汗,全身衣服湿透的情形,就可以看出他内心紧张,很不安分。不由分说,他被保安带到安全科审问了半天,最后交给门卫,让人一顿好揍给轰了出来。 要是换了一个人,揍一顿便揍一顿,吃亏忍了便是福,可是龚传宝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孤僻的性格,长期的压抑,形成了他凶狠和狭隘的本性,因此,他所做出的释放选择,自然是一种铤而走险的途径和方法。 翌日,他辞了工。然后他在这个城市闲逛了一整天,等到他自认熟悉了这座城市的路径之后,他买了两瓶汽油,做了一把小小弓箭。夜里,他雇好一辆摩托车在学校附近等着,趁着天黑摸到门卫处,将汽油瓶扔进传达室,听着玻璃瓶爆炸的声音,还没等门卫反应过来,他的一支火矢便飞进室内,顿时一片火光冲天而起……随后,他坐上摩托逃之夭夭。 别以为龚传宝作了案会逃得远远的,甚至再也不敢回到这座城市来,这样想,你可是太小看他了。他其实根本没走远,也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他就在这座城市改行做了送水工。起初几天,他时时关注着这个城市的报纸新闻和电视新闻,可是不知道是他作的这个案子不够大,还是这个城市的新闻敏感度不够强,他并没得到关于这个纵火案子的半点消息,后来他忍不住再次潜入这所学校,通过仔细观察,他发现当日那个门卫不见了,现在换了另外一个年轻人在值班。 那天晚上,龚传宝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他用送了好几天的水所换来的全部报酬买了一打啤酒,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兴奋过。当下他抱着一打啤酒来到护城河边,半倚半躺在一棵棕榈树下,望着一轮明月缓缓升起在河水中央,感觉那荡漾的水波就像桔黄色的月光一样温暖,这种温暖浸透他冰冷的心房,使他内心的冷漠和坚硬一点一点开始融化,当一打啤酒喝到一半的时候,他眼里有了浓浓的雾霭,透过雾霭深处,可见星星点点的光亮,不久,这光亮冲破重重雾霭,化成两道泪流汩汩流淌。 假如没有翌日的事情发生,假如他的尊严不被那个女人扫尽,假如他的理智还停留在昨夜的快慰当中不受情绪操纵,也许他的生命历程将沿着另外一条轨迹正常运行,因为当夜他已经对着投在护城河水中央的月亮发过誓,说他再也不干坏事了,他要好好生活,而不要被生活所毁掉。 可惜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太多的假如,只有严酷的现实。 8月12日中午,那是一个太阳黑子十分强烈的日子,整个城市像一座火山即将爆发,千千万万的空调在超负荷地工作,它们所排出的巨大热浪让路上行人感觉呼吸困难,汗如雨下。龚传宝就是在这个时候扛着一桶水,穿过瀛湾小区弯弯曲曲的通道,挥汗如雨地一口气爬到B座十七栋七楼七零二室门口。 在门口他停住了,伸出去按门铃的手突然改变方向按住了肚子。一阵尖锐的疼痛向他袭来,他内急了。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究竟是应该将水桶放下,先去找个地方方便,还是坚持住,将客户的水换了再行方便。可是,肚子里的政变不由人脑所控制,十万火急让他做出果断选择,不由分说地摁响了门铃。 门一开,为了不让主人拒绝,他以最快的方式放下水桶,闪电般冲进卫生间。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不能想,也不敢想。因为,“咚咚咚”的捶门声让刚刚轻松下来的他感到更为紧张,而且门外的叫骂一浪高过一浪,让他一直处于一种窒息状态,大气不敢出,却不停地大汗淋漓。 事后,他开了很久的水,冲洗便器。又打开排气扇,让它把所有的臭气都抽干净。即便这样,他还是不敢开门出来。他在里面磨磨蹭蹭把该做的都做了,觉得实在没有事做了,这时候,他才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个人类用来排污清垢的地方来。这一打量不要紧,却把他最后一丝自尊和最后的一线生机都打量没了。 “不就是一个卫生间吗?干吗搞得这样豪华典雅?”他感叹地摇了摇头。 “铺瓷砖就铺瓷砖嘛,干吗铺得像绿草地似的?”他再次自言自语。 “再说了,弄这么一个干净豪华香喷喷的卫生间,难道不是为了方便,而是为了接待外宾的?”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是觉得自己太唐突,“内急也要分场合的嘛。怎么搞的,一个只配上茅房的人,却搞到别人卫生间里解决内急,这不是砧板上的黄瓜,找拍?屎壳郎饿了找屎(死)?”他使劲责怪自己,刚才来不及的自责和歉疚这会儿一古脑地冒了出来,真恨不得地上冒出一条缝,让他从缝里面消失。他甚至想打开排气窗,看看能不能顺着下水管道爬出去。 “咚咚咚。”捶门的声音显然不是用拳头,而是用器物了。 门外的叫骂更为惨烈:“你快出来,你再不出来我保证打110,看你是要保你上面的脑袋,还是要保你下面的脑袋。” 听到那没有人性的话,龚传宝几乎口吐白沫倒地晕厥。悲惨啊悲惨,悲惨的打工仔,完全失去尊严的他只好用哀求的声音乞求:“大姐,求求你,行行好,别打110……我这就出来,你还是一刀砍了我上面的头吧。我愿死,我不想活了。” 这是龚传宝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借别人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果真开了门,而且低着头,伸着脖子对门口的女人说:“我求你了,给我一个痛快吧。” 女人毫不客气给了他兜头一桶凉水。 “你这个细菌,我要彻底消灭你——” 女人冲进卫生间,抓起一瓶空气清新剂对着早已蹲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龚传宝直喷。浓浓的香雾呛得他直打喷嚏。 龚传宝起初并不知道这是空气清新机,以为是杀虫灭蚊剂,心想:这下完了,这下彻底完了……原来她消灭细菌是用杀虫剂,而不用砍头掉脑袋。 不知怎的,他内心并不觉得十分害怕。死这个概念在他脑子里盘旋已久,只是一个迟早的事。想到这里,他反而平静下来,站了起来,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走到刚才放水桶的地方,将水桶提到客厅,把饮水机上面的空桶拿下来,然后撕开封口,把新的一桶水装了上去。他担心自己一会儿中毒死了,这桶水没人给她换上去。他想;别看这些城里女人恶毒阴狠,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不说别的,就说这桶水,她恐怕活到死都没本事搬到饮水机上去。 他从开门出来,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认为,自己就算错到天上去,也不过就是一泡粪的事情。俗话说:世上只有三门真,吃饭拉屎打瞌困。再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泼也泼了,喷也喷了,砍头不过碗大个疤,难道还真因屎尿而逼死人不成。这样想,他腰板开始挺直,神情由卑贱怯懦变得麻木冷漠。他做完这一切之后,理直气壮向女人伸出手,要她付水费。 “怎么呢?你还要钱呢。”女人做出轻蔑的表情说道,“你在我这里又拉屎又放水又开排气扇,就算你这桶水白给我也补不上我的损失。” 龚传宝不想跟她废话。 继续保持沉默,他伸出去的手一直伸在女人面前,毫不妥协。 “好啊,你这个天杀的,你想要钱也行,除非你给老娘做一件事。”女人用手里的棍子将他的手打回去。 龚传宝说:“什么事,说。” 女人说:“跟我上床。” 龚传宝一听,两眼差点翻白。好不容易稳住神,他悄悄瞟她一眼,心想:这堆肉是不是发臭了,居然说出这种狗蛋不长毛的话。而且看她恶狠狠的样子不像脑子进水,而是想玩真的。 “现在是白日,不是夜里,你发浪发骚不分场合,不分黑白的啊。”龚传宝没好气地顶撞他。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乡里人见识,发浪发骚还要分白天夜晚?”女人浪笑。 “不分白天夜晚,不看场合那是畜牲。你愿意当畜牲是你的事,可别找我。”龚传宝不理她,也不想要钱了,抓起空水桶,转身出门。 女人的身手比她的语言还要快捷,她赶在门口一把将龚传宝的腰身抱住了。龚传宝赶紧弯下腰,开始反抗。 “我不是畜牲,我不跟你搞事。”龚传宝情急之中丢掉手中的水桶,企图掰开她的手。 “这事由不得你。是不是畜牲你说了不算。”女人经过闹腾气喘咻咻。她个高,而龚传宝个矮,想一时半会甩开她还不容易。龚传宝当真急了,比刚才内急还要急,他使劲掰女人手,掰开一只,另一只又死缠上来,这女人他妈的是属章鱼的,浑身上下有无数只软绵绵,滑腻腻的手,这些手的顶端都有个吸盘,附上身就难以摆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挣脱了女人的手,可是,女人却一个反身挡在门上,狮子一般咻咻地张嘴对着如惊弓之鸟一般的猎物,伸长的舌头就快要嗅舔到脸上。这时候,龚传宝终于看清女人的嘴脸,他为她的下贱无耻而感到无比愤怒。 他说:“我就是再命贱,也瞧不上你。” 女人说:“你会瞧得上的。” “别做梦!”他说。 “不信试试看。”女人开始脱衣服。 该死的女人,穿那么华丽的睡衣,而且是丝质的,很光滑,很容易脱掉。 女人像蛇一般很快蜕掉丝质睡衣,一堆透明质地的丝织物落在地上,像一朵粉红色的荷花开在莲池,而女人白嫩的双腿就像两条莲藕,倒插在花蕊中间,一下子让龚传宝的下面有了动静。女人接着脱乳罩,再脱……底裤。 “别,你别脱了,我算怕你,你还是砍了我下面的头吧……”龚传宝咬牙切齿地将女人推倒在地,从她身上跨过去。就在他要开门的时候,突然大脑某一处神经“嘣”地一声断裂,他转过身,狼呺一声扑了上去。接着,传来女人“啊呀!”一声痛苦而又尖利的叫声。 等到喘着粗气的龚传宝平静下来,望着地上流淌的鲜血,还有已经停止呼吸的女人时,女人早成了一具尸体。 龚传宝眼神空茫地环视了一眼女人的家,这个豪华得犹如宫殿的家在他眼里一点都不真实。最后,他的眼光落在了卫生间,只有这个地方才是他心里感到落实的地方,他把女人拖进卫生间,不由分说,抓起空气清新剂使劲地喷她。他这样做,完全出于报复,他信奉的就是一报还一报,完了之后,他扬长而去。 第十三章 职业的直觉告诉苏小鸥,村长身上有许多可疑之处。 假如欧少鹏所说的事实成立,那么这个案子背后的隐秘绝对与村长有关,这一点,从他看见老人拿钱给苏小鸥时躲闪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只是苏小鸥不明白,关子亮他们怎么不从这条线索查查村长的底细? 苏小鸥是个有想法就要付出行动的人,她干脆直接上村长家找他探底细去了。 苏小鸥来到村长家,村长很意外,吃惊的程度不亚于看到门神。 看样子他已经吃过晚饭了,正坐在门槛上剔牙,看见苏小鸥时想躲,但是来不及了,只好赶紧站起身相迎。对于苏小鸥来的目的,村长猜到八九分,但也就是愣了一刹工夫,神态便很快恢复了正常,脸上堆满笑容地热情招呼着,趁转身搬凳子的机会,给老婆递了个眼色,把她打发走了。 苏小鸥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更加有了底,她没有坐村长递过来的凳子,而是站在那里,单刀直入地向村长提出了憋在心里的问题。 村长一听她的话,急了,慌忙地摇着双手跟苏小鸥解释:“苏记者,你可能听到谣言了。有些情况,不是像你说的那样,真的,不信你可以问村小的王老师,他跟欧少华关系很好,两人像……那个情人一样,说不定他知道真实情况,你去问他吧。” 苏小鸥不明白村长怎么把两个男人的关系说成了“像情人一样”,心想可能是他情急之中的口误。 她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王修平老师那儿我肯定是要去问的,不过我现在只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村长啊,噢,不,应该叫你欧主任,我告诉你,欧少华是我们报纸树的典型,他的死,要是没有个合理说法,你说我回去交得脱差吗?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说的话,我也不勉强难为你,回头,我只好跟乡政府和县里的领导说说我对你的个人看法,我觉得你这个村主任对村里的工作有些不负责任啊,村里出了这么大的命案,你竟然像个局外人一点儿不知情。还有,我刚才来你家时,半道上碰见一个疯子,这个疯子可是很特别呀,他一路走一路喊:本人死于红绿波。起初我不知道红绿波是什么意思,后来问村民,人家告诉我,说你们村赌码盛行,有人为此而自杀,还有人为此疯癫,六合彩是受到严厉打击的非法行为,你们村如此猖獗,你是不是也说不知情呀?由此看来,你这个村的治安管理显然不合格,你这个村委会主任只怕也不太适合继续做村民们的主心骨和带头人,你说呢?” 苏小鸥的话不急不徐、不温不火,但却很有分量。 村长说:“你是说欧春花欧会计?她呀,不光抄单吃黑,自己也拼命买,输光了家产不说,还挪用贪污了村里的公款和扶贫款,听说上面要来查账,情急之下把五岁的儿子给卖了,老公听说之后没心思打工,就在工地上跳了楼,人倒是没死,瘫了,跟死人没两样,送了回来,家里房子也被债主拆卖了,两口子寄住在村委会的会议室,没几天工夫,欧会计就喝农药死了。两人一死一瘫,几天都没人发现,等发现尸体都臭了啊。” 在村长说话的时候,苏小鸥拨弄着手里的照相机,把杜斌拍的张老汉死亡的现场照片调到最亮度,拿给村长看。 村长看了第一个血淋林的镜头就吓了一跳。接着是张老汉下身的根被切除的照片,血肉模糊的镜头让村长头皮发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最后一张是写在岩石上的血字:“狗日的村长,你的下场跟他一个样!”苏小鸥将每个字都调到最大限度,并且做成幻灯播放,一个字一个字跳动着闪现出来,村长看着看着头就晕了,双手死死捂着眼睛,身子摇摇晃晃地软了下去。 苏小鸥说:“欧主任,刚才你都看到了。这张祖全也死了,王修平又不在村里,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你了?” “苏小鸥,你在干什么?”突然,平地一个宏亮的声音响起,关子亮已经立在了苏小鸥背后,不等苏小鸥完全反过来,他一手将她拉到了一旁,把声音尽量憋在喉咙里,压缩得都变了调:“苏小鸥,谁给你权力在这里搞审讯逼供?你还有没有法制观念?我看你简直是疯了!”他这样做是不想让村长听到自己在教训苏小鸥。 关子亮的到来,使村长就像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他动作迅速地爬起来,扑到关子亮身边,双手死死拽着他,泣不成声地说:“关队长,你们可要保护我呀,我可是无辜的啊……你们不能丢下我不管,要是让我像张老汉那样死,不值啊。不错,人都有一死,但死的意义有不同,有的人死得重于泰山,有的人死得轻于鸿毛……张祖全,他,他那就叫死得轻于鸿毛啊。” 本来关子亮还一肚子火气,看到村长这副熊样,不禁忍不住好笑。他使劲忍着,瞪眼看着苏小鸥:“看看,你把他吓成什么样子了?都说起胡话来了,小心他控告你!” 村长听了这话赶紧摇摇头,说:“不不,苏记者没有吓唬我,是我自己胆小,害怕……我,我,你就是借我两胆,我也不敢告记者呀。她,她可是党报记者,代表的是党的声音……” 这回关子亮实在忍不住笑了。他转过背,走到村长家的窗根下,打着官腔说:“苏记者,你也累了,赶紧休息去吧,明天一早,我派车送你回报社。” 一直没有开口的苏小鸥“哼”了一声,“我干吗坐你的车回报社?你是什么人,有权力指挥我?我明天还要去找王修平老师了解情况,我就不信,你们这些人封锁消息,还能难倒我苏小鸥!” 苏小鸥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关子亮着实火了,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苏小鸥,你不在这里瞎搅和你会死啊?”他气得浑身发抖,回头对村长说:“我的那帮弟兄们漫山遍野跑了一整天了,都累了,我得去看看,今天晚上就不给你这儿安排蹲哨了,你自己小心点。”说着,他伸手拍了拍村长的肩膀,“一个大男人,又是一村之长,上下两脑袋,别这样没完没了地哭鼻子滴猫尿了,让村民看笑话。好了,好了,你呀,都干巴精瘦成这样了,还不节约点水分,你再哭,水榨干就变成木乃伊了。” 村长呜呜咽咽地说:“龚传宝下一个目标就要宰我……你们,你们就不能把我也像王修平那样保护起来?难道……我的命就没有他的命值钱?” 看到村长惊魂未定的模样,关子亮心里突然萌生了些许同情,从窗根下走到村长的身边,双手扶起村长说:“你不会死的,放心,我向你保证。” 关子亮大步流星追上苏小鸥。苏小鸥不理他,径直往欧少华家走,被关子亮一把抓住,“苏小鸥,你今天必须跟我去村小呆着,欧家你不能再去了,那里我安排了兄弟蹲守,你去多有不便。要不我叫司机小肖送你回县城,明天一早你自己回市里。” 苏小鸥说:“案子没破我不回去。” 关子亮说:“苏小鸥,你到底有多拗?你看我们这样辛苦,没日没夜地蹲坑搜捕,不就是为了尽快抓捕嫌犯归案,还案子一个真相大白?你何苦急在一时?在这里扰乱我们的工作?给我们添乱。就像刚才,你都私设公堂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到,还不知道你闹出什么乱子来。” 苏小鸥一听这话就来气:“我怎么私设公堂了?我又闹出什么乱子了?说我扰乱你们的工作,那我没来之前,你们怎么也没把人抓到?反而让人从眼皮底下逃走了。我告诉你,关子亮,我的工作还有一项职能,说得明白点就是舆论监督,你懂吗?我还就在这里呆着,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关子亮气咻咻地说:“哼哼,舆论监督,你以为我会怕你的舆论监督?你苏小鸥不是监督我快一年了吗?怎么样,我怕你了吗?” 苏小鸥话里有话:“你当然不怕,因为你心里没有舆论这两个字,你根本就是一混蛋。” “苏小鸥,你——”苏小鸥的话将关子亮彻底激怒了,他定睛看了她很久之后吼叫了一声:“你才混蛋。”他的声音很大,吓了苏小鸥一跳。 苏小鸥也毫不示弱,冷笑着说:“你吼什么?有理不在声高。” 关子亮说:“好好,我不跟你吵。苏小鸥,你回想一下,咱们认识以来,时间不长,可除了争吵,我们都干了些什么?这,这里面有个什么问题你知道吗?这说明咱俩性格不和,不不,是命相犯冲。我承认,我是一粗人,一个正如你说的:自私专横,没有舆论意识的狂徒。那么你呢,你是一个拥有话语权的记者,舆论监督的优越感让你自觉高高在上,专横跋扈,自以为是,受不了一点委屈。所以,你是一个完全彻底被惯坏了的女人……总之,我受够你了。” 苏小鸥打断他的话:“你受够了我也受够了。关子亮,你不就是想什么事都以你为中心吗,我不就是不愿意迁就你这点毛病吗,犯得着委屈成这样?告诉你,横人我见多了,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无赖。” 关子亮呛白她:“我见的人也多了,也没见过你这样的混蛋。” “关子亮,你别跟我横,有本事你就严格遵守纪律,案子不破,什么也别告诉我。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苏小鸥冲动起来声音很大,她完全忘了刚才饿得浑身直冒虚汗,大声地冲他喊。 关子亮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他阴沉着脸说:“苏小鸥,你到底要怎么样?” 苏小鸥说:“我一定要搞清楚杀人动机。” 苏小鸥的话把关子亮噎个半死,他愣了半晌压低声音说:“苏小鸥,算你狠。行,你跟我去村小,我把我知道的什么都告诉你,完了你马上走人,回县城。” “不,我要去柳云镇见王修平。” “行,你爱上哪上哪。” 最后还是关子亮作了让步。虽然让步了,但关子亮却对自己的妥协深恶痛绝。他因此暗暗在心里发狠:苏小鸥,你他妈是一个偏执而又危险的女人,算我怕了你,我惹不起你还不信躲不了你。你记着,从现在起我不会跟你再说一句关于案子的话。 关子亮想的没错。苏小鸥身上的确有很多令关子亮感到害怕的东西,他私下里暗自恐惧,心想总有一天自己要跟着这个女人信马由缰地走到悬崖边,粉身碎骨也是迟早的事。 第十四章 “苏记者,柳云镇到了。”司机小肖回头将苏小鸥从疲劳的瞌睡中唤醒。 “这就到了?”苏小鸥睁开朦胧的眼睛,四处打量。 “前面就是镇口,街道太窄,车进不了,只好辛苦你亲自走几步了。”小肖说。 “没关系,你就在这儿掉头吧。辛苦你了,谢谢。”苏小鸥开门下车。 “苏记者别客气。给,这是关队给你的电话号码,他说你打这个电话就可以找到王修平。我们关队还说……”小肖犹豫地止住话头。 “你们关队还说什么?”苏小鸥盯着他追问。 “我们关队说,他这已经是违规了,上面知道他肯定得死翘。”小肖说。 苏小鸥笑了。说:“谢了。回头你告诉他,我领了他这份情,等案子破了我在报纸上给你们警队好好吹吹。” “行。”小肖很朴实地笑着回答。 柳云镇是苍原县毗邻济州阳村的一个水滨小镇。 因为水陆交通十分方便,小镇自古以来就形成集市。垂柳依依,如烟似云,沅江的支流——酉水滋润着这片富庶的土地,古镇在一衣带水的背景衬托下,充分显示出空灵的美和田园的诗意。镇上另有一宝,那就是目前正在作旅游资源开发,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商铺与民居,以及风格独特的风雨桥。 苏小鸥在小镇靠近风雨桥头的一家旅馆住下。她没有急着找王修平,而是一头钻进卫生间,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洗完澡,她用房间电话打通了关子亮给她的那个电话号码。电话通了,是个女人的声音,自称是王修平的姑妈,因为电话安装在她的小百货批发店里,一听是普通话口音,王修平的姑妈立即警觉地问:你是谁?苏小鸥没有告诉她真实身份,只说自己是王修平多年不见的同学。她犹豫了一下,放下电话喊了一声:“修平,你同学打来的电话。”接着,王修平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喂,你哪位?” 苏小鸥说:“我是关队长的朋友,我叫苏小鸥,陵洲日报的记者,这次随刑警队采访欧少华被杀的案子,我想向你了解一些有关情况,想请你出来谈谈。” 王修平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苏小鸥告诉他旅馆名字和房间号码。接下来,苏小鸥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等。 柳云镇虽是一个商业小镇,但相比它的繁华却显得比较安静。对面一家商店是卖音响器材的,高分贝的音响正对着街道播放着刀郎的歌曲《喀什噶尔胡杨》。忧伤的歌词通过叙述的方式“讲”出来,而不是唱出来,这是刀郎的一贯风格。 从来没仔细想过应该把你放在心中哪个地方, 才应该把你好好放在一个地方收藏时, 而我在记忆里面苦苦搜寻一点一滴感情希望, 你告诉我人一生一世就这一辈子, 我觉得我应该换种方式与你相遇, 我愿意等到来世与你相偎相依, 我会默默的祈祷苍天造物对你用心, 苏小鸥过去没有认真听过刀郎的歌曲,直到他都快流行过了,才在这安静的小镇上认真地倾听了一回,歌词真的很美,令人心头悸动。尤其是“你告诉我人一生一世就这一辈子,而你不愿意为我放弃。我觉得我应该换种方式与你相遇,哪怕是今生不能在一起”这一句,让苏小鸥联想到关子亮内心不愿舍弃吴梅的那份感情,但又无法面对生命的许多况味和无奈,眼泪一下子窜了出来。 “咣咣咣。”听到敲门的声音,苏小鸥才从恍惚中清醒。 门一打开,苏小鸥有些吃惊,原来王修平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高。还要清秀。苏小鸥强笑道:“呵,你这么高啊,难怪你写在黑板上的字,我有一半够不着。” 王修平问:“你到过学校?”他也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苏小鸥是这样一个长得好看又容易接近的人,尤其说话有技巧,一开口就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到过。你的字写得真好,百分之百的仿宋体。”苏小鸥一边请客人坐一边说:“不像我,字就像鸡抓的。” 王修平说:“哪里。苏记者谦虚。” 王修平性格内向敏感,说话是那种带乡音的塑料普通话,听起来怪时髦的,就像某些国产大片特邀的那些港台日韩明星说话的腔调。 王修平很机敏地猜到了苏小鸥的来意:“我在这里避难,是关队长的意思,没有他的许可,我一般不见人。” “我明白你的处境。其实关队长这样安排是对的,你还不知道吧,张祖全也被龚传宝杀害了。”苏小鸥打开相机,示意王修平看照片。 镜头里的照片确凿无疑,王修平惊悚万分,脸色惨白。 “王老师,你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使得他指名道姓要杀你?”苏小鸥开门见山直接问。 王修平浑身颤抖地说:“我哪里知道?我跟他从没打过什么交道。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王修平的语气和神态不像是装的。 说完,王修平便低头呆坐在沙发里,陷入了沉闷。 苏小鸥静静地看着他,用期待的眼神希望他继续开口。这种眼神很少有人能够抵挡,但王修平避开了它,一直没有吱声。 两人相处,顿时无语,苏小鸥很不习惯这种无声的等待,她得主动打破这种尴尬,于是,她缓缓地说:“昨晚,我睡在欧少华的新房里,做梦梦见他了,他像你一样年轻,充满活力。” 苏小鸥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王修平。 王修平接过杯子看了她一眼。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也天天梦见他,梦见我们过去在一起的快乐岁月。” 他像一个悲伤的妇人那样吸鼻子。 苏小鸥看了他一眼,村长的话顿时跳进脑海,脑子开了一道坼。 “他现在只能以梦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了。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年轻的汉子就这样消失了,躯体被黄土掩盖,早已变得僵硬和冰凉……灵魂升天……我看到他在天堂的笑容,敦厚灿烂……” 苏小鸥有目的地激发他的情绪。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王修平因为哭泣而抽鼻子的声音,他端着杯子的手不停地颤抖。 “王老师,听村里人说,你和欧少华平时关系很好,就跟亲兄弟一样。他究竟因什么原因被害,你应该知道一些情况吧,希望你能把你知道的情况说出来,以便协助公安机关破案,早日替欧少华伸冤,为他主持公道,不然,他会死不泯目的。”苏小鸥穷追不舍。 王修平的脸色变得惨白,身体也开始哆嗦起来。 渐渐地,他的意志开始崩溃,丧失了招架能力。 他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内心的情感像憋了很久的火山,除了喷发,别无选择。 欧少华是那种长相虽不出色,但有着一副好身板的男人。板寸头,咪咪眼,浓眉厚唇,笑起来满眼都是阳光。他的肩宽而厚,臂长如猿,担子压多了,胸肌很发达,看起来帅气而又精神。他为人忠厚贤德,勤劳朴实,用王修平的话说:“我们相知相交六年,不管我何时上他家去,他都会一如既往给我递烟,点火,倒茶,并且—边做活—边陪我讲话……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村里人都夸他是个好人,说我有这样的朋友是一生的福气……” 欧少华一生最辉煌和骄傲的经历就是替王修平当过一个月的村小代课老师。他本来只有初中文化,做了多年农活已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坚决不肯答应,但因为王修平要去进修,一时又找不到代课老师,只好苦苦央求他,最后他答应了……MP4在无声地工作。这大大减轻了苏小鸥的劳动强度,因此,她得以轻松地顺着思路想象开去: 欧少华站在讲台前,面对几十双专注而又明亮的眼睛,紧张得不知道怎么上完四十五分钟课,感觉心头揣了兔子似的蹦跳不止,脸像喝了酒一样酡红。 那是十月小阳春季节,山上茶花云絮似的开遍山坡,引来成群结队的蜜蜂“嗡嗡”飞来飞去采蜜。欧少华不谙课时,一咕脑上完六节课,看看时间还早,就带孩子们到山坡上看茶花,看蜜蜂采蜜,他不善言谈,也不懂得具体施教方法,只好任由孩子们敞马无笼头地玩个痛快。 欧少华在树林里背着手转悠,孩子们这里一堆在玩泥巴,那里几个在捉迷藏。一个顽皮的学生用长线捆住蜂子的细腰,牵住线头看它飞往巢穴,然后用火烧它们的大本营,这样就可以得到一顿好吃的蜂王浆,运气好的话,还会得到很多烧熟的蜂蛹。那蜂蛹白白胖胖的,像葵花籽插在盘里那样挨个排列得整整齐齐,吃的时候只要用一枚大刺挑出来,又香又甜,如果用油炸酥了吃,更是香脆无比。 “欧老师,你也和我一块儿烧蜂子吃吧?”顽皮的学生几乎是用了挑战的口气对新老师说。 “不,我不吃蜂子,我劝你也别烧它的窝。”欧少华说。 “为什么?你说出个原因,为什么不能烧它的窝?”顽皮的学生总是喜欢追根刨底。 “因为我觉得造孽。”欧少华说。 “欧老师,你这话不算原因。是封建迷信旧思想。”学生步步紧追。 “蜂子是世界上最勤快,最善良,最有功于人类的小生命……你不相信?好,听我给你细说:蜂子的生命很短,只有一个花期那么长,可它从不怨恨,也从不懈怠,一辈子不停地飞来飞去就只为了采花酿蜜,造福人类,你说它是不是很勤快?它从不主动螫人,人伤它,它螫了人便立马死去。你说它善不善良?它千辛万苦采蜜,自己舍不得吃,都给了人吃,算不算无私?它还有一个最大的功劳你不懂,那就是它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不知不觉给植物传了花粉,做了一个好媒人……” 欧少华的一番话将顽皮学生逗乐了,咧开嘴欷欷地笑:“哈,媒人。欧老师是想媳妇了吧?” 学生刮一下鼻子羞老师,欧少华脸红了。自己和江蓠贞第一次见面便是由媒人在两方穿梭说合,秘密进行的。那是一种很刺激的幸福和等待。 “你放不放它?不放也要说出几条理由给我听。”欧少华克制住想象,把话题拽回来。 “我放,我放还不行吗。”学生说着解开了那只蜂子身上的绳子。 欧少华怔怔地看着那只死里逃生的蜂子渐渐飞远。自己却没有想明白,怎么说出这样一篇关于蜂子的大道理。而且这么多的话都是他平日里想都想不到的,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怪。 回忆相亲的经历,欧少华的心总是幸福得怦怦跳。以欧少华的身材,穿西装或夹克都好看,只是他从来没有穿过西装和夹克,春秋就只有两件四个兜的国防装,一灰一蓝,交替着穿。那时他穿的是灰色国防装,洗的次数多了,灰色几乎变成了白色,在月光下配着黑皮鞋倒也干净利落,十分精神。两人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晚饭后出去散步,从阳村一直走到岩底寨,一路上,一轮描蓝白瓷盘似的月亮跟着他们走,如水一般的清辉将平日嶙峋山石以及沟沟壑壑照得如同洗过一般澄净明媚。听老辈人说,天上有一道亘古不变的河流,名字就叫银河,银河的水是用天下所有人的爱情圣水组成的,因此清粼纯洁,甘美柔和,当它的波光向人心中伸展流溢时,就像一个女人柔滑细腻的肌肤,挨着人的脸庞轻轻摩擦,慢慢流去,让人心醉神迷。那天晚上,欧少华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看着眼前的月色与美人,真正地感受到银河之水天际来,涓涓细流入心头的悸动与颤抖。 尽管欧少华不会唱歌,也不会写诗,但他当时就是有一种想唱歌,想作诗的冲动,代课使他领略到一种非常有意义的生活和意境。而相亲又使得一个平日里连走路都没时间看天的庄稼人,有了一种想暂时放下生计忙碌,仔细领略路边风景,享受人间美丽的念头。 如果一辈子能和阳村女子江蓠贞在一起生活多好啊。 欧少华把自己的心思跟身边的这位美女说了出来。他平生第一次主动地牵起这个女人柔软的手,用大幅度甩手的动作以及各种心灵语言来表示他的激动的心情和热切的期望。 “一生一世是什么东西?是一块石头?还是一棵树?”江蓠贞娇憨地问他。 “石头也罢,树也行,只要一生一世不离开江蓠贞,做石头,做树都行。”欧少华冲着闪亮的沟壑大声说,他的声音惊跑丛林里许多山雀。那些山雀带走了欧少华感慨和喟叹,期待和憧憬。 临别,江蓠贞赠送他两双鞋垫。这是绣有鸳鸯戏水图案的鞋垫,采用的是十字绣法,除了主图栩栩如生,还有别致繁多的配图,制作精美,内涵丰富,看得出做工者的心灵手巧。在阳村,凡属土家苗家青年男女谈恋爱,鞋垫、花带、荷包都是馈赠男友的礼品,或给意中人的定情之物,有情人一生一世都不能离开它。 江蓠贞就是在那一个月里深深爱上了欧少华。 一个月有四个周末八天休息,欧少华再没有像往常那样只顾着在地里忙活,那些天他身边都有一个丽影陪伴,那个形影不离的人就是江蓠贞。江蓠贞为人大方热情,他们俩一起多次上门家访,反复做学生家长工作,将辍学多时成绩优良的学生何英再次劝入课堂,代价是江蓠贞答应用自己打工挣来的钱,帮何英父亲还清两千块钱的赌债,并且从此接管何英的吃穿用度和一切学杂费用……江蓠贞通情达理和大方善良彻底征服欧少华,他们很快山盟海誓,结成连理。 王修平在叙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心里就像流淌着一条温暖的小河,涓涓河水慢慢浸透他的心灵,缓解了他内心的紧张和悲痛。 他知道苏小鸥在用MP4播放器录他的声音。他想,不久这些声音将会变成文字在报纸上登出来,这就等于是给了他的好朋友,好兄弟欧少华一篇最好的祭文。 小镇的夜色呈现着冷色的光芒,这种光芒与河面映照的灯光共同提示:小镇的黑夜是真实的。 苏小鸥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与王修平离开小镇旅馆,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河边的。 “对了,王老师,我前天还看见何英了,小姑娘长得很秀气,也很重情义。你能不能说说她跟欧少华之间的故事是怎样发生的呀。”苏小鸥说。 她好像对欧少华的一切故事都很有兴趣。这也许是她生活在城市里,很少看到像欧少华这样有血有肉的好人。 “何英是欧少华多次家访,反复做工作争取来的一个年龄偏大的五年级学生,有十四岁了。他最后上门做何英父亲思想工作时,发现何英父亲因为赌博输了钱,要把何英卖给人贩子,何英不答应,他就把何英锁在房里,何英隔着窗户看见欧少华,嚎啕大哭,说她不愿意做任人宰割的羔羊,请欧老师救她。何英的话让欧少华心里很难过,很愤怒。于是答应何英,帮她爹还欠清赌债,同时,他还认了何英做干妹子,让她继续回学校读书,说谁敢再卖何英,他要去乡政府告他。就这样,何英便住到学校,成了山村小学唯一的寄宿生。” “他们之间一定有更多感人的故事。”苏小鸥说。 “今天太晚了。这样吧,苏记者要是有兴趣,我明天再讲给你听。”王修平说。 苏小鸥看看时间确实太晚了,于是不再坚持。她送王修平回家,她知道他现在是关子亮的保护对象,不能出任何闪失。 两人走出风雨桥,夜色之中,她看见一颗流星闪亮而又骤然滑过。 这座近百年历史的风雨桥横跨于小河之上,桥身为四柱抬楼式建筑,桥顶建造数个高出桥身的瓦顶,数层飞檐翅起角楼亭阁,美丽而又壮观。桥上建有长廊和楼亭,气势逶迤雄浑,而且长廊和楼亭的瓦檐均有雕刻绘画,人物、山水、花鸟、走兽,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风雨桥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也是中国古建筑中的艺术珍品。 王修平介绍:“这座桥从建筑学来说可有讲究了,整座桥都是榫头结构,没用一颗钉子,就连椽子都是用竹签固定完成的。” “竹签?” 突然,苏小鸥打断王修平的话,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竹签,他为什么用竹签杀人?”说完,她大脑好像开了坼,灵光一闪。 苏小鸥打开包找手机,欲将自己的想法告知关子亮。突然,她惊讶地发现,龚传宝伯父交给自己的两万元钱还在包里。她怔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应该怎么办。她想应该赶紧向关子亮汇报这件事。 他的手机没信号。给他发短信。 “龚传宝用竹签杀人,会不会是他的砂子火药用光了?他的杀人计划没完成,有可能潜回村里取砂子火药或继续实施杀人计划。”拼完短信,苏小鸥想了想,还是删去了这条短信,改成:龚传宝伯父交给我两万块钱,他说钱的来路不明,托我上交,可我忘了跟你汇报和上交了,怎么办?请指示!苏小鸥按下发送键,手机提示发送成功,但她知道关子亮现在收不到这条信息。接着,她又将同样的消息发给另外一个人。一分钟不到,这个人给苏小鸥打来电话。 苏小鸥接完电话才发现王修平一直跟在后头。 “嗯?王老师,你还没走?我们今天的采访就此结束,谢谢你,你可以回去了,路上小心点。”苏小鸥说。 “那你呢?”王修平反问。他这是出于关心。 苏小鸥说:“我想一个人再走走。小镇的夜景挺美的。” “那……我还是陪陪你吧,我不会打扰你的。” 王修平的话无由地让苏小鸥感到他很自卑,也很伤感。 她说:“别,你还是把我送回旅馆吧!” 这话一出,苏小鸥就知道收不回来了。它一定伤害了这个容易敏感和自卑的男人。 往回走的时候苏小鸥一句话也不说,王修平始终离她半米远,保持着沉默。到了旅馆的楼下,苏小鸥回过头,向王修平伸出手告别。王修平没有跟女人握手的习惯,只冲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无语地转身走了。 苏小鸥一直静静地站在路灯下看着王修平的离去,直到快看不见他的背影了,才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知道你心中的隐痛,我不想伤害你。” 回到房间,苏小鸥反反复复拿起电话又放下,直到最后,她才下决心拨打关子亮给她的第二个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关子亮交代过,有什么事就找他。 苏小鸥把采访王修平所得到的感受以及自己对他的怀疑毫无保留地告知对方。她说她怀疑王修平是幕后凶手的理由就是因为她发现王修平是一个很疯狂的同性恋者,他深深爱着欧少华,但欧少华爱的人是江蓠贞,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强烈的占有欲望可以导致一时的理智丧失,即得不掉就毁掉。“所以我认为他有杀人动机。” 对方沉吟了一下说:“照你这么分析,江蓠贞也有可能是凶手。我说苏记者,你就放心吧,关队长已经吩咐过我们‘关照’他,我们不会让他有任何闪失的。” 放下电话,苏小鸥有些后悔。她心里一直在琢磨,王修平的悲伤可不是装的。那他为什么对自己所爱的人痛下杀手?还有,张祖全的死又与本案有何关联?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制造的一个烟幕?就像疑犯指名道姓要杀他和村长是同一道理,其目的就是为了掩盖幕后凶手? 苏小鸥陷入困惑。 也许王修平是在欧少华死后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爱,恢复了理智,这样一来,欧的死对他打击便很大,良心受到自责,感情也备受煎熬。她想。 第十五章 周宁半夜接完苏小鸥电话,明显觉着血液流速加快,像喝了咖啡般兴奋。他给暗哨段平平打电话,问:平平,你看的人呢?段平平回答:一个人站那儿发呆。“站哪儿发呆呀?”“风雨桥。”“把他请回来,我在审讯室等。” 段平平走过去,拍了拍王修平的肩,说:哎哎,你是王修平吗? 王修平吓了一跳,回过头,说:我是,你是谁?这时,段平平一拳头挥过来,王修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昏在地。 回到所里,周宁瞅着段平平发火。“我他娘的叫你这样请他了吗?” 段平平满脸愧疚地说:“所长,对不起,我要是不这么干,他这么一大个,就得把我放倒。”“屁。就他?手无缚鸡之力的酸秀才。”“可你不是暗示过,他有可能是杀人凶手吗?”周宁心里好气又好笑,心想反正跟他老几说不清楚。 “你给我闭嘴。好端端一场文戏愣被你改成武戏,没趣。”周宁严厉地喝道。 两人来到审讯室,把一盏高亮度射灯打开,照射在刚刚苏醒的王修平脸上。王修平哪见过这种阵势,还没等彻底清醒又发懵了。 周宁狠狠瞪段平平一眼。段平平识趣地赶紧关了射灯。 “王修平,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人举报你嫖娼,我们注意你几天了,发现你今晚跟一个女的进过旅馆,说说,你都干什么了?”周宁瞪着眼睛问道。 “我,我什么也没干。”王修平惊魂未定喘气吁吁地回答。 “什么也没干?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怎么还坐在这里没回家?” “我……” “我什么我?说。” “我……我确实什么也没干。”王修平犹豫着要不要把苏小鸥供出来。但他不知怎么就说出心里想说的话:“我,我是不可能嫖娼的。” “哦?难道你是一个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周宁饶有兴趣地探身问段平平:“哎,你看得出来吗?就他,不可能嫖娼?” 段平平嘴噘得像屁股,直摇头:“看不出。” 周宁来劲了,说:“要不你就是生理有缺陷?来呀,你叫他脱了裤子让咱们看看。看看你裆里玩意儿,到底是不是爷们。” 王修平害怕段平平当真动手,失声叫喊:“别别,我不是……不是……” “你不是什么?说呀。”周宁拍了一下桌子。 王修平吓一跳,脸更红,更紫了。 “不说是吧?不说平平你动手,把他的裤子脱了。”周宁索性将黑脸唱到底,吓唬他。 王修平吃不住了,抖成一团。 “我……我只喜欢男人……”他声音含混,有气无力地说。 周宁大声道:“你再说一遍。” 王修平崩溃似的大声喊:“我是同性恋。” 周宁和段平平不吱声了。尤其是段平平,盯视着王修平,半天不知道往记录本写字。 周宁咳嗽一声,讽刺他,“呵呵,原来是位‘同志’啊。”他特意强调同志二字,“那,你看看,我们俩你看得上谁?” 王修平低着头说:“我不敢。” 周宁又说:“爱一个人有什么敢不敢的,看看,你到底喜欢我们谁?” 王修平又说:“我害怕!” “你害怕?”段平平发话,“你因爱生恨,买凶杀人,充当幕后凶手咋不知道害怕?” 王修平大惊失色,“我怎么可能是幕后凶手,我,我连杀鸡都怕……” 段平平最恨这种人,他悄悄对周宁说:“你回避一下,让我一个人来审他。”周宁说:“不用,犯不着对这样的人动手,出了事难担责任,吓唬一下就行。” “我心里有数。”段平平说:“你这位‘同志’是不是有点皮痒?你刚才在风雨桥袭警的事我还没跟你算帐,你小子转眼就把自己打扮得如此善良,呵呵,怪不得人说狼想吃到羊,得先把自己扮成羊,我看你还真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段平平狠狠地讽刺他。 王修平喘着粗气,“你……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袭过警,那是你……” “你瞧你那样子,‘我什么时候袭过警,’你忘了自己做过的事不要紧,可别没有勇气承认。不过也难怪,像你这样的脓包孬种,不男不女的阴阳人,与反复小人也没啥两样。”段平平尽情地羞辱他。 王修平汗如雨下,神志昏乱地说:“你,你颠倒黑白,你羞辱人……” 段平平也火了,“啥?你说我颠倒黑白?我堂堂依法执法的人民警察,你敢诬蔑我?我怎么羞辱你了?难道你不是不男不女的阴阳人?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天下那么多女人你不爱,偏偏爱上一个有妇之夫的大男人,人家不喜欢你,你就起心害死别人,你说你缺德不缺德,变态不变态?” 段平平连珠炮似地轰炸,王修平的意志在他连续不断的攻势下很快崩溃了。 这时,周宁发现王修平的神色不对,要制止段平平已经来不及了,只见王修平疯子一样起身冲向段平平,段平平以为他冲着自己过来,身体赶紧一闪,正好给王修平让开背后的墙壁,说时迟,那时快,王修平一头往墙上狠狠地撞了过去……张祖全被杀,使得“9.28”凶杀案的恶劣性质再次升级。警方将此案定为重大恶性案件,并锁定龚传宝为犯罪嫌疑人。当天下午,苍原县公安局局长马韧劲带着通缉令和悬赏令来到现场亲自督阵。 10月2日,陵洲市公安局调集200余名警力,协同苍原县警方全力投入缉捕工作。采取的搜捕措施为全面封锁围困,实行拉网式搜山。各路设立关卡,山上有警察搜捕,山下有村民配合,凡是有水有食物有人家的地方,都由当地政府派员把守。 大搜捕一开始,就以声势浩大的气势向四面八方铺开。 关子亮和他的队员连续作战了几天,早已人困马乏,可是,亲自督阵的总指挥马韧劲为了守住这阵势,命令他们一个个打起精神,继续坚持搜捕。 这一天过去,仍无结果。 搜捕指挥中心当晚再次调整方案,重新扩大搜索范围,突破冲天溪向鸡公岭一带搜索。根据搜捕队员在山上发现的一些蛛丝马迹,警方分析,疑犯目前还没有跑出包围区域。 翌日,也就是10月3日,正在搜捕的关子亮和杜斌碰到一名上山干活的村民。这两天,参加搜捕的警员多了,村民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有的人开始在附近山上砍柴,打猪草,挖红薯,收包谷,还有的人自发加入搜捕队伍,充当向导和喊话者,这些人的面孔并非都是熟悉的,因此,看着他从身边从容走过,关子亮只当是普通村民,距离那么近,两人四目相对,对方还冲关子亮笑了一下。后来,杜斌一句话提醒了关子亮,让关子亮立即警觉起来,杜斌说:这人看起来没睡醒似的,跟我们一样乏。 “不对,他就是龚传宝。”说完,关子亮拔腿就追。 最终还是错过了时机,让那小子逃之夭夭了。 两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杜斌的鞋底都跑破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你早半分钟说这句话,我保证他逃不掉。”关子亮气得真想揍杜斌一顿。 杜斌呲牙咧嘴地说:“他模样变了嘛,再说,我们又没有亲眼见过他。” “你说得不错,龚传宝的模样与通缉令上的照片是大不一样。但就是刚才瞄了他那一眼,往后他就是烧成灰,我也不会忘记他。你说,他又下山干吗?”关子亮沉思着自言自语。 杜斌说:“他又下山?龚传宝经常下山的吗?” 杜斌脑子好使,立即望定嘴里不停嚼草药的关子亮。关子亮没有回答他,只是专注嚼草药。执行任务不能抽烟,他只能嚼这个,这是他中医世家传人的习惯。他把一条编得很结实的草绳丢给杜斌,要他把跑开底的鞋绑结实,说接着还要跑很远的路。 杜斌咧着嘴哭唧唧地说:“老大,我脚上的泡让刚才这么使劲一跑,现在全破了,鞋里全是水。” 关子亮乜他一眼:“什么水呀,那是泡破了流的脓和血。” 杜斌说:“真的吗?好恐怖哦……哎哟……我看看。” 关子亮听不惯他说话的腔调,骂他:“你给我说人话,别学人妖说话,像太监的卵一样软。” 杜斌脸羞得绯红。“哎哟,我说老大,你真流氓。” 杜斌想笑,脸上肌肉一动,立即又哭丧着起来,因为脸上被茅草荆棘划破的口子一直在往外渗血,扯一下好疼。 关子亮蹲下:“你是豆腐还是嫩葱?一个软不拉叽的草也能划破你的脸,我都替你羞死了。”他盯着杜斌的脸说:“我说,你是不是有白血病?血流个没完?” 杜斌说:“你才是白血病。你还是艾滋病。” “臭小子,敢咒我。”关子亮“吧唧”一声将嘴里嚼了许久的草药吐了出来,再“吧唧”一声抹在杜斌脸上,说:“说呀。我怎么就是艾滋病了我?你倒跟我那已经成了烈士的老婆似的,总想着给我安个莫须有的病,什么梅毒、淋病、尖锐湿疣、艾滋病,啥歹毒就用啥寒碜我,我还以为她走了我就解放了,没想到你小子继承了革命烈士的遗志,我真惨啊。” 杜斌说:“你……那什么……谁让你性生活复杂来着。” 杜斌说这话,被草药涂剩在外面的脸“唰”地红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心苏小鸥找你麻烦!”关子亮笑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见他张着嘴,露出一嘴被草汁染绿的牙。 “呵……苏小鸥……找麻烦……吐真言了吧。”杜斌望着他也想笑,可他只能双手捂住脸,像女人那样嘟着嘴俏皮地笑。 关子亮没想到杜斌是这样一块好笑的料,心想,以前怎么就没觉得? 关子亮说:“你见过像我这样强健的艾滋病人吗?都快赶上斯瓦辛格了。” 杜斌说:“老大,斯瓦辛格有艾滋病吗?” 关子亮说:“没听说呀。” 杜斌笑不可支:“那……你刚才说什么呢?” 关子亮大笑。“哈哈,我让你给绕进去了。” 杜斌得意了,他腆着脸哀求:“老大,你这灵丹妙药好舒服啊。求你给我双脚也弄点?” 关子亮说:“放狗屁,给你一双脚嚼草药,我嚼得过来吗?” 杜斌索性耍赖:“那你干脆背我。” 关子亮说:“行,我背你。” 杜斌说:“真的吗?哈,我简直太幸福了我……” 关子亮说:“我是说,你这会子要是光荣了,我就背你。” 话刚出口,关子亮就觉得不吉利。他照地上啐了一口,眉头打结,心事重重。 今天一早起来眼皮就跳,跟杜斌说了几次,说眼皮跳得凶火,会不会出什么事。杜斌说,那是疲劳和睡眠不够引起的,还说他的眼皮也跳。可是,现在关子亮的眼皮不跳了。他刚才对着杜斌看了半天,他看见杜斌的眼皮也不跳了。 关子亮心想,今天要是不把龚传宝抓住,晚上汇报的时候,他不仅要挨指挥长的剋,搞不好,马韧劲还会真的撤了他的职。 他独自发着呆,坐在地上一个劲的抽烟。 杜斌看他脸色阴沉,知道这是他的沉思习惯,不敢打扰他。 邝言春跟踪江蓠贞几天了,虽然觉得她行踪可疑,但却一直没有发现大的破绽。今天清晨在村西头的皂荚树洞里,邝言春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很奇怪的字:给老人的钱被女记者拿走了,不信你自己明查。字条上没有称谓和落款,邝言春看了一时琢磨不透,按原样放回原处,回头悄悄告诉关子亮,关子亮也想不透“女记者拿走老人钱”是什么意思,但可以断定这事一定和苏小鸥有关。关子亮命令邝言春派人死守在那里,务必抓到来取条子的人。 可是,刚才关子亮和龚传宝打了照面,那小子还给了关子亮一个讽刺意味的笑容,不用说,这一局又是关子亮输了。 “看来,条子已经被龚传宝取走了。他刚才就是冲着我乐的。” 关子亮反应过来不禁恼羞成怒。“阴沟里翻船,遇到真正高手了。” 关子亮心头窜火,厉声喝道:“杜斌听令——” 杜斌被吓一跳,立即弹簧似的蹦起来。 “走啊,继续搜索!” 杜斌一听这口气再不敢罗嗦,“是!继续搜索——” 两人继续沿着龚传宝逃逸的路线追击。 不久,关子亮发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刚才一阵猛跑,把其余的人和向导都甩掉了,此刻,偌大的山谷,就剩下他们两人了。这一带山谷人迹罕至,很偏僻,一眼望去,座座山峰雄浑霸气,山峦连云叠嶂,峰谷纵横交错,四周阴森恐怖,杀机重重。关子亮静下心来,在记忆中快速搜索眼前这个环境。常年在侦破一钱摸爬滚打,培养了他超强的野外生存能力和过人的记忆力,经过仔细辨别分析,很快便确定了方位。 他终于想起来了,原来这地方自己曾经来过,怪不得看着眼熟。六年前侦破一起特大金矿抢劫案件时到过这一带,怪不得看着这一带山势怎么那么眼熟。记忆中又泛起了当年热火朝天的淘金场面以及混乱不堪的一幕。 这一带最有名气的地方叫鸡公岭,最高峰鸡冠山海拔达1300米。过去山上植被丰富,森林覆盖率高达90%,野生动物资源也非常丰富。然而,半个世纪以来,人们脑子里印象最深的记忆就是这个地方曾经被人为的大规模地折腾过两次。一次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那场声势浩大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当时提出的口号是:赶超英国和美国。激情高涨的人们为了能炼出钢铁,“大干快上”地毁灭了鸡公岭几百年生就的原始次生林,最后除了在鸡公岭山上留下一批深浅不一的铁矿洞,熔化了社员们家里的锅子炉鑵和锄头斧子之外,没有炼出什么有价值的钢铁产品,现在上了年纪的人还经常会在茶余饭后唉声叹气地谈论起当年的光景。好在几年后党和政府又号召全民植树造林,人多力量大,一场植树造林的人民战争打下来,鸡公岭的道道山梁上又全部造上了林木,还在鸡公岭成立了公社林场。 最近一次大规模的闹腾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持续了近三年时间的万人采金活动。起初,几个云南人花了五百万元从地质部门买到了鸡公山金矿的地质勘探资料,通过人扛马驮,将采金的机器设备搬进了鸡公山,短时间就开采到了第一桶丰厚的黄金。一时间,鸡公山贮藏有大量黄金的消息像插上了翅膀一样,飞快地向四处扩散和传递,据说鸡公岭金矿的含金量很高,用苗家人日常用的背篓装一背篓矿石就可淬取半斤沙金。金子诱人,金钱诱人,不到一个月,便有成千上万的采金人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不足五平方公里的鸡公岭一带云集了上万人的采金队伍,每开采一个矿洞,只要向林场交三千元林木恢复费便可,于是,山上的矿洞一个挨着一个,工棚林立,每个山头上都是人,有采金的,有为采金人提供饮食服务的。是金子让鸡公岭出了名,从那时起人们便给它另外取名叫金子山。采金的那些日子,山上不分昼夜,机声隆隆,晚上有自备的发电机,灯火通明,仿佛成了一座不夜城。为了金子,山上的人们疯了,山下的人们也像疯了一样。鸡公岭山下本来是没有金矿的,居然也有人花大价钱租地到处开洞。有个疯得最厉害的人叫冯金,有天夜里他窜到矿山,原本是想浑水摸鱼偷点矿石淬点沙金发个毛毛财,当他蹲在一堆矿石旁往口袋里装那些沉重的石头时,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恶作剧念头,趁着没人发现他捡了十几砣矿石,连夜将它们分别放在不同的地方,翌日,他开始在人群中宣称自己得到了财神指点,说是夜里有个白胡子老人给他托了个梦,说他是财神爷第九十八代转世,告诉他鸡公山下的田野里有金矿,并说只要有人肯出钱出力跟他干,保证能发大财。有些人一听信以为真,表示愿意出钱出力跟他合伙干,但也有人不信他的话,他装神弄鬼煞有介事地对这些人说,白胡子老人在梦中告诉了他金矿的大概位置,矿脉就露在外面,经他故弄玄虚地一鼓动,人们便去找,果真在那里他指定的地方找到了含金量很高的矿石,这下人们不信也得信了,于是大伙拉杆子扯大旗跟着他干了起来,结果炮火连天打了近半个月,就是打不出金子,不日,这几十米深,数百米长的洞子便丢得到处都是,把个鸡公岭山脉搞得千疮百孔。更为严重的是,这里的山脉被乱采滥挖掏空之后,成为一个地下网状蜂窝,那些废弃的矿洞时常发生坍塌,人们上山采药砍柴,一不小心就会失落洞底致人伤亡,附近村民的牛羊也经常在这里走失,牛羊是凭着本能而来,它们贪恋这里的青草肥美,贪吃的牛羊自然免不了要失足掉落坑井断崖,有去无回。开始,人们见牛羊丢失了,会来山里寻找,不幸的是,找牛羊的人也莫名其妙地跟随牛羊消失了,慢慢地,当地人明白人和畜牲是掉金洞里去了,可这金洞深不可测,里面是井套井,洞连洞,迷宫似的,下去容易上来难,谁敢轻易下去?得了教训,再也没人敢来这里了,偶尔牛羊不知死活偷偷来了,主人家也不找了,就当它喂了山神。 由于植被、水源和生态遭到严重破坏,又由于牲口和人口的丢失,当地人开始起来反抗了,他们憎恨那些开矿采金的人,除了用很多严厉的方式制裁他们,还有组织地对他们实施疯狂抢劫,直到最后一次,双方火力相拼,使得采金之王冯金当场毙命,此案惊动了陵州市委市政府,市委市政府决心严厉查处,并果断采取行动,联合了周围三县的警力和武警取缔了鸡公岭的非法采金活动,这才结束了一场疯狂持续数年的采金闹剧。而后,这一带所有的金洞遭到政府禁闭,封山之后没几年,那些得雨露和人粪马尿滋润疯长的草木便将这一带千疮百孔的山头掩饰成绿树成荫、鸟语花香的绿色坟墓,使之成为真正令人恐怖的死亡谷。 关子亮把鸡公岭的地形情况简单给杜斌作了介绍。他不想多说,说多了怕他紧张。 “伙计,这比那不勒斯死亡谷还要可怕。”杜斌一听,神情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关子亮说:“是这样。所以我们要小心谨慎,别掉金洞里去。”为了给其他搜捕队员一些警觉提示,关子亮一路走,一路做下许多草标记号。 转过一个山弯,很突然的,一个黑森森的洞口出现在前方不远处。 两人一下子紧张起来。彼此眼神对视传达一个问号:龚传宝会不会就藏在这个山洞里? 关子亮手里拿着一根探路用的木棍。他悄悄将这根木棍递给了杜斌。 杜斌接了木棍后紧张地问道:“那你呢?”他说:“别废话,注意探路,小心掉进洞里。” 过这条路,必须经过这个山洞,他俩想去洞里探察一下,看看有没有异常情况,能排除一个疑虑就尽量排除一个疑虑。 离那个山洞还有两米远,他们看到洞口伸出一根竹梢,上面挂着一丝布料的经纬。看来,这里有人经过。接着,他们又发现一个树叶卷的烟头。是他,确定无疑是他,除了他,没人用树叶当卷烟抽。 关子亮捡起这些证据,继续仔细搜查。在洞口的上方,他们发现有烟熏的痕迹,难道有人在这里生过火?这个看起来不是很大的山洞,到底是个什么洞?是不是以前挖金子时掏的“蜘蛛网”“蜂窝煤”?一时还真无法确认。 第十六章 他们一步一步接近洞口。杜斌腿肚子有些发软,他轻轻对关子亮说:“万一他真躲在洞里怎么办?” 关子亮说:“抓捕他。” “他手里可是有枪啊。” “他有枪,难道我们手里是吹火筒?” “我们在明处,他在暗处。” “所以我叫你小心,别说话。” 洞不是很深,隐约能看到底。但就不知那“底”是不是山体塌方堆积起来的虚土,搞不好底下是空的,一个无底的陷阱。关子亮拿棍子拨开洞口的草,想看看清楚,但是上面覆盖的植物太多,挡住了光线看不清楚。 也不知道是不是眼睛看花了,突然,只见一块立在山洞中间的大石头后面有个阴影晃动了一下。 关子亮做了一个手势,两人马上进入高度警觉状态。 过了一会儿,阴影再没出现。但是他们还是有些忐忑和犹豫——石头后面会不会藏着人? 两人平时很默契,眼神一对,杜斌便明白关子亮心里想什么。他想下去查个究竟。杜斌冲他摇摇头,意思说不会这么巧。关子亮再次看他一眼,表示他还是不放心。杜斌眨了眨眼睛,告诉他也许是刚才看花了眼睛。关子亮摇摇头,他不想留下疑虑。杜斌咬咬牙,意思那我下去。关子亮嘴一歪,叫他退后掩护。 “走了,下去了!”关子亮用嘴型说。他总是行动快于思考,说完抓住洞口的茅草往下滑行。 这个洞很陡,似乎不像金洞的入口,情况非常复杂。下了两三步的距离,身子还不能到底,关子亮只好换过一把藤状植物,这种植物当地人称“钩藤”,叶很密,叶背后有倒钩,倒着拉能把人的皮肤刺穿。关子亮双手倒拉钩藤挂着整个身子,两手自认倒霉,皮开肉绽不说,还被钩子挂走了一双皮手护。 这双皮手护是苏小鸥买给他的,他很遗憾失去了它。正在这时,悬在洞壁的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同时还连带着许多泥土,他要躲石头,就顾不得泥土,身子刚一闪,眼睛就被泥土迷了,迷得还很严重,根本无法睁眼。他两手死死抓住钩藤,只能凭耳朵辩听石头落地的声音,是落在实处,还是接着塌陷下去,而且位置有多高,落在什么方位,都要掌握在心里,不能差一丝半分。因为这洞口是由下面的洞坑塌陷形成的断口,大量的路面泥石塌陷,将许多附着物也带到下面,让人误以为那就是实地,其实不然,那洞底下是空的,根本承受不了人的重量,若看不到这个假象,盲目跳下去的后果就是人与泥石同时陷下去。 就在关子亮闭着眼睛听准了石头落地的声音,打算跟着往下跳的时候,突然觉得耳边风声不对,似有一个人影向他扑了过来,接着,这人一把死死抱住了他的腰。关子亮来不及扣枪,大脑顿时一片真空。就在这一秒钟的真空里,关子亮大叫:“杜斌——” “我在这儿。”杜斌搂着他回答。 “你怎么也下来了?” “我听到下面有动静。” “那是一块石头掉了下来。” “你眼睛怎么啦?” “被土迷了。快,注意警戒。” “没事,我看了,石头后面没人。” “哦。没人好。要是有人,老子今天就报销了。” 说着,关子亮心里松了一口气。 从这个死亡山洞出来,杜斌用矿泉水给关子亮冲洗眼睛。一会儿,关子亮的眼睛能睁开了,他首先看到的是杜斌年轻稚嫩的脸,还有那QQ标志的笑容。关子亮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杜斌立即鬼哭狼嚎地大叫起来。“哈,你这个软柿子,捏一下就稀烂。” “靠,什么话,爷们怎么会是软柿子。”杜斌说着将皮手护递给他,说:“你把它弄丢了,回头小心跪搓衣板。” 杜斌大声地说话。刚才很久没说话,快把他憋死了。 从这个山洞出来,走在下山的路上,两人开始嘀咕:这一路上怎么没看到搜捕的人?奇怪,这么说,这个地方,还有这条路,龚传宝都可以自由活动?杜斌嘀咕:“那什么……市里来的那帮爷们上哪去了?怎么半天没见一个人影?”杜斌说这话完全像是吃了大亏的口气。 关子亮说:“是我做了标记让他们别来,你看看这个死亡谷有多可怕,我怕他们不知情地误闯进来,落入陷阱吃亏。” 杜斌说:“那这个地方就这样放弃了?万一他就藏在这一带呢?” 关子亮说:“对,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关子亮说他虽不敢判定龚传宝就藏在这个地方,但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地方曾经有人活动过,而且除了他不会是别人。“你想想啊,我估计龚传宝很熟悉这里的山势地形。这几天他肯定就在这迷宫里摸熟了一条安全通道,并从这里直通到别的地方,也许就是我们刚刚发现他的地方。你看,如果我们不是绕道走山路,而是从一个地下通道走直线,这里就离发现他的那里不远,喏,就那儿,仅隔着两道山梁,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你这不是也想到了吗?”关子亮回头冲他一乐。 “此外,从这个角度顺过去,附近有个叫鸡公背的山坡,就是前两天村民张三枚报告发现龚传宝的地方。这几座山相邻,山下面应该有一条当年采金人挖过的通道,可以说,通道所到的范围,都在龚传宝的活动范围之内,而我们发现他的地方很可能是他活动的核心区域。” 判断越来越清晰,关子亮的眉头锁紧了。 杜斌说:“听你这样分析,他占这么好的地理优势,那我们的大规模搜捕行动岂不是一个错误决策?与其跟他这样耗,还不如鸣锣收兵。” “胡说,幼稚。你怎么这样简单理解上面的决策和意图?”关子亮说。 “我说的是事实嘛,在这么高的山上,现代化的追捕工具完全用不上,手机没有信号,对讲机断电……甚至连警犬都用不上,狗是凭舌头散热,跑一个山头就不行了,时间一长,嗅觉丧失了有效期。可怜我们这些具有现代化精良装备,而且是高素质的警察,搜捕凶手竟成了一场拼体力的追逐战。”杜斌所发的牢骚并不是没有道理,他说现在这个季节,山上的苞谷、红薯都进入了成熟阶段,在一定程度上给足了疑犯食物补充,而搜捕队员却因为水和干粮供应不足,常常处于饥饿乏力的状态,就像当地当地人说的,地有洞,山有棱,人找人,累死人,更可怕的是,我们在这里没日没夜地苦苦寻找,而龚传宝却白天躲在洞里睡觉,晚上出来活动,像这样耗下去,耗个一年半载,他不会饿死我们得拖死。 杜斌说出心里所有想说的话之后,以为关子亮会臭骂自己一顿。却没曾想到,关子亮竟然表扬他:“杜斌你说得好,你能说出这些话,说明你有点成熟的味道了。” 关子亮的一句话,让杜斌开心得意,浑身舒坦。 关子亮经过认真思考,决定停止搜索,赶回村向指挥中心报告他们的这一发现和分析判断。 他想尽快将自己的发现和分析报告指挥中心,还有,他也会将自己的这些想法跟马韧劲局长汇报,并请求局长根据他的搜捕信息与上面派来的刑侦专家共同分析,再次调整搜捕方案。 可是,他一想到马韧劲这几天对自己的态度,心里就直哆嗦。这几天,关子亮有意躲着马韧劲。马韧劲蹲守指挥所,他就在山上,马韧劲晚上听汇报,他就到村民家去查访,白天黑夜总是跟他错开,凡是可能与之遭遇的地方,他都小心回避,尽量做到两不对面。张祖全的死,使得他实在没脸去见马韧劲。当然,他也明白,躲是躲不掉的,马韧劲想要见他,骂他,撤他的职,随时随地都能办到。不过,令他奇怪的是,这几天,马韧劲也没有主动找关子亮,不知道是忙,忘记了,还是根本就不想见他。 马韧劲曾经骂过关子亮,说他是属于那种“八不懂事的人”。何谓八不懂事的人?关子亮私下请教过很多人,后来还是办公室主任告诉的他:领导找你你就躲,领导批评你粗脖,领导讲话你罗嗦,领导敬酒你不喝,领导夹菜你转桌,领导隐私你瞎说,领导洗澡你先脱,领导听牌你自摸。 其实,此时此刻,关子亮既害怕又渴望见到马韧劲,他满心期望这个脾气暴躁,骂人成性的局长能够平心静气地听听自己的详细汇报,并引起他的高度重视,立即跟指挥部其他成员共同商讨出一个具体可行的办法,再次调整搜捕方案,最好是撤销搜捕行动,将明捕改为暗捕,将明哨全部变成暗哨。 虽然马韧劲曾经因为采纳了自己的意见而再次出了命案,但这完全是一个意外,既然这个意外发生了,那么这个问题会进一步得到重视,类似问题基本上也就不会再发生了。一切都是为了破案子,等到这个案子破了,人犯归案伏法之后马韧劲怎样收拾自己都行,就算真正撤了他的职,那也是自己应该受到的惩罚。 “走,我们撤。”关子亮果断地对杜斌说。 “撤?”杜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一天不抓住龚传宝,村民就一天心里不踏实吗?” “废什么话,小心你的脚下,盯着我的脚步走。”关子亮低声提醒他。刚才,他看见一条像秤杆子一样花色的银环蛇从眼前溜过,这时节的蛇,毒性最重,他说他眼皮又在跳,最担心的就是出现意外,俩人走不出这处处都是陷阱的绿色死亡谷。 正说话间,关子亮听到背后一声异响,一转头,不见了杜斌人影,只看到一根树枝上像晾衣似地挂着一件警服。不,是半块警服的衣襟。 关子亮惊讶地盯住那半块警服。 一直就那么盯住它。 时间凝固了几秒钟。这几秒钟关子亮的大脑一片空白。 只呆了那么一瞬,关子亮的瞳孔便放大了,那是极度惊恐造成的现象。 “杜斌——” 随着一声高喊,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他用一双手轻轻地拿下那半块警服,是杜斌的警服,没错。那是他两天前特意请求换的作训服,因为那天有个漂亮的女记者在场,他说要尊重女性……这两天连续搜山,他,还有所有的搜山队员都没有换过服装。 盯着这片熟悉的警服,关子亮眼皮疯跳。 他心里产生了一个极坏的念头。这个念头令他浑身发冷,发抖。 山谷像死一般安静。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这种气息与汗水、泪水以及鲜血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麻醉成分,让关子亮大脑沉重,失灵。 接着,关子亮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飞速地编草标,编完草标之后,他将它们放在路口最显眼的位置,那是国际通用的紧急求助标识,并且那些标识上都染有他手上的血迹,无论是谁看见了都会知道出了什么事……因为,他现在也无法确认自己的生死,他只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救杜斌,无论杜斌在哪儿,是生是死,都要找到他。 要快,要尽快找到杜斌,不然就来不及了。 军用匕首发挥了奇特的作用。不一会儿,他割来一大捆山藤,顾不得这些山藤都是些什么材质,他用最快的速度将它们连接起来,一头系在挂杜斌警服的那棵树上,按照常识,杜斌从哪里消失的,他就得从哪里去找他。 关子亮攀着山藤往下爬了大约十多米,终于发现这个断层套着另一个黑森森的洞口。进入洞口之后他点燃打火机,没用,什么也看不见,看来这个洞很深,有可能是当年采金人开掘的垂直洞口。关子亮飞快爬上山崖,又飞快地再割些山藤接上,这一来二去,他脸上的汗珠滴落不止。 “杜斌,你小子要等我,不要着急,别害怕,我马上来救你啊。” 关子亮恢复了自言自语的功能。他开始往好的一面想,自我安慰。这样,他的体力会增长,紧张的情绪也会缓和一些。 说实在的,别看他当刑警队长这么多年,其实他对攀爬这项业务并不熟练,过去在警校里学过,平时也没有机会练,现在之所以能够这么熟练,完全凭的是本能,看来,本能这个东西是最能焕发一个人潜能,潜能就是人的原动力,而这种原动力的作用和能力是不可低估的。 关子亮很快接近洞底。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感觉得到,因为,耳边有一股冷风吹过,说明这个直洞下面有了一个平行支洞,而且这个支洞的洞口就在不远处,要不然,耳边怎么会有风吹过。 就在快落地的时候,他身体碰到一块石头上。他感觉那块石头松动了,只要自己身子移动就会滚下来。他想,杜斌在什么位置?会不会砸着那小子?没别的好办法,只有抱着这块石头一同着地了,这样总比让它自由落地好。于是,关子亮放开抓住的山藤,双手抱住那块石头,只听“唰”的一声,关子亮屁股和后背着地,石头紧紧抱在怀里,呵,好悬,他身旁正躺着杜斌。 还好,杜斌还活着。 仿佛一百年没听到杜斌的声音了,刚才听到他的一声呻吟,关子亮只觉得心跳加速,比平日见到苏小鸥还要激动和兴奋。 “杜斌,你小子还活着?”关子亮吐出一嘴泥。刚才石头带下的土差点活埋了他。 “可不,活着……就等你来垫背。” 杜斌说。看来他还清醒。 听到他的贫嘴,关子亮又气又喜,喜极而泣。 阳光一点一点变强烈,等到十分刺眼的时候,关子亮将杜斌背出山洞。 解开捆绑在两人身上的绳子之后,关子亮翻过杜斌的背,为他检查身上的伤势。这一翻过身来,关子亮心凉了半截。 杜斌的后脑勺磕破了,一个不大但很深的洞在往外汩汩渗血,那血的流速很吓人,一会儿工夫,关子亮身上就湿透了,他抱着他发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关子亮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精疲力尽的他此刻绝望已极,眼中充满了泪水。 他不想把杜斌的身体翻过来,他怕杜斌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吓着他。 他轻轻放开他,赶紧拧开自己的矿泉水瓶盖,将最后的少半瓶水统统给杜斌喂下去。接着,他开始四处寻找止血草药,什么紫珠草、仙鹤草、旱莲草、蒲黄、地榆、艾叶、三七,甚至连满身长刺的北败酱,统统寻来塞到嘴里,大口嚼,迅速嚼。现在只有这些草药完全占据了他的大脑,是他的兴奋点,再陡的坡,他要爬上去,再深的坎,他也要不顾生命危险纵身一跳。 杜斌还没死!杜斌的伤口在流血……这个信念支撑着他,给他年轻的生命里注入了难以置信的坚持和执著,勇气和力量。 “杜斌,来,咱们把药敷上。” 关子亮再一次抱起了杜斌。他从怀里掏出那半块警服,撕开,将嘴里的草药吐出来,用手抹在杜斌的后脑勺上,然后给他紧紧扎上。 “杜斌,你醒醒,你不能睡着……咱这是灵丹妙药,祖传的,对了,还是传男不传女的……杜斌……杜斌。” 他一紧张就会没完没了地找话说,如果没人接腔,很可能他的情绪就会失控。 杜斌艰难地睁开眼,用一种感激的眼神看着他,脸上挂着很神秘,也很天真的笑容。天知道他在洞里躺着的时候流了多少血,一张脸煞白煞白,嘴唇乌青,脸上的伤口因为失血的缘故,一道道缝隙变得异常醒目,像脱水的麻线粘在脸上,难看得要死。 关子亮摸了摸他的脸,将嘴里最后一点药渣和着唾沫吐在掌心,搓了搓,轻轻抹在的脸上。 “你小子就是血多,血旺,血多血旺的人是猫命,生命力强着呐。”关子亮说。 “什么是猫命啊,头。”杜斌问。 “猫有九条命,听说过吗?对了,猫还是最聪明的动物,我给你讲个关于猫的笑话吧。一个富婆要改嫁,她提出:谁能让他的猫先摇头再点头再跳进水里,她就把财产分他一半并且嫁给他。有个乞丐来了,问那只猫:你认识我吗?那猫摇头。再问:你牛逼吗?那猫点头,于是乞丐飞起一脚把猫踢下了水。那个富婆赶紧把猫救了起来,对乞丐说:你这是犯规,要让猫自愿跳下水去才行。那个乞丐就又问猫:你认识我吗?猫点头。再问:你丫还牛逼吗?那猫摇头。于是乞丐接着说:那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吗?那猫自己就跳下了水……” 关子亮一边说话一边再次把杜斌用藤条捆绑在自己身上,背起他。 “来,我背你,我们这就下山。” “老大,你终于肯背我了。”杜斌的声音越来越弱。 “是呀,谁叫你小子牛逼呢,我连我娘老子都没背过你信不?” “我信。你嘛……当队长,牛逼烘烘的。” “哎哎,你小子怎么也讲痞话?” “这不是我讲的,是队里的人都这么讲。” 山路太陡,道路狭窄,关子亮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行走,每一脚踏在草木茂密处他都要先试一试,看看是不是虚的,这样只走到半山腰,他就无法坚持了,脸上的汗珠下雨似的滴落不止,衣服都湿透了。要是有口水喝就好了。他把这想法告诉杜斌,谁知杜斌没有声音了。 “杜斌,杜斌……杜斌你别装死,你得打起精神和我说话……你瞧你,死沉死沉的,我背着你容易嘛……杜斌,你说话呀,我求你了,求你,求你……我叫你爷行吗……” 关子亮的声音终于嘶哑,说不出话来了。跟着,他眼里的泪水像开了闸似地“哗哗”淌了下来。 “爷,你才是老大……是真正的爷们……”杜斌又有了声音。 老天啊,你总算有眼。就是这气如若游丝的声音,让关子亮产生了无比的兴奋和力量,使他的脚下又有了力气,可以健步行走。 “爷,你猜我刚才躺在黑洞里的时候,怎么想?” “鬼知道你小子怎么想。大概是想着娶媳妇吧?”关子亮一边流泪一边笑着说。 “不,不是。我是想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废话。我不救你谁救你。” “我还知道你一定会背我,给我抹草药……” “爷,你不就是想我背你吗?今儿我背了你,明儿你就好满世界嚷嚷去,瞧你得意的,我猜准你的心思了吗?” “没有,你没有猜准我的心思。我的心思是想你再给我煮碗面条,来块蛋糕……那样,我就更加喜欢你了,我会觉得好舒服、好幸福,满世界嚷嚷你是活雷锋。” “你想得美。在这荒山野岭,我上哪儿给你弄面条和蛋糕去?哎,我说你不会是今天过生日吧?” “嘿,嘿,今天就是我的生日,22岁生日。” “哦?是吗?原来你也是今日长尾巴?这么巧啊。今天也是我的生日,36岁生日。”关子亮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了。他说,只要你小子一直陪着我说话,一会儿等到了临时指挥部,我一定让小卖部的老张给你弄来面条和蛋糕……不过不是生日蛋糕,是鸡蛋糕,早上我喊他去进货,他不会不听的……关子亮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觉得口水都快讲干了,舌头都快跟喉咙粘在一起了。他换了一只手柱棍子,腾出那只手反过去摸了摸杜斌的后背,他感觉杜斌身体越来越凉,越来越硬,也越来越沉重。可是,他不明白杜斌是用什么力量在跟他继续说话。他一直就纳闷,杜斌是不是真是属猫的命,死了八条,还剩最后一条在跟他说话? “我操,这路没法走,怎么这么长?”关子亮诅咒着。 他想都怪自己走这么慢,还不知要几个钟头才能到?千万小心,注意脚底下别踩着石头往下滑,这一滑可不得了,兴许就再也爬不起来。 “爷,你别老捂着鼻子,没法出气。”杜斌可能是听到他喘粗气的声音了,提醒他。 关子亮庆幸他现在还有很清楚的意识。又一想,不对,他的意识应该是模糊了,甚至是在游移了。 “杜斌,咱们走多长时间了?”关子亮问他。 “……” “请问,你是杜斌吧?” “对。我是杜斌……” “你今年多大?” “我……22岁。” “你上警校3年是吧?是我到警校接的你,你是第一个上刑警队来的是吧?” “对,我来队有两个半月了。” “对对,你是来队两个半月了,好兄弟,你记得好清楚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关子亮不再拿粗话痞话骂他了,说话的口气完全变得温柔,和蔼。他开始喊他兄弟。其实,论年纪,他要大他好一截,十来岁,过去在队里,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失过身份,除了郑心海,没人敢跟他称兄道弟,他是队长,是堂堂的爷。 可就算这样,杜斌也没力气了,他的生命都快熬干了,说话断断续续,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关子亮心里真疼。疼得一阵一阵钻心刺骨。他想替杜斌说话,替他去死。他在心里悄悄对杜斌说:杜斌,好兄弟,你少说话,忍着吧,快到了,快到了,就快到了……关子亮痛苦地恨着脚下这条路,这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路。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还是在几经折腾的情况下背着伤员,幸亏他是把杜斌的身体固定在自己身上,要不然,他也早没力气扶他了。就是这短短十几里的山路,关子亮背着他足足走了近两个小时,下山的过程中,两人为了相互鼓舞士气,一直在相互说话。到底是战友,战友想着战友,到底是兄弟,兄弟向着兄弟。 “慢点,右脚过来一点,站稳,先站稳,走,靠着左边走,慢走,那个……慢点,好,再慢点啊……” 杜斌的身体虽然附在关子亮的背上,但是他的声音却飘了起来,而且就飘在关子亮的耳边,一直不停地提醒着他。 要不是这个声音在耳边一直不停,关子亮无法坚持到现在。他两眼早就在发黑,头也在眩晕。 “好兄弟,咱俩现在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而且还是藤子拴的,你可见过用藤子拴的蚂蚱?呵呵……”关子亮说。 “见过,那就是我和你呀。”杜斌说。这是杜斌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他说得特别重,特别清晰。 听得出来,他想特别强调我和你三个字,而且还不是平时那种油腔滑调,软不拉叽的味道。 说完这句话,关子亮感觉他的身体往下坠了一下,头一歪,冲着自己的侧脸笑了一下,等关子亮回过头去,那笑容已经飞快定格了,好似一个电波飞越了千山万水,耗尽了能源,到头了最后亮了一个灿烂的火花,就匆遽消失了。 “兄弟……”关子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没发出声音。 随着杜斌声音的消失,关子亮的声音也消失了。 他迈着机械沉重地步伐,沿着曲折蜿蜒的山间小路前行。渐渐地,路边一片人高已经开始收成的玉米地出现在眼前,透过玉米地依稀可见沟壑中的各种树木和飘荡在树木上面的炊烟,而炊烟的下面想必应该是山寨和人家了吧?虽然分不清是什么时候,但加快脚步不久就可以出现在山村的路口,这个已是不争的事实。 关子亮这样想着,就觉得背上的杜斌是睡着了,睡得还很香,看到前面的警察迎面走来也不知道打招呼。关子亮就笑了。他笑杜斌傻样,睡着了就不晓得醒。笑着笑着,关子亮便看不清楚来人的脸,还有他们头上的警徽好像也飞舞起来,他想招呼自己一声,迫使自己清醒,却不料腿一软,一头晕厥过去。 第十七章 郑心海通过关系将关子亮转进市第一人民医院特护病房。 这特护病房的设计就是不一样,渗透着浓烈的人性化理念,有书房、浴室、会客室、健身房、厨房,还有听钢琴演奏和饮茶喝咖啡的休息厅。设施和等级相当于四星级宾馆的豪华套房。挂号费100元,病房套间一天580元。平日是专供那些政府首长、国企老总、老干部和有特殊关系的人作疗养用的,一般人是根本没有资格享用的。虽然两年前刚刚建成时就曾经有不少市民质疑过这种住院病房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但是至今经营情况依然红红火火。 起初关子亮的情况挺吓人的,虽然看起来只是外伤,却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说:看样子病人是大脑和心里面都受到了某种重创,搞不好就这样醒不过来也有可能。医生的话把郑心海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请示局领导,经局领导同意,才连夜将他转入市第一人民医院。可入院不到两小时,关子亮就醒了过来,医生说:“没事了,病人实际上只不过是皮外伤,可以出院了。”郑心海知道这是因为医院病床紧张,有更重要的人需要病床了,在下逐客令。为了让关子亮在这里多住两天,郑心海实在没办法,只好动用私人资源去找了老丈人,老丈人是这家医院的院长,他说,要让你朋友多住两天院还不容易?就说他的伤情需要特别治疗和护理,虽然他的级别不够,需要自费承担部分住院费用,我跟住院部说一声,给他打个折不就行了。 “对对,没问题。你看他浑身都是伤,必须打消炎针,让他尽快好起来。”郑心海突然觉得老丈人好可爱,于是冲着他连连点头。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住了院,自然有医生护士操心,哪怕是皮外伤,他们也有办法给他医好的。” 没想到老丈人还挺幽默,郑心海感到好笑。 郑心海的家在市里,但平时也不常回家,这两天,他做了关子亮的临时家属,每天来回坐两小时车来市里照看关子亮。谁叫他们是共过生死的兄弟呢。 关子亮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心海,告诉我,杜斌的事怎么样了?” 关子亮极力保持平静。 “杜斌……”郑心海声音顿住了,他佯装清了一下嗓子。 关子亮神情黯然地问:“到底怎么样了?” “局里今天上午为他开了追悼会了,在家的全体干警都参加了,县政法书记亲自主持的,还追认他为烈士了,遗体告别后,他父母从乡下赶来,就把他……接走了,局领导亲自护送……”郑心海深知关子亮临阵失去战友,心里是多么的难受和悲痛,将这些体现组织关怀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是希望让他心理上得到一些安慰。 关子亮紧闭着眼睛,心里怀着深深的自责,“白发人送黑发人……人间惨剧啊……我,我真他娘的愿意死的是我。” “别胡说。你更不能死。”郑心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都难掩心头悲伤,情绪失落。 “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这儿没别人,想哭就哭,别死扛着。”郑心海说。 “我扛什么呀?我都扛过了,又不是哭就能活过来。”关子亮哽咽着说。 “对了,你能这么想就对了。”郑心海说。“谁都不愿摊上这种事情,可是,干我们这行的,自从入队那天起,谁不是都得随时准备摊上这种事情吗?你我不也一样?要是他的命再硬一点,像你我当年那样挺过去,往后的日子,你们也就是过命的好兄弟。” 郑心海说得没错。 关子亮的思绪退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是他们从警校毕业刚分到苍原县公安局刑警队的时候,那时,苍原县有几个在道上闹得很凶火的家伙,他们仗着手下有几个不怕死的愣头青,在社会上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尤其是向连胜和离子中,他俩纠集一伙人,在320国道好几个路段充当车匪路霸,连当地派出所民警他们都不放在眼里。平时他们弄来一些死鸡死狗丢在公路上,一有外地车经过就被他们拦下,进行敲诈勒索,那些路过的外地司机害怕他们不敢报案,大多数人都愿意破财免灾,这样更是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惯得他们十分嚣张。一只死鸡,他们会从鸡生蛋,蛋生鸡算起,一直算到他们满意为止。搞得远近的司机闻风丧胆,车辆绕道而行,一时间弄得苍原县的水果和土特产无人敢来贩运,老百姓怨声载道。有一天夜里,他们实在弄不到死鸡死狗来挡道,竟然找来一只死老鼠放在公路上作道具,赖上了化装成跑长途的外地司机的关子亮和郑心海,硬说那只死老鼠是他们家爷爷喂养的,从小老鼠养到现在,多少年了,吃了多少米,连他们自己也算不清……当时,关子亮和郑心海两人一听就气得炸肺吐血,等到弄好了证据,两人默契地递了个眼神,一声大吼跳出驾驶室,以正义之身出现,给那帮家伙迎头痛击,两人痛施拳脚,当即将几个人打趴下。谁料到,这几个刚被制服,从附近村里来了十好几个一惯协助敲诈的团伙成员,这伙人根本不要命,竟然一哄而上在公路上把关子亮和郑心海团团围住,其中一个为首的挥舞砍刀冲过来,照着郑心海的后心窝一刀扎下,说时迟,那时快,关子亮一个飞身扑过去,替郑心海挡过这一刀。当时,刀锋闪着光从关子亮的腹部划过,血,却没有马上流出来,而是在皮肉翻开之后,一窝肠子先流出来,然后才见鲜红的血泉涌而出。郑心海回头一见血,就像嗜血的狮子一样红了眼,掏出枪就放,关子亮还没来得及制止,他便当场打死一个,打伤两个。其余的吓得统统跪地求饶,喊爹叫娘。 这件案子后来惊动了省公安厅和检察院。当时,省高院联合调查组来苍原县深入调查后确认:由于歹徒手里只有刀械,关子亮和郑心海的行为应属防卫过当。差一点,开枪的郑心海就被脱掉警服,调离公安系统。幸好,没多久上面便开始部署“重拳打击车匪路霸”的专项行动,关子亮和郑心海摇身一变,一下子又成了英雄。县公安局也以此为契机开展了多次打黑除恶的专项战役。这下关子亮和郑心海可找到机会了,处处冲锋在前,几个月时间就几乎把所有道上的流氓地痞统统拘了起来。杀的杀,关的关,苍原县的车匪路霸基本上被清理干净。 只可惜,事后局领导找郑心海谈话,虽然肯定了他的英勇业绩,但还是劝他改行,做了法医。之后,关子亮也下到基层乡派出所当所长去了。 关子亮的手机响了。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拿起电话,说:“喂,青青,是你啊。” 滕青青在电话里大呼小叫:“亮子,你这几天死哪去了?” 关子亮将电话拿远一些。说:“还真被你说对了,我这两天差点就死了。” 青青娇嗔道:“为什么死的?想我想死的吧?嘻嘻。” 关子亮正色道:“别胡说,我在市一医院住院呢,你不来看我也就算了,反倒咒我死,有你这样狠毒的女人吗?” 青青笑声像电波传来:“住院?我不信,你这样的人也会住院?除非你得了艾滋病住院,我信。” “放屁,你才得艾滋病。”关子亮骂完将电话挂了。 郑心海问:“是谁的电话?苏小鸥吗?” 关子亮说:“不是。” “你呀,小心桃花运过盛真染上艾滋病。”郑心海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说:“子亮,有个事情我得告诉你,前几天我给欧少华做血样检验,顺便给他做了一个艾滋病例的检验,发现他患有艾滋病。” “什么?你说什么?” 霹雳一声,把关子亮震呆了。 郑心海又重复了一遍。他说:“上次在足浴城洗脚的事你还记得吗?那个勾引我的小姐,当时我就怀疑她有病,所以才对她那样反感。后来我的一个朋友上那里洗脚回来告诉我,说她还真是个艾滋病携带者。我那朋友在疾控中心的艾滋病防治科工作。听了这话之后我很震惊,回头我就想,以后不管什么人,凡属案子要做的检验报告,都要做一份关于艾滋病例的检验报告,就这样,我给欧少华做了一个,结果发现他也是一个艾滋病患者。子亮,你想没想过,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怎么会得这种病?” 关子亮说:“我不是正在想吗……要是这样,这个案子就复杂了,搞不好另有隐情。” 关子亮陷入了沉思,但更多的是疑惑和不解。那么一个偏僻宁静秀丽的小山村,那样一个公认的道德品质都很好的农村青年怎么会得那种病?一连串的问号,把关子亮搞糊涂了。 “有一种解释也许能说得通。”郑心海说。 “什么解释?”关子亮问。 “艾滋成了流行病。”郑心海说。“现在的人都疯了。这个世界也疯了。” 关子亮用发呆的眼睛看着郑心海,心里却不住地乱颤。 “你怎么了?子亮,你的神色不对呀!”郑心海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关子亮不动声色地伸手摸了摸脸上已经结痂的伤痕,从身上拿出一个密封的袋子,郑重地递给郑心海。袋子里是一团血纸。 他没说是谁的,只叫郑心海赶快帮他做检验。 郑心海说:“放心,两天就会有结果。” 关子亮的电话又响了,还是滕青青打来的。关子亮说:“这也是一个疯子。” 郑心海笑了笑说:“你接电话,我走了!” 青青在电话里说,她已经来了医院,就在住院部的楼下,要关子亮告诉她住几楼几号房间。 关子亮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嘴里一边说感激,一边就把房间号码告诉了她。不一会儿,青青来到了病房门口。她以为有人在,装腔作势地敲了敲门,等关子亮应了一声“请进”才轻轻闪进门。 这个藤青青,不知道搞什么鬼,把自己打扮得好恐怖。只见她穿着黑色的风衣,戴着黑色的墨镜,风衣领子拉得竖起来,触目惊心地站在门口。 青青这样子吓了关子亮一跳,脱口而出:“你怎么搞得像个特务?” 青青“噗嗤”一笑,赶紧回身将花篮和礼品搬进病房。看样子她是专门请人送到门口的,这倒让关子亮有些感到意外,心想,她什么时候学会如此谨慎了? 她问关子亮:“你有些惊讶吧?” 关子亮望着她说:“我是有些奇怪。” 青青说:“我现在改行当特务了!” 她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笑着拉下风衣领子,摘下墨镜。 关子亮笑着说:“别逗了。有一点你可能没有想到,你把自己打扮成这个样子,更加引人注目,假如你真是个特务,早被人干掉了。” 青青歪着脖子说:“真的吗?”。 关子亮故意逗她玩,“真的。” 青青说:“那我看电影电视里面的特务都是这个样子的啊。” 关子亮说:“那你是信电影呢,还是信我?听我给你说,真正的特务,就是要做隐形人,你懂什么是隐形人吗,就是当他混迹于人群中,你根本看不出他有哪点地方跟别人不一样,或者说,他就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人。你以为跟电影似的,特务都有个特务样儿,走在大街上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喏,这是一个狗特务,大家防着他,要不,大家反跟踪他,等有机会下手干掉他。” 关子亮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他鼻子耸了耸,闻到青青身上洒了半瓶香水。“呵,你还往身上洒香水,你这是蜘蛛上梁,跟线索走,屎壳郎上茅房,找死(屎)。” 青青笑着搡了他一把,说:“亮子,你真行,从今儿起,我就跟你学习怎样侦察和反侦察,跟踪反跟踪。哈哈。” 说着她走到关子亮的床头,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 关子亮赶紧按住她的手:“别别,别来这一套,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青青说:“那不行,你难得住一次院,我也难得送一次礼。再说了,我这不是也得先交拜师礼吗?” 关子亮变脸作色地说:“你少跟我来这套,不然我可什么也不教你,而且,还得叫你马上滚蛋。” 青青见他这样坚决,就没有再扫兴。 她坐下来,跟关子亮面对面地闲聊。 她见关子亮的手和脚都包着纱布,便关心地问是怎么受的伤,声音里充满了疼爱。关子亮不想告诉她实情,就笑笑地跟她开玩笑:“昨晚进错了家门,被人家老公捉奸在床,揍的。” 青青斜乜他一眼,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瞧你那德性,脸皮真厚。” 关子亮故意在她跟前装骚,小声地说:“别动手动脚的,我这个样子搞你不赢。” 青青装做没听见,温柔地说:“谁相信你的鬼话,我听苏小鸥说你在乡下办案。你要是跟她在一起,被人修理成这样,我还信。” 关子亮说:“呸,我跟谁在一起,也不会被修理成这样。你别跟我提她,她到现在都还没个电话问问我。” 青青盯着他的脸说:“你还跟我装,我什么不知道?” 关子亮说:“你知道什么?” 青青撇着嘴说:“我知道她正在往医院赶。” “你给她打过电话啦?” “打了。” “说什么呢你们俩?” “说……说我离婚了,要跟她抢男人。” “哈,你简直无耻。” 两人无拘无束地聊着。青青坐在他对面,用水果刀削了一个梨,切着小块,一块一块给关子亮喂。关子亮乐意地张着嘴,仿佛很享受这种特殊待遇。 青青微微眯缝着眼,看着他,眼神里飘动着杀伤力很强的暧昧。 关子亮不愿与这种眼神对峙,说:“青青,你给我拿遥控器来,我想看看新闻。” 关子亮打开电视机,按了当地新闻频道。 女主持人的声音:昨日上午,苍原县明溪镇政府领导和工作人员以及多名群众扛着方便面、矿泉水,提着消炎药等用品,给搜山的民警和武警战士送给养。记者跟随送给养的队伍,再次进入深山。 接着是画面和同期声:13时40分,当来记者来到冲天溪南侧梁顶的第一哨卡时,该处有一守卡队员。送给养的工作人员将随身携带的物品分成几个小包,拿出其中一包送给这个队员一份。这名队员笑着说,有两天没有吃到方便面了,因为缺水,不敢吃。另外,据这名警员透露,在他的装备包里,除了枪支和半瓶饮用水外,就剩一瓶风油精了。 关子亮赶紧换一个频道,还是关于案子的内容。 女主持人:为了进一步配合搜捕工作,警方通过给疑犯的家属做思想工作,征得他们同意后,于10月2日将龚传宝的伯父和他的十几名亲属护送上山,在疑犯可能出没或藏身的地方用扩音器喊话,试图用亲情感化疑犯。 现场同期:“传宝,我是伯伯。你出来吧,你都害死几条人命了,公安局不会放过你的……听伯伯的话……你快出来投案自首吧……” 记者现场:连日来,“9、28”特大杀人案犯罪嫌疑人龚传宝的伯父——一名70多岁高龄的老人,在我市警方的陪护下爬上一道道山梁,试图用他的亲情和道义感化藏在深山的侄儿早日归案。老人手提砍刀,怀揣着通缉令,主动要求义务为搜捕队员做向导,在没有水,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已经坚持了两天两夜……关子亮不想看这个,关掉电视。 第十八章 苏小鸥接到郑心海的电话,得知关子亮住院的消息。她那时刚进市区,手机刚有信号。一听心里很着急,恨不得马上赶去医院看他。可是还没等她下车,报社又打来电话,要她赶紧回报社,说报社纪检委及宣传部的领导正找她。“出了什么大事?口气这么瘆人。”苏小鸥心里琢磨出了什么事,急匆匆赶回报社,把稿子递给刘明,说:“主任你先审查一下。”她一边等一边熟练地敲着电脑键盘,不一会儿,就打出很长一段文字。 刘明在她背后冷冷地看着她,心想,真搞不懂她凭什么如此冷静。一会儿,办公室电话响了,平时都是刘明接电话,但这次他假装听不到,苏小鸥只好去接,这一接,苏小鸥搁电话时声音便有些超重,心想原来你都知道了,故意不接电话。 报社分管纪检的张社委看着苏小鸥进来脸色便阴沉了,他目光凌厉地盯着苏小鸥,把找她谈话的原委简单说明。原来报社接到举报电话,称苏小鸥在瓦屋场村采访孤寡老人龚贤堂时索走了老人两万块钱,而且这钱是好心人留给老人养老送终的。 张社委问:有这回事吗? 苏小鸥点了点头。 张社委说:这钱现在还在你身上吗?苏小鸥说在。张社委的脸色黢黑,当着宣传部领导的面他恨不得上前扇苏小鸥一个巴掌。要知道,这性质太恶劣了,苏小鸥呀苏小鸥,你丢记者的脸丢到家了。张社委要苏小鸥把钱拿出来,苏小鸥再次点了点头。等到两万块钱摆到办公桌上之后,张社委一拍桌子,雷霆震怒。 苏小鸥被张社委吓傻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平日灵牙利嘴的她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宣传部纪检委书记见状对苏小鸥缓声地说:“苏小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说?”苏小鸥正要张嘴,却从窗口看见很多报社同事都挤在外面看热闹。苏小鸥眼睛里一下子冒火了,她扭头冲张社委说: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事情还没弄清楚,报社所有人都知道了?既然这样就不用在这里审查了,干脆直接开大会批斗我,也好让更多的人受受教育啊!说着苏小鸥哗地一下推开窗,让大家都看见这钱,还有这屋里的情形。苏小鸥当着众人面,大声地把事情经过说清楚,然后打开自己的手机,将早就发出去的短信翻给张社委看,并要求他当场验证事实。张社委在纪委书记的授意下给苍原县公安局打电话核实。一会儿,电话铃响了,张社委接电话。接完电话回过头,张社委的脸色缓和很多,他想了想,起身给苏小鸥倒了一杯水,坐下之后他说,苏小鸥你可得好好写一份情况说明,这样,我才好在举报人面前有个说法,帮你解释。他虽然没说写一份检查,但苏小鸥明白其实就是一份检查。这份检查虽说不会入档案,但这毕竟是她平生第一次受到审查的“殊荣”啊,被人举报,无论事实有多么偏差,当事人总是有责任的,苏小鸥的责任就是没有及时向有关部门汇报这件事。至于这笔钱到底是她真忘了上交还是假忘了上交,反正说不清楚,既然有人为她证明,部里和报社便不予追究。苏小鸥知道大家都会这么想,因此很委屈,走出办公室,眼泪一下子下来了,但她没有服软,走到门口又走回去对张社委说:这钱我认为等事情弄清楚之后,应该以正当名义还给老人,老人的生活很困难,不是你们能想象的,他需要人帮助。苏小鸥的仗义执言让纪委书记的眼睛发亮。 青青把自己离婚的事和被老公追杀的事告诉了关子亮。 “本来说好了协议离婚,财产各一半,但后来我发现他在外面有女人,一气之下就把分给他的那笔钱取走了,拿了那钱去炒权证,没想到才几天时间,那钱就打了水漂……” 滕青青说话鼻子梗塞,关子亮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找你那位有钱的大老板情人呀,叫他帮你摆平这事。”关子亮说。 “别提那狗杂种。我没离婚的时候,他说得天花乱坠,也没少给我钱花。可我离了婚之后,那狗脸就变了,成天躲着我,更别说借给我钱了。” 说完,青青抽泣起来。 青青一头趴在关子亮的床上哭,她的哭声让关子亮心里毛毛的,很不是滋味。 他温和地劝说:“青青,你别哭了,事情都出了,哭也没用。借钱的事等我过阵子帮你想想办法。你现在最好赶紧找个他信得过的人帮你从中斡旋,先消消他的气。” 关子亮也风闻过她老公的利害。那家伙完全是一个地道的混混兼流氓,曾经是市公安局的一名治安警,从警期间多次参与打架斗殴,聚众赌博,买码坐庄,护赌收保护费,被公安机关清退之后就一直混迹“江湖”,依仗过去干警察时积累的那点能量,据说最近又干起了放高利贷和替人讨债了难的营生。 苏小鸥接受完审查已经下午四点了。她急急忙忙打电话,叫餐馆送来一份仔姜炒鸭,这是她特意为关子亮点的,他最爱吃这道家乡名菜。接着,她打车来到医院。她没有给关子亮打电话,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一进病房,苏小鸥就看见了滕青青。她正背对着门,身子趴在床上,紧紧挨着关子亮,两人很亲密的样子。 苏小鸥悄悄地走到床边,看着关子亮斜佯装假寐的样子。滕青青直到苏小鸥走到她身边,才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声音温婉地说:“你来了。” 苏小鸥说:“有点事情耽搁了,忙到现在。” 滕青青继续以女主人的口气说:“你怎么找来的?电话也不打一个。” 苏小鸥忍耐着,说:“是他们队里的郑心海告诉我他住在这里。” 滕青青说:“我说呢!”她说话很轻,好像怕吵醒病人似的。她说:“他睡着了,你看他睡得多香。受那么多伤,肯定疼死了。这个亮子呀,从小我就看着他像个大英雄,每次我被人欺负都是他替我出头。” 苏小鸥大声说:“是吗?来,让我看看像不像你所说的大英雄。嗯,依我看,不单像,还就是个大英雄。” 青青似乎很在意苏小鸥大声说话,她说:“小鸥,你的声音就不能小点?没见他睡得正香呢。” 苏小鸥揶揄地说:“对对,小点声,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我们的大英雄也有睡得正香的时候呢。” 关子亮听她这样说,差点笑出声。但他没有笑,也没有睁开眼睛。 苏小鸥明白他是装蒜。他这个态度比滕青青还要暧昧,苏小鸥觉得自尊心很受辱,她不想在这里跟青青斗嘴,这种争风吃醋的行径在她看来完全没有意义。 加上刚刚发生的那件事使她心情很糟,因此,在仔细地察看过关子亮的伤势,发现并没有郑心海形容的那样严重之后,她盯着关子亮那张假意熟睡的脸,心里真恨不得掴他两耳光。 “哼,也不打听打听苏小鸥乃何许人也,敢这样欺负我?”苏小鸥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想着要用怎样对他实施报复。她换了一副面孔,笑盈盈地对青青说:“青青呀,我听说,一会电视台的记者要来采访咱们的大英雄,可是你看他胡子拉扎,头发乱得像狗窝。这样吧,你去打盆水来,我们一起来给他收拾收拾,披张人皮,让他有个美好的形象接受采访怎么样?” 青青说:“好啊。你刚才不来,我也正打算这么做的。” 苏小鸥说:“那好吧,你去打水,我来给他梳头。” 苏小鸥望一眼床头,那上面粘贴着许多打针用剩下的胶布,她嘴角露出不经意的一丝笑意。 她从包里拿出梳子,轻轻地,仔细地替关子亮梳头发,梳完头,她把梳子递给青青,说:“帮我拿着,我来给他把头转一下,再梳梳这边。”她把关子亮的头摆好,轻轻地用膝盖顶在钢丝床的边上,心说:“来吧,大英雄,马上给我喊一嗓子好听的。”然后使劲将床单一拉。果然,关子亮发出骇人的一声惨叫。吓得青青连声问:“怎么啦?亮子你怎么了?” 苏小鸥说:“没事,别怕,刚才是停电了。” 青青说:“什么?停电?停电他干嘛那么大声惨叫?” 苏小鸥慢条斯理地讲给她听:“有一位死刑犯被判电刑,很害怕,好心的看守对他说:别怕,电流很强,就一眨眼的工夫,丝毫没有痛苦的。可是,等到行刑的那一刻,却不断传来死刑犯的惨叫声,过了很久,这位死刑犯痛不欲生地问:不是说电流很强,就一眨眼的工夫,没有痛苦的吗?这时,行刑的刽子手告诉他:对不起,正赶上停电了,只好改用蜡烛。” 苏小鸥的话还没讲完,关子亮气得整个人发抖,彻底失去理智地大骂:“苏小鸥,你他妈的是个天杀的魔鬼——” 苏小鸥很有风度地挥了挥手,说了一声:“拜拜!”,走了。 滕青青望着苏小鸥的背影,一直还在疑惑地想:究竟出了什么事? 后来,在帮关子亮收拾头发时,她终忍不住感叹:“天才,苏小鸥真是一个天才。” 她实在搞不明白,苏小鸥是怎样快速将那些胶布和头发一起缠绕在钢丝床上的,难怪……她不禁笑出声来。 关子亮是真的不想理苏小鸥了,原因就是他患上了心病,而且还病得不轻,所以他不是摆样子给她看。 自从听了郑心海的话,他内心就一直没有平静过。那个关于艾滋病的巨大阴影笼罩在心头,他一直在回忆,从头至尾地回忆在接触欧少华和张祖全尸体的过程中,自己的身体有没有什么部位受伤,而这受伤的部位是否接触过两人的血液。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在办这个案子的过程中,他始终想得很简单,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和防范意识。他甚至想起来,由于当时情急,在接触死者的血液时,自己连手套都没戴。 他现在越琢磨这个案子,心里越开始打起鼓来。而且,对这个谜团似的案子产生越来越复杂的猜测和逆向性的思考,只是这些想法现在还不能定论,他还需要等一个证据结果。他想:再等等吧,张祖全的血样检验不是要两天才能出结果吗,等他的结论出来,这个案子基本上就有新的定论了。 假如这个定论成立,那王修平呢?村长呢?这些人也都是疑犯点名要除掉的人,难道他们也是因为同样被疑犯确认为艾滋病患者而作为除掉的理由?他凭什么这么做?他又是如何得知这些人的病况? 不不,不能这么想下去。 这样的思维方式有问题,而且这个假设太可怕,太恐怖了,他不愿意往深处想,这比拿钝刀子杀他还残忍。 他尤其不能接受王修平有病的事实。如果王修平也是艾滋病人的话,那他关子亮也彻底玩完了,想想,用一块有可能染有艾滋病毒的刀片刮破自己的脸,让病毒通过伤口感染自己的血液和身体,那还不等于被宣判了死刑? “不,不会这么巧。”关子亮虚弱地摇摇头,侥幸地想。 病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独自望着墙壁发呆,控制不住手脚冰凉,一身冷汗湿透了衣背。 他赶紧四处找遥控器,打开电视机。他现在需要不停的画面和声音来干扰他,让他停止思考。尤其是需要驱除那个像魔鬼一样控制住他神经系统的“杀人动机”。 他记得以前办过一个类似的案子,也是一个偏僻的山村,一家人都被毒死了,查来查去就查不出作案人和作案动机,后来,也是一个有些接近痴呆和疯狂的小伙子跳了出来,承认是自己作的案,作案动机就是因为他觉得这家人太坏了,平日总是占人便宜,欺负老实人。当时正在播放,他口口声声说是为民除害,把办案人的鼻子都气歪了。 这世上就有这种人,总喜欢打着捍卫道德、精神、传统、信仰、人性、理想、正义等等幌子,把自己想象成除恶惩邪的英雄,脑子一热,什么疯狂的蠢事都干得出来。 中午,关子亮给郑心海打电话,电话里传来盲音。过一阵子再拨,还是那个声音。 关子亮真有些急了。按理说,今天是第三天了,他要来昨天就该到了。昨天是周末,他家在市里,没有周末不回家的惯例。 下午,关子亮把滕青青支出去,给队里值班室打了个电话,值班室的李丽告诉他,郑心海被派往外地搞“调研”去了。 “什么?调研?”关子亮仿佛没听清,重复了一遍。“我怎么联系不上他?”关子亮问道。 “对不起,关队,你是联系不上他的,因为这个行动很保密,所有人的通讯工具都交上来了。”李丽说。 关子亮说:“你刚才不是说调研吗?怎么又成了保密行动?李丽,你没跟我说实话。” 李丽很犹豫,说:“嗯……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去了瓦屋场村,别的,我真的就不知道了,真的。” 电话挂了。但很久还在耳边发出盲音,那时关子亮的电话还没挂断,他还在呆呆地举着电话发愣。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震耳欲聋,令人心惊肉跳。 直觉告诉他,他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从李丽的口气里,他知道这次行动已不光是他们公安部门的行动,而是一次由政府介入,与有关部门协同作战的联合行动。这种行动过去也发生过,它意味着什么,关子亮不用想也十分清楚。老天啊,这是不是一个噩梦?一个小小的山村,从哪里冒出的艾滋病?何况那地方是那样的闭塞,人们的意识又是那样传统,没有卖血的人,也没有卖淫的人,不不,卖淫的不敢保证没有。关子亮脑子一团乱麻:这人究竟是从什么途径染上艾滋病的呢?难道是外出打工的人带回来的病源?龚传宝倒是长期在外打工,搞不好就是他把艾滋病带回来的。不,不可能,龚传宝现在还没被确认有病,就算他有病又怎么可能传染欧少华?现在只确定欧少华一个人有病,而欧少华从来没有外出打过工,尸检报告证明欧少华没有吸毒史,也没有输血和献血史……那么就只有一个传染途径,这个传染途径主要人之一,就是他老婆江蓠贞。 “对,就是江蓠贞。看来对她的判断没有错。” 糟了,如果是这个判断正确,那么王修平也跑不了,他跟欧少华的暧昧关系足以让他患上艾滋病。 这下,关子亮的脑子都快急出毛病了。尽管这个艾滋病到底有没有传染到他身上还是一个问号,但真正出问题的是他脑子感染了艾滋病毒,这才是真正的病因源头,关键的关键。 滕青青冒着风险潜回自己的家,给关子亮炖了一条鳜鱼。傍晚,她捧着鱼汤来到病房,并且津津有味地向关子亮描述她的历险记。关子亮对她这种所谓“充满奉献精神的冒险行为”毫无兴趣,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再冒这种风险了。他满脸冷漠地提醒她说:“我是个混蛋男人,我知道混蛋男人是怎么回事。” 他拒绝喝汤。也拒绝吃饭。他睁着通红的两眼,神情恍惚,随时随地陷入痴呆状态。 青青惊愕地看着他,说:“亮子,你怎么回事?才一个下午不见,你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关子亮没吭声,他的脸色很难看,把滕青青震住了。 天黑了,关子亮要青青扶他下床,陪他在走廊里走一走。 滕青青搀着他走出病房。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他们两个人。关子亮把手搭在青青的肩背上,为了缓解气氛,他开玩笑道:“青青,你的肩膀很细致,很有韵味呢。所谓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可能就是这种味道。都说男人观赏女人是,先肩,后腰,再手,最后才到脸……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女人都喜欢大露特露她们的酥肩的原因。饱满的胸脯骨感的肩,这是男人向往的天堂啊。” 青青说:“不,你说错了,女人才需要肩膀,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肩膀。而男人只需要肉体,一个……” 关子亮打断她的话:“青青,我知道你现在需要肩膀。可是,这个世上也有不需要肩膀的女人。”接着,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当女人不再需要肩膀的时候,她就成了真正的无敌英雄……” “谁是无敌英雄?苏小鸥吗?”青青问。 “不是她……”关子亮把手臂从青青的肩上抽出来,他用手扶着墙壁走,他的脚伤还没好,走路还很疼。他坚持走了几步,回过头说:“还有谁?” 他想,都三天了,苏小鸥一去再没来过,这家伙是不是真生气了? 他说:“青青,你说我这人是不是很怪,平时有那么多美女围着我转,求我帮他们办事,那些女人不仅明说喜欢我,还愿意跟我上床,可我爱干净,瞎讲究,我就怕一不小心真的染上艾滋病。现在,身边就剩下你一个了,而此刻我也是真的觉得累了倦了,想在你肩膀上靠一靠……可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看我的,认为我只需要你的肉体,其实我这个时候心里最干净,最没有那种想法……青青,你不相信我吗?” 青青说:“我相信你。可是,你千万别说对我没想法……那什么,你要有想法,我还求之不得呐,我可是爱你的,我从小就一直暗恋着你啊。” “青青,我求你,别肉麻了。你现在的情况只是一种心理暗示……这么跟你比方说吧,假如你哪天坐火车,上车之后你跟周围的人一样,也往面前的茶几上放一瓶水,也许那一天你并不觉得口渴,也没怎么喝水,可是你面前要是没放这瓶水,你看着周围的人喝水就会觉得特别口渴,时刻都想着要喝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心理暗示。你现在面前没有水,所以你感觉特口渴。” “是,我口渴。可你现在不也正口渴着吗?”青青说。 关子亮没想到青青会这么说他。他说:“呵呵,是的,我们现在都渴着。我面前没有水,摆的却是可乐。” 关子亮伸出手摸了摸青青细嫩的脸颊,她生气地推开他的手,“你……别摸我,我不是水,是可乐。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苏小鸥是矿泉水,清纯,能让人解渴。而我,在你眼里只是邪劲的可乐。” 关子亮继续扶着墙走。 他低着头,尽力掩饰着内心的烦躁不安,紧张虚弱。 张老汉的艾滋病检验还没结果,郑心海又没了消息。没人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快要疯了。 关子亮突然问:“青青,你喜欢钱吗?” 青青愣了一下,说:“当然。谁不喜欢钱?” 关子亮说:“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要是给你很多钱,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青青说:“自然是报答给我许多钱的人。” “怎么报答?” “不管用什么方式和行为。” 关子亮心里十分震惊,说:“是不是也包括上床?” 青青毫不犹豫地说:“我说了不管用什么方式和行为。” 关子亮不吱声了。他低下头,好像心里很难受。许久,他露出屈辱的目光: “青青,你告诉我,你就是为了向我借钱才打算和我上床……是不是?”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希望青青说不是。可是青青没有吱声。没有吱声就等于说是。关子亮气坏了,但他尽可能平静地说:“既然为了钱你什么都肯干,那你为什么选择我?就凭你的模样,还能缺钱吗?退一万步,你还可以卖呀。” 青青忽然大声地说:“你说对了,我是想卖,卖给你,你给什么价钱?” 她一喊,关子亮就没声了。 青青继续气急败坏地冲他喊:“是,我是不如苏小鸥,她不爱钱,我爱钱。可你知道吗?爱钱的女人可以当婊子,不爱钱的女人同样也会当婊子。” 青青的话把关子亮气得火冒三丈,说:“苏小鸥当不当婊子我不知道,你当婊子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说话已经毫无顾忌。说出来的话像恶毒的芒刺,既刺伤别人,也伤自己。 什么叫撕破脸皮?这就叫撕破脸皮。 他把目光转向青青,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她用手指揩了一下泪水,然后将那些水珠弹出去老远。“关子亮,你接着说吧,我不生气。生气我就不叫滕青青。” 她嘴上说不生气,眼睛却睁睁地望着他,一步一步朝后退。 一直退到走廊的尽头,她一个转身,消失了背影。 关子亮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青青,对不起,我没心思跟你周旋,我也不想伤害你……” 他开始试着不扶墙往回走。他希望自己脚明天可以行走自如。他还有很多事要办,不能耽搁在这疗养病房里。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一分一秒的时间,时间是世界上消失得最快的东西,它就像沙漏,时时刻刻在流逝,而且不再回来,生命建立在它的基础上,因此显得格外脆弱。想想杜斌,一条多么精壮的生命,一个小洞就放倒了他,109分钟生命就消失了,那么自己呢?假如艾滋病毒从现在起进入自己的体内,扩散蔓延,要多长时间才能占领完全部身体?十天?半个月,还是一个月?这种速度谁也无法计算,谁也不想就这样计算着时间等死,他记得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只有扼住生命的咽喉,你才能和时间赛跑。”这句话不管是谁讲的,即便是一个混蛋讲的,他也认准了它。 第十九章 回到病房,关子亮打开电视机,习惯性地躺在声音和画面中发呆。 不知是什么时候,关子亮的耳朵里突然响起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平时根植在他的大脑中,使他做出相对的反应就是认真聆听。 主持人:观众朋友们,这里是苍原县明溪镇瓦屋场村,搜捕指挥部就设在这里,每天的搜索情况都向这里汇总。 记者同期:请问马局长,最近搜捕工作有什么新进展? 马韧劲:这两天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现在我们清楚的搜捕范围在十到十五平方公里,但是考虑到疑犯还会冲破封锁,寻找食物和水,所以警方实际控制的规模仍在二十平方公里左右。当然,指挥部还会根据情况不断对战术进行调整。比如:在外围紧守、加强封锁的同时,密布的大网中还架设了许多小网,不断增派警力、增加设伏卡点、采取明岗暗哨相结合、搜索蹲守相结合、动静互补的方式方法,把包围圈不断缩小。 记者:目前的警力是不是还不足以擒住疑犯? 马韧劲:警力的多寡是相对的,目前在山里搜捕的民警和武警在200人左右。冲天溪山高林密,也许派更多的人上来未必就会有效果。山太大,包围圈小的话,怕围不住,包围圈大了,他在里边可以自由活动,因为他对山上的环境很熟悉。 记者:目前搜捕工作主要困难有哪些? 马韧劲:一个是我说过的自然条件能帮助疑犯藏身,另外就是搜捕人员的食物供给有难度。 记者:杀人动机这方面的调查有没有新的进展? 马韧劲:没有。前段时间有许多猜测,但据警方调查,究竟什么是引起疑犯丧心病狂地杀人的直接原因,目前仍是个谜。 记者:据说在这次搜捕行动中,苍原县刑警大队牺牲了一名警员,请问这消息是真实的吗?警方为什么要对这个事情进行保密?是否有意袒护什么人? 马韧劲:是事实。(镜头特写:他低头停顿了一下,抬头时眼里有泪光。)我们没有刻意隐瞒这件事情,也不会袒护什么人。只是现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搜捕工作上。(说到这里,马韧劲声音哽咽地说):作为局长,经历这样的事情,我心情十分难过。 记者:那么请问你们会怎样处理这一事故的具体责任人? 马韧劲:这个暂时不方便透露。但请相信,我们不会推卸责任的。具体的处理结果,我想以后会告诉你,但不会是在这个时候……关子亮要被撤职的消息通过媒体传播像一阵风似的在苍原县传开了。 苏小鸥也看了当晚的电视新闻。 翌日一上班,她就给关子亮打电话,可是电话提示机主已关机。 关子亮正在去柳云镇的路上。 别说撤职,他现在对任何反应都是麻木的。他已经敏感到出大事了。而且这件事跟他的猜测绝对没有大的出入。那么,现在他要做的事就是尽快找到王修平,采到他的血样。并且从他这里打开侦破这个案子的缺口。 一路上,他脑子里都在回忆与王修平接触的点点滴滴,当然,回忆得更多的还是那件事:那天早上,他拿了王修平的剃须刀,给自己的脸刮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关子亮来到柳云镇,找到王修平姑妈的批发部,然而,他来晚了一步,王修平的姑妈告诉他,王修平已经失踪两天了。也就是说,自从苏小鸥接触过他之后,这家伙就下落不明了。 晴天再一次响起了霹雳,关子亮脑子“嗡”地一声,懵了。 他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地问:“你们没去找吗?” 他姑妈说:“找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那他也没留条?” “没,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 柳云镇的老百姓都在传言,说前几天,有个在苍原县足浴城做按摩的小姐经检验得知自己患了艾滋病,这位小姐很绝望,就用针管抽出自己的血,注射在超市卖的西瓜中,被抓之后供出自己是瓦屋场村的村民。这件事虽然危害不大,但却引起了老百姓的恐慌。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说这几天县市卫生部门与疾控中心派人到瓦屋场,对这个村的许多村民作了验血检查,结果发现这个村有很多人得了这种病。现在,人们对这个村感到十分恐怖,私下里称它为“艾滋村”,同时生怕这种病毒像洪水猛兽一样向周边村镇席卷而来,许多人因为恐慌而跑到政府部门去反映情况甚至闹事,政府采取很多相应措施,甚至发动媒体撰文避谣可都无济于事,可怕的消息就像一场瘟疫四处蔓延。 关子亮拨周宁的手机,通了,但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想想只好拨他办公室电话,不料接电话的人就是周宁。 “哎,周宁你小子怎么回事?打手机不接,玩什么人机分离啊。” “没有没有,关……队长又有什么指示呀。” 周宁的口气变化很微妙,关子亮心想这小子是不是看到电视报道,以为自己被撤职了? 关子亮故意放软口气说:“周所长,我有是事问你,能见见你吗?” 周宁说:“你就在电话里说吧。” 关子亮哀求道:“我就在你们镇口啊!” 周宁说:“那你上派出所来吧。” 关子亮心想,好你个小子,还真蹬鼻子上脸呵。 关子亮继续装蒜,说:“我能不能不到你办公室来呀,哥哥我现在挺没脸见人的,求求你过来一趟行吗?” 关子亮心想如果这小子继续充愣装傻就跟他翻脸,大不了上派出所跟他决斗,给小子狠狠尿一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周宁还算识相,他说:“好吧,你等着啊。” 让关子亮颇为意外的是,周宁是和段平平一块来的。 关子亮打开车门,很客气地把他俩请进车里,然后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车子“嗖”地一声飙了出去。 “哎哎,老关你这是干嘛?”周宁急道。 关子亮拉下脸,不理他。 “老关,你听我说,王修平失踪真不关我们的事,是他……”周宁从后排座探身向前,关子亮挥手一记反拳打在他的脑门上,然后一个急刹车将他撞晕倒在地。段平平看见这阵势吓得不知所措,半晌,跃跃欲试地意图帮周宁报仇,关子亮说:“怎么?你还想我腾出一只手来?”段平平说:“你凭啥牛逼烘烘,要不是我们所长没防备,我不信你一只手能对付他。”关子亮说:“那你要不要试试?”段平平低下头,说:“不要。”关子亮让他逗笑了,心想这小子跟杜斌挺像,挺可爱的。他放软声音:“那你就乖乖告诉我,王修平是怎么从你们眼皮子底下失踪的。” 段平平见此情形,只好一五一十把那天的事情跟关子亮彻底坦白。 当时,王修平撞墙昏死之后,周宁和段平平一下子傻眼了,两人赶紧把他送进镇医院,折腾了一晚上,才总算平安无事。周宁吩咐段平平继续在医院守着,他自己回家睡觉去了,可是,还没等他睡醒觉,段平平跑来向他报告,人不见了。 “那你是怎么守的?一个大活人把一个病人给守丢了。”关子亮说。 “我也是人,我都没日没夜守他几天了,能抗得住不打瞌睡吗我?”段平平说。 “你还有理了。” “可不。所里人都让你们县局调走了,我们可是以一当十在干工作……你还打人……”段平平小声嘀咕。 “好了,你背他走吧。”关子亮吃软不吃硬,见他这么说,便帮他把周宁弄出来放他背上,然后跟他说:“你告诉他,我今天不是冲着王修平的事,而是冲着哥们义气打的他,他要是能原谅,将来不管山高水低,哥哥都认他这个兄弟,王修平的事上头追查我一个人承担。” 段平平走后,关子亮机械地迈动着步子往车上走,几十米的路他走了很长时间。他坐在车里一支接一支抽烟,车窗玻璃拉得很紧,一会儿车里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就这样把自己埋在烟雾中很久很久,身上连一丝动弹的力气也没有。 他现在明白龚传宝为什么会疯狂杀人了,换个位置想想,一个彻底绝望的人,与其成天生活在恐惧之中,还不如成为一个杀人的疯子。 不不,不能成为疯子。尽管关子亮现在用不着换位思考,但他说什么也绝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懦弱的疯子。 既然王修平失踪了,那就当他根本不存在好了,想想,一个不存在的人,他会引发什么故事?不会,什么山村小学,保险刀片,还有刮胡须弄出的鲜血,都是子虚乌有,空穴来风,自己吓自己的影子……关子亮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车里,他现在一心一意想所做的事,就是把自己有可能感染上艾滋病这个念头从脑子里,从心里赶出去,他闭上眼睛,用苏小鸥教他的方法让自己进入催眠状态,然后用意念驱赶脑海中的一切杂念,让空白的大脑组织占领全身体肤,这样,就会感觉到四肢百骸的放松……关子亮就这样一直坐到下午,才慢慢睁开眼睛,打开车窗,发动油门,向前驶去。 当天下午,关子亮赶回市里。他先去医院办了出院手续,然后再去院长办公室打声招呼,很巧,院长也正找他,告诉他:郑心海给医院打过很多电话找他。关子亮赶紧掏出手机,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 谢过院长,关子亮匆匆赶去郑心海的家。 郑心海好像料到他会在什么时间到,早早在家备了一桌饭菜,还开了一瓶70度的衡水老白干。 闻到酒精香味的关子亮又恢复到从前的乐观和自信。 他笑眯眯地问:“弟媳妇呢?” 郑心海说:“什么弟媳妇,是嫂子。人家进步快,上党校学习去了,就等着回头提拔呢。来来来,我们兄弟俩先干一杯——我先干为敬。”说着,郑心海“滋溜”一声,将杯底亮给关子亮。关子亮二话没说,也干了第一杯。 “来来,子亮你吃菜,”郑心海用筷子点着黄豆焖鸡块和松子炒玉米,说:“吃吃,男人要多吃种子,女人要多吃花。” 关子亮看着他笑问:“什么意思你?” 郑心海说:“什么意思你比我更明白。” 关子亮一口喝了第二杯,说:“我明白吊。” 郑心海大笑:“这不,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三杯酒落肚,两人按照老规矩,慢慢喝,说好控制总量,就这一瓶酒。 可是喝着喝着,两人又开了第二瓶。 “现在可说好了,就这一瓶打止。”关子亮抽出一支烟来,摸出打火机点上。过去他们两人一直都是这样的,不管谁先抽烟,总是在自己嘴里吸燃两口,再递到对方嘴里。这回关子亮点燃了就没再拿下来,而是另外抽一支递给郑心海,郑心海嫌麻烦,顺手抄下关子亮嘴里的烟,往自己嘴里送去,不想被关子亮劈手夺回,动作之迅猛令郑心海惊愕,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哥们,以后这习惯改了啊。”关子亮正色宣言。 郑心海先是一愣,接着也连连点头:“好好,改了好。” 说完,两人都仰身靠在椅子上,只顾吸烟,一言不发。 很久,郑心海开了口,他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上次你拿给我的那东西,经检验,结果跟欧少华一样——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郑心海说这话时很慎重,他没有说俗称“艾滋病”,但关子亮知道就是艾滋病。 关子亮早料到了,有了思想准备。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没有吱声。 郑心海问:“谁的?” 关子亮说:“张祖全的。” “哦。”郑心海应了一声,说:“你怎么不问我这两天关机去了哪里?” 关子亮眯着眼睛诡异地说:“问什么问,你去哪里我还能不知道?” “怎么?你也去了瓦屋场?”郑心海问。 “我去那里干什么。”关子亮说:“不就是发现几例艾滋病例吗?看把那些当官的紧张成什么样。” 郑心海痛心疾首。说:“不紧张才怪,一个小小行政村,截止目前已检验出二十三个病例。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这几日多少人在为这个数字发愁,寝食难安,市疾病防疫中心及皮肤病防治所的人几乎倾巢出动,市委市政府命令他们尽快拿出准确数字,并且严格保密,以防消息外露,引起人们恐慌,造成社会不稳定因素……” 关子亮闷头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 “我还告诉你一个不幸的病例,有个叫张三枚的妇女,一家三口连吃奶的娃娃都被感染上了艾滋病毒……真他娘的惨。” 关子亮酒杯脱手,“咣当”一声掉在地板上。这话就像冰雹一样砸在他心口,生生疼痛,寒凉刺骨。 他醉眼熏熏地说:“张三枚,我认得她,她是我们的一个证人……” 关子亮抱紧脑袋,将整个身子支在饭桌上,嘘嘘直喘气。酒喝多了,他的眼前不断出现晃动的人影,是那个小巧个子的女人,还有她怀里抱着的孩子……那孩子见生人一个劲地哭,哭声把女人急得手忙脚乱。关子亮还记得自己哄过那孩子:嘿嗨,小家伙,别哭,警察叔叔不是坏人,你别害怕。他给小家伙怀里塞了一张百元人民币,女人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女人一看就不是贪心的人……对了,张三枚还对关子亮说过一句很隐忍的话:“警察同志,我老公不在家,我……怕被人欺负……”她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借孩子挡着自己的脸,显然她心里有着难言的隐情。可惜的是,关子亮当时想到更多的是以为她害怕疑犯报复,因此他对她说:张三枚,你不要害怕,我们公安局会保护你的。这话是不假,警察就是保护老百姓的。但他说这话的次数多了,相对来说就不是那么用心了,可是女人听了很感动,当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他连连磕头……关子亮抱紧脑袋,将整个身子支在饭桌上,嘘嘘直喘气。 “张三枚,张三枚怎么会得这种病?我不相信,郑心海,你讲假话,骗人。”关子亮借酒上脸开始骂人。骂他的好朋友,好兄弟。他想捡起地上的杯子,弯腰下去却怎么也够不着,他再把手伸长一点,却不料失去重心歪倒在地。 “哥们,你的地板没铺好,不平整,看把我摔得,都爬起不来了。”他说。 “你起不来,鬼信你。你大概只有在女人床上才起不来。”郑心海指着他骂。关子亮伸手夺了他的酒杯过来,反手丢在地上。一会儿,郑心海也坐到地上了,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又开了一瓶酒,没了酒杯,干脆一人抱一瓶子,痛痛快快地喝。郑心海专拣记忆深刻的事情跟关子亮描述,他说:在提取村长的血样时,村长似乎有些明白出了啥问题,惊恐地蹲在地上,双臂把缩成一团的身体抱住,头埋在胸前,用脚尖不停地碾踩着地上的蚂蚁。说来也怪,他蹲的地方不停有蚂蚁向他进攻,这些蚂蚁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排着队伍,前赴后继地向他涌来,仿佛村长是一块大大的,散发着蚂蚁们喜欢的味道的食物……后来,当他明白怎么回事之后,一下子崩溃了,双手死死拽着郑心海说:你们不能丢下我不管啊。说着扑通一声跪下,狼嚎般地大哭,他哭的样子特别恶心,眼泪、鼻涕、甚至连小便都一齐下来了,想不到他那么瘦,身上却有那么多水分……郑心海觉说得特别恶心,关子亮想吐,立马跑到卫生间去了。 一会儿,关子亮从卫生间出来,踮着脚步往外走,郑心海问他去哪儿,他笑着说:“去女人床上——” 郑心海说:“女人的床,上去容易下来难,你要好自为之。我问你,你对苏小鸥的感觉究竟如何?” 关子亮说:“介于穿鞋与光脚之间。” “是么意思?” “穿鞋是为了走路,光脚轻松舒服。” “你小子歪理邪说真多。你究竟打算穿鞋还是光脚?” “那是迟早要决择的问题。” 郑心海语重心长地说:“别忘了,你穿鞋是为了要走路啊。光脚走路吃亏的是你自己。” 关子亮苦笑:“是,我明白,但我走累了,光脚歇歇总可以吧?” 关子亮走后,郑心海拨通苏小鸥的电话。 “喂,苏小鸥吗?嘿嘿,根据可靠情报,关子亮去了你那儿……你别不信啊,我敢打赌……输啊,输了你请我喝酒,对了,你是应该请我喝酒,我帮你洗脱了那么大一个罪名,你难道不该请我好好喝餐酒?哈哈……” 郑心海说着话舌头就麻了。他醉倒了。 苏小鸥还在办公室加班,整理杜斌的从警日记。 这是她下午从市公安局宣传科拿来的材料,市里准备让各媒体重点宣传杜斌的英雄事迹。 说是日记,其实也就是随身带的记事本,巴掌大小,苏小鸥见过它,曾经就放在杜斌的上衣口袋里。 ——2006年9月28日,本县瓦屋场村发生一起不明动机的枪击案,死一人,初步查明,该村村民龚传宝有重大作案嫌疑,现该人携枪潜逃。(9月28日)。 ——公安局发出搜捕令,我和刑警队全体干警上山搜捕疑犯,从早到晚,翻山越岭,始终不见疑犯踪影。(9月29日)——有人在山上看见疑犯,说疑犯当时威逼她明天在老地方送食物给他吃,还明目张胆叫她带口信给公安局的人,指名道姓说要杀谁谁。(9月30日)——凶案再次发生。死者为该村守牛老汉,年纪60岁左右。作案手段十分残忍,死者下身被利器捅成血肉模糊,附近石头上留有血书。(10月1日)…… 看着一页页浸透血渍的字迹,苏小鸥心情特别难受。她回忆杜斌说过的话,每一个动作,还有可爱的笑容。她拼命克制着悲伤情绪,满眼浸透泪水。 就在这时,电话铃又响了。她以为是关子亮打来的,拿起电话就说:“是不是喝醉了连门都找不着了?”电话里无语。顿了顿,滕青青说:“是我。”她接着说:“朋友一场,我不想瞒你,关子亮来了我这里……半夜三更的,我不能赶他走,如果你同意,我就留他在这里过夜了。”滕青青不给苏小鸥说话的机会就把电话挂了。 “混蛋!”盛怒的苏小鸥破口大骂。 第二十章 “青青,我来了,我送上门来了……我不管你是躲债也好,被人追杀也好,我都找到你藏身的地方来了……”关子亮腆着脸敲门,使劲地敲,一直敲到服务员过来干预。滕青青只好给他开门。 他一进门就抱住她,大口的酒气直扑过来,青青说了一声“讨厌”,赶紧摒住呼吸。 关子亮说:“青青,我失恋了,苏小鸥不理我了,我好痛苦啊……真的,我还被撤职了呢,电视里说……那个指挥不当,造成警员伤亡的事故具体责任人就是我。我现在不是刑警队长了,而是一个……”他似乎还有些清醒,没有把冲到嘴边的“艾滋病患者”说出来。 “青青啊,我现在是缺自信,缺勇气,缺潇洒……总而言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理智。我现在连跟朋友一起喝酒都要保持绝对清醒,不敢喝醉,我,我简直都成了理智的化身了……青青你知道吗?知道我为什么来你这儿?在你这儿我还敢跟你说说话,逗逗乐,在别人那儿你知道我得装成啥样?我得装成千年王八老乌龟。” 滕青青被他的话逗乐了,“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干脆就说你装成一条死狗得了。” “别,别别,青青你别讲粗话。”关子亮伸手捂住青青的嘴。 “跟你这种人在一起,我不讲粗话讲什么呀。”青青打开他的手。 “讲情话呀。就讲你爱我,从小就爱我,一直都在暗恋我啊。”关子亮实在忍不住笑,往床上一躺,拿被子捂住脸。 青青想不到他这么坏,她蹬了鞋,跳上床,恼羞成怒地扑上去,对他实施拳打脚踢加撕扯。 关子亮似乎被她的这种激情和野蛮唤醒了某种记忆。他捂着脸,那种熟悉的记忆很快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他。 关子亮哼哼唧唧地说着肉麻的话,他说此时此刻他的四肢百骸装满了看不见,摸不着,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幸福和快乐。“青青,我就他娘的喜欢你发疯的样子,还有,喜欢你咬我,把我的脖子当作绝味鸭脖啃,呵呵。” 他的骚情被青青理解成:“这家伙,是不是有日子没碰女人了?” 关子亮听了她的话笑得浑身直哆嗦,他拿开被子,望着她说,“对,这段日子我快闷死了,你瞧,我没说假话吧?”他下流地指着自己身体某个突起的部位对她说:“你都看见了,我没说假话吧?我可是个思想进步积极向上的好青年……它,它比我还积极,还向上……哈哈哈哈。”青青的脸红了,她吃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对于他的喜怒无常,她领教过,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关子亮意识一会清晰一会飘忽。他没想过玩笑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他也没想过青青会是真的爱他,而且这种爱埋藏心底很久,因此变得能屈能伸,甚至能够毁灭自己,破罐子破摔。当然,关子亮有理由不相信她,多年的审讯经验告诉他,凡是对手没经过脑子说出来的话,肯定是假话。他才不会为了一句假话而劳筋动骨瞎忙活。可他没想过青青是什么人,青青不是犯在他手里的罪犯,她只是一个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的傻女人,这种口无遮拦的性格虽然跟苏小鸥很接近,但层次和境界完全不同。 滕青青愣着,睁着眼睛死死盯着某个地方,不停地在心里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的根屹立如磐,看到了他的本能反应……平时说是说,笑是笑,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她想说:“子亮,这回你不能骗我,我都看到了,我真的什么都看到了。”但她发不出声音,她的声带突然充血嘶哑,一句话都说不出话。 血液兴奋地渗透皮肤,浑身像浇了汽油似地燃烧起来,青青开始控制不住地脱自己的衣服。这时,她听到关子亮用小声的,令人无比兴奋和刺激的声音说:“青青,你想强暴我,你这头母豹子,你会吃掉我吗?”这种声音使青青的燃烧渗透到极至。她解开了所有的外套和胸罩,就在她继续往下脱,快脱到一丝不挂,露出她所有的精粹和鲜艳,高耸与低洼时,她的手被按住。持续了很长时间,青青才感觉有一只手在敲打她浑沌的脑袋,她极力睁开激情朦胧的眼睛,看到关子亮的手掌心向着她的脸张开,用一张五指网捕住她的欲望,大喊叫停。 “我不管,我要你,我就要你……”青青嘴里一遍又一遍说着胡话,她的手也没闲着,她用最娴熟的动作和最快的速度脱关子亮的衣服。 关子亮推开她的手,说,“青青,你当真要强暴我?你这么做太过分了。” 青青说:“我就过分,怎么样。” 关子亮说:“你当真了?” 青青说:“我就当真了。” 关子亮说:“你当真没用,我可没当真。” 青青说:“你当真了,我都看见了,你骗不了我。” 关子亮说:“那是酒精反应。” 青青大声说:“不,是条件反射。是本能。” 关子亮说:“是你个头。告诉你,男人尿胀了也会有那样的反应。” 说着,关子亮真的爬起来往卫生间跑,一边跑,他还一边哭笑不得地说:“青青我告诉你,别再相信男人的胡说八道,真的。你要不想我骂你是傻逼,你就快点把你的衣服穿好,别把自己弄得跟只鸡似的!” 关子亮的话让青青激情骤降。 她先是松开手,把被她撕扯得狼狈不堪的关子亮狠狠推开,然后,她呆呆地坐在那儿看着关子亮进了卫生间,直到卫生间里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她还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像一尊冷瓷做的雕塑。 这时,门铃响了。过了一阵,没人理会,变成了咚咚咚地捶门。 “谁呀,这个时候还来敲门,人要睡觉了,讨厌。”关子亮从卫生间出来,一边整理着裤子,一边就把门给打开了。 青青刚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喊:“别开门!是苏小鸥。” 门一开,关子亮愣住了。酒也醒了大半。 就在关子亮和苏小鸥都吃惊的一刹,青青忽然从背后把他抱住,她闭上眼睛,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青青这一招可谓干得漂亮而果断。 “你们……你们……真无耻……”苏小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伸着手指,想说什么,可是手指不听使唤,一个劲地颤抖,要说的话好像也完全不听她指挥。 关子亮也就是愣了那么一小会儿,完了他就恢复了正常。 他望着苏小鸥,嘴角笑了一下,好像在说:“苏小鸥,你干吗这个时候跑来自取其辱?”笑完,他甩开青青的手,平静安然地回到床上躺下。 苏小鸥被他的无耻嘴脸气坏了,她说:“很刺激的场面呐,A级片,还是三级片?要不要我帮你们拍下来送纪委备查?说啊!” 关子亮说:“随便。” 苏小鸥说:“随便是吗?关队长的无耻英勇日益见长啊,不过我告诉你,我是不会让你称心的!”苏小鸥冷笑一声:“姓关的,你别想激怒我,你高估了你自己,信不信我今天让你步张祖全的后尘——”说着,苏小鸥顺手从身边食品架上掂起一瓶红酒,反手在门锁上一砸,酒洒了一地,剩下的就是一件锋利无比的凶器,她把这件凶器对着关子亮,说:“我今天就把你这张丑恶的嘴脸涂鸦了——” 她原以为他会跟她求饶,甚至是跪下给她讲好话。可是没想到,她似乎也高估了自己能力和魄力,因为她清醒而又清楚地看到,眼前这个比流氓还流氓的刑警队长,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依旧双手抱头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样子,他根本就没打算作任何反抗。 倒是青青呆呆地愣在那里,像傻子似的,还没有完全从受惊的情绪里摆脱出来。 聪明而又犯傻的苏小鸥转而将凶器对准了青青,并以疯狂的速度刺了过去。当然,她很清楚这样刺过去的结果是什么。 她才没那么傻,她只是要一个自己满意的结果,这个结果她做到了——就在酒瓶子锋利的棱角眼看接触到青青脸颊时,关子亮飞起一脚,踢飞了苏小鸥手里的武器。 他这一脚可见功夫,既踢飞了酒瓶,又没伤到苏小鸥。苏小鸥自然明白这一点,顿时,她的眼睛就湿润了。 她明白,再不逃跑,她的眼泪就会当场洒落,落在一个不该落下的看台,供人奚落看笑。 这不是她苏小鸥的性格,她要做的就是迅速逃跑。 苏小鸥走了。关子亮的一切伪装与支撑就在这一刻轰然崩溃。 滕青青回过头一看,关子亮居然就在转眼之间响起了鼾声。 滕青青到这会儿才明白这是一场早就预谋好的算计。只是她很奇怪,他怎么这么快就睡过去了?并且睡得这样死沉?滕青青狂怒地摇晃他,折腾他,居然都无济于事。他的身体太疲倦了,脑子也被酒精掏空了,整个人就像江河凝滞,花草枯萎。 也许就这样睡死过去,才是他觉着最理想的死法。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也没吃东西了,他的植物神经出了问题,吃安眠药都睡不着,还有他的胃,吃什么吐什么,这都是令他丧失元神,活不下去的一种恐惧。 要想活下去的话,就必需摆脱这种恐惧。他不止一次对自己这样说。可是,那有用吗,他又不是掩耳盗铃的傻子。再说,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做。他想独自偷偷去鸡公岭,潜入那个他所熟悉的山洞,悄悄将龚传宝干掉。这件事在他脑子里已经盘旋几天了。起初是杜斌死的那一瞬间,为了给杜斌报仇,他想返身去山洞里跟龚传宝拼个你死我活。后来是在确定自己被王修平的保险刀割伤了脸,有可能染上艾滋病的时候,再后来就是得知王修平失踪和郑心海告诉他“艾滋村”的时候。这几天虽说日子不是很长,可是却一天比一天更加坚定了他要做这件事的信念。以他目前的状态,想要作出任何一个周密计划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计划没有变化快,这一点他很清楚,因此,他只能选择走一步算一步。他的第一步就是不管采取什么方法,都要让自己先吃点东西,再闭上眼睛实质性地睡上一觉,以补充和保证体力。好在老天有眼,今天,他总算借郑心海的衡水老白干做到了第一步。至于做到第二步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却没想过……可怜的滕青青却不知道这种算计到底有什么意义。她自始至终都像个局外人眼睁睁地望着关子亮、苏小鸥、还有自己在这个局中唱戏,现在,苏小鸥走了,关子亮睡倒在自己床上,这场闹剧彻底落下了帷幕。只是这一切变化太快,像一场梦,一场完全没有真实性的梦境,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可是,梦境里面许多实实在在的场景确实有过的,有的东西现在还在,这不,滕青青呆呆望着散了一地的衣物鞋袜,她知道,这种场面是实实在在的,可它究竟是何时发生的,怎样发生的,她都记不起来,她甚至喃喃自语的问:是什么人故意制造的这么一起淫乱场面,它到底有何意义,要做给谁看,最后又该由谁来收拾和收场?这些,都没有人来告诉滕青青。 滕青青抬头从镜子里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是裸着的。 “是吗?我刚才一直就是这样子的吗?在苏小鸥面前?难怪她会说我无耻。无耻的人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她双手捂着脸,喃喃自语。 她伸手抓了一件内衣过来,拎着,举着,呆呆地看着,她在心里问自己:你是怎样一件一件脱下这些东西的?现在,你还有勇气一件一件穿回来吗?是继续裸着做滕青青,还是把衣服穿好,做衣冠楚楚的滕青青?你想好了吗?想好了就行动啊……不要迟疑,快,穿上它……就在这时,门铃又一次被摁响。 是苏小鸥,肯定是她,她又回来了。 也是啊,她怎么会这么快善罢甘休?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的为人处世准则。 来就来,有什么好怕的,砍头就是碗大个疤。不行就让她把头拿去当蒲凳坐好了。 青青一气之下扔了手里的衣服,干脆就挺着光身子去开门。心想:你说无耻就无耻,挑衅就挑衅。 门一开,青青的脸色变了。“怎么是你?你……你来干什么?” 第二十一章 苏小鸥一出这个房门,眼泪就泉涌而出。 千万别在这个时候碰见熟人。平日习惯要强的她,今天却输得这样惨,这要是搁在两年前,不,就一年前,苏小鸥绝对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 苏小鸥飞跑下楼。 她的大脑缺少应有的判断和选择能力,她不知道电梯在哪里,她也不可能站在那里有理智有耐心地等电梯,她现在需要的就是飞跑和狂奔,因为飞跑狂奔可以给她一个情绪上的缓冲。所以,苏小鸥选择了安全通道,一路狂奔下楼梯。没想到人悖时,喝凉水也塞牙,在楼梯拐弯处一头撞在人身上,这个人居然对她破口大骂:“跑什么跑,赶着去投胎呀。”苏小鸥狠狠瞪那人一眼,毫不客气地回骂道:“你才赶去投胎呢。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让你像螃蟹走路,横行霸道的?” “得得,我怕你。”那人似乎不愿多停留,也不想跟苏小鸥纠缠,边走边说,头也没回。 苏小鸥倒是一眼觉着这人面熟,心里说:“哼,有电梯不坐,爬楼,神经。” 上了大街,苏小鸥不知要往哪里去。正好这时有辆9路车停靠在路边,她麻木地上了车。 在车上,她告诉自己必须停止流泪或哭泣,甚至停止思考刚刚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她不想失态,在公共场合飞眼泪。前些年流行一首歌,歌名叫《谁的眼泪在飞》,当时有许多女孩子学会了这首歌之后,也学会了在大街上,以及公众场所毫无顾忌地飞眼泪,苏小鸥痛恨这种行径,她可不想做这样的跟屁虫。 她刚坐上一个靠司机背后的位置,电话响了。 苏小鸥调试了一下嗓子,说:“喂,是我,苏小鸥。” 电话是刘明打来的,他问:“苏小鸥,你在哪?” 苏小鸥说:“我在公共汽车上。” 刘明说:“你不是在加班吗?怎么走了也不关灯关电脑?这是明文规定要罚款的。” 苏小鸥:“……” 刘明说:“你怎么不说话?你一向不是很能狡辩的吗?” 苏小鸥说:“我今天不狡辩,行吗?” 刘明说:“那行啊,明天去财务室交两百元罚款吧。” 苏小鸥说了一句:“放心吧,”就把电话挂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小鸥回头一看,车上的人都走光了,她问司机:“师傅,这到哪儿了?” 司机说:“终点站。下吧,就等你一个了。” 苏小鸥看看四周环境,觉得不对,于是再往投币箱丢了一枚硬币,说:“我再坐回去行吗?” 司机没理她,小声地骂了一句:“原来是个傻逼。” 不料这句话却被苏小鸥听到了,不禁火冒三丈。 苏小鸥说:“你刚才说什么?” 司机说:“我没说什么。” 苏小鸥说:“你说了,请你再重复一次。” 司机说:“我说了,我说你是个傻逼。你要怎么样?” 苏小鸥压抑着火气,控制着发抖的身体,说:“好,你重复得好,这儿还有几名乘客也都听见了,我现在郑重向你提出申明:你今天必须向我道歉。” 司机说:“道歉?怎么道歉?我不会,你教我?” 苏小鸥说:“好,那我就教你。” 苏小鸥从手机里调出公交公司总经理周左天的电话,拨过去,很快,对方有了回音:“喂,苏记者呀?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吗?” 苏小鸥说:“周总你好,我现在你公司的9路公交车上,与司机发生了一点不愉快,我希望你的职工向我道歉,可是他说他不会,要我教他,我看还是请你教教他?”说完,苏小鸥把电话递给司机听。 司机早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回头看着苏小鸥,心想:这傻逼原来是个角色,早知道就不骂她傻逼了。 两个夜间执勤的巡警一边走一边说着闲话。 巡警王良问:“刘波你的股票最近涨势如何?听说你赚了不少?”刘波说:“还行吧,你怎么样?”王良说:“别提了,就差跳楼了。”他十分沮丧,“我妹妹搭的几万块也陷进去了。”刘波说:“那你好好安慰安慰你妹妹。”王良说:“我哪有心思安慰她呀?谁来安慰安慰我呀!”正说着,王良的电话响了,他赶紧走到路边去接电话。电话正是他妹妹打来的,里面哭声很大,王良看了刘波一眼,压低声音说:“别哭别哭,有话好好说……好好,下了班我就过来,你别着急啊。”王良挂了电话追上刘波,刘波问:“你妹妹的电话?她哭了吧?”王良知道刘波还惦记着自己的妹妹王莉,可是王莉已经有丈夫了,他不想让刘波找着机会对他妹妹献殷勤,说:“我们今晚还有几条道没走呢,走走走,别说了。” 两人刚走到皇都宾馆附近,就看到这里停着许多漂亮的小车,有奔驰、有宝马,还有国产红旗。两人都是爱车族,羡慕的眼光自然在这些车身上逗留很长时间。王良抽着烟,剩下的烟屁股被他弹到宾馆门前的花坛里去了,就在这时,忽听花坛右侧啪地一声巨响,一个庞大的物件落在两人身边不远处,起初两人以为是哪个无良市民将垃圾袋乱扔乱丢,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摔了下来,这下两人吓坏了,赶紧叫宾馆保安和门卫。 门前乱了起来,王良赶紧叫刘波守着,自己给公安局刑警队打电话报案。他刚才已经伸手探到了这个人的鼻口,发现她已经没气了。他知道,这种情况给110打电话没有用,反而会弄乱现场,给破案工作带来更多麻烦。这时,刘波的身边围满了人。他说:“你们往后点儿。别破坏了现场。”看热闹的人还在往前挤,刘波向人们喊道:“别看了,看了这个你们人人都要倒霉的,尤其是炒股的人,别看。”其中的一个人伸出手指向大楼,他说:“我看见了,她是从8楼那个窗户摔下来的。”王良刚打完电话走过来,冲着他招手:“来,你过来。从现在起你就别动,乖乖地等警察来问你话。”他的话一出,许多喜欢多嘴的人都不敢乱说话了。宾馆的保卫科长老庞挤了进来。王良指着8楼的窗户对他说,“你赶紧带人在那个房间门口守住,不要私自带人进去,等警察来。”老庞说:“是,我这就带人去。”他命令保安用编织带将尸体围了起来。一个保安还找来一床旧床单盖在裸尸上面。 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人很快就来了。队长高昊认识王良,叫上他一起来到了宾馆总台,电脑一查便得知死者名叫滕青青,住802房间。高昊和王良乘电梯一起来到了8楼。 802房间锁着门,高昊让楼层服务员打开门。 门一开,高昊便傻眼了,他一眼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这人鼾声如雷,睡得正香,看样子喝了不少酒。这是一个淫乱或打斗过的现场,进门的地毯上有玻璃碎渣,名牌红葡萄酒洒了一地,衣服鞋袜扔了一地。窗户开着,窗台上的灰尘有明显擦蹭痕迹。窗台下的鞋印为床上睡者和死者的,初步印象可以确定酒后暴力伤人。 正当高昊要拿下这个不知死活的酒徒时,他再次惊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他收起手铐,悄悄退到门外拨通了苍原县公安局长马韧劲的手机,小声向马局长描述酒徒的长相,马局长说什么什么,我不相信,他不是在医院住院吗,怎么跑宾馆去了?高昊说:“难道我会认错他么,我们在一起办过几次案。不会错,是他。”马局长说,“为了稳重起见,还是麻烦你在他身上搜一搜,最好给我一个准确答复。”高昊说,那好。你别挂电话。接着,高昊在酒徒身上搜出了警官证,身份证,还有持枪证。高昊说:“对,就是他!” 马局长一下子不作声了。过了一阵,他嘶哑着声音问:“那混蛋狗东西还在睡吗?”高昊回答:“是。睡得跟死猪似的,像是喝了不少酒。” “给我把他铐起来,带到局里去,连夜突击审讯,我马上就赶过来。” 夜幕笼罩着鸡公岭,在寂静的山川林间,有一条矫健的身影疾行于盘山小道。他的背景是一片深沉的夜幕,天空与大地嵌成一体,身影所留下的履痕就像一支闪电般的箭矢,划过天地之间的空隙,直达某个神秘的山洞口。他的目光深邃犀利,如闪电寒星,这与他多年来为生活与某种特殊职业的磨砺不无关联,凛冽寒风,灼热熏风,带给他的不止是粗糙黝黑的肤色和坚韧不拔的体魄,还有一些深刻的内涵和彻悟的灵性。 他来到一个做有特殊标记的路口,这个路口下面就是他要找的山洞。他像一只夜行壁虎,攀住洞口的植物往下滑行。这个洞很深很深,他滑行了很久身子还不能到底,那些植物长有倒钩,刺穿了他手上的皮肤,划得他皮开肉绽,疼痛难忍。他的身体还是悬在半空,双手还得紧紧拉住钩藤,这时,悬在洞壁的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同时还连带着许多泥土,他要躲石头防着它伤到身体,又要躲泥土防着迷眼睛,因为他明白,现在是他独自在行动,没有人帮他断后,也没有人在关键时刻救他。 他的身体还在跟随着石头一同滚下,没完没了,不知道位置究竟还有多高。 这时,耳边风声飕飕,似有一个人影向他扑了过来,黑暗中,这人眼睛像狼一样发着绿光,头发像鬃毛一样张狂,对,是他,他就是龚传宝。 关子亮突然大声叫喊:“你这家伙害死了杜斌,害死了好多人,我要替杜斌报仇,我要干掉你!”龚传宝扑了过来,他想死死抱住关子亮的腰。关子亮心想这回不能让他得手,要抢在他之前扣响扳机,击毙他——可是,很不幸,他的手却被钩藤缠住了,一双手都被死死缠住,无论他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 关子亮绝望已极,大叫一声醒过来。 关子亮醉醺醺半天睁不开眼睛。 他想揉揉干涩发胀的眼珠子,抬手这才发现自己被铐了起来。怪不得刚才做梦被钩藤缠住了双手,他妈的,是谁干的这事? 关子亮懵懂地望着高昊,问:“哥们,你这什么意思?” 高昊说:“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清楚?” 关子亮说:“我清楚什么呀?我这是在哪儿,我到底干了什么?哎,高昊,你能不能痛快告诉我?” 高昊说:“告诉你?这话外行了吧?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回头老老实实做笔录吧!”说着,高昊将面罩给关子亮戴上,吩咐手下:“走,带他回局里。”平日关子亮他们把这东西戏称作“套”,不管小头大头,套上就没那么舒服。关子亮没想到今天他们给自己也戴上了这玩意儿,他在套里笑了一声,说:“我操,真他妈滑稽。” 市公安局审讯室大概二十平方米,因为强调隔音效果,里面的回音很重,关子亮坐下去心里就想,恐怕拾音器会把杂音也录下来。没等他多想,高昊叫人开了两个射灯对着他,他下意识闪了一下脸,可是没用,他想:除了适应没别的办法。 高昊问他:“今晚十点到十二点,你在哪里?” 关子亮说:“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我就在皇都宾馆802房间睡觉。” “睡觉之前干了啥?” “睡觉之前……没干啥,喝了点酒。” “在什么地方喝酒,跟谁一起喝酒。” “就在房间里,自己跟自己喝。房间里不是有很多酒嘛。” “为什么要一个人喝酒?” “一个人喝酒怎么啦?壮壮色胆,好跟女人调情,这样行吗?” 关子亮想起来了,好像当时和青青确实有调情来着。 “喝了酒之后你又干了些什么?” “喝了酒之后我就睡死了。你以为我干了什么?干强奸?告诉你,我喝酒之后从来不乱性。” “那我问你,你是怎么跟802房间女客人滕青青认识的。” “我们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青梅竹马。” “那你为什么要杀害她,说。” “什么?杀害她?”关子亮大感意外,他冲动地站了起来,失态地大喊。“哥们,玩笑开大了吧?” “坐下。交代你的犯罪事实。” “不行,你们得告诉我,滕青青究竟怎么啦?谁杀害了她,她到底死没死?”关子亮继续高喊。 “你喊什么呀?她死没死这是你应该跟我们说的事儿。”高昊又加了一盏灯对着他。关子亮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们这样搞是什么意思?我问你们,我为什么要杀害青青,我的作案动机是什么?”关子亮说。 高昊说:“我们就是想知道你的作案动机是什么,说说吧,说说你的作案动机和作案经过。” 关子亮哭笑不得地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们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往我头上扣?你们也不问问我受得了受不了,我可跟你们说实话,我的神经是疲惫的,每一根都是绷紧的,可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坚强。” “这个混蛋!”马韧劲通过监视器看得心里烦躁,恨不得一拳击破关子亮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的什么玩意儿。 “我看今天还是先把他关一晚,让他彻底醒醒酒。” 马局长的建议得到了采纳,第一轮审讯暂告一段落。 第二十二章 翌日上午,市刑警队的人把关子亮带到另一间审讯室接着审讯。 令关子亮想不到的是,他的顶头上司“骂人精”局长也来参加他的的审讯。 马局长看见关子亮进来便示意他坐,可是,坐什么呀,其余的凳子都让他们坐了,就那一个跟他们对着的凳子等着他,这不明摆着,还要审吗?局长的这个样子倒让关子亮觉得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一进来,还和蔼地问他:“昨晚睡得怎么样?” 关子亮说:“还行!” “行什么行,你说的完全是假话,后半夜你压根儿就没合过眼。”马局长给他点穿了。他话里有话地说:“既然你想了一个晚上,想必已经想好了今天要说的话,我看我们也不用兜圈子,你就把准备对付我们编好的词说说吧。” 录音机开始沙沙走带,笔录也开始落笔,关子亮却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心想:看来他们玩真的啊。 关子亮说:“这几天吧,我不是在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吗,我那老同学滕青青就来病房照顾我,给我端水打饭,还炖鱼汤给我喝……” 马局长顿喝道:“少说废话,说直接点。” 关子亮满脸委屈地说:“故事不都有个开头嘛,谁好端端见面就杀人,嗜血狂啊!” 高昊说:“让他说,他编得越多越有破绽。你接着说。” 关子亮心想,你怕我取代你的位置,就搞了个“豆腐渣工程”栽我头上,还好意思说我编,编得越多越有破绽,娘的脚,没破绽才怪。说:“我说哪儿啦?我忘了。” 高昊笑笑地说:“炖鱼汤给你喝。” 关子亮给他提示乐了,笑着说:“是。是炖鱼汤给我喝。我说,青青你别对我这么好,我是一穷警察,没什么好报答你的,万一能报答上,那也是你触犯了法律,犯了罪,我才有可能帮你跑跑有利证据什么的。” 关子亮成心和他们逗乐子。可是这帮人都绷着脸不笑,摆出一副有的是时间和精力跟他耗的架势,也不打断他的话。实在没辙,只好继续编下去。“这不,昨天我出院,青青就跟我说,她在皇都宾馆包了个房,要跟我做那事儿。”说到这儿,关子亮在心里埋汰自己:关子亮你不是个东西,人都死了,还往人身上泼脏水。 关子亮低着头思忖着,马局长等人都用那种老辣咸毒的眼光盯着他,大白天的,他们不好意思开所有的灯对着他,但他们一个个都睁着牛卵大的眼睛想看到关子亮内心的破绽。 关子亮说:“我……晚上我就去了,去了我们就在房间里喝酒。主要是我喝,青青只喝了点红酒,我们也没叫菜,就着食品柜上的袋装鱼干和牛肉干我们俩就喝了起来。我还问她,你怎么想起在宾馆开房?她说是跟电影里学的,现实生活一点意思也没有,要玩点有刺激的。” 关子亮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兴趣,他不想说了,抬起头看着马局长。 马局长说:“你别看我,你接着说。” 关子亮说;“后来我就喝多了,接着就睡死过去了,再接着你们就把我给抓来了。” 马局长看着他问:“就这些?没啦?” “就这些,没了。”关子亮连连点头。 “那我问你,你喝的是什么酒?”马局长突然发问。 关子亮说:“白酒。当然是高度白酒。” “什么牌子的酒?” “衡水老白干。70度的” “呵呵,关子亮啊关子亮,你他娘的还真敢给我编。”马韧劲火了,“你以为你是谁?李昌钰,班茂森,国际刑侦专家吗?”马韧劲在关子亮面前来回走动着,他大声地说:“你编也得编圆了,别给我在这里丢人现眼!今天不是看在你是犯罪嫌疑人的份上,我就给你狠狠来几家伙补补课,让你小子知道蒙人是要付出代价的。小子,让我告诉你,宾馆客房根本就没有白酒,更没有你说的70度的衡水老白干。” 马韧劲指着关子亮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混蛋,你以为你干的事都没有人知道?你凭什么说在房间里喝的酒?要不要我把证人给你找来,当面指证你昨晚是喝得醉醺醺上的楼?”马韧劲的声音像打雷,把关子亮得耳朵震得嗡嗡响。 “说,说你是怎么害死滕青青的。” 关子亮继续说:“我本来在外面小饭馆就喝了不少酒,后来在房间里又喝了不少酒,我也弄不请是红酒白酒,反正是酒。喝了一会儿,我说,我不想喝了,想睡觉。滕青青不干,她敲碎一瓶红酒,逼着我喝。我说,要喝你喝,我不喝红酒。”关子亮把敲碎红酒瓶的事也绕进来,他是想替苏小鸥开脱,这跟他死不承认跟郑心海一起喝酒是一个目的,他明白这事的性质,要是把他们都扯进来,大家可都说不清了。 别人不知道,马韧劲心里明白:这小子老提衡水老白干,就是想提醒我,看在过去两人老在一起喝衡水老白干的份上,替他开脱开脱?可你小子犯的这事是他娘的能开脱的事吗? 马韧劲的想法实属冤枉了关子亮,其实,关于衡水老白干的事,那是他说的唯一一句真话,他当晚喝的就是70度衡水老白干。他说:“滕青青后来跟我打赌,说,你要是肯再喝一杯,我就脱一件衣服,喝两杯脱两件,直到脱光为止,我说,那你要是脱光了我还没醉怎么办,她说,那我就从窗户上跳下去,我说这个主意不错,刺激,我怕她说话不算数,就说,你别到时候不认账。青青说,谁要是说话不算数,明年的今日便是谁的忌日。后来我们就赌上了,鬼知道我的酒量那么大,喝到最后青青身上真的一丝不挂了,然后她就爬到窗台上去了,我听见她说,子亮,再见了,明年的今日记得给我烧纸上香啊,我就害怕了,我说,青青你别跳……我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青青怎么没了?这时,我听到楼下有人大声喊叫,我过去趴窗户一看,青青真的跳楼啦,我当时酒喝得太多,脑子不管事,后来不知怎么地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关子亮说完又抬头看着马局长。这回,他发现马局长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从这丝光亮里,他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 他这也是闭着眼睛赌一把,他赌自己不是有意杀害青青这个事实能够成立。刚才,他从马局长的眼神里证实了这一点。 高昊大声地问他:“这个故事你可编得真像啊?你一定没少费心思吧?” 关子亮已经得到信心,说:“我没编故事,不信,你去查实……” 马韧劲担心他节外生枝,悄悄跟高昊说:“今天就审到这里?我看他有些细节说的是真话。”高昊点点头,对他手下的人说:“给他铐上,带出去。” 从高昊的态度上看,这个案子还有很多疑点,关子亮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 通过仪器,高昊在滕青青坠楼的窗台上提取了一枚新的指纹。经过检验比对,这枚指纹不是关子亮和滕青青的。可是,这枚指纹究竟是谁的?如果这个隐秘的指纹是真正杀人凶手留下的,那他是怎么进入802房间的?而且是在什么时候进入房间的?这个很关键,也很重要。怕就怕这枚指纹是以前住宿的客人留下的,也有可能是服务员、清洁工的,这样查起来范围就大了,也很麻烦。而且经过法医鉴定,滕青青的验尸报告为窒息死亡,通俗的说法就是青青是被人掐死之后推下楼的。这说明凶手很恨滕青青,要不然,人都死了,何必多此一举。 下午,具体办案人员在刑警队会议室召开了案件分析会。 以上情况是在会上通报的。 有人对这个案子表示了疑虑。说:“从现场看,虽然所有证据都指向关子亮,但也不能排除证据有伪造的可能,虽然我们重证据是对的,但证据也不是绝对的,我们调查的范围应该广泛一点儿,不应该仅仅局限在一个人身上,而应该从滕青青的社会关系上查一查。” 会后,高昊把关子亮再次提到审讯室。 高昊的脸色比昨天强多了。他让关子亮坐下,还给他点了一支烟。他问:“你和滕青青有这种关系,她老公知道吗?” “你什么意思?我跟她有什么关系?我跟她就一般关系,我跟你说过,我没碰过她。”关子亮看着他说。 关子亮在猜想,是不是青青在此之前跟谁发生过性行为,现在也要赖在自己头上?关子亮索性耍赖地张开嘴,说:“来来来,拿棉签来,取我的唾液,你们去做DNA比对好啦。” 高昊的态度很是和蔼,甚至有点迁就关子亮,他说:“行行,我相信你跟她没关系,你们在宾馆开房纯属喝酒聊天,那你说说,滕青青最近有什么特殊情况,比如她的私生活有什么问题,能不能给我们提供点线索?” 他的这种口气已经不像对待疑犯了,而是像一般的询问。 关子亮没有马上吱声,过了一会儿,他说:“最近,她离了婚,炒权证亏了十几万,这钱是她老公的,虽然她答应还,可是她老公还是很生气,因此,这几天她到处借钱,都没敢住在家里。” “那她问你借过钱没?” “有这个意思。她想用身体借,我没答应。” “关子亮,咱们都是搞案子的,过去也认识,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这也是帮助你自己。” “高队长,你放心,我今天说的完全是事实。” 高昊瞪着他,“事实?你瞧你昨天说的那叫事实?” “事实是我的确喝醉了,根本就没杀人,可是你肯信吗?我自己也是办案子的,我知道这种情况叫百口莫辩,除非你们找到新证据。” 高昊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他边走边说:“那就委屈你去看守所呆几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也希望找到新的证据,证明你是无辜的。” 当天下午,关子亮就被送进了市看守所八号监舍。在他的记忆里,过去都是他送别人进这个地方,他对这个地方熟悉的程度虽说不如自己家里,但吴梅没牺牲前也跟家里差不多,有所不同的就是,这里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写在墙上,而家里是从在这里工作的吴梅嘴里时时嘣出来。现在一切都物是人非了。关子亮心里别提有多别扭。艾滋病的阴影已将他折磨得够呛,现在又稀里糊涂搅进一个杀人案子里,而且还是一情杀,就是被冤死,也得背个风流鬼的名。 奇怪,高昊怎么没有提取他的血样?按理说,他们首先就应该这么做的。关子亮最担心的也是这件事,他很害怕他们通过血检知道他感染了艾滋病,那样他们会马上通知家属,那他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也是关子亮一直拿这事当隐私,讳莫如深地不敢去医院检查的原因。作为男人,最要紧的是保护面子,面子比生命更重要,别看关子亮平时在人前摆出一副没少胡作非为的样子,可那是摆谱,说得更难听点也叫扮酷,由于从事的职业性质不一样,要是不显得牛逼一点,横一点,别说坏人看见你不怵,就是同事也会拿你当二百五开涮。 关子亮刚被送进看守所八号监舍,郑心海就通过关系来看他了。 看守所黄宇走进号子对他说:“你出来,有人要见你。”打黄宇一进来,关子亮就扫了他一眼,以前打过交道,不说认识也是点头之交,可他这会子在关子亮面前一副铁面无私的嘴脸。 关子亮随着黄宇向会客楼走时,很多人都停下脚步对他指指点点。关子亮心想:一定是黄宇把自己的身份泄露出去的,故意给他点难堪。 黄宇把关子亮带到了会客室,郑心海站在那里。那一刻,关子亮心里格外温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郑心海看见关子亮的样子很憔悴,像是受了很多苦似的,便呆住了,一时心情难受,话梗阻,不知从何说起。稍顷,他便恢复正常,隔着一张桌子就要过来拥抱他,关子亮对他轻轻摇了摇头,递了一个制止的眼色。郑心海便明白他的意思,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子亮,你受苦了。”他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杀人了呢?” “不许打探关于案子的事情。”黄宇道。 “对不起,老兄,请多关照。”郑心海塞给黄宇一条蓝嘴芙蓉王,并小声对他说:一会儿请老兄赏个脸,去香水人家喝两盅。黄宇拿了烟没说什么,走了出去。 关子亮说:“他怎么那么听你话?你又不是他爹。” 郑心海说:“我打电话告诉苏小鸥了,她没来看你?” 关子亮说:“你不该告诉她。我现在这个样子,她哪里回来。”关子亮故意亮亮手上的铐子,装着轻松的样子。 郑心海难过地说:“你都这个样了,还跟我装腔作势。我感觉到你们之间出了问题,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关子亮心里突然像刀割一般疼,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可他仍然装着说:“就那么点破事,我们分手了。” 郑心海疑惑地问:“分手?前天夜里你不是还去了她那里?怎么突然之间你成了杀人凶手?而那个被你杀了的女人是谁?你跟她究竟是怎么回事?”郑心海快被他急死了。 “什么被我杀了的女人?我有能耐杀女人吗我?你问我,我问谁去?” “那你跟我说实话,那个叫滕青青的女人究竟是谁,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子亮,你要告诉我实情,我才好帮你呀……” “就算同居关系吧。她是我除了苏小鸥之外的另一个女人。” 关子亮这么说并非有意埋汰自己,而是他觉得自己对不住青青,如今她都死了,难过的只是活着的人。 郑心海心里一阵苦笑,说:“我还不知道你和苏小鸥弄成了这样,我怎么还和她说这事,指望她来看你……好吧,你就和我藏心眼吧。其实,这个事儿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也只有你自己能帮自己。假如你自己都懒得帮自己,那么就是你想死。子亮,你记住我的话,一个自己想死的人,神仙都救不了他。”他本来还想说他几句,但这种时候,他实在说不出口。 在接下来的审讯里,高昊一直保持着心平气和地审讯关子亮。这天,他屏退左右,小声地对关子亮说:“关子亮,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我告诉你,昨天,我们在案发现场找到了一枚指纹。” “我的?”关子亮问道。 “不,不是你的。是别人的。” “别人的,那关我什么事?你们应该赶紧顺着线索查下去啊。” 高昊叹了一口气。“实话跟你说吧,这个宾馆住的人多,没办法查。我们想,你一定知道这个人是谁,请你告诉我们。” “我怎么知道这人是谁?”关子亮神色惊异地看着高昊,心想这小子玩什么花样。“我当时真的睡死了,什么都不知道。我说的全都是实话,我他妈的都说了一百遍了,你们怎么就不相信?” 关子亮真拿他没办法,只有继续装流氓,就这招还管用。 “我想这个人一定是你认识的,你是想保护这个人,这个人权力很大,以至于你愿意为他顶罪。” 关子亮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心想他可真是想象力丰富,都快赶上电视剧了,不过也难怪,听说高昊就是一个复员军人,凭关系进的市局,所以真他娘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他不耐烦地说道:“你还是快把我送回看守所去,我快被你气死了。” 高昊说:“请你配合点。什么态度嘛,没证据我们是不会抓你的,既然抓了你,你就得配合我们办案,而你这种态度只会害了你。” 关子亮很麻木地说:“害什么害?大不了就一死,反正人都要死的。” “但死的意义有不同。”高昊突然来这么一句。 关子亮差点被他逗笑了。 “关子亮,我平时看你蛮精明的一个人,没想到你和我们玩愣的?好好,你要找死你就找死,瞧你那卵样,我打心里瞧不起你。” 关子亮索性懒得理他,干脆闭上眼睛。 郑心海开车来到市公安局技术科。他对这里很熟。见他进来,几个人都站起来跟他套近乎,谁都知道他背后有一个很硬的后台和一个庞大的经济支柱。科长战嘉禾歉意地说:“对不起,忘了给你打电话,我才忙完。”郑心海说:“现在有结果吗?”战嘉禾说:“指纹比对有些困难,我们今天已经排查了有记录的1700多人,都不是。”郑心海说:“你们不是又有了新的证据?尿液的检验如何?” “你的消息也太灵了吧?这可是高度保密的。” 郑心海说:“再保密还瞒得过我?战哥。” 战嘉禾说:“我瞒你干什么。”他给郑心海递了一支烟,然后装模做样地在身上东摸西摸找火机,郑心海心里有底儿了,故意大声问:“战科长抽什么好烟?”战嘉禾说:“我们是干技术的,能抽什么好烟,比不得你们抽蓝嘴极品芙蓉王,我们能抽上翻盖白沙就不错了。”说着,他打发另一名属下去别的办公室借打火机,郑心海趁机拿出两条极品芙蓉王递过去,内疚地说:“战科长工作辛苦,岗位虽说重要,津贴却很少,这都是体制不合理呀。来,拿着,算小弟的一点心意。”看到烟,战嘉禾的脸色阳光灿烂,说:“老郑,咱们是同行,不是外人,现在这个屋子里就剩咱们俩了,我告诉你吧,你那哥们要想洗脱罪名,除非出现奇迹。”“奇迹?”“就是出现有力证人。”接着,他把自己所掌握的情况都跟郑心海说了,并详细地说了那天夜里将关子亮捉拿于现场的铁证。根据法医和技术提供的情况,他还讲了几个非常秘密的细节。郑心海傻眼了。战嘉禾说:“咱们关系这么好,我不会骗你的,按理说,这些事儿我都不该对你说,这不看你哥们讲义气,肯破财放血帮朋友,所以才把你的事儿当成我自己的事,放心,只要在我的权力范围内,我肯定会尽力帮忙。” 郑心海很感动,说:“战哥,谢谢你!” 第二十三章 郑心海再次来到看守所。他衣着光鲜,全身都是皮尔卡丹,走路也很精神,一副财大气粗样子。他这是做样子给人看,如今的人就是这样势利眼,他们看不起衣着寒酸的人,更不原意跟那种人打交道,所以现在连骗子和小偷都懂得把自己打扮得衣冠楚楚。其实,郑心海也不愿意这样穷显摆,不就是一个当院长的岳父吗?跟市长市委书记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可是他明白一个道理,尽管人们很在意一个手上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但也要看这个大人物究竟对自己有用没用,如果没用,那还不如那些个需要求自己办事的小人物或舍得破费的有钱人。既然人们很愿意跟一个舍得破费的有钱人打交道,那么他就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一个处处要求人办事和舍得花钱的有钱人。 郑心海见面就跟关子亮说:“你怎么不把跟我一起喝酒的事告诉他们?” 关子亮说:“那有用吗?” “有用没用你得说真话。子亮,我看高昊他们分析得对,你的确是不想活了。要不,就是在有意包庇什么人。” “说我不想活了还靠谱,包庇什么人那是屁话。” “你为什么不想活了?就因为这么点破事?失恋吗?你小子会因为失个恋而轻生?说出来谁信?我告诉你,如果是你自己不想活,那我帮不了你。如果是案子的证据对你不利,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帮你请最好的律师。” “哥们,你就别为我费心了,我还不如真的就这样被冤死了好。” 关子亮呆呆地望着他,尽力掩饰着内心的绝望。 “冤死了你,我也会憋屈死。我现在终于体会到什么是冤假错案,什么又是铁证如山的滋味了,但我还是相信有柳暗花明的一天。”郑心海声音有些颤抖,“市公安纪检委已经为你的案子成立了专案组,检察院也介入了,我想我们必须积极配合他们把这案子查清楚。我这就打算跟他们讲清楚那天晚上你跟我在一起喝酒,还有……我还在你面前泄了密,告诉你艾滋村的事,这个对你刺激也很大……” 关子亮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心海你傻呀,你说这些对我的案子一点帮助都没有,反而把你自己连带进去,你知道吗?这泄密的事儿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尽管它现在是人人都知道的消息,但政府仍然还在强调保密,而且这么做是正确的,这事关系到稳定大局,你懂不懂?” 郑心海声音凄凉地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你都不想活了,我的命就那么值钱?” 关子亮的脸惨白,他浑身哆嗦地说:“你神经病啊,你这么做可是陷我于不仁不义,这样的万丈深渊你也忍心下手推我啊?” 郑心海闭上眼睛,痛苦地咬着牙床说:“我这么做也是被你逼的。那个死了的女人明明不是你杀的,可你就因为自己做了错事而内疚,愿意替别人顶罪去死。我不管你是想保护谁,这个人有多大能耐和面子,我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手里夺走你的性命!” 关子亮简直拿他没办法,他终于有气无力地说出了实话:“那天夜里我没有去苏小鸥那里,是苏小鸥后来到了宾馆,但我敢保证,苏小鸥没有杀害滕青青,我是亲眼看见她走了以后才睡着的……” “那你睡着之后,有谁能证明苏小鸥究竟有没有再回来过?”郑心海的话吓关子亮一跳。 他惊恐地盯着他说:“不,不不。心海你可不能这么想,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几个晚上没睡觉了,十分疲惫……” “你抖什么?你心里面十分清楚,肯定苏小鸥又回来过,以她的个性,她不会轻易放过滕青青。” “心海,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是我对不住苏小鸥,我也对不住滕青青,所以我不想抵赖,也不想牵连别人,让我去死,一命抵一命,就让我赔青青一条命得了。”关子亮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只一会儿,那些泪水便夺眶而出。 郑心海愣了一会儿,但还是控制住自己情绪,理智地问道:“子亮,我也求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帮苏小鸥掐死滕青青?然后抛尸窗外?” 关子亮浑身抖得更加厉害。他说:“你说什么?青青是给人掐死的?还抛尸窗外?” 关子亮马上振奋地退后几步,正眼盯住郑心海,说:“这么说,青青之死肯定不是苏小鸥干的。她是疯狂不假,但我很清楚,她没有那么残忍,也没那么大的力气。” 关子亮像是得到了彻底解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看你这样子,高昊他们猜得没错,你果然在袒护别人。难道之前你也因为怀疑苏小鸥,所以一直不肯说实话?” 郑心海也松了一口气。 关子亮变得很兴奋,眼睛发亮。“我知道是谁干的了。” “谁干的?” “滕青青的老公。一个被公安机关清除的混混。” “嗯,难怪他有那样强的反侦查能力,他把滕青青干掉之后,趁你睡死销毁所有证据,再嫁祸于你……狗日的,高招啊,这比他亲手干掉你还痛快,可是,他太得意了,情不自禁露出了马脚。” “马脚?什么马脚?” 郑心海告诉他:“那家伙干完活正好尿胀,他算准你喝了酒准会想水喝,就拿杯子接了一杯尿放在了你的床头。” “操!”关子亮一掌击在桌子上。他太激动了,一掌打下去,竟忘了自己手上戴着手铐,结果被手铐硌破手腕,流出了鲜血。 郑心海说:“子亮你的手破了。出血了。”他赶快过来帮他处理。 “别,别碰我的血。”关子亮的反应十分强烈,赶紧往一边躲闪。 郑心海愣住了。细心的他趁关子亮转身之际果断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巾,悄悄地清除了留在桌上的血迹。 下午,苏小鸥从外面采访回来,呆在报社写稿子。 刘明问她:“写什么稿子。” 苏小鸥说:“写一个长期关爱吸毒人员和艾滋病患者的志愿者。” 刘明听了很不满意,要求她去市公安局采访一下滕青青坠楼事件,看样子他对这个裸尸案子很感兴趣,一副兴奋不已的样子。 “公安局对这个案子很保密,我无能为力。”苏小鸥说。 对于滕青青的死,苏小鸥虽说不能有什么明确表示,但她内心却是很难过,也很内疚。起初,她以为滕青青是因为羞愤跳楼自杀,但是她又不相信自己的判断,觉得像滕青青那样的人不可能做出那样的傻事,后来又听说是关子亮杀的她,苏小鸥也不太相信。她曾经试图去市公安局,借采访之名了解一下事实真相,同时也想在适当的时候向警方说说当时的情况,并提出自己的疑虑。可是高昊的态度很坚决,他根本不肯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就“案子要保密,拒绝透露任何消息”一句话,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刘明说:“你就不能想点办法?这个案子有卖点,视觉冲击力很强,比你那个志愿者要好得多。” 苏小鸥白他一眼,心想:什么有卖点,冲击力强,根本就是低级庸俗。苏小鸥对刘明的态度纯属天生抵触。不知怎么搞的,她就是看他不顺眼。好在她还分得清上下级关系,懂得看不顺眼也不能表现出来,因此,有些话她还是选择了闷在肚子里,心想发酵的总比原生的要好。于是,她缓冲了一下情绪,改变一种口吻说:“要不这样,等这个案子有点松动我再去挖挖内部消息?” 刘明说:“那就这样吧,这两天你抓紧!” 苏小鸥说:“这两天不行,瓦屋场那个案子我还要跑一趟。” 刘明说:“瓦屋场你还敢去?别说我没提醒你啊,那里现在就跟禁区差不多。” 苏小鸥说:“也没那么可怕,我会注意的。” 刘明说:“算了。你要去我也不拦你,你好自为之吧。” 刘明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出于关怀,苏小鸥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郑心海这时打电话过来,把他跟关子亮在看守所见面的谈话内容告诉了苏小鸥。苏小鸥认真地听着,她没想到,关子亮宁肯自己受委屈,也不愿连累她,这些天一直没把她这个“嫌疑人”供出来。突然,她打断郑心海的话,说:“你现在哪里?我要见你,快,我要马上见你。” 苏小鸥见到郑心海,很失态地抓住他的手说:“走。陪我去刑警大队。” 两人很快来到市刑警大队,见了高昊,苏小鸥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是陈金武,我看见陈金武上的楼。” 高昊问:“谁?谁是陈金武?苏记者,算我怕你行不行?你就别跟我软磨硬泡了,行吗。” 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苏小鸥更成熟,也更稳健了。她没有发火,而是请求高昊坐下来慢慢听她解释。起初,苏小鸥听说高昊是在案发现场将关子亮缉捕的,也曾强迫自己相信是关子亮作的案,想他喝了那么多酒,一时冲动,或许是过失掐死了青青也不是没有可能。后来听了郑心海的分析,她脑子里忽然想到一个人,就是那天她下楼时撞到的那个人,当时她就觉得那个人很面熟,现在才想起那个人是滕青青的前夫陈金武。 高昊说:“你别跟我说没用的,你就说你敢不敢出面指证那个陈金武,证明他案发当晚到过案发现场?” 苏小鸥果断坚决说:“怎么不敢。当时我跟他还对过话,他无法狡辩。” 高昊看着她说:“那好,我们信你。” 作为犯罪嫌疑人,陈金武很快就被抓起来了。 起初他还想抵赖,但当他看到苏小鸥出来作证,就低了头,再也不吱声了。 陈金武虽然没见过苏小鸥,但苏小鸥是认得他的。苏小鸥说完他们那天对骂,哑口无言的陈金武愣了一会儿,便痛快地选择了竹筒倒豆子。 据他交代,为让滕青青还钱,他几次找她,她都躲起来不见他,后来还在皇都宾馆802号开了房,跟婊子似的乱搞男人,那天晚上他来找她,本没打算杀她,进门却看见她床上睡了一个男人,而滕青青却浑身一丝不挂。陈金武说:“这个婊子还拿那个男人威胁我,说他娘的是苍原县公安局刑侦队长,这下惹得老子火了,狠狠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捏死了。”掐死滕青青之后,他还不解气,还想接着把关子亮弄死,后来他一想,反正青青死了他也脱不了干系,不如做个假现场,嫁祸在他头上看一场好戏。这样,他就把可能留下的证据都毁了。 高昊说:“没有,你没有毁掉所有证据。你忘了,你还给他尿了一杯。” 陈金武愣了一下,想了想,他笑了,“哈哈,是,我是给他尿了一杯。一想到他把我的尿当茶喝,我就像做梦搞女人那样开心。” 有了陈金武的供词,关子亮被无罪释放。 按理说这个案子可以结了。但是高昊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高昊苦苦思索着,当他再次翻阅陈金武的讯问笔录时,他发现漏了一个细节,那就是滕青青当时是否真的已经被陈金武掐死了,究竟是掐死还是掐晕,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因为,滕青青也有可能只是在昏迷状态下被扔下楼摔死的。想到这一层,高昊发现漏洞更大了,滕青青坠楼事件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事件,正因为如此,办案人员才会忽略一个常规性的问题,讯问笔录上关于抛尸细节一个字都没有提到。 一个小时以后,陈金武再次坐在了审讯室里。 高昊:陈金武,根据检验报告,那杯尿液里所含的DNA不是你的,你怎么解释? 陈金武:不是我的就是别人的喽。 问:你到底尿没尿? 答:没尿。 高昊记得当时问到尿尿细节时,陈金武愣了一下。 问:陈金武,你抱起滕青青身体时,她的身体是热的还是冷的? 答:不知道。 问: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不是说她当时是裸体吗? 答:我没抱过她,怎么知道是冷是热。 问:你没抱起她,她是如何坠楼的?说! 高昊在跟他玩一个文字和智商的双重游戏。在这个游戏面前,陈金武输了。他答不上来。答不上来就表示后面这件事根本不是他做的。那会是谁做的呢? 高昊陷入了沉思…… 苏小鸥手机彩铃换成了刀郎的《大敦煌》,关子亮打她电话得先听一段歌曲:“敦煌的驼铃,随风在飘零,前世被敲醒,轮回中的梵音,转动不停,我用佛的大藏经念你的名,轻轻呼唤我们的宿命……我用飞天的壁画描你的发,描绘我那思念的脸颊,我在那敦煌临摹菩萨,再用那佛法笑拈天下……” 不知道为什么,关子亮听到这里,心口就像被尖锐的器物猛地击了一下,当场就痛木了。慌乱中他挂断了电话,发现自己眼眶里盈满了一股热辣的液体。他在心里轻轻地喊了一声“苏小鸥”,那股热辣辣的液体就淌了下来,瞬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只好一双手把握方向盘,靠着感觉摸索着开了很长一段路的车,最后,他终于把车靠路边停了下来,他熄灭了发动机,把车窗拉上,座椅放平,整个人顺势躺下。这次他不怕被人看见自己的失态,也不怕将车开到路坎下面去,他可以静静地躺着,认真仔细地听完了这首歌。 关子亮光顾着听歌,忘了是在打电话。一直到歌词反反复复了好几遍,才想起这是一个无人接听的电话。“苏小鸥,你是不是再也不接我的电话了……看来,我这次是真的伤害了你,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关子亮自言自语。心里的痛苦很锐利,也很麻木。 他今天特别想听到苏小鸥的声音。要是在过去,苏小鸥不管他高兴和不高兴,每天都要打几个电话给他,她说要让他每天都听到她的声音。他曾说她这是搞形式主义,她却说,她就是要让这种形式成为一种精神鸦片,慢慢渗透他的骨髓,让他中毒成瘾,永远离不开她。可是,自从上次在宾馆分手后,他就再没听到她的声音。想想过去,看看现在,他才真正感到在有她的那些日子里,自己真的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而此时此刻,他也才真正感受到苏小鸥才是可以驾驭自己的女人,他心甘情愿的需要她驾驭。可是现在,她突然变卦,再不给他打电话,也不接他的电话,她一下子从他生活与生命中彻底消失得干干净净,这让他如何适应和承受?他嘴里和心里同时在不停地念叨着“苏小鸥”这个名字,一个铮铮铁汉居然因一个女人失控到无法让自己的眼泪停止流淌……铁汉子的心也只不过是水晶做的,透明,坚硬,但也容易破碎……此时此刻,关子亮十分想念苏小鸥。一种形同伤痛的想念和牵挂刻骨铭心。 第二十四章 从苍原县到阳村坐船只要两个小时就到了。 阳村是一座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古镇,位于酉水之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像一条绸带,串起临水而建的一座座土家吊脚楼,古朴精致的水乡古镇借着青山绿水衬托,就像一串经年的玛瑙,璀璨夺目。 小镇不大,苏小鸥很快找到想见的人——江蓠贞。 “铛——铛——铛——” 苏小鸥接近江蓠贞的房子时,隔老远便听到有人在屋里剁猪草。走到门口,只见堂屋里蹲着一个身材苗条,长发披肩,轮廓鲜明,面容佼好的姑娘。苏小鸥在欧少华新房里看到过江蓠贞的照片,一眼就断定这个女子正是江蓠贞。 苏小鸥对阳村女子江蓠贞的最初印象不好就是因为只看了她的婚纱照,也许江蓠贞不适合浓妆艳抹,照片上的她嘴唇很薄,眉毛和眼角有些上挑,让人觉着是一副薄情寡义的面相。其实真正的江蓠贞却不是这个样子的。尤其是眼下正在剁猪草的江蓠贞更真实,更妩媚漂亮,这种妩媚不仅仅是外表秀丽,还有一种气质上的东西,比如成熟的表情,忧郁的眼神,坚毅的嘴角,这一切都属于她的特有气质和风韵。苏小鸥一直站在那里,让身体掩藏在房柱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她确实想好好琢磨一下这个女人。 江蓠贞不知道有人光顾。她敛着眼睑,侧着身子,脸庞像惨白的月儿裹了一层霜,冰冷和绝望凝结在朱红的嘴角,她的头发被河风吹得有些乱,有些张狂,几缕飘飞的发丝掩盖住她低垂的目光,以及目光中的柔弱和悲伤。她手里握着一根碗口粗的芭蕉树,一刀一刀砍下去,好似切藕一般,切出一片片圆圆的,茎断丝不断的芭蕉片。看她握刀的手腕浑圆结实,像藕一般粗白,而且看她做事的样子很麻利,力气也不小。苏小鸥不知不觉看看呆了。 苏小鸥心里乱了。她轻轻地,喃喃地念着“江蓠贞,江蓠贞……”不知道为什么,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苏小鸥心中的某个部位隐隐作痛,而且这种痛意不明来由,不知所以,让人很是惶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苏小鸥拿着相机的手差不多都僵硬了,江蓠贞还是一个姿势挥刀不停。她面前的芭蕉片堆得老高,像座小山似的,不知她剁这么多猪草干吗,难道她要出远门?苏小鸥心想。她的手不小心按动了快门,“喀嚓”一声,闪光灯一亮,江蓠贞就在这时突然转过头来,碰巧抢了一个“惊鸿一瞥”的镜头。 “你好,江蓠贞。”苏小鸥主动跟她打招呼。 江蓠贞漫不经心地应一声,好像没有丝毫意外。 “我叫苏小鸥,《陵洲日报》记者,负责采访欧少华被杀案子,有些想法想和你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人都死了。”她来了个随口搪塞。 苏小鸥知道从她身上问不出一句话。但是出于职业习惯她又不甘心就此罢休,于是改变了一种方式,自己搬过一张椅子坐下,这个举动表明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一会儿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喝完茶,她擦擦嘴说:“你不介意客人自己倒碗茶喝吧?”她以为江蓠贞会说“对不起,我忘了给客人倒茶了。”谁知江蓠贞只是摇了摇头,说了句“不介意”。 江蓠贞越是这样怠慢苏小鸥,苏小鸥反而觉得她很真实,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 有个性的人才会有故事。苏小鸥心想。 苏小鸥打量着这个土家人的吊脚楼。这是一座典型的木质结构吊脚楼,一面临街,一面临水,堂屋进深是整座楼的总宽度,堂屋里面架一楼梯,楼上是临水的吊脚楼和女子住的楼房,据说土家女子的楼房不经主人同意,一般人是不允许进的,只有这个家里的女性成员才可以自由进出。苏小鸥伸着脖子往楼上看,就是想看看这道独特的风景——属于土家女子的吊脚楼。 苏小鸥说:“江蓠贞,你从小就住在这楼上?” 江蓠贞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苏小鸥又说:“呀,那你每天都能看见白鹭和云彩在你窗前飘飞?” “嗯呐。”江蓠贞不经意地瞟了苏小鸥一眼。 苏小鸥说:“高卧南斋时,开帷月初吐。清辉淡水木,演漾在窗户。苒苒几盈虚,澄澄变今古。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千里其如何,微风吹兰杜……这是一个古人写的诗,原来写的就是你这里的美景呀。” 江蓠贞听出她的话意,脸色渐渐温顺。她放下刀,说:“苏记者,听你读诗,觉得你学问挺大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苏小鸥沉吟了一下,说:“你问吧。” 江蓠贞说:“我在深圳打工的时候,跟朋友一起去过教堂,后来我给台湾老板何洋当了半年情妇,他也信教,我们礼拜天没事做,就常常上教堂忏悔和祈祷,听神父和信徒们说,信教的人不管做了什么恶事都会对天上的神说出来,神听了之后会原谅他,这是真的吗?” 苏小鸥吃一惊。她想不到江蓠贞会用这种直白的口气跟自己说话。 “高手,这是一个赌桌上的高手。把一张明牌打出去,要换取别人一张暗牌。所谓先发制人就是这样的。”苏小鸥在心里赞了一声江蓠贞。“我不信教,对西方洋人的神不是很懂,我只知道我们中国佛教有句人人都知道的禅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道理好像跟你说的意思差不多。” 苏小鸥打起精神与高手对恃。 “你说的禅我又不懂了。我只知道杀人偿命,哪里还会成佛。即便能成佛,法律也不会容许。”江蓠贞再次抛来两支飞镖。“苏记者,我还有一个简单的问题请教你,你说好人和坏人怎样区分?”江蓠贞舔着干裂的嘴唇,露出焦渴期待的眼神。 “这个问题更难呢。好人和坏人在现实社会里没有明确的界定,得由法律来公判,而不是仅凭某个人的意志、感情、或者道德观来确定。”苏小鸥全力以赴躲避江蓠贞的飞镖,闪出一身冷汗,露出一地马脚。 江蓠贞望着她叹息一声:“别什么事都赖在法律身上。苏记者,看来你不是一个敢仗义执言的好记者。惩恶扬善的是好人,欺弱施暴的是坏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敢说出来,我真替你感到悲哀。” 她的话听起来就像喃喃自语,但是分量却力抵千钧。苏小鸥汗颜。 江蓠贞发镖到此结束。 她转身拿出一张化验单交给苏小鸥,爽利说:“你不就是冲着它来的吗?冲着瓦屋场那么多艾滋病和几条人命来的吗?给你,答案在此。” 苏小鸥打开一看,顿时呆若木鸡。化验单上面的名字赫然写着江蓠贞的名字,临床诊断栏里是大写的几个英文字母:AIDS,验单结果栏为:hIV确诊试验(+)。 “我的病是何洋传染的。村里人的病是我传染的。”江蓠贞面无表情地说。 江蓠贞乳名叫艾子,艾子高中毕业,人长得很漂亮,也很聪明,从小就怀着当明星的梦,可是,高考落榜使得她的明星梦成了泡影,不得不面对现实,跟随打工潮到沿海城市去寻找机会。艾子听人说,春节的时候,很多打工的人想回家过年,火车便开始春运。春运的时候到广州去的人也多,从广州回来的人也多,那些去的人就是为了替补回来的人,所以这个时候比较容易找到工作。 当她背着行囊,追着打工潮涌进火车站,看着火车停在那里就是上不去。那么多的人,黑压压地全堵在车门口,所有的车门都堵死了,没有人能从门口上的,大家相互“卡”在那里,谁趴下谁就倒霉,谁让了谁就是死路一条,因为人挤人,人压人,前面的人如果倒下,后面的人就会冲破缺口,蜂拥而上,大家会不计后果疯狂地踩上去,践踏着他的身体,直到把他踏扁,或是踩成稀肉泥。 艾子是头一次挤火车。但她不知道这个时候挤火车比登天还难。她看火车就像一只巨大的蠕虫,挤车人就像黑鸦鸦的蚂蚁。她不明白,他们是想将火车抬起来走呢,还是就那样人杠人顶着不让火车走?她被眼前的人潮吓懵了。 那些一家一户,一村一寨,一乡一县的农民工都很有经验地联合起来了,他们结成一个个坚不可摧的小团体,齐心协力地把持着火车所有的门和窗口,他们背着庞大的行李,像一座座山头似的死死堵住那些小得可怜的入口,把属于他们团体中的成员一个个拉扯上火车,把不属于他们内部的成员坚决堵在外面,任什么力量也冲破不了他们这种铁桶式的防线。 而这个时候,那些维持秩序的车站保安,乘警和乘务员们所做的种种努力都只是徒劳,没有任何人会服从,因为大家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定要挤上火车,他们也便只好放弃跟这种强大的信念较量,怕犯众怒,远远地躲在一边看热闹,站台上平日里卖食品的手推车倒是急旅客之所急,此时叫卖的竟然是成人尿不湿,售货员高声叫卖:南下的旅客们,车上异常拥挤,厕所都挤满了人,人有三急,请大家买好尿不湿,保你车上想尿就尿。 这可苦了势单力薄的艾子。她手里捏着车票,可就是眼睁睁地上不了车。 艾子急得发疯。她沿着路基一路跑过来,又一路跑过去,一直跑到精疲力尽,嘴唇发白。尽管她也知道这样跑来跑去无济于事,但她除了做出这种本能的积极选择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可以选择吗?就在这时,火车发出呜的一声长鸣,她知道,火车就要开动了。天啦,火车要开了,火车开走了怎么办?我还没有上车呀。这样一想,她便完全失去了矜持,失去了她十八年来坚守的信念和自尊,她一下子跪在地上大声哭喊起来:求求你们行行好吧,给我让开门,让我上去吧,我要上车啊,上不去我该怎么办呀。 她的哭声没有唤起人们的同情,相反却遭到已经上车占据窗口位置的人的讥笑。 “哎呀,美女,你怎么哭啦?好妹妹,快别哭,来呀,快变成一只小鸟飞进我的窗口。”有人从窗口伸出头来,冲她招手调笑。甚至有人用大声唱歌的方式取笑她。“你从哪里来?我的美女,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知能做几日停留,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她实在忍无可忍,抬起头怒目以对,正想骂他们几句,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位30来岁的男乘警拉开车窗对她说:快来,从这里上来,我拉你上来。 艾子起初没有反应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早有人扑过来往窗口爬去,艾子急了,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使劲将那人推开,那人爬起来对她又拉又扯,还伸手打她,她气急了,抱住那人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直到那人松开手,艾子才爬上车窗,被乘警抱着上肢拉扯进去。与此同时,火车启动了,艾子听到车轮摩擦着铁轨,发出“广东广西”的声响,一路蛇行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乘警还继续抱着她,一点都没有松开的意思。 艾子小声地说:“大哥,你能不能松开手?”可能是她的声音太小,车厢里人太吵,乘警没有听见。她只好再次提高声音,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并且还扭动了一下身子。 乘警说:“你也看见了,这人挤人的,四个脚都没法下地了,哪里还有松开的余地呀。” 艾子转了转眼睛,车厢内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她想,就是让他松开手,也会落入别人的怀抱,与其让别人白抱着挤着,还不如让自己的恩人抱着呢。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便经历了如此具有戏剧化的丰富人生经历,是老天给她的机会,同时,老天却没有给她分析和思考的余地。再说,她惊魂未定,根本来不及思考乘警这样帮她究竟是什么目的,只是心存感激,小时候上学时老师讲的那些关于警察叔叔热心助人的故事,此时都一个一个从脑海中浮现出来了。 “哎呀,你刚才那个样子把我吓坏了。想不到你还敢咬人,看来,你是属狗的吧?”乘警在她耳边轻轻地开玩笑说。 “不是,我是属虎的。”艾子一本正经回答。 “难怪。那比狗更厉害。”他嘴里这样说,手更加使劲地抱紧她。 等到车厢内人群稍微稳定一点,他提醒她:“你随着我的脚步移动,跟着我往前走,我带你去我的乘警室,那里比这里宽松些。”艾子说:“好,我听大哥的。”她按照他的吩咐跟他的身体紧紧抱成一体,两人的手合在一起握成拳,往前顶着开路,就像赵丽蓉表演探戈舞时说的那样:探戈就是趟呀趟着走,一步一趟千万别回头。尽管他俩的样子很怪诞,但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谁也没有心情取笑他们,甚至没有人注意他们,只是艾子觉得乘警的某个部位不太对劲,不时地硌得她腿根部生痛。 好不容易挤到他的警务室,两人都傻了眼,原来这里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照样是人挤人没有立足之地。乘警冲着这些人大声嚷嚷:都让让,赶快让出一个地方让我们坐,不然把你们都赶出去。听他口气,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他收留的。有人让出行军床的一角,刚好够他一个人坐下,他把艾子的背囊拿下来,放在他的两腿之间,叫她坐在背囊上,这样,她就面对面地坐在了他的两腿之间,而且只能这样坐着,别无选择。起初她不习惯,忸怩了半天,后来想到这是出门在外,能将就就得将就。况且她知道,就这条件,比起那些睡座椅下面和行李架上的人可要强多了。她在心里再一次感谢乘警,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让她觉得他是可以信赖的,所以把自己的名字悄悄告诉了他,他由衷地对她的名字大加赞赏,说是又好听又好记。车厢里太拥挤,乘警没办法巡查,就继续跟艾子聊天,他说,艾子在路基上跑来跑去的时候他就注意她了,当时她跑的样子太漂亮,头发甩甩地飘起来,而且是那种没烫没染的自然直发。起初以为是在拍电视电影,心想这女演员不错,质朴又靓丽。后来看见她跪在地上哭泣,更加以为是在拍片,直到她抬起头,望着自己流泪,眼里全是乞怜的样子,他才突然明白不是在拍片。“哎呀,当时我心里那个感慨呀,怎么形容呢,简直就是百感交集。”他说话间握着艾子的手,轻轻地对她说:“我对不起你……艾子,我代表我们列车全体工作人员向你道歉,说一声对不起。”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艾子差点又要笑了。 这时,人丛里有个男人粗嗓门吆喝般地说:“道歉有嘛用,不如来点实在的。” 乘警说:“谁的老二伸出来了?瞎嚷嚷什么?什么是实在的,你说?” 粗嗓门说:“你他娘的文明点儿,既然你那么欣赏老二,不如就拿你的老二向人家赔礼道歉更实在。” 乘警生气地大声斥责对方:“你当我是鸭子呢,我提醒你,我是乘警。” “是吗?你他妈的是神经(乘警)?”另一个人操着一口方言说,他的话引得众人大笑。 这些人说话很粗野,艾子实在绷不住脸,埋下头笑了。 乘警见她低着头,自己的大腿根部就好像着了火似的本能地燃烧起来,他一边压抑着膨胀的激动,一边在艾子的耳边小声说:“我们别理他们。路还长着呢,来,我们讲讲段子打发时间吧。” 艾子一脸茫然地问:“什么是段子啊?” 乘警看了看她,耐心地跟她解释:“段子就是平时发生在你生活中有趣的故事,就是那些搞笑的和带色的幽默笑话。” 艾子更加糊涂地问:“什么是带色的?” 乘警两腿夹紧她,咬着她的耳朵:“就是下流的黄色痞话。” 艾子的脸“縢”地一下红了,她说:“说这个干吗?我不会。” 乘警轻轻地把脸贴在她的脖子边,吹了一口气,吹得她脖子上的绒发挠着皮肤痒痒的,艾子缩了缩脖子,头便低垂下去。乘警慢慢说服她,说段子是现在的一种流行时尚,它不仅能体现出一个人的语言艺术和风趣,还能活跃场面上的气氛,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无论是官场、商场,还是情场,都少不了它,它是新时期新人类的新宠,要是你不会,现在就赶紧补课,不然,你拿什么闯荡世界? 艾子将信将疑和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娇憨地笑着说:“大哥你说话真好笑,这个世上哪有靠说荤话闯荡世界的?不过我知道大哥是好意,说说笑笑好打发时间。那我就给大哥讲一个我们农村人去城里看望病人的真实故事,这个故事说的就是我二姨,我二姨今年春天得知她的一个住在县城的远房亲戚生病住了院,我二姨很着急,想去县城医院看望亲戚,可是二姨家里很穷,拿不出钱去城里看望亲戚,于是二姨就把一篮子土鸡蛋拿到城里卖掉,凑了三十块钱,到药店买了一盒人参蜂王浆拿着去看望病人。二姨以为自己做得很聪明,回头就跟城里亲戚讲了这个用鸡蛋换人参蜂王浆的事情,城里亲戚一听很生气,就责怪二姨,说,可惜那一篮土鸡蛋,那是城里人很难吃到的绿色食品。二姨一听,心里立即后悔不迭。接着,城里亲戚又说:你瞧你干的这叫什么事?拿一篮子鸡蛋换回这么一盒我根本就不吃的人生蜂王浆,知道的,说你是好心办坏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说给我听是故意气我。二姨这人本来就没什么主见,听亲戚这么一说,肠子都悔青了,坐在那儿不声不响就抹开了眼泪,亲戚见她这么不经事,也就不再说什么,拿起一叠面巾纸给她擦眼泪,二姨擦完眼泪就一直抱着那叠面巾纸,一会亲戚吃完药,问她要纸巾擦嘴,二姨说:乡下人就是跟风跑也赶不上你们城里人,不说这鸡蛋和蜂王浆到底是咋回事,就说这卫生纸吧,你们拿它擦屁股的时候,我们还在用草纸,等到我们学你们拿它擦屁股的时候,你们又拿它擦嘴巴了。二姨的话还没说完,城里亲戚被她气晕过去了。” 艾子的故事虽然讲得一点都不好笑,但乘警仍给了她好大的面子,他笑得前仰后翻,甚至像要倒下去似的一双手抱住艾子,将他的整个身子倚在艾子身上。他的极度夸张,让那个操方言的乘客又低声地骂了一声:“神经。” 乘警笑着说:“对对,段子就是这样说的。你说得很好嘛,刚才这个是素的,再说一个荤的,好吗?” 艾子拗他不过,只好又说了一个荤段子。 艾子讲完这个段子之后,觉得自己的脸皮厚了起来。她想不到,一个人的脸皮会这么快地厚起来,听人说,一个人只要脸皮厚了,那就说明这个人成熟了。 轮到乘警给她讲段子了。他说,空调车通常是不允许带动物上车的,有一次,一个老汉提了一只鸭子想乘机上车,结果被乘务员发现没上成车,这位老汉想了想,在站台上打了个转,就把鸭子身上的一个部位蒙混过关带上了车。 乘警说到这里停住了,他卖关子地问艾子,你知道他把鸭子藏哪儿了吗?艾子摇摇头。乘警说:藏他裤裆里了。说完就哈哈大笑。可是艾子没有笑,他觉得有些奇怪,仔细地在昏暗的灯光下考究艾子的神色,发现艾子神色不对,她干吗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还狠狠地咽口水?于是,他顺着她的视线瞄过去,顿时,大脑哗地进水了,原来人太挤了,什么时候乘警的前门拉链给挤开了,这会子来了个鸭子探头,脖子长伸。乘警什么也没想,将艾子眼睛一把按住,同时两腿紧紧地夹着艾子,暗暗使劲,体内的洪峰便倾潮奔泻,一发不可收拾。 第二十五章 乘警喜欢漂亮的女乘客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一次,他又无药可救地爱上了从农村刚刚出来的,不谙世事的美女艾子。 而且他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就是每一次都很认真,都想作长远打算。 艾子在深圳下火车,乘警也下了火车。他对艾子说:“放心,我会把你一切安顿好,等我下趟来,我就跟你那个。” 艾子说:“你说的那个是哪个?” “是……”乘警想了想,说了一个很文雅的词:“洞房花烛。” 艾子说:“洞房花烛那是结婚啊。难道大哥愿意娶我吗?” 乘警说:“当然愿意。你会看到我的诚意,而我也会努力的。” 艾子没想到乘警还是一个正经人。心想他能说出这么正经的话,肯定是一个靠得住的人,自己没有理由不信他。 乘警牵着艾子的手过城市斑马线,然后带她来到一个他似乎很熟悉的片区,在那里,他们找到一间很小的出租房。 拿到钥匙之后,把房子留给艾子打扫,他便马不停蹄去给艾子找工作。 下午,乘警回到出租屋的时候,艾子已经将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整理得有模有样,让乘警都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上午勉强租下的那间杂物棚。 艾子先是打来一桶水,用抹布将杂物棚的门、窗、地板统统过一遍水,等到水干了,再用干抹布擦拭一遍,整个屋子就亮堂了许多。接着她给那些堆在屋角的广告布,编织袋派上了用场,她把这些花花绿绿的编织物拼接在一起,做成一个大大的地毯,铺平在地上,然后在进门处放上自己脱下的鞋,这就有点城里人住家的味道了,屋子里有一张旧床和一张烂桌子,她用剩下的广告布将桌子罩起来,那张桌子就成了一张明星脸,明星的两只眼睛映在桌子正中央,红红的嘴唇却嵌在桌子的边沿,像斜放的一支玫瑰。乘警进门也下意识地脱了鞋,光着脚丫走上红红绿绿的地毯,走到桌子跟前,发现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荤一素两个菜,还有一瓶啤酒和一碗白米饭。 乘警真没想到,一个刚从乡里走出来的打工妹子竟有这等本事,把一个又脏又烂的出租屋营造出一种温馨的气氛来了。其实,他租这房子没花多少钱,交了三个月的房租才一千五百块,中午请朋友吃个饭花了不到两千钱块,把艾子的工作问题也搞定了。他很是得意,想,这哪里像是打工,分明就是居家过日子嘛。乘警从进门起就有些想入非非,要不是床上还空着,他真想立马把艾子按在床上办了。 艾子看样子是累了,像只小狗卷曲在地上,趴在那里睡着了。听到开门声,艾子睁开眼,似乎做了个好梦,眼睛闪闪发亮地盯住乘警,笑笑地说:“大哥,你回来了?” 乘警说:“回来了。你怎么睡地上了?” 艾子说:“有点犯困,可能是火车上没休息好。” 乘警说:“那我赶紧去百货商场把床上用品买回来,先开好铺,让你休息。” 艾子说:“先吃饭吧。你也跑了一天,喝口酒,解解乏。” 两个人自经历了火车上那事之后,说话的口气就变得很自然了。乘警听她这样说,就把她拦腰从地上抱起来,然后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好,就听你的。” 两人围着桌子吃饭,艾子先把饭分一半出来,留给喝酒的乘警,乘警说:“我喝酒,要不了那么多饭,你多吃点。” 艾子说:“我也只要这么多。” 乘警说:“你的饭量挺小的嘛,呵,这我养得起你。” 艾子说:“我才不要你养呢,我有手有脚,干吗要做寄生虫。” 乘警把脸贴到她脖子上,亲了亲她的脸,说:“我就是喜欢你做寄生虫,来,我亲亲的小虫虫,喝口酒好不好?” 艾子对于他的亲热,始终采取一种淡然态度,她说:“我不喝,啤酒好难喝的,像泔水似的。” 乘警腻歪歪地说:“喝点嘛,小虫虫……” 艾子轻轻推开他,怕他再纠缠,接过酒瓶,嘴对嘴地喝了一口。 乘警笑眯眯地看着她喝酒,“那个酒瓶嘴是我亲过的,现在你又亲了它,那我们现在应该可以直接亲嘴接吻了吧?” 艾子没想到他是这个意思,有些后悔,但是没说什么,默默地把瓶子还给乘警,乘警先是在瓶嘴上亲一下,接着就想把嘴伸到艾子嘴边去,被艾子推开了。 乘警借着酒说:“反正你迟早是我的人,我不会对你怎么的,我要让你自己愿意。” 艾子说:“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帮我上火车,帮我找房子,还帮我找工作……按理,我是应该报答大哥的,可是,我这不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吗,再说,我身上又来那个了,不方便……” 艾子说话时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口酒烧红的。 饭后,他们去百货商场买了一个梦洁床垫和一套床上用品,然后又买了很多吃的东西,最后,他们来到一个专门卖睡衣的地方,在这个专店里,模特儿身上穿的和衣架上挂的都是吊带睡裙和质地很好,很透明的睡衣,乘警对服务员说:“小姐,请你把那件粉红色的吊带睡裙拿过来。” 艾子一看那很短很性感的睡裙就摇着手说:“不要,我不穿那样的裙子。” 乘警咬着她的耳朵说:“那不是裙子,是睡裙,不是穿着上街的,是穿着睡觉的,是……只能穿给我一个人看的。” 因为睡裙不能试穿,乘警拿着它只能在艾子身上比试,一不小心,乘警的手碰到艾子的胸口,艾子倒退了一步,像兔子一样闪开了,这个动作让他想说:哎,干吗这样紧张?我们又不是没碰过,没接触过。但他没说,他回味了一下刚才不小心碰到她的那种滋味,一下子就傻了,他知道他碰到一个处女最敏感的部位了,他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艾子的青涩,还有那玩意儿的坚硬度,就像给他脑子过电一般,让他整个身子都麻痹了。 他俩就这样奇怪,艾子的不自然很快传染给了乘警,一直到回家,两人再也没碰过手,甚至连说话都变得客客气气起来。 铺完床,冲了一个澡,乘警好像有些累了,他说:“艾子,你还不洗洗上床睡觉?” 艾子说:“我们……今天晚上在一张床上……睡觉吗?” 乘警拿出睡裙,塞在艾子手里,“不这样怎么办?难道你要我去睡宾馆?再说了,你一个人睡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不陪陪你怎么行?你不害怕,我还担心呐。” 乘警说话声音很温柔,也很正经,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让人不可琢磨。 艾子洗完澡,穿上那件很下流的睡裙,怎么也不敢走到乘警身边来。 乘警说:“夜深了,虫儿,你还没洗好吗?” 艾子说:“洗好了……” 乘警说:“虫儿,洗完澡,我想看看你穿上那件睡裙是什么样子。” 艾子说:“我穿上了。但是我不敢穿出来给你看。” 乘警说:“傻虫儿,你迟早都是我的人,有什么不敢让我看的?” 艾子说:“谁说我迟早是你的人?你家里没老婆吗?” 乘警说:“我有老婆,但是你可以做我的情人啊。有我疼你爱你,你不乐意吗?” 艾子说:“我才不要做情人。我也不要穿这样的睡裙出来见你。” 艾子说着就要脱下睡裙,乘警赶紧跑过去,一把将她双手抱住,制止了她换掉睡裙的举动。 艾子洗了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再配上粉红色性感睡裙,样子漂亮极了。乘警退后一步看着她,好像不忍心碰她似的说:“好看,真好看。” 艾子说:“好看什么呀,丑死了。” 乘警不想让她再说这种傻话,上前用手捧住了她的嘴,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搂住她,把她抱到崭新的被子里。 艾子害羞地闭上眼睛,乘警轻轻地拥着她,抚摸着她的脸颊,悄悄地说:“虫儿,我亲爱的虫儿,你不必紧张,不管你是不是真的身子不方便,我都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愿意等你……我平均一个礼拜来一次深圳,还怕来不及?我相信我的诚意会打动你,这不,我的心都向你敞开了,先给你安排妥当了,慢慢地,你会爱上我,并且成为我的人……” 乘警托一个在深圳朋友帮忙,给艾子在一家印刷厂找了一份工作。这朋友正好在厂里做主管,有权给艾子安排比较轻松的活计。 艾子上班的第一天平安无事。她的工作就是做一名跟单员,因为艾子的学历是高中,所以公司安排她做业务跟单,就是对客户进行跟进。尤其是对那些对本公司的产品有了兴趣,有购买意向的人进行跟进,以缔结业务,签订合同为目标的一系列活动,对外也叫业务员。 乘警的朋友余琏很照顾她,他知道她是乘警的码子,不容厂里任何人接触她。余琏这么做只是表面的,私下里他另有目的,为了这个目的,他暂时不会对艾子打歪主意。 翌日,余琏在洗浴中心泡澡,突然接到总公司老板何洋的电话,问他在哪儿呢,余琏不敢撒谎,说在洗浴中心。说完等着何洋的训斥,心想只要不炒我鱿鱼,怎么骂都没有关系,谁让自己上班时间脱岗,而且是来这种场合消遣。可是何洋半天不吭气,余琏心里一阵乱跳,惶恐的汗水冒出一额头。 窒息的沉默过去,何洋说:等着,我也过来。何洋开车来到洗浴中心,余琏早就衣冠楚楚,毕敬毕恭地候在大厅门口。进入大厅,何洋没有往池子或包间走,而是走到休息喝茶聊天的客厅坐下,要了两杯咖啡,抽着烟,慢慢地吐着烟圈,悠闲的样子折磨得余琏只想去死。 “老弟,最近都在忙什么呀?”何洋终于开腔了。 “忙……忙什么,瞎忙。不不,忙厂里的一堆事儿呢。”余琏挥汗如雨。他不明白何洋为何称他为老弟。在沿海一带呆久了他心里明白,假如有的老板对你无故亲热,或给你一笔钱,或对你称兄道弟,就是等于向你提供一个信息:他要炒你鱿鱼了。 “听说你最近从内地引进一批人才?有漂亮的处女吗?”何洋问。 余琏吓一跳。但他脑海里却本能地闪现过艾子的影子。他不想出卖朋友,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哎呀,你别支吾我了,有没有快说呀!”何洋的声音提高了些。 “有有有。”余琏大声喊出口。他知道何洋是想找一个刚从内地到深圳来的真正处女,陪他到澳门去赌钱,据说,他们台湾人相信处女可以帮赌钱的人带来好运气。 “有就有,喊那么大声干吗?吓死人哪?”何洋脸色缓和下来,问:究竟漂不漂亮?余琏兴奋地说:太漂亮了。何洋坐直身子问:漂亮到什么样子?余琏说:像章子怡……不不,比她还正点。 “哦?是吗?走,看看去。”何洋将烟头弹出去老远,直接飞到一位女迎宾的面前,何洋冲着她打了一个响指,飞了一个吻,女迎宾便笑了,眼睛里露出些许妩媚。 在路上,余琏又有了新的担忧。他担心艾子不是真正的处女,记得当时他开玩笑地问过乘警,乘警说了句文绉绉的话:浅尝辄止。什么叫浅尝辄止?这文字里面的分寸怎样把握?想到这层意思,他的脊背又开始冒汗,而且是凉飕飕的冷汗。 何洋见到艾子时,艾子以为是余琏带来的朋友,就很随意,也很真诚地冲何洋一笑。这个笑可跟刚才女迎宾的笑大不一样了,何洋立刻感到手指无力,想打个响指也打不成了,只好用嘴巴代替,一连说了三个好。“好好好,我终于找到善财童女的合适人选了。我明告诉你吧,我是这家公司的老板,过两天我要去澳门赌钱,你就随我同行,做我的善财童女,我要借借你的福气和财气,旺旺我的手气,给我打开一个大大的利市。哈哈哈哈。”何洋得意忘形地大笑。 余琏趁机说:“老板,您得先检验一下,万一不是那什么的怎么办?” 何洋眼一瞪,说:“不是真的,你就死定了。我问你,那什么东东怎么检验?检验了那才不是真的了呢。” 他哈哈一笑,向不远的地方打一手势,立刻有人小跑过来,伸手递给他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他将这一叠票子丢给艾子,态度十分和蔼地对她说,上名品店买两套服装,记住,还有首饰,化妆品。艾子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又像没有听懂地点了点头,回答了一声“嗯呐”。 何洋很高兴,转身笑呵呵地走了。 余琏可不乐意了,他用怀疑和鄙弃的眼光看了艾子一眼,一句话没说,跟在何洋身后离开了。 深圳这个城市对于艾子来说的确是太大,太陌生了,尽管她很用心地想记住每天走过的路,但还是出了门没多远就忘了东南西北。艾子站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觉得很奇怪:这个城市怎么只有车在街上跑,而没有人在街上走?艾子一个人走在街上,不时地回回头,又不时地东张西望,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是一个来自乡下的姑娘。 走着走着,艾子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怀里揣着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干吗要走路啊,打个的士不就行了吗? 她停下来拦的士,不管人家车里有人没人一律招手,拦了好久都没拦下来。后来终于有一台车在她面前停下了,等她上了车,司机用普通话问她:“小姐你去哪里?”艾子说了百货商场的名字,司机回头看了她一眼,说商场在相反的方向啊,小姐。艾子好脾气地说:“那,麻烦师傅掉个头行吗?”司机说,这里不准掉头,要到前面的十字路口。艾子心想,前面就前面吧,反正咱有钱。谁知这一个前面十字路口掉头竟要走很远的冤枉路,等到车子终于掉头往回走了,艾子悄悄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又不知过了多久,司机才说百货商场到了。艾子拿出一张50元面额的票子递给司机,心想只能多给,让他找零好了。谁知司机要她看表,说,小姐你看清楚点,是68元。艾子脸又红了,在包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张百元面值的钞票,司机等恼火了,找完钱,用本地口音骂她一声“傻逼”,扬长而去。 艾子一大早来到她前两天和乘警来过的百货商场。 她现在还不想很快进商场,她想先给乘警打个电话,电话卡是乘警临走时给她买的,她把它插在一个电话亭的磁卡电话机里,拨出一串她已经记熟的数字,可是电话没有反应,她怀疑是不是记错了号码,闭上眼睛专心回忆一遍,没错,正是这个号码,她正要重新拨号码,有人从她背后将磁卡抽走了。艾子回头一看,是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手上正拿着她的电话卡,看到她回过身来,冲着她一边笑一边说:“美女,给谁打电话?” 艾子说;“关你什么事?快还我电话卡。” 拿卡的那个青年说:“呵呵,还蛮有个性嘛。” 另一青年说:“陪我们哥俩玩一会儿,我们送你一堆电话卡,让你打一辈子。” 艾子不明白他说什么,“玩什么玩,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只要我自己的那张卡。” 两人乐了,相互对望着大笑,一直笑到其中一个用手摁住肚子,而另一个手扶在电话亭上,这样一来,他俩等于是将艾子堵在了电话亭里头,艾子一下子明白了这两人是流氓,心里顿生害怕。接着,摁肚子的那个伸手搭在了艾子的肩上,另一个竟然把手伸到艾子的脸上,用那张电话卡在她脸上轻轻地划拉来划拉去,艾子使劲将他们的手拨开,他们又把手伸到了她的胸口上和腰上。 “别怕,美女,哥们保证让你玩得很舒服,” 艾子气得脸涨通红,“你们……你们别碰我。” “我们没碰你,我们只是想摸你。” 艾子尽量克制着内心的害怕和愤怒,声音颤抖地说:“你们……下流,卑鄙,无耻!” “哈哈哈,你说话别老两个字两个字的,待会儿我们两个给你一起来下流、卑鄙,无耻,好吗?” 艾子气得浑身直哆嗦,可她又不敢再骂他们“下流,卑鄙,无耻!”,想了想,只好干脆骂他们“臭流氓,滚开!” 她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推开他们,可是以她的力气始终只能对付一个,当她推开一个,另一个马上又缠上来,反反复复,他们就这样用车轮战术折磨她,累得她大汗淋漓,筋疲力尽。 “怎么样?现在肯跟我们走了吧?要不,我们背你走?” 艾子胸口剧烈起伏地说:“我……我要叫警察了。” “叫警察有什么用?警察还管我跟女朋友恋爱调情不成?” 艾子被他气得要晕过去,真恨不得扇他两耳光。 奇怪,艾子刚这么想,他俩就像变魔术似的被人打了,而且打的就是耳光,每人两耳光,不多也不少。 “哎哟,谁打哥们?谁谁?吃了……”后面的豹子胆还没说完,每人脸上又挨了两耳光。 这下给他们彻底打懵了,仔细一看,原来他俩身后杵着两铁塔似的猛男。两人虽然没吱声,但表情却相当生气和僵硬。两流氓顿时矮了半头,低声下气地说:“好汉,别生气,请问她是你们的什么人?” “她的,我们,老板。” 乖乖,日本人。两流氓一听,吓得屁滚尿流。 “靠,这些人都只会说两个字两个字的话,看来他们真是一伙的,兄弟,还不快跑?” “想跑?没门!” 话没落音,两个流氓扑通跪在地上,对着两壮汉连连磕头。 壮汉指着艾子说:“那边。”两流氓又赶紧转过身,对着艾子磕头作揖,连声说:“大姐,我们错了。我们不知大姐微服私访呢,有眼不识泰山哈。”艾子被他们两个说笑了,噗嗤一声,赶紧又捂住了嘴。 “好汉,大哥,你们看,你们的老板笑了,她是真的笑了嗨,你们现在可以让我们走了吗?” “问她。” “大姐,噢哦,老板,我们刚才多有冒犯,你大人有大量,你原谅我们,放我们一马,行吗?” 艾子说“你们,滚吧!” 等两流氓走远了,两个大汉态度十分和蔼地对艾子说:“艾子小姐,你请吧。” 艾子看了看他们,不懂他们什么意思。 “艾子小姐,你去逛商场去吧,想去多久就多久,我们就在这里等你。” “记住,上名品店买衣服,还有首饰,化妆品。” 艾子终于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 艾子向商场里走去,走了一阵,艾子借商场四周的玻璃反光,回头看了一眼,她发现两个保镖真的没有跟进来,而是在商场门口站着吸烟,打电话。艾子来过这里,知道商场卖女式衣服的地方在二楼,卖男士衣服在三楼,床上用品在四楼,鞋袜帽子在五楼……再上面还有十多层,艾子就没去过了。听乘警说上面还有游乐场和吃饭喝茶的地方。 她首先来到一个卖胸罩的专柜,两个和艾子年龄差不多大的女服务员声音像黄鹂一样说了一句:欢迎光临。 艾子笑了笑,没有说话,她看见有好多女人在里面,一个个像自恋狂似的对那些胸罩内裤还有束身减肥的内衣内裤摸来看去,问个不停,爱不释手。艾子看着这些东西都有些脸红,可这些女人在那里又是“罩”又是“杯”地比划,看得艾子心惊肉跳,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变态的地方。 服务员及时地阻止了她的想法,她走到艾子身边小声地问:你要买什么呀? 艾子把手往身边一指。说:“这个。” 服务员问:“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艾子说:“随便。” 服务员笑了,说:“这个怎么能随便?这个最不能随便了。” 艾子想了想,说:“粉红色的吧。” 服务员就给艾子拿了几个粉红色的过来,一一给她介绍,这是蕾丝的,这是加海绵厚垫的,这是水袋的……艾子拿起一个水袋的,在手里摸了摸,感觉很柔软,似有肌肤的温度和质感似的,她惊讶地问:“这个里面是水吗?”服务员说:“是的,不过是盐水。”爱子又问水不会漏出来?“不会的,我们这里的商品是保证质量三包的,只要你在洗涤时不拿它搓揉,爆晒,用多久都不会出问题。小姐你是要这个吗?” 艾子赶紧放开手,说:“不不。” 服务员又笑了笑,说不买没关系,请随便看看。爱子说:“买,我买……那个蕾丝的” 服务员说:“小姐真有眼光,这是刚到的新款,也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 艾子心里好笑,心想一个穿里面的内衣还讲究什么流行不流行的。 服务员又问她穿多大“罩杯”的。艾子没听明白,问:“什么罩杯?” 服务员耐心地跟她解释:“就是你要穿多大的?” 艾子说:“这个……我不知道。” 服务员说:“那你平时都是怎么卖的?能穿吗?” 艾子说:“我试一下,能穿就买。” 服务员说:“对不起,我们这个是不能试的。” 艾子说:“这样啊……” 看到艾子这个样子,服务员说:“你转过去,让我看看你的身材。”艾子在原地转了一圈,可是服务员无可奈何,因为艾子穿的不是时下流行的紧身衣,所以看不出她的那个究竟有多大,服务员只好一狠心,拿那个蕾丝的样品在她身体外面比划了一下,还正巧,就是这个码。服务员说:“就这个正好,要了吗?要我给你包好。” 艾子说:“我还想要一件,你帮我挑个颜色。” 服务员说:“好啊,就这个黑色吧,你皮肤白,这个对比很强烈,很有视觉冲击力。” 艾子又听不懂她说的话了,她笑了笑,没有反对。 服务员算了算两件内衣的价格,一件是388,两件一共是776元,艾子惊得半晌没吱声,低着头,假装检查衣服的质量,其实她是在考虑要不要买这么贵的内衣,她过去买的都是10块钱一件的内衣,不也照样穿吗。可是,自己跟服务员淘神半天,要是不买面子上怎么过得去?罢了,反正老板给了那么些票子,要拿发票给他报销的,总不能贪污人家的钱。艾子小声地问服务员:“这个,能不能打点折呀?”服务员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吉利数字,所以不能打折。”艾子说:“那好吧。”说着就付了钱,还装出很乐意的样子冲服务员笑了一下。临出门,两个服务员又冲她客气地说了一声:“您慢走,欢迎下次光临。”艾子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也冲她们笑了笑。 接着,艾子照着两个服务员身上的打扮,买了一身套装和一件连衣裙。 现在该买化妆品和首饰了,她记得以前在学校里听老师讲过一堂美学课,其中老师打了一个比方,说一个女人的化妆以及佩戴的首饰是要根据衣服的颜色来搭配的,它们既不能跟整体协调相冲突,也不能喧宾夺主。因此,艾子返身在一楼玉品店买了一个绿色玛瑙手镯,一条镶白金的玉项链,再到化妆品专柜买了一套玫琳凯的化妆品系列,那个叫程盈的女老板很客气,除了递名片,还定要艾子在她的美容院洗个脸,然后请专业的美容师给她化个妆,让她记住玫琳凯的使用方法,她说,我们玫琳凯是很讲究美丽效果的,我们对每一个使用产品的顾客都是要做市场分析的。她还说这一切都是免费的。艾子听了就有些动心,但她没有急于答应,她对程盈说:“我能用你的电话给朋友打个电话吗?” 程盈说:“打吧,没关系的。” 艾子用程盈的手机再次拨通乘警的手机号码,可还是嘟嘟的忙音,她犹豫了一下,改拨一个他家里的座机,虽然他吩咐过,这个座机电话不要随便拨,但有重要事情是可以打的。电话通了,艾子紧张地想: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希望不要被他骂。电话响到第三声,是一个女的接的,艾子半天脸通红着不知说什么才好。对方没有大声吵骂,而是很冷峻地问:“你是艾子吧?” 艾子期期艾艾地说:“你……你怎么知道的?” 女人说:“他都告诉我了。” 艾子说:“哦。” 女人说:“你是不是想找他?他上车了。” 艾子说:“他这么快又来深圳了?” 女人说:“不,他不是跑深圳,是跑另外一趟车。” 艾子说:“哦。” 女人说:“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挂了。” 艾子说:“没有……” 对方挂了电话,艾子呆呆听了一阵嘟嘟的忙音,感到意外和失措的她都忘了问对方究竟是不是乘警的老婆。 艾子把电话还给程盈,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想洗脸化妆了,谢谢你!” 程盈说:“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我不在,只要拿我名片也行,一样是免费服务。” 艾子感激地说:“谢谢!” 第二十六章 何洋、艾子等人一行来到澳门赌城,艾子老远看见四名帅哥保镖前来接车,艾子在电影电视上看见的是老板走到哪儿,身后就跟着几个彪形大汉,没想到现实生活中不是这样。何洋在内地从不带保镖,他说内地治安很好,用不着,到了这边是临时花钱雇请的,其实也就是壮壮声威,摆摆排场,在这个地方进出,人家不看老板如何有钱,只看老板带的美女靓不靓,保镖帅不帅。何洋的口头禅就是:“什么保不保的,菩萨只保得了幸运的人,保不了悖时的人。”说不清楚什么原因,艾子对何洋开始有了好感,她觉得他不像一个有钱的坏人,一路并不见他张扬,尤其对属下没有飞扬跋扈的态度。当然,最为关键的还是何洋一路与她同吃同住,却没有碰过她的身体。艾子上车后,何洋说:“亲爱的,我们是直奔主题还是先下榻稍作休息?”从踏上这次行程开始,何洋就完全变成了一个弱智的小孩子,大事小事一概得听艾子的主意,迷信的程度近乎可笑。他这样迷信艾子,又怕随从取笑他,因此,一路上变着花样玩游戏,专门花心思在一些有把握的事情上“考验”艾子,折服随从。 艾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何洋没吱声。何洋说:“亲爱的,你怎么了?”艾子低下头,轻轻地对何洋说:你别老叫我亲爱的,亲爱的,多难听,我叫艾子。“好好好,亲爱的难听,亲爱的叫艾子。”何洋伸出胳膊,搂着艾子的肩膀,手掌还不停地拍打艾子的肩头,他这样做使得随从都用羡慕的眼光看艾子。艾子把头更加低下去,她的心开始扑扑乱跳。 当晚,他们进赌城玩了不到两小时,何洋就赢了300万。他以为是艾子这个善财处女在保佑他,其实是别的庄家心不在焉,眼睛都在盯他身后这位清水芙蓉般的美女。后来何洋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负气之下,他说:“不玩了,”拔腿就走。 翌日,他给艾子也买了筹码,让两个手下跟着艾子,随便她自己去玩,心想,这下你们不能总盯着我身后的美女看了吧。几把玩下来之后,他感觉有点不对劲,怎么跟自己玩的人越来越少,而且越来越寒碜,一看,原来人都跑到艾子那里去了,艾子那边的人气好旺啊,人声鼎沸,一浪盖过一浪。 何洋抽空脱身,也来到艾子跟前,他一来,首先就赶紧闭上眼,晃了晃脑袋再睁开眼睛,不料,他先前看到的事实还是事实,艾子面前堆的筹码还是那么高,整个就是一座小山。哈,哈……这女子疯了,哈哈,不不,是艾子,这艾子是个魔女,她怎么就会赌博了呢?就昨晚站在背后看了那么两个小时,她就成了魔城里的顶尖高手?邪门,真真有点邪门。 何洋再看下去,终于看出了些门道,原来这些巨富猪头都是为了在她面前斗富呢,大家争着把钱送给她,看谁比谁送的多,出手快。“猪头!”何洋轻轻骂了一声。可是,当他仔细听到艾子说的一句话时,他再也忍俊不住仰身大笑起来。他还当艾子有什么特殊魔法呢,原来艾子听不懂魔城中所有人的话,别人说什么她都报以友好的点头,嗯,好的,谢谢。刚才那个猪头说:美女,我给的码码多不多?艾子冲他笑一笑,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嗯。“要不要我再送些给你?”猪头又问。艾子回答:好的。猪头心花怒放地再问:现在我给的码码够不够?艾子这时分了心,头上盘的头发紧紧的令她不舒服,她晃了晃脑袋。对方却误解了,大失所望地说:美女,你好贪婪啊。谁知艾子竟说了一句:谢谢! 靠。何洋简直狂笑狂晕。但是,他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他趁着猪头们还没反应过来,赶紧挤到艾子身后,还不敢吓唬她,说她桶了大篓子,只轻轻地授意于她:别恋战了,如果再有人跟你赌,你就拿面前的整座大山跟他赌,没人敢迎战,就赶紧抽身走人,剩下的事情有人帮你摆平,门口有辆尾数00的车在等着你,记住,00,别出差错……后来的事,艾子还真没弄明白。 她只记得过不多久,她就照着何洋的话去做,丢下赌桌上的筹码假装上洗手间,上了00车。车一开动,就拼命高速前进,半个小时以后,何洋就追上来了,奇怪,所有的保镖都没跟着来,看来何洋是打算结束赌城之行了。果然,一会儿他们的车就行驶在回程的高速公路上。在车里,何洋打开满满一皮箱花花绿绿的票子,说:艾子,这些钱都是你赢的。艾子问:多少?“一千万。”何洋接着又补充:美金。“按照江湖规矩,这些钱是你赢的,那么都是属于你的。”何洋说话算话,将皮箱推到艾子身边。 艾子吓了一跳,好似那是一箱炸药,赶紧往后退,离得越远越好。 何洋说:“怎么?你不要?” 艾子说:“不要。我才不要美国钱。” 何洋说:“为什么?艾子,我没听错吧?” 艾子说:“你没听错。我拿着那么多美国钱没地方花。再说了,那赌本还是你的,我也是你雇来的,给不给还无所谓呢。你实在要给,就把昨晚赢的彩头给我就行了。” 何洋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使劲抱着艾子,拼命亲吻她的脸和嘴。 艾子不习惯这种疯狂的举动,使劲挣脱出来说:“何洋,你虽然是大老板,但你不可以对我这样。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很像个男人,而且是像我们湘西的男人,一杯酒就能点燃火焰的男人,这种男人,做什么事都应该有分寸。” 艾子说完这番话,就像第一次见何洋时那样很随意,也很真诚地冲何洋一笑。顿时,何洋的浑身再次感到酸软无力,想做什么都不成了。“好好好,我终于找到天下无双的意中人了。艾子,你快摸摸,我的整个心都被你占据了。”说完,何洋像个孩子似的把头埋在艾子的胸口,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司机赶紧把车停在路边,自觉下车,打开车盖,“修”车去了。 何洋像个孩子似的这么一哭,艾子傻眼了。 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男人哭呢。而且哭这么伤心,泪水很快打湿了艾子的衣裳。艾子说:“何洋,你这是怎么啦?好端端地你哭什么呀?”何洋说:“艾子你不知道,其实,我就是他妈的一混蛋。我是台湾人,在台湾有个很凶狠凶的老婆,我就是受不了她,才想到大陆来发展,这个生意是我老婆投资在做,我不过就是一马仔的意思,所以,我来深圳两三年,除了吃喝玩乐,没给她赚钱,倒给她添了许多亏空,最近老婆过来给我盘了一下账,知道我亏空的具体数额,限我一个月填补亏空,不然我就死定了,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到澳门赌一把,生死由老天决定。没想到你就是我的救命星,你的出现,让我不仅看到了生的希望,还感受到生的乐趣。我打算用这些赢的钱向我老婆买我的自由,我要自由,我要和你结婚,艾子,亲爱的,相信我,我一定要和你结婚生孩子……” 何洋最后这句话改变了艾子一生的命运。 艾子想,自己出来打工不就是为了寻找幸福生活和一生的归宿吗?虽然出来的时日不长,却走马灯似的经历了这么多的人和事,相比而言,何洋虽然不及乘警温柔体贴,风流浪漫,但他却比乘警真诚实在多了。乘警只是想用漫长的时间来等待艾子,然后达到占有艾子的目的,他的投资不大,风险也不大,所以他等得起,耗得起,他想跟艾子玩猫戏老鼠的游戏,慢慢跟她玩,跟她耗,直到将她玩腻了,然后再换一个对象,换一种方式再玩。 可是何洋不同。他是想跟艾子结婚,两个人天长地久在一起,还要生儿育女,这是很光明正大的事情呀。艾子的观念很传统,也很纯粹,她认为一个男人只要承诺跟一个女人结婚生孩子,那么,这就是他对女人所作出的一生一世的承诺,因为,孩子会使他们的生命真正融为一体并得到延续,不管将来怎么样,人生的路有多长,他们的命运都永远相依相连,生生世世分不开的。 想到这里,艾子虽然没吱声,但她的身体有了语言。 她用双手抱紧了何洋的头,就像抱着一只流浪狗,充满怜悯和柔情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她先是顺着方向摸,然后逆方向,当她发现这样给何洋的头发摸得很乱的时候,她又将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顺着方向给他梳理整齐,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何洋的情绪就平定了,然后他坐起身子,伸手揽过艾子,让艾子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轻轻地抚摸着艾子的光滑的脸颊和美丽的脖子。 艾子一双手挽住何洋的胳膊,她说:“我们走吧,路还长着呐。” 何洋说:“急什么,我们已经脱离了危险,就要好好享受人生。” 艾子说:“你准备怎样?” 何洋微微闭上眼睛,喝醉了酒似的说:“不怎样,就这样。” 艾子笑了,说:“你的话真难懂。” 何洋说:“不要你懂,我懂就行。”说着他的手往下滑,很自然地往下滑,这样,艾子便感觉不到缺少过渡,或是很突兀,所以没有拒绝他。接着,何洋的手捧住了艾子的小兔子,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双手一动不动地捧着,慢慢地,直到用他的体温将它们捂热了,青涩去掉了,坚硬度也变软了,他才开始尽情地抚摸和揉捏。 何洋说:“我这样做,你舒服吗?” 艾子说:“我不知道。” 何洋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这么说可是打击我,那我是要报复的哦。”说着,他的手就更加用力一点。 艾子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身体的防线排山倒海地崩溃了。她不知道何洋接下来还要干什么,她使劲扭动着身体,紧紧地闭着眼睛,连看都不敢看何洋一眼。何洋伸手到她的后背,哗地一下解开了她的胸罩扣子,接着,他迅速把她剥成一个刚出壳的鸡蛋,鲜嫩而又香甜呈现在何洋面前。何洋看着这枚光鲜的鸡蛋,突然被它散发出的晶莹光芒折花了眼,刚刚还在喘粗气的他立即屏住了呼吸,停止了一切动作……艾子就这样成了何洋在大陆包养的另一个情人。 起初艾子以为何洋是跟乘警有区别的,因为乘警只说过要艾子做他的情人,而何洋则说过要跟他结婚生孩子。后来,慢慢地她才明白,这种区别只是语言表达上的不同,形式上却是一样的,当然,也可以说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何洋在深圳给她买了房子,平日,除了回台湾应付老婆,其余的时间都呆在艾子身边。可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有一次何洋病了,只是患了一个小小的感冒却总是治不好,艾子陪他去医院检查,从医生那里回来何洋便情绪异样,他说自己得的这种病很麻烦,而且有可能传染给艾子。他坚持要艾子也去做个血样检查,检查结果出来,艾子也得了那种病。艾子不谙世事地问医生,这病治得好吗?医生看着艾子年轻漂亮富有生命激情的脸,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这样啊,艾子如释负重地对何洋说,既然治得好,就不是什么病。可是何洋却说他不能呆在大陆治病,他要回台湾。他把厂子丢下了,把艾子也丢下了,只给了艾子最后一笔钱,就回台湾了。 何洋黄鹤一去不复返,而且音讯全无,艾子一个人在深圳等了他半年,后来她觉得这样每天吃饭睡觉不做事,真的没什么意思,于是就把房子卖了,带着所有的钱回到了家乡。不久,她就在别人的撮合下嫁人了……江蓠贞的故事说到这儿停顿了。 苏小鸥只觉得脑子轰响,眼前一片漆黑。 苏小鸥在江蓠贞讲故事的时候,一直注意着江蓠贞手里端的那碗茶水。根据弗洛伊德理论,要想了解一个人内心隐蔽着的东西,就要像一个侦探那样,从一点点蛛丝马迹中寻找罪犯的踪迹,而不是像法官,要让每一个证据都尽可能地可靠。弗洛伊德根据一个女子将蜡烛置在烛台上,但在放置的过程中不小心弄断了蜡烛,因而无法让其直立而确定这女子在暗示她丈夫患阳萎,她一直在忍受性煎熬的痛苦。如此看来,江蓠贞手里一直端着这碗茶水,也绝非仅仅作为她的一个习惯道具那么简单,根据她内心潜在意识,还有显意和隐意之间的联系,是否可以解释为:她从小在水边长大,对水有一种特殊依恋的感情?苏小鸥思想跑远,甚至作进一步大胆设想:如果让江蓠贞选择死亡,她肯定选择投水自尽。苏小鸥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赶紧收回神,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 江蓠贞的故事还没讲完,她喝了一口茶,茶碗里的影子模糊了,那是江蓠贞的手在抖动。她坐在那里,将头慢慢低下去,她觉得心里很空荡,需要用这碗水来填充。于是,她一口接一口喝完了那碗水,水干了,碗里突然亮堂了,却再也看不见她的脸色和表情。她抬起头,转过脸看了看天边的云彩,刹那间,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像是刚喝下去的水即刻从眼睛里冒出来,一滴一滴淌落在空碗里。 “何洋把他在大陆的投资、股票和房子都给了我。我很有钱。别人不知道,我自己知道我很有钱,为了这笔钱,何洋的老婆在他死后还和我打了一场官司,我也因此名声狼藉……最终失去了所有的金钱和爱情……” 悲痛对于江蓠贞来说已经变得麻木了,她很冷静地叙述着一个罪恶与死亡的沉重话题,在这中午阳光灿烂的时刻,眼里一片阴霾。 苏小鸥内心十分痛苦。如果说最初她力求揭开这个谜底只是为了完成采访任务,那么后来的执着以及不可思议的种种行为却是想给好人欧少华一个交代。现在,这个案子的始作俑者基本撩开神秘面纱,答案就要出来了,但不知为何,苏小鸥内心却并不痛快,甚至隐隐约约有种不安和愧疚的感觉。这种感觉影响到她的思想和情绪,并且牢牢掌控住她,迫使她站在人性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个案子的是非曲直,真假黑白。 “你有钱又怎么样?你不知道你有病?而且这个病是会传染?你,你还和欧少华结婚,你……你把他害死了……” 苏小鸥颤抖得厉害。她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她的心在流泪,用滂沱的心泪祭奠欧少华。 也许江蓠贞说得对,她没有那么阴险恶毒,她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得了这种病。她只是因为向往爱情和婚姻才跟欧少华结的婚。 难道像她这种人——就是佛家说的那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就不该有一个好的归宿,新的生活吗?这种人如今可多了,难道就只能给她们一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哀叹吗?江蓠贞,这个身心疲惫,受尽磨难,却仍然清白如水的女子,用她的生命,她的历练,她的坚强,她的泪水,一齐组成声势浩大的声音对苏小鸥发出振聋发聩呐喊:我是无辜的! 阳村之行使苏小鸥懂得了一件事,那就是要想看清楚别人,了解别人的内心世界,就得有勇气先看清楚自己,了解自己的内心世界。她没想到自己的内心世界是那样脆弱,作为人的某种信念处在一个特殊环境下面竟是那样不堪一击。 她真希望自己可以放弃。放弃快要到手的事实与真相。放弃,放弃。什么都不要知道。同时,她也希望江蓠贞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是,理智的苏小鸥不得不接受AIDS这个事实,她已经隐隐清楚了这个案子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了。是二十三条人命啊。而这个始作俑者是谁?是江蓠贞啊。不不,是何洋,不,不是……是AIDS这个魔鬼……苏小鸥泪流满面,脸色死灰,心如刀绞。 “苏记者,你能来一趟阳村,也算是我们的缘分。其实我算准了你们近日会来,这不,我在等你们……帮我爹砍猪草呢。我从小没有娘,姐姐长大成人嫁到很远地方去了,家里就我爹,我爹是个郎中,这几日去乡下给人瞧病去了。从小,他就很少管我,我很淘气,一直就是在酉水河的怀抱里长大的,她就像我的母亲那样呵护我,关爱我,给了我很多美好的童年记忆。自从知道得了这个病,我就再也没有到河里洗过澡,我怕把我身上的脏带给我的母亲河……” 江蓠贞像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一样。苏小鸥看着她心如箭穿。 第二十七章 阳村古镇的石板路上疾步走来一行人,这些人来到江蓠贞的房前迅速分散成包围圈,向古老的吊脚楼扑来。 “苏记者你看,警察来啦。” 江蓠贞轻轻地说。她迅速看了苏小鸥一眼,很多想要表达的内容都在这一眼中乍然闪现。只是什么都来不及了,关子亮的声音随着他的大踏步嗡嗡响起。“江蓠贞给我站好,别动!” 说时迟,那时快,江蓠贞弯腰从地上拿起砍刀,还没等苏小鸥反应过来,砍刀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了,她的身体被江蓠贞死死搂住,就像一根芭蕉树那样被牢牢掌握着,眼看就要被一刀一刀切成圆圆的片。耳边,是江蓠贞粗重的喘气声,还有她的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她说话的声音却有些沙哑,她说:“你们都给我站好,别动,退后……别逼我,我现在有话要和苏记者上楼去说,你们就在楼下呆着别上来。” 关子亮冲进来看到这样的情形一下子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仿佛千言万语都在这一刻凝结成寒冰,让他激灵地打了一个颤栗。 苏小鸥说:“不要过来,我们的谈话还没完呢——” 关子亮嘴角咧了一下,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心说:苏小鸥真有你的,这时候还想着你的狗屁谈话! 关子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没见到苏小鸥之前,思恋和牵挂简直折磨得他快要疯了,可是一见着她,他说话的口气立即变了样,脸也走了形,变得这样冷漠残酷和装腔作势。 他说:“苏小鸥,你这样很危险,你,你不能这么做。” 苏小鸥说:“危险我也要做,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出了事我不怨你。” 关子亮说:“你不怨我,但我要对你的生命负责。我说过,你有闪失我的饭碗不保。”他现在只能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话,这使他心里更加难受。 苏小鸥也注意到关子亮改口说“饭碗不保”,而没说“队长当不成了”,也许他已经明白了,就是不再出事,立再大的功,他这个刑侦队长也当不成了。本来,这次抓捕江蓠贞的行动就没有他指挥的份,是他主动请缨,说无论如何要亲自抓到凶手,争取立功赎罪,替杜斌报仇。马局长看在他抓捕龚传宝有功的情分上,才勉强答应他的这个最后请求。 苏小鸥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关子亮,她声音出奇的温柔和冷静:“关队长,我向你保证,我如果出什么事,不要你负责。”接着,她大声地冲着门外喊:“外面的人,你们都听着,你们给作个旁证,我对我自己的行为负责,出了事不连累你们的关队长。关队长,你也给我听好,我救过你的命,这一次,就算你是报答我好了,我们俩之间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关子亮一听这话,两眼就直了。他愣愣地看着苏小鸥,眼前出现的却是杜斌掉下金洞,鲜血流淌一地的诀别情形。自从认识苏小鸥,她从来没有称呼过他的职务,今天她突兀地称呼他的职务,两人都感到有些惊讶。首先,关子亮明白她这样称呼他,说明两人之间的关系真的是结束了。 这又是一桩诀别的痛苦。关子亮紧闭上眼睛。 “苏小鸥,你宁肯相信一个你刚刚认识不到两小时的女人,你也不肯相信我吗?你知道她……她,她是什么人吗?她是9,28系列凶杀案的始作俑者啊。龚传宝已经落网,对一切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就是这个女人在幕后操纵,买凶杀人。苏小鸥,算我求你,求你别再一意孤行了好吗?”他的声音情不自禁哽咽了。 关子亮低下了头,他不想让江蓠贞看到自己眼里滚动的泪水。那是他平生最讨厌,也最蔑视的软弱的泪水……此时此刻,他的软弱真真实实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个案子让他经历的实在太多太多,欧少华、杜斌,还有瓦屋场那么多无辜的人,都死在一个看不见凶杀的枪口之下,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鲜血让他心有余悸,他简直恨透了眼前这个拿着砍刀,挟持着苏小鸥的女人。这个女人简直比一只鸡还要让人讨厌,要不是因为她,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被传染上艾滋病?关子亮一想到艾滋病这个可怕的病毒正在啃噬着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不久,自己的生命也将断送在这个女人手上,心里就恨不得将这个女人千刀万剐。 苏小鸥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是什么人,我比你更清楚。是,是她买凶杀人的背后主使,可是我想问问你这位刑侦队长,究竟是谁逼她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任何事情有结果,就必定有起因,你不会不懂吧?” “对,我是不懂。我的职业只要求我执行命令和完成任务,没让我追究什么结果起因。” “是吗?哦,对了,是我错了,我忘了你只是命令执行者,冰冷机器。” “苏小鸥,你——” “关队长,我不想与你废话,我现在数一二三,你赶紧给我退出去。” 话说到这种份上,关子亮愕然地看着她。但是,他没有后退。 苏小鸥的拧劲上来了,只见她脖子往前一挺,挨着刀口一扭头,鲜血就顺着脖子淌了下来。 关子亮一见血,双腿一下子就软了。他惊恐地张大嘴,赶紧冲着失去理智的苏小鸥连连点头,步步后退。“我退我退。”他一直退到门口,低沉地吼了一声“撤”。 邝言春提醒他:“你这是怎么啦,你还真撤呀。” 关子亮低吼:“听我命令” 邝言春说:“你真想被撤职脱掉这身警服啊。” 邝言春也恨透了江蓠贞,恨她在村里充分利用熟悉地理位置给龚传宝通风报信,无数次逃脱他的跟踪,像耍猴一样耍他,让一个自诩聪明的男人屡屡失败,自惭形秽。 关子亮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他娘的现在还是队长,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关子亮铁塔一般立在门口,面露狰狞道:“江蓠贞,我真想一枪崩了你。” 他的凶相让苏小鸥义愤填膺,说:“你敢。” 江蓠贞对此也不屑一顾,说:“你敢!” 苏小鸥和江蓠贞两人异口同声。关子亮心想:只怕是遇到鬼了,她俩什么时候竟然心灵合拍了? 关子亮道:“你又赢了苏小鸥。我还真不敢!”气愤之下他一脚踹在门上,疼痛让他清醒过来。“苏小鸥,告诉你吧,龚老伯给你那三万块钱是江蓠贞给龚传宝的杀人佣金,她还唆使龚传宝潜入陵洲市,对你实施跟踪和追杀,就连那个举报电话都是她打给你们报社的。”关子亮见硬的不行改用离间计。没想到这一招也没用,江蓠贞厉声对他说:“住口,再胡说八道,小心我的刀,它很快的。” “是是,她的刀的确很快的。”苏小鸥想起那棵被剁成一圈一圈的芭蕉树,马上帮着她说话。 关子亮听了恨得直咬牙,无奈地,眼睁睁地望着江蓠贞挟持人质上了阁楼。 他恶狠狠地盯着江蓠贞,恨不得立即将她生吞活剥。 为了抓住龚传宝,关子亮只身一人在漆黑危险的金洞里跟地鼠似地爬行,奋不顾身地逮住疑犯,又连夜突审,拿下了他的口供,这才使案情真相大白。原来滕青青之死也是龚传宝按照江蓠贞的旨意,潜入陵洲市作的案,原因就是苏小鸥粗心拿走了江蓠贞付给龚传宝的第一笔杀人佣金。 “看来顺利抓江蓠贞回去结案的计划泡汤了。”心情紧张的关子亮情不自禁喃喃自语。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个穷凶极恶的江蓠贞……”邝言春理解队长的心情,接口道。他心里十分明白,这事态发展下去将给队长带来什么后果。而他现在这么一退,所有的后果责任都将由他一人承担,而在这之前,他为这个案子所付出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所有的心血也都打了水漂……“看来这混帐记者巫气太重,说话口有毒,她说我这刑侦队长干不成,就真的玩完了。”关子亮气咻咻地说。 邝言春说:“子亮,你冷静点儿!” 关子亮说:“我现在非常冷静。去你的,苏小鸥在她的控制下我能冷静吗?” 关子亮终于忘记了避嫌,毫不掩饰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苏小鸥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幸灾乐祸地揶揄他:“关队长,别着急,我会说服江蓠贞的,一会儿我动员她向你投案自首。” 关子亮没有理她。他保持高度警惕地注视着江蓠贞的一举一动。他现在只能祈求老天保佑江蓠贞别狗急跳墙弄伤自己,然后又拿沾了血的刀再割伤苏小鸥的脖子,或碰到她现有的伤口,这样的接触是很要命的,搞不好苏小鸥就完了。这也是他近在咫尺而不敢动江蓠贞的原因。 江蓠贞上了楼,把楼梯抽了。 这下子苏小鸥才明白形势严峻。 她观察着楼上的整体结构。阳村是个水乡小镇,房子都是青一色的木结构吊脚楼,临水一面是易守难攻的悬崖峭壁,楼下水流湍急。据说之所以要这样建房子,是因为过去这里的河道一年四季水位落差很大,为了适应这种变化,人们就把修在岸边的房子下面用长长的木柱撑起,这样在涨水时就不会淹到屋子,水位低时长长的屋脚露出水面,形成独特的风景。 推开壁板上的一扇窗,可看见楼下人的一举一动,但楼下的人却无法看见楼上的动静,站在凭河的吊脚楼走廊上,酉江就在楼脚下湍急地流淌。 接下来,江蓠贞几乎字字血泪地开始了她悲凉的叙述。 江蓠贞和欧少华结婚了。 像所有的新婚夫妻一样,江蓠贞和欧少华有过一段美好的夫妻生活,那些幸福的日子将成为他俩至死难忘的美好记忆。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七仙女下凡配董永的故事。山村人常常聚集在学校的坪场津津乐道,说欧少华人长得不算标致,家里那样穷,可偏偏就娶到江蓠贞那样的美女,还是个见过世面的高中生,比欧少华这个初中生不仅高一个档次,而且还很有钱。瞧人家那嫁妆,不显山,不露水,可都是值钱的玩艺儿。乡下人谁见过紫砂锅,太阳能热水器?这都是江蓠贞给人们开的眼界……然而,村长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这个世道很现实,很黑暗,根本没有什么七仙女下凡配董永德美好故事。而且他还说这年头有钱人几个是干净的?正巧,村长手里拿着一封信,这封信是刚刚法院人送来的传票,因此,他的话很有分量,也很具有依据性。 只有山村教师王修平不明白村长什么意思,他很生气地反问村长,散布这些流言是什么意思。他与欧少华的感情很深厚,维护欧少华的尊严,比维护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什么意思?用鼻子想去。”村长甩甩手里的信函。 “村长你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不会让你这么便宜走,你这是玷污少华的清誉,他可是上过报的典型。”山村人自有山村人的倔犟和纯朴。王修平这一恼,大家也都闹起来,追着村长要他把话说清楚。 “喏,这是法院传票,上面写着江蓠贞的名字,不错吧?刚才县法院的人就为了送这玩意儿来,告诉你,人家台湾富孀要找她打遗产官司呢。富孀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死了男人的有钱女人。哎呀,这种女人最难缠,最晦气。可惜呀,我这刚刚上报的‘和谐社会主义新农村’要泡汤了……” 村长唉声叹气,摇摇晃晃而去。王修平看着他的背影径直往欧少华家晃去。 欧少华去了山里干活,家里只有江蓠贞在砍猪草。 “哟,都攒下一生一世用不完的钱了,还喂猪干啥呀。”村长进屋就嬉皮笑脸地说。反手把门关上了。 江蓠贞说:“村长,大白天你关门干啥呀。” 村长说:“啊哈,你认为我有图谋不轨之心是吧?要是你不怕丑,我给你把门开了?” 江蓠贞说:“村长啥意思?” 村长说:“啥意思,你先让我舒服一回,我就告诉你。” 说着村长就抹下脸,气喘咻咻地扑过去,一把抱住江蓠贞,拼命撕扯她的衣服。 江蓠贞愣住了,她震惊地望着村长,竟然毫无反应。 “别愣着呀,还不快点配合我?一会少华就回来了……”村长死乞白赖地拿嘴在江蓠贞身上到处拱,像头发情的公猪。 “村长,你再这样我就喊了。你不把事情告诉我,你以为你是谁,我会怕你?”江蓠贞开始清醒,开始反抗。她的劲还真大,村长渐渐地败了下风。 “臭婊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自己看看你是一个什么东西。法院的传票等着你呢,你过去干过啥事,这下全部曝光了。你不想让欧少华和全村人都知道,你就乖乖让我上!”村长把一个拆口的信封塞到江蓠贞手里。江蓠贞一看,气得浑身直哆嗦:“你,你怎么可以私拆别人信件?你,你这是犯法……”“我犯法?我是村长,我管辖之内有人违法我得知情,我得维护村里和谐稳定。像你这样的婊子,在过去就是他妈的牛鬼蛇神,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你懂吗?呸——”村长一口痰吐在江蓠贞的脸上,接着一巴掌扇过去,江蓠贞就像一捆稻草,轻飘飘地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任何反抗力量,只是一任泪水横流……村长说:“对了,你早点像这样乖,我就不会打你了……我实话告诉你,瓦屋场有点姿色的女人都被我干过,可我还从没打过女人,今天打你,那是因为你比她们都贱,你是一个比她们都长得漂亮的贱货。” 村长得手之后厚颜无耻地对她说:“你过去在深圳卖肉得了不少钱吧?钱赚够了就想嫁个老实人好好过日子,你这种人呀,如今社会上可多了。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对,叫做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瞧瞧,老天爷有眼,让你碰到一个厉害的遗孀,要跟你打财产继承官司,这下才让我知道你过去是个什么东西,你瞒了欧少华,瞒了全村人,还瞒过了我这双火眼金睛,让我心痒痒地一直不敢对你下手……嘿嘿,这下好了,你终于曝光了,老天长眼啊……我是不会让你把世上好事都占全了的。” “我敢保证,以后你老公再也不会碰你了。以后你就好好伺候我,不过先说好了,我可没钱给你,我是村长,我看得上你这只破鞋那是你的福气,你想好了,我随时叫你,你都得来,当然,你也可以不来,但后果你清楚,我会召开全村大会把你当婊子的事原原本本给村里人说一遍,让村里人都知道你过去是只鸡……我们这里的人可不兴叫什么文明词‘二奶’,我们这里只管你这种人叫鸡……你别恨我,也别怨我,撞到我手上那是你的命悖时,你说我猥亵、强奸和要挟都行,我就是一个人面兽心的采花贼——” 村长一边哼调,一边系裤子。接着,他奸笑着扬长而去。 那是一段欲哭无泪的灰色日子。 所谓把柄在人手,哭天不应,叫地不灵。江蓠贞越是想守住秘密,越是被村长控制得紧。从那以后,村长只要有心情有机会,随时随地都会要挟江蓠贞服从和满足自己兽性。江蓠贞不能像第一次那样哭泣和喊叫,只能在内心作无谓的挣扎。每次事毕,她摇摇晃晃往家里走,身心疲惫,人格屈辱,使她觉得世界就像魔窟一般阴暗和冷酷,日子就像漫长的冬夜暗无天日。纸是包不住火的,小山村谣言传得快,常常有人围在她家的四周,看着她和议论着她。还有一些邻村人也加入进来,这些人有的认识她,有些人不认识她,但都喜欢说起她的故事,说她是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一个人。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有的被她听到了,她听了那些话,气得身体一阵又一阵哆嗦,没听到的,她知道仍旧会听到的。后来她不哆嗦,也不哭泣了,仿佛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 那天,在法庭上,江蓠贞终于知道何洋是死于艾滋病。 何洋的遗孀因为打官司的需要,把她知道江蓠贞也同样得艾滋病的事捅了出来,尽管江蓠贞已有思想准备,但依然如着雷击,身体霎时僵直,当场晕倒。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江蓠贞悠悠苏醒过来,她还在意识半朦胧里便听到了有人在说话,这个说话人的声音对于她来说,是那样熟悉。“老天啊,我是怎么得罪你了,你要如此残酷地惩罚我?”接着,她听到了一阵噼哩啪啦的巴掌声,那人在掴自己的耳光。她睁开沉重的眼睛,看到这个近乎疯狂的人就在她她身边站着,挥动着手臂像驱赶臭气似的双手挥舞着痛打自己的脸。江蓠贞呆呆地看着他接连打十多下后,又张开嘴呵呵冷笑,接着,他将一嘴的鲜血咽了下去。 欧少华的动作让江蓠贞想起了自己昏倒前的所有事情,而这些记忆一旦恢复,她的精神便接近崩溃。 一名尽职尽责的法官只是自始至终陪护在她身边,看见她醒来,充满同情地告诉她说官司打赢了,但他的眼神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深深的遗憾,那意思等于说:虽然官司赢了,财产也是属于你的,但这一切对于你来说完全失去了意义。 一直到后半夜,他们才回到家。 欧少华在走廊站了很久很久,痴痴呆呆反复重复一句话:老天啊,我是怎么得罪你了,你要如此残酷地惩罚我? 这个不幸的男人一时间身心软弱无力,真正陷入万念俱灰,彻底绝望的境地。 江蓠贞还不知道,王修平已经把村长说的话,还有他偷窥到村长与江蓠贞苟合的事统统告诉了欧少华。她别指望把一切隐瞒彻底向欧少华坦白就没事了,他们还可以像从前那样恩恩爱爱过日子。 江蓠贞,这个苦心孤诣的女人,完全明白往后的日子要具备多少坚强才能战胜软弱,战胜残酷的世俗和现实,颠覆人们观念里所谓的道德与良知。坚强这东西,如今远比生命更重要。 她拉着欧少华的手,想把他拉进屋。这个男人对她视而不见,继续站在廊下发呆,继续说着那句祥林嫂的痴言,继续呵呵冷笑。江蓠贞拉累了,正要放下手来时,这个一向温柔的男人突然一把推开她的手,像疯子一样冲进屋,嘴里哼哼地叫着,仿佛声嘶力竭,又似喃喃自语。江蓠贞终于听清楚了他在说什么,他在说:江蓠贞,你知道村里人在怎么议论你吗? 灯光下江蓠贞像被剥光了似的难堪,她坐在那里,将头慢慢低下去,她觉得心里冰冰凉凉,漆黑一片,她仰起脸来看了看灯光,仿佛要把那光芒和温暖吃下去,那一刻,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江蓠贞说:“知道。他们爱怎么议论就怎么议论。除了你,我不在乎任何人。” 欧少华说:“也包括村长吗?” 江蓠贞身子颤抖了一下,但是她立即咬着牙说:“对。你现在知道真相了,村长的威胁对于我就不起任何作用了,他在我眼里就是一堆稀牛粪。” 欧少华说:“可是我在乎。我害怕稀牛粪沾染身上,又脏又难洗得脱。” 欧少华一下子把话说白了,白得庸俗不堪。什么爱恨情仇,什么生死缘分,都不是那么回事了,都变得脆弱肮脏了。 欧少华不是那种情绪激越冲动的人,他没有将心中的愤懑化为武力照着江蓠贞的脸发泄出去,他只是本能地躲避江蓠贞的身体,首先用轻蔑和侮辱来诋毁她。这一点,江蓠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她知道只有这一个结局。性和贞操,永远是男人看重的东西,欧少华也不能例外。 传统和卫道是淫贱和背叛的死敌。也难怪过去他对她说的爱,说的生和死,都是一场梦呓。山盟海誓怎么盖得住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江蓠贞在黑夜里面壁发愣,所有的话一时都凝在喉头,结成了冷冷的冰块。 欧少华说:“你怎么不说话?我想今天听完你的全部解释,往后,我不想再听你说任何话。” 江蓠贞说:“你这样说,我反倒觉得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了。一个女人注定一生一世要爱上一个男人,你就是那个我到死都要爱的男人。为了这种爱,我不后悔对你作出的一切隐瞒。假设这件事能够隐瞒一辈子,就是要我把命搭进去,我都认为值当。” 欧少华说:“你只顾着你的感受,却不顾我受不受到伤害,你,你让丢人现眼,一辈子做人抬不起头来。” 江蓠贞说:“你一辈子做人要抬着头干吗?你就不能为着你的爱,低头做一辈子人吗?不然你要我怎么办?那都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了,况且又不是我自愿的。我一向以为生活可以重新选择,路也可以由人挑。过去我挑错了路,现在回头怎么就不行?我求你,我真的求求你少华,你也给我一条路走吧……” 江蓠贞说话掷地有声。经历了各种人生苦难,她因此而变得成熟坚强,甚至有些深谋远虑。欧少华显然在辩理上不是她的对手。他说他只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传统乡下人,他无法接受这种残酷的现实,他也不可能原谅她的过去。 男人就这个德性,不管女人犯什么错,都没有身体犯错重要。欧少华也不例外,他恨恨地从枕头下面摸出手电筒,摁着一团光亮指着江蓠贞说:“我不听你胡说,你卑鄙,你阴险,你的脸皮厚到可以当城墙了。”说着,他拔腿往外走。 “不,少华,你不能这个时候往外走……”江蓠贞死死拽着欧少华的衣襟,说什么都不放他走,因为她知道,他这样一走,便是所有的罗愁绔恨,都将化为乌有。 “你走了我怎么办?我害怕,我害怕被村长那堆牛粪欺负……真的,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也没有这样软弱过!要是像过去那样没有爱,我可能连死都不怕,可是我现在有爱——我爱你,所以我无法自拔,无以回头……” 两人距离那么近,江蓠贞的双手又拽得那样紧,可她还是担心在一瞬间失去欧少华,失去他,等于失去她赖以生存的整个精神支撑。 她的眼睛闪出乞求的泪光,突然,她跪了下来,竟然死死抱住了他的双腿:“少华,求你别走——你是我的丈夫,是我倾心舍命爱的男人,我是不会放你走的,除非我死——” 欧少华没有动摇。他最终用他劳作的手,有力地掰开江蓠贞的手,不顾一切地甩开她,冲出了家门。 从那以后,欧少华的态度就完全变了。他做得可真绝,白天上山劳作他不和她说一句话。晚上,他再不碰她的身子,一到天黑就离开家,去学校跟王修平老师搭铺睡,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黑夜里,扔给豺狼虎豹一般的村长,任凭他欺凌她,就像欺凌一条狗,发泄完了,还要揣她一脚,然后昂然而去,傲慢地连正眼都不看她。 那些日子欧少华的哥嫂外出打工,家里没有人,江蓠贞常常三更半夜还不敢回家,在村外的古道上像孤魂野鬼似的徘徊。她不止一次地偷偷来到山村学校背后,像无声的猫儿一样爬到山村教师王修平的窗前,悄悄地往里面窥探,当她看见自己的心上人在和他的好朋友下棋说笑时,她那美丽的丹凤眼汩汩流着泪水,她的嘴角轻轻蠕动,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和他说,可她就是不知道如何对他说,他是那么地讨厌自己,一句话都不肯听自己说,绝了情的人那才叫狠。江蓠贞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趴在窗棂上失声痛哭。不想,她的哭声惊动了对弈的人,两人以为是贼,拿起棒子冲了出来。当看清是她之后,王修平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拉起欧少华的手,转身就走。 江蓠贞哭着喊着想追进屋去。可是,王修平像一尊门神一样挡住不让她进。 江蓠贞哭着哀求他:“王老师,求求你让开,放我进去跟他说说话。” “说什么都没用,少华的脾气你不知道?” “你行行好,求求你……我给你磕头行吗?” 绝望关头,江蓠贞顾不得自尊了,只见她双膝一弯,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台阶上跪下来,向一个她非常痛恨的人下拜哀恳。她心里一直很清楚,这个言谈拘谨,行为古怪的乡村老师其实就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同性恋倾向者,他一直在跟自己明争暗抢欧少华,千方百计想要极大程度上满足自己的畸恋。就是因为他的多嘴饶舌,多管闲事,把一个她竭力掩盖的秘密透露给欧少华,活生生地断送了他们夫妻之间的美好生活和爱情。 江蓠贞的头在地上撞击得咚咚响。她今日铁了心要在此纠缠下去,无论如何要夺回自己的丈夫。江蓠贞心想,假如欧少华肯出来要她死在他面前,那她二话不说就死在他面前,这样,她至少可以作为他的妻子埋在他家祖坟山上。 “你走,我不要你磕头。”王修平漠视她的礼数,漠视她的痛苦,也漠视她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看着抽身而退的王修平,江蓠贞双眸闪动着怨恨交织的光芒,她高声喊:“王老师你别走,你再走我可要拉你了,你不是嫌我脏吗?那就别让我碰你。”江蓠贞虽然跪倒在地,身心脆弱疲惫,但她身上有一股仇恨的力量,这力量散发出十分犀利的光芒,她用这种光芒射向王修平,就像千年蛇妖白素贞用哀伤的力量发动身体内功与法海和尚的无边法力进行生死抗衡。她哀伤怨毒地向王修平明确挑战:我恨你!我恨你这个现代法海——我对欧少华的爱有多深,我对你的恨就有多深,但是,我不屑与你争,与你抢,因为你不配,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江蓠贞你太放肆,闹到学校来了,还高声大喊,难道你就不怕全村人听见?你怎么那么没有廉耻?”王修平斥责她。 “我怎么没廉耻了?我又没找别人,他是我丈夫——”江蓠贞据理力争。 王修平说:“他是你丈夫不错,但他也是一个人,一个受到伤害的人。你欺骗他不说,还让他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岂能降格与你再做夫妻?叫他日后还怎么做人?你以为你不要脸,别人也都不要脸了吗?” 这话太狠毒了,比九月的蛇口还要毒,江蓠贞听了这话浑身软弱无力,万念俱灰,整个人崩溃下来。 “老天啊,我这是怎么得罪你了,你你要如此残酷地惩罚我啊——”突然,江蓠贞也下意识说出了这句话,她悲伤欲绝地大喊一声,只觉得胸口发闷,两眼发黑,话没落音就晕厥过去。 天,是那样的昏黑。村子里是那样的死寂。好像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死沉沉地睡了过去没有任何声音。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江蓠贞醒了过来。在顽强的生命力支撑下,她从阎王殿上转一圈,又回来了。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昏厥过去,她在想,自己这是在哪儿呢?为什么要带着不可告人的哀伤躺在这里?难道自己真的有什么放不下的爱和恨?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爱四恨五,九转轮回,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人间,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早死晚死,还不一样是个死,不如这就上路吧。她听说过阳世有一条通向阴间的道路,不知在哪一方,由哪一个仙人所管辖,但不论有多难找,她今日也要寻了去,她就是爬,也要爬到那个地方去做鬼。 她再不想做人了! 天上黑云翻滚,眼看着天就要下雨了,江蓠贞在地上爬着,爬着,一息尚存地不停往前爬着。就在这时,阴魂不散的村长出现了,他把她就地按倒,在她耳边狞笑。 “老天呀,我怎么死都摆不脱他的魔掌!欧通吃,你这个狗杂种,老子今天跟你拼了……”江蓠贞奋力反抗,拼死与村长扭打。在撕扯过程中,江蓠贞不慎滚下山坡,头摔破了,流了很多血,当场昏了过去……村长并没饶过她,像畜牲样重重压在她身上,他张着又臭又黑的嘴,嗨哧嗨哧喊叫着折腾她,她只感觉到他可恶的身体比狼还要凶狠,他累得直摇头,汗水从他的脸上流到了胸口,他撩起汗衫擦着汗,嘴里骂着她说:臭婊子,害人不浅的臭婊子,简直让人恨不得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完,整个身子都放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蓠贞被雷电暴雨惊醒。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没想到,就在她认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体上还压着一个人,这个趁火打劫的人是邋遢光棍张祖全……巨雷就在头顶轰炸,闪电就在天上撕裂。天地,人心都在这一刻化成了迷濛混沌……倾泻般的雨柱是上天的眼泪,它在为人间的悲伤惨剧哭泣。它的力量在江蓠贞看来是雄浑的,她的心灵和血液在与之产生共鸣,她麻木不仁地接受着这属于人类本能暴发出来的野蛮摧残。是啊,性是人类生存的本能,她曾经把这种本能变成一种肮脏的交易,现在老天来惩罚她,让这些人把本能变成暴力来惩罚她的灵魂和肉体。可是,老天啊,你将来又该怎样惩罚他们啊?你说,是要他们死,还是要他们生不如死……江蓠贞在心里暗暗诅咒:天杀的魔鬼,老天决不会放过你们,你们会不得好死的……这个雨天,江蓠贞泪如雨下。她后来在给自己擦洗身体时,累累伤痕让她浑身发抖,她几次都要爆发出惨烈的哭喊,但她几次又把哭声咽了下去,她把哭声咽下去的时候也同时把仇恨埋进了心里,她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淋。谁也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度过这个雨夜的,如何克制自己,让自己不要疯狂,她就是从那一刻起下定决心不再做人,不要再活下去,她要报仇,要雪恨,要把过去所有用身子挣来的钱都拿来为自己洗清声誉和怨恨…… 第二十八章 关于江蓠贞是怎样买凶杀人的过程,苍原县公安局的专案库里有一本关于“9.28买凶杀人案”的案卷,这个案卷厚厚一本,那是犯罪嫌疑人龚传宝伏罪后的供词笔录。 除了正常程序的审讯笔录,关子亮还单独问了龚传宝许多不解的问题。 问:你是怎么知道你留给伯父的钱被苏记者拿走的? 答:村长说的。 “村长对谁说的?” “江蓠贞。” “然后她给你通风报信?” “是。” “你是怎样混过关卡进城的?” “我没走大路,走的是你们不知道的荒路。” “你进城几天?” “三天。” “都干了些什么?” “跟踪苏记者。我不认识她,一直在报社附近晃悠,无意中碰到你,我认识你,那天在山上打了一个照面,我记住了你的样子,我就是跟着你进的皇都宾馆,你进了802房间,我就在对面开了一间房,等到深夜用自配的万能钥匙开了门……我本想先做掉你,可一进门,地上有个昏死的女人一丝不挂让我烦躁,我平生最怕受的刺激的就是看到女人裸体,因为我曾经在广州杀死过一个企图勾引我的裸体女人。这辈子最恨的两种人就是警察和贱女人,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见一个,杀一个。所以我就改变主意想先把她扔到窗外去,她当时还没死断气,我把她当苏记者了,问她钱在哪里,她指了指地上的包……” 关子亮打断他,“你杀人之前有没有预谋?” “没有,我杀欧少华是临时决定的。那天我自己造了一杆抢,打算试试火,要是行,以后我就靠这杆枪专门杀人过活。” “那你为什么杀张老汉又改变方式了呢?” “因为杀他用不着枪,俗话说:杀鸡干吗用牛刀。” “你为什么要在石头上写血书?是不是向我们警察示威?” “不是。写血书就是明说下一个我要杀村长。” “你在杀害欧少华的当天为什么没有把你要杀的人统统杀光?” “我临时改变主意了,我想试试江蓠贞说话算不算数,她说杀一个人付给我两万。后来她真的兑现了,我叫她把杀她男人的两万块钱给我伯父,算她男人对我伯父尽的最后义务。” “你在陵洲市杀了滕青青又马上回到瓦屋场,准备干什么呢?为什么不逃跑?” “我回来继续杀村长。我在陵洲杀人不光是为了那两万块钱,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引开你们,等你们走了,或转移了视线,我好把我要杀的人都杀掉。我干吗要逃跑?我当自己是蝙蝠侠,以杀人为职业,多刺激的事,还有钱。” “你都没问过江蓠贞要杀那么多人是为什么?” “没问。” “为什么不问?” “不为什么,这是职业道德。” “切!”关子亮差点被他气晕。 “你别笑,我这人佩服的人不多,江蓠贞算一个,她美丽、温柔、善良、正派,而且有钱……我觉得她真的了不起,一口气要那么多人的命,毫不心慈手软,像个女中豪杰,让人不得不佩服……”龚传宝说。 …… 被龚传宝称之为女中豪杰的江蓠贞此时此刻在苏小鸥面前表现得十分绝望和凄楚。 “是我,是我用十万块钱买通龚传宝,让他替我杀掉所有我爱我恨的人,我必须在活着的时候把所有的爱恨情仇全部结算清楚,彻底洗净我身体和心灵的一切污垢与伤痛……” 江蓠贞说这话的声音异常冷酷吓人。 苏小鸥听了心头震惊,倒抽了一口凉气。 江蓠贞看到苏小鸥这个神情,嘴巴张了几次都没有发出声音。最后,她冲苏小鸥笑了一声,说:“那位关队长说得没错,我的确就是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她的笑冰冷恐怖。她说:“好了,苏记者,我所有的谜底你都知道了,你打算将我怎么办?是放我逃走,还是把我交给楼下的那些人?一切都由你决定。” 苏小鸥没想到此时此刻江蓠贞还跟自己开这样一个玩笑。 如果之前苏小鸥对江蓠贞所讲的故事还有些质疑,她不太相信像她那样一个山村长大的女孩,身上竟然天生地带着那样不可思议的野性和疯狂,可是现在她信了,哦,江蓠贞。江蓠贞果然有个性,不,是有股子邪性。 苏小鸥的心在流血,这是一个无法面对的残酷事实。 她久久地望着江蓠贞,慢慢地给她擦去额头上的汗,她的眼泪还没干,苏小鸥将她眼角的泪痕也擦拭得干干净净,对她说:“从现在起,你不要再哭了。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流泪,知道吗?你已经不是女人,也不是江蓠贞了,你是犯罪嫌疑人,拥有这个名称的人,爱和恨都应该在心里消失。你明白吗?只有放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才能彻底解脱。”苏小鸥口口声声叫江蓠贞不要哭,而她自己却禁不住声泪俱下。 江蓠贞没吱声。平静得近乎麻木地看着苏小鸥。 “江蓠贞,你知道吗?你今天对我所讲的一切,要占用我一辈子的记忆,这真是一个漫长而又痛苦的记忆啊……另外,我好为难啊,我已经答应关队长说服你去自首,但我现在不愿意这样这样做了,因为我怕将来我要恨我自己一辈子。你,江蓠贞,一个我深深同情的女人竟然被我亲自送上断头台,这是不是有点残酷?凭什么?命运凭什么这么捉弄我?要让我在这个时候遇到这种无法逆转的事情?要知道,我只是一个记者,我的任务只是了解这个案子背后的杀人动机,既然我获悉了真相,完成了采访任务,我就应该站在我自己的立场和位置上,而我自己的立场就是不愿眼睁睁看到你被他们逮捕……你走吧,你水性好,你可以从水里逃跑,逃到远远的地方躲起来,直到死都别出来……”苏小鸥说这话时痛心疾首。因为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在干一件所谓离经叛道事情,这件事情会发生在受过正统教育,有着最基本的良知和正义感的苏小鸥身上,她连自己也不相信。 “不,我不逃。” “为什么?” “因为少华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少华死了几个字,她好像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尤其当她想到欧少华也得了艾滋病,没有多少日子了,她才下决心先杀掉他,心里顿时痛如针锥刀剜,眼泪不知不觉淌下。这一哭,便如阵雨一般,眼泪屋檐水似地往下滚淌……自从她去过教堂,就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天堂,她很向往天堂,相信少华是好人,死了可以去那个美好,光明的地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心中的神忏悔过,祈祷过,而神也曾对她说过:这个世上的人谁没做过坏事?谁敢说自己从生下来就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没有。如果一个做了坏事不承认,又不忏悔,那他就进不了天堂。江蓠贞承认自己做过很多坏事,但她相信自己去得了天堂。 江蓠贞的话明白不过,她只求死,不求生。 江蓠贞的泪水叭嗒叭嗒流淌,苏小鸥感觉那眼泪就像冰雹一样砸进自己的胸襟,一滴一滴渗进去,砸得她心口微微疼痛,寒凉至心底。 “你这又是何苦呢?”苏小鸥觉得自己丧失了语言能力,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同时,她还失去了控制情绪的能力,觉得心头有一团火在燃烧,这团火要把自己化为灰烬。 江蓠贞不明白苏小鸥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流着泪问:你是说复仇,还是放弃? 苏小鸥一下子被她问傻了。 她确实没想到江蓠贞就在刚才流泪的一刹那,彻底放弃了复仇心。放弃了杀人计划。 “是,凡是跟我有过身体接触的人,不管是爱是恨,都逃脱不了死亡的下场,这等同于复仇。甚至可以说等同我杀了他们。当初我也这么想过,但那时我等不及,我就要他们死,要看着他们死在我前面才甘心,而且是不得好死……可是,我现在放弃了,我放弃了杀人报复的念头。苏记者,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苏小鸥摇摇头,说不知道。 江蓠贞眼里闪现出一道柔光。她说是因为她刚刚在刑侦队长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的爱情。这种爱情她和欧少华也有过。 “哦?这么说还是关队长拯救了你,是他用爱情唤醒了你的人性?”苏小鸥出语惊人,但惊的只是她自己。 “也可以这么说吧。”江蓠贞神秘、宽宥地说。 “那你就……向他自首吧……”苏小鸥差点说出后面的话:别让他丢官失职。 “好啊。你把我绑起来吧。”江蓠贞很平淡,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 “干嘛要绑起来?我叫他人上来就行了。”苏小鸥笨到了家。 “不要,我要你把我绑起来,我不要他动手铐我。” 苏小鸥想想,说:“好,你等着,我找绳子。” 江蓠贞说:“不用找,就把箩筐上的棕绳卸下来就行了。” “江蓠贞,假如法律能够网开一面,饶你不死,今后不管你在哪里服刑,我都会去探视你……”苏小鸥一边在江蓠贞背后反绑她的双手,一边忍不住泪流满面。 江蓠贞说:“好啊,谢谢你苏记者。你现在去把楼梯放下,叫他们上来!” 苏小鸥转过身,江蓠贞在她身后说:“苏记者,我想我还是先一步去天堂陪少华,对不起,我不能去自首——” 苏小鸥正在搬着梯子,听她说这样的话,大脑顿时一片空白。那一刹那,她脑子里出现很多怪念头,什么棕绳,楼梯,还有大堆猪草,等等……等到这些碎片拼成一个完整意思,苏小鸥急转身大叫:“不——蓠贞,不要呀……” 说什么都迟了。江蓠贞两眼看着苏小鸥,眼里含着泪水,脸上挂着笑容,身体退到了栏杆旁边。只见她像跨栏运动员那样抬起脚来,跨过半人高的吊脚楼栏杆,然后身子往后一仰,身体便腾空而起,像一棵被砍倒的芭蕉树冲出吊脚楼,往酉水河一头栽去。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一直挂着美丽得有些虚幻的笑容,仿佛她选择坠楼投江,不是为了死亡,而是为了看一场奇观。没错,在身体腾空之后和落水之前,她的确看到了一场别人无法看到的奇景:她首先看到是房子倾圮了,不是一栋两栋房子,而是所有房子,整个百年老镇都倾圮了。接着,她看到的是人在倒下去,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一大片人,所有的人都倒了下去。“这是一种集体死亡,是整个世界的人都在死亡……”她喃喃自语地说。再后来她看到了蓝天,蓝天上的白云,自由飞翔的鸟……这些会飞会动的景象倒是离她越来越近了,仿佛她看到的蓝天白云飞鸟都在她伸手可触的地方,马上就可以跟它们融为一体。这,的确是真的,因为这时候她身体转了一圈,已经不是面朝上,而是整个人朝下,所以,她看到的蓝天白云飞鸟是水中倒映的那个,那个自然是离她越来越近了。她终于看见了一直想看见的天堂。她睁着眼,笑着,幸福地扑向天堂,这是她一直向往的天堂啊,也是她的终极归宿……“蓠贞……” 苏小鸥的意识一直短路般没有反应过来。她愣愣地望着河水扩散的地方出神。江蓠贞飞身纵下的影像仿佛失真的画面,一会模糊一会清晰……半晌,她才从虚幻中回过神,大喊一声“救命啊——” 苏小鸥纵身扑入河中。她在水里没挣扎几下就完全抽筋了,等到关子亮从半里路的下游将她救上岸,她已经气绝了。 “苏小鸥,苏小鸥——” 只见她脸色惨白,嘴唇乌紫,四肢呈现出僵硬状态。 关子亮不相信地试探她的脉息,没有,又附在她心口上听了听,心跳也没有了。 关子亮这下子懵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将苏小鸥的身体放平在河滩上,不顾一切地给她实施徒手心肺复苏,先是口对口人工呼吸,然后心脏按压,他拼命高喊着用力按下去:“一、二、三……”一直数完十五下,见苏小鸥还是没有反应,他又再次捏住她的鼻子,嘴对嘴地人工呼吸,然后又双手使劲按……四、五、六、七……他虽然心痛如绞,一句话说不出来,但是却在心里痛骂——苏小鸥,你这个笨蛋,你这头犟驴……你跟我玩邪的,算了,我不陪你玩,我玩不起……我输了,彻底输给你这个笨蛋了……关子亮眼前不时出现叠影,一会儿是杜斌的脸,一会儿又换成了苏小鸥。杜斌的脸上尽是血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苏小鸥的脸却又太干净了,干净得一丝不染,苍白如云……这时,邝言春等人赶到现场,见此情形,一个个呆若木鸡。 一群呆子围着关子亮,沉默无语地看着他作无谓的努力。 邝言春说:“老关,放弃吧……没用的。” 关子亮终于逮到一个爆发点,歇斯底里地吼叫:“放你的臭屁!你还不快去河里捞江蓠贞?告诉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快呀,叫人快去找啊,杵在这里想死是吗?想死你也去跳河呀!告诉你,你跳河没人救你,因为你不是记者,你只是一只臭警察,天生玩命的坯……什么狗屁记者,不会水也敢跳河,成心找死啊,你这只臭虫,屎壳郎……人渣……败类,你凭什么当记者?啊?!你干脆改行当老大,玩黑社会得啦。” 关子亮骂完了邝言春,接着骂苏小鸥。他的精神快崩溃了,本能的,自然的,一切有利资源,都被他挥霍一尽。 突然,邝言春大声喊他:“老关,快看——” 他没有说苏小鸥醒了,因为,苏小鸥的确没醒,但她嘴里发出“吭”地一声,呛出一口水来。 关子亮停止了动作。他脸上肌肉缓缓拉开,一丝似哭的笑容出现在他表情古怪的脸上。还没等他缓过来,苏小鸥抬起手,对着膝盖还顶住自己腹部的关子亮“啪”地扇了一耳光。 关子亮一扬脑袋,头上的水,脸上的汗统统洒在苏小鸥脸上,苏小鸥受到刺激,终于睁开眼睛。 关子亮忍不住笑了,“呵,好你个死臭虫,真有本事,眼睛还没睁开,先打上人了啊。” 苏小鸥嘴一张,好一阵咳嗽。她脖子上的伤口又窜出鲜血,汩汩地流成一根红线,然后慢慢地渗开,像胭脂一样染红了衣领。 关子亮问:“谁带有纱布创可贴?” 邝言春说:“我有。” 关子亮说:“你来——” 关子亮挪开位置,让邝言春替苏小鸥包扎,别人以为他是害怕再吃耳光,谁知道他却是有着难言之隐。他现在正后悔刚才口对口地给苏小鸥做人工呼吸,别说去碰她的伤口,就是连看都不敢看她正流血的伤口,他现在换上了严重的晕血症。 关子亮闭上眼睛。他现在最受不得鲜血的刺激。糟了,他又想呕吐,最近他常常有这种反应。他用手捂住嘴使劲克制着,将胃里翻上来的酸水一口一口吞下去。他本想站起来继续寻找江蓠贞的下落,不料腿一软,一头栽倒在地。 第二十九章 苏小鸥开始发烧,说胡话。 关子亮把她平放在车后座上,尽管开得很小心,可她还是一会儿从座位上摔下来,摔了几次,头在椅子脚上磕破了,鲜血流了一地。关子亮没办法开车,只好紧紧地抱着她,弃了自己的车,到路中间去拦过路车。两个人浑身湿淋淋的,样子十分狼狈,苏小鸥因为浑身滚烫,衣服一会儿就干了。关子亮担心她这样烧下去,会烧成神志不清,于是,拿矿泉水不停地泼她的脸,心想怎么还不来车。他实在不能等了,就用曾经捆绑杜斌的办法,将苏小鸥绑在前排座位上,然后他开车把苏小鸥送进市人民医院。 关子亮半夜赶回出事现场。警队的队员还在沿二酉河两岸寻找着江蓠贞尸体,大家心里都在想,真邪性,一个双手反绑着的人,怎么会一落水就不见了呢? 邝言春说:“她水性好,会不会遁水而逃了呢?” 关子亮说:“这不可能,当时水流太湍急,说不定给冲到下游去了。对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派几个人到瓦屋场村去守着村长。” 邝言春说:“是,我马上去!” 关子亮说:“你还是继续搜寻吧,我带人去。” “太辛苦你了,队长!”邝言春很深情地叫了一声队长。他心想,这队长二字恐怕喊不了几天了,如今是喊一声少一声。 “你也一样。”关子亮笑了笑,向他挥了挥手。 从阳村到瓦屋场很近,开车也就是二三十分钟。中途关子亮接到郑心海电话,告诉他局里已经宣布撤销了他刑侦队长的职务。关子亮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但他还是有些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放慢行驶速度,沿着酉水河岸的公路缓慢行驶。酉水河上游电站开闸,河水变得宽阔湍急,叫人看着头晕。这时公路出现了一个缓坡,关子亮踩了一脚油门想把车开上缓坡,但脚下却使不上劲,而且头也有些晕眩,他缺氧似的张大嘴,喘着粗气对自己说:你可不能这个时候犯病。 爬上这个缓坡,他看见一个人影在前面公路上行走,这个人的行走姿态很奇怪,两只手摆动的幅度很大,迈步也很夸张,好像心里揣着很开心的事,情不自禁迈着舞步。关子亮暗暗骂了一句:神经病。加大油门,车子从这人身边开了过去。车子大概开了两百米,关子亮回头看了一眼在路上行走的这个人,尽管这人用毛狗草做了一副眼镜戴着,样子显得特别滑稽,而且满脸污垢,面孔有点变形,但他马上认出这个人是王修平。关子亮心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打算将车子倒回去,把王修平带上,交给疾控中心的人赶紧给他做血检,证实他是否患有艾滋病。可后来一想,他都这样了,干吗还不放过他。反正他现在是个疯子了,得不得艾滋病对于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了,再说关子亮这会儿也不把这事当回事了,他想苏小鸥一个女人都不怕死,难道自己堂堂一男人就被一杯弓蛇影给吓死了不成?这样一想,他便抽回眼光。 接着是一个下坡,他加大油门向坡下冲去。 窗外的风带起了呼呼的响声。一边就是陡峭悬崖,湍急的河水,警队的小陈说:“队长,快踩刹车。”关子亮没理他,车子继续向前冲去,小陈说:“刹车是不是失灵了,你快用手制动。”到了坡底,关子亮将车停下了。小陈说:“队长,你吓死我了。”关子亮说:“小陈,以后别叫队长了,叫我老关!” 天亮不久,关子亮又赶回到市人民医院。苏小鸥打了一夜点滴,这时候刚醒过来。看见关子亮,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江蓠贞怎么样了?找到了没有?” 关子亮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靠在病床上,疲惫地说:“在下游几十公里的洄水湾找到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小鸥眼泪成串地滚了下来。 过了好久,看看她情绪有些稳定了,关子亮说:“我是代表局里来向你道歉的。另外我要告诉你,我已经不是苍原县刑警大队的队长了,目前正在写检查,下个礼拜我得换地方上班,也许,就脱了这身警服呢。” 苏小鸥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心里在想,走就走吧,我也要离开报社了。 下午,报社几个社委成员和本部室同事来医院看望苏小鸥,大家一起挤挤挨挨站得远远地看着苏小鸥,苏小鸥伸出手,想跟他们握手,谁知他们一个个满脸惊恐,后退不及。站在前面的生怕被苏小鸥抓住手,情急之中赶紧将手背到背后。 这一刹,所有虚伪的笑容都凝固在每个人的脸上。苏小鸥也不例外。 沉重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天后,苏小鸥就彻底痊愈出院了。病好之后她没有按照刘明的吩咐写报道。什么狗屁杀人动机,见鬼去吧。当刘明主动问起这个案子时,她像吃错了药似地当面顶撞他:“案子正在审理当中,不便过问。”她的态度激怒了刘明,刘明说:“既然你没有文章见报,说明你没有完成任务,既然没有完成任务也就不能算出勤,只能算你旷工,按照报社惯例:一天扣三天工资。” 苏小鸥没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随便。” 刘明被她的“随便”气得暴跳如雷,一个电话把老总叫了来。 老总问明原因之后替苏小鸥开脱,说了不少和稀泥的话,说现在全社会都在着力构建和谐社会,办公室和单位更不能例外,要构建和谐单位和和谐办公室,但和谐也是要有基础的,因此,责成苏小鸥先向刘明赔礼道歉。苏小鸥两眼空洞地望着一个点,痴痴怔怔地喃喃自语:“我错了,我真的做错了……”她的话,在别人听来以为她认了错。于是,大家的心情都放松了。老总那天和大家一起说了好多笑话段子,直到把刘明逗乐了,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他郑重其事地对苏小鸥说:“不管案子进展怎样,消息还是要写一个。”临出门又再次叮嘱:“写好了直接交给总编室就行了。” 十分钟后,苏小鸥给总编室交了一条百余字的消息稿,翌日在《陵洲日报》B版分栏的最后位置见了报。消息内容主要突出关子亮和他的刑侦队员如何英勇顽强,表现非凡。经过数次追捕蹲守,终于将穷凶极恶的犯罪嫌疑人抓获归案,还当地百姓一个安宁之日。 苏小鸥从“艾滋村”回来得“病”的消息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报社人见了她就像见了鬼一样,恨不得一个个逃之夭夭。实在来不及躲避的人,则万分小心地跟苏小鸥打招呼,生怕她说话吐沫星子溅到自己身上,感染上艾滋病毒。 与此同时,共青团市委却联合报社大肆宣传苏小鸥的事迹和敬业精神,还将她的先进材料上报到省里,作为省青年文化名人推荐上去。 看来,苏小鸥还要感激造谣者。没有谣言,怎么会体现出自己的“先进”? 半个月以后,苏小鸥再次去了一趟瓦屋场,随县教育局领导一起,给那里的村小学生送去了新的老师。另外,她还给何英带去了下学期的学费,奉还给龚贤堂老人的两万元养老金。 等到这一切都忙得差不多了,已经到了12月底。这天,苏小鸥特意去了一趟共青团市委。 她刚走进书记办公室,杨晓阳便起身握住她的手说:“唉呀,苏记者大驾光临,今天好漂亮啊,怎么样,今天中午有时间吗?给我一个机会,请你吃个饭,感谢你给我们的青年志愿者写了许多感人的好文章。” 苏小鸥说:“书记百忙,饭就免了,有时间我请书记喝茶吧。我今天来就是想询问一下有关怎样加入青年志愿者的情况。” 杨晓阳说:“苏记者不会是也想加入青年志愿者队伍吧?你这个省青联委员要是也加入进来,对我市的志愿服务工作可是起到一个很大的促进和推动作用啊。” 苏小鸥说:“我想了解我们市里是不是有派往外地工作的志愿者。我想去云南最边远的地区帮助和救赎那些吸毒人员和艾滋病患者。” 杨晓阳脸色慢慢严肃下来,说:“这个问题你得详细咨询云南方面,这样,我给你一个电话,这是云南省思茅地区团地委书记的私人手机,他跟我关系不错,你可以随时打电话向他咨询,另外,据我所知,我市每年都有不少青年志愿者要求去贫困地区支教助教,但原则上是解决应届大学毕业生的就业问题,像你这种情况等我先帮你问问,再告诉你,行吗?” 苏小鸥说:“行,那就这样。谢谢杨书记。” 杨晓阳又恢复了笑脸,“应该说谢谢的是我。”这时,苏小鸥的电话铃响了,是《大敦煌》的彩铃,杨晓阳听到两句歌词:我在那敦煌临摹菩萨,再用那佛法笑拈天下……苏小鸥起身告辞。 走出门外,苏小鸥按下接听键:“关队长,恭喜你……”她本来想说恭喜你调进市公安局,这样至少语气会轻松一些,可她还是没有选择这种语气,因为据她所知,关子亮虽调到市局来了,却只是一名普通干警,也就是说,他又回到零的起点上,一切得从零开始。 关子亮说:“我一直想好好地感谢你上次为我作证,救我出狱。”其实,关子亮是想告诉苏小鸥,他没有得艾滋病。经血样化验,关子亮的hIV确诊试验为阴性,也就是说排除了感染艾滋病毒的可能。但他没把这事告诉苏小鸥。今天是个好日子,他不想提起这些触霉头的话头。 苏小鸥说:“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不要再想它。你不用谢我,你们不是常说协助公安机关破案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我这么做不仅仅是帮你,也是在维护正义。” 关子亮说:“小鸥啊,我们能不能不用这种口气说话?你听我说,无论你出于怎样的动机,都是帮我,我要当面谢谢你,否则,我心里不安呀。还记得军分区后山上大石头旁边的那棵挂满了果子的野柿子树吗,现在柿子应该熟了,我带你去那儿摘柿子怎么样。”其实,关子亮这一招使的是隔山打牛,他不是真的想要带苏小鸥去后山的大石头旁摘什么野柿子,只是因为盛夏的那个星夜,他曾经和她在那块大石头上做过爱,当时他们说那叫天人合一,采天地之精华与灵气。此刻,他想通过提起大石头来勾起她美好的回忆,进而从肉体和灵魂深处唤醒她曾经对他的深厚感情和挚爱。 苏小鸥是什么人,是女人精啊,一下子便识破了他鬼伎俩,笑道:“关队长,你真是认真严肃又罗曼蒂克呀,真的。据我所知,这个季节的野柿子还很苦涩。”说到苦涩二字,苏小区心里当真百般苦涩,这也是她决定放弃这段感情的真实原因,她总不能一辈子活在吴梅的影子之中,这一点,她和关子亮都很清楚。 关子亮见唤醒法失灵,便改用低三下气的口气求她,“求求你给个面子,好吗?我就在你们报社对面,这里有个茶艺馆,请你坐坐喝杯茶总可以吧?” 苏小鸥还从来没听到他的声音这么温柔和屈服过,想了想,说:“好吧,谢谢你的好意,我马上就到。” 其实,关子亮开着车早就停在报社门口了,他关闭了所有车窗在那里向外张望。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打算一直就这样抽下去,等下去。但刚刚抽了一半,光彩照人的苏小鸥就从大院的门口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海蓝色风衣,里面套着一件鹅黄宽领毛衣,毛衣和风衣都是薄的,很显身材的那种,风衣的下摆露出一圈裙摆,是葱绿的,略带寒意的秋风把裙摆微微撩起,露出她雪白的长腿。过去关子亮看见她,就会老远把窗玻璃摇下来,缓缓开车过去停在她的身边,然后头自然地伸到窗外,冲她一笑,算是打招呼,然后说:“上车吧。”今天他也想这么做,他使劲地鼓励自己,但脚始终没有踩下油门。过了一会儿,苏小鸥款款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然后走到大斑马线上准备横过马路。关子亮抢在她前面横过马路,把车停好,快步跑上二楼,在一个靠窗口的包间坐下,看她,等她。苏小鸥好像还在犹豫,站在马路对面迟迟没有穿过马路。她那雪白的肌肤闪动着瓷器的釉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关子亮睁不开眼睛。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从侧面看,就像罗浮宫里的雕像,充满理性和性感的魅力。关子亮一个人坐在桌前,默默地发呆地看着她。一直呆到苏小鸥出现在他身边,跟他打招呼。关子亮自我解嘲地说:“最近我老一个人发呆,常常就这样不由自主地一呆就是好半天,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老年痴呆症提前?” 苏小鸥听了他的话,莞尔一笑,没有吱声。她的表情是装出来的平静。她很想说自己的老年痴呆症更加严重。关子亮殷勤地点着饮品。给自己要了一杯咖啡,给苏小鸥要了一杯珍珠热奶。他问苏小鸥:“你还是这个口味吧?”苏小鸥不置可否地说:“随便!”关子亮笑了笑,跟服务员逗趣说:“给这位换一份随便。” 服务员说:“随便究竟是什么?” 关子亮冲她一挥手:“就是请你自便。” 服务员生气一扭身走了。 关子亮没话找话地问:“你还好吗?” 苏小鸥冷冷地说:“一般吧!” 关子亮心里一顿。心想:都这么长时间了,她的样子怎么还是冷若冰霜? 苏小鸥从进屋后一直平静坐在对面,对关子亮爱理不睬,这让关子亮显得十分尴尬。他们客客气气地说着话,一本正经地坐着,除了相互问候和祝贺再没有别的话题。 一般的茶艺馆都只播放些轻音乐,但这家茶馆却播放着刀郎的《大敦煌》,关子亮说:“好像这首歌现在很流行哦。”苏小鸥说:“能够流行,说明它有市场。”关子亮不吱声了,他心想:这跟市场有什么关系,哪儿跟哪儿啊。 服务员端来一杯奶茶一杯咖啡。关子亮又跟她调笑:“怎么,换人了?那位端不来随便吗?”这位服务员会说话,她说:“我们这儿随便就是开心,客人随便叫什么,我们上的都是开心。” 关子亮做出很夸张地表情,说:“嗬,听了你的话,我简直开心死了。” 苏小鸥端起奶茶,低头喝了一口,然后拿着勺子舀里面的黑珍珠吃。 关子亮一直端着他的咖啡,在苏小鸥每次眼光扫过他的时候,就假装低头认真喝咖啡,他每次都能够把握得那么准,使他们的眼神从来没有碰在一起。 关子亮说:“我听说你又去了一趟瓦屋场,做了一个深度报道?” 苏小鸥点了点头。 关子亮说:“想从精神和灵魂上救赎那些艾滋病患者?” 苏小鸥说:“不仅仅如此。主要想唤起全社会的人关心关爱和帮助他们。” 关子亮点点头,赞许地说:“真羡慕你有热情,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苏小鸥说:“是吗?我有那么伟大?我只不过曾经被人误当做艾滋病患者,受尽排斥和冷落,有过深刻的体会。” “所以你打算为艾滋做宣传,呼唤爱心?”关子亮笑着说:“我那段时间也认为自己被感染了艾滋病,又不敢去医院做检查,怕被人知道没得混了,独自死扛着,整天心里都很惶恐,也很绝望……后来,我偷偷去找王修平,结果发现他失踪了,当时,我的精神差点崩溃……对了,就是那天夜里,我在郑心海家里喝了很多酒,有意导演了一幕闹剧,想跟你分手……结果,却害死了青青……我今天特意来向你赔礼道歉。那天晚上是我伤害了你,对不起。” 苏小鸥说:“你干吗跟我道歉?你害死的人又不是我,你应该跟她道歉!”苏小鸥虽然嘴里这样说,事实上心里震撼不小,因为她知道,关子亮如果不是心里这么想,他是不会这么说的。他是一个内心很骄傲的人,让他向人道歉,除非他真的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苏小鸥,”关子亮轻轻地喊了她一声,低下头,小声地说:“我爱你!请你不要抛弃我。”说着,他从兜里拿出一个装戒指的小盒子,说:“我决定了要娶你,你要不要打开看看?求求你,别再用过去的眼光看我行吗?我现在真的跟过去不一样了,很多事都是可以从头再来的嘛,你说对吗?” 他本来是想把这话说得轻松些,可是,说着说着竟伤感起来,使得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沉重。 苏小鸥说:“关子亮,你不觉得现在说这话有点突兀吗?你说,好好的你拿这个戒指干吗?再说,我怎么看你,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就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至于你说的什么从头再来,我看没必要。” 关子亮说:“怎么没必要呢?你想想,我们俩相互救了对方的命,彼此都拿对方当恩人,这要是发展下去,可不就恩人变亲人,亲人成一家人了?” 苏小鸥正色道:“关子亮,你觉得我们在这里老说这些废话有意义吗?对了,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打算离开报社,报名参加志愿者,到云南那边去,为吸毒人员和艾滋病患者做点善事。今天,我们就此别过,望相互珍重,再见!” 说着,苏小鸥匆匆跟关子亮握手,然后迅速转身,消失在暮色之中。 “……我用飞天的壁画描你的发/描绘我那思念的脸颊/我在那敦煌临摹菩萨/再用那佛法笑拈天下……”在刀朗的大敦煌歌曲中,苏小鸥流泪潸潸。 关子亮一直站到服务员进来,才发现苏小鸥跟他握过手之后,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他颤抖地打开,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我们应该换种方式相处,那就是今生永远不在一起……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