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爱一郎的狼狈》 第一回 DL2号机事件 <er top">01 宫前机场东边出现了雾霭般的白色物体,在转眼间膨胀,直逼而来,化成一场透明的倾盆大雨,速度快得连艳阳都来不及转弱。 一定有不少宫前市居民想起了前年的惨剧,而再度陷入惊恐之中。去年,同样在这个季节,一场如这天的阵雨之后,震度七的大地震侵袭了整个宫前市。 大地化为波涛,茫然失措的人们只能压低身子贴近地面。建筑物倒塌、地表龟裂、山崖崩坍、火灾一起接一起,回过神时,整个市的三分之二都严重受创。那次是五十年来最大的地震。相传一百五十年前,大地震发生的时候,这块土地还是片荒野,地震造成流经震央的河川消失,大荒野成了牧场,当时只有五、六匹马摔倒而已;五十年前的大地震,造成村长家的仓库半毁;而去年的地震,最大的灾情就是宫前机场的跑道出现龟裂。如此一来,这块土地每五十年就会发生大地震的古老传说,也将化为居民深信不疑的预言了吧。 “……这场雨过后,该不会又像去年一样发生大地震吧?就算在同样的季节、同样下了雨,又不代表就会发生同样的地震。再说,要是动不动就大地震,谁吃得消啊?”宫前警署的刑警巡查羽田三藏自言自语着。 即使如此,他仍忍不住屏住呼吸数秒,稳稳地踏着机场的大地,试图感受地面的动静。地面文风不动,反而是纷飞雨丝淋遍他的全身,整个人成了落汤鸡。 羽田刑警从两小时前就一直站在宫前机场的迎送区。地震后重建完工没多久的机场迎送区空有其名,连个屋顶都没有,不过是拉了条草绳与跑道做区隔罢了。跑道另一头是整片杂草地,连接远处的田原,再过上则是平凡无奇的低矮山头绵延。会出现在宫前机场的全是螺旋桨飞机,每周有几个班次都数得出来。这片南国土地没有任何观光卖点,因此会大老远飞来这儿的,几乎清一色是皮肤晒得黝黑的本地有钱人。 羽田刑警结结实实地淋了这场骤雨,一身装束变得又湿又黑。他很清楚自己成了什么德性,却只能苦着一张脸。他取出皱成一团的手帕,掸了掸帽子上的雨水。 “我现在的模样一定和电视上回放的老电影里头,跟监中的乡巴佬刑警一个样儿吧。”他心想。 事实上,羽田刑警肤色黝黑,眼神凌厉,身手十分矫捷,却长得一脸穷酸相;而且雪上加霜的是,他那皱巴巴的大衣和破旧的皮鞋淋得湿漉漉的,完全就是电影导演脑中描绘的典型乡下刑警。 羽田刑警的体质很特殊,他会如同变色龙一般与环境同化。在警署里,他有个绰号叫“刑警先生”,而且他的同僚连他升迁为警部时的绰号都帮他取好了,没错,就是“警部先生”。 羽田刑警有时会觉得,搞不好自己入错行了——我尽忠职守地当个刑警,成了连同行都目瞪口呆的十足刑警人物。如果我当上画家,一定会成为全世界最有画家气质的人,也一定会得到“画家先生”的绰号;如果去当鱼贩,就是“鱼贩先生”;若是当乞丐,就是“乞丐先生”吧……。对,我应该当演员的。羽田刑警有一段时期曾认真地这么想,如果自己是个演员,无论被分派到什么角色,都一定能演得栩栩如生,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大明星。其实羽田刑警曾经参加过剧团,不过一眨眼工夫,就成了个典型的剧团青年,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厌烦了起来,于是脱离了剧团。 他望向手表。四点十分——再十分钟,DL2号机就将出现在东方天际。看来刚才的骤雨并没有引发地震,真希望时间能够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 机场内人影三三两两,当中有几个人身负与羽田刑警相同的任务,正假装若无其事地四处走动。县警派出了众多高手,都是羽田刑警认识的,正屏息潜伏在机场中。跑道尽头,一辆方形车子静悄悄地停着,一旦接到指令,那辆车会在数秒内急驶前来,露出它鲜红色消防车的真面目;同时数百名警察与机动队员也将从机场各处一拥而上,直升机、救护车、警车、电视摄影机等也会一齐哗然登场。 看在羽田刑警眼里,这当中只有四名男子非关系人等,其中三人就聚集在他附近,不过,其实是羽田刑警不动声色走近他们的,因为他发现这群人不知怎的,有人不时“呀,呀”地发出宛如乌鸦的叫声。 三人围绕着一台处处斑驳掉漆的黑色机械,忙碌地操作着。其中一名是个肥胖男子,穿着松垮的夹克,硕大的头上戴着同样松垮的帽子,整体给人感觉就是松松垮垮的;他撑了把黑伞不让机械淋到雨,那把伞也是松垮的;另一名男子穿着同色的紧身夹克,黝黑的身材瘦得像根铁丝,丝毫不在意雨和雨伞,只是一个劲儿盯着三脚架上的机械。 那两人很像我呢——羽田刑警心想。这两人都热心工作,而且根据他们的服装和态度,一眼就看得出他们是摄影师,对两人的好感油然而生。 三人都约莫三十五岁,剩下的那名男子个头很高,相貌英俊,肤色白皙,一身贵族秀才风范,眼神带着学者的知性,外貌有着诗人的浪漫气质,而且还像运动员般坚毅地紧抿着唇。他身穿褐色西装,整齐地打了条色调典雅的条纹领带,领带夹和袖扣同样是不招摇的低调风格。 一开始,羽田刑警望着男子的眼神接近羡慕,然而当机场瞬间被骤雨笼罩,男子居然有了令人大感意外的反应,只见他仰望天空,呆滞地张着嘴,雨点突然降下,他却花了好几秒钟才察觉那是雨,接着他大叫着“下雨了!下雨了!”并起脚尖跳个不停。看他跳跃的动作,这人似乎是个运动白痴。 羽田刑警正望着高个儿男子,这时肤色黝黑的削瘦摄影师喊着“呀!呀!”刑警才发现男子的名字叫“呀”。“呀”张皇失措,好不容易从行李中抽出伞,却花了好几分钟才打开它;而松垮摄影师早已以异于外貌的敏捷动作脱掉作业服,迅速地将衣服铺在机械上面,接着一把抢下“呀”手中的伞,飞快地撑开帮机械挡雨。“呀”被抢走雨伞,又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接着才拿出报纸,笨拙地盖住散落地面的小道具。 羽田刑警难掩失望,却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当场断定“呀”是个没用的家伙。光看他外表和脑袋天差地远,这一点就不及格了;再说,他那身不像摄影师的装束也教羽田刑警看不惯。 骤雨哗啦拉地落下,很快地过去了,阳光这才想起来似地减弱,接着一眨眼又放晴,就在这时,天边出现了甜甜圈状的奇妙绿色云朵,先前降下骤雨的白云已经缩到机场的西边去了。 “哇,狐狸嫁新娘”“呀”说着了无新意的感叹,接过松垮男递给他的伞,以令人担心的笨拙动作收着伞。 “喏,出现了!”盯着摄影机观景窗的铁丝男突然大叫。 羽田刑警旋即看向手表——四点十四分。他望向天空,发现这处南国的东方天际出现了一个黑点。 那一定是DL2号机。羽田刑警知道自己的神经顿时紧绷,而且他的视线无法离开三名摄影师,因为他们似乎打算拍摄那架DL2号机。如果是偶然现身机场拍摄,也太凑巧了;若不是偶然,这三人拍摄DL2号机的目的何在? 此外,除了这三人,还有一名男子也很令他在意。 比起三名摄影师,这名男子更齐具了易引起“刑警先生”注意的各种条件。他是个瘦弱的苍白男子,眼珠子惊慌地瞟动,感觉毛毛躁躁的,才看他突然陷入沉思,下一瞬间又焦虑地踱起圈子来。大约三十分钟前,这名男子开着一辆黑亮亮的轿车来到机场,他头戴白帽,身穿短袖衬衫,打扮像是前来接机的私家司机,然而羽田刑警看不顺眼的理由和他对“呀”的偏见一样——这人看上去也不像个司机。 总觉得这家伙似曾相识。羽田刑警摇摇头,却想不起来,而可能是头甩得太大力,眼角流出了一点泪。他以手背擦擦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想起来了——这个人叫绯熊五郎,今年一月酒驾肇事进了警署。一有了头绪,后续的事便自然而然地浮现脑海。当时的被害人女子是个年轻柔道师父,她被绯熊的车子撞飞,却奇迹似地毫发无伤,要是一般人,肯定当场被撞死了。女子将绯熊拖出驾驶座带到警署,绯熊在交通课的巡查面前呼出浓浓的酒臭,啜泣个没完,不停地忏悔道:我不再喝酒了,我不会再肇事了。羽田刑警当时也在一旁,绯熊悔恨交加的话语还留在他耳底。之后绯熊立刻遭公司解雇,但看他现在这样,应该是又有人雇他为司机了,不晓得雇用他的人知不知道他之前闯下的祸。 绯熊五郎警觉地与羽田刑警保持距离,羽田刑警一走近,他便装作若无其事地退去稍远处。羽田刑警心想,他一定发现我是刑警了。虽然任谁都看得出羽田刑警的身分,但感觉上绯熊似乎刻意地躲避着这位“刑警先生”。 骤雨一来,绯熊第一个冲进灰色的航厦里躲雨,但雨停之后,他又悄悄地探出头来东张西望。 松垮摄影师又“呀”了一声。转眼间,天际的DL2号机愈飞愈近,穿过甜甜圈状云的正中央,来到了机场上空。 三名摄影师很显然地将镜头对准了DL2号机,羽田刑警的眼神更加锐利了。 <er h3">02 DL2号机起飞前二十三分钟,也就是这天十三点五十七分的时候,东京羽田机场接到了歹徒的预告,说A航空的2号机被装了炸弹。 歹徒可能是试图改变嗓音吧,他以古怪的沙哑声音说,他成功地将定时炸弹装进了DL2号机,飞机将在离陆后三十分钟于空中爆炸。总机人员接到电话,熟练地按下眼前的红色紧急通报按钮,接着刻意拖长话声反问: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打电话来的男人一听,顿时动怒,宛如反派角色讪笑着答道:因为我知道那个人要搭乘那班飞机。总机人员尽管吓得快昏倒,仍装出强忍哈欠般的困倦嗓音说:那样的话,机上其他毫不知情的乘客也会一起死掉耶,你还有良心吗?男人嚣张地回道:我也是逼不得己啊,听好了,是前往宫前机场的A航空DL2号机,十四点二十分从羽田机场出发。男人再次重复班机班次之后,挂断了电话。 在这段拖延通话的时间里,电话追踪器早已开始动作,查出歹徒是从羽田机场内的公共电话打来的。保安官马上赶到那座公共电话,只见一名小个子、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紧握着零钱包站在电话前。她一看到保安官,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老妇人说她打错电话,可是话机竟然不吐回零钱。对她来说,比起一、两架飞机被炸掉,她的十圆铜板拿不回来要严重多了。当然,她完全没留意到之前有什么形迹可疑的男人在这附近晃荡。 机场方面一接到预告电话,立刻联络了警方。警察暗中搜遍DL2号机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找到任何疑似爆炸物的物品。 从歹徒的声音推测,也有可能是性格异常者的恶质恶作剧。而且最诡异的是,歹徒指定的并不是常见的喷射客机,而是鲜少人知道的地方航线螺旋桨飞机。 羽田机场彻底确认DL2号机安全无虞之后,没对乘客透露半点讯息,照预定让飞机飞离了东京。当然警方也马上通报了宫前市,二十分钟后,宫前机场也完成了紧急戒备。 DL2号机离陆后三十分钟(即预告爆炸时刻),并没有发生任何异状。而现在,羽田刑警望着DL2号机于预定时刻出现在南国宫前机场的上空。一定是哪个家伙喝醉了乱打电话啦!——羽田刑警气呼呼的。那通该死的预告电话害他在艳阳高照下罚站了半天,还被骤雨淋成了落汤鸡,整个人愈来愈像“刑警先生”了。 炽烈的阳光下,机翼仿佛闪耀着光芒。看着DL2号机稳定地飞行,羽田刑警也逐渐平静下来,心想:这下子今天的工作总算平安结束了,虽然还是有些在意绯熊五郎和那三名摄影师,应该没多久就会忘诸脑后了吧。 DL2号机发出隆隆巨响降落。羽田刑警想起曾有个航空评论家说过:所谓“着陆”,就是平缓地落地。羽田刑警望着飞机轮子在地面擦出花火,飞机砰然着地,在跑道上摇摇晃晃地往前冲了好一会儿,终于在跑道最末端停了下来,机头宛如插入跑道尽头的草丛里。羽田刑警吓得屏住呼吸。消防车没有冲上来,机场的工作人员也一切如常,世界仿佛电影定格似地,好一会儿没有一丝动静。 率先动起来的是三名摄影师。“哈哈哈!好奇怪的着陆呀!” 羽田刑警吓了一跳,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开口的是松垮男,他正伸长了手指着飞机说:“会不会是机师操作失误啊?稻垣先生。” 铁丝男稻垣也兴致勃勃地望着飞机说:“真是的,难得这条跑道整理得这么好,那架飞机是喜欢吃草不成?你说是吧?成山先生。” “飞机又不是牛。要是爆炸的话……以这些底片……” “……算不能捞到一笔,也可以……成山先生喜的……” “……真是太可惜了……” 螺旋桨持续发出嘈杂的声响转动着,羽田刑警吃力地听着三人的对话。“……既然要爆炸,最好是在那块甜甜圈云的正中央……精采、惊异、奇迹般地……” “……刑警的……”说着这句话的“呀”忽地望向羽田刑警,两人视线一对上,“呀”便一脸惊恐地躲到松垮男成山背后缩起了身子。羽田刑警瞪了“呀”一眼,决定这辈子绝不忘了这家伙的长相。 一辆黑色牵引车出现在跑道上,仿佛早等待着上场。牵引车驶近机身,以绳索套住机尾,将飞机拖回跑道正中央,飞机就像个不听话的大孩子被扯住头发拖拖拉拉地往后退。在作业员的口哨声中,拖曳作业结束,活动梯架上了机舱门。 机舱门打开了,第一个现身的是一名三角脸的老妇人,她以惊人的速度奔下活动梯,一溜烟消失在航厦里。 接着走出机舱门的是一名软绵绵、白胖胖的男人,远远就看得出他的神情异常紧张。男人先伸出脚探了探活动梯,正要踩下梯子,似乎故意绊了一下,旋即恢复稳健的脚步走下了活动梯。 “怪了。”羽田刑警听见拔尖的话声,原来是“呀”开口了,他正一脸讶然地盯着软绵绵的苍白男子。 “是你认识的人吗?”成山问。 “噢,不是啦。” “呀”含混带过。 接着一名绝色美女飒爽地步出机舱门,然后是一名身穿花俏衬衫的外国人,边与美女交谈边悠闲地踱下阶梯。之后鱼贯走下活动梯的乘客约十名,但看样子没人发现机场气氛诡异,旅客间一如平日洋溢着开朗的氛围。 羽田刑警逐一检视下机乘客的面容,确认所有乘客都落地之后,他慢慢走向航厦,而那三名摄影师也开始收拾机材。 狭小的大厅一时间被乘客和前来接机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三角脸老妇人高声喊着她的接机人,那是另一名同样有着三角脸的老妇人;羽田刑警瞥见绯熊的身影一闪,随即如忍者般消失无踪;一名身穿鲜红色衬衫的外国人扛出约有一人高的行李箱,嘴里念念有词。 突然,软绵绵的苍白男人出现在羽田刑警面前。这么近看,男人肥厚的双唇泛白,给人的印象又更绵软了。就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绯熊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来到苍白男人面前深深一鞠躬。苍白男人从丹田发出一声浑厚的“唔”,把公文包递给绯熊说:“你先等着,有件事我得处理一下。” 接着他一转头,对着羽田刑警语带恐吓地说:“叫你们署长过来。” “署长?”羽田刑警不禁反问。 “对,宫前警署的署长。”他猛地把庞大的脸凑到羽田刑警眼前,“你是刑警吧?”羽田刑警苦笑。 “说要炸掉我搭乘班机的歹徒,抓到了吗?” “咦?您怎么……”羽田刑警心头一惊,神情顿时严肃了起来。 “幸好没有爆炸呐,要是有个万一,我就在空中粉身碎骨了耶。可是你看看,现在是怎么回事?这个机场没有所谓的紧急戒备吗?这可是非常状况啊,警察只有你一个吗?” 绯熊凑近苍白男人耳语了几句,男人只是稍微转了转眼珠子,继续说:“而且刚刚是怎么搞的?我可是每三天搭一次飞机的,但刚才那种着陆我还是头一遭碰到,机场方面却没做任何解释,成何体统!你知道第一个尖叫着昏倒的就是空姐吗?” “您为什么知道有人扬言要炸掉那班飞机?”羽田刑警踮起脚尖在男子耳边问道。 “那家伙也打电话给我了。” 此话不能置若罔闻。“您说的那家伙是谁?” “想杀我的人。那家伙为了杀掉我,就算牵连几百人都不当一回事。” “那家伙是谁?” “不知道。总之,想干掉我的人多达上千个,公司里半数以上的员工都有这个念头。那些家伙就像得到传染病似地,被革命主义冲昏了头。听好了,这可是杀人未遂,你们一定要给我逮到犯人。马上叫署长过来!” “请问您是?” “我是柴综合土木工程的老板,姓柴,住在糊野台。我来这里定居虽然不到一年,不过迟早会付给这里莫大的税金,那也将是你们的薪水来源呐。” “搬来这里不到一年……,也就是宫前地震发生之后没多久的事吧。” 不知怎的,柴一听到“地震”两个字,态度登时转为温和。 “算了,一会儿我自己去找署长好了。……怎么,你们是摄影师啊?”羽田刑警回头一看,“呀”一行人正扛着摄影机站在一旁。 “是、是的。”“呀”答道。 “这样啊……”柴似乎松了口气,“那么只是我没注意到,你们还派了电视摄影机过来是吧?” “电视摄影机?有吗?成山先生。”铁丝男稻垣问松垮男。 “算了算了。”柴硬挤出笑容说:“我去找署长。他在署里吗?” “他今天好像不在。”羽田刑警愈来愈不爽,语气也显得粗鲁。 “不在?为什么?” “他去参加插花会了。”刑警看着柴的言行,不禁想扯谎整整他。 “插花……?”柴那苍白的脸颊瞬间鼓了起来,“在这种非常时期跑去插花?可恶的乡巴佬警察!你回去转告他,最近我家附近有可疑人物徘徊,叫他给我加强巡逻,听到了吗!” 这时,两、三名刑警若无其事地来到羽田刑警跟前。 绯熊凑近柴的耳边,又说了什么。 “唔唔……还有,我不知道你们宫前机场的负责人是叫所长还是场长,叫他来找我。今天我就先回去了。”柴丢下这句话,大步走了出去。抱着公文包的绯熊连忙追上去,羽田刑警也跟在两人后头。 走出航厦,得走下五阶石阶才会来到马路。这时,柴在石阶前停下步子,慢慢伸出一脚探了探第二阶,身子踉跄了一下,似乎是故意踩空,但接着只是面无表情、很平常地走下石阶,前方绯熊已打开黑色轿车的车门等着了。柴上了车,绯熊恭敬地关上车门,坐上驾驶座驱车离去。 呼吸到柴的轿车扬长而去留下的废气,羽田刑警觉得很不舒服。他寻思着,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那张苍白的脸。他想起来了,从前念书时,教科书上出现过被害妄想症患者的图片,神情就和那男人一摸一样。嗯,没错,一定是这样。——羽田刑警点了点头。 柴方才差点跌倒的石阶那儿,有个男子正低头频频观察着——是“呀”。他一和羽田刑警四目相接,立刻作势要逃。 “等一下。”刑警第一次对“呀”开口了,“你这家伙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我在看石阶。”“呀”的声音细如蚊声。 “石阶上头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你说啥?” “哦,刚刚那个人在这儿绊了一下,我在想会不会是石阶缺了一块还是……” “石阶有缺损吗?” “没缺损。我觉得很纳闷,所以过来查看一下,可是石阶一切完好。刑警先生,您请看,就是这里。” “你叫我刑警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是刑警?” “刚才您和胖胖先生谈话时,我碰巧经过……” “你耳朵真尖啊。你认识他吗?” “不,完全不认识。” “你们也知道那件事吧?” “‘那件事’?” “没错,我和他在谈的那件事。” “噢,您是说署长去插花的……” “少给我装蒜!我指的是DL2号机的爆炸预告。” “噢,爆炸预告啊……” “你们一定知情啦,不然怎么会特地跑来这种乡下机场架起摄影机拍那架飞机?你们打算拍下独家头条照片好大捞一笔对吧?” “咦?这么说,那位胖胖先生说的爆炸预告是真的喽?”羽田刑警没回答,一径瞪着“呀”。 “呀”哆嗦了起来,“不不,不是的。我们不是在拍飞机,我们在拍云。” “云?鬼扯淡,拍云做什么?” “稻垣先生,麻烦你……” “呀”向铁丝男求救。 稻垣上前一步开口了,语气意外地稳重: “我们之所以来这里拍摄云朵,是为了研究地震与云朵的重要关联。许多报告指出,大地震前后,常会观察到某种特定的云朵和彩虹。而世上真有‘地震云’这种东西吗?好比刚才我们也成功拍摄到珍奇的甜甜圈状云朵,那是……” “飞机着陆时,我听见你们在说什么很可惜。” “是成山先生说的吗?” “不是我呀。”成山急忙辩解。 羽田刑警转向“呀”。“你叫‘呀’是吧?” “不是的。我不叫‘呀’,是‘亚’,亚硫酸的亚。我是摄影师,协助成山先生他们的研究。成山先生是东大副教授,专研地质学;稻垣先生也是副教授,专门领域是气象学。确实我们看起来可能有些可疑,不过我们绝对没有做出任何需要惊动刑警先生的事。” “我是宫前警署的刑警,我姓羽田。” 羽田刑警以为是摄影师的人,其实是学者;而最不像摄影师的人,竟是货真价实的摄影师,这下他完全乱了套,听到亚主动自我介绍,自己也糊里胡涂地跟着表明身分。 “如果刑警先生您仍有疑虑,我们可以把洗出来的照片交给您审视。”成山说。 “嗯,那就麻烦你们了。还有,请告诉我你们的下榻处。” “我们住在新格兰饭店宫前店。” 这三人投宿的是宫前市最便宜的饭店啊。——羽田刑警心想。 * 翌日,天气与前一天相同,羽田刑警前往糊野台。由于昨天的教训,他今天带了伞,从位于宫前市中心的宫前警署前往二十分钟脚程的糊野台途中,他的伞开阖了十多次。 柴打了十一次电话来警署。署长早听羽田刑警报告过了,却甩都不甩柴,操着江户腔破口大骂:“放你妈的狗臭屁!乡下警察插花去了,不在你奶奶的家诉他老子不在!” 身为江户幕府旗本后裔的署长一旦闹起别扭,就很难恢复好心情。 “柴一直说他会被杀。”羽田刑警向警部补音羽铁司报告。 “他看起来真的像是会有人要杀他的吗?”警部补板起那张魔鬼般的面孔,郑重其事地问道。 “宫前市这十年来都没发生命案呢。” “就是啊。柴那家伙只说了这些吗?关于爆炸预告呢?没有新线索?” “这部分他倒是什么都没说,他只说有人要杀他,但不晓得是谁。” “别理他好了。” “我等一下过去糊野台一趟。冷静想想,那家伙虽然颇惹人厌,人却不坏,他好像收留了绯熊五郎呢。” “你说那个酒驾肇事的家伙?柴知道那起意外,还肯收留他啊?” “我今早从交通课那里听说了,据说绯熊喜极而泣呢。” “那家伙本来就很爱哭。” 事实上,老江户署长之前就被绯熊哭得心软,而替他减轻了刑责。 “我现在就去柴家看看。” “劳你跑一趟喽。”音羽警部补摸仿署长的腔调说道。 羽田刑警调查了一番,看来昨天柴说的也不全是瞎扯。柴综合土木工程拥有两千名员工,资产全是柴一手创立的,但也同时树立了许多敌人,盛传业者之间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倒戈柴”。 如同柴所言,他在宫前地震发生不久后便搬来宫前住下。一般认为柴是看上了宫前市复兴的商机,但以柴的个性来看,他不像是有兴趣投资在这个小小宫前市的人,而且他似乎打算永远定居在这块交通不便的土地,这一点确实是个谜。东京总公司那边,工会正在进行抗争要求改善待遇,而至于这件事与有人意图杀害柴是否有直接关联,现阶段并不明朗。 这天直到午后,宫前警署仍没取得任何关于DL2号机爆炸预告的新线索,当然,那名歹徒连个影子也没有。羽田刑警信步走出警署。 糊野台位于一道缓坡上方。听说地震之前,这道坡是更陡峭的,可见那次的地震威力有多大了,前一阵子全国各地甚至谣传糊野台将爆发岩浆隆成一座山头呢。 有人受够了这片土地的不安定,卖掉地皮搬走了;柴却反其道而行,买下这里的土地,整地之后盖上房子。糊野台并不是什么风景胜地,难道这对柴的事业有什么特别的利益吗? 羽田刑警抬头一看,坡道顶端飘着云朵,而云下方看得见三名男子正绕着摄影机和三脚架忙来忙去的身影。 羽田刑警一走近,亚一脸讶异地说:“啊,刑警先生,我们又碰面了。”盯着摄影机观景窗的仍是成山与稻垣。 羽田刑警缓缓盘起胳膊,“你们又在拍云了啊?” “是呀,您看这云多漂亮啊!”亚一脸陶醉地指着天空。 羽田刑警抬起头,当然不是在看云。他慢慢转了转脖子,接着指向一旁的围墙说:“你们知道这是谁的家吗?” “是昨天在机场碰到那位柴先生的家吧?”亚爽朗地回答。 “你早知道他家在这里?” “不是的,我们听说这一带是地震受灾最严重的区域,所以过来看看,结果就看到那块大门牌了。” 的确,门前有块大广告牌写着“柴综合土木工程股份有限公司”。 “不过也太巧了吧,你们昨天拍了柴搭乘的飞机,今天又跑来拍柴的住家。” “不是啦……”亚似乎听懂了羽田刑警的言外之意,一只手连忙在头上挥舞着,“我们拍的是云。那位姓柴的先生真的是昨天第一次见到,我们对他一点兴趣都——不,是有一点兴趣啦。” 这人话说到一半,就开始前言不对后语来了。 羽田刑警决定等会儿再上柴邸打扰,他想先绕一下房子周围。 柴邸的铸铁后门巨大得突兀;那辆黑色轿车擦拭得晶亮,停在车库里;院子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宅邸是钢筋水泥的二层楼建筑,每道窗户都嵌了铁栏杆,紧紧关闭着。围墙上插满防盗钉,锐利得宛如真正的刀剑。感觉屋子周围似乎装了一圈无线防盗警报器,宅邸内悄然无声。 柴十年前离婚了,也没有孩子。宅邸里除了柴,还有个佣人阿婆,以及身兼司机的绯熊五郎照顾他的大小事。 羽田刑警绕了屋子一圈,又回到三人身旁。 “这栋宅邸好新呢。”亚亲昵地对羽田刑警开口了。 “应该落成刚满一年吧。” “那么就是在地震之后建的喽?”亚露出纳闷的神情。“怎么?地震之后建的不行吗?” “不,没什么。”这人觉得哪里有蹊跷吗? “你们在这一带曾看到什么人走动吗?”羽田询问另外两人。 “中午的时候看到司机从后门走进宅邸。”成山的视线终于离开摄影机,一边取出香烟答道。 “然后有个凶巴巴的女孩子,对着亚骂道:‘你们在马路中间拍什么照片啊,妨碍通行耶!’骂完就离开了。”稻垣也兴冲冲地加入对话。 绯熊走进柴邸很平常,反而是那位凶巴巴的女孩让羽田刑警有些在意,他打算向两人追问进情,两人却不待他开口,主动说了起来。 “那个女孩是跟司机一道出现的。”成山说。 “对,他们走到那道后门就分开了。” “那女孩外表看起来很乖巧,没想到一落单,就突然对亚动起手来。” “因为我背对着没看到她,一个不小心撞上了,差点被她摔出去。看她那副身手,一定会柔道吧。” “不知道那两人是什么关系喔?看起来不像情侣,也不是兄妹吧?” 羽田刑警想了一下,说:“搞不好那女孩子是被害人。” “被害人?”三人的眼睛闪闪发亮。看样子,这三个家伙生性都爱凑热闹。 “绯熊曾经开车撞到一位柔道师父。” “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亚似乎相当有兴趣。 “……今年年初吧。”羽田刑警神情严肃了起来。 “难不成……那位绯熊先生因为那场车祸被革职,而柴先生雇用他当私家司机?” 羽田刑警瞪大眼睛,“就是这么回事。你知道得很清楚嘛,听谁说的?” 亚没吭声,因为他答不出来,一径翻着白眼;而其他两人也完全忘了工作,热烈地讨论着。 “预告要炸掉飞机的歹徒抓到了吗?” “柴家会发生什么事吗?” 两人连珠炮似地发问,显然很期待接下来有场警匪大战可看。 羽田刑警板着脸,从糊野台俯视宫前机场。机场宛如一块褐色砧板,上空飘浮着常见的云朵。羽田刑警频频观察亚,而亚只是茫然地盯着云看。 老鹰在糊野台上方盘旋。 “好安静呢。”成山低声说道,就在这时—— 柴邸传出数声诡异而不祥的声响。 一开始是沉沉的一声,接着是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叽咿”的铸铁倾轧声,泛着黑光的后门开了一道缝隙,一个黑色块状物滚了出来,就倒在羽田等人的脚边——是绯熊五郎,头上血流如注,垂死挣扎着伸长两手想抓住羽田刑警的两脚,羽田刑警不禁倒退两、三步。 “救、命……” 绯熊痉挛着挤出声音来,羽田刑警迟疑数秒之后走近绯熊,绯熊已颓软地蜷缩成一团了。他没死,但半边脸颊被钝器深深地劈开。羽田刑警抱起他,绯熊苍白的脸如鱼般阵阵抽动。 “呀!” 羽田刑警想叫的是亚,因为情急之中,最容易喊的就是亚的名字。然而只见亚半屈着腰,在原地不停打转。这人是看到血,吓坏了吗? “喂!你们两个!” “我去打电话。”其中一人说。 “麻烦你了。先叫医生,然后报警。进去借用柴家的电话吧,他们家应该还有个阿婆在。” 此时亚突然跑过来,双手古怪地挥舞着,接着以惊人的蛮力按住正要冲出去的两人,喊着:“不、不不、不行……” 羽田刑警心想,这家伙惊吓过度,终于发疯了吗? “你在干什么?现在可是分秒必争耶。你们别理会这家伙,快去打电话!” “不不、不行……” 两人想甩开亚,但亚不知道在想什么,身子轻巧地一转。羽田刑警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一只飞鸟振翅,下一瞬间,成山庞大的身躯划过空中落到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而稻垣削瘦的身子则宛如被风刮走似地翻倒在地。 亚将半开的铁格门紧紧地关上。 “不不不、不行!羽田刑警,屋子里有个手持利刃的疯子。” “疯子?” 事后冷静想想,亚说的话合情合理,因为事实上就有个浑身染血的男子从柴邸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换句话说,加害人当然就在宅邸里。可是在这个时候,羽田刑警完全无法理解亚口中的“疯子”指的是什么。 “很危险!非常危险!”亚不停地叫着:“那个人马上就会追着这位司机冲出来了。” 羽田刑警心想,亚这家伙终究是派不上用场,连忙伸长了手指着另外两人,却一时记不起名字。地质学者和气象学者立刻跑来羽田刑警身边。 “那个人?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嗯,叫什么去了,就是那个白白胖胖的……,对了,就是这栋宅邸的主人——柴综合土木工程的柴先生。” 这时不祥的声响再度响起。亚刚刚关上的铁格门另一头,出现了一名身穿睡衣的巨汉,右手握着一把血淋淋的斧头。 羽田刑警轻轻地把绯熊放回地上,站起身来。 “哇!”亚大叫。 “叽”的一声,柴打开铁格门,走出来外头。 羽田刑警沉稳地一步步走向柴,他以为柴是来解释眼前状况的。在他的推测中,预告炸掉飞机的歹徒就是绯熊五郎,想杀柴的也是绯熊。绯熊试图杀害柴,却反被柴劈伤了脸颊,所以柴是前来向自己说明这些原委的吧。 “别靠近他!”亚大喊。 就在下一秒,柴的举动完全出乎羽田刑警的预料之外——他慢慢地举起斧头,朝羽田刑警的脑门劈了过来。 羽田刑警一闪身,亚扑上前抱住柴的双腿。斧头砍进地面,柴的拖鞋远远地飞了出去。亚紧抓着柴的腿,将他一路拖到门边去。柴的双腿歪成奇妙的形状,口中如狮子般低声咆哮。不知怎的,羽田刑警想起了先前那架被牵引车拖着走的飞机。 “刑警先生,手铐!” “好!”羽田刑警飞快地取手铐铐住柴的脚,另一头系在铸铁格门上。 “这样就放心了。喏,请用屋里的电话报警吧。还有,能不能先给我一杯水……”亚颓然跌坐在地上。 方才被亚扔出去的两人愣愣地看着这场乱斗,一听到亚这番话,立刻冲进柴邸。 “搞什么,原来你说的疯子是这家伙啊?”羽田低头望着不停低吼的柴。 “不仅如此,这个人……”亚一边喘着气说道:“还是预告要炸掉DL2号机的……歹徒。” <er h3">03 办公桌前,宫前警署署长和音羽警部补两人并坐,和亚、稻垣及成山面对面,三人身旁站着羽田刑警。 署长一身轻便的深蓝色直纹西装,眯着眼逐一打量眼前的三人,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尺寸的风景画,一旁摆了一盆漂亮的非洲菊,这些都是署长的杰作。他从口袋里取出细长的烟斗,有模有样地点上火。 音羽警部补从刚刚就扯着那凶悍的嗓音大声说了一堆,三人都吓得头垂得低低的。 “绯熊五郎受的伤没有想象中的深。我们也通知了柴这件事,他听完后,才好不容易冷静了一些。刚才他已经自白了,招出DL2号机爆炸预告是他的自导自演。” “这件案子,在我不知不觉中奇妙地结束了呐,早知道我就跟你一起跑一趟糊野台了。”署长语带遗憾地说。 羽田刑警苦笑道:“案子虽然结束了,还是有一堆令我一头雾水的疑点。在绯熊遭到柴攻击,逃出后门的时候——不,似乎在更早以前,亚就已经洞悉一切真相了,这实在让我无法服气,难道亚掌握了什么我所不知道的线索吗?” 亚宛如接受侦讯的犯人似地乖乖坐着。 而稻垣像是庇护主犯的共犯般插口道:“亚一直都和我们一起拍摄云朵,我想他也没有在半夜溜出饭店。亚接受到的讯息都和我们没两样,可是亚似乎是靠着他独特的判断力,悟出了每一件小事的意义。我觉得糊野台发生的事件单纯是一起意外啊。” “喂,小老弟,跟我们解释一下好吗?”音羽警部补扯着嗓门说。 羽田刑警塞了根烟给亚,帮他点了火。亚蜷着身子吸了一口,姿态宛若英俊小生所饰演的失意天才艺术家,然而那优雅只存在短短一瞬间,亚马上被烟给呛着了。 “诚如稻垣先生所说,我拥有的线索,与各位的所见所闻完全相同。然而,这段期间围绕着柴先生所发生的诸多事,每一件都与我所思考的某个答案相呼应。” 亚宛如自白的嫌犯般压低嗓音缓缓道来,众人不禁屏气凝神仔细聆听。亚可能是察觉了这一点,紧接着蜷起身子,眯着眼,声音又压得更低了,因此接下来这五人的谈话氛围成了像在密谋什么坏事似的。 “……所以绯熊先生差点被杀的时候,就像五之后是六一样,我自然而然地推测到柴先生必定会握着凶器出现。” “那么,之前的一到五是什么呢?”羽田刑警柔声问道。 “我第一次见到柴先生,是他下飞机的时候。当时他踏上活动梯,故意佯装绊倒,在那时候我并不觉得那举动有什么特别含意;然而柴先生在走下机场大厅外头的台阶时,又故意假装绊倒,这让我开始觉得一头雾水了——这是一与二。三则是,我听到柴先生事先晓得自己搭乘的飞机遭人放置炸弹,头不禁痛了起来。四是听说柴先生特地搬来曾发生严重地震的土地,得知此事,我开始理出一个头绪来了。五是柴先生雇用曾酒驾肇事的人当私家司机,一听到这件事,我心想,这人搞不好接下来打算犯下杀人罪行了。所以,当绯熊先生没被杀,逃出后门的时候,我很确定柴先生一定会拿着凶器追出来。” “换句话说,你很熟悉疯子的心理喽?”署长直视着亚说道。 “不是的,柴先生的所有行动完全有迹可寻,至少直到他拿着斧头追着绯熊先生冲出来之前,他的思路都和我们一样正常。” “也就是说,他打电话来预告说要炸掉DL2号机,并不是毫无道理的恐吓喽?” “是的。柴先生是周全地设想过之后,才打那通电话的。” “关于这部分,麻烦你再说明得详细一点好吗?” 亚不知道在想什么,从口袋掏出一个白色的小东西,轻轻扔到桌上,白色物体发出轻脆的声响,滚动着,是骰子。围着桌子的五人全凑上前盯着那颗小骰子瞧。 “掷出了一点呢。”亚捡起骰子虚握在手心,再次轻晃着手说道:“现在,我再掷一次。署长先生,您赌几点呢?” “警署里怎么能赌博呢?”这话听起来像是“署外的话,我随时奉陪”。 “我们只是模拟赌博的状况呀。” “那,我赌二点。” “署长先生的想法和柴先生有相似之处呢。” 亚掷出骰子。骰子在桌上滚了滚,这次出现二点。但署长脸上并无甚喜色,羽田刑警则是捏起骰子把玩着。 “人们在预测不可知的事情时,通常有三种思考方向。以方才的骰子为例,第一种想法是——一开始出现一点,接下来极可能也出现一点。职业赌徒当中,似乎有些人正是秉持这样的想法,也就是俗话说的‘有一就有二’。第二种想法则是完全无视于第一次的点数,这种人的想法非常理智,不受人情左右,对他们来说,过去是过去,今后是今后;而且我记得在数学上,第一次出现一,接下来同样出现一的机率是……?” “算数什么的无关紧要啦。”肥胖学者说:“一提到数字,我肚子就饿了。” “喔,好的。那么最后是第三种人的想法,柴先生就属于这一种。这些人相信,一旦第一次出现一点,接下来绝不会再出现一点。就好比,今天下了这么多雨,明天一定不会再下了,是一样的道理。” “一般人不都是这么想的吗?”署长说。 “署长先生,您显然听懂我的意思了,太好了。那么假设现在有个第三种思考的人,他的行动强烈地受到这种想法支配,已经接近信仰的地步;若再加上这个人一直处在某种强迫观念里,老觉得自己可能遇害或遭逢某些灾变,好比地震之类的,如此一来,这位极端恐惧遇到地震的人,对他来说,应该住在什么地方最好呢?” “我明白亚想说什么了。”稻垣说:“以刚才预测骰子的第三种思路去想就对了吧?怕地震的话,搬去刚发生过大地震的地方就行了,因为对第三类思考的人来说,他们相信一块土地不可能接连发生大地震……” 羽田刑警想起自己在宫前机场碰到骤雨时,当时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该不会又像去年一样发生大地震吧?就算在同样的季节、同样下了雨,又不代表就会发生同样的地震。再说,要是动不动就大地震,谁吃得消啊?”换句话说,自己那时不也依循了与柴相同的思考轨迹吗? “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吧,要是像连续掷出同点骰子一样接连发生地震,谁受得了。”署长说。 “可是理论上,某个地点发生过地震之后,并不保证不会再次发生地震啊。”松垮的地质学者开口了。 “那是当然的啊。事实上,去年的地震之后,也有人说受不了这种会发生大地震的地方而搬去外地;不过我们在地居民大都认为,这下子至少五十年内大可高枕无忧了。” “诚如成山先生所说,姑且不论这种‘信仰’正确与否,总之柴先生依着第三种思考,跑来宫前市买下土地定居了。”亚继续说下去,“再假设另一个状况:有个肥胖而且腿力差、常跌倒的人,他非常恐惧跌倒。在他的思考模式里,一旦不小心绊到石头跌倒,站起来之后绝不可能马上再次跌倒,因此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下楼梯时,先佯装绊倒再走下楼梯。我第一次见到柴先生,是在他走下飞机活动梯的时候,那时他绊了一跤,但怎么看都像是故意的,我心想这个人还真古怪。后来,他走下机场大厅外头的石阶时,同样假装踩空阶梯。我以为是阶梯缺了角或是有小石子在阶面上绊到他,便靠过去仔细检查,然而石阶毫无异状。那么柴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答案只有一个——那是极端害怕跌倒的人,为了不跌倒所做的仪式。 “后来我无聊地试着揣摩柴先生的思路,好比说,要是附近邻居发生火灾,暂时就不必担心自家会发生火灾了。想着想着,我忽地心生一个奇妙的假设:如果我极度害怕坠机,我会怎么做呢?我得出的答案是,如果怕坠机,只要搭乘刚坠机班次的下一班飞机就没事了。可是飞航事故不是随便遇得上的,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不必等待事故发生,自己制造事故不就得了。——想到这,我赫然一惊。 “在自己搭乘班机的前一班飞机装上炸药,炸掉它。——可是呢,这种荒唐事毕竟只有疯子干得出来。所以退而求其次,让机场陷入相同的紧张气氛,这点倒是办得到的,只要煞有介事地向机场预告自己即将搭乘的班机被装了定时炸弹,那么机场方面一定会全力戒备保护此架班机。我想,如果柴先生近乎异常地害怕坠机,难保他不会做出假的爆炸预告。 “本来我觉得这些奇妙的推理只是我的妄想罢了,然而隔天听到刑警先生说——柴先生主动雇用刚驾车肇事不久的绯熊先生当司机,我心头不禁一惊。曾经肇事的人,再次肇事的机率,比从未肇事的人低;而恐惧遇上交通意外的人,自然会强烈倾向雇用曾经肇事的人。推测至此,整个推理已经不是我的妄想了,这正是柴先生奉为圭臬的思想。 “于是当我看到刑警先生巡逻柴邸周边,理所当然地想起了柴先生前些口子的言行举止。他供称有人在自家一带出没,打算伺机杀害他。当自己有被杀的可能,该怎么做才能够保护自身安全?依循柴先生的思考模式,我得出了一个骇人的解答。 “只要柴邸内发生残虐的杀人案,宅邸里从早到晚都会有刑警出入,在这样的状态下,总不可能再次发生杀人案了吧……?” 羽田刑警觉得后颈一阵发麻,伸手一摸,一只大甲虫正在他颈子上爬行。抬头一看窗外,太阳已经下山了,小虫子被室内灯光吸引飞进窗内。他起身拉上纱窗。亚的话还没结束: “柴先生一下飞机,发现机场乍看之下十分平静,连我们也万万没想到当时机场正处于紧急戒备状态。再加上DL2号机经过爆炸预告的加持,应该要平平安安地降落才是,却很明显着陆失当,我想一定是机师太紧张了吧。但是机场方面不但没有对着陆失误做出任何说明,柴先生下了飞机一看,只见到一名脏兮兮的刑警在那儿闲晃,而乡巴佬警署署长还跑去参加插花会,不在岗位上——啊,抱歉……我只是代替柴先生说出他的内心话罢了。柴先生看在眼里,明白这场自导自演的飞机爆炸预告毫无效果,我想我能体会柴先生当时内心有多狼狈。这么一来,想要更周全地保护自己的安全——没错,只有在自家引发一场货真价实的杀人案了…… “我才刚推论至此,绯熊先生居然真的浑身是血地从柴邸逃了出来,吓得我腿都软了。柴先生因循他那套信仰,打算在宅邸里杀害绯熊先生,可是他的信仰却在最后关头不堪一击地崩溃了——因为柴先生在拿斧头砍杀绯熊先生的时候,也为了绝不失手,故意在第一击失准,错开绯熊先生的脑门劈下。没想到绯熊先生察觉动静回过头,这下第二击也没能砍中绯熊先生的脑门,而是劈到了脸颊,绯熊先生才能留下一命逃出宅邸……” * 后来羽田刑警收到了几张照片,是亚寄来的,上头拍到了甜甜圈状云朵以及DL2号机。可是每个人看了照片都没留意到云朵,只说:“咦,飞机照片呀?” <hr /> 注释: 第二回 右腕山上空 <er top">01 抬头一看,天空蔚蓝澄澈,仿佛近在眼前。 春季的南国清晨,天晴。右腕山上空稀疏地飘浮着卷云,银光闪烁。支配这个世界的,只有太阳。 盐田景吉紧紧踏着脚下的牧草。——看着吧,再过不久,我所制作的鲜艳热气球,就要成为这片辽阔天空的帝王了。 这份情绪近似儿时在积雪清晨感受到的兴奋,每每看到洁白如新的雪原,他就坐立难安,不住地四处奔跑,只为了在雪原印上自己的脚印,甚至忘了双脚受着冰冻的疼痛;每当看到纯白的纸拉门,他也无法克制想拿墨汁在整面白纸上乱涂一通的冲动;而站在波平如镜的池子前,他必定会扔颗大石头进去。盐田景吉的坏毛病随着年纪增长变本加厉,遇到清纯的少女,便以笑容隐藏獠牙接近。他自称曾与七名女子结过婚,现在正与最后一任妻子分居中。 鞋底传出牧草折断的声响,盐田这才发觉,整片草原一直是寂然无声的。他闭上眼数秒,睁开眼,对着秘书小仓汀指了指汽车音响。秘书露出一脸厌烦,将录音带插进音响里。其实,盐田十多年前便深深爱上了这位宛如蟋蟀的老处女,但是这十年来,盐田对待小仓汀的态度就像现在,净做一些让小仓汀瞧不起的行径。 音响传出刺耳的电吉他乐声,仿佛把右腕山都震矮了。这首歌是震天价响的〈大蛇歌〉,歌词是盐田景吉填的。嘈杂的音乐声中,第三辆宣传车抵达了。 紫色山脉横亘在从北到西的地平在线,山脉西端蹲踞着一座半岛般的高山。 “喏!很像人枕着胳膊躺着的模样吧?所以角落那座山叫做右腕山,高度有八百五十公尺哦。”技师赤铃雏子告诉盐田。 “不能是左腕山吗?” “那座山一定是右撇子吧。” 这位拥有三百趟飞行纪录的女杰戴着一顶又黑又紧的帽子,像极了江户时代救火队员绑的头巾,衣服上交叉绑着红绳,穿着扎腿裤。她个子很小,像只松鼠般机敏地动作着。 草原上停着三辆车。米色保时捷是盐田的座车,由秘书小仓汀载他过来。另一辆小型巴士是赤铃雏子部下们的车,盐田一行人在赤铃技师的带领下,迂回绕行右腕山来到了这个地点。还有一辆是方才抵达的宣传车,粉红色车体上以鲜红大字写着“太阳多媒体制作公司”。宣传车熄火后,一名晒得黝黑、下巴修长的男子走出车门,他是太阳制作公司的导演岚长介;接着一名身材和盐田同样浑圆的男子跳也似地下了车,凑到盐田身边。 “天气真好呐!盐田部长,老天爷也很帮忙呢!”浑圆男子一脸兴奋地说。盐田没吭声,兀自点燃烟斗,“你还是老样子,话中带刺啊。”浑圆男子被喷了一口烟,别开了脸,他最讨厌香烟了。 “我说屁屁大石,你也太晚到了吧?而且你的眼睛怎么红成那样?该不会昨晚喝挂了?” “只有门外汉会为了隔天上阵,而在前一天养精蓄锐。请你拭目以待吧,我绝对会让世人大吃一惊的。” “你倒是很有自信嘛。” 屁屁大石丢了颗口香糖到嘴里,猫了一眼手中的包装纸,说道:“恕我直说,你们家的口香糖实在不是人吃的,简直像是撒了沙子的粘虫胶嘛。” “这话跟生产部说去,咱们的口香糖可不是做给宿醉的家伙吃的。” “咪咪浅野到了吗?” “还没看见人。你居然会在意咪咪浅野,真是难得。” “我还得准备一些事情,先告辞了。”屁屁大石挤出怪异的笑容,又蹦蹦跳跳地回宦传车那头去了。 一团颜色刺眼、巨大而厚重的布袋从宣传车里搬了出来,摊开在草地上。布袋周围架起摄影机三脚架,岚导演高声嚷嚷,双手比画着。屁屁大石嬉皮笑脸地向小仓汀和赤铃雏子打过招呼后,钻进了宣传车。 喧闹的电吉他乐声中,突然响起“轰”的一声,巨大的燃烧器点上了火。屁屁大石不仅身材与盐田相仿,连想法都和他有着相似之处。 “盐田部长,听说你和五个女人结过婚啊?”屁屁有次这么问,“那我比你多一个。我现在的老婆是第七任。” 盐田很清楚屁屁在想什么,他立刻打电话给征信社。一星期后,报告书送来了,果不其然,屁屁刚和第五任老婆结婚,比他宣称的少了两任。其实盐田也才刚办好第六次的结婚登记,比外外传少了一任。就像这样,他逐渐了解该如何抓住屁屁的把柄。 草原上的布袋有如仰躺的青蛙肚子鼓了起来,两、三名年轻人抓住袋口,让燃烧器加热的空气送进布袋中。整个操作过程应该有什么窍门吧,只见赤铃技师利落地指导着年轻人。盐田凑近一看,她的眉毛和头发有部分烧焦了。赤铃的助手一脸陶醉地告诉盐田,没让燃烧器的火烧过眉毛,就算不上独当一面的热气球飞行员。 逐渐膨胀的布袋上,画着一条鲜红的蛇,缓缓抬起头来展现昂首吐信的姿态,蛇头还戴着一顶黄色贝雷帽。 “兔子、企鹅、大象、鸽子?真是老掉牙到无可救药。你们就是这么老古板,才永远没有出头天啦。”当年,盐田这么唾骂“饴辰”的掌柜。 当时饴辰只是小镇上的一家糖果店,而盐田是饴辰的菜鸟店员,头顶早秃得精光了,但他的同居人正是饴辰老板的独生女。盐田话没说完,饴辰的死忠老掌柜已赏了他下巴一拳。 “兔子和企鹅落伍,那该用什么形象才好呢?”温厚的饴辰老板赶忙上前调停,手足无措地问盐田。 “我觉得应该用蛇。没错,蛇。蛇的形象既劲爆,又有话题性。” “蛇?我是不晓得蛇劲不劲爆啦,可是做为儿童食品的商标,实在……” “正因为要卖给小孩子,所以更应该用蛇。小孩子本来就很残忍,像蛇一样阴险又狂暴。请务必以蛇当商标,责任由我来负。” “你一个小毛头负得了什么责任?”掌柜抡起拳头,又被饴辰老板给挡下。 事实上,以蛇做为商标的点子,并不是盐田的创意。他只是正巧在前晚看到一出电影,里头有个喜欢蛇的小孩残忍地杀了人,在他脑海留下了印象。盐田后来的发想也全沿用这一套,不是先饮用掉别人的创意,就是抄袭得连原创者都看不出来。 尽管掌柜极不痛快,饴辰的新商号决定命名为“大蛇制果”,商标是一条盘起的大蛇昂首吐信的姿势,愣着一张脸,吐出心形的舌头。 但盐田猛烈地抨击画出这条蛇的插画家,“这是什么鬼东西?这叫蛇吗?简直像瘫在阴暗处的蛞蝓嘛。你根本没见过真正的蛇吧?去水族馆给我看个仔细再来画!” 盐田至今仍深信,这名插画家是满怀恶意照着盐田的头形画出商标的蛇头。蛇头所引发的纷争,最终还是在饴辰老板的仲裁下,让蛇头戴上一顶贝雷帽而平息了。 重新出发的大蛇制果第一弹发售的商品就是“大蛇糖”,那只是把普通的糖果卷绕起来,加上视觉刺激强烈的包装罢了。大蛇糖非常畅销,并不是因为它迎合小孩子的口味,完全是大肆宣传的效果。前饴辰的老板食髓知味,背着掌柜私下和盐田策划,紧接着推出了“大蛇仙贝”,但这也不过是表面印了漩涡图案的普通仙贝。 大蛇制果为数众多的产品中,不三不四的东西也不少,像是“大蛇巧克力”,它并不像大蛇糖一样弯弯曲曲的,外形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巧克力,但宣传语写着“巧克力里面有大蛇的蛋哦!”而所谓的蛇蛋,其实只是一颗花生米。大蛇巧克力同样热销,赚得差不多的时候,这句宣传词引来通产省的关切,不得不停止贩卖了。但透过这件事,大蛇制果获得了两大利益:一是惹来父母们的反感,二是与政府官员攀上了关系。 盐田的第五任老婆跑掉的时候,他已是大蛇制果炙手可热的宣传部长了,住家也迁至二十层楼高的大厦顶楼。屁屁大石初次拜访盐田的住处时,从窗户眺望外头,赞叹不已,“真是绝景呐!可是看着看着不会头晕吗?” “我本来就喜欢高的地方。” 屁屁感叹了一番,忽地这么说了:“部长,那你想不想玩玩看滑翔机?” “你在玩滑翔机?” “不是啦,是咪咪浅野最近正在兴头上,他带我去参观过一次,不巧被我看到一架滑翔机晃呀晃地倒栽葱摔下来,打死我都不敢碰了。” “所以你是打算在地上等着看我从天上摔下来吗?多谢你的推荐,我还是免了吧。话说回来,没想到咪咪浅野连滑翔机都玩啊。” “不止滑翔机,那家伙真的很乱来,赛车也玩,高空跳伞也玩,他还有轻型飞机的驾照呢。那种人啊,什么危险的东西都想碰一碰。” 盐田虽然是行动派,却从不涉险,他对于生存的执着近乎卑鄙地强烈。 “屁屁?你想不想开着飞机,喷出彩色烟雾在空中画满大蛇?” “我?不行啦,我又不会开飞机。” “去学啊。”盐田坏心眼地说:“不愿意的话,我大可撤掉你,签下咪咪浅野当专属艺人。” “请别开玩笑了,你说换人就换人,我可怎么办?……话说回来,你觉得这个点子如何?——让画有大蛇图案的气球飞上天!” “你是说由你驾驶吗?不过飞行船很容易爆炸哦。” “部长,你落伍喽,我看你不知道有热气球这玩意儿吧。只要在球囊下方的吊篮上,燃烧丙烷加热空气送进球囊里,气球自然就会飞上天喽。” “原来如此,热气球啊……” 突然间,剽窃的念头充塞盐田的脑袋,他立刻拿起电话,对着秘书的电话录音机一个劲儿地留言:“一定有热气球协会或是俱乐部之类的机构,你去调查一下,打电话联络技师,排定计划,我们要让宣传热气球环游全国一周。记得调查所有热气球飞行纪录,让屁屁大石变成随便哪一项纪录的保持者。还有,策画一起有奖活动,把热气球取名为‘大蛇一号’,奖金以现金支付。春季出发,顺着季风环日本岛。联络以下几个单位:航空局、警署、消防署、防卫厅、报社、百货公司协会、动物园……” 接下来一周,开始了屁屁大石的热气球特训。 “都怪我说话不经大脑,现在可吃足苦头了。没想到热气球这玩意儿这么麻烦,听说还得带着小型计算机一起飞上去呢。总之我对仪器或机械类的东西最没辙了,又被逼着做奇怪的体操,也不准熬夜。本来一听到教练是女的,我还期待了好久,天晓得那名女教练真是严格到不行……” “都是托训练的福,你才能作息正常、身体健康啊。这件事关系到我的生意,不许你失败。无线电和直升机我都安排好了。” “部长,你真是有够坏心的,动不动就拿咪咪浅野来吓唬我,根本是威胁嘛,我也是赌上性命为你效力耶。” 屁屁大石是个漫才师,搭挡是瘦小的咪咪浅野。屁屁大石与咪咪浅野这对秃子加矮子,怎么努力都无法走红;两人愈是走通俗路线,展现出来的舞台愈是不堪入目。咪咪浅野是有钱人家的败家子,屁屁也从他那儿得到了不少金援,但两人的表演完全不受青睐。屁屁大石与任性的浪荡子终究合不来,这对搭挡不到两年就拆伙了;而其实直接的原因是,屁屁大石娶了咪咪浅野的妹妹为第三任妻子。之后咪咪浅野淡出演艺圈,屁屁大石则继续表演单口相声或担任主持人,发挥着两人份的下流鄙俗,继续折腾着台下观众。 这个时候,盐田景吉偶然收到一份寄给大石制果的投书,上面写道:“社会上虽然有许多父母厌恶贵公司的产品,但我不同。小孩子瞒着母亲购买贵公司的商品,是比什么都安全的冒险行为。”盐田对这名通情达理的母亲感到莫名的火大。当晚,盐田在某间廉价酒馆看到屁屁大石,立刻让他与大蛇制果签下了专属艺人契约。接下来好一段时间,大蛇制果的大蛇商标旁总是并列着屁屁大石的秃头;大蛇制果赞助的电视节目上,也出现屁屁大朽与小孩子胡闹撒野的画面。自此之后,大蛇制果再也没收到这类明理的投书了。 “部长,直升机再十分钟就抵达了。” “咦?还有几分?” “九分五十九秒!” 小仓汀大声吼道,一边伸手进车里将汽车音响的音量转小。音量变小后,反而听得清楚歌词了。 盐田忽地觉得有些寂寞,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向小仓汀告白爱意了。 大蛇一号的艳毒色彩宛如癌细胞的照片,眼看着膨胀扩散开来。柳编吊篮里,赤铃技师正再三确认仪表盘的每项数值;岚导演在热气球与摄影机之间来来去去。 “你觉得如何?部长。”屁屁大石又出现了。 他穿着金光闪闪的宽松衣服,戴着三角帽,嘴涂成鲜红色,直咧到耳边,眉毛则画到额头上,而且还装上橘子大小的红鼻子,黄色假发垂在耳旁。盐田一回头,看到那副惊惊的造形,不禁吓了一大跳。仔细端详那双混浊的眼睛,这人的确是屁屁大石没错。 “喏,够讲究吧?”屁屁像鸟一样敞开双臂现给盐田看,他戴着只有四根手指的松垮白手套,每根手指都像香蕉那么粗,“这手套也是耐火棉材质的哦。” 一旁备有数个装满水的大水箱、装了毛毯的麻袋、要两个人才抬得动的大置物篮,还有许多沙袋、雨伞和周刊杂志。 “你也带太多东西了吧?装那么多,热气球飞得上去吗?” “上空很冷,肚子也会饿啊,那位穿扎腿裤的大婶会帮我们仔细计算总重量的啦,听说这个热气球就算载上四、五个大男人,也能轻轻松松飞上天,真是好气魄。我们备有足够的燃料,飞上一个月也不成问题,要是能载上一张床和美女就更完美啦。要是这趟成功的话,我们下次来横越太平洋吧。部长你可要好好地赚钱,到时候才拿得出赞助金哦。” 螺旋桨的声响接近,一架直升机在离热气球有段距离的草地上降落。而约莫同一时刻,三辆巴士驶到热气球旁停下,放出满车的小孩子。孩子们被热气球的庞大、以及直升机和燃烧器发出的巨大声响给吓住,张皇失措地跑来跑去,随行的教师、岚导演和他的部下忙着指挥小孩子。 “别说熟气球了,这些人连直升机都是头一次见到,真是折腾死人了。而且那个老太婆又……”岚导演一边喃喃抱怨着一边跑过盐田和屁屁面前。 即使天涯海角,似乎都有爱凑热闹的当地居民。广大的草原出现了三、四名看热闹的人,不晓得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径张大着嘴仰望热气球。其中有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就算被一赶再赶,还是硬要挡在摄影机前,搞得岚导演不时得上前把她拉开。 球囊几乎呈现圆形了,整个热气球宛如倒立的大壶,鲜红的蛇威风凛凛地飘浮空中。吊篮里的赤铃技师举起手来。 “好!我要出发了,请好好观赏我的英姿吧!拜拜!”屁屁说完后,啪哒啪哒踩着巨大的鞋子跑了出去。他穿过孩子群,吆喝着翻身进入吊篮。 “嗨!我是屁屁!” 孩子们“哇”的一声,朝吊篮一拥而上。小孩子和导演一干人的格斗戏码再度上演。一名高个儿男子像是被孩子群给弹开似地冒了出来。盐田不禁心想:怪了,我这次企画又没找演员来。眼前这名男子肤色白皙,容貌如希腊雕刻般典雅,一身优雅的黑色系西装,打着笔挺的深褐色细条纹领带。盐田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走路的姿态如此高贵而轻巧,也因为男子的外貌,他一眼就直觉这人是个演员。但是,男子提着Eclair摄影机,气质又与摄影机格格不入。盐田猜想,如果这人真的是摄影师,搞不好本事相当惊人呢。 宣传车里搬出了几个纸箱,工作人员开始将箱里的大糖果袋分给每个小朋友。 “现在不可以吃。那个是谁?谁准你现在就打开的?等热气球上去之后,对,要等热气球飞上去以后,大家一起举起糖果袋……都叫你们不要吃了!” “记下来。”盐田粗声吩咐陶醉地望着那名摄影师的小仓汀说:“一,企画热气球摄影会。二,研究横越太平洋的可能性。三,研发并发售大蛇气球口香糖……”这时,赤铃技师跑了过来。 “一切都很顺利。”她像个男人般咳了一声,说道:“机械和天候都没问题,可是,屁屁真的做得来吗?” “看他自信满满的啊。” “那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我刚才一靠近他身边,竟然闻到浑身酒臭,他是不是宿醉?气死我了,到现在连气压计和湿度器都分不清楚。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变成其他俱乐部的笑柄耶!” “我想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丢你面子的事,屁屁那家伙从不打没把握的牌。” “可是他竟然载了一个月份的食物,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我敢打包票,他能在空中待上一整晚就算他了不起了。” 小仓汀拿来耳机和望远镜:“直升机准备好了。” “好,我马上去。”盐田戴上耳机,前往直升机。 直升机里闷热无比,螺旋桨的振动传遍身体。一名身材魁梧、肤色黝黑的男机师在驾驶座上大剌剌地张腿坐着。盐田在他后面的位置坐下,系上安全带。邻座是一名身穿深色西装的男子,正是刚才那名摄影师。男子扛着Eclair,隔着窗户从摄影机观景窗望着热气球。 “部长,听得见吗?”忽然,耳机传来小仓汀的声音。 “嗯,听见了。”盐田对着耳机麦克风说话。 朝外头一看,绕着热气球的孩子们总算安静下来,以热气球为中心排成同心圆。吊篮里的屁屁对孩子们献着殷勤,神情轻松得仿佛只是要搭电车去隔壁车站似的。盐田心想,搞不好那家伙比我有胆量呢。热气球似乎略偏向一边,是被直升机卷起的地风吹偏的吧。突然间,盐田身子往前一倾,直升机离陆了。 “噫!”不知是谁尖叫出声。 盐田怎么都想不到那是邻座摄影师发出的怪叫。机师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肩膀微微颤动着。盐田这才发现方才尖叫的正是身旁这位摄影师,但他仍花了好一会儿才将眼前的俊俏容貌与刚才的怪叫声兜在一起。 “你是第一次搭直升机吗?” “直升机怎么了?”小仓汀的声音传来。 “不,不是说你。”盐田连忙拿下耳机麦克风,再次问男子:“你是第一次搭直升机吗?” “呃,是、是第一次。” 仔细一看,男子的脸都吓白了。 “振作点啊,你不会连摄影机都是今天第一次拿吧?” “没、没问题的,虽然今天的工作有点算是我的专门之外……” “你的专门是什么?” “哦,我大部分……是拍摄云、气流、化石、草履虫、埋葬虫之类的。” 盐田顿时涌上一股怒火。这名男子的气质和摄影机会那么格格不入,正是因为他的摄影经验太少,果然真正的摄影师就该穿着皱巴巴的夹克啊。可恶的太阳多媒体,竟然在小地方给我偷工减料,这家伙八成是临时廉价雇来打工的吧,这下可被我抓到把柄了。 “记下来。”盐田对麦克风低声说道。 “是,部长。” “烂摄影。听到了吗?” “听到了。”小仓汀也低声回答。她的声音搔痒痒地留在盐田耳底。直升机缓缓绕行热气球一圈。热气球的大影子清楚地落在地面,从空中远望的右腕山也更显雄伟。 盐田朝摄影师一看,不知是否多心,摄影师正笨拙地操作着Eclair。看吧,绝对不能以第一印象评断一个人。 绑在吊篮上的沙袋逐一被扔到地面,最后系住热气球的绳索同时放开。 “升空!”小仓汀的声音也带着些许紧张。 大蛇一号轻飘飘地离开了地面。 孩子们同时将糖果袋举向天空。小孩子的叫声、直升机的噪音、燃烧器的轰隆声、大蛇歌,盐田心想,现在地面上肯定吵得震耳欲聋吧。吊篮里的屁屁疯了似地拼命挥手。 盐田觉得热气球升起的速度意外地缓慢,一定是因为自己搭乘的直升机也在移动的关系。盐田拿起望远镜眺望吊篮里头,看见屁屁正不停朝地面抛飞吻。没多久,屁屁注意到直升机,也拿起望远镜朝盐田挥起手。直升机再次绕行热气球一周后,折回原处着陆。热气球愈变愈小,这是盐田景吉最后看到屁屁大石活着的模样。 <er h3">02 盐田下了直升机,立刻拭去脸上的汗。小仓汀搬了椅子来草地上,盐田一坐下,她便端来咖啡。盐田喝着咖啡,漫不经心地望着在右腕山上空愈来愈小的大蛇一号。这么沐浴在春阳下,盐田觉得自己暖和得就快融化了。那名摄影师仍在直升机内,恐怕还在和座椅安全带奋斗吧。没看到他拍出来的片子之前,实在很难说热气球企画一切顺利。手持糖果袋的孩子们被塞回巴士,三辆巴士立刻驶离。 “无线电接通了。要说话吗?”小仓汀递出麦克风,一旁的四方形机械发出沙沙噪音。 “喂,屁屁,听得见吗?”盐田望着远方的热气球说道。 “嗨,是部长啊,听到了。”机械滋滋地传出话声。 “感觉怎么样?” “好爽快啊,真想让你看看这个景色,果然是绝景啊!你看得见我在挥手吗?” 盐田把麦克风收进胸前口袋,拿起望远镜。 “嗯。云很亮,看不太清楚,不过看得到你动来动去的。热气球愈飞愈远耶,你开始怕了吧?” “多谢关心。从我这儿看地面,轿车就像苍蝇一样小呢。啊,先这样喽。”机械“喀”的一声,和屁屁的对话突然中断,他最后那句话口气显得相当匆促。 “怪了……” “怎么了吗?”赤铃技师靠过来。这时,热气球开始缓慢上升。 “那一带是山顶吗?还是碰上上升气流了?” “上面有风,应该已经越山了。”赤铃技师说。摄影师不知何时站到盐田身后,众人一起注视着右腕山的上空。“咦?”盐田从椅子站起来。 “怎么了吗?”赤铃技师问。 “吊篮晃得很奇怪。”就在这时,热气球突然急速上升。 “搞什么,我交代过他,要是突然提升高度,不习惯的人会得高山症啊。”赤铃技师蹙起烧焦的眉头说道。 “要是被卷进乱流就糟了。” “不可能,我们已经来这个地点测试过好几次了。” “无线电连得上吗?”盐田问小仓汀。 “我从刚才就一直呼叫屁屁,都没响应,他好像切掉开关了。” “屁屁这个蠢蛋,该不会忘了怎么操作机械吧?” 透过望远镜只看得见吊篮,里头似乎没人在活动。 “热气球现在的高度是?” “一千三百——不,更高。” 而他们讨论的这段时间,热气球仍不断地往上升。盐田分析状况极不寻常。 “好,我搭直升机过去看看。你也上来。”盐田抓起摄影师的手臂。摄影师被盐田气势汹汹的模样吓破了胆,手忙脚乱地拿起Eclair。 摄影师还没系好安全带,直升机已再次起飞。 “现在距离热气球多远?” “大约三、四公里吧。”机师从容地答道。 “几分钟到得了那儿?” “五、六分钟。” “这样啊,希望没出什么事才好——” 然而一旁的摄影师却异样沉着。人有时会因为过度紧张而全身瘫软,这人也软腿了吗? “喂,你叫什么名字?”盐田拍了拍摄影师的肩膀。男子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 “谢谢您让我搭了两次直升机。” 男子大声回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大概是噪音太大,没听清楚盐田的问话吧。 “不是,我在问你的名字。” “……我吗?我姓亚。” “呀?”盐田张大了嘴反问。 “对,亚,就是亚硫酸的那个亚。名字是爱一郎,亚爱一郎。”直升机很快地追上了热气球。 “对了,你先准备好摄影。” “摄影?”亚一脸诧异,“摄影已经结束了呀?” “是没错,大蛇一号的宣传广告摄影已经结束了,可是等会儿搞不好得拍给新闻报导用。” “不行呀。”亚顽固地摇头。 “不行?为什么?” “没底片了。” “你说啥?”盐田目瞪口呆,怒骂道:“全部用完了吗?” “也不是全没了,摄影机里大概还剩一公尺。” “一公尺可以拍几分钟?” “五秒左右吧。” 前方热气球上升速度逐渐减缓,不久便胶着在天空似地一动不动,接着开始朝地面降落。 “可以定格拍摄吧?”盐田对亚说。 “定格拍摄的话,我很拿手。” “先准备好。” “还是拍那个热气球吗?” “对,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 盐田认为趁现在告诉亚事实比较好,要是等他突然看到吊篮里面发生的事,这个人肯定会当场昏倒。 “听仔细了,因为屁屁大石死在大蛇一号的吊篮里头了。你壮好胆子,给我尽量拍啊。” 直升机距离热气球只剩五十公尺,开始绕行热气球一周。透过望远镜,吊篮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 热气球的运转机械似乎全部停止了,燃烧器的火也熄了,吊篮内一片死寂。屁屁带去的大水箱、麻袋和毛毯全部原封不动,屁屁大石在吊篮正中央倚着篮缘似地坐着,脸朝上,三角帽斜斜地滑落;涂成星形的小丑眼睛里,屁屁真正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空虚圆睁;巨大的假鼻子一如先前,似鲜红的嘴异样地占据了脸部的大范围,简直像半张脸都是嘴巴似的。仔细一看,屁屁的右边太阳穴开了一个黑色小洞,原来是从洞口喷出的血和口红混成一片了。他带着白手套的右手里,有个漆黑的东西反射出光芒。盐田确认了那是手枪。 “死、死掉了。”亚颤着膝盖说道。 “小仓,听得见吗?”盐田以沉着的声音对着麦克风说:“屁屁大石死了。”耳机另一头传来小仓汀的惊叫。 “仔细听好,屁屁大石在大蛇一号的吊篮里死掉了。他手里拿着手枪,右边太阳穴有弹孔。嗯,枪击弹孔。明白了吗?马上报警。现在热气球正在下降,机械好像全部停止运作了,你立刻把所有人集合到降落地点等着接热气球下来。嗯,山这一侧和那侧一样,地表全是草原,到处都有牛群,全部给我赶走。完毕。” 盐田怒火中烧,因为屁屁破坏了整个计划。想死的人爱怎么死都行,干嘛偏偏给我搞这种死法?难道这家伙到最后都以艺人自居?还是他只是想痛快地死去?选择在这片草原升空的也是屁屁,难不成他打一开始就在为自己的死亡铺路?而我竟然没察觉到,真是太大意了。 盐田望向直升机下方。两辆小小的车子迂回绕过右腕山而来,一道黄色的细线划过绿色地面,应该是牛群经过拉出的路线吧,车子似乎循着那条路前来。 吊篮里的尸体就这么一清二楚地暴露眼前,就算不想看到也避不开,简直像是尸体轻飘飘地绕着直升机打转似的。盐田擦掉额上的汗水。 “真是令人不舒服。我们先下去等热气球吧。” “说的也是,热气球落下的速度也变快了。” 直升机降落在草地上,盐田冲出直升机,抬头望着热气球。机师预测的热气球落下地点看来相当准确,只见热气球稳定地朝着盐田一干人的方向飞来。 不一会儿,由赤铃技师驾驶的小型巴士领头,太阳多媒体制作公司的粉红色宣传车紧接着抵达。 “到底是怎么回事?”赤铃急得差点没揪住盐田逼问。 “我也是一头雾水,可是,屁屁真的死了。” “小仓秘书开车去找电话联络外界了,看样子警察不会那么快到。” “反正我们能做的,只有让热气球顺利降落,尽量保持现场等警察来了。” “可是也还没联络上医生,万一屁屁还活着,谁帮他急救?”岚导演担心地问。 “他右边太阳穴开了个大洞耶,肯定当场死亡了。” 热气球分秒接近,愈来愈大。数条绳索系在两辆车上,技术人员准备将绳索另一端绑上热气球,为它煞车。 亚提着沉重的Eclair,走近盐田。 “部长先生,方便请教一下吗?”他的声音扭扭捏捏的,态度却异样地自信。 “什么事?” “热气球的球囊里头,或是吊篮下方,还是那个超大置物篮里面,会不会有人藏着?我在想,要是有人藏在里面,那个人搞不好能趁着陆时的混乱逃走……” 听到这名男子古怪的臆测,盐田不禁傻眼。 “你的意思是,屁屁是被杀害的?” “我是建议,等一下最好还是彻底检查一下热气球……” “就这么办吧。” 盐田暗地数了数目前在现场的人数——自己、亚、赤铃、岚、机师、岚的部下两名、赤铃的部下三名,总共十人。不过盐田会这么做并不是出于乖乖听从亚的提案,他只是难以忍受干等热气球降落这段空档的煎熬。 “车子里没人了吧?”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岚导演一脸狐疑。 热气球迅速地接近地面,一旦靠得这么近,更看得出飞行速度其实相当惊人。赤铃和岚跳上车,顺着热气球的飞行方向骏去,部下们也抓着绳索冲了上去。 “嘿咻!” 五名年轻人扑向热气球,迅速地绑上绳索。车子猛地煞住,吊篮顿时整个倾倒,沉沉地掉落地面。受到着地的强烈撞击,大置物篮、周刊杂志、雨伞等全飞出了吊篮。数人立刻上前抓住球囊,开始放掉里面的空气。 一直望着摄影机观景窗的亚移开了视线。 盐田问他:“怎么样?有人逃出热气球吗?” “没有人出来呢。” “热气球降落前,现场有几个人?” “十个。” “现在呢?” “十个。” “大置物篮里有人吗?” 答案很快揭晓了。大置物篮受到撞击,盖子整个掀开,数量惊人的罐头、香槟、威士忌、毛毯等全撒在草地上。 吊篮横躺在地,屁屁的上半身被拖出草地,他的帽子飞了,黄色假发也掉了,染得鲜红的脑袋像颗球似地搁在地上。热气球的球囊皱成一团,成了个巨大的布袋。盐田深深地叹了口气,点燃烟斗。亚看在眼里,突然露出怪表情。 “你讨厌烟味吗?”盐田交互看着死掉的屁屁和亚。 “不,我也喜欢抽烟,只是我从刚才一直觉得有股淡淡的烟味,但这里并没人抽烟啊……” 这家伙动不动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可是亚这么一说,盐田也觉得的确有股烟味,而他似乎就是因为闻到烟味,才会下意识地点起烟斗。 赤铃下了车,看到屁屁的尸体,深深叹了口气说:“竟然死在空中,这种自杀手法也太侮辱人了吧。” “这……应该不是自杀哦。”亚悄声地说道,然而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什么!?”盐田觉得亚未免太瞧不起人了,“你从刚才就一直说些屁屁是遭人杀害什么的。如果屁屁不是死在空中,管他是被人枪杀还是被勒死,我都不会吃惊。可是他现在是死在热气球里,哪有可能是他杀啊?大蛇一号从升空到降落,我们可是全程盯着。若屁屁是遭人杀害,就代表有个凶手,可是有谁看到嫌犯吗?你的意思该不是右腕山上有飞碟,是绿色外星人射杀了屁屁吧?” 亚一脸茫然,拉长了脸说:“我想那个外星人应该不是绿色的,比较有可能是灰色的。” “你这人真的怪怪的。我也一直监控着热气球的所有动静,说什么屁屁是被人杀死的,哪有可能啊!”赤铃也生气了。 亚被她气呼呼的模样吓到,一脸狼狈地说:“我也觉得难以置信,可是,请仔细看看这具尸体。屁屁先生戴着很大的白手套对吧?每根手指都有香蕉那么粗,而且只有四根手指,如果他是自杀的,就表示他脱下手套,握住手枪,射杀自己之后,重新戴上手套,握好手枪,再安心地死去。请看,戴着手指这么粗的手套,根本不可能扣下扳机啊。” 十五分钟后,小仓汀开着保时捷回来了。然后又过了二十分钟,救护车与县警搜查大队的两辆警车终于抵达。 <er h3">03 警官们默默无语地瞥了一眼那块色彩艳丽的布袋,走近吊篮开始验尸。他们拍了好几张照片,一身白袍的男子检视屁屁的枪伤。 而当中忙碌地坐镇指挥的,是一名留着满脸黝黑大胡子的大个男。这人有个习惯,一发现什么状况就“啪”地击掌。胡子男从屁屁大石手中拿起采过指纹的手枪,嗅了嗅枪口;一发现亚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的,便大声斥喝:“不许靠近!”声音大得亚不禁踉跄。 “你们没碰尸体吧?负责人是谁?” 盐田景吉走上前说明原委,而胡子男只是简单自我介绍说,他是县警搜查一课的“胡子”,没递出名片,所以盐田一直不知道胡子是本名还是绰号。对胡子来说,演艺圈、广告界都像另一个世界似的,搞不懂那些圈子的人在想什么。 “搞什么啊!竟然干这种毫无意义的事!”胡子一听完盐田的说明,当场不悦地大声骂道。 胡子认为盐田等人的企画从头到尾都是“毫无意义的事”;而当盐田被胡子问到屁屁寻死的动机,盐田难掩对胡子的反感,只冷冷答了句“完全没头绪”。胡子一听,“啪”地拍了手,更是拉大嗓门吼道:“搞什么啊!竟然毫无意义地死掉!” 屁屁大石的尸身被搬上担架,宛如一具破烂的大布偶。白袍警官将一块灰布覆上尸体。远远有几个人朝这儿跑来,不知是否看到热气球和直升机而跑来看热闹的。 吊篮里的物品一一被搬运出来陈列在草地上,当然用不着胡子嘀咕,这些备用品现在都成了毫无意义的东西了。 胡子一径瞪着空荡荡的吊篮底部,突然弯下身子拾起塞在编篮网目上的某个东西——那是一张小纸片和锡箔纸,一看就知道是口香糖包装纸。胡子一面和白袍警官讨论着,一面凑近屁屁的脑袋东看西看,接着直起身子,那张大胡子面容宛如凶悍的仁王。 “你们通报说是自杀,可是这明明就是他杀嘛!”胡子说。小仓汀轻呼出声。 “少给我装蒜!尸体口中留有口香糖,我可从没见过有人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拿枪打爆自己的头。喂,你们哪个人给我动这种手脚的?是谁杀的?好,要我把你们这些一丘之貉全部以重大杀人嫌疑逮捕吗!?” 盐田站出来了,“屁屁是独自一个人搭热气球升空的,之后热气球返回地面,就是现在你看到的状态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什么气球在天上飞,谁相信这种鬼话?” “热气球起飞的经过,我们派了三架十六厘米的摄影机全程记录,还有三百名小学生临时演员和领队老师目击。之后热气球降落的状况,也有定格摄影记录存证。” 这时,三名年轻学生突然冲了过来,三人都一脸红通通的,气喘如牛。 “我们目击到了!”学生的眼中闪着光辉,“我们三个都看到了!肉眼观测只看到五秒左右,可是我们拍下来了,我们有自信拍得清清楚楚的!” 这名平头学生一身脏兮兮的黑色高领制服,口沫横飞地说道。 “你们是什么人?”胡子看到三人兴冲冲的,也不禁愣了一下。 “我们是右腕中学一年级的学生,都是天文社的。上午十点十八分,我们成功观测到在右腕山山腰出现幽浮,形状就和史特劳奇看到的圆盘一模一样。” “史特劳奇?那是啥?” “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一日,在美国明尼苏达州圣乔治附近,保安官阿瑟·史特劳奇所拍摄到的幽浮……” “你从刚才就一直喜孜孜地说什么油壶、油壶,油壶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 平头学生突然噤口,一脸错愕地打量着胡子,那副神情仿佛在说——真不敢相信世上有人不知道幽浮。 “所谓幽浮,就是不明飞行物体。简单来讲呢,就是俗称的飞碟……”亚笑嘻嘻地上前说明。 “飞碟?”胡子的脸转眼之间涨得通红,“再胡扯我就通通抓起来!你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杀了屁屁,把现场伪装成自杀;一被我发现是他杀,现在又想诬赖到外星人头上去!” “可是这位同学和屁屁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啊,我想有必要听听看他们观测到了什么……” 一阵微弱的引擎声传来,远方有辆车子朝这儿驶来。 三名学生一脸讶异,东张西望了一圈,然后面面相觑。他们还没发现担架上的尸体,但似乎隐约察觉了自己与现场的气氛格格不入。 “请问……你们不是搭直升机和热气球追着幽浮来到这里的吗?”平头学生问亚。完全被学生冷落的胡子还是很在意,竖耳偷听两人的对话。 “嗯,从某个层面来看,我们的确是在追外星人啦。不过话说回来,方便请你详细说明你们观测到了什么吗?”亚摆出一副明理教师的态度。平头学生的眼神再度充满神采。 “我们今天早上九点来到这座牧场,观测火星的托勒密效应。观测进行得很顺利。十点零三分,我们在右腕山上空看到你们的热气球,本来还以为是幽浮,我们兴奋得不得了,不过很快就发现是宣传用的热气球。我们大失所望之余,观赏了热气球一会儿,又回头继续观测火星。然后过了十五分钟,十点十八分,大耳突然望着右腕山大叫:‘真的有幽浮!’” 那位叫大耳的学生,人如其名,有双大象般的大耳朵。 “我们朝大耳指的方向一看,在右腕山大约三分之一高度那一带,有个圆盘正在移动,要是它一直是静止不动的,恐怕我们也不会发现吧。那个圆盘猛一看宛如融入背景的山壁,颜色似乎是带绿的灰,形状就像史特劳奇圆盘,直径约五到十公尺之间……” “你们应用了x≈α/sinθ的公式对吧?”亚和学生们显然意气相投。 “我们三人同时看到了。大耳带了摄影机,他立刻按下快门,可是圆盘旋即像是融入山壁似地消失不见,前后观测时间不到五秒,圆盘也没发出任何声响。不过,紧接着就是你们的直升机越山而来,就算幽浮发出了声响,也被直升机的噪音给盖过了吧。” 亚用力点头,“就是说啊,直升机发出的声响真的很煞风景。对了,有个分析幽浮声响的学者,叫做M·休杰特,根据他的研究……” “哼。”胡子听着觉得无趣了起来,狠狠瞪了盐田一眼说:“不管你们看到飞碟什么的,我打死不会相信是外星人杀了屁屁。” 一辆米黄色轿车在粉红色宣传车旁停下,车门打开,走出一名穿着鲜红色法兰绒外套的小个子男人——是屁屁大石的前搭挡咪咪浅野。他双手插在灰色长裤口袋里,一派悠闲地踱来盐田旁边。 “哎哟,屁屁也没他宣称的那么了不起嘛,我还以为那家伙能飞到哪儿去,怎么,才过了个山头就抛锚啦?” 盐田默默地指着担架:“咦?不会吧?掉下来了?” 盐田依旧没吭声,比出拿枪射击自己太阳穴的手势。咪咪浅野忍不住张望了众人一圈,闭口不语了。 胡子盘起胳膊,一一扫视众人。屁屁的尸体被搬进救护车里。咪咪浅野一脸尴尬地倚着自己的车子,点燃细长的香烟,一个劲儿地吞云吐雾。亚正和学生热心地聊着,突然翻起白眼,接着一个转身悄悄地走到胡子身旁,附耳说了些什么。胡子顿时望向盐田,亚也向盐田招了招手。 “部长,您记得热气球着陆后,技术人员在替球囊泄掉空气时,我们闻到了香烟的味道对吧?当时明明没人抽烟,我也觉得很纳闷,但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那是因为,在空中抽烟呼出的烟雾飘进球囊里面出不去,落地后才和热气球的空气一起被排放出来,所以那时会出现烟味。然而,屁屁先生并不抽烟,也就表示,另有他人在吊篮里抽了烟。而抽着同牌子香烟的人,现在出现了——就是在外套底下穿着灰色毛衣的那位。” 胡子默默走近那辆车子。咪咪浅野正关上车门,发动引擎,打算扬长而去。 <er h3">04 透过警署的窗户,看得见远方的右腕山。 盐田一行人全累坏了,再加上热气球企画化为乌有,内心的疲累更是倍增。他们在疲惫的状态下接受讯问,做笔录,还被关在一个阴暗房间里不准离开,等了三小时,送来的只有一杯泡到没颜色的淡茶。房间里有股牛骚味,没人提得起胃口吃便当,原来紧邻窗边就是一间巨大的牛舍,室内木长椅上积了厚厚的灰尘。 “没想到咪咪浅野那么憎恨屁屁啊……”盐田说道。他已经被牛叫声搞得快要精神衰弱,要是不说点什么,他觉得自己一定会疯掉。 “屁屁对浅野,根本是吃人不吐骨头。”因为没人接话,无奈的小仓汀只好开口了,“浅野不是有钱人家的长男吗?屁屁不晓得花掉了浅野多少钱,也多亏了那些金援,他们这对拍挡的工作总算渐有起色,没想到屁屁在这时却提议拆伙,还说‘谁要跟那种没才能的家伙搭挡?’其实根本是因为他自己接到了颇有赚头的工作。浅野的确没有演艺天分,但屁屁这样过河拆桥实在说不过去。而且屁屁还狠狠地玩弄了浅野的妹妹之后休了她,把离婚的原因全推到浅野的妹妹身上,自己全身而退,顺利恢复单身。钱和工作的事倒还好,浅野最无法原谅屁屁的应该是妹妹的事,他早就想干掉屁屁了,只是一直没机会下手吧。” 盐田听在耳里,觉得小仓这段义正辞严的话语句句都冲着自己而来。木门“叽呀”一声打开,胡子晃着庞大的身躯走进来。 “那家伙招了。”他走到房间角落洗手台哗啦哗啦地洗起手来。 看到这一幕,盐田全身不禁一阵战栗。胡子就是以那双手,把不肯招供的咪咪浅野打成一块破布吧? “可是那家伙还没全招就昏倒了,所以他究竟是怎么犯案的,我们还没弄清楚,得再问问你们才行……”胡子扫视房间一圈,马上就找到了亚,“那个摄影师,你叫亚是吧?你知道些什么对吧?” 亚完全吓坏了,整个人蜷在长椅上,“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咪咪浅野是怎么离开热气球的……” “我就是要你说明这件事。”胡子“啪”地一击掌,说道:“听好了,你要是不讲清楚,大家都甭想回去了。明白了没?亚?” “是、是……那我要从哪里开始说才好呢?” 胡子塞给亚一根皱巴巴的烟,拿火柴为他点火,“这个嘛,浅野是怎么坐进热气球里的呢?——就从这儿说起好了。” 亚战战兢兢地吐烟,小声地开口了,“让咪咪浅野坐进热气球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屁屁先生本人……”亚娓娓道来:“屁屁先生一个不小心接下了乘热气球旅行的任务,但我想,他打从一开始就没自信能在天空待上好几天,驾驶热气球的技术知识等等对他来说,一定是愈学愈困惑。” 赤铃技师用力地点头说:“就是啊,我第一次碰到记性那么差的人。明明学习力差,又自以为是。帮他特训上课上到后来,这人根本毫无学习热忱,还故意开一些惹人厌的玩笑。” “但相反地,屁屁先生的创意点子很多。要让热气球旅行计划成功,换作一般人,可能辩拚命地学习技术,他却不这么做,因为他已经想好了一个狡猾的计划——让专家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在吊篮里,热气球升空后,所有工作全丢给这个人,自己只要躺着睡觉,就能完成大冒险。而且人选他一开始就想好了,就是咪咪浅野。要是没有浅野在,屁屁肯定不会答应大蛇制果的计划的。咪咪浅野会驾驶滑翔机,甚至有小型飞机的驾照,等于是熟悉天空与机械的专家;再加上浅野个子小,没人比他更适合藏进热气球的吊篮里了。如此这般,屁屁先生私下找来浅野要求协助。浅野一开始很生气,因为屁屁老是自私自利地吃定他,但仔细一想,浅野发现这正是杀害屁屁的大好机会。后来的准备工作都由浅野一手包办,好比挑上这块土地,也足浅野的主意。他需要的舞台是——无人的草原、高度约一千公尺的高山、热气球越过那座山飞到另一侧的路线;除了齐备这些条件的地形,背景还需要有早晨的太阳和映着阳光闪闪发亮的卷云。” “我完全不晓得屁屁背后有咪咪浅野在操纵。”盐田惊讶不已,“屁屁那像伙明明很忙,却送来一份非常严谨的企画案,我当时还对他刮目相看呢。” “屁屁先生会打扮成色彩艳丽的小丑,也是浅野的主意。因为只要浅野也做同样打扮,即使远远地被人看到,也会误以为是同一人。” “屁屁一直要把非必要的行李搬进吊篮里,我压根没想到那竟是两人份的备品。”赤铃技师说。 “就这样,两人准备万全,终于到了出发这天。小个头的咪咪浅野裹着毛毯躲进大置物篮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搬进了吊篮。然后热气球便按照计划,载着咪咪浅野和屁屁先生升空了。” “我想起屁屁出发前那自信满满的态度了。”盐田说道。那光景仿佛历历在目。 “热气球顺利地飞行,来到右腕山上空一带,地面的人即使用望远镜看,也无法看清楚吊篮上头的人影。这时,浅野从置物篮爬了出来,他是个瘾君子,当然会先来上一根烟。” 屁屁在右腕山上空透过无线电探问盐田的视野极限,当时他匆忙切断通讯,想必是因为浅野爬出置物篮之故吧。 “然而,浅野一现身,屁屁先生大感意外,因为浅野的穿著并不是说好的小丑打扮——他穿着灰色紧身衣,戴的不是粗胖的手套,而是贴手的橡皮手套,还有就是……”亚说到这,不知怎的含浑带过,“屁屁先生正要指责浅野的服装,浅野立刻将屁屁先生的注意力转移到地面,好比撒谎说:‘咦?直升机又飞上来了!’要是被人看见吊篮里有两个人就糟了,屁屁先生急忙拿起望远镜俯视下方。一旦眼前架上望远镜,会发生什么事呢?视野会变得极端狭隘吧,此时浅野只消从容地从口袋取出手枪,对准屁屁先生的太阳穴,扣下扳机……” 嚼嚼、吞吞、翘辫子喽。盐田擦掉额上的汗水。是冷汗。 “浅野把手枪放到屁屁先生手里让他握着,接下来只要逃出吊篮就大功告成了。但是他没注意到许多细节。第一,他没有脱下屁屁先生的手套;第二,他不知道屁屁先生的嘴里有口香糖;第三,他没发现自己抽烟的烟雾留在球囊里面了……” 一只苍蝇从窗外飞进来,胡子像打蚊子似地拍死苍蝇,揉一揉扔到地上。 “接下来,浅野要离开吊篮了。他先把所有的机械运转停掉,因为要是让燃烧器继续开着,热气球不晓得会飞到哪里去,万一掉进海里,他的计划就泡汤了。必须让人目击到屁屁先生自杀的模样才行,所以浅野关掉机械,逃出了吊篮。” “逃?逃到哪里?吊篮底下吗?热气球里面吗?哪有地方逃啊?”岚导演连珠炮似地问。 “是更开阔的地方——浅野逃进空中了。” “跳进一千公尺高空中?太胡来了!” “一般人当然不可能办到,但对浅野来说显然不成问题。请想想,浅野的专长是什么?” “游艇、滑翔机、飞机……”小仓汀屈指数着,“……高空跳伞!” “没错。一身灰色紧身衣的浅野背后就背着降落伞。他把娇小的身躯蜷成一球跳出吊篮,背景是阳光下晶莹耀眼的卷云,以肉眼是不可能发现到他的。如果是透过望远镜呢?看得到吗?” “看不到。不,应该说我没注意到吧。我的注意力全在吊篮上面。要是望远镜的视野范围再大一些或许看得到,可是就算看到了,也想不到那是人吧。”盐田答道。 “所以热气球才会突然上升啊。” “热气球一下子失去了四、五十公斤的重量,当然会不断地往上升。如果不是因为靠山边有遇上乱流的可能,我们一定会更早注意到有东西跳出热气球吧。接着,浅野在右腕山的山背打开了降落伞。在七、八百公尺的上空打开降落伞的话,右腕山这一侧是完全看不到的。而且对高空跳伞的老手来说,撑到五百公尺上空才拉开降落伞似乎也不是件难事。” “如果山的这一侧有人目击到怎么办?” “这可能性的确必须考虑进去,即使是杳无人迹的山间草原,事实上就有三名中学生看到降落伞了,如果浅野使用的是白色伞面,这几位学生可能也不会误以为是幽浮,所以我想,浅野可能用了染上迷彩的伞面吧。” “迷彩?” “就是绿色和土黄色的混合花样,远距离看上去会和大地的自然色融合在一起,难以分辨。要不是因为这些学生刚好是幽浮爱好者,应该不会有人察觉吧。” “浅野的后车厢里就塞着那种花纹的布,原来那是降落伞啊。”胡子大声地说道。 “降落伞平安无事地降落在右腕山山脚,而且是精准着陆。浅野事先把自己的车子停在预定落地地点,车子应该也被盖上灰色布、放上树枝之类的做掩护吧。接着只要迅速折好降落伞收进后车厢,换过服装逃开就行了。” “犯罪者的心理就是这样吧,总会忍不住重回现场看状况。是因为有相当的自信不会被逮吗?”说着胡子双手一拍,“听好了,这件事不许泄露给任何人,知道吗?” 这句话里,露骨地透露出他想独占破案功劳的私心。 * “部长,你的脸色很糟呢。还好吗?”小仓汀很担心。 “唉,我也得跑路去了。” 盐田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一片惨白。可能的话,他真想带着小仓汀一起逃走。 屁屁大石的死,肯定会彻底毁掉大蛇制果的形象,产品立刻滞销,不消多久,业绩就会像大蛇一号一样无止境地坠落吧。宛如做着白日梦似地,盐田清楚地看见届时饴辰掌柜拿着手枪顶住他脑门的光景。 <hr /> 注释: 第三回 倾斜的房间 <er top">01 “俗话说,住惯了就是天堂。不过这种话啊,是没住过小区的人才会胡言乱语,我住的地方根本是愈住愈像地狱。嗳,课长,做为日后换房子的参考,有空过来见识见识吧。”鸟尾杉亨发着牢骚。 小网敦心想,鸟尾差不多醉了吧,这家伙每次一醉就会邀人说:“喏,来我家逛逛嘛。” 这是间狭小的酒吧,或许因为时间尚早,客人只有小网和鸟尾两人。店内流泄着怀旧的香颂,唯一的员工就是店经理,也不见他招呼客人,一径躲在角落埋头研究着一台黑胶唱机。店经理是个留着胡碴的中年人,看他拿着一张小纸片,一下子塞进音响底下垫高,一下子又抽出,煞费苦心地试图让唱机的回转盘呈现完全水平的状态。打从这两位客人进店门到现在,他只顾沉迷在这项作业当中。 “声音这玩意儿啊,就像生物一样纤细。我这人很神经质的。”店经理将两杯兑水酒整齐地摆到两人面前,搔了搔胡子,撒出白色的皮屑。但他只是以肮脏的袖子一把抹掉皮屑,又匆匆赶回唱机旁边去了。 “我记得你住的地方叫‘美空之丘新小区’是吧。”小网敦温和地说。 初次邂逅小网的人,常会被他干练的风貌及利落的口吻给吸引,不少实业家和大老板对他极为欣赏,开出优渥的条件延揽,但小网还是不肯离开目前袋町镇公所的户籍部门职位。其实他满喜欢维护古老官吏的传统,而且他的嗜好很老气,这天也刚从袋町镇公所的俳句俱乐部散了会来这儿。 “什么美空之丘新小区啊!”鸟尾咯咯大笑。“不管哪里的民政课,都有你这种充满无可救药少女情怀的家伙呐。课长,我得先告诉你,如果你要找我家,跟人家说什么美空之丘,那一带没人听得懂的啦。”鸟尾小气巴拉地啜了一小口兑水酒,故意压低声音说:“我住的小区,可是人称的‘妖怪小区’呀。” “妖怪小区……?这名称很好记,不错啊。” “哪里好了。说起来,一旦搬进小区这种地方,大部分都是一住好几年,唯独我住的那个小区啊,住户只要住上半年,快则三个月,就会被整得神经衰弱。我家楼上也有两户刚搬来三个月的人家,我看他们也差不多要拱手投降了,期待得很呢。最佳的印证就是,正上方那户人家的太太啊,先前遇到的时候,连声招呼也不打,最近却动不动上我家串门子;说到她丈夫,喏,好像是那个死掉的狡狸茂平的亲戚哦。另一户倒是还看不出投降的迹象,内子也说没见过那户的人,大概还能撑久一些吧。” “你搬进那边多久了?” “到五月就满一年了,打从小区落成就一直住到现在,像我这么坚忍不拔的住户剩没几个了啦。真是的,想不到我住不到一年,在小区就被当成老狐狸看待。” “现在房子很难找,你们小区迁出率还那么高,真的很稀奇呢。是因为闹鬼吗?” “我们小区的人都说,要是闹鬼还好多了。唉,每到现在这个季节,五月也是,因为风向的关系,火葬场的烟常会吹进窗户里来哦。” 小网顿时神情僵硬,“这真是……” “很惨吧。”鸟尾忽地望向天花板,唱道:“春神来了怎知道?死人气味报到……。对吧?嘻嘻嘻……” “别笑得那么恶心。不如向卫生所联署陈情呢?” “不晓得陈情过多少次了,你觉得政府有可能为了一个小小区、区区不到百名的住户迁移火葬场吗?” “火葬场离你们小区真的那么近吗?” “根本就是近在眼前啊。唉,为什么搬进去的时候没注意到呢?” 留胡碴的店经理总算离开唱机,来到两人面前,“如何?音质大不相同吧?” “以前还有小区专用的唱机呢,因为小区住宅空间狭小,为了让唱机摆设不占空间,特意设计成唱片倾斜着也能回转放音的哦。” “小区专用啊……”店经理摇了摇头,神情带了一丝遗憾,似乎觉得和两人聊不起来,便默然不语了。 而鸟尾也是一脸遗憾,继续说下去:“我学生时代有个文学同好,现在在周刊编辑部,也不晓得他从哪儿听到消息的,说想把这怪现象写成一篇有趣的报导,要我协助他采访。开什么玩笑?我日子过得还不够惨吗,现在又要我去当别人的笑柄,谁受得了啊?可是这家伙比我还缠人人,居然说,就当他只是上我家玩玩。朋友嘛,人家说要来玩,总不好拒绝啊;而且我搬到这个小区之后,就没半个朋友上门拜访啦。欸,课长,我那朋友敲定这个星期天上我家坐坐,他那人很有意思哦,你星期天也来我家看看吧。” 鸟尾继续说明。据说那块土地,自古就被称作“妖怪”。 妖怪小区所座落的土地,原本是一块小小的沼泽地,正式名称叫“桶沼”。据当地人说,因为那块椭圆形沼泽的形体就像只桶子似的,但当地人不称它为桶沼,而习惯称呼它“妖怪沼泽”。沼泽上头覆满黏稠的藻类,周边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深色低矮灌木;而这块阴森森的森林,就被称为“妖怪森林”,活脱就是戏剧“小幡小平次”的舞台。 妖怪沼泽附近有一家火葬场,同样历史悠久。当地人的丧葬习惯原本是土葬,火葬场开工的机会极少;但到了大正关东大地震那年,瘟疫蔓延,自此火葬就成了惯例。 或许因为地形的缘故,空气滞闷的日子,火葬场的烟就像把伞似的笼罩整个妖怪沼泽上方。如此阴森幽暗但平稳宁静的日子突然宣告终结。某一天,妖怪沼泽这块弹丸之地被三辆推土机眨眼间填成平地,森林的灌木也被除得一乾二净,水泥桩彻夜打进土里,上千只蝙蝠受到电灯泡光线的惊扰,飞个精光。 妖怪沼泽的遗迹化为西部片中沙漠的色彩,上方唐突地冒出两栋四四方方的钢筋水泥公寓。四周不见任何丘陵,但这一带不知为何却被冠上了“美空之丘”的新地名。 在公文上捺印、确立新地名的官员当中,有个叫二毛茂平的议员,外号是“狡狸茂平”。这名极富实行力的狡狸茂平接下来着手的事,就是审阅新产业道路的建设计划书,然而事业未竟,这位政治家突然脑溢血死去。 狡狸茂平的死,对他本身,以及对于即将迁入新小区的将近五十户居民来说,都是场不幸。狡狸茂平一死,居民便发起反对建设干道的运动,他们说,道路能为这块土地带来的只有噪音和废气。不过这只是表面说法,事实上,干道早已决定迁往其他实力派政治家所选定的地点了,茂平的部下也一个接一个叛逃至反对派。于是茂平生前梦想以美空之丘为中心,打造出东洋第一大小区的建设计划,不知不觉间全化为泡影。 而盖在妖怪沼泽上头的两栋楼也就这么被孤立了。即使如此,五月爽朗的星期天,还是有许多卡车卷着烟尘载来崭新的家具,住户一一搬进小区,面南的阳台上晾着纯白衣物,年轻主妇们开朗的话声在水泥钢筋建筑中回响。然而随着日子过去,这些邻居间的谈笑逐渐变得歇斯底里,怨声四起。 搬进小区的新住民首先得面临的问题便是极为不便的交通。要前往美空之丘,必须先在公营急行电车不停靠的私铁车站下车,换乘一天只有几班的巴士到一个叫“古袋”的地方,接着必须走上五公里的田间小径。从古袋到美空之丘这段狭道原本是供马车通行的,或许是全日本最长的一条私有道路吧。载着家具前往小区的卡车将这条狭道的路肩撞得残破不堪,道路两旁的农家愤怒不已,在路的出入两端打下了几根木桩阻挡车子通行,自此之后,想开车从古袋到美空之丘,得迂回绕行五倍远的路程。主妇们即使只是买盒火柴,也得走上五公里前往古袋,再筋疲力尽地回家。 有孩子的人家也为了学校的问题伤透了脑筋。离小区最近的学校同样位在古袋,一开始觉得多走路有益健康的母亲们,也在教学参观之后,被学校的水平之低、让孩子宛如挤沙丁鱼般上课的狭小教室、以及粗野至极的当地学生吓得脸色苍白地返家。但因为这所学校原本就不是以升大学为教育目的,家长也莫可奈何。 美空之丘小区共有南北两栋,每栋四层楼,设有三道通达四楼的楼梯,每道楼梯在每层的两侧各有一户人家面对面,是很常见的小区建筑规格;换句话说,一栋共有二十四户,南北两栋就并列盖在妖怪沼泽上。 南侧一号栋的某户人家迁进去没多久,便吵着说屋子是倾斜的。他们说铅笔静静摆在桌子上,没人动它却会滚动。 这户人家之前就听过当地人称他们小区是“妖怪小区”,因此刚开始发现铅笔自行滚动,心里直发毛。他们起初怀疑可能是桌子的问题,便向卖他们书桌的百货公司提出客诉。负责人员立刻赶来,检查了老半天,终于偏着头低声说道: “我这么说您别生气,依我看,你们这栋建筑物似乎有点倾斜哦。”负责人员把原本带来要当作赔礼的礼盒收回皮包便离去了,小区建筑是斜的一事于是闹了开来。 的确,虽然不甚明显,但一号栋确实朝着南北向倾斜。之前住户一直相安无事,消息一曝光,马上有主妇开始抱怨头疼,也有些人家说他们家水杯里的水面是倾斜的——不过这户人家的餐桌本来就是斜的了。 “要是碰上地震怎么办!”小区住民跑去民政课大吵大闹。 官员气定神闲地在纸上写下一堆混着数字的文字:根据先前调查确认,地下岩盘为零公尺□公分,粘土层为零公分□公厘,建筑物的倾斜度为零度□分△秒。因此,当遇上七级地震时,某某度会变成△,六级地震的话则是□…… “所以结论是,不管从物理、数学、化学来分析,贵小区的建筑物绝对不会倒塌。不过当然,我们会妥善处理的。” “你住的是几号栋?”小网望着鸟尾问道。 “请欢呼吧,正是一号栋。” “别自暴自弃嘛。……真的倾斜得那么严重吗?” “很好玩哦,早上起床睁眼一看,自己居然是躺在房间角落里呢。” “胡说八道。” “很显然是施工瑕疵啦,就和比塞塔一样,一楼的倾斜情况还算轻微,楼层愈高,倾斜得愈厉害。” “现在还有人以比塞塔那种技术施工吗?” “我是不清楚啦,可是屋子千真万确是倾斜的。” “所以你住的是四楼喽?” “我住三楼。”鸟尾不知怎的语气带着遗憾。 “民政课后续真的妥善处理了吗?” “很妥善啊,他们到现在都没上门说要修建呢。要是真要修建什么的,我不就又得搬家了。” 发现小区建筑是倾斜的之后,过了约莫两个月,七月初,某户人家太太发现小区的小孩抓着奇怪的甲虫玩。那是一种体长约两公分、漆黑肮脏的甲虫,有着恶心的黄色腹部,一捏住甲虫,甲虫的嘴巴和肛门便分泌出散发腐臭的褐色汁液。美空之丘小区周围全是这种虫子。 “这是ㄇㄞˊㄗㄤˋ虫啦。”前来小区卖蔬菜的大婶这么告诉小区住民,“可是形状跟以前的有点不一样耶。” “写做‘埋葬虫’。”鸟尾以手指在吧台上写字,“这种虫专吃动物尸体的腐肉,吃剩的就带回巢穴埋起来,所以被取名为埋葬虫。但是听说小区发现的品种并不是一般的埋葬虫,而是江户时代和南美洲带进来的种交配得出的杂种,学名叫‘姬大草食腐甲虫’,其实埋葬虫就是食腐甲虫的俗称啦。” 这种姬大草食腐甲虫以妖怪小区为中心大量繁殖,恐怕是因为妖怪沼泽地带的环境变化,改变了某些生态循环。黑色的食腐甲虫集团不知从何而来,成千上万不断增加,小区的住民人心惶惶。有一次,小区里发现了猫的骸骨,那是过了一个晚上便被食腐甲虫啃蚀殆尽的猫残骸。而食腐甲虫短期间内的大量繁殖似乎也改变了甲虫自身的习性,原本只食腐肉的食腐甲虫,却在某个夜里啃光了小区里唯一一块草坪的幼苗,目前连昆虫学者都尚未解开这种甲虫之谜。到了夏季的黄昏时分,凉爽的北侧墙壁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食腐甲虫,原本米黄色的外墙成了一片漆黑。即使夏日炎炎,住民也不敢开窗。但尽管严密地关好了门窗再出门,回家一看,还是会发现数千只食腐甲虫在家里到处肆虐,分析是从通风扇和排水孔里爬进来的。 卫生课紧急在小区内外喷洒大量农药,这么一来,食腐甲虫的疯狂增生似乎暂时休止了。然而一个月后,仍有小群落四处出现威胁着住民。到了秋天,食腐甲虫总算销声匿迹了,但难保不会有别种奇怪的生物出现袭击小区。进入夏季的尾声,小区主妇全变得憔悴不已。 妖怪沼泽这一带原本就是湿地,沼泽被填平之后,汇流至此处的地下水失去了出口,就这么在小区底下渐渐渗开来。秋初,一场台风大雨过后,美空之丘的地面隐约出现恢复为沼泽的迹象,小区住民不得不四处寻找贩卖及膝雨鞋的店家。到了冬天,町营的自来水管因为严寒破裂而停止供水,住民为了汲水,甚至有人太过劳累而病倒,但医院也位在古袋,只有一位七十八岁的医师驻守。 “哎哟,已经春天了,不会再有那些情形了吧。”小网安慰道。 “别说那种言不由衷的安慰了啦,我清楚得很,一年里头,最难熬的就是春天了。” 妖怪小区即将迎向第二个春天,天空却异样地迷蒙。住民本来以为是春暖的关系,但似乎不太对劲,开始有人抱怨空气里有股怪味道。 “是因为火葬场的烟吗?” “正是。春天风向变了嘛,冬天虽然也有风,大家门窗都关着才没发现吧。我想去年春天应该也有火葬场的烟吹来,但那时我们刚欢天喜地地搬进新小区,根本没留意到。火葬场冒出烟的那根是叫烟囱吧?从我家窗户看出去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啊。请过来看看吧,我想姬大草食腐甲虫又要开始活跃了,我可以请你尝尝酱煮食腐甲虫!这个星期天,等你来我家玩喽……” 小网敦在古袋下了巴士。这天从一早就下着雾般的细雨,他耐着性子走着,路况并没有鸟尾说的邵么糟,但让他大感吃不消的是,似乎怎么走都走不到美空之丘小区。好不容易路边开始出现像是妖怪森林硕果仅存的树丛时,小网与四、五名身着丧服的人错身而过。 通过低矮的灌木区,登上缓坡,小网老远就看见前方有名年轻女人,穿着醒目的红裙和纯白毛衣,蹲在路旁像在捡拾什么。小网一走近,女人便站起来快步离去。小网走到女人先前蹲踞的位置停步,张望了一下,没看见什么特别的,只有几只黑色甲虫在树干上爬行。小网抓起其中一只,没想到甲虫强而有力地挣扎着推开他的手指,落到泥土地上翻了个四脚朝天。甲虫腹部是黄色的,而小网的手指则留下了黏稠褐色汁液。他心想,这就是埋葬虫啊。 雨势转小了。小网收起了伞,但因为空气很潮湿,他觉得比起撑伞时,身子湿得更厉害了。他在寂静的路上走着,突然前方有名男子蹲在路边,正架起摄影机三角架观察着什么,半开的伞就扔在脚边。 小网偶然与男子四目交会,男子微微颔首,肢体动作宛如日本舞蹈般优雅完美,接着又转头回去看摄影机观景窗。他的肤色白皙,相貌英俊,穿着有些花俏的淡褐色西装,打着细格子花纹领带,服装极为讲究,而他的摄影机镜头正对着一群埋葬虫。 小网经过灌木丛之后,视野豁然开阔,灰色天空下,看得见前方矗立着两栋四方建筑物,正迎着小网的方向整齐地并排两列。他停下脚步,眯起眼睛望向建筑物,一边左探右探地张望,想让前栋和后栋在视野中重迭,然而两栋建筑物的垂直棱线确实无法完全吻合,前栋显然略往前倾斜。 “……唔,不过不至于像比塞塔那么夸张啦。” 小网喃喃自语着,忽地发现身后有人靠近,回头一看,方才那名男子提着摄影机跟了上来,他看到小网,似乎有些害臊,干咳了几声。 小网来到一号栋正下方,仰望建筑物外墙,墙上爬满了无数的黑点。他在成排的信箱中找到鸟尾杉亭的名字,走上水泥阶梯,而身后的脚步声也紧紧跟随——那名带着摄影机的男子似乎也上了楼梯。 小网一口气爬到三楼,左侧就是鸟尾家,门牌旁标示着房间号码——三〇二号。他摁下门铃。 门把位于门扉左侧,随着“喀嚓”一响,门打开了,探出头来的是鸟尾。 “嗨,课长,我等你好久了。”鸟尾发现小网身后还有一个人,登时一脸诧异,“咦?亚先生也一道吗?” “是你朋友吗?”小网噘起嘴,“我们不是一道的,是他自己跟过来的。” “我不知怎的愈待心里愈毛,正好这位先生经过,我就跟在他后头一起过来了。”男子说。 真是人不可貌相,看来这男子十分胆小。 鸟尾不禁笑了出来,“课长,这位是黄户先生的朋友,他想拍摄姬大草食腐甲虫的生态。你叫亚……?” “我叫亚爱一郎。”男子爽朗地报上名来。 “对对,亚先生。咦?你没带伞吗?” “啊,”亚张大了嘴,“我、我忘在路边了。” 一行人走上玄关,右手边就是一扇饰板及腰的精致纸门,纸门后方是木质地板的餐厅兼厨房,摆了冰箱、洗衣机、餐桌等一般家庭常见的生活用品。右侧有座流理台,尽头处还有另一道和玄关相同的高腰纸门,纸门里侧是鸟尾家的起居室。 起居室深处摆着音响,两侧是大小书架,塞满了褪色的书本。 有访客先在房里等着了,是一名面颊赤红、身材肥胖,给人感觉很干练的男子,他向小网自我介绍,说他是《周刊人间》的编辑,名叫黄户静夫。 “这里就只有采光好。”鸟尾的妻子——浩子端来茶水点心,指转南侧的阳台说道。她生着一张瓜子脸,是位神情俏皮的美女。 《周刊人间》的黄户静夫像在喝冷水似地灌了一大口热茶,一口气塞了三块点心到嘴里,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接着大声地开口了,话说得很快,小网从没见过这么急躁的人。 “说到狡狸茂平啊……”黄户讲起话来一下扯东一下扯西,只见他吸了口烟,性急地呼出烟来,往烟灰缸里摁熄烟蒂,烟灰缸一眨眼就满了,“那个狡狸茂平,喏,就是把妖怪沼泽给填了的家伙、美空之丘新小区的创造者,那个人呐,魅力非凡哦。”黄户鲁莽地喝了口茶,却呛着了。 这人的头虽然长得像颗马铃薯,但脑筋似乎转得很快;相对地,亚正想把摄影机收进黑色皮包里,却卡到皮包拉链还是什么的,一径笨拙地扯着摄影机零件。小网看着眼前这两人的组合,有种身处非现实世界的感觉。 “狡狸茂平这人很有意思,我调查过了,他出生在九州岛的宫前市,不过当时还不是市,应该是宫前村什么的吧。茂平是小佃农家的五男,长大后去一家毛笔店当伙计。毛笔店是他人生的出发点,有一说他绰号的狸就是出自这点,当然是牵强附会啦,他在毛笔店那儿连一个月都没待满。会有这个绰号,其实是因为他是个像狸子般黑心的家伙。虽然在毛笔店当伙计,但似乎手脚相当地笨,根本干不来,后来逃去东京当拉车夫,之后还干过做木箱的、卖袜子的……嗳,这些细节不重要。总之,就在他辗转各地时,不知什么因缘际会,他和古袋一门望族的千金结了婚。这位姑娘如今还活着,不过当然已经不是小姐了,现在的绰号叫狸婆子。茂平长相抱歉,确有副好嗓子,听说狸婆子当初就是迷上他的歌喉,这消息应该是真的吧。狡狸茂平娶了这个老婆,婚后就是他亨通的开始。他虽笨拙,却有股蛮劲,一旦拼上老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好比他把古袋地区的流氓收服为手下的事迹,真是比电影情节还精采啊。” 这时玄关门铃响了,浩子恋恋不舍地起身去开门。黄户没理会,继续口沫横飞地说:“总之,茂平后来飞黄腾达,当上了议员,晚年全副心血都倾注在建小区上。他有个梦想,打算夷平这块土地,建设一个巨大的小区。男人嘛,总是梦想着雄霸一方,但茂平的野心更大,他要在这儿开超市、盖学校、牵铁路、延揽工厂,应该是想成为这里的一国之主吧。然而他才刚踏出一小步,竟然说死就死了。从这点来看,这人实在很不走运呐。” 黄户说到这,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倒霉人似的,仰望天花板叹了口气。不过,他很快又恢复原先的神情。 “狡狸茂平就失败在没有培养任何接班人,不,或许他是太过埋头向前冲,根本没工夫顾到后路,而茂平的心腹在他死后一个个背叛,他身后留下来的,只有妖怪小区的这两栋楼以及反茂平派而已。狸婆子年轻的时候,似乎是乡下地方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但现在也痴呆得差不多了,在偌大的宅子里卧床不起。……对了,茂平还留下了一个儿子。但是这儿子比茂平更不知死活,打从十四、五岁起,赌博、恐吓、强奸样样来,只差没杀人了,好几次差点被警方逮捕。那时茂平才刚开始崭露头角,不得已只好给了儿子一笔钱,形同断绝关系地把他赶了出去,而他儿子也求之不得地从此离开了家门。听说这兔崽子很像茂平,歌喉相当不错。人们常说喜欢音乐的孩子不会学坏,都是骗人的啦,我就认识四十名爱好音乐的杀人犯。小兔崽子等茂平一死,便三天两头往狸婆子那儿跑,当然是为了讨遗产。喏……”黄户竖起粗肥的手指,指着天花板,“那家伙就住在正楼上,四〇二号室,很有意思吧?狸婆子有个贴身女佣照顾起居,女佣嘴角有颗黑痣,颇有姿色,茂平儿子似乎就搞上了那个女人。” “你说的那位美女女佣也住在楼上哦。”鸟尾也指着天花板,“一开始在楼梯遇到时,她正眼也不瞧我一眼,这阵子却突然会打招呼说:‘我是二毛家的太太,平日承蒙府上多方照顾了。’不过我连她先生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就是了。” “哦?这家伙手脚还真快呐。”黄户连忙抽出记事本翻着页,“二毛茂平的儿子——二毛敏胤。哼哼,狸婆子的女佣叫佐久子。”就在这时,纸门突然拉开来。 “哎呀!”传来一遒年轻女人的惊叫,嗓音非常开朗。 纸门就位在亚的正后方,亚吓得跳了起来。 女人身穿红裙搭纯白毛衣,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形状姣好的唇边有颗黑痣。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说道:“对不起,我走错间了。” 亚急忙坐直身子,回头仰望女人,那模样完全像只雨蛙。“哎呀,二毛太太,是这边啦。”传来浩子的呼唤。 黄户听言,立刻把手帕揉成一团塞进嘴里,脸颊鼓鼓的。 “对不起呀,我实在是太冒失了!” 华美的气氛随着女人轻盈地移往餐厅去了。亚把头探出纸门,目送女人离去,他双手握得紧紧的,看样子受了相当大的惊吓。 小网与黄户也望向女人的背影。穿过餐厅就是玄关的纸门,浩子帮她拉开纸门。二毛佐久子一走到玄关,突然伸出右手抚了抚墙壁。浩子则是伸手按下设在左墙面上玄关灯开关,灯亮了。 “真是谢谢你,打扰了。” 二毛佐久子回身向浩子道谢,看她大约二十三、四岁吧,身材中等,一双凤眼令人印象深刻。接着她转身穿上拖鞋,不知怎的又伸手摸了摸大门门扉左侧。浩子帮她开了门,佐久子像叫洋人似地略耸了耸肩便离开了。 佐久子离去后,亚仍僵着四肢俯撑在榻榻米上。浩子回到起居室,强忍着笑意说道:“哎呀,抱歉,吓着各位了吧。” 亚重新坐正来,深深吁了口气;黄户也吐出嘴里的手帕,直接塞进口袋里。 “她没听到我刚在说什么吧?” “我想应该没听到。”浩子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我们家那台快坏了的洗衣机正在洗衣服呀,喏,声音很大吧?” “那就好。不过反正我又没说谎,被她听到也不会怎么样啊。”黄户虚张声势说道。 “她是不是眼睛不好啊?我看她在玄关那儿一直摸墙壁。”小网问。 “怎么可能。”浩子甩着手中的小纸片,“眼睛不好的人,哪读得到这么小的字。” “那是什么?” “瓦斯账单。二毛太太常不在家,她托我这个月开始帮她一起缴钱,听说银行转账手续还没办好的样子。他们家的瓦斯费还不到我们家的一半呢,一定是常在外头用餐吧。”浩子露出一脸羡慕的神情。 “你们女人家动不动就这样。”鸟尾阴沉地说:“要是可以,我也想天天外食啊。不过话说回来,怎么好像住在相同格局屋子里的人,都会想过一样的生活啊?还真恐怖。” 亚慢吞吞地起身走去玄关,传来大门开开关关的声响。 “他怎么了?”鸟尾一头雾水。 “别理他,那家伙常会突然这样。不过别看他愣头愣脑的,这人可是出乎意料地聪明,力气也很大呢。”黄户说。 小网心想,黄户的价值判断基准和自己差真多。 “他是不是看上二毛太太了?我看他眼神不太一样哦。”浩子悄声问道。 这时亚慢吞吞地回来房里,仔细一看,他竟然翻着白眼。 “你眼神还真的变了耶!玄关那边怎么了吗?” “没什么……”亚恍惚地说道:“没事。可是鸟尾太太,洗衣机的水快满出来了……”浩子急忙冲出房间。 “浩子老是这样冒冒失失的。”鸟尾一脸不高兴,“然后又强词夺理说什么屋子是歪的,洗衣机的水也会比别人家早满出来。” “话说回来,关于姬大草食腐甲虫的大量增生……”黄户又扯着嗓门继续聊下去。 <er h3">02 “‘妖怪小区’终于露出妖怪原形喽!课长,我快住不下去了啦。”一个月后,俳句会的归途上,熟悉的酒吧里,小网敦正听着鸟尾杉亭发牢骚。 “喏,这张唱片音色很美吧?”店经理眯起眼睛问道。 “我不觉得耶。”鸟尾臭着一张脸,喝着兑水酒,“而且杂音会不会太大了点?” “鸟尾先生你听力根本不行嘛,这张可是休杰特在一九〇三年发行的《来自托勒密》呀,能让这张唱片发出如此优美音色的人,我看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了吧。” “琴蕾,再一杯。” 有人唤了店经理,他连忙前去招呼。这天店里有别的客人在,是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这首曲子似乎也是她点播的。 “你说妖怪小区发生什么事了?”小网压低了声音问道。“……出人命了。”鸟尾回答的声音更低。“是邻近你家的住户吗?” “非常近。” “该不是二毛敏胤被杀了吧?” “不是,二毛敏胤和二毛太太都活着,被杀的是二毛家对面四〇一号室的住户,他叫底波友治。话说回来,命案不是发生在我家正上方还真是万幸,底波友治正楼下的人家——也就是我家对面的三〇一号室,说天花板渗出血水怎样的,闹得不可开交啊。二毛太太好像也终于受不了,决定搬出妖怪小区了。” “那人是被砍死的吗?” “不,先被勒死,然后头被砸碎。他的寝室是两坪大的小房间——不过在我们小区,每户都把那间两坪大的小房间当寝室用。尸体就在双人床上,呈现这种姿势……” “你亲眼看到了?” “看到了啊,臭得要命呢。天气又这么闷热,门窗却关得死死的,整整一个月都没人发现。不过就算有味道飘出来,大家也只当是火葬场的烟味吧。尸体腐烂成糊糊的,没被衣物遮到的皮肤上全爬满了食腐甲虫……,恶……”鸟尾边说边浑身打颤。 “凶手呢?” “还没抓到。两天前才发现尸体,可是听说一个月前就被杀了,警方要搜查也是困难重重吧。这两天啊,刑警什么的一堆人在我们一号栋进进出出,一下子问有没有听到怪声,一下子问有没有看到可疑人物,烦都烦死了。我老婆吓坏了,根本不想出门买菜,这阵子都拿剩菜煮杂菜粥打发我呐。” “唉,苦了你了。” “我们小区的人一碰面就聊这件事,我还见到不少平常没机会遇上的生面孔哦。我也见到二毛敏胤了,本来以为是个狸子脸的粗线条家伙,没想到根本是个阴沉的奸险人物。然后啊,嘿嘿嘿,我跟二毛太太也借机混得颇熟了呢。” “所以住在那个小区也不见得全是坏事嘛。” “这点可能算得上是好事吧,怕就怕日后食腐甲虫又开始增生啊,那些虫子可是啃了底波友治耶。” “那个底波友治是怎样的人?” 底波友治,约二十五、六岁,确实年龄不详,在古袋镇上一家小工厂工作。工厂老板说雇用底波还不到两个月,前来认尸时显得非常不甘愿,抱怨忙得要死还浪费他的时间。警方循工厂留存的履历表查过底波的本籍,却查无此人;小区的入住契约上也留了底波妻子的姓名,但从没人见过底波的妻子。工厂老板说,底波有时候会接到女人打来的电话,但底波从没提过自己有家室,屋里也没有女人出入的形迹。 工厂老板说,底波话不多,不怎么显眼。 “以前我也雇用过像底波这种老实人,后来才晓得竟然是个通缉犯。唉,没想到底波会被杀呐……” 听他的口气,似乎底波杀人还比较有可能。 底波不与人交际,也不提自己的事,就算说了什么,也全是谎话。事后回想,他的话语常前后矛盾。警方推测底波遇害时间是在五月初,当时底波曾向工厂老板说他想请一个月的假。 “真不晓得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上工刚满一个月就跟我讨假?我骂了他一顿,他就没来上班了。” 老板寄出的解雇通单原封不动地塞在信箱里。 最先觉得底波家不太对劲的,是一名“强养鲜奶”的送货员。五月初时,强养鲜奶接到底波家来电,说要离家一阵子,请他们暂停配送牛奶;而派报所也在同时期接到底波家通知说要暂停订报。强养鲜奶的送货员是个热心做生意的人,追根究底地询问底波要停送几天?底波回说大约一个月,于是整整一个月后,强养鲜奶又上门了。 “我早就觉得怪怪的了。”强养鲜奶的送货员大剌剌地到处说,“我去管理员那儿打听,一听说底波家也欠缴房租,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所以我们就拿了备份钥匙开门进去查看。” 消息一传开来,大半的小区住民都为此震怒——管理员手上有备钥,而且还擅闯住户家中,简直岂有此理! 底波一身便服死在家里,死前似乎略有抵抗。 以一名单身汉的住处来看,底波的屋里整理得相当整洁。衣柜、电视、音响、冰箱、洗衣机,还有少许衣物,全是高档货。 “总觉得底波这个名字是假名。”鸟尾说:“感觉这个人似乎拚命想隐藏自己的过去,恐怕是犯了罪在逃亡中,大概是和人结伙抢银行吧?没想到有一天,同伙起了内讧,底波遭到杀害,伙伴则逃之夭夭……” “听起来黄户先生应该对这消息会有兴趣。” “你说到重点。那家伙又要来我家了,他说亚先生还想多拍一些食腐甲虫,想也知道是幌子。黄户的脑袋里肯定已经想好新闻标题了——‘妖怪小区死状凄惨的尸体’,呵呵呵……课长你也来我家玩吧!” <er h3">03 “欸,黄户,还是别这样吧。我是为你好才这么说啊。”鸟尾频频制止。 但是黄户静夫一脸不在乎,从口袋哗啦啦地掏出钥匙串,一一和鸟尾家大门的钥匙相比对。“不会怎样啦,又不是要搅乱现场,不过是拍张照片罢了。对吧,亚?” 小网朝亚看去,亚整张脸都吓白了。 “我……不是来拍你说的那种照片……我只是想再来拍姬大草食腐甲虫……” “什么鸡啊草啊的不重要啦,责任我来负,不会怎样啦。” “还是向警察申请,取得许可之后再行动比较好吧?”但小网只是嘴上说说,其贲他正万分期待黄户擅闯四〇一号室。 “我可没有前科哦,不过警察对我来说就像鬼一样。不过是写过一次警方的坏话,他们就把我当成了眼中钉。”黄户望向时钟,“刚过七点啊,真是天时地利。楼上二毛夫妇在吗?” “不在。他们平常都过八点才回来。”浩子眼睛闪闪发亮地说道。 “哼,就算他们在家又不会怎样,我们在对门又不会发出多大的噪音。” “你这么坚持的话,我也不阻止你了,可是别太乱来啊。”鸟尾一脸惶惶不安。 “我知道啦,五分钟就搞定了。你不一起来吗?” “当然要啊,要是没有我跟着,天晓得你会干出什么事。” “小网先生呢?一起吗?” 小网直接站起身,代替回答。 “鸟尾太太也一道去看看吧?” “你别去啦。”鸟尾忙不迭地挥着手。 “我也去!你每次都自个儿去寻乐子!” 小网这才发现,先前鸟尾说他老婆被杀人案吓坏了,不过是习惯性地抱怨夫妻生活琐事罢了。 一行五人蹑手蹑脚地步出鸟尾家玄关。带头的黄户兴冲冲地冲上楼梯,而亚只是笨拙地比着手势礼让三人,说着:“各位先请。”这家伙似乎打算最后一个上楼。 待小网来到四楼,黄户早已贴在四〇一号室的门前,将手中成串的钥匙一一插进钥匙孔,却迟迟试不到合孔的钥匙。 “欸,不要紧吗?”浩子探头问。 “嘘!”鸟尾说。 “不会怎样啦,我看就算把家具偷搬出来也没人发现吧。” 但是五分钟过去了,黄户的额上开始泛出汗水。 “我们还是回去好了啦。”是亚的声音。他在楼梯间探出半颗头窥看着。 开锁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喀嚓”一声,门打开了。 “这下伤脑筋了。”黄户站起来,一双大眼骨碌碌地转,“门开是开了,钥匙却拔不出来,果然不该勉强打开的。” 说着他又蹲下去弄了好一会儿,最后说道:“算了,虽然钥匙拔不出来,反正门都开了,不会怎样啦。喏,我们进去吧。”他抛下插在锁孔上的钥匙,溜进漆黑的屋里。 “啪”的一声,玄关灯亮了,好像是黄户开的灯。 “喂,不要紧吗?”鸟尾屏住呼吸。 “不会怎样啦。要是不开灯,我也会毛得待不下去啊。喂,亚,你在哪?不许给我逃跑啊。” 四人挤成一团走进玄关,领头的是浩子;而黄户已经跑去餐厅打开电灯了。 “大门先关上吧,把玄关灯也关了。”黄户指挥道。但大门关上的同时,响起一道尖锐的金属声响。黄户吓得跳了起来。 “怎么了?” “我一关门,卡住的钥匙就掉下来了。”是亚的声音。 屋内有股令人不舒服的味道,像是霉菌与腐烂食物混合的臭味。餐厅的空间大小和鸟尾家的完全相同,却异样地空荡。 “哗!全自动洗衣机耶!好好哦!” “你不要那种口气好吗?”鸟尾说。 “又没叫你买给我。不过你们男人真的很不会买东西耶,你看,洗衣机如果要放在厨房这个位置,就该买排水口在右边的机型,这样排水管就不用绕一大圈了嘛。” “你少讲两句啦。”黄户拉开两坪房间的纸门,五人探头一看,那张命案双人床就在眼前。 “哗!好棒的双人床啊!” “你不要那种口气好吗?”鸟尾又说了。 “鸟尾太太,请看床单上面,嘻嘻嘻……那可是血迹呀。喂,亚,麻烦你拍一下这里。” 亚吓得缩着身子,但还是“啪啪啪”地闪着闪光灯按了几下快门。 “这样就行了。喏,鸟尾,我就说没问题的嘛。好了,我们打道回府吧。” 第一个冲出寝室的是亚,然而他来到厨房,却停下脚步一动不动,接着不晓得在想什么,忽地掀开了洗衣机盖子。 “喂,不要乱碰家具啦。”鸟尾慌了起来。 “里面有什么吗?”黄户探头过来看。 “有衣服留在里面。”亚从洗衣机拖出一团布。 “那种东西别理它了,放回去啦。”鸟尾说。亚甩了甩布,“锵”的一声,一个银色的小东西落到地上。 “是钥匙!”黄户把它捡起来,“看来底波的备钥扔在某件衣服的口袋里了,哇哈,真是天助我也!” “哼,你们男人真没用,衣服口袋里的钥匙也不拿出来就丢进洗衣机里洗。” 鸟尾发现亚不见了,而起居室的纸门开着,鸟尾急忙冲进去。 起居室的窗户位于南侧,窗帘是拉上的,窗外应该和鸟尾家一样是阳台,室内东侧墙边摆了一套大型音响。 “哎呀,好棒的音响!” “你不要那种口气好吗!”鸟尾吼道。亚站在音响前,一脸纳闷地歪着头。 “喂,回去了啦,我可不想一直待在这种鬼地方。”鸟尾显然很焦躁。 但亚只是紧握着拳,手甚至微微颤抖。 “喂,这套音响怎么了吗?”黄户凑到亚身旁问道。 其他四人也来到音响前。 “歪、歪的。”亚总算挤出声音来。 “歪的?什么歪的?” “不,应该说是故意弄歪的吧……。你们看。” 亚把一根烟摆到音响上,只见烟朝着窗户方向滚去。 “这是当然的吧。”黄户粗声粗气地说:“这栋楼本来就朝南倾斜啊。” “不,就算屋子是歪斜的,这套音响也歪得太厉害了。” “那又怎样?” “要干嘛?” “把音响抬起来看看。” “别闹了啦。”鸟尾还在啰唆,亚已经使力抬起了音响的左侧。 “小网先生,请帮我拿下嵌在音响支脚下的橡皮套子。”亚说。 小网迅速拔下在侧支脚的套子。 “橡皮套子里面应该塞了东西。”亚放下音响说道。小网把指头塞进套子里,挖出白色的东西。 “那是啥?” “塞了一张卷起来的纸。” “那上面一定写了凶手的名字!”浩子不知怎的显得很兴奋。 小网慎重地摊开纸张:“是强养牛奶的收据。” “背面呢?” “什么都没写。”小网把纸交给浩子。 “咭,真的只是张收据。”浩子举起纸来对着光透视,“还是要用火烤烤看?” “不,那上面并没有写凶手的名字。”亚像要制止浩子的妄想似地挥了挥手,“那张纸是为了垫高音响才塞进去的。” “垫高音响?” “如果把这套音响转个面重新摆好——也就是把音响正面朝着墙壁摆,音响就会恰好呈现水平状态了。” 鸟尾从浩子手中抢过纸张,照原状塞回套子里,说道:“喂,你要说梦话说到什么时候?那种无聊话等我们回去再说吧。” “就是啊。”黄户也焦躁了起来,“反正照片已经拍到了,我们快点回去吧。”他两三下把橡皮套子套回音响支脚,关掉了灯。 鸟尾一行人聚集在玄关。 “没忘了东西吧?”鸟尾说边说边转身面向大门,伸出左手抚了抚墙壁。“啪”的一声,玄关灯亮了,是亚按下开关的。鸟尾像个化石般一脸茫然地僵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居然和二毛太太去我家时做了一样的举动……,这代表什么?” “搞什么,怎么大家都开始说起莫名其妙的话啊?走了走了,出去吧。” 黄户将四人赶出四〇一号室,关了灯,拉上大门,从口袋掏出钥匙正要插进锁孔…… “黄户先生,那支钥匙是洗衣机里的钥匙吗?”亚问。 “是啊,怎么了吗?” “我想那支钥匙绝对不合这道门的。” “胡扯什么,底波的钥匙怎么会跟底波家的大门不合?”黄户一个劲儿地把钥匙往锁孔插,“可恶,插不进去。这是怎么回事?” “这支钥匙恐怕是……四〇二号室的大门钥匙……”黄户顿时瞪大眼,一个转身就要把钥匙插进对门四〇二号室的大门。 “黄户先生,不可以!怎么能乱开别人家的大门呢?” “别担心,鸟尾太太,我只是试一下钥匙而已。” 话声未落,响起“喀嚓”一声金属声响。 “开了!”众人全都一副亲眼目睹魔术表演似的讶异神情。就在这时,传来有人走上楼梯的声响。 “不好了,快关上!” 但黄户却慌了手脚,“手指……动不了!” 楼梯转角处出现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四只眼睛锐利地扫过一行人。 “你们在干什么!”男人大叫。 “晚、晚安。”鸟尾行礼道。 黄户好不容易锁好门,正要把钥匙抽出锁孔。鸟尾以身子遮住黄户,但黄户的手抖得太厉害,钥匙则“锵”的一声掉到地上,那道声响听在五人耳里,巨大得宛如洪钟。 “你们闯进我家干什么!”女人叫道。 “绝对没那回事。二毛太太,我们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然后鸟尾的谎言实在太蹩脚了,要撒谎也不撒得漂亮些。 “鸟尾先生说的对,我们并没有进去府上。”亚走上前,凛然地说道。 “因为四〇二号室并不是二位的家,对吧?底波友治先生。” <er h3">04 雨夜渐深,小网的兴奋情绪仍久久不散。尤其是亚,他似乎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宛如疟疾发作似地全身颤抖不已。浩子端了威士忌给亚,他喝到第三杯才勉强止住了颤抖。 别看他这样,方才在四楼,亚之后的奋战令人骇异。他抓住拔腿就逃的两人,先后甩了出去;小网并不讨厌凑热闹,所以虽然一头雾水,也跳进去参加了格斗;最后由于浩子的坚持,一行人只好依着她,围着被亚摔昏的凶手拍了张记念大合照。亚一拍完照,顿时回过神来,瘫软在水泥地上。小网和黄户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亚搬回三楼鸟尾家里。警察来了之后,亚语无伦次地述说凶手的所作所为,整理内容如下: “底波友治的妻子佐久子(看来应该是姘头)在二毛茂平死后,一手打理二毛未亡人狸婆子的大小事。另一方面,离开家门的二毛敏胤形同被断绝父子关系,却在凶悍的父亲茂平死后,开始不时出现在母亲住处,当然是为了向母亲讨钱花用,另一方面也企图把遗产据为己有,佐久子与敏胤便自然而然地认识了。狸婆子已经完全痴呆,敏胤能拿到钱,恐怕都是靠着佐久子的手腕,换句话说,佐久子想必并不乐见敏胤的出现。 “我总觉得他们会住进同一个小区的同一层楼,并不是偶然,应该是佐久子推荐敏胤搬进来的吧。这个小区的搬迁频率很高,只要找上认识二毛茂平的人说说情,要保留对门的两间空室不是难事。或许那个时候,佐久子就已经打算杀害二毛敏胤了。她的算盘是,杀了敏胤,再让她老公底波友治冒充敏胤,夺取二毛家的遗产。二毛家的遗产之庞大,会让人起杀机也不足为奇;同时佐久子也晓得敏胤早就离家,二毛家的遗族亲友当中没人知道敏胤的长相。 “于是早在三个月前,计划逐步进行着。首先,佐久子夫妇以底波为姓氏(我不晓得他们的真名,不过刑警先生你们调查一下,应该很快就有答案了。)搬进四〇一号室,男方辞掉工作,进入新的职场,这是为了创造出一个架空的‘底波友治’,也因此底波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此外,他还寄出假的搬家通知给老朋友们,为抹杀过去的自己铺路。 “而佐久子呢,她仔细地观察敏胤的生活习惯,调查他的交友关系。敏胤的朋友也全是流氓混混,就算敏胤人间蒸发了也不会有人在意。最要防的是敏胤的母亲,但狸婆子早已痴呆,凭着佐久子一张嘴,总有办法哄骗过去的。准备万全之后,佐久子便变身为二毛太太。不过说是说变身,她既不必整形,也不用变装,只要向小区的居民打打招呼,拜托他们代缴瓦斯费等等,就能不着痕迹地表明自己是二毛太太了。而且佐久子会挑上进出不便的四楼入住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三楼以下的住户虽然会看到佐久子走下或走上四楼,却不会有人目击到她是否真的出入敏胤的四〇二号室。” 小网为这种奇妙的生活方式讶异不已。 “即将下手前,佐久子停掉了鲜奶和报纸的配送。此外,我想佐久子还采集了大量的姬大草食腐甲虫,下手地点则是在四〇二号室的敏胤床上。佐久子应该是先扮演淫荡的人妇勾引敏胤,再和丈夫一起化身为凶残的杀人凶手吧。然后两人趁夜将四〇二号室的敏胤尸体和全部家具搬至四〇一室,再把四〇一号室的家具搬回四〇二号室,自己也跟着成为四〇二号室的住民。 “辨这么大费周章,是因为这对夫妇再怎么大胆,也不敢睡在搞得血淋淋的床铺上,更何况被害人还是断命在自己手中。再者,要是只把敏胤的尸体搬到四〇一号室,两人家庭的家具和单身汉的家具完全不同,警察一旦仔细搜查,一定会从指纹等处发现尸体并不是这间屋子的屋主。 “当然,这两人已事先将能证明二毛敏胤身分的印章、证书、证照等全数弄到手了。关上四〇一号室的大门之后,接下来只需要屏息等待——等待尸体腐烂,被食腐甲虫啃得面目全非。虽然被强养鲜奶的送货员发现尸体是意料之外,这两人应该是想再稍等一阵子就搬走吧,但这下子他们也有搬家的借口了。以上就是我的推理,报告完毕。” “喂,亚,再多喝点。”黄户不停地把鸟尾的威士忌倒进亚的酒杯里,这位编辑在打什么主意,再清楚不过。因为整起事件的关键部分,亚一项都没透露给警方。黄户为了问出新闻爆点,拿起威士忌代替自白剂拼命地灌亚,“底波友治和佐久子可真是赌了好大一把呐,他们的赌注乍看之下成功地瞒过了警方,但是很可能在二毛家族分配遗产时露出狐狸尾巴,或者是出现一名底波夫妇意想不到、非常熟悉敏胤的人,揭穿底波夫妇的阴谋。底波要不是就此伏法,再不就是把那名指认者也杀了,却不慎留下新的证据遭警方逮捕。——这几种下场都合情合理。可是我觉得你的推理似乎早在一个月前,敏胤还活着的时候就盯上底波夫妇了。我试着回想一个月前的事,你实际见到佐久子的时间应该不到一分钟,更何况你们完全没交谈。我实在想不透,难道你件读心术吗?请告诉我其中的原委吧。” 亚被灌了不少威士忌,眼神迷蒙地说道:“整起事件就如同我对警方所说,那就够了吧,其他的小事不值一提啦,完全不足以当成周刊的题材。” “你这家伙一醉,连说话都懒了是吧!?可是我怎么都想知道啊!”黄户猛力一拍桌子。 亚被他凶悍的模样吓了一跳,也一脸正经了起来,话语含糊地低声说道:“的确,只凭一个月前底波佐久子闯进这间起居室的短短几秒钟,我是不可能看破这对夫妇的犯罪计划的。只不过,我第一次见到佐久子时,就觉得她怎么能睁眼说瞎话,但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撒那种谎。后来那一整个月,我连做梦都梦到那个情景,实在快受不了了。直到今天,我在四〇一号室看到音响的瞬间,顿时明白佐久子那天为什么要撒谎了。” 小网闭上眼,回想着佐久子那天拜访鸟尾家的一举一动,记忆犹新,但印象中一切都很正常啊…… “佐久子撒谎?她撒了什么谎?” “请回想一下。我们第一次见到她是一个月前,就在这间起居室里。当时佐久子突然闯了进来,是因为她把这道纸门和玄关的纸门搞混了。但如果只是这样,我只会觉得她是个冒失的四楼太太,就这么忘了这个人。没想到她接连又犯了两次错误。首先,她在玄关的右墙上摸索灯的开关,但鸟尾先生家的玄关灯开关是设在左墙上。接着,她又在大门门扉的左侧摸索门把,可是这个家的大门门把是设在右侧。从鸟尾太太的介绍得知,这位四楼太太就是住在四〇二号室的二毛佐久子。姑且不论她的姓氏,但她绝对不可能住在四〇二号室,非得是住在四〇一号室才合理。” “为什么?难道佐久子脖子上挂着她家门牌吗?” “她心里头挂着她家的门牌。因为她所犯下的三个错误,是住在四〇二号室的人绝不会犯的错。会出这种错的人,家里流理台左侧的纸门一定是通往玄关、玄关灯开关在右墙上、大门门把在门的左侧。” “和我家的格局完全相反呢。”鸟尾说。 “可是竟然连门把设置的位置都相反,真诡异耶,哪里有这种人家啊?”浩子说。 “这个小区就恰好有一半的人家住在那种格局的屋子里。”亚神情茫然地说:“也就是说,四〇一、三〇一、二〇一这些奇数门牌的住家,与四〇二、三〇二等偶数门牌的住家,屋里的格局是呈镜像设置的。” “镜像?” “在拓扑学上称作‘呈镜影对称’,好比说,在鸟尾先生家的玄关放上一面能照出整间屋子的大镜子,镜中呈现出来的屋内格局,就完全等于三〇一号室的设置,连门把也是。而相反地,在三〇一号室的住户眼中,鸟尾先生夫妇就如同生活在镜子里一般。我想不只是妖怪小区,大部分的小区都是如此,一半的住家与另一半的住家格局都是呈镜像设置。” 小网不禁拧了一把脸颊。他突然有种错觉,仿佛现在坐在屋里的自己正生活在童话故事里,“隔着一道楼梯,左右两户住家的格局是完全正相对的。奇数号的门牌挂在大门右侧,偶数号的门牌则在左侧。大门门把也是,奇数号的人家在门扉右侧,偶数号的人家在左侧。玄关,鞋柜、电灯开关、伞架、浴室入口……一切设置都在相反的位置。这么一来,习惯生活在奇数号室的人家,要是突然闯进偶数号室里,会发生什么状况呢然就会像那时的佐久子一样,接二连三地出错了。” “对耶……我刚才在四〇一号室就犯了同样的错,在反侧的墙上摸索玄关灯的开关……”鸟尾低吟着。 “如此这般,根据我的观察,佐久子应该住在四〇一号室才是,那怎么会是二毛敏胤的妻子呢?我完全想不透。然而今晚,我在四〇一号室发现了骇人的东西——就是那套比倾斜的四〇一号室倾斜得更厉害的音响。音响之所以倾斜,是因为左侧支脚上的橡皮套里被塞了纸张。一般为了让音响呈现水平,若要摆在四〇一号室里,只要把右迁的支脚垫高就好了,然而屋主却把左边的支脚垫得更高。住在倾斜屋子里的人把音响弄得更倾斜,这奇怪的举动让我耿耿于怀。接着我忽然想到,只要把音响转个头,音响就能呈现水平了,很妙吧?这么一来,喇叭就对着墙壁了呀。那时候鸟尾先生也骂我,叫我不要再说梦话了,而就是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音响倾斜的原因了。因为,那座音响若不是摆在四〇一号室,而是摆在偶数号室里,就能呈现水平了。如果想把这间屋子里的音响调整成水平,只要比照四〇一号室的那套音响,把左边的支脚稍微垫高就行了。” 浩子一脸惊恐地注视着自家的音响。 “此外,四〇一号室的洗衣机只要移到偶数号室的厨房,排水管位置就能与排水孔完全吻合。想想,应该住在四〇一号室的佐久子住在四〇二号室,而配合四〇二号室格局的家具却出现在四〇一号室。于是我整理出一个假没——搞不好四〇一的住民和家具全移去了四〇二,而原本住在四〇二的人和家具令部柊到了四〇一。还有另一条线索——二毛家有夫妇两人,瓦斯费却只有一般两人家庭的一半。”亚已经喝得一脸醉茫茫的,“我的推测,在最后终于获得了印证。四〇一号室的洗衣机里找出的钥匙打不开四〇一号室的大门,却完全吻合四〇二号室的大门,接下来便自然而然地得出推论了——在四〇一号室的尸体其实是住在四〇二号室的二毛敏胤,而现在住在四〇二号室的,正是原本住在四〇一号室的底波友治和佐久子。” <er h3">05 隔天早上,亚在鸟尾家的镜子前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小网快赶不上上班时间了,不耐烦地等着亚打好领带。 “真是困难呢。”亚歪七扭八地扯着领带说。 “……?” “望着镜子把自己的领结打出镜影对称,真的好难。”亚叹息道。 <hr /> 注释: 第四回 掌上的黄金假面 <er top">01 “如何?这光景够疯狂吧?” 这名同行男子一副自夸的口吻,一边观察藻湖刑警的表情。藻湖刑警那张黝黑和善的圆脸转向男子指的方向,瞪大了眼低声惊叹,宛如入神地看着怪奇小屋里的奇妙展示物。 “哇,我之前就听过传闻了,但实际看到本尊,还真是十足震撼呐。”同行男子嘴咧得开开地笑了。他戴着墨镜,一头长发,身穿时下流行的黑色风衣,一手插在口袋,个子相当高。“站近一点看,会更惊人哦。” 秋阳即将西沉,落叶在马路上铺出长长的暗影,秋天清澄的寂寥气氛,与这名男子昂扬的态度莫名地契合。 中央大道笔直朝西延伸,映界橙黄的夕阳。刚升格为市的羽并市,马路虽然气派,夹道的建筑物却相当低矮。南侧是传统人家,留有不少过去老街客栈沉黑厚重的房舍;另一侧为了拓宽道路,老房子全被拆除,颜色新颖的新建材亮晶晶地反射着夕阳,后方紧邻农田,收割完毕的田地无边无际地扩展。 男子口中的疯狂光景,就位在这条路的尽头,分踞道路两旁对峙着——那是突兀地耸立在秋空之下的两座巨大黑色建筑物。 位于北侧的,是一尊身披薄布的女性坐像,略低着头,右手心朝上,举在下巴底下。“高三十八点五公尺,宽二十二点九六公尺,大小是奈良大佛的两倍以上……”男子边走边说道。 如果眼前只有这尊像,除了大得醒目,其实不足为奇。真正诡异的是,坐像正前方矗立着一座长方体箱型建筑。 “你看,像这样从侧边看去,就像个女人在偷窥行灯吧?再加上那手的姿势,简直就像是女人伸出舌头在舔灯油似的。现在羽并的人们甚至流传着,这尊像在满月之夜会伸出舌头来妖异地笑呢。” “你这么一说倒是,看起来完全就是个‘舔行灯油的女人’嘛。” “最先起哄的是小孩子。小孩子哪见过什么行灯啊,关于妖怪的知识倒是不少。” 当然,没有人会无聊到在大地正中央盖尊女人舔行灯油的塑像,这两座建筑物是因着不同意图建起来的。女性坐像是一尊弥勒菩萨,而箱型建筑物只是一间普通的饭店。那么,这尊弥勒菩萨怎么会成了舔行灯油的女人呢? 故事要从中枢新干线穿越了田地正中央,在上头盖起羽并车站说起。男子说道: “当时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因为中枢新干线就这么一路盖下去,弃许多大市镇不顾,偏偏挑个田地正中央停靠,人们甚至戏称这是条吃稻米的‘蝗虫新干线’。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车站周边的土地其实分属向井和千贺井集团。” 向井和千贺井都是大财团,旗下拥有建设、不动产、建材等事业。在野党得知将在此处盖新站,立刻抨击背地必有官商勾结,但势均力敌的向井和千贺井对此都一笑置之,说这种土地能为他们带来的利益,在他们公司的业绩里连颗鼻屎都算不上。“更何况,中枢新干线的设站是依等距离截点方式决定的呀。” 确实,规画这条新干线时,大人物们不耐烦各方利益纠葛,决议在新干线路线全长除以车站数的等间距处设站——也就是采取等距离截点方式。这种方式虽野蛮,却极为公平,因此有一处新站竟是设在河川的正上方。 然而纷扰并不算是解决了,有人质疑车站总数是否事先泄露给向井和千贺井,不过这嫌疑也在不知不觉间无疾而终,大兴土木的声响响彻了整个羽并。 没多久,在羽并车站旁、向井的土地上搭起高高的鹰架,市民原以为要盖大楼,等建筑物逐渐成形,众人不禁大惊失色——那竟是一尊巨大的钢筋水泥菩萨像。 传说弥勒菩萨是为了拯救未受释迦开示的众生而出现在未来的。向井的会长对外公开说,他建这尊菩萨像是为了祈求世界和平、心想事成,但真正动机其实另有内情。 这尊菩萨像的设计者是隶属艺术院的一位佛师。某一天,向井拿了一张旧相片给佛师看,照片上是向井数年前过世的妻子昔日的年轻模样。 “我想请你把她的容颜塑进菩萨像里。”向井这么交代佛师。 然而这位艺术家私底下是广隆寺弥勒菩萨半跏思惟像的狂热信徒,因此他所塑出来的像,即使他自己不自觉,怎么看都肖似广隆寺的弥勒菩萨,也因此成品一再地被向井打回票。某一天,这位艺术家仰天许久,突然大叫一声,接着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原像便出国旅行去了。 这尊完成的塑像,颧骨比广隆寺的弥勒菩萨高,有点暴牙,但向井大为满足。待菩萨像成功矗立于羽并车站前,向井立刻请来众多僧侣,举行了盛大的入魂典礼。这尊菩萨被命名为“樱花弥勒菩萨”,不用说,“樱花”正是他亡妻的名字。 这尊像果然吸引了新干线上所有乘客的目光,乘客从车窗看见菩萨像,就知道到了羽并车站,也对羽并市留下深刻印象。然而,好景持续不到一年。 千贺井集团在自己的土地上,迎着菩萨像的正前方打进桩子,搭起高高的鹰架,从此从羽并车站望出来,再也看不到菩萨像了。想当然耳,谁都会认为千贺井盖这栋大楼是蓄意遮住菩萨像,但千贺井盖的这座建筑物,既非菩萨也非仁王,不过是栋十五层楼高的饭店。 “千贺井旗下有那么多土地,爱在哪里盖饭店都不成问题,偏偏选在樱花弥勒的鼻子前,把菩萨搞得像舔行灯油的女人,何必呢?其实啊,千贺井有理由非这么做不可。”男子语带讽刺地笑着说。 “是因为两大集团的竞争意识吗?”藻湖刑警像要窥看男子墨镜底下的眼睛似地,伸长他那短短的脖子问道。 “这也是部分因素。最主要是因为,樱花这个女子原本应该是千贺井的妻子,却被向井横刀伸爱。千贺井直到现在仍这么深信不疑。” “真有此事吗?” “坊间是这么传的,无风不起浪吧。不过也有人说是千贺井妨碍了向井的事业,向井才会抢了千贺井的女人做为报复。” 这两大财团的竞争意识执拗地代代延续至今,要一一细数,可是没完没了。最早的开端,是天明二年(公元一七八一)的一月,向井祖先在吉原的角海老对同是木材批发商的千贺井祖先骂道“你这个蠢货”所引发的。 藻湖刑警及男子来到菩萨像和饭店之间,仰望两座建筑物。一如男子所言,这幅光景的确异常得近乎疯狂。 一边是高耸入云的弥勒菩萨坐像,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而坐像的正对面,饭店纯白的外墙在夕阳照射下,几何状的玻璃窗就像视觉艺术般,让人看得头晕目眩,感觉好像自己突然形体缩小,被扔进了玩具箱里似的。 饭店两侧是商店街,可能正巧碰上下班时间吧,人们熙来攘往,宛如站前的热闹景象。 “藻湖先生,您今晚住哪儿?”男子突然问道。 “伊势屋。” “这样啊,您就奢侈一晚,在这家千贺井饭店过夜吧,住起来感觉很奇妙哦,这尊菩萨会从窗子窥看房间呢,记得订房订得愈高层愈好。” “不会很诡异吗?” “新婚夫妇的话是会啦。”男子轻声一笑,“可是,现在菩萨已经可悲地沦为搞笑漫画的元素了。只有一尊菩萨的时候,还觉得颇神圣;没想到‘对比’这玩意儿真奇妙,一个胖硕的女人跟一个瘦小的男人,分开来看也不觉得怎样,但站在一起,就成了一对完美的漫才搭挡了。” “饭店生意好吗?” “我看应该是亏损连连吧,有菩萨在窗外窥看,的确教人发毛啊;而菩萨也因为那家饭店,显得一点也不神圣了。不过这点小事可吓不倒向井,他计划索性把那尊菩萨弄成一处游乐园。” “游乐园?” “嗯,人都喜欢高处嘛。现在也有推出一些像这样的限定行程,让部分信徒在菩萨塑像的胎内进行巡礼。樱花弥勒菩萨目前只开放观光客爬上内部水泥梯,爬到顶就是塑像的头顶了,而菩萨的宝冠上方就是观景台。向井想把规模弄得更盛大,好比挖空下方台座,在内部设置游乐场和餐厅,搭电梯就能直通观景台……” “上野的西乡隆盛铜像也变成这样了,现在的西乡先生可是立在餐厅上头呢。” “不过西乡隆盛像是花了好几十年才变成观光景点,这尊菩萨落成还不到一年耶。我想不消多久,菩萨的宝冠上就会有色彩鲜艳的摩天轮开始旋转了吧,届时肯定会蔚为奇观啊。” 两人背对菩萨站在饭店前,正要推开饭店入口旋转门,突然有个东西“啪”的一声贴到藻湖刑警脸上。 “什么啊?”他急忙挥开。男子拾起来一看,“是纸钞!” 那是一张一万圆钞,仔细一看,还有两、三张纸钞在饭店前飞舞。 “呀!”藻湖刑警揉揉眼睛,忍不住叫出声来。 “欸?”有人紧接着发出奇怪的声音,与其说是惊呼,更接近傻愣愣的应声。藻湖刑警往声音来源方向一看,只见一名男子正张着嘴呆呆地仰望天空。藻湖刑警回头望向人行道,同样的纸张正四散落下。 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有人以惊人的速度跑过藻湖刑警身旁,几个人冲进马路,而且很明显地,路上的行人正逐渐变多。 曾有个偷窃旅人行李的惯犯这么对藻湖刑警说:“宛如母亲的大地常会走纸钞来给我……” 那么宛如父亲的天空,也打算与大地较劲,开始撒下纸钞来了吗? 这天没什么风,落下的纸钞愈来愈多了。人们追逐着纸钞,眼睛忍不住朝天空的一隅望去。 许多汽车紧急煞车,喇叭声此起彼落,人群已经完全堵住了车流。 ——大量的纸钞从樱花弥勒菩萨的掌中泉涌而出。 菩萨温柔地睁着细眸,略微暴牙的嘴部浮现微笑,迎着橙色夕阳的侧脸渐渐染上紫色,轮廓清晰地浮现空中。 菩萨的右掌手心朝上,靠近下巴下方。有个人正站在右掌的一根手指上,以奇妙的手势不断撒出纸片。纸片远远看上去宛如演戏用的道具雪花,但是飘至地上,就成了纸钞大小。 望着上空的藻湖刑警很不高兴,因为他觉得那个站在掌上的人也太乱来了吧,这简直就像走纲索一样危险啊,万一失去平衡,肯定会整个人倒栽葱摔下来;而且更令他不悦的是,那人打扮得十分怪异。 “是黄金假面!”群众异口同声地叫着。 藻湖刑警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个不合理的、乱七八糟的怪梦。地上高高耸立着一尊菩萨,正对间箱型的饭店状似行灯,构成一个女人舔灯油的巨大世界,而她的掌上还有一名一身奇装异服、戴面具的人正撒着纸钞。 金光闪闪的斗篷、宽檐大礼帽,金色头发中露出一张低俗的面孔,那是张面无表情的面具,眼睛很细,盯着高高的魔勾鼻,薄唇如弦月般张开,无声地笑着。那人在菩萨手指上慢吞吞地移动着,诡异地扭曲手臂,不断撒下纸钞。 “黄金假面!?”藻湖刑警不禁退了两、三步,顿时撞到身后一名男子。男子跌倒在地,发出“噫”的一声怪声。 藻湖刑警气呼呼地骂道:“干什么慌慌张张的啊!”自己也踉跄了一下。男子慢吞吞地挣扎爬起来,藻湖刑警把一张纸钞翻过面,亮到男子面前,“这是假钞啦!” 看到掌上人那身黄金假面装扮,其目的为何便一目了然了,因为黄金假面的身体前后都挂着宣传板,上头写着:“黄金假面酒吧近日开幕”,视力极佳的藻湖刑警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而且,纸钞背面也同样写着宣传文字:“携带本钞来店,免费赠送啤酒一杯”。看来这是新的宣传花招,但纸钞印制之精美,显然有构成刑事犯罪之虞,更何况它还引发了交通混乱。 “不……,要是不快点,就要变了。”跌倒男子说着奇妙的话,一边爬了起来。 难道天上掉下来的纸钞会变成树叶吗?这个男的大概是利欲熏心吧,连脑袋都变得莫名其妙了。 “就跟你说这是宣传用的假钞嘛!”藻湖大声骂道。他觉得这个为了区区两、三张纸钞昏头的男子很可怜。 然而男子依然两眼发直,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管他什么真钞假钞的,都拿去喂马吧!要是云变了就糟了。” “云?”藻湖刑警重新打量这名男子。看他手忙脚乱地从黑色皮包掏出摄影机,操作摄影机的动作之笨拙,让人看得提心吊胆;但男子一直起身子,没想到竟是个修长挺拔的美男子,打扮十分得体,侧脸轮廓很深。 男子手上的底片迟迟装不进摄影机里,皮包就扔在地上,各种小道具散了一地。藻湖刑警抬头看天空,菩萨头顶上方浮现葫芦状的粉红色云朵,男子是要拍那朵云吗?怎么感觉他像是要拍摄菩萨掌上的黄金假面。 “怎么办?”藻湖刑警的同行男子望着眼前难以收拾的交通乱象,不禁问道。 “这个嘛……”藻湖刑警的心意已定,“交通课的人应该马上就赶来了吧。再说,光凭我们两个也无能为力啊,你说是吧,高波刑警……” 这两名刑警暂停追捕强盗杀人拍挡——藤上万次及井筒友江的任务,仰望着天空。 <er h3">02 十月二十五日,三石银行西上野分行在即将打烊的两点五十五分,遭到一对鸳鸯大盗行抢,损失总额高达九百八十二万七千五百圆。这起抢案之所以能得手,是由于强盗将相当于损失金额的五十倍——五亿圆的纸钞吹进了银行里头。 强盗事先准备的是印刷在粗糙纸张上的假钞,大多只是印在白报纸上。透过送风机吹送,这些假钞宛如化学灭火剂的泡沫灌满了整间银行。事情发生在一瞬间,银行员看到吹进来的大量纸钞震慑不已,哪还顾得了手上一束束的真钞,听说甚至有行员拼命地捡拾假钞。劣币逐良币,真假之别变得暧昧。行员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发现这是强盗的障眼法。机敏的强盗趁乱翻身进柜台,抓起微薄(相较于吹进来的假钞量)的纸钞束,塞进自备的袋子里。 强盗开了两枪,一枪打穿入口玻璃门,一枪命中追赶上来的警卫,紧接着趁行员畏缩不前的空档,跳进外头接应的车子扬长而去。 银行抢案能够得手,与窃盗案一样,有时会受到种种天时地利人和的眷顾,好比,那天恰好是发薪日的前一天、精通柔道又不怕死的行员那天恰好请假、大型拳击比赛恰好订在那天、恰好是宝冢公演的最后一天,或者,从过去银行抢案的发生频率来分析,恰好差不多该发生新抢案了…… 警方立刻成立“三石银行西上野分行强盗杀人事件搜查本部”,数名搜查警官彻底检验强盗留下相当于五亿圆的纸钞,成功地从几张纸钞上取得残留的数枚墨水指纹。 指纹立刻被送去比对。这次的抢匪有前科,很快查出了姓名。一个是藤上万次,二十四岁,有强盗前科,懂印刷技术,据说他性格凶残,杀人不眨眼,与黑道关系匪浅,能透过门路取得手枪,这次抢银行所使用的手枪是柯尔特BMSpecial。 根据路人的目击证词,藤上万次的同伙是他的女友井筒友江,路人看到她将车子停在银行门口等着接藤上。井筒友江,十九岁,羽并市出身,个小娇子,但据说胆大包天。藻湖刑警也是这起事件搜查本部的一员,而且他碰巧认得抢匪藤上万次。 “不会演变成和藤上对射的局面吧?”他内心有股不好的预感。 藻湖刑警是名闻全国警界的射击好手,他的本领是众所公认的。数年前,他曾与一名凶残的歹徒举枪单挑,他的子弹打进了对方的枪口。这起英勇事迹,至今仍为警察们津津乐道。然而藻湖刑警在这世上有两件事极不拿手,那就是比赛和考试。只要一碰上比赛或考试,他的成绩总是凄惨得连自己都觉得窝囊,参加奥林匹克的机会一再落空,升迁之志也一一梦碎。 抢案发生两天后的早上,搜查本部接获线报说,这对鸳鸯大盗躲在井筒友江的出身地羽并市。虽然消息可信度只有五成,搜查部长派藻湖刑警前往羽并市探查。看样子,藻湖刑警内心不好的预感逐渐化为现实了。 接获命令当天,藻湖刑警便抵达了提供线索的羽并市警署。 “你来得正好。刚才接到千贺井饭店来电,说有一对疑似嫌犯的男女投宿。我个人直觉这消息是不太可信啦,不过先去看看再说吧。”羽并署负责本案的刑警高波一看到搜查本部派来的刑警,立刻以强势的口吻命令道。 但当他得知来者正是射击本领鼎鼎有名的藻湖刑警,态度当场丕变,正要起身的他又坐了下来,劝茶劝点心,还压低声音聊起和抢案毫无关系的话题:“您看了《贝雷塔的叹息》吗?” 《雷塔的叹息》是最近刚上映的电影,主角是一支手枪,是一部以枪枝爱好者为目标观众的作品。 “我真是爱死华瑟P38了,不管别人怎么说……”藻湖刑警明明什么也没说,高波刑警兀自边说边晃着身子走出了警署大门。 而现在,仰望着黄金假面的高波刑警不再晃动身子了,只见他稳稳站定原地,慢慢伸出右手比成枪形,试图瞄准黄金假面。 “前辈您觉得如何?有把握吗?”高波刑警望向藻湖。 “……看来有难度啊。”藻湖刑警持保留态度。 “如果用二二口径的哈墨里……”高波刑警仍满不在乎地说着吓人的话。 突然,藻湖刑警听到远处传来“波”的一声。下一瞬间,菩萨掌上的黄金假面痉挛似地全身一扭。 “啊……!”有人大叫。 只见黄金假面晃了晃,猛地仰起上半身,宛如特技演员般,整个身子朝后弯成拱形,然后就以这个姿势往前倒下。黄金假面在众目睽睽下失去平衡,头下脚上地坠落,这景象仿佛以慢速播放的影片。 大礼帽、假发和面具同时弹了开来,远远看去好似头突然飞掉,人群中传出女人刺耳的尖叫。宣传板也同时脱离黄金假面的身躯,在空中划出曲线追随主人而来。 黄金假面男子落下得比那些道具行头都要快,“噗嚓”一声,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 “我去打电话!”高波刑警丢下这句话便冲进饭店。 这时,藻湖刑警听见快门声响,立刻张望四下,很快发现那名对着天空拍照的男子,当下捉住他的手臂,“……请你协助搜查。” 男子一看见警察手册,脸色顿时大变。“我、我什么都没做……”那副表情活脱是被不良少年找碴的情侣男方。 “你不是在拍照吗?” “我在拍云……” “那你一定也拍到那个黄金假面了。” “没有没有,那个人没入镜。我、我换上长镜头,拿起摄影机的时候,黄金假面已经掉下来了。我只有拍到云而已,是托、托勒密氏瓢状云。” “反正你刚好目击现场,横竖是脱不了关系了,麻烦你将底片提交给警方当证物吧。”藻湖刑警说得客气,手却猛地伸出去,一把抓住男子的摄影机。男子吓了一跳,抱紧了摄影机。 “你该不会拍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没、没那回事。只是,这些底片很珍贵,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害得显像失败,我会很伤脑筋的。” “我们会特别留心处理的。明天你来署里一趟,我们再把摄影机还你。” “那么麻烦您写张借据。”男子一副紧咬不放的神情。这人明明胆小得很,没想到做事倒是滴水不漏。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亚。” “呀?”藻湖想起这名男子刚才也在奇怪的时间点对他应声。“写做稀硫酸的亚。” “等一下,稀硫酸哪来的亚字?” “啊,搞错了,是亚硫酸的亚。我叫亚爱一郎……” 这人念过书吗? “话说回来,刚才那个人只是失足滑落,为什么需要我的底片当证物呢?是因为要证明是意外吗?”亚报过名字之后,便莫名亲昵地询问藻湖。 “你看到尸体就知道了。”藻湖压低了声音说:“告诉你好了,这是一起杀人案。尸体下方有一摊血,血是从胸部流出来的,而且……你看看掉在那儿的宣传板,看到上头的弹孔了吗?” 人要是玩笑开得太过火,是会触怒神明的;但如果神明并不会因为玩笑而发怒,那么,是招来了恶魔的嫉妒吗?脱下面具的男子长相平庸,一脸老实过了头的面容。 他那伸出金光闪闪斗篷的右手仍握着纸钞,尸体下方溢出的血滩愈见扩大。原先挂在黄金假面身子前后的两片宣传板凄凉地落在离尸体有段距离的地方,上头以黑底金字写着“黄金假面酒吧”的“假”字正中央开了个诡异的小孔。板子挂在身上时,那处正是心脏的位置。 另一项遗物则落在尸体旁边,那是一个黏上大礼帽及黄色毛线假发的面具。礼帽、假发和面具粗糙地以胶带黏在一起,看样子男子是把它整个罩在头上。 这张面具只是个涂了金色颜料的纸糊品,非常简陋。但正因为简陋,更显得诡异。面具内侧有东西被硬掰掉的痕迹,露出白色裱糊纸底下的纸板,但看不出被掰下的东西原本是什么用途。礼帽是瓦楞纸做的,而看起来像金发的假发,只是一团黄色毛线。 三辆没熄火的警车围绕着尸体,巡查和搜查官不断驱赶人群,人墙却依然愈聚愈厚,这名死亡的男子想必也没料到会造成这么大的宣传效果吧。 “我捡到就是我的!” 有人尖声高喊着,那是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正紧紧握住捡到的传单纸钞不肯交给警察。看热闹的群众还是不断聚过来,赶也赶不走。 说到看热闹的,摄影机被没收的亚也成了看热闹群众的一员,他频频张望着尸体和面具。但群众中唯有亚没遭到警察制止,因为他仪表堂堂,观察现场的架势又有模有样。不过,过程中他曾翻了一下白眼,那是在观看礼帽内侧的时候,应该是忍不住觉得恶心了吧。 “这儿没你的事,你可以离开了。”藻湖刑警对亚说。 亚举起手向藻湖行了一礼便转身走开,藻湖以为他会走进人群,没想到亚却走去警车旁,倚着车身,这回仰望起千贺井饭店来了。 “尸体有枪伤。”高波刑警向搜查长官报告。 “枪伤?”搜查长官的神情顿时严肃了起来。 “看来应该是非穿透枪伤吧!”高波刑警说。 藻湖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高波刑警墨镜底下的眼神似乎很兴奋。法医将尸体翻回正面,金光闪闪的斗蓬染满了血,斗篷上开了一个和宣传板上相同的小孔。 “当时你们有谁听到枪声吗?”藻湖和高波面面相觑,不确定那个系响是不是枪声。 “应该不是从地面狙击的。从弹孔分析,凶手使用的是小型手枪,而要从地面上以小型手枪击中位在菩萨掌上的被害人的心脏,是绝对不可能的。” “所以,这么一来……”藻湖仰望天空。 忽地,藻湖顺着亚的视线望去。他发现亚直盯着饭店十二楼的窗户看,不禁心头一凛。十二楼的窗户有一扇是打开的,正对着菩萨像的手掌。 高层大楼的窗户一般都是气密式,由室内无法任意开启;但石油危机以来,能够引进户外自然空气的设计再度复活,千贺井饭店也采用了最流行的自由开闭气密窗,但眼前只有正对菩萨手掌的那扇窗是打开的。 藻湖眼睛一亮,高波也从口袋抽出两手,两名刑警仿佛事先说好,同时往前走去。两人推开千贺井饭店的入口旋转门,直直来到柜台前,亮出警察手册。 “请问二位要住宿吗?”柜台人员旋即招呼两人,但两位刑警没那闲工夫多做解释。 “我问你,十二楼从正面算过去第十一个房间是几号室?” “是一二〇九号室。” 饭店大厅的氛围仿佛与外头的骚动毫无关系,恐怕就算大楼倾斜,这儿的工作人员还是会继续手边的工作吧。 藻湖与高波冲进电梯。 “对方有家伙。”藻湖对高波说。当然是指对方有枪。高波右手抚了抚略为鼓起的胸口,“那么……” “应该用得上了。”高波刑警将手指骨扳得咯吱作响。 到了十二楼,电梯门打开,前方延伸着昏暗的走廊,四下不见人影。两人顺着门牌号码前进。 他们在一二〇九号室前停步,屏息竖耳聆听,门下的隙缝透出房里的光线,门内传出有人在走动的声响。 藻湖刑警敲了门。高波把手伸进内袋。 “谁?”门内传来应声,说话者离门并不远。 藻湖变声说道:“有您的电报。” 高波不禁张大了嘴,大概是没想到藻湖居然会用这么老套的招数吧。 “什么!?” “有您的电报。”藻湖坚持不改口。 “用电话讲不就得了嘛,真是不机灵。……谁打来的电报?” “呃……”藻湖支吾起来。 高波略略亮出手枪,接着藻湖的话说下去:“是……井筒友江小姐打来的。” “你说什么?” 高波故意用这招,试图引起门后男子的警戒。事后问高波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他想来场公平竞争。门“喀嚓”一声,开了一道小缝,高波用力把鞋尖挤进门缝里。 两发枪声同时响起。 高波早已低下身来,房里传出惨叫,接着门“磅”的一声大开,一名年轻男子按着右臂滚了出来。高波拾起男子被弹飞的小型手枪,拿来和自己的手枪相比较,“柯尔特BMSpecial……” 走廊上数道房门旋即打开了,探出一副副惊恐的面容,伴随着尖声叫嚷。高波刑警把男子踢进房间里,两名刑警也旋即进房,关上门。 “藤上,你费了我不少工夫呐。”高波刑警将他铐上手铐。藻湖看到高波的手腕都脱皮了,不禁为高波的好本领惊叹不已。 藤上露出混杂着绝望与憎恶的表情,视线游移着。 “井筒友江在哪里?” “……”藤上默默不语,只有脸颊抽动了几下。 “开枪射死黄金假面的也是你吧?” “……不是我。” 高波朝藤上的下巴一拳挥去,藤上的态度更不逊了。 门旁有两只行李箱。看藤上穿戴整齐,房间也都收拾干净,应该正准备逃亡吧。一条皱巴巴的围巾落在窗边,高波弯下身子拾起围巾。围巾上缠了一缕长长的头发,高波把它抽了出来。“友江的围巾是吧?” 藤上猛地别过脸。藻湖刑警扫视屋内,发现浴室的门是开着的。走过去一看,被勒毙的井筒友江尸体就这么倒在磁砖地上。 向总部通报过后,高波刑警走近眼前那扇开着的窗,望向外头,菩萨的庞大身躯占据整片视野。他不知在想什么,突然举起手枪对准菩萨手掌开了一枪,然后换上藤上的柯尔特,又开了一枪。 他默默思忖了一会儿,回过头来。 “……不行呢。”高波将自己的手枪收进风衣内袋,“这儿距离菩萨手掌大约三十公尺,靠着这把寒酸的柯尔特,实在很难办到。” 藻湖接过柯尔特手枪,拿在手上仔细端详。枪口磨损得很厉害,还生锈了。 藻湖打开弹膛,里头还剩一颗子弹,他把子弹卸到掌上一看,是不知名的牌子。他试着将弹装填卸下两、三次,始终无法完全吻合弹膛。 “会选这种子弹,看来藤上根本不懂枪嘛。” “这对鸳鸯才没那种品味呢。……您要不要试射看看?” 藻湖有些犹豫。 “没问题的啦,责任我来负。” 高波都这么说了,藻湖也忍不住跃跃欲试。 藻湖朝着菩萨像虚射了一枪,果然如高波所说,扳机是松的。 “我没什么自信呢。”藻湖填入子弹,慎重地把枪口瞄准菩萨手掌,扣下了扳机。菩萨像的肩膀一带“啪”地喷出白色碎屑,弹道显然偏离得很厉害。 “看吧!”高波望着藻湖。 “这把枪有很严重的缺陷,右偏得很厉害。” “就是说啊!” “简直就像拿钝掉的菜刀切生鱼片一样,就算再怎么练习,熟悉了它的缺点,要以这把手枪射下菩萨掌上的黄金假面,是绝对不可能的……” <er h3">03 羽并署的刑警室角落,藻湖与高波面对面坐着。一早到现在,不晓得已经喝了几杯难喝的茶,郁闷到家了。 因为他们怎么都搞不清楚那起三明治人命案是怎么发生的。 三石银行抢案以及井筒友江命案的凶手确实是藤上万次,他想赖也赖不掉,各项证据不断从千贺井饭店的一二〇九室起出,包括抢银行时使用的手枪、行李箱里的大笔现金,而且对照银行记录下来的纸钞编号,也和行李箱里的部分新钞相吻合。 藤上杀害井筒友江的动机也相当明确。他察觉友江在果汁里掺了安眠药,试图让他喝下,准备迷昏他之后,拿着装满钱的行李箱独自远走高飞。藤上察觉之后勃然大怒,当场压住友江,拿她的围巾勒死了她。 遭逮捕的藤上倔强非常,迟迟不肯吐实,不停地说要找律师,然后就倒头呼呼大睡,看样子他多少喝下了友江放的安眠药,而药效发作了。搜查课倾全力追查这对鸳鸯持枪抢劫的证据,但搜查部长分析,藤上不太可能同时犯下三明治人命案。 但是身为目击者的藻湖和高波刑警并不这么认为,因为三明治人当时站在菩萨掌上对着饭店撒传单,而且射入他心脏的弹道呈现水平角度,再加上弹道直线路径正对着敞开的一二〇九号窗户。可是奇妙的是,饭店的投宿客人都没听见那声关键性的枪响,却被后来藤上的一发枪响以及刑警的三发枪响给吓得浑身颤抖。 “他搞不好用了消音器呢?”高波执拗地对部长说道。 “饭店里面没有找到那种东西啊。”部长不予理会。 “难道没有其他掩盖枪声的方法吗?”高波向藻湖求救。 “也不是没有,但那么一来,反而会留下别的证据。” 高波刑警会意气用事、顶撞部长,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在非必要的状况下胡乱开枪,被上级命令写悔过书了。 不仅如此,他还被追究破坏建筑物的责任。的确,高波是有点放纵过了头,但说他乱开枪,这样的指责并不妥当。 六连发的柯尔特BMSpecial里没剩半颗子弹,两发在三石银行里射掉,一发射向高波刑警,剩下两发被高波和藻湖试射掉,换句话说,最后一发应该是射进三明治人的心脏里了。该枚子弹应该已被摘出,但鉴识结果还没出来。 “一定是藤上运气好射中的啦。”高波刑警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说道。但无论如何,若不是从一二〇九号室的窗户射出的子弹,事情就说不通了。 “运气好啊……。只有一发耶,会那么巧吗?”藻湖不禁怀疑,“那时我也说过,不管再怎么练习,再怎么摸透那把柯尔特的特性,要靠那把手枪打下站在菩萨掌上的黄金假面,是绝对不可能的。” “是啊……”高波突然抱住头,说出惊人之语:“那么,譬如把柯尔特绑在长竹竿之类的东西上头,伸到三明治人的胸口附近扣下扳机呢?” “你看见竹竿什么的吗?” “没看见。” “如果真是用了那种手法,势必会留下竹竿之类的证据啊。” “哎哟,干脆当成是隐形幽浮干的好了。” “隐形幽浮?” “藤上那家伙搭乘隐形飞碟,接近黄金假面……”藻湖刑警说不出话来,直盯着高波瞧。不知怎的,他突然很同情高波。 三明治人名叫梶叶山,二十三岁,任职于一家叫橘企画的小型宣传公司。橘企画的老板马上被叫来警署报到。 老阅四十五、六岁,矮个子,肤色黝黑,看起来十分奸巧。关于梶叶山的行动,老板坚称没人强迫他爬上弥勒菩萨的手掌。 “的确,我总是鼓励他们要做出破天荒的企画来,要是效果显著,我也会发给他们特别奖励,因为创意就是干宣传这行的生命呀。” “什么宣传,不就是个发传单的吗!”刚交了悔过书的高波刑警吼道。橘企画的老板被高波凶狠的模样吓着,招出其实梶事前曾询问他爬到弥勒菩萨的掌上发传单行不行得通。 “我是不怎么赞成啦……” “少来了!看你那张脸,肯定二话不说就点头了吧?” 梶准备好黄金假面的扮装道具,看准人潮众多的时刻,钻进了菩萨像胎内。菩萨像背后台座有一扇门通往胎内,除了信徒聚集的特定日子,平常门都是关着的,但那扇门上只有一道简单的锁,梶应该是撬开那道锁,爬上胎内的楼梯,翻越采光窗户来到手掌上。通常这种巨大佛像的窗户都会设在天衣的皱褶或胸饰之间这类不起眼的地方。 那个黄金面具原本是橘企画办公室里的道具,被梶拿去用了。听说是橘企画老板以前在东北的温泉区买回来的土产,在土产店里和一堆民艺品陈列在一起。 “面具里侧有掰掉东西的痕迹,你知道是什么被掰掉了吗?”高波把面具递到老板面前。 “不晓得耶……”老板害怕地望着那道痕迹。看他的表情,应该没有说谎。 “梶叶山有在高处作业的经验吗?” “高处作业……?” “像是土木工、高楼窗户清洁员之类的。” “不晓得呢,没听说过。” “登山呢?” “他好像喜欢攀岩。我曾听他跟女生炫耀,说他攀过哪里的岩壁。” 老板说他完全没发现梶把传单印成纸币,一听就晓得是谎言,于是高波把这个人赶去另一间办公室另案处理了。 从那名叫亚的男子手中没收的底片,当天就洗出来了,但上头拍到的全是云。 “居然连一张都没拍到菩萨,真是不讨人喜欢的摄影师啊!”高波发着牢骚,把相片扔到桌上,那张桌上还摆着面具和礼帽等证物。 “黄金假面酒吧”的妈妈桑看到那张黄金面具,难掩恐惧神色,一边嗲声嗲气地说道: “我们店都要开幕了,竟然发生这种事,人家真的好伤脑筋哦。别看我这样,人家可是很迷信的,干脆换个店名好了,改叫‘银假面’也不错,可是那样的话,店里的装潢也得整个换过才行呀,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圣诞节呢?欸,刑警先生,您觉得呢?”妈妈桑拼了命地卖弄风骚。 “我记得‘黄金假面’是出自……”藻湖刑警记得小时候曾读过一本非常恐怖的小说。 “是呀,正是马赛·书沃博的小说。” “马赛……?”藻湖刑警觉得好像和记忆中有些出入。 “哎呀,您不知道吗?是马赛·书沃博的《Le Roiauma squed'or》。”妈妈桑以优美的发音念出一串法语,嫣然微笑。 侦讯结果,妈妈桑只是单纯地委托橘企画发传单,从没见过梶叶三。 “欸,刑警先生,等我们店开幕,请务必过来坐坐呀,好不好?我等着二位喽,呵呵呵……”妈妈桑向两名刑警抛了个媚眼便雕去了,留下久久不散的香水味。 后来,千贺井饭店的经理、在弥勒菩萨像下方宝护身符的老先生等人陆续来到惊署,都没提供新事证。 藻湖和高波喝着泡到没味的茶水时,一名女警现身了,她的双颊不知为何微微泛红。 “来了一位姓亚的先生。”女警以莫名妩媚的姿态说道。 “呀?” “他说他来领摄影机。” 藻湖看到女警的神情,想起了亚的长相。也难怪女警看到那个男人会为之神魂颠倒,真想让她看看亚摔跤的模样。 “是那个拍摄云的男人。”藻湖向高波说明。 “请他进来。” 女警前脚刚走,亚已经开门进来了,藻湖刑警忽地有种整间办公室响起欢迎号角的错觉。 亚的肤色白得亮眼,鼻梁高挺,眼神漾着知性的忧郁,嘴唇红润,流露出一股拉拢人心的温暖氛围。他大方地环顾房间,看到藻湖后,略略颔首,慢慢地走过来。 “今天天气真好。”听到这个人一开口,不知怎的只觉得他与环境格格不入。 亚拿出借据领回摄影机后,当场不客气地细细检查起来。 “我们只有拿出胶卷,其他都没动到啦。”藻湖不甚开心地说道。 但亚仍然频频抚摸摄影机好一会儿,或高举细看,好不容易放下心了似地,将摄影机收进盒子里;接着慎重地检视一并交还给他的底片,检查完后,小心翼翼地收进内袋,这下又拿起放大洗出的云朵照片,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不一会儿,亚开始露出诡异的傻笑。 “……拍到了!太好了。刑警先生,请为我高兴吧。您看,托勒密氏瓢……瓢……”亚微张着嘴,话都说不清楚了,一副想把脸颊贴上粉红色瓢状云的照片磨蹭的样子。 亚兀自沉醉了好一会儿之后,匆匆地收拾好东西,说道: “听说刑警先生你们也破案了,真是恭喜了。我读了今天的早报,我拍的照片没能帮上忙,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案子破了就好。话说回来,那位黄金假面还真是倒霉呢,一定是以为被看到了吧。那么,我先告辞了。”亚微笑着行礼,从椅子站了起来。 藻湖暗自复诵亚结尾说的那句话——“一定是以为被看到了”……? “等一下。”高波刑警叫住亚,他可能也和藻湖有相同的疑问吧。 亚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我的东西都拿了,底片也领了。” “不,你刚说了句奇怪的话。‘以为被看到了’?看到什么?” “呃,没,没什么。那么,恕我……” “等等,你一定知道什么吧?”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再装傻到底,我们只好逮捕你了哦。” 亚整个人弹了起来,急忙跑回椅子边,抱着摄影机缩起身子乖乖坐下,瞅着高波刑警说:“请不要逮捕我,那我、我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刚才说‘以为被看到了’,是指谁看到了什么?”藻湖刑警往亚的嘴里塞了根烟,帮他点上火。 亚被烟呛着,小声地说了: “就是……黄金假面看到抢匪藤上……所以藤上才会射杀黄金假面,不是吗?” “报上根本没写这种事。” “喔,那大概只是我的妄想吧。” 案情目前正陷入胶着,就算是这个人的梦话,藻湖也想听听看。 “妄想也无所谓,你就告诉我们吧。你为什么觉得是藤上枪杀了黄金假面?” “因为,呃……”亚一把抓起桌上的黄金面具,“那位三明治人的头形并不长。” “梶的头形不长?” 亚突然戴上连着礼帽的证物面具,登时出现一名黄金假面对着藻湖诡异地微笑。 “果然不出我所料。您请看,这顶大礼帽非常宽松,面具的眼洞都落到我鼻子的位置了,这样很难看到外头啊。”亚的声音闷在面具里,更难听清楚了。 亚拿下面具,突然盖到藻湖刑警头上去,“您戴了觉得如何?” 一如亚所说,圆脸的藻湖刑警根本无法透过面具的眼洞看到外头。 “我看看。”高波刑警也取下墨镜,拿过面具戴上。一个仿佛在呕气的黄金假面出现了。 “换句话说,戴上这个面具以后,眼洞能够吻合眼睛位置的人,非得是个脸长得离谱的人。那位三明治人——他姓梶对吧?那位梶先生的头形如何?” “没什么特别,就很一般啊。” “我想也是。再者,关于这个面具,还有些不可思议之处。”亚翻过面具露出内侧,“内侧这里有道什么东西被掰下来的痕迹。这个面具是梶先生自己的道具吗?” “不是,听说是橘企画办公室里的东西,梶拿出来用的,而且听说之前面具里头并没有这样的痕迹。” “那么弄出这道怪痕迹的人,就是梶先生了吧。” “你觉得那是什么痕迹?” “我想这个部位原本应该有块衔木,被梶先生硬掰掉了吧。” “衔木?”高波刑警把手指骨扳得咯吱作响。 亚见状,吓得缩起身子,话突然说得很快,“……一般来说,我们要戴上面具,只有几种方法,因为一边是活生生的人,总不能抹上强力胶或是拿钉子钉上。此外,人脸正中央有鼻子,下方是嘴巴。没有人嘴巴生在鼻子上方,或是耳朵长在下巴位置,所以一般要戴面具,只有寥寥可数的几种方法。如果是章鱼想戴面具,可能会开发出更多元的方法吧。” “章鱼戴面具?”藻湖睁圆了眼。 “所以说呢,为了能轻易而稳定地戴上及取下面具,方法之一就是在面具内侧做一处突起,让戴上面具的人衔着它。这个面具原本应该附有那种衔木,梶先生却特意将它掰了下来,一定有他的原因。总而言之,他并没有采用这种方法戴面具。” 藻湖动员大脑过去没怎么用到的部分,专心聆听亚这番关于人体构造与面具的教学。 “接下来,通常还有另一种戴面具的方法,就是在面具两侧各开一个小孔,穿上绳子,挂到耳朵上。这个面具的两侧有小孔吗?” “没看到呢。”高波刑警翻看着面具说道。 “也就是说,梶先生不知为何也没采取这种方法戴面具。他所采用的,不是一般人所想象得到、合乎常识的方式,而是更费事、更奇妙的方法。他拿胶带把面具、毛线假发和大礼帽全黏在一块儿,而且黏得非常粗糙。我想一般人绝对不会采用这种方法吧,因为工作结束后,还得撕掉胶带让面具恢复原状,想也知道很费事。换成是我们,应该会先拿绳子之类的辅助戴上面具,再戴上假发,最后戴上礼帽吧。但梶先生却没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梶先生没有能咬住衔木的嘴巴,也没有能挂上面具的耳朵,而且,他也没有能从面具眼洞往外看的眼睛,所以不需要调整面具使其吻合眼睛的位置。” “你在讲什么?那根本是无脸妖了嘛。” “正是——不,我说得不够清楚。我的意思是,人类的后脑勺正宛如无脸妖,没有能够协助戴上面具的嘴巴和耳朵。” “这不是废话吗?” “就是由于这个废话,由于人类头部的外形天生如此,梶先生才会费尽心思。因为他试图把黄金面具戴在自己的后脑勺……” “戴在后脑勺?” “是的,他的面具并不是戴在脸上。那件金光闪闪的斗篷倒是很平常地穿在身上,如果斗篷也能反穿在前身就太完美了,但我想大概是很难穿吧。不过反正他身子前后都挂着宣传板,也没人看得出他身体是朝正面或背面。梶先生反戴上自己黏制的黄金面具,因为透过假发发丝间隙能隐约看到外头,所以他并不在意面具眼洞的位置。 “梶先生就以这身打扮出现在弥勒菩萨像的手掌上。在我们看起来,掌上的黄金假面像是朝着群众这一面,其实道具里头的梶先生是背对着我们。可是他没办法把手臂和手指反转,所以他撒传单的手势才会显得别别扭扭的很奇怪。” “梶干嘛做这种荒唐事?” “昨天我一看到黄金假面站在菩萨掌上撒传单,当时我就心想:天呐,他真是太勇敢了,不是吗?要是低头看下方,哪有不头晕的道理?更何况对面饭店的玻璃窗在夕阳照射下闪闪发亮。光是缭乱了。于是我开始思考,如果我必须和那个人站在同样的地方,我会怎么做。” “你说你设身处地在脑中模拟现场状况?” “嗯,就不知不觉……。为了不头晕目眩,该怎么做才好呢?一个方法是眼不见为净,只要闭着眼睛,就看不见饭店窗户和地面了,但这么一来也会看不见自己脚下,反而更危险。所以只有一个方法了——只要转过身与菩萨面对面就安全了。菩萨手掌很大,站在手指上往回望是看不见地面的,而且只要伸手就碰得到菩萨的下巴当抓点。攀岩家总是与山面对面,我可没见过哪个攀岩家能背对山壁攀爬的。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望着黄金假面发传单,忽然发现他手的动作很奇怪。不出所料,他采取的方式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原来大家都想到同样的点子啊。我于是放下心来,专心拍摄云朵。但是实在想不到,黄金假面竟然会以那种状态坠落,按理说应该不会掉下来的才是,我正觉得纳闷,就听到刑警先生告诉我,黄金假面是遭人射杀的。” “那么,那颗子弹……?” “是的,我马上就知道歹徒是从弥勒菩萨的胎内扣下扳机的。” “从胎内啊……” “凶手应该是从梶先生先前爬出胎内的那扇窗口射击的吧,恐怕是位于菩萨胸饰附近,双方距离五公尺不到。” 高波刑警突然觉得一股莫名的虚脱袭来。经过他与藻湖的试射,已知凶手所使用的柯尔特BMSpecial有弹道严重往右偏离的特征,这表示凶手其实瞄准的是黄金假面正面的心脏位置,却因为弹道偏离,反而正中了背对着凶手的梶的心脏。 “我读了今天的早报,终于清楚梶先生为什么会被杀害了。抢匪藤上在千贺井饭店的一二〇九号室勒毙了女友友江,我想地点应该就在饭店那扇打开的窗户旁。藤上勒死了友江后,无意间望向窗外,却看见了骇人的东西——眼前弥勒菩萨的手掌上,有个诡异的黄金假面正望向窗内阴险地笑着,一边撒出纸钞。面具这种东西,对于观者的内心会发挥出很不可思议的效应,因为它能反映出观者的心,让人觉得面具上头有着活生生的表情。好比能剧的面具,明明只有一号表情,却能哭也能笑。由于抢匪的心中已有恶魔滋生,所以看在他眼里,原本就让人看了不甚舒服的黄金假面,一定更像个恶魔。于是,窥看窗内的黄金假面化为阴险的目击者,对着藤上呢喃:‘……呵呵呵,我全都看到了。你的钱全是我的。我要像这样大把抓起你的钞票,把它们全部撒光光……’” 亚含蓄地模仿着黄金假面撒钞票的动作。 “藤上当时肯定不寒而栗。他有手枪,但距离太远,他没自信能击落黄金假面;何况要是在饭店里传出枪响,反而难脱罪吧。于是他急忙冲出饭店,绝不能让黄金假面逃了。藤上跑到菩萨下方台座,行人全都抬头仰望上空,路上一阵慌乱,没人注意到他。他从梶先生撬开的台座小门进入胎内,冲上楼梯,来到胸饰位置的窗口。我想藤上原本是估计在菩萨的胎内迎而碰黄金假面,打算届时一枪射死他。然而黄金假面根本什么也没看到,仍悠哉地继续在掌上撒着纸钞,要是他真的目击了藤上的凶杀现场,应该会急忙冲下楼梯吧。 “藤上从菩萨胸饰位置的窗口瞄准黄金假面,黄金假面直到这时才发现有人拿枪对着自己,但为时已晚。梶先生的面具和礼帽弹飞,宣传板也在冲击中脱离身体,他恢复原本的模样,回到了地面。藤上立刻离开胎内,混在人群中回到饭店。要是二位晚到一步,藤上应该已经逃离饭店了吧。” “结果最倒霉的是梶啊,他根本是莫名其妙被杀的……” 藻湖想起亚刚才的话——“那位黄金假面还真是倒霉,一定是以为被看到了吧……” 桌上电话响了,高波刑警迅速拿起话筒。 “什么鉴识?哼哼,我们早就知道结果了。……看吧!”高波刑警像在呕气似地挂上电话,“鉴识课说结果出来了。从梶身上取出的子弹,和藤上持有的柯尔特BMSpecial射出的子弹规格一致……” “喂,等等。” 高波刑警叫住就要回去的亚。 “请问还有什么事吗……?”亚软着腿,交互望着两名刑警。 藻湖刑警大概晓得高波想干嘛,他应该正打算从搜查经费里拨出一晚的住宿费,赠送给亚吧。 <hr /> 注释: 第五回 G号在线的黄鼠狼 <er top">01 “狐狸屋”的老位置是空着的。 他弯身拂掉帽上的雪,雪已几乎融成了水;接着脱掉手套,洗了洗手,冷得像冰的水冲起来非常畅快。 “下起雪了呢。”狐狸屋老板娘在滨冈孝二面前摆上一只厚茶杯,里头盛着又热又浓的茶。 “希望别愈下愈大才好啊。” 拿着托盘的老板娘个子娇小,眼睛很大,谈话爽朗,十分时讨喜,滨冈孝二浏览一遍墙上的菜单,点了天妇罗定食,因为“天妇罗定食”几个字写得特别粗,店里擦得光可鉴人的神坛上绑着绿油油的注连绳也白得亮眼,新的一年就快到了。 他望向时钟。 “Onze heures demie(十一点半)……” 滨冈自然地说出一串法文,这天心情相当不错,因为他偶然载到一对法国夫妇,一路上除了聊天,滨冈还为他们导览了一下。这对夫妇很喜欢滨冈,临别之际,从行李中拿出一瓶干邑白兰地送他,而且是马爹利蓝带 滨冈的法语并非透过学校教育习得,而是一边开出租车,一边听收音机课程自学来的。他从小就擅长摸仿别人说话语气,但只有会话是强项,一碰上阅读和书写,他总是全军覆没,老师都非常纳闷。 滨冈对法国情有独钟,因为他最要好的青梅竹马嫁去巴黎了,那是个带点忧郁神韵的美女。目送她离去之后,滨冈失魂落魄地过了一两年,后来得知他已经离了婚,只身在法国工作,滨冈便决意搬去巴黎,为此他必须拼死拼活地攒钱才行。 滨冈从口袋取出地图摊开。这张地图的四角已磨损,折痕处都变薄了,因为他一天总要摊开来看好几次。 ——星辰广场、凯旋门。滨冈并未真正踏上巴黎的土地过,但是每一条道路、每一个街角,他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不知不觉间,他的车缓缓驶过了弗里德兰大街、经过奥斯曼大道后,右侧便可得见歌剧院了。……嗯,今天想走远些,去香提伊森林吧。在歌剧院前左转,就看得到圣雷扎火车站了,接着从克利希大街往北…… “Bonsoir(晚安)。都好吧?看你还是老样子嘛。” 滨冈抬头一看,一名身形结实的男人在他对面坐下。 “晚安啊,金潟兄。抱歉,我没发现你来了……”滨冈折起地图,难为情地笑了笑。 “别这么说。香榭丽舍大道现在也正在下雪吧?” 男人虽长相粗犷,细小的眼睛却给人温和的印象,理得短短的头发掺杂了不少白发。 他把帽子塞进桌下,脱掉手套。狐狸屋的老板娘走了过来,轻轻地将一杯饮料摆到金潟面前。金潟大致扫视店内一圈之后,蜷起背来,非常安静地、一股作气地喝掉了大半杯。这杯的温度和滨冈的茶不同,金潟长吁了一口气,双掌珍惜地包住了杯子。 “金潟兄也是老样子呢。” 金潟没法子马上回话,因为喉咙深处还留着芳香,“……真赞呐。”他瞥了滨冈一眼,这回是自己难为情地笑了。 老板娘先回厨房去了,因为金潟的仪式还没结束,他会一边把玩着茶杯,花上整整五分钟慢慢喝完。老板娘会算准时间,再无声无息地凑到他旁边,将空杯收回托盘上。然后金潟会点燃香烟,挺直身子浏览墙上的菜单,挑选中意的菜色。在这仪式结束之前,他很少说话。 “来份天妇罗定食。” “哎呀,你们俩今天真有默契呢。”老闻娘嗓音嘹亮地向厨房点餐。 狐狸屋的料理都是些常见的菜色,来这儿用餐的好处是后面巷子有空间停车。不过,金潟每到十一点前后,必定会出现在这家店,因为老板娘总会为他送上特制的“茶水”。 金潟从不曾因喝醉而出车祸,也不曾因为酒驾被逮捕。他似乎有个特殊本能,他说他一喝酒,就知道哪条路有交通警察。而且万一真的被捕,就算被倒吊起来、脖子和脚跟被扭到一块儿,他也绝不会招出狐狸屋的店名吧,老板娘也是如此深信着。金潟的说法是,少量的酒能活化运动神经,还能提高注意力。 “公司里大家都称赞你,说你这么年轻,却赚得很勤呢。”金潟说着客套话。 滨田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地图收进口袋里。 “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呐,因为年轻人有梦想。我也算是赚得勤的,却不是为了自己的理想,是家里有五个孩子等着我养呐,钱赚再多,也是两三下就用个精光了。小老弟?你应该存了不少钱吧?” “没有金潟兄想的那么多啦。” 其实离目标只差一步了,但是滨冈不管在谁面前,都绝不透露半点声色。金潟从别桌拿来报纸摊了开来,上头还沾着油渍。“最近有讨厌的东西在流窜啊。” 滨冈还没看今天的晚报,“又是出租车抢案?” “嗯。……哦?昨晚兄弟车行遇劫了。” 这两、三个月以来,不断有恶质的出租车强盗出没,被害已超过十起。当中一起还出了人命,司机疑似抵抗,遭歹徒以铁锤击毙。这些案子犯案手法雷同,歹徒在都心招揽出租车说要去郊外,要司机在没有人迹的小路停下之后,突然持铁锤或铁棍从后座袭击司机。六名司机受到重伤,一名被杀。歹徒将被害人扔出车外,开着被害人的车子逃逸,之后警方找到被弃置的车子,车内财物皆被被冼劫一空。有人说歹徒的相貌像学生,也有人说像嬉皮,还有一名被害人说,歹徒嚣张地模仿幕末志士的口吻说,他是巨界党荒鹫派的一员,抢劫是为了筹措党资金。警察查出了巨界党的活动根据地,但是十几名党员却没人知道什么荒鹫派。 事件虽然单纯,却很凶残。而且最奇妙的是,歹徒的样貌无法明确地厘清,因为被害人对于歹徒的描述形形色色。有人说是个削瘦男子,其他人却说身材中等;有人说歹徒一头长发,也有短发。只不过,歹徒的犯案手法始终一致,因此搜查本部认定是同一人所为。 “歹徒到底以为我们能赚多少钱啊!真是个没脑袋的畜生。” 也难怪金潟会这么生气。何必为了抢那几个钱,犯下杀人重罪呢?而为此被杀的被害者,更是不值。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一想起抢案,滨冈不禁忧郁地询问金潟。 金潟也想到同样的事,他翻过报纸一看,“……十二月二十八日,一白赤口,星期二。……这么说来,我记得昨天是大安呐。” 出租车司机自然会对历注比较敏感。大安之日,前往参加婚礼的乘客很多,友引则少有前往参与葬礼的乘客。 这次的出租车强盗有个怪癖,似乎非常迷信,从不曾在带四、九的日子、十三号星期五、佛灭等日子下手。最先发现这件事的是一名周刊记者,那篇报导的标题就是“历注大吉的凶日”。 年尾在即,强盗或许正算准了出租车生意会随着下雪而兴隆吧,歹徒若是学生或嬉皮,当然没有年终可领。从历注上来看,今天并不是个坏日子,换言之,今晚强盗是有可能现身的。 “这种日子实在很想休息别跑了呐,年轻人都早早收工回家了,偏偏我还有六个孩子要养……”金潟只要稍有醉意,孩子的数目也会跟着增加。 金潟的定食送上来了,碗公后方藏着方才的茶杯,酒已经重新注满。不过这是最后一杯了,之后不管再怎么请求,老板娘也不会点头的。 金潟的脸开始微微泛红,口气也逐渐恢复精神,这副模样与他魁梧的身材相称多了。 “哼,我不晓得那家伙是嬉皮还是嘿皮啦,怎么能败给那种人呢!”金潟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凶悍,“我要为同伴报仇!看我怎么撂倒他吧!这可是正当防卫哦,那种人就算杀掉也无所谓。” “话是这么说啦,但我比较希望别遇上呢。” “讲那什么话!所以才说现在的年轻人没碌用啦!”金潟讲得慷慨激昂,不小心就会突然冒出家乡话来。 “金潟兄,还是当心点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怎么,有马子就惜起命来啦?” “什么马子嘛……” 金潟“啾”的一声吸干杯里的最后一滴,“就是amour啦。”滨冈用完餐便先行离去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事情就发生在两人于狐狸屋分道扬镳的一个小时半后。 <er h3">02 小雪下个不停,但外头并不冷,车身积了薄薄一层雪,落在马路上的雪很快就消失了。金潟的车很好认,挡风玻璃角落挂着一个黄色猫布偶。 滨冈刚离开狐狸屋,马上就载到客人了。那是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说要去新宿。她手里紧紧握着零钱包,计费表每跳一次,她的身子也跟着一弹。之后载到的都是醉客,年尾的夜晚,醉客总是特别多。滨冈勤快地穿梭于新宿、六本木、银座等地赚钱,甚至不惜拒载短程。想存钱,也得设法开源赚钱才行。这晚最后一位客人是在西荻载到的。 “到水所好吗?”客人在车窗外问道。 水所位在调布再过去的地方。滨冈在方向盘前交抱双臂,思忖起来。这位客人已经醉了,是名肥胖的中年男子。虽然不必担心这人是强盗,但已经过十二点了,照表收费太没意思。 客人似乎看穿滨冈在想什么,“不会亏待你的。”说着从内袋掏出一只厚厚的钱包亮在滨冈面前。 滨冈盯着里头的纸钞,打开了车门。 他稳重且小心地开着车。这位客人非常开朗,连唱了好几首军歌;唱到一个段落后,又随着滨冈打开的FM广播流泄的法国香颂一起合唱,〈巴黎的屋檐下〉、〈塞纳-马恩省河〉、〈来自托勒密〉、〈初吻〉…… “哦,真不错。”客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开心地喊着:“巴布尔·托勒密是天才!”广播的香颂一结束,客人突然安静了下来。滨冈往后照镜一看,客人露出孩子般的天真表情睡着了。 经过下堀收费道路,进入市道G号线,接下来只要一路直行就是水所了,对向行车也急速减少。道路右侧是一整片旱田,田的另一头是多摩川的堤防,偶尔有几辆车行经上头,看得到小小的车灯;左侧稀疏地立着几株黑黝黝的树木,以几乎一定的距离与号线垂直相交出一条条支线,似乎都没有车辆通行,路上都积着白皑皑的雪。 快到市道G号线的尽头,就看得见前方市营水所小区的灯光了。滨冈在小区入口处停车叫醒客人,客人指着二楼一扇拉上鲜红色窗帘的窗户说:“就是那间啦。” 客人付完钱,便头也不回地跑上楼,鲜红色窗户后方传来女人的阵阵娇笑,交杂着那位客人大声唱着〈巴黎的屋檐下〉的歌声。那儿似乎不是他家,但感觉那女人也不是他女儿:不过若是金屋藏娇,住到这么偏僻的小区来又很怪。干出租车司机这一行,难免会载到一些神秘莫测的客人。滨冈好一会儿只是仰望着那扇鲜红的窗户。 而说到神秘莫测的客人,滨冈正打算离开水所小区时,又有一名男子举手拦下他的车,这位也是相当神秘莫测。 男子在雪中只穿着衬衫飒爽地走着,个子很高,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物品。滨冈先看到男子,心想他可能会叫车,于是慢慢驶过男子身旁。但男子看来没那个意思,滨冈的车子经过之后,男子也只是茫然地目送车子远去,过了一会儿才非常突然地挥着一只手追了上来,脚程快得惊人,看样子他似乎花了不少时间才判断出这辆是空车。 滨冈问男子要去哪里,恰好是滨冈回程的方向,他不禁觉得自己今天运气好极了。这位客人与强盗的形象相差甚远,五官非常端正,整个人散发着贵公子的气质。看他一身衬衫跑来,滨冈心想,这人八成是逃跑的姘夫吧。男子在后座坐定后,打开抱在怀里的东西。滨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发现那是一件慎重地翻过来折好的暗褐色西装外套,看来是男子不希望外套被雪沾湿,才会折起来揣在怀里。西装里收着一个黑皮包,男子将皮包摆到一旁,整齐地穿好外套,然后悠闲地靠上椅背。 广播里传来中里拉拉的歌谣,那略为沙哑的嗓音正唱着流行歌〈豁出性命的爱情〉。听到这首歌,滨冈突然想起金潟。金潟是中里拉拉的歌迷,他说中里拉拉唱到高音时,会转成一种独特的沙哑嗓音,那魅力令人完全无法招架。金潟现在是否也正在某处听着〈豁出性命的爱情〉特辑呢? 这位客人似乎也不讨厌中里拉拉,他的手指在皮包上轻敲节拍,嘴边漾着笑意。 <er h3">03 为什么你会在那儿? 是因为红木犀的香味吧 为什么你会看着我? 是因为我眼角的黑痣吧 为什么你向我开口? 是因为我的嘴唇微颤吧 为什么你眼神寂寞? 是因为月亮、红酒与吉他吧 我豁出了自己的性命 只因为我看到了你的心 <er h3">04 就在来到市道G号线中段一带的时候,车头灯光线中突然出现一道人影,正朝车子高举双手。 “这家伙不要命了啊!”滨冈不禁大喊出声,登时踩下煞车。 滨刚身后响起钝重的“咚”一声,他往后照镜一看,不见客人的身影。看来,刚才的紧急煞车害后座的客人摔下座位了,真可怜。 那位刚到马路上的男人跑来前车门,脸凑上车窗,拼命拍打着车窗玻璃,滨冈气呼呼地转头一看,“……这不是金潟兄吗?”他惊讶地打开车门,于是金潟带着满身雪花滚了进来。 外头的雪愈下愈大,开始夹带着雨。只见金潟脸色苍白,一脸惊恐,细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怎么了?” “我碰上了……”金潟的喉头“咕”的一响。 “碰上出租车强盗?” “嗯,真是太可怕了。我、我没想到是你的车,得救了!天、天无绝人之路啊……” “你没受伤吧?” “没有。那个客人一上车就怪怪的,所以我一直留心着,一看到他挥起扳手,我立刻就跳出车子了。” “没受伤就是万幸了。那个人没追上来吧?” “我光顾着逃,根本没空回头看。” “事情在哪里发生的?” “G号线朝水所方向,一弯进左边支线就是了,离这儿没多远。真可恶……” “我们过去看看吧?”滨冈想起金潟刚才还抱怨说年轻人没碌用。 “不不,太危险了,还是先报警吧。” 事后他们才知道,这样的处理是最正确的。 “离这儿最近的公共电话要到下堀收费道路的收费站那儿才有吧?” “没错,与其胡乱找民家借电话,还是直接去收费站比较快。那就拜托你了。” 滨冈望向后照镜,那名摔下座位的客人正慢吞吞地爬起来。滨冈一扳动排档杆,客人又一屁股跌坐在车椅上。 “客人……”滨冈觉得这位客人真的很可怜,“如您所听到的,我们接下来得去报警才行。您如果赶时间的话,方便请您改搭别的车子吗?” “别的……车子?”客人的脸也失去了血色。果然人不可貌相,这位美男子似乎十分胆小。“这种时间拦得到车吗?而且,万一你的车一开走,强盗就追了上来,那我怎么办?没关系啦,我一点都不急,请让我跟你们一道去。” “真、真是不好意思了。”金潟回头对着后车座说道。 “那么,那个计费表……” 男子明明怕得要死,却很斤斤计较。 “那么,我收您到这儿的车钱就好了。”滨冈念出金额后,关掉计费表。他也没忘了生意。 “……啊,这下糟了。”金潟把嘴凑近滨冈,“……有味道吗?” 滨冈抽动鼻子,“……有一点耶。” “伤脑筋啊……”金潟咕哝着。 真的很伤脑筋。金潟平常对警察总是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却得主动找上警察。滨冈突然想起车里有一瓶法国夫妇送他的干邑。 “客人,”滨冈大声说道:“不好意思喔,一直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想请教您能喝吗?” “你是说喝水吗?”客人似乎吓昏头了,一时间无法理解滨冈的意思。 “不是水,是酒。” “哦,也不是不能喝啦。”他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 “太好了。其实啊,这家伙稍早在狐狸屋喝了点小酒,等一下万一在警察面前呼出酒味就不妙了。可不可以请您喝个一杯,等会儿站在这个人旁边,帮他遮遮酒臭味?” “我还是生平头一遭让出租车司机先生请喝酒呢。” “我也是头一次请客人喝酒呀。”滨冈拿出座位底下的干邑白兰地,交给金潟递给客人。 “车里没有下酒菜,不好意思了。” “别在意,我喝纯的也没问题的。”客人一拔掉木塞,就着瓶口便喝将起来,立刻呛到了,“这、这是什么?” “干邑白兰地。” “我想也是。嘴里好像有火在烧。” “您还好吗?” “没事。我有一阵子没喝酒了。哎呀,这不是马爹利蓝带吗?”客人说着说着嘴又凑上瓶口。真不晓得这人是想好人做到底,还是单纯地骨子里爱喝酒。 车子很快来到下堀收费道路的收费站,三、四分钟后,多辆警车如忍者般在雪中悄悄抵达。 “那么,麻烦三位立刻带我们去现场吧。” 说话的是一名穿着旧大衣的刑警,月牙形的脸庞晒得很黑,眼神威吓力十足,说话的措辞和语气却有礼得令人发毛。金潟正在向警方说明状况,话还没说完,月牙脸刑警打断他的话,一头钻进滨冈的车里。 而站在金潟身旁抱着干邑酒瓶哈哈喘着气的男子也急忙滑进刑警旁的座位,刑警狐疑地交互望着男子与酒瓶,说:“你是……?” “我、我是一开始就搭乘这辆出租车的乘客。您辛苦了。” “你从刚才就一直猛喘呢。” “……我、我好像有点感冒。天这么冷,您也来一杯如何?” “那真是太好……不不,我正在执勤,谢谢你的好意。话说回来,是你们三位遇上了计程车强盗吗?” 前座的金潟回过头来回答:“不,遇袭的只有我。我是另一辆出租车的司机,早先我在新宿载了一名年轻人,他要我把车停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我觉得奇怪,从后照镜一看,正好看到那个人举起扳手,我当场就弃车逃走了。” “事发这么突然,还好你反应够快呢。” “我逃到G号线向迎面的来车求救,结果碰巧是滨冈的车。” “这就叫绝处逢生吧。你让那名年轻人上车的时候,觉得他有什么异样吗?” “没什么印象耶……他就站在交通安全宣传广告牌旁边招手叫车,如此而已。” “不,我的意思是,从新宿到水所的距离相当远吧?你明知最近出租车抢案频传,却还是载了他?” “这……因为那个人一上车就给了我小费……” “原来如此。歹徒又有新花招了啊。” “我是想应该不可能那么倒霉吧,家里又那么多孩子嗷嗷待哺,忍不住就……” “我明白我明白,现在这么不景气嘛。那么,你记得那个人的长相吗?” “记得。他盯着我的眼神,就像黄鼠狼似的阴险又狡猾……” “太好了,我们一直无法绘出歹徒的样貌好展开通缉,正伤脑筋呢。你还有没有留意到什么特征?” “他穿西装,打了红色领带,烟抽得很凶。” “嗯嗯,观察入微呢。” “啊,滨冈,好像就在这附近,麻烦开慢点!” 车子就快到市道G号线的中段了。金潟伸长脖子,凑上挡风玻璃盯着外面看。G号在线每隔七、八十公尺,就有一条支线往左侧延伸,每条支线上都积着雪。来到不知道第几条支线前方,金潟要滨冈停下车子,“就是这里……” 这条路和之前的支线一模一样,平凡无奇,但路面清晰地留下了一道黝黑的车胎痕迹。 “是你的车胎痕迹吧。” “是的。” 刑警叫滨冈打开车门,一边取出一把大型手电筒,把抱着酒瓶的男子推出车外,自己也下了车,接着照亮车胎痕迹仔细地检视。没多久,后续警车也一一抵达,数名警察来到现场。 除了车胎痕迹,还有一组脚印与其平行,似乎是一路从支线深处走出来而留下的脚印。然而雪花不断堆积在路面上,脚印眼看着开始消失。 “错不了,这正是我的脚印。”金潟打开车门说道:“我就是在这儿再进去三、四百公尺的地方遇袭的。” “我们慢慢开过去吧。”刑惊催促那名客人上车,他正一脸稀罕地盯着车胎痕迹看。一行人上了车。 滨冈顺着车胎痕迹左转开进了支线,就这么静静地追踪胎痕。前进了一会儿,前方似乎有个黑色东西浮现在车头灯光线中。 “我的车还在!”金潟低声叫道。 “接下来怎么办呢?”滨冈请示刑警。 “再靠近一点。” 车头灯迎面照着那辆静止的车子,一面缓缓驶近。随着距离缩短,那辆车头朝前方的车子轮廓愈来愈清楚,但奇妙的是,车子外形并不是左右对称,车体右侧好像有什么东西突了出来。 “停车!”刑警的声调变了,“车灯别关上。金潟先生,你看得到车牌吗?” “看得到。” “那辆确定是你的车吧?” “是的,我很确定。” “你们几位千万不要下车。”刑警丢下这句话便下了车,朝后方警车举起手。 “难道歹徒还留在你车上?”滨冈也感受到刑警的态度不寻常,他摇下车窗看向外头。抵达现场的警察似乎非常忙碌,透过无线电联络的声响不绝于耳。 “你是说强盗犯吗?嗯,似乎还有一半留在车里。”后座的客人开口了:“而且已经被杀了。” “怎么可能!”金潟大喊,“差点被杀的可是我耶!” “可是,二位请仔细看一下,那辆车的右车门是开着的吧?而且有个东西像是从车子里被拖出来似的垂在外头,正是一名头朝下倒在那儿的男子。” “不可能!” “请等一下哦。”客人打开他的黑色皮包,取出摄影机,以不甚灵巧的动作换了镜头,频频窥视观景窗好一会儿之后说道:“这是三百厘米的长镜头,远处被摄体的脸部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看来的确是死了。呜哇!有、有血……”客人一副快吐出来的表情,把摄影机交给金潟。 金潟也急忙望向观景窗,“……没错,就是他,错不了。可是,怎么会……?” 滨冈也借了客人的摄影机眺望现场。 金潟的车和滨冈的一样是深蓝色的,车体积了一层雪,车内灯亮着,但车子里头悄无声息。同时,正如后座客人所说,右侧的驾驶座车门整个敞开,有个男子的上半身跌落出来,头部满是鲜血,一头长发看上去烂糊糊的,鼻子也喷出血来,瞳孔涣散。雪落在他扭曲的背部,花样奇特的红色领带缠绕在他伸长的手臂上,一支粗大的扳手就落在他手边,扳手的前端沾满了血迹,这应该就是凶器了;车子周围地面杂乱地散布着许多脚印。 “二位不觉得奇怪吗?”客人话说得慢吞吞的,似乎开始有醉意了,“车子周围有好几个脚印对吧?但是离开车子走出来G号线的脚印却只有一组。” “是啊,那是我的脚印啊,怎么了吗?”金潟一脸狐疑。 “请仔细想想,这么一来,就变成那名杀了强盗的凶手,是从支线的另一头过来车子这儿杀了人,又逃回另一头去。但既然要逃,逃往G号线不是比较近吗?而且只要朝G号线方向走,也有办法不留下自己的足迹证据。” “凶手可能有什么考虑吧,我哪知道凶手在想什么?” “不,我这么么说的前提是,车子另一头假使有脚印或车胎痕迹延伸而去。从这里看不到另一头路面的状况,但或许那一头也没有脚印。” “如果那一头也没有脚印,就代表……?” “除非凶手是从空中飞来,杀死那名强盗,又飞上空中离去,否则能杀害那名强盗的……” “不就只有我了吗!”金潟经客人这么一提醒,当场慌了手脚,“请、请不要胡说八道!我只是逃离抢案现场而已啊!” “可是,如果没有找到其他脚印,警方会认定你在逃跑之前与强盗发生了争执……” “胡说八道!”金潟一脸狼狈地抓住车门锁,却发现不知何时,一身制服的警察已严密地守在车门边。金潟松开手,眼睛骨碌碌地东张西望。 “先冷静一下吧。”客人将干邑递给金潟。 “好吧,今晚应该不必开车了,喝点酒还能盖掉狐狸屋的酒味,总不会因为酒驾被捕了吧。” 但还是很有可能因为杀人嫌疑被捕啊——滨冈心想。金潟伸出粗壮的手接下干邑,凑上嘴边。 <er h3">05 在稍远处围住现场的警察看到车子周边的勘验结束,同时走向那辆车,打开所有车门。 “里面没有藏人。”客人说。 警察仔细检验尸体,车子后车厢也被打开来慎重地调查内部。 “钥匙明明就插在前座,干嘛连那种地方都要检查啊?” 理由显而易见,因为金潟的嫌疑相当重大。 守在车旁的警察命令滨冈把车停靠到路边,滨冈刚发动车子,后方一辆黑色汽车超过他的车,直到被害人身旁停下。车门打开,走下一名挺着啤酒肚的壮硕男子,仿佛被挤出车门似的。 众搜查官站在大个男前面,热心地说明现场状况,也包括了搭滨冈车子前来的月牙脸刑警。 “金潟先生,”一名警察望进车子里,“麻烦你来一下。” 金潟不甚情愿地走出车门,滨冈也想跟着下车,却被警察制止,车门也旋即被关上。金潟半拖行似地被带到大个男面前,警方问了他什么,只见他比手画脚地解释着,没多久,就看到他急呼呼地吐出白色气息,愈说愈激动。 “状况好像愈来愈不对劲了。”滨冈皱起眉头说:“看那样子,走出那辆车的脚印,好像只有金潟兄一个人的。” “嗯,看来并没有其他的脚印。”客人的呼吸里充满干邑的气味。 滨冈脑屮闪过金潟在狐狸屋时神气活现的模样。 金潟频频望向脚下,因为警官正在比对脚印。大个男说了什么,金潟只是不断地摇头。 “好像要抓他了。”客人话才说完,两名警察已抓住金潟的双臂。 但金潟各自也颇高大,他甩开警官,顶撞大个男,但没两下就被警官制伏金潟被带往警车,经过滨冈的车子旁边时,他忿忿地跺脚大叫:“不是我干的!滨冈,你也说点什么啊丨” 滨冈想开门,又被别的警察制止。 “救救我啊!”金潟一边发出惨叫一边被押进警车,就这么被带走了,只留下那道呼喊回荡在现场。 大个男走近滨冈的车,说有事要询问。滨冈急忙下车。 “请问,金潟兄做了什么吗?”滨冈诘问大个男。 “我们希望他以证人身分提供更详细的说明,所以请他去署里一趟,待在这种大雪中问话,也太为难他了。”大个男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怎么觉得是你们警方强行逮捕他啊。” “你多心了。没有逮捕状,我们是不能随意逮捕人的。” 此时,又有车声传来。大个男身旁的月牙脸刑警眼尖地看见了,说道:“部长,先进车里吧。” “哦,记者已经赶来了啊。这些人还是老样子,手脚超快。吴泽你也一起上车吧……” 这两人说话都十分拐弯抹角,态度却是不容分说。两人很厚脸皮地挤进滨冈的车里,后座的客人都快被大个子部长给挤扁了。 “你是……?”部长交互望着客人和酒瓶。 “我是……碰巧搭乘这辆出租车的……乘客。”客人把酒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又哈哈喘气。他是不是忘了金潟已经不在车上了? “味道应该很不错吧?”部长不停地抽动鼻子。 “要不要来一点?” “嗯,感激不尽。外头实在太冷了呐。”部长接过酒瓶,望着标签一脸纳闷,突地把瓶子凑上嘴巴喝了一大口,“……是真货呐。吴泽,你要不要也检查看看?” “当、当然了。我从刚才就一直很想确认一下,怎么可能是真的蓝带呢?” 被两人“检查”过后,干邑少了一大半。客人在一旁紧张兮兮地盯着酒瓶看,警官们却没有还他的意思。 部长推开客人伸过来拿酒瓶的手,问道:“请问大名是……?” “亚。” “呀?” “亚铅的亚。” “太奇怪了吧,没有人只叫‘亚’一个字啊,如果是‘哎呀先生’或是‘哎哦先生’还能理解。” “不能只叫‘亚’吗?” “也不是不能,只是听起来很奇怪。叫‘哎呀先生’就不觉得怪了。” “也有人叫我‘爱’。” “看吧?不是只有我觉得怪呀。话说回来,哎呀先生。” “哎。” “不要跟警察开玩笑。你是在哪里拦下这辆出租车的?” “在水所小区附近。” “三更半夜的,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在水所小区的朋友那里喝过头,弄到很晚才想到该回家了。”他面不改色地撒谎道。 部长喝了口干邑,交互看着前座上驾照的照片和滨冈的脸说:“滨冈先生,我听说你是在经过G号线的时候,金潟先生突然冲到车子前面向你求救,是这样吗?” “是的。” “地点在哪里?” “应该就在这附近。” “金潟先生当时的状况如何?” “那时候,有个人突然冲进车头灯光线里向我挥手,我紧急煞车,对方便跑来前座车窗旁,一看正是金潟兄。他说他遇上出租车强盗,我便载他到下堀收费道路的收费站报警。” “一路上金潟先生说了什么吗?” “他说他的客人要他在阴暗的路上停车,他正觉得奇怪,就发现客人突然举起扳手,他吓得当场逃了出来。” “还有呢?” “他似乎受到很大惊吓,没说太多详情。” “我好像闻到他身上有些酒味……?” “是这位客人为了让他冷静下来,请他喝了点酒。” “金潟先生平常是怎么样的人?” “他从没有因为酒驾被捕。” “或许只是没被抓到吧。” “金潟兄的确爱喝酒,但他应该不会酒驾。” “他的为人呢?看他个头不小,似乎满有两下子的。会不会一喝醉,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呀……” “大家不都是这样吗?可是金潟兄从不动粗的,他这人很老实,家里还有五个孩子要养呢。” “五个孩子?这么多啊。换句话说,他为了保护自己,是有可能拼上老命的吧。” “你是想说,金潟兄反击杀掉了强盗吗?” “从目前状况来看,这是最可能的啊。仔细听好了,就如你所看见的,金潟先生的车里有一具尸体,而且除了尸体别无他人,我们也打开后车厢检查过了。再者,这条路上只有金潟先生那辆车的轮胎痕迹,以及他离开车子的脚印。结论再明显不过了——杀了强盗的,就是留下那道脚印的人。” “……可是,那些脚印很不清晰不是吗?又不能断定那就是金潟先生的脚印啊。” “哦?那么你是说,金潟先生就像鸟一样,不留任何脚印,飞到G号线去找你了吗?” “……” “你这么讲义气是很感人,可是最好不要随口替他辩解哦。而且金潟先生的呼吸里虽然有干邑的味道,也有日本酒的味道。我这个人对酒可是小有研究的。” “金潟先生车上的现金呢?” “原封不动留在车里。” “计费表呢?” “坏了。应该是行凶的时候被打坏的吧。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的话,麻烦你千万留意自己接下来所说的话,它们将成为重要证词,从实招来才是明智之举。请问,你们抵达收费站之前,金潟先生真的什么都没说吗?像是‘我打倒了强盗’之类的。” “……他没说这种话。” “你叫哎呀先生是吧。你呢?”部长喝了一口干邑,以粗厚的手掌抹了抹瓶口,把酒还给了亚。 “……我、我也没听到他说这种话。” “你这个外人没必要帮他说话吧?”部长从口袋取出一个银制烟盒,打开盒盖递到亚前面,里面整齐地排列着白色香烟。亚伸出手抽出大约中间位置的一根,叼到嘴上。部长取出打火机。“咦?你怎么了?” 亚突然翻起白眼,一副快昏倒的模样,部长连忙伸出手臂想扶他。 “也就是说……这条路……”亚重新坐直来,一边把玩着烟。 “那不是路,是烟。”这个人是突然醉到连烟都认不出来了吗? “而且……为什么强盗长相不是像狐狸般阴险,而是像黄鼠狼般阴险呢?” “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去看看。”亚突然打开车门,脚步踉跄地下了车。 “你要去哪!?”部长想追上去,庞大的身躯在狭小的座位上挣扎着,车体也跟着左右摇晃。 “我要去这条支线的入口。”亚说。 “去那儿做什么?” “得找出黄鼠狼的脚印才行……” 部长和吴泽刑警面面相觑。 “搞不好查得出什么线索,过去看看吧。再说我本来就认为醉鬼的脑袋瓜特别灵光呢。”滨冈也跟着下了车,他认为自己身为证人,应该会观察到什么线索才对。 支线上满是汽车、警察、记者、摄影师,以及总是精力旺盛的看热闹民众,嘈杂得宛如白昼。警察负责开道让四人通过。亮晃晃的灯光打起,Eyemo摄影机也运转着。一脸惺忪、被警察夹在中间的亚大概是被当成了凶手,有人自以为是地朝他叫骂,还有人唱起中里拉拉的〈豁出性命的爱情〉。 来到支线与G号线的交界处,亚专心一意地检视着地面的积雪。 他指挥拿着手电筒的吴泽刑警,一下要他照那里,一下又要他照这里。 “麻烦您手电筒不要移来移去,照得我眼睛都花了。” “你眼睛会花,是因为酒喝太多了吧?”吴泽刑警鼓着腮帮子说道:“到底会找到什么啊?” “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有石头,没有树技,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才奇怪。”亚像个乐团指挥似的挥着酒瓶,“强盗为什么会选择这条支线呢?” “因为这条路上没有人迹啊。” “没有人迹的路多的是,问题是,强盗怎么会想要弯进这条什么都没有的支线呢?”部长听言,眼睛锐利地一闪。 亚走出雨雪纷飞的支线,来到G号在线朝水所走去。三人都怀着异样的心情,默默地跟在亚后面。 来到下一条岔路口,亚停下了脚步,但这条支线也没有亚在寻找的东西,有的只是即将融化的雪道不断地往远方延伸。亚朝瞥了一眼这条支线,又急忙沿着G号线前进。 来到第二条岔路了,亚站在路口,张望了一圈,突然跳了起来,“有、有了!” “找到什么了?” “黄鼠狼的脚印。” 雪地上有一串黑色的小足迹,沿着支线延伸而去,留下脚印的小动物似乎是横越G号线之后跑进了这条支线。 “这的确像是小动物的脚印,但不是狗或猫的脚印吗?” “不是,也不能是狐狸或貉,无论如何都得是黄鼠狼。” 部长并没有继续争论,因为,路面上还留有其他更令人感兴趣的痕迹——四道车胎痕迹,以及一组从支线深处走出来的人类脚印…… “这道才是金潟先生的脚印。”亚以酒瓶指着脚印说道:“……而这些车胎痕迹,是金潟先—的车进入这条路,又离开这条路的痕迹。” “你的意思是……?” “没错。沿着这条支线再进去一些,才是计程车强盗事件真正的现场。” “那么金潟兄果然是……”滨冈忍不住大声了起来。 “是的,他真的是被害人。” 夹杂着雨的雪下得更大了,积雪上的脚印正逐渐变淡。 部长晃着他的啤酒肚说道:“如果金潟先生不是凶手,那么真凶是谁?” 亚喝干瓶底仅剩的干邑,说道: “凶手是一名短发、削瘦的嬉皮打扮男子吧。如果他正一边哼着歌,我想他哼的应该会是中里拉拉的〈豁出性命的爱情〉。” 亚虽然把背挺得笔直,上半身却仿佛在描绘李赛(Lissajous)曲线似地摆荡,话也讲得慢吞吞的,早已醉到口齿不清了。刑警办公室里温暖的空气,似乎更是让他的醉意蔓延到指尖去。部长拿着大杯子灌了亚好几杯水;而亚就像个酒鬼,乖乖地喝掉一杯接一杯递过来的大量开水。 部长、吴泽刑警、滨冈以及金潟都盯着亚看。亚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不过部长稍微凶狠地恐吓他一下,他的话语立刻变得有条有理了: “……我是在报上读到这一连串出租车强盗案的犯案手法的。强盗的手法十分野蛮,只要是杳无人迹的地方都好,强盗先要司机停下出租车,接着突然从背后以铁锤等凶器攻击。今晚的现场也是,市道G号线附近显然是个适合下手的地点。然而我在意的是,强盗为何选择了那条支线?如果强盗是事前做过勘察,我更好奇他选择那条路的理由了。刑警先生您也记得吧?我们在金潟先生的带领下,前往他遭到强盗袭击的现场。金潟先生为了重回现场,拼命地寻找自己的车胎痕迹。这也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因为G号线的干线是直线道,左侧每隔大约七、八十公尺就有一条直角相交的支线延伸出去,但每一条路都同样覆盖着白雪,没有任何明显记号可供辨识。在这么多条毫无特征的支线当中,强盗为何单单挑了这条呢?” “哎呀先生,就像你刚才说的,只要是没有人迹的路,哪儿都能下手吧?强盗只要随便指定一条支线,叫金潟先生在那儿左转就行啦。” “随便……吗?可是啊,有趣的是,人有个特性,通常很难出于随便来挑选事物。例如我们经常会散步,可是明明走哪条路都行,平常散步的路线却几乎是固定的;设定银行提款卡短短几位数的密码时,也很少有人真的是随便挑选几个数字,大多会以自己的出生年月日或电话号码为依据,所以有时才会被聪明的歹徒轻易地猜出密码来。我就遇过一名遭通缉的杀人犯,全国各地那么多地方可逃,他却偏偏逃到最危险的女友故乡去……” 部长打开烟盒,递到亚前面。亚看到烟盒,睁圆了眼说:“就、就是这个烟盒带给了我灵感的。” “这只是个平凡无奇的烟盒啊。”部长拿起烟盒打量。 “刚才您也像这样请我抽烟。烟盒里摆满了烟,我若无其事地抽出其中一根,却忽地在意起——为何我会挑选这一根呢?” “哎呀先生不是随便抽出来的吗?” “我原本也是这么么以为,但仔细想想,并不是这样的。那根烟比其他的烟要突出烟盒一些;只有一根与众不同,就会显得特别醒目对吧?我若无其事地伸出手,下意识地选了那一根,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烟盒中的成列香烟化成了许多条雪白的道路。” 滨冈想起他在狐狸屋摊开地图,幻想在巴黎市街兜风的事。没错,自己为何会想在奥斯曼大道左转?因为转弯前,他看到了右手边的歌剧院;因为看到了歌剧院,才会忽然放慢速度,兴起左转远行至香提伊森林的念头,不是吗?如果没了“转角的歌剧院”这个契机,他应该就不会想转弯了。 ……还有,自己会在狐狸屋墙上的菜单中选择天妇罗定食,也是因为写着天妇罗的字体特别粗。换句话说,这就和亚仿佛无意识、其实是根据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小理由从部长的烟盒里挑出一根烟,是一样的心理状态。 滨冈忽地想起中里拉拉的歌——“为什么你会看着我?是因为我眼角的黑痣吧……”如果她没有黑痣,会不会就只是个不起眼的女孩呢?——“为什么你会在那儿?”并不是毫无理由地走过来的,而是被红木犀的香味引诱而来到这儿……亚打了个大大的饱嗝,继续说道: “就像这样,我们人类很不擅长随机挑选东西。好比哼歌,知道上千首歌曲的人下意识哼出来的歌,即使看似随口哼出,其实并非如此。若不是当天早上在广播中听到而留在记忆里,就是在哼歌之前听到而印象深刻的歌吧。” “金潟兄遭到强盗袭击的时间带,广播正在播放中里拉拉的〈豁出性命的爱情〉特辑。金潟兄,你当时也在听那个节目吧?” 金潟听言,一脸吃惊地说道:“没错,我当时正在听〈豁出性命的爱情〉……” “所以你才说歹徒会哼着〈豁出性命的爱情〉?” “这下省了警方许多工夫,真是太感谢了。”吴泽刑警搓着手说。 亚长长地呼出一口烟来,说道:“我有个朋友,想买领带而去了百货公司,却被领带卖场数量庞大的领带给搞得眼花撩乱,最后什么都没买就回去了。言归正传,我看到遇害强盗的穿着,发现他打了一条时髦的红色领带,一身打扮像是亲自精心挑选的,我想这种人应该比一般人更难随便决定事物。证据就是,这次的出租车强盗会避开有四、九的日子、佛灭等凶日犯案,不是吗?就好比乍看是随便挑日子的结婚典礼,其实是不知不觉避开了某些日子。 “所以我很好奇那名强盗为何会挑选那条支线,我再次去到G号线,仔细检视路面,但是那条支线与其他支线相同,并没有任何特征。只要是醒目的东西,什么都好,譬如有棵与众不同的树,或是有根特别突出的树枝也行,但现场什么都没有,于是我起了疑心——强盗选中的支线不会其实是别条呢?” “你这个人意外地固执呢。”部长大感佩服。 “话说回来,金潟先生,能不能请你再回想一下,那名强盗为何要你弯进那条支线呢?” 金潟纳闷地偏着头苦思。 “看来你受到的冲击相当强烈呢。当时是不是这样呢?——有只黄鼠狼窜过你的车子前面,对吧?” 金潟茫然地看着亚,接着赫然一惊,“没错!就像你所说的,要弯进那条支线之前,有只黄鼠狼在车灯前方从右跑向左,我紧急踩了煞车,而后座那个人应该也看到了吧,我听到他骂了声‘可恶的黄鼠狼’,接着就指示我左转弯进支线。可是客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形容强盗相貌的时候,不是说他‘像黄鼠狼般阴险狡猾’吗?可是通常我们描述一个人长相狡猾,都习惯说‘像狐狸般阴险狡猾’;更何况你稍早才刚在一家叫狐狸屋的餐厅吃饭喝——不,吃了一顿饭,对‘狐狸’两字应该印象犹新,为什么却会说出‘黄鼠狼’这样的形容词呢?就在那时,我想起了哼歌时的心情,于是我便猜想,金潟先生在遭到强盗袭击前,一定是遇上黄鼠狼窜过车子前方了。” “我奶奶曾告诉我,”身形胖硕的部长说:“这叫‘黄鼠狼挡路’。看到黄鼠狼跑过前面,是不祥的兆头。看来那名强盗很介意这种迷信呢。” “他连日子吉凶都会介意了。没想到愈年轻的人反而愈迷信啊。”吴泽刑警也附和道。 “然而,当我想到或许曾经有黄鼠狼跑过金潟先生车子前面的时候,金潟先生已经被警车载走了,一时没办法向他确认;但如果有黄鼠狼经过雪地,应该会留下脚印,虽然积雪已被好几辆车子压过,但不可能所有的黄鼠狼脚印都被破坏,应该多少留下了一些才对,然而我却遍寻不着。就这样,我益发确信强盗指定的支线一定是别条了。” “如果你再晚个十分钟察觉这件事,那场雪一定已经把所有脚印都覆盖掉了吧。” 而那么一来,金潟也将遭到逮捕。滨冈不禁再次望向金潟,打了个寒颤。 “这也是杀人凶手的目的之一。恐怕真正的凶手正是出租车强盗的同伙,他很厌恶一直遭到伙伴逼迫,或者他想独吞好处,又或者是害怕自己的思想遭到箝制。” “你几乎全答对了。凶手已经自白,说他想逃离同伙,除了杀掉他,别无选择。真是个懦弱的家伙。”部长告诉众人。 “这两名强盗看到金潟先生逃走,来到车外。凶手发现大雪开始夹杂着雨水,估计等警察抵达现场时,积雪虽然不至于消失,但多少会开始融化,于是他心中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有个逃离同伙的方法,只要杀了同伙,再诬赖给素不相识的出租车司机……” “你会认为强盗有两人,是因为听到金潟先生说歹徒烟抽得很凶,所以你觉得那应该是两人份的烟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最主要是因为,我看到报导中指出,一连串出租车强盗事件的被害人对歹徒外形的描述大相径庭,这一点我一直很在意。有人说强盗是个削瘦男子,也有人说身材中等;有人说强盗留长发,也有人说是短发。于是我在想,如果歹徒有两人轮流犯案,就有可能出现这样的证词了。 “滨刚心想,要是遇上两人联手的强盗,根本毫无胜算吧,更何况司机们都是赤手空拳,之前那名遇害的司机一定是以为凶手只有一人,才会试图抵抗吧。 “他们的犯案手法是这样的:首先,夜里在都心拦下出租车,其中一人上车的时候,另一名共犯偷偷溜进座位底下。应该有几种方法,像今晚,共犯恐怕是躲在交通安全广告牌的后方,趁着红领带男子以超乎常理的高额小费吸引金潟先生注意力的时候,钻进车子里面。不知怎的,至今竟然没人识破这个阳春手法,不过我想他们的演技应该相当高超吧。就如同我刚才说的,他们似乎是轮流扮演转移司机注意力的角色以及钻进车后座的角色,也因此警方至今无法制作出清晰的强盗通缉画像。 “两人钻进车子后,在杳无人迹的暗处要司机停车,突然下手行抢。如果司机反抗,就两人连手攻击。这么多次的行抢当中,今晚或许是最轻松的一次,因为司机一看到扳手就逃走了。这时,共犯从座位底下出来车外,看着金潟先生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他想到了摆脱红领带男子的方法。我想他应该是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件事吧——他决定杀害凶暴且棘手的红领带男子,将罪嫌诬赖给金潟先生。 “两人行抢告一段落,共犯绕到全神贯注于搜刮现金的红领带男子身后,以事先准备好的凶器殴打他,红领带男子应该当场晕倒了吧。接着凶手把计费表也砸毁了,因为有必要开车多走一段路,万一金潟先生记得里程数就糟了。凶手杀了红领带男子之后,开着金潟先生的车回到市道G号线,往下堀收费道路方向开了两、三百公尺,接着随意找个地方回转,折回水所方向,但是他并没有回去现场,而是在还不到现场的前两条支线处转进去,将车子驶到与案发现场差不多距离之后,停下了车子。” “左侧那些支线全长得一个样,没有任何明显特征,所以我要带你们重回现场,只能循着自己车子的车胎痕迹过去……”金潟苦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说道。 “金潟先生找到的车胎痕迹,其实是凶手的杰作。凶手到了定点后,将红领带男子踢出车子,把现场布置得像是一起出租车抢案,并把红领带男子的凶器收起来,扔下自己方才杀人的凶器,虽然我不知道他把指纹擦掉了没。” “这在现在已经是常识了。不过指纹虽然擦掉了,车里留下了疑似凶手抽过的香烟烟蒂,应该能够成为有力的证据吧。”吴泽刑警又搓起手来。 “最后,凶手只要留下自己的脚印,一路走出G号线逃逸就大功告成了,因为凶手已料到,当警察抵达时,他的脚印早就因为雨雪而融得差不多了,分不清是金潟先生的还是凶手留下的。而且,当伪现场的勘验结束时,真正事发现场的雪应该也融光了……” <er h3">06 吴泽刑警放下话筒。“部长,听说嫌犯自白了。” “噢噢,这样啊。”部长把椅子压得咯吱作响,站了起来,接着哼着曲子离开了办公室。滨刚用不着竖耳细听,马上就知道那首歌是中里拉拉的〈豁出性命的爱情〉。 <hr /> 注释: 第六回 被挖掘的童话 <er top">01 もりのさるおまつりの 森林的猴子祭典的 やまみちほいやまなみよお 山路嘿山峦哟 おさるがねくさはらおはねだしはしるよ 小猴子跳过草原奔驰而去 あのつずみふえ 它的股笛 ひよるるりぽんぼうんぴぴとびいとね 咻噜噜哩趴趴哔哔儿哔 もりのさるまつてたあきぞらの 森林的猴子等待着秋季天空下 やまのおくやまびこの 山林的深处回音的 たのしいなもりのさる 好快乐呀森林的猴子 さあみんなおおいみなささあつまれよ 喏大家喂大家快呀快来集合哟噢噢 もりのさるゆめにもおまつりみていたよ 森林的猴子连做梦都梦见祭典呢 こすずめもたぬきよさあきみたちも 小麻雀狸猫儿喏还有你们 ねずみもぐらむじなねこ 小老鼠土拨鼠小貉子小猫儿 たぬきがねいいあたまひねるよ 狸猫儿动动它的聪明脑 さむじなよもりのさる 喏小格子森林的猴子 のはらやみらベおあるくより 与其走过原野和路边 わいらがどろんときりんにばけるから 不如我来咚地一声变成长颈鹿吧 みなしっかりのるのさ 大家好好地坐上来 ドロロロロロロンつかまれよそらのるぜ 咚隆隆隆隆隆隆嗡抓好了呀一二三上来喽 あののはらあのぬまお 穿过那原野越过那沼泽 とぶようめがまわるやのよう 像只箭般飞快地跑过眼都花了 せなかからもりのさるするりとおちたぞ 森林的猴子咻地一声滑下背来了 たいへんむじなもそらおちる 不好了小辂子也啊掉下来了 うはなむさんこねずみどすん 哇救命呀小老鼠咚 きあそれおちるうはあは 呀掉下来了哇啊呀啊 おおいみなみなおるか 喂大家大家听我说 だめだなあたぬめはあほくさい 真是糟糕狸猫儿太笨了 おまえはねまずだめなのさ 你的主意真糟糕 まぬけさあわてめどあほう 大蠢蛋冒失鬼大笨蛋 へいそれならばかつてにのるくささるとゆけ 哼那就随你们曼吞吞地跟猴子去吧 ばばばつたぬきはさ 啪啪啪狸猫儿变成 びかびかのゆうほおなの 一个金光闪闪的幽孚 まるいめおするみなに 看到睁圆了眼睛的大家 もりのさるはげまして 森林的猴子大声鼓励道 もおすぐよさみな 就快到了哦大家 どたぬきのゆうほおなんかはだめ 笨狸猫的幽孚算什么 ゆくのよみなよ 走喽我们一起走 やあほお 呀啊嘿哟 ちがおどるおみこしとおるよ 大地在跃动神轿要经过喽 おどるのよはながさはちまきも 跳呀花笠还有头巾 みよどんどこびいびいどんぴいぴ 看呀咚得咚哔哔咚哔哔 かっぽれよおかめのてがおどる 真滑稽呀丑女面具的手在舞蹈 まめすしおそばてんぷらよ 豆子寿司蘅麦面天妇罗 めをまわせおみきださあみんな 喏大家神酒来喽喝到眼花吧 さけはうまいなおみきこぼすなとやあ 酒呀真美味可别泼了神酒呀 もりのさるおみきもがばがばのんだね 森林的猴子也大口大口喝了神酒 ほおがあか 脸颊儿红红 きるまねおどるほい 跳起猴戏来嘿哦 さるおどりうまいわよ 猴子舞呀真厉害 てとあしおおにあわせめはなもうごく 手和脚舞得巧眼睛鼻子也动不停 あきやまみちかつたぞたけぶえ 在秋天山路上买到竹笛喽 ためしよふいてみた 试着吹吹 ぼぼぼおさるさん 波波波猴子先生 おやこれへんだぞめのよう 哎呀这个好奇怪像只眼睛 このあなめのようにらむわな 这个洞像只眼睛在瞪人 もりのさるあまりにみようでそのあなに 森林的猴子觉得那个洞儿果然怪 おれささのはなすると 我来拿竹叶擦擦吧 ああらまあきゆるふえ 哎呀呀笛子肖失了 たぬきがねしっぽだす 变回狸猫儿露出尾巴来 あきれたまたはめられたぬきにね 真是的又被狸猫儿给骗了 さるはねよるみたゆめかっぽれのゆめ 这就是猴子夜里做的梦滑稽的梦 <er h3">02 一荷聪司找到了有趣的玩具。 那是一个以透明玻璃制成的精美正方体小盒子,中央有个银色骷髅头正在笑。把小盒子摆到桌上,眼看着骷髅头的外形逐渐崩塌,表情一眨眼变得悲伤,嘴角也垂了下来,最后仿佛融化在玻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邂逅奇迹了——一荷聪司心想。不管如何凑近小盒子,都看不见骷髅头的踪影,完全透明的正方体玻璃盒只是忠实而美丽地透过光线。 留着小胡子的年轻店员看到一荷的表情,满足地笑了,接着拿起小盒子,念咒似地轻轻摇晃,再次摆回桌上。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骷髅头又恢复原来的模样了,仿佛大气凝聚形成一倘骷髅头似的。然而专注地盯着瞧当中,银色骷髅头又开始崩坏,宛如泡沫般消失而去…… 一荷聪司很喜欢玩具,而且不是一般的玩具,他喜欢的是更高层次的新奇玩意儿。好比人偶,他要的不只是摆着当装饰的娃娃,一定要能活动、能变身的人偶才会吸引他。机关人偶、惊奇箱、立体赛车跑道、拼图、魔术道具——一荷搜集的玩具塞满了一房间。真想要一间工作室啊!——这是一荷现下的梦想,他很想在工作室里慢慢地整理他的搜藏品,然后在房间正中央摆上一张桌子,自己坐镇桌前一边欣赏玩具一边工作,如此一来,一定能接二连三画出杰作来的。 这个玩具的名称叫“消失的骷髅”。过去一荷搜购的玩具当中,也有不少会消失的玩意儿:消失的魔棒、消失的牛奶、消失的手帕、消失的硬币、消失的鸽子……,然而大部分的玩具从店员手中一交到一荷这儿,就再也无法顺利地消失了;手帕两、三下就从藏身处露出狐狸尾巴,牛奶一下子就泼出来。每当这种时候,一荷总是忍不住抱怨:“手帕和牛奶本身根本没有消失,算什么消失玩具嘛!” 然而他觉得,“消失的骷髅”和上述玩具似乎不太一样。他拿起玻璃小盒子,骷髅即使在一荷的手中,也会确实地现身,然后消失。一荷兴奋不已,当场一口气买了三个“消失的骷髅”,一个用来珍藏,一个用来解体——好解剖奇迹,最后一个拿来向别人炫耀。 一荷口袋鼓鼓地走出店门,北风吹过街上,他竖起外套领子,内心雀跃不已——定要马上找个人秀给他看。一荷瞭望干冷的市街,对了,青兰社就在这附近,绕去他们编辑部一下好了。青兰社是一家专营个人出版的小型出版社。世上意外地有不少人想自费出版自己的书籍,青兰社也以其制作版本豪华而在业界小有名气。政治家托记者代笔撰写自传出版;无意间一夕致富的诗人或是因缘际会坐上社长位置的文学青年,则会一本正经地出版诗集、创作文集或画册,一圆昔日的梦想;甚至有些特立独行的年轻女性想出版自己的裸体写真集,因此青兰社的业绩始终稳定地成长,而且他们创社至今从没有退书——虽然是意料中事,这也是他们引以为傲的一点。一荷曾接受青兰社委托画过几本书的封面,这位中坚童画家充满梦想的画风很受青兰社客户的青睐。他最近接到的工作,是一位实业界相当知名的大人物,不晓得为何突然写起童话来,换算成稿纸只有四、五页的分量,一荷却画了十几张图,编出一本相当精美的绘本。一荷很满意这次的工作成果,也觉得印量只有区区一千本相当可惜,不过他拿到比一般案子高上好几倍的稿酬,也不好奢求什么。 来到中华大饭店前方,这栋大楼后侧有一座油漆斑驳的电梯。一荷按下电梯按钮,电梯里有股枯草的味道。青兰社就位于五楼的一角,编辑部所处的小房间与其说是办公室,更接近仓库,堆积如山的书本、纸箱、包装机把狭小的房间挤得水泄不通。 角落的办公桌后方,一名红着眼的男子正在看报,他是青兰社的总编矶明。矶明看到一荷,立刻折起报纸。办公桌上堆满了书籍和文件,矶明喀啦喀啦地拉开抽屉,取出一瓶威士忌,一派轻松地将酒倒进桌上的茶杯递给一荷,接着又喀啦喀啦地拉开抽屉,藏回酒瓶,而这一连串的桌面震动,让一份文件和大半的书山滑落地上去。 “这阵子好冷呢。老师,千万要注意身体啊,今年的感冒是冲着眼睛来的哦,你看。”矶明犯如扮鬼脸似地拉下下眼睑说道。 “哦?你眼睛是因为这样红红的啊,我还以为怎么大总编又在消沉了呢。” 年轻社员倒了杯水端来。一荷喝了口威士忌后,拿起水杯喝水。 “有人在里面吗?”一荷发现会客室的门半掩着。 “亚先生来了。” “哦……亚啊。真是稀客。” 一荷拿着茶杯和水杯来到会客室门前探头探脑的。由于青兰社所面对的大多是个人客户,会客室虽小,却打理得很精致,附玻璃门的书架上整齐陈列着青兰社的出版刊物,会客桌上还摆了插花。 一名俊秀男子正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专心一意读着一本大开本的书。男子肤色白皙、眉毛英挺,完全没发现一荷在门口。一荷看他那副样子,就忍不住想让他吓得从沙发上跳起来,而且方法很简单。一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叫一声:“呀啊!” 男子的视线慢慢地从书本转至一荷身上,阖上手边的书,接着就如同一荷所期待的,男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荷很熟悉男子那有些异于常人的夸张举动。 “你还是老样子呐,拍照的。” 亚穿着全新的西装,一丝不苟地系着蝴蝶结领带,怎么看都是被拍摄的模特儿架势,其实他是以按下快门为主业的摄影师,而且并不是四处奔走、拍个不停的报导摄影师那类出锋头的工作,而是出于兴趣地拍拍云朵或埋葬虫。不过亚看上去并不像是热衷科学研究的个性,也没打算全心投入摄影一途,他似乎还不了解自己该做什么才是最适合的;说得夸张点,亚似乎对于自己身为人类这件事感到手足无措。一荷就是莫名地喜爱亚这个个性。一荷因为搜集植物等参考资料,曾与亚共事过几次,发现亚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有次便问他原因何在,没想到亚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一荷答道:“穿得脏兮兮地摄影,岂不是对大自然很失礼吗?” 眼前的亚花了好几分钟才恢复平静,“哎呀,原来是一荷大师。你叫得那么大声,我还以为失火了呢。” “被你叫什么大师,我就觉得浑身怪痒的,可以不要这么叫我吗?哼哼,我拿个东西给你看,保证你更加吃惊哦。喂,总编大人,你也别一脸无精打采的,过来这儿吧。” “看样子你又弄到什么珍品了是吧?”矶明总编和三名社员进来会客室,一群人围着一荷。 一荷从口袋里取出纸包,慎重地打开,轻轻地把嵌着银色骷髅头的玻璃小盒子放到桌上。 “不能碰哦,只可以看。看呀看的,就会发生难以置信的奇迹哦……”一荷一脸满足地环顾五人的表情。 盒子里的奇迹,他不用看也知道——骷髅头像一阵烟般消失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荷觉得现场五个人的眼珠子都突出来了。 “咦咦咦?”矶明叫出声来。 “怎么样?精采绝伦吧?玻璃盒没有开口哦,是完全密闭的,没人拿得走骷髅头呀。” 亚突然翻起白眼,上半身摇摇晃晃的。 “喂,亚,怎么了?惊吓过度了吗?”一荷拿起茶杯,把杯里的威士忌灌进亚的嘴里。 亚呛了几下,眼神恢复平稳了,“……真是太震惊了。” “我想也是。还有后续呢,做好心理准备吧。” 一荷拿起盒子,照着刚才玩具店小胡子店员的方式,对着小盒子念诵咒文再放回桌上,于是姑髅头复活了。矶明忍不住伸出手去,一荷急忙把盒子藏回口袋里。 “好了好了,表演结束了。不必跟我讨,我不会给你们的,也不告诉你们哪儿在卖。这么棒的奇迹,怎么能让你们人手一个呢?” “反正一定是外国进口的吧。”矶明总编呕着气说。 一荷拿起扔在桌上的玩具包装纸盒,东翻西转看了一圈之后,顿时笑容满面,因为他在包装盒角落发现一行印刷小字:“Originated by t.Awasaka”。 “呵呵,总编,你看,这是我国的发明。说起来,我们的祖先雅好游乐,拥有非常惊人的传统哦。一学到时钟的技术,江户时代的人马上创造出机关人偶;火药的制造法一传入,人们没有拿去制造铁炮,反而是沉迷于烟火创作,全世界最大的烟火就是这么制造出来的。咚!玉屋哟……!” 一荷的演说总是没完没了。社员们纷纷离开会客室,回工作岗位去了。 “亚,怎么啦?你还在惊吓中吗?还是吓到软腿了?”一荷问道。 “我真的差点吓到软腿,因为谜团突然解开了。” “你说什么!?你解开‘消失的骷髅’之谜了吗?” “……这也有。” “真的假的?喂,快点……”一荷连忙紧紧关上会客室的门,“总编,快点上锁,要是被别人听见就糟了。” “不要紧的啦,青兰社才没人会无聊到站在门边偷听。” “那就好。喂,亚,快告诉我吧。” “告诉你什么?” “你这家伙还装蒜,你刚才不是说解开‘消失的骷髅’之谜了吗?” “哦,你说这个啊。这个谜底告诉你倒是无所谓。” 一荷抽出一根烟,塞进亚的嘴里,为他点火。 “那个玻璃盒是玻璃做成的。”亚说。 “废话嘛。” “有点耐心嘛,一荷老师总是这么急性子。这盒子虽然是玻璃正方体,其实正中央挖了一个骷体头的形状。” “胡说八道。玻璃再怎么透明,要是里头挖了个骷髅头形状的洞,从外头不可能看不出来的。” “当然看得出来——如果挖出的空洞里有空气的话,因为玻璃和空气对光的折射率不同。但如果在挖掉的骷髅头空洞里灌入折射率与玻璃相同的液体——例如四氯乙烯这类物质,会变得如何呢?在光学上,玻璃盒就成了填满玻璃折射率物体的状态,因此光线经过玻璃盒时并不会折射,而是直接穿透中心的骷髅头空洞,换句话说,玻璃盒中的空洞完全看不见了。这个玩具就是应用了这个原理,先在玻璃盒里挖出一个骷髅头形状的空洞,然后在折射率与玻璃相同的液体中,混进铝粉这类会发出银光的粉末,灌满骷髅头洞穴,接着封住开口,‘消失的骷髅’就完成了。也就是说,轻轻摇晃玻璃盒,银色金属粉末就会扩散在液体中,使骷髅现形;若是静静地放置不动,金属就会下沉,骷髅便会在最后完全消失。” “真是服了你。”一荷目瞪口呆地看着亚,“你这人怎么知道那么多无聊事啊?” “我倒是很佩服有人想出这么妙的点子呢。” 亚轻轻地把刚才读的书摆到沙发上,那动作就像是试图把书移出一荷的视线范围。 “喂,那本书不是《森林的猴子祭典的》吗?” “呃,是、是啊。”亚似乎莫名地慌张。 “一定有鬼。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你看着这本书的眼神很不寻常哦。”一荷拿起沙发上的书,翻开书页。这是一本A4大小的绘本,相当沉重,使用特殊的厚肯特纸,印出一般印刷无法呈现的罕见浓重色调。 《森林的猴子祭典的》,池本铳吉着,一荷聪司画。理所当然,一荷的名字印得比较小,但实际上这可说是一荷的作品。这本书是前年秋天出版的,一荷记忆犹新。他再次阅读以日文假名书写的内文,文章的确有生硬之处,不适当的用词也十分醒目,但一荷将这些稚拙之处视为素人的豪放,当作一种特殊风格看待。 “总觉得你的行径很可疑。”一荷交互看着绘本和亚,“这书里头有什么让你在意的吗?” “不,呃,就是……我在想……青兰社的出版品也会有误植啊。” “误植?” “不,亚先生,我刚刚也说过了,那并不是误植,原本就是错字。请你看看最后一页,有一行小字注明‘内容依照作者原始手稿’对吧?”矶明总编一脸不悦地说。 “错字?我之前也看过原稿,可是没注意到有错字呀?” “老师你看到的是手縒重新滕过的稿子吧,她把所有错字都订正过了。” “可是为什么印出来的还是错字?你看,开头第一节才到第三行就出错了:‘あのつずみふえ’(它的股笛),应该是‘あのつづみふえ’(它的鼓笛)才对吧?” “这个嘛……唉,我早听说这位池铳是个非常顽固的老头子,没想到他顽固到这种地步。他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再怎么跟他纠正也没用;他坚称他有自成一格的文法,死也不肯退让啊。” “搞什么?那位池本铳吉是何方神圣啊?” “咦?一荷老师你不知道吗?就是池铳的创办人啊。” “池铳啊……” 连对实业界不熟的一荷都听过“池铳股份有限公司”的名号,他们开发出一款叫“强力枪式显像管”的特殊显像管,雄霸业界。 “其实这本《森林的猴子祭典的》,正确来说是第二版。” “哦?增刷了吗?” “不,初版是照着手缮改过错字的校稿印刷的,没想到那个老头子怒气冲天地跑来闹,说成品和他写的不一样,结果全部重印了。” “特地改回错字,重新印刷?”一荷不禁哑然张着口。 “我也没听过这么离谱的事,不过我们事先没有深入调查池本铳吉这个人,也是我们的疏失。当初从他那儿拿到原稿时,他交代我们每一字每一句都必须跟他写的文章一模一样,显然有违出版业界的常识。当然,他的文句也有不通顺之处,但我们并没有润饰,只是出于好意帮他改正错字,这也是业界的常识。没想到这套对池本铳吉完全不管用,他跑来大骂:‘有些字跟我写的原稿不一样,给我重印!’我真是同情在他底下工作的员工呐。负责编辑的手縒也气得要命,不过到最后重印的费用全部由池本统吉负担,事情就这么了结了。以我们公司的立场来看是赚了一笔,可是我想就像亚先生刚才那样,一定会有不明内情的读者以为是我们出版社误植,真是的,我再也不想碰上这种麻烦案子了。” “不惜自掏腰包也要改回错字,大人物做事果然不同凡响呐。” “就是啊,这位大人物似乎很热衷出版,这本绘本所使用的细哥德体铅字,也是他亲自挑选的。” “池本铳吉的嗜好是写童话吗?” “就是这一点奇怪。听手缮说,池本的文学素养接近零,连稿纸怎么用都不晓得,还是我教他的。而且他非常厌恶小孩,怎么会想要出版童话呢?” “这么说来,难怪我从刚才就觉得好像少了什么。怎么没看见手縒绵子?休假去了吗?” “手縒去年辞职了。” “辞职了?” 亚也是一脸纳闷。 “我怎么完全没听说?竟然没找我商量一声……”一荷说。 根据一荷的说法,手縒志野(tEYORISINO)是青兰社的社花,十分聪慧,生得一张竹久梦二喜爱的长相,而且其积极的行动力完全不输男性。由于她浑身充满手縒木绵的韧性,一荷都叫她“绵子”,常带着她去喝酒。看来,整间编辑部会呈现前所未见地杂乱,一定是因为志野不在了。 “总编跟她吵架了吗?” “别用那种表情看我啊,老师。她辞得很突然,但我们真的没有吵架。她开了一家小酒店,说将来要安排自己的时间全心投入文学。我三、四天前才刚去光顾她的店呢,店名叫‘SILKY’,她还是老样子啊,干劲十足的。” “可恶的绵子,什么SILKY?我是很想称赞她的生涯规划真优雅,但心里还是不太痛快。绵子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也不清楚呢。唯独这件事,她怎么都不肯透露细节。” “店在哪里?” 一荷在记事本上抄下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而身旁的亚不知何时也打开记事本,拿着铅笔在上头写些什么。一荷探头一看,亚立刻阖上记事本,但一荷瞥见那一页抄下了《森林的猴子祭典的》全文。 “那,我先告辞了……”亚神色慌张地站起身。 “等等,一起去吃个饭嘛。” “不了,我还得去图书馆查个东西,要是闭馆就糟了。下次再聊吧。” 一荷目送亚的背影,总觉得亚似乎有什么企图。一荷再度翻开《森林的猴子祭典的》,但不管看几次都一样,除了错字,并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池本铳吉几岁了?” “七十六岁,不过听说他的心脏跟年轻人一样强壮。他的主治医师是盛荣堂医院的院长,好像是那里的医生挂保证的。我实际见到池本铳吉本人的时候,觉得他乍看之下个子很小,感觉很老实,但聊着聊着,那双白眉底下的眼睛开始发起光来,诡异得要命呐。” “池铳公司是什么时候创立的?” “不晓得耶,我对那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倒是老师你怎么了,居然会想打听池铳的事啊。” 对了,一荷隐约记得《周刊人间》最近刚报导过池铳。要调查池铳,最快的方法就是去找《周刊人间》的黄户静夫打听。一荷还没没无闻的时期,曾替他们人间社发行的情欲小说绘制拙劣的插图。 “那我也告辞了。” “要回去了吗?今天的客人都好怪呐。” “我可不想被你传染奇怪的感冒。先走了。” <er h3">03 人间社编辑部就像修道院般冷清,办公室里的纸类物品极少,很难想象这副模样能每星期出版一期杂志。米色墙壁包围的室内很温暖,日光灯十分明亮。“你见过动作极快的机械吗?它的举止总是非常地安静,而且每个部分都无比优美且精练。”这是黄户静夫一贯的主张,但他本人的言行举止实在难说是安静。黄户坐在擦得晶亮的大型不锈钢办公桌另一头,桌上只摆了一台四四方方的机械,连张纸都没有。黄户的桌前有道男人的背影——是亚。 “咦?一荷老师,好久不见了。”亚似乎很意外,站起来鞠了个躬。 “你还是老样子呐,拍照的。”一荷则是苦着一张脸,“这里是图书馆吗?” “不,图书馆那儿我已经查完了。” “会不会太快了点?” “老师你是走路过来的吧?我可是搭出租车来的啊。” “你会搭出租车?看来事情很紧急喽?” “来了稀客是好事呀。老师你来是有什么事吗?”黄户匆匆点燃香烟说道。 “是没什么事啦。” “我今天忙得很。” “我知道,我不是来打扰你工作的。只要亚的事情办完,我也会跟他一道离开。” “你别怪我无情,可是我真的很忙。” “所以我就说呀,你们谈你们的就好了,不必招呼我。” 黄户夸张地吸着烟,把烟蒂塞进烟灰缸里的烟蒂山后,对着亚说:“说到池铳的‘诧寿庆生会’……” “什么诧寿?” “老师你不是说好不插嘴的吗?” “可是我都蹚了这浑水了嘛。我说的话可是大独家呢,你要是不希罕,我就把消息卖给《女性人间》哦。” “《女性人间》?没听过这本杂志。” “感觉应该要有叫这种刊名的周刊啊?” “真惊人啊,老师你什么时候成了狗仔了?” “现在可是多元化经营的时代。你们人间社也不要老是制造一些色情纸屑,来出版一些能流传后世的画册如何?” “这下开始说教啦?你这些建言,我一整年都听我妈在唠叨,根本不痛不痒了啦。随便你了,言归正传。简单来来说,‘诧寿’是池铳发明的,意思是满怀歉意的生日。诧这个字的部首‘言’笔画是七画,偏旁‘宅’是六画,因此‘诧’里包含了七与六这两个数字,所以所谓诧寿,就是七十六岁生日。” “哼,好烂的牵强附会。要凑七十六,何必挑什么‘诧’字,还有更吉利的字眼吧?为什么偏偏是‘诧’?” “池铳虚岁七十六的时候,他的部下说要帮他庆祝喜寿,被池铳一口回绝了。其实也难怪,之前的还历、古稀,他都打死不庆祝;而且他还有前科,连独子的结婚喜宴都固执地不肯举办。总之,池铳是个爱唱反调、冥顽不灵到极点的老头。然而,他这阵子心境不晓得有了什么变化,居然主动要部下帮他庆生。‘但是,我不想要七十七岁喜寿这种鬼玩意儿,我今年七十六,是诧字,帮我庆祝诧寿吧。’诧寿?部下惶恐地反问。‘没错,你们不知道诧寿吗?’不知道。‘也难怪你们不知道,因为诧寿是我的发明嘛,哇哈哈哈哈……’” 黄户模仿池铳放声大笑,社员们只是以一副“又来了”的表情看着黄户。黄户轻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这场诧寿庆生会,去年十一月在帝国饭店凤轿厅盛大举行,共有一千多人参加,政经界、实业界的大人物全到齐了,盛况空前。我那次也到场采访了,记得是刊在第一六五期吧……等我一下哦。” 黄户按下桌上那台机械的几个按钮,黄灯亮起,不一会儿,机械吐出《周刊人间》第一六五期。黄户翻了开来。 “当时池铳的致词一反常态,内容很不像他会说的话,唔,总觉得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他说:‘我到了七十六岁,最近经常想起过去,每天晚上都会做许多梦,梦见的也几乎都是过往。回首一看,我似乎总是在给世人添麻烦。’——这点倒是真的。讲起池铳为了爬到今天的地位所做出的种种恶毒行径,实在是不忍卒睹啊。不过我看他也只是嘴上说得低声下气,肚子里在想些什么鬼,谁也不晓得。池铳接着说:‘我反省着过去的每件事,每一件都教我羞愧万分。我明年就七十七了,许多人说要为我庆祝喜寿,但这怎么行呢?现在的我,实在开心不起来,我满心只想向世人致歉,这是满怀歉意的一年,没错,于是我向员工说了,帮我办个诧寿吧,我应该道歉,并乞求原谅。然后……’” “他要捐出一半财产给孤儿院吗?” “开什么玩笑,他只是说说罢了。典礼盛大归盛大,餐点却小气巴拉的。我还听到一些闲言闲语,听说搞不好礼金反而让他赚了一笔呢,不过赠礼倒是准备了相当豪华的书,我在现场听说是池铳自己写的童话,更是一头雾水了。没错,就是一荷老师画的《森林的猴子祭典的》。老师,你画得真棒呐,我看了好感动。”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你到底要出A书出到什么时候……” “知道啦,不要那么大声A书A书地说个没完,要是读者听到了还得了。那本书的文笔很生硬,真的是池铳写的吗?” “是啊。” “花了不少钱呢。他竟然为了那种古怪的童话花上那么多银子,到底是想干什么啊?” “人的行动有时是说不清的啦。就我所知,他所花的钱恐怕是你所想象的两倍以上哦。” “咦?什么意思?” “黄户先生,你不是很忙吗?”亚像要堵住一荷的嘴巴似地插嘴道。 “是啊,我忙得很。” “最后请你再告诉我一件事。池本铳吉的第二任妻子是哪里人?” “第二任妻子?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呐。等一下哦。” 黄户又按下机械的几个按钮,这次是红灯亮起,一会儿之后,吐出一张类似复本的纸张,灯光便熄灭了。 黄户拿起那张纸,“嗯,池本铳吉,出生在爱知县阿贺野郡的糸香。你知道糸香在哪吗?” “不知道。”亚说。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个小渔村。池铳是渔夫家的六男,取得电信员的资格后,上了渔船工作。噢,二十三岁结婚,对象二十二岁,同是糸香人,八年后离婚。妻子名字是北村志乃(KItAMURASINO)……” “跟绵子同名耶!”一荷突然大叫。亚也急忙望向黄户手上的纸,“可是老师,字不一样。” “字不一样?” “绵子是谁?” “那不重要。池铳为什么会离婚?”一荷问。黄户一脸狐疑地看着一荷,再次望向纸张,“咦?” “怎么了吗?” “这位志乃人间蒸发了呐,池铳离婚的原因就是志乃失踪。原来如此,就如同亚所说,池铳现在的老婆是第二任,名叫川端由子,父亲是村会议员。池本铳吉在三十九岁当上村会议员,继承了岳父的位置。四十一岁扩大川端电器行,创立池铳有限公司,接下来就一路平步青云了。三次当选参议院议员,生了一个儿子……” 亚站了起来。 “喂,你要去哪里?”一荷叫道。 “哎哟,老师,我去个洗手间而已啦。” 黄户交互看着两人,“你们两个的关系很可疑哦。” 一荷板起脸来,把手插进口袋,突然摸到“消失的骷髅”。 “对了,给你看样好东西,可是不准写成报导哦。” 黄户马上就被“消失的骷髅”深深吸引,最后整个编辑部都为此疯狂,但没人能像亚一样识破机关,一荷觉得爽快极了。 “老师,还有没有别的玩具?” “你不是很忙吗?” “对喔,我忙得很。老师,你这样妨碍我工作很伤脑筋哦。话说回来,真久呐。” “什么东西真久?” “亚啊。” “糟了!”一荷站了起来。 “……被他甩掉了!” 一分钟后,一荷乘车来到SILKY。 SILKY虽小,却是家颇有魅力的小酒店,装潢采路易王朝的洛可可风格,肯定是志野的兴趣,内部陈设也十分豪华而讲究。 沉稳的照明中,一名客人正抱着纸袋坐在吧台前——是亚。 “哎呀,老师,好久不见。”亚似乎很意外,站起来鞠了个躬。 “你还是老样子呐,拍照的。”一荷得意地一笑。 “今天很冷呢。要喝点什么?”长发薄唇的酒保语气轻浮地问道。 “你点了什么?”一荷问亚。 “咖啡。”但亚的前面只放了杯水,他一定也才刚到。 “那我也来杯咖啡。” “好的。” “听说你们店新开不久?” “是的,一月一日大安吉日刚开幕,还请多多关照了。” “看来开幕毕竟是大事,没想到绵子也会在意日子好坏呀。” “您说的绵子……?” “喔,就是志野啦。” “原来您是妈妈桑的朋友,失礼了。” “哦,绵子成了妈妈桑呀。那位妈妈桑在吗?” “妈妈桑她……住院了。” “才刚开幕就生病啦?真是倒霉。她怎么了?” “阑……叫什么去了?简单讲就是盲肠炎。” “讲得专业点就是阑尾炎,对吧?” “嗯,她前天刚开完刀,似乎复原得不错。” “那太好了,哪家医院?我去探个病吧。” “请务必去看看她,妈妈桑一定会很高兴的。我上午刚去看过她,她已经完全恢复精神了,现在一定正觉得无聊吧。她在盛荣堂医院住院……” “哦?那不是超一流的医院吗?” “是的,几乎媲美大饭店呢,病房里有豪华卫浴设备,护士也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美女,不过看不出医生的本领如何就是了。” “是池铳介绍的吧?” “咦?客人您也知道池铳吗?认识大人物,真的好处多多呢。”酒保两杯咖啡摆到两人面前。亚从刚才就一直盯着酒保身后的架子角落看,一荷的视线也不时移到那儿,因为架上正展示着《森林的猴子祭典的》。要不是摆了那本书,一荷或许压根不会在意架上的摆设吧。两个拳头大的黑色块状物,像要以绘本遮起来似地摆在深处,那两个东西看起来很肮脏,与洛可可风格的酒店装潢格格不入。 一荷忽地感到一阵寒意,因为其中一个黑块愈看愈像个骷髅头。 “那是什么?”一荷问。 酒保稍稍背过身子,若无其事地说道:“那是妈妈桑的东西,她好像很珍惜,说是她的守护神。不过给人感觉不太舒服就是了。” “那不是骷髅头吗?很像人骨的上颚部分。喏,也看得出牙齿……” “应该是假的吧,现在还有做得更逼真的玩具呢。另外这个则是单眼骷髅。”的确,另一个黑块上头只有一个洞。 “那块突出应该是一把锈得看不出原形的斧头吧?你看,”亚开口了,“想象一下有根斧柄伸出那个洞的样子。” “对耶,真的是斧头。” “说的也是,这块重得像铁呢。您要拿拿看吗?”听酒保的语气,他完全不当一回事。 “不、不了。亚,你呢?” “我也不了。不过,我反而比较介意架上那份订起来的报纸。” 同一个架子上,塞了一份卷起来的报纸。 “这个吗?这是阿贺野日报。是妈妈桑订阅的。” “阿贺野日报啊。可是绵子的故乡在北方啊?” “阿贺野日报是池铳故乡的当地报。”亚告诉一荷。 “妈妈桑也在搜集很久以前的阿贺野日报哦。不过店里只有今年的,您要看吗?” 报纸应该不会恐怖吧。一荷伸出手去接过报纸,打开一看,没发现什么特别的报导。产业道路的土地收购不顺、有猴子跑进祥桂寺、糸香当地的力士排名挤进了幕内等等,都是一些常地八卦。 一荷还回报纸,站了起身,“喂,我们去给绵子探病吧。你别想开溜哦。” 两人搭着盛荣堂医院光鲜亮丽的电梯来到九楼,南侧一间淡绿色的病房里,手縒志野正坐在纯白的大床上读著书,看到两人,立刻笑了开来。“哎呀,一荷老师。亚也来了啊,还真意外呢!” “身体还好吗?” “谢谢,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下床走动也不成问题,医生说后天就能出院了。” “那太好了。不过我才意外呢,听说你辞掉青兰社的工作了?怎么没通知我一声,绵子你也太见外了。” “对不起嘛,我是临时决定的,正打算等稳定下来之后,邀请大家过来聚一聚的说。” “你的小酒店颇豪华呢。” “哎呀,老师已经去过了吗?真高兴。” “是店里的人告诉我你在这里住院的。” “原来是这样。等我痊愈了,请老师务必常来店里坐坐哦。” “我有一幅以前画的油画,你应该会喜欢,下次拿给你,就当是贺礼吧。真怀念呀,这么一来,《森林的猴子》就成了我们共事的最后代表作啦。”一荷一边观察志野的表情,但志野依旧笑容满面。她是不是瘦了些?“听说池铳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啊。” “怎么说?” “那本《森林的猴子》不是重新印刷了吗?我听矶明说的。” “哎呀,那件事啊。”志野开朗地笑了,“池铳只是不想让我看穿他狼狈的一面罢了。” “池铳会狼狈?” “是啊。印好的书是我送去给他的,那是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一报上名字递出名片,他当场脸色大变,慌张不已,呻吟似地喃喃说着:‘可是字不一样。’” “字不一样……?” “我想一定是我和池铳身边的谁同名吧,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低头翻开了书,顿时又大吼:‘字不一样!’” “……” “说穿了啊,池铳只是把他的情绪转嫁到《森林的猴子》上头罢了,加上当时池铳的部下也在场,他更丢不起这个脸。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模样,就揽下《森林的猴子》的全额重印费用,池铳果然是个大人物呀。” “哦,原来还有这段插曲啊。可是绵子,SILKY里摆了奇怪的东西呢,那是什么?就是和《森林的猴子》放在一起的……” 志野忽地紧紧抿住嘴唇。“……没什么啦。” “绵子,你怪怪的哦,一定瞒着我什么。不然怎么都说不通啊,你不过是透过编书认识了池本铳吉,他为什么会为你安排这么豪华的医院?” “该死的酒保还真多嘴,竟然连这种事都告诉你。可是,请原谅我,还不到能告诉你的时候。相信我,我没有干坏事。” “手縒小姐,阿贺野日报上头有什么有趣的报导吗?” “亚!”志野的语气相当悲伤,“我知道了。你们两个并不是来探病的,而是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不好意思,你们白跑一趟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求求你们,别干涉我,至于你们要怎么猜想,是你们的自由。” 此时铃声响了。 “探病时间结束了。”志野冷冷地说。 “绵子,别那么生气嘛,我们只是担心你啊。我是觉得你这阵子怪怪的,好像涉入了什么危险的事……,所以……” 有人敲门了,护士走了进来。就像酒保说的,护士妆化得很浓,是个美女,身后跟着一名年轻医生,个子很高,眼神不甚友善。医生默默地瞪了两人一眼。 “那……你多保重哦。” 两人仓促地道了别,走出病房。 外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风势愈来愈强了。 “真没意思。”一荷瞪着亚似地说道:“绵子这家伙,那是什么态度啊?你也是,搞什么神秘嘛,你接下来要干嘛?” “我要回家了。” “睁眼说瞎话。看你那副表情,一点都不像要回家的样子。” “那么,老师你打算怎么做?” “还有……等一下。”一荷走近眼前的玩具店,买了玩具手铐。“虽然是玩具,姑且能派上用场吧。” “老师买那种东西想做什么?” “谁教你有事瞒我,别怪我意气用事。今晚睡觉的时候,就用这个手铐铐住你和我的脚。” “老师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是认真的。你今天可是甩了我两次。” “老师从前是那么地坦率……” “不都是你害的?还是你要全招出来?绵子做了什么?你又打算做什么?” “其实我也还没查到水落石出,只是今天碰巧读了《森林的猴子》,发现了一点眉目,所以想了解一下池铳这个人,如此而已。” “这样啊,那就把你那一点眉目告诉我吧。” 一荷硬是把亚带回家,一到家立刻翻出《森林的猴子祭典的》开始阅读。 “老师,其实啊,我认为这本书里隐藏了暗号。”亚压低声音说道。 “暗号?”一荷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那太赞了!在哪里?书背吗?用隐形墨水画在画里吗?” “不,不在书背,也不在画里,池铳写的文章本身就是暗号。” “你说那整篇童话是暗号?” “是的。今天我在青兰社的会客室里不经意翻着《森林的猴子》,发现书里有误植。字数不多的精装书籍居然会有误植,真是奇怪。矶明总编听到我这么说,道出了惊人的事实——那并不是误植,原本就是错字。先前订正错字之后印出来的书,被作者池本铳吉挑剔说跟他写的原稿不一样,要求依照原始手稿重新印刷,甚至不惜全额负担重印费用。后来《森林的猴子》改回错字,重新印刷了。听到这件事,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矶明总编似乎解释为池铳冥顽不灵,但我觉得这不是症结所在。池铳为何对自己的文字执着到那种地步?一问之下,他并非沉迷于文学创作的人,对自己文章的一字一句应该不至于拥有莫大的自信,相反地他还得向矶明总编学习稿纸的用法。我设想了许多可能的原因,只有一个结论能完美解释他的奇矫固执,那就是——那篇文章具有表面呈现以外的意义。换言之,只要更动了任何一个字,第二重表现就无法成立,池铳真正想表达的目的也就随之消失……” “因为是暗号文是吧?” “是的。那篇文章肯定含有评他的意义。我怀着这种假设重新阅读那篇文章的生硬之处,想找出与拙劣的俳句、和歌、七五调、回文、伊吕波歌,是不是有一脉相承之处呢?” “也就是受到某种法则约束的文章。” “没错,对池铳来说,他需要的不是正确的‘つづみふえ’(鼓笛),而是‘つずみふえ’(股笛)。” “唔……那么那篇暗号文是什么?里头写了宝物的埋藏地点吗?绵子解开了暗号吗?” 亚遗憾地摇了摇头,“手縒小姐完全没发现那是一篇暗号文,她似乎单纯地相信池铳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才强词夺理说《森林的猴子》印错字了。” “那她怎么开得起那家豪华小酒店?” “她应该是挖到了另一层意义的‘宝藏’吧。她并没有发现暗号,只是很介意那位与自己同名、让池铳如此惊慌的‘SINO’是何许人也。接着只要调查池铳的背景,很容易就会发现他的第一任妻子名叫志乃,而且人间蒸发了……” “所以绵子才会搜集当时的阿贺野日报啊。” “如果她发现了暗号,就不需要旧报纸了。” “你解读出那篇暗号了吗?” “不,呃,还没有啦……” “少装傻了,给我从实招来。” “真是伤脑筋呐,我还不晓得那里藏着什么样的宝物,要是告诉老师,宝物不就少一半了。” “你还有一半啊。我要的不多,只要一间小工作室就好了。” “我想要三十五厘米的电影摄影机。” “那个宝藏价值那么低吗?算了,我不指望你了,我的工作室靠我自己的脑袋挤出来。” “那样最好。” “你这家伙意外地冷漠呐。好,哪有你解得出来,我却解不出来的道理?我看看……。やまみちほいやまなみよお(山路嘿山峦哟)……唔唔……”一荷抱住了头,“……对啦,我得先喝一杯,脑筋才动得快。” 一杯变两杯,最后一荷喝得酩酊大醉。 “我的天才要发挥在其他地方,去你的山路嘿!不不不,沐浴在清爽的晨风中,我一定能想出个头绪,今晚早点睡吧。” 就这样,一荷坚持无论如何都要和亚睡在一起。 “你那是什么表情?别啰唆了,快铺床!” 一荷的妻子交互看着两人的脸。 “笨蛋,胡思乱想什么啊?你都跟我结婚二十年了,还不了解我的‘性’趣吗?” “可是亲爱的,你老爱尝试一些怪事啊……” “啰唆,这是为了赚钱,为了工作室!工作室嘿!” 一荷真的拿玩具手铐把亚的脚和自己的脚铐在一起,亚正在想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理钥匙,没想到一荷取出一条绳子,把钥匙绑在自己的阴茎上,接着不晓得是因此放心,还是想暗号想太久脑子累了,马上就打起鼾来。但亚睡不着,他从一荷的腿间拿出钥匙,解开手铐之后,总算入睡了。 <er h3">04 童画家社团的新年会上,一荷和亚这对搭挡想不引人注目也难,因为两人的手以手铐铐在一起,泡温泉一起,上厕所也一起。 “一荷先生,今天是在玩什么把戏呀?”每个人都好奇地问。 “寻宝!侦探游戏!” 一荷满足地对亚说:“我已经大肆宣传了哦,这下就算你趁我睡觉的时候溜走,也会有人发现而向我通报。哼哼,我这主意真是太棒了。” “哪里棒了?丢脸丢到家了。请给我酒。” “好啊,尽量喝,就当是预祝吧!酒呀真美味,可别泼了神酒呀!是吧?” 没想到亚一喝醉,也胡闹了起来,装出一副罪人的脸孔“大爷、大爷”地叫着一荷。 “大爷,请给我一根烟。” “大爷,我要尿尿。” 最后反而是一荷受不了,隔天一早醒来就逃离亚身边,一个人跑去泡温泉。但亚不知何时也全身赤裸地冲进浴池,挥舞着手铐大叫:“喂,一荷,你被捕啦!乖乖给我束手就擒!” 这下忤逆他也没用了。 “大爷,小的不敢了。”一荷乖乖伸出双手。 这一天,一荷也豁出去了,同样喝得烂醉如泥。正醉醺醺时,听到有人在聊他的事。 “今天的一荷怪怪的耶,不过看他好像又有几分认真。” “而且还一直唱着山猴子怎样怎样的怪歌,是这里终于坏掉了吗?” 这里是哪里,闭着眼睛也知道,他们一定正伸出手指在太阳穴一带转圈圈吧。 “不是山猴子,是森林的猴子!” 一荷睁开眼,纠正他们的发言。 一荷的朋友们面面相觑,一哄而散。 “亚,醒醒。我快解开暗号了。” “真、真的吗?”亚语带惋惜。 “没错,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为什么不是山猴子,而是森林的猴子?为什么非得是森林不可?” “还差一步就猜对啦……” “……呜,可是接下来就不懂了。为什么只有ドロロロロロロン(咚隆隆隆隆隆隆嗡)这段是写片假名?为什么ひよるるりぽんぼうん(咻噜噜哩趴趴)就不能用片假名?啊啊啊,可恨的池铳!” 如此这般,一荷这个新年会过得一塌糊涂。 隔天早上,两人从热海搭乘东海道线往西行。 “老师,你的眼睛好红,是不是感冒了?”亚也显得有气无力的。 “怎么可能感冒?大概是喝多了吧,我也上了年纪呐,真令人沮丧。” 两人在府参换乘府馆线,电车穿梭于山间,晃得很厉害。一荷与亚分吃着三个火车便当,他们在府参上车前,想说先买两个便当,但是便当店的女店员一看到亚,当场红着脸塞给了他三个便当。府馆线每站的间距很短,电车在树林间隆隆穿梭,一路上停停走走的。一荷吃完便当,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醒来一看,电车正沿着海岸飞驰,车身依旧隆隆震动。一荷转头看身旁,亚不在。他心头一惊,仔细一找,原来亚不是不见了,而是抱着纸袋横躺在座椅上睡着了。一荷的手伸向亚的纸袋。 “不可以哦,老师。”亚朦朦胧胧地睁开眼。 “我们要坐到哪里?” “一个叫双宿的地方。现在到哪里了?” “刚过一个叫新袋的车站。”一荷不高兴地说。 “那应该快到了。”亚笨拙地打开纸袋,取出地图,“到了双宿,有巴士开往糸香,大概三十分钟车程吧。” “糸香靠海吗?” “是的,下公交车以后,再往深处走约两公里,有一间糸香神社,后面有座森林……” 一荷逐渐清醒了,“宝藏就埋在森林里,是吧?” 亚装出坏蛋般的表情,点了点头。 到了双宿,一下车,海风猛烈地扑面而来。电车在双宿放下五、六名乘客之后,旋即离开海岸线,朝山中驶去了。 前往糸香的巴士一小时一班,但似乎与电车系统有接驳上的联络,四、五名乘客上车后,马上就发车了。 这片海岸是岩岸,海面映着天空的颜色,一片忧郁的灰蒙蒙,岩影也显得黝黑。在糸香下车的只有一荷和亚,两人背对海岸朝镇上走去。 “等一下可能得在糸香神社的森林里挖一点儿土吧。万一被人看到,就这么办好了,说老师是考古学者,在那座森林发现了很有意思的遗迹之类的。” “我可是连考古学的考字都不认得哦。” “反正对方肯定是门外汉,随便胡扯一通就行了;而且老师你的长相,要说是考古学者也很像回事啊。” “我这副长相啊。那你是什么?” “如果带着摄影机的话,就是个完美的摄影师了。” “就算有摄影机,你也半点儿都不像摄影师。” “那我演老师的优秀助手好了。” “感觉不太适合你吧,不过也没办法了。哼,美男子这种东西,除了买便当,其实派不上什么用场嘛。” 两人一路走着,来到古旧的镇上。亚找到一家杂货店,向背着婴儿的老板买了铁锹,顺便询问糸香神社在哪里,很快便问出来了,就在杂货店后方田地再过去不远处。 糸香神社是一座又黑又大的古老建筑,黑色鸟居上头有道巨大的裂痕,裂痕里生长着像是黄色菇类的东西;神乐堂塌了半边,千社札剥落了一些,剩余的正迎风摆动;右侧有一座巨大的藤架,藤树生了苔的根部曲线十分奇异,仿佛随时都会动起来似的;藤架后方有一栋平房,应该是神官的住处吧。一荷大失所望,因为这么看了一圈下来,这间糸香神社的腹地并没有称得上森林的林子,只有后方几棵杉树孤伶伶地耸立。 一名身穿洋装的小个子老妇人正在香油钱箱前合掌参拜,历史悠久的香油钱箱四角都磨圆了。一荷与亚绕到神社后面,只见杉树后方地面的红土被挖开来,一旁堆着许多碎石子小山。 “看来他们正打算铺路呢。”亚环顾四下说道。 “你该不会说,管他是泥土还是石子路,我们都照挖不误吧?” 杉树下有名男子正在捡拾地面的枯枝,他戴着度数极深的眼镜,穿着扎腿裤。 “不好意思,想请教一下。”亚出声了。 扎腿裤男子轻呼着“嘿哟”一声挺直腰杆子,半白的头发理得很短,脸上留着同样长度的胡须。 “请问糸香神社的森林在哪里呢?” “就这儿啦,你看看,”男子眨了眨眼镜下的眼睛,“变得这样空空荡荡的了。说什么要牵路,剩没几棵杉树也一株株被拔光,森林都成了这副德行。更过分的是,后来又突然说前面路段的土地征收问题解决不了怎样的,工程做到一半就扔下不管,三个月来一直这样没人闻问,风一吹就沙尘满天飞……”男子没完没了地诅咒着。 “请问一下,神主先生在吗?”亚问道。 “当然在呀。我就是糸香神社的宫司,千野义麿。” “呃……”亚一脸伤脑筋地望向一荷。 一荷心想,这人是神官的话,说亚是学者助手应该没问题,于是上前一步开口了:“真是失敬了。我叫一荷聪司,从事古代史研究。前些日子,我从青兰社出版的《古代古史》得知,你们糸香神社的森林里发现了古代土器,所以前来实地考察。我们可能挖掘一点这边的泥土,不过这都是为了研究,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哦?”男子眼镜底下的眼睛瞪大了,“请问作者是哪位?” “作者?” “《古代古史》的作者。” “……黄、黄户静夫。” “没听过这个名字耶,是新进学者吗?” “应、应该是吧。” “‘青兰社’我也没听过呐。我对古代史一直很有兴趣,虽然只是业余研究,多少发表过一些论文。看样子考古核心界正掀起了新波澜呢,能请你告知详情吗?方便的话,先来寒舍坐坐吧……” “这下糟了。”亚低声对一荷说:“很多业余的素人研究者比专家还专门啊。” “那怎、怎么办?” “瞒混过去。” “我最不会说谎了啊。” “那,装傻好了。” “呃……青、青兰社是一间新创立的历史书专卖店……” “是吗?那更怪了。每间出版社一旦成立历史书专区,第一件事一定都是写信向我打过招呼,目前活跃于一线的考古学者也不可能没向新出版社介绍我呀。……我知道了,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吧?” “一丘之貉?” “前阵子有个女的也背着铁锹过来说了同样的话。那个女人的古代史知识比你们强了些,可是她也胡扯什么‘SILKY社’出来,当场露出马脚啦。” “是绵子!”一荷叫道。 “就是那个名字……对了,矶明绵子。原来那不是化名啊?” “也是化名啦……” “看来她借用了朋友的名字是吧。既然你们和绵子是一伙的,我更不能把那个坑的位置告诉你们了,因为那个女的偷了东西。” “偷了东西?” “她偷了祥桂寺的骷髅,还从那个坑里偷走腐朽的斧头。” “可、可以请您说得详细一点吗?” “我也不喜欢怀疑别人啦。如果你们能发誓舍弃邪恶的念头,我就把事情经过告诉你们。” “亚,你怎么做?” 亚闭上艰眼,“我、我发誓。” “好。那是十月底的事了吧,有个女子前来拜访神社,就是我刚才提到的矶明绵子,她跟你们说了一样的话,两、三下就露出马脚了。我追问原因,她说,她最近在阿贺野日报上看到一篇很有意思的报导,报上说有条新道路要盖在糸香神社的森林上——说是森林,其实早就剩下一片荒凉了。也就是你们看到的……”千野神官指着碎石子小山,“没想到挖路工程途中,挖土机挖出一副女性人骨,从牙齿的磨损状态判断,死亡时约二十五岁;而从头骨凹陷的形状分析,女子恐怕是遭人杀害,之后埋尸于此地。不过,听说这副人骨少说有四十年历史了,阿贺野日报的标题就是:‘四十年前的完美犯罪’。绵子向我坦白说,她是《周刊人间》杂志的记者,前来采访这起消息,但又怕劈头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题会吃闭门羹,不得已只好假称自己是来进行考古学调查的,还向我道了歉。” “那家伙果然比我们高招。”一荷低喃道。 “绵子问我骨头放在哪里,我说暂时收在祥桂寺的牌位堂,应该迟早会为死者安葬吧。绵子又问我骨头出土的位置,就我所知,那个坑还维持原样,因为先前挖到骨头的工人突然生了怪病,没人敢再挖下去,工程就这么硬生生中断了。” “工人生病了?”亚一脸惊恐。 “哼,那是借口啦。想也知道,一定是因为土地收购不顺利,官员为了逃避责任而编出来的烂借口,所以那个挖出骨头的坑就一直留在那儿没人理会啦。” “绵子跑去掘那个坑吗?” “她挖了大半天有吧,还真的让她找到了凶器……” “凶器……” “是啊,绵子在那个坑里挖到了一把腐朽的斧头,刚好符合头骨的损伤部位。绵子对我说,那把斧头得和头骨供奉在一起才行,于是拿着斧头去了祥桂寺。” “但是,她不仅没有供奉,反而把头骨也拿走了,是吧?” “就是这么回事。那种东西有什么好偷的呢?真是莫名其妙。但我也不能不处理这事儿,于是我联络了《周刊人间》,对方却说敝社无此人。我看你们跟那个绵子是一伙的吧?知道她人在哪里吗?” “请等一下,我们绝对不是一伙的。后来您报警了吗?” “虽然被偷的只有头骨,还是得报警呀。不过今天我去撒销报案了。” “撤销?” “因为骨头和斧头都回来了。” “回来了……?” “今天早上我去做广播体操时,碰到了祥桂寺的圆定师父,劈头就告诉我一件怪事,他说他今早发现,昨夜好像有盗贼入侵祥桂寺的本堂,但这个贼很怪,没拿走任何东西,反而是把绵子偷走的骨头和斧头送了回来。” “骨头和斧头送回来了?” “没错,现在正好好地安放在纳骨堂里。” “不好了!”亚突然翻起白眼,“她的守护神居然被送回来,这、这下糟了!电话!请、请借我电话!” “不行!”千野神官怒目瞪着陷入慌乱状态的亚,“我看到了!你们的心充满了污秽,我来帮你们除掉这些业障吧。没除完业之前,不许你们碰电话!” “喂,是SILKY吗?”一荷哑着嗓子问道。 亚早已完全乱了分寸,害得一荷也平静不下来。 “是的。” 这声音是听过的。亚也把耳朵凑上话筒。 “我是一荷。你还记得吗?一荷聪司,三天前去过你们店里。” “哦,您好。”男子的声音异样地阴沉。 一荷有股不祥的预感。 “绵——志野怎么了?她出院了吗?” “妈妈桑她……过世了。” “过世了?什么时候?” “老师您去探望她的隔天夜里。” “怎么会死了?” “妈妈桑复原得很顺利,只等出院而已。然而那天晚上却忽然肠闭塞发作,夜里就过世了,真是走得太突然了。” “她人在医院,怎么会死掉?” “我也不清楚。我才刚回到店里。” “……从糸香回去是吗?” “等等,别挂。你去了祥桂寺吗?” “不,我没有……” “放心吧,我会帮你保密的。把骨头和斧头送回祥桂寺的是你吧?” “……是的,是妈妈桑拜托我的。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妈妈桑正要进开刀房,她一脸苍白,要我帮她把骨头和斧头送回祥桂寺。我觉得很恐怖,但妈妈桑一直一直拜托……” “我明白了。你接下来会忙上一阵子吧,要加油啊,我会再去光顾的。”一荷挂了电话。而亚也是一脸茫然。 “这是怎么回事?绵子怎么会死掉呢……” “老师,无望了啦……没想到解出谜底的手縒小姐会死掉。我死心了。我放弃摄影机了,请老师你也忘了工作室吧。” “要我放弃也是可以,不过你得先把解出的暗号告诉……” “暗号?”一旁千野神官的眼镜又亮了起来,“什么样的暗号?我就是因为喜欢解谜才开始研究古代史的,搜集各种机巧暗号也是我的兴趣之一,请务必告诉我吧。” “怎么办?”一荷问。 “千万不可以,老师,怎么能把真相告诉这个人呢?”亚说。 千野神官逼近两人,“不告诉我,就不放你们回去哦。我对天发誓我会保守秘密……” 此时玄关的纸拉门突然敞开,有人尖声喊着:“不好意思,帮个忙呀……!” 千野神官拉开门一看,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正紧紧握着零钱包站在玄关。 “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投错钱到香油钱箱里了,请把钱还给我。” “哦?多少钱?” “五圆。” “五圆?几枚?” “一枚。” “一枚?” “别小看那一枚,那可是非常珍贵的五圆硬币,上头有两个孔啊。” “两个孔?” “那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珍品中的珍品。啊啊,怎么办啦!” “得捞出来才行啊。”千野神官抖擞地站了起来。 “得捞出来才行呢。”亚也站了起来,旋即附耳对一荷说:“趁这机会,快逃。” “可是我也想看看那枚五圆硬币……”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一行四人来到香油钱箱前,一荷和亚趁着千野神官专心窥看香油钱箱的时候,转身拔腿就跑。 “糟了。喂!站住!” 神官想追上去,却被老妇人一把揪住衣襟,“我的五圆怎么办?你想占为己有对吧?你这个小偷……!” 一班巴士刚离开,下一班发车是一个小时后。 “他会追上来吗?”一荷气喘如牛。 “一定会的,他可是个暗号搜藏家呀。” 两人于是藏身草丛中。果不其然,十五分钟后,千野神官扛着亚扔下的铁锹追上来了。只见他交互望着巴士时刻表和怀表好一会儿,才终于死了心,扛着铁锹回去了。 “他真可怜,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亚悄声说。 “我说出我的本名了耶,迟早会被他找到吧。” “我会先想好别的暗号骗过他的。” “拜托你了。” 两人爬出草丛,穿越马路,在沙地坐下。 “累死了啊。” “真的好累,而且好冷哦。”亚说。 一荷望向亚一直揣在怀里的纸袋说:“已经没别人了,可以全部告诉我了吧?” <er h3">05 海风强劲,而天空还是老样子一片灰暗,远方似乎有一座船形石,但看着看着,才发现那并非岩石,而是真正的船只,可能是被拖上岸的废船吧,因为船旁有岩石,才会乍看之下误以为它是块船形岩。 “我应该从我如何解读池本铳吉设计的暗号开始说起吧。”亚语气慵懒地开口了。 “没错,这就是开端。” “之前我也说过,池本铳吉要求重印好不容易完成的《森林的猴子》,他对于原稿的异常执着,反而让我起了疑心。我开始思考,那篇文章里是否隐藏着另一重意义呢?于是我从这个角度再次阅读那篇文章,看到了许多可疑之处。我想老师你也早就注意到了吧?为什么不是‘山猴子’而是‘森林的猴子’?为什么只有狸猫变身的拟声段落使用片假名‘ドロロロロロロン’(咚隆隆隆隆隆隆嗡)……?”亚从口袋取出记事本打开,那一页抄写着《森林的猴子》全文。“我总觉得《森林的猴子》全文充满了暗号的气味,那么,是什么样的暗号呢?由于《森林的猴子》的原文好歹也构成了一篇文章,因此暗号设计的范围受到相当大的局限;因为若是逐字代换为其他文字,绝对无法拼凑成一篇通顺文章的。” “会不会是每隔几个字或跳过特定数目的字来读呢?” “这种可能性,老师你不是已经试验过了吗?” “是啊。很幼稚的方法。” “我认为池铳不可能设定那样幼稚的暗号,但我是从另一个角度下的判断——因为,池铳这个人不是很吝啬吗?我想吝啬的人是不会想在文章里插入多余的字的。” “你想太多了吧?” “或许吧,但我们人啊,意外地没办法做出违背天性的事哦。” “那……还是他以特定的代码或随机数表对应来设计暗号?我以前读过的书里,曾出现这种暗号。” “那是要传送暗号给特定人物时才会使用的方法吧?但池铳却是将《森林的猴子》发给了不特定数的人。换句话说,池铳的暗号文内容,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但若是永远无法解开的暗号,又无法达成他的目的。” “这两种方式都不可能的话,我真的要举白旗了。” “老师你必须仔细研读那篇文章,这么一来,自然解得开了。” “我读到都背得出来了。‘やまみちほいやまなみよお’(山路嘿山峦哟)……” “这样是不行的,老师你只记得念起来顺畅的部分吧?我刚好和你相反,特别有印象的反而都是念起来不顺、不自然的地方。这些念起来卡卡的文句,正是池铳煞费苦心的部分,因为这些文句池铳怎么都改不好,只好死心妥协了。我认为那就是秘密泄露之处;于是我最先着眼的,也就是那些文句。” “所以,错字也是一样道理吧?会保留错字是因为他没办法使用正确的字。” “我仔细检查《森林的猴子》,发现全书共有四个错字,但光看错字是无法解开暗号的。于是我再次审视整体,发现念起来不顺的地方,是因为文句的空格很奇怪。” “文句的空格?” “是的。一般的童书里,长句子不是都会以空格来顿句吗?这本书全文没有标点,只以空格顿句,而全文被视为一个个文字集合体的链接来阅读。老师,请看,仔细注意这些莫名所以的空格出现处,比错字还多。” 亚出示记事本,抄本上画了几条旁线。 “喏,第二节的第二行,‘ささあつまれよ’(快呀快来集合哟),这样的顿句不是很奇怪吗?一般应该不会加空格,而是直接写成‘ささあつまれよ’(快呀快来集合哟)才对吧?” “池铳为什么非顿句不可呢?” “我的解读是,如果不断句,就会变成长达七字的文字集合体,但这整篇文章里完全找不到五个字以上的文字集合体。” “这么一说,真的耶。这也是线索之一吧。” “还有其他可疑之处。第六节的第六行,‘ばばばつ’(啪啪啪),应该改为‘ばばばつ’(啪啪啪)比较自然。相反地,有些地方明明顿句比较好,却被连成了一串,好比第七节第五行‘まめすしおそば’(豆子寿司荞麦面),应该断成‘まめすしおそば’(豆子寿司荞麦面)比较易懂;还有最后一行,‘かっぽれのゆめ’(滑稽的梦),应该是‘かっぽれのゆめ’(滑稽的梦)才顺,而且其实第七节第四行就好好地写着‘かっぽれよ’(真滑稽呀)。” “嗯,我想我愈来愈明白你所说的了,这整篇暗号里的文字集合体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没错,当我发现《森林的猴子》的顿句方式很突兀时,当下明白这篇暗号文的通则了——每个被空格隔开来的文字集合体,正正对应着某个日文假名,而且这每个文字集合体都不超过五个字……不,这里该称为‘五个记号’比较好懂吧。问题来了,什么样的暗号设计,是以五个以下的‘记号’集合体代表一个日文假名呢?” “唔……” “请想想池本铳吉的公司名称,以及他的经历。” “池本铳吉年轻时候曾经是渔船的电信员……”一荷被自己的话吓得跳了起来,“我知道了!是无线电斯密码!” “答对了。但接下来才是最困难的——いろは(伊吕波)共四十八个日文假名,哪一些是‘滴’,哪一些是‘答’呢?” “这么说也是,好比いろは的い是‘滴’还是‘答’呢?等一下,这样如何?如果い是‘滴’,ろ就是‘答’,は就是‘滴’,也就是交互对应‘滴’和‘答’。” “那样的话,也有可能是每隔一个字对应啊,或是每隔两个字,甚至可以设定前二十四个假名都是‘滴’,剩下的全是‘答’。” “每种方法都试试看如何?” “老师,你明明就是个急性子的人,怎么会毫不在乎地说出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话呢?” “真的那么困难吗?” “当然啦,而且又不一定是いろは顺序,如果是あいうえお顺序呢?” “那就可以设定あ行是‘滴’,か行是‘答’……好像不太可能哦。” “不,当然有可能。那么,万一是とりな顺序呢?” “什么叫とりな顺序?” “‘とりなくこゑすゆめさませみよあけわたるひんかしを(鸟啼声起梦人醒起见东方晓天色)’——这是明治时期《万朝报》有奖征稿中获得第一名的‘伊吕波歌’,这首歌采用的就是とりな顺序。其他像是《あめつち》(天地)这首古老的伊吕波歌也很有名。” “你说这些是想故意刁难我吧?” “我不是要刁难老师才说这些的,我只是想告诉老师,要将四十八个日文假名区分成‘滴’和‘答’两大类,区分法有无限多的可能。” “那么这篇暗号岂不是解不开了吗?” “解得开的。我说过很多次,重点就在于文章里那些不自然之处。我们再来看看错字的部分吧。” “池铳全力死守的错字是吧。” “听好喽。刚才我说这篇文章里有几个错字,把它们挑出来看看吧。第一个错字:第一节第三行‘つずみふえ’(股笛)应该是‘つづみふえ’(鼓笛)。第二个错字:第六节第五行‘のるくささるとゆけ’(曼吞吞地跟猴子去吧),应该是‘のろくさ’(慢吞吞)。第三个错字:第六节第七行‘びかびかのゆうほお’(金光闪闪的幽孚),指的是UFO,所以yinggai‘ゆうほう’(幽浮)才对。第四个错字:第十节第八行‘ああらまあきゆるふえ’(哎呀呀笛子肖失了),正确的是‘きえるふえ’(消失了)。” 亚取出火柴棒,在沙地上写下几个日文假名。 (正确):づろうえ (错误):ずるおゆ “老师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为什么池铳要把つづみ写成つずみ了吧?因为若在池铳的设定里‘づ’代表‘滴’,‘ず’就是相对的‘答’;一旦将文章替换成摩斯密码,有某些位置无论如何都必须出现对应到‘答’的字。换句话说,づ与ず、ろ与る、う与お、え与ゆ之间,非得是相对的关系不可。” “唔唔……唔……” “老师,绞脑汁绞得很痛苦吧。可是啊,点醒我这两者关系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荷老师你哦。” “我?什么时候?在哪里?” “三天前,在青兰社的会客室。” “当时我只是拿了‘消失的骷髅’给大家看啊。” “是的。老师你看到大家因为‘消失的骷髅’而大感吃惊,显得十分满足。但我忘不了的是,老师你那时所说的话:‘玻璃盒没有开口哦,是完全密闭的,没人拿得走骷髅呀。’” 这么说来,亚那时就是听到这句话,突然翻起白眼,差点没昏倒,一荷还拿茶杯里的威士忌给亚喝。等亚平静下来之后,说是因为谜团解开了,他吓得差点腿软。一荷连忙问他是解开“消失的骷髅”之谜吗?如今回想亚当时的回答其实正暗藏玄机,亚回答“这也有”,就是在那个时候,亚解开了池铳的暗号,同时解开了“消失的骷髅”之谜。 “听到‘完全密闭’,我发现了一种非常了不起的假名分类法——开放的假名,以及具有密闭空间的假名。” “密闭的假名?” “在位相学,也就是拓扑学的世界里,将曲线粗略分为两大类——没有闭曲线的曲线,以及含有闭曲线的曲线。根据拓扑学来分类假名,你不觉得既合理又兼顾视觉性吗?”亚一一指向沙上的假名。 一荷望着假名连出的闭曲线,想起了五圆硬币中央的小孔。 “づ、ろ、う、え,这些都没有闭曲线对吧?相对地,ず、る、お、ゆ这些假名每一个都有闭曲线。前一类的同类,是いろにへとちりをわかたれそつら;后一类的同伴则是はほぬるよねなむゐのおまあ。这么一来,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只有狸猫变身时的那段文章使用片假名了,因为根据池铳的设定,那个位置非得使用封闭的片假名‘ロ’,而不是开放的平假名‘ろ’。据矶明总编说,池铳对于书中使用的铅字莫名地神经质,甚至连字体都要亲自挑选,原因这下子也很清楚了,因为依字体不同,有些原本不含闭曲线的假名,好比や、も、わ、ふ,会由于笔势而产生闭曲线。掌握这个分类法,接下来就简单了。我在图书馆查到了摩斯密码与日文假名的对照表,只要将这篇文章的‘滴’、‘答’组合替换上对应的假名即可;若封闭的假名是·(滴),开放的假名必定是—(答),而事实也确是如此。” 亚摸索着那个片刻不离身的纸袋,取出一张纸来,滩开一看,上面写着摩斯密码与假名。 “你在新年会的时候追我追到浴池里,拿手铐铐住我,就是盟提防我偷看纸袋里的东西吧?” “当然啦,我不想剥夺老师解出暗号的乐趣呀。” “少在那里乱掰借口了。随便啦,快点让我看看解开的暗号。” “好的。首先是标题。” “标题也是暗号吗?” “是的。《もりのさるおまつりの》(森林的猴子祭典的)的第一个假名も是开放的假名,所以是‘答’;り也是开放的,所以是‘答’;の有闭曲线,是‘滴’。像这样,把标题的每个字换成信号,整句就成了‘答答滴答滴、滴滴答答、滴’。换上对应的假名,就是:‘し、の、へ’……”亚说着望向一荷。 “し、の、へ?噢,‘给志乃’……” “没错,这篇暗号文,正是池铳写给他人间蒸发的第一任妻子——志乃的信。” 一荷顿时全身僵直,一阵晕眩袭来,很像先前解开“消失的骷髅”之谜时所感受到的晕眩,却强烈了许多倍。 “那、那么,全文是什么?”一荷的神情十分迫切。 亚似乎被一荷急切的模样给吓着了,他缩起身体,脸探进纸袋中,拿出另一张纸来,立刻递给一荷。 “这就是全文。标点符号是我加上去的。” 一荷抢过那张纸,读了起来。尽管天气寒冷,一荷却汗流浃背。 <er h3">06 しのへ 给志乃 * まいばん、しのがゆめで、わたしをせめる。 每天晚上,志乃都在梦里责备我。 わたしもとしだ。 我已经上了年纪。 しののせめにたえられない。 承受不了志乃的责备。 わたしは、むかしのつみを、ここでこくはくしよぅ。 我要在这里告白我过去的罪行。 四五ねんまえ、しのをころしたのは、わたしだ。 在四十五年前杀害了志乃的人,就是我。 どうきは、二どめのつま、よしこのざいさんが、どうしても、ほしかったからだ。 动机在于,我无论如何都想要第二任妻子由子的财产。 しのは、おのでころし、しかじんじやのもりにうめた。 我拿斧头杀害了志乃,把她埋在糸香神社的森林里。 しのに、つみはない。 志乃是无辜的。 ゆるしてくれ。 请原谅我。 いまここにすべてをこくはくし、しののめいふくとゆるしをいのるばかりだ。 我于此告白一切,全心祈求志乃的宽恕,衷心愿她安息。 <er h3">07 “……池本铳吉的诧寿庆生会,果然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道歉庆生会’啊。”欢乐的童话背后浮现出来的异样告白文,让一荷惊愕不已,不知该说什么了。 “‘每天晚上志乃都在梦里责备我。我已经上了年纪,承受不了志乃的责备……’。那么顽固的池铳,怎么会突然良心发现自我苛责呢?因为,他看到了阿贺野日报的那篇报导:‘四十年前的完美犯罪’,自己所杀害并亲手掩埋的志乃被人挖出来了。而且更可怕的是,听说挖出骨头的工人害了怪病。池铳开始夜夜恶梦,而顽固的人一旦钻起牛角尖,就很难跳脱出来。一如他信上所说:我也上了年纪,承受不了志乃的责备…… “逃离志乃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将自己的罪昭告世人,接受惩罚。但那比死还可怕,于是,池铳想到了一个告白的方法,一个不会有人发现那就是告白的告白方法,也就是以暗号文写下事实,分发给许多人。读到的人不会发现那是告白文,但是对池铳来说,那无疑等同告白了自己的罪业、向志乃道歉。《森林的猴子祭典的》就是出于这样的动机写下来的。而诧寿庆生会也依池铳的意愿,盛大地举行了。那一天,他一定是真心想对志乃永远地道歉下去。 “然而,整起计划中发生了一件池铳意想不到的事。送成书来的女子,竟然自称‘SINO’,池铳当时一定惊讶得宛如遇见志乃再世吧;不仅如此,印出来的《森林的猴子》并没有照着他的原稿,而是经过修改之后送印了;错字被改成正确的字,空格也被修改得易于阅读,这下最关键的暗号文就不成立了。池铳既惊讶又害怕,顽固地命令出版社重印。 “仔细忠想,池铳的要求实在是荒谬透顶,但手縒小姐把这要求解释为池铳想隐瞒他的慌张强词夺理,因此她并没有发现《森林的猴子》是一篇暗号文。不过手縒小姐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就是那个吓叫池铳的名字——‘SINO’,于是她彻底调查池铳的背景,找到了北村志乃这名女子;她接着搜集到阿贺野日报,一一调查有没有可能与池铳相关的事件。” “绵子虽然没发现暗号文,但她的积极行动力还是得到了回报呐。” “嗯,手縒小姐依着阿贺野日报的报导前往糸香神社的森林,挖出了四十年前命案的凶器斧头,还从祥桂寺偷走了头骨。我不晓得手縒小姐是否证明了这两件遗物与志乃或池铳有关系,总之池铳一看到这两样东西,脸都白了。前妻与眼前这名女子的名字不可思议的巧合,而且这位‘SINO’还带着头骨出现。我想池铳应该不至于向手縒小姐告白真相,只是答应了她小小的愿望,并提出交换条件——请手縒小姐帮他供奉骨头和斧头,以慰志乃在天之灵吧。手縒小姐都要得到小酒店了,那么解开暗号的我只要挖点糸香神社的泥土带去池铳面前,我想一荷老师的工作室和我的摄影机这点小小的愿望,池铳应该会二话不说地帮我们实现吧。” “所以你才没把暗号一事告诉千野神官啊,你是打算叫我去威胁池铳吗?” “没、没有的事啦……我会告诉老师谜底,只是因为我觉得祈祷志乃安息的人愈多,池铳的心理负担应该也愈能减轻啊……” “你这人的想法倒是顶单纯的嘛。” “还好我们还没动手挖掘糸香神社森林,就得知头骨已被送回祥桂寺的消息。要是我们做了和手縒小姐一样的事……” “你想说我们也会步上绵子的后尘吗?绵子是被池铳手下的医生给封口的啦。” 亚摇了摇头,“不,我认为她的死亡背后应该没有阴谋。如果手縒小姐真是被池铳杀害,那么挖出骨头的工人生怪病,又如何解释?” “那就像千野神官所说的吧,只是土地征收不顺利,官员们捏造出来推卸责任的遁词啊。还是你觉得事情不单纯?” “我深深地觉得,池铳送给手縒小姐的,不只有酒店、志乃的遗骨和斧头,他还把另一个更恐怖的东西也塞给了手縒小姐。” <er h3">08 几天后,一荷一大早就接到亚打来的电话。 “老师,果然被我说中了。你看报纸了吗?” “还没。” “池铳死了,死因是心肌梗塞。” “……死了?他不是很自豪有颗媲美年轻人的心脏吗?哎哟,只是偶然啦。道路工人生怪病、绵子去世、还有池铳死掉,全是一连串的偶然罢了。” “这么说也是……”亚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怎么,你该不会想说,是志乃的幽灵回到池铳身边杀了他吧?” 电话另一头,亚再也压抑不住颤抖。 “……老师,这么可怕的事,你怎么能说得那样若无其事……?” <hr /> 注释: 第七回 荷洛波之神 <er top">01 船只抵达码头。 那是一艘纯白色渔船,船首装饰着一具妖艳的人鱼像。本地船员十分热情开朗,不是吹着口哨,就是大声歌唱;褐色肌肤熠熠生辉,丰硕的肌肉非常显眼,身上花俏的原色衬衫鲜艳地浮现在热带的清澄空气与蓝空下。 个个都养得这么健壮啊。——中神康吉心想,自己之前是什么模样呢?只有一点点地薯、绿豆、长得像芹菜的野草果腹,整个人瘦得和地狱图里出现的饿鬼一个样,唯独双眼炯炯发光;破破烂烂的军服沾满了污垢与泥泞,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形貌。那段期间,自己曾见过像现在这样的蓝空吗?荷洛波岛毕竟是个岛屿,不可能终年云雾笼罩,但在中神的印象里,荷洛波岛永远是个深灰色的世界。 热带天空下果然还是适合鲜明的色彩、爽朗的表情和丰硕的身躯。相较之下,自己真是度过了一段空虚至极、毫无意义的时间啊。 中神悄悄环顾四下。码头上,不少乘客和中神同样身为战争被害者,每个人都怀抱着各自的回忆注视着船只。这个“遗骨搜寻团”中,曾与中神出生入死的同伴不到十人,大家都上了年纪、行将就木了,只有团长大和田前少尉一如从前说着笑、逗大家开心,不过大和田本来就比中神年轻了十五岁;其他团员则是首次拜访荷洛波岛的遗族和记者。 码头上还有另一团是陌生人,似乎准备搭乘同一艘船,不过八成是要绕去其他岛屿的观光团吧。 中神康吉被征召入伍,是B29轰炸机开始对日本本土进行空袭的时候,当时就连身为一介平民的中神,都看得出战况已极不乐观。中神是个文具商,那时都可算是中高年了,膝下有三个孩子。身为后备兵的中神接受征召进了训练营,营中的同伴不是体格虚弱,就是有家累的中年男子,没人具备想打胜仗的霸气,每个人都满脑子惦记着家人。中神这班脆弱的士兵,从早到晚接受严苛的战斗训练,被已濒发狂边缘的长官操练再操练。 没多久,临时征召令下来了,当大伙儿得知将被派往南方,不止中神一人陷入绝望,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面如死灰。 塞班岛已经玉碎,天宁岛、关岛也开始有美军上岸,日本本土空袭日益激烈,当时的战况已经糟到连国防部都瞒不了民众了。在战争如此惨烈的状态下被派去南方,无异于被宣判死刑。 后备兵中神被派遣到太平洋上一座不知名的小岛,隶属僻地独立守备队,从门司港被塞进了运输船;分配到手上的三八式步氏枪照准扭曲,根本派不上用场。换言之,中神等人只是用来充数的滥竽罢了。 他们连接下来会被送到什么样的岛屿、进行什么样的战斗都不知道,也完全没被告知自己身处什么状况。软弱的一介士兵,只是身不由己地接受命令前往小岛,接受命令完成任务。而命令当中,当然也包括了为国捐躯。但中神是直到战争结束后,读了许多战史,才隐约了解自己当时所处的状况。他得知英帕尔战役、塞班岛之役的惨烈后,觉得自己现在能活得好好的,简直就是奇迹。总而言之,当时中神身为第一〇八师团第伊二二联队的一员——不,一个零件,南下了。 现在,中神花不到六、七个小时就飞抵这座中继岛,之后只要换乘渔船三、四个小时之后就能抵达荷洛波岛,简直像是一场梦。当年中神这些零件被塞进运输船内被称为“蚕床”的船底,一路在虱子与汗水的折磨下,摇晃了二十多天。刚进入热带,这五艘运输船船团就遭到美军战斗机的猛烈攻击。 结果,整批的后备船团,货船与护卫驱逐舰全军覆没。中神所搭乘的大昭丸船尾遭鱼雷爆破,半数士兵战死,事情发生在一眨眼之间。这是中神第一次经验到的大战争,但这在战争史全篇当中似乎也是最平静的一幕,战争结束后,不管是翻阅美国出版的战史,还是莫里森所写的《日本海大海战战史》,都找不到这段事迹。 大昭丸奇迹式地幸免于沉没,但几乎无法继续航行,为了减轻载重,战死者的尸体自不用说,生还者必须抛弃大量的行李,甚至是武器。大昭丸在半沉没的状态下,好不容易来到最近一座小岛的海面上,而那座岛,就是荷洛波岛。 小队登陆岛上后,立刻重新编队。然而,最致命的打击是,军队中不可或缺的无线电机竟已坏损。当然,粮食和武器也所剩无几。 重新编成的小队,由大和田少尉担任队长。他是后备军官学校出身的士官。中神后来才知道,大和田在后备军官当中隶属乙种干部,也就是所谓的乙干,相较于少壮精锐的模范甲种干部,乙干都是些落后生、流氓无赖的不良候补。但身为人,大和田非常有深度;可说正因为有大和田领队,这支军队才能够存活下来。 幸存者被集合起来,编成荷洛波岛(此时他们还不知道荷洛波这个名字)独立守备步兵队“大和田队”,将执行僻地守备的任务。 大和田队队员不到一百五十名,而且转眼间就减少到一百名。大和田队的成员几乎都与中神一样,只是一介士兵。除了当上队长的大和田,守备队主要干部只有通信兵原滨中士和军医酒井中尉而已。 大和田队长虽然不是个优秀的后备军官,在官校中却是难得一见深获好评的人物,也很受士兵爱戴。 新兵们最痛恨的就是通信兵原滨。他是通信士兵学校毕业的老鸟中士,仗着有实战经验,死命虐待那菜鸟士兵。而相对地,他又极端汲汲营营,看他讨好大和田队长的那副嘴脸,简直不堪入目。 军医酒井留着一脸大胡子,长相十分凶悍,但是登陆荷洛波岛之后,他因为接连帮好几个伤兵输血,很快便瘦成了瘦皮猴。 接下来是一段几乎令人昏厥的漫长岁月。至于敌人,别说是船了,连一架飞机的影子都没见着。而且,不仅敌军没消没息,连我方的人也悄无声息,岛屿上重复着近乎异常的平静日子,唯有士兵们无止境地被迫与传染病、缺粮、高温、高湿对抗,还包括与自己的战斗。他们甚至会想,干脆遭敌人袭击算了,搞不好比现在这种状况轻松多了。 这场非战争的战争所带来的虚无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遇这种事的荒谬感。中神算是相当幸运了,早已绝望的他最终得以重新踏上故乡土地。想必那些毫不知情而死去的众多士兵,他们的遗恨,光靠后人的祈祷也不会消失吧。当中,原滨中士是最悲惨的一个。 最后一天,荷洛波岛遭到美军的迫击炮攻击,大和田独立守备队毫无招架之力,全员投降。大和田队长原本就身段柔软,令人讶异的是,最积极劝队长投降的,竟是原滨中士。看他平日的言行举止,很难想象他会提出这个建议。中神认为原滨中士可能已经精神紧绷到濒临极限了吧;而且,从他临死的模样来看,看得出这个人对于生命有着超乎常人的强烈执着。事情发生在他们一行人离开美军强制收容所,被送回日本本土的遣返船上,原滨中士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比大昭丸还简陋的船里,没有任何能救治原滨的方法。原滨在濒死之际,疯狂地嚎叫着他不能死,那种狂态,旁人看了都不禁毛骨悚然。咽了气的原滨,就这么被抛入海中。中神心想,如果原滨这个人再坏得彻底一点就好了。因为在守备队投降的相当早之前,原滨对同伴的态度就已经恢复人性的温暖了。 中神望着眼前的白色渔船,总觉得莫名地愤怒了起来。就算去到荷洛波岛,原滨的遗骨也捡不回来了,他的灵魂是否会永远在热带的海中徘徊迷惘? 忽地,中神听到有人在谈论“骨头如何如何”、“骨头怎样怎样”。 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有四、五名男子正围着谈笑,并不是遗骨搜寻团的成员。那是一群穿着花俏衬衫的年轻人,他们壮硕的身躯,让中神感到一阵轻微的厌恶。——这些不知饥饿的年轻人。 当中最年轻的一名男子,个子挺拔,长相英俊,特别是眉毛下方的骨骼形状,与修长眉毛的知性组合特别引人注目。男子穿着白褐色法兰绒外套,打了一条红领带,肩膀上背着一台似乎颇昂贵的摄影机。这几个人一看就是阔气的观光客,一群人在和平之中游手好闲游山玩水,而他们所享有的和平正是建筑在中神等人的苦难上,那模样看在中神眼里尤其刺眼。自己不幸的战友们,没道理被那种人喊成“骨头”。 “不好意思……”中神走到年轻男子身边。男子露出亲昵的笑容。“或许我是多管闲事,但说什么‘骨头’,是不是有些不太象话?日语中明明就有‘遗骨’这样的称呼。” 男子顿时愣愣地看着中神,几秒钟过去,才总算了解中神的责难似的。这人外表看起来很聪明,但神经传导似乎不怎么快。 “……我没注意到,是我措词太不小心了,今后我会注意的。” 很明事理,但中神依然不满。在从前,男子汉不会这么轻易承认自己的过错。年轻男子那群人又继续刚才的话题。中神悄悄竖起耳朵。 “……所以呢,老师,刚才讲到腕龙的遗骨,请问托勒密队发现的是哪一部分的遗骨呢?” 听到这段话,中神发现不太对劲,看来搞错的似乎是自己。 年轻男子的老师是一名大个儿中年男子,只见他频频偷瞄着中神,一边回答道:“哦,根据托勒密队的发现,发现的骨……遗骨,是第八节的颈骨……” 中神有些脸红了,“你们说的骨头,是腕……” 年轻男子露出同情的神色说道:“对,腕龙。是中生代时期栖息地球上的一种巨型恐龙。” “中生代是……?” “距今约两亿年到七千万年前的时代。” 中神忍不住屏息,“看样子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你们在谈论战死者的遗骨。” “没事的,请不必介意。”被年轻男子称为老师的大个男说:“我们知道各位是前来搜寻战争战友的遗骨的,真是辛苦了。我们也正要前往荷洛波岛,不过我们要搜寻的是一亿年前的骨头。” 和一亿年相比,短短三、四十年,岂不是连一瞬都算不上?中神突然觉得自己宛如沙尘般渺小,要不了多久,这沙尘般的人生里,憎恨与怨恨也将显得毫无意义。原滨中士的执着也是,在一亿年前的生物面前,根本不足挂齿。 中神忽地觉得海阔天空。自己似乎太拘泥于过去了,遗骨搜寻团组成之后,更是如此。由于这样,就连看到蓝天、健壮的身躯都感到厌恶,对别人的一点点语病也吹毛求疵。 这群人应该是学术调查团吧。自己只是看到年轻男子的摄影机,就当下认定他们是观光团,这也是僵化狭隘的思考所致。中神不禁汗颜,默默离开了这群人。 一块狭窄的板子被架上甲板充当登船桥。遗骨搜寻团由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领头,依序上了船。最后上船的是学术调查团,不过,那名高个儿年轻男子上船的过程相当精采,人不可貌相,他似乎毫无运动神经,双手像翅膀一样伸得长长的,下半身蹲得低低的,换句话说,他是弯腰驼背地上船的,没掉进海里还真是不可思议。 “呀,海里面有大青鲨哦!”听到同伴这么说,年轻男子的脸倏地转为苍白。 看得出来年轻男子是拼了命想平安通过登船桥,但由于他长相端正,一紧张起来,那张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拼命,更像是一脸痴呆。最后男子好不容易扑进船里,紧紧抱着摄影机,甲板上的人不禁鼓掌喝采。 中神也不由得笑了,内心也对这名男子涌出感谢之情。 空气清澈舒爽,南海色彩艳丽,船员们的强健肌肉也令人觉得可靠。——对了,我来祈祷学术队能顺利地找到腕龙的骨头吧。 中神站住中板上,一径望着大海。他不想进去船室。对于暌违几十年的荷洛波岛,他内心有种不可思议的怀念情绪。现在那里应该开发了不少,当年守备队的基地也变了模样吧。荷洛波岛的原住民……雅马如果还活着,应该已经是当酋长的年纪了。 “不好意思,方便和您聊聊吗?”说话者的语气非常客气。 中神回头一看,学术调查团的那名年轻男子和体格壮硕的“老师”正站在身后。 “有事吗?” 两人一齐递出名片之后,老师说:“很冒昧想请教一下,您曾经在荷洛波岛上生活过对吧?” “对,是战时的事了。可是我不知道那能不能称得上是生活,当时状况非常凄惨。” “您一定吃了很多苦吧。请问在那段期间,您是否曾与荷洛波岛的原住民有过接触呢?” “嗯,在岛上的森林中,我们不得不共存下去。” 老师的表情开朗了起来,“我们想知道关于荷洛波岛原住民的事。有此一说,听说他们非常凶暴,有杀人而食的习俗。” “没有的事!”中神当场否定,“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荷洛波的原住民个头很矮,文明水平虽然低,性格都非常温厚。他们靠着一点农业维生,其余就是狩猎和采集。但说是狩猎,他们也几乎不使用弓箭,只是偶尔会设下原始的圈套……”中神卷起衬衫袖子,露出左臂,上头有一道相当深的伤痕。“这是我不小心把手伸进圈套所留下的痕迹。因为是很原始的机关,我没看出是人工的圈套。” 老师一脸同情地望着他手臂上的伤,中神很快地放下袖子。他不是想炫耀,但已经不晓得让多少人看过这道伤痕了。 “所以,荷洛波的原住民会捕食人类,是骗人的喽?” “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吧。他们本性十分善良,我们也认识他们的酋长,那位酋长死了妻子的时候,由于太过于悲痛,甚至自杀了呢。” “……自杀?”老师睁圆了眼,“我以为自杀是文明人特有的行为,原来未开化民族也有自杀这回事啊?” “我不懂民族学什么的,可是那绝对是自杀。酋长妻子的尸体依照荷洛波民族的规矩,被安放在部落中央的祠堂里,周围几十名土著围绕着,只有酋长独自一人走进那间祠堂,一会儿之后,传出了枪声……” “酋长有手枪?” “事后调查,发现那把手枪是我们部队队长的东西。换句话说,酋长以某个方法偷到了那把手枪吧。我们打开祠堂一看,酋长已经拿那把枪射穿了自己的眉间,祠堂内只有酋长与其妻子两人的尸体。我不知道未开化的民族会不会自杀啦,但是那种状况任谁来看,都会判断酋长是自杀的。除非酋长妻子的尸体能透过土著的魔法复活,射杀了酋长。” 年轻男子不知怎的猛眨眼睛,嘴里咕哝着什么,接着稍微放大声音说道:“……我曾经听说,未开化的民族没有崇敬死者的想法,他们只是一味地恐惧死者,避忌不已,这是因为热带地区的尸体经常滋生传染病菌或带有毒性。懂得避忌尸体,正是大自然在长久的岁月中教导给他们的习俗吧,听说某个部族里,碰过尸体的人,依规定会被单独隔离很长一段时间,谁都不许靠近。死者的餐具、衣物也会立刻遭到破坏、烧毁。未开化民族就是如此忌讳、嫌恶死者。因此,就算死的是地位崇高的酋长之妻,酋长却毫不避讳地进入安放死者的祠堂,这实在……” 年轻男子似乎不相信中神所言,但他的模样只是像个对稀奇事物感到不可思议的孩子,中神并未感到冒犯之意。于是中神也没有争论的意思,淡淡地这么说了:“酋长应该是深爱着妻子吧。没有她,酋长一天也活不下去。我相信那是一种殉情,或者你认为这是文明人才有的心情?” “是的!”年轻男子的口吻过于坚决,反而是中神愣住了。“人死后会成佛成神、死后的世界像天堂般美丽,这些信念对于未开化地方的人来说,是无法置信的。他们一般相信,人一死就会变成恶灵。他们认为死者是由于生者的过失或疏忽才会死去,死者对生者充满了‘为何要杀我’的怨恨。特别是深爱的人过世,会让生者觉得是自己的怠慢所致,而萌生出罪恶意识,那种自责会转变成强迫观念,深信死者之灵会对害死他的生者心怀恶意,因此死者的埋葬惯例上不会拖得太久,有些种族甚至会在埋葬结束后,在部落周围围上荆棘,不让死者之灵靠近。还有一些种族,连说出死者的名字都是禁止的,这些习俗都是因为害怕死者之灵归来,因此也有些部族习惯为死者改名。我们日本人死后,家属会请和尚为往生者取戒名,或许也有这样的意义在里面呢。” “那么,酋长之死又该怎么解释呢?” 无论这名男子再怎么质疑,当时的状况的的确确就是自杀,中神可是亲眼目睹的,他有自信说服这名男子。中神故意这么反问,是因为他忽地想看看这名男子伤脑筋的模样。 “可、可以请您更详细地说明当时的状况吗?我想这也能做为了解荷洛波岛原住民习俗的参考。”年轻男子说,老师也饶富兴味地点了点头。 “好的,我就详细说明吧。反正在抵达荷洛波岛之前,时间多的是。” 中神请两人在甲板的帆布躺椅上坐下。 荷洛波岛的那段经历,他已经向许多人说过几十遍——不,几百遍了。他的孙子甚至会抗议:“又要讲战争的事了?”似乎早已听腻了。要他有条不紊地说上多少遍都行,更何况今天可是对方主动要求他开口的。嗯,那个时候啊…… <er h3">02 荷洛波岛是一座珊瑚岛,大小与有式根岛差不多。 当时它是一块完全未开化的土地,岛上八到九成都是由红树林、椰子树、蕨类等形成的森林,中神对深绿色金合欢乔木的印象特别深刻,有些树木甚至高达十多公尺。 岛上没有猛兽,因此有许多小动物生息,特别是低等的原猴类,金丝猴、长鼻猴似乎是原住民的蛋白质来源。踏进密林一步,浓绿的气味便伴随着强烈的腥臭扑鼻而来,超过百分之九〇的湿度叫人呼吸困难。才走进森林几十步,四下便暗了下来,林子里毒蛇、蝎子、疟蚊、采采蝇等四处肆虐,入夜后,森林里会传来“卡扣、卡扣”的声音,那是在夜里猎捕饵食的大型蜥蜴的叫声。湿地长着一种散发白色幽光的巨大花朵,布满花瓣的斑点宛如因传染病而死的尸体肌肤,散发出腐肉的气味,吸引大量的巨型苍蝇前来。 士兵们先是皮肤染病,难以忍受的搔痒之后,紧接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赤红肿胀的患部会喷出骇人的脓汁。 “那个痕迹到现在都还在。”中神翻起裤管给两人看。他的小腿有一部分是苍白光滑的,周围都是疤痕。 后来部队里开始流行棘手的病。病人在高烧、连续下痢数日后,陷入脱水状态,最后只有死路一条,但似乎不是疟疾。士兵们不停服用奎宁,然而不论体力有无,会中签的人就是会中签,许多人发病而死。 荷洛波岛守备队的基地设在背山面海的沿岸地方,后方就是丛林,因为他们在那里找到一栋腐朽的灰色教堂,便着手修理建筑物内外,设为总部。推断这间教堂应该是百年前的建筑,从内部遗留下来的物品推测,从前住在这儿的可能是一名西班牙传教士。中神是到回国后才知道,过去这一带的岛屿似乎曾遭回教徒摩洛人洗劫,原住民被绑架,贩卖到别处当奴隶。荷洛波岛的那间教堂也是被海贼给摧毁的吗?传教士是在传教途中病死的吗? 守备队以教堂为中心,砍伐树木搭建兵舍。但说是兵舍,不过是以藤蔓绑住砍下来的原木,拿草盖住屋顶,将地板架高一尺,上头铺上毛毯罢了。一班十二、三个人就和衣睡在那儿,不过每到夜里一熄灯,就会有蛇和蝎子掉到脸和身上,枕边则有寻找饵食的蝾螈到处乱爬。 守备队抵达荷洛波岛时似乎正值雨季,岛上与日本本土的气候差异之大,可说是个不幸。雨季的大海具有黏性,水色变化也相当激烈,近海总是浮现着黑色线条,有时线条会以猛速移动;海面偶尔会显现银色和绿色,有时也会呈现罕见的暗红色,但时间都不长,这是因为海底会涌出不健康的黄水。云的形状也是,净是些中神前所未见的颜色和形状,大部分时候都是黑云,以不规则的形状紧紧糊住天空。 粮食两、三下就见底了。士兵们开垦森林,弄出一小片田地,开始种起谷物,但在收获之前,只能以果实和草根果腹,或捕食猴子、老鼠、蝌蚪等等。半年过去,半数的士兵都因为炎热、高湿、营养失调和传染病死去,尸体被就近埋在看得见大海的台地,然而埋尸体所耗费的体力也非同小可。 也有的士兵突然举枪对准自己的额头和心脏,扣下扳机。由于连续死了好几名战友,大和田队长没收了士兵的枪,但自杀者仍层出不穷。 好几名士兵就这么走入丛林,再也没回来。尽管队长禁止士兵单独进入丛林,仍有不少人宛如受到吸引似地被吸入黑暗当中。丛林中有死亡等待着,里头处处潜伏着无底的湿地,水蛭像雨点般落下,但这些都不成问题,因为进入丛林里的士兵应该马上就找棵树上吊了吧。从门司港出征的三个中队当中,漂流到荷洛波岛的士兵共有一百五十名,后来被美军收容,生还回归日本本土的,只有四十人。 注定要死的都死光了之后,剩下来的士兵就很少再有人死了,他们只是全力以赴求生存。 尽管时值战争,荷洛波岛上持续着看不见半个敌人、听不见的半声枪响的日子。直到某一天,一架B24炸机以低空飞行掠过,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轰炸机离地面非常之近,甚至看得见上头的驾驶员。机上的人撒下几张传单后离去,传单上印着日本已无条件投降的通知。大和田队长搜集了所有的传单,一把火烧掉了。从此以后,轰炸机再也没出现。 这是最后一个还像是战争的刺激。平静但空虚的日子也是无趣的,就在这个时候,几名士兵对荷洛波岛的原住民产生了兴趣。 他们发现的第一个原住民,是在登陆荷洛波岛没多久的时候,那是一名眼神空茫地望着士兵上陆的女孩。女孩个子很矮,发长及腰,应该是以植物的藤蔓束了起来。她的脖子很粗,皮肤是带紫的褐色,唯一像人的特征,只有胸部上那两颗浑圆的隆起。 “啊!女人!”几名士兵发现了她,女孩很快地消失在植物丛林里。 后来偶尔也会看到原住民的人影,每次看到的都是矮个子、裸体的土著,他们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士兵,宛如沉淀的空气生出的黑影。士兵一拿起枪瞄准,他们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森林之中。 “不可以危害土著!”大和田队长如此严命,“我看他们并无意攻击我们,不能无谓地制造敌人,尤其是绝对不准对女人动手!” 土著离去的地点,必定会留下奇妙的东西,那是一根插在泥土地上的木棒,而木棒的根部一定会摆上两颗小石头。 队长的话是对的。如果这些原住民有所谓的部落,不晓得他们有多少居民,再者,原住民手边不知握有什么武器,搞不好他们是毒箭高手。反观守备队的子弹有限,又是支疲弱部落,己方最好能率先表明无害的态度。要是不慎搞砸了关系,对方或许会变成比毒蛇或传染病更可怕的敌人。 庆幸的是,原住民并没有加害部队;相反地,他们的前来似乎是为了侦察部队有无可疑的动静。 某天,军医酒井对着一名远远窥看部队的土著不停地打手势交谈。从脸形推测,那应该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我儿子也差不多那个年纪。”酒井说道。那个孩子开始不时出现在基地周围。 酒井吹起了口琴,土著小孩听见旋律轻快的曲子,吓着了似地僵住不动。隔天同一时间,那个小孩又出现在同一个地点。酒井有耐心地吹奏口琴,等到小孩的眼神里不再有警戒,酒井丢了个橡皮圈给他。以此为契机,酒井似乎成功地笼络了小孩。 火柴棒、打火机、石油、手电筒——酒井利用这些小道具,夸张地在小孩面前施行魔法,看着小孩惊奇的模样为乐。 “他叫雅马。”酒井连语言都能通了,“眼睛叫帖拉,手叫艾洛,女人叫卡利。”逐渐学会一些单字以后,酒井问出了数字的说法。 “他们好像没有三以上的数字。”酒井一副大感兴趣的模样,“与其说没有,倒不如说他们不需要三以上的数字吧。三以上的数字,全部用一句‘很多’就解决了。他们的文明水平就是这么低,但这样反而幸福呐。” 原住民的农业似乎也相当原始而小规模,农业以外就是从丛林中采集果实,顶多偶尔设置一些中神曾落入的那种原始圈套,似乎也不需要毒箭和武器。这样的生活对士兵来说,有如天国。岛上一整年都是差不多的季节,日照时间也大致相同,因此原住民对于年月和季节也漫不经心,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中,似乎也不会萌生偷东西的概念,当然也不会为了这件事怀有罪恶感。会发现这件事,是因为有一次雅马觉得好玩而拿走了酒井的手套。酒井责备雅马,雅马便说,他只是“换位置”而已。 “原来,他们土著当中并没有所谓的小偷,连‘偷’这个字眼都没有。真有趣,我想起在拉丁语里面,‘偷’和‘换位置’的语源是一样的呢。” 透过雅马,士兵也了解土著离去后留下来的、插在泥土中的棒子代表什么意义了。 “那是他们的‘神’。”酒井说明:“他们似乎相信,在地面插根棒子,在根部摆上两颗小石头,神明就会寄宿在里头。他们的神是神秘不可解的,具有魔力,是万能的表征。在他们的信仰中,只要祭祀那个神,万能的神就会保护自己。” 酒井把那种棒子称为“荷洛波之神”。 原住民的部落建在岛屿的山岳地带,因为那儿比较适合居住,也较易于抵御外敌。后来中神看到了祭祀在部落中心的荷洛波之神的本体,那是一根不怎么大的圆柱,柱子上涂抹了稚拙的色彩,白色与黄色是磨碎岩石制成的粉状颜料,红色与蓝色似乎是取自特定的植物叶子和果实,以特殊方法加工而成。 “他们非常擅长辨认植物,而且熟知适合加工的时期。就算我们依样画葫芦,也很难做得出同样的染料。”酒井感叹道。 身为民族信仰中心的荷洛波之神,是以土著文民的最高技术制作而成,但一般时候,荷洛波之神并不需要大费周章地上色就能够轻易制作。只要有木棒和石头,土著们随时都能当场做出荷洛波神。 例如在森林里迷路的时候,就折下树枝,插在地面,下方摆上石头,就成了荷洛波之神,他们相信神会指引道路。遇上传染病流行,就在部落周围立上许多荷洛波之神,这么一来,传染病就无法进入部落,居民得以保持安泰。 换句话说,土著勘查完部队,离去时都会留下的荷洛波之神,就是一种咒语,不让突然自大海而来的奇妙人们踏入更深处。 “荷洛波之神啊……”听着酒井的说明,原滨中士一脸佩服地说道。他原本不是个会对什么事物感到佩服的人,总是自顾自镇日埋头修复无线电机,但这阵子他似乎也死了心,认为是不可能的任务,完全失去了干劲。这也是不难理解的,原滨会对软弱的士兵如此蛮横,都是靠着无线电技士这个头衔撑腰,一旦失去这个靠山,就等同遭到去势了吧。 后来,原滨全神贯注于保养他的三八式步兵枪。他的枪和一般士兵分配到的破烂枪枝不同,性能极佳,他非常引以为傲。原滨也对雅马自豪地亮出他的枪。 “这是我的神。”原滨对雅马说。 雅马这阵子已经不太会大惊小怪了。原滨站起身,想夸示他的神威。他瞄准树枝上的长鼻猴,扣下扳机,长鼻猴从树上掉了下来。紧接着第二发却打偏了,长鼻猴再度窜上树枝,跑得不见踪影。 “什么嘛,只是被声音吓到而已啊。猴子锅泡汤了。”原滨一脸索然,但一旁的雅马似乎吓得目瞪口呆。 被声音吓到的不止雅马和长鼻猴,大和田队长也听到枪声,脸色大变冲了出来,“不可以随便开枪!万一流弹打中土著怎么办?”原滨只是“啧”了一声。 雅马曾经负着伤过来。他的手臂被尖锐的树刺给扎伤了,酒井军医为他消毒伤口,擦了药之后让他回去。两、三天过后,雅马来到基地,说他父亲想过来道谢。 “我吓了一跳呐,仔细询问之下,才知道雅马的父亲竟然是酋长。这也算是一种亲善外交吧,不晓得大和田队长会怎么说。” 但大和田队长只是一脸为难,对于乙干出身的他来说,外交、礼仪什么的并不拿手。不过荷洛波的酋长一如雅马所说,盛装打扮,带领四、五名部下现身部队里。 荷洛波族的人都很矮,而且相貌老成。酋长腰上缠着短蓑衣,披着一件像是胡乱插上一堆鸟羽毛的绚烂外衣;另一名同行女子则是酋长妻子。酒井翻译道,她似乎也是部落的祭司,身兼巫女、灵媒、祈祷师、魔术师等有关超能力的所有角色。经酒井这么一说,她那张涂得白白的、平坦而无表情的脸便显得诡异不已,这位祭司腰上的蓑衣间有个闪亮亮的东西,是一个银制十字架。 “他们不可能是天主教徒,一定是先前从教会‘换位置’过来的东西吧。”酒井说。另一名瘦得像骸骨的老人跟在酋长和祭司旁边,看他走路的姿态,年纪应该相当大了,可能是酋长的头号家臣之类的。 然后是两名裸体的年轻人,双手捧着满满的东西。 酋长高高挺胸,架势十足地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酒井只是敷衍过去。大和田说了句“劳您远道而来”,酋长便要年轻人放下带来的东西,转身回去了。 “对方一定也觉得我们很诡异。”酒井对队长说。 “雅马一定在部落里夸大地宜扬我们的事吧,说我们是一群不得了的魔术师什么的,要是遭到我们攻打,肯定不堪一击,所以他们想趁这个机会表现友好态度吧。” 酋长留下来的东西里,有猴子肉和水果,以及以兽皮制成的袋子盛装的奇妙液体。 “噢!好像是酒哦!”队长抽动鼻子,但一股恶臭传遍了部队。 “根本不能喝嘛。”雅马一行离去后,酒井这么说道。此话似乎不假,因为要是多少能入口,他一定会要求雅马继续送来吧。 之后过了两、三天,雅马突然冲进部队求救,他说酋长妻子——祭司的样子不对劲,请他们立刻赶去。 大和田队长不赞成酒井前往部落,但酒井把雅马当成自己的孩子,非常疼他,酒井的热忱说动了大和田队长,于是酒井和已经多少听得懂原住民话的原滨中士,以及算是比较有体力的中神一起穿越丛林,前往原住民部落。 荷洛波族部落位在岛屿正中央的山岳地带,一路上,雅马依本能的准确方向感灵巧地在森林中前进,跟在后头的三人不管怎么追赶,仍动辄落后。大约一个小时后——虽然花了不少时间,路程却意外地短——抵达部落时,中神已经喘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树木与草丛围绕的祭司黑色小屋里,躺着酋长之妻的尸体,早已断气了。 “看得出脑溢血的征兆。”酒井检查尸体之后说道。 “可是,要怎么用荷洛波话解释脑溢血?” 酋长似乎已经接受了妻子的死,他对酒井拼凑出来的单字一一点头,一张脸悲痛得皱成一团,不停地反复着几句礼貌性话语。 这栋位于部落中央的祭司小屋似乎也兼具祠堂的功用,但说是祠堂,不过是以原木和草盖成的,搭建方法和中神他们的兵舍没什么不同,但这座祠堂要来得更狭小而古老,泛着黑光的柱子仿佛凝聚着部族的灵气。酒井一行人往黑暗的里头窥看,祠堂正中央祭祀着荷洛波之神。 那尊荷洛波之神比想象中更小,高度不满三十公分,但上头的独特色彩似曾相识,用色与酋长盛装打扮时的服装有着共通之处。 酒井一行人待在部落的时候,感受到许多土著的视线,应该是躲在暗处窥看他们吧,那感觉不是很舒服,三人确定祭司已死,便匆匆踏上归途。 之后的两、三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雅马也没出现,可能正忙于祭司的葬礼。但士兵们没有体力,也没有好奇心前去观看。比起葬礼,他们更担心的是士兵随身物品的清点结果。 “好像有人偷了大和田队长的手枪。” 不晓得是谁传出来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部队。中神私底下询问酒井,看来传闻是真的。 “希望不是雅马把它换位置了。”酒井以沉痛的表情说。他的枪还好好地在身边。大和田队长的手枪遭窃的隔天黄昏,雅马又冲进部队,这次说是酋长不对劲。 “雅马说酋长和祭司的尸体一起关在祠堂里,酋长一直没出来。”酒井说。 “看来酋长很爱他妻子啊。”原滨中士笑得很古怪。 “不,热带地方的未开化民族对死亡的禁忌,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格,他们是非常畏惧看到尸体的。” 只要是尸体,不管是酋长还是祭司的,都是不净的东西。据说他们认为碰到尸体的人,就是被死污染的人,甚至会被整个部落断绝交流好几个月。 “要去看看吗?”中神问。但天色已开始暗了下来。 “天亮再去吧,又不急在今晚啊。”用不着原滨说,没人敢踏入夜晚的丛林。 众人决定日出后再前往部落,雅马当天晚上则留宿在部队的兵舍里。隔天,雅马带领酒井、原滨及中神抵达部落的时候,祠堂四面以萱草类植物编成的帘子全放了下来,看上去异样地孤绝。加上早晓得里头放着祭司的尸体,气氛更显诡异,不知道酋长究竟在里头做什么。祠堂周围,好几名土著盘腿而坐,低声不断地吟唱着。 “酋长怎么了?”酒井看到一名曾见过的耆老,带着雅马走了过去。 “酋长关进祠堂之后就没走出来了。”小个子老人的眼神显得十分惊慌。 “整晚都关在里面吗?”酒井环顾周围的土著问道。 “对,是酋长命令的。” 但就算是这样,祠堂里也静得太不寻常了。这位酋长难道忘了对尸体的避讳吗,在里头干什么? “这段时间,祠堂内有什么异状吗?”老人嘶哑的嗓音非常难辨,酒井必须不断借助雅马来沟通。 “酋长进去之后,就没人进出祠堂了,帘子也没动过。只不过……”老人神情紧绷地说道。 “只不过什么?” “祠堂里曾传出酋长呼唤祭司的声音,只有一声,接着发出一道巨大的声响。” “呼唤祭司的声音?和巨大的声响?”中神倒抽一口气,“是什么样的声响?” “像雷声一样,从未听过的声响。恶魔的声音。”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中神心想,就算问老人时刻也没用吧。 “就在太阳升起的同时。” “然后呢?” “没有然后。就一直像现在这样。” “没有人走出祠堂吗?有没有人进去?” “没有。连只虫都没进出祠堂。” 祠堂里头肯定出了事。酒井一行人告诉雅马,说他们想调查里面。于是雅马转告老人,但老人坚持酋长命令不得窥看祠堂,众人花了好大的工夫说服,老人沉思良久,最后不甚乐意地站了起来。 老人对着祠堂喊了一声。祠堂吞没老人的声音,没有任何响应。 老人爬上祠堂的阶梯,战战兢兢地掀起帘子,窥看里面,下一瞬间,老人“呜”地叫了一声,滚落阶梯。 酒井爬上祠堂,将帘子整个拉开。里面虽然昏暗,但情况一目了然——祠堂里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气息。 “荷洛波之神不见了!”酒井低声叫道。 中神也望向祠堂里,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件事。应该在祭坛上的荷洛波之神被拿走了,祭坛前则是一片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空荡荡的祭坛前,倒着两具尸体。 一具正是盛装打扮的酋长,额头中央有一个明显的弹孔,大半个额头爆裂,从伤口喷出的血还没干。 另一具尸体则是祭司。祭司的尸体趴在酋长身上,皮肤已经变色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的双手紧紧握着两、三天前遗失的大和田队长的手枪。 “尸体射杀酋长了!”中神忍不住大叫。看到这幕景象,任谁都会觉得是祭司的尸体因妖术复活,握住手枪射杀了酋长。中神深深感觉到祠堂中流窜着未开化民族的神秘魔术。 “怎么可能!”酒井激动地喊道。 “不然是谁射杀酋长的?这栋小屋里根本没有活人啊。荷洛波族的人说他们围在祠堂周围守了一整夜,除了酋长,并没有人进出祠堂呀。” 酒井进入祠堂,检视两具尸体。“虽然很难置信,不过看来是这么回事——酋长让祭司的尸体握住手枪,把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和尸体的手指一起扣下了扳机。” “是殉情吧,酋长无法承受孤单一人的寂寞啊。”原滨说。 “殉情?”酒井眼中浮现困惑之色。“这样啊……。嗯,事实摆在眼前,除了自杀,的确别无可能了。” <er h3">03 “军医大人也判断酋长是自杀的。”中神说。 “中神先生,我不是刚拜托过你,别再叫我什么军医大人了吗?”酒井难为情地笑道。 “可是一时间也改不过来,在我习惯之前,就请您多包涵吧。” 中神叨叨述说着往事,不知何时,原本在甲板上看海的酒井前军医也加入了谈话,因此事件的细节更明确了。 酒井记得很清楚。自己当时进入祠堂检查过后,分析酋长的死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从现场那种状况看来,只能判断酋长是自杀的了。” “就是这么回事喽。”中神望着面前两位学术调查团的团员说:“就算未开化民族自杀是不合理的,我们可是亲眼目睹未开化民族酋长的自杀现场啊。” “原来如此。”一直默默聆听的老师深深地点头说:“哎呀,真是一段非常有意思的故事,世上果然存在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呢。听君一席话,获益良多啊。” 中神留意到一旁的年轻男子。男子在中神述说往事的期间,只是动也不动地专心聆听,看起来就像个专心听课的模范学生。但中神看过这个人在码头上吓得腿软腰弯的模样,很怀疑他的脑袋究竟有多少斤两,他其实很担心男子根本无法理解刚才的话。不过看他没有像老师那样坦率地说出感想,搞不好是睁着眼睛打起瞌睡来了。 中神与年轻男子四目相接,男子不知怎的突然毛躁了起来,只见他手往身上各处的口袋乱搜一通,一旁的老师亲切地递上香烟,男子鞠了个躬,以极端笨拙的手势点了烟。 “呃……”烟还在气管里,他就急着说话,一下子就呛到了。 “怎么了?”中神忍着笑意望向男子,“你觉得酋长的自杀有可疑之处吗?” 男子急忙摇手,“不不,没什么可疑之处。” 是啊,哪来什么疑点。 “……只不过,那位通信兵中士……叫什么去了?对,原滨中士,那位原滨中士也在你们遗骨搜寻团里吗?” 中神不明白这问题的用意何在,一脸纳闷地说:“不在啊,原滨中士早在归国的遣返船上过世了。” “过世……?那、那他的死因是……?” “盲肠炎。船里没有足够的医疗设备,真的很遗憾。” “那么遗体呢?” “……海葬了,只留下遗发……”男子突然翻起白眼。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男子眨了两、三下眼睛,“没事,已经不要紧了。我只是觉得太可惜了……” “可惜?你是说中士的尸体吗?” “不,呃……就是尸体里面的东西。我想中士的肠子里一定藏了昂费的宝石,所以……” “昂贵的宝石?” 这家伙之前根本在打瞌睡嘛——中神心想。要不是睡昏了头,谁会说出这种天方夜谭来。中神语带讽刺地笑着说:“你的意思是,原滨中士随身带着宝石,为了瞒过占领军的耳目,把它给吞了下去吗?” “是的。我猜想那就是引起盲肠炎的原因……” “等等,那不就代表原滨中士把宝石带上战场去了……?” “不,中士的宝石是在荷洛波岛上得手的。” “得手……?从哪里?” “当然是从荷洛波之神那里。” 这么看来,男子并非完全睡着了,中神忽地对男子的话有了兴趣。“就好比宏伟的佛像会镶嵌上又大又昂贵的宝石一般,我认为部族的信仰中心、那尊祭祀在祠堂中的荷洛波之神也嵌上了美丽的石头。那可能是荷洛波族代代相传的石头,也可能是从西班牙教堂‘换位置’过来的石头,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比较大吧。事实上,那个装饰在祭司腰上的十字架,一定是从教会‘换位置’过来的。” 中神忍不住探出身子,“那么,偷走祠堂里的荷洛波之神的,就是原滨中士吗?” “是的。这位原滨中士还有另一点可疑之处。原本宛如魔鬼中士的他,在遣返回日本本土之前竟然转变为充满人情味的中士了,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呢……” “我猜想,部队的无线电机可能修复了一部分,他透过机器听到别处的无线电讯号,得知战争已结束,今后再也没有中士、新兵之别,他害怕将来遭士兵报复,便开始放低身段……” “你真是太厉害了!”一旁的酒井突然大声说道。中神也不禁吓了一跳。“你说的没错。无线电机的确修复了一部分,所以我们很早就晓得战争结束了,可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队长等一小部分的人而已。因为我们害怕会引起部队骚动,并没有告诉中神等士兵,虽然很过意不去,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中神听言,一脸不悦地盘起胳膊。难怪遭到敌方袭击时,大和田队长会毫不抵抗地投降了。 “原滨中士知道大伙儿被遣返只是时间问题,自己将会一无所有地回国,而日本本土一定也是同样民不聊生。在这种时候,看到眼前有颗美丽绝伦的宝石,人确实会毫无来由地想把它弄到手,这种心情我倒是不难理解。” “那么杀害荷洛波酋长的人是……?” “当然就是原滨中士动的手脚。” 船摇晃着。 中神从没晕过船。大昭丸里,几乎所有的士兵都为晕船所苦,只有中神满不在乎,搭上遣返船的时候也一样,但现在他却感觉到轻微的眩晕,原因似乎是出在年轻男子那离奇的思考。男子断言杀害荷洛波酋长的就是原滨中士,但是,原滨中士要如何杀害酋长呢? “但他想偷归想偷,那可是部族的支柱、是部族的神,不可能随意触碰得到。于是中士想到可以利用祭司的死。”年轻男子仿佛在诉说什么阴谋似地,蜷着背说话,“中士在酒井军医和中神先生确定了祭司的死亡之后,想出了一计。他独自前往部落求见酋长,首先成功地交换了荷洛波之神。” “交换?那不是部族的神吗?他拿什么交换?” “拿他自己的神交换。” “原滨中士的神?” “文明之国的万能之神——手枪。” “手枪是神?” “是的。不仅对原滨中士而言是如此,枪本来就是一种护身符吧;而荷洛波之神则是守护整个荷洛波民族的象征。此外,中士似乎也发现了荷洛波之神是性的象征。” “性的象征?” “对,你们不觉得荷洛波之神长得和男性的生殖器一模一样吗?” “男性生殖器……” “在未开化民族的风俗当中,经常可见以生殖器做为守护的象征。听说远在九千年前,就曾有将蒲葵视为男性生殖器象征的信仰;以女性生殖器为象征的,则是子安贝信仰;此外,也曾出土绳文中期做为男性象征的石棒等物品。不止古代或是未开化民族如此,人们常说大黑天是男性象征,日本祭祀生殖器的神社也多不胜数;美国也有一种做成男性形体、叫做吉斯莫的护身符;而且我们现在搭乘的这艘船的船首就悬挂着一具妖魅的裸女像,也可视为一种性象征的护身符。” “那么,原滨中士的神是……?” “心理学家说,蒲葵树、石棒、箭、长枪等象征着男性生殖器,当然手枪也是。所以信仰荷洛波之神的酋长,对于同样是男性生殖器象征的中士的神,没有一丝怀疑。中士并没有拿出自己的步兵枪交换,而是偷出了队长的手枪。理由之一是,步枪的枪身很长,不适合拿来杀害酋长。” “就是这部分我不懂。你一开始就说杀了酋长的是原滨中士,但枪声是在日出的同时响起,可是那个时候,原滨中士人还在部队里和我们待在一起啊。” “没错,中士使了一个计策。” “……是这样对吧,”中神曾读过这样的小说,“中士其实早就在祠堂里杀了酋长,但离开之前动了一些手脚,也就是设计了一个会在日出时刻发出巨响的机关。” “可是这样说不通呀。”酒井说:“我们看到酋长的时候,他才死了不到几小时,血都还没干。而且我仔细检查过祠堂内外,如果有那种机关,应该一眼就看到了吧。而且最重要的是……”酒井对着年轻男子说:“一般来说,未开化民族都对会尸体抱有强烈的恐惧,酋长却能够一直与祭司尸体关在祠堂里,这太奇怪了。” “如果说祭司还活着呢?”年轻男子一派轻松地说。“怎么可能!那具尸体一看就……” “是的,军医大人您并没有看走眼。但如果,原滨中士告诉酋长说祭司还没死,不久就会复活,而酋长信以为真呢?” “谁会相信那种鬼话?就算是未开化民族,那个祭司一看就知道是死的。你真要这么说,我还宁可相信祭司是因为土著的魔法而复活,射杀了酋长。” “对,就是这点。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总觉得土著似乎有施行怪奇咒术的能力;而相对地,看在他们眼里,这整个守备队像是什么呢?在他们的理解中,总不会是文明发达的民族吧?一群人突然从大海彼方出现,净做些莫名其妙的事I或行说怎么不可思议的事,这群人都能易如反掌地做到,所以一定是一群奇妙的魔术师吧!特别是酒井先生,您让酋长的儿子雅马看了许许多多的魔术,对雅马来说,酒井先生晓得让小木棒前端瞬间生火的魔法;晶亮的小盒子里随装着火焰,想要的时候就自由取用;此外,酒井先生只要一念咒文,水就烧起来了不是吗?然后,另一名魔术师原滨中士的神则具有超能力,能够任意操纵生死……” “任意操纵生死?” “原滨中士曾经拿步兵枪击落树上的长鼻猴给雅马看不是吗?” “那时子弹只是擦过长鼻猴身边而已。” “但是看在雅马眼里却是,中士的神发出第一道声响使猴子死掉,第二道声响使猴子复活了。这许许多多的奇迹,应该旋即传到酋长的耳中了吧。酋长为了向魔术师们表达敬意,远路迢迢地拜访部队。这样的酋长一旦遇上妻子过世,当然会认为魔术师们一定知道让她复活的方法。我想,恐怕是酋长向中士求救,而中士利用了这个机会。” “我们曾经为雅马治伤,所以在他们看来就是巫医了。” “我想当时中士的诊断应该是这样吧——祭司还没死,她只是受到某些东西作祟,停止了呼吸,若是置之不理,就会真的死去。我知道能够驱逐灾祸、赶走死亡的咒术,而施行这个咒术,必须使用我的神。但要是我的神与荷洛波之神两个神明面对面相争就糟了,所以两神必须暂时交换位置。酋长答应了中士,中士得到了荷洛波之神。接着,中士传授了酋长可怕的咒术:在祭司倒下的第三天,日出的同时,让患者手握中士的神,抵在施术者的额头上,施术者一面呼喊病人的名字,一面扣下扳机……” “而酋长照做了……” “酋长深信会发生奇迹,妻子会重新站起来,就像小木棒尖端会生出火来的奇迹一样……” “无知真是可怕啊……”中神说着,赫然一惊。自己不正是因为无知,落入了以荷洛波族文明最先端技术所制作的圈套,受了重伤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嘲笑不知道手枪的人。 <er h3">04 甲板上涌起欢呼。 “看到荷洛波岛了!” 兴奋地喊着的是大和田前队长。酒井也来到大和田身边,感慨万千地盯着水平线上的一点。中神从椅子站起来之前,心想得再次取出刚才收下的两张名片看个仔细。收下名片的时候,他丝毫没留心,但现在他无论如何都想知道那名年轻男子究竟叫什么名字。 <hr /> 注释: 第八回 黑雾 <er top">01 金掘商店街还在睡梦中。 红绿灯敷衍地闪烁,久久才有一、两辆车子通过,巴士穿进狭小的道路,对于只见过金堀商店街人声鼎沸盛况的匡子来说,现在的模样安静得就像骗人似的。 金堀商店街笔直朝南延伸,上方横跨着一道砖红色陆桥。陆桥上,以逐渐转白的天空为背景,方正的市电发出轻快的声响驶过。 匡子望向手表——五点十分,这班电车应该是从基木町开来的首班车吧。电车穿过陆桥开往梅津,也就是匡子直到刚才都还在那儿欢闹的温泉街。 梅津是一座古老的小温泉乡,仿佛遗世独立,却能够勉强维持命脉,全是因为那儿对于风化营业的取缔十分宽松。温泉乡虽然没有名胜名产,却有好几家通宵营业的俱乐部、酒吧、餐饮店,带着些许不卫生而自甘堕落的不健康氛围,狭窄蜿蜒的道路,古老房舍刺眼且斑驳的色彩,倦怠的女人们……许多支持者在梅津找到传统欢乐街那种无可替代的韵味,特地远道而来。 市电经过陆桥没多久,一名娇小的女人牵着一头大狗,追随电车似地散步走过,橘色裙摆在清晨的风中轻盈地翻动着。 那道风似乎将吹散云层,带来睽违已久的晴天。梅雨过后,就是夏天了。 ——和佐藤看七预测的一模一样。匡子不由得大感佩服。 她会连那个男人的名字都记得,是因为佐藤发给每一个见面的女人名片,匡子也拿到了一张。他并不是来自远方的客人。 梅津山气象预报员佐藤看七是个大块头的中年男子,两道粗眉特征十足,一张脸却给人平板的印象。 “佐藤这个姓氏平凡无奇,但看七这个名字很特别吧?不可以忘记我哦,是看七先生哦。‘现在,看七兄正在哪儿做些什么呢——’” “哎呀,真会自我推销。”同事朱实看着名片说道,但她听不懂出自戏里的桥段。 “哎呀,看七先生在气象台工作呀。” “是呀,我顺道来做个明天的天气预报吧。低气压逐渐增强,顺着沿海州中部往东北东前进,由于父岛东方的高气压中心扩张至日本南海上方,东南风将略为转强,明日估计将是久违的晴天……” 初夏的风十分爽朗,匡子的脑袋却是又沉又累。佐藤胡闹得凶,匡子整夜陪他瞎混,都累得不成人形了。 佐藤看七独自出现在店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三点。他喝了一、两杯啤酒后,便秀出一朵康乃馨人造花,花朵意外地芬芳。匡子想闻个仔细,凑上前去,没想到花蕊突然喷出水来。匡子被水呛住,看七放声大笑。 “讨厌的家伙。他根本没喝多少,却在那里装醉。”趁看七去上厕所,朱实对匡子悄声说道。 朱实说的没错,看七根本没醉。虽然没醉,他胡闹的程度却实在过火。喧闹了三十分钟后,看七不晓得在想什么,突然脱掉全身衣服,光溜溜地跳上舞台。台上正在高歌的香岚兰子大声尖叫,逃进后台;乐团立刻把曲子切换成哈林小夜曲,照明人员将灯光调成粉红色。 事出突然,侍者抓起桌巾追上看七,看七在舞台角落被好几条桌巾给制伏了。 “男人为什么不可以裸体!”看七嚷嚷着老掉牙的说词,匡子等一干小姐勉强挤出笑容。 “我最喜欢你这种温柔的女孩啦。”看七翻着白眼说。他被朱实使劲勒住了领带。 “今晚可以约你吗?” “已经是早上喽。” “那,今早可以约你吗?” “真的吗?人家好高兴哦。匡子也一起来吧。” “……好啊。人愈多愈好。” 朱实找了四、五个同事一道,让看七带她们去酒吧。她们这家店里,小姐们突然消失或出现,是家常便饭。 到了酒吧,看七也没怎么喝酒,要是硬逼他喝,他就会不小心把杯子掉到地上。匡子一眼就看出那是故意的。 “他看起来又不像有钱人,会不会是挪用公款什么的?”匡子悄悄地对朱实说。 “天晓得……”朱实粗鲁地一口气喝光鸡尾酒,“应该不是吧,没听说气象台很有钱啊。如果真能做什么坏事,大概是收贿吧。” “收贿?” “被业者拜托,捏造假的天气预报,像是明天会下雨之类的。” “什么业者?” “还用说吗?当然是雨伞业者啊。” “雨伞业者啊……” “哎哟,这不重要啦。别管那么多了,给他大吃大喝一顿吧。” 后来一群人又去了寿司店,看七一径吵着要店家捏猪排寿司,匡子等人默默地吃了一大堆鲍鱼和海胆。 离开寿司店后,看七又提议回饭店去打麻将。依他之前胡闹的德性来看,会演变成哪种麻将,真是不敢想象。幸亏人多,匡子趁乱先开溜了。 卯起来喝下的酒,掺杂着看七的胡闹,似乎仍余味极糟地残留在身体里。匡子将口香糖扔进嘴里。 一时,她发现一名男人从商店街的另一头跑了过来,是这条商店街的熟面孔。男人穿着慢跑衫和黄色慢跑裤,踩着规律的节奏跑过匡子身旁,但是看到那张脸,匡子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男人原本肤色就黑,但鼻子下面不知怎的横亘着一条漆黑的棒子,就像拿墨水横抹上去的胡子般。但男人完全不在意匡子的视线,兀自盯着空中的一点,慢跑离去。 目送他远去后,匡子将视线拉回商店街,突然一辆送报脚踏车以惊人的速度冲来,一眨眼就窜过匡子身旁,只见派报员满脸惊恐。 发生了什么事吗?——匡子眺望商店街,看来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她发现陆桥正下方的马路上,笼罩着一团漆黑的烟雾。 是火灾吗?——匡子加快脚步。但是既没看见火苗,烟雾扩散的路径也很怪异,烟并不是冲上天空,而是慢慢地逐渐膨胀。 是爆炸吗?——可是也没听见爆炸声。黑色的烟雾乘着风,往匡子这儿逼近。匡子不禁停下脚步。突然,一名男子像被烟雾弹出似地,跳了出来。看他挥舞着一只手,奔跑的节奏很奇怪,但脚程快得惊人。 “发生什么事了?”匡子忍不住叫住男子。 男子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匡子靠近一看,男子个子挺拔,五官轮廓深邃,脸色却像个病人似的,又青又黑,很不健康。 “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男子喘着气说:“黑雾突然袭来……”男子伸出拳头抹了一下额头,于是他的额头冒出了一道黑线。 “哎呀!”匡子睁圆了眼看着男子,那道黑线和先前慢跑男人鼻子下方的棒子一模一样。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是啊。”匡子打开小粉盒,转向男子的脸。 “呀!”男子直盯着粉盒的镜子看,然后伸出手指摩擦鼻子下方,顿时冒出了黑线。接着他又往脸颊上画圈圈,同样地,脸颊上也出现了黑色的圆圈。看样子,这个人在事情弄明白之前,习惯花上许多时间做各种实验。 “这附近有没有玩具店?”男子将粉盒还给匡子说道。 “找玩具店做什么?” “要是手里不拿个羽毛球板,这张脸实在说不过去呀。” 匡子一脸同情地看着男子,其实心里已经笑翻了。出于职业关系,她什么表情都装得出来。男子仿佛看透匡子的心思似地,直盯着她的脸看,然后说:“可是,你不能光觉得好笑哦,看来你也成了受害者了。” 匡子急忙打开粉盒,抹了一下额头,额头顿时冒出一道黑线。 尚店街左侧五金行二楼的遮雨棚喀哒喀哒地掀开一条缝,一名男人露出他那张平坦的脸,也适匡子似曾相识的面容。男人俯视街上的两人,接着望向陆桥。“啊!可恶!又来了!” 遮雨棚粗鲁地关上,紧接着五金行的铁门拉起,五官平坦的男人穿过铁门,走进斜对面的商家。 “我想起来了,那个人是豆腐店的。”匡子望着男人的背影说。 “不愧是卖豆腐的,起得真早。”高个儿男子佩服地说道。“并不是早起工作吧。” “怎么说?” “之前他曾向我吹嘘,他最近只要定时,时间到了豆腐就会自己做好了。还说多亏这样,早上能多睡一会儿了。” “卖豆腐的从五金行走出来,还真奇怪。” 从五金行的铁门走出来的不止一人,还有四、五个人偷偷摸摸地消失到商店街各处。最后出来的男人啐道:“可恶,又是碳粉!” 听到这句话,匡子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那是碳粉的雾。” “碳粉?”高个儿男子望向陆桥。 “大概一个月前吧,一辆货车在这条商店街上掉了好几个纸袋,一袋大概有二十公斤那么重,被后续车辆接二连三地辗过,袋子纷纷破掉,冒出黑烟来。原来袋子里装的全是碳粉,商店街转眼间变得乌漆抹黑……” “那可真是凄惨,后来怎么办呢?” “好像完全无计可施,碳粉就像烟一样啊。那天也像今天一样有风,碳粉乘着风,钻进每个缝隙,整条商店街上的人全都黑着一张脸。但只有脸还算好,苦的是商品被搞得卖不出去。像是那边转角的小吃店‘伊豆政’,听说整间店客席的榻榻米总共换了上百张呢。吸尘器也吸不住碳粉,路上的碳粉最后只能用水冲掉,至于飞进家里的碳粉,可是花了一整个星期才全部擦掉……” “真的是处处有危机啊。要是继续待在这里,连肺的深处都要黑掉了,我们快逃吧。” “我可不逃。”匡子踏紧地面。 “为什么?” “这是公害,我要要求赔偿。洗衣费、入浴费,还有美容费。” “向谁要求?” “管它是商店街工会、货连行、厚生省、碳粉公司,只要拿得到赔偿,哪里都好吧?总之,不拿到受害证明,我不回去。你最好也去开个证明。” “就、就这么办吧。”男子用力往鼻子下方一抹。 “我们不开这种证明的。总之请回吧。”从金堀商店街派出所走出来的岛中巡查断然说道。他是个大块头男子,满腮青色胡碴。 匡子认得岛中巡查。有次她在夜里遇到色狼,岛中巡查曾救过她。那时候,岛中巡查对她万分亲切,大概是因为当时没有旁人在场吧。 “这是公害。警方应该立刻开出受害证明才对。”岛中巡查冷漠的态度令匡子气愤,她不肯退让。 “这并不是公害。根据上个月的前例,这应该解释为违反交通规则。” “违反交通规则?” “是的。掉落碳粉的人,违反了道路交通法第七十一条第四项的防止货物掉落义务。” “歹徒抓到了吗?” “没有,还没逮捕到案。” “查一下碳粉的袋子就知道制造商了吧?知道制造商的话,不就能马上查出是谁买了碳粉,又是谁载货经过这条商店街吗?” “理论上是这样,可是那是一家大型碳粉制造商,出货量非常庞大。我们核对了他们的所有通路,却查不出特定的贩卖商,而且送货公司大多是承包的……” “这是厂商在包庇下游吧。因为不是什么大案子,你们才这么好整以暇,对吧?” “没那回事。” “如果你不能开受害证明,至少也该记下受害人的名字吧?” “我认得你,你是玉叶匡子小姐对吧?”岛中巡查说出匡子名字的时候,脸稍微红了一下。匡子见状,感到很满足,不再坚持己见了。 “请、请把我的名字也记下来。我姓亚。”一直望着两人对话的高个儿男子开口了。岛中巡查恢复一脸不悦,“呀?”亚在黑色的掌心以黑色的手指写下“亚”这个字。 “如果一时想不起来,请翻开字典的第一页。第一页不是有‘亚美利加’吗?就是那个亚。亚爱一郎。” “亚爱一郎啊。我应该忘不了吧。” “谢谢。” “也把小猛的名字记起来!” 一道尖锐的话声响起,匡子回头一看,只见一名三角脸的小个子洋装老妇人指着在她身旁的黑色大牛头犬说。 岛中巡查被那头大狗吓得有些退缩。 “我家的小猛很敏感的,万一它吸进这些碳粉生了病该怎么办?” 牛头犬“呜呜呜”地低吼。 “哎呀,真是头漂亮的黑狗呢。”岛中巡查的不谨慎发言,让老妇人暴跳如雷。 “小猛不是黑狗!它是经过这条商店街就变成了黑狗!小猛自豪的披毛都给糟蹋了,你不觉得它太可怜了吗!” 警车抵达金堀商店街,市政府的洒水车也出现了。 洒水车开始冲洗呈放射状散落在路面的碳粉,但由于水势极强,碳粉又飞了起来。 “轻一点冲!不要那么粗鲁!”岛中巡查利落地下指示,勇敢地亲自拾起数个碳粉袋,却被碳粉呛住,不一会儿全身就变成和那只牛头犬一样的颜色了。 匡子心想,岛中巡查会这么卖力,都是因为自己在一旁看着,心中颇得意。匡子留意到时,自称亚的男子正一脸茫然地仰望天空。他已经解下领带,将西装外套整齐地翻过来折得小小的,揣在怀里。直到刚才,他看上去都像是在犹豫究竟要逃离碳粉,还是留下来观赏黑色街道的末路,最后还是败给了好奇心,于是做好不弄脏衣服的准备,成了这副样子吧。匡子突然对这个只有外表看起来敏捷的男子起了兴趣。“你在看什么?” 听到匡子的问话,亚仿佛被看穿心底似地全身一颤,说道: “哦,那个袋子好像是从空中掉下来的。” “从空中?” “请看看散落在路上的碳粉痕迹,是呈放射状的对吧?如果碳粉是被车子压过飞散出来,应该不会形成这种痕迹。” “真的耶……看起来就像从空中掉下来似的。” “从空中?”一旁的岛中巡查耳尖地听见了。 “货车会经过空中吗?” “是货机才会经过空中吧。”匡子说。 “不,说是空中,看来离地并不远,那儿不就有座陆桥吗?”两人朝亚指的方向一看,碳粉散落位置的正上方就是陆桥。 “……而且我看那个纸袋上头好像有铁丝捆着,还多出了五十公分左右,铁丝切口的形状也不太寻常吧?看起来不像拿钳子剪的,也不像是折断的。喏,切口很平坦呢。” 岛中巡查急忙检视捆在袋子上的铁丝切口,果真如亚所说,切口尾端像个小饭瓢般扁扁的。 “这代表什么?”岛中巡查盯住亚问。他的眼睛在漆黑的脸上炯炯发光。亚仰望陆桥,市电正喀咚喀咚地通过。“被那辆电车的铁车轮给辗过的话,铁丝就会变成这种形状吧。” 巡查一击掌,双手顿时喷出黑粉来。他默默地跑了出去,弯过商店街转角,有道楼梯通往陆桥。匡子和亚旋即跟上。 逍座陆桥是十年前刚改建的。原本政府规画要拆掉旧市电,但新市长是个市电迷,一番争取之后,市电的命脉终于得以存续,保留了陆桥做为单线通行。 岛中巡查很快就找到他所期待的东西了——就在碳粉袋掉落的金堀商店街正上方,市电的轨道间留下了极为原始的机关痕迹。 在两道铁轨之间,有两根深深打入柏油路面的钉子,钉头缠绕着与碳粉袋上相同的铁丝,铁丝的另一端则是平贴在铁轨上,和碳粉袋上的铁丝一样被压得扁扁的。 “……这次的碳粉袋并不是货车不小心掉落的。这是一起有计划的犯罪。” 匡子也看出机关的运作方式了。歹徒在市电的铁轨间打进钉子,把铁丝一端缠绕在钉头上,另一端越过一边的铁轨,拉到陆桥边缘,绑上好几袋碳粉。待市电的首班车经过陆桥,夹在铁轨与车轮之间的铁丝就会被夹断,碳粉袋于是掉落金堀商店街的正中央…… “一个月前的碳粉事件,也是歹徒透过这种机关得逞的吗?”亚问。 “那时候我也检查过袋子,并没有被动过这样的手脚。” 从陆桥俯视下方,商店街的居民几乎都被惊醒,一脸漆黑地在金堀商店街上东奔西窜;各种颜色的水桶纷纷出笼,道路被水淋成黑压压一片。 岛中巡查茫然地盯着铁丝的切口说:“可是,歹徒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 “还用问吗?当然是为了捞钱啊!”抓住岛中巡查这么嚷嚷的,是小吃店伊豆政的老板娘,“是黑川榻榻米店的老头干的好事啦!岛中先生你也知道黑川那副势利的嘴脸吧?他跟我是小学同学,大家都叫他阿黑呐!” “不能以脸和名字来判断一个人啊。”巡查的脸黑成一团,看不出表情,不过他肯定是一脸不知所措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那像伙上次也大捞了一笔啊!像我们店里换了上百张榻榻米,他竟然连一块钱也不让我杀价,只知道发别人的灾难财。换榻榻米的不止我们一家,阿黑可是发了笔横财呐。他这次是食髓知味啦!” “你有证据吗?” “你看看风向,是南风吧?他家在上风处,所以他连风向都算好了。而且听说阿黑每天早上都会在街上乱晃不是吗?” “黑川先生那不是乱晃,他是在慢跑。” “哼,什么慢跑,爱说笑,他肯定是边跑边撒碳粉的啦。” “你说阿黑怎么了?” 匡子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有个男人戴着黑黝黝的帽子、系着黑色围裙,一脸凶狠站在不远处。他是安德烈西点店的老板,两袖卷起,结实的右手捧着一个大大的鲜奶装饰蛋糕。 “在路上乱撒碳粉的就是阿黑那家伙啦!” “可恶……!”他手上的装饰蛋糕剧烈地颤动着,“我熬了一整夜做好五十个蛋糕,没想到一回神,全变成这副德性了!”他向大家出示蛋糕。雪白的鲜奶油上头就像积满了黑色的雪。 “阿黑回来了!”伊豆政老闻娘指着商店街入口。 黑川一身黄色慢跑服,以规律的节奏跑进商店街。 “可恶,给我记着!”安德烈的老板闪到路旁去。 黄色慢跑服先生完全没注意到街上的骚动,依旧盯着空中的一点,沿着街道中央跑了过来。匡子倒抽了一口气,因为,她才刚看见安德烈的老板将粗壮的右手往后伸,弹力十足的蛋糕已经呼啸着朝黑川直飞而去。 但蛋糕只是稍微擦到一点黑川的额头,就往后头飞去。 这当儿,恰巧对面豆腐店的老板打开店门,他那张平坦的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擦过黑川头顶的蛋糕便往豆腐店老板脸上砸个正着,糊成一团,豆腐店老板应声倒回自家门内。 “阿黑,你给我站住!”伊豆政的老板娘大叫。 黑川顿时停下脚步,一脸惊讶地看向老板娘,面不改色地说:“阿政嫂,怎么了吗?” “一大早就慢跑,还真是清爽呐。” “是啊,阿政嫂你明天也来跑跑看吧。” 安德烈的老板跑回店里,出来的时候,双手各捧着一个蛋糕。 “阿黑,看那边!”伊豆政的老板娘指向西点店。 黑川回头,说时迟,那时快,第一发蛋糕飞了过来,黑川机灵闪过,旋即缩起脑袋,迎面而来的第二发也让他逃过了,却命中了黑川身后的伊豆政老板娘的脸。 “安德烈你这个大蠢货!”伊豆政的老板娘嚷嚷着。 但是紧接着发出的第三波蛋糕攻击,札札实实地在黑川的脸部正中央炸了开来。 “替天行道!尝到滋味了吧!”安德烈的老板昂然挺胸说道。但那张得意的脸却被空中飞来的某个灰色物体给击中,安德烈的老板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周围,“是豆腐……”安德烈的老板呻吟着,“卖豆腐的,你玩真的吗?看着好了,我这边还有四十七个蛋糕!” 匡子回头一看,一脸鲜奶油面膜的男人正从水桶里捞起四方物体,朝外扔去。 “混账机器,有碳粉跑进去,不会自己停下来啊!还拼命给我制造灰豆腐!机器实在太蠢了。刚才也是啊,手气正好,就给我喊停……” 岛中巡查挡到豆腐店老板前面,“适可而止吧,豆腐店老板,别做傻事呀。” “警察先生,不耍挡我,反正是顺便,我跟五金行的也有帐要算。”豆腐店老板满脸的鲜奶油下,瞪大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又跟五金行那伙人赌钱了是吧?” “您别开玩笑了,我们后来都不敢……” “少骗人了。你引进制豆腐机,就是想要空闲去赌钱吧?” “别人的家务事你管得着啊!”豆腐店老板突然伸手进桶子里,抓起灰色豆腐就往巡查的脸上抹。 “呜!……你这是妨碍公务!” 伴随着刺耳的喇叭声,一辆车子突地冲进商店街,车头后方是个长鱼板形的水槽,水槽上印着市徽,车尾则盘卷着粗大的水管,这是辆水肥车。 水肥车一路撞飞、压扁水桶,在警车和洒水车之间发出隆隆巨响蛇行穿梭。匡子看见驾驶座上的男人紧抓着方向盘,一脸不输安德烈老板的凶暴神情。就在水肥车差点擦撞洒水车时,不知怎的,居然有一个蛋糕飞进驾驶座,击中了司机的侧脸。 紧急煞车声响起,水肥车停下,半张脸满是鲜奶油的司机走下车来,另外那半张脸看起来像在笑。眼看他慢慢地绕到水肥车后面,正要拿起水管。 “他、他想做什么?”亚紧紧地将西装抱在胸口,浑身颤抖。 “还用问吗?那家伙想使出最可怕的手段……” “你敢就试试看啊!”安德烈的老板完全气昏头了,第二发蛋糕击中司机的下巴。这下完了。——匡子已经绝望了,然而奇迹却在此时发生。司机伸向水管的手又慢吞吞地缩了回来,转身折回驾驶座,发动水肥车,疯了似地冲出了商店街。 匡子目送水肥车离去,脸上突然感到一阵冲击,满鼻腔都是鲜奶油的甘甜香味,眼前一片漆黑。 接下来她也豁出去了,自暴自弃似地在西点店和豆腐店之间往返,参与这场乱斗,整条街上蛋糕和豆腐你来我往地满天飞,人们原本黑压压的脸,这会儿一个个被涂成白色了。 不,只有一个人的脸庞还是黑色的,那就是亚。他身轻如燕,以拳击手般的运动神经,左闪右躲地避开蛋糕和豆腐,但最后还是被安德烈的老板发现了。 “喂,只有那家伙还毫发无伤!”安德烈的老板已经扔光了所有的鲜奶油蛋糕,他接着祭出巧克力蛋糕。 “你疯了吗……!”安德烈的老板正要使劲扔出巧克力蛋糕,手却被妻子给抓住,“巧克力蛋糕就算黑了点,还卖得出去呀!” “啰嗦!你闭嘴闪边去!”安德烈的老板将第一发蛋糕塞进太太的嘴里,第二发扔向亚。亚正巧踩到油豆腐,滑了一跤,无力避开直飞而来的巧克力蛋糕,蛋糕准确地在亚因为惊恐而张大的嘴里炸了开来。亚紧紧抱着西装,宛如电影慢动作画面似地仆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就像是脱下面具的舞者忘了如何舞蹈般,洗掉一身蛋糕和豆腐的金堀町居民们,全都像从狐狸附身中清醒过来似的,变得温驯且老实。 警署的淋浴间颇肮脏,又充满臭男人味道,但总是聊胜于无。匡子庆幸的是,由于女性有特权,她得以第一个淋浴。伊豆政的老板娘、岛中巡查、安德烈的老板、黑川、豆腐店老板、亚、五金行老板等人一个接一个沐浴出来,出现在侦讯室,一脸疲惫地在木头长椅坐下。 侦讯室的水泥墙灰扑扑的,细长的奇妙空间里摆了张不锈钢桌,侦讯由岛中巡查和一身深蓝灾的小平头警官负责。平头警官生得一脸拙样,行动却与长相相反,非常利落地做着笔录。 做笔录的时候,匡子也是第一个。她会被塞进警车送来警署,是因为警车内的警察作证说,匡子扔出去的蛋糕,其中一发确实命中了岛中巡查的胸口。 “岛中先生,我对你扔了蛋糕吗?”匡子以温柔的眼神凝视着岛中巡查。匡子已经重新扑上粉,浓浓地抹上口红。 “不是她吧。玉叶小姐只是单纯的受害者。”岛中巡查眯起眼睛望着匡子微湿的秀发,似乎觉得非常炫目。 平头警官瞅着刚淋浴过的巡查和匡子,呵呵笑说:“你可以离开了。” 匡子放下心来,虽然想来根烟,还是决定忍耐一下。 侦讯到不知道第几个人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一名表情狰狞的男人走了进来,那面容似乎在哪见过。 平头一看到那名男人,催促道:“喂,你应该去隔壁房间啦。” 男人拖拖拉拉地离开,这一瞬间,匡子想起来了,“那是水肥车的司机!” 金堀商店街的人听言都吓了一跳。 “那家伙做了什么?”岛中巡查问平头。 “他在基木町和砂石车司机吵了一架。”平头坦荡荡地以这群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说明,“吵架倒还好,他什么事不好做,偏偏把水槽里的东西全洒到街上,旋即驱车逃逸,整个基木町都变成黄色的了。他刚刚才在临检站被抓到,祸总是不单行呐,而且还净是些类似的倒霉事。” “那家伙刚刚经过我们金堀商店街呢。” “哦……真的吗……”平头睁圆了眼。 “我记得那家伙也中了两发蛋糕,要不是他先在基木町吵过架……”匡子不禁一阵哆嗦。水肥车司机会拿起水管、后来又放弃的原因,再明显不过,因为他的弹药库已经空了。“这表示金堀商店街的各位很幸运呢。”平头说。 侦讯轮到亚了。一番清洗之后,亚的脸庞泛出淡淡的樱色,俊美得让匡子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尤其是那双几乎要看透别人的深邃眸子,更是教匡子惊艳不已。虽然平头说她已经可以回去了,她却舍不得离开这间侦讯室。 但是亚一来到警官面前,顿时显得坐立难安,从背影就看得出他整个人手足无措。匡子不禁有些在意,难道这个人曾经被警察“关照”过吗? 亚一个劲儿地小声重复:“已经可以了吧?请放我回去。”他的态度和他的名字,似乎引起了平头的疑心。 “你是不是有前科?”平头诘问。 “没、没有。”亚狼狈万分,“我认识一些警察朋友,您可以去向他们打听我的事。” 如果这是谎言,也太笨拙了吧。——匡子心想。 “哦?警察朋友啊。哪里的人?” “羽田警署的宫前刑警……” “羽田署?没那种署啊?” “啊,搞错了,是宫前市,宫前警署的羽田刑警。”被指出错误,亚完全语无伦次了起来。 “没听过这个人。” “那,右腕山附近警署的胡子先生。” “胡子?” “胡子好像是绰号,我不知道他的本名。” “很好,连名字都不晓得啊。” “那,西上野署的藻湖刑警。” “藻湖?你说那位神枪手藻湖刑警吗?” “是、是的。” 平头向岛中巡查使个眼色。巡查走出房间,亚则频频拭去额上的汗水。“还有下堀署的吴泽刑警,不过他都叫我‘哎呀先生’。” “够了。”平头皱起眉头。 岛中巡查回来了,但不知为何,他一脸无法信服的样子,向平头报告道:“确实,藻湖刑警认识亚爱一郎,而且……” “而且?”平头望向亚。 “藻湖刑警确认过之后,叮咛我说,如果发生了什么奇妙的案子,应该听听亚先生的意见。” “听这个人的意见?”平头也是一脸无法信服的表情。 “藻湖刑警说,之前曾发生一起奇妙的案子,就是靠着亚先生提供的线索破案的。” “真有趣,你是素人侦探吗?”这话中明显带有轻蔑的意味。 亚原本正转为安心的神情又僵住了,“侦探?绝对没那回事,我不记得我当过什么侦探。这下二位知道我真的没说谎了,请放我回去吧。” “嗳,先等等。”平头笑吟吟地要亚坐下,为他点上香烟。亚吸了一口,战战兢兢地咳了几下。 “让我们听听你的高见吧?” “什、什么高见?” “我刚才听岛中说了。那些碳粉袋不是货车掉落的,而是有人故意把它们吊在陆桥上,设下机关等首班电车压断铁丝,让碳粉袋掉到金堀商店街上的。你的观察力相当了不起嘛。那么,首先我想请教,做出这种机关、把整个金堀商店街搞得乌烟瘴气的,究竟是谁?” “这……”匡子同情起亚来了。亚缩得小小的,仿佛他就是下手的歹徒似的。 “这?” “这……若是有人对金堀商店街怀恨在心……” “原来如此,这想法很符合常理。”平头一脸满足地扫视商店街的人们。“各位,这位先生这么说了。有没有人知道谁会对整个商店街怀恨在心?”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五金行老板大声说:“我们商店街的信条可是最便宜、最亲切、最安心耶。你随便去抓个人来问问,所有客人都对我们万分满意。对整个商店街怀恨在心?别说笑了。” “所以……我正想说这实在不太可能。”亚略略起身辩白道:“所以我接着思考,如果让整条街变黑,有谁会因此获益呢……” “有人说上次的骚动,让榻榻米店大捞了一笔。是伊豆政的老板娘说的吗?”岛中巡查插嘴道。 “我?说阿黑?”伊豆政的老板娘急忙摇手,“不是啦,我只是一时气愤,才会说出那种言不由衷的话。阿黑,对不起啦。” “哼,知道就好。”黑川挺胸说道。 “不是的,我认为这也不太可能……”亚的口气变得有些着急,“于是,我在想歹徒会不会是以染黑整条街为乐?但似乎也不是。” “染黑整条街为乐?你是说那种以犯罪取乐的家伙吗?” “是的,不过是更具体的。好比西点店老板很喜欢扔蛋糕,便设计了碳粉事件将蛋糕染黑来扔……” “因为要是拿能卖的蛋糕去扔,西点店老板娘应该会生气。可是刚才我亲眼看到老板拿巧克力蛋糕去抹太太的脸,当下改变了想法。西点店的老板并不会顾忌太太,只要想扔蛋糕,他随时都会扔吧;也没必要因为想扔蛋糕,大费周章把整条街都染成黑色的。” “没错,老子是安德烈的老板,整家店都是老子的。”西点店的老板盘起粗壮的手臂。 “换句话说,我认为将商店街搞得一片黑的歹徒,并不是出于怨恨、金钱利益或疯狂的兴趣而散播碳粉。” “什么意思?” “在这个事件里,时间具有重要的意义。” “时间……?”平头顿时严肃了起来。 “就像我刚才所说,为了将整条街染成黑色,歹徒特地做了机关,也就是将碳粉袋吊在陆桥上,让首班电车压断铁丝,使袋子掉落到商店街上。虽然机关很简陋,歹徒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想把整条街弄黑,只要偷偷地在路中央摆上碳粉袋,让往来的车子辗破袋子就成了,但歹徒想出了手法幼稚但奇妙的机关。” “为什么呢?” “市电首班车是五点整从基木町发车,通过商店街上方那道陆桥的时间,是五点十分左右吧。也就是说,歹徒想在五点十分将碳粉袋扔进金堀商店街。” “这表示……” “即使歹徒真能透过让整条街变黑而获益,嫌犯也不会是榻榻米店或澡堂的人,这一点已经非常确定了。因为如果是榻榻米店老板,应该不会选择大清晨,而会挑选被发现得更晚、受害者更多的半夜吧。歹徒动机是出于怨恨的情形也是一样道理。此外,如果是澡堂老板,应该会选在刚开店的时刻。如果是疯子,那不管几点都无所谓了。总之时间……” “对了,你们好几个人聚在五金行二楼对吧?”岛中巡查转向五金行老板,“那个时间点,赢得最多的是谁?” “你是想说,赢钱的人为了见好就收,所以到处撒碳粉吗?”五金行老板目瞪口呆地说。 “这个推测说不通。”亚制止了岛中巡查,“要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撒碳粉,连自家都会遭殃不是吗?更何况又不可能在几小时前就预测到自己在五点十分会大赢特赢。所以,歹徒会在五点十分将碳粉撒在金堀商店街,应该是出于某个相当重大的动机。” “你说的动机是……?”平头的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唔,这只是假设哦。假设有个犯下杀人重罪的凶手,若能借着撒碳粉摆脱嫌疑,就算把一、两条街染黑也不足惜吧。” “杀人?为什么是杀人案?” “因为凶杀案的被害人一定会被警方解剖,但如果是偷窃或伤害案件,被害人并不会遭到解剖,不是吗?” “你在开玩笑吗?堀商店街从没发生过命案啊。” “这不是玩笑,是您要我对碳粉事件发表看法,我便说出我的推测罢了。我的推测就是,歹徒为了隐蔽自己的杀人罪行,在商店街乱撒碳粉。” “唔……你继续说吧,说得清楚些。” “金堀商店街是一条不怎么大的商店街,面向马路的建筑物几乎都是二、三层楼的平房,大多是一楼开店,楼上出租。” “我们家就是这样,隔壁水果店楼上也是出租。”安德烈的老板说。亚想了一下,“对了,西点店和水果店是位在金堀商店街的西侧呢。这么说来,今早吹的是东南风,所以西侧会是碳粉受害最严重的区域吧。我想命案现场应该是在某间面向马路的出租屋,不是三楼,大概是二楼,窗户或许留了一道缝没关上。” “窗户?为什么?” “为了让碳粉容易飞进去。假设那个房间里有一具他杀尸体……” “他杀尸体?这是怎么回事?”不知不觉间,平头的脸开始泛红。 “请再耐心听我说一会儿。若某间出租屋里发现尸体,而且分析死因不寻常,尸体一定会被解剖,这么一来,细心的法医就会在尸体中发现特殊的物质。” “什么特殊物质?” “在鼻腔和肺里发现了碳粉。经验丰富的搜查官接到这份报告,会怎么推测这具尸体的死因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必想得太深入,根据验尸结果得出的结论就是,行凶时间是在商店街被碳粉搞得乌漆抹黑的五点十分以后吧。所以五点十分左右,被害人还活着,因为他吸入了被碳粉污染的空气。” “是这样没错。” “我想这就是歹徒的目的。” “你说什么?”平头的脸愈来愈红了。 “警方手边的嫌犯清单上应该有几个人选,不过那个时间点,应该所有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吧,因为大家都还在睡梦中。五点十分后的一、二个小时之间,你提得出不在场证明吗?” “我……没有不在场证明。” “我想也是。然而凶手却拥有那个时间点的不在场证明,换句话说,凶手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而将金堀商店街搞得乌烟瘴气的。这样就说得通了。” “我还是不懂……”平头的声音变小了。 “被害人其实是在五点十分之前被杀的。但由于有碳粉事件搅乱警方对被害人遇害时间的分析,凶手就能制造出不动如山的不在场证明。” “可是尸体不会呼吸啊,没吸到五点十分以后的空气,肺里为什么会有碳粉?这不是很奇怪吗?” “不,凶手早在整条街散播碳粉之前,先让被害人吸入同样的碳粉?再加以杀害。” “凶手要怎么让被害人吸入碳粉?” 匡子陷入错觉,仿佛真的发生了命案,而自己正在观看嫌犯齐聚一堂的侦讯会议。凶手被逼入绝境,犯案手法逐渐曝光……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最近不是很流行一种玩具花吗?把脸凑上去闻香,花蓝就会喷出水来。凶手可能利用了这种玩具,只要把水换成碳粉装进机关里就行了。这么单纯的手法,与扔下碳粉袋到金堀商店街的幼稚机关很类似吧。不,或许凶手下手更粗鲁一些,直接备好装了碳粉的塑料袋,突地蒙到被害人头上。” “被害人不会喊叫吗?” “事先下安眠药让被害人昏睡不就成了。” “唔唔……” “被害人曾向凶手提过一个月前的碳粉事件。‘真是有够惨的,连肺都变黑了……’之类的,于是,原本就对被害人怀有杀意的凶手,想到了一个计策。凶手调查一个月前的天候条件,并查出碳粉的量、飞落的位置、风向等等,选定大量的碳粉会飞进被害人房间的日子,杀了被害人。当然,是在五点十分之前下的手。接着凶手离开现场,在陆桥上动手脚之后,离开了金掘商店街。接下来只要制造不在场证明就好了,但是在这种时间叫醒朋友,反而会让人起疑。于是他想到了一个简便的好方法——跑去通宵营业的俱乐部或酒吧,引人注目地喝酒胡闹,好比佯装喝醉,把自己的名片分发给每个见到的人……” 匡子赫然一惊,叫了起来:“或是脱光衣服,冲上舞台!” “……那的确相当抢眼。”亚佩服地说。 匡子接着说:“带好几个小姐去酒吧,打破好几个杯子,在寿司店吵着要师傅捏猪排寿司……” “黎明时分呢?” “当然是回饭店打麻将啦。”接下来这段话,匡子只在心里说:“现在,看七兄正在哪儿做些什么呢?” <er h3">02 “岛中巡查,金堀派出所来电。”房门打开,一名年轻警察对岛中说。 电话谈不到几分钟,岛中巡查回到侦讯室。看他表情就晓得,事态并不寻常。 “……我得回派出所一趟。还有,可能需要一课同仁的协助……” “发生什么事了?”平头似乎正强忍着窜过全身的寒意。 “派出所来电说,商店街西侧的公寓管理员报警说,二楼的房间从一早就关着,他想拿备份钥匙开门,希望警方在场陪同……” “才一个早上没开门,有什么好吵的?” “管理员说他接到电话,对方自称是那名女性住户的朋友,说那名女性从不曾无故缺勤,他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请问……打电话来的那个人是不是在气象台工作?”匡子说。 岛中巡查吓了一跳似地全身一震,“你怎么知道?” 匡子也想模仿亚了,她以整间侦讯室的人都听得到的清晰嗓音说道:“很简单。我只是想到,如果凶手非常清楚犯案当天的风向等天候状态,会不会是个精通气象的人呢……” <hr /> 注释: 初出处一览 第一回 DL2号机事件《幻影城》一九七六年三月号 第二回 右腕山上空《幻影城》一九七六年五月号 第三回 倾斜的房间《幻影城》一九七六年七月号 第四回 掌上的黄金假面《幻影城》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号 第五回 G号在线的黄鼠狼《幻影城》一九七七年一月号 第六回 被挖掘的童话《幻影城》一九七七年三月号 第七回 荷洛波之神《幻影城》一九七七年五月号(改写) 第八回 黑雾《幻影城》一九七七年七月号 幻影城一九七八年五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