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村庄》 第一章 “你竟然带《谋杀》来,”高等法院法官路易斯·辛恩边说边把他的客人留在门廊上的小说拿起来,“谋杀在新英格兰并不像你们来自纽约这种地方的人所想的那么简单。没有一个道地新英格兰人的反应会同这个罪犯一样。” “这个作者嘛,提供给你参考,”约翰尼说道,“是在距此二十八英里的地方诞生的。” 辛恩法官哼了一声:“喔,你说的是喀巴利!”仿佛三十二年来,他占据审判席位,从来没有任何人长过他现在坐着的厚茧,“不管怎么说,他不会这样。我了解他。” ——他十一岁大的时候才搬走的。 “那使他成为一个权威啰,我猜想!你别想毁了我的论点。”法官倚身过来,慎重地把那本书丢到他客人的膝上,“我确信喀巴利的人都跟这家伙一样,对真正的新英格兰一无所知。还有你,也是一样。” 约翰尼微笑着坐进法官的一张摇椅里。七月上旬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一如法官所保证的),正抚慰着眼圈四周的皱纹,米丽·潘曼准备的早餐——主要是由前一天毕柏湖的渔获所组成——也对他的胃发挥了神奇的功效。他把脚抬起来放在门廊的栏杆上,抖落了少许粉尘到扭曲的地板上。 “喀巴利,”辛恩法官冷笑着,“没错,喀巴利是在辛恩隅东北二十八英里的地方,若要那些讨厌的乌鸦来飞的话。但与清教徒的精神却相隔十万八千里。你认为一个郡政府所在地会有什么?那是一个都市。你不能从喀巴利那儿了解道地杨基人的想法。” 当约翰尼在喀巴利等待法官理清案件的那一周里,他听到人们提到辛恩隅时总是在窃笑,像是个杂耍的笑话——喀巴利一直强调它的文化优势,法官这么说。 星期三晚上他们开车回去时约翰尼找到原因了。他们取道一条破旧的柏油路出喀巴利,向西南走。这条路先经过几英里的烟草农地,路况随着小丘陵的出现及农庄的稀少而愈来愈糟。接着他们来到一个遍地是焦黄树丛的乡下。开着法官车子的男孩罗素·贝利,反复地对着窗外吐痰……不是很老练,约翰尼这么想,但辛恩法官似乎不去留意。或许法官已经习惯了。当法院开庭时他住喀巴利,在郡大钟旁边贝茜·布鲁克的寄宿公寓中,离郡法院只有几百米。不过偶尔在周末时他也会要罗素·贝利载他回辛恩隅,在那儿米丽·潘曼会打开古老的辛恩大宅,清理床铺打扫家具上的灰尘,并为他烹煮餐点,好像对街的潘曼农场与她毫无关联似的。 或许——约翰尼想起来了——米丽·潘曼到法官家要跨越的道路被称为辛恩路与此有一点关系。更别提辛恩免费学校,她的麦伊和艾迪都是从那里毕业的,而她的黛博拉秋天也将要入学——了不起的姓氏,辛恩,在辛恩隅。 离开喀巴利二十英里之后,随着丘陵地的绵亘,矮树丛变成了次生的林地,再过几英里路更退化成沼泽湿地。然后在二十五英里的地标处他们绕过了毕柏湖,突然间他们登上了被称为圣山的山顶,看到辛恩隅就在下方一英里处的蜿蜒山谷中,好像老人脖子上成串的疙瘩。在暮色中一切都显得贫乏——不整齐的土地,曾经是一条丰沛河流的干河床,一堆曾经雪白的建筑物。他们在村中心辛恩家未修剪的草坪下车,罗素·贝利把车开回喀巴利的利思·伍励车厂停一星期。约翰尼感到他的心荒谬地往下沉。这和喀巴利不一样,没错,而喀巴利已经够糟了。这是全世界最不可能让人找到问题答案的地方。 约翰尼对自己微笑,所有的希望都幻灭了。这想法懒懒地刺激着他。 “可是你提到了谋杀,”约翰尼说道,“我相信你已经准备了一份令人心惊的本地杀人统计啰?” “好吧,你逮到我了,”老人承认,“在一九三七年我们有一个普通的案子——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和教堂的执事共谋杀婴——在北隅那边的教堂,你的祖父就是在那里受洗、结婚和下葬的。然后是在南北战争期间有一件令人遗憾的案件,是一个主张废除奴隶人士和一名民主党员间争执的结果。我们只有一件谋杀案是在大约十五年前……我相信你不会说在两百五十多年里有三件谋杀案可以算是一个统计,不。对此,顺便一提,天主应被赞美,也希望神继续呵护。”辛恩法官瞪着他的村子,那里已经完全没有阳光了,“我说到哪里了?” “谋杀在穷乡僻壤的复杂性。”约翰尼回答。 “正是。你必须了解清教徒精神深入我们就像是胃有毛病时的胀气一样。你们纽约,甚至喀巴利,都不适合我们,也别想控制我们。我们专注于我们的实质,如果你把你的鼻子对准风向,你就能嗅到我们的气味。” “不是我,”约翰尼说道,“我早就粉身碎骨,不见了。” “谁说你了?”法官问道,“你的疾病之于辛恩隅,就像亚洲霍乱一样和我们没多大关系。不要让你的名字愚弄你,孩子。你是个不学无术的异教徒,我现在说的是个历史性的事实。我来跟你说说有关于清教徒的物质,那与你也有些血统关联。清教徒特质,总而言之就只有一件事——隐私权。” “谋杀。”他的纽约亲戚提醒他。 “我快要说到了,”辛恩法官说着加快了速度,“谋杀这附近的人民不只是法律上有欠考虑的行动。我们一直被《圣经》教导禁止杀戮,我们也严格地遵守。不过我们也同样尊重个人的权利。虽然你不该杀人,但你有时会有一股强烈的渴望,当你自己的脚趾头被人踩着的时候。谋杀这个罪行,莫名其妙地破坏了一个人最珍贵的资产。我们被前前后后地拉扯着,好像蕾贝卡·赫默斯不知如何在她的腰围及多加一点肉汤和马铃薯间做选择。这让我们确定一件事情:将会受到惩罚,而且很快。清教徒的正义不会迟来的。” “以我前一分钟举的案件为例,”法官说道,“那事正好发生在战前——不是朝鲜战争,是更大的战争。” “战争是很奇妙的,”约翰尼说道,“我两者都参加了,但我看不出在规模上有多大的差别。有自己参加的战争,总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 “我想也是,”法官说道,“唔,在那一阵子胡伯特·赫默斯的弟弟拉本在赫默斯农场上帮忙。拉本是个慢吞吞的人,不很精明,很少开口。但他从不错过任何镇民大会或投票权。” “赫默斯家雇用了一个叫做乔的人,乔·康隆利,是喀巴利萨拉·康隆利的表亲。对那些没有现代化设备的农人来说,乔确实大有用处。在意大利老家,乔总是用他的蹩脚英文说道:‘如果你需要一个新的镰刀或是锄柄,怎么样,你就去做呀。’他有着卷卷的头发和黑眼睛,像女人一样,而且他总是会说个笑话或唱段意大利歌剧给女孩们听。” “呃,”法官说道,“乔和拉本从一开始就不和。拉本会假装他听不懂乔的英文,而乔会取笑拉本的慢动作。我猜想拉本不喜欢在外面耕种;那个乔则是个只会工作的傻瓜。他们竞争得相当激烈。胡伯特·赫默斯不在乎。那一阵子他的农场相当活跃。” “拉本从来没有看过一个女人两次,就我们所知,”辛恩法官继续说道,“直到爱德琳·葛芙出落成一个有荷兰骨架的标致女人,此后拉本就经常洗澡,晚上常到镇公所广场上闲逛或是到爱德琳·葛芙会去帮忙的教堂。她也有点想去引诱拉本。至少拉本是这么认为,每个人也都说这会有所发展。但有一个晚上拉本在教堂晚餐结束后去找爱德琳,然后他在教堂对面由彼得·巴瑞经营的农人秣草谷物交换谷仓中,在干草堆中找到她。她躺在乔·康隆利的臂弯里。” 法官从门廊栏杆上鞋子摆成的V形中看出去,好像在瞄准一样:“有一根干草耙插在其中的一捆上。拉本完全疯狂了,他用力地把它拉出来,大吼一声冲向乔。但乔对他来说太快了,他把爱德琳卷到一边,像一只猫般地出现在耙子下方,手上拿着他带在腰带中的小刀。那是一场很可怕的打斗,最后是乔的刀子直没入柄地插在拉本·赫默斯的肋骨间。” 辛恩法官的目光定在旗杆上,它竖立在草地上,在他的产业前面像一支周年纪念的蜡烛。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在那片绿地上的喧哗。人们聚集在旗杆、大炮及你的祖先亚夏豪·辛恩的纪念碑附近,好像宣战了。本尼·哈克那时候也是治安官——穿过辛恩路那边就是哈克的家,在南隅。本尼费了一番劲才把乔弄进他家里,那是他认为等待州警最安全的地方。拉本的哥哥胡伯特试图徒手打倒犯人。胡伯特是个很瘦的家伙,但那个晚上他整个膨胀起来,抖动得像一只青蛙。易尔·司格特及牧师希诺先生不得不压在他身上,直到本尼·哈克把乔·康隆利弄进上锁的门后。不是只有胡伯特是激动的,每个人都同情赫默斯家,如果这是在南方……” “但这是新英格兰的乡下,约翰尼。复仇在我,牧师代替天主这么说,但是清教徒总是在他至高的个人利害关系与‘你不得’之间挣扎。我不否认这是很危险的,但最后我们妥协了。我们把我们对乔·康隆利的私人兴趣转给社区。就是因为这样,我们犯下错误。” “错误?”约翰尼困惑地说道。 “嗯,我们喜欢拉本。但更重要地,他是我们中的一分子。他属于这个村子和这片土地,没有任何外来的天主教徒有权力用狡诈的方式及意大利歌曲来介入辛恩隅创始家族中的公理教会、共和党成员和他打算要娶的女孩之间。那是我们要的正义,意思是说如果我们不能亲手放火烧了乔·康隆利,至少我们要看到他被烤焦在威廉斯顿的监狱中,而且几乎是立即的。” “所以我们让州警前来,他们把乔带离本尼·哈克的监管,然后疾驶出辛恩隅,几乎所有村里的车辆和马车都全速跟在后面,这可不是新英格兰农人通常的速度。他们差一点成功地把乔关在郡监狱中。韦斯特法官审理这个案子,他是喀巴利郡最好的诱饵专家。至少,他曾经是。你记得吧,约翰尼——我上星期介绍你认识的安迪·韦斯特。” “管他什么安迪·韦斯特,”约翰尼说道,“判决是什么?” “有爱德琳·葛芙作证说是拉本先拿干草耙攻击乔。”辛恩法官说道,“于是,喀巴利的陪审团毫不犹豫,判决开释。辛恩隅的居民,”法官说道,“一直不能原谅那个判决,约翰尼。我们仍然深受其苦,它严重地动摇了我们清教徒的正义感。在我们看来,拉本是在护卫他的家庭及社区不受到一个唱歌剧的外国人的龌龊侵犯。当时拉本和葛芙尚未正式结缔的事实在我们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细节,爱德琳·葛芙实际上已经可以算是了。我们让葛芙家极为难堪,迫使艾默·葛芙必须要卖掉他的产业到南边去。乔·康隆利很聪明地没再回来拿他的背包。他就是跑了,直到今日连萨拉·康隆利都没有他的消息。” “那个判决,”法官说道,“告诉我们说我们是住在一个仇恨的、新形态的世界,这个世界不了解敬畏上帝、忠实纳税的辛恩隅居民的权利。我们曾被出卖、被腐化、被羞辱。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最后打击。” “我可以了解那一点,”约翰尼说道,“或许我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见外。” 不过法官不予理会:“因为长期以来我们这里并不顺利。一百年前辛恩隅比现在的康福还要大。在赫默斯农庄之后的康福路上,在伊萨白及司格特农庄之后的四隅路上,你还可以看到许多房舍、谷仓和磨坊的遗迹。消防队对面的那幢三层楼的砖房是乌林克什米尔工厂——” “什么工厂?”约翰尼问道。 “克什米尔,就是一般通称的克什米尔羊毛。一八五零年左右乌林工厂雇用了两百多人,生产新英格兰最好的羊毛料。然后康福和喀巴利还有其他的乡镇以新厂吸引了许多此地的劳动人口,后来河流干涸了,陆陆续续地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的总人口降低为三十六人。” “三十六!” “那还包括十五个未成年人。三十六,到十二月就成为三十七——埃米莉·巴瑞的第五胎。三十七,那是说,没有人死的话。年老的芬妮婶婶九十一岁。易尔·司格特的父亲塞司也八十多岁了……随时也可能会死,他又老又胖,坐在轮椅上。事实上,易尔也是一样。他在五六年前中风后瘫痪了。赫希·李蒙——没有人知道赫希有多老。找个时间我再跟你谈谈老赫希,那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十二个家庭,”辛恩法官喃喃说道,“那就是我们现在所有的。如果不算单身的——我、彼露·普玛、芬妮婶婶、赫希以及凯文·华特斯——那就只有七个家庭。” “豢养牲口的也只剩下四处,而这个地区在上个世纪拥有一些州内最好的乳制品农庄。赫默斯、伊萨白、司格特、潘曼。问题是他们还能再撑多久,农会每夸脱牛奶卖八分钱,这其中他们还必须负担运费以及罐子的租金。” “惟一剩下的商店是彼得·巴瑞的,在东隅那边。彼得能持续下去的惟一理由是住得比较接近辛恩隅的康福人会跟他买……所以或许你会说,”法官冷冷地说,“除了甜美的回忆以及传统之外,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让其他新英格兰地方的人去欢迎可恶的纽约客和剥削者,我们一个也不要。” “除了你。”客人说道。 “嗯,我可以算边缘人,”辛恩法官微笑道,“特权分子。我和芬妮婶婶,正是如此。” “这是我第三次听你提起芬妮婶婶,”约翰尼说道,“芬妮婶婶究竟是谁?” “芬妮婶婶?”法官似乎很讶异,“芬妮·亚当斯婶婶,教堂的另一边就是她的房子。尖细的悬垂设计,是这附近少数硕果仅存的老式房子。” “芬妮·亚当斯……”约翰尼陡然坐起,“那个无师自通的画家?” “没错。” “芬妮·亚当斯婶婶是辛恩隅的人?” “在这里出生的。她的画大部分是关于这个山谷的。芬妮婶婶相当不错,我听说。” “好得很!”约翰尼踩着四隅路,看着小教堂的后方。他可以凭着花团锦簇的花园,辨认出老式的新英格兰房子。 “一直到她丈夫——哥斯·亚当斯,他是她的表亲——去世了之后,她才开始接触绘画。她现在惟一的亲人是费立兹·亚当斯,是她的侄孙,在喀巴利当律师。她很寂寞,我猜想。” “听说她是个传奇的老女人。我是否能见见她?” “芬妮婶婶?”辛恩法官骇然,“不可能会错过她,尤其当她听到你的祖父是霍瑞斯·辛恩的时候。庆典游行就在她家前面,因为她是最老的人。你会发现她和这附近的老女人没什么不同。她们都是这块土地的一部分,对自己花园里的每一个植物以及农地形态了若指掌。她们比男人长命而且似乎……她们就像围墙内的石头一样是不能被摧毁的。” “她一个人住?” “独自一人。自己做家事,针线活,烹饪,腌制食物——她们就像蚂蚁,这些老女人;她们的日常行为是出于本能。” “唔,可恶,”约翰尼说道,“谁处理她的事业?” “她自己,”法官笑道,“她上星期卖了一幅画得到一千五百元。‘我只是把我看到的画出来,’她说,‘如果人们笨到要花钱来看原本只要用上帝赋予人类的两只眼睛就可以免费看得到的东西,就让他们付出高价。’费立兹·亚当斯处理她的合约,但他会立即告诉你合约里没有一个字是她不知道的。她在圣诞卡、壁纸及纺织品图案设计上赚了一笔钱。有大城市的商人想要剥削她,她就拿来一些苹果饼及她亲手萃取的奶脂——她养了一条泽西乳牛,她每天挤两次奶并把大部分的奶送到学校去——使得他在还搞不清楚的时候就同意她的条款了。” “她怎么处理她的那些钱?” “一些用于投资,其余的都花掉了。若不是她,山缪尔·希诺几年前就必须去找另外一间教堂了。他惟一的收入是靠芬妮婶婶捐献的,他的太太伊莉莎白担任我们的小学老师。此外好几年来是由芬妮婶婶补足本镇大部分的年度赤字。以前是我在做的,”法官苦涩地说,“不过我的收入已不比从前了……现在一切都要靠芬妮婶婶的涂鸦了。”他摇摇头,“比我强。她大部分的笔触都好像孩子画的。” “你对艺术的评论可真是毫不留情。”约翰尼遥望亚当斯的产业,“我相信辛恩隅一定会以她为荣。” “以她为荣?”法官说道,“那个老女人是辛恩隅出名的惟一途径。她是我们全体存在的那部分中,惟一可以使我们的自尊免于一败涂地的人。” 辛恩法官从摇椅里站起来,拍拍他那珍珠灰的鲨鱼皮外套并整理他的巴拿马帽。为了独立纪念日的活动,他今早仔细地换了衣服,那是他的本分,他感到好笑。但约翰尼认为他对这每年一次的角色乐在其中。过去三十年来,他年年都对辛恩隅发表七月四日的演说。 “时间还很多,”法官取出他的大金表后说道,“游行是定在中午十二点,介于两次挤奶时间的中间……我看到彼得·巴瑞今天开了店门。昨天钓鱼之后就匆匆忙忙的,约翰尼,你还没有机会参观辛恩隅。让我们走一走,消化米丽的早餐。” 由喀巴利到康福的镇高速公路总长三十五英里,其中通过辛恩隅的这一段叫做辛恩路。辛恩隅与四隅路在镇中心相交,沿着十字路口就是所有村里的居民,分在四个区里就像在切蛋糕一样。 在十字路口的每一个角边都在地上插了一个弧状的花岗石标志。法官住的那一部分是村中的绿地,标志上写的是西隅,字母都已经快要磨平了。 除了绿色是村里的财产之外,整个西隅都属于法官。在那里矗立了辛恩楼,建于一七一六年——有常春藤蔓爬的梁柱门廊,法官告诉约翰尼,是在独立战争之后才加上去的,那时梁柱成了建筑的风尚。在房子后方有一个建筑,比大楼还要古老,充当车库。那原本是个马车房,更久以前,法官说它是殖民地式的奴隶宿舍,就在一七一六年建筑物的现址。 “奴隶制度没有在新英格兰持续下去并不是因为道德的因素,”法官神秘地说,“而是因为气候。我们的冬天害死了太多高价的黑人。印第安人也没有成功。” 法官的七百亩地已经两代没有耕耘了;枯萎的树木长到车库的几米之内。房子周围的花园像一个小型的丛林。房子本身有一层灰色的污垢,仿佛生病了,正如村里大部分的房子一样。 “我祖父的房子在哪里?”约翰尼问道,这时他们正穿过辛恩产业周围的栏栅,“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只是想要看一看。” “呃,很久以前就没有了,”法官说道,“那时我还年轻。它原来是在四隅路,伊萨白家后面。” 他们踏上村里的绿地。在这儿青草是健康的,旗杆闪耀着新漆,飘扬在上的国旗是崭新的,革命大炮以及通向亚夏豪·辛恩纪念碑基座的三级花岗岩阶梯都被清洗过并挂上旗帜。 “太可惜了。”约翰尼说着,一边想象它的模样。 “我今天就要在这里传道,”法官说着,把脚放在第二级阶梯上,“老亚夏豪于一六五四年从北方带领人们远征,屠杀了四百个印第安人,在这个地方替他们不朽的灵魂祷告……早安,凯文!” 一个人拖着一台生锈的除草机穿越十字路口。约翰尼所能想到的是曾经在北朝鲜稻田中绊倒他的一具尸体。那人又高又瘦,穿着一身棕色,戴着棕色的帽子,帽檐懒懒地耷拉在棕色的耳朵上。甚至连他的牙齿都是长而棕色的。 那人成节状地向他们踉跄前进,好像他是用线绑起来的。 他碰了碰帽檐向辛恩法官致意,推着除草机走过西隅的标志,让它嚓嚓地顺着绿草地前进。 法官瞥一眼约翰尼后就跟了上去,约翰尼尾随在后。 “凯文,我要你见过我的一位远房亲戚,约翰尼·辛恩,凯文·华特斯。” 凯文·华特斯刻意地停下来。他小心安置好除草机后转过身来,这才第一次正眼看约翰尼。 “你好。”他说道。一说完他又启动了。 约翰尼说道:“啊。” “这就是我们的方式,”法官说道,然后他抓着约翰尼的手臂引导他走到路上,“凯文是我们的维修部。镇上的管理员、学校和镇公所及教堂的警卫、正式的挖墓人等,住在那边半山腰上,芬妮婶婶家再过去。华特斯的房子是这附近最古老的之一,建于一七一二年。凯文的屋外厕所是他独立完成的杰作。” “这就是凯文。”约翰尼说道。 “孤零零在世界上。凯文惟一有的就是那间旧房子以及他身上的衣服——没有车,甚至连马车或手推车都没有,是这附近真正的穷人。” “他从来不笑吗?”约翰尼问道,“我不认为我曾经见过一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除了在军队的掩埋场之外。” “可能凯文认为没有什么值得笑的,”法官说道,“就我所能回想,辛恩隅的青少年称他为笑脸华特斯。当他还是婴儿时从一辆农场马车上摔下来,从此就不是很正常。” 他们穿越辛恩路走向南隅。本尼·哈克,他拥有转角的屋子。辛恩法官介绍,他不仅是当地的治安官,他还是消防队长、镇代表、税捐稽征员、学校董事会成员,法官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他也卖保险。 “本尼必须保持忙碌,”法官说道,“他的太太爱拉在生最小的孩子时死了。他的母亲,莎琳娜·哈克,替他管家,但莎琳娜已经相当老而且重听了,三个孩子必须自己照顾自己。嗨,乔!” 一个身材结实穿着牛仔衣的男孩,无精打采地在辛恩路上朝着哈克家走去,很好奇地看着约翰尼。 “哈罗,法官。” “本尼·哈克的长子,乔——康福高中一年级。乔,这位是辛恩少校。” “少校?”那男孩让约翰尼的手停在半空中,“一个真正的少校?” “真正的前少校。”约翰尼笑着说。 “喔。”哈克家的男孩转身走开。 “你今天起得不嫌早吗,乔,就一个夏日早晨来说?”辛恩法官愉快地问道,“还是想到今天的活动使你太兴奋了?” “都是玉米。”乔·哈克踢着摇摇晃晃的栅门,“我多么希望能带着我的点二二和艾迪·潘曼去打猎,但爸要我去找欧维利要一份工作。我明天开始做——帮他挤牛奶。” 他走进哈克的屋子砰地关上门。 “你今天可要好好地准备讲稿来打动那个孩子,”约翰尼说道,“那是什么招牌?” 在本尼·哈克家隔壁有一间漆成红色的护墙板并且拉上白色的百叶窗的房子拘谨地竖立在阳光中。前院中有个招牌写着彼露·普玛——古董和旧物。每样东西都需要油漆。 “唔,这是个企业。”约翰尼说道。 “彼露糊口的。偶尔在夏天里卖一些东西,当喀巴利和康福间有人车往来的时候,但她主要是经营小规模的古董物件邮购业务。彼露是我们的知识分子,在鲤鱼角有一些艺术家朋友。她一直设法要芬妮·亚当斯婶婶对他们产生兴趣,但没成功。芬妮婶婶说她不知道要对他们说些什么,因为她根本不懂艺术。那几乎气死彼露了,”法官格格笑道,“与一个全国知名的艺术家做了一辈子的邻居,却不能带给她任何好处。那是欧维利·潘曼。” “法官,不要把我介绍成辛恩少校。” “好吧,约翰尼。”法官平静地说。 他们已经转过分隔普玛家和潘曼农场的石墙,并且通过小农舍朝着大型红色的谷仓走去。一个高大的汗涔涔的人穿着工作服站在谷仓门口,正擦拭着他的脸。 “原谅我不能握手,”——当法官介绍约翰尼时他说道——“正在清理肥料槽。米丽让你吃得还不错,是不是,法官?” “很好,很好,欧维利,”法官回答,“麦伊有消息吗?” “似乎喜欢海军远超过务农,”欧维利·潘曼说道,“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在海军里,另一个懒得一无是处。”他吼着,“艾迪,过来这里!” 一个高高瘦瘦的十七岁男孩,两手红通通的,由谷仓里面现身出来。 “艾迪,这是法官从纽约来的亲戚,辛恩先生。” 约翰尼说声哈罗。 “哈罗。”艾迪·潘曼应着。他不悦地一直看着地面。 “你明年毕业之后想要做什么,艾迪?”辛恩法官问道。 “不知道。”潘曼家的男孩说着,还是盯着地面。 “说得好,不是吗?”他父亲说道,“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快乐。你继续把那些挤奶机器清干净,艾迪。我马上就过来。” “听说我们这里明天会下雨,欧维利。”艾迪一言不发地消失了之后,法官说道。 “是呀,可是气象预测说夏天是干燥的。”那高大的农夫对着无云的天空皱眉,“再一个干燥的夏天就会使我们完蛋了。去年九月我们几乎损失了所有的玉米,雨来得太晚了。而且二期收割的干草也撑不到圣诞节,干草少得可怜。如果再度发生……” “永远不要去做农夫,”他们走回辛恩路时法官说道,“这是欧维利,在穷人之间拥有这附近最好的农场,有优良的瑞士种、英国种及荷兰种乳牛,产量大约有十罐,而他能不能再撑一年都是个问题。对胡伯特·赫默斯、莫顿·伊萨白及司格特家就更惨了。我们正在慢慢凋零,约翰尼。” “你真的让我不能不说了,法官,”约翰尼抱怨道,“突然我觉得你对我有所图谋。” “图谋?”法官显得无辜地问道。 “你知道的,要我到这里来,这样你可以像一个杨基叔叔般地对我训话,输一些血液到我的血管里。可是你比我还要坏。” “我有吗?”法官喃喃说道。 “你差一点把我带回尘封己久的盲目爱国主义。我要扭着你的手臂要你看看飞扬在那上面的国旗。那是绝不会凋零的,不管你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干旱是短暂的——” “年纪大和邪恶,”辛恩法官反驳道,“才是永久的。” 米丽·潘曼摇摇摆摆地穿越辛恩路。她几乎和她丈夫一样庞大,前后用羽毛装饰得好可怕。她挥舞大手时,阳光从她的金边眼镜反射过来。 “帮你们准备了一些燕麦面包,法官,”她经过时叫道,“我会回来准备你的晚餐……黛——比?你在哪里?” 法官轻轻地对着农妇挥手,不过他又重复道:“是永久的。” “你是个骗子。”约翰尼说道。 “不,我是说真的,”法官说道,“喔,我不断地讲一些花言巧语,但那只是因为一个杨基人宁愿投票给民主党,也不愿公开表达他的情感。事实是,约翰尼,你正漫步于一条毫无希望的大街上。” “而我在这里,错认你是具有崇高内涵的绅士而受苦。”约翰尼笑着说。 “喔,我有信仰,”辛恩法官说道,“比你所曾有过的信仰还要多得多,约翰尼。我信仰上帝,举例来说,还有美国的宪法,再举个例子,还有本州的法令,还有我们国家的前途——相反的则是氢弹、神经毒气、麦卡锡主义、前军中情报少校。但是约翰尼,我也了解辛恩隅。我们愈穷,我们愈恐俱;我们愈恐惧,我们就愈偏狭、愈刻薄酸苦、愈不安全……这是很好的一篇七月四日讲稿,我要说!我们去拜访一下彼得·巴瑞,辛恩隅中最快乐的人。” 这村子里惟一的一家店位于十字路口的东边一角。一个破旧的建筑漆着脏兮兮的黄褐色,显然是一幢十九世纪的建筑,入口就开在转角上。吱嘎作响的锥形木梯通向一个小院子,里面塞满了园艺工具、篮子、桶子、扫把、天竺葵,还有好几百种东西。院子上方有一块褪色的红色招牌:巴瑞杂货店。 约翰尼帮法官拉开纱门时,一个老式的铃响起,然后一股浓厚的酸醋味、橡胶味、咖啡味、煤油味以及干酪味直扑他的鼻子。 “我愿享用这些气味一次甚至五次,”约翰尼说道,“在那些发臭的稻草里。” “可惜彼得不知道,”法官说道,“要不然他会把它装瓶出售。” 半空中几乎和地面上及货架上有同样多的东西。他们在一个挂满商品的丛林中找路前进,穿过桶装的钉子、整桶的马铃薯和面粉、一袋一袋的洋葱、煤油炉、牵引机零件、家用计算器、干货,还有杂货、廉价的鞋子,一个小房间标示着美国邮局代办处——甚至还有一个展示架放了平装书及漫画书。招牌上写着煤炭和冰块、冲洗和印刷、洗衣和干洗——似乎没有什么服务是彼得·巴瑞不打算提供的。 “隔壁在辛恩路上的巴瑞车厂也是他的吗?”约翰尼颇有感触地问道。 “是的。”法官回答。 “他怎么能处理这么多事?” “唔,彼得尽可能在晚间处理大部分的修车工作,等到店门关上了之后。可能的话埃米莉会帮忙。迪迪——他的十岁孩子——已经够大到足以使用瓦斯泵及跑腿,另外凯文·华特斯则帮忙用彼得的卡车送货。” 他们沿着一条窄窄的走道走向杂货店的柜台,也就是摆收银机的地方。一个大块头的肥胖男人一边把一条条的面包堆放在柜台上,一边和一个瘦长的穿牛仔衣的少年说话。那男孩的表情有些僵硬不自然,辛恩法官碰碰约翰尼的手臂。“我们等一下,”他说道。 柜台边的男孩最后低声说了一些话,彼得·巴瑞笑着,摇摇他的头。他大约四十五岁,两颊高耸,随着曲线的分合不停地改变其形状。那是一张应该透着粉红的脸,然而,现在它却是令人失望地灰暗;应该是明亮闪烁的蓝眼眸,但现在却是愚笨冷酷的。 “那个男孩是谁?”约翰尼低声问道。 “杜克莱·司格特,易尔和玛茜达的长子。他十七岁了。” “他似乎对某事感到沮丧。” “杜克莱有他自己的工作。因为易尔和塞司的瘫痪,农场由他在经营。那中断了他的学业,”法官耸耸肩,“他已经落后一整年了,不可能再念完了……早安,杜克莱。” 杜克莱·司格特慢慢地走向他们,双眼低垂。那双漂亮的眼睛下方肿得好大。他消瘦的脸庞上有痤疮,看起来很痛苦。 “早安,法官。” “要你认识我的一位亲戚。” 那男孩视而不见地抬起眼睛。 “你好,”他说,“法官,我要回到谷仓去——” “这几天有帮手吗,杜克莱?”法官问道。 “有一些,目前是老人李蒙。从康福来的杰·伟立——他答应要来收割南边那部分并协助我把干草收进来,但杰要到下星期才能来。”司格特家的男孩郁郁寡欢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典礼时会见到你吧?” “不知道,妈会带茱蒂去参加。”杜克莱·司格特快步通过,他瘦削的肩膀紧缩着,似乎害怕背后会有一拳打来。 “早安,”彼得·巴瑞大声说道。他堆满笑容,“真美好的一天,法官!期待你今天的演讲……”他不停地望着法官和约翰尼,灰色的好像是由海水构成的脸庞飘忽变动。 “谢谢你,彼得。”法官介绍了约翰尼。 “真高兴见到你,辛恩先生?法官的亲戚,呃?以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 “那太可惜了。你喜欢我们的小社区吗?” “很好很实在的一个小镇,”约翰尼选择着词汇说,“稳定的,安详的。” “那是事实。”约翰尼真希望巴瑞的脸能够静止一会儿,“停留久吗?” “大概一星期,巴瑞先生。” “那么,呃,那很好。喔,法官,米丽·潘曼前几天记了一些杂货的账到你名下,有没有关系?” “当然没关系,彼得。”法官有点尖锐地说道。 “可恶的女人。赊账到辛恩隅——” “我们不打扰你了,彼得,”法官说道,“我知道你今天早上只营业几个小时——” “法官。” “怎么?” 彼得·巴瑞用神秘的样子倚身在他的柜台上。 “好久以来我就想要跟你说……” 约翰尼刻意到书架那边避开,但巴瑞似乎忘了他,雷鸣般的声音还是继续着。 “是关于司格特家的。” “喔?”辛恩法官说道,“司格特家怎么了?” “那么,呃,你知道我一直供应司格特家……” “欠你一大笔钱,是吗,彼得?” “呃,是的。我在想我能采取什么行动,你是律师又是法官——” 辛恩法官的声音变得尖锐:“你是说你打算送司格特家上法庭去?” “不能一直拖欠下去。我想要预留额度给我的邻居们,可是——” “他们难道没付过钱吗?” “零零星星的。” “但他们至少在设法付钱。” “唔,是的,可是赊额愈来愈大。” “你有没有跟易尔谈过,彼得?” “跟易尔谈没有用。” “我想也是,”法官说道,“易尔被困在那张轮椅上。” “我跟杜克莱谈过,可是,杜克莱还不算是半个男人。让一个男孩经营一个农场!在我看来易尔该做的就是卖掉——” “杜克莱怎么说,彼得?” “他说他一有机会就会付钱。我不想对他们太严格,法官——” “可是你在考虑法律途径。嗯,彼得,我来告诉你,”辛恩法官说道,“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纳森·巴瑞深深陷在一个洞中。你也记得——那是在大萧条的时候。老塞司·司格特当时是个可以用两腿站立的人,不像现在,是袋双腿撑不住的猪油。塞司和他的儿子易尔,他们顶着风雪前进。你的父亲,纳森·巴瑞,向塞司及易尔求救,是他们救了他的命,彼得——是的,还有你的。要不是司格特家,你今天不可能站在这个柜台后面!”——辛恩法官的声音细线般地传给约翰尼,像是为步兵队补充弹药——“如果你可让这些人赊上五年的账,彼得·巴瑞,你该去做并且要感激有这个机会!趁着我发火之前,彼得,我要告诉你我觉得你的价格如何。我觉得你是一个拦路强盗,那就是我所想的。利用这些跟你一起长大的人,他们不能到别的地方去买,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去买!当然你工作很辛苦,但他们也是如此,只不过是他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供展示贩卖的,不像你一样!” “不要这么激动,法官,”另外一个声音还是笑的,“只不过是个问题罢了。” “喔,我会回答你这可恶的问题的!如果司格特家欠你的钱少于一百元,你可以把你的请求递给小型索赔法庭。若比那个多,一直到五百元,你可以去一般诉愿法庭——” “总共是一百九十一元六毛三分,”彼得·巴瑞说道。 “第二个建议,”法官说道,“你可以下地狱去。走吧,约翰尼!” 等到约翰尼赶上老人,他的脖子红得像是在他头上方飘荡的法兰绒衬衫,他听到法官喃喃地说着:“垃圾!” 法官似乎觉得自己很丢脸。他不停地嘀咕怎么会变成一个古里古怪的老傻瓜,那么控制不了他的脾气,毕竟彼得·巴瑞有他的权利。当整个村子都沉到水里时,尽力使人们不要淹死又有什么用。如果约翰尼不介意的话,他想要去躺一会儿并思考他的讲稿。 “你先去吧。”约翰尼说道。他看着法官带着老人特有的僵直膝盖,穿过十字路口朝辛恩宅走去,不知辛恩隅居民今天会听到什么样的演讲。 约翰尼·辛恩在他父亲祖先的村子里闲逛了几分钟。他走上四隅路,经过巴瑞房子低垂的门廊和那个丑陋的维多利亚式角楼,停在镇公所的破旧信箱前,仔细看看后面荒废了的羊毛工厂:窗户都没有了,入口的门不见了,地板陷进去……然后站在工厂建筑后面的水沟边缘。到处都是桦树、松树及矮树丛——再往南一点,是铝罐和垃圾。 他漫步走回十字路口,穿越它走向北隅。他检视了马槽及其漏水的水龙头和绿色的黏质物。教堂及牧师公馆矗立在杂草、繁缕及蒲公英丛生的草坪上,小小的牧师公馆被紧挨着墙壁生长的常春藤和紫藤包围住…… 在牧师公馆后方是公墓,不过约翰尼突然间不想去探索公墓了。他突然觉得在一个上午之中他已经见了太多辛恩隅居民了。他转向西隅,绕过玩具大炮及剥落的纪念碑和可笑的旗杆……踏上法官的管区,走上摇摇晃晃的门廊,坐进摇椅里摇了起来。 “路易斯·辛恩是个无赖。他没有想到你一来的时候就该把你带过来,”芬妮·亚当斯婶婶说道,“我喜欢年轻人,特别是有漂亮眼睛的年轻人,”她透过她的银色眼镜凝视他,“颜色像晶亮的锡器,”她决定这么说,“干净且看起来有家的感觉。但我相信路易斯也会喜欢它们。天底下没有比不怀好意的老头子更自私的动物了。我的哥斯是全喀巴利郡最自私的人。不过他也喜欢漂亮的眼睛。”她叹口气。 “我认为,”约翰尼说道,“你很美丽。” “你认为,现在?”她高兴地拍拍她旁边的椅子。那是一把高背的山胡桃木椅子,一把美国的温莎细骨木制椅,可以让搜寻古董的人流下贪婪的眼泪,“姓辛恩,对不对?对辛恩总有话可说。爱说笑的,你们都是!” “如果我有勇气,”约翰尼说道,“我会要求你嫁给我。” “你看吧?”她咯咯发笑,再次拍拍椅子,“你的母亲是谁?” 约翰尼深深着迷了。她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有着农妇多节的双手,两眼锐利并闪耀得像是圣诞节阳光下的白雪,脸庞是多皱纹且严肃的,像棵苹果树。九十一年的岁月把一切都拖垮了,胸部还是饱满的,一个宏伟慈母般的腹部——只有精神没被拖垮,那是使皱纹添上优雅,使衰老的双手保持温暖的精神。约翰尼觉得他从来没有看过比这更睿智、更敏锐、更和善的脸孔了。 “我不认识她,亚当斯太太。她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啊,那不好,”她说着,摇摇她的头,“母亲造就男人。谁养育你,你父亲?” “不是,亚当斯太太。” “太忙于赚钱?我最后看到他的时候他不比一只初生的牛犊大。再也没回到辛恩隅来。你父亲怎么样了?” “他也去世了。” 那双敏锐的眼睛研究着他:“你有你祖父霍瑞斯·辛恩的嘴巴。顽固。而且我不喜欢你的笑容。” “抱歉。”约翰尼嘟嚷。 “那后面什么都没有。你结婚了吗?” “老天,没有。” “应该要有,”芬妮·亚当斯婶婶决定,“有个女人会让你成为一个男子汉。你是做什么的,约翰尼·辛恩?” “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她大骇,“可是你这样是不对的,孩子!为什么,我已经九十多岁了,我还找不到时间去做一半我想要做的事!从来没听过像你这种的。你多大了?” “三十一。” “那你什么都没做?你很有钱吗?” “穷得很。” “你不想去做一些事吗?” “当然想。但我不知道要做什么。” “但你是被训练成什么都不做的吗?” 约翰尼大笑:“研读法律,或正准备开始。战争把那打断了。然后我似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有些飘忽,试过一样又一样。朝鲜战争爆发,我又跳进去了。从那以后……”他耸耸肩,“我们谈谈你吧,亚当斯太太。你是个更加有趣的主题。” 但是那缩皱的嘴并不松懈:“不快乐,对不对?” “快乐得像只云雀,”约翰尼说道,“有什么不快乐的?你知道今天是我的幸运日吗,亚当斯太太?” 她把他柔软的手放在她薄纸般的双手间:“好吧,”她说道,“不过我不会善罢甘休的,约翰尼·辛恩。我们需要好好地长谈一下……” 十一点时辛恩法官和他一起走在辛恩路上,经过教堂转进亚当斯的大门,穿过一个充满芳香紫罗兰、玫瑰和山茱萸树的花园,来到简单的石梯,上方则是高达两层楼的优美大门及陡峭的屋顶。她就在那里,这位美妙的老妇人,用冷淡的热忱接待她的邻居们,对每个人说一句话,特别尖锐的则是给法官。 她的房子就像她本人一样——干净、古老并充满美丽。 到处都是色彩,同样鲜艳的色彩也挥洒在她的画布上。挤在前廊的辛恩隅居民们好像也因此而鲜明起来,变得简单又充满生机。有许多的笑声及玩笑声,前廊里处处是浓浓的友谊。约翰尼推断芬妮·亚当斯婶婶开放门户的场合是沉闷的小村生活中精彩的大事。 老妇人准备了许多牛奶、大盘的饼干以及高耸的冰淇淋给孩子们。约翰尼品尝了蓝莓松饼、玉米面包、酸苹果果冻、小红果莓酱以及葡萄奶油,还有咖啡、茶和鸡尾酒。她不停地给他吃,仿佛他是个孩子一样。 他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她坐在他旁边,穿着一件黑色高领的长洋装,没有装饰品——除了一个老式的玛瑙项链表,她用一条金链子戴在脖子上。他们谈论着许久以前的事,那时她还只是辛恩隅的一个小女孩,那些日子里事情是怎么样的。看来回顾过去是老年人特有的愚行。 “年轻人不能活在他们亲戚的过去之中,”她微笑着说道,“生命就是试着去破坏计划。死亡就是在牵引机的年代里用手犁田。改变没有什么不好。到最后都是同样好的事情存活下来——我期待你们会说这是‘有价值的’。不过我喜欢跟得上时代。” “然而,”约翰尼也笑着说,“你的房子里却充满了最美好的古董。” ——死亡,他寻思,是静静地站在咫风的中央。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她灵活的眼睛闪烁着:“但是我也为自己买了冰箱、现代的水电以及一个电炉。家具是为了回忆的。电炉是用来告诉我我还活着。” “我也读过非常类似的说法,亚当斯太太,”约翰尼说道,“是关于你的绘画的。” “他们是那么说的吗?”老妇人咯咯笑,“那么他们比我评估的还要聪明些。多数时候他们说的是中文……举摩西奶奶为例,她现在是一个非常好的画家了,只不过她大部分的画都是她记忆中事物旧时的模样。我也喜欢回忆——我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的方式,不过那只是讲话。等我手上有了画笔的时候,回忆和讲话似乎都不能满足我了。我喜欢画我看到的东西。若是结果看起来很可笑——彼露·普玛的朋友所称的‘艺术’——那么,我期待如此,因为那是我所看到的颜色,事物摆给我看的方式……主要的是我不懂得‘绘画’!” 约翰尼热切地说道:“你真的相信你所看到的是值得看的吗,亚当斯太太?” 但这个问题她却没能回答。因为在那一刻,米丽·潘曼走过来在芬妮·亚当斯婶婶耳边低语,那老妇人便跳起来惊呼:“我的天!还有好多在冰箱里,米丽。”她向他告退而后走开了。等到她带着冰淇淋回来给孩子们时,约翰尼已经被彼露·普玛缠住了。 彼露·普玛是个瘦而强壮的女士,正值勇猛的中年,整张脸好像只剩下嘴。她的永不疲乏的舌头不停地拨弄着。她穿着一件很入时的浅紫色亚麻装,在整屋子朴素的农妇之间她就像是墙上蒙德里的安的画中人物一样格格不入。两个大铜环吊在她的双耳上,一条蜡染的围巾绑在她的灰发上,卖弄风情般地垂在一边的肩上。 “我可以吗,辛恩先生?”彼露·普玛说着,一边把她鲜红的爪子插进他的手臂里,“我一直在等待机会来独占你。我要拥抱米丽·潘曼,因为她把亲爱的芬妮婶婶带走了。真是可人儿!当然,她根本不懂艺术还大肆宣扬,这是她最奇特的地方,因为她真的不——” “我知道,”约翰尼相当粗鲁地说,“你卖古董,普玛小姐。” “呢,我偶尔为之。我是有一些很好的水晶和古老的德瑞斯顿瓷器,还有一些有趣的迷你灯,以及一些古老殖民地和早期美国的物品。如果我能够说服我的邻居们让我去销售它们——” “我会认为,”约翰尼说着,不是没有恶意地,“亚当斯太太的这间房子对你来说是个金矿了。” “我还没有试过,”彼露·普玛大笑,“不过她就是赚了太多钱了。这不是很令人厌恶吗?芬妮婶婶经过的时候你就会看到秃鹰从天而降。她的阁楼里有一个石版价值不菲。你知道在新英格兰已经没有多少尚未被发现的古老东西了——喔,天啊,怎么这么讨厌……哈罗!我们的牧师和他的太太。希诺先生和太太,辛恩先生?” 趁此交换良机,他设法摆脱了那个烫手的山芋。 山缪尔和伊莉莎白·希诺像是典型的传教士夫妇。牧师是个瘦瘦矮小的长者,脸上带着不安的微笑;他的太太则是肥胖又焦虑的。两人都有一份朦朦胧胧的警觉。希诺先生似乎是继承了他父亲在辛恩隅的教众;伊莉莎白·希诺原来姓乌林,但那个家族已不存在了。三十五年来他们两人分别满足村民的心灵及教育上的需求。 他们没有子女,他们看着彼得·巴瑞的四个孩子时渴望地说着,辛恩先生有没有孩子?没有,约翰尼再度说道,他还没结婚。啊,希诺先生说道,那太可惜了,好像真是如此。然后他更挨近他太太。约翰尼寻思,他们是寂寞的人,并且是痛苦的。希诺先生的上帝一定非常亲近且非常疼爱他们俩。他不忘提醒自己星期日要去教堂。 约翰尼见到了赫默斯一家、哈克一家、莫顿·伊萨白、杜克莱·司格特的母亲玛茜达(杜克莱没有来)、年老的赫希·李蒙、埃米莉·巴瑞以及所有幼小和长大的孩子们,他觉得有点迷惑和不安。他感到自己是纽约来的,他并不常有这种感觉。他应该感到的是身处辛恩隅的乡情,因为那应该是在他的血液之中的。事实是,约翰尼想着,他跟这些人的亲戚关系已经比他跟韩国人的还要薄弱了。他们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不洁和怀疑的传送者? 赫默斯家人是令人感到不安的。胡伯特·赫默斯是个瘦削的、讲话用单音节的人,肮脏的双手,穿着的则是他的星期日服装。他释放出稳定的、令人不悦的能量。他清瘦的脸庞上除了下颚之外丝毫不动;他看东西时是转动整个头,好像他的眼睛无法独立运作。他也似乎总处在警戒中。他跟其他的人说笑却不觉得有趣,梦想他会改变主意或有不同观点是绝不可能的。得知胡伯特·赫默斯担任辛恩隅的第一行政官己经二十多年了,约翰尼一点都不惊异。 他的太太,蕾贝卡,是个像头庞大母牛的女人,满场走动。她咯咯地和其他女人说笑,但眼睛总是盯着她的丈夫。 他们的孩子十分可怕。他们有一对双胞胎儿子,汤米和戴夫,十八岁,肌肉强壮,下颚厚实,眼神呆滞。他们会成为残酷又危险的人,约翰尼寻思,并回想起他在军队中碰过的几个棘手的个案。一个女儿,艾比,遗传了家族的眼睛——是个早熟的十二岁女孩,胸部超龄发育,厚着脸皮不停地看着大男孩。 接着是莫顿·伊萨白和他的家人。伊萨白家有一点古怪,约翰尼看见他们坐着一辆破旧的农场马车进村,他的女儿莎拉以及外孙女玛莉安像老鼠一样地坐在他旁边。伊萨白是个鳏夫,辛恩法官说过,而莎拉和她的女儿跟他住在一起。法官似乎不愿意谈论他们。 伊萨白、胡伯特·赫默斯、欧维利·潘曼和彼得·巴瑞站在一起。法官谈论着天气、农作物以及价格。伊萨白的女儿及她的孩子则坐在角落里,仿佛她们是隔着一道窗户看着遥不可及的奢侈。除了芬妮·亚当斯之外没有人走近她们。那老妇人带给玛莉安一碟冰淇淋和饼干及一杯牛奶,并塞了一些鸡尾酒和蛋糕给莎拉,但当老妇催促她们去加入其他人时,莎拉带着软弱的微笑摇头,孩子看起来都很害怕。她们留在原地。莎拉有一双大而忧伤的眼睛,只有当它们看着她的小女孩时才会发光,但那也只是一瞬间。 治安官本尼·哈克把约翰尼介绍给莫顿·伊萨白,那老农人只是表示知道了就转身走开了。 “我是不是对伊萨白先生说了不恰当的话,哈克先生?”约翰尼笑着问道。 “胡说,没有。”哈克是个清瘦无下巴的人,有着像鸟一样的肩膀及双眼间永远存在的深沟,“那就是莫顿的方式。你要在这里住了四十多年之后莫顿才会认为你有投票权。即使如此,他还是不会浪费白天的时间。” “辛恩隅里没有人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现代化,”治安官本尼·哈克用他的鼻音缓缓说道,“但莫顿还停留在麦金莱执政的年代。耕作的方式从他小时候起就没有改变过。他比新教徒还要更不可理喻。他还自己钉马蹄铁呢!” 约翰尼开口:“他的女儿——” 但哈克自顾自地讲着,仿佛约翰尼什么话都没说:“彼得·巴瑞有一次试图要卖给他一个抽水马桶,但莫顿说那种老式三个洞的对他爸爸很好用,对他也真的很好用。事情就像那样。事实上,他没有自来水而是自己用泵抽水。没有电灯,没有桶装瓦斯,什么都没有。莫顿·伊萨白真该活在亚夏豪·辛恩的年代。不过莫顿是个正直的人,敬畏上帝,星期日唱圣歌时没有人比他更大声。” “为什么他的女儿——” “抱歉,辛恩先生。我母亲有事要找老么。”本尼·哈克迅速说道。过了好久之后约翰尼才听说为什么莫顿·伊萨白的女儿和外孙女会坐在角落里。 接下来他与玛茜达·司格特交谈,她是他今早在巴瑞店中遇见的那个烦恼的男孩的母亲,但他发现她太过害羞使他束手无策。她是蕾贝卡·赫默斯的同父异母姐妹,她们原本都是奥克兰家人,一个曾经在辛恩隅极为兴盛的家族,但她们是硕果仅存的。司格特太太凹陷的脸颊遮掩住年纪和眼前的苦痛,其他则是苦工留下的痕迹。 “她本是个美丽的女子,”当她去寻找她那十三岁的女儿时辛恩法官说道,“杜克莱遗传了她的眼睛。它们几乎是玛茜达仅存的了。”她看起来像六十岁,法官说她才四十四岁。 然后是赫希·李蒙。老人李蒙是少数留有胡子的杨基人,那是一副很长的胡子,银白色的,从一头银色长发泄下,好像来自山上。这老家伙又壮又敏捷并且晒得很黑,他轻巧地走在芬妮·亚当斯的房子里,好像这里是教堂。他穿着一件又破又脏的套头衣服及一双破旧的靴子。他避开成人,一直留在小孩堆里,他们接纳他,好像他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辛恩法官告诉约翰尼关于李蒙的事:“赫希原本是四隅路上一个很富有的农夫,在伊萨白家再过去。有一天晚上他和他太太吵架,他就带了一夸脱威士忌到谷仓去。他喝光后摇摇晃晃地走到一片牧草地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他的谷仓和房屋成了一片火海。显然是他把烟斗丢在谷仓里了。它点燃了干草,强风则助长火势。等到救火车从村里开到时已经无能为力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烧光及避免延烧到树林:他的太太及六个孩子都烧死了。李蒙上了圣山钻进一间废弃的小屋中,此后他就一直留在那里。他究竟是怎么过活的我们不清楚。他不肯接受帮助,天知道芬妮婶婶和我都曾提供过。设陷阱并打些猎物,我猜想。当他需要现金时,他下山来受雇于农人,就像他现在在司格特家做的一样。或许这是他今天会在此地的惟一理由。在村中人们好几个月见不到他,就算见到了他也不会跟他们说话。” 另外还有凯文·华特斯,他沿着聊天人群的外围逛着,一脸茫然,棕色的嘴唇上有一些蓝莓松饼的碎屑——亵渎,约翰尼想着,游荡的亵渎……还有埃米莉·巴瑞,商店老板的太太。埃米莉·巴瑞的细长身材看起来像钢琴上的弦,邋遢的头发紧紧往后梳在一个棕色的结中。她穿着一件昂贵的孕妇装却努力装出很廉价的样子。她的声音尖锐,跟其他女人说话时好像她们是尘土一样。约翰尼一找到适当的机会就从她身边溜走了。 那些大男孩呢——赫默斯家的双胞胎、乔·哈克、艾迪·潘曼——他们已经溜出屋外,太无聊了,然后就开始放起鞭炮了…… 约翰尼很高兴法官终于看看他的脸,叹口气,然后宣布:“时间到了!” 就这样辛恩隅居民近乎一致地踏出芬妮·亚当斯婶婶的大门——法官看过后告诉约翰尼,不在场的只有司格特家的三代男性和麦伊·潘曼——沿着辛恩路到十字路口转向西隅,那里有大炮、旗杆和亚夏豪·辛恩的纪念碑,男人走在前面,女人和孩子们成两列在后。然后大家都坐在本尼·哈克和笑脸华特斯从镇公所里搬来的折椅上,在路上排成三列,两边有交通警告标志护卫他们,但根本没有车来。辛恩法官登上纪念碑的基座取下他的巴拿马帽,在七月的烈日下用手帕擦拭着他的头皮。每个人都很安静,连最小的小孩都一样。 然后法官说道:“我们将用例行的方式展开我们的年度典礼,向国旗致敬。”他转身面对旗杆,辛恩隅的居民从折椅上站起来,所有的男人脱下帽子举起右手,法官带领全村宣誓效忠美国国旗,“国家不可分割,自由与正义全民均享。” 再度落座时又是一阵骚动,接着法官说道:“现在我们转给上帝,由我们的牧师带领我们祷告。” 山缪尔·希诺清瘦的躯体站到基座上,他的脸上不再有不安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庄严的责任感。他低下头,法官低下头,所有的人都低下头。牧师用清亮的声音说出祈祷文,好像他终于有权力说话而不再害怕。对天父的祈祷文是祈求保佑他所赋予他们的自由,降下甘霖使田里的果实能够生长,让老年人得享平静,生病的人恢复健康,诸善降临不论尊卑。然后希诺先生祈求国家的安全,使其能够抵抗外侮;祈求美国总统及其幕僚拥有智慧,祈求世界各地都有和平。接着辛恩隅的居民低声说道:“阿门。”等牧师走下来回到他的坐位并回复他那不安的笑容时,众人都顺从地抬起他们的头。 法官笑着说道:“茱蒂·司格特,她明年就将从我们的中学毕业,现在由她来宣读独立宣言。” 玛茜达·司格特的茱蒂,黄色的发辫在阳光中闪耀,双颊因兴奋而成了粉红色,紧张地走到辛恩法官的身旁,她举起了白色的纸卷,纸卷略为抖动,对此她蹙眉然后用高亢紧绷的声音开始诵读,偶尔掺杂了一些裂帛之声在独立宣言里…… 约翰尼看着左右法官的那些同乡。他觉得除了芬妮·亚当斯之外,他从来没有看过更一致地发呆。那些高雅的文句流过他们就像是泉水涌上石头,没有深入,过一会儿石头就会干了。怎么,约翰尼想着,有何不可?还不就是律师那些欺瞒、嘲弄及迷惑的话语?除了像路易斯·辛恩这种老人外,还有谁会听? 他留意到,当茱蒂·司格特如释重负地走下台时,伊莉莎白·希诺捏了捏她的肩膀,她母亲投给她充满爱意的一瞥。辛恩法官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连他都感受到那种无聊。 接着法官开始了他的演讲。 他说了各位芳邻之后,就开始说他还记得小时候村里的独立纪念日典礼,在座中有些人也还记得。那时小河流经辛恩隅。所有的房子都是白的,还有多处老树阴。路上被各方前来参加庆典的车弄得尘土飞扬。群众——纯粹是辛恩隅的居民——遍布四隅路还有前后这些路,那时候他们的人好多。他们有个鼓号队振奋他们,他们能奏出相当悦耳又大声的音乐。他们的自卫队发射旧式步枪致敬,展开典礼,他们祷告朗诵及演说,在他父亲孩提时代这尊大炮曾发射过,接着有面包乳酪及鸡尾酒给每一个人。演说者激昂地说着他们的祖先是如何为他们的自由而奋斗而流血而死亡,他们是自由人,但为了维护他们的自由必须随时准备牺牲生命。他们喊叫、呼啸并开枪战斗,因为他们要让这份自由继续年轻、继续扩大、继续兴旺并继续载满着希望。他们一无畏惧,他们更不认为任何单一一个人的性命会比镇自由更重要。 法官俯视那些空洞的脸庞,那些空洞的脸仰望着他。 然后他突然说道:“今天我们再度庆祝七月四日。而流经我们村里的河流我们现在称之为空河,我们还利用它来倾倒我们的垃圾。原本是雪白的房子变成脏兮兮的灰色并且摇摇欲坠。我们只剩下一小撮人。九个孩子在中小学,三个在康福的高中。四个农场,尽皆努力挣脱警长的魔掌。一个老人站起来喋喋不休地说着自由,你们问自己:‘自由?什么是自由?变得更穷一点吗?丧失我们的土地吗?看清子女渴望的自由吗?被炸掉,还是像老鼠一样死在洞穴里的自由,还是看着我们的骨头在黑暗中像蜡烛般发光?’这些是不容易回答的问题,各位芳邻,但我将试图来回答。” 众人扭动着,而法官谈论着自由世界和共产主义间的巨大冲突,而以此对抗为名义的争斗是如何影响到美国的自由。何以某些权威人士借此机会,在对抗共产主义的奋斗中,攻击和惩罚那些与他们意见不相同的人,以至于今日若有人持反对意见,不论他有多忠贞,在法律之下他已没有平等的正义。何以今天在某些案子中,其父亲或姐妹的想法有时也会对其不利。何以今天有些人只是因为有关联,甚至是遥远过去的关联,就被判处重罪。何以今日自首的叛国者在宣誓下会受到礼遇。何以今日的控告已取代了证据,而被告却不能够交互讯问原告,常常他们连原告是谁都不得而知——或甚至,这种状况有愈来愈多的趋势,到底告诉的本质为何。 “你问我,”辛恩法官说道,他的双臂稍稍抽动,“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各位芳邻,这跟你大有关系!谁要当穷人?但如果让人在贫穷自由人与富裕奴隶之间做选择那谁会犹豫?丧失你的土地难道会比丧失替自己着想的权利好吗?那些拿起步枪抵抗农场围篱外英军的农人,是为了要保护他们的贫穷,还是为了他们独立思考行动而战? “攻击自由人的行动总是始终攻击保护他们自由的法律。那么专制暴君是如何攻击那些法律的?首先是这么说:‘我们要暂时把这些法律搁置一旁——这是非常时期。’而这非常时期就在你眼前晃来晃去,这时你的权利就一项一项被剥夺了;很快你就没有权利了,你也没有正义了,你丧失了你的精力和人性,你变成一个东西,只适合去思考和从事你被告知的事。在纳粹德国就是这么发生的。你要让它发生在这里吗?” 辛恩法官擦着他的脸,然后他喊道:“没有正义就没有自由,而不是对所有人都同样平等的正义就不是真的正义。对与我们持反对意见或持相同意见的人都一样;对穷人对富人都一样;对有外国姓氏和本国姓氏的人都相同;对天主教徒如同对新教徒,而对犹太人如同对天主教徒;对黑人如同对白人。这些不仅仅是字眼,各位芳邻,不是让你们挂在墙上的美丽标语。这是介于你和丧失你的自由之间惟一的盔甲。未经正当的法律程序而剥夺了一个人的自由,或他的财产,或他的生命,则我们全体的自由、财产和生命都有危险。把这些告诉你们的国会议员和参议员。让你们的声音被听到……趁现在还有时间!” 等到星条旗歌被唱起时,彼得·巴瑞赶在前头去开他的店,孩子们呼啸着跟在他后面去买手枪和泡泡糖,大人则散成一团一团地谈论天气、谷物和价格,约翰尼扶着老人的手臂陪他绕过辛恩寓所然后走到后面的树林里去。 “我认为那是篇很好的演说,法官,”约翰尼说道,“就演说来说。” 辛恩法官停下来看着他:“我说了什么,约翰尼,你不相信?” “呢,我相信我全部相信,”约翰尼耸耸肩,“但我还能怎么样?抽一根烟?” 法官不耐烦地摇摇头:“当一个人与没有语言共鸣能力的人或一个聋子说话时,结果一定是可怕的沉默。我们走吧!” 他们在法官的树林里走了很久,终于法官停下来坐在一株倒下的树上。他擦擦脸,用力打着蚊蚋,然后他开口:“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回事。” “那是杨基良心,”约翰尼笑道,“对流露正直的感情而反感。” “我不是说那个,”法官停下来,好像在搜寻适当的字眼,“整天我都有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感觉?” “嗯,就像是在一个完全死寂静止、高湿度的日子中醒来,空气仿佛有一吨重,使人无法呼吸。” “最近看过医生吗?”约翰尼轻轻问道。 “上个星期,”老人不悦地说道,“他说我会活到一百岁。” 约翰尼沉默了。然后他说道:“这是跟辛恩隅有关的,毫无疑问。你不再那么属于这里了,你自己说的。那并不使我讶异,这地方相当可怕。” “你相信预感吗,约翰尼?”辛恩法官突然问道。 约翰尼说道:“当然相信。” 法官晃动了一下。 他从木头上站起来找出他的手帕:“我答应玛茜达·司格特要带你去看看易尔。老天,真是热!” 第二天,芬妮·亚当斯婶婶就被谋杀了。 第二章 他被按在薄墙上,眼睛盯着黑暗中的洞,一边与背街的恶昊对抗着,一边说着不不不,他只是个来自俄克拉荷马的男孩,应该在月光照耀的小河边,在垂柳下,在老爷车里亲只着他的女伴,但他们一直用香烟烫着他的乳头和其他部位,要他说出他从飞机上丢了什么东西到村子里,墙上的洞愈来愈大,直到洞成了整个房间而他在里面扭动抽搐,像一条钓线上的鳟鱼一直努力要逃离火堆火堆火堆…… 约翰尼睁开眼睛。 他一身大汗而房间里是黑的。 “是谁?”他问道。 “我,”是法官的声音,老人的手在他身上戳着洞,“对一个睡不安稳的人来说,你无疑是很难苏醒的。起床,约翰尼!” “现在几点了?” “快五点了。到湖边有三英里路,早一点才有大鱼。” 他们在晨曦中走上辛恩路,带着他们的钓具和野营用具,法官坚持要在外头耗一整天,或者视天气状况能待多久就多久。 “等一个人像我这么老的时候,”法官解释,“有半天总比没有好。” 每人拿一把枪,那是从法官房里一个上锁的衣柜抽屉里拿出来的,在那里面有许多盒的弹药,而枪支则是用油布包裹着的。这老律师对打猎运动颇有微词,他在他的土地上严格地保护雉鸡和鹿。但他认为猎鸡、兔子和其他害虫是公平的。 “等钓鱼结束了之后我们去。这附近有很多狐狸,从山谷里下来到农场里捣乱。或许我们可以抓到狐狸,它们今年对农场造成很大的伤害。”他给了约翰尼一把双铳枪来打兔子,留给他自己的则是一把点二二口径的单发枪,法官凶狠地说,那是专门为可恶的土拨鼠所设计的。他并且叹道,要是老波奇在脚边就好了。波奇是法官的上一条猎犬,一只红色撤特猎犬,它的相片被小心地挂在墙上。约翰尼看到它的坟墓在车库后面的树林里。 “波奇和我在树林里曾有许多好时光。”辛恩法官快乐地说。 “猎蝴蝶,毫无疑问。”约翰尼笑着说。 法官红着脸嘀咕地说着什么。 所以这一天平静地展开了,除了阴沉的天空之外没别的事破坏他们的兴致。他们捉了一些小蛙作为活饵,然后坐着法官前一个星期就泊在池塘里的平底船出去,他们得到的渔获远远超过他们的梦想。然后他们把船拉上岸,他们撒了几次网来捉小梭鱼,结果他们不但捉了许多小梭鱼,还抓到一些鳟鱼,对此法官兴高采烈地宣布——黄金时代又来临了。因为多年来,毕柏湖已被认为是鳟鱼绝迹的地方了。 “我昨天有没有发牢骚说什么预兆之类的事?”他开怀地低笑,“虚假的预言!” 接着他们在湖边搭营,烤着鳟鱼,可口的鱼肉搭配着用湖水冰镇的啤酒以及米丽·潘曼准备的燕麦面包,然后约翰尼煮他的咖啡,而法官切开前一天晚上芬妮·亚当斯婶婶要辛希·哈克送过来的红醋栗派,他们填饱了肚子好似在天堂。 后来法官懒洋洋地开口:“一点都不喜欢这样消耗生命——可恶的鸡。”接着他摊开外套并像个野餐完的男孩一样躺下来了。 所以约翰尼也同样躺下来了,希望这一次他不会再梦到成千上万个穿咔叽制服的人,用他们手拿着的俄国制的机枪扫射他。 雨下来时他们就是这个模样,两个立刻就入睡的人还没能站起来就全身湿透了。 “我还真是货真价实呢,”约翰尼喘着气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个扫把星?” 依法官的手表那时候是两点过几秒。他们挤在一棵高大的山毛榉树下,仰望天空想知道会持续多久。池边的树木在闪电的电光下迸裂颤抖;一道闪电落在不到一百英尺的地方。 “宁愿被淹死在路上也不要在树下被电击,”法官吼道,“我们离开这里!” 他们把船翻过来,匆忙地收拾好钓具就跑到路上去了。 他们顶着水幕,低着头以稳健的步伐破水前进。法官的手表指着两点半时他们到了距离圣山山顶半英里路的地方。 “我们还不赖嘛!”老人吼着,“我们走了一半了。你觉得如何,约翰尼?” “怀旧的!”约翰尼说道。他再也不想看到什么鱼了,“这条路上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吗?” “我们祷告吧!” “张大你的眼睛注意任何有轮子的东西。现在有一台摩托车就很好了!” 五分钟之后一个人影在路的另一边映入眼帘,冒着雨朝着他们来的方向前进。 “嘿,你!”约翰尼叫道,“喜欢游泳吗?” 那人像只鹿般跃起。有一瞬间他瞪着他们的方向,隔着路面的宽度。他们看到一个中等高度骨架细小的人,脸色像天色一样灰,稀疏的短须,一双胆怯又发红的眼睛。大雨已经填满他的古怪绿色帽檐并成行地流到他的脸上;打补丁的黑色长裤贴在他的腿上,薄薄的斜纹软呢外套套在他身上好像一个湿纸袋一样。他带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箱子,如随身衣物袋的大小,以廉价的质料制成而且接缝部位已经裂开了——用一根绳子固定起来……只有那么瞬间。然后,在一阵闪电的电光中,水从他那不成形的鞋中涌出,那个人跑了。 虽然他们全身湿透,约翰尼和法官还是目送着那个奔跑的人。 “不知道他是谁,”法官说道,“是这附近的陌生人。” “看一个陌生人时别用嘴巴,”约翰尼说道。 但法官还是继续在看。 “外国人,我敢说,”约翰尼耸耸肩,“至少是外国来的,在美国是买不到那种绿色丝绒帽子的。” “或许是个游民要到喀巴利找个磨坊的工作。你认为他为什么要那样跑,约翰尼?” “突然回忆起祖国以及警察,毋庸置疑。两个武装的人。” “老天爷!”法官下意识地把他的来复枪换手,“希望那个可怜的人能搭到便车。” “为你自己烦恼吧,法官。你祷告的时候,也顺便帮我说说好话!” 大约一分钟后一辆破旧的轿车从他们后方过来,像个汽艇般地喷着水。他们想转身大声叫喊,但他们还没张口,它就以时速四十英里飞驰过山顶不见踪影了。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十分沮丧。 “那是本尼·哈克的车,”法官咆哮着,“那个没下巴的可恶混蛋!他根本就没看到我们。” “勇气,法官。只剩下大约一英里路了。” “我们可以在赫希·李蒙的小屋停一下,”法官不很确定地说,“就在那边的山上,路边的树林里。” “不,谢了,我的臭皮囊早就填饱了。我情愿到你家里找一条干净的毛巾。” 等他们到了圣山山顶时,法官惊叹道:“到老李蒙家了,走路回家吧。” “又一个先驱者,”约翰尼喃喃地抱怨,“他难道没有一辆车,四轮车或三轮车?” “赫希?老天,没有。”辛恩法官蹙眉,“他回这里干什么?他目前受雇于司格特家。” “喜欢高地,毫无疑问。” 法官大声呼唤白胡子的隐者,但纵使李蒙听到了他也置之不理。他从他的小屋中消失了,那间摇摇欲坠的小屋,用破旧的焦油纸为屋顶,生锈的炉管为烟囱。 再也没有人类或机械的东西经过他们。 三点时他们跌进法官的房子,像是遭遇海难的水手到达幸运的海滩。他们脱衣洗澡、穿上干衣服时好像后面有鬼在追他们一样。三点十五分,正当他们坐在法官的起居室中喝着棕色慰藉的液体及清理枪支时,电话响了两声。法官叹口气说道:“现在我可不会认为这是友善的——”然后他去接听电话。是本尼·哈克的鼻音,鼻音又重又不清晰,是法官从没听过的,却全然不可置信地宣布他刚到了亚当斯的家,发现芬妮·亚当斯婶婶躺在她的画室地板上,比脱壳的玉米还无生气。 “芬妮婶婶?”辛恩法官说道,“你是说,本尼,芬妮·亚当斯死了?” 约翰尼放下他的杯子。 法官挂断电话,茫然地转向他的方向。 “心脏病?”约翰尼问道,真希望他可以看着别的地方。 “脑袋。”法官伸手摸索,“我的枪在哪里?脑袋,本尼·哈克说的。脑浆溢出来流到她的工作服上。我的枪在哪里!” 他们沿着亚当斯家的通道来到了前门,锁着。辛恩法官晃动铜门环,用力敲着。 “本尼!是我,路易斯·辛恩!” “我锁上了,法官,”是本尼·哈克的声音,“转到厨房门这边来。” 他们奔向房子的东边。厨房门在雨中敞开着。哈克治安官站在门口,非常苍白,还带着淡淡的黄色。门边水槽里的冷水还在流,似乎他刚刚正在用。他走过去关掉水龙头,而后说道:“进来。” 门口内有一摊泥水。哈克大脚的泥印布满了整件缎子般的油毡。 这是一间小巧现代的厨房,有一个电炉和一个大冰箱,水槽里还有一个垃圾处理器。厨房桌上的盘子里有吃了一半的食物,水煮火腿和马铃薯沙拉、一盘浆果派、一瓶牛奶以及一个干净的玻璃杯。 厨房门的对面有一个摇摆门,法官缓缓地走过去。 “我来,”约翰尼说道,“我习惯了。” “不。” 老人把门推开。他一声不发地过了好久。然后他清了清喉咙就走进里面的房间,约翰尼跟在他后面走进去。约翰尼身后在厨房桌上的电话嘎嘎作响,哈克治安官正焦急地要求转接一个电话号码。 工作室几乎是正方形的。靠外的两堵对北方和西方的墙面都是玻璃的,向北可看到莫顿·伊萨白的玉米田,向西看,在石墙后方的则是教堂和公墓。玉米田延伸到地平线。 她躺在地上看起来极为娇小,像罩着肮脏工作服的一束干骨头,在皱褶中的血河已经变成泥色了,布满蓝色血管的手——像是一幅用了九十一年的地形图——伸在外面,还抓着画笔,好像是不能从她身边拿走似的。那只年老干枯的手安详地放着。在她身后的书架上有一幅画。她用的调色盘掉落在北边的窗子下,颜料沾了一地。 约翰尼回到厨房里,从水槽上面的架子里抽出一条毛巾,然后返回工作室。本尼·哈克放下电话。 约翰尼轻轻地把她的头和脸覆盖起来。 “两点十三分,”法官说道,“记住这个时间,记住它。”他转身走到面对北边落地窗的壁炉边,假装在研究它。 约翰尼蹲下来。地板上的凶器几乎是她触手可及的。那是一柄又长又重的黑铁火钳,到处是火炽的斑痕及数代的烟灰。上面的血迹已经干了。 “这柄火钳是来自壁炉的吗?”约翰尼问道。 “是的,”法官回答,“没错,它是的。那是她的祖父,汤姆斯·亚当斯,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的锻造炉中制造的。过去,她到死都不能脱离过去。” ——谁又能呢?约翰尼想着。 “甚至这个房间。这原本是厨房,和这间屋子一样古老。当哥斯死后她开始作画时,仅留下东端作为一个小厨房,而把其余部分改成工作室。打掉北边和西边的墙壁以采光,铺了新的地板,做了新的橱柜……但她留下了古老的壁炉,说不能没有它。”辛恩法官大笑,“然而,它却杀了她。” “两点十三分。”本尼·哈克说道。 “我知道,治安官,”约翰尼轻声说道,“你没有碰那个小盒子?” “没有。”哈克的声调很僵硬。 那个连着金链子的老式项链表,约翰尼前一天看到芬妮·亚当斯戴着的,现在还是在她的脖子上。它也死了。一记猛击没打到她的头,却直落到她的胸前,打碎了浮雕并弹开表壳,所以表面是开启的,破碎不动的指针和优雅的罗马数字定下了作古的时间。两点十三分,它指着:七月五日,星期六下午第二个钟头过了十三分。在砸坏了的表面上由火钳尖端留下的黑色污渍就像日历中的符号一样确切。 约翰尼站起身。 “你怎么发现她的,本尼?”辛恩法官已经转回来了,他的杨基脸孔冷酷地对着这世界,或是对他自己。 哈克说道:“我己经缠着芬妮婶婶好长的一段时间,要她为她的绘画买下适当的保险。黎曼·辛其莱承保了她的房子和装潢的火险,但不足以涵盖她这里藏有的画作。在那个柜子里大约有一百幅,值一大笔钱。 “总之,昨晚宴会中我终于说服她让我涵盖那些画的市价。所以今天我到喀巴利去找黎曼·辛其莱讨论更新保单的计划,我拿到了所有的数字回到这里要交给她。我发现她躺在那里,就像你们所看到的。” “那是什么时候,本尼?” “我打电话给你之前的一两分钟,法官。” “我们最好打电话给喀巴利的验尸官。” “不必打给他,”本尼·哈克很快地说道,“我在等你过来的时候已经打电话给康福的卡西曼医生了。” “但卡西曼只是验尸官在康福的代理人,本尼,”辛恩法官耐着性子说,“这是一件刑事死亡案件,直属于郡验尸官的管辖。卡西曼也只能找喀巴利的邦威尔过来。” “卡西曼不会去找任何人,”哈克回答,“我什么都没跟他说只是叫他马上过来。” “为什么不说,老天爷?”法官怒道。 “就是没想到。”那发育不良的下巴突然伸长了。 辛恩法官瞪着他。他瞪着眼时,一阵悲鸣响起,愈来愈响直至充满整间屋子。 那是村里的火警笛声。 “是谁弄的?” “我刚打电话给彼得·巴瑞,要他派凯文·华特斯到消防队去打开的。那会把所有人都引过来。” “那当然会!”法官突然转向厨房的门,“对不起,本尼……”——那个没下巴的人并没有动——“本尼,不要挡路。我必须要打电话给州警,警长——” “没有必要,法官。”哈克说道。 “你已经打了?” “没有。” “本尼·哈克,别闹了,”法官叫道,“我不是刚才的我了。这是一个谋杀的案子。适当的主管单位——” “我就是辛恩隅适当的主管,法官,”本尼·哈克说道,“现在,不是吗?合法选出来的治安官。法律规定我可以召唤郡警长来协助我,当有必要的时候。但是现在没有必要。一旦我的群众聚集了,我们就去追人。” “可是召集民防队的功用是——”辛恩法官把话打住了,“追人?追谁,本尼?你还隐瞒了什么?” 哈克眨眨眼:“没有隐瞒什么,法官。没有机会。我才挂掉你的电话,彼露·普玛就打来了。她说误把你的两响当成她的三响。跟平常一样,反正,她偷听了。呃,在彼露把消息散布到全村之前她有话要告诉我。一个流浪汉今天两点差一刻来到她的后门,她说。看起来是很危险的外国人,说了一口很僵的英文。她几乎听不懂,彼露说,不过她认为他是要一些施舍。她打发他走。重点是这个。”哈克清了清喉咙,“彼露说她看到这流浪汉走上辛恩路并转到芬妮婶婶家的后面。” “流浪汉?”法官说道。 他望着约翰尼的背。约翰尼从北边的窗子向外看着芬妮·亚当斯婶婶的谷仓和小屋及更后面的伊萨白玉米田。 “流浪汉,”哈克治安官点点头,“辛恩隅里没有人会打芬妮·亚当斯婶婶的头。你知道的,法官。是那个流浪汉杀了她。而且很清楚的是,在这个倾盆大雨中他走不远的。” “流浪汉。”法官再度说道。 警笛声倏然中止,留下隐隐的沉默。然后是花园里和道路上的骚动,厨房里步履移动的声音,摇摆门吱嘎的声音,楔形的眼睛。 辛恩法官突然推开门,他和本尼·哈克走进厨房。约翰尼听到愤怒的女性低语声以及老人用和蔼的声音说话。 雨还是下得很大,在窗外和玉米田交织在一起。雨水倾盆而下,淋在亚当斯后院的谷仓及连在一起的尖顶小屋上,小屋的前后都是开启的。约翰尼可以穿过它看到伊萨白玉米田的石墙,好像那小屋只是一个图片框罢了。 他转回来看着书架上的画作。 她以她朴实、严谨的风格捕捉了大自然的狂暴。滴水的谷仓、空荡的小屋、墙上的每一块石头、雨中伊萨白玉米田里每一株高大褐黄枯萎的茎秆、公墓角落里每一块歪斜哭泣的墓石,全都萎缩在撕裂泣血的天空之下。 约翰尼俯视那些碎裂的骨头,他想起了那张深灰色的脸孔、那胆怯又发红的眼睛、那顶绿丝绒的帽子、那个用绳子绑着的背包、那双在倾盆大雨中飞奔的鞋子……然后他又想到,她是个非常伟大的艺术家以及一位优雅的老妇人,而她的死在自己的生命中已没有任何意义。 接着法官和山缪尔·希诺带着一个瞪大眼睛的人进来,法官以最温柔的声音说道:“我很遗憾,费立兹,她的死竟然会是以这种方式。”那人闭上眼睛转身走开。 希诺先生用困惑的语调说着:“我们不能,我们不能有偏见。我们的天父是穷人中最穷的。我们难道要把罪名安在这个人的头上,只因为他乞求食物而且步行在雨中吗?” ——当牧师这么说的时候,芬妮·亚当斯的侄孙抬起头来说道:“步行在雨中?谁?” 他们把他带离工作室,来到了芬妮·亚当斯的餐厅,彼露·普玛和伊莉莎白·希诺在那里,耐心地抚摸着门上的蝴蝶铰链。不过费立兹·亚当斯的问题让她有了重点,而后彼露·普玛热心地告诉他那个在她后门乞求食物的人的事。 “我看到一个流浪汉。”亚当斯说道。 “在哪里?”哈克治安官问道。 希诺先生突然开口:“我要你们记住你们是基督徒。我会待在死者身边。”然后他就走进工作室去。他那肥胖的妻子在角落里坐下来。 “我看到那个流浪汉!”亚当斯说着,他的声音提高了。他是个高大整洁的生意人,有着稀疏的褐发以及仔细修整的脸颊,“我刚从喀巴利过来拜访芬妮婶婶时在路上遇见一个人……普玛小姐,这个流浪汉长得什么样子?” “穿深色长裤,”彼露·普玛忽然插嘴说道,“一件薄的旧斜呢外套,而且他还带着一个用绳子绑着的廉价箱子。” “就是那个人!就是几分钟前!现在几点?他还在那边的某个地方!” “不要急,亚当斯先生,”本尼·哈克说道,“你在哪里看到这家伙?” “我大约三点半到这里——在那之前几分钟我碰到他,”亚当斯叫道,“那是在毕柏湖的另一边,往喀巴利那一边,大约四分之三英里远,我敢说。他朝着喀巴利去的。我觉得他的举动很古怪!当他看到我的车来时就跳进树丛里去了。” “距这里不到四英里,现在是三点三十五分……你是说十分钟到十二分之前遇见他的……”哈克仔细地思考,“从你见到他的地方最多只能再走半英里。你的车在这外面,亚当斯先生,是不是?” “是的。” “我必须要留在这里,把我的群众集合起来并保证每一个人都保守秘密。法官,我现在指派你和辛恩先生及亚当斯先生出发去追那个流浪汉。可能会有危险,不过你们有两把枪。不要用枪,除非必要,但也不要冒险。油箱里有足够的汽油吧,亚当斯先生?” “今天早上才加满的,感谢上帝。” “五分钟到十分钟之后我们就会赶来,”哈克治安官说道,“狩猎愉快。” 他们坐进了费立兹·亚当斯的跑车里,在雨中勇猛地冲上山去。约翰尼和法官抓着他们的枪,在跳动的座椅上弹来弹去。 “我希望这个雨刷支撑得住,”亚当斯紧张地说,“你想他是不是有武装?” “不要担心,费立兹,”法官说道,“我们有一个猎人呢,他刚从战场回来。” “辛恩先生?喔,朝鲜战争。杀过人吗,辛恩先生?” “有。”约翰尼回答。 他们一看到他就知道是同样一个人。他快步走在淹水的路上,他把绑着绳子的背包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时,背包就撞击着他的膝盖,那顶可笑的丝绒帽子现在像个钟盖般地挂在他的耳朵上。他不停地回过头望着。 “就是他!”费立兹·亚当斯喊着。他把头伸出车外,猛按喇叭,“停下!以法律之名,停在那里!” 那人钻向他右侧的道路,然后消失了。 “他逃走了!”律师尖叫,“开枪,辛恩先生!” “是的,先生,”约翰尼说着,没有动。很难把她破碎的头颅对准焦距;她已经成为他梦幻世界的一部分。他现在所能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奔跑着以求活命。 “射哪里,白痴?”辛恩法官叫道,“费立兹,停车。你不能开进那片脏东西里。那是沼泽!” “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亚当斯咕浓着,奋力地控制方向盘,“嘿,那不是一条马车路吗?或许——” “别傻了,”法官怒吼,“我们能走多远?” 但费立兹·亚当斯的跑车已经冲进树丛里,车轮发出嘎嘎的摩擦声。 他们刹着车滑行着跟在逃跑的人后面。他被逼进小路里,显然在及膝的沼泽水里挣扎了几秒钟之后使得只有五英寸泥的道路变得像条跑道一样。他半蹲着跑,闪躲着、曲折地前进,低着头,仿佛他害怕会有子弹。背包现在夹在他的臂弯。 他们在沼泽区,大约在辛恩隅东北方四英里半的地方,早就过了毕柏湖。这里竖立了许多标志来警示沼泽的危险,将近两个小时的大雨并未加添它的魅力。一阵暮霭袭来使得亚当斯咒骂起来。 “这么浓的雾我们会追丢的!我们必须徒步去追他——” “等一下,费立兹。”法官凝视前方,紧张地摸着他的枪,“小心!停车!” 刹车发出尖锐的声音。跑车停了下来。亚当斯跳出来,粗暴地向前看。 车子停在沼泽边缘一片黑色柔软地带。亚当斯拣起一块重石头把它放进去,那石头立刻沉下去。沼泽的表面颤抖着好像有生命似的。 “沼泽。”亚当斯再次咒骂,“我们追丢了。” 雨从他们身上弹开。每个人站在水柱的中央,凝神细看。 “他不可能走远的。”约翰尼说道。 “他在那里!”亚当斯叫道,“停!停,否则我们开枪!” 那逃犯正在四十米外努力地涉过及膝的沼泽。 “辛恩先生——法官——开枪,不然给我一把枪——” 约翰尼把他推到一旁。法官很好奇地看着他。 “停,”约翰尼叫着,“停下来,这样你就不会受伤。” 那人还是手脚并用,拨水前进。 “你为什么不开枪?”亚当斯握拳挥向约翰尼。 约翰尼举起枪发射。枪声响起,那逃犯陡地跃起而后倒地。 “你打到他了,你打到他了!”喀巴利的律师高声尖叫。 “我射在他头顶上方,”约翰尼说道,“停在原地。”他叫道。 “吓坏的胆小鬼,”法官说道,“他走了!” 那人跳起来,怒目而视。他失去了他的箱子,他的帽子。他蹲着并快步走在一棵大的沼泽橡树后面。等他们到那棵树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他们聚集在一起,呼喊着,偶尔对空射一枪。但那流浪汉就是不见了,好像被沼泽吞噬了一样。 最后他们勉力回到马路。 “你应该赏他的脚一颗子弹,”费立兹·亚当斯激动地说,“我若有枪我就会做!” “那么我很高兴你没有枪,费立兹,”法官说道,“他跑不掉的。” “他跑掉了,不是吗?” “跑不了多久的,我向你保证。如果他留在沼泽,他就被封锁了。如果他到了大马路,他迟早会被逮到的。本尼·哈克和其他人很快就会赶来了。怎么回事,约翰尼?” 约翰尼碰碰法官的手臂:“你看。” 他们回到了马路的尽头。亚当斯的跑车不再停在沼泽的边缘。它正陷入沼泽里。当他们注视时,它停止了。 除了最顶端一英尺外,其余全都沉下去了。 “我的车。”费立兹·亚当斯茫然地说。 约翰尼指着轮印中间泥地上一连串窄窄的椭圆形的洞,它们到沼泽的边缘后便消失了。 “他的脚印。他松开煞车,用肩膀顶在车尾,然后把车推进去。他可能折回来时看到跑车,想到如果我们也被迫徒步的话,他比较可能脱逃。运气真坏,亚当斯先生。” 法官开口道:“我很遗憾,费立兹。我们最好回到大马路去等候其他的车辆。” “把你的枪给我!”律师说道。 “不,费立兹。我们要活口,把车推进沼泽里并不构成死罪。” “他是个凶手,法官!” “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有人看到他走到你婶婶的厨房门,大约在她遇害前的二十分钟。” “那就证明了,不是吗?”亚当斯叫嚣着。 “你是个律师,费立兹。你知道那不证明这种事。” “我知道我要抓住那个凶手,不论死活!” “你在浪费时间,”约翰尼说道,“他会再度去大马路冒险。既然现在我们没有车,那我们最好赶快走。” 他们急忙沿着马车路走回去,费立兹·亚当斯沉默地走在前面。约翰尼和法官彼此并未注视对方。 突然他们听到杂乱的声音,扭打的声音,一个男人的笑声。亚当斯拔腿就跑。 “他们抓到他了!” 他们到了柏油路面上。胡伯特·赫默斯的轿车和欧维利·潘曼的农场卡车堵住了道路。逃犯的背朝下躺在一大堆挥舞的拳脚之下——赫默斯双胞胎、艾迪·潘曼、乔·哈克以及杜克莱、莫顿·伊萨白、肥胖的彼得·巴瑞。当法官三人挤进去时,交叠的拳脚散开了,赫默斯双胞胎把他们的战利品拉起来。大家把他推到欧维利·潘曼的卡车边。 艾迪·潘曼粗暴地说:“把你的脏手放在头上。”他用他的来复枪管戳着那个人的腹部。颤抖的双臂举起来了。 汤米·赫默斯冷笑着并踢他的鼠蹊部。他大叫着倒下去,两手抓着腰部。戴夫·赫默斯抓起他再次把他钉在卡车边。他的双腿抽动想要抬起来。 约翰尼·辛恩感到内心深处有某种悸动。那是他认为他永远失去的愤怒之情。它慢慢扩散成为了那老妇人的头,仿佛她破裂的头颅和这逃犯抽动的双腿都是来自相同的躯体。 他感到法官的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他向下看去时大吃一惊:他的手指扣在猎枪的扳机上,而枪口已向上指着汤米·赫默斯。 约翰尼急忙放下猎枪。 几乎看不出眼前这个滴着水、满身泥污、血迹斑斑、喘着大气的人,就是约翰尼和法官今天稍早在倾盆大雨的路上碰到的那个游民。脏兮兮的金发覆盖在他的眼睛上;他的外套和长裤破了十几个地方;尖刺划破了他的双手和脸庞;鲜血从他的嘴里渗出,因为有一个牙齿被打掉了。他的眼睛转动得好像是只吓坏了的狗。 “你把这杂种赶到我这里。”本尼·哈克说道。 “看到你转进沼泽地的痕迹,”粗壮的欧维利·潘曼说着,“然后听到你的枪声。” “我们沿着路分散开来伏击他,”彼得·巴瑞喘着气说,“太刺激了。” 老莫顿·伊萨白说道:“人渣。龌龊的人渣。” 艾迪·潘曼,红通通的双手不停地开关他的来复枪:“把他铐上手铐,哈克先生!” “噢,老爸没有手铐,”矮胖的乔·哈克嫌恶地说,“我不是总是跟你说应该要有一副手铐,老爸?警察至少应该要有一副手铐,每个人都知道的。” “你小心你的嘴巴。”哈克治安官说道。 “没有手铐的警察……” 汤米·赫默斯拉长声音:“他无路可逃的。” 戴夫·赫默斯舔着受伤的关节:“他再也别想了。” 胡伯特·赫默斯对着他的两个儿子说:“闭嘴。” 杜克莱·司格特什么都没说。这个肩膀单薄的男孩直盯着扭动的逃亡者看,热切地,几乎是饥渴地。 “他有武器吗?”辛恩法官问道。 “没有,”哈克治安官回答,“我还真希望他有。” 费立兹·亚当斯走向那人端详他:“他有没有说话?”他粗暴地问。 “叽叽咕咕说了一些,”彼得·巴瑞说道,“审问他,亚当斯先生。” “你杀了她,对不对?”费立兹·亚当斯说道。 那人什么都没说。 “你有没有?”律师吼道,“你不会说话吗,可恶?要说的只不过是有或没有!” 那双眼睛只是不停地转动。 “费立兹。”辛恩法官说道。 亚当斯吸了几口气然后往后退:“还有,”他冷冷地说,“你把我的车子推到沼泽里去。我要怎么把它弄出来?那件事你也不说,对不对?” “车子在沼泽里?”彼得·巴瑞警觉地说,“那可真是丢脸,亚当斯先生。我想我该去看一看——” “不是现在,”胡伯特·赫默斯说道。那瘦削的人没有移动。“本尼,把他绑起来。” “等一下!”法官开口,“你们要干什么?” “必须要牢牢看紧犯人,法官,不是吗?”治安官说道,“带来一条牛索,应该很适合。”哈克把一条脏兮兮的牛索套在逃亡者的头上。那人跪下来。他的眼睛转向后面,幅度之大只剩下眼白露出来。 “他以为他要被吊死或是被射杀了,”辛恩法官惊叫,“你们看不出来这个人已经怕到极点了吗?痛苦就更不用提了!把那个脏东西拿开,本尼。” “没人会伤害他的,法官。”治安官拉紧颈圈并束起来,“没有人会射杀你,杀人犯。至少目前不会。”他弄了一截牵引绳到牛索的环扣上,“我们好了。准备要解决了。” 牛索的鼻圈部分给了那个人可笑的动物外观。这似乎惹恼了他。他用双手猛烈地拉。 “最好把他的手也绑起来,”胡伯特·赫默斯说道,“戴夫、汤米,抓住他。有没有人有另外一条绳子?” “卡车座椅下面有一些绳子,艾迪。”欧维利·潘曼对他儿子说。 赫默斯双胞胎一人抓着一只手臂。那人停止挣扎。艾迪·潘曼拿着一段焦黑的绳子跳下卡车。他的父亲把绳子接过去。双胞胎把犯人的两只手腕扳到身后,由他们的父亲把双手绑在一起。 辛恩法官踏步向前。 “现在他没事了,法官,”年长的赫默斯有礼貌地说道,“欧维利,我带他坐我的车,还有汤米和戴夫。敞篷的卡车他可能会想跳车。本尼,叫他走。” “来呀,起来。”哈克拉着绳索。跪着的人抗拒着,“没有人会对你怎么样。站起来!” “可否请你稍等一下,哈克?”约翰尼听到他自己的声音说着。 大家都瞪着他。 约翰尼走向蹲在地上的人,对他自己还有镇静的能力感到讶异。他知道自己头要痛起来了。 “普玛小姐说这个人有外国腔调,或许他不是很了解英文。”他蹲在犯人身前,“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淤血的嘴唇在动,双眼紧闭。 “那是什么?”约翰尼问他。 嘴唇继续在动。 约翰尼站起身来:“听起来像是俄国话,或是波兰话。” “跟你说他叽叽咕咕的!”波得·巴瑞胜利地说。 “俄国间谍,我打赌,”汤米·赫默斯笑着说。 “他在说什么?”乔·哈克问道,“呃,辛恩先生?” “我猜想,”约翰尼说道,“他在祷告。” “那么他不可能是间谍,”艾迪·潘曼说道,“他们不会祷告。” “没错,”戴夫·赫默斯说道,“那些杂种不相信上帝。” “他们有些人信,”杜克莱·司格特出乎意料地说,“俄国也有教堂。” “你不要相信那些,”乔·哈克冷笑道,“那只是他们的宣传伎俩。” “怎么回事,杜克莱,”汤米·赫默斯问道,“你是他们的爱好者?” “闭上你的猪嘴巴!”司格特男孩握紧双拳。 “你们全部给我闭嘴,”莫顿·伊萨白说道。他走向下跪的人,还刻意地测量了从他的鞋子到犯人大腿间的距离,“起来,你这个无神的外国杂种,起来!” 他一脚踹了过去。 那人面朝下倒下来躺着不动了。 辛恩法官的蓝眼睛带着轻蔑的神情望向约翰尼,然后他走向莫顿·伊萨白,手掌用力地打了一下他的肩头。老农人摇摇晃晃的,他惊讶地张大嘴巴。 “现在,你们这些人听我说,”法官用悸动的声音说道,“这个人是个犯人,他被怀疑涉及谋杀。怀疑并不是证据,但即使我们知道他是有罪的,在法律之下他还是有他的权利。如果有任何人对他施暴或是伤害他,我发誓会发出拘票来逮捕他。是不是都听清楚了?”他看一看哈克治安官,“你把你那间治安官办公室已搞得如此有模有样,本尼·哈克,我要你负责这犯人的安全。” 那无下巴的人镇静地说:“当然,法官。我会跟他一起坐赫默斯的车。” 老律师环顾他的邻居们,他们则面无表情地回视他。他的唇紧抿着,然后他踏到一旁,轻轻挥舞着他的来复枪。 “孩子们。”辛恩隅的第一行政官朝着倒在地上的人点点头。 赫默斯双胞胎弯身倾向犯人,勾起他的腋下,抬起来。 他只是半清醒的,他那深灰色的皮肤有一点淡淡的绿色,他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他的腿拒绝伸直,他们不断地轻轻顶着他的腹部。 汤米·赫默斯直眨眼睛:“这可不是施暴,辛恩法官,对不对?你看是他不走。”两兄弟拖着犯人走向他父亲的车,他的鞋尖刮着路面。哈克治安官收好他的枪尾随在后。胡伯特·赫默斯已经不耐烦似地等在方向盘后。 哈克拉开一扇后门。 “进去吧。”汤米·赫默斯愉快地说。他和他的兄弟举起那人,然后那犯人就头向下地跌进车里去了。 车子立刻开始后退。赫默斯的儿子们跳进车里,微笑着,哈克也叫着并跳上去。 车子一直开了五十英尺车门才关上。 “我很遗憾,法官,”约翰尼低声说道,“但我一管事就不自主会狂暴起来。”——辛恩法官什么都没说——“我希望我不曾见过她!”约翰尼说道。 欧维利·潘曼正钻进他那敞篷卡车的驾驶座去,其他人则沿着尾板爬上去。 “你最好到这里来跟我一起坐,法官,”潘曼踩下起动器时叫道,“坐在后面会颠得很厉害。” “我跟其他人一起坐,欧维利。”法官平静地说。 艾迪·潘曼跳进去坐在他父亲旁边。 约翰尼沉默地协助老家伙上了卡车。他正要跟上去时卡车突然向后倒,他差点被卷进车轮下。他抓着尾板的链子,拖着,要不是法官和费立兹·亚当斯伸出的救援之手,他可能就被扯成好几大块了。其他的人好奇地看着,没有骚动。 他的头要命地痛着。 返回辛恩隅的一路上,来自喀巴利的律师一直抱怨他那落水的车子,试图要彼得·巴瑞提供一个打捞的价格。雨水残酷地从他的鼻子上滴下来。店老板一直摇头并用他那低沉的鼻音说他无法事先订出价格,不知道这工作要做多久,他那老旧的拖车是否有足够的马力把几乎完全陷入沼泽的车子拖出来还是一个问题,不过当然他很乐意尝试。很可能也需要一台疏浚机。应该不会很贵,如果亚当斯先生有意委托他去做的话…… “当然,你一定可以叫喀巴利的利思·伍励到这里来,亚当斯先生,不过伍励是个昂贵的车厂……” 最后亚当斯挥着他的双手说:“不可能会划算的,”他烦躁地说,“不管怎样,我向马蒂·希利博买了一辆新车,他给我的旧车扣抵是一百二十五元。一百二十五!我说它确实是走了十三万两千英里,马蒂,可是我只有一份小工作而且在十万英里时才彻底翻修过,轮胎的状况良好,我认为它的价值不止一百二十五元,是不是账面都一样。可是他就只肯出那么多。所以我想管他的,让保险公司去烦恼吧。如果他们要花好几百元使用疏浚机和拖车的话……” 他显然完全忘了他的婶婶。 约翰尼俯卧着,头在尾板的上方,一路上非常不舒服。法官抓着他的双腿,看着远方。 正当他们经过李蒙老人在圣山上的小屋时雨停了,夕阳也露脸了。 胡伯特·赫默斯的车就停在亚当斯家的后面,教堂前面。犯人、本尼·哈克以及三个赫默斯家的男性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在哪儿?”辛恩法官问道,推开教堂门前的女人和孩子们,“他们把他怎么了?” “你不要担心,法官,他很安全,”米丽·潘曼说道,阳光闪耀在她的金色的眼镜上,“他们把教堂地下室的储煤室改装成监狱。他逃不掉的!” “对他太好了,我说,”蕾贝卡·赫默斯低声吼道,“对他太好了!” “而且伊莉莎白·希诺还急着去帮他泡了一杯茶,”埃米莉·巴瑞充满敌意地说,“茶!我会给他的是毒药。还拿给他干衣服,好像教堂是个旅馆。彼得·巴瑞,你回家去把那些湿衣服脱掉!” “你们都回家去是不是比较好?”法官平静地问道,“这地方不适合女人和小孩。” “他说什么?”年老的莎琳娜·哈克大声吼着,“谁要回家?在这种时刻!” “我们跟你们男人一样有权留在这里,法官,”彼露·普玛尖锐地说,“没有人会改变主意直到那个杀人犯得到应有的惩罚。你知不知道是凭着上帝和圣灵的恩典我才不是被谋杀的人?我告诉过芬妮·亚当斯好几次,‘不要接受每一个敲你厨房门的污秽陌生人,总有一天,’我说,‘总有一天,芬妮婶婶,你会引狼入室。’那可怜的人从不肯听我的,现在看看她的下场!” 玛茜达·司格特低声说道:“我想要亲手抓他。一次,一次就好。” 辛恩法官看着她,仿佛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 哈克和赫默斯一家出现在教堂的阶梯上。当法官拨开人群前去与他们会合时,约翰尼看到莫顿·伊萨白的女儿莎拉和她的孩子跟在群众的尾端。那女人的脸孔是生气盎然的。但当她父亲推她一把时那份生气就消逝了。她转身离去,抓着她小女儿的手。 “本尼,这是什么意思?”辛恩法官叫道,“把他关在储煤室里!” “没有监狱来关他,法官,”治安官说道。 “他根本不应该在这里!你通知了验尸官邦威尔没有?” “我必须要跟卡西曼医生讨论。医生在芬妮婶婶那里等我们。” “卡西曼医生的合法做法是提出证明说死亡系源自犯罪行为,然后立刻将该发现报告给在喀巴利的验尸官邦威尔。从那之后,这个案子就交到邦威尔的手中。他可以召集一个六人验尸官陪审团——” “法官。”胡伯特·赫默斯瘦削的脸孔如石头般,只有下鄂在动,像是石磨把每一个吐出来的字都磨掉,“九十年来芬妮·亚当斯隶属于这个村子。这是村里的事。不需任何人来告诉我们怎么处理村里的事。既然你是一个重要的法官,你懂法律也知道事情该怎么办,我们会很乐意你以一位法官和一位邻居的身份提供意见。我们会让验尸官邦威尔到这里来做他的工作。如果他要一个验尸官的陪审团,怎么样,我们这里就有六个够资格的成员。我们会一切合法,没有人会剥夺这个杀人犯的合法权益,他会有他的律师而且有机会为他自己辩护,可是他不能离开辛恩隅,不管是为什么。” 一阵耳语像一股升高的波浪从他们那里向后形成。那声音刺激着约翰尼的头皮,他压抑下另一波的反胃。 胡伯特·赫默斯阴郁的目光扫向他的邻居们:“我们必须组织起来,邻居们,”第一行政官说道,“必须要配置白天和晚上的警卫来看守犯人。必须要配置警卫抵挡外来的干预。必须要照顾挤奶的工作——我们现在已经整整迟了一个小时了!——有好多事要做。现在我说大男孩最好回家去照料乳牛。莫顿,你可以让凯文·华特斯和莎拉及小孩一起坐马车回去替你挤牛奶;我们需要你在这里。我们男人留下来想一想我们该怎么做。有小孩子的女人可以带他们回家,弄东西给他们吃,然后叫他们上床。大一点的孩子可以照顾他们。女人们可以聚在一起准备共同晚餐……” 不知怎的,法官和约翰尼发觉他们被摒弃在外。他们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听着,但每当他们接近时,人群就静下来然后走开。 “指的一定是我,”约翰尼告诉法官,“姓辛恩或不是姓辛恩没什么差别,横竖我是个外人。如果我打包离开,法官,是不是会让它变得容易一些?” “你喜欢那样,是不是?”法官语气中带着责备。 “你的意思是?”约翰尼说道。 法官看起来一下子老了:“没事。没事,约翰尼。这跟你没有关系。是我。我在喀巴利的审判席上坐了太多年了,无法与辛恩隅取得共鸣。胡伯特·赫默斯老早就四处这么宣扬。” 他们由费立兹·亚当斯处得知当犯人被带到储煤室时在教堂的地下室里发生了什么事。亚当斯的消息得自山缪尔·希诺,他正找人讨论有关芬妮·亚当斯葬礼的安排。希诺先生也在地下室现场,他坚持提供干衣服给犯人——那人的牙齿因为潮湿和寒冷不停地打颤。当他拿衣服过去时,他要求哈克治安官及赫默斯一家人让他与犯人独处;他们拒绝了并命令那人脱衣。如果不是他误解了就是他太了解了——更加上痛苦,那人强烈地反抗。赫默斯双胞胎把他身上的衣服撕了下来。 在他的外套里本尼·哈克发现一张纸证实他叫约瑟夫·科瓦柴克——“希诺先生拼给我听,”费立兹·亚当斯说道,“它的字尾是——czyk,希诺先生说那家伙把字尾的音发作‘柴克’——四十二岁,波兰移民,是在一九四七年的一个特别难民配额中准许进入美国的。他们也发现,在一条肮脏又打了结的手帕中,有一百二十四元,那手帕绑着一条绳子系在科瓦柴克赤裸的腰部。” “那是一个决定性的证据,”喀巴利的律师插嘴说道,“因为希诺先生说昨天在芬妮婶婶的宴会中,她带他到厨房里去私下讲话。她告诉他说她注意到伊莉莎白·希诺的夏装已经相当旧了,她要他帮他太太买一件新的。她伸手到古老松木柜的顶层,她把她的香料罐都排列在那里,然后她拿下肉桂罐子,里面有一些零钱和一卷纸钞。当希诺先生抗议时,芬妮婶婶对他说:‘你不要担心我会没钱,希诺先生。你知道我在这里保留一些现金以备不时之需。这个罐子里有一百四十九元和一些零钱,如果我不能在伊莉莎白·希诺不知情的状况下用这里的钱给她买一件新衣服,我还能干什么用?’然后她拿出两张十元及一张五元塞进希诺先生的手里。昨天在芬妮婶婶的肉桂银行里有一百四十九元,”费立兹·亚当斯说道,“她把其中的二十五元给了山缪尔·希诺,现在芬妮婶婶的肉桂罐里什么都没有——他们已经检查过了——而这里有一百二十四元藏在科瓦柴克的内衣里……闻起来有肉桂的味道。这是法官和我身为律师的人,辛恩先生,”亚当斯冷冷地说,“称之为间接证据的,不过我会说这种情况相当可恶。你说呢,法官?” “作为盗窃罪的推定,费立兹,是的。”法官说道。 “法官,此人他妈的犯了罪,这谁也心知肚明!” “法律上不是如此,我也不这么认为。费立兹,你今天晚上会待在村子里吗?” “我必须要,我必须要去看一看各项安排。一等到验尸官抵达并让我解脱了之后——那一定是在今晚——我会要康福的席·孟狄来载走尸体。为什么问这个,法官?” “因为,费立兹,”辛恩法官缓缓地说,“这个事情我一点都不喜欢。我要请求你以一个誓言捍卫法律的执业律师身份,抛开你个人情感,费立兹,来协助我阻止……正在酝酿的事情。身为芬妮·亚当斯的亲戚,你应该能够对这些混乱的人们发挥一些冷静的影响力。今晚或许会是关键性的,费立兹。我会置身事外。你可否试着说服他们将科瓦柴克交给警长或是州警?” “胡伯特·赫默斯是关键人物,”喀巴利的律师低声说着,“掌控这个荒诞社区的人物。为什么胡伯特表现得如此,像上帝的正义使者一般,法官?胡伯特为什么这样?” “那是很多原因组合而成的,费立兹。不过最主要的,我想,是他弟弟拉本战前被杀害的事。” “康隆利的案子!我忘得一干二净。喀巴利陪审团把他无罪开释,不是吗?那么,法官,”亚当斯摇摇头说道,“恐怕你要求的是不可能的事。” “尽你的力量,费立兹。”法官捏捏亚当斯的手臂就走开了。他在发抖。 “我想,法官,”约翰尼说道,“我最好带你回你的屋子里,免得你染上肺炎而死。你有没有试过日本式的按摩?向前走!” 但法官并没有笑。 那晚他们坐在辛恩宅的门廊上,看到验尸官邦威尔抵达。他们看到验尸官激动的手势,聚集的村民,康福葬仪卡车的到来,以及芬妮·亚当斯遗体的离去。蟋蟀的叫声、蛙鸣声、蚊子嗡嗡声、粉蛾和甲虫扑在彼得·巴瑞店外面的辛恩隅惟一的街灯上的声音,那天晚上在小村街道上演出的是出诡异的音乐剧。夹杂在这中间的是迅速掠过教堂周遭的赫默斯双胞胎,他们像是黑暗的精灵,每人带着一把猎枪,一个在教堂前院巡逻,另一个看守后面。 等到十点钟的时候,喀巴利郡的验尸官从镇公所出来走向十字路口,正准备要过马路走向他的车子时,辛恩法官轻声地呼唤他。 “邦威尔,请到这里来一下。” 那胖子似乎吓了一大跳。邦威尔快步走到法官的草地上:“我还以为他们把你吊起来还是怎么了,辛恩法官!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正是我要跟你讨论的。坐下,邦威尔。先见过我的一个年轻表亲,约翰尼·辛恩。” “听说法官有一个失散已久的亲戚在村里走动。”验尸官邦威尔摸索着约翰尼的手而后紧紧地握着,“你趟的好一趟浑水。法官,辛恩隅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他们不肯交出科瓦柴克吗?不肯交出来!”验尸官的语气很沮丧,“为什么?” “恐怕有很多理由,都是相当复杂的,”辛恩法官叹道,“但目前我们惟一需要关心的事实,邦威尔,是他们拒绝的事实。在镇公所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你有验尸官的陪审团吗?” “有的,他们从证词和证据里有了完美妥当的结论。科瓦柴克显然必须要接受审判。但接着他们把我的帽子拿给我并礼貌地要我滚出辛恩隅。我到现在还一头雾水。当然,一旦我找警察来这里,我会让这些乡下人不敢再造次——” “那正是我希望你不会做的,邦威尔。不是现在,反正。” “为什么不要?”验尸官大惊失色。 “因为那会有一大堆麻烦。” “谁管他!”邦威尔粗暴地说。 “我在乎,”法官说道,“而且我认为,邦威尔,你也一样。我并没有夸大危险,眼前真的有麻烦。问问外人的意见。约翰尼是个前任情报军官,有经验的调节纷争者!约翰尼,你认为如何?” “我认为,”约翰尼说道,“在目前的思考模式下把任何武装人员引进这个村子——任何武装的人,邦威尔先生——将会在新英格兰引起自丹尼尔·谢施叛乱以来最混乱的局面。” “好吧,我发誓,”邦威尔冷笑着说,“我真的相信你们两个是认真的。我告诉你,法官,我也有我的职责,虽然并不应该由我来提醒你这一点,因为在我们深爱的国家里,验尸官是由高等法院的法官所指派的,你那高贵的屁股也曾高高在上地坐了那么久。换句话说,法官,你也对我的任命有部分的责任。因此,你有十足的兴趣要观察我如何忠实地执行职务,奉行法律不渝。我的职责是监管被告,约瑟夫·科瓦柴克,并看着他住进我们神圣的州监狱,那是这杂种隶属的地方。我不打算亲自动手;我太邪恶了不适合做。我,我打算把这丢给能协助我完成我的职责的人——也就是,警力。叛乱!”邦威尔大步走下门廊,冷笑着,“上床去睡一觉就没事了,”他回头叫道,然后他开上辛恩路朝喀巴利驶去,留下飘忽的废气。 等邦威尔离去之后,法官和约翰尼继续他们无言的观望。他们看到村民们从镇公所里走出来,零散地走上四隅路,站在十字路口,散开,再聚集。他们听到讨论挤奶和其他农场活动的安排,那是不能不继续的。家庭琐事将由全社区共同照管,女人和男人一起;车辆和武器都共同使用。 某某人去照料潘曼谷仓里的家禽,这个男孩与凯文·华特斯轮流去伊萨白农场,那一个等杜克莱去村里轮值的时候去司格特家。他们看到本尼·哈克让费立兹·亚当斯进了亚当斯的房子,而且莫顿·伊萨白还提供了一把枪来护卫亚当斯的产业。他们看到胡伯特·赫默斯和欧维利·潘曼到教堂接替汤米以及戴夫·赫默斯,然后双胞胎开着他们父亲的车子沿着辛恩路呼啸着经过了辛恩的门廊,猜想是要回家睡几个小时。有规律的四小时警戒计划已经完成了,辛恩隅的每一个男人以及强壮的男孩都规划了个别的时间和地点。大一点的孩子随时叫得到的,例如迪迪·巴瑞和辛希·哈克,则四处跑腿。厨房里灯火通明直到过了午夜,米丽·潘曼和彼露·普玛还有埃米莉·巴瑞努力埋首做三明治及一壶一壶的咖啡。 但终于灯火都熄灭了,四处空了,孩子们不见了,村子静下来了。除了巴瑞家一角的街灯以及照亮教堂周围的泛光灯之外,辛恩隅是一片黑暗。仅有的声音是昆虫的声音,偶尔从遥远的四隅路传来司格特家的狗叫声以及值班农人的脚步声。 “不可思议。”约翰尼说道。 “什么?”法官吃惊地问。 “我说这一切都让我觉得难以置信,”约翰尼说道,“人们怎么会这么热衷于某事?” “他们相信一些事情。”法官回答。 “到这种地步?”约翰尼大笑。 “不管怎样,这证明他们还是活着的。” “我是活着的,”约翰尼争辩,“但我除了伸长脖子之外还有一些脑筋。为了什么?那位老太太已经死了,没办法使她复生,愿她的灵魂安息。为什么要如此争吵?” 辛恩法官的摇椅吱嘎作响:“你指的是我,还是他们,约翰尼?” “两者都有。” “让我告诉你一些像我们这种人的事,”法官说道,“你要退回到一七七六年之前。你要退回到三百多年前,当时清教徒正努力调整来适应新英格兰。举例来说,迈尔斯·司坦修奉命去摧毁武拉斯顿山的村落并把汤玛斯·摩顿踢出去,因为他的纵欲生活以及他对印第安人贸易的成功——道德问题和经济问题,你知道,《圣经》以及财源,在保卫其中之一或两者时优秀的清教徒多多少少都乐于冒着生命危险。还有约翰·恩笛寇为了约翰·欧得瀚被杀害而远征皮高印第安人的复仇事件,对付未开化异教外国人的简单复仇行动——呃,他们的皮肤颜色不同而且他们说的英语有特别的腔调。就我记忆所及,他们直攻到皮高村落,并屠杀了每一个他们所找到的大小皮高人。清教徒一旦被激起来就是万分固执的。” “换句话说,”约翰尼在黑暗中微笑,“他们是卑鄙的人。” “他们是人,有信仰的人,有些是对的而有些是错的。更重要的是——他们为他们的信仰做了些事,有对有错。”摇椅停止吱嘎作响,“约翰尼,你相信什么?” 黑暗中约翰尼感觉到老人的眼睛在搜索着他。 “什么都不信,我想。” “一个人一定要相信某些事情,约翰尼。” “我不是人,我是一棵蔬菜。”约翰尼大笑。 “所以你像植物一样在混日子。” “说得过去,不是吗?”约翰尼突然觉得累得不想说话了,“我以前相信一大堆事。” “当然你曾经是——” “那很痛苦。” “是的。”法官冷冷地说。 “我甚至曾为我的信仰奉献。我贪婪地吸吮着所有高贵的泥泞,出海去当英雄。我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战。去他的,民主,自由,暴君下台,世界大同。天呀,那些旧时光。记得吗?” “我记得。”法官说道。 “我也是,”约翰尼说道,“我希望我忘了。记忆是最痛苦的事。问题是,我不是一个很成功的混日子者。我什么都不成功。那使我有一些苦恼。如果我能在阳光下生根,白天进行光合作用,冷眼旁观动物的生活,那会有多好。不过我就像罗傲·达尔笔下的玫瑰一样。当它被剪下时,它就尖声大叫了。” “继续说下去。”法官说道。 “你喜欢听这种东西?”约翰尼点了一根香烟,火焰颤动着,他很快地把它弄熄,“好吧,我会的。我想我第一次得到暗示,说我将成为动物和植物之间失落的那一个环节,就是在我看到广岛的时候。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惧吗,法官?那才是真正的地狱。广岛是地球上的地狱。地狱是把人的影子钉在墙壁上。那是放射性的血河。那是孩子的骨头亮得像一棵圣诞树。但丁笔下的描述与这相比岂止差十万八千里。” 约翰尼在暖暖的夜色里诡异地微笑着:“所以我回家了。我觉得失去了……失去了日常事务的感触,不过我用身体的苦痛来重新调整。我真的试过了。我试着再度坐在法律的课程中。我试着看电影和电视广告。我试着去了解物价的上升,以及工业界将之怪罪于劳工,而劳工将之怪罪于工业界。我试着去了解联合国。我没有试过的是共产主义。我绝不会做那种傻事。有些人会——我认识一个战斗机驾驶员,他执行了四十九个勤务回来之后不久就加入了共产党,说那里一定会有希望。我连那一点都反对。我开始明白哪里都没有希望。接着是朝鲜战争。我让你感到厌烦吗?” “没有,”辛恩法官说道,“没有。” “朝鲜战争,上帝帮助我们,”约翰尼说道,“那时我不逞英雄了。我只是想回来,回到我熟悉的东西里。从头到尾我一直注意在看到底亚洲发生了什么事。在我的动物性里我看不到任何不安。正好相反,等到它‘结束’了之后——假装它结束了!——那份无望只是从这里换到那里。不过还是一样可恶的事。更多的电视广告,更多对税捐的抱怨,更多的政客承诺更少的钱却有更好的保障。联合国里有更多的演说——一一成不变——更大更好的炸弹。” “我不是情绪化的,”约翰尼说道,“我有一些梦想,不过我试图睡去……你说是共产党的关系。假如没有共产党,还是会有非洲、印度、中国——还是会有西班牙和德国,还是会有阿拉伯人——还是会有一个充满了贫穷、仇恨、野心、贪婪的世界。还是会有原子弹、氢弹、神经毒气,而且还是会有焚书者、捉妖者和说两面话的人。惟一持续不断提醒我们的是等炸弹再次落下的时候还有整整三年的时间……所以你要我怎么做,法官——找个工作、结婚、生孩子、买房子、为草地浇水、为下一代及我的老年储蓄?所为何来?” 法官沉默不语。 约翰尼歉然地说:“呃,是你要问我的。不介意我去睡觉吧?” 他走进屋子,爬上光亮的阶梯进了他的房间,仔细考虑验尸官邦威尔的离去建议。 过了好一会儿,辛恩法官也进屋来了。 约翰尼在睡梦中被教堂的钟声所吵醒。他第一个模糊的意识是:这真是个好方式来提醒他答应过要去参加希诺先生星期天早上的礼拜仪式。不过等他意识清楚后他感到这个提醒似乎太强求。那个老钟,它那单调而嘶哑的声音,隆隆地传送着的像是一九零零年的火警警笛声。 他滚下床走到窗边。 人们从各个方向跑向教堂。他看到本尼·哈克从南隅冲出他的房子,一边努力穿上他的星期天外套,同时还要抓紧他的枪。彼得·巴瑞从店面后的住家跑上四隅路,好像后面有一只牛在追他。孩子们从各个角落冲出来,四周跟着狂吠的狗。潘曼一家和彼露·普玛快步走在辛恩路中间,彼此催促着。两辆车疾驶到北隅,一辆来自南方,一辆来自西方,差一点在十字路口相撞。一辆坐着戴夫·赫默斯、莫顿·伊萨白以及凯文·华特斯,另一辆则是杜克莱·司格特和他的母亲。有一群人已经等在教堂前面。约翰尼看到山缪尔·希诺和他的太太从牧师公馆匆忙地穿越草地,他们的脸异常苍白。 接着是辛恩法官敲着他的门。 “约翰尼,起床!” “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派了人到康福那儿,在警察大队那儿侦伺。那边刚刚打电话回来警告说州警正朝这边过来。可恶的邦威尔!” 约翰尼匆匆套上衣服下楼去。 他们现在全都聚集了——村子里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只除了司格特家行动不便的易尔和圣山上的隐士。 女人和小孩们集合在教堂前的阶梯处。男人和较大的孩子们在他们前面形成一个松散的弧形,遮住了教堂的进口以及地下室窗口所在的东边车道。辛恩法官和希诺先生正热切地跟胡伯特·赫默斯以及本尼·哈克说话。费立兹·亚当斯在一旁踱步,咬着他的手指甲。 约翰尼到达北隅时正好有两辆警车及一辆小客车慢慢地从康福方向开上辛恩路。他们在十字路口放慢速度并且稍微分散开来,接着他们停下来了。两辆替车都是满载的,那辆小客车上只有一个人。 小客车的驾驶者是个高大肥胖的人,他穿戴一件蓝色条纹的棉质衣服和一顶新的草帽,缓缓地下了车站在路上。他取下他的帽子,用一条蓝色圆点手帕擦着他那半秃的头。 他的腋下被汗湿成一大片半月形。他的眼光不停地在教堂前沉默的人群与警车间移动。 终于一个穿制服的人走向他。他有沙色的头发以及赭红冷酷的脸庞。他戴着州警的队长徽章。一枝枪插在他臀边的枪袋里,枪袋的盖子扣上了。 其他的警察都留在车里。 警队队长及那个肥胖的公民在明亮的阳光中慢慢地走向教堂。 约翰尼留在原地,他靠着马槽,不过只是一会儿。好奇心使他再度向前。他越过隔开北隅和教堂草地的弯道,停在希诺夫妇附近。 警察都把头伸出窗外,静静地看着。 警官和那公民非常缓慢地并肩走上教堂的步道。他们一起停在距离武装民众大约十英尺的地方。 “早安,辛恩法官。早安,各位,”肥胖的人说道,“听到可怕的消息,所以我和费兹比队长过来看看能帮什么忙。” “这位是喀巴利郡的穆斯利警长,”法官说道,“治安官本尼·哈克、胡伯特·赫默斯、莫顿·伊萨白、彼得·巴瑞、欧维利·播曼……很高兴见到你,费兹比队长。跟我的邻居们握握手。” 警察队长和警长迟疑了一下,然后他们走向前一一握手。 “还有这位是费立兹·亚当斯先生,芬妮·亚当斯的侄孙,”法官说道,“我想你认识警长,费立兹……” 喀巴利的律师沉默地摇手。 “说不出是多大的震惊,亚当斯先生,”穆斯利警长说着,再度甩了下脑袋,“没那份荣幸见过那位伟大的老妇人,不过我们这个郡一直深深以她为荣,深以为傲。她对她的家乡、州以及国家都是绝大的财富,著名的艺术家,他们说。费兹比队长和我从康福过来经过席·孟狄那儿时好好地看了她。太恐怖了。真残忍。我告诉你,那使我血液沸腾。犯下这种谋杀罪行的人比一只疯狗还不值得同情。老天爷,我倒要看看他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且要快!对吗,费兹比队长?” “你们这些人不需要再为他烦恼了,”州警长说道,“我们会马上把他带走。” 他满怀期待地停下来。 没有人动。 穆斯利警长再一次甩他的脑袋:“听说你们把他锁在教堂的地下室,”他说,“干得好,邻居们!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从那里继续下去就可以了,把他抓出来,直接丢进郡监狱里去。我所听过的最简单的追捕行动。对吗,队长?” “我当然很感激协助,”费兹比队长说道,“好啦。”他望向肩后的警车,不过穆斯利警长用肘推推他,那警察又转回身来。 “好啦,继续下去吧,”警长说着,看着他的手表,“我想你们这些人想进教堂,所以当费兹比队长把那臭家伙从那里面拖出来时,如果你们能站在一旁……” 警长沉重的声音渐渐消逝。没有一个男人或女人动一下。 “等一下,拜托!”辛恩法官用肘把费立兹·亚当斯推向前。 喀巴利的律师以尊敬的眼光面对着村民,好像他们是陪审团一样。 “各位邻居,”他说,“你们都认识我。四十年来我经常到辛恩隅来,从我婶婶还把我抱在膝上的时候起。所以不用我来说这里没有人比我更快希望看到这个科瓦柴克,不管他是什么名字,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我要请求各位好邻居把他交给执法人员,这样他们可以把他丢进喀巴利镇里现代化防止脱逃的监狱里。退在一旁让这位警官执行他的任务吧。” 从教堂门口的女人堆中传出蕾贝卡·赫默斯的声音,她在尖锐地挑战:“这样喀巴利的陪审团就会放过他,像他们放过杀害我小叔子拉本的乔·康隆利一样?” “但那是个自卫的案子。”亚当斯抗议道。 胡伯特·赫默斯说道:“他不能逃出我们的审判,亚当斯先生,就是这样。” 辛恩法官碰碰亚当斯的手臂。律师往后退,耸耸肩。 “从第一行政官口中说出的这番话可真好,”法官说道,“二十多年来,胡伯特·赫默斯,辛恩隅一直仰赖你的忠告和领导。你定下了这么个不好的范例,你怎么能期望你的孩子们——所有这些孩子们——长大后去尊敬法律和秩序?” 赫默斯突然拿起他的来复枪并啐了一下:“在我看来你们都错了,法官,”他用温和的声音说道,“我们要坚守的就是法律和秩序。芬妮·亚当斯婶婶是我们的人——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结婚、在这里埋葬了她的丈夫哥斯和她的子女、在这里完成使她成名的所有绘画、在这里去世。我们是一个社区。我们自己照顾自己。我们自己的执法人员逮捕了杀害芬妮婶婶的凶手,我们挑选的验尸官陪审团有了结论,我们视为自己的责任并打算贯彻到底。我们不需要外来的帮助,什么都不求,什么也都不要。这件事就是这么办,法官。现在我请你,警长,还有你,费兹比队长,麻烦带着你们的人离开辛恩隅。我们要去教堂做礼拜。” “你是在说教堂吗,胡伯特·赫默斯?”山缪尔·希诺叫道,“你的谦让在什么地方?你没有羞耻心吗,安息日带着枪,煽动你的邻居们也这么做——是的,即使只是到了上帝集会场所的阶梯上?并且藐视法律的请求,那些人只不过是在执行他们的职务罢了。你是个煽动者和罪魁祸首,胡伯特·赫默斯。恢复你的理智。要你的邻居们也恢复理智!” 胡伯特·赫默斯温柔地说:“我们昨晚开了村民大会,希诺先生。你在场。你知道这件事是依照镇规投票造成的,会议记录也清楚地记下了程序。你知道没有任何人强迫任何人。你知道除了你及希诺太太之外没有人投反对票的。” 牧师环视他的群众,他曾经埋葬了他们死去的亲人,安慰伤病的亲人,给困惑的亲人信心——新郎及新娘、父亲及母亲以及接待进入他的教堂的孩子们。每一个他凝视的地方,那些熟悉的脸孔都是硬如磐石,难以妥协。 希诺先生轻轻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然后转身走开了。 “我再说一次,”胡伯特·赫默斯对着警长和那个警察说道,“走开,不要管我们。” 穆斯利警长把麦秆帽压在他的耳朵上:“这算什么,一场革命?辛恩隅要脱离四十八州?你们这些家伙停止这些愚蠢的举动站到一旁去!费兹比队长,执行你的工作!” 队长对着两辆警车点点头。十个队员下车排成一条直线。然后他们慢慢地从北隅走过来转上教堂的道,摸着他们的枪套。 排成弧状的村民和男孩们摸弄着他们的枪。 约翰尼看着,看呆了。 “不要动,拜托!”辛恩法官的声音像来复枪声一样爆发出来。正在前进的队员望着他们的队长,他点头,他们停下来了。 法官转向他的村人:“我可以再说一些话吗?这里是美国,邻居们,是地球上少数仅存可以让人依法律生活的地方,而且法律一视同仁。我星期五才在那边的草地上告诉你们,有些人在我们的国家搞什么鬼,他们是如何想破坏这个平等公正的法律结构,如果我们不制止将会造成多大的变化。但不到四十八小时后我看到了什么?我自己的邻居们提议要犯下同样愚蠢的罪行!” “我们法律体系中很重要的一个基石是对被告权益的保护。我们很骄傲地保证每一个被指控的人——不论他是谁,也不论他的罪行如何恶劣——都可以得到一个公平的审判,在一个有适当审判权的法庭中,在一群由负责任、有开放心胸的公民组成的陪审团之前,这样他们才能在没有成见的情况之下,权衡案子的事实而做出公正的裁决。” “现在,”法官说道,“我们手上有一个谋杀的案子。胡伯特、欧维利、本尼、彼得、莫顿,你们这些人——你们能够提供一个有适当审判权的法庭吗?不能。本州的法律明白指定高等法院才是有权审理严重刑事案件的法庭,仅有的例外是有诉愿法庭的郡,而喀巴利郡并不属于这种。没错,我们是公正的审判,正如本州其他没有乡镇法庭的小社区一样,而你,欧维利·潘曼,是由村民选出来的正义使者。但如果你读过规范你办公室的法律,欧维利,你就知道像谋杀案这么严重的案件并不在你的审判范围之内,而且被告应被解交给最近的高等法院,或是民事诉讼法院。” “而且你们认为——胡伯特、欧维利、本尼、彼得、莫顿、你们大家,”法官叫道,“这个被告,约瑟夫·科瓦柴克,能够在辛恩隅得到公正的审判吗?在我声音所达的范围里有任何男人或女人对这个案子没有成见吗?你们之中有任何人还没认定这个科瓦柴克犯了谋杀芬妮·亚当斯的罪吗?” 约翰尼想着,你该去找墓园里的石头试着吵吵看。 “怎样?”辛恩法官问道,“回答我!” 胡伯特·赫默斯再一次毫无商量余地地开口了:“公平有两种方式,法官。我们在辛恩隅会有一个与乔·康隆利在喀巴利同样公平的审判。我们也要公平。”他停了一下,然后第一次流露出挑战的神情说道,“或许我们除了自己再也不能信赖别人了。或许正是如此,法官。反正,我们是这么表决的,事情就要这么做。” 费兹比队长立刻说道:“好吧,老兄。” 穆斯利警长跃到一旁。 队员们迟疑地向前进,好像他们感觉到一切都精巧地平衡着,不能被他们沉重的步伐而打破。男人和男孩们看着他们推进,男孩有些苍白但半带着笑容,男人们则紧闭着嘴。 胡伯特·赫默斯举起他的枪。 费兹比队长似乎很诧异,然后他的红脸变得更红了:“我要你们这些人让开。如果你们不让,我们还是要过去。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由你们选择。” “不要逼我们,队长,”胡伯特·赫默斯的牙齿磨动着,“我们会被迫开枪的。” 枪支全准备好了—— 警官迟疑了。队员们的手放在枪套上。他们不安地看着他。 “法官,请你离开这里,”费兹比队长低声说道,“我要请牧师也这么做。” 辛恩法官或山缪尔·希诺都没有听命。牧师的手挥舞着,仅仅如此而已。 “我不只要请你们走到一旁,”警官说道,“而且如果你们能让那些女人和孩子们离开门口,你们最好现在就说。将有很多人会受到伤害。我要你们证明我不必负责,如果——” “等一下,”法官勇敢地说道,“你可以等一下吗?给我十分钟,队长,只十分钟。” “为了什么?”费兹比队长说道,“这些人都是疯子,法官。要不就是他们在虚张声势,这比较可能。不管是怎样——” 一个神经质的队员抽出左轮枪冲出来。枪声响起。 约翰尼想着,这是那些噩梦之一。 左轮枪从那队员的手中飞出,重重地落在人行道旁边的草地上。队员大叫着看着他的手。血从他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泊泊地流出。 烟从胡伯特·赫默斯的枪口冒出来。 “我警告你,下一次会穿透你的心脏。” 辛恩法官跳上跳下像一个木偶,双臂挥舞着:“看在老天的分上,队长,十分钟!”他吼着,“你还不明白你趟了什么浑水吗?你想要血洗你的良心吗?牺牲女人小孩以及你自己和这些笨驴吗?给我个机会打电话给州长!” 费兹比队长用冷血的声调说着:“槿雷迪,带艾姆斯到车里去包扎伤口。其他的人留在原地。贺立司特,由你接管等我回来。”他狠狠地对辛恩法官点点头,“带路。” 约翰尼跟着他们穿越马路到辛恩家中。法官坐在电话机旁,小心地用手帕抹着他的脸和双手。然后他拿起电话。 “接线生,这是紧急事件。我要找州长布雷德·福特。福特州长不是在官邸就是在议会大楼里。我必须要跟他本人说话。我是高等法院法官路易斯·辛恩。” 在等待的时间内,法官擦拭着他的耳朵以及电话听筒。院里很凉爽,很安静。还挂在东边天上的阳光,由纱门中洒进来。一只马蝇在纱门上嗡嗡爬着,衬着阳光呈现黑色。费兹比队长的脸红得使人心惊。 约翰尼发现他的脉搏规律地跳动,对此发现他颇为吃惊。 “福特州长吗?”辛恩法官说道,接着他从牙缝中挤出,“不,该死,我要找州长本人!叫他来听!”这一次他用力擦了擦他的嘴。 门外一点声音都没有。约翰尼可以从纱窗看到教堂前的整幅画面。它并没有改变。他有个古怪的念头,觉得它会那样固定时间和空间,像照片一样。 “州长?路易斯·辛恩法官,”法官快快地说,“不,我是在辛恩隅的家中打的。州长,芬妮·亚当斯昨天下午在这里被谋杀了——是的,芬妮·亚当斯婶婶。我知道——我知道你还没有听说此事,州长。州长,听着州长,我们的治安官以及村民抓到了一个人。他是个波兰籍的游民,只会说简单的英文。有间接证据显示他可能就是凶手。不,等一下!我们的人把他关在教堂的地下室中拒绝把他交出来。没错,州长,他们坚持要扣押嫌犯并由他们自己来审判他——我知道他们不应该,福特州长,但他们说他们会秉公处理!目前有一小队州警由警察大队的费兹比队长率领,正在教堂前面对着所有辛恩隅的男性人口,而且他们全都有武装。不是,我的意思是村民是武装的,州长。事实上,已经射了一发子弹……不,不,州长,国民军怎能协助这个状况?那只会使事情更恶化。那不是我打电话的目的……跟他们谈!州长,你不了解。我跟你说如果这些队员试图要把犯人从那间教堂里带走,街道就会染血,每一个村里的妇孺都在队员的直接射程内,而且她们拒绝离开。我知道——我知道,州长,这很疯狂。但这也是个事实——这正是重点。你能够做些事,正因如此我才打电话。第一,我建议你直接下令给费兹比队长——他就在旁边——要他带着他的人离开。喀巴利郡的穆斯利警长在这里,他也要离开。第二,这点是特别重要的,州长,我要你指派我担任这个案子的特别法官,授权我在辛恩隅举行审判——州长……州长……不,等一下。你不了解我的目的。很明显,任何在此举行的审判都是违法的。从法律的观点看来,那根本不是审判。但它可安抚这些人并帮助我们度过危险的时刻,这是我目前惟一关心的……如果他们说他有罪并执意——当然不会,州长!如果会变成这么极端,我会立刻通知你而你可以派遣州警过来,必要的话召唤警卫队……不,我认为被告的处境不会有任何改变,不管他们的结论是什么。在法律程序上会有许多的错误——我会把它们加进去!——有许多法令被践踏……就是这样,州长。在记录上你可以清楚地记载我的要求以及你的授权仅是权宜之计,为的是要避免流血,而且这纯粹是为了要冷却情绪以便让犯人能安全地离开。然后他可以用正规方式在有适当审判权的法庭里接受审判——不,不,州长,我不要喀巴利郡的州检察官扯进来!理由也是一样……没错,州长。就是这样——谢谢你。喔,还有一件事。你可不可以保守秘密?愈少人知道愈好。如果消息走漏记者蜂拥而至……是的,是的。请指示费兹比队长,让他本人、他的人以及穆斯利警长照办。我来打发郡验尸官以及在此地知情的一两个人——是的,我会随时向你报告……上帝保佑你,州长。费兹比队长就在这里。” 警队队员及警长离去了之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的形状和颜色。空气软化了,似乎毒气被吹走了,人们也从照片中僵硬的形体转化成男人女人和孩子们。 山缪尔·希诺转身走开,他的唇翕动着。他的太太追上他,用她庞大的身躯隔开他和刚刚擦身而过的危险。 女人们喋喋不休地谈着并斥责着孩子们;大男孩们互相推挤着,胡闹着;男人们放下武器,看起来有些怯弱。只有胡伯特·赫默斯没有改变表情,如果他曾感受到个人的胜利,他那憔悴的五官上也不曾流露丝毫激动。 辛恩法官举起他的手,过了一会儿,众人平和地聆听。 “经过本州州长的同意和合作,邻居们,你们可以有机会表现出——辛恩隅在保护被告凶手的权益上以及主张你们自己的权益上同样强硬。福特州长刚刚授权我在辛恩隅举行约瑟夫·科瓦柴克的审判。” 众人呢喃出他们的同意。 “我假设,”法官冷冷地继续说道,“你们认为我是够资格的。但为了没有误解起见,你们可否表决同意由我掌理此案,而且你们将无异议地服从我的裁决,因为那是经过起诉人和辩护律师辩论的结果?” “让我们召开村民大会。”本尼·哈克说道。 “没有必要,”胡伯特·赫默斯斩钉截铁地说,“审判一定要有法官,而一个法官有他应有的权力。赞成的人说好!” 赞成之声响起。 “反对的人下次再说。放手去干,法官。” “那么我订下约瑟夫·科瓦柴克的审判自星期一上午开始,七月七日,上午十点钟。那是明天早上,时间晚得足以把杂事先处理好。审判地点在芬妮·亚当斯婶婶的家里。在那里我们会比较舒服一点,而且在犯罪现场也有好处,证物不需要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是不是每个人都同意?” 大家都很高兴。约翰尼想着,狡猾的老滑头,你把它设在能够让他们安心的地方。 “明天早上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法官继续说道,“是组成一个陪审团。法律规定被告必须在陪审团前接受审判,陪审团的组成是十二个品格良好的法定公民,健全的判断,良好的教育,二十五岁以上,还要有一个候补的团员,以免在审判过程中临时有人生病或无法履行陪审团员的职务。必须要有一个法警监管犯人以及维持法庭秩序,法庭书记来记录审判过程,一个起诉人及一个辩护律师。被告将有机会自行选择他的辩护律师,果真如此,你们必须尊重他的选择。如果他没有人选,法庭将会指派律师为他辩护,而若是如此,我将以公费聘请外面的律师。是不是都清楚了?” 众人都看着胡伯特·赫默斯。 赫默斯有反应了:“呃,他是该有他的律师。但由谁来负责起诉呢?” “问得好,胡伯特,”法官说着,更冷漠了,“在适当时机我会对此提出建议,人选我相信会得到每个人的赞同。”他四下张望。“所有合格的公民明天早上十点差一刻在芬妮·亚当斯婶婶的起居室集合。十点整开庭。好啦,邻居们,我想我们已经占了教堂够久了,不是吗,希诺先生?” 女人和孩子们鱼贯进入教堂。男人们低声讨论,然后汤米和戴夫接受指令,走下阶梯到教堂前后站哨,把他们的枪随意地拖着。艾迪·潘曼和杜克莱·司格特快步走到辛恩路上。他们停在十字路口中间。艾迪·潘曼面向东边,对着喀巴利的方向;杜克莱·司格特面向西,对着康福的方向。 两个男孩都斗志高昂,不时还转头调侃对方。 辛恩隅的男人们小心地把他们的枪堆放在教堂门外,然后走进去做礼拜了。 第三章 约翰尼注意到,整个仪式中辛恩法官都全神贯注,几乎就像希诺先生一样专注。牧师一直喃喃说着话,在唱圣歌的时候他闭着眼睛站着,仿佛在与那从未让他失望过的全能主沟通。使法官感到解脱的是,希诺先生结束了他的说教。 约翰尼发现他的恩绪飘向在地害中的那个人。科瓦柴克可能是个罗马天主教徒,如果他是虔诚的,在一个神圣的仪式中被关在基督教教堂的地下室中,对他来说必然是个残酷又不寻常的惩罚。没有拉丁文,奇怪的圣歌,穿得像一般人的牧师…… 他努力把科瓦柴克赶出脑海。 仪式后法官与费立兹·亚当斯会谈。然后他把胡伯特·赫默斯拉到一旁。他正与伊莉莎白·希诺谈得兴高采烈时,米丽·潘曼踱过来踌躇不前。 “米丽,什么事?” “您星期天的晚餐将会被耽搁到很晚,法官,”那农妇怯怯地说,“我要弄我自己家的晚餐,发生了这么多事,而且——” “没关系,米丽,”法官吼着,“我们会安排。”然后他再度转向希诺太太。 米丽·潘曼强迫地把小黛博拉带走。约翰尼走向她:“你不必为我们的晚餐烦恼,潘曼太太。我会弄。” “可是我不愿意看到你们得自己弄,辛恩先生。” “有何不可呢?我喜欢弄,”约翰尼俏皮地撒谎,“家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弄晚餐?” “冰箱里有一块烤牛肉,我打算做——” “不用再说了,我懂烤牛肉,我们会弄得好好的。” 所以星期天整个下午约翰尼一个人在辛恩的大厨房里,围着米丽·潘曼的围裙,寻思着带骨烤牛肉卷的秘密,辛恩法官则忙着用书房内的分机打一些神秘电话。约翰尼从橱柜的抽屉里找出一本食谱,解决了烹饪的问题,也找到了烧烤温度计。不过法官的神秘电话还是一个谜。约翰尼发现他对老人的沉默寡言感到很气愤。他想知道是为什么。他若有所思地准备做饼干用的生麦团。 当他在准备餐桌时,法官看都没看地穿过厅堂。约翰尼看到他过马路消失在教堂那里。 一个小时后法官回来了,皱着眉。再一次,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约翰尼敲了五次门他才回答。 他们静静地吃着约翰尼做的晚餐——生的烤牛肉,抹了乡村奶油以及醋栗酱(在碗柜的架子上找到的)的热饼干,还有面包奶油腌渍物,它的罐子上有一个自制的标签上面有着“芬妮·亚当斯”的签名。法官大概以为他是在吃油炸土拨鼠,他吃得愁容满面,灰白的眉毛拢在敏锐的蓝色眼睛上方。 但是晚餐后老人突然发笑并抓起约翰尼的手臂:“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吃过比这一餐更多了,约翰尼。米丽的烹调手艺根本不能比!不要管盘子了,米丽会洗……我要做一番思考和查核,到我的书房来。” “首先,”法官说着,坐进一张旋转的皮椅里,“要知道我并没打算把你拖进来,约翰尼。但只要你在这里,你介不介意我把你当做共鸣板?” “好吧,我在这里,”约翰尼说道,“不出声音。” “我不要你认为——” “别说教了,法官,”约翰尼说道,“你的仆人非常乐意倾听。” “多谢你了,”法官庄严地说道,“让我们先认清我们的处境——对不起,我的处境……” “听着,”约翰尼说道,“显然你有某些想法,好比呼吸停止了但有人却忘了埋葬遗体。这种事我有兴趣,法官。如果只是要确认我的论点说上帝在它的天堂里,世界的一切都不对劲。目前我们怎么办?” “呃,”法官说着,小心地向后挪,“我们有一条窄窄的边线可以走。我的目的是要使这个审讯在合法的范畴下尽可能变荒谬,变得不可能进行。” “那你干吗讲那一堆什么法庭人事、辩护安排以及其他劳什子呢?在我看来那是小孩子要玩具前的把戏。” “你没让我说完。在此同时,我们不能低估我们的邻居。在许多方面他们是偏狭无知的,但他们不是傻瓜。配合他们最起码的知识,我们必须遵守正常的法庭程序。他们当然知道在每一件审判中一定有人执行宣誓,维持秩序等等。以新英格兰社区这么沉浸于传统的乡镇会议、协调会议、行政委员会议等等,他们也具有会议记录意识,因此会期待有人记录发生的事情。如此这般。” “那很麻烦,”约翰尼皱皱眉,“在我看来没有足够的人可用。” “以数学来说有一个相当奇怪的结果,”法官说道,他瞄了放在桌上的分类电话簿一眼,“我们逐项地来研究问题。法警,最自然的人选是本尼·哈克。身为镇治安官,本尼可以负责犯人的来去——他们会认为是适合且妥善的,担任法警他可以维持秩序,充当传信人,陪审团主持,以及执行宣誓。” “接下来是法庭速记员。明显地,我们不能免除这个,我们也不愿意没有这个。我们需要正确地描述,记下法庭中发生的事以作为永久的记录。” “那就是说你必须从外面找人来。” “很碰巧,不必。伊莉莎白·希诺为了方便教学,好几年前就学了速记。” “但你不是需要希诺太太担任陪审员吗?” “我当然希望她两者都能兼顾,”法官回答,“但那将会是审判史上最大的一个污点!而很不幸,胡伯特·赫默斯也知道这不合程序。我不能冒着惹胡伯特起疑的风险,他是此案的关键人物,如果我们使他满意,我们与其他人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下一个是起诉人。我有一个完美的人选——” “费立兹·亚当斯。”约翰尼说道。 “没错。没有人比他更符合我们的目标了。今早你听到胡伯特的话了,他很担忧这个。以我身为高等法院法官的身份,指派亚当斯担任‘州检察官特别助理’,会使胡伯特及所有人感到满意。身为芬妮婶婶的亲戚,费立兹对此案有特别的情感,人们会期望他以复仇的心态来起诉,人们对他会有信心。我与费立兹谈过并私下向他解释我在追什么。他同意去做。” “再下来就是辩护人。我去看过科瓦柴克——” “别以为我不知道,”约翰尼说道,“你自己一个人去。” “别急,别急,我有我的理由。科瓦柴克不认识任何律师,不认识这附近的任何人,他说的,要我指派一个律师,一个我能信赖的人,在这出闹剧中成功地扮演律师的角色。事实上,我已经与这个人谈过了。他今天晚上会从喀巴利过来。” “他是谁?” “我上星期曾把你介绍给他,安迪·韦斯特。” “韦斯特法官?但我记得你说过他退休了并且在种菊花。” “他渴望加入。”法官仍然看着他的笔记,“然后是陪审团——陪审团,当然,”法官说着,再度往后靠,“是我们的秘密武器。其组成分子几乎没有例外的都是深信被告有罪。这个嘛,对我们的目的来说,简直是太美了!” “让我们来看看从辛恩隅的投票人口能找到什么。” “巴瑞家,彼得和埃米莉,两个人。” “胡伯特和蕾贝卡·赫默斯,四个了。赫默斯双胞胎才十八岁。” “哈克家,本尼是我们的法警,所以他不能当。乔还太小。莎琳娜如此重听,就算我们要她,别人也不会让她坐在那里的。他们要的是快速审判,而莎琳娜执意要人重复到她听得见为止会把这件事拖到下个世纪,所以不要哈克家的人。” “潘曼。”法官再一次看着他的笔记,“欧维利和米丽,艾迪的年纪不够而麦伊正在某处当海军。” “又两个,共六个了。” “彼露·普玛。” “七个。” “司格特家。易尔半身不遂——五年来除了他自己的门廊外没有离开过房子。老塞司不单是坐在轮椅上,他还是高龄人士。杜克莱才十七岁。还剩下玛茜达,她可以来担任而由茱蒂暂时照顾家里老弱。” “玛茜达·司格特,八个。” “希诺家。”法官用手指拨弄脸颊,“伊莉莎白是我们的速记员。山缪尔·希诺,让我们祈祷,他能参加。” “可是你不能如此,”约翰尼抗议,“教堂的牧师担任一级谋杀案的陪审团?一方面,希诺先生可能根本就反对极刑——” “在我们这一州,”法官眯着眼微笑,“一级谋杀案的定罪伴随着死刑。没有错。再者,山缪尔·希诺确实在良知上反对死刑。我的问题将是不要让他在法庭上表示这种看法。如果他不说话,我们或许就有机会把他塞进陪审团里。” “九个,”约翰尼说着,摇摇头,“很难让人记得就这个审判而言,我们是站在无法律以及反秩序的这一边。继续下去!” “还有更多戏可看呢,”法官说道,“凯文·华特斯了。现在凯文是另外一个问题。一个从三岁起脑筋就不正常的人,当然,正好是我们这次所需要的适当陪审团人选。问题是,他们也知道凯文。不管了,他们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就是凯文·华特斯,绰号笑脸,不然我们无法达到法定的十二人。” “我们现在看看……快完成了……” “等一下。凯文·华特斯,第十个。山上的那个老人怎么样?赫希·李蒙?” “不可能。胡伯特已经派本尼·哈克去叫李蒙出来。赫希握着他的短枪,说他不要与杀人和审判扯上关系,他对芬妮的谋杀案一无所知,他也不想知道,并拒绝参与。本尼的脚差一点就被用枪打掉了。” “那么还有谁?伊萨白家!他们家有两个人。那就是你名单上的最后两人。” “你可能是这么想的,”辛恩法官说道,“这正证明外表是多么不可靠。没错,那儿有莫顿,有莎拉,她二十九岁,他们两个,十个加上两个是十二个。但只有在这个案子不是如此。这两个加起来只有一个。” “联合抵制,”约翰尼喃喃说道,“星期五我注意到芬妮婶婶的宾客刻意避开莎拉和她的小女儿。其他人不肯接受她,呃?” “喔,他们会接受她,特别是在像这样的事情上,”法官说道,“不能接受的是莫顿。” “她的父亲?” “我没有告诉你关于莎拉的事。没有比这更好的范例来对照我们目前所对抗的事。”法官叹息道,“这是发生在——对了,莎拉当时十九岁——大约十年前。莫顿的太太希莉当时还在世,莎拉是他们的独生女。她是个活泼、漂亮的女孩,不是你现在看到的黄脸婆。” “嗯,事情发生在圣诞节时分。有一个从纽约来的旅人,成衣商或服饰配件商或什么的,他的车在大风雪中抛锚了,在等待铲雪车清除路面之前,他的车就停在彼得·巴瑞家前面,他被雪所困一直到新年之后。他住在巴瑞家,就我记忆所及,在他们空余的房间内。当然是付费的。因为正好是假期,莎拉在村子里停留的时间很长。等到那个旅人离开时,她跟他一起走了。” “私奔?” “我们也是这么想。莫顿和希莉大发雷霆。这不只是因为那个人是纽约客,他有一个拗口的名字——至少不是盎格鲁萨克逊式的,而且更糟糕的是,他是个无神论者,或印象里是那样。他有许多花言巧语,我不怀疑他在欺骗乡下人。他嘲弄宗教使得莫顿·伊萨白口吐白沫,而这个人竟然和他惟一的女儿跑了。” “仿佛那还不够糟似的,大约一年后莎拉回来了。那一年中她连一封信都没写回家,等她回到家后我们就知道为什么了。她带着一个婴儿出现,玛莉安,但却没有丈夫。事实上,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那个人了。他把她弄怀孕之后就抛弃她了,当然他绝不会娶她。” “卑鄙的家伙。”约翰尼颇愉快地说。 “呃,卑鄙的家伙总少不了的,”法官说道,“我举莫顿·伊萨白是供你一个可供比较的实例。” “什么意思?” “希莉去世了。夹在她女儿的蒙羞以及她丈夫的宗教性震怒——加上她的心脏本来就不是很强壮——之间,希莉放弃了求生。从莫顿埋葬了他妻子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对莎拉或那小孩说过一声可称为人话的话。” “你开玩笑!” “呃,你也看过他们在一起。你有没有看过莫顿·伊萨白正眼看过莎拉或玛莉安?他们住在同一间农庄里,莎拉替他管家,准备他的食物,替他铺床,缝补他的袜子,帮他分离乳脂,搅拌奶油,协助他处理挤奶和农地里的工作,而他就假装她根本不存在似的。隐形的女人和一个隐形的小孩。” “那辛恩隅其他人呢?”约翰尼简洁地追问道。 “不,不,你搞错了,约翰尼。这里的人都为她难过。莫顿是个特例。” “不贞对清教徒来说,”法官说道,“一向是重罪,因为就如同谋杀一样会危及家族及乡镇。但是通奸则不同,那是私人罪行,主要影响到犯罪者本身。” “而且它总是这么常见。”约翰尼说道。 “是的,确实如此。记住,清教徒是很实际的人。他们在文字上秉持通奸是罪恶的原则,但常常是睁一眼闭一眼,因为他们知道若不如此的话,将没有足够的牢房来安置所有的罪犯。” “不,问题的关键在于莫顿·伊萨白。我们对莎拉和玛莉安感到很难过,但我们不会表现出来,除非莫顿不在附近,而那在实际上来说是绝无仅有的。莫顿以确信莎拉无法离开他的视线的方式来加重他的残酷。在教堂,或任何他们出现在公共场合的时候,我们无视莎拉和那小女孩的存在,因为若不如此,他将会使她们的生活过得比现在还惨。如果他受到挫折,他是极容易爆发脾气的。还有呢,毕竟,她们是他的女儿和外孙女。在老旧的新英格兰,孩子,人们不会介入家务事的……在这里只有芬妮婶婶给过莫顿他应得的惩罚。她不管莫顿是否在附近,她总是把莎拉和小孩叫出来给她们特别的关注。为了某种理由,莫顿对老芬妮婶婶有几分畏惧。至少,他会假装没看到她对她们的善意表现。” “好啦,故事就是这样,”辛恩法官说道,“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莎拉·伊萨白不能加入陪审团了。莫顿是不可能同意的。只能是莫顿或莎拉,而在这两人中,全镇的人显然都会选择莫顿。他是户长,纳税义务人,财产所有人,以及教堂执事。” “如此一来,”法官说道,“总共是十一人。” “可是已经没有人了,”约翰尼说道,“还是我遗漏了什么人呢?” “不,全部都在这里了。” “喔,我知道了,你打算组一个十一个人的陪审团。” “我怀疑我能把陪审团的规格改成那样。” “可是……那么你打算怎么做,法官?” “呃,”法官说着,玩弄着他的笔记,“还有你。” “我!”约翰尼大惊失色,“你是说你把我当做第十二个陪审员?” “唔,我相信你不会介意的。” “可是——” “这样会有一些便利。”辛恩法官暖昧地说。 “奉上帝之名,怎么讲?” “你得坐在这些人中间,约翰尼,理由是,我需要一个我能信赖的人参加审判,听着看着每一件发生的事情。” “或许会很刺激。”约翰尼说道。 “那么你愿意啰?”法官丢下铅笔,“很好,约翰尼!纵使有失误发生或奇迹似地莎拉·伊萨白现身担任第十二个陪审员——或是赫希·李蒙改变主意,或是易尔·司格特坚持要坐轮椅参与——我仍然要让你担任备选陪审员,你听到我立下第十三个陪审员的准备了。” “可是我怎么能在此地的陪审团效力呢?”约翰尼问道,“我不是选民。我甚至不是这一州的居民。他们不可能会接纳一个陌生人的。” “唔,不全然是个陌生人,约翰尼,你姓辛恩。不管怎样,”法官说道,“他们都会接纳你。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知道几十种剥牛皮的方法?这是其中的一种。”他打开书桌最顶端的抽屉,拿出两张钉在一起的法律用纸。那是印刷好的格式,空白的地方用打字机填上了。 “你这个骗子,”约翰尼说道,“你什么都准备好了,那是什么?” “就防卫宪法民主和正当程序而言,”辛恩法官说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无赖。约翰尼,这是一张所有权状,是关于我家西边我的一片财产,一幢房子和十亩地。这房子通常是出租的,但上一个承租人两年前搬走了之后就空到现在。这个,”法官从抽屉里又拿出一张纸,“是销售合约。根据它的条款,我,路易斯·辛恩,售予你,约翰尼·雅各·辛恩,这权状所涵盖的房子和十亩地,总价为——你要出多少?” “在现阶段,”约翰尼笑着说,“我的银行账户余额为四百零五元三角八分。” “总价为一万元想象货币,然后要请你签署一张文件,答应等事情结束后要把这产业以相同的条件‘卖’回给我。我不知道我总共违反了多少条法律,”法官说道,“而且我很惊讶地发现我现在根本没时间去烦恼。重点是,等安迪·韦斯特到达后,他可以见证我的及你的签名,明早第一件事就是带这张权状到镇公所去,让镇公所职员本尼·哈克记录,对此你要付给他四块钱,如此就成为辛恩隅产业的拥有人,并冠上所有相关的责任,等到要组织陪审团时,我将会指派你参与。对新英格兰人来说,没有比登记一张土地所有权状更令人印象深刻了。其他细枝末节例如居住时间长短,有无投票记录等等,我们就干脆不理会了。” 约翰尼困惑地望着法官。 “怎么回事?”法官问道。 “我努力地想从这儿挤出一丝真实的感觉,”约翰尼说道,“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这全是胡扯……你不觉得你太小题大做了吗,法官?” “你认为这是小问题?” “微不足道。一个人,或许他根本就是有罪的!你让整个乡镇闹翻天,混淆了一大群干练的警察以及政府官员,把你们州长拖下水……” 辛恩法官离开他的椅子开始在他的《六法全书》前走来走去,他的眉毛皱在一起仿佛碰到了挑战。 “一个人,”他缓缓说道,“没错。照那样说来是有些可笑。但那是因为你把约瑟夫·科瓦柴克想成只是个存于真空中的人。什么是一个人?呃,约翰尼,一个人不只是约瑟夫·科瓦柴克。他是你,他是我,他是胡伯特·赫默斯——他是每一个人。事情的开头总是有一个人。有一个叫做约翰·彼得·申格的人,一个德国移民,一九三七年在纽约时因为在他的周刊中发表一些评论文章而被控以妨害治安的罪。这是一个人。另一个人,名叫安德鲁·汉弥顿,辩护申格有刊登事实的权利。汉弥顿成功地使申格无罪开释,树立了美国的新闻自由。” “总是要有人保持警戒,约翰尼。我们很幸运,或许,比我们所应得的幸运还要多一点,我们一直都有人在帮我们留意。” “就拿创制宪法时的辩论来说,”辛恩法官说道,“要求保障正当的法律程序不仅仅是理论之争而已。权利法案的采用,特别是第五修正案及第六修正案,在其背后藏有真正的恐惧,在殖民地历史中确实发生过的真正恐惧。举例来说,一六九二年在马萨诸塞州的巫术审判。” “在那些审判中,”法官说道,“法官都是门外汉,检察总长是个商人。没有任何一个受过法律训练的人参与过法庭或是审判程序。巫术法庭,用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奥尔及特米纳的特别法庭,允许起诉人提示所谓的‘光怪陆离的证据’,并且让一群各式各样的‘巫婆’站上证人席做不利于被告的证词。群众中任何人嚷着要出来作证都可以,不论他的证词是否有关联或是在法律上是否恰当。结果有二十个人因为听说、迷信及歇斯底里被判有罪,大部分的都被绞死了——其中一个已经八十多岁了,事实上是被挤死的。同样在华盛顿,因为缺少了正当程序的防卫,人们的名誉被摧毁而谋生的能力也瘫痪了。” “而我们不能把此怪罪于国会,”法官说道,“过错是在我们身上,不是他们。在一个拥有粗浅常识的环境中,国会的煽动家连一天也无法运作。是群众的歇斯底里使其愈来愈茁壮。” “这就证明了,约翰尼,”辛恩法官说道,“人民不总是可信赖的。人类即使是在民主之中,也太容易退化成为暴民。正因如此,辛恩隅对抗约瑟夫·科瓦柴克的诉讼隐含了足以摧毁全美国的暴风雪,约翰尼。谁能保护人民抵御他们最坏的敌人——他们自己,除非这里的每个人能抓住每一个可能的个案且拒绝放弃?” “知道啦,知道啦。”约翰尼说道。 辛恩法官停止踱步。他俯身向桌翻弄分类电话簿,斜眼看了看约翰尼。 “对不起,”约翰尼说道,“太多话让我消化不良。” 法官点点头:“不怪你,”他很快地说着,“我们回到正题。现在我告诉你,约翰尼,我要你加入陪审团的真正原因。” 约翰尼瞪大眼睛。 法官咬着唇,审慎地研究他。 “怎么样?”约翰尼说道。 “不,”法官说道,“我要你来告诉我。让我们过马路去拜访约瑟夫·科瓦柴克。” 艾迪·潘曼在教堂前值下午班。他看起来已不再不快乐了。他边走边吹口哨,步子转弯时还带着陆军的架式,那一股兴奋的庄严使他的马脸有了生气,也有些许孩子气。 他严肃地越过法官和约翰尼。在后方游荡的杜克莱·司格特是另一个故事。杜克莱·司格特不是一般忙于游戏的男孩。他像个大人,为了要逃避成人的巨大压力而退回孩童期。他长满粉刺的脸是瘦削的,但却有可怕的愁闷,他瘦削的肩膀处于紧张的状态,他的兴奋中有一股隐藏的渴望。 当他看到那两个人时他似乎有些不安,好像约翰尼上星期五在彼得·巴瑞的店里曾经见过的那种受伤的眼神又回来了,不过那只是一闪而逝。 他大胆地说:“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让你们过去,法官。胡伯特·赫默斯说——” “我告诉你,杜克莱,”辛恩法官以无比诚挚的语气开口,“如果约翰尼·辛恩或我要是准备让犯人逃走的话,你就开枪射杀。这样公平吗?” 司格特男孩满脸通红。 “谁有储藏室的钥匙?” “下面有守卫。”男孩慑懦地说。 他们越过他,沿着摇摇欲坠的石阶走下教堂的地下室。约翰尼眨了眨眼,等他适应了幽暗之后,他可以辨认出上方的梁柱有不规则的斧头痕迹。它们是由整根橡树劈成的,有一些树皮还挂在上面,看起来有点骇人。里面有一个储藏室,一个老式的煤炉,还有储煤室。 储煤室很大而且是完全封闭的。室门略开,一个锁挂在看起来还很新的门扣上。灯光由墙壁的缝隙中露出来。 在面对储藏室门的一张椅子上,坐着莫顿·伊萨白,膝上放着一柄短枪。那张椅子是教堂长椅的一部分,约翰尼觉得蛮适合的。一见到他们,莫顿丑陋的五官都挤在一起了。 “有人跟他在一起吗,莫顿?”法官问道。 “希诺先生。”伊萨白低沉的声音还很生涩。 辛恩法官碰碰约翰尼的手臂:“在我们进去之前……”他以低微的声音说道。 “怎样?” “我要你假装对他有兴趣。” “科瓦柴克?可是我本来就有。” “问他问题,约翰尼。” 约翰尼点点头。 牧师的声音回应了法官的敲门声,然后他们就走进储藏室去。 约翰尼只看到一小堆煤在角落里,显然是上个冬天用剩的。不过煤灰却到处都是。有人曾试图把它扫在一起——他确信一定是希诺——但犯人四处走动又把它弄散了。但对墙上的煤灰却无人打扫,看起来好像是用黑色颜料喷上去的。 仅有的一扇窗是在地基墙边的斜面窗,最近才刚被钉起来了。灯光来自二十五瓦灯泡,接在光秃秃的天花板插座上,用一个金属盖子保护着。 约瑟夫·科瓦柴克坐在简便床的边缘,用玻璃杯喝着热茶。一张折叠桌上摆满了残羹。当他们进来的时候希诺先生正把盘子振到一个托盘上。 “他吃了顿丰盛的晚餐,”牧师愉快地说,“他要一杯茶并加上柠檬和果冻,欧洲式的。法官,你不认为他已经好多了吗?” “我同意,希诺先生。”法官瞄了一下盘子,“有些是伊莉莎白的拿手菜,我看得出来。” 牧师以坚定的语气说道:“必须要有人照顾他的生理需求。我希望我们能对这些煤灰想想办法。” “你已经创造奇迹了,希诺先生。” 一个白色的夜壶放在角落里。 牧师那不安的笑容又出现了。他拿起托盘走出去。房门依然开着。 莫顿·伊萨白坐在那里看着他们。 犯人放下他的空杯子,仿佛他现在才注意到他们。他开始站起来。 “坐下,坐下,科瓦柴克。”法官粗暴地说。 科瓦柴克坐回去,瞪着约翰尼。 他又穿回他自己的衣服;显然伊莉莎白曾经加以清洗并缝补过,但效果并不显著。那件灰色的法兰绒衬衫她洗过也烫过了。不知他的鞋是无法修理了还是被没收了,他穿着一双老旧的地毯拖鞋,相信是希诺先生的。他没有色泽的头发梳过了。除了他那因为掉了牙齿而严重肿胀的下嘴唇外,他的脸没有受伤。 他那金色的胡须沾上了灰白的盐巴,约翰尼怀疑是不允许希诺先生提供刮胡刀。胡须和深灰色的皮肤之下,是一张瘦骨嶙峋的脸孔,厚实的下鄂及高高的颧骨,招风耳,额头窄而且眉骨高高耸起。深邃的双眼依然怯怯,依然发红。他的脖子松弛多筋并且有一个巨大的喉结,看起来好像是雄火鸡的脖子。他的手是做工的手,指关节突出,指甲破裂,指尖开展。他把双手握在大腿之间,躯干向前倾,好像他的鼠蹊部位还在痛。 他看起来像六十五岁,很难让人记得他才不过四十出头。 “这位先生,”辛恩法官对着张大眼的人说,“对你的故事有兴趣,科瓦柴克。和有困难的人交谈他经验丰富,他的名字是辛恩先生。” “辛恩,”犯人说道,“辛恩先生,他们要怎么处置我?”他带着浓浓的口音,笨拙地说着。 约翰尼望着法官,法官点点头。 “科瓦柴克,”约翰尼开口,“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个地下室,被当做一个囚犯?” 那人抬起他瘦削的肩膀,又放下来,那是旧世界的姿势。他说道:“我知道或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差别?” “告诉我昨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约翰尼说道,“但首先我希望多了解你,科瓦柴克,你的妻子,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你可以告诉我吗?” “告诉法官之前,”囚犯问道,“这些人要对我怎样?” “告诉我。”约翰尼扮出微笑。 囚犯放开紧握的双手,缓缓地摩擦手掌,对着储煤室的地板说话:“我是波兰人。在波兰有太太,两个孩子,老妈妈,老爸爸。纳粹来了,杀了他们。我,关在劳改营。战后,共产党来了。逃走,到美国来,有一个表亲在纽约,靠他过活有三年了。想找工作——” “你在故乡有工作吗?” “做皮革。” “喔,皮革!皮革工人?揉革之类的事?” “是的,”约瑟夫·科瓦柴克带着一抹生气说道,“好工人,我。老爸爸,他教我做这一行。”他的肩膀又再次抬起并放下,然后那抹生气也消逝了,“在美国我找不到皮革工人的工作。没有工会会员卡。我希望加入工会,但没有钱付年费。没有推——推——” “工作推荐函?” “是的,所以不能从事皮革工作。然后表亲死了,心脏病。去跟布鲁克林的波兰家庭住,我表亲的朋友。打零工,一天在这边,两天在那边。朋友生了另外一个孩子,没有多余的房间给我。他说何不到乡下去,约瑟夫,找农庄的工作。我去了,我走到乡下。找到工作,一个农庄,两个农庄,走更多的路,再度工作——” 囚犯停下来,无助地望着辛恩法官。 “很显然,”法官解释,“过去几年里他一直是个四处流浪的农庄工人,走遍整个新英格兰。我推论出他并不喜欢农庄工作,觉得有失他的身份,他也一直没放弃希望要重回老本行。昨天你通过这个村庄前,科瓦柴克,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很远的地方。一天走八九英里。”科瓦柴克皱着眉,专心思考,然后他不耐烦地拍着前额,“我不记得上一个工作地方的名字了。睡在谷仓里,打零工糊口,走更多的路。丢了钱——” “喔,你有钱?”约翰尼说道。 “七块钱。丢了。从破口袋掉出去了。”科瓦柴克再次皱眉,“不喜欢掉钱。人们说你是流浪汉,我拿钱出来。不是流浪汉,知道吗?但人们说是流浪汉,没有钱可以拿出来——丢了——所以是流浪汉!”科瓦柴克跳起来,他的下鄂抖动。“不喜欢被叫做流浪汉!”他叫道。 “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此,”约翰尼说道,“你要去哪里?” “波兰籍农人潘图齐说可以在喀巴利的皮革工厂找到工作,”科瓦柴克喃喃说道,“他说那农工厂没有工会,所以赶快去那里找工作……”他又缩回简便床里。他躺下来,脸朝向被煤熏黑的墙壁。 约翰尼望着辛恩法官,法官的脸上毫无表情。 “科瓦柴克,”他碰碰那囚犯的肩膀,“你为什么要杀那老妇人?” 那人坐起来,用力之猛使得约翰尼往后退了一步:“没有杀!”他吼着,“没有杀!”他滚下床用两只手抓着约翰尼的领口,“没有杀!” 在科瓦柴克背后,约翰尼看到莫顿·伊萨白站在储煤室门外,膝上放着短枪,双眼闪闪发光。 “坐下来。”约翰尼拉着那人细瘦的手腕,轻柔地迫使他回到简便床去,“在你继续说之前,我试着告诉你为什么这村子的人认为是你谋杀了那老妇人。” “没有杀。”囚犯低语。 “听着,科瓦柴克,请你试着了解我的话。有人看到你走到老妇人的房子,大约在她死前二十分钟——” “没有杀。”科瓦柴克复述。 “你确实在那老妇人的房子里停留过一段时间。我怎么知道?因为昨天下午两点三十五分时,法官和我在路上见到你走在雨中,距村子不到一英里处。走一英里多当然不需要用到四十五分钟。一个人一小时约可走三英里,而且我们亲眼看见你走得多么快。所以当我们碰到你的时候,你在路上的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分钟或二十五分钟。也就是说你是在两点十分或十五分时离开村子的。可是村子里有一个女士在一点五十分时看见你走向那老妇人的房子。所以我们说,大约在一点五十分至两点十五分之间你一定是在那老妇人的房子里。果真如此,她被害时你就在那里,那是差不多两点十三分。知道了吧?” 囚犯摇摆着,他的双手又再度紧紧地握着:“没有杀。”他咕哝着。 “如果你在那房子里,你有机会可以杀害她。如果你在那房子里,你也有了工具——取自她壁炉里的火钳。如果你在那房子里,你也有了动机——藏在你腰部手帕里的一百二十四元。” “情况对你很不利,科瓦柴克。事实上,我们不需要假设你在房子里。我们知道你在,那些钱证明了你在那里。偷来的钱。”约翰尼停下来,怀疑这个人听懂了多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没有杀,”囚犯说着,摇摆着,“偷,是的。杀,没有!” “喔,你承认偷了一百二十四元?” “我以前从来没有偷窃过!”约瑟夫·科瓦柴克叫道,“可是丢了七块钱——我看到罐子里面有好多……这不好。这不对,那样做太糟糕了,可是丢了七块钱……偷窃,是的。可是没杀,没杀……” 科瓦柴克开始哭泣,干涩无声地,像是奴隶的哭泣,要保持无声,因为无声才能确保哀伤的尊严。 约翰尼转身走开。他拿出一包香烟,然后,也不很确定是为了什么,他把香烟和一包火柴放在折叠桌上。 “不可以给他火柴!”是莫顿·伊萨白的声音。 约翰尼点了一根香烟并把它放进囚犯的唇间。刚一接触的瞬间,科瓦柴克又蜷缩了。接着他饥渴地吸着香烟,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 他被“其他女士”拒绝之后几分钟到达了那老妇人的厨房门口。他敲门,老妇人来应门。他乞求一些食物。老妇人说她不供食给乞丐,但如果他愿意做事来换取食物,她会让他吃得很好。他回答是的,他愿意做任何事,他不是个乞丐,他愿意工作赚取他的食物,她有什么工作可以给他做?她对他说,谷仓后面有一些圆木而且他可以在谷仓里找到斧头。用斧头把圆木劈成四份以作为柴火,对一个老妇人来说它们太沉重了,然而劈成四份会烧得比较好。他到谷仓去,找到斧头,穿过小屋到谷仓后面就是放圆木的地方,开始用斧头劈那些木材。在他过去三年逐农庄而居的日子中,他劈过很多圆木,他是个专家。他只花了几分钟—— “你劈了多少圆木?”约翰尼插嘴。 “六个。”囚犯回答。 “你把每一个圆木分成四等份?” “四份。是的。” “而这只花了你几分钟,你说?” “知道诀窍就很快了。” “几分钟,科瓦柴克?” 囚犯耸耸肩。他不是一个会算时间的人,他说。不过很少,他记得他刚劈完最后一根圆木时,就开始下雨了。 “两点。”辛恩法官喃喃说道。 他急急忙忙但很整齐地把柴薪叠放在小屋里,把斧头放回谷仓,然后跑回房子去。老妇人要他在垫子上把脚弄干了才让他进去。 他认为她是个非常古怪的老妇人。首先,她拒绝给他食物除非他工作。然后,她给他的工作是劈柴薪——在七月里!再者,等他劈完柴薪之后,她不但已经为他在厨房桌上准备好了一大盘火腿马铃薯沙拉以及一大片浆果派以及一壶牛奶,而且当他用餐时她从厨房柜子最顶端的架子上拿下一个装满钱的罐子,从里面拿出一个五毛钱给他。然后她把罐子放回去,推开门到另一个房间去,剩下他独自一人和钱在一起。 他吃东西呛着了,诱惑太强了。这不是借口,他说,可是他的口袋是空的,而且这老妇人似乎有很多。如果他要在喀巴利的皮革工厂里找到工作重回老本行,他需要钱使自己看起来干净妥当些,要租一间小屋做个有自尊的工人,而不是睡在谷仓的干草上像只野兽。这不是借口,但诱惑力太强了。他囫囵吞下半盘食物,没有碰浆果派和牛奶。他不出一声地起身,摄手摄脚地走到门边把门推开一点点。那老妇人站在另一间房间里,背向他,正在绘画。他无声地把门关上,拿下罐子,把所有的纸钞都取出来,然后跑出老妇人的房子。他疾步走上通往喀巴利的路,把钱放在他的口袋里。他只在雨中停过一次,到树丛后面,把偷来的钱包在他的手帕里,先把它绑在背包上的一段绳子上,再把绳子绑在衣服下面他的腰上。 这是他对那老妇人所有的了解,囚犯说道。他做了错事,他偷了她的钱,为此他该受惩罚。可是杀人?没有!他走的时候她是活的,在她厨房后面的房间里画图。他不可能杀。他不会杀。他这一生已看过太多的杀戮。鲜血使他恶心。他对圣母玛丽亚发誓,他连那老妇人的一根头发都没碰过。只有她的钱…… 辛恩法官怪异地凝望着约翰尼,似乎要问,现在你听到他的故事了,你有多确定他杀了芬妮婶婶? 囚犯又躺回简便床去。他似乎无所谓。显然他并不期望他的故事被相信,他诉说他的故事只是因为别人要求他。 科瓦柴克闭上眼睛。 约翰尼困惑地站在他旁边。他在军队负责情报和犯罪调查工作时,他询问过很多人,很久以前他就学过如何侦测些微的谎话。对这个人,他不确定。就每一个生理及心理的迹象来看,约瑟夫·科瓦柴克说的是实话,可是却有很严重的矛盾。 辛恩法官什么都没说。 约翰尼开口说道:“科瓦柴克。” 那人睁开眼睛。 “你说你劈开木头后把它们叠放在谷仓旁的小屋里。你劈的圆木有多长?多少尺?” 囚犯张开他的双手。 “大约三英尺,它们都是一样长吗?” 科瓦柴克点头。 “你为什么要说谎?” “我没有说谎!” “可是你说了。小屋里面没有柴薪,那间小屋是空的。谷仓、房子以及房子附近都没柴薪。谷仓后面的林地也没有新的木屑,如果你真的劈柴了那么应该会有。我知道,科瓦柴克,因为我自己搜索过了。你为什么要对此说谎?” “我没有说谎!用斧头劈柴,放在小屋里。” “那么当我们在雨中碰到你时你为什么要跑?这是一个无辜的人该有的举动吗?” “钱,偷了钱……” 他偷了钱所以他的肩上负载了沉重的罪恶。但有罪是因为偷窃,不是因为杀人……他们把他留在储煤室里,他灰白的脸再度转向被煤熏黑的墙壁。就在他们踏出储藏室时,莫顿·伊萨白甩上门并把锁啪的一声扣上。然后这名农人就回他的位子,还是对着门,膝上摆着短枪。 “怎么样?”当他们漫步走回屋子时,法官问道。 约翰尼说道:“我不知道。” “我希望你会比我有更确切的见解。不管怎样,连这个怀疑也是重要的。我们两个都精于衡量证词的真实性。现在我们没有人能说这个人确实是说谎或是说实话,可能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还有些事必须要追查。” “光是柴薪的故事,”约翰尼嘀咕,“就足以将他绞死。我是指就这些人来说。因为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来支持他的故事。但是——如果他没有为芬妮婶婶劈任何木材的话,他为什么要坚称他劈了?” “可能只是这样,”他们登上门廊时法官说道:“他认为他用工作换取食物是个诚实的表现,而这通常不会与杀人犯连结在一起的。” “那他为什么要承认偷了她的钱?” “他难以否认,因为钱是在他的身上发现的。” 他们两人都沉默了。 但回到他的书房,法官说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加入那荒唐的陪审团了吧,科瓦柴克的故事引出了另一个有趣的可能性……” “那就是如果他是无辜的,”约翰尼点点头,“有罪的是别人。” “完全正确。” 他俩隔着桌子对望。 法官缓缓地说:“除非昨天下午辛恩隅还有其他的陌生人,而这一点没有任何的证明——我已经问过附近所有的人,那芬妮婶婶就是被村中某人打死的,他认识她已经有一辈子了。我用的是男性的代名词,”法官怒道,“广义的解释。用一根沉重的火钳来打碎一个九十一岁老太太的头骨不需要很大的力气。” “换句话说,你要我到那个陪审团去当侦探?我的工作是要查出你的邻居中是谁攻击了芬妮婶婶,如果不是科瓦柴克干的?” “是的。” 约翰尼想到他在亚当斯工作室中必须用厨巾覆盖起来的东西……他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个人失落感。在嘈杂的房间中十分钟的对话,干瘪温暖的手的一次触摸——他怎么会觉得他从襁褓时期起就认识她了呢?然而她的死却触动了他隐秘的内心,这使他觉得很不舒服,几乎是情绪化的。 “好吧,法官。”约翰尼说道。 那天晚上大约九点时门外的吵闹声把他们引出来。他们发现本尼·哈克和欧维利·潘曼在十字路口很不客气地对付一位开着老卡迪拉克的老先生。 那是喀巴利的退休法官安迪·韦斯特,他睡眼惺松,瘦骨嶙峋的脸孔,动作则像百年人瑞。约翰尼必须帮助他下车。 “这些老骨头,”当辛恩法官向治安官及农夫解释他的身份及情况时,韦斯特对约翰尼说道,“一年比一年干燥僵硬。骨头和皮肤。我开始像是从埃及坟墓里挖出来的东西。我觉得医药可以治疗老化:这是人类的诅咒……好啦,好啦,路易斯,你扯上了什么麻烦?武装的人员!暴动!我等不及要知道所有的细节了。” 约翰尼把韦斯特法官的车开进辛恩的车库里。他进屋时带着安迪·韦斯特的行李,而那两位法官正在书房里促膝商谈。约翰尼把皮箱拿到楼上的一间客房里并打开窗户。他翻箱倒柜地直到把衣柜理好,铺了床,放好毛巾。他认为米丽·潘曼不可能会做得更好。 他下楼后发现费立兹·亚当斯和辛恩及韦斯特法官在一起,他们看起来非常困惑。 “刚从喀巴利回来,”亚当斯解释,“不得不租用彼得·巴瑞的车,可恶的家伙。那家伙连太太的生产阵痛都会试图售票。必须要拿一些干净的衣服并在我的办公桌上留一张字条——我的秘书正在休假,当然,就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 整个下午他都忙于在喀巴利的私事,以及更迫切的与他婶祖母有关的事。他不得不要求欧维利·潘曼去照料芬妮婶婶的牛,泽西现在已经和潘曼的牲口在一起了。他也必须锁上老妇人的绘画以便保管,这是展延郡法官对指派遗嘱执行人的遗嘱查验令。她没有留下遗嘱,虽然他曾多次提醒,亚当斯以此回复辛恩法官的问题,而处理她的产业必将是一场长期抗战。更进一步,他推断是因为授权本尼·哈克设计绘画作品的保单,使他得以进入芬妮婶婶的厨房而发现她的尸体。他本人将住在亚当斯的房子里直到紧急事项处理完毕,两位年长的法官都同意了。 他们花了一小时讨论同谋。目标,大家都同意,借由谋杀审判的动作,营造足够的法律形式以满足辛恩隅的暴力分子,然后逐步地放松他们的报复心理。 “因此你必须强力地起诉,费立兹,”辛恩法官说道,“而安迪,你必须和气地辩护。我们现在是一个裁判和两个选手一起来打一场安排好的比赛。我们必须要使它看起来很不错,并且没有人会受到伤害。一定要有抗议,律师团间的争议,法官的裁定及驳回,陪审团听证时的休会及其他相关的事。同时,我要求尽可能地多犯规,为了记录。我们要尽可能刻意地侵犯被告的权益,而其终极目标是要保护他。在许多方面来说,这一次保护科瓦柴克的权利比确定他有罪或无罪还要重要。” “我猜想,”亚当斯说道,“科瓦柴克将来不可能有机会再去诉愿了?” “不,费立兹,”辛恩法官说道,“如果陪审团认为他有罪,毫无疑问这一定会的,他本人一定会要求诉讼程序上注明没有审判,如此一来他将有正当的机会在未来的审判中争取无罪的判决。而如果奇迹出现,辛恩隅放他走,我们的记录上将会是一场闹剧,有这么多的侵害和失误来证明并没有审判。不管是哪一种情形,科瓦柴克的法定权利都会得到相同的保护。” “希望如此。”芬妮·亚当斯的侄孙说得有点冷酷,“因为对我的钱来说,那个杂种和他的故乡都是一样有罪的!” 年老的安迪·韦斯特摇着他的头:“难以置信,太不可思议了,绝不能错过。” 他和亚当斯庄严地见证了辛恩法官和约翰尼在“销售”房子和十亩地的文件上签名,然后三个人离开了——亚当斯到村子里去散播强力起诉的风声,辛恩法官陪同安迪·韦斯特到教堂的地下室去访问他的“当事人”。 约翰尼上床去,想着一个人笔直地躺着做梦好像有些不体面。 那场梦幻持续了整个星期一。这一天异常地潮湿并有着这种天气特有的微光,不过与谋杀事件摇摆不定的特质相比,这天气倒是鲜明清楚多了。一大早镇代表本尼·哈克就沿着四隅路走向镇公所签到,约翰尼则继续与朦胧梦境搏斗。 胡伯特·赫默斯驾车来到小建筑时,哈克正费力地记录分类账,辛恩法官在早餐时曾打电话给他。法官郑重地向这位第一行政官解释产业买卖的目的。 “如果我们要在福特州长授权的辛恩隅特别法庭里审判被告,胡伯特,”法官说道,“我们必须小心行事不要出错。你看过陪审团没有?” “啊,呀,”赫默斯说道,“我在烦恼,法官。没办法凑到法律要求的十二个陪审员。” “我算的刚好够。” “可是成为一片产业的所有权人并不能使其立即适任陪审员,”赫默斯说道,“必须要从选民清单来找。” 约翰尼感到一股凉意。赫默斯的眼光不曾望过他,他就像是一张折叠椅一样。 “那是对的,当然了,”辛恩法官说道,“你当然懂得法律,胡伯特。所以这就将是不寻常的,在这个案子里我将会做成特别的判决,毕竟,这是种特别的审判。” “应该找易尔·司格特过来。”第一行政官嘀咕。 “应该,”辛恩法官赞同地说,“应该如此,胡伯特。只不过,一个瘫痪的人,有瘤疾的病人,五年来从来没出过家门……在记录上可能不大好看。” 胡伯特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我想你是对的,法官。可是辛恩先生并不是选民,他甚至不具本镇居留资格。或许莎拉·伊萨白……” “哈,胡伯特,那就对了!”法官说着,看来如释重负,“根本没有想到莎拉。我只是自然地认为如果我们找了莎拉就会失去莫顿。不过如果你认为莫顿不会借题发挥……” 本尼·哈克吐了一口痰到他脚边的痰盂里:“那太荒谬了。他的动作会比欧维利的纯种公牛还要快。” “可是我们一定要有十二个,胡伯特,至少十二个。”法官皱着眉,“宁愿有一个不寻常的陪审员,而不愿少于法定人数以致日后让高等法院判定是无效的判决。” 胡伯特·赫默斯还在挣扎:“可恶的赫希·李蒙!” “当然,如果我们能让老李蒙改变心意,我们的问题就解决了。” “没办法的。昨天深夜我亲自去找赫希,但根本找不到他。他关了灯不知上哪儿去了……辛恩先生,”赫默斯突然说道,“听说你昨天下午去找那流浪汉谈了。” “喔?”约翰尼惊讶地开口,“什么,是的。是的,赫默斯先生,我去了。” “是我的主意,胡伯特,”法官插嘴进来,减轻了约翰尼的负担,“辛恩先生在部队中有许多与罪犯打交道的经验。想要看看他是否能让科瓦柴克认罪。” “他怎么也不会认罪。”哈克又吐了一口痰,“他知道这样比较好。” 赫默斯再度转向约翰尼:“莫顿,伊萨白说他告诉你那个荒唐的故事。” 约翰尼挤出一个冷笑:“我发现囚犯似乎是说了一个天大的谎话,赫默斯先生。” “关于柴薪?” “没错。” 赫默斯咕哝着。他怒气冲冲地磨了好一会儿的牙,然后他对辛恩法官说:“好吧,我想我们是别无选择。”接着他大步出去坐进他的车就开走了。 本尼·哈克走到后面的房间去收拾分类账。 “你加入了。”法官柔声说道。 约翰尼发现他自己在打呵欠。 这一天的下一个梦境对赫默斯来说并不轻松。九点过几分时,郡验尸官邦威尔从喀巴利来了,开车的是一个红发的男子,有着金色的雀斑和一双神色游移的眼睛。 “我的天,那是《时代新闻周刊》的乌塞·佩格,”辛恩法官哀伤地说,“现在我们已陷入争取公平的困境了。那个邦威尔!快来,免得佩格受到伤害!” 那辆车已在交叉路口被一群武装的人团团围住,他们奋力拨开人群前进,法官狂乱地挥着两手。 “哈罗,乌塞!邦威尔,我要见你。” 喀巴利《时代新闻周刊》的编辑微笑着站在他的车旁:“别紧张,老兄,”他说着,“身上除了笔记本和铅笔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对约翰尼挥手,上星期他才访问过约翰尼。 辛恩法官气急败坏地对验尸官说道:“邦威尔,你没脑筋了吗?我认为在电话中对你说得够清楚了。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里你非要告诉乌塞·佩格!” “我没有告诉佩格,”验尸官邦威尔反驳道,“佩格告诉我的。他从别处听来的——就我所知,从卡西曼医生处,或席·孟狄。一份地方报会主动地刊登死亡的消息,法官,那是它们最主要的项目之一。佩格问我这件事,我想最好是由我带他来,而不要他自己到处乱跑。你总不会认为你可以永远对新闻界保守这件秘密吧?” “我希望可以。好吧,我们必须要面对它,但我们要怎么跟他说?” “如果你要我的意见,”约翰尼说道,“对佩格坦诚以对。他一定会拿到他要的故事。再者,他编的是周刊,星期四出刊。现在才星期一上午。到星期四时我们应该已经理清此事了。惟一的问题是要佩格同意不泄露出去,如果他要的是独家新闻那就没有问题了。” 辛恩法官让胡伯特·赫默斯相信了新闻界在场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所以他迫使佩格远离村人,那些人似乎深深吸引喀巴利的编辑。 “谁对谁宣战,谁中了枪了?”那个新闻报人还在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法官?” “一切都很好,乌塞,”法官轻柔地说,“蕾蒙好吗?” “她好得很。听着,不要骗我!辛恩隅有一些很不好的事,我不会离开,除非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佩格看到年老的安迪·韦斯特在辛恩的家中时,他充血的眼睛更大了。 “他们把你从你的窝里挖出来了!这一定是一件大案子。好了吧,老兄。到底是什么故事!” “告诉他,约翰尼。”辛恩法官说道。 约翰尼告诉了他。佩格在疑惑的静默中聆听着。他原本是大城市的新闻报人,后来在喀巴利落脚,娶了蕾蒙·巴葛黎,喀巴利《时代新闻周刊》的发行人,而接手了编辑权。在约翰尼的叙述中,佩格望着两个老人,似乎他怀疑这是一个玩笑,最后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幸运的佩格,”他温柔地说,“好一个故事!你是说如果我现在离开辛恩隅的话,蕾蒙会从我的背后给我一枪!不开玩笑?天,喔,天啊。我一定要试试看。” 约翰尼抓住他:“你现在想把这个故事怎么办?把它贡献给美联社?”他们向他逼近一步,“听着,佩格。我们要仰赖你的仁慈。到星期四之前你不能用这个故事。何不跟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呢?报道审判!” “他们会让你在场旁听,乌塞,”辛恩法官说道,“我已经得到第一行政官的承诺了。我再更进一步。如果你担心其他的记者,我答应你如果有其他记者出现的话,他必须在城外等待你的故事。你将会是我们惟一的新闻界代表。你的报社里有没有其他人怀疑此事?” “没有。” “蕾蒙呢?”韦斯特法官问道,“你那位太太拥有真空吸尘器的接收能力。” “我会负责蕾蒙,”佩格心不在焉地说着,“好,就这么说定。如果我能访问这位某某先生,那更好。还有,他是否有罪?” 芬妮·亚当斯的起居室看起来已经变形了。大部分的家具都被拖到别的房间去。在前窗中间为辛恩法官准备了一张栗木桌子,摆在一张安乐椅前面。伊莉莎白·希诺被安置在墙角的小桌子后面,正好在芬妮婶婶收藏银铜片的柜子前面。 从镇公所搬来的折叠椅,六个成一列地排在房间里壁炉那侧,在“审判席”的右边,就充作“陪审团席”。一张因为时间洗礼而发黑发亮的长形松木桌,是从芬妮婶婶的厨房搬出来的,面对着法官,是给被告和辩护律师的。其他的折叠椅和屋里各处拿来的椅子成列地排在辩护桌后给旁听民众;最前面的位置坐的是乌塞·佩格,有一个边桌供他书写。(验尸官邦威尔奉命回到喀巴利去。他开佩格的车走了,很依依不舍。) 十点差十分时所有人都到了。 约瑟夫·科瓦柴克由赫默斯双胞胎带进来。他的到达引起了一场争执。治安官暨法警哈克以鼻音表示不满,说护卫囚犯进出储煤室是他哈克的官方责任;双胞胎可以同行担任额外的警卫,但被告必须由他来管理,没有他的指示不能有任何举动。双胞胎以毫无感情的声调回答,他们是那个混蛋今天早上的警卫并且要他不要打官腔。辛恩法官判定治安官暨法警哈克有理。 “还有,”法官说道,“这个法庭里不能有任何亵渎。任何不雅的言语,取笑被告,或是干扰这些程序的行为,违规者都将被视为藐视法庭。我不会容许违规者以年轻作为借口。拿下那些链子!” 双胞胎用一段链子绑住了科瓦柴克的手腕,绕过手腕后固定在他的背后。另一段链子则拴在手腕链上,囚犯就这样进来的,像狗带着狗链一样,戴夫·赫默斯握着链子的尾端,汤米·赫默斯则用他的枪管戳着被链着的囚犯前进。 胡伯特·赫默斯在他的坐位上说了些话,他的儿子们立即解下了链子。 “被告不能再用这种方式捆绑,治安官,”法官严厉地说,“当然,你可以预做准备以防止他有任何逃跑的企图,但是这是一个美国的法庭,不是专制国家的。” “是的,法官。”本尼·哈克对着赫默斯双胞胎怒目而视,“不会再发生了!” “所有不担任陪审团职务,不担任见证或为其他目的的人,都请离开法庭。这里不能有孩童。有没有照顾幼童的措施?” 胡伯特·赫默斯在他的坐位上说:“法官,我们决定在审判中幼童都将留置于学校操场,由莎琳娜·哈克照顾。因为莎琳娜严重重听,所以还有较大的女孩如我的艾比和辛希·哈克在旁帮忙,还有莎拉·伊萨白。” “所有人对法庭说话时都请站起来。”辛恩法官简短地说。 胡伯特·赫默斯的下鄂往下垂:“是的,法官,”他说道。他不情愿地站起来,然后再度坐下。 有人在偷笑——约翰尼猜是彼露·普玛。赫默斯的脸红了。 约翰尼觉得奇怪,为什么法官要这样羞辱有权有势的第一行政官。这似乎是个不必要的规定。目标是顺利地进行诉讼程序以掩饰他们所计划的蓄意违规,现在他却与赫默斯为敌…… “辩护律师,我们是否可以选择陪审团了?” 安迪·韦斯特和费立兹·亚当斯站起来说是。 约翰尼忍住偷笑。他的敬意又跑得不知所踪了。法庭还没有正式开庭,还没有写入任何指控到记录中,没有“反对科瓦柴克的人”……被告还没有提出他的诉愿。所有的记录可能会显示,他们原本准备审判的是安迪·韦斯特。 不过约翰尼立刻就对幽默失去胃口了。他看见了约瑟夫·科瓦柴克的脸。 囚犯挨着安迪·韦斯特坐在松木桌后,身体颤抖、僵硬,似乎等着子弹从他背后射入。两位法官认为不要把他们的计划透露给科瓦柴克比较好,显然地,他认为他是在接受关于他生命的审判。 他努力地要呈现出高雅的外表。他的头发仔细梳理过,他也努力刷洗掉皮肤上的煤灰,他打一条深色的领带,由其一本正经地可联想到希诺牧师的衣橱。但是今早他的皮肤却更灰更黑,胆怯的眼睛更狂野也更深陷。连他下唇上的淤伤都是白的。他坐着,两手抓着桌子的边缘。 “镇代表会宣读可担任陪审员的名单,”辛恩法官说道,“一次一人,请。” 本尼·哈克看着一张纸朗声念出:“胡伯特·赫默斯!” 第一行政官从他的折叠椅处站起来走到见证席。 “亚当斯先生?” 费立兹·亚当斯从松木桌处过来。 “你的名字。” “胡伯特·赫默斯。”赫默斯还为了辛恩法官的斥责而感到刺痛。 “赫默斯先生,你是否对被告,约瑟夫·科瓦柴克,有罪或无罪已经有了定见?” “我必须回答吗?”他瞪着律师。 “州检察官必须要问那个问题,赫默斯先生,”法官严肃地说,“而且如果你想要为这个陪审团效劳的话你必须要诚实地回答。” “当然我有了定见!”第一行政官猛地回答,“每一个人都是如此。那个杀人的流浪汉几乎可以说是当场被逮的!” 约翰尼在精神上向辛恩法官道歉,后者正用手帕捂着嘴,让赫默斯气疯了…… “可是万一证据对被告的罪行有很合理的怀疑,”亚当斯很快地问道,“你就不会将他定罪,赫默斯先生,即使在这一刻你确信他有罪?” 这些都列入记录。 赫默斯看起来很感激:“亚当斯先生,我是一个公平的人。如果他们说服我他没有罪,我会赞成。但是他们一定要说服我。” 有一些女人格格笑出声来。 “请记录在最后一句话时陪审团中有笑声传出,”法官平静地对伊莉莎白·希诺说道,“法庭中绝不能有任何不当的私人情感表露!继续,亚当斯先生。” 亚当斯转向年老的安迪·韦斯特:“辩护律师有没有异议?” 前法官韦斯特庄严地站起来:“鉴于有限的陪审团人选,法官,在选择陪审团中若我提出异议将会使陪审团无法产生。因此,如果我们要进行审判——我相信我站在这里的目的是要审判约瑟夫·科瓦柴克的谋杀罪嫌——我不能,也不会提出异议。” 干净利落,安迪·韦斯特坐下时约翰尼想着。 “胡伯特·赫默斯将被列为第一号陪审员。镇代表继续宣读。” “欧维利·潘曼。”本尼·哈克宣读。 喜剧继续上演。由于费立兹·亚当斯和安迪·韦斯特之间,借着一些伎俩,加上偶尔由辛恩法官给予的协助,让每一个陪审团员说出了各自的偏见并列入记录。没有人遭到异议。 进展得很快。欧维利·潘曼是第二号陪审员。莫顿·伊萨白是第三号陪审员。本尼·哈克念了他自己的名字但资格不符。玛茜达·司格特是第四号陪审员,她丈夫及她公公都没有被列入。彼得·巴瑞是第五号陪审员。赫希·李蒙的名字被叫到了,没有人应,依法官的指示将李蒙由名单上除名了。 约翰尼很好奇地等待着对山缪尔·希诺的询问,他们必须要问牧师相同的问题,亚当斯照办了。 “你是否对被告有罪或无罪有了定见?” “我没有。”牧师以坚定的语气回答。 约翰尼看看四周。希诺先生的教徒中没有人对他们精神导师的开放心胸感到愤慨。他们期望他承担基督徒慈悲的重任,因为那符合他的神圣使命。显然他们也不认为如果证据俱在他会赞成无罪开释。有时候,约翰尼对自己微笑,和思想单纯的人打交道是有好处的。 希诺先生成为第六号陪审员。他没有被问到他是否赞成死刑,他也没有主动表明他的信念。希诺先生,还有约翰尼,都见识了辛恩法官的亲切和蔼,相信他都会知道。 伊莉莎白·希诺也是资格不符,因为她要担任法庭的速记员。 蕾贝卡·赫默斯,米丽·潘曼,埃米莉·巴瑞,以及彼露·普玛陆续被选为第七、第八、第九及第十号陪审员,然后她们跟在六个男人之后在陪审席就坐。 要凯文·华特斯了解他被叫来干什么有一点困难。在与他的对答中,同谋者设法要记录到他幼年时摔到头部,一生都迟钝,而且他只能读写一些简单的字。胡伯特·赫默斯看起来很不安,但他没有表示异议。 凯文·华特斯被列为第十一号陪审员,慢吞吞地走到陪审团的第二列第五个坐位,他茫然的脸上有一瞬间充满了狼狈。 “继续,镇代表先生。” “莎拉·伊萨白。” 除了约翰尼和乌塞·佩格之外,观众席上就只剩下她了。 念到她的名字时,莎拉·伊萨白脸变苍白了。莫顿·伊萨白全身紧绷,崎岖的五官风云密布。那女人跳起来微弱地说道:“我不能为任何陪审团效力。我有孩子要……”剩下的随着她一起消失了。当前门砰的一声关上时,莫顿·伊萨白再度坐下。 “一个陪审团的成员不得任意拒绝为陪审团效力,”辛恩法官说道,“法警将会把莎拉·伊萨白带回法庭来。” “法官,”老农夫站起来,大声说道,“我不和她一起担任陪审工作。你让那个魔鬼的女儿坐下,我就走。” 房间里非常安静。辛恩法官抓着他的下巴好像这里发生了可怕的问题。然后他说道:“好吧,伊萨白先生。我向必然性低头。得到一个陪审员却失去另一个并没有什么好处。有鉴于你的威胁,莎拉·伊萨白被除名了。” 这一切,约翰尼神奇地想着,都将记在伊莉莎白·希诺的笔记簿里。向必然性低头!威胁!毫无疑问,这将成为美国司法审判史上最不平常的记录。 “继续,镇代表先生。”辛恩法官说道。 “我没办法了,法官,”本尼·哈克虚弱地说,“我们只有这么些人了。除了约翰尼·雅各·辛恩先生,他今天早上才成为一个业主——” “喔,对了,”法官说道,好像他全忘了,“我说过我做了一个特别的裁定,对不对?因为很明显,各位先生小姐们,除非我们让辛恩先生提供服务,否则我们无法满足十二位陪审员的法定要件,也就无法在辛恩隅审判被告了。” 陪审员们嫌恶地盯着约翰尼,彼此之间窃窃私语。残酷,残酷的进退权衡。要不就让一个彻底的外人坐在他们之中参与村中的大事,要不就没有审判。 辛恩法官等待着。 终于他们的头倾向胡伯特·赫默斯,然后这位第一行政官不耐烦地低声说了些话,众人全都退回去,不安但都点了头。 法官迅速说道:“好啦,虽然约翰尼·辛恩先生是新近才成为此地的居民,还没有列名在可供挑选陪审员的选举人名册上,我裁定可以在此案中担任陪审员,如果他在其他方面符合资格的话。” 这一点,当乌塞·佩格阴险地用铅笔戳着约翰尼协助他步上见证椅时约翰尼想着,是有史以来在审判席上被篡改得最厉害的裁决了。当“其他方面”正好使一个人资格不符时,他怎能在其他方面符合资格呢? 是的,他对这个案子的事实非常熟悉。不,他对被告的有罪或无罪并无定见……相对于众人由山缪尔·希诺处听到相同答案时的宽容忍耐,这一次众人都怒目以对……安迪·韦斯特愉快地挥手要他走,然后约翰尼就坐了第二排最后一个空位担任第十二号陪审员。很快地他就发现笑脸华特斯将对此案造成严重的问题——对这所谓的十二人陪审团,不管如何。 那天早上最后一件梦境般的发展是辛恩法官宣布审判休庭,好让法官、陪审员、起诉人、辩护律师、速记员及法警去参加被害人的葬礼,而他们正进行的审判就是此案的谋杀嫌犯。 “法庭将再次开庭,”法官说道,“在下午一点钟。” 即使是葬礼也有如梦境一般,或是一出戏,约翰尼这么想。下葬的地面是不平整的,一小块隆起的土地,褪色又破旧,看起来很可怕。约翰尼万分不愿意地涉足其间。 康福葬仪社的灵柩车由亚当斯家中出发,所有辛恩隅的居民——男女老幼——全部跟在后面由辛恩路走向四隅路,女人们用手当扇子,男人则在浓密的午前雾露中抹着他们的前额。到了十字路口时众人向右转向四隅路,经过马槽和牧师公馆,来到了铁门松松垮垮的墓地。席·孟狄和其助手帮忙把看起来很贵的棺木拉出了灵柩车,由费立兹·亚当斯、辛恩法官、胡伯特·赫默斯、欧维利·潘曼、莫顿·伊萨白和彼得·巴瑞一起抓着灵枢的把手,在古老的墓石间前进到凯文·华特斯大清早挖好的坑去。约翰尼不禁发起抖来。 他几乎没有在听山缪尔·希诺为死者诵读的单调鼻音,因为不应该仔细去听那种专注呢喃直接说给上帝听的话,毫不考虑街坊邻居或杀人犯或甚至他自己不安的灵魂。反之,约翰尼越过坟墓望着伊萨白的玉米田,更向南看到逝去的老妇人的谷仓和小屋,距她出生的地方这么近,但距她活着的美却又这么遥远。芬妮·亚当斯有多少次站在这里听山缪尔·希诺对其他人说着诀别词?她有多少次画着这一片风景——稻田、墓地,或许同样的这一批哀悼者?他想起她生动的眼睛,她年迈双手的温暖,深沉有智慧的声音加上一抹新英格兰的刻薄。约翰尼感到哀伤而且消沉。 他看着墓碑,发现许多辛恩散布在他四周像不会发芽的种子,辛恩的血液流在他血管中但对他来说却比中国人或韩国人还要陌生。他看到磨损的日期都已经这么久远,名字也都被遗忘,就像是从外星来的访客。可敬的亚当斯,她是一则空白的神话,一株清晨的花朵,剪下后凋零枯萎……齐法寡妇,神圣那森尔·乌林的未亡人……佑朋·华特斯,欧·默泰利……这是戴斯·艾哈诺·辛恩,死于烫伤但上帝会治好他…… 还有你,芬妮·亚当斯,他想着。你和我在一起。 第五章 约翰尼很兴奋。这就像浪费了一个小时玩吃角子老虎机后突然间中了大奖,你不相信,但事实如此。 这还有些别的。一缕细微蠕动的希望,像一个新生婴儿。你也不会相信的,但它真的就在那里。 约翰尼很激动。这本身几乎就是一个结束。这是,如同法官会说的,是一种进步。奇迹般治愈不治之症的第一步。 约翰尼对自己微笑。人类有永不休止的希望泉源。好吧,他想着,这证明我还是属于这个族群的。 他拿着画架及那幅画带领着辛恩法官、安迪·韦斯特、亚当斯、卡萨文及佩格进入芬妮·亚当斯的工作室中,然后他要佩格用他的宽肩顶着门。众人不停地看看约翰尼又看看证物五。在这一切之外就是法庭中令人不安的嗡嗡声,还有不安的低沉声音在内。 “这是怎么回事,约翰尼?”法官问道。 “怎么,就是这个,”约翰尼说道,“这幅画彻头彻尾地不对劲。” 大家都把头转回去看图画,一脸茫然。 “我向你保证,辛恩先生,”罗杰·卡萨文说道,“你完全错了。从每一个角度来看——我以权威身份说话——这一幅画都没有问题。” “不是从每一个角度,卡萨文先生。从每一个美学的角度,或许是吧。但是就这个案子而言它错得离谱。” “关于那一点,”卡萨文巧妙地说,“我就没有资格与你对阵了。” “哪里不对劲?”安迪·韦斯特问道。 “卡萨文先生说芬妮·亚当斯总是只画她看到的东西,”约翰尼说道,“事实上,她本人也曾在星期五早上告诉过我这样的话。问题是,我并没有把她的话逐字解释。” “可不可以,”乌塞·佩格沙哑地说,“说重点。” “这真是太美了,”约翰尼笑着说,“因为你们看,星期六,七月五日,芬妮婶婶就站我现在站的地方,从这个窗户看出去,在——卡萨文先生说的——画她所看到的东西。今天是七月九日,只过了四天。让我们看一看她在莫顿·伊萨白田里看到的玉米。那些玉米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看不出来。”乌塞·佩格说道。 “那就是玉米。”费立兹·亚当斯说。 “是的,亚当斯先生,”约翰尼说道,“那是玉米——就像上帝希望玉米在七月九日该有的开关一样。茎比膝盖高一点,像所有七月初的平方米一样,它们是细小青绿的。但现在我请你们,”约翰尼突然指着画布上平方米田中的茎部,“看一下她画中的玉米。卡萨文先生,是否芬妮·亚当斯——她总是画她确实看到的东西——在大自然的细小青绿玉米中看到了高大枯萎的玉米茎?” 卡萨文的脸变成漂亮的粉红色:“老天爷,”他喃喃自语,“这是秋天的玉米!” “所以这不可能是芬妮·亚当斯被谋杀时正在画的那一幅画。如果你要争辩的话,我可以推翻你。这是一幅已经完成的画,根据卡萨文先生的说法。这是一幅可以从这个窗户看出去的风景画,加上暴风雨。再一次,如果我们认可卡萨文先生的专业知识,芬妮婶婶不会把暴风雨画进去,除非雨真的在下——也就是说,如果这是她星期六在画的那一幅画,她一定是在没有雨的时候开始画,而在她作画的过程中下起雨来,所以她把雨画进她的画中。” “可是在星期六,”约翰尼说道,“雨是从两点才开始下的,所以她不可能开始把雨画进去直到两点钟。然而十三分钟之后,她死亡的时候,这幅画被认为是完成了!我相信卡萨文先生会同意,不管芬妮·亚当斯作画的速度多快,她不大可能在短短的十三分钟之内画出像眼前这种完成的暴风雨。” “不,不可以。”卡萨文咬着他完美的手指甲。 “所以我再说一遍,这是一幅错误的绘画。” 众人注视着画布。 “可是那是什么意思呢?”安迪·韦斯特困惑地问道。 约翰尼耸耸肩:“除了明显地有人掉换了画架上的绘画之外,我不知道别的原因。把她真的在画的那幅画拿走后换上这一幅。问题是,那一幅怎么了?我认为我们应该要找到它。” 然而他是知道的,还是他认为他知道。约翰尼是个相信直觉的人,在情势变成疯狂的世界中生活似乎再合理不过了。他怀疑他是否能证明是正确的。 大家开始翻箱倒柜,正准备拉出所有的画布时,罗杰·卡萨文用手掌拍打了他苍白的额头一下:“等一下!她这里该有一份清单……她开始作画时她会编一个号码并画一个标题。她总是把它放在——最上层架子的某个地方!” “让开,笨小子,”乌塞·佩格咕哝着,“找到了!” 那是一束夹在一起的黄色纸张。 大家都挤在新闻编辑的身边。 “上帝保佑她年老的灵魂,”约翰尼说道,“如果她没有把她卖掉的那些划掉的话!……等等,等等。二五九号,没有标注售出。九月什么的。那是什么?” “雨中的九月玉米。”辛恩法官念道。 “就是这个!”约翰尼在画架边把画翻过来,“这里应该会有号码在……有了!可是被撕掉了。看到吗,纸张碎片还留在框框上?”他再次把画翻回正面,“有疑问吗?这是‘雨中的九月玉米’。这会儿我想起一件事,法官。欧维利·潘曼星期五早上闲聊时谈到去年九月雨来得太晚救不了他的玉米——他因为干旱而损失了所有的玉米!通常九月的玉米不会看起来这么干枯,不是吗?” “不会,”辛恩法官喃喃说道,“你说对了,约翰尼。去年九月的玉米长到很不错的高度,但一夜之间就全部报销了。” “这是她在画的那幅画的注解,”老安迪·韦斯特叫道,“最后一页上的最后一项记载。” “我们看看!”约翰尼说道,“二九一号,‘七月的玉米’……快在画布背面找二九一号!” 他们在架子中间找到了,很显然是随便塞进去的。 “慢点!小心!这具有独特的价值。”罗杰·卡萨文怒道。他把“七月的玉米”拿到灯光下,接着他把画架上的画布取下来,靠在窗边放好,并把新的画布放上画架。 即使由门外汉的眼光看,这与“雨中的九月玉米”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 “上面没有F.A.,”辛恩法官说道,“所以她还没有完成——” “离完成还远得很,”卡萨文不耐烦地说,“这是由同样的地方,以同样的布局手法画出的相同风景画。但注意看她处理雨的手法。她才刚开始画:她甚至还没使石头和篱笆有湿润的效果,前景及谷仓屋顶也一样。幼小的玉米叶子还是挺立的,如果她画的是暴风雨中的玉米就应该是被打弯的。” “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啰,”卡萨文说,“她是从干的场景开始画的。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她花了相当多的功夫。等雨开始下的时候,她可以选择停下来等待另一个无雨的日子,或是把暴风雨加进她的图画之中。我认识的其他每个艺术家都会停下来等待。但我猜想改变后的情况使她生气。这是最不寻常的实验——一一种对大自然变天的反应,大雨攻击了原本是干燥的世界。当然,天空一定是阴沉的而且整天都会变坏,所以她到目前为止的画风与突然改变的情形互相吻合。如果她有时间可以把它完成的话!” 高潮,约翰尼想着。我的人现在是——什么?三十五比一?他感到一阵炽热,那份温暖使他讶异。 “她有时间去做一件事情,”约翰尼笑着说,“关于那一点约瑟夫·科瓦柴克可以照亮她的记忆。” “那是什么?”卡萨文问道。 “芬妮婶婶加上了一些她开始作画时没有的东西。看看小屋里面。” 在那幅未完成的小屋地板上画了一堆柴薪。每一根棒子才刚被勾勒出来,她甚至没有时间画上木材的纹路和特质。但可以辨认出是木柴堆。 “只是为了要彻底一点,同时也替你的主张做一个严密的考验,卡萨文先生,芬妮·亚当斯究竟是不是真的把她看到的东西原封不动地画下来,”约翰尼低语,“如果你去算一算她勾勒的木柴总共有几根。” 卡萨文拿出眼镜。他走近“一七月的玉米”并细看小屋:“一、二、三、四……”他一直数到二十四,然后他停下来了。 “二十四,”约翰尼温柔地说,“那科瓦柴克一直是怎么说的?他把六段圆木每段劈成四份然后把它们堆叠在小屋里。现在的真实性如何呢,亚当斯先生?老朋友约瑟夫说的是否为实话?” “我会被骂死。”亚当斯虚弱地说着。 “你已经是了,”安迪·韦斯特得意地说,“天呀,军事训练还真的有点用呢。我们回去吧!” “是啊,谁知道?”佩格附和着说,“即使是在暗无天日的心灵里疑惑之光也会瓦解。” “只不过问题是,”约翰尼皱眉说道,“这又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呢?这似乎应该给我们很多的启示。可是我就是一无所获。” “现在别管那些了,”辛恩法官严正地说,“我要看看把这提出时他们的表情。” 大家快步回到法庭去。 在他们能够捅出这个大惊奇之前他们必须要忍耐。首先是亚当斯停下他的“案子”,然后是一些法律上的把戏,然后安迪·韦斯特开始“辩护”。他把约瑟夫·科瓦柴克弄上台作为他的第一个证人,囚犯以他的单音节英语开始了冗长的挣扎。在这当中约翰尼感觉到他的不安,压力不断地堆积。当费立兹·亚当斯尖锐地交互讯问时,当亚当斯和韦斯特争辩时,张力弥漫了整个房间。约翰尼可以听到因为紧张而引起折叠椅发出吱嘎的声音。人们知道这儿有某件事要爆发而他们又忧心。约翰尼一边继续追逐他脑海中那位技艺高超的骗子一边愉快地想着:继续骗呀,我会及时逮到你的,时间还多得是,这些无知的印度教徒无路可逃的,逃呀,你这个混蛋。很快地你就会像钩子上的虫一样蠕动了。 他并不真的留心,直到安迪·韦斯特把罗杰·卡萨文叫上证人席作为辩护——是时候了! 约翰尼很佩服老人处理卡萨文和“七月的玉米”的方式。喀巴利的首席律师曾经是伟大的钓鱼者,现在他用一条紧绷的长线拉着他的鱼,一点又一点,还是让它有海里的空间,不让它破水而出,直到陪审团陪他一起拉,费力地要看清楚愈来愈大的东西。而就当他使众人濒临崩溃之点时,韦斯特法官用力一拉。 “可否请你帮陪审团的忙,数一数证物六中的柴薪数目——‘七月的玉米’那幅画,卡萨文先生?” 卡萨文猛地抽出他的眼镜来,弯身向画,数着“一、二、三、四……”一直数到二十四为止。 “卡萨文先生,你刚才听到被告的话了,再次确认了他被捕时的笔录,声称他应亚当斯太太的要求把六段圆木每段劈成四等份并把它们堆叠在小屋中。六段圆木每段分成四等份之后共有几根柴薪?” “二十四。” “那么你刚刚在亚当斯太太临死前画的画中数到了几根柴薪?” “二十四。” “换句话说,辛恩隅的朋友们,”老安迪叫着,转身对着陪审团,仿佛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证据的规定,“这位被告,约瑟夫·科瓦柴克,并不是助理检察官指控的罪犯骗子。这个人说的是实话。确实的、逐字的实话。他在金钱上说了实话,他在柴薪上也说了实话!” 费立兹·亚当斯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吼着跳起来:“法官,辩护律师在下结论!” “请不要为你的最后辩论做结论,韦斯特法官……” 那两个律师激烈地争辩着。这不是嘲弄的口角,他们是真枪实弹地在攻击。 但是约翰尼除了躯体之外并不在这战场上。他的思绪飞到别的地方去了。为何争执?凯文·华特斯脸上的愚蠢表情吗? 他一直到发现自己与其他十一个陪审员来到了楼上芬妮·亚当斯的卧室时才真正恢复意识。女人聊着那四个海报,男人彼此吵着,抱怨着。房门锁上了,透过古老的门楣传来本尼·哈克沉重的呼吸声。这是一间小而热的房间,充斥着彼露·普玛浓烈的香水味及谷仓的甜味。 约翰尼无精打采地走向墙角,忍受着痛苦。 一个空炮弹,除了大声什么都没有。他们可能在楼下聆听了“极刑”的德文原意,以及这个字所携带的所有意义。 “我要看看他们的脸。”法官曾愉快地这么说。没错,他是看到了。然而即使是路易斯·辛恩也曾被愚弄了。我们总是多么希望事实是我们所相信的! 约翰尼很气愤,一直被同一个提示所啃啮!“事实……”这个世界事实有许多情感,说它一定会有出头之日,说它是黑暗中的明灯,说它是简单的,是坚韧的,是知识,是至高无上的,是接纳所有人们的。但那是谁说的,“我告诉你三次的事情就是真的”?路易斯·卡洛还是别人。那就是事实。没别的了。好人们不断地欺骗自己说他们用的是坚如铁的永恒之尺,而坏人们手上的东西都是用糨糊做的…… 胡伯特·赫默斯正说着:“有没有人要问问题?” “问什么问题?”埃米莉·巴瑞像小狗般叫着,“没什么好问的,胡伯特·赫默斯。我们都知道是他干的。” “唉,埃米莉,”赫默斯说道,“我们必须要把这件事做对。” “投票,”莫顿·伊萨白用力地说,“投个票让我们结束这讨厌的事。” 约翰尼准备要发表一篇演说。他努力地说,他试图要使它强而有力又优美。 可是事实上,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却一塌糊涂:“等一下,等一下,我要说话。这里有任何人能看着我的眼睛说他对科瓦柴克的罪行一点都没有疑惑吗?没有丝毫的疑惑吗?” 大家都可以看着他的眼睛。他被一大堆直视他的眼睛围绕着。眼睛和眼睛和眼睛。 “你们怎么能确定?”约翰尼气愤地听到他自己在恳求,“在事实上没有人看到他的情况之下?他身上没有发现血迹?火钳上没有指纹的证据?” “那些钱呀,”玛茜达·司格特热烈地说,“那些钱呀,辛恩先生。他偷了芬妮婶婶的钱。一个偷了钱的人——” 有什么用?理性在这里所能发生的作用就和射击场中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一样。 “他被恶灵附身,”欧维利·潘曼咆哮,“失去理智了。或许她逮到他正伸手到肉桂罐子里——” “她是在工作室里被杀的,不是在厨房!”他的声音上扬的与卡萨文相近。但那会有所帮助,真的。 “呃,或许他尾随她到绘画室去。有好几十种情况可能发生,辛恩先生——” “是的,潘曼先生。他或许也没有尾随她到绘画室里去,也许她没有逮到他偷窃,也许事情就像他说的那样发生。有什么可以证明他说的是虚假的?在仅有的两种可以查证的说法——偷窃金钱及劈柴薪——都已经证明了他说的是实话的情况下!你们应该记得在法律上对证据在起诉上的重要性是怎么说的。你给我证据——证据——证明是约瑟夫·科瓦柴克谋杀了芬妮·亚当斯婶婶!” 他根本没打算说那么多,这一切都是如此愚蠢和无意义的。见鬼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审判。日后,科瓦柴克会在其他地方得到他应得的处罚。这些庄稼汉决定怎么做或不怎么做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不知怎的,这似乎有关系。似乎突然之间有了极度的重要性,关于这些人是不是正确地看待此事,没有偏见地看待此事,是否……哗,约翰尼小子,你陷入了路易斯·辛恩的陷阱之中了。 他站在墙边,被众人愚蠢的愤怒所包围。 “如果这个外人没有杀了芬妮婶婶,”彼得·巴瑞大吼,“你告诉我会是谁干的。谁可能会!” “投票!”莫顿·伊萨白咆哮。 “他在那里。”米丽·潘曼尖叫。 “惟一在那里的人。”彼露·普玛胜利地说。 “他是吗?”约翰尼叫道,“那么是谁调换了那两幅画?那证明有别的人在那里,不是吗?科瓦柴克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呢?你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们知道科瓦柴克劈了些柴薪并把它放在小屋里——我们知道是因为芬妮婶婶把它画下来了。我们也知道当本尼·哈克发现尸体时柴薪不见了。所以有人把柴薪拿走了——把它拿走与调换图画是同样的理由:让科瓦柴克成为一个说谎者!而如果科瓦柴克在他有没有劈柴薪这种小事情上像是一个说谎者,那么在他说他没有杀害芬妮·亚当斯这种大事上还会有谁相信他呢?科瓦柴克被陷害了,我的美利坚同胞们!” “被谁?”一个平静的声音说道。 “什么?” “被谁,辛恩先生?”——那是胡伯特·赫默斯。 “我怎么知道?难道我必须要制造一个杀手给你,你们才会放一个无辜的人走吗?” “你要证明给我们看,确有别的人可能在那里,”第一行政官说道,“但你不能,因为没有人。本镇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没有不在场证明,辛恩先生……如果你在追逐的是我们中间的人。纵使像你这样的外人也有不在场证明。或许我们不够聪明没法想出那些与画有关的事——如同你教导民众的——但我们有足够的聪明来知道:如果要有人把那柄火钳甩向芬妮婶婶可怜的头部,惟一可能做这件事的就是那个流浪汉,辛恩先生。” “投票!”莫顿·伊萨白再度怒吼,握紧拳头。 约翰尼转身向墙。 “好吧,各位教友,我说完了。” “邻居们!”那是山缪尔,希诺的声音。约翰尼惊异地转过身来,他竟完全忘了山缪尔·希诺,“邻居们,在我们投票之前……你希望人们怎么对你,你就要怎么对人……你要仁慈,一如你们的天父是仁慈的。不去审判,你就不会被审判;不去谴责,你就不会被谴责;赦免人,你就会被赦免。难道这里没有任何人觉得这些话有意义吗?你不了解它们吗?它们不曾感动你吗?邻居们,你们愿与我一起祷告吗?” “现在我们都很高兴地看到我们的职责被解除了,”约翰尼想着,“由信仰中产生的理性和慈悲,我们两者都试过了,牧师。然而我们两个都走错地方了。” “替这个杂种的灵魂祷告,”莫顿·伊萨白嫌恶地说,“投票。” “我们要投票,”胡伯特·赫默斯点头,“彼得?” 彼得·巴瑞递送新的铅笔和一小叠干净的白纸。铅笔的笔尖很尖,很尖。 “写下你们的判决。”赫默斯下达指示。几秒钟之间在芬妮·亚当斯的卧室中除了铅笔低吟之外没有别的声音。 然后第一行政官收集纸张。 当他来到凯文·华特斯面前,他说道:“怎么,凯文,你什么都没写。” 笑脸华特斯费力地抬起目光,“‘有罪’要怎么写?” 结果是十比二宣告有罪。 两个小时之后约翰尼和希诺牧师背靠着一个高柜站着,面对着围成四分之三圆形的愤怒的男男女女。 “你们想妨碍我们?”老伊萨白嘟嚷着,“你们想违抗大多数人的意思?投有罪票!” “你是在威胁我吗,莫顿·伊萨白?”山缪尔·希诺问道,“你如此陷入仇恨和激情之中竟要逼我顺从你们吗?” “我们要一直待在这里直到乳牛的奶全部都干了,”欧维利·潘曼着急地说,“那可真了不起!” “这是一个阴谋,就是那样,”蕾贝卡·赫默斯吵着说,“把牧师放进陪审团里!” “还有一个彻底的陌生人,”埃米莉·巴瑞说道,“应该把他赶出村子!” “还有我。”希诺先生叹道。 众人吼着并挥着他们的手臂。众人皆然,除了胡伯特·赫默斯。赫默斯倚着一扇挂着棉布的窗子,磨着牙,眼睛瞪着约翰尼。 “对不起,”约翰尼以疲惫的声音说道,“这里太挤了,各位芳邻。我想走到那个角落去坐下来。” “投他有罪的一票!” “要他屈服!” “把他丢出去!” “让他走。”赫默斯说道。 大家把路让开。 约翰尼缩进四幅海报边的古老松木椅内,擦拭着他的脸。在这个缺氧又过度拥挤的房间内,思考是极为困难的。 他们真是大白痴,竟会想到要“计划”一个“诉讼活动”。这种无理性顽固,他想着,是无法争辩或诱惑或祈祷其放手的。那是盲目的力量,像风一样容易控制的。这只是证明了他早就知道的事,人类是无秩序的,没有音韵没有理性,在一个精巧平衡的世界中,像一只发疯的动物般到处犯错,砸毁又分解,只渴望他自己的破坏。与众多躁进的群众相比,有多少具有智慧、秩序与创造性的人类能够挺身而出?悲惨的少数,总是与无理性的不合理事物相对抗,最后却被判定与他们的作品、城市及预言、器具和艺术等共沉沦。第一个踏上火星的人会发现,没有突眼和触角的尖头小人或是超人,有的是无生命的沙漠依然放射出死亡。在生命进化过程中没有精神的基因;上帝,它提供了万事万物,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 “辛恩先生。” “啊?”约翰尼抬头看。是山缪尔·希诺。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胡伯特·赫默斯被他柔顺的邻居们包围住,他正低声对他们说话。 “我想,”希诺先生低声说道,“有些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当然,”约翰尼说道,“就我来说,愈快愈好。” “你也站他们那一边吗?”牧师叫道。 “什么?”约翰尼十分惊讶。 “让步?放弃?” “我没有放弃,牧师。可是你期望我怎么做?” “与错误和恶魔对抗!” “直到死吗?好吧,希诺先生,我本来就是个厚颜的人。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那能改变任何事吗?” “会的,会的,”希诺先生说着,绞着他的双手,“我们不能绝望,不管怎样我们不能绝望……”他弯身向着约翰尼,轻声低语,“辛恩先生,没有时间多讲话了。他们很困惑,他们又穷又病,而且更极端,他们在构思一些邪恶的事。如果你能离开此地到楼下去警告其他的人,我会留下来引开他们的注意力——” “房门锁上了,而且本尼·哈克在另一边,希诺先生。”约翰尼捏一下他的手,“听着。我知道这事对你这种人来说是相当困难的,牧师。有一个办法可以拖延一下。” “怎么做?” “假装我们被打败了。” “打败了?” “如果你和我投有罪票,他们就会满意。那可以让科瓦柴克稍微喘息——” 希诺先生直起身子:“不行,”他冷酷地说,“你在开我玩笑,辛恩先生。” “但我没有!”约翰尼感到气愤在上升,“难道目的不是要救科瓦柴克吗?那可能办得到;这个审判根本没有意义,希诺先生。这整件事都是一个计谋——从一开始就是!这不是真正的审判。” “谁会知道,”希诺先生古怪地问道,“什么事是真正的什么不是呢?我不会,我不能做我知道是不对的事,辛恩先生。你也不能。” “你这么认为吗?”约翰尼用力挤出笑容说道,“人可以做任何事情。我看过优秀的士兵,一流的军人,爱他们所爱的人,忠贞的爱国者,忠实的教堂信徒,他们被要求舍弃和背叛他们的同胞、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子女、他们的国家、他们的神——每一件他们所信仰的事。他们并不想这么做,希诺先生,可是他们做了。” “但你也看过有些人没有这么做,”牧师痛苦地说道,“然而你却选择不去想起这些!辛恩先生,如果你现在不站起来做你该做的事,你比胡伯特·赫默斯、莫顿·伊萨白以及彼得·巴瑞还要坏——你比他们联合在一起还要坏!他们虽然不对,他们至少是在做他们相信该做的事。可是知道什么是对的却不肯坚守的人——那是一个迷失的人,辛恩先生,而这个世界也跟他一起迷失了。” 山缪尔·希诺冲到门边,钥匙在门锁里,他用颤抖的手转动钥匙并用力把门拉开,哈克治安官的脸浮现出来。 “有判决了?”他打着呵欠,“时间也差不多了。” 希诺先生急跟在他后面。但他还没走出两步,胡伯特·赫默斯就追上了他。 “不行,希诺先生,”赫默斯喘着气说,“不行。” 然后所有的人都来了,就当着哈克不可置信的双眼之前把牧师拖回卧室里去。约翰尼从椅子上半站起来,直盯着看。 “把你的背顶着门,本尼,”赫默斯怪罪地说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约翰尼,“欧维利,盯着他。” 约翰尼感觉到他的手臂被抓住并麻痹了。欧维利·潘曼低声说道:“不要乱来,辛恩先生,这样你就不会受到伤害。” 而山缪尔·希诺的眼光也在他身上。约翰尼听到一声大吼,而后他摸索着寻找椅子的椅背。 “我们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胡伯特·赫默斯说道,“希诺先生,你是不是要更改你的决定?” “不改。”山缪尔·希诺回答。 约翰尼挣扎着要脱离那些眼睛。可是它们穿透了他的眼睛,燃烧着。 “辛恩先生,你呢?” 约翰尼说道:“不改。” “那么我们就知道我们的立场了,”第一行政官说道,“你们耍了我们。我想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了。我们让辛恩法官说服我们是我们的错,让你坐在我们中间,希诺先生,让这个从纽约来的陌生人像是一家人似地参与我们。我们进行我们的审判。当我们逮到那个谋杀犯时我们心里就有谱了。你们只是想要把他从我们身边带走,就像带走乔·康隆利一样。” 惟一还有问题的就剩下州长和全国防卫队了…… “他不会因为陪审团的意见不一致而得以脱逃。那是你们想要的,不是吗?但是你们没办法把这个流浪汉从我们这里带走。他们能吗,邻居们?” 一声怒吼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些劈好的二十四根柴薪,约翰尼狂乱地想着。突然之间它们像个围篱一样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那些柴薪到哪里去了…… “过来!” 可是哈克治安官站在门口,舔着他的嘴唇。 “胡伯特——”哈克不很确定地开口。 “你,也一样吗?”赫默斯咆哮,“让开!” 本尼·哈克于是往后退,群众扫过他身边走出芬妮·亚当斯的卧室门,把山缪尔·希诺和约翰尼·辛恩拖着一起走。众人大踏步走下楼梯进入讶然的房间中,里面有辛恩法官、安迪·韦斯特、费立兹·亚当斯、罗杰·卡萨文和乌塞·佩格喝着咖啡等待着,而约瑟夫·科瓦柴克则坐在松木桌后,脸枕在张开的手臂上,赫默斯家的双胞胎站在一边看守着他。 ——该死的柴薪。又怎么了?喔,对了,它们怎么了,它们怎么了…… 突然之间房间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什么都没有。 坐在桌边的人们慢慢地转过身来,囚犯抬起了他的头,他们就维持这种姿态。 “胡伯特。”辛恩法官说道。 ——不过他知道。他们都知道。 “这个审判,”胡伯特·赫默斯说道,“已经结束了,判决是有罪。惩罚——” 约瑟夫·科瓦柴克从椅子跌落到地上,像一条蛇一样。他手脚并用,在桌下爬行一直到路易斯·辛恩的位置。然后他把自己缠绕在法官的双脚上。 双胞胎跳起来。汤米·赫默斯把桌子挥到旁边。他的兄弟扑到蛇人身上。 法官尖叫道:“住手,住手!” ——他们怎么了…… 汤米·赫默斯举起他的左臂,正好击中辛恩法官的喉咙。老人说不出话来,他颤巍巍退后,双胞胎再次抓紧囚犯。 约翰尼·辛恩想到了一些事。一些具有破坏力的事,像是最后的审判的喝彩。 一点预警都没有。突然之间,有了。 ——答案。 ——答案! 房间里充满了吼叫声、冲撞的人群以及破碎的家具。 哈克治安官跌到墙角的碗柜上,玻璃碎了而且芬妮·亚当斯的银器也都掉出来了。玛茜达·司格特大声尖叫,因为彼得·巴瑞的鞋子踩到她了。伊莉莎白·希诺像只动物般地蜷缩在墙角。她丈夫奋力地想要够到她,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 “把他们绑起来!”莫顿·伊萨白大吼。 老安迪·韦斯特、佩格、卡萨文、亚当斯在一群疯狂的男男女女中挣扎着。艾迪·潘曼和杜克莱·司格特突然也出现在人群之中。 约翰尼发现他自己在废墟中挣扎前进。这就像他反复出现的梦境,在梦里拳头打他、指甲抓破他的皮肤、膝盖顶他,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痛苦,没有任何感觉,只是遥远冷漠没有躯体的心灵,好像他的其他部位都死去了,只留下精神和意志来思考。然后不知怎的,他根本不知道何以如此,或甚至为什么,他竟站在桌子上,踢开伸过来的手臂,又顿足又吼着、尖叫着大声宣誓。 “等一下!等一下!如果你们可以等一下——如果你们可以给我一次机会——如果我错了的话,我会亲手为你们绞死科瓦柴克……我会给你们那个该死的证据!” “真有趣,”约翰尼说着,“有趣又可怕。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但那一定是这个样的。它被伪装了,隐身在一大群人之后。而人却与它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这样才有趣。枯木和人群,结果反倒是人群成了枯木。” 他感觉轻飘飘的。跟着薄暮来了萤火虫和蚊子,到处都是它们闪烁和窸窣之声,多得杀不完,夜晚的湿气也随之而来。路上像芬妮·亚当斯的卧室一样空气稀薄。车灯照射着一整排的灌木,照射出飞虫薄翅的虚空之舞,并照射出那里即将响起的声音,从簇拥的人群到倚着彼得·巴瑞货车的他们俩人。 “什么?”辛恩法官说道。他正抚弄着他的喉咙。 “不在场证明,”约翰尼说道,“三天来只问了人的不在场证明,但最主要的部分却一直被忽略。” “重要的什么,约翰尼?” “不在场证明。” “谁的不在场证明?” “谁说什么的不在场证明,”约翰尼更正,“我指的是,车子的不在场证明。” “车子的?”法官瞪大眼睛,“难道——” “没错,”约翰尼说道,“记得本尼·哈克吗?‘把我的车停到车库里’,而且‘那只是一辆车的车库’。本尼·哈克拥有一辆汽车。这没错吧?” “没错,”法官说道,“因为那是事实。” “那么星期六下午两点十三分时哈克惟一的一辆车在哪里?是在距离芬妮·亚当斯的家大约十九英里的地方,哈克由黎曼·辛其莱在喀巴利的办公室那里开车回来。” “至于巴瑞家,”约翰尼说着,打死一只蚊子,“一辆客车、一辆货车,还有一辆拖车在公共车库。星期六下午两点十三分时客车停在喀巴利的停车场中,而埃米莉·巴瑞和她的孩子正坐在卡普兰医生的办公室中。星期六两点十三分货车正停在巴瑞的车库里,它至少是在一点五十分就停在那里了,那时巴瑞正试图找出它为何不能发动的原因。三辆车子,都没有问题。” “赫希·李蒙?”约翰尼摇摇头,“没有任何运输工具。你自己告诉我的。” “彼露·普玛的车?她在证人席上说道它正在喀巴利的伍励车厂做旅游前检修。她说彼得·巴瑞看到伍励的拖车来把它拖走的。巴瑞听得到,所以如果不是真的她不可能会这么说的。这先排除。” “赫默斯家。两辆车,根据胡伯特的证词,他把客车开到村里去,而货车搭载他的家人尾随在后。星期六的两点十三分时车子停在巴瑞的店前明显之处。在这同时他的货车一定是停在赫默斯的家中,因为直到谋杀的消息传来之前他家里没有人离开农场。” “希诺家。根本没有车。” “潘曼。”约翰尼拍一下他自己的脸,“和赫默斯家一样——一一辆客车,一辆卡车。卡车整个星期六下午都停在谷仓的屋顶下方,由乔·哈克递瓦片给欧维利。至于客车,潘曼说道,是在他的车库里。” “司格特,一样是两辆车,一辆客车和一辆吉普车。客车和杜克莱在两点十三分时在康福等着一个银行家说不。吉普车呢,据玛茜达说,整天都停在司格特家前面。” “凯文·华特斯,跟赫希·李蒙一样,没有任何车辆,你说的。” “伊萨白家呢?一辆农场车,如此而已。所以这也分摊了老莫顿和莎拉·伊萨白的不在场证明。” “那已经把辛恩隅都清干净了,”约翰尼说道,“除了你和卡西曼医生之外。一星期前罗素·贝利载我们到这里时你要他把你那辆烂车开回喀巴利去,而我透过卡西曼医生的护士确认了在星期六的两点十三分时医生的车子就停在他的康福的办公室前。” “见鬼了,你甚至还可以排除韦斯特法官,如果你有所怀疑的话。他的车是在谋杀发生的次日才到辛恩隅来的。” “如此一来,”约翰尼说道,“每一辆与这个案子有关系的人的车子都有了不在场证明。只除了一辆,把我们载来此地的那一辆。顺便问一下,那辆车后来哪儿去了?我想不起来。” “我也一样。”辛恩法官发着抖。 寂静的夜晚传来吼叫声、特殊泵的声音、叮当声、吱嘎声和闷闷的引擎转动声。 “可是你要怎么把这两段论点结合在一起?”法官问道,“他们都想知道。” “不,他们不想,”约翰尼说道,“事了之后他们不会想要知道任何事。他们想要做的只是回家去挤牛奶,直到下一次出事再说。” “约翰尼,约翰尼,”法官叹道,“这个世界的确变了,是你刚刚把它转动了一点……如果你不愿告诉他们,你可以告诉我吗?” “是木头,那些柴薪。”约翰尼聆听着,从那些杂乱的声音中他觉得这件事很快就会结束了,“芬妮婶婶的柴薪哪里去了?这总是最难的问题,但我们却笨到不知道要问……” “那柴薪是在那小屋之中,科瓦柴克在两点时堆叠的。芬妮婶婶在两点十三分遇害前把它画下。她死了之后,在两点十三分之后——不见了。被拿走了。” “因为被拿走了它就是——整个消失了,是让所有东西消灭的一种艺术,可不仅仅是由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而已。我自己搜过了,但却找不到那二十四根柴薪。” “芬妮婶婶被击倒致死而攻击她的人取走了二十四根劈好的圆木——然后做了什么事?”约翰尼笑着说,“用手把它们拿走?在几米之外有个尸体,而且冒着随时被他人打断和被发现的风险?那需要来回四次或五次——用手拿一次不可能多于五根或六根柴薪……可能的解答是某辆车。一辆汽车,或一辆马车。三岁小孩都想得出来!真令人作呕。如果那些柴薪是用汽车或马车载走的话,那么惟一没有不在场证明的车辆——或者说是虚假的不在场证明……”约翰尼耸耸肩。 “我希望,”法官说道,“我希望会证明你是正确的。” 约翰尼靠着货车,等待着。他是怎么办到的?不只是靠肺活量——莫顿·伊萨白的吼声比他高出许多分贝。然而,不知怎的,在那个地狱中,他遏止了他们的怒气,捕捉他们的耳朵,抓住了他们的心灵。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他是怎么跟他们说的。或许——这念头不知从何而来——或许他们潜意识里希望有人制止。可能是这样吗?就像在发脾气的小孩,希望他们的小小世界能再度被矫正。约翰尼笑了起来,法官严厉地看着他。 “他们找到了!” 那是乌塞·佩格,从沼泽的黑暗中奔出,他的红发像旗帜般飞舞,手臂胜利地挥动。 他们跟着佩格急忙跑上旧日的马车路,穿过湿地,每人都拿着一支手电筒,在黑暗中像鬼画符一般,人群和机器的声音突然间都静止了。 他们来到路的尽头。火堆已经架了起来,并且设了一盏廉价的粉红色灯光在沼泽上方。彼得·巴瑞的拖车像只狗一样咬着费立兹·亚当斯那陷入沼泽的跑车遗骸。拖车慢慢地把它拖离沼泽地:一列两人共四列的男人和滑轮在拖车拖出来后协助把车子弄离沼泽地。辛恩隅的女人们无言地站着,全神贯注。 “把它放下!”辛恩法官吼着,“不管怎么弄!只要能让我们接近后车厢!” 那跑车轰的一声落地。 人们从每一个方向跳出来。 转眼间后车厢就打开了…… 里面装满了柴薪。 费立兹·亚当斯泄了气,要不是赫默斯双胞胎他就倒下去了。 “一、二、三、四、五——”约翰尼一边把柴木拨到地上一边大声地数着。 科瓦柴克也在那里,在本尼·哈克身边。他的双手还是被用绳子绑住。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柴薪,在粉红色的灯光中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芒。 “十五、十六、十七——” 山缪尔·希诺的嘴唇移动着。 “二十、二十一……” 胡伯特·赫默斯往后退。他憔悴的脸上有太多不确定的表情。他在眨眼,磨牙。 “二十四,”约翰尼说道,“而那是最后一根了,各位好友和芳邻。” 本尼·哈克松开了约瑟夫·科瓦柴克的手腕。他带着绳子走向费立兹·亚当斯,赫默斯双胞胎把亚当斯的两个手腕捆起来而由哈克打结。 胡伯特·赫默斯转身走开。 慢慢地,人群随之而去。 那些小动物们真的开始发动攻击了。一只小牛在欧维利·潘曼的谷仓里大叫,司格特的狗软弱无力地对着月亮狂吠。在巴瑞杂货店东边上方的街灯照亮了荒芜的十字路口。 辛恩法官吐了一口烟并抱怨道:“我真的应该在门廊上加纱窗。每年夏天都答应我自己要做,但我从来没有动手过。”他举起手臂挥开昆虫。 “今晚真平静。”约翰尼说道。 “趁你还能的时候多享受它吧,孩子。曙光一露记者就来了。” 哈克家、彼露·普玛的家以及潘曼的农场都是暗的,牧师公馆的一扇窗户还有灯。 他们静静地抽着烟,回想着沼泽之后嘈杂的余波…… 州警抵达,穆斯利警长和邦威尔验尸官神奇再现,费立兹·亚当斯在工作室现场表演时扭曲的脸孔,他那歇斯底里的告白,村民沉默地旁观着然后离去,胡伯特·赫默斯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好像在抗议费兹比队长为了队员受到伤害而逮捕他……他们现在全部都走了,警察、官员、亚当斯、佩格、卡萨文和安迪·韦斯特。只有约瑟夫·科瓦柴克还留着,山缪尔和伊莉莎白·希诺把他带到牧师公馆去,他们坚持要他在那儿过夜。 “很难相信这一切都过去了。”法官开口说道。 约翰尼在黑暗中点头,他感觉空虚而且不安:“愚笨的还是我们,”他说道。 “总是这样的,”法官说道,“但理解和正义也是如此。” “只是迟了,”约翰尼微笑,“不管怎样,我说的是我自己。” “你的愚笨?约翰尼——” “因为被他狡诈的不在场证明所骗了。” “我能怎么说?”法官怒道,“我根本就没搞懂。还是没有,完全地。” “呃,当亚当斯吐露一切时,你在和州长通电话。”约翰尼把他的香烟弹到黑暗的花园中,“他的诡计简单但很聪明。亚当斯的不在场证明说——他是在星期六下午一点前离开喀巴利的办公室,而在‘大约两点半’时返回办公室并发现埃米莉·巴瑞的字条,说她在牙医的办公室,要他打电话到那里给她,他的婶婶有一个口信给他。 “所以亚当斯说,他用办公室的电话打给巴瑞太太,而她给了他婶婶的口信,要他立刻到辛恩隅去,他照办了。到这里时,他说,是三点半,离她的遇害过了一小时又一刻。埃米莉·巴瑞确认了字条的事,亚当斯在两点半打的电话,我们自己看到他在三点半抵达亚当斯的房子完成了。关于他清白的下午的一点圆满的情境。 “只不过,”约翰尼说道,“我们被愚弄了。在那一大堆证词和确认的迷雾之中,我们忽略了里面性一重要的事实,在两点半时埃米莉·巴瑞只是听亚当斯说他是用他在喀巴利办公室内的电话打电话到卡昔兰医生处给她的。他的不在场证明中最重要的部分完全没有佐证。一通电话可以从任何地方打出。他可能是从纽约打的或是辛恩隅。” “所以在星期六下午两点半费立兹·亚当斯不一定是在喀巴利,距离两点十三分惨案现场二十八英里路的地方。而如果亚当斯那个时间不一定是在喀巴利,亚当斯的车也不在。换句话说,不论亚当斯或他的车在谋杀当时都没有真正的不在场证明,所以我才铆足全力提议要把那辆跑车从脏泥里挖出来。” “那些柴薪,”法官喃喃自语,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你还说没有正义,约翰尼?他可以用那些柴薪在地狱中烤火了。” 约翰尼什么都没说。 法官的雪茄明亮地燃着。 “告诉我,”法官终于说道,“关于他的认罪。他星期六比较早发现埃米莉·巴瑞的字条,我猜?” “没错。他吃完午餐回来时不是两点半而是一点二十分——他只是在速食店吃了三明治。字条上提到有芬妮婶婶的口信。没打电话到牙医处给埃米莉·巴瑞,亚当斯直接打给他婶婶……在一点二十分,从他的办公室。芬妮·亚当斯透过电话告诉他的事终结了她的命运。” “她对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会杀了她?” “没什么了不起的,”约翰尼说道,“他的律师事业还不成气候,只能勉强糊口,身为芬妮·亚当斯惟一的亲戚他一直希望在她死后能继承她的财产。她在电话上告诉他她决定立个遗嘱,把她所有的产业以信托方式留给辛恩隅——一个永久的基金,由村里的长者管理,用于学校的维护、补足预算赤字、给急难的村民贷款等等。她要他替她草拟这份遗嘱……她可以说是因为善心而遇害。” “约翰尼。”法官说道。 “怎么,难道不是吗?”约翰尼沉默了,然后他说道,“他开了他的车子来辛恩隅。他下了坡开进村子里大约是两点十分,他看到一个流浪汉从他婶婶家跑出来并把东西塞进一个口袋里。亚当斯在车道上停了车就走着去了。他的婶婶远远地在她工作室中作画……到了这个时候,”约翰尼说道,“我们这位大坏蛋杀手开始哀鸣。他没有意思要杀害她,他说。他只是要来陈述他的理由——血缘关系、他的需要、他的希望,其他就是他的一些琐碎的关切。但她简短地打断他并说他还年轻而这个村子又古老又需要帮助,所以他茫然疯狂了,他说,下一件他有意识的事是他发现自己在她的尸体上,染血的火钳在他的手里。” 辛恩法官动了一下:“法律头脑,他已经在为非预谋杀人辩护了。” “这整件事,他说,用不了两三分钟。随后他的脑筋清醒了——这暂时的失智倏地消失就像它来临时一样,真好!他需要一个不在场证明和一个代罪羔羊,他说,幸运在他身边。那个跑掉的流浪汉……亚当斯发现空的肉桂罐子就明白那流浪汉偷了老太太的钱。这仿佛是为他寻找代罪人贴身定做的。他一定是往喀巴利去了——那条路不会通到别的地方——只靠两条腿走路,那个下午只要亚当斯找人去追捕他时,他只能当一只瓮中之鳖了。” “至于不在场证明,亚当斯说他必须要使用所有能用的方法。他在两点半时拿起他婶婶在厨房里的电话,打到喀巴利卡普兰医生的办公室给埃米莉·巴瑞,跟她说他是从他的办公室打的。那一通电话的记录,顺便一提,应该是对他不利的强力证据。那是一通付费电话,会在电话公司的记录中的。” “还有一点二十分从他办公室打给芬妮婶婶的那一通也是一样,”法官严肃地说,“那么柴薪呢?” 约翰尼划了一根火柴又点燃了一根香烟:“我们的朋友亚当斯就是这时开始变聪明的。他决定要把这个案子弄得对流浪汉更为不利。他注意到堆叠在小屋中新劈好的柴薪。显然他那九十一岁的婶婶不可能自己劈柴薪,因此,他推想,这一定是那个流浪汉做的,代价是厨房桌上吃了一半的餐点。亚当斯走到外面,把那二十四根木棒丢到他的跑车行李厢中,清除了科瓦柴克在谷仓后面用过斧头的证据。那将使得流浪汉成为一个说谎者……亚当斯至今仍认为这是一个绝妙的灵感。” “然后他注意到画架上的绘画,”辛恩法官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已经把柴薪画进图里去了——” “是的,他明白他要不就是把柴薪放回去要不就是丢弃那幅画。把柴薪放回小屋中意味着浪费时间以及冒着更多被看见的风险。而他也无法让自己去破坏那幅画——虽然并无遗嘱,她的财产就是他的,而她的绘画是其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所以他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可能的替代品,必须要显示小屋是空的。他发现了‘雨中的九月玉米’。他把这幅放上画架并把未完成的画作塞进柜子里。他料想等到它再度被挖出来时油墨早就干了而将被视为是一幅她曾经开始但却未曾完成的画作。那两幅画间的季节差异他根本没想到,亚当斯说。” “然后他所要做的呢,”约翰尼打个呵欠,“就是把车开上山驶离道路,然后停车。他等在树林里直到他认为他可以安全地以一个吓坏的侄子角色出现时,他就是这么做的。” “好狗运,”法官低语,“从头到尾都好狗运。没有被看见。那场倾盆大雨。科瓦柴克把他的车推到沼泽里——” “就在那时他自己天翻地覆了,”约翰尼笑着说,“他完全忘了车子行李厢中的柴薪——他说,要不然他就会在回来之前,把那二十四根木头丢到树林里去。等到那天下午他看到他的车沉进沼泽里时他猛然想起了这事。当然他假装很愤怒,不过你一定也记得等抓到科瓦柴克后在返回村子的路上,他也给了我们可信服的理由说他为什么准备‘麻烦我们’去打捞那辆车。他就是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遗忘那些柴薪,直到他不能再做任何补救为止。” “希诺先生或许可以解释这一点,”辛恩法官补充,“先诵读一些《圣经》章节和诗歌。牧师公馆的灯也熄了。我相信约瑟夫·科瓦柴克今晚会睡得很甜。” “比较可能会有梦魔的。”约翰尼凝目望着希诺那幢黑暗的小房子,“另外,科瓦柴克怎么办?” “唔,我昨晚打电话给在喀巴利的塔勃·特克——他拥有那家皮革工厂,塔勃说把科瓦柴克送去给他,科瓦柴克明天早上就要去那里,不过要先去拜访天主教堂的吉拉德神父。我跟神父谈过科瓦柴克,他正为他找地方住,帮他安顿,诸如此类的。” “我不是指那个。他头上还有盗窃的罪名呢。” “喔,那个呀,”辛恩法官轻巧地把他的雪茄弹过门廊的栏杆,然后站起来,“由谁来提出控告——费立兹·亚当斯吗?” 山缪尔·希诺打开牧师公馆的门。约瑟夫·科瓦柴克走进朝阳之中,眨着眼。 大部分的辛恩隅居民都聚集在牧师公馆的草地上,男人们穿着汗湿的工作服,女人们穿着家居服,孩子们则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装和短裤。 众人沉默地面对他。 科瓦柴克的眼光转向牧师。他往后退了一步,他灰色的皮肤更阴暗了。 他的长裤和斜纹软呢夹克今早看起来算蛮干净的。他穿戴着希诺先生的领带及衬衫,他戴着的一顶陈旧的黑色毛毡帽也是来自相同的地方。他的腋下夹着一个锡制的午餐盒。他没有刮胡子,他的头发也太长。 “他非常着急……”希诺先生事后解释道,“要离开。” 他的胡子现在极为浓密,它的尾端开始卷曲,一把金色的胡子掺杂一些灰白的,那给了他一副很有趣的尊严外表。 希诺先生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并低声说话。约瑟夫·科瓦柴克喘了一口气,他甚至还笑了。不过他的微笑是紧张的、是敷衍的,是他嘴部肌肉的礼貌性牵动。 他的眼神还是机警的。 这会儿胡伯特·赫默斯从人群中走出来,一只手在他背后看不见。他今天早上几乎和科瓦柴克一样肤色黯淡;他的两眼通红,仿佛他根本没睡。 他数次润湿他的嘴唇。 “科瓦柴克先生。”他开口说道。 科瓦柴克睁大了眼睛。 “科瓦柴克先生,”胡伯特·赫默斯再次开口,“身为辛恩隅的第一行政官,我代表全社区的人讲。”他吞了口口水,然后他快速地接下去,“我相信,科瓦柴克先生,我们对你很不好,犯了一个错。”赫默斯的牙齿徒然地磨着,“很糟的错误。”他承认。然后他又停下来。 科瓦柴克什么都没说。 赫默斯突然哭了起来:“我们是一个守法的社区!千万不要认为我们不是。乡镇有权来保护自己,我们就是这么想的。”然后他瘦削的肩膀垂下来了,“不过我猜想我们准备不周……走错路了。看起来是这么地简单明了……”胡伯特·赫默斯再一次停下来,显得很苦涩。 科瓦柴克的嘴唇紧闭。 “我去喀巴利。”他说道。 “等一下!”赫默斯的语气很惊慌。他抽出隐藏在后的那只手并塞给科瓦柴克。那是一个有紫色斑点的一品脱嵋子篮:“我们请求你接受这个,科瓦柴克先生,”他很快地说,“请拿去。” 约瑟夫·科瓦柴克盯着篮子看,里面装满了纸纱和硬币。 “请拿去。”胡伯特·赫默斯着急地又说了一次。科瓦柴克拿了。 而赫默斯立刻转身走开,他转身时其他的村民也转身走开。男人、女人及小孩们迅速退回路上,有些钻进车里,伊萨白一家人爬上马车,还有些快步越过十字路口,很快全部都走光了。 “我来帮你的礼拜天布道取个名字,希诺先生,”辛恩法官冷冷地说,“‘没有人追赶的邪恶流窜’。” 山缪尔·希诺摇摇他的头,微笑着:“约瑟夫,不要站在这里盯着它看。这是他们补救的方式,一个良心的奉献。” 但是科瓦柴克沉重地看着那些钱。 “没关系的,约瑟夫,”约翰尼说道,“这是一个古老的美国习俗。踢一个人的胯下再花钱帮他买疝带。” 一抹笑容浮现在布满胡子的脸上,科瓦柴克把篮子塞进希诺先生讶异的手中。 “你拿。”他说。然后他转身快速走下牧师公馆的步道,好像他害怕牧师会追过来。他快步走上四隅路,转过马槽走上辛恩路。他戴着希诺先生的帽子,走的时候好像是愉快的。 “这样很好,”牧师慢慢地说着,俯视着篮子,“这样真的很好。” 他们走到十字路口。科瓦柴克已经过了芬妮·亚当斯的房子了。他没有看它,不过他们注意到他的脚步加快了。 他开始爬上布满阳光的山丘。 “我在想什么?科瓦柴克,等一下!”辛恩法官叫道,“你要不要我找个人载你去喀巴利啊?” 但约瑟夫·科瓦柴克只是走得更快了,他们看着他直到他成为东边天际前的一个小黑点。 等他登上顶端消失在圣山之后,两辆加足马力的车越过他朝着村子的方向开来,那是来自喀巴利的计程车。 “我是怎么告诉你的'”法官笑着说,“出城的记者,他们甚至没有看看他。” “什么是流浪汉?”约翰尼说道。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法官心不在焉地说道,“很好,希诺先生。是谁说只有穷人才知道给予的奢侈'” “一位智者,”希诺先生喃喃说道,“我很确定。我想是的我要用这些钱持续在芬妮·亚当斯的墓前供奉鲜花。她真的很喜欢花。” 牧师笑着快步走过牧师公馆的草地去告诉他的太太。 法官和约翰尼信步走到辛恩的草坪然后登上门廊的阶梯。他们坐在摇椅上等待着新闻记者。 “啊,我,”法官说道,“很好。美好的一天正开始呢,约翰尼。” 约翰尼看着那些房舍道路口地以及蓝蓝的天空,他真正压意地吸了一口气。 “我曾看过更糟的。”约翰尼·辛恩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