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信》 A 在朋友们心目中,德克·劳伦斯和玛撒·劳伦斯一直是纽约最幸福的夫妇中的一对,直到他们婚后第四个年头。 这对爱情鸟总是被人描述为“优雅、有趣的年轻人”。起初,这种描述令外人颇为不解,因为这两个人都三十多岁了,并不处在生物学意义上的青春年华。而且,玛撒比德克还大两岁。但随着人们逐渐熟悉他们,这种描述就变得可以理解了。德克属于那类阴沉沉的波西米亚阁楼般浪漫风格的角色,玛撒则像一只栖息在窗台上的鸽子,圆润而优雅。关于他们俩有趣而优雅的描述从未遭到任何质疑。德克是作家,对于不是作家的人来说——劳伦斯夫妇的大部分朋友都不是作家——作家是罕见而有趣的奇人,属于另一个世界,犹如电影明星和刽子手。此外,玛撒是个完美的朋友——也就是说,她对圈子里其他女人不构成任何威胁。 尽管如此,那些认为劳伦斯夫妇既有趣又优雅的人,如果回想一下过去发生的事,就会吃惊地发现,事实其实远非如此。有好几次,特别是在他们婚后第三年,德克表现得一点儿都不优雅——他无缘无故地在公开场合大发雷霆,或是狂饮苏格兰威士忌。即使是作家,在公共场所吵闹或喝得烂醉如泥也是惹人厌烦的。还有几次,玛撒这只鸽子非常沉闷无趣,这通常发生在德克表现恶劣的时候。不过没有人把这些小插曲当回事,就像没有人能看出那些大画布上的色块之间的联系一样。这些插曲仅仅令大家认为劳伦斯夫妇也不过和别人一样,让人们心目中无比完美的形象逐渐退色。 埃勒里从妮基·波特那里逐渐了解了劳伦斯夫妇。他参加美国推理作家协会的会议时遇到了德克。那时,德克正在推出他那些内容隐晦、不太畅销的侦探小说。直到德克娶了玛撒·戈登之后,他和德克才变得热络起来。玛撒和妮基在堪萨斯就认识了,玛撒搬到纽约定居之后,两个姑娘又见面了。这次重逢让她们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 玛撒·戈登搬到纽约不是为了撞大运,而是为了定居。她母亲生她时死于难产,而她父亲,一个肉联厂主,死在战时。当时玛撒正随着美国劳军联合组织在太平洋上巡回演出——她在奥柏林音乐学院上学时就热衷于戏剧演出。战争爆发时,她是一个小剧场演出团体的成员。戈登先生留给她很大一笔钱。 埃勒里发现玛撒是个聪慧敏感的女孩子,不仅未被钱财宠坏,反而因此感到孤独。 一天晚上,在奎因寓所中,出于一时情绪低落,玛撒厌恶地说:“每当人们说我有多么美丽动人时,我就很无语。而且他们都这么说。” 埃勒里说:“你太多心了,你本来就是个十足的美女。” “是吗,埃勒里?你知道我有多老了吗?” 妮基冷静地接过话:“别费心让一根木头在这儿猜了,我知道他猜不出来的,玛撒。” 埃勒里说:“我早就说过,玛撒,你约会时应当带着妮基,她对男人的判断力很神奇。” 玛撒说:“管他呢,谁想结婚呀?我要成为一个百老汇明星,当不成,不如去死。” 这两点玛撒都没说对,她没能成为百老汇明星,她也没死,而且活着遇到了德克·劳伦斯。 此时,玛撒已经掌握了一种技巧。她低调地生活,往来的熟人都是中产阶级。德克·劳伦斯向她求婚时,她正在一个舞台监督的办公室工作,周薪六十美元。直到他们在东区三十街一座无电梯公寓的第三层成家过起了日子,德克才知道自己的新娘是个百万富翁。 埃勒里对于劳伦斯夫妇的了解,就像他对妮基其他朋友的了解一样,但他对这对夫妇的将来完全捉摸不透。他推测,问题不在于德克微薄的版税收入和玛撒丰厚的股息支票,而在于德克心理上的落差。他的行为仿佛是艾米莉·勃朗特笔下创作出的人物——激烈、阴郁、有点儿粗野,有时很古怪。 但是,正是德克性格中的特别之处吸引了玛撒。在这个身材小巧、白肤金发的妻子看来,那高大黝黑阴沉的丈夫是个无名天才,是个伟大的悲剧性人物。其实他们正是因为截然不同才互相吸引的。德克总是沉迷于自己的各种问题,常常煞有介事地空想;而在玛撒结实小巧的身躯里,压根儿就没长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骨头。他提出要求,她给予满足。他生气,她开导。他大发雷霆,她细语抚慰。他生疑,她解释。显然,他需要一双崇拜他的耳朵,需要一个安放脑袋的胸脯,还需要一双母亲般柔软的手臂。而玛撒完全满足了这种需求,并且对自己能提供耳朵、胸脯和手臂感到很幸福。 对婚姻来说,这种基础应当很坚实了,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在他们婚后第三年的年末,变化已经非常明显,他们好像连待在同一个地方都觉得难受了。 玛撒通常是个非常主动的领跑者。但埃勒里已经注意到——在有聚会的那些晚上,他和妮基与劳伦斯夫妇一起参加的城里聚会,也许是场晚宴,也许是交流闲谈的社交活动——玛撒的表现简直是对德克行为的条件反射,完全取决于德克的坏脾气什么时候发作。德克有个特点,每当打算生闷气或大发雷霆时,嘴角就会轻微地向上扯,像是微微一笑,但后果总是令人不快。每当此时,无论玛撒正在做什么或说什么,都会立刻停下来,跳起来说:“我想要一碗加林迪调味酱的蔬菜沙拉”,或是任何当时灵光一闪进入她脑海的东西——埃勒里的直觉认为。这时德克就会从坏情绪中摆脱出来,起身说他们要走了,还拉着别人一起走,无论怎样,就是要离开那个地方。 然而,偶尔会有这样的时候,当德克的嘴角扯出泄密的表情时,玛撒恰好背对着他。这样一来,他要么对微不足道的琐事大发雷霆,要么就像骆驼一样喝酒。每当出现这种情况,玛撒就会立刻发作窦性头痛,必须马上回家。 婚后第四年,他们之间的问题已经极为严重。夫妇两人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机会越来越少。德克醉酒已成常态。 就在这一年,玛撒找到了自己在戏剧舞台上的位置,她自费买下一个剧本进行制作,举办了一些德克没有参加的聚会。有时候,德克会出现在排练场,或是在餐馆与玛撒搭讪,然后吵闹一番。玛撒全身心投入戏剧制作,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对以前的熟人视若无睹,连对妮基也是如此。这出剧失败之后,玛撒伸出她小小的触角,寻找另一个剧本。这对夫妇家中发生的事——他们在贝克曼大厦拥有一套舒适的公寓——邻居们都一清二楚。他们家从早到晚都在吵架,传出摔东西的声音,响亮的哭声和更为响亮的咆哮。 他们的婚姻已濒临崩溃,但似乎没有人知道原因所在。 妮基像他们的其他朋友一样迷惑不解。 埃勒里问起此事时,她说:“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可是妮基,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啊。” 妮基不高兴地说:“就连你最好的朋友也不会和你说,当然啦,说这都是德克的错。如果他能不再假装自己是埃德加·爱伦·坡的话。” 接着,在一个初春的美好夜晚,埃勒里和妮基终于明白劳伦斯夫妇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一切源于一个西联国际汇款公司的信差。这一天,信差探手按响奎因寓所的门铃,当时妮基正在把防护罩套在埃勒里的打字机上。 妮基拿着一个信封走进书房,说:“这是寄给你的,手写地址。如果这不是玛撒·劳伦斯的字迹,我就是猴子的姑妈。她为什么要写信给你?” 埃勒里一边轻轻摇着鸡尾酒摇酒壶,一边说:“你的语气就像个妻子。”埃勒里这天的口述工作不顺利,他没心情保持友善的态度,更无心照顾这个他苦恼时总会出现的唯一旁观者。他说:“行了,妮基,就放那儿吧。” “不要我读给你听吗?不耽误你调鸡尾酒。不然要秘书干什么?” “鸡尾酒已经好了。把那东西给我。” 埃勒里撕信封时,妮基毫无怨恨地说:“我不明白,肯定有什么讨厌的事发生了。当然,如果你想要我离开房间……” 不过,这封信使他们两个人全都严肃起来。 我已经尽我所能试过了所有方法,显然还是不够。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需要帮助。 今晚九点半,我会在中央公园的一条长椅上等着,就在靠近第五大道购物中心的那条主便道上,从第七十二街的入口进来。如果运气糟糕的话,你也许会看见德克,也许还会听到他说话。看在上帝分上,对于我要求同你会面的事情,请不要泄露半个字。他以为我是为了一个剧本,去巴比松见艾米·霍维尔。 妮基瞪着信纸,研究着那潦草的笔迹,叫道:“奇怪的婚姻。”她故意踢了一下埃勒里的书桌,走到沙发椅边坐下来,说:“现在已经过了工作时间,你可以表现得绅士一些——男人应该都能做到。我要一杯酒,再来一支烟……可怜的玛撒,这段婚姻都持续一千年了,就像希特勒的帝国。你会去见她,对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妮基,如果这是一起案子,德克偷了什么东西或是杀了什么人……” “你怎么就知道这不是呢?”妮基强烈反对。 “我亲爱的孩子……” “别拿‘我亲爱的孩子’哄我,埃勒里·奎因!” “这是一种慢性病,已经持续一年多了。情况很简单,坐上木排出发寻找天堂的两个人,刚走出四英里,就发现那该死的木排在往下沉。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我能为玛撒做什么呢?握住她的手?推着德克的屁股把他带到派特大街上,对他进行一番慈父式的训话,给他回放婚礼进行曲?”埃勒里挥挥手说,“处于这类境况的中年男人肯定会遇到大麻烦。” “你在胡说八道吧?” “我没胡说,直觉告诉我,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置身事外。”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妮基猛地站起身来,手里的鸡尾酒都洒了,泼在她仅剩的一双尼龙丝袜上,“你今天晚上是去见玛撒,还是不见?” “这不公平,”埃勒里抗议道,“她应该找个牧师。我的意思是我还没决定呢。” “那好,我决定了,我要闯过去。” “你要干什么?” “闯过去。我不做你这份可怜的小工了,找其他人来完成你的书吧,反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妮基!”埃勒里在门口抓住她,“你当然是对的。这事是很可疑,我会去的。” “哦,这还差不多,埃勒里,”妮基温柔地说,“有些章节写得还是很聪明的……” 埃勒里在一张隐藏在深深阴影里的长椅上找到了玛撒。他险些错过了她,因为她身穿一袭黑衣,连面纱都是黑色的,仿佛存心打扮得与夜色融为一体。 埃勒里坐下来,玛撒抓住了他的手。 “玛撒,你在发抖。”埃勒里觉得稍稍轻浮一点儿或许有效,“这不是有效的开场白吧?” 他想错了。玛撒哭了起来。她抽回手,压在脸上,蒙着脸低声哭泣。埃勒里看不到她的表情,大为震惊。 埃勒里迅速环顾四周,看是否有人注意他们。长椅后面的灌木丛很安静,其他长椅上的人多半也没注意他们。眼泪在中央公园毫不稀奇。 “对不起,玛撒。真的对不起。你不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情况不会那么糟糕的,对吧?事情很少会……”他继续用忧郁的调子说着。但玛撒的哭声更加低沉,更吓人了。 埃勒里真希望自己身在别处。附近几个人已经气愤地转过头来,还有人好奇地盯着他们。接着,一个头戴尖顶帽,挥舞警棍的大块头,停下闲晃的脚步,专注地盯着他们。 “怎么啦朋友?”大块头粗声问道。 “没事没事,警官。”埃勒里大声说,好让周边长椅上的人也能听到,“我们只不过在为新剧目排演一个场面。”他把帽檐儿拉低了一些。 “是吗?”公园巡警沉重的脚步移了过来,视野之内所有的脑袋也都转了过来。他说:“你们什么时候演出啊?我是个铁杆戏迷,我和我老婆会看所有的演出,我能够凑钱去看……” “下个月。布罗德赫斯特,在售票处提我的名字即可。现在,如果你能让我们……” “好的,先生。不过是什么名字?” “阿尔夫莱德·朗特。”埃勒里说。 “好的,先生!”那巡警恭敬地后退,转向玛撒说,“晚安,方丹小姐。”致敬之后,便吹着口哨继续他的巡逻。 埃勒里急忙说:“现在,玛撒……” “我马上就好,埃勒里。我真是太蠢了。我什么都没想……就这副样子了……”玛撒把脸藏到埃勒里怀里。 “当然啦。”埃勒里说,他不安地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在观看这场排演,“你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要表现得自然一些。现在,亲爱的,稳定一下情绪,我们要做一次长谈。”埃勒里的左臂一直被玛撒夹住顶在长椅木条上。为了缓解疼痛,他抽出手臂,搭在长椅椅背上,挨着玛撒的肩膀。 “情人吵架啦?”一个声音说。玛撒开始发抖。 埃勒里转过身去。德克·劳伦斯正站在长椅后面。 德克的帽子歪戴在头上,黝黑的脸庞,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酒气熏天。厚眼皮下的一对眼睛令人生厌,目光呆滞恍惚。 “嘿,德克,”埃勒里不由得问,“你是从哪儿来的?” “见鬼,”德克一咧嘴,“我正在找伴儿呢。” 埃勒里发现自己已经站起来了,但玛撒早已站到了他和她丈夫中间。 “回家去,德克,”玛撒尖声说,“请回家去。” “回什么该死的家,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吗?” “好了,看着我,德克。”埃勒里非常不满,“如果你刚才那句关于情人的俏皮话不是在开玩笑,那你就是个比我还蠢的大蠢蛋。这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玛撒。她想和我商量……” “那还用说吗,从眼睛里就能看出来了。” 德克·劳伦斯像在说梦话,“我的小玛撒,我的小荡妇。你知道什么啊,老兄?你以为我蒙在鼓里呢。” 埃勒里说:“玛撒,你最好离开这儿。” “是呀,玛撒亲爱的,你离开这儿吧。”德克说,“因为我要教训一下这个狗东西,让他不要再把爪子放在别人老婆身上……” “德克,不要!”玛撒尖叫着。 德克走到月光之下。他咬牙切齿,嘴边堆着口沫,眼神既清醒又悲哀。他对着玛撒的脸反手一击,玛撒应声倒地。 埃勒里反射般地去查看她的情况。 他还没来得及弯下腰,头部就受到重重一击,后脑勺砰地磕在水泥道上,整个人轰然倒下。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附近的长椅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那是喝彩的鼓掌声。 “现在你可明白了吧,埃勒里,”玛撒说,“就算我亲口告诉你,都不可能说得这么清楚。我尽了最大努力防止他跟踪我。不过我对此非常不在行,反正我说什么他都不信。” “亲爱的,要不要再来点儿咖啡?”妮基柔声问道。 埃勒里希望妮基会对他的行为表示赞赏。他下巴上有青紫色的肿块,后脑勺仿佛正在水泥机里搅来拌去。 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公园里,头枕在玛撒的大腿上,旁边围了一群赞叹不已的观众。德克已经离开了。爱好戏剧的巡警正情绪激昂地大发议论,说他当时真打算拘留那个演员,他怎么能被角色弄得如此忘乎所以——如果朗特先生愿意说出那个抢镜头的笨蛋的名字,那他就——顺便说一句,他印象中一直认为朗特先生已经须发花白了。要不就是现在贴了假胡须?最后,埃勒里把脸藏在帽子里,哄骗那个巡警把他们送到七十二街的入口,塞进一辆出租车里。埃勒里迷迷糊糊时唯一能想起的地址就是奎因寓所。妮基还在家里,他本以为她同一个作家联合会的付费会员约会去了,其实她一直在等他回来。一进屋,玛撒便倒在她的臂弯里,两个女人在奎因探长的浴室里消失了半个钟头,留下埃勒里自行处理伤口。就连老奎因回到家,一惊一乍地问他话时,两人都没出来。 “德克到底怎么啦?”妮基问,“他疯了吗?” “我也不知道,”玛撒用同样疑惑的口吻回答,“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我认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当时觉得不会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埃勒里一边说,一边试着侧一侧下巴。 “你该庆幸自己还活着。” “哦得了吧,”埃勒里说,“那畜生下手挺狠,但也没有那么狠。” “那就是我如此害怕的原因,”玛撒看着自己的咖啡杯说,“我怕他带着枪。他曾经威胁说要开始带枪。” “妮基时时刻刻都威胁说要离开呢,玛撒,但是她仍然在为公司工作。” “你不相信我。我想我也不指望你会信。我告诉你,如果德克今晚带了枪,他已经把你杀了。” “而且他还会有个开枪的好理由,”埃勒里说,“看看这儿,我不打算假装没事,但你总要公平地对待这个家伙。从德克的角度来看……” “那就假设你是德克吧,说说你怎么看的。”妮基冷冷地说。 “玛撒,你给德克讲了个很没有说服力的故事,说你要去女士旅店会见某个女性剧本作者。所以他跟踪你,看见你进了公园,选了张黑漆漆的长椅。我随后也进了公园,显然是事先约好的。我坐下来。德克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你依偎在我这个男子汉的胸口,而我的手臂环绕着你。你的眼泪使情形看上去更糟了——仿佛你和我一直在偷情,但是我泡了个新的小妞,打算离开你,你却试图缠住我。他看到这般情形还能怎么想呢?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玛撒闭上眼睛。 “像你一样吗?”妮基刻薄地说,“玛撒这样的妻子仅仅存在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里,如果丈夫连这一点都不明白的话,就应当被阉割。” “别插嘴好吗?除此之外,玛撒·德克喝醉了。如果他清醒的话,可能……” 玛撒睁开眼睛,说:“他清醒时情况更糟。” “更糟?你是什么意思?” “他清醒时,我就无法说服自己,他说那些可怕的话是因为他喝醉了。” “你的意思是说,德克就是认为你到处和人上床?” “他也不想相信,但这已经变成一种强迫症了,变成某种他无法控制的念头了。” “我能说他疯了吗?”妮基问。 “妮基,和他相爱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如果他是我丈夫,我早就让他找份事做了。” “他有病……” 埃勒里说:“玛撒,不管他有没有病,都会造成伤害。” 妮基跳起来说:“玛撒,我立刻带你去我那里,立刻。” “坐下来,妮基,闭上嘴。不然就去隔壁房间待着。如果玛撒需要我的帮助,我就要知道问题到底在哪里。我不打算说教——我见过比通奸更糟的罪行。所以,玛撒,你首先要告诉我:你是不是德克今天晚上所称的那种——荡妇?” “即使我是,他也没有抓到过任何证据。”从玛撒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看看我,小伙子,我的姑娘,我是一个努力挽救自己婚姻的女人。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说得好!”埃勒里说,“现在给我讲讲德克。你了解他的一切,看看如何解释这种嫉妒情结。” 关于德克的童年,玛撒基本上一头雾水。他是个独子。劳伦斯夫妇是马里兰人,战争时支持南方。德克母亲的家族来自南卡罗来纳州的费尔雷斯,一支有蓄奴史的著名没落贵族。 无论德克的童年时代缺少什么,都不是物质上的匮乏。劳伦斯家族的财富继承自德克的祖父,在阿波马托克斯之役结束了内战后,老劳伦斯去了西部,从矿产和铁路上赚了几百万美元,然后回到马里兰,重新装满家中的钱柜。 “德克的父亲一生未做过任何工作,”玛撒说,“德克也一样,直到他穿上制服。他父亲把他送到弗吉尼亚军事学院,但一年后,他就因为习惯性不服从被踢了出来。他决定成为作家。珍珠港事件引起了德克的注意,当时他住在格林威治村,留着一脸络腮胡,试图做一个穷人中的海明威,凭着每年区区一万美元的补贴活下去。他应征人伍——我想,这让他如释重负,可松了口气——他的双亲死于一场车祸,他得到这个消息时,是驻比利时伞兵部队的一名军官。 “直到战后返回家园,德克才得知两件事:一件是,警方怀疑劳伦斯先生驾着那辆载着他和他夫人的车,故意驶出了路面……” “为什么?”埃勒里说。 “我也不知道,除非跟另一件事有关,也就是德克回家时发现的那件事。他父亲把劳伦斯家族的所有财富花得一分不剩,除了一屁股债,什么也没有留下。 “德克回到纽约,除了背包里那点东西之外,一无所有。他再次尝试写作,在饿了几个月肚子之后,开始找工作。一家出版公司录用他在编辑部门工作,他在那里干了两年多,一直干到一九四八年,他二十八岁。 “我见过几个他的同事,”玛撒说,“他们看上去都差不多。德克瘦骨嶙峋,一脸智慧——因为吃不饱——用一种俄国式黑色幽默对待生活。长长的套装很可笑,当然啦,他很有才华。但在办公室与其他同事合不来,特别是女同事。” “有什么特殊原因吗?”埃勒里问。 “可能有一个原因:他受雇不久,就和办公室里的一个女孩约会。我只知道那女孩的名字,格乌雷蒂丝,用一个‘’做代号。那女孩和他坠人情网,爱得神魂颠倒,演变为风流韵事,而她很快变得令人讨厌。两个人开始吵架,他不再见她,之后,那女孩自杀了。当然了,她是个不可救药的精神病,这不是德克的错。但从那时候起,他不再和女人打交道了。” 德克的编辑工作需要阅读大量疑案故事。这些故事激发了德克的想象力,使他再次从事写作。这次他尝试侦探小说。出乎意料的是,他供职的公司愿意接受并出版这本书。书只卖出了不到四千册,但评论还不错。 “就是那本《我的爱情是死亡》,”玛撒说,“埃勒里,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作为一个新手的作品,还是相当惊人的。有些情节设计得不够好,故事有一种扭曲的特色,但是与众不同。我在参加美国侦探小说作家协会会议时,第一次遇到德克,就问过他,为何有这种病态的写作特色。他解释说,谋杀本来就是一个病态的主题,仅此而已。就在那时,他辞去了工作,把全部时间都花在打字机上,是不是这样?” “是的,”玛撒说,“在之后的十二个月里,他又拿出了三本侦探故事。” “我记得,”埃勒里点点头说,“那段时期,参加美国侦探小说作家协会会议时,他几乎不同别人说话,却对我开怀畅谈。他的书销量不高,那些他瞧不起的低劣作品的销量却是他的两三倍,这让他很受打击。他用目中无人的挑衅态度掩饰失落。我建议他迎合大众口味,风格更阳光一点儿,少一些凄凉恐怖的哥特风格。德克回答说,那就是他想要的风格,如果人们不喜欢,不买就是,爱买不买。那时我认为他这种反应很不成熟。他后来不再写侦探小说,我一点儿都不惊讶。” “恐怕那和我也有关系,”玛撒有一点儿紧张,“你们知道,是我追求德克的,在我们相遇三天后,我就决定嫁给他。” “你可从没有告诉过我。”妮基责怪道。 “我还有好多事从未告诉过你呢,妮基。我曾经每天给他写情书,完全抛弃尊严。我就是那个怂恿他尝试严肃文学的人,那是我们结婚之后的事。 “也许那是我犯下的一个大错,”玛撒说,“他特别高兴,工作非常努力。可是书出版后,销量比侦探小说还要低,而且大部分评论都恶毒地抨击那本书……” “《沉默的声音》确实写得不好,玛撒。”埃勒里温和地说,“改良的现实主义风格只有写成吸引入的情节剧才能获得成功。” 玛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难过了几个星期,但最后我很高兴看到他恢复了自信,开始创作下一部小说。但那部小说的下场更惨…… “第二部书之后,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让德克摆脱消沉沮丧。我越努力,就越是激怒他。他创作第三部小说时,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就是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犯下了第二个错误。我没有砸开他的锁,把我的想法和感受灌进他那迟钝的大脑,而是……嗯,我找了别的事做。就在那时,我制作了《桑林边的故事》。这次票房失败的经验教会了我很多东西。遇到德克之前,我一直在摸索,想找到自己在戏剧领域的位置。我知道我现在发现了。 “我也想过,”玛撒继续以可怕的冷静态度说,“根据社会学对于痛苦的理论,这次失败可能会使德克和我重归于好。但事实是它让我们的距离更远了。德克指责我和所有富有的业余爱好者一样,是个半吊子。我们吵得天翻地覆,我想我再一次严重地伤害了他……无论如何,他回到打字机旁生气去了,我则买下了第二个剧本。就在那时,这种嫉妒开始表现出来。” “说得具体一些,”埃勒里问,“德克是第一次表露出这种情绪吗?” “你见过亚历克斯·康恩。这是我的第二部制作,亚历克斯的第一部。没有哪个作者会对他的监制人如此谦恭有礼。可怜的亚历克斯才不会想和我做爱呢,他宁可去拥抱斯芬克斯。再说,他有一大堆薰衣草情人。 “在我们开始排练之前,亚力克斯必须重写他的剧本。我明确地提出自己的想法,要求增加一些特定的场景。我习惯去亚力克斯工作的酒店谈事,那是距离时代广场不远的一幢肮脏的小房子。亚力克斯工作时喜欢光着脚,穿着背心。一天晚上,德克在我们工作时破门而入,让我大吃一惊——亚力克斯也是——他指责我们在通奸。我们觉得他是在开玩笑。但是他在那个可怕的酒店房间里对亚力克斯大打出手,那可不是玩笑…… “亚力克斯什么都没说,我也是,这让德克相信是自己疑神疑鬼,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他很——看上去很正常,你今晚见过他,埃勒里。他只有那个晚上没喝醉。” “我希望你骂过他!”妮基说。 “是的,我告诉过他,我不打算搞得自己像犯了罪一样,因为我没犯罪。我说了很多事,有关彼此的信任、信心和爱情。结果是我们拥抱在一起,结束了这场争吵,似乎达成了一种新的默契。但紧接着就在下一个星期,我正和洛里,博克就亚力克斯剧本里米歇尔的角色谈话,他是扮演这个角色的演员,德克又来大闹了一场——这事后来还上了报纸。好了,这就是从我们结婚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之间,什么都不重要了,玛撒哭了起来。“如果德克总是……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他需要帮助,埃勒里。我需要帮助。你觉得还能做点儿什么吗?做什么都行!” 埃勒里握住她的手,说:“让我试试,我试一试,玛撒。” 埃勒里把玛撒·劳伦斯送上出租车——她坚持自己回去——回来时,看见妮基正气哼哼地往咖啡壶里灌水。 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在小餐厅里喝咖啡。 然后,妮基“砰”的一声放下杯子,说:“我知道我会恨自己早上说的那番话,但是我已经知道错了,并且希望你能原谅。”停了片刻,妮基说,“埃勒里,请你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 “哦,得了,别傻了,你能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知道我像白痴一样,白痴都比我强。” “私下里说,我觉得玛撒才是白痴。但另一方面,就像玛撒说的,我又没和德克相爱。玛撒为我做了很多事,埃勒里——我从未告诉过你,而且恐怕永远也不会告诉你的事。我不仅爱她,而且很喜欢她。玛撒身上有某种极为纯洁的东西,她就像个戴着浆过的围嘴的小姑娘…… “也许正因如此,我认为,她是世界上最不应被指责随便和人上床的女人,特别是被她的丈夫指责!埃勒里,这正是我如此担忧的原因。这不正常,德克的脑子一定不正常。” “那是肯定的。” “我很害怕。” “有理由害怕,”埃勒里不高兴地摸着下巴,“但我能做什么呢?德克需要的是个医生,不是个侦探。” “医生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在这类事情上,他们知道的比我多。” “他指控玛撒有罪。” “是啊,就像卖汽水的家伙没把眼镜擦干净,但我不希望去解决这类谜题。妮基,我很乐意帮忙,但这不是我擅长的问题。” “它很可能会变成你擅长的那种问题!” “我能做的就是明天去见见德克,试着帮他解决他的问题。虽然说,过了今晚,我觉得我连这件事也做不到。妮基,你能看看药柜里有没有止疼片吗?” 但是,德克来见埃勒里了。 他出现在奎因寓所时,奎因探长刚刚坐下来吃早餐。 “找埃勒里?”探长狐疑地盯着德克,“他还没起床,劳伦斯先生。昨天晚上有人给了他下巴一下,他半个晚上都没睡着,懊恼不已。你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对吧?” “是我给了他那一下。”德克·劳伦斯说。 探长看了他一眼,德克满脸胡楂,衣服潮乎乎、皱巴巴的,黝黑的脸庞满面倦色。探长说:“嗯,你今天早上看上去不那么危险,去吧,穿过那道门向左转。” 德克说:“谢谢。”然后穿过埃勒里的书房,走进旁边的卧室。埃勒里俯卧在床上,脸凑在一个冰袋上。 德克把自己庞大的身躯塞进床边的一把椅子里,对埃勒里说:“别紧张。我今天早上来是为了低声下气请求原谅的。” “真是一场梦,”埃勒里含含糊糊地说,“希望是场梦,这意味着我可以换个姿势睡觉了。你想怎么样呢?” “我要道歉。” “好的。给我来杯咖啡行吗?” 德克起身走出去,回来时拿着咖啡壶和两套杯碟。他替他们俩倒了咖啡,为埃勒里点燃一支烟,再次坐下来。 埃勒里打量了他一番,说:“我敢说,你这一夜也没休息好。” “我一直在街上走。” “整个晚上?淋着雨?” 德克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衣服,说:“这么说,下雨了?” “你没回家吗?” “没有。” “你给玛撒打电话了吗?” “我就是打,她也不会接。” “你低估了玛撒对于被人从背后踢一脚的承受能力。劳伦斯,那个女人对你太好了。” “我知道,”德克谦恭地说,“她像孵蛋的母鸡一样有耐心。我现在明白她只是找你去谈谈我的事,不过是今天早上才明白的,昨天晚上我怒不可遏。” “我想你有理由发怒,”埃勒里小口啜着咖啡,“你不发怒时还是很不错的。” 德克没有马上回答。他黝黑的皮肤在胡楂的映衬下变得苍白,眼神流露出绝望。他向后一靠,闭上眼睛,和玛撒前一天晚上的动作一样。 “埃勒里,你以前有没有过真正的内心交战?”德克的声音恍惚低沉。 “有过。” “很困惑?” “是的。” “一直很困惑吗?” “不是。” “是啊,那就是我现在的问题所在。我难以理智地解释这种情况,但我还是有理智的……至少不觉得自己受了骗……这种念头渗入我心里,我没法阻止它,埃勒里。一旦产生,我就没办法驱除这个念头,不管多么努力,它总是梗在那里。我一见到玛撒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就气得要炸开。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太明白,”埃勒里说,“不过‘意思’这个词不恰当,换成‘鬼话’我就明白了。你不断质疑玛撒对你的忠贞,到底出于什么原因?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总认为是有原因的——此刻也这么想。这念头本身就具备了种种原因吧。” “什么念头?界定一下好吗?” “这种妒忌……恐惧。” “说得太简单了,德克。直接说是怕戴绿帽子的恐惧吧。我不是要打探什么,但你们的性生活出了什么问题?” 德克猛地睁开眼睛,埃勒里瞥见他眼睛里的光一闪,马上又熄灭了。大块头又倒进椅子里。 “这问题很痛苦?” 德克举起手覆在脸上,说:“你看,我很抱歉昨天晚上打了你,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就这样。”他站起身来。 “坐下,”埃勒里说,“坐下,德克。我和你还没说完呢。我碰巧喜欢你太太,你现在让她这么难过。这件事肯定是有原因的,让我们找出……谢谢。”看见德克猛然坐了回去,他接着说,“我昨天晚上盘问了玛撒,根据我从她那里了解的情况,加上我个人观察的结果,我认为你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德克——无论如何,这不仅仅是妒忌!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介意和我谈谈你的童年吗?” “我不会让你浪费时间精力的,”德克说,“我会告诉你事实,如果你想用医学术语,我也会给你一个结论……” “啊,这么说,你已经做过精神治疗了?”埃勒里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望。 德克大笑起来:“我已经试过两次精神分析了,除了让情况更糟,什么用都没有。哦,这也不是他们的错,是我不能配合。别问我为什么,我想那就是问题的一部分。” “那么就没必要进行调查了。”埃勒里放下杯子。 “等等,我不介意告诉你。还是有点儿用的。”德克把胳膊肘撑在膝盖上,看着地毯,开始讲述,“我没有你所说的那种背景,对于童年,我没有什么甜蜜的梦,即使有也是噩梦。这些经历会对你的分析有用,我毫不怀疑。 “我十二岁那年,父亲抓到我母亲和另一个男人在床上。他随手从床边的床头柜上抓起实心铜质台灯,把那个男人的脑浆打了出来。 “他因谋杀受审,当然被无罪开释了——任何一个陪审团成员处于同样的境况都会干出同样的事。” “那对他来说不是挺好的吗?” “但是那之后发生的事就不好了,特别是对于我母亲和我来说。父亲对我母亲使用了一种特殊惩罚。他拒绝与母亲离婚,迫使她继续与他生活,生活在同一个家庭——同一幢房子里。在他们的余生中,他每一天都不放过她,不断提醒她曾经对他做过什么事。她的朋友都不和她来往了。自然,娘家人也抛弃了她。” 德克往后一靠,微微一笑。“你知道,他不想让她走。那太便宜她了——就像干脆利落地杀死她一样。她必须慢慢地死,按照所谓中国人的方式。她玷污了他高贵的姓氏,侮辱了他的男性尊严,背叛了他们的社会地位……我父亲,他就是那样一个家伙。我怀疑,若是在今天,处理尸体的人能否在他血管里找到血液。他的残忍是那种悄无声息的,那才是真正的邪恶。你明白那种情况,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在所有场合,他都保持着南方绅士的优雅风度。他每次这样做,都像在刺你一刀,兄弟,让你感到疼痛。” 德克点起一支烟,又慢慢地在茶碟里把烟碾成碎末,接着说:“她两次企图自杀,每次都搞砸了。你知道,她受过的教育让她没一件事能做好。最后,她变成了一个醉鬼,我亲爱的母亲在我心中留下的就是这副模样——一个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的巫婆,散发着熏衣草和陈年老酒的臭味,摇摇晃晃地绕着大宅,醉得一塌糊涂。 “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我恨她,我也恨他。 “所以说,玛撒可能会变成我母亲,我会变成我父亲。我要告诉你,正如我对围着长椅的那些先生说过的,‘那又怎么样’?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能改变事实,我仍然难以控制地发泄妒忌情绪。我不在乎承认这一点,这种可恶的情绪让我感到很恐慌。” 埃勒里下了床,对德克说:“等一下,德克,我先冲个澡。”然后进了浴室。 他擦着头发走出来,对德克说:“你那本新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德克眼睛一瞪。“我没写。” 埃勒里开始穿衣服,说:“你完全不工作吗?” “我坐在那里盯着打字机,它也盯着我。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的话,情况就是这样。” “还有很多要写的吗?” “我没力气写得深刻了。” “有什么问题吗?有什么不好吗?” “天哪,不是。故事很奇妙。”德克笑了起来。 “所以你还是有兴趣写的?” “这是一本什么书呢?是有可能得到第一个北美连载版权的书。这个想法像以前一样刺激。但我似乎没办法把心思放回到写作上去。” “寻求一下专业人士的帮助怎么样?” “什么意思?” “德克,你的问题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埃勒里系着第二只鞋的鞋带,“如果脑科医生对此无能为力的话,我肯定也没办法。我能做的就是向你推荐一种治疗方法,在我自己精神错乱时,发现这种方法能放松神经,让身心恢复健康。这会使你摆脱困扰。一个作家要通过写作来做到这一点。你要全神贯注地写作,迫使自己的注意力日日夜夜都在纸上。” “我做不到,告诉你,我已经试过了。” “来,我们去吃早餐,”埃勒里高兴地说,“我有主意了。” 妮基像往常一样来上班。她发现奎因探长已经走了,这很正常;而埃勒里凝视窗外,这不太正常。 “那是德克·劳伦斯吗?我在八十七街看见他慢吞吞地走着,不然就是我眼花了,看见的是他的化身?” “妮基,给自己倒杯咖啡,坐下来。” “干什么?”妮基说,既不倒咖啡也不坐下来。 “德克今天早上来了,来为昨晚的事道歉。”埃勒里向妮基介绍了一下他们两人谈话的内容,妮基不说话了。 “显然,他处于一种危险的精神病状态。我不喜欢这种状态,妮基,一点儿都不喜欢。” “可怜的玛撒。”妮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埃勒里慢慢地往烟斗里装烟丝。他说:“是啊,对玛撒来说,恐怕前景黯淡。很难说,即使玛撒离开德克,他的情况也不一定比现在更好,处于恐惧症的状态中,可能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是这样,”妮基说,“不过你到底怕什么呢?” “暴力,特别是万一玛撒激怒了他。” “他不会这样做的。”妮基坐了下来,手紧紧握在一起。 “妮基,我很会耍花招。我已经让德克相信,最明智的处理方法就是回去写他那本书。” “他写不出来的。” “他也是这么说的,但我认为他会去写的——或是不断试着写——只要有个他喜欢、信任的人和他在一起,常常吹捧他、鼓励他,对他正在做的事抱有莫大的兴趣就可以。换句话说,只要有人在他身边帮助他工作,就像,比如说,你帮助我一样。” 妮基平静地说:“你要把我转让给德克·劳伦斯。” “问题发生时,我们手边刚好有合适的人,妮基。”埃勒里吸着烟斗说,“妮基·波特,卧底特工。当然啦,我忘记告诉你,我已经给玛撒打过电话了,就在你进门之前。德克支支吾吾地表示感激,而玛撒的口吻就像我是她的守护神一样。到目前为止,他们很感兴趣,这是一个尝试,努力使德克再次工作。你将扮演一个得力女助手的角色,为德克打字,告诉他,他刚刚口述的章节是多么伟大,当他失去灵感时握住他的手,替他调一杯鸡尾酒——让他把关注的焦点始终放在自已是个作家上,而不是放在玛撒和她那些虚构的外遇上。 “先别说话,等我说完,妮基。玛撒坚持让你住进家里。她会把自己的更衣室改成给你住的客房。这是一个机会,使我们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置身现场,而不是只有上班这八小时。如果你同意干这件事,你就可以持续观察他们家是否有危险的迹象,不断向我报告最新情况。如果我们使德克保持足够长的时间专注于工作,这对他也没什么不好,也许会成为一种可持续的行为方式。 “在你开口说话之前还有一件事,”埃勒里走向妮基,说,“如果我觉得让你做的事对你有危险,我是绝不会想出这个主意的。但这只是一个男人的想法,而且是一个外行人对这种情况的看法。我还是把选择权留给你,妮基。其实,我心里还有几分希望你会否决掉呢。” “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妮基说,“那就是:我什么时候住进去?” 埃勒里严肃地吻吻她,说:“叫一辆出租车,马上就去。” 那是个星期二,到了星期三晚上,德克·劳伦斯的新秘书已经发出了报告,告诉埃勒里情况正常。实际上,妮基说,情况太正常了,以至于她开始怀疑玛撒是不是太夸张了。 “我星期二到那里的时候,德克正歪着头打呼噜,是在补觉。所以玛撒帮我从我的寓所里搬过去一些日常用品,收拾出那间更衣室,让我安顿下来。那时德克已经冲过淋浴,换上了干净衣服,我们三人开始了愉快的谈话,内容是工作和家务安排。之后,玛撒吻过他,把我们留在德克的书房里就离开了,我们接着工作。 “他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埃勒里。整件事就像给他手臂上打了一针。他有个塞满资料的纸夹子,我们星期二剩下的时间都在整理这些资料,星期三又干了一整天,重新整理素材,很多没用的都不要了,在整理的过程中又产生一些新想法——我真的被打动了。如果能够完成的话,它会是一本激动人心的书。星期三晚上,我实在累坏了,玛撒便插手进来,让我们在合适的时候收了工。不过,直到听见德克的鼾声,我才让自己休息。 “昨天早上我们接着干活儿。所以我现在才找到机会给你打电话。德克和玛撒在浴缸里,像过去一样兴高采烈地互相泼水。之后我们三人出去吃饭。” “你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吗,妮基?” “一点儿都没有。他确实全神投人工作,埃勒里。他工作非常努力。玛撒袖手旁观,但她又显出幸福的样子了。哦,我希望这本书快写出来吧。” “想办法在明天晚上安排一个四人晚餐。” 星期四晚上,他们前往五十九街的一家顶层餐厅,从那里可以俯视中央公园。德克预订了玻璃罩里的几内亚鸡胸肉和法国香槟。他情绪高涨。玛撒容光焕发。 是德克把话题扯到了那本书上。“它会越来越好的,”德克说,“我以前从未发现一个精通文学的秘书是如此不同凡响。埃勒里,这对你来说肯定是个莫大的牺牲。我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把这本书题词献给我就是了。”埃勒里严肃地说。 “那我呢?”妮基问。 餐桌上充满欢声笑语,确切地说,仿佛是女高音发出的笑声。埃勒里仔细观察德克,他不喜欢自己看到的事。当他们在劳伦斯家的客厅里告别时,埃勒里设法找机会对妮基耳语道:“提防有危险发生。” 德克坚持星期日要工作一整天。星期一早上,玛撒戴着新帽子,迈着轻快的脚步离开家去剧院。“看看我们上星期亏损了多少钱。”她对妮基做着鬼脸说。亚历克斯·康恩的戏火过一阵之后,票房开始下滑,玛撒在寻找一个秋天能上演的剧本。 就在那个早晨,凶兆出现了。 德克的愉快情绪随着玛撒离家消失了。他口述时越来越费劲儿,终于停了下来。妮基拼命帮他恢复情绪。多年为作家工作的经验让她掌握了处理这种情况的全套技巧,也知道如何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低落,但她最后还是无能为力。“德克,你不能指望无限期保持这种工作节奏,”妮基实事求是地说,“我们先停下来,到河边去散散步,走一个小时。我常常带着埃勒里去散步,就像遛狗一样。” 但是德克只是咕哝了一声就转向他的便携式酒吧,他说:“我会好的,只是需要喝一杯。” 中午时分,玛撒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妮基感到极大的恐慌。德克的情绪一直很灰暗,到现在也没有任何缓解。当妮基说“德克,这是玛撒的电话”时,他慢慢转过头来,似乎被某种毁灭性的东西驱赶着。 “你在哪儿?”德克咆哮着。 “在剧院,亲爱的。工作进行得如何了?” “你干什么呢?” “在审查财务报告。德克,我觉得我们应当结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没有啊。你什么时候回家?” “现在就可以,亲爱的,如果你需要我回来的话。” “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你有你的工作——” “我已经出发了,马上就到。”玛撒说。玛撒回家后,德克的情绪缓和下来。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以极快的速度口述着。 星期一的情形在星期二又重演了一遍。 到了星期三,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玛撒在德克需要她回家的时候无法回来。她在剧院里忙着开会,进行各种商谈,为结束演出作准备。这一回德克的情绪一落千丈。等玛撒从剧院回到家时,他已经酩酊大醉——醉得两个女人不得不把他拖上床去。 “可怜的妮基,”玛撒说,那种麻木的淡定重新回到她身上,“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努力。这根本毫无希望。” “并不是毫无希望,”妮基歇斯底里地说,“只要我能让他不如此烂醉如泥。我不打算就此放弃,玛撒,不打算!” 这星期余下的时间里,妮基一直为此战斗。星期日,玛撒和德克驱车前往康涅狄格州,去和德克的出版商吃饭。妮基觉得自己仿佛从一间精神病院释放出来了。 “我不明白德克到底怎么了。”妮基对埃勒里说。他们俩正在宁静的阳光下沿着第五大道漫步,向南走向华盛顿广场公园。“好像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人在他身上融为一体。这一刹那他高高在上,极为优秀,下一刹那,他坠落进深不见底的深渊。他会在口述时文思泉涌,妙语连珠十五分钟,然后突然文思枯竭,一片空白,陷入茫然无措的状态,好像中了邪。有时他热情洋溢、天真烂漫得像个小男孩,转眼之间又愤世嫉俗、灰心丧气,像个病态的老头儿。我觉得你就够难相处了,埃勒里,但是和德克相比,你就是阳光天使。” “我已经越来越不在乎了。”埃勒里咕哝了一句,“你打算怎么撤出来?” “埃勒里,我现在还不能放弃帮助玛撒。而且我确实很庆幸——我没有嫁给这样的人。” 凌晨两点,埃勒里被床边的电话铃声惊醒,是妮基打来的。电话里传来她颤抖的低语:“他们半夜才从格林威治回来。埃勒里,现在剑拔弩张。似乎是因为一个人——每月一书俱乐部的一个作者——太注意玛撒了,以至于德克喝得大醉并打了那个人。他又回到原来的状态了。” “这真令人难以置信,但玛撒有没有做过什么让他如此生气的事?” “玛撒对我发誓说,她只是对那人比较礼貌,毕竟这是在德克的出版商家里,那人也是客人。他倒是表现得非常英勇——就像他书里面的英雄一样,玛撒说——但是她认为他把自己弄得像头蠢驴。” “德克现在在哪里?” “在床上,睡着了。他摔碎了玛撒贵重的韦奇伍德茶壶。要不是我闪得快,就砸到我头上了。玛撒和我今晚挤在这间更衣室里。我给她吃了药,总算让她睡着了。”妮基压低声音说。 “放弃吧,妮基,你已经竭尽所能。玛撒会自己把这件事了结的。” “不行,”妮基说,埃勒里几乎能看到她倔犟的表情,“现在还不行。” 接下来几天,即使想为朋友两肋插刀,妮基也觉得吃不消了。她向埃勒里报告,说德克已经完全停止了工作,妮基会花一两个小时将他先前写下的东西读给他听,试图在自己的努力下激发出他自身的“病毒”,产生继续写作的意愿。但他几乎不在意这些,只是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仿佛身处森林的一个角落。他频繁在酒吧停留,电话一响就惊跳起来。最后,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大踏步走出寓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能再见到他。他回来时玛撒不得不替他脱去衣服,把他洗干净,在尽量不失妮基体面的情况下,让她帮忙把德克拖到床上。 接着,争吵又开始了,还是那些主题。玛撒对剧院关注太多,或是她离开寓所的时间比正常情况早了半小时,那个男人是谁?或是…… “我今天下午四点半去了剧院,你不在那里,你在鸡尾酒酒吧和什么人调情了?” “玛撒努力不发脾气,”妮基给埃勒里打电话说,“但德克不断数落她,直到她反唇相讥,然后又是一场大闹。如果换作我的话,我会把打字机砸在他头上。埃勒里,恐怕我很难再坚持一天了,不然——我要翻墙出走了。你明天能派一个有用一点儿的秘书来吗?” 不过,没有明天了。第二天一整天,妮基都没出现在奎因的寓所里。埃勒里给劳伦斯的寓所打了几次电话,没有人接听。 直到第三天凌晨一点钟,妮基才给奎因打了电话。 她还是压低了声音说话:“我一点儿时间都没有,埃勒里……” “发生什么事了,妮基?我一直在担心。” “昨天早晨——是昨天,对吗?我发现自己失去时间概念了——玛撒和我长谈了一次。我对她说,如果有一丁点儿用处,我都会全力以赴,尽可能在这里停留更长时间,但除非德克继续创作小说,我才有可能继续留在这里。这是个很小的寓所,他们闹起来的时候,我只能从这个洞躲到那个洞里,努力给自己找个藏身之处。我想玛撒也正等待我表露此意。她没请我留下,只是吻了吻我,说无论我做什么决定,她都能理解。接着,她借口有约会或什么事就走了,连再见都没和德克说一声。 “我等着德克从床上爬下来,但怎么也没想到,他已经起来了,而且听见玛撒走了。当我等得不耐烦,在卧室里又找不到德克时,我去了书房,发现他在那里,已经穿戴整齐,背对着我在干什么。我正打算告诉他我要离开的决定时,他转过身来,我看见他在干什么了。” “在干什么?” “擦枪。” 埃勒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什么样的枪?” “一支很大的自动手枪,看上去很重,我觉得有一英尺长。我问他——笑着说的,你能理解——他认为自己在干什么呢,他解释了一下,大意说这是他的一支旧军用手枪……” “是四五式手枪吗?” “——他要擦擦枪,上上油,他说,因为刚刚有了另一部侦探小说的灵感,主要情节里需要从不同距离使用自动手枪射击的内容。他还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我吓得心胆俱裂,老实说,根本没留意他说的是什么。我问他,我们一直在做的那本小说还要继续吗?他说要搁置一段时间,先做这个悬疑小说的新构思,尽管他也不太确定能不能做得下去,不管这‘构思’是什么。然后,他把枪塞进衣袋——他穿着一件旧猎装——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可怜的年轻人。”埃勒里喃喃道。 “你可以想象现在我脑子里纷乱的想法。我几乎没办法出去找玛撒,告诉她德克带着枪四处活动。当然啦,我一秒钟都没信过德克要写一本悬疑小说的说法。我问他‘你要去哪儿’?他含含糊糊地顾左右而言他,说什么一位朋友好意邀请他去自己的枪支俱乐部,在威彻斯特附近,他打算开车过去,按照他的‘构思’做一些打靶练习。我认为那也是个信口胡编的借口。为了试探他,我问他我是不是最好别离开他——如果这一天他觉得有必要‘发展’一下构思什么的话,我可以做笔记。出乎意料的是,他说那是个好主意,而且——你想想——我们刚从北威彻斯特回来,整整一天,德克在那里从不同的距离在标靶上射出了很多个窟窿,真可怕!” “今天晚上他表现如何?” “还不错,实际上很兴奋。我们回来时,玛撒正等着我们。他吻了她,问她这一天过得好不好。我们都喝了睡前饮料,然后他们去睡觉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然后我就——然后我请问,安东尼先生,我该干什么?” “今天他有没有就这个所谓的悬疑小说的构思做口述?” “有的。我对故事情节做了笔记,是很有意思的笔记。从道德上说,我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别忘了,你也是参与者。” “那他——或是你们——有没有告诉玛撒,你们这一天都干了什么?” “他说了。她脸色发白,但我觉得他没注意到。在她上床前,我设法在浴室里和她谈了几分钟。她确认那真的是他的旧军用手枪,玛撒说,他已经有年头没碰过这支枪了。埃勒里,她很害怕。” “我也很害怕。他的枪法怎么样?” “我认为可以称他为神枪手德克,但他说自己的枪法已荒疏了,这次的‘测试’代表不了什么,等他恢复原来的水平才能算数。他在军队里似乎是个优秀枪手。明天我们要再去一次那个枪支俱乐部。” 埃勒里沉默了一会儿,说:“妮基,这样的话,你还决心留在那里吗?” “埃勒里,我怎么能现在离开呢?不管怎么说,也许他说的是实话,也许一切都将结束了。” “好吧,”埃勒里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如果你觉得你能够坚持下去的话,妮基,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强迫他继续写这本新的悬疑小说,不管他想不想把这本书写到底。也许你能把拿起枪的事安全无害地处理掉。一有机会就给我打电话。” 奎因探长按下闹钟起床的时候,埃勒里正静静地在书房里踱步。 “你早上六点就起来啦?”奎因探长打了个哈欠,接着他倒吸一口凉气说,“真是百年不遇啊?你居然已经煮了咖啡。” “爸爸。” “干什么?” “今天早上帮我一个忙好吗,检查一下某支枪的许可证。” “谁的枪?” “德克·劳伦斯。” “那个家伙呀?”探长眼神犀利地盯着埃勒里,但埃勒里的表情没有泄露任何线索,“我会从城里给你打电话。”探长等了一会儿,但埃勒里没说一句话,老绅士只好走了。 埃勒里被父亲的电话吵醒了。 “他有许可证。” “什么时候发给他的?” “上个星期。不应当给他吗?他毕竟是你朋友啊。”奎因探长语带讥讽地说。 “我不知道。”埃勒里说。 “你觉得应当取消,是吗?”埃勒里没回答,探长说,“埃勒里,你还在吗?” “我正在琢磨这件事,”埃勒里说,“如果有人下决心拥有一支枪,那么即使执照已被吊销,他也不会放弃的。而在一个人开枪犯事之后,以无照持枪之罪监禁他也没有什么意义。算了,爸爸,随他去吧。” 接连三天,妮基陪同德克·劳伦斯前往威彻斯特枪支俱乐部,做了厚厚一大本笔记,两个耳朵出现轻微失聪。德克对待玛撒的态度无懈可击,而玛撒呢,据妮基报告,似乎也满足于这些小小的好意。他们看到她时,她总是很开心,生气勃勃。亚历克斯·康恩的剧本已经写到最后一周,她正忙着阅读原稿。她待在剧院里,她解释说,不想把自己的工作带到德克的工作场所去,寓所实在太小了。 “听上去一切都好。”埃勒里说。 “听上去是比看上去要好,”妮基冷酷地回答,“毕竟玛撒曾经受过表演训练,但她骗不了我。她的肩膀现在总是耸着,随时在等待下一次打击降临。” 下一次打击从意想不到的方向降临,击中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目标。妮基花了几天时间誊写她做的笔记,重新整理。期间他们没再去枪支俱乐部,那把军用手枪也消失了。接着,周末过后,德克开始拜访位于四十二街的纽约公共图书馆,研读他的小说所需的背景资料。星期一和星期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不在家里。星期二下午快过去的时候,妮基突然来到奎因家。 埃勒里很震惊,妮基形容憔悴,眼神狂乱。 “妮基,你怎么啦?” “这下你怎么说?”妮基心不在焉地笑着,“德克还在图书馆,玛撒随时都会回家,我不能待得太久……埃勒里,我今天做了一件这辈子都没做过的事。我小心翼翼地窃听了一通电话。” “德克的吗?” “玛撒的。” “玛撒的?” “是在今天早上,”妮基靠在椅子上说,“我起得很早——我最近一直很没出息地受到失眠的折磨——电话响起来时,我正拿着咖啡和面包进书房,准备开始工作,把德克昨天在图书馆做的笔记用打字机整理出来。夏洛特——就是那个每天都来的女佣——还没有到,德克和玛撒还在睡觉,所以我接了电话。我说了声‘嗨’,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早上好,亲爱的玛撒。’” 妮基睁开眼睛看着埃勒里,仿佛期待着埃勒里做出某种应有的反响。 但埃勒里着急地说:“那你想从电话里听到什么,沉默不语吗?肯定有很多男人叫她亲爱的玛撒,我就会。那是谁?” 妮基摇了摇头,说:“拜托你有点儿理智,给我一些信任好不好,埃勒里。这不是那种平常的、普通的亲爱的,这声亲爱的用的是一种全然不同的声调,甜蜜蜜的玫瑰味道,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对不起,说下去吧。”埃勒里不耐烦地说。 “我解释说我不是玛撒,玛撒还在睡觉,如果他愿意留下自己的号码,我会在玛撒醒来时让她打回去。他说不必费心了,他会再打过来的,然后挂了电话。他说这番话时,声音里没有任何柔情蜜意。” “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这种情形……” “等下再说。大约二十分钟之后,玛撒起床了。我一直留意着她。我敢肯定德克还在睡觉,于是关上厨房的门,告诉她有个男人给她打电话,他不想留下姓名,说过后会打回来的。 “她脸色惨白,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有点儿紧张,她不想惹德克发火,再次因为嫉妒而勃然大怒。她说她知道是谁打了这个电话——某个一直为剧本的事纠缠她的代理人——她会在德克睡觉时给他打回去。 “我知道她在撒谎,因为她一直等到我离开厨房才去打那个电话——他们在每个房间里都装了分机。所以我回到书房,关上门,非常小心地拿起桌上的话筒,听了起来。” 妮基停下来润了润嘴唇。埃勒里温柔地说:“哦,真像个间谍。你偷听到什么了?” “就是那个男人的声音接听了电话。玛撒压低声音说:‘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他说:‘当然了,甜心。’玛撒告诉他不应该打电话,她恳求他千万不要打电话到家里来。她的嗓音充满恐慌,埃勒里,她吓得要命,生怕德克醒过来听到电话。那个男人不断抚慰她,称她‘最亲爱的’和‘心爱的’,还答应‘从现在开始’他会写信,而不打电话。” “写信?”埃勒里说,“写下来?” “他就是那么说的。玛撒挂电话时慌得把话筒掉在了地上——我听见了动静。” “写信,”埃勒里嘟囔着,“我完全摸不着头脑。除非他确实是个代理人,而玛撒说的是实话。” “如果他是个代理人,”妮基说,“我就是个风骚女仆。” “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吗?” “没有。” “他的声音听起来什么样?会不会是我们见过的或是通过劳伦斯夫妇认识的什么人?” “很有可能,我觉得那声音听上去很熟悉,尽管我还不能和某个人对上号。” “是哪种类型的声音?” “很低沉,很有男人味儿,声音很好听。是被女人称为性感的那种声音。” “那么说,你辨认这种嗓音的人应该不费什么劲儿啊?” “得了埃勒里,别这么酸溜溜的。关键在于,我觉得德克·劳伦斯已经迫使小玛撒开始追求浪漫了。请你注意,我赞成她这样做,但不是当德克在家里放着一门大炮的情况下就这样做。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没有再和玛撒谈过?” “她没让我有谈话的机会。我双手还在发抖的时候,她已经沐浴更衣出门去了……我还一直纳闷玛撒最近怎么这么奇怪呢!这真不好,德克正愁没理由找碴儿呢。我都可以想象她现在在干什么了。” “这么说,那人要写信了。”埃勒里嘟嘟囔嚷地说。 “他是那么说的。我要做什么呢,偷出他的信吗?”妮基听起来很苦恼。 “那可不行,但是可以看一看,妮基。如果可能的话,查出这人是谁。还有,当然,尽你所能别让德克看到信。” 每天早上,夏洛特——那个女仆——都会在公寓大楼的门厅停一下,从放电话总机和邮箱的小房间里取走劳伦斯的信件。在神秘电话打来的第二天早上,妮基比夏洛特提前半个小时去了那个房间。 妮基在电梯里浏览了一下那沓邮件。一共有五封信寄给“德克·劳伦斯先生”和“玛撒·劳伦斯”。一封来自公园大街的信封上有柔软的手写数字,但妮基知道,这封信是玛撒的娘家朋友写来的,危险性还不及一封婚礼的邀请函。其他四个信封是打字机打印的,左上角印着商业地址;其中一封寄自伯道古德曼百货公司。 妮基顺手翻阅了德克的信件。一封的邮戳是艾奥瓦州的奥塞欧拉,他的出版商转来的,显然是粉丝的信。一封是阿波克隆比一费彻公司的账单。还有一个大信封寄自限量版俱乐部。 所有的信件全在这儿了。妮基把信扔在门厅小桌的杂物盘上——夏洛特通常把信放在那里——然后急急忙忙地走进书房,心里庆幸邮局仍然恪守每天只投递一次邮件的规矩。她觉得自己的行为既卑鄙又恶劣。 她以后的感觉会更糟。 妮基将德克星期二在图书馆做的笔记用打字机誊写出来,之后就无事可做了。德克像往常一样起得很晚,还在床上。她想看看玛撒醒了没有,就信步走出书房。夏洛特正在前厅里开着吸尘器打扫。 “找劳伦斯太太吗?她刚起床。”夏洛特提起吸尘器的吸头,向厨房方向指了一下。 门厅桌上的那沓信件少了。妮基砰地推开还在摆动的厨房门,走了进去。玛撒发出一声尖叫,迅速转过身来。 “妮基!”她努力笑着,说,“你吓了我一跳。” 玛撒正站在餐桌边,手里拿着一封信,桌上还有几封没拆开的信。 “我——我还以为是德克呢。”她脸上恢复了血色。 “天哪,你就那么怕他吗?”妮基乐呵呵地说。 其实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可乐。玛撒一直独自待在厨房里读信,为什么一受打扰就惊吓成这样?不过是一些商业信函罢了,嗯,是商业信函吗? “我想,”妮基含含糊糊地说,“来杯咖啡什么的。” 妮基走向炉灶,瞥见玛撒把桌上的信连同她一直在看的那封信通通塞进睡袍口袋里,动作既匆忙又笨拙。 “我最好在德克占领浴室前先去洗一下,”玛撒的笑声很刺耳,“要不然他进来……”她逃开时的话淹没在吸尘器的轰鸣声中。 就是那封信,就在餐桌下面的地板上,它从玛撒的口袋里掉出来了。 妮基深吸一口气,猛地抓起那封信。信上没有商业机构的抬头,白色的信纸上除了一行打字机打出的字之外,什么都没有。那行字是用红色墨水打出来的。星期四,下午四点,A没有任何线索能提示这些字是什么意思,是什么人打出来的。信纸背面一片空白。 门厅传来玛撒的声音,妮基将信扔到餐桌底下,奔向碗橱。厨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时,她正在往下拿杯碟。 玛撒又是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疯狂地四下查看。 “妮基,你有没有碰巧看到一封信?我肯定是掉在什么地方了……” “信?”妮基尽可能显得若无其事,“什么信,没看见呀,玛撒。”她走到灶台边拿起咖啡壶。 “哦,在这儿呢!”玛撒声音里的如释重负几乎无法掩饰。妮基极力克制住自己,才没转过身。 “它掉在桌子底下了。这是——是个账单,我不想让德克看见。你知道的,如果我用自己的钱买了什么昂贵的东西,他会是什么态度……” 妮基喃喃了一番女人的同感。玛撒又匆忙跑了出去。 妮基在大厅的公用电话亭里给埃勒里打电话:“埃勒里,如果你能看一眼她那个样子,担惊受怕,满嘴谎言……这一点儿都不像玛撒。还有我,对她搞间谍活动——背后捣鬼……” “你这样做是为了帮助玛撒,而不是害她。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妮基把刚才的事告诉了他。 “你没看见信封吗?” “我肯定看见过。今天早上我在电梯里检查过邮件。但说不出这封信是哪个信封里的。” “太糟糕了,那信封可能已经……” “等等,”妮基说,“我知道了。” “是吗?”埃勒里急切地说。 “那张纸上的字——就是信封里面那张纸——是用一种黑红双色带的红色色带打出来的。现在回想起来,今天早上我拿的信封里有一封也是用红色打了玛撒的名字和地址。” “信封上打着红色的宇?”埃勒里听起来很迷惑,“你不会碰巧记得印在左上角的商业公司名称吧?” “我觉得是个空调公司,但我不记得名称了。” “空调公司……这伎俩倒是不错。这样的信封自然会被认为是邮寄广告的宣传单。因此如果德克碰巧先拿到这封信……” “埃勒里,我得上楼去了,德克可能起床了。” “妮基,你刚才说,刚才的事发生在厨房里?” “是呀。” “我记得壁橱附近好像有个废纸篓,纸篓还在那儿吗?” “在。” “她可能会把信封扔在纸篓里,没理由要对信封多加小心。你看过那个纸篓吗?” “我根本就没去找那个信封!” “那是自然,”埃勒里安抚她说,“但看一下也没什么坏处,妮基。我想检查一下那个信封。” “好吧。”妮基说,这次的电话报告总算告一段落了。 中午,妮基将信封带给了埃勒里。 “我们需要买一些复写纸,所以我告诉德克我今天出去吃午饭。我必须马上坐出租车赶回去,埃勒里,不然他们会起疑心的。这个信封是在废纸篓里找到的。” “真走运!” 这是一个扣封型马尼拉信封,约四乘八英寸,扣封用一条厚厚的胶纸封住。上面有红色的机打字,写着“德克·劳伦斯太太”及贝克曼大厦的地址,左上角印着弗洛汉姆空调公司,地址是纽约第五大道五四七号的四十五街大厦。信封左边印满了漫画,是一个热得一塌糊涂的家庭场景,下面是一句广告语:今夏为何要住在土耳其浴室里? “一个时下的城区推销活动,”埃勒里说着,把信封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也许是那家的父亲上星期收到类似的信封,就想出这个主意,把信件塞进这个新的弗洛汉姆空调公司的邮件里。” “地址是红色的吗?” “是黑色,这个信封有点儿奇怪,妮基。” “什么意思?” “这个信封里的东西,比你看见玛撒读的那张信纸的更多。” 妮基看着信封。“看上去像装过什么厚厚的东西似的。”这个空信封并不平整,前后都有矩形皱痕,显现出一种鼓鼓的形状,“或许是那本空调的宣传册,不过他不知怎么的,塞了一张信纸到一个商业公司的信封里……” “弗洛汉姆的宣传册是用大张抗皱纸做的,可以折得很薄。平整的印刷品不会造成这样的皱痕,妮基。这些皱痕是由某种八分之三英寸厚的东西造成的。” “听上去差不多像是一本……” “一本小书。这些皱痕的尺寸让人想到一种二十五美分的廉价书,一种平装书。玛撒读信时,你没看到她手里或是桌子上有什么类似的东西吗?” “没看到,不过或许她打开信封时就把那东西塞到浴袍口袋里了。那件浴袍的口袋很大,总是装满了东西。” “你能再去窥探一下吗?” 妮基看着他,说:“你是要我去检查一下她的口袋。” “会有用处的。” “好吧。”妮基说。 “找找看有没有一本四乘七英寸、大约八分之三英寸厚的平装书。” “玛撒不可能随便乱放这样东西,那就是说,我不得不去翻她的提包……还有她的抽屉……” 埃勒里无话可说。 “我希望,”妮基欲言又止,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你真的认为这是——这是一件风流韵事?” “看上去像是。”埃勒里回答。 “星期四下午四点,那就是明天下午。”妮基戴着手套的手交握在一起,“她为什么要干这种愚蠢的危险事,还嫌德克的嫉妒心不够强吗?她为什么不和德克离婚,然后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了?我要查查那个‘A’——看他到底是谁!” “什么A?”埃勒里问。 “就是那封信的落款A呀,埃勒里。我一直在琢磨,玛撒认识的哪个人的名字首字母是A。可是除了亚历克斯,康恩和阿瑟,莫伊,实在想不出其他人。亚历克斯是同性恋,而阿瑟·莫伊在百老汇做了四十年的导演了,如果他还活着,得有七十岁了。他们两人都不可能。” “这个A不是一个名字的首字母,妮基。” “不是吗?” “签名几乎总是放在内容之下,另起一行。这封信的确很短,作者可能会将自己名字的首字母写在最后一行后面,反正只有一个字母。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多半会将‘A’用破折号与‘下午四点’隔开。可你告诉过我,‘下午四点’后面是个逗号。” “是这样的。” “这样的话,这个A其实是内容的一部分,不是签名。”埃勒里耸耸肩说,“通过推理就可以确定。这封信的内容无疑是订下约会。任何一种约会都有两个主要因素——时间和地点,时间已经说了,是明天四点。剩下的可能性就是,A指的是地点。” “那我就松了一口气,”妮基冷冷地说,“我还以为你会说这是个符号呢。” “什么符号?” “就是纳撒尼尔·霍桑作品中那个有关贞节的红字符号。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埃勒里。看到玛撒变成海丝特·白兰这样的人,真因通奸罪名受到审判,被罚永远佩带鲜红的‘A’字。令人难以置信。她真的不是会做情妇的类型。” “还有这种类型吗?”埃勒里问,“不管怎样,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知道A代表什么了。多半是一个非常初级的暗号。妮基,你明天要做的就是整个下午都死死地缠住德克,让他留在家里,不许出门,即使要和他做爱也在所不惜。如果他坚持要出去,就想些借口拖住他,直到你确认玛撒已经走了。” “那你做什么呢,埃勒里?” “装成私家侦探,跟踪玛撒去A处——无论那个A在哪儿。” “假如她一早就离开家了呢?” “我们必须预先约定一个暗号。你尽力查出她打算什么时候出门,提前四十五分钟给我打电话,打电话时随便说什么都没关系。打电话本身就是通知我开始行动的信号。” <hr /> 注释: 中的人物。</a> B 妮基的电话是星期四上午十一点二十分打来的。她告诉埃勒里,打这个电话是为了取消他们俩“尚未确认的午餐约会”。因为德克已经构思好他的小说情节,开始口述手稿,他打算工作一整天。 “好极了,”埃勒里说,“让我和他讲话,妮基。” 德克的声音听上去精力充沛:“嘿,埃勒里!我觉得这本书一定会大获成功。希望你别介意妮基取消了和你的约会。” “完全不用放在心上,德克,我懂,你现在真的要火起来了。” “别蛊惑我,孩子。我得花很多心思去写呢。”德克笑着说。“那是当然。”埃勒里低声嘟囔了一句,挂上电话就跑出门去。 中午刚过,埃勒里就看见玛撒·劳伦斯出了家门,跨进一辆等候在路边的出租车。这时埃勒里乘坐的出租车已经是第三次开过贝克曼大厦门口了。玛撒穿着一套灰褐色套装,搭配了黑色首饰,宽大的黑色帽檐下,厚厚的网状面纱一直垂到鼻子。那顶帽子遮住了她的脸庞。 玛撒的出租车向西开往公园大道,在玛古利体育馆门口停了下来。她下了车,付了车费,走进露天看台。 埃勒里等了两分钟,也跟着走了进去。 玛撒在一张桌旁坐着,和一个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五十五岁左右,既肥胖又邋遢,衣服下面伸出一条大腿,非常粗壮。 埃勒里在不远处找了一张桌子,就在两个女人右侧稍稍靠后的地方。这段距离难不倒他,他的眼神好得很。 她们喝着鸡尾酒。玛撒喝的是威士忌酸味鸡尾酒,她的同伴要了三杯马提尼,一杯接一杯地一饮而尽。埃勒里耐心观察着,这看起来像一次午餐聚会。 埃勒里必须保持高度警觉。玛撒很紧张,她不时突然左右张望一下,仿佛在搜寻某个认识的人。埃勒里先是用菜单挡住自己,后来又用在城里顺手买的一份《先驱论坛报》作掩护。 是那个邋遢的女人请客。她的身体一直倾向玛撒,油腻腻的嘴唇微张,全神贯注于玛撒吐出的每一个字,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玛撒粉丝。 她是在推销什么东西,埃勒里判断着。 还是个中老手,直到吃甜点时,才漫不经心地拿出自己的货物。 那是本用打字纸装订的厚书,鲜艳的粉红色封皮,用奇特的铜钉钉在一起。 玛撒迅速翻了一下书,然后装进自己的黑皮包,与此同时,那个女人仍然劲头十足地喋喋不休。 这个女人是在卖剧本,也许是偶遇,也许是故意,反正玛撒安排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来解释她为什么下午不在家。 两点五分,玛撒看了一下手表,微笑着说了几句,就站起身来。那女人吃了一惊,脸色一沉,但立刻又眉开眼笑,热情地说着话,摇着肉乎乎的手臂将侍者招来,往桌上扔了一张十美元的钞票,做出一副欢欣鼓舞的样子,亦步亦趋地跟着玛撒。她陪着玛撒走出门,踏上便道,自始至终都滔滔不绝地巴结着玛撒。直到玛撒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汽车一溜烟开走了,她才闭上嘴,而后又沉下脸,懒洋洋地爬进另一辆出租车。 不过那时候,埃勒里已经跟踪玛撒从公园大道转进了一条穿过市区的街道。 玛撒在第五大道和四十九街的转角处下了出租车。她走进萨克斯商场。 埃勒里跟着她在这家大商场里溜达了一个半小时。她买了一大堆东西——卫生纸、长筒袜、内衣、两双鞋、几件夏季运动服。但她在挑选商品时根本心不在焉,简直是无精打采。埃勒里感觉她是在拖延时间,也许是为了安排证明她确实不在某处的第二个证据。她买下的东西都没有随身带走。 离开商场之前,她在主楼停了一下,买了些男用袜子和手帕。这些物品同样用了订购送货。在售货员往销售簿上记下地址时,埃勒里想办法从旁边走过去,希望能听到某个姓名和地址,搞清楚玛撒到底给谁买了那些袜子和手帕。他得逞了,但很失望:他听见玛撒指示那位售货员说,这些东西要送给“德克·劳伦斯先生”,地址就是她在切珀拉特的贝克曼大厦。 埃勒里觉得这种手段不像玛撒这样坦率的人做得出来的,这让他这个追踪老手极为纳闷。三点四十一分,玛撒离开第五大道的萨克斯商场,对一辆正在下客的出租车视而不见,径直向北走去。 这么说,A地点就在附近。 玛撒走过圣帕提克大教堂,走过柏斯特,走过卡地亚,走过乔治·杰森。 几分钟后,她穿过第五大道,迅速向西走去。四点差一分时,玛撒走进了“A……”酒店。 “A……”是一家有着非凡历史的古老酒店。虽然现在的客人大部分是匆匆过客,但它拥有一些大名鼎鼎的长住客人,这些人赋予了酒店一种浪漫的风情。这是一个很受欢迎的隐秘去处,为百老汇那些有文化的常客提供吃饭和约会的地方。这里恰好是埃勒里预料玛撒·劳伦斯会去的那种地方。 埃勒里溜达着走进大堂,想着他和妮基是不是没有冤枉玛撒。 玛撒的背影出现在大堂另一头。一个肤色黧黑的高个儿男人从厚软垫椅子上跳起来,对她说话。 埃勒里走到一个书报架旁,开始挑选一本《埃勒里·奎因探案杂志》。 午后,阳光没有那么明亮了,大堂里光线暗淡,埃勒里不得不眯着眼睛打量那个男人。尽管那人肤色黝黑,但仍可以看出相貌相当英俊。玛撒的这位同伴有一头浓密的亚麻色或是灰色头发——由于光线暗淡,又隔着一段距离,埃勒里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颜色——西装优雅地披在身上,翻领上别着一朵春紫菀,他的霍姆堡毡帽檐儿卷得很漂亮。 那人已经不年轻了。他谈话时一直在微笑。 那家伙谈话很有技巧,目光从不离开玛撒微微仰起的脸,好像一直期盼着看到她,现在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感受了。谈话过程中,他的手始终停留在玛撒的上臂上。 他身上有些东西让人觉得似曾相识——那一脸笑容,训练有素的懒散姿态,夹克披在宽阔肩膀上的方式,难以抑制的自信气质。埃勒里能肯定自己在什么地方碰到过那个人,或在城里见过他。 突然,玛撒走开了。她打开一扇门,离开大堂,消失了。埃勒里移动了一下位置,发现那是个女士洗手间。那个男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直到她进去。 埃勒里在报刊架的柜台上放了几枚硬币,一边看杂志,一边漫步走开。当他走近电梯时,那个高个子男人在戴他那顶霍姆堡毡帽,他认真地把帽子戴在头上,摆出一副潇洒的样子。接着走到电梯旁边,仰脸看着门上的青铜指示牌。他似乎对自己很满意,轻声吹着口哨,脸颊因此一动一动的。 埃勒里窝在一张长靠椅的一角,那张椅子正对着电梯,掩在一大丛繁盛的龟背竹后面。 那人是金发,不是灰发,只有鬓角是灰色的。他大约五十多岁,并没有傻到企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三十五岁,但看上去还是比较年轻,像是四十五岁。然而戴帽子的那种方式暴露了他,那种模式,并非只有他才会。 一部电梯开门了,那人跨进去,说了声:“请按六层。”声音深沉,富于表现力,很洪亮,是最纯粹的英国口音。 这声音唤醒了一切,现在,那戴帽子的角度,优雅的西服套装,紫菀,还有那黝黑的肤色都有了解释。 “那家伙是个演员。当然,是正规剧院的演员。”埃勒里想,“我就是在那儿见过他。不过,他是谁呢?” 又有三个人走进电梯,包括一位女士。没看到玛撒的踪迹。 埃勒里站起身来,也走进电梯。他一边侧身走进去,一边整理自己的帽子,用这个动作遮住脸,直到他自然地转过身,面对电梯门才放下手。高个儿男人贴在电梯后面站着,霍姆堡毡帽放在胸前,轻声哼唱着什么。 埃勒里在第五层下了电梯。他沿着紧急通道的楼梯跑上六层,正好听到电梯门打开。他等了三秒钟,才打开门走了出来。主走廊在电梯间的右拐角处。埃勒里走过那个交叉口,远远地看见高个儿男人正在开门。一听到关门的声音,埃勒里就转了回来,跑过长长的走廊。 那个房间号码是六三二。 他一直走到走廊尽头,那里和另一条走廊相通。另一条走廊很短,空无一人。埃勒里在那个交叉口等着。 过了五分钟,他听到电梯门断断续续的开关声,于是退到电梯口视线之外的地方。接着听见电梯在这层停下来,开门,关门。停了一会儿,他把帽子举在面前,仿佛正打算戴上,然后迅速穿过那个交叉口。 来者就是玛撒。她匆忙地沿着走廊向前走,查看着房间号码。埃勒里停在短廊另一边,刚好在玛撒视线之外。 几秒钟之后,他听见几下轻轻的敲门声,一扇门立刻开了。 “怎么耽搁了,亲爱的?”对了,是那个演员,还是那个男主角。 “快点儿!”正是玛撒那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是声音里的喘息。 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过了一会儿,埃勒里听到了锁门的声音。他退回来走下楼梯,在前台边等着一对夫妇办完入住手续,跟着行李员走开。 “你好啊,艾米。” 前台职员看上去很惊讶:“是奎因先生呀!”他说,“我以为你一直在别的地方办公。是截稿时间快到了,要住在我们这里赶书稿吗?” “不是,我的书稿前些日子已经完成了。”埃勒里说,“艾米,我要打听点儿事。” “哦,”那个职员压低了嗓音问,“所以才这么乔装打扮?是通缉犯吗?”像“A……”酒店所有的老职员一样,他受这家酒店的文学氛围的影响太深了。 “嗯,是个男人,”埃勒里说,“这人住在六三二房间,他叫什么名字,艾米?” “奎因先生,我们是不能提供……” “那就这么说吧,你正在检查房间登记卡,并且自言自语。” “那好,”那个职员取过挂在柜台旁边墙上的登记卡夹子,开始翻检,“六三二……今天下午一点五分登记入住……”他看看四周,说,“奎因先生,这不会是你想要的。他登记的名字是乔治·t·斯帕尔文,来自俄克拉荷马州的东林恩。” “典型的演员式幽默。说下去,艾米,你知道这人是谁,你认识《羔羊》里所有的演员呢。” 前台职员把笔插进笔套,小声说:“您过奖了,但我爱听。那个威斯特伐利亚人是范·哈里森。他犯什么事了,长官?” “注意你的用词!他没犯什么事,很不幸,没什么能让你提供给小报专栏的事。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看上去很面熟,奇怪他到底是谁而已。非常感谢。”埃勒里咧嘴一笑,走了出去。 但一到街上,他的笑容就消失了。 “范·哈里森。”他发现自己大声说出了这个名字。 埃勒里在第六大道的一间杂货店停下来,给妮基打电话。是德克·劳伦斯接听的。“嘿,怎么样,你那儿工作进展如何?” “还不错!还不错!”德克听起来心不在焉。“哥们儿,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借我的秘书一用?” “少和我来这套,埃勒里。你要多少钱才能把她的合同转让给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想是可以安排的,老兄——玛撒和我应邀去勒·弗莱厄斯家赴晚宴,这就是说,要穿正式礼服,对付生硬的管家,还有休息室里的字谜游戏。我现在一点儿都不希望玛撒回家。” “那才是关键。”埃勒里笑着说,“让我和妮基说话。” 妮基接过电话,说:“你这一天过得如何?” “大跌眼镜!大跌眼镜!可以和我共进晚餐吗?” “为什么,奎因先生?” “就在路易斯一阿曼德餐厅,如果你现在能出发,七点之前就到了。别让我等得太久,我会在酒吧等你,你知道酒保珀姆佩亚多么忠于职守。” “我不知道他,但我知道你。三杯灌下去,你就要飞上天了。” “今晚我不会爬墙头的。事情很严重,妮基。” 妮基起劲儿地说:“我都迫不及待啦。”然后挂上了电话。 “范·哈里森,”妮基仿佛在说一个令人厌恶的疾病名称,“玛撒能看上他什么啊?我以为他死了。” “别那么刻薄,妮基,”埃勒里轻声说,“我可以证明哈里森先生不是尸体,而且——恐怕玛撒也不这么认为。” “但他是个老头儿了。” “没有那么老!也就是十几年之前的事吧,那时他在剧院里和一些站票观众发生冲突,造成一场混战,不得不从舞台出口夺路而逃。他的外表依然很有吸引力,妮基,相当有魅力。” “我会掐死他,”妮基气呼呼地说,“玛撒居然跑到一个酒店房间里!她还在哪里约会过他?” “百老汇是个小地方。也许他只是向玛撒监制的某个剧本申请一个角色罢了。我给你打过电话之后,在兰姆斯向一些人打听过,他们告诉我,偶尔会看到他企图打破百老汇对他设置的禁令。我不指望你还会记得他。在他最后领衔主演的剧目上演期间,他一直酗酒,害得他的老板艾弗里,兰斯顿不得不在上演正值高潮时关门大吉。从那以后,哈里森再也没从百老汇得到过工作机会。肯定有十年或十二年了。” “那他靠什么谋生,靠以前对他的新闻评论吗?” “他根本不用工作。他年轻时就获得了大笔财富,但你也知道演员的秉性。他偶尔还会在电台和电视里客串一下,有一阵他在某些电影里出演古怪的角色。这么做多半是为了保持活力。他那富有魔力的声音和浪漫的外表对玛撒这个年龄的女人很有诱惑力,特别是当他因自己的男子气概犯错的时候。” “但是玛撒她……” “你说玛撒吗?”埃勒里冷冷地说,“玛撒又有什么特别吗?她正当三十多岁,有一个丈夫,还是个疯狂嫉妒的人,让她生活得像在地狱。她没有孩子,也没有家人站在身后支持她,此外,她还迷恋戏剧,一心想当演员。这就是原因,对于哈里森那样的演员来说,诱惑玛撒易如反掌!他可以给她德克不能给或者是不想给的——甜言蜜语、关注、控制权和吸引力。他能带给她幸福,妮基,即使这幸福不过是酒店房间里的廉价替代品。” “可是玛撒一直头脑冷静,难道她看不出他是个骗子吗?” “这世界上谁是真实的?也许他就是爱上她了,玛撒并不那么难得手。” 妮基不说话了。 “也就是说,”埃勒里过了一会儿说,“这是件极其讨厌的事,我打算退出不管了。” “现在还不行。” “现在是最佳时机,再晚可能就来不及了。” “那也别在事情还在发展的时候,”妮基颤抖着说,“别在德克有可能发现的时候。” “我明白你的意思,那就是说,你打算继续撮合劳伦斯夫妇。” “埃勒里,我必须这样做。” 埃勒里咕哝着:“我怎么让自己搅到这种事情里来?”他不住地敲桌布,妮基焦虑地望着他,“当然,比较明智的是来一场女人之间的谈话,毕竟还有谈话的基础,妮基。我们介入这事,是因为玛撒说德克无缘无故地大发醋意。现在情势变了。德克现在——谢天谢地还一无所知——已经有了世界上最完美的嫉妒理由。她的所作所为把我们搞得一脚踏空、师出无名了,如果我们要继续帮她……” “就算她是那样,我们也得帮她。” 埃勒里两手一挥,说:“我一提出有建设性的意见……” “你看,亲爱的,”妮基说,“我理解女人,而你不。如果我告诉玛撒,我们已经知道了此事,请她在事情闹大激化之前打住,她就会矢口否认有这回事。她否认,是因为觉得自己已经坠入爱河。除了编造一些令人厌烦的谎言,来解释为何会去酒店房间见哈里森之外,她还会忌恨我知道了此事,我只能被迫离开。结果只会这样。” 埃勒里低声抱怨着什么。 “如果玛撒准备坦白承认的话,埃勒里,她当初就会像个无拘无束的女人那样,坦坦荡荡地走进那个酒店房间,而不是像个妓女一样偷偷摸摸地溜进去。所以事实就是,她决定搞这桩风流韵事,同时又要保持一种假象,好像正在努力挽救自己的婚姻似的。” “可这不合逻辑!” “当一个正派女人坠入情网,奎因先生,你就可以把逻辑这个东西抛到一边了。埃勒里,很抱歉我把你拖进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干脆忘了它,让我用自己的笨方法来处理呢?” “真聪明,”埃勒里生气地说,“好呀,咱们还使劲儿挽救他们的婚姻,这都是他们自作自受。咱们还在适当的时间和地点卷入这件事,正好在离八号球最近的地方。” 妮基在桌子下面捏了一下他的手,温柔地说:“亲爱的埃勒里。” 在吃过菜单上没列的秘制沙拉之后,埃勒里继续抱怨说:“最让我烦心的是我们无法提前实施计划。根本毫无计划可言。这就像在月黑之夜去军火库寻找一个游荡的纵火犯一样,我所能做的只是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跟踪玛撒,期待在一切事件突然爆发时,我正好就在现场。” “我知道,亲爱的……” “你要截获下一封信,妮基。这次你必须比玛撒先读到那信——她不会那么好心地再次把信失落在厨房地板上。这次的信多半还会用商业机构的信封。这是很好的伎俩,这种模式一旦建立,肯定还会继续用下去。” “但是他不会再用那个空调公司的信封,”妮基反对说,“那样做很危险。” “是的,”埃勒里说,“所以第二封信会使用一种完全不同的信封。” “那我怎么能知道是哪个呀?” “我可没法帮你。你恐怕得使用蒸汽开封法打开每一封寄给玛撒的信件,因为我们打算假装对此事一无所知,我想最好先警告你一下,别让人发现你的行为,哪怕被女仆发现也不行。” 妮基倒吸一口气,说:“我会小心的。” “那就好,”埃勒里毫不怜香惜玉,“路易斯,我们要的烤菜呢?” 星期六下午晚些时候,妮基给奎因公寓打来电话,说如果某人有兴趣的话,自己当晚有空。接电话的奎因探长只好把这条消息转达给某人。“也就是说她得到了什么消息,”埃勒里兴奋地说,“你快把电话给我!妮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妮基说,“我们到底能不能约会?” “说话不方便?” “是。” “到我家来,什么时候都行。” “出什么事啦?”埃勒里挂上电话后,父亲问道,“你们俩要干什么?” “诸事不顺!” “我能帮什么忙吗?” “但愿不用。” “你还是会考虑找我帮忙的,”探长开心地说,“你总是这样。” 妮基九点过后到了奎因家,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对不起!”埃勒里礼貌地说,关上了书房的门,把正在起居室里看席德·西泽的探长关在门外,“我给你准备好了饮料,脱了鞋子,躺下来,慢慢说。” 妮基一头倒在沙发椅上,扭动脚趾,碰都没碰放在地板上的高脚杯,就对着天花板说起话来,“我现在是我那个闺密圈子里的女吉米·瓦伦汀,”她宣布,“我想你不打算了解技术细节吧。” “说得对,”埃勒里说,“我只对结果感兴趣。那么结果如何呢?” “你真没心肝!” “这本来就是无情的非法勾当,孩子,对吗?” “那封信是随着今天早上的邮件来的,”妮基梦呓般地说,“有三个商业信封,但是我没有把它们都用蒸汽熏开,我只挑了一封打开看了一下。” “你看了?”埃勒里惊讶地说,“还是弗洛汉姆公司的?” “不是,是一个普通的白色长信封,回函地址是一个名为汉柏·凯赫的珠宝商商号。不过这个地址是第五大道五四七号的四十五街大厦——请注意,与那个空调公司一模一样,还有——收到此……” “哦,接着说。” “玛撒的名字和地址还是红色的。” 埃勒里睁大眼睛说:“很古怪。” “要我说,是很愚蠢。如果德克碰巧注意到这种不打自招的红色字体,那不是找死吗。幸运的是,他几乎从不去拿邮件。” “接着说,”埃勒里咕哝着,“这次信里说了什么?” “说的是——顺便说一句,还是那种红色色带打出的字——星期一,逗号,下午三点,逗号,B。” “B?” “B。” <hr /> 注释: C 如果你是水獭,那星期一算是个阴沉沉的好天气。一早就开始下雨,下了整整一天。雨像个淘气的顽童,时而淅淅沥沥地飘洒,时而又哗啦哗啦地把人逼进屋子。和往常一样,这种时候,纽约街头湿淋淋空驶的出租车很少,比交通警察脸上的笑容还难见到。 埃勒里整个早上和中午都在切尔西一幢破破烂烂的公寓大楼对面,躲在一家糖果店伸出的雨篷下面,瑟缩在雨衣里。玛撒已经找到了秋季上演的剧本,正打算与作者磋商一下。那位作者是个年轻的家庭主妇,在洗尿布等家务事中写出了这个剧本。 看上去要等很长时间,也确实等了很长时间。 玛撒显然是在那里吃午饭。中午过去了,一点钟了,一点半了,仍然不见她的踪影。 到了一点四十五,埃勒里开始找出租车,等了二十分钟才逮到一辆。司机得知埃勒里想让他放下空驶标志,等在街角,而且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差点儿一口回绝,在收下一张五美元的钞票后才答应下来。 两点二十五分,玛撒打着一把伞出现了。她穿着塑料雨鞋,急急忙忙地奔向第八大道,每走几步就不安地回头望一眼。埃勒里把衣领竖起来,低着头在马路对面跟踪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倒霉的男人,装得还真挺像。 就在这时,千钧一发的情况出现了。一辆出租车不知从哪里开过来,一个乘客下了车,玛撒坐了进去,在埃勒里到达那个拐角之前,车就开走了。埃勒里不得不冲回去找那辆等在街角的出租车。幸运的是,玛撒那辆车在向南的两个街区处被红灯挡住。埃勒里的司机冒险冲过去,终于在第十五街追上了她。 “她要去哪儿呀,伙计?” “跟着她就是了。” “你是她丈夫吗?”司机自作聪明地说,“我曾经也有个老婆。听我一句,先生,用不着这么疲于奔命。我总是这么说。干脆让另一个家伙去头疼这个讨厌的女人好了。何必为了离婚闹到市政厅去。” “快跟上他们,该死的!” “沉住气,别着急。”司机安慰道。他们再次跟了上去。 玛撒的车在第十四街左转弯,然后慢慢爬向东面。埃勒里轻轻咬着指甲。交通很拥堵,视野很糟,雨又下大了。她要去什么地方?在联合广场,埃勒里暗暗希望他们跟踪的这辆车转向北边,它却向南转进了第四大道。旧书市场从车窗外掠过。 她要沿着拉斐特大街开下去吗?那边是警察总部。好像不太可能。 玛撒的车在沃纳梅克百货公司后面的艾斯特广场拐弯,穿过库柏广场,开进第三大道。之后,在伊利一拉克万纳高架铁轨下不慌不忙地往南行驶。 星期一,下午三点,B……B是指布鲁克林吗?她打算去威廉斯堡大桥和东河吗? 埃勒里忽然灵光一闪,玛撒的车拐进第三大道之后往南开,第三大道……从第三大道穿过第四街之后,就变成了保利大街。 B指的是保利大街。 不过,保利大街很长,一直通到查塔姆广场。在伊利一拉克万纳高架铁轨的阴影下,玛撒几乎不可能透过车窗,在哪个不知名的街角发现范·哈里森的身影。所以那个约会地点必定在保利大街某个特定的地方。保利大街的什么地方呢……是保利会所! 事实上,不是保利会所,而是保利大街二六七号。这让那个哲学家司机和他的乘客一样震惊。 在靠近休斯敦大街的地方,玛撒的车突然在伊利一拉克万纳高架铁轨下做了个危险的大调头,玛撒跳下车,一辆停在路东边的出租车猛地打开车门,让她钻进去。埃勒里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那辆车高速起步,一个急转弯之后飞驰而去,消失在一条小巷里,埃勒里仅仅透过车窗瞥见了范·哈里森在车里拥抱玛撒。此时,埃勒里的司机刚从北去的拥堵车流中调过头来,加速去追,但目标已经不见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她是要在萨米保利弗利斯剧院前面与人见面呀?”司机听上去很伤心,“那样我就有所准备了。” “因为萨米保利弗利斯剧院的首字母是S。”埃勒里厉声说,“找个杂货店停一下,我要打个电话,然后送我去西八十七街。” “算上计程表上已经有的里程,”那司机不高兴地说,“你可要花一大沓钞票啦。”接下来,他们一路无言。 妮基设法在星期一夜里溜了出来。她一冲进奎因家就问:“怎么样?”看见探长在场又赶快咽了回去。 “没事,妮基,”埃勒里悻悻地说,“我已经把情况都告诉父亲了。这事看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结束。那地方是萨米保利弗利斯剧院——保利一休斯敦,萨米显然是被省略掉了。简单说吧,我把他们跟丢了。那位白兰小姐是什么时候回家的?” “和平常一样,吃晚餐的时候,”妮基沉坐在椅子里,“B……保利。” “我说你们俩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奎因探长喊道,“昏头昏脑地搅进一桩私通案子!无论如何,这已经证实是私通了,妮基,你就要抓到这根搅屎棍恶心的那一头了。别跟我说什么关于友谊的甜言蜜语。私通案里没有朋友,只有传票。我已经把对我儿子判断力的评价告诉他了。现在,如果你们还能挺住的话,我可要去睡觉了。” “但为什么是保利弗利斯?”探长刚重重地关上房门,妮基就问,“他们到底在那儿千什么呀,埃勒里?” “哈里森是个演员,具有夸张的表演天性。在保利接上头,又在雨中飞驰而去,这种安排是多么浪漫,对于之后的大戏是个多么兴奋的开场。毕竟,酒店房间没有太多不同之处,也许碰到这类情况他们总是这样做。”埃勒里拿起一支烟,恶毒地说。 “那你认为他们要……” “我确信你那位玛撒跳进他的出租车,不是为了讨论角色的分配问题。我最后看到的是,哈里森压在她的锁骨上。至于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还是留给你去解决吧。” “还是……那个‘A——’?”妮基小声问。 “不是那个‘A——’,我给前台的艾米打了电话。哈里森星期五早上就退房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这只是个例行电话,他们去哪家酒店又有什么关系?”妮基没说话,“我们的女主角回家后表现得怎么样?” “很温和。” “哦。” “还……对德克很好。” “那是自然。” “整个晚餐不停地谈论她得到的那个剧本,还有那个艾拉·格林斯潘,就是写那个剧本的年轻主妇。” “她是不是刻意给人一种印象,好像不仅是上午,而且整个下午她都和那个早熟的格林斯潘太太在一起,她是直接从切尔西回家的,诸如此类?” “哦……是的。” “她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 “玛撒要给德克读剧本。” “真动人!顺便问问,德克怎么样呢?” “很感兴趣。他们饭后直接进了书房,所以我才能溜出来。德克让我留在那里听听,但玛撒似乎想和他单独在一起,这样……嗯,我就说要去杂货店买东西。我想这段时间玛撒有点儿怕我。” “我开始不太关心你那位玛撒·劳伦斯了,妮基。”埃勒里评论道。 妮基咬住嘴唇。 “不过,这件事虽然令人厌恶,也还有点儿意思,就像从锁眼里窥视一样。”接着,埃勒里带着歉意喷出一口烟,放下烟卷。妮基此时的模样那么可怜,埃勒里不由得把她拉到身边。“对不起,我想我是不习惯这个类型的案子。你为什么站起来?” “不为什么,我想抽支烟。” 埃勒里替她点燃一支烟,她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讨厌我。” “我讨厌男人!” “好了,理智一点儿,妮基。现在是两个人共筑爱巢,我不了解哈里森,但玛撒不是个未成年少女。她成熟到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不去做什么离谱的事了。” “说得很对,”妮基喊道,“但我们能不能说点儿重要的。你还想让我继续用蒸汽熏商业信函吗?” “我想让你回家。不过如果你不愿意——是啊,”埃勒里又拿起了烟卷,“顺便说一句,今天——我们有理由认为——我们还是有进展的。” “在哪方面有进展?”妮基苦恼地说。 “问得好!但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件事的模式已经显现出来了。 “哈里森这人,”埃勒里说,“显然已经制定了一套富有戏剧性又很有效的办法来捉住他的小鸽子,然后吃掉它。每次换个不同的约会地点,再奔赴那个固定的爱巢。在这套安排里,唯一的相同点就是告知约会时间,用密码表示约会地点,而这一整套甜蜜迷人的计划都被封在清白无害的商业信函里面。随着玛撒经常出出进进忙于正常业务,德克也会习惯这种情况——尽管偶尔也大发醋意。这办法还真不坏。” “哈里森确实把被人发现的风险降到了最低。” “那个密码本身,”埃勒里继续冲着墙说,因为妮基也望着那里,“表示某种重要的基本信息。A是第一个出现的,表示的是那个A——酒店。B第二个出现,我们发现它指向保利弗利斯剧院。那么我们可以这样推测,下一封信中的密码可能是C,而C代表卡内基大厦,或是科尼岛,或是中央公园里的什么地方。C后面是D,表示新闻日报大楼,或是丹尼高速公路。以此类推。那么在用光了字母表之后,哈里森会怎么办呢?假如他能得逞那么长时间的话,”埃勒里表情阴郁地说,“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也许会从Z往回倒推吧。” “游戏而已,”妮基说,“游戏而已。” “但现在问题在于,玛撒怎么知道A代表什么地方呢?是阿瑟俱乐部,还是艺术学生联盟,或是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而B为什么不是贝尔莱维医院,或是百老汇礼拜堂,或是炮台公园呢?要不是机缘凑巧,我们根本不会知道B是哪里,A也一样。那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说明,密码中这个特定的大写字母只是密码的一部分,密码的关键部分必须能明确区分出,在纽约所有首写字母为A的地点中,哪一个A才是密码要指示的那一个。哈里森有一份解译密码的手册,玛撒也有一本。她收到指示C地点的信息以后,只要在自己那份手册里查一下,就可以直接去了。” “在那封第一次收到的信函里,”妮基说,“就有某种小册子的印痕。” “干得好!”埃勒里笑起来,“你一直在找它吧?” “呃——是的。” “但之前你不太热心,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重要。你要明白侦探工作需要多么认真细致的精神,妮基。你一定要找到那本小书,它很可能是纽约市的一些景点指南手册。有了那本书,我们就能在他们碰头之前知道约会地点了。它能带来的方便我不说你也知道。” “今天晚上,”妮基咬着牙缝说,“你说话就像奎因教授,我不喜欢那样。我会找到那该死的东西!你拿的是什么?” “这个吗?”埃勒里翻着一本刚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来的小黑皮本,“这是我的案情记录本。” “案情记录本?” “时间,日期,约会地点,他们从哪里出发,干了什么,所有我知道的东西都做了摘要……谁知道呢?没准儿会有什么用。” 妮基怏快地离开了。在等候下一次约会信息的时候,埃勒里觉得自己照样可以安排一两样事情做。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这几天,他貌似漫无目的地给一些人打电话,还拜访了若干百老汇的熟人。他在萨尔蒂和曼哈顿的餐馆吃午饭,在林迪和图茨的餐馆吃晚饭,晚上九点突然去斯图克探访,在鲁本斯吃了顿夜宵。到了星期四晚上,他吃下去的美食比他得到的有用资讯多得多。他盘问那些专栏作家的手法也许应该更巧妙一些,但无论何时,只要他能找到一个,就会大肆旁敲侧击一番。像那些研究无损探查技术的专家一样,埃勒里不敢冒险召开一次有关专业人士的咨询会。其实,这些天的报纸让他感觉很恐怖,他浏览过温切尔、里昂、苏利文和其他地方的报纸,一种男人的罪恶感油然而生。 玛撒·劳伦斯和范·哈里森之间的友谊是刚刚发生的事。直到几周之前,和埃勒里交谈过的那些人还没见过他们俩在一起,甚至没有人在同一个地点分别见过他们。为埃勒里提供消息的人是莫德,阿斯顿,一位很有个性的老女人,与艾尔萨·马克斯韦尔十分熟络,经常参加电视台《生活》栏目的社交活动。她们都是为了支持最近开始的巡回献血车之旅,参加了这个持续整晚的电视节目,主持这个节目的是一些喜剧明星。作为百老汇名流之一,玛撒也参加了这个节目,来监督这个工作室的献血活动。哈里森则作为剧院名人来使电视观众开心,他表演了自己拿手的约翰,巴里莫模仿秀,这个节目为巡回献血车募集到很多血浆,所以哈里森那天晚上表演结束后没有离开,继续帮玛撒·劳伦斯的忙。 “他们让人觉得是多么出色的一对啊,”阿斯顿小姐莞尔一笑,“我还在想她有没有丈夫呢。” “怎么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叫人没办法视而不见,埃勒里,都怪命运。当然,范是个老牌恶棍,他会一周七天连续扮演塞克图斯,但所有人都知道小玛撒·劳伦斯像卢克莱蒂亚一样忠贞。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德克·劳伦斯落得塔克文这个角色的下场。你觉得可能吗?那个塞克图斯……你也知道,想到事情后来的发展,他的魅力还是很可怕的。” 要是莫德·阿斯顿总能如此高尚地思考问题,事情还有一线不被曝光的希望。 埃勒里做的第二件事不像第一件那样有所进展。星期五,他拜访了第五大道五四七号,从大堂名录上查到弗洛汉姆空调公司占据九零二到九一二的套间,而汉柏,凯赫的珠宝商号则在九二一号。第九层在两封信的信封上出现过,给埃勒里的调查提供了某种确定的线索,所以他在星期六下午六点之后及时赶来,此时楼里大部分承租客都已经走了。 不过,他不是空手来的。当天早上先去了一趟布鲁克林,那对他来说是非常罕见的事,去那里拜访一位老人,那位老人珍藏的戏剧图片集在全世界都享有盛誉。埃勒里装扮成《纽约时代周刊》的专栏作家,在那儿租了一套曾在纽约舞台上扮演过哈姆雷特的明星剧照,并把范·哈里森的剧照似是出于无意地夹在里面。 在第四十五街大厦里,埃勒里谨慎地在电梯的下班时间来客登记册上,签下“巴纳柏,罗斯”的名字。到了第九层,他跨出电梯门,循着吸尘器的声音找到一间亮着灯开着门的办公室,看见里面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穿着褴褛的家居便服,戴着围裙。 “不用找了,”她说,“这儿没有人。” “啊,是的,这儿有,”埃勒里严肃地说,“这儿有你,还有我。如果你坦白交代的话,就不会有其他人了。” “坦白什么?”清洁女工直起身来。“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是要坐牢的吗,夫人?” “我可什么都没做!”她激动地说,“我做什么啦?” “你说吧。”埃勒里把范·哈里森的剧照伸到她鼻子底下,上了年纪的女人脸色苍白。 “他说过没人会知道的……” “原来是这样,你就替他拿了,是不是?”她望着他的眼睛,“你是警察吗?” 埃勒里冷笑一声:“畜生,我看起来像警察吗?” “你不会告诉管理员吧?” “我可没工夫答理那个看守。” “那人给我一大笔小费,让我把嘴闭上……” “我估计,”埃勒里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钞票,“要让你把嘴再打开需要更多一些吧。” “我可是个穷女人,”老妇人盯着那张夹在埃勒里手指间的钞票,“那是二十块钱的钞票吗?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晚上,那个漂亮的绅士来到这里,就像你一样,是下班之后来的。他跟我说,如果我能从我所负责楼层的一些办公室里弄几个信封给他,他不会亏待我的。我负责的楼层是八层、九层和十层。我说我可不能干那种事,那多不诚实。他说你肯定能干,这件事没有什么不诚实的。听说过人们收藏邮票、火柴盒或其他什么东西吗,他就是商业信封的收藏者。走遍这座城市,和清洁女工做交易,用不了多少钱她们就能做到,又何必打扰那些忙碌的公司白领呢,没准儿会被他们揪着耳朵赶出来。就这样,一不做二不休,我从这三个楼层的不同公司拿了一堆不同的信封给他,他给了我十块钱就走了,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我都告诉你了,先生,帮帮我吧,求你不要把我弄到管理员那里受罪了,我也没干太坏的事,不过是值几块水果蛋糕的倒霉信封。那么,现在我能拿到那二十块钱了吗?” “《走投无路的孩子》,那就是我。”埃勒里长叹一声,把钞票给了上年纪的清洁女工,戴上帽子,走了。 接下来那个星期三,第三封信到了。这次是用第四十五街大厦十层一家会计公司的信封作掩护。信封上的地址和里面那张白纸上的信息又是用红色色带打出来的,内容是: 这次推理成功大大鼓励了埃勒里,直到第二天晚上。这天晚上,他在城里追踪玛撒,几乎是沿着十天前的同一条路线走。但这一次,她的车子向南走了更远,穿过保利大街,经过运河街的入口,开往曼哈顿大桥,转进莫特街上狭小的“亚洲世界”。 车子在四十五号停了下来,玛撒消失在地下室的中国餐馆里。这么说来,C代表的是中国城,或是中国餐馆。现在再也没有什么理由怀疑哈里森是按字母顺序使用密码了。 这似乎是在进行一种耐人寻味的探索,经过检验才能确定结论。但仔细分析起来,也只是得到一些皮毛的佐证而已,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埃勒里本能地等了一会儿,才走进那个餐馆。他躲躲闪闪地走到一张距离玛撒和哈里森足够远的桌子旁,既能看到他们,又不会被他们看到。 他感觉很糟糕,整件事显得徒劳无益,他在中国城干什么呢,像个间谍似的跟踪两个人,而且不过是快上小报头版的两个人罢了。他悻悻地大吃所谓的“洛凡茄泥肉油”——其实就是牛肉、胡椒和西红柿。他一直盯着那对情人,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感。他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在对什么尽职守责。 这时他看见了什么东西,把他从迷迷糊糊的发呆状态中惊醒过来。 这两个人在桌面上拉着对方的手,当侍者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碗出现在桌边时,他们的手分开了。埃勒里看见,哈里森手里拿着一样玛撒匆匆塞过去的东西。 那是个小包,而那个演员在环顾四周之后,把它塞进了衣袋。 D “不,我看不出那是什么,”埃勒里说,他领着妮基绕过一个牵着苏格兰狗、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那条狗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腿。“那东西用纸包着——在那种光线下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差不多三乘六英寸大小,厚度有半英寸左右吧。” “是那本密码书吗?”妮基停下脚步,靠在身后的墙上。这是个月黑的夜晚,河水呜咽地流淌着。今夜的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的声响,还有她的思绪。 “尺寸不对。你怎么啦,妮基?” “哦……我觉得晕乎乎的,好像在空气中漂浮。我一直想不起来今天是几号。” “你是紧张过度,妮基,不能再这样过日子了。你会垮掉的。为什么不放弃呢,试一试好吗?” “不。”妮基机械地答道,她冲着烟盒晃了下头。 埃勒里皱着眉头给她点了支烟。他从未见过妮基这个样子。以前她就像身后那堵墙一样坚定不移。他想,要是玛撒知道,妮基对友谊的忠诚给自己造成如此沉重的压力,那她会怎么说——她会感到多么羞愧和懊悔啊!但是埃勒里明白,他绝不可能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提起这种事,特别是对玛撒。这是一种不可思议、难以解释的品质,就像一种信仰,盲人能够因此忍受黑暗。埃勒里忽然想起来,妮基很小就失去了母亲,而且一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姐妹。 他注视着妮基:“我想,你在那间寓所里没见到符合那本书的尺寸的东西吧?” “她不会把那本书随处乱放的,埃勒里。” “要不是他那么古怪地四处张望一下,才把东西塞进兜里,我就把它当成无足轻重的礼物了。他这么鬼鬼祟祟的,真不合情理,不过也许是故意搞成那样子。对哈里森那种类型的人来说,要想弄清楚他是怎么一回事,就需要一层层揭开他精心画上的油彩……不过在我看来,玛撒似乎如释重负,好像认为那东西是个负担似的。我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他们去哪儿了?”妮基闷闷地问,“她十一点半才回家。” “他们哪儿也没去,就在那个地下的中国餐馆里待到十点左右,然后坐着出租车兜风,他在莱星克顿和第四十二街那里让玛撒下了车。玛撒搭乘另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家了。她今晚打算去什么地方?” “去音乐堂参加斯坦利,克雷默的新画展,说是去物色一个尚不知名的年轻女演员,据说那人有可能扮演格林斯潘的剧本中的主角。” “那倒是个机会,”埃勒里嘀咕着,“是德克要她去的?她越来越不顾一切了。” “不是,”妮基说,“德克根本不知道,她两星期之前就在一次私人展示中看过这个画展了。” “哦!”埃勒里说。 妮基说:“很晚了,我最好赶紧回楼上去。” 他们沿着马路慢慢走着,过了一会儿,埃勒里说:“关于那本书……” “我已经翻天覆地地找过了。我找遍了她的床头柜、写字台、梳妆台、书桌抽屉、帽盒、衣柜顶层,甚至抹布橱、扫帚间和床垫下面。也不管会不会被德克当场碰见。我还……搜了她的提包两次。” “真令人难以置信!”埃勒里叫道,“她每次收到密码信息都必须翻书找一下,除非她记得所有的密码地点,那似乎也不太可能。你有没有在收到信函的那天早上留神观察她一下?” “当然,但只要她关上房门,我就几乎没办法尾随她进卧室,或者浴室。” “是没办法,”埃勒里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接着说,“妮基,我只好亲自去一趟公寓了。” 妮基停住脚步。 “一定要仔细搜索公寓,直到找到那本书。预先知道他们约定时间在什么地点见面,那很可能会发现完全不同的……嗯,显然这是最最重要的。那本密码书就在家里的什么地方——我觉得玛撒不会冒险把这本书带在身上走来走去。你能确定那夫妻俩下一次在哪天晚上同时出门吗?” “就是这个星期六晚上,他们要去斯卡斯代尔的博伊兰家参加晚会。” “能趁机溜进去吗?” “他们会搭莎拉和吉姆·温尼加德的顺风车——他们都坐吉姆的车去。也就是说,他们回来的时间取决于吉姆。你知道吉姆那家伙,他会是最后离开的客人。” “那就好,”埃勒里说,“我们可以做得漂亮点儿。告诉他们我要去一趟——如果他们不介意的话——我有一些手写信函要和你一起誊清。这样谁也说不出什么,除了觉得我把你用得太狠了……就这样,晚安。” “晚安,埃勒里。” 在入口的街灯下,妮基的脸色看起来是那么苍白,一脸无助,埃勒里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吻着,完全不顾正在擦洗门厅的夜间守门人的目光。星期六晚上九点零五分,埃勒里走进劳伦斯家,九点零七分,他就找到了玛撒那本密码书。 妮基带他进了门,把他留在起居室,自己走进隔壁的书房取文件。她打开放在打字机旁边的提包,手刚刚碰到文件,埃勒里就眉开眼笑地出现在门边,高高地举着一本封面压膜、颜色鲜艳的平装本小书。 “找到啦!”他说。 妮基目瞪口呆,好像他手中举着的是一本古滕堡版《圣经》。埃勒里走近德克的绿色皮椅,舒舒服服地坐进去,迅速翻阅那本书。 “不,”妮基抽抽噎噎地说,“这太过分啦!” “你说什么?”埃勒里问,“哦,这根本不值一提。” “哦,得了吧,”妮基激动地说,“你在哪儿找到的?我已经把这房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翻了不知多少遍了!” “你确实翻了很多遍,”埃勒里用安慰的口吻说,“这就是你始终没找到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则,妮基,看看埃德加,爱伦,坡就知道了,特别是他那本《失窃的信》。” “是个显而易见的地方?” “就在你鼻子底下,亲爱的。这个道理很明显,如果在任何你认为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找不到,那它必定在一个所有人做梦都想不到去找的地方。” “但那儿是哪里呢?” “你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比普通的美国书橱更能完美地藏起一本书吗?” “是起居室的书架!”妮基倒抽一口气。“它夹在一九三四年《世界年鉴》和达尔文的之间,”埃勒里点点头,“有了这样的搭配,这本小书就很不起眼了,再找三辈子也很难注意到。你不就没正眼瞧过它一下吗?” 妮基大步走过去,头一扬,但又迟疑了一下。埃勒里笑起来,把她拉进怀里。过了一会儿,妮基叹了口气,挪了挪,让自己依偎得更舒服一些,两人一起翻阅那本书。 这是一本卡尔·马斯写的指南手册《如何了解和欣赏纽约》,一九四九年由新美国图书馆出版,售价三十五美分。封面插图是一套图片剪辑,包括无线电城、时代广场和纽约港的图片,都是为内容做宣传:“去哪里品尝美食”,“值得一看之处”,“如何避开宰客的店家”等等。这本书系统地介绍了城市地理和有趣景点,为了便于阅读,还特意将所有地名印成斜体字或黑体字,在页面上很醒目。 显然,范·哈里森也发现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这个特点,因为书中的某些地名已经用红笔画了圈,使其更加醒目。 “验证一下我们原来的想法,”埃勒里低声说,“我发现没有重复了同一字母的地名开头。很明显,这是按字母表从A到Z排列的。我们来查查B那条信息,萨米保利弗利斯剧院还是让我很困惑。” “你翻过了!那在第十九页上。” “他在‘保利弗利斯’上画了个红圈,将前面的萨米置之不理!玛撒因此知道那就是B地点……” “等一下,埃勒里,对页就是中国城,而它没有被圈出来呀……” “我觉得在后面的外国餐馆部分见过……找到了,在八十六页上,红笔圈出了‘地下室中国餐馆’和‘莫特街四十五号’。他真是个十足的演员,对吗?如果他没有同时圈出中国城的地址,玛撒很可能会扑空,去了西五十一街那家位于上城的分店。” “红色,”妮基说,“一切都用红色标记。我忍不住想到那个该死的红字。” “我很想说这是哈里森在表现他的幽默感,但谁知道呢?真正的原因可能简单得多。让我告诉你怎么做,妮基。到打字机那儿去,按我告诉你的顺序打出这张名单。我们不用记下A、B和C——那都过去了。我们从D开始,不管那儿是什么地方,以此类推,同时我还会告诉你页码。我也许要弄一本同样的书,以后可能会用到。” “复写一份?” “不,我要拿走这本原书,它出了这幢房子会更安全。” 埃勒里一页页翻着书,随口读出每一页上圈出的条目。他读完之后,妮基又做了第二张单子,将第一张单子上的条目按照字母表顺序重新排列了一下。埃勒里把那张原始草稿撕得粉碎,冲进了马桶。 “现在我们来看看有什么收获。妮基,把这些读一遍。” 妮基读的这张表包含二十三个条目,从D到Z: D——(比利·罗斯)钻石蹄铁…………第102页 E——帝国大厦(第一零二层)…………第28页 F——福特·崔恩公园(修道院)………第49页 G——格兰墓地…………………………第46页 h——海登天文馆………………………第132页 I——爱德怀尔德…………………………第78页 J——约翰海滩……………………………第123页 K——肯斯(英国)小饭馆………………第82页 L——莱维索尼体育场……………………第109页 M——梅西百货……………………………第28页 N——新麦迪逊广场花园…………………第31页 0——欧斯特酒吧(格兰中央车站)……第81页 P——宾州车站……………………………第27页 Q——奎因斯波洛大桥(跨越康乐岛处)第76页 R——蓄水池(中央公园)………………第40页 S——斯塔腾岛渡口………………………第12页 t——圣三一教堂…………………………第15页 U——联合国总部…………………………第37页 V——杂耍表演场…………………………第115页 ——华盛顿市场…………………………第16页 X——泽奇特尔(餐馆)…………………第94页 Y——扬基体育场………………………第119页 Z——动物园(布朗克斯动物园)………第51页 “他可真好玩儿,”妮基厌烦地说,“他妈妈肯定受过观光车的惊吓。” “这多半是他外出活动的一条线路,”埃勒里说,“这对伟大的情人很像那些在赌场游来荡去的人,他们总有办法安排好这些事情。不得不承认,这还挺令人着迷的,妮基。” “我可不觉得。” “对,这显然是为玛撒安排的,不用说,就是要为他们的关系增添几分神秘感。幸好他用的不是《第三个人》的剧本,那样的话他就会安排她在下水道里约会了。”埃勒里又把那张表研究了一遍,“不过有些事让我更加迷惑不解。” “还有什么?”妮基把胳膊放在桌上,头枕在上面。 “比如说吧,他们的下一次约会,”埃勒里打量着她,其实全神思考着自己想说的事情,“在D地点。迄今为止,他们总是在比较安全的地方约会——中国城,保利,甚至在A酒店——他们挑选的约会地点都没有危险。但是这个钻石蹄铁是个夜总会,就在剧院林立的中心地带,在那里他们俩可都是知名人土……这看起来是哈里森先生的一个疏忽。认识他们的五百多个人都有可能在那里看到他们,如果这事传到德克耳朵里……你没事吧,妮基?” “什么?”妮基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 埃勒里走到桌边,双手托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起来。 “我们以后再讨论吧。”他坚定地说。 “我没事,埃勒里……” “你疲劳过度,别再说了,我走之前会把书放回去的。”埃勒里抱着她走向她的房间,踢开房门,把她放下来,“脱衣服吧。” “还不到十点呢……” “你是自己脱,还是我来给你脱?”妮基虚弱无力地倒在那张临时搭起的床上。 “你可真会挑时间,趁着我半死不活的时候。”她一边打哈欠一边发抖,紧紧地抱住自己,“按照日程表,下一步要得到钻石蹄铁约会的日期和时间。” “别再管那件事了。我去给你弄点儿热牛奶,然后你就上床睡觉。” 钻石蹄铁的约会真的很有意思,有趣之处在于这个约会根本没有发生。 妮基星期日上午打电话报告说,玛撒和德克去斯卡斯代尔镇参加聚会,早上五点才回来。之后他们大吵大闹,搞得邻居拿鞋跟敲墙。妮基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倾听,听见德克在厨房里醉醺醺地吼叫,说如果再有人对玛撒动手动脚,他就要赤手空拳地杀死对方。而玛撒反唇相讥,说她再也受不了了,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不能若无其事地忍受他的行为,要是他不停止攻击和她跳舞的人,总把好端端的室内聚会变成水边混战,还闹得不得不把警察叫来——好在哈尔·博伊兰与那个州警有私交,德克你就感恩吧——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谢天谢地,她一定会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的。他们这么喋喋不休地一直吵到早上,后来竟激动地互掷陶瓷器皿,结果反倒结束了这场骂战,因为有个鸡蛋盅砸中了德克的太阳穴,划开一条一英寸多长的口子。玛撒看到后立刻晕倒,妮基则爬起来去照料伤员,打扫战场。 “我只是进去瞧瞧他们是死是活,”妮基叹息着,“德克躺在床这边的地板上,玛撒躺在床那边的地板上。我猜他们只要还剩一口气,就会为不许对方上床而打一架,即使那样也不会消停。如果不是搞得这么惨不忍睹,这件事还真可笑。” 在妮基这位和事老的极力调停下,星期日在沉默的休战中过去了。星期日晚上,德克表示道歉,而玛撒接受了他的道歉,星期一和星期二,德克又恢复了他荒废已久的跟屁虫老习惯,玛撒到哪儿他就到哪儿,俯首帖耳地跟着她。玛撒很冷淡,但还是留在家里,到了星期二晚上,她的态度缓和下来。 但星期三一早,第三封信到了。D地点用密码指示,日期和时间在星期五晚上八点一刻。 七点四十五分,埃勒里就到了罗斯先生餐馆,找了一张比较僻静的桌子,希望运气好到能和哈里森的桌子并列,而且恰好中间有点儿间隔。范·哈里森七点五十八分走进餐馆,埃勒里双手举起菜单研究。哈里森被引到一张预留的桌子旁,那个位置更僻静。运气好到令人难以置信,哈里森坐的地方距离埃勒里不到十二英尺,更幸运的是,他侧对着埃勒里,埃勒里能够同时看到他和从入口进来走近他的人。 哈里森点了一杯鸡尾酒。 女人们都转过头看他。他穿着一身灰白色仿麂皮套装,翻领上插着一支白色康乃馨,钻石在他袖口上闪闪发光,他充满仪式感地举起又放下鸡尾酒杯,这个动作充分展示了他的链扣。他熟练地运用自己多年来塑造的形象,就像使用一柄轻剑,有时很小心地引而不发,有时又随意轻挥一下。嘴唇上挂着半隐半现的微笑,忽而诚挚,忽而傲慢。 难道他不明白他们会被人看到吗?还是他根本不在乎? 埃勒里观察着那些女人,她们都注意到他了,而且还挺喜欢。埃勒里直摇头。 这时候,他意识到现在已经八点二十了,玛撒还没有来。 他怀疑自己的表是不是有问题了。但他看到哈里森皱着眉头在看自己的手表。也许因为堵车耽搁了。 八点三十五分,埃勒里开始怀疑自己的堵车理论。八点五十分,他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 九点钟,他明白玛撒是不会来了,而且就在那时,他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觉得也许来的是德克。 哈里森生气了,不仅仅是生气——而是大怒。那张桌子是为两个人准备的,旁观者一看便知,那张空座位会一直空下去。一些女人在窃笑。九点零五分,这位演员招来侍者,傲慢地挥手让他撤走对面椅子前的餐具。他的手势和姿态都在告诉大家,这个愚蠢的错误是餐馆造成的。 一个侍者跑过来听他点菜。他大声点菜,做出一副很酷的样子。 埃勒里站起来去找电话。电话接通的铃声刚刚响了半声,那端的话筒就被人一把抓起来。 “喂?”是玛撒的声音,干巴巴、紧绷绷的。 埃勒里还没来得及答应,就听到德克的声音在玛撒身后的什么地方咆哮起来。“讨厌的电话!挂上电话,不管那个该死的是谁!” “但是德克——喂?” “我是埃勒里,玛撒。” “埃勒里,你好,亲爱的。”他听出了她声音里的释然。 “是埃勒里。你怎么样了?怎么好久没见你了?你在哪儿打电话呢?”德克的声音还在愤怒地回响。 “不管你们夫妻俩在干什么,我都不想打扰你们,”埃勒里说,“妮基在旁边吗?” “妮基,是你的电话。” “我去更衣室接,玛撒。”妮基反应很快。 “去吧,去接吧。”德克说。 “德克,”玛撒大笑起来,“别管他,埃勒里,他正在发艺术家的怪脾气呢。好啦,德克!埃勒里,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来一下呢?他真的特别想见你,我也是。” “也许吧,如果我走得开的话,玛撒。” “我来了,”妮基喘着气说,“挂上电话,玛撒!女孩子有私事要说。” “再见。”玛撒笑着说,接着是挂电话的咔嗒声。 “妮基?” “在。” “没事吧?” “没事,德克就是不让她走。” “发生什么事了?” “你在?” “是的。” “那家伙?” “还在这儿等着呢。是德克干的?” “是的。他挑了今晚要把已经写好的书稿读给玛撒听。他对此真是狂热得要命,所以很自然……” “别再说了。但她不是准备外出吗?” “哦,是和一位布景师有约会……她是这么说的。她给某人回过一个电话,留下口信,说劳伦斯太太最后一刻不能践约,明天会打电话另订‘约会’。” “他没收到这个口信。那就对了,妮基,我刚才还担心呢。” “你打算怎么办?” “在这儿闲逛一会儿,没准儿随后就去你们那里拜访一下。” “哦,来吧!”埃勒里回到自己那张桌子。 他不在的时候出现了一些新情况。一个身着无尾礼服的小个子男人把手撑在范·哈里森的桌上,正弯着腰讲话。这人长着一对尖尖的耳朵,满脸诡秘的笑容,正在说的事让他极为开心,但是让范·哈里森很不开心。哈里森现在看上去又丑又老,他那长长的漂亮手指紧紧抓住汤盆,指关节都发白了。埃勒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相信,此时此刻,范·哈里森最想干的事就是拿起汤盆摔在那个瘦猴的脸上。 此时,穿无尾礼服的男人微微转了一下头,埃勒里认出了他,是列昂·菲尔茨。 菲尔茨向报纸专栏兜售文章,就是那种低俗内容和内幕消息,这是六百多家日报的主菜,满足大众对成百上千万未经核实的流言飞语、谣传、影射内容的如饥似渴的胃口。他那些最富刺激性的短文都是这样开头的:“列昂·菲尔茨今天告诉你们”,接着就端出他每夜在百老汇的超级市场和各种咖啡馆以及酒吧里四处寻觅来的“菲力小牛排”。正如某天晚上在一次圈子里的聚会上,某位著名的有才之士告诉埃勒里的,他们见识了菲尔茨的桌边魅力。“有人暗示说列昂就在隔壁,结果所有人都不想去睡觉了。” 菲尔茨的名声并不好,据说一旦让他闻到了什么味儿,他就会对猎物穷追不舍,死也不松口。交易所里流传着这样一个大家都很认可的说法,人人都逃不过死亡和缴税,但列昂·菲尔茨一出现就很难说了。 埃勒里一直以某种超然的兴趣关注着他的动向,他直到最近才渐渐领悟到,菲尔茨是个肆意诽谤他人的家伙。这方面的证据既隐匿,又零零星星的,但都是存在的。不带偏见地说,菲尔茨的行为在道德上很尴尬。他绝不去烦扰清白无辜的人,他的受害者总是那些有罪的人。他写的丑闻就像他写的趣闻一样,谁也无法强迫他收回去、阻止他发表。菲尔茨发表文章时,文章背后总存在某种事实。埃勒里听说许多被其他专栏作家攻击的人物都被菲尔茨放过了,因为他认为那些人都是为环境所迫。他的辩护就像他的谴责一样聪明灵活,为了那些无助的、受伤害的人的利益,他的一些最为狠毒的追杀行为也被接受了。他曾经在专栏里写过这样一段话:“上个星期,某个无名之辈称我为狗娘养的。谢谢你,朋友。我母亲是个穷苦人,你母亲是什么呢?” 列昂·菲尔茨嗅到范·哈里森的踪迹,这种可能性立刻让埃勒里心里凉了半截。 他焦虑地观察着。 哈里森忽然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他对菲尔茨说了什么,那个瘦猴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专栏作家的手伸向糖碟,哈里森把桌子猛推到一边。夜总会里正在上演歌舞表演,所有人都在看节目,似乎没人注意到正在发生的事。 埃勒里环顾四周,他绝不能被哈里森看到,但除非他能化解一场冲突…… “赶紧,”他抓住路过的侍者的袖子,“如果你不想惹麻烦的话,赶紧把那两个人分开!” 大吃一惊的侍者赶快冲过去,在范·哈里森挥起拳头猛击过去的刹那,抓住了他的拳头,并立刻站到两人之间,飞快地说着什么。一个身穿无尾晚礼服的大块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眨眼之间,这群人就离开了,只有两个侍者在收拾哈里森的桌子。 埃勒里把十美元钞票塞到侍者手里,匆匆地随着他们出去了。 那几个人团团站在衣帽间里,哈里森正被身穿无尾晚礼服的大块头粗暴地抓着。埃勒里从哈里森背后走过去,把硬币和自己的存物牌递给衣帽间女孩。 “让我走,”他听到哈里森用一种压抑的男中音说,“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 “让他走吧,”那位专栏作家说,“他没有恶意。” “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菲尔茨先生。”大块头说。 “让我先付清账,”演员怒气冲冲地说,“如果你不是个卑鄙小人,就在外面等着我。” 菲尔茨脚跟一转,走了出去。 这时,一些人聚拢过来,大块头开始驱散他们。哈里森扔了张纸币给领班,把自己的翘檐儿帽往头上一扣,大步走了出去。他双颊发灰,一直在微微发抖。埃勒里跟在他后面。 天棚下的便道上空无一人。第四十六街上演的各种戏剧现在正告一段落,进入第二幕。那位专栏作家在一座关了门的剧院的天棚下面等着,距离大街有十米远。 哈里森拔脚就跑,冲向菲尔茨。 埃勒里加快脚步,回头望去,钻石蹄铁门口已经聚集起一群人引颈张望。正当他回头时,他们一起向这边拥来。一些过马路的人转过身喊着什么。一个挎着皮背带相机的男人出现了,他看向这边,远远地斜穿马路跑过来。一辆出租车疾驰而来,猛地踩了一下刹车,往那座黑暗的剧院倒过去。 等埃勒里再转过头来时,哈里森和菲尔茨已经不见了。他低头猛跑起来。 “他们在那条巷子里呢,”出租车司机探出身来说,“是怎么回事,打架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离开这儿!”埃勒里冲进那条巷子。 他们正在黑暗中打成一团,在地上翻来滚去。那演员又是叫骂又是抽噎,而菲尔茨一声不出。他比哈里森更瘦弱矮小,埃勒里想,还要轻上三十磅左右,打起来占不了便宜。 埃勒里在黑暗中走近这场混战,大叫道:“别打啦,你们这两个傻瓜!难道想把警察招来吗?” 两人扭打在一起的胳膊和腿碰到了他,撞得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肩胛骨重重地顶在剧院的砖墙上。 这时,什么东西在巷子那头闪出强光,埃勒里本能地举起手臂护住脸。是那个挎着相机的男人……便道上聚着一群人,挡住了出口。黑暗再次降临,而且比刚才更黑了。 突然,他听见列昂·菲尔茨大叫一声,声音很奇怪,接着是一片寂静。 “你在哪儿,该死的!”埃勒里咆哮起来,“你对他做了什么?” 哈里森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照相机又是一闪。演员像一只低着头的公牛一样,横冲直撞地穿过人群。 一个女人尖叫起来:“别让他跑了!” 一个男人揶揄道:“说得对,太太,你去拦住他吧。” 围观的人里面只有那个摄影师走进了巷子。埃勒里听见他在咒骂,说他的闪光灯罩掉了。 埃勒里发现菲尔茨脸朝下趴在水泥地上,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敏锐地觉察到了血腥味,但不能确定来自什么地方。他把小个子专栏作家扛在肩上,吃力地走出巷子,始终垂着头。 “没事,没事,”他不停地说,“请让一让,不就是打架嘛……出租车!” 出租车从路边疾驶离去时,埃勒里最后听到的是那个摄影师的抱怨。 “另一个家伙是谁,是戈杰斯·乔治吗?”出租车司机问,“他还没醒过来吗?” “快醒了。” “那条巷子里这么黑真是太糟糕了。我敢说没什么大问题。我们去哪儿,老兄?” “开出时报广场就行了。”列昂·菲尔茨呻吟着,埃勒里摩擦着他的手,拍打他的双颊。他想着:德克并不知道自己今晚做了什么,如果玛撒当时在场……他闭着眼睛都能看清楚小报会怎么说。故事会随着一声怒吼戛然而止,“演员痛殴菲尔茨”,还配着现场图片…… 菲尔茨说话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救你一命的神,”埃勒里说,“你的下巴怎么样了?” “菲尔茨感觉很糟,”专栏作家努力张着越来越肿胀的眼皮,想看清楚,“嘿,我认识你,你是奎因探长的小儿子。是你把我从那个坏蛋手里救出来的?” “我偶然路过,赶上收拾残局。” “他打架的手段很卑鄙,先用膝盖顶我,然后趁我弯下腰又该死的一拳砸到我脸上。是我在做梦,还是当时确实有人在拍照?” “你很清醒。” “是什么人?” “我想是某个正在街上找新闻的摄影师吧。” “好家伙,”菲尔茨叫道,“他们会大做文章的!”他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说,“你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 “我打赌你有。” “那你输了。” 菲尔茨咕哝着:“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别客气。” “知道那人是谁吗?” “知道。” “是谁?”菲尔茨再次凝住眼神。 “范先生。” “给我一支烟,我的烟盒好像在扭打时掉了。” 他默默吸着烟,思考着。他的下巴和眼睛一样,肿得很厉害,吸烟时的样子很可怜,晚礼服也皱皱巴巴的。 “我说,朋友们,”驾驶座上传来司机的声音,“我不在乎打着计程表到处转悠,但你们至少给我个提示,最后我要停在哪里啊?” 菲尔茨突然压低了声音:“他知道我……” “我想他不知道。” “别告诉他,今晚我就要装得迷迷糊糊的。我必须处理一下我的脸。我能信任你吗?” “我怎么会知道你要做什么呢?” “好的。告诉他去公园大道,八十六街。现在我们在什么地方?” “我想是在第三大道,靠近第六十街的地方。” “告诉他吧。” 埃勒里告诉了司机,然后又压低声音问:“你打算怎么办?你不是住在伊塞克斯大厦吗?” “那是我公开活动的地方。我在市区还有几处隐匿住所,登记了不同的名字。我想今晚我是不能起来接电话了。我到哪儿,我线人的电话就会打到哪儿。” “你刚才对我们那位朋友说了什么,”埃勒里以一种纯属好奇的语气问,“惹得他发那么大的脾气?” 专栏作家咧嘴一笑。 他们在公园大道八十六街下了车,站在街角,一直等到那辆出租车驶出视野。 “现在去哪儿?”埃勒里问。 “我看你可够黏人的。” “我可不能给你提供个藏身之处,你现在需要急救。” 菲尔茨那只还能用的眼睛盯住埃勒里,忽然说:“好吧。” 他们沿着公园大道走到八十八街,转向西去,在麦迪逊大街穿过马路。 “到了,就在这儿。” 这是一幢小型公寓大楼,看起来很安静,位于麦迪逊大街和第五大道之间。菲尔茨打开临街的门,两人一起走进去。电梯是自动的,没有看门人。 菲尔茨领着埃勒里走到底层一间靠后的房间,再次用钥匙打开门。门铃上方的姓名牌上写着:乔治·t·约翰逊。 “我喜欢底层的房间,”菲尔茨说,“在紧急情况下你可以从窗口一跃而出。” 令人惊讶的是,这套房间的装修极其高雅。 专栏作家看到埃勒里东张西望的样子,笑了起来:“大家都认为我是个粗俗的人,但即使是粗人也有自己的灵魂,是不是?如果我告诉任何合作伙伴,我是多么热衷于巴赫,他们都会大惊失色。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受不了摇滚乐,那玩意儿能把我的肚子翻过来。你喝点儿什么?” 他们很快干了两杯,接下来,埃勒里给菲尔茨治伤。一小时之后,菲尔茨洗过澡,伤口消了毒,受伤之处开始消肿,穿上睡衣睡袍之后,他看上去又像模像样了。 现在他们一起慢慢喝着酒。 “我工作时不喝酒,”专栏作家说,“但你是朋友。” “我工作时也这样,”埃勒里说,“所以我打破了自己的规矩。” 菲尔茨假装没听懂他的话。他高高兴兴地东拉西扯,不断给埃勒里倒酒。 “这样对你没好处,”一小时后,埃勒里说,“虽然大多数情况下,三杯酒就能放倒我,但只要我专注于什么事,酒量就会大增,喝多少都没事。当然,可能没那么夸张——只是个好坏参半的比喻而已。关键是,列昂,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知道什么怎么回事。” “我们听听巴赫的音乐吧。” 埃勒里又花了一个小时倾听兰多芙斯卡富有魅力的清脆琴声。在其他情况下,他会沉醉于音乐之中,但现在他的脑子开始旋转,菲尔茨那张受伤的脸也随之旋转。他打起了哈欠。 “困了吗?”专栏作家说,“再来一杯吧。”他关上音响,又拿起酒瓶。 “够了。”埃勒里说。 “得了,来吧。” “喝得太多了,”埃勒里说,“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专栏作家露齿一笑。 “你打算对我做什么?告诉我,埃勒里,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看来我们打个平手,这样说你是不是感觉不错?” “那是当然。” “我要回家了。” 菲尔茨把他送到门口。“告诉我一件事,你在调查范·哈里森吗?” 埃勒里看着他。“为什么我应该调查他?” “谁在提问?” “谁在回答?” 他们张开手臂拥抱了一下,为彼此的机智而折服。接着,菲尔茨的手搭住埃勒里,说:“你干得不错,朋友。这么说你已经弄到那个浑蛋的一些情况了。我也许了解一些,也许不……” “也许你正在透过你父亲的胡子说话,列昂。” “好了,咱们就别兜圈子了,”专栏作家被打得扭曲的脸严肃起来,“我一直藏着一些有关哈里森丑事的材料,如果提供给你,会对你有帮助吗?”埃勒里回答之前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有可能。” “那好,我会考虑的。” 他们又拥抱了一番,埃勒里踉踉跄跄地走进夜色中。 EFG 星期六早上,埃勒里爬起床,发现已经差不多到了中午,心想私家侦探的生活总有倒霉的时候,不会总是一帆风顺。他头痛欲裂,小心翼翼地勉强从浴室走进厨房。厨房里的一摞早报正整整齐齐地等着他呢,最上面那份是《每日新闻》,他父亲在一张占据了整个头版的男人照片上用红笔画了个箭头,还批了一句话:“这张酷似你的家伙是个巧合,还是真的就是你?” 正是那张他本人的快照,他撞在小巷的墙上,哈里森和菲尔茨在他脚下扭作一团。 他提起炉台上那壶越煮越浓的咖啡,给自己倒了一杯,在餐桌边坐下来,评估目前的情况造成的损害。 他的侦探身份一直半隐半显,外界有一些猜测,也有一些内幕消息。妮基也是如此。不过他拿不准会不会有人认出他。那张照片问题不大。他的手臂刚好及时举起来挡住了脸。至于那两个在小巷地上滚来滚去的人,只有列昂·菲尔茨露了脸,但他因为受到重击,痛得龇牙咧嘴,面部扭曲变形,几乎认不出来了。哈里森俯在他身上,脸正好避开镜头。配图的文章在第三页,还配了一张哈里森怒气冲冲地走出小巷的照片,但这张迎面抓拍到的照片只拍到他的头很别扭地低着。显然,这两张照片都不清晰,而且都仓促地做过润饰,效果却更加失真。这种照片很难给公众留下任何印象。 配图的文章也没什么实际内容,标题点出两个打斗者的名字,时间和地点在导语里用黑体字做了交代,而那个把昏迷不醒的菲尔茨弄走的人则“身份不明”,仅仅含糊地被称为“神秘人”。 神秘人通常被警方视为出租车司机一类的人。专栏作家列昂·菲尔茨一直隐身,不予回应,记者发稿期间,他人间蒸发了。记者找遍他家、他平时出没的场所,还跑了几家医院,始终未能把他找出来,只好写“菲尔茨可能和朋友躲出去了”。 范·哈里森在康涅狄格州达利恩住处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也一直没去蓝波斯俱乐部,文章写道:“警方正在检查市中心的酒店。” 这场拳击赛的起因无人知晓。快速翻阅了菲尔茨最近的专栏文章,没有涉及演员范·哈里森的评论,既无正面也无负面。哈里特,罗芙曼——菲尔茨的周末女友——拒绝发表评论,她说:“此事只能由菲尔茨先生自己发表声明。” 其他报纸对于这场斗殴只登了条简讯,没有刊发照片,也没放在头版位置。 埃勒里端着咖啡杯,拿着那份《每日新闻》去了父亲的卧室,用探长的直拨电话接通了总部。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奎因探长酸溜溜地说,“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 “请问你是哪位?” “你父亲。”父亲的语气缓和下来。 “我这就告诉你,”埃勒里把头天晚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父亲,“我还没有看到下午的报纸,有最新消息吗?” “菲尔茨走出了藏身处,就所造成的影响发表了声明,说‘那不过是一场酒杯里的风波罢了。’他声称,自己在哈里森的桌旁停下来,哈里森有点儿紧张,误会了他说的某些事。哈里森向他挑战说‘咱们出去再说’,还有一些不客气的话,这样一来,他菲尔茨的脾气就上来了,于是顺水推舟打了这场架,这也符合美国人的伟大传统,如此等等。他拒绝说明哈里森‘误会’的事是什么,还说完全不记得是什么人把他弄到出租车上去的。‘就是一位好心的撒玛利亚人,’他说,‘我告诉他把我弄到哪里去,他就照办了,我谢过他,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记者问他,如果再次见到那位好心的撒玛利亚人,他能否认出来。菲尔茨说:‘恐怕不能,当时我的眼睛看东西很不清楚。’可他为什么要保护你?” “我也不知道,”埃勒里沉思着,“除非他非常想让哈里森丢人现眼,否则的话,他也不想牵制我的行动,不管他认为我正在干什么。他们找到哈里森了吗?他还没有浮出水面,还是怎么回事?” “他的运气可没那么好,”父亲说,“早上大约五点半,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敞篷车,回到他在达利恩的家,正好投入记者们的怀抱。那些记者已经破门而入,在屋里等了整夜,开怀畅饮他的藏酒,争相试戴他的假发。” “假发?”埃勒里大吃一惊,“你是说他秃顶?” “据说他只剩下了一半头发,还穿紧身衣,他们在抽屉里发现了两件备用的。” “我的天哪!” “事实上,如果他们发现了一套备用假牙,发现他两眼之间有个弹孔,那我就会认为我们回到艾尔维尔那个案子上了。” “我怀疑,如果这些个人隐私被某个……” “那要看是谁,我这么想,”探长沉稳地说,“不管怎么说,女人和男人不同,她们很迷恋这些东西。你要不要听一下他的声明?” “他的声明,当然要。” “他的声明与列昂的相当接近,只有一点不同,哈里森说菲尔茨才是那个喝醉的人。他也闭口不提打斗的原因,只是轻描淡写地声称是小事一桩——‘酒后幻觉’而已。离开小巷之后,据他描述,他在一家通宵停车场里找到自己的车,开了几个小时‘兜风’。他多半是在威彻斯特的某个酒吧里过了夜,因为他回家时已经酩酊大醉了。他还对自己大发脾气表示后悔,‘希望’自己对菲尔茨先生动粗时没有太过分。事实上,哈里森在记者面前表现得相当奔放,差点儿就让他们来摸摸他的肌肉。令人扫兴的是,一个记者实在很无礼,居然提出哈里森和菲尔茨先生的体重身高差得那么多,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大获全胜。这差点儿招来另一场斗殴。最后,哈里森说他非常乐意为菲尔茨先生支付可能产生的医疗费用,并致以深深的歉意。” “他担心的是袭击罪名,”埃勒里微微一笑,“我注意到列昂并没有提出指控。” “说得对。所以这场巷战到此为止了。” “还有一件事,爸爸,这两个人,还有那些报纸上的文章,或是非正式的谈论,有没有暗示这个案子牵涉一个女人?” “到目前为止,据我所知,没有。” “谢谢你。”埃勒里热情洋溢地说。他刚挂上电话,门铃就响了。 妮基来了。她一冲进来就大喊:“埃勒里,出什么事啦!” 埃勒里只好先安抚她,让她在书房里舒舒服服地坐下。自己赶紧回房更衣,同时隔着卧室的门再一次报告了昨晚发生的传奇故事。 听完后,妮基慢吞吞地说:“我怀疑这事与玛撒没什么关系。” “我也这么想。我不明白菲尔茨为何会对这样一桩闹哄哄的奇闻逸事如此沉默。这正是他热衷的那种事——请他原谅我的用词——不对,妮基,这事没那么简单。我会全力以赴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 “因为无论是什么事,你都可以想到,这事与哈里森的声誉无关。列昂干的事就像一块上等牛肉,自有逐臭之蝇。如果我们知道原委,事情可能就变得非常简单了……不过,和我说说玛撒吧。”埃勒里出现在门廊上,一边打领带一边说,“她怎么看这件事?德克说了什么?” “她表现得好极了,但装得太过火,她看到报纸上哈里森的名字,却装得一无所知,以至于德克不得不提醒她曾经‘见过’他。她的无动于衷实在太夸张了,我觉得德克眼神怪异地看了看她。”妮基突然哆嗦了一下,“她肯定备受煎熬,埃勒里,她想但又不敢给哈里森打电话,还因为哈里森可能给她打电话的想法怕得要死。我注意到她一上午都寸步不离那部电话,总在一伸手就能够着它的地方。” “德克有什么评论?” “只有几句,说如果列昂·菲尔茨得罪过哈里森,也无非是因为没有站在哈里森的立场上,对待百老汇的上座率。” “他说得完全正确。好啦,你最好把眼睛睁大,盯紧下一封商业信函。玛撒可能会避开你去取它。” 果不其然!星期日早上,在信函通常会来的时间,妮基急急忙忙跑去大堂看邮件,却发现玛撒也已经下楼来看邮件了,正在那里迅速翻检着信封。 “你不是一大早就来了吧?”妮基欢快地说。她不顾一切地盯着那些信函,想看看是否有标示性的红字信封。 玛撒微笑着将那些信扔回桌上。“还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不动声色地说,“我过后再看吧。咖啡煮好了,妮基……” 星期一早上,她又如法炮制。 “如果她老是这样做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妮基星期一晚上给埃勒里打电话,“如果她捷足先登拿到信,我就休想看到了。” “这说明整件该死的事都是徒劳,”埃勒里低声咆哮着,“关键到底是什么,妮基?我按字母表追踪这些线索,然后又回到原地——结果又是什么呢?我一直竭力做一些自己能把握的事,但这种夜以继日的梦魇让一切都变得不可能。” “我很抱歉,”妮基冷淡地说,“你当然不必让自己这么痛苦,你为什么不雇个秘书?” “我有秘书!” “你没有,我的话就是这意思,埃勒里。忘记这件事吧,这本来就是强加给你的……” “强加?真是蠢话。我最好还是远远地跟着德克,没那么多的掩饰和眼泪,结果可能还更明确。那就是说,如果我们打算做的事只是防止他们互殴。那是我们的目的吧?我都晕头转向地搞不明白了。” “我想结束此事,”妮基轻声说,“而且不能让德克知道。哈里森对玛撒不合适,埃勒里,他这人不怎么样。我已经——已经打听过。必须找到什么办法让玛撒醒悟过来,而且要抢在德克发现之前。也许你会找个机会,以某种方式促成他们断绝关系——在某晚他们约会时。你不明白吗,埃勒里?” “我明白。”埃勒里叹了口气。谈话结束时,埃勒里同意,在妮基不能拿到信函的日子里继续盲目地跟踪玛撒。 埃勒里很高兴地发现,玛撒和范·哈里森都被菲尔茨事件吓坏了。哈里森在之后的两个星期里克制着没发送消息,玛撒也缠绵于壁炉和丈夫,似乎那是生活中最诱人的事。这两星期的时间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埃勒里只能凭借妮基这个目击者的报告来猜想。玛撒显然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哈里森会莽撞地打来电话,就像他在开始使用信函之前做过的那样。同时,她还要夜以继日地与自己的冲动抗争,让自己不要因为一时把持不住,溜出去给哈里森打电话。这样一来,整个事件暂且告停,正中埃勒里下怀。玛撒却像个可怜的幽灵一样在家里游来荡去,脸上那副取悦于人的笑容就像她卧室的拖鞋,根据需要而随时挂上或者摘下。德克似乎很困惑,总是问玛撒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玛撒则含混不清地说什么艾拉·格林斯潘在改写她的第二部剧本,她只好这么等着,然后一有机会就赶紧溜回卧室,好像在德克眼皮底下多停留一刻都很危险。 哈里森显然是在等待小巷斗殴事件从报章上销声匿迹的那一天。报上不再出现相关议论的第四天之后,第五封信函突然到了。 大家的运气都不错!像往常一样,玛撒先拿到了那封信,不过妮基在玛撒走进浴室关上门时,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牛皮纸商业信函上红字打印的地址。 “只要设法知道她准备什么时候出门就好,”妮基那天中午打电话报告情况时,埃勒里说,“约会很有可能是在明天,但我们不能指望运气。” 第二天早上,玛撒十点钟离开寓所,据她说是去拜访艾拉·格林斯潘,看看这位作者的剧本进展如何。在玛撒戴帽子的时候,妮基给埃勒里打了个电话,简短地说了几句自己的什么书放错了地方。妮基挂上电话的同时,埃勒里出了门。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当他乘出租车到达帝国大厦,登上第一零二层的观景台时,哈里森和玛撒已经踪影全无了。他在休息室里等了几分钟,然后找了位侍者,小心地向他描述了哈里森的样子。 “是的,先生,那位先生十五分钟之前还在这里。我记得他,是因为他与一位女士会合后,并没有走出去观景,而是乘电梯直接下去了。” 埃勒里只好打道回府,一路上都无奈地耸着肩。 妮基随后的报告也很有意思。从玛撒出门那一刻起,德克就像过去那样坠人烦躁不安,他一直走来走去,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不时看看电话。到了十一点,他终于忍不住抓起曼哈顿地区电话本,找到一个号码就拨了过去。 “是格林斯潘太太吗?我是德克·劳伦斯。我太太在吗?” 玛撒就在那里!德克的心情奇迹般地轻松起来。他们谈了几句闲话,德克便情绪高涨地挂上了电话,重新开始他的口述工作。 “真可爱,”埃勒里发表意见说,“她知道,自己两个星期以来第一次独自出门,德克肯定会起疑心的。她和哈里森只有宝贵的五分钟时间。我很好奇他们在一起说些什么。” “管他呢,”妮基开心地说,“反正我们过了E这关。” “你听上去就像是做词典的编辑,”埃勒里打断她的话,“你一有F的消息就告诉我。” 五天之后,他们得到了F的消息。这一次,妮基毫无困难地截获了那封信函。她说,玛撒已经不再早早起床了。 “福特·崔恩公园——修道院——明天下午一点钟。” 埃勒里的汽车化油器出了毛病,他决定在第八大道乘地铁前往那里。要到达曼哈顿最北边,这是一条走起来最痛快的路。他在一九零街景露台站下了车。 快到一点钟了。修道院一点钟才对公众开放。埃勒里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座高耸的建筑物,正好及时看到玛撒下了出租车,钻进一辆红色的凯迪拉克敞篷车,那辆车立刻飞驰而去。 “我一直没想起来,”当天晚上埃勒里告诉妮基,“他们其实对观光游览不感兴趣。哈里森的指南书只是提供联络地点而已。对不起,妮基,看来跟踪不是我的强项。”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妮基今晚非常神经质,她不断把烟点燃,然后又按灭,“我今晚看到了一些事,一些我不想再看到的事。”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整个下午都不在家,德克很不安,口述的时候也没说几句。我没听见她为自己出去找了什么借口,但无论她说了什么理由,都没骗过德克。德克不停地往各种她可能去的地方打电话,当然,他没有联系上她,也没有任何人表示看到过她。她回家的时候……我觉得,”妮基说,“我需要喝一杯。” 埃勒里给了她一杯不加冰的威士忌。她接过杯子,又放下来。“算了,这明明是他的解决办法,这样做无济于事……她还没摘下手套,他就蹦起来,问她去了什么地方,这段时间和什么男人在一起。他朝她扔东西。她不在自己声称要去的那个地方。现在他知道自己自始至终都是对的……你能想象那种情形。 “更确切地说,”妮基直直地看着前方,仿佛眼前就是当时的场景,“你无法想象。德克前一分钟可以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人,下一分钟就变成最讨厌的人。他在攻击别人时用词极为下流,埃勒里,我是说‘下流’。今晚他对玛撒说的一些话——如果任何男人对我这么说,无论是不是我丈夫,我都会杀了他。” “但如果那些话是真的呢?”埃勒里说。 “不可能是真的!即使她做了他指责的所有那些不可告人之事,也不会是像他说的那个样子。玛撒不是妓女,埃勒里。不管她和哈里森做了什么事,那也是因为她以为自己爱上了他。那是完全不同的。可能男人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同,但就是不同……还有,”妮基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德克揍了她。” “揍她?” “他在她头上狠狠打了一下,把她击倒在地。她耳垂流血,头昏脑涨地企图站起来,但又被他打了一下……这次是用拳头。她倒在地上不动了。她——她一声都不出,既不哭喊,也不啜泣,没有任何反应。她就那么承受着,好像舌头被割掉了一样,好像唯恐即使最轻微的声音,都会让德克杀了她。” 妮基哭了起来。“你想象不出来当时他看起来多么可怕,”她失声痛哭,“你没法想象,他的表情就像疯子一样。我被吓坏了。我想起德克书桌抽屉里那支枪,我不断告诉自己,如果他再打她一下,我就把那支枪拿出来,朝他开枪。但是他跑进书房,砰地关上了门…… “我本想立即给你打电话,但必须先照顾玛撒。我给她洗了脸和头,脱下她的衣服把她放在床上,自始至终,她都一声不吭,埃勒里。直到我给了她一片安眠药,她才说——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埃勒里?” “她说什么?” “把我锁在房间里,妮基。” 埃勒里为她擦去泪水,坐下来握住她的手。“我把她锁在房间里,把钥匙放在我衣袋里,然后去了书房。我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但我发现德克瘫在扶手椅上,烂醉如泥,毫无知觉,他在十五分钟里吞下了大半瓶五分之一加仑装的威士忌。所以我把他也锁在屋里。然后我就乘出租车到这里来了。现在我必须回去了,德克可能会呕吐,会醒过来,或是……” “我和你一起回去。”埃勒里低声说。 劳伦斯夫妇的寓所静悄悄的,玛撒还在卧室里沉睡,德克还醉卧在妮基离开时他在的地方。“你去睡一会儿吧,妮基。我觉得你最好和玛撒睡在一起,不过要睡在比较安全的那一边,门还是要锁好。” 妮基抱住他说:“埃勒里,你不是非得走吧,别离开。” “我没打算离开。” “那你打算干什么?”妮基耳语着。 “守着德克,直到他醒过来,直到我弄清楚他那个所谓的大脑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了解了多少情况。” 埃勒里吻了吻妮基,等到听见妮基锁上卧室房门才走开。他走回书房。 德克傍晚才醒来。他发出一声很奇怪的呼噜声,接着埃勒里就听见扶手椅的弹簧吱吱嘎嘎地响起来。 埃勒里从起居室的沙发上起身,走到两个房间之间的通道里。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德克正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两手捧住自己的脸摇着脑袋,好像耳朵里进了水。 “喂,”埃勒里说,“你不是在做梦。” 德克猛地把手放下来,身体像弓一样紧绷起来。 “紧张了,老家伙?” “你在这儿干什么?”德克声音沙哑地说。“哦,得了吧,你可以写出比这更精彩的对话。你觉得我在这儿干什么呢?我留在你这里的是个完美无缺的秘书,我可不想领回一个歇斯底里、尖叫不已的人。” “她告诉你了。”德克又倒回椅子里。 “你觉得她会当做秘密不说吗?你把她的魂都吓掉了,德克。我回到这里来是为了保护她,因为不知为什么,她莫名其妙地拒绝离开这里,但这不能解决玛撒的问题。” 德克再次站了起来:“她在哪儿?” “如果我告诉你,她在停尸所的尸台上呢?” “哎呀,埃勒里,我现在不适合开玩笑。” “如果我告诉你,这不是玩笑。” 德克张口结舌,过了一会儿才勉强说道:“你是说我——你是说她……” “如果我告诉你,你第二次打她的脑袋时,折断了她的脖子。” 德克哈哈大笑起来。他走到桌边拿起威士忌酒瓶,举起瓶子对着渐亮的光线挑剔地审视着。“你这狗娘养的,”他说,“别骗我了。我第二次才没打她脑袋,而是打了她的肩膀。”他喝干了瓶子里的剩酒,松手让瓶子掉下去,又瘫倒在扶手椅上,用手捂住脸,“她怎么样了?” “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时,她在睡觉,”德克试图站起来,“放松点儿,妮基和她在一起呢,还应玛撒的要求把门锁上了。”德克又跌进椅子,“你想怎么样,得了拳击冠军?很自豪?”埃勒里走进屋里,捡起空酒瓶看了看,“还有什么比事后的悔恨更可怜——也更没用的吗?就算你知道自己是酒醉时打了她,也不会让你心里更好受一些吧。” 德克无语。 “德克,”埃勒里小心地将酒瓶放在桌上,“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我告诉过你!” “你想让我相信,你是因为控制不了这种激情而大闹吗?” “我没想让你相信任何事,让我一个人待着。” “这很不安全。你越来越危险了。” “你说得对,我知道,很抱歉,我会卑躬屈膝地弥补错误。”德克痛苦地说,“但这次的事并非出于我的想象,她确实在和什么人约会,埃勒里。” “有什么证据吗?”埃勒里问得很清楚。 “如果是你想的那种证据,没有。但是她昨天粗心大意,第一次没费力气特地往她声称要去的地方跑一趟。她忘了掩饰自己的行踪。”德克跳起来,在屋里四处走动,“我找不出什么理由解释这种情况,这才发起火来,大打出手。不错,我是个内向自闭的人,没有人会喜欢一个爱动粗的或者爱打老婆的人——而玛撒,是那么娇美,甜蜜,说话温柔,这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假如不是这样!假如她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样……不是我娶她时我以为的那样,那又如何呢?” “那样的话,”埃勒里说,“如果你能证明确有其事,你可以说:对不起,我看错人了。然后鞠躬退出。” “如果你老婆和别的男人睡觉,你会那样做吗?” “我们是在讨论你老婆。她到底是不是那样,你也不知道。即使她是——难道你就是那么守规矩吗?” “你是什么意思?”德克急了,“自从遇到玛撒,我从来就没有和别的女人在大白天约会过!” “少安毋躁。我很愿意相信你的话。但是丈夫寻欢作乐并非是妻子出轨的唯一原因。也许是因为在玛撒没干什么时你就总指责她不忠诚,以至于她索性如你所说的那样做了。” 德克一下子被问住了。 “要想补救也许不算太迟,德克。她可能是去看别的男人,但不意味着她已经出轨。她也许还爱你,也许早就变心了。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找人好好分析一下情况,决定下一步怎么办。同时,我还会尽最大努力挽救我的婚姻。你可不要再用拳头解决问题了。” 埃勒里心里想,愿上帝宽恕我这么说。 他留下德克对着墙发呆,轻轻关上书房的门。妮基站在外面,红发凌乱地散落在脸上,紧握住睡袍的领口。 埃勒里把她领进休息室。“你清晨的样子很美。”妮基显得有点儿迷惑。 “玛撒还在睡?” “是的。”妮基低声说。 “我觉得这次危机就算过去了。但是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了。我打算去和玛撒谈谈。” “在这儿吗?” “那不大可能。” “我觉得她不会愿意和你谈,埃勒里。她对此事很投入……特别是经过昨晚……” “她会来找我的。” “她才不会。” “她会的。我要在她下次约会时稍稍露一下头,她就会吓着,就会来找我,好了,在那种状态下,我会趁机给她好好讲道理。”埃勒里又慢慢补上一句,“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接下来那个星期,妮基向埃勒里通报说,G信函已经送到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妮基?” “还好。因为脸上的伤,玛撒一直没有出门。开始时她根本不答理德克,而德克像耗子一样忍气吞声。但他一直努力用自己的方式讨好她。昨天他送给她一盒栀子花,正是她喜欢的那种。结果皆大欢喜。女人怎么这么愚蠢!” “你认为她还会去赴约吗?” “说不好。她的脸正在消肿……我估计她会去。” “她出门时你不必费事给我打电话了,我随机应变就是了。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去拜访一下格兰特将军罢了。” 哈里森将约会时间定在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天气真好,埃勒里沿着河畔车道大步走着。周围都是推着童车,带着孩子出来散步的保姆。在西区公路和哈得逊河两旁高高的草地上,到处都是玩耍的儿童。两个女人俯在童车上,对着车里一个脸蛋红彤彤的小肉团咯咯地笑个不停,那个肉团显然是个生出来没多久的婴儿。 埃勒里怒视那个小小的爱情结晶。天气还是不够好,他发现自己暗暗希望追踪的是一起完美清晰的谋杀案。 他叫了辆车,继续后面的路程。 埃勒里在一一二街下了车,从河畔教堂穿过马路,走到格兰特墓地前面的铺砖广场。广场阶梯上空无一人。他看看表,两点差五分。 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希望让那两人大吃一惊,但墓地里也空无一人。 他走在大理石地板上,脚步声在整幢建筑里回响。他靠在栏杆上,俯视十二英尺下那处历史遗迹。尤利西斯·辛普森·格兰特从一八九七年起就躺在这里,那时他已经去世十五年了。茱莉亚·登特·格兰特也躺在这里五十年了。你们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埃勒里想,谁还会在乎呢。我要把德克带到这里,给他讲讲如何用历史的眼光看问题。 这时他听见外面的汽车喇叭声,赶紧跑出墓地。他停在石阶上方的两根柱子之间,借以遮挡刺眼的阳光。 那辆红色敞篷车停在广场一侧,埃勒里可以看见方向盘前范·哈里森的翘檐儿帽和宽阔的后背。他正用喇叭招呼一辆停在快车道东边的出租车。埃勒里转眼望去,那辆出租车开走了,只留下玛撒站在便道上。 她停在那里等绿灯。她今天打扮得喜气洋洋,衣服装饰着颜色鲜艳的花边,戴着一顶有图案的大帽子。她一只手扶着帽子的软檐儿,以防被风吹走,挥着另一只手。 埃勒里从柱子的阴影里走出来,出现在台阶上,故意不慌不忙地招手回应。玛撒立刻看到了他,她的手停下来,身子半转过去,仿佛要跑。 哈里森惊讶地再次按了声喇叭,接着转过头来。埃勒里跑下台阶,兴奋地招着手:“嘿,玛撒!” 玛撒又改了主意,她抓住帽子匆忙穿过车道。现在已成死局,她企图避开他,钻进那辆敞篷车。 埃勒里让她先一步走到车旁,但自己随后跟到,正好堵住他们。 哈里森已经跳下了车,正急切地小声对她说什么。埃勒里赶到时,他转过身来,满脸笑容。 “你怎么在这儿,埃勒里,”玛撒也微笑着打招呼,脸色苍白,“我印象中你从未来过墓地,除非是在办案子。” “有各种各样的案子。”埃勒里盯着那个演员,摆出一副等着被介绍的架势。 “哦,这位是范·哈里森,这位是埃勒里,奎因。” “你好。”哈里森勉强地说。 “久仰久仰,哈里森先生,”埃勒里摇着手指,“令人印象深刻。好啦,我不打扰你们了,玛撒。很高兴见到你,哈里森先生……” “我正要同哈里森先生谈一个角色,”玛撒可怜兮兮地说,“我今年秋天上演的一个剧本里的角色。他的演技完全符合我的……” “当然当然,玛撒,再会。” “我能带你一段路吗?”那个演员始终微笑着。 “不用不用,不麻烦你了,我只是路过这里。” 埃勒里挥了挥手,走开了。等他回头再看时,敞篷车已经开走了。 第二天早上不到十点钟,玛撒就按响了奎因家的门铃。 “请进,玛撒。”埃勒里冷静地把她让进门。 她没戴帽子,穿着家居便装。尽管是邦维特名牌,但仍是一件家居便装。她拘谨地在沙发边坐下。 “我说自己是出来买东西的,”她语速很快,“待的时间不能太长。埃勒里,你必须忘记昨天看到我和范·哈里森先生在一起的事。”这天早上,她蓝色的眼睛几乎变成黑色了。 “为什么?”埃勒里问。 “你知道为什么。德克会——他没必要知道这事。” “哦,是这样的。他不会从我这里知道的,玛撒。” 她立刻站了起来,整个人明显放松下来。 “我不得不来找你,在这件事上我不能碰运气。你明白的,是不是,埃勒里?” “是的。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却被蒙在鼓里。”他完全没有起身送客的意思。 “埃勒里,我真的不能再待……” “用不了多长时间,玛撒。只要回答一个问题就够了: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她抿住嘴唇,就像海龟把头缩进了壳里。“虽然听上去很冒昧,但这的确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我不是那种伸长脖子打听别人隐私、看热闹的人,玛撒。你曾经来找过我——似乎是很久以前了——要我帮你解决和德克之间的问题。我不希望你做出什么让人无法帮助你的事。” “我知道,”这几个字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是……有些事情很难解释。” “即使对我也不能吗,玛撒?我这一生已经听过无数秘密。我从未辜负过别人的信任。我愿意帮助别人,这让我觉得生活更有价值。我还特别愿意帮助我喜欢的人。我非常喜欢你,玛撒,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坚强、直率、正派的人。我可以回头再联络你——顺便说一句,为了避免发生悲剧。” “就因为我在一个人迹稀少的地方约见了一位演员吗?”埃勒里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埃勒里,德克他……” “就是因为同一个原因,你才在酒店房间、百老汇、中国城,以及其他地方约见这同一个演员吗?” 埃勒里觉得玛撒就要晕过去了,实际上她正要倒向沙发,但紧接着又挺起身。她的嘴唇再次紧紧闭住,蓝色眼睛里的阴霾更加深沉。埃勒里叹了口气。 “玛撒,我不是要像法官一样评判你,我只是要帮你。好吧,是德克的行为把你逼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你与范·哈里森坠入情网,或者你以为自己坠人了情网。也许经过与德克那场极其不快的争吵之后,你心灰意冷,精神崩溃了。现在你处于……你是不是已经后悔这样做,又不知道如何摆脱?是不是哈里森很强硬,你受到了要胁?如果你企图挣脱或者离开,他可能会在城里张扬此事,甚至闹到与德克动手的地步?是不是这样,玛撒?如果是这样,我来处理范·哈里森的事,我保证德克不会听到一点儿风声。” “不要,你离他远点儿!” “离谁远点儿,玛撒?” “离——离范!” “这么说你爱上他了。你告诉我,玛撒,为什么要抓住德克不放?你是怕如果你要求他离婚……” “别说了!让我走!” 玛撒离开之后,埃勒里在原地坐了很长时间。他坐了一个小时,忧虑在他眼睛里留下深深的痕迹。 之后,他走到电话边,拨通了劳伦斯家。 “是埃勒里?”接电话的人是妮基,“我……现在不方便说话。德克正竖着耳朵听呢。天气真是太好了……” “你一有机会就回来一趟,妮基。” 妮基不到一小时就来了:“出什么事了?”她惊恐地问。 “坐下,妮基。” “但到底怎么了?” 埃勒里将玛撒来访的事讲给妮基听,说话时不停地走来走去。 “妮基,”他对着妮基仰起的脸说,“今天早上我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这次谈话。到现在为止,我一直很讨厌处理这件事,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此事比我想的要严重得多。” “你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严重得多?”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妮基很困惑。 埃勒里走到窗边,出神地看着下面的第八十七街。 “听上去不像我说的话,是不是?这里没有逻辑,也没有事实,只有感觉。这种感受对一个讲求事实证据的男人来说真的很诡异……” “但怎么会更严重呢?” 埃勒里转过身来。 “嗯,在很多方面,”他轻声说,“不过我们还是先回到比较有把握的地方吧。这越来越像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或迟或早,德克总会闻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伸出鼻子来了。要想方设法阻止他,这比你过去的工作困难得多,妮基。他还热衷于写那本书吗?” “是的。” “不要让写作活动停下来,要对他引导控制,娇惯纵容,阿谀奉承——说他是自爱伦,坡之后最伟大的侦探小说作家,说他正在写一本世界经典之作,将比著名的还要经久不衰。如果他再次发狂殴打玛撒,你就闭上眼睛,堵住耳朵。最重要的是,不要给他任何理由摆脱你。如果你离开他家,我们就智穷计尽了。当然,无论你在哪里,都要掩护好玛撒。明白了吗?” 妮基点点头。 “就我个人而言,”埃勒里说,“我不在乎德克,劳伦斯。我讨厌与这种自艾自怨的神经病打交道。我不是心理医生。德克是自作自受。如果他非要踩着小石子往地狱里闯,我会在他从我身边跑过时恭敬地脱帽致意。 “但玛撒就不一样了。我又重新喜欢上她了。她正面临大麻烦,来自德克,来自哈里森,来自天知道的什么人或什么事。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要帮助她,她会得到帮助的,不管她接受还是不接受。” “谢谢你。”妮基低声说。 “我们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帮助她——就是揭破与哈里森有关的肮脏之事。我们要让这事大白于天下,并设法在进行此事时不被德克知道。” “那怎么进行呢,埃勒里?即使你揭破了真相,又怎么能封住哈里森的嘴呢?” “有个小问题,”埃勒里说,“就是从何处着手,才能立刻看到效果。” HIJK 这天下午,埃勒里给列昂·菲尔茨的办公室打电话。 “菲尔茨先生不在。我能为你做什么,奎因先生?” “你是哪位?” “菲尔茨先生的秘书。” “洛弗曼小姐?” “是的。” “我在哪里能找到列昂·洛弗曼小姐?事情很重要。” “我真的不能说。是机密的事情吗?” “特别机密。” “那好,菲尔茨先生的许多机密都是由我处理的,奎因先生……” “我相信是那样的,洛弗曼小姐,但这件事不属于那种机密。他在哪儿?在麦迪逊那边的第八十八街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那女人说:“别挂,等一下。” 埃勒里拿着电话等着。三分钟后,专栏作家刺耳的声音传过来:“别这样,埃勒里。你那个有关地理位置的问题吓得哈丽特要去换裤子了。这可是头等机密。你打什么主意呢?” “在这儿谈安全吗?” “在我的电话里谈?听我说,老兄,我的电话安装了窃听装置自动监测系统,时时刻刻都在监测中,你就说吧。” “好吧,你想过那件事了吗?” “想过什么事?” “你说过要考虑考虑的那件事,就是那天晚上我们临别之吻前,你说的。” “你是说哈里森?”菲尔茨的声音变得令人生厌地呆板乏味,“是的,我考虑过了。” “那么?” “我还不知道呢。” “你还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考虑好了。你看,埃勒里,我很忙。我正在收拾行李要飞往好莱坞。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再打电话呢?” “你什么时候回来?” “两三个星期之后吧。” “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列昂。” “我的朋友,”列昂温和地说,“你只能等那么长时间。” 他挂断了电话。 埃勒里没有浪费时间去琢磨列昂·菲尔茨为何如此不友好。菲尔茨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不会受制于来自普通人的压力。如果菲尔茨说“等着吧”,那你就得等着。通常情况下,后面的结果会很好,证明值得等待。 除非手里掌握了强有力的武器装备,能对范·哈里森形成压力——就像军事术语所说的,能给敌人致命一击——否则埃勒里看不出目前有什么办法能直接对付哈里森。他寄希望于菲尔茨就是一件武器。武器的机密属性使得它的价值分外诱人。 同时,他只能在处理大量事务的间隙继续关注这对情人。书桌上堆满了等待他回复的信函,等待阅读的给《埃勒里·奎因侦探小说》杂志的投稿,还有记录着他新作品的那些神秘兮兮的纸片。新作品搁置得太久了,以至于他自己都看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他追踪玛撒去了中央公园西门和第八十一街,见到她和哈里森在海登天文馆会面,对他们在那个场合的行为感到很难理解。他们进去观赏晚间节目,在黑暗中观看那些人造星星。埃勒里简直摸不着头脑。 他们是分头离开的,去往不同的方向。显然,玛撒只有在上天文学课时才敢冒险。 之后那一个星期,仿佛是为了维持这种有关空间和飞行的气氛,他们在皇后区的爱德菲尔德机场会面。飞机起飞时扬起的风优雅地掀起玛撒的衣服,她的情人拥抱着她。她很紧张,挣脱开来,并像往常那样四处张望。而哈里森也像往常那样得意扬扬地大笑,吻着她。他们乘着他那辆敞篷车离去——去了南边不远的康涅狄格州,开上一条乡村小路,路的尽头有一幢漂亮房子,临着一片海湾湿地,四周环绕着沙沙作响的常青植物,就像一群窃窃私语的邻居。那个演员抱起玛撒跨过门槛,仿佛她是他的新娘。埃勒里在一块典型的康涅狄格巨石的掩护下看到了这一切——然后回到停在近旁的车上,满怀厌恶地驱车离去。 第三个星期,埃勒里再次给列昂·菲尔茨的办公室打电话。洛弗曼小姐报告,菲尔茨先生仍然在海边,不,她实在无法告知他到底哪天回来,不过,如果奎因先生愿意星期五再打来电话…… 奎因先生很愿意,星期五那天,他又打来了电话。洛弗曼小姐通知他,菲尔茨已经飞去墨西哥城,着手处理一桩炙手可热的案子,案子涉及一位著名的政府改革斗士,而且事关一笔八万五千美元的诱人款项。不,她不知道老板什么时候回来,老板在电话里说过,可能还会去哈瓦那待几天。 埃勒里气得咬牙切齿,只好安慰自己说,好在德克·劳伦斯正全力以赴地工作,没听说又有什么搅乱家庭生活的嫉妒发作。 玛撒这些日子也很忙。她已经分派好格林斯潘剧本里的角色,排练已经开始,就在西区四十五街一座空置的剧场里。 范·哈里森没在这部剧里扮演角色。所有演员都是女性,只有一个男性,是个十岁的男孩。 玛撒比原来更苗条、更安静,声音中有一种柔韧。一位百老汇人士看过她指挥排练之后,在《萨迪报》上撰文说:“玛撒认为自己更适合做导演,她身上起了某种变化——感谢上帝。”她最初两部作品造成的坏印象,仍让舒伯特小巷的人记忆犹新。开始有传言说玛撒不久就会受到打击,每个人都热切地盼望她重蹈覆辙,就像布什桑园周围发生的故事和亚历克斯·康恩的烂剧本那样折戟沉沙。 尽管如此,在列昂·菲尔茨走后的第四个星期,玛撒仍然能够抽时间溜到约翰海滩。埃勒里郁闷地站在海滨大道上,用野外双筒望远镜看到了她。她和哈里森躺在一把红伞之下。游泳衣勾勒出她的身体轮廓,她早期婚姻生活中的舒适感和丰腴都已丧失殆尽,她几乎瘦成一张薄片。埃勒里拿不准自己是否喜欢她那个样子。一个瘦弱的天使是唱不出赞美诗的,她的形象透露出的是一种悲伤。 哈里森穿着一件漂亮的古铜色沙滩装,脖子上裹着一条深蓝色围巾。这种完全没用的装饰,不过是出于一种审慎心理,他不大可能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躯体,好让她不去注意面前走来走去的健美的年轻男人的身体。不过当玛撒跑向海边,一头扎进水里时,他就脱下沙滩装,和围巾一起扔在伞下,脚步蹒跚地走进水里。埃勒里一刻也不放松地用望远镜追踪他。脱去衣服的哈里森也很有看头。他那太阳灯照出来的棕褐色皮肤松松垮垮,有个大啤酒肚,胸毛是灰白色的,腿上呈现出静脉曲张的痕迹。当玛撒像海豚一样在水中畅游时,哈里森只能用狗刨式扑腾。他的下巴僵硬地保持在水面之上,当然,他一定不能弄湿假发。 埃勒里把所有收集到的事都记在他的小本子里,把J加入了字母表,自己也全然不明白为什么要继续做这些记录。 接下来的第五个星期,菲尔茨在迈阿密…… “他有一大堆朋友成了那里的永久居民。”洛夫曼小姐说明情况——玛撒和她的情人去了西区三十六街上拥挤的肯斯英国小饭馆,仿佛他们的爱情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我不能再等菲尔茨了,”埃勒里对妮基说,“他们越来越不谨慎了,我们不能指望德克将这种体贴的粗心永远持续下去。我要去敲打一下哈里森。” 星期日早上,埃勒里怀着一种阴暗心理拨通了哈里森在达里恩寓所的电话,作为男人,他完全了解演员的周末习惯。出乎意料的是,没人接电话。一小时后,他又试了一次,想知道哈里森是不是星期六晚上一夜没睡,才听不到电话铃响。但又过了一小时,仍然无人应答。 这时,埃勒里想明白了那位伟大的范·哈里森是如何神出鬼没、隐藏自己的,他打了个电话给无线电寻呼台,留下了自己的号码。 二十分钟后,他的电话响了。 “我是范·哈里森,”那个洪亮圆润的嗓音说,“我收到信息要求打这个号码。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埃勒里,奎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哦,是的,”哈里森高兴地说,“我们在一座墓地外面见过面。我能为你做什么,奎因先生?” “我要见你。” “见我?为什么?” “注意听我说,哈里森。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我还没说我要见你呢。” “那你宁可见德克·劳伦斯吗?” “不是这个意思,”那演员呻吟了一声,“饶了我吧,他娘的。当然,我会见你,在地狱,或是你喜欢的任何地方。” “你现在有空吗?” “我现在没空,奎因先生。我有充分的理由,今天要去给我的一个朋友帮忙——可怜的人——他靠着给广播剧作导演勉强度日,维持悲惨的生活。有个白痴肚子疼,不能参加今晚的演出,所以我要顶替他排练,我现在就是趁排练暂停,从演播厅给你打了电话,只有十分钟时间。现在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灯笼裤是多大尺寸?” “你的广播剧什么时候结束?” “七点半吧。” “是哪个演播厅,哈里森,我会到那里找你。” “你可别这么干。有个年轻小姐觉得自己是做女演员的料,她在《奥斯特摩尔》的表演让几个导演认可了,在现在这个臭烘烘的剧里的表演也一样。自从她搬来斯坦福,就给我找了莫大的麻烦,我被迫在所谓的演出之后送她回家。我想我们的谈话——我是说你和我的——绝不适合灌进一位年轻少女的耳朵里。我九点左右到家,奎因——我相信你已经闻出我住在哪儿了。”紧接着,他傲慢地咔嗒一声挂上电话。 当那辆红色凯迪拉克敞篷车滑上车道时,埃勒里正等在那幢闪闪发光的达里恩公寓外面。哈里森是独自一人回来的。 他小心地钻出汽车,走上石阶,身上散发着一股威士忌酒气。他没打算与埃勒里握手,开始浑身乱摸找钥匙。 “今天是我的杰普假日,不然你就不能把车停在草坪上了。等了很久吗?” “没关系。” 他的帽子顶上有块污迹,右耳上有块口红印。“我没法甩开那个小娼妇,她简直比广岛原子弹还要烫手。我真是太讨厌你了,奎因。进来吧。” 他碰了下门的开关。起居室是达里恩水畔豪宅式的奢侈装潢,宽大,附庸风雅,临着海湾的一面闪闪发光。再远一点儿是宽阔的台阶,一片整洁的草坪向下延伸到湿地。草坪上摆着铁艺家具,打扮得像维多利亚时期的上流社会时髦小姐一样。一个不锈钢烤架折叠起来塞在一片山茱萸树丛下。一个便携式酒吧里乱糟糟地堆着空酒瓶和玻璃器皿。 这间起居室实际是一墙之隔的两个房间,地面较低的是起居室,地面较高的是餐厅,棕色立柱上可以看到斧凿痕迹,一座壮观的天然石料砌筑的壁炉,还有一架精工细作的楼梯依墙而起。家具是造型粗犷的加利福尼亚风格。暗榫拼镶的地板光可鉴人,覆盖着上等纳瓦霍地毯。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昂贵。 墙上悬挂着一些图片,大部分都是哈里森的肖像或剧照,他在里面看上去更年轻,也更瘦削。在这些为哈里森演艺生涯立此存照的图片上,都有他的亲笔签名。 “抱歉,这里乱得很。”那演员说着,把帽子往餐厅桌子的方向一抛,“单身汉的屋子,和传说中的日本管家不一样,你能看出来,多摩可不便宜。不过他能调制美妙绝伦的马提尼,还做得一手好菜。还有个邋遢女人每星期来两次,心不在焉地晃着块布头四处擦擦弄弄,那副懒洋洋永远没精神的样子,都快赶上多摩了。现在咱们喝一杯吧,看看酒吧里留了什么。剑兰、风信子,或是什么合适的恶心名字。那女人今天早上来过。” “没人接听你的电话。” “她不会接电话,我估计她连字都不会写,”哈里森在屋子一角的红木吧台里翻寻,“这个该死的多摩!我叫他走之前把酒吧给我重新装满备齐。昨天晚上的聚会已经把这里倒空了。”他举起两个瓶子对着光看了看,“好像还有点儿苦艾酒,威士忌已经差不多见底儿了。不过我想还能弄点儿曼哈顿出来。我去拿些冰块。” 他穿过一道侧门,消失在这间长屋子另一头的餐厅里。埃勒里耐心地等着。 哈里森回来时拿着搅拌棒和一罐冰块,还有两只干净的鸡尾酒杯。他一边吹口哨,一边配制曼哈顿酒。 “好啦,”他高兴地递给埃勒里一只杯子,“现在说吧,是什么让你心神不安,奎因?” 埃勒里把杯子放在桌边,不再碰它。 “你打算对玛撒怎么样?” 哈里森大笑起来。他一口喝下半杯鸡尾酒,说:“这关你屁事。我觉得这话也可以回答你所有可能提出的问题,老朋友。不过如果你还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吧。” “你知道你将自己置于什么境地吗?” 电话响了,哈里森礼貌地说了声“对不起”就端起酒杯,走向沙发后面的那张大搁板桌。他坐在沙发扶手上,从机座上拎起话筒。 “喂?”他又喝了口酒。 酒杯在他嘴边停留了片刻,放了下来。“嗯,我会告诉你的,亲爱的,但现在还不行,我这里有别人。” 是玛撒? “对,就是我提到的那个约会。” 是玛撒! “可是亲爱的……”她飞快地说着,声音颤抖。 “放松点儿,亲爱的,”哈里森抚慰着她,“没什么可担心的……” 玛撒接着说:“可是我现在不能……”玛撒还在说。 “好吧,”哈里森的声音刺耳起来,“给我十分钟,什么号码?”他一边听一边在电话便笺上做着记录,然后把这一页撕去,塞进自己兜里,“好了。”他放下话筒,站了起来,微笑着对奎因说,“我想你是非要说明自己的想法,奎因,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是的,我一定要说。” “既然这样,就请你原谅我一下,有件事情,你也知道,我们这种舒适的乡居生活中常有这种事。一个朋友的妻子打来电话,他们正在这条路上不远的地方举办家庭聚会,基思在借酒撒疯。出于某种原因,我是唯一能制服他的人。我要去把他弄出来送回诺罗敦的家里,把他弄上床,再回来。大约需要三四十分钟,也就是说,如果你愿意等着我的话。” “我愿意等。” 哈里森耸耸肩,急忙走了。埃勒里听见那辆凯迪拉克调了个头,油门一踩上路了。 家庭聚会……朋友的妻子……埃勒里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个谎言很拙劣,哈里森不可能询问与自己住在同一条路上那户人家的门牌号。况且,住在这种海滨路上的人家根本没有门牌号码。那一定是玛撒。哈里森今天已经在剧院里给她打过电话了——她一直加班加点地排练,准备参加预定八月份举行的布里奇波特试演——告诉她今晚的约会。玛撒很害怕,怕得只好冒险打电话,连埃勒里在这儿都顾不上了。 “范,我必须和你谈谈……” “嗯,我会和你说的,亲爱的,但现在还不行,我这里有别人。” “他在这儿呢,是不是……” “对,就是我提到的那个约会。” “他是要盘问你,范。我们最好先讨论一下你应该怎么说。换另一个电话打……” “可是亲爱的……” “范,你一定要换,我吓坏了。我了解你——你准备激怒他,你会像对待一出剧里的重头戏一样处理此事……” “放松点儿,亲爱的,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担心的事情很多!范,如果我们再说下去,他会起疑心的。出去找个电话给我打回来……” “可是我现在不能……” “你当然能,编个理由出来。住在这条路上的朋友有了麻烦或者其他什么事,给我打回来……” “好吧,给我十分钟。什么号码?” 刚才那段通话肯定是这样,玛撒在电话里就是这么说的。而十分钟正好是哈里森驱车去达里恩商务区,找个公用电话亭的时间。关于基思借酒撒疯的事同样是借口。 埃勒里环顾四周。正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一个念头猛然出现,玛撒的电话为他提供了一个天赐良机。他独自待在哈里森的住所,至少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楼上有三个卧室,其中两个是客房——床铺整齐,窗户闩着,壁橱空无一物。第三间是主卧。 哈里森的房间让埃勒里恍然回到旧日的好莱坞——这儿气派十足地展示着伟大的范·哈里森昔日的鼎盛时光。那张巨无霸的圆形大床覆着缎子床单,上面缀着他的姓名起首字母,仅这件东西就值几百美元。黑色的长绒地毯由大量不知什么动物的毛皮连缀而成。整个天花板镶满镜子。四壁由白色皮革制成,挂着各种美女的图像,她们——从题词上看——都是这位演员的忠实奴隶,其中许多是裸体的。各处壁龛里摆着各种放荡不羁的雕塑,一个隐蔽式的书架上全是色情画册。一扇八英尺长的椭圆形观景窗俯瞰楼前的台阶和湿地,窗前是一张漂亮的黑檀木小书桌,闪闪发亮的桌面上赫然摆着一架便携式打字机,孤零零地放在那里,与周围的堂皇环境很不相称。 埃勒里走近书桌,在那张白色皮椅子上坐下来。 桌上还有一些打字纸,他拿起一张,放进打字机的进纸托架,打出德克·劳伦斯太太,还有玛撒的地址。 打出来的字是红色的。 打字机的色带是黑红双色。埃勒里寻找控制色带转换的控制杆,却只找到损坏了的残根,他无法转动这东西。 色带上半截的黑色部分已经破损不堪,墨色早已消磨殆尽。 埃勒里做了个苦相,哈里森用红色打字根本说明不了什么。色带控制杆坏了,哈里森使用时把它弄坏了。他只不过是没费心修好罢了。色带的黑色部分已经磨损殆尽,所以他倒转了色带,使用红色部分…… 不对,虽然哈里森的打字机打出的这些小红字母说明不了什么,但它们并非没有意义。一种“自相矛盾的讽刺”,托马斯·哈代正是这样描述这种情形的。生活充满了这种奇妙的把戏,一个诗人会带着欣赏的眼光看待它们。 埃勒里不是诗人,他猜想,德克也不是。 埃勒里从胸袋里掏出那个弗洛汉姆空调公司的信封,哈里森就是用这个信封给玛撒发来第一个消息。埃勒里一直随身带着它,模模糊糊地期待着在与哈里森的较量中可能用得上。 与埃勒里刚才用哈里森打字机打出来的那些字相比,信封上所有可以辨别的特征都一模一样。他将信封放回胸袋,把刚刚打过字的那张纸也一起收好。 接着,他开始检查小书桌的抽屉。在膝盖上方那个中间的扁平抽屉里,他发现了一支左轮手枪。 这是一支老式的哈林顿一理查森,使用六英寸枪管的点二二特制手枪,可以发射九发子弹。那种烤蓝的枪托早已停产。埃勒里知道,十几年前这种枪就已经停产了。但这一支却被精心保管,千干净净地上好了油。 埃勒里拉开枪栓,弹仓里面住满了能置人于死地的客人:长型来复式点二二高速子弹。 他很郁闷,发现范·哈里森也拥有一支手枪令人很不快,尽管是在意料之中。但可以理解,勾引别人老婆的人,都需要一件比传情达意的大眼睛和甜言蜜语的舌头更有力的护身物。一支点四五的自动手枪——德克手里那种,一支点二二的左轮手枪——哈里森手里那种,二者之间确实存在巨大差异,但是考虑到实际用途,再考虑到普通酒店房间的面积,这些差异可以忽略不计。埃勒里把那支枪放回原处。 书桌右侧有三个抽屉,上面两个没放什么重要东西,但在底层抽屉的最里面,埃勒里发现了一束没有信封的信,用粗皮筋捆在一起。信纸上的手写体看起来很眼熟,埃勒里展开最上面那封信,找到信尾部分。 有签名,是玛撒。埃勒里开始读信: 我最亲爱的,我知道这个时间给你写信很傻——还是在浴室里——而且以我的情形,我根本不应该写信。但是亲爱的,除了一些无足轻重的方面,我从来没学会做一个淑女。 所有女人都希望一个男人重视她是因为她自身的魅力,而不是能给他什么或者为他做什么。你让我感受到了这一点,我对你很重要,是因为我这个人。我想那就是主要原因——尽管我知道女人是不应当说出来的——让我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向你诉说,我是多么疯狂地爱着你。我以前从未想到我会这样,以为自己根本不可能这样,因为我已经受过很多次伤害了。 第一页信纸就写到这里,埃勒里翻过这页继续看下去,没看几句就停下来,将其他信快速扫了一遍。这些信大体相似——某一天,某个时间,爱慕的话语,倾诉着激情、伤害,还有孤独。读着这些亲密的字,埃勒里眼前一直晃动着哈里森卷起的帽檐儿和他耳朵上的口红印。他突然停下来,用皮筋把信件重新绑好,放到抽屉底部,猛地关上抽屉。 他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原来的地方,走到哈里森卧室另一端。两扇大门并排关着,他打开门,是两间壁橱。一间里面放满了男人的衣服——真是个庞大的服装储藏室,挂满了传统的西装和外套,从乡居便服、运动装到燕尾服和——埃勒里看得目瞪口呆——一件银红色条纹的黑色披风,所有时尚款式一应俱全。另一间壁橱里全是女人的服装。 埃勒里认出了至少两件玛撒的夏季裙装,还有一件式样独特的蓝色绒面运动上装,埃勒里曾经在几个场合见过玛撒穿这件衣服。埃勒里想起了妮基的话,这个精打细算的工薪阶层女孩曾经惊叹,玛撒在杰伊,索普名牌店里买了件运动上装。他看了看这件蓝色上装的标签——正是杰伊·索普! 衣架上还放着几只手袋,其中一只上面有个纯金的花押字:MGL。 埃勒里注意到壁橱底板上有件白色衣服,显然是从衣架上掉下来的。他弯腰看了一下,是件式样新颖的尼龙衬裙,褶边上绣着玛撒的名字。 离开这间卧室之前,出于某种自己也不想深究的冲动,埃勒里察看了哈里森的书桌和梳妆台。梳妆台是一件用乌檀木和白色皮革制作的奇特之物,有三面镜子。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套假发,还有两件紧身衣。 哈里森搓着手走进来。“今晚外面有点儿凉,我应该生上火。” “你朋友的丈夫怎么样了?”埃勒里问。 “烂醉如泥,我刚把他弄到床上去,这才离开。怎么,我去得太久了吗?看,你还没动你的酒呢,我再去拿点儿冰块。” “谢谢,不用了,”埃勒里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说说我非说不可的事,然后离开这里。” “火这就生好,”演员说。他蹲在壁炉前,揉搓着一些纸,在一个皮质小箱子里摸索着引火柴。 “我要说的话可能对你有些警示作用,哈里森。” “什么?”哈里森扭过头,吃惊地说。 “德克·劳伦斯有一支军用点四五的自动手枪,最近他开始练习射击。我也许还要加一句,他书桌的抽屉里有好几枚褒扬他枪法的奖章。” 那演员把一段木头扔到引火柴上,用火柴点燃了纸,火苗腾腾地烧起来。他站起来,转过身。他咧嘴笑着。 “你觉得这很好笑吗?”埃勒里说。 哈里森从壶里给自己添了些热饮,伸展四肢,舒适地倒在一张宽大的皮椅上。 “奎因,你当然知道,我应当做的就是揪住你的领子,把你扔进长岛海湾。你以为你是谁?安东尼,康斯托克吗?我和谁的老婆出游关你什么事?玛撒已经过了二十一岁,我当然也是。我们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要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奎因——我们喜欢这样。” “这就是玛撒刚才在电话里面告诉你的,对付我的方法吗?” 哈里森惊愕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大笑起来,把杯子抛在一边。 “我不信,哈里森,我不信玛撒喜欢这样。况且劳伦斯夫妇还为了此事反目。你是典型的情场浪子,随意勾引女人,又将她们遗弃在痛苦中。但是你也会有报应的。你对德克·劳伦斯了解多少?” “我根本不认识他。” “玛撒肯定跟你说起过他。” “他的嫉妒突发症吗?他们这些老家伙都一样。如果我结婚了,我也会那样。事实上,我结婚时就是那样,加起来结过四次婚吧。所以我再也不会结婚了。让其他男人戴绿帽子去吧。” 哈里森伸出手,拿起壶往杯子里倒,但只倒出几滴酒,他很不高兴。 “哈里森,你不是在和一位普通的丈夫打交道,德克是个很情绪化的家伙,前一分钟还慷慨激昂,下一分钟就垂头丧气,有躁狂抑郁症。而且他打过仗,冷酷地杀过人。对一个像他那样的人来说,一时热血冲动杀个人,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埃勒里站起身来,“我对你根本没兴趣,哈里森,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份病历,我才不在乎你是死是活。我在乎的是玛撒,附带的,还有德克。你在玩炸药。如果德克听到了关于这桩破事的风声,你可没时间捏造什么拙劣的借口,他会把你大卸八块,人们必须把你拼起来才能送去殡仪馆。德克是个会发狂的人。” “你别他妈的吓唬我了,”哈里森说着把杯子里的残酒倒出来,“你看,我的朋友,即使子弹穿过我的裤档,我也不会比旁边的人更紧张。我对哈里森先生的健康非常非常重视。劳伦斯太太和我不会永远是亲密伙伴。你也知道这种事是怎么回事……顺便说一句,不要再浪费时间去对玛撒重复这些废话,她是不会相信你的。而我会在哪里呢?哦,是的,只要危险的迹象一出现,奎因,我向你保证,我会跑得比兔子还快。那样会甩给玛撒一个大麻烦,但毕竟,那也是姑娘们必须冒的风险,是不是?同时,这也很有趣。你知道大门在哪儿吗?” 埃勒里一记右勾拳打在他嘴角上,打得那个演员连椅子一起翻倒在地,摔在壁炉旁边。 不过,埃勒里开车离去时,并没有正义获得胜利的喜悦,连小小的成就感也没有。他只不过做了一个人赤手空拳能做的。 这不够。没有足以致命的武器,他本就不应该来。 LMN 埃勒里不再费心跟踪玛撒和范·哈里森在莱维索尼体育场和梅西百货公司的约会——这两次约会仅相隔两天,只是证明了那同一个无聊的主题随着字母表变化。 德克则变了一种节奏。 德克又变得难以相处,坐立不安,闷闷不乐。他的工作进展很不顺畅,有时干脆停了下来。他又开始关注玛撒的动向,盯着她,嘴里吐出一些含沙射影的话,眼光既阴沉又小心。他还跟踪了她两次。第一次妮基无意之中撞见,就热心地跟了上去。不过那次的结果像玛撒自己说的一样,只去了排练场。德克怏怏不乐地回来,让自己显得很傻。第二次,妮基发现后,便按事先预定的,给埃勒里发了准备行动的信号。而他半小时之内就跟了上去,继续这场追逐活动。这一次玛撒的目的地仍是清白的,不过这个插曲使埃勒里和妮基变得提心吊胆,从此度日如年。 “菲尔茨那浑蛋上哪儿去了?”那段时间,埃勒里用他那神经质的哑嗓子反复叫嚷这句话。 妮基打电话通知埃勒里N信函到来的那天早上,菲尔茨从佛罗里达回来了。 “是哪个地方?”妮基问,“我不记得了。” “是麦迪逊广场花园。” “但那是M开头……” “是新麦迪逊广场花园,那本手册独有的表达方式。你没看过她那本吗?” “我不敢靠近那本书。” “时间定在几点钟,明天晚上吗?” “不,是今天晚上。这还是他第一次将约会时间定在信件送达的当天晚上。” “那么,他是要去看那个重量级冠军赛,”埃勒里说,“这次她找了什么借口?” “她还没编出来呢。我希望能把德克留在家里!要是他决定也去看那个拳击赛怎么办?” “无论如何,只要一发现可能有麻烦,妮基,就赶紧给我打电话。” 埃勒里挂上电话,两分钟后,那个专栏作家就打了过来。 “列昂!” “我刚从迈阿密飞回来。你还是想知道哈里森的事吗?” “你那位女孩没告诉你吗?我都快把你办公室的电话打爆了!” “我喜欢你说得明确一些。”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确,”埃勒里说,“而且加倍紧急。” “那就好,”菲尔茨拿开话筒,埃勒里听到他说了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了他,“那么,你今天晚上打算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要去花园看拳击赛——我就是为了这个飞回来的。你有票吗?” “我今天早上会尽力搞一张。” “算了吧,我正设法弄两张靠近屋顶的连票,这样那些拳击场上的小耳朵就听不到了。我今天下午晚些时候会把你那张票送过去。” “好的。” “九点半到。我们只能在主场开始前聊聊。我必须乘十一点半的航班返回佛罗里达。” “我会准时的。” 埃勒里挂上电话,揉搓着后颈,觉得有点儿酸痛,又有点儿轻松,一直压得他抬不起头来的大磨盘已经开始移动了。 他提前半小时坐在座位上,带着自己的野外望远镜。 他花了二十八分钟,才找到他们所在的位置。他们的座位远离拳击场,与他在同一侧,但位置低一点儿。玛撒还是穿得像个小姑娘,显得对比赛有点儿紧张。她小心地迅速打量着坐在附近的观众,不左顾右盼时,就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好像巴不得自己透明隐身。哈里森正看得开心。拳台上有两个中量级的肌肉男全力以赴地对抗,这种肆无忌惮的互殴似乎很合他的口味——现场的每一次叫喊和攻击都能让他跳起来。玛撒一直在悄悄拽他的上衣后摆,而他总是挣脱开。 列昂·菲尔茨沿着通道走上来时,埃勒里把双筒望远镜装到盒子里,放在两脚之间的地板上。 “我们接着看比赛,”专栏作家在旁边的空位子上坐下,“我要看重量级的。关于范·哈里森,你都知道些什么?” 埃勒里坐着不动。 “大家都知道的那些。” “知道他怎么生活吗?” “我去过他在达里恩的公寓。那幢公寓坐落在海滨,建好没几年,面积广阔,维护良好,有个日本男管家,装修豪华,还有一辆新凯迪拉克跑车……我得说,就凭他那点儿本事,他还活得挺滋润的。” “那他靠什么生活呢?” “是啊,”埃勒里慢吞吞地说,“我知道他在演艺生涯高峰时,在百老汇和好莱坞都赚了不少钱,那时候个人所得税很低。当然了,他不演戏很多年了,唯一的工作不过是偶尔在电视剧或广播剧里客串。但我认为,那不过是因为一个演员宁可死,也不愿意变得默默无闻罢了。他肯定是靠投资收益生活的。” “他没有什么投资。”列昂·菲尔茨说。 “那他有什么收入?” “他没有收入。” “你的意思是,他没有可以供他过这种好日子的收入来源?” “他是没有收入来源。”菲尔茨的嘴角讥讽地一扯,“他挥霍出去的大把钱财里只有几个小钱是他自己的,还是十年前他第四次离婚时剩下的,也是他的最后一点儿钱。赡养费,赛马,还有他那种天生吸引各种游手好闲、喜欢巴结他的人的高超本领,都让他比那个一分钟内就要被打倒的笨蛋拳击手更加潦倒。他抡起酒瓶打架,在演出旺季丢给阿威利·朗格斯通一个烂摊子——这让他上了黑名单——那时他已经负债累累,欠了差不多十万美元了。” “但是他一直赚不到什么钱啊——很多年他连个银幕上的小角色都混不到了!他靠什么生活呢,列昂?” “你用词不当,小家伙,”菲尔茨的眼睛盯着拳击台,“应该说他靠什么供养,靠女人供养!” 那个包裹……玛撒在中国餐馆的桌子旁塞进他手里的包裹…… “他在这方面相当有本事,”专栏作家说,“事实上,根据我的记录,范·哈里森是个钓鱼高手,在钓女人这方面可以说独领风骚,没人能胜过他。相信我的话,好朋友,竞争是件很残酷的事情。有的钓鱼人风流倜傥,有的能歌善舞,有的甜言蜜语,有的则具有真正的欧洲绅士风范——吟诗弄画,爱好艺术,又是床上高手——有的钓鱼人适合所有女人,也有所谓的‘顶级钓鱼人’在所有方面都技高一筹。但是哈里森有个绝活,这是其他钓鱼人做梦也难企及的。女孩子得到哈里森,就像拥抱着自希腊之后整个传统舞台的历史。有哪个开始发福的夫人,或是丈夫更喜欢嫩草的半老徐娘,不想拥有那么一位幕后的罗密欧——不仅形似,而且货真价实呢?在这种私人演出里,哈里森让她们像明星一样,与自己联合出演,寻欢作乐的事只是舞台背景,每个夜晚都在延续剧情,而且演出结束后没有讨厌的批评。这一切都值得她们花钱。对朱丽叶来说,钱算什么?” 列昂·菲尔茨的声音里流露出某种情感,脖子上青筋毕露。他盯着下面的拳台,好像不盯着别处就会丧失继续说下去的勇气,而他正竭尽全力保持这种勇气。埃勒里缄默不语。 “他这些年就靠一个又一个女人为生,过得像个国王。他拥有真正的社会保障,哈里森先生有社会保障。你说得对——他不必工作,至于他为什么还要参加演出,你可说得不对。他不时表演一下,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要维持自己的魅力,以维护自己的职业领先地位。他的女人要不时在公开舞台上看到他,才会更喜欢他私下的表演。就算是冠军,也要不时卫冕一回,否则就会失去自己的粉丝……他们现在时时刻刻都处在拳台上。我最好还是回到案子上来吧。” 菲尔茨将目光从拳台上转向埃勒里。这位专栏作家的眼睛里不再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就像百货公司里摆放的人塑料模特一样毫无表情。 “我听着呢。”埃勒里温和地说。 但是菲尔茨似乎难以回到案子上,他正被某种不可抗的力量、不可知的原因驱使。“可别错误地低估了哈里森,”他说,埃勒里忽然明白,菲尔茨并不是凭着传闻了解这些事情的,“他要的不是天上的月亮,他的目标就是金钱。他发现哪里有钱,就会千方百计地扑上去。不要相信那些被他弄到手的女人。他从未有过任何麻烦,从未被发现过,世界上其他专栏作家都对此事全然不知。” “难以置信。”埃勒里喃喃地说。 “如果事情变得棘手,或是要激怒丈夫了,他通常会一走了之,连这种行为都能让那些女人心甘情愿接受。他像一只梦幻小舟,滑过她们的生活,她们总认为这件事太过美好,简直不像真的。所以,当他拍拍她们的屁股,说声再见的时候,她们靠什么活下去呢?靠着对他的记忆。我说过他是一流高手,那些女人没有一个抱怨过。” “那你是怎么发现这些的呢,列昂?” “我打听过你是在哪里发现线索的吗?”专栏作家薄薄的嘴唇噘起来,“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永远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我一直想知道。” “好吧,差不多是这样的:如果我在专栏里披露了——甚至只是暗示一下这些女人中某一位的身份——那他就会将所有女人的名字和盘托出。” “你怎么知道他会这样做?” “是他告诉我的,”菲尔茨的回答很简单,“就像塞给我一块烫手的鲁宾三明治。你说什么?为什么列昂·菲尔茨要像马一样愤怒地喷着鼻子,而不叫出来?为什么列昂·菲尔茨就不能自行披露那些足够刺激的名字呢?问得好,值得好好回答。答案就是,我曾经,而且,以后还会,爱着其中一位女士。我不会让他毁了她的生活,所以当他还在拳台上时,我要帮他消声匿迹。” 菲尔茨的手摸索着伸进外套。“奎因,我是无能为力了。我不是不能明天早上就在专栏里抖出他的劣迹,并让几个傻瓜继续追踪他,看谁会把他打得粉身碎骨,而且是从他那张著名的英俊脸蛋上下手。但我现在已经受制于他,我不能谈论,也不能暗示,甚至不能出气。出于某种利益,我居然还要保护他。不久之前我还真替他遮掩过一次,让我的一个哥们儿,也是个报纸记者,不再伸着鼻子闻来闻去。我能做的只有在遇到这个浑蛋时刺激刺激他,还要做得万分小心。那天晚上在罗斯餐馆……”他的嘴闭上了,陷入沉默。 一阵欢呼声在花园体育馆里轰然响起,那个挑战者翻过了绳栏。 就像是某种条件反射,专栏作家的手猛地从外套里抽出来,埃勒里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自信封,上面没有任何标记。 “这东西像块火炭一样,在我口袋里放了很长时间,都烧出一个窟窿了。我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再也不能继续带着它了。 “奎因,我也不知道你能用它做什么,但是我要告诉你不能用它做什么。你不能让它脱离你的掌控,不能让任何人读到——谁都不行,你不能复述它的内容,不能做任何会导致它被公布于众的事。” “就是把我的手脚捆起来,对吧,列昂。” “说得对,”菲尔茨点点头,“但你不像我被捆得那么紧。就是说,也许这里有什么可乘之机,我不敢说肯定有,也许并没有。”他仍然拿着那个信封,“只是有这种可能性。” “那是什么?” “你能试着用它做一些我从来不能做的事,因为你不是我,哈里森未曾用他的膝盖撞过你的胯下。你可以挨个去找那些女人谈谈,就会明白,是否能让其中某个人因为哈里森的卑鄙,因为他是个专啃女人的男妓,而愿意松口。我个人认为,你没什么机会。不仅如此,你必须做那众矢之的,而让我置身事外。对付哈里森这种人,光打击他还不够。他必须受到打击,但又不能知道打击来自何方。如果这种打击来自其中一个女人,而他只能循迹追踪到你,如果他的追查只能到你为止,那事情就好办了。 “如果你同意遵守这些条件,这封信就是你的了。” 埃勒里伸出手来,菲尔茨看着他,将信封塞在埃勒里手里,站起身来。 “别再给我打电话了。”他说着就要转身离去。 “只有一个问题,列昂。” “什么?” “你知道最近是谁在扮演朱丽叶吗?” 下面远远的拳击台上爆发出一阵更加吵闹的欢呼声,是冠军出场了。 “你在开玩笑吗?”列昂·菲尔茨沿着通道悄悄离开了。 OPQR 那天晚上,一个新的冠军登上宝座,但是埃勒里没有出现在加冕礼上。第一轮比赛的锣声刚刚敲响,他就离开了花园体育场,跳进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一路上,他的手都没离开兜里那个信封。 他打开灯,确认公寓的门已经锁好,连帽子都没有摘,就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坐下来。他非常小心地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页黄色的廉价打字纸。上面除了八个机器打出的姓名,没有任何东西。这些姓名都是女性,每个姓名后面都有一个日期。 埃勒里将这个名单反复读了三遍,真令人难以置信!那些聪明机智的、目光如炬的、全知全能的报社记者居然全都对此事一无所知,这怎么可能! 名单上的名字是纽约八个最出色的女人,纽约半数以上的杂志刊登过她们的照片,她们的名字定期出现在慈善基金会的募捐名单上,她们总是身披白色或黑色貂皮,头戴钻饰,在大都会歌剧节开幕式上被镜头追逐。没有她们在场,赛马就没办法进行。她们在纽波特、棕榈滩和柏斯派拉尼斯都有房产。她们的丈夫和娘家不是百万富翁,而是亿万富翁。 范·哈里森与她们中每个都有一段地下罗曼史。一想到这八个名字在用钱换爱情的文章中被公布出来的后果,埃勒里就畏缩了。那会是纽约社交史上最肮脏的污点。埃勒里对纽约社会并非存有特别的敬意,但他一直认为,美国模式的伟大美好之处,就是这个国家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儿童会被卷入这种丑闻,受此影响的还有未完成学业的青少年,以及那些游艇上的、完全由白人组成的美国基督徒俱乐部的亲朋好友,更不用说那些丈夫了。 埃勒里想知道,到底是这八个女人中的哪一位,仅仅由于她的存在,就束缚住了列昂·菲尔茨的手脚。他略想了一下,就明白了,哪一个也不是。范·哈里森的私人演出公司里有九个朱丽叶,菲尔茨保护的是第九个,就连埃勒里也不能知道,菲尔茨略施小计就让她置身事外了。那些约会日期中的空白点可以证实此事。 奎因探长回家时情绪高涨,两眼放光,他刚从剧院回来,在剧院里通过电视观看了那场冠军赛。他发现埃勒里已经上了床,正在读手稿。 “真是太来劲儿啦,”探长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地做出各种拳击动作,“你觉得怎么样,儿子?和我说说丹珀塞·唐尼或是第二名路易斯,凯密林的惨败!你见过这样的打斗吗?” “谁赢了?”埃勒里抬起头来。心里想的却是枕头下面那张黄色的纸,从上床到现在,他已经摸了十几次,以确认还在那里。 埃勒里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安排与一位以字母P开头的夫人会见——在此期间,玛撒与哈里森在格兰中央车站的欧斯特酒吧见面,进行了一次持续时间最短的约会。在约见过程中,埃勒里发现,如果你不是写头版专访的记者,或是有雪茄推荐合同的广告代理人,要见到一位社会名流会多么费劲儿。他甚至通不过社交秘书这道屏障,那是位声音甜蜜而意志像中国长城一样坚固的年轻女人。奎因先生想见P夫人?可以问一下奎因先生想见P夫人是为什么事吗?奎因先生很抱歉,但他与P夫人要谈的事不能由其他人转达。哦不,不是有关慈善的事,尽管他完全明白,P夫人会多么高兴地接受来自正常渠道的慈善请求,但事关私密事宜。那么可以问一下这件私密事宜属于什么性质吗?可以问,但如果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件事就不能保持私密了。当然当然,肯定是这样。那么对于奎因先生来说,比较妥当的解决办法是给P夫人写封信。如果奎因先生给P夫人写信的话,是不是必须说明这件私密事情的性质?哦,是的,是一定要说明的。P夫人亲自拆看自己的信件吗?哦,不是的,所有信件是由社交秘书拆看的。但是如果信件上标示着“私人信件”字样呢?大部分信件都标示着“私人信件”。那么奎因先生打算怎么办呢?那就只好泄露这件私密事宜的性质了。 说到这里,奎因先生的语气已经不太礼貌了。 “看来我们是找不出什么办法了,”社交秘书甜甜地说,“我真的很抱歉,再见。” 之后的三天里——在此期间,他的笔记本里又添上了那对情人在宾州车站问讯处的一次幽会——埃勒里尝试用各种办法直接接触P夫人。 花了很多心思和精力之后,他终于发现了P夫人某个下午的日程安排。埃勒里跟着她从一个约会到另一个约会,见缝插针地寻找一个在公开场合说上话的机会。但是上流社会人士显然从不独自待着,除非是去洗手间。随着时间流逝,埃勒里怀疑他们即使去洗手间也不是独自一人。最后他注意到一个地区警探一直替P夫人召唤她的司机。 埃勒里在一个昏暗的值班室里待了四十五分钟,还给警察总部打了电话,才让那个值班警探相信他不是赖特芬格,路易,那个公园大道的恐怖分子。 终于,埃勒里灵机一动,解决了这个难题——只有真正的智者才想得出这种妙计,凡人可是望尘莫及。第四天,埃勒里把时间消磨在时代广场的旧书店里,翻翻找找,终于在临近傍晚时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把东西装进一个信封,写上P夫人的地址——公园大道的那个地址,从西区第四十三街的邮局里寄了出去。那是威廉·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旧戏单,已经破破烂烂、颜色发黄了,主演正是范·哈里森先生。 第二天早上,埃勒里淡定地待在家里,不过离电话机只有一臂之遥。 电话铃声在十一点钟响起,距离埃勒里预计P夫人起床的时间只过了几分钟。 “是奎因先生吗?”那个甜蜜蜜的声音问,听上去神秘兮兮的。 “请问是哪位?”奎因先生礼貌地说。“我是P夫人的社交秘书。P夫人会在今天下午四点钟见你。” P夫人本人比她那些照片好看得多,那些照片总想使她看上去比本人年轻十岁,反而令她看上去老了十岁。实际生活中,她是个引入注目的中年女人,精力充沛,眼神逼人。埃勒里被引进她那幢三层楼的宅邸时,她的眼睛冒出闪闪的火花。 P夫人在她那问著名的客厅里接待了埃勒里,这间客厅曾上过《生活》杂志的彩色跨页。“我不想受到打扰。”她对管家说。管家关上房门后,她锁上门,把钥匙塞进怀里,然后转过身来,开口了。 “嗯?”她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带丝毫忧虑情绪,只有一种心不在焉的轻视。 “我找到的东西,”埃勒里说,“就是我送给你的电影海报,P夫人,它对你意味着什么吗?” 她再次开口道:“嗯?” “相信我,我明白你的地位。你不得不接见我,但你不知道我了解多少情况。P夫人,”埃勒里温和地说,“我了解所有情况。” “多少?”P夫人说,现在她的声音里面的轻视全然不是心不在焉了。 “这次来访将令你付出很多,P夫人。” P夫人再次说:“多少?” “需要你所拥有的全部勇气和胆识。” P夫人冷冷地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眼睛里的怒火慢慢熄灭了,代之以一种如烟似雾的迷离。 “请坐,不,坐这把椅子,面对我。你怎么称呼?” “奎因。” “我不相信……”她怀疑地说。 “埃勒里·奎因。” “我们见过吗?” “没见过,P夫人。我是个侦探小说作家。” “对不起,”她说,“我没有时间读书。侦探小说作家?我不明白。” “我是以另一种身份来这里的。我父亲与纽约警局有关系……” “警察!”她一下子变得身体僵硬。 “不必担心,我有时会参与案件侦破,有警方的调查,也有应私人要求的调查。我只接两类案件:一种因为侦破难度很大,所以吸引了我,另一种则是激发了我的愤怒。我最近在侦查的这个案子,P夫人,兼有这两个特点。我已经愤怒到了极点,而这个案件的侦破难点在于,我不仅要努力查清一桩罪行,还要努力预防一桩罪行。” 埃勒里说话的时候,P夫人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脸。但他说完之后,她的目光变得闪烁不定,她很小心地问道:“你说的这些和我有关吗?” “你可以帮助我从社会上清除一条害虫,也许还能挽救一条性命。一共两条命。” 她的眼光又专注起来。 “说清楚我要怎么做。” “起诉范·哈里森犯有欺诈勒索罪,看着他受到应得的惩罚。”没等她张嘴说话,埃勒里继续说,“我完全能明白你脑子里现在的想法,你肯定会想到这些场景:看到自己被那些闻风而来的记者和摄影师骚扰,受到公众嘲弄,成为家人眼中的耻辱,被朋友唾弃,还有——最重要的是——承受你丈夫的痛苦和愤怒。你看到了丑闻和离婚。换句话说,你看到自己的生活被毁掉。你多半还会认为,如果我相信你会同意与我合作,来颠覆自己的生活,那真是疯了。 “但是,P夫人,刚才说的那些毁灭性场景不是必然会发生的。你肯定听说过著名的X夫人的案件。我认为,让你的名字永不出现,是很有可能做到的。很有可能,除了首席法官,没有人会知道你的原告身份。而对于首席法官的谨慎小心,我确信你是不会质疑的。 “等一下,在你说话之前,”埃勒里继续说,“我想你应当知道,至少大概了解,我想得到什么。我这样做是出于个人原因。我有两个朋友,他们结婚了。他们年轻、开朗、善良,还非常相爱,直到不久之前。他们的婚姻生活中仅有一个小麻烦,就是丈夫受嫉妒情绪所苦,他一直努力试图克制自己的嫉妒。当然,由于他的嫉妒,他们也有过不愉快的时光。但是,假以时日,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基础,加上双方过人的智慧,他们会在生活中解决这个问题的。 “不幸的是,就在这个错误的时间,哈里森这个人出现了。案件里的这个女人有属于自己的一笔财富——她很富有。哈里森诱惑了她。我有理由相信,与之前他和……和你的关系很不同。这么说吧,他将她诱进这件情事,就是为了钱,为了从她那里弄出钱。 “现在他们已经秘密地频繁约会了一段时间,我深信那个女人很后悔犯下这个错误,她想终止这段关系,但害怕哈里森出于报复而告诉她丈夫,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害怕她丈夫从其他人嘴里听到此事,这些顾虑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现在真的处于危险之中,P夫人,如果她丈夫发现此事,嫉妒爆发,几乎可以肯定会引发一场悲剧。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会完全毁掉这两个值得拯救的好人的生活,而最坏的情况,则会导致谋杀。 “哈里森是个罪犯,在窃人财产方面,他比破门盗窃、危及私宅的小偷更坏,在危害社会方面,他比暴力的黑社会更坏。他应当被关在某处,使他不能再捕食掠夺女人,不能再像拥挤街道上的醉酒司机那样荼毒生命。你有能力做到这些。你和范·哈里森之间的友谊,也不过刚刚结束了几个月。 “对于我的朋友,就是那个妻子来说,现在没有多少时间了。她丈夫已经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一旦他抓到足够的把柄,在把所有事情翻个底朝天之前,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如果你现在检举哈里森,他就不能继续欺诈了。他不能告诉一个女人,他被另一个女人告上法庭,控告他骗财,而他和那女人也有过同样的关系,正在努力应诉。 “那就是我要说的情况,P夫人,”埃勒里表情冷漠地说,“这是我从一个法官顾问的角度,为了维护大家的体面提出的建议,你打算检举他吗?” P夫人一直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埃勒里说完了,她微微一笑。 “是什么使你认为他从我这里敲诈钱财?” “什么意思?”埃勒里说。 “你为什么说他引诱了你朋友的妻子?”P夫人说,“我觉得你不太了解女人,奎因先生。如果以我的情况作为判断依据,你朋友的妻子应该是心甘情愿走进这段关系的。当今这个时代,很少会有人引诱二十一岁以上的女人。范给予她的某种东西,显然是她从丈夫那里得不到的——知道自己是个独一无二的、鲜活的女人的那种激动。他有那种天赋,奎因先生。作为一种真实的感受,你甚至不能说那是虚伪的。他是个伟大的演员,必须承认,他还很有趣,他活在自己的角色里。我觉得自己能认识他,实在是很幸运。 “至于说他荼毒生命,我也只能以自己的情况来判断。他并没有荼毒我的生命,奎因先生,而是丰富了我的生命。如果这个女人的生命被毁了,那也是她自己的错,而不是范的错。她同意开始这段恋情时,就知道她丈夫是个情绪冲动的人。如果现在发生了什么意外,那也是她自找的。我为范觉得不值,而不是她。 “范没有从我这里敲诈任何东西。我给他的钱是自愿赠送,就像一件礼物。如果他是你指控的那种罪犯,他就会企图在分手之后敲诈我,但他没有那样做。也许是因为他太聪明了,也许是他总能再找一个女人,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事实就是事实,他从未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不想给他的东西。如果说我有什么要后悔的,那就是我们的恋情没能持续得更久一些。我们双方一致同意结束关系,是因为继续下去会越来越危险。如果明天我觉得能安全地恢复我们的关系——而且范也愿意——我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想,奎因先生,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吧?” “P夫人,”埃勒里严肃地说,“你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他站起身来,等着她打开客厅的门。 在劳伦斯情案中,也许没有什么事比列昂·菲尔茨塞进他手里的那件武器失效,更让埃勒里情绪低落了。这个打击让他很焦躁,他烦得要命,连在玛撒和哈里森约会的那个晚上都懒得出门跟踪。那天晚上,他们在奎因斯波洛大桥的仓库见面,之后玛撒会随着那个演员去往某个尚未可知但可想而知的地点。 埃勒里选择P夫人作为第一个突破口,是因为在菲尔茨提供的名单上,她是哈里森在玛撒之前的那个女友。从法律角度看,罪行发生时间越近,案件就越好办。循着这条思路,埃勒里按照名单上标示的时间,确定了下一个要访问的目标。结果那女人根本指望不上,她正同丈夫在欧洲旅行,“度第二个蜜月”,根据埃勒里得到的信息,十月中旬之前别指望她会回来了。 第三个女人因为热衷政治活动而出名,埃勒里对她做了好一场追逐,行程两千英里,花了六天时间。终于逮到她时,她却拒绝见他。埃勒里已经找到了另一份哈里森的海报,并把海报送到她的酒店套间,希望能立即得到回复。他确实得到了,那份海报被以同样的方式送回他手里,上面用打字机——而且没有签名——打上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提醒我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以精明著称的法官,还是个聪明过人的女性。埃勒里只好飞回纽约。 他从妮基那里得知,在他出差期间,那对情侣在第九十五街中央公园的蓄水池边见了面。那天下午,妮基跟踪了玛撒·德克出门去版权代理人的办公室讨论再版事宜。妮基尾随他们出了中央公园,在他们乘上出租车后就跟丢了。 第四个人,埃勒里已经知道,她死了。 此刻埃勒里已经绝望了。他麻木地转向第五个人,一个法国伯爵的妻子。伯爵夫人用一支狰狞的点三o毛瑟枪来招待他,以一种完美无缺的冷静态度告诉他:如果他不停止一切针对她的调查行动,她就打死他,并宣称他企图袭击她。 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她们的态度还算温和,接待他时也没那么暴力。但她们是最早的那一批朱丽叶,现在已经老态毕现了。谈到范·哈里森的故事,所有埃勒里声情并茂的控诉和恳求,只不过使她们眼中流露出迷离的怀旧之情。其中一位说,如果她能在神圣的圣约翰大教堂的台阶上跳脱衣舞,就会同意检举“那个神奇小子”。另一位则为自己逝去的青春痛苦地哭泣,说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永远不能再面对他了。”最后一位则向埃勒里展示了一枚仿古佛罗伦萨别针,价值大概二十五美元,“谁都不知道——而你也不能证明——这是他送给我的,”她用一种挑衅的口吻说,“所以告诉你也无妨,我在遗嘱里指示我丈夫,把这枚别针和我葬在一起。” 埃勒里举手投降,回家了事,烧掉了那张黄色的纸条。 STUVW 玛撒和演员去斯塔腾岛渡轮约会的那个晚上,埃勒里根本不想出门,尽管妮基已经向他发出他们约会时间的警告,他还是不想去。他刚刚找出一种方法,就像找到了一块罗塞塔石板,可以解释他最新手稿中那些难以破译的内容,正专心致志地将这些难以辨认的内容誊写成可读的文字。“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跟着他们,妮基,”埃勒里在电话里说,“反正也不可能发现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的东西。没什么可做的,对此我无能为力。” 第二天晚上,他的想法就变了,当时妮基惊慌地打电话告诉他,德克跟着玛撒出了门,没向妮基做任何解释,只是说他“厌倦了工作”,需要“放松一下”。 “他在跟踪她,埃勒里!” “别紧张,孩子,我会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的。” 这对情侣登船时,埃勒里已经身处上层甲板。玛撒一直左顾右盼,好像在找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哈里森好像一直在安抚她,不停地抚摸、揉捏着她的手臂,谈笑风生。 埃勒里没有看见德克的影子。 他们来到最上面一层甲板,在船尾坐了下来。之后埃勒里乘小舟玩了一圈,又返回刚才所在的甲板,很不舒服地将自己隐身于一处阴影里,继续观察。他在那里窝了至少两个小时,这段时间足够让渡轮驶过整个海湾,再开回来。他略感苦涩地想到德克,想到德克正惬意地坐在某个有空调的凉爽酒吧里,以他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方式、毫不起疑地享受生活。 这是个闷热的夜晚,挤满人的渡轮在炎热的海湾里游弋,轰鸣声像个叹气的老太太,那是锅炉管道发出的声响。乘客们衣服黏腻地窝在船上,像被苍蝇纸粘住的苍蝇,埃勒里就这么和他们窝在一起。 只有那对情侣对这种不舒适毫无觉察。玛撒主导着今晚的大部分谈话,哈里森把手臂放在大腿上,俯身注意听着。但埃勒里看不出来玛撒倒底是在大声说着自己的打算,还是在恳求,或在倾诉自己的担心,哈里森是在严肃地倾听,还是在微笑。当哈里森开口说话时,玛撒向后靠过去,头倚在舱板上。不过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一会儿,很快他们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埃勒里继续窝在那里。 那对情侣没在乔治街的城市渡轮终点站下船,哈里森买了些香烟,仅此而已。回程时,他们坐在靠近船头的地方,玛撒继续滔滔不绝。埃勒里厌烦地打着哈欠。 曼哈顿下区的灯光已经闪烁可见,这时,玛撒突然拿出什么东西,塞给身边那个沉默的男人。当时哈里森正在点烟,在这火光一闪的瞬间,埃勒里看清楚了那是什么东西。 是个扁平的小包,和他们在中国城地下餐馆约会那晚,玛撒塞给演员的一样。 哈里森的眼光四下一瞥,点烟的动作没有停下。 他微微一笑。在扔掉火柴的同时,他的手伸向那个小包。 埃勒里到家时,妮基和奎因探长正在看电视,探长瞥了一眼他的脸色,就立即起身离开了座位。 “我一直在等你!”妮基说,“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德克没露面。至少我没看见他。”埃勒里脱掉外套,倒在椅子上,“有些事情我一直没有重视。” 他父亲咕哝着走进厨房,去做柠檬水。 “什么事?”妮基问。 “今晚她又塞给他一个小包。自从他们开始约会以来,我已经两次目睹了这种行为。我开始怀疑自己没看见的还有多少次。我相当肯定那些小包里是钱,而且不少。我应当事先调查一下。” “钱,”妮基做了个鬼脸,“你的意思是玛撒在……养他?” “是很难理解,”埃勒里说,“但我完全相信实际情况就是这样。” 探长走进来,默默地倒着饮料。妮基紧紧握住自己的玻璃杯,直直地盯着它。 “对于调查这种事,父亲,我需要你的帮助。妮基,玛撒的银行是哪家?” “汉密尔顿国家银行,萨顿分行。” “你觉得,”埃勒里问他父亲,“你能从汉密尔顿国家银行替我弄一份信用报告吗?” “关于什么的信用报告?” “关于玛撒·劳伦斯在最近两个月里提取支票的所有情况。妮基,玛撒在这家银行有没有独立的储蓄账户?” “我想是有的,至少有一个。” “还需要所有这段时间她从储蓄账户里支取大笔现金的情况。” “好的。” “你在调查此事时,还可以获得哈里森的银行报告,特别是他的储蓄账户情况。他在达里恩银行有个支票账户,多半是用于日常支出——那天晚上我在他家书桌里发现了两本空白支票簿,也看到一些联合储蓄银行时代广场分行的邮政储蓄信封,还有消费储蓄银行第四十八街分行的信封,这些都是我感兴趣的账户。” 探长三天之内就获得了相关资料。玛撒并没有特别开支票给范·哈里森,但她开了不少支票用来兑换大笔现金,她的储蓄账户上也显示出其他的大笔现金支出。而范·哈里森的储蓄账户上则显示了相等的存人数目。支出和存入日期相吻合也证实了这两个账户的密切联系。某些玛撒的支出在哈里森的账户上没有相应的存入。正像奎因探长指出的那样,这些情况表明哈里森可能在其他银行也有账户。 “把这些款项加起来,埃勒里,她在过去两个月里付给了这位罗密欧五万美元。先生,这就是性魅力。” “她怎么会这么愚蠢!”妮基悲叹道,“她就不明白那才是他追求的目标吗?” “妮基,你觉得玛撒这种不断付钱的情况还会持续多久?” “很久,玛撒有钱。我想对她来说,五万美元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如果德克发现了……” 埃勒里没说话,他一直看着银行报告,不断揪着自己的拇指。 几天之后,妮基苦恼地找到埃勒里。 “今天早上我去拿邮件,拆那封t字母的信函时差点儿被德克抓到。他开始早起了,从我到他们家以后还没这样过。而且玛撒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不友善,很讨厌我。要不是我觉得现在还不应该走,我今天就离开那儿不回去了,免得以后被轰出来。但是你……” 埃勒里按摩着她的后颈。 “别,”他说,“现在坚持到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要。” “埃勒里……” “嗯,妮基。” “我想他知道的……比我们以为的要多。” 埃勒里的手停了下来:“你怎么会这么想?” “今天早上他逮到玛撒察看那本指南。” “那本马斯的书?怎么搞的?怎么会这样?” “我们在书房里,通往起居室的门关着。我在打字,他走来走去地口授。进行得不是很顺畅——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好像正在倾听什么。”妮基舔了舔嘴唇,“突然他一个箭步冲到门边拉开,玛撒正在书架旁,翻着那本指南。我觉得她会晕倒——我知道自己几乎要晕过去了。德克用一种古怪的声音说:‘你在干什么,玛撒?’她说:‘没干什么——没什么,亲爱的。我只是要查些东西。’‘查什么?那本书是什么?’他说。她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事,假装生气地说:‘这有关系吗?’然后就气呼呼地走出去了,胳膊里还夹着那本书。现在我想她已经复制了那本书里其他地点,而且销毁了那本书。只是——太迟了,埃勒里。” “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他不用说出来。他关上房门,转过身时,嘴角抽动着——你知道他这个毛病。那表示他什么都明白……”妮基瑟瑟发抖,“我没法解释,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对这本书的作用心知肚明,意味着……” “意味着他多半已经掌握了那些被圈出的地点清单,”埃勒里慢慢伸手去拿烟斗,“如果是这样,我最好开始跟踪他了。” 根据哈里森的最新指示,在圣三一教堂的幽会时间定在第二天晚上九点。玛撒那天一早就出门了,她声称一整天都要排练。“不用等我回来吃晚饭,我也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德克平静地说:“知道了。”他这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继续小说创作,晚上六点半,他说:“今天就干到这里吧,妮基,我想出去吃晚饭。”然后他进了卧室,关上房门。听到屋里传出淋浴声,妮基便给埃勒里打了个电话。德克离开寓所时,埃勒里已经在街角候着了。 德克走进车库,几分钟后开着那辆别克路霸出来了,那辆车是玛撒送给他的。 他开着车慢慢往南行驶,埃勒里毫不费力地跟在后面。 德克在第十四街转弯向西,到了联合广场再次转弯向南,进入百老汇大街。他在第七街东侧停下车,溜过拐角,进了麦索利老时光商店,那是纽约屈指可数的禁止女士入内的商店之一。对埃勒里来说,这似乎是个征兆,不祥之兆。 德克出了商店之后就驾车进城了,他开得很快,仿佛正在失去耐心。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九点差二十分,德克驾驶别克车拐进松树街,停了下来。百老汇大街静悄悄的,圣三一教堂空寂无人。 德克下了车。他观察了一会儿街道,就毫不犹豫地走了下去,一直走到华尔街街角,穿过百老汇大街,从教堂寂静的另一边走了回来。埃勒里隐身在百老汇大街和塞达街的东南街口,看着他走向大门,消失在阴影里。 埃勒里手表的指针渐渐走近九点,他所有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想知道德克是不是已经从抽屉里取出了他的点四五手枪,但是妮基没时间去查看。如果德克身上带着那把枪…… 九点过两分,埃勒里把帽子往下拉了拉,穿过百老汇大街,他怕德克认出他来。 当他走到马路对面的便道上时,一辆车从市政厅公园方向驶过来,在华尔街街角附近的教堂广场外慢慢停了下来。这是辆红色敞篷车,哈里森是独自一人来的。 德克走出教堂的阴影,慢慢地穿过百老汇大街,走向松树街。埃勒里松了一口气。 埃勒里原路返回,沿着百老汇大街走向自己的车。就在快走到车边时,一辆出租车从他身旁驶过,玛撒来了! 德克也看到了她。他向自己的别克车跑去,很快就跑远不见了。但他还是晚了一步。出租车猛地停下来,玛撒跳出车门,一个箭步蹿上敞篷车,车轰鸣着开走了。哈里森一直没有熄火。 当别克车开上百老汇大街时,敞篷车已经转入交易所大街,扬长而去了。 德克发疯般地在金融区的各条街道上来来回回地疾驰寻找。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弄明白这件事的,”当妮基再次溜出来时,埃勒里对她说,“但是他已经明白了,而且没和玛撒吵架,因为他不打算让玛撒知道他心里清楚此事。这很糟糕,妮基,很糟糕。他到底想干什么……” “想弄清楚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妮基嘀咕着。 “恐怕是这样。从德克的立场来看,也不能说他这样做不对。他现在已经知道那两人一直在秘密幽会,知道玛撒一直在骗他,如果他猜到最坏的情况——是啊,谁不会那么想呢,如果我是他,我多半也会像他那样做的。我也想知道,如你所说,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妮基。” “啊?”妮基整个人在椅子里蜷缩成一团,仿佛很怕冷。 “他身上带了那支枪吗?” “带了。” 埃勒里慢慢地说:“我只能出面来处理此事了,妮基。在我看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妮基替埃勒里打开劳伦斯寓所的大门,说:“谢天谢地,再晚一分钟他就走了。” “我看见她出门了。他在哪儿?” “卧室里。” 埃勒里没敲门就进了德克的卧室。德克站在书桌旁,手放在一个打开的抽屉里。听到声音,他迅速转过身,黝黑的脸表情平静,用自己的背顶住抽屉。 “呀,看看是谁来了。”他说。 “你好,德克。希望我没有来得不是时候,你要出门吗?” “说实话我正要出门,有点儿急事要办。你何不明天再来喝一杯?”德克开始穿外套。 “因为明天可能就太迟了。” 德克向上伸的胳膊停了一下,然后放下来,他轻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教授?” “我想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德克定定地看着他,然后从桌子上抓起帽子,向门口走去。“靠边儿,别挡我的路。” “不。”德克的脸紧紧地逼近他。 “她一直同他秘密约会,天知道有多长时间了。就是范·哈里森,那个过气的烂演员。这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无稽之谈,我的朋友。他们很聪明地搞出一套可恶的密码,她可以据此知道在什么地点和什么时间去见他。就在此刻,她正前往联合国总部——那是今晚的约会地点。有天晚上我差一点儿就在圣三一教堂逮住他们了。他们见面了,然后去了某个地方。去了哪里呢?那就是我想知道的。他们到那里之后做了什么事?那就是我将要发现的。那时我就要……埃勒里,别挡我的路。” 埃勒里纹丝不动。“那时你就要,德克,要做什么?” “我说了,别挡我的路。” “要做什么,德克?” 德克咬牙切齿地说:“一边儿去!” “对不起,今晚你哪里也不能去。” 德克右肩一抬,埃勒里身形一动,躲开他的攻击,顺势推了他一把。德克仰面朝天倒下,肩膀撞到床上。他刚要跳起来,埃勒里又将他推了回去,同时一个箭步跨到桌边,打开最上面的抽屉。 他听见德克要扑过来,就拿起那支点四五手枪,转过身来。 “坐下,德克。” 德克站在那里,黑色的眼睛冒着火苗:“奎因老弟!” “好了,站着别动,”埃勒里说,“她有时是与这个演员见面,也许是你猜想的那种情况。但我不明白你要用这支枪干什么,德克。你要用枪证明什么呢?证明你比他更像个男人吗?” “正是!” “还是你觉得,这种方式能合情合理地让玛撒回心转意?这方式很不好,不能解决问题,既不能解决你的,也不能解决玛撒的。” 德克咧嘴一笑,至少看上去像是在笑。他扯开嘴唇,龇出犬牙。 “德克,我要把这支枪随身带走,而且我要你作出承诺,不会再买一支。” “你这个装腔作势的傻瓜,”德克说,“你以为你这番说教就能让我把另一边脸送上去吗?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你知道他们现在正在对我做什么吗?是对我!他们在杀死我,是凌迟碎剐!而且每割下一片血淋淋的肉都要啐上一口!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一无所有!”他停下来,咽了一下口水,又说,“你无权阻止我。把枪还给我。” 埃勒里说:“不!” “把枪还给我!” “不行,德克!”德克黝黑的脸抽搐着,向下看去,埃勒里困惑地顺着他的视线也向下看。 德克正在看自己的手。埃勒里抬起眼睛时,德克在微笑。 “让枪见鬼去吧!”德克说。他脚跟一转,走了出去。 凌晨三点,奎因探长被强烈的响动惊醒。他抓起警察配枪,一溜小跑冲进起居室,身上的睡衣飘飘扬扬。 “欢迎你,向你致敬。”埃勒里说。 父亲目瞪口呆地说:“嗨。” “我没醉。”埃勒里说。 “啊?”父亲说,“是啊是啊,儿子。”他走过去拽埃勒里。 “枪,”埃勒里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指着警察配枪,说,“不,不是这支。我把他的枪扔进东河了,扔掉了。没有枪了,父亲。” “来,儿子,我把你弄到床上去。” “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埃勒里说,“我是个累坏了的大傻瓜。我还赞成人们拥有枪呢。那又怎么样?现在没枪了,这就是你要的东西,”他挥舞着胳膊,“你以为是这样。但你明白自己心里到底怎么想吗?你就是个累坏的大傻瓜。就因为你知道了某些事情吗?他是对的,许多人都会说他是对的。你知道那些事吗?” “来吧,儿子。” “也许我自己也会说他是对的。枪这东西!”埃勒里抬起胳膊抱住父亲,哭了起来。 有关字母V和字母约会的信函没再出现,埃勒里可以证实此事,因为他日以继夜地跟踪玛撒。显然,后来的约会是通过电话亭确定的,埃勒里对此大松一口气,谢天谢地,那就是说,至少在这种情况下德克没法跟踪了。 玛撒肯定已经放弃了密码信函。 “她明白了,”妮基说,“她明白他已经知道此事了。” 埃勒里看见玛撒出现在西区第四十六街杂耍表演场前面的便道上,与哈里森会面。他对这两人不感兴趣,他只注意观察四周的情况。 一切还好。德克不在。埃勒里就任由他们去了。 他们在华盛顿市场主棚区的摊位前又见了面,四周都是新鲜蔬菜、切割整齐的鲜肉和一罐罐精美的食品。哈里森敷衍地吻了吻玛撒,似乎更乐意四处闲逛一番,但玛撒催着他快走。他们从西街的出入口离去,穿过高速公路下方的停车场,钻进哈里森的车里便离开了。 埃勒里坐进停在附近的车里,尾随他们而去。他不时注意后方,德克的阴影似乎无所不在。哈里森放慢了车速,避开高速公路,转向车流拥挤的街道。敞篷车驶向城外住宅区。这一次似乎又是玛撒在滔滔不绝地主导谈话。哈里森偶尔转头看她一眼,埃勒里在那张完美的侧脸上捕捉到了怒容。 不过,那个演员让玛撒在第八大道和第四十一街交会处下车时,还是目送了她一程,然后微笑着驶走了。 玛撒步行了一段路,去正在排练的剧场。她没有回头,像个普通中年妇女一样走着。哈里森临别时的笑容不断折磨着埃勒里,那似乎是一种令人奇怪的心满意足。 当天晚上,妮基打来电话时,埃勒里对她发了脾气。 妮基没有还嘴。她只是爬上床,将手绢覆在自己眼睛上。 XY 妮基一直在危机的惊涛骇浪中随波逐流,到了九月第一个星期的周末,除了头晕耳鸣,她什么感觉都没了。她连自己正在敲下的内容是什么都说不上来,连今天是几号都不清楚。这些日子,她就像生活在恍恍惚惚的梦境里。 玛撒和德克进进出出,就像一组互不关联、也没什么规律的镜头。整整一个星期,妮基没见他们说过一句话,或是看过对方一眼。晚上在卧室里是什么情形她不知道,但是在睡眠以外的时间里,他们的行动交错而过,互不相干,就像在距离遥远的星辰轨道上各自运行。妮基暗自庆幸。但一有风吹草动,她就又会跌入梦魇之中。 她隐隐感觉自己很清楚现在的情况。德克有意无视玛撒的行为,因为他不愿让自己的生活被玛撒的事牵着走,他无法做到关注玛撒而无动于衷。而玛撒……对于玛撒的情况,妮基懵然不知。玛撒一大早就起床,梳洗打扮之后逃离家门,通常在半夜之后才回家,蹑手蹑脚地爬上床。 德克努力工作,创作欲高涨。有时候妮基已经睡下很长时间了,还听到他在打字机上工作,同时伴随酒瓶酒杯叮叮当当的声音。直到临近周末——也就是噩梦前夕——妮基才发现德克根本不在卧室睡觉了,他只是和衣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躺一躺。早上玛撒一出门,他就进了卧室关上门。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星期五,九月的第四个星期五——是个红色星期五,正如妮基后来记得的那样。 星期四晚上,玛撒回家之后,去敲妮基的房门。 “不用敲,玛撒,进来吧,”妮基说,“我没睡觉。” 玛撒没有进来,她站在门口说:“妮基,是星期六晚上。” “什么星期六晚上?” “开幕式是星期六晚上,在布里奇波特。” “哦,好的。”妮基已经把布里奇波特的开幕式忘得一干二净,把格林斯潘那出戏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会给你和埃勒里,还有你想要带去看戏的人留票,票会放在门房那里。” “你不觉得激动吗?玛撒,谢谢你啦!” “你会告诉德克吗?” “告诉他什么?” “开幕式的事,我也会给他留张票。” “你是说德克还不知道……” 但玛撒已经转身走了。 星期五早上,玛撒出门之后,妮基将此事告诉了德克。德克痛苦地皱着忧郁的眉头,说:“开幕式?”然后点点头走开了。 玛撒四点刚过就回家了。 “玛撒,出什么事了?”妮基已经很久没见到玛撒半夜之前回家了,见她这么早回来,只能推测是因为有了什么麻烦。 “没出什么事,”玛撒冷冷地说,“我们今晚要穿晚装,我回来换衣服,然后去布里奇波特。” 玛撒进了卧室,锁上门。妮基听到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就回了书房。 “谁来了?”德克问。 “是玛撒,她要主持今晚的演出。” “在布里奇波特吗?” “那当然,我想他们所有的舞台布景和道具都在那里,他们都很熟悉那里的舞台……”妮基意识到有个想法从德克脑中一闪而过:去布里奇波特会路过达里恩! 德克转过身,过了一会儿,又接着口授下去。 五点过了几分钟,电话响了。电话就在妮基手边,她拿起话筒,漫不经心地说:“你好,这里是劳伦斯寓所。” “请让劳伦斯夫人接电话。”是范·哈里森。似乎有只冰冷的手扼住妮基的咽喉,她努力克制住自己。 “她……她已经走了。”妮基挂上电话,手还放在话筒上,“接着说,德克。” “是谁?” “有个人找夏洛特。我看看,现在该……” 妮基一边麻木地看着打出来的字,一边暗自感谢命运,因为周五下午正好是夏洛特放假的时间,“我不太明白,德克,我觉得最后这段好像有点儿问题。要不我出去补个妆,吃点儿东西,你再把这段琢磨一下?” 德克还没来得及说话,妮基就走出书房,把门带上了。 电话铃再次响起的时候,她刚刚走到门厅,响第二声之前,妮基一个箭步跳过去拿起了话筒。 “我告诉过你……”她刚恶狠狠地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喂?”一个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是玛撒,她正用卧室的分机接听电话。 “玛撒吗?”哈里森听上去很生气,“刚才接我电话的那个家伙是谁呀?她说……” 妮基听到玛撒倒吸了口气,接着用一种妮基绝不可能误会的严厉语调说:“这是找我的电话,妮基,你挂上。” “啊,对不起,玛撒。”妮基按下通话键,堵在喉头的冲动让她无法罢手,非常非常缓慢地,她又放开了通话键。 “——才知道你原来在家,”哈里森在抱怨着,“我是在剧院给你打电话的……” “范,你疯了吗?你是疯了吧?”玛撒严厉的声音现在变得刺耳,非常难听,“我要挂电话了……” “等一下,我要你去那幢房子。” “我去不了。我得去布里奇波特。范,看在上帝的分上,挂上电话!” “不,除非你答应会在达里恩停一下,”哈里森的声音变得更温柔,也更喜悦,“要不然……” “行吧!”玛撒带着哭声说出这句话,砰的一声放下话筒。 妮基挂上电话,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感到深深的恐惧。她走进起居室,在推开书房的门之前停了一会儿,好让自己镇静下来。 当她站在那里冷静自己时,她听到玛撒的高跟鞋嘚嘚地穿过门厅,门轻快地关上了,一切似乎都没发生。 玛撒走了。妮基打开书房门。 “我去得不太久吧……”德克的书房分机话筒还贴在耳边,没有放下来。 妮基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德克面无表情,像青铜铸成的一般僵硬。有那么一会儿,妮基觉得他已经死了。 不过他还是动起来。他将话筒从耳边拿开,低下头盯着它,接着皱起眉头,脸上的青铜表情也开始融化。话筒从他手里掉下来,悬挂在书桌边上,敲打着抽屉。 德克撑住椅子站了起来。 “德克,德克,等一等。” 妮基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在说话,她差点儿就要转过身去,看看身后是谁,但接着就明白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德克绕过书桌,大腿撞在桌子尖角上,但他浑然不觉。 “德克,你要去哪儿?” 德克严肃地穿过书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要来触碰她,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当他离妮基只有一步之遥时,妮基才明白他根本没意识到她在这里。 “德克!”她拽住他的胳膊。 德克目不斜视、一步不停地走过她,走过门厅,走过起居室。 妮基身不由己地被他带着走,她紧抓着的那只胳膊绷得紧紧的,不住地颤抖着。 他走进卧室,来到书桌旁,打开最上面的抽屉。片刻之后,他看上去有些迷惑,有些苦恼。 “哦,我知道了,”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拿走了。” “我打电话给埃勒里,德克,”妮基听见自己含混不清地说,“你只要等在这里,只要一分钟,等埃勒里来了……” 德克动了动胳膊,妮基觉得突然有个又平又硬的东西打在自己的脊背和后脑勺上。德克晃了一下,就从她手中消失了,接着整个房间沉人了水中。过了一会儿,妮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对着天花板上的丘比特石膏浮雕。 她艰难地拖着脚步,狂乱地四处查看。 “德克!”他不在卧室。 “德克!”也不在浴室。 “德克!”妮基惊惶地找遍整幢房子,尖声高喊着他的名字。但是,德克也走了。 妮基知道自己要做的下一件事是打电话给总机接线员,用一种傲慢的语气责问为何这么久还没接通达里恩的电话。一个听上去很遥远的女声说:“那里一直占线。要我过几分钟再试一次吗?” “哦,不,算了吧,”妮基听到自己啜泣着说,之后,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听见了埃勒里的声音,她哭着说,“不,德克已经走了,他已经走了,我也联系不上达里恩那边——老在占线,占线,我想警告哈里森,让玛撒赶紧离开——他很可能把话筒摘了,免得被人打扰,让他的灵魂下地狱去吧……他正准备扮演大情圣,在布置他那廉价的小舞台……” “等一下,”埃勒里,“妮基,等一下。” 但妮基还在哭,一边哭一边嘟囔着:“如果他知道哈里森这个人,知道哈里森住在哪儿,就肯定找到那个地址了。他跟踪他们,埃勒里,他一直在跟踪他们。他行动起来这么——这么……” “妮基!妮基,听我说,”埃勒里说,“你在听吗?” “在听。”妮基抽噎着说。 “我们必须从西环高速赶过去,这是条捷径——如果我取道东边然后再向南去接你,就会浪费很多时间。你乘出租车直接到我这里来,我会在门前,等在车里。听明白了吗,妮基?尽快过来,立刻!” 埃勒里驶上西环高速路,车速是经过仔细计算的,变道时忽快忽慢,灵巧地穿梭在拥堵的车流中,就像裁缝在穿针引线。 “开快点儿,埃勒里!” “不行,我可不想被警察拦住,开个罚单的时间就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让德克冒这个险吧,他多半正在狂奔呢。” “啊,我希望警察拦住他,我希望警察把一大本罚单扔在他身上……你确定吗,埃勒里!你确定那边的电话还在占线?” “我一直不停地打那个电话,直到必须下楼出门为止。哈里森把话筒摘了,就是这样。” 埃勒里进入克罗斯,转上哈奇逊河林荫大道后,车流不再那么拥堵了,但威彻斯特的警车无处不在,他不能提高车速。妮基不停地咬指甲,奇怪埃勒里怎么能这么冷静。弗农山庄、新罗谢尔、拉奇蒙特、马马罗内克……这些路标缓缓掠过,就像一队懒洋洋的老太太。 “他在那儿!”妮基尖叫起来。一辆黑色的别克路霸被拖到了草坪上,一个纽约州警正在挡泥板上写罚单。但是当埃勒里放慢车速,从那辆车旁驶过时,妮基看到了车窗后面那个人,那人皮肤白皙,灰头发,胖乎乎的手保养得很好,还戴着钻戒。 现在他们已经进入康涅狄格州,行驶在梅里特林荫大道上。 多么漫长的路啊,妮基合上了眼睛…… 她是被惊醒的。他们的车已经离开林荫大道,歪歪扭扭地驶入一条弯曲的柏油小路,高速前进。 “你睡着了。” “我才睡不着呢。”妮基哼哼唧唧地说。 “我们快到了。” 在狂怒之下,德克的别克车直接开上了哈里森完美的草坪,石阶上可以看到脚印。 别克车里空无一人。房子前门敞着。 埃勒里蹿上台阶,跑进哈里森的起居室。一个身穿黑制服,系着蝶形领结的瘦小男人正手足无措地按着电话键,他的丹凤眼已经肿了。“我要报警,”他激动地说,“我要报警!” 妮基步履蹒跚地进门时,埃勒里已经快到了楼梯顶部,他高喊着:“德克,住手,快住手!” 楼上传来家具玻璃哗啦啦翻倒破碎的响声。 埃勒里飞奔着穿过通向主卧的大厅。玛撒躺在那张圆形大床的床脚,大战中的一个小动作就把她撂倒了。她衣衫凌乱,正徒劳地努力整理自己,眼神像惊恐的动物。 德克和范·哈里森在卧室里扭打在一起,拳打脚踢,翻来滚去。哈里森的假发被扯离头皮,匪夷所思地挂在耳朵上,脸颊也被打破了。德克的鼻子流着血,一些血滴在了哈里森身上。哈里森身上穿的睡袍已经撕裂,令他在扭打中碍手碍脚。 卧室变成了屠宰场,一片狼藉。镜面天花板全都碎了,玻璃洒在下面的黑色皮毛小地毯上。 他们两人都随手捡起各处的裸体雕像掷向对方,靠近黑檀木小桌的椭圆形观景窗被穿窗而过的宁芙女神像打得粉碎,雕像的碎片落得满屋都是。一把椅子四分五裂地倒在地上,两盏灯都被打烂了,墙上挂的画像也掉下不少。 埃勒里低下头冲过去。有那么一会儿,这场扭打变成了三人格斗。 埃勒里设法插进他们两人之间,而两个对手都要把他打开,三人像狗一样咆哮着。他们又打又扭,又抓又挠,满屋翻来滚去,不时撞到桌子,上面放着的手提打字机也掉到地上。埃勒里中了一拳,他绊到打字机上,踉踉跄跄地后退,试图保持身体平衡,但头撞到墙壁,一下子坐到了地板上,头晕眼花地倒在床边。 到了这个地步,他只能像僵立在床边门道里的妮基一样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噩梦走向高潮。 他们三人扭打时撞到了桌子,碰开了桌子中间那只扁平的抽屉。 等埃勒里能够看清楚周围时,看到的是范·哈里森站在桌前的小地毯上,捂住自己的腹股沟,嘴唇痛得缩了起来。德克趴在桌上,他是在最后一轮野蛮格斗时被掀到那里的。他右臂伸开,正好就落在打开的抽屉里。张着嘴,血从鼻子里涌出来,滴在青肿的嘴和下巴上,染红了牙齿。 埃勒里看见德克转了一下头,盯着自己的手在抽屉里碰到的什么东西,他抬起手,身体也抬起来,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抓着的东西。 那是哈里森的点二二手枪。哈里森脚步一转,猛扑过来。 德克接连击发五次,哈里森的颈部、胸部和腹部都出现了血洞,还有两发子弹打碎了书桌上的镜子。 玛撒尖叫起来。 德克麻木地转身走向大床,一次又一次地开枪,开枪,开枪,开枪,第九次击发之后,枪里没有子弹了,但他还是不断扣动扳机。 埃勒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 玛撒倒在哈里森的床上,仿佛从一个制高点跌落下来。埃勒里转身看她时,她的手还在抽搐。红色的污迹迅速在她头上和衣服上蔓延开。埃勒里弯腰看着她,能够听到她在呼吸。 身后砰的一响,埃勒里转过身,看到那只左轮手枪从德克手中滑到地上,德克晃晃悠悠地倒在地板上,静静地躺着。 “妮基!”妮基一动不动。 “妮基!”埃勒里跨过德克的腿,绕过哈里森的尸体,绕着大床走到门廊,拍了一下妮基的脸颊,拍得很重。妮基哭起来,用手捂住脸。“现在下楼去,接通电话,给医院打电话——斯坦福或诺沃克都行,叫急救车。玛撒还活着。然后报警,如果那个塔玛还没接通电话的话。”他清晰地高声发出指示,好像妮基听不见一样。 埃勒里将妮基转了个身,推着她走。妮基跌跌撞撞,摸索着找到路,下楼去了。 埃勒里转过脸看着屋里,差点儿又昏过去。 范·哈里森,这个本应该死了的人,此刻却手脚并用地往墙边蠕动,移动时将那块黑色小地毯都染红了。他到了墙边,开始抓墙壁,裂开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这些动作让他流了更多的血,他瘫在护壁板旁,脸压在护壁板的白色皮革上。 “别动!”埃勒里冲过房间,“哈里森,别再动了。不要动了!医生就要到了,他们会救你……” 演员微微抬起脸,埃勒里看到了他的眼睛。这双眼睛试图表达某种意图,是他破损的喉咙已经办不到的——他已必死无疑,也许,还有什么埃勒里根本无法想象的事。 哈里森的手指哆哆嗦嗦地伸到自己的胸部和腹部,仿佛要看看自己受了什么伤,确认一下伤口。血染了他满手。他向下看着自己的手,很惊异。接着眼睛里出现了另一种表情,一种——埃勒里敢发誓——高兴的表情。 哈里森滚动了一下,使自己面对墙壁。他又弄出了血。 “看在上帝的分上,哈里森,躺着别动。” 演员的一只手扶着另一只血淋淋的手,勉强挨近墙壁,碰到墙面。他的食指僵硬地伸直。在墙壁的白色皮革上,这只食指从右上到左下,斜斜地画下一道抖颤下行的红色印痕: 他在试图努力写什么东西。 他的手指落下来,摸索着自己的肚子。红色墨水,埃勒里想,他要更多的红色墨水。埃勒里跪下来,托住哈里森的腋窝。那只再次蘸满血的手指慢慢地抬到墙面,又写起来,又画了一道下行斜杠,这次是从左上滑向右下,穿过刚才的那道: 田华盛顿市场……华盛顿……,在哈里森的密码表里,与玛撒的最后一次约会就是。……X…… 又一次,他在做又一次努力。他想写得更多。 埃勒里帮着他,帮他僵硬的手指蘸取新鲜血液,帮他抬起沉重的手臂,帮他稳住。 又一笔下行印迹,就在X旁边,与第一笔印迹完全相同: 接着又是一笔: 在最后一笔下行印迹连上那条斜线时,哈里森的身体忽然往下一沉,仿佛被一股拖他离去的浪潮卷住,他试图留在埃勒里的手臂里,僵硬地抗拒那股浪潮,心脏也就多跳了一两下,接着在一股血沫中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死了。 那天的整个晚上,以及那晚之后无穷无尽的日子里,埃勒里被一个鬼魂缠住了。那个鬼魂有只滴血的手指,红红的手指一次又一次不停地写着字母表上第二十四和第二十五个字母。那个神秘的符号占据了埃勒里的全部心思,直到他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可他到底还是没能摆脱这个鬼魂的纠缠。 后来的日子里,他回想起当时的情况,那晚似乎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在这片混乱中,他本人的行为虽然严肃而高尚,却对发生的一切完全无能为力。他对当时的情况记忆犹新:达里恩的警察来了,州警来了,布里奇波特也来了人。玛撒被护送到诺沃克医院,并立刻上了手术台。德克被匆匆带走,像鱼一样张着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节。哈里森的遗物和一片狼藉的卧室都被拍照并测量,遗体在验尸官的监视下被抬了出去。纽约和康涅狄格州各个城镇的记者蜂拥而来,很快就聚到那片草坪上,乒乒乓乓地敲门,噼噼啪啪地按闪光灯,招来了成群的蚊子、蛾子和嗡嗡作响的蜜蜂。他,妮基,还有那个日本管家,一次又一次接受询问。那个晚上,他父亲神色黯然,坚持陪在他身边。在某个时刻,列昂·菲尔茨出现了一下,不知耍了什么手段,居然得到与他单独相处的几分钟时间。天快亮时,他、妮基和多摩——还有警长——坐在布里奇波特的某间办公室里,与州检察官谈话,检察官的内衣外面披着件外套,连袜子都没穿……尽管埃勒里记得所有的情况,但他还是说不出那个晚上,当范·哈里森在他臂弯里咽气时,那些细节有什么哪怕是最渺茫的意义。一切都笼罩在由X和Y字母组成的红色迷雾之中,这些字母烩成血淋淋乱糟糟的一锅,蒸腾缭绕,让人视线昏暗,越发看不清真相。 XY……红色的字母。 他尽量置身事外地思考,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正站在那面皮革墙壁前,就像教授站在一块想象中的白板边,指着墙上的血色XY,耐心解释着哈里森的密码,一直讲到那次在华盛顿市场的短暂会面(以开头的最后一次约会)。但那也没什么帮助,因为他还是无法解释哈里森究竟为什么拼命从死神手中挣扎回来,在墙上涂抹这些符号。 还有些别的记忆:他和妮基、警长站在诺沃克医院那间拉着窗帘的急救室里,围在玛撒床边,看着她呼吸。他们几乎看不见玛撒,因为她脸上都是纱布和绷带,紧紧地绑着,一直缠到其他部位。 妮基看到那些绷带之后就像开动了马达,一次次不停地说,玛撒需要一位专家,一位专家。他也不停向妮基保证,这里有专家,就站在床那边,这里还有一大批非常专业的医疗人员。有人对他们说,玛撒的情况很难说,但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现在,他们真的必须离开了。 但这些记忆和妮基当时翻着白眼、站立不稳的模样混在一起。之后是长时间驱车回家……妮基瘫倒在他床上……那些记者……还有,过了很久,那些询问…… 第二天,妮基回到诺沃克,在那里开了一个房间。玛撒还活着,医院那些人的语气就像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但还是不能见她。妮基在走廊上驻扎下来。 此时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范·哈里森,他死了。 XY…… 是的,下一次约会地点就是密码X-西区第四十六街一家墨西哥餐馆。在那之后,是密码Y——纽约扬基大体育场。 但是为什么后面两处约会地点会让哈里森临终前念念不忘、无法放手呢?难道这两次约会会发生什么事——那种哈里森想让埃勒里知道的事? 埃勒里去了西区第四十六街,站在泽齐特尔餐馆外面,看着餐馆的绿色霓虹灯招牌和跪着的印第安人图案,还有镶着淡绿色瓷砖的前窗。他摇摇头,走了进去,问了些问题,一无所获地离开这里,仍然没拨开那团红色迷雾。那里的人都不认识范·哈里森,也不认识玛撒·劳伦斯。 是不是扬基体育场?他去了扬基体育场,与那里的俱乐部员工交谈一番后,摇着脑袋离开了。那里没有人认识范·哈里森和玛撒·劳伦斯,只知道报纸上报道的那些事。 XY…… 喜欢耸人听闻的神秘事件的报纸将此案称为“红字谋杀案”,此案给报纸提供了无穷无尽的话题。某个小报的摄影记者趁着混乱在外墙上搭了个梯子,从那个碎掉的椭圆形窗户里伸进自己的摄影设备,拍到了照片。救护人员正将玛撒抬上担架,哈里森那具弹孔清晰的尸体就在一边。红字谋杀案……人们还给此案起了很多名字,都不如这个名字富有文学色彩。 由于那支枪的缘故,这些报纸多半称之为“谋杀案”。 案件开始审理时,埃勒里对哈里森留下的死亡信息到底是什么意思,并不比哈里森写下它时了解得更多。 那些一直关注此案案情的报纸上也没有一个字——埃勒里读了所有相关文字——提出过任何稍微靠谱的推测。 这将是一次简短的庭审。所有人——一直在为德克·劳伦斯辩护的著名庭审律师达雷尔·艾恩斯,州检察官办公室,莱文法官,还有新闻记者——虽然多少有点儿失望——和陪审团都意见一致。对于犯罪性质没有任何质疑。唯一的问题在于什么样的惩罚是公众可接受的。这不仅是‘律师’的案子,还是陪审团的案子。一个抓到自己妻子正和情人通奸的男人应当被判谋杀罪吗?达雷尔·艾恩斯的辩护词是不成文之法。 “不成文之法认为,”艾恩斯在开场白中对陪审团说,“对某些具有特定性质的犯罪行为,应当考虑给予一定程度的赦免。特别是当一个男人的荣誉被通奸行为玷污,而他出于本能,而且是尊贵的本能,为捍卫荣誉而犯下的罪行,更应当被予以考虑,给予赦免。 “在这个案子中,你们要根据自己的人类良知来思考,在那个时刻,面对如此不堪的关系,有损他声名的背叛行为,面对那个寡廉鲜耻地将自己妻子诱惑到肮脏的床上,那个情事中的爱情强盗,而自己的妻子也心甘情愿一次次与其通奸,一个年轻丈夫冲动的暴力行为是不是可以谅解的。对于丈夫的男性尊严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发现自己妻子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更严重的侮辱了。这位丈夫做了你们之中任何人在他的位置都会做的事,我想,你们不会因此而惩罚他吧。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之中的丈夫可以想象一下,发现自己妻子在别的男人床上的情形,而妻子们则想象一下自己丈夫在别的女人床上的情形…… “我是个守法公民,也是个律师,我认同法律的规定,杀人不能不受惩罚。但同时法律是公正的,人们是通情达理的、仁慈的。各位陪审团的女士们先生们,在本案中,我要对你们说的是,检视一下自己内心深处,研究一下激发怒火的证据,考虑一下该死的特定情境,你们就会毫不犹豫地裁决,这位受到背叛的不幸年轻人是无罪的。” 接着,艾恩斯简单宣读了一下辩护词已经证实的事实,带着宽容的神情坐下来,就像一位刚给孩子们发完作业的老师。 庭审继续进行,检察官传唤了各类执法人员到场提供证词,展示了警方拍下的受害者和现场照片,确认了行凶武器、与行凶武器有关的弹道测试、以及在死者体内发现的子弹,宣读了法医的检验结果,询问了目击者——一个是埃勒里,奎因,另一个是妮基·波特,都是纽约市民——以弄清枪击发生的现场情况……所有细节都指向法院里每个人早已明确的结论:被告人德克·劳伦斯,玛撒·劳伦斯的丈夫,三十三岁,职业作家,家住纽约市贝克曼公园某寓所,九月四日星期五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左右,枪击并杀死了一位名叫范·哈里森的演员,重伤了妻子玛撒·劳伦斯,地点就在康涅狄格州费尔菲尔德县达里恩镇,哈里森家的主卧室里。而他妻子玛撒仍未脱离生命危险,每一分钟都可能死去。 艾恩斯只对埃勒里和妮基做了交叉质询。 埃勒里所提供的直接证词包括德克那支军用点四五自动手枪的情节——对于法庭来说,其意图一目了然,显然是有预谋的准备工作。在交叉质询中,艾恩斯继续详细盘问了这个情节,引导埃勒里说出他最后是怎么处理那支点四五手枪的,然后再次强调这个事实,即被告跟踪有罪的妻子去了那次要命的约会,但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是赤手空拳去的。 艾恩斯把案子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向陪审团提交关于玛撒出轨的确凿无疑的事实,这部分工作通过埃勒里和妮基的证词完成。他们发现自己是控辩双方的证人,处境非常微妙。埃勒里的黑色笔记本里记载了大量细节,从A酒店六三二房间那次约会开始,他曾经目睹受伤妻子及其死去情人的约会时间、地点,这些都进入了法庭记录。有玛撒签名的那捆情书被当庭确认并宣读,那是从哈里森卧室书桌的底层抽屉里找出来的。确认了哈里森卧室衣橱里的一些女性服装属于玛撒·劳伦斯——真是一次冗长的陈述,整个过程中,埃勒里一直避免去看德克。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德克就那么呆若木鸡地坐在椅子里,凝视着法官椅子后面悬挂的那面旗子。妮基的证词主要是关于密码信和做了标记的那本指南——那本书后来再也没找到;她还确认了放在哈里森卧室衣橱里的衣服是玛撒的。之后,在艾恩斯犀利的追问下,妮基回顾了九月四日那天下午和晚上发生的事——哈里森突然打来电话,玛撒非常惊惶,仓促离家,德克的偷听和反应,紧急致电埃勒里求助,他们两人徒劳无功地赶去康涅狄格州。 艾恩斯还传了多摩管家作证,管家证实,至少有五次,他替玛撒·劳伦斯打开哈里森家的门,看着她进了那位演员的卧室。 达雷尔·艾恩斯满怀激情地将辩护的第二部分贡献给了哈里森。这位律师招来一大队证人——在其他情况下,法院是要对旁观者清场的,那些证词在律师办公室里取证就可以了——这些证人证实,哈里森在与玛撒通奸之前,与不少有夫之妇有婚外情。艾恩斯出示了证据,表明哈里森近些年从演员职业中得到的收入多么微乎其微,哈里森的银行储蓄账目和几只保险柜里的贵重物品显示,哈里森的大笔现金来源无法用他的正当收入解释,也没在个人收入所得税申报表中报告。接着,律师将玛撒账户上的多笔现金取款记录与哈里森若干账户上的存款记录相对照,发现存取的金额完全一样…… 直到星期五庭审结束时,德克的律师还在描述那位死去的演员多姿多彩的吃软饭生活。他许诺说下星期一要提出更多——多得多——的证据。德克被带回位于布里奇波特北大街的县监狱牢房,埃勒里和妮基驱车去了诺沃克医院。玛撒的情况没有好转,她在药物作用下处于深度昏迷。他们得到许可,能在她的房间里待几分钟。玛撒的眼睛是睁着的,但似乎没认出他们。玛撒的医生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艾恩斯和州检察官企图取得她证词的正式要求。 埃勒里说服妮基,同他一起回到纽约度周末。 星期六一早就不顺,整个早上电话响个不停,门铃也响个不停。埃勒里打算让妮基安安静静地过一天,悄悄带她离开了西区八十七街,去了中央公园。他们在闷热的天气中一言不发地闲逛了几个小时。后来妮基走不动了,埃勒里就为她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来。妮基将脑袋枕在埃勒里腿上,小睡了一会儿,偶尔还呻吟一声。 XY……埃勒里没法将这两个字母驱逐出脑海。 庭审中,控辩双方都未能对此提供更多的解释。这个细节已经被写进法庭记录,被当做濒死之人脑子里出现的无关紧要的幻觉,搁置下来。 但是埃勒里还记得哈里森临死前做出的惊人努力,那种行为肯定有意义。这个符号不是无关紧要的,埃勒里对此很有把握。 哈里森到底想要传递什么信息呢? 妮基醒过来后,他们继续在公园里漫步,快到傍晚时,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公园动物园区那些漂亮的小型建筑群中。他们在平台上找到一张可以俯瞰海豹池的桌子,埃勒里去了趟咖啡屋,带回了三明治和牛奶,他们就坐在那里,一边津津有味地吃喝,一边望着蹦蹦跳跳的孩子,还有围在高高的猴笼和海豹池边的人。 妮基终于开口说话了。“很高兴我们到这里来了,埃勒里。动物园总是能让人放松下来。” “你说什么?”埃勒里说。 “动物园,”妮基重复着,“我喜欢这个词,你呢?英语里没有任何一个词像动物园这样,让人联想到嬉闹,但对我来说,是令人安静的那种嬉闹。我在堪萨斯时,爸爸有时带我去斯沃普公园的动物园,即使在那时,动物园对我来说也不意味着可以疯跑嬉闹,不等同于目瞪口呆地看动物,之后的日子里,梦到斑马和猴子的那种乐趣……你说什么?” “动物园,”埃勒里再次咕哝了一声,“动物园。”他直挺挺地坐着。 妮基看着他,诧异地说:“是呀,当然是,那就是我刚才……” “动物园……我一直没想起来!” “没想起来什么呀,埃勒里?” “Z。哈里森那本书里的最后一个字母密码。” 妮基脸上愉快的神情消失了,她转身走开。 但埃勒里还在说,说得很快:“哈里森写下了字母X和Y,然后就死了,设想一下,妮基……要是他还没有写完呢?” 妮基表示不同意:“你的意思是说,他想加上Z,但没等写完就死了?” “为什么不是这样呢?” “嗯,我猜情况可能是……” “不是可能,是必然,不然XY就没有意义。” “XYZ……我看不出XYZ比XY多了什么意义。” “那是终结的意思,”埃勒里挥着胳膊说,“终结之意,哈里森密码的终结……哈里森的终结。” “什么呀,”妮基叹气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埃勒里看了看手表:“今天要赶到那里太晚了……” “今天要赶到哪里呀,埃勒里?” “赶到动物园。” “你正在动物园里呀!” “这不是哈里森的动物园,”埃勒里说,“哈里森密码书里的动物园在布朗克斯公园。妮基,我明天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那里。” “但是你究竟想在那里找什么?” 埃勒里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 几个朋友带着妮基去长岛参加荡舟一日游。因为刚发生的一起杀人案件,探长必须去总部。这样一来,星期日埃勒里就可以独自驾车出门了。他对这种顺理成章的安排很是满意。 天气阴沉沉的,深灰色的天空中有大片雷雨积云,悬垂在岩壁之上。这种天气正符合埃勒里的心情,尽管他一直惦记着妮基,冥冥中仿佛有什么预兆似的。 他焦躁不安地在西部高速公路拥堵的车流中慢慢向前挪动,浑身都觉得不舒服。 XYZ……还是有可能的,简直太有可能了。那么可能是什么呢? 埃勒里深受困扰。Z是终结,它结束了一轮循环。这样一来,你就被拘在这个旋转木马上沿着轨道跑下去。也许有一个圈套?他从未觉得自己这么笨。 他在达克门街下了高速公路,沿着布罗德路向北到了第二零七街,那条街不堵车。在第二零七街一直向东,从伏特哈姆路转入佩尔哈姆路,就看见了布朗克斯动物园的大门。 他将车停在入口外的停车场,开始了漫无目标的奥德赛探索之旅。与其说自己像奥德修斯,他觉得自己更像约尔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找什么,不过奥德修斯是和猪一起冒险的。而且既然没什么特定目标,从哪里开始都无所谓,埃勒里干脆悠闲地向公园西南角走去,那里有个野猪圈。他已经心灰意冷了。 途中,他在狮舍停了一下,又在水族馆欣赏了大水槽里的热带鱼。他走过儿童乐园,走过骆驼、大象和犀牛,还差点儿在问讯处标志的蛊惑下走了进去。他心下暗想,他们会不会知道范·哈里森通过X,通过Y,多半还有Z,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呢?他估计他们不会知道的,所以就过门不入了。 野猪也让他很失望,不过是长着獠牙的猪罢了,没提示他任何线索。 他接着向东走。那边有袋鼠、长颈鹿和豚鼠,有非洲的邦戈鼓和霍加皮,有巨猿和野山羊,还有令人兴奋的非洲大草原景区,那里的狮子们貌似自由地迈着步子。 此刻,埃勒里纳闷自己到底在这儿干什么。所以,他转向西北,往来时的方向走,路上又拜访了气喘吁吁的北极熊,还有阿拉斯加棕熊——根据标牌描述,那是世上已知最大的食肉动物。拦在他和熊之间的钢栅带给他一些放松感,但熊含只让他更加茫然。他又看了看驼鹿、皮诺戴维鹿和鹿头鹿角博物馆,看了猴房、海狮,还有动物园管理处——在那里,他回到了停车场,转了好大一圈,一无所获。 埃勒里气哼哼地钻进车里,驶向大门口。汽车排队等着转弯进入佩尔哈姆公园大道。他只好跟着车队慢慢往前蹭,每次刹车和启动都压着火气。 公园门口有个工作人员忙着什么,因为无事可干,埃勒里就看着他。那人挥舞着一把油漆刷,在描画入口标牌上退色的字迹。纽约动物园——不知怎么,埃勒里心中一动。油漆匠正在描那几个字里的第一个L。 埃勒里挺了下身子,接着又松懈下来。他想这车队怎么老不动,于是伸出头去看,发现前面有两辆车发生了剐蹭。 他缩回头来继续等着,目光又转到那个油漆匠身上。 L·O…… 那油漆匠开始描G。正当此时,一声雷鸣,接着一道闪电,大雨哗哗而下……油漆匠摇摇头,收拾起油漆桶和刷子,就离开了。 埃勒里忽然听到后面的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他茫然地抬起头,发现自己前面一辆车都没有了,赶紧拐进佩尔哈姆公园大道。 闪电再次划过天空,雷声隐隐。 他恍恍惚惚地沿着公园大道的环路向前开,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动物园入口。在尚未完工的入口标牌前,他放慢了车速,好奇地看了一眼那行彩色大字。接下来,他把车开回停车场,下了车,顶着倾盆大雨小心翼翼地走到入口——返回去仰脸看着那个标牌,欣赏老天爷如何大发神威,尽情向大地倾倒雨水。 一个标牌,一个标牌。 有人拍了拍埃勒里的胳膊,他从痴迷中惊醒。 “停车场里那辆车是你的吗?”说话的是停车场的服务员,“已经过了关门时间了。” 埃勒里看看表,快到七点钟了。他冒着大雨在动物园入口站了快两个小时。 “我们一直在打赌,先生,”那个服务员跟着他,一边走一边说,“如果有人在雨里站着,就像大热天站在淋浴喷头下面似的,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在等情人约会,要么就是在给明天要参赛的马服兴奋剂。还是说,出了什么事?” “是的。” “出事了?” “嗯,既是又不是。既是坏事也是好事。” 那服务员摇摇头,闷闷不乐地说:“这么说所有的赌注都白搭了。”他盯着埃勒里的背影,直到他钻进汽车,开出公园。 既是坏事,也是好事。正是如此! 埃勒里既不辨方向,也没有目的,从他上车离开起,已经在那个地方转了十圈了。 是的,那是好事,也是坏事,不过现在重要的是好的一面。 埃勒里思考的是,我目前所需要的就是证据。在法庭上站得住脚的证据,能让州检察官、法官和陪审团满意的证据。 如果有证据的话。如果能找到证据的话。如果能及时找到证据的话。 他又开始情绪低落了。 他现在已经明白范·哈里森的血字意味着什么,但这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能拿出证据吗? Z 星期一上午快十点钟时,埃勒里站在莱文法官设在审判庭外的会客室隔间里,面前坐着法官、检察官,还有德克的律师。 “我的理解是,奎因先生,”莱文法官说,“今天上午法院开庭之前,你有某件重要的事要告知我们。” “什么事?”达雷尔·艾恩斯冷冷地问。此时此刻,他正期盼一次干脆利落的结案陈词,然后是更为干脆利落、称心如意的陪审团裁决,根本不在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检察官也只是做出不妨一听的样子。 埃勒里字斟句酌地说:“法官阁下,关于这个案子,可能存在新的证据。如果发现这个新证据,将会对审判产生重大影响。如果可能的话,您是否能宣布暂时休庭,比如说……”他想看看法官作何表示,但没看出来,决定还是保守一点儿为好,“二十四小时?” “新证据?”艾恩斯不悦地说,“关于什么的新证据,奎因?” “是呀,奎因先生,”法官问,“这个证据的性质是什么?” “我现在还不能说。” “亲爱的先生,”莱文法官惊呼道,“你不能期望我只是听你说需要这样做,就对一次谋杀案的审判宣布休庭。” “我别无选择,”埃勒里急忙说,“但凡有点儿法律头脑的人都不会同意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接受我提出的建议,想都不用想。我甚至不能肯定是否会有足以提交法庭的证据。我只能以自己在这个领域里的经验作为担保。莱文法官,我向你保证,我没有耍半点儿花招,绝非跃跃欲试打算干点儿什么,也不为任何人办事,除了公正二字,我没有任何其他目的。我所要求的只是一天的时间。” 艾恩斯摇着头,微笑着,仿佛在这么多年的法庭生涯里,还从未听过这么天真的请求。“当然,”检察官说,“奎因先生在这一行的地位很独特。山姆……” 法官站起身来。“很抱歉,不行。我不能因为这样的理由就推迟审判。先生们,你们准备好了吗?” 埃勒里碰了碰检察官的衣袖,检察官于是又多逗留了一会儿。 “你究竟有什么证据,奎因?”他压低声音问。 埃勒里耸耸肩。“现在吗,什么都没有,但是已经依稀看到了蛛丝马迹。今天要提交给陪审团的这个案子还有什么胜算吗?” “我得说,胜算不大。这取决于艾恩斯的表现,他好像决心给范·哈里森扣上多重通奸的罪名。” 埃勒里看上去松了口气。“那你会同意他这个说法吗?如果你能为我做两件事,我会非常感激:一是将涉案证据之一交给实验室作分析,二是将哈里森不同银行的账户报告借给我研究几个小时。” “我认为只要在法院许可范围之内,在适当监督之下就可以,”检察官含含糊糊地说,“你说的是哪个证据?” 埃勒里告诉了他,检察官看起来很迷惑:“为什么是那个东西?” “我现在还是不说为好。如果我怀疑的事情是对的,那么不用等到明天,你就会听到许多新情况了。” “他们在叫我了。我可能没法在中午休庭之前说服莱文法官——就来就来!”他急匆匆地跑进法庭。 不过他立刻同法官谈了一下,莱文法官又与艾恩斯磋商了一番,弄得艾恩斯捶胸顿足、怒气冲冲。埃勒里紧跟在那个证据后面出去了。 一名警官将他带到一间空法庭里。埃勒里将哈里森的银行账户报告在长椅上铺开,开始工作。他请求提供的那个证据正被送往实验室。 四十五分钟之后,他抬起头来说:“警官,你见过波特女士吧——妮基·波特,是这案子的证人之一?” “是那个红头发的小美女吧?见过,先生,”警官热情地说。 埃勒里在一本便笺上匆匆写了几句话,然后撕下那页。“请你将这张字条交给她,让她将答复写在下面好吗?她就在法庭里。” “我不能离开这些证物……” “我会用生命保护它们的。现在我对它们的兴趣比康涅狄格州的检察官还要大得多。赶紧去,警官,行吗?” 警官回来后,埃勒里读了妮基的回复,满意地点点头。“我马上就回来,警官。” 他找了个电话间,给他在纽约警察局的父亲拨了个电话。 “哦,埃勒里,庭审结束了?”探长问道。 “还没有。是这样,父亲,你能不能安排一下,取得法律许可,检查公道储蓄银行第五大道支行的某个账户?” “出什么事了,儿子?” “我没时间解释了。你能自己办这件事吗?我可以离开这里,如果运气好,两小时之内可以与你会合。” “快去开车吧。” 埃勒里赶回那间空法庭。“我必须马上赶往纽约,警官。你可以把这些文件送回法庭了。” 埃勒里回到法院大楼时,已经是下午了。他冲向电话间,打电话问实验室,另一件证据是否已经送回来了。 “你肯定结果没有问题吗?” “没问题,奎因先生。最短四年,很可能是五年。” “谢谢你!” 埃勒里急忙跑进法庭,满怀信心地看着表。走廊上挤满了人,人们走来走去,大声喧哗。 “埃勒里?” “妮基!怎么回事?今天的庭审结束了吗?” “你不知道吗?你不是一直都在这儿吗?” “显然没在,”埃勒里心里凉了半截,“出了什么事?” “案子刚刚提交给陪审团。” “不!” “不知什么原因,”妮基眼神怪异地看着他,“艾恩斯先生在中午之前就结束了简短的辩护。中午休庭之后,他们进行了简短的交叉询问,然后立刻进入综述阶段。十五分钟之前,陪审团就去合议了。你要去哪儿?” “去找莱文法官!” 在法官的会客室里,埃勒里面对法官,检察官和面无表情的辩护律师。妮基坐在角落里,探寻地看着埃勒里的脸。 “我不想浪费时间来吵架,艾恩斯先生,” 埃勒里一开口就说得很快,“基于你当事人的利益,你故意加快了庭审进度。但是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也很在乎公平正义,就像在乎如何做个出色的律师一样。 “至于州检察官办公室和你,莱文法官,你们的态度,我毫不怀疑。 “因此,我们都愿意看到公平正义得到伸张。那么唯一的问题是:还有时间吗?据我所知,陪审团已经开始合议了,现在可能已经太迟了。不,请不要这样,我们没时间纠缠诉讼程序的技术细则了。 “现在请听我说,仔仔细细地听。”埃勒里俯在法官的书桌上,“我今天花了一天时间寻找证据,以验证昨天晚上的推测。正像我今天上午说的,那只是一个推测,我不能指望任何受过法律训练的人,在没有进一步证据的情况下接受我的推测。我已经找到了那个证据,该证据为这个案子提供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新解释。 “我终于理解了范·哈里森临终留下的信息是什么意思,迄今为止,所有人都忽略了那个信息,因为那看上去似乎毫无意义。 “而事实上,那条信息已经充分地传递了某个事实。 “对于哈里森用自己的血写在墙壁上的字,我本人曾有过三种不同理解。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XY就是他想要传递给我的完整信息。最后我放弃了这个想法,原因很简单,因为它实在无法解释。XY这两个字母与当时的情形没有任何关联,与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也没有任何关联。 “第二个想法必然与第一个背道而驰。如果XY显示不出任何意思,那么很可能该信息还没写完。哈里森刚刚写完Y左边这条线就咽气了,假如他本来是要继续写下去呢?” 三个人看上去大吃一惊。 “如果情况真是这样,他可能要加上什么字呢?他已经写下了X,接着写下了Y,那么在我看来,X和Y后面,唯一合乎逻辑的就是Z。这样一来,该信息不就变成了XYZ吗?但是正像看不出X和Y是什么意思一样,我也看不出Z有什么意思,它们加在一起变成XYZ,还是不明白有什么意思。我又被难住了。” “等一下,等一下,”莱文法官说,“我对猜谜一向不擅长。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哈里森写完他的信息,那他想加上去的东西也不是Z,而是别的什么?” “正是如此,法官阁下。放弃了后面是Z的想法后,我只好做了完全不同的思考和推断。” “那么奎因先生,现在你知道哈里森想要加什么了?” “是的,法官阁下。” “稍等一下。”检察官说。他跳起身,走出门去,然后急急忙忙地回到会客室。 “陪审团那边还没有动静。接着说,奎因!” 艾恩斯在椅子上动了动。 “法官,能借我一支软芯铅笔和一张纸吗?”奎因问。 法官递给他纸笔。埃勒里弯腰俯在书桌上。 “我要重复一下我在证人席上做过的演示,这能够精确地还原哈里森当时是如何写下信息的。首先,他画了一条斜线,从右上角到左下角,就像这样。” 埃勒里画了一条线: “接着,又从左上角开始,画了一条交叉斜线像这样。 “第三笔重复了第一笔的斜线,与他已经画出的X稍稍有点儿距离。 “最后,就像画第一个X的第二笔,还是从左上角开始,画出一道短短的斜线,刚刚碰到那道长斜线,像这样。 “画到这儿时,他咽气了,”埃勒里说,“现在,先生们,对哈里森留下的未完成信息可以有多种解释。我昨天在布朗克斯动物园受到了启发。我看到公园工人在一个标牌上描画字母表上的字母,那个字母是动物园这个词里的G。干活时天下起了雨,所以他没描完那个G就收工走了。当时那个G根本看不出来是G,看起来是C,因为他还没加上那一笔……设想一下,”埃勒里说,“假设那最后一笔——那短短一道——哈里森没有来得及完成就死了呢?” 莱文法官皱着眉头说:“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法官大人,假设哈里森想将那最后一笔进行到底呢?就像是,他在写第一个X的第二笔时曾做的那样?那么,接在X后面的字母就不会是Y,而是……” 埃勒里写完了这笔。 “X,”检察官说,“另一个X,不是XY,而是XX。” 艾恩斯一直盯着这张纸,看着看着,他灰色的浓眉慢慢拧成一个疙瘩。 “XX,”法官重复着,“奎因先生,我看不出来你有什么新进展。我感兴趣的是你声称已经发现的新证据。你还要继续吗?” 埃勒里走到门边看了看,陪审团还没回来。 “是的,先生,”他说,“我会一步步解释,因为有条路通向真相,而证据就在路的尽头。我先要解释一下,为什么另一个字母是x,而非字母表上别的字母。” “因为那是个罗马数字,代表十。” “那么,XX——两个十——在这个情况下代表二十,二十这个数字与本案扯得上什么关系吗?” “我看不出来。”法官大人说,他在皮转椅里换了个姿势,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钟。 “二十?”检察官也摇了摇头。 辩护律师向后靠,点起一支烟,全神贯注地吸着烟,弹去烟灰。 “如果作为罗马数字,两个X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无所获,”埃勒里继续说,“我们就必须接着找其他解释。一个X还会是什么呢?” “数学符号,”法官厌烦地说,“乘法符号。” “那XX是两个乘法符号?显然那没有任何意义。符号X还会有其他解释吗?” “交叉,”检察官叫道,“两个X,两个交叉……” “换句话说,先生们,”埃勒里点点头,俯身在桌面上,“范·哈里森在当时的情况下,已经说不出话来,而且意识到再也没有时间写出自己的想法,就把他想让我知道的东西浓缩为最精炼的形式。他采用X这种常见的双叉符号,积聚起平生最后一点儿力气,试图告诉我,他受骗上当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达雷尔·艾恩斯跷起腿,吐出一口烟,缓缓地问道:“受到欺骗吗,奎因?那对此案有什么影响呢?” “我想你知道答案,艾恩斯先生,”埃勒里说,“让我再说几句。当时哈里森身中三枪,倒在地上,都是致命伤。我亲眼目睹了枪击过程,他很清楚,正因为他清楚这点,所以试图告诉我他受骗上当了。除了想告诉我,我刚刚目睹的枪击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他还会想要告诉我什么呢?那就是,遭到枪击这回事,他是受骗上当了。” “我没明白,”莱文法官焦躁地说,“我真的没听明白。” “我想艾恩斯先生听明白了,”埃勒里说,“明白为什么哈里森会把自己被枪击定性为欺骗。欺骗意味着破坏了协议。那么,从逻辑上可以推理出来,哈里森得到过明确的保证,绝不会发生这类事。他得到过承诺,不会有遭到报复的危险,但有人背弃了那个承诺。是谁能做出那个承诺而后又背弃了呢?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开枪的人,那个貌似受到蒙蔽的丈夫。换句话说,范·哈里森与德克·劳伦斯一直串通一气。整件案子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是不忠的妻子与受蒙蔽的丈夫,而是那丈夫与情夫结为同盟,丈夫促成并支持那份婚外情——那个妻子才是受到蒙蔽的人。先生们,玛撒·劳伦斯受到了陷害——受到自己丈夫的陷害。” 妮基站起身来,看上去虚弱不堪:“请原谅。”她的声音很微弱。男人们机械地站起身来,等门关上,他们又机械地坐了下去。 “证据,”莱文法官说,“证据!” “我马上会呈现,”埃勒里保证说,“只要让我按照自己的方式讲,不要打断我——陪审团还没回来吗?” “是的,是的,继续说吧!” “你们一旦接受了我刚才说的话,即那位丈夫是这桩婚外情的幕后人,妻子是被他陷害的,情夫是丈夫的盟友。在这个前提下,此案的方方面面都会改变。如果这不再是纯粹的婚外情,那么玛撒·劳伦斯就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给范·哈里森钱,她们给他钱财不是作为性的回报,而是作为无偿的礼物。玛撒肯定给他钱了,但那是被迫的,不得不给。当一个女人被迫付钱给一个男人,无论那男人可能使用什么手段,你都能确信这里面有敲诈勒索的成分。哈里森频繁敲诈玛撒,诈到了大笔钱财。 “但哈里森只不过是德克·劳伦斯的工具。那么,劳伦斯这样做的动机何在?就是为了利用哈里森做敲诈勒索的工具吗?是的,但仅仅是附带的、次要的。劳伦斯最终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他杀死了范·哈里森,还企图杀死玛撒·劳伦斯。如果玛撒死了,劳伦斯作为她丈夫可以继承一笔巨大的遗产。这就是我为什么认为劳伦斯布置哈里森去敲诈勒索只是案情的一部分,在劳伦斯更为庞大的计划中,只是附带成分——对他那个大计划,哈里森当然被蒙在鼓里。 “劳伦斯觊觎的是一大笔钱,他策划了一个残忍无情的计划来得到这笔钱。无论以前对玛撒有过什么感情,他现在肯定已经厌倦了她,继而厌弃了自己的婚姻。使这种情况达到顶点的是,他在试图从事职业写作赚取钱财时一败涂地。事已至此,他面临的情况是,他生活中有个不想要的女人,但那女人有他非常想要的钱。劳伦斯的目标是自由和安全——怎么做才能一举两得?就在那时,他找到了办法。” 艾恩斯看了看自己的雪茄,已经燃尽了。“就是企图谋害她吗,奎因先生?如果我当事人的目标如你所说,是自由和安全,那我认为他用这种方法很难达到目的。” “我也这么认为,艾恩斯先生,”埃勒里说,“不过咱们不必揣测他的行为,你的当事人让人非常惊讶。我可以继续说吗,趁陪审团还没回来。” 埃勒里接下来说得更快了。 “大约一年前,德克·劳伦斯开始表现出变态的嫉妒心——妄想症,几乎是恐惧症。总而言之,由于迄今为止还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这案子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由于那受蒙蔽的丈夫在现实中就是策划犯罪的凶手——我们必须对他做的所有事情加以质疑。他的嫉妒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答案肯定是装出来的,因为一个真正为嫉妒情结所苦的男人,不可能搞阴谋使自己妻子陷入与别的男人的婚外情圈套! “那些嫉妒发作的表现都是伪装的。如果我们知道劳伦斯的嫉妒发作都是装出来的,那他的整个计划就一览无佘了,他的丑陋也无法掩饰。 “他会假装自己是个嫉妒的丈夫,让人觉得他总对妻子的‘不忠’担惊受怕、备受折磨。他花了很长时间用心将这种假象愈演愈烈,刻意营造疑神疑鬼的气氛,让自己和妻子的朋友们逐渐习惯他这种态度——特别是让波特小姐和我本人相信他的伪装。接下来,他指使同谋去勾引玛撒,故意搞得一切看上去都偷偷摸摸的。这些都被劳伦斯的同谋演绎得活灵活现,就像一场浪漫的典型婚外情——有‘密码’,用作解译密码的书,在城里到处秘密约会,偶尔还做出一些对于非法情人来说不够‘慎重’的行为,使得他们能在公共场所被人看到。这一切之后,还要证明那个备受困扰的可怜丈夫的感受是正确的。他会真的偷听到一次电话,电话交谈中明确表示马上就会在另一个男人家中有一次约会,他会冲出门去追赶,撞见妻子与另一个男人在卧室里……接下来,在‘发现奸情’的震惊和狂怒中抓起那个男人的枪,杀了他们两个人——当着证人的面,因为他知道哈里森这个人,知道妮基,波特是住在他家的卧底,也知道我是个侦探迷,会对他的案子很热心。 “就是这样,艾恩斯先生,你的当事人老谋深算地找到了实施谋杀的办法,既能获得财产,又能活着享受财产。你是如何辩护的呢?劳伦斯是怎么辩护的?是那不成文的法律,艾恩斯先生——没有写在法律中,但仍然能庇护那些犯罪事实确凿的被告,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找到逃脱惩罚的理由! “你,我,莱文法官,检察官,我们这些在座的人——还有德克·劳伦斯——都了解,不成文法律在我国和整个西方世界的传统,就是赦免在通奸案中受委屈、受伤害的一方。陪审员不会判杀人的丈夫有罪,因为他们当场抓住自己的妻子与其他男人通奸,还有旁人在场——正如你无比正确地向陪审团指出的那样,艾恩斯先生,你对审判结果充满信心——直到几分钟之前仍是如此——雄辩地说明了这一情况。这是一种信心,我确信,你的当事人此刻也充满了信心。 “嗯,是的,德克·劳伦斯抓住了机会。这是冒险,但是一次值得的冒险。他父亲就犯下过同样性质的谋杀,而且被无罪开释!毫无疑问,这就是德克灵感的来源。这方面的有关记录都让他很放心,如果说这样做很冒险,那要看看他在为什么冒险,是数以百万计的财富。很多男人为了一笔小得多的财富就甘愿冒上电椅、断头台和进毒气室的风险!” 就在此时,法庭工作人员敲响了莱文法官的门,说:“对不起,法官大人,陪审团已经作出裁决,正准备回法庭。” “不要再打开那扇门,”法官吼道,“直到我召唤你再说。” 检察官站起来,又坐下去,他紧张地点燃一支烟。 达雷尔·艾恩斯站起来,但没有再坐下去。他走到窗边眺望布里奇波特,那支没点燃的烟一直衔在他唇间。 “太迟了,”埃勒里说,“该死,太迟了!那当然会是个无罪裁决。面对呈现给他们的那些证据证词,他们也不可能做出其他裁决。祝贺你,艾恩斯先生!一旦陪审团宣读了裁决意见,劳伦斯就会对我们的背影嗤之以鼻,整个世界都不会被他放在眼里。按照被告不能因同一案子的同一罪名再次受到起诉的规则,他将作为一个有预谋的冷血凶手逍遥法外。” “不。”艾恩斯说,但并未转过身来。 “不,”莱文法官说,“还不至于,奎因先生。按照法律,无论陪审团在他们屋子里做出什么决定,只有当主审法官吩咐法庭书记员请他们宣读出来时,那个决定才会成为裁决。这案子离结束还差得远呢。只要我不在外面那个法官席上就座,这个案子就不会结束。” “但是我想……” “不管你想什么,奎因先生,我要那个你答应要提供的证据。你说过那个证据在法庭上站得住脚。” 埃勒里吸了口气,说:“是的,大人!我只花了区区几个小时的时间去找证据,但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已经发现了以前没有发现的两个事实,这两个事实能证明我的思考是正确的,还将我的思考从推断层面上升到了证据层面。 “从法律角度看,第一件事实不像第二件那么重要,但是证明了早些时候提出的论点,即玛撒·劳伦斯并没有与范·哈里森坠入爱河,她与哈里森之间的关系是被告设的陷阱。 “应我的请求,检察官将此案的一件证物送到实验室去作分析。那件证物你们会记得的,就是那捆在哈里森卧室书桌里发现的、据说是玛撒写给哈里森的情书。我请求实验室分析一下那捆情书所使用的墨水。 “我为什么会要求分析墨水呢,是因为某些很古怪的事触动了我。这些信都没有信封,也没有日期——只标明星期几。不仅如此,信中没有一个称呼提到哈里森。信里只在开头写着‘我最亲爱的’、‘爱人’如此等等。换句话说,从这些信件本身看,没有证据表明它们是在玛撒与哈里森发生关系的这段时间里写的,或者说,表明它们就是写给哈里森的。只因为信件是在哈里森的房子里发现的,大家就认为哈里森是收信人。 “我刚才进来之前给实验室打了电话。实验室的鉴定报告说,那些信件上的墨水至少有四年,多半有五年之久了。 “玛撒·劳伦斯第一次遇到范·哈里森是在几个月之前,这在庭审中已经交代过了,毋庸置疑会得到进一步确认。 “因此,这些信不可能是劳伦斯太太写给范·哈里森的。那么,这些信件是怎么到了哈里森卧室书桌的抽屉里的呢?更重要的是,究竟这些信件为什么会在那里?这都是难以回避的问题。 “这些信件出现在那里是为了敲诈吗?但一个已婚女人写给情人的热烈情书,上面既没有日期,也没有名字,更看不出来与那个人有半点儿关系,能敲诈什么呢?即使将这些信件公开,在人们看来,也不会与范·哈里森联系起来——更不能与任何一个男人联系起来——因此威胁说要公开这些信件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哈里森的目的不是用这些信件来敲诈,那这些信有什么用处呢?显得自己多愁善感吗?那些信又不是写给他的。 “对于这些信件是用来做什么的,我考虑得越久,就看得越清楚,利用它们要达到的唯一目的就是已经达到的那个——那就是被人发现,被人认为是写给哈里森的,在哈里森与玛撒有不正当关系一事上增加更多证据。 “还有证据可以证实这一点。有天晚上,我去了哈里森家,警告他离玛撒远点儿,正好来了个电话找他出去。他离开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留下我一个人在宅子里,我作证时已经说过了。依照常识分析,如果哈里森一直真心实意地与一个已婚女人恋爱,并面对一个嫉妒的丈夫,那他最不想做的就是让有关当事人——一个知名侦探——留在房子里,轻而易举地在屋里搜查,找到如此具有‘杀伤力’的通奸证据!得知我要去的消息时,哈里森显然让玛撒给他打个电话,这样他就有借口离开家,可以顺理成章地让我发现那些信件,之后在法庭上作证。 “那么哈里森是从何处得到那些信件的呢?只能从原来的收信人手里。可以从庭审中证实,玛撒·劳伦斯在遇到哈里森之前,只和一个人谈过恋爱,就是在过去的四五年时间里——和信中使用的墨水的时间一样——那个人就是她丈夫。玛撒亲口告诉我,他们两人恋爱时,她给德克写过许多情书。如果这项事实能让法庭接受为证据——我相信他们会的—就会顺理成章地得出下面的结论:在哈里森屋子里发现的那些信件都来自德克·劳伦斯——是德克把它们交给哈里森的。推理过程很简单,德克这么干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证明玛撒和哈里森的恋情,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德克扯掉了能说明问题的信封,小心地挑出那些没有写出日期,没有暴露名字,没有泄露秘密的信件。 “这些信件本身所引发的疑问提供了更有说服力的证据,进一步证实了我的推断,即玛撒·劳伦斯受到了德克·劳伦斯的陷害。 “我今天能够提供的第二件证据,”埃勒里继续说着,快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真是太完美了,仅仅这个证据的分量就可以结束这个案子。 “这个证据是在庭审过程中发现的,范·哈里森储蓄账户中的大笔进账完美无缺地对应了玛撒账户中的支<dfn>p://www.99lib?net</dfn>出数额。但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也包括我自己——想过查看一下哈里森的支出情况。 “第一件证据将我的推理推进了一步,我假定哈里森故意使劳伦斯的妻子看起来卷入了一场婚外情,那就是说,劳伦斯和哈里森之间必定存在某种联系。尽管这种新奇有趣的事肯定对哈里森那种玩世不恭的人具有吸引力,但他很难仅仅因为新奇有趣就卷入这种同谋。这种事很危险,也违法,一旦曝光,就会身陷囹圄。哈里森只可能是因为有钱可赚,还得是大把的钱,才会去冒这种风险。所以劳伦斯肯定给他开出了优厚的金钱条件,作为诱饵。 “劳伦斯还必须给哈里森一个貌似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这么做。哈里森不是傻瓜,就算是傻瓜,也没有傻到在同意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之前,不问问劳伦斯的动机。 “劳伦斯能想出什么理由,来解释他如此行事的动机呢?最简单,也是最有可能说服哈里森的一种理由——事实上,也就是劳伦斯的真正动机,当然,是简化曲解之后的。那理由就是,劳伦斯必定告诉哈里森,他从玛撒那里弄到的钱里,自己也要分得一份。他必定向哈里森证明,玛撒的财产都在她自己名下,他必定说,玛撒拒绝同他共享,而他太需要钱了,能从玛撒那里弄到钱的唯一办法,就是通过第三者来敲诈她。哈里森用劳伦斯交给他的某种利器敲诈玛撒,然后同劳伦斯一起瓜分他从玛撒那里弄来的钱。 “这样一来,我得出的结论是,哈里森一直将从玛撒·劳伦斯那里敲诈来的一部分钱付给德克·劳伦斯,算是回扣,或者分成。但我能拿出证据吗? “通过检查哈里森不同账户的支出情况,先生们,”埃勒里严肃地说,“我证实了这一点。我查了那些账户,记录了他的支出情况。我看到,哈里森每次收入一笔钱,就会在大约一天之内支出那笔钱的正好一半金额。 “我接着去了德克·劳伦斯的银行,检查了劳伦斯的收人情况。账户显示,就在哈里森账户支出款项的大约一天之内,德克·劳伦斯的个人账户里存入了相等的金额。 “哈里森的支出与劳伦斯的收入在金额和时间上高度一致,不可能被法庭当做巧合予以驳回。因为这种巧合太频繁了——同样的金额,同样的日期,两个账户的支出和收入时间不超过一天。 “如果这个证据不能让本地或其他任何地方的法庭和法官满意,同意该证据证明劳伦斯和哈里森狼狈为奸;证明劳伦斯在这起通奸案中并非无辜的丈夫,证明他在这起婚外情里是秘密的第三方,而那位妻子对此一无所知;从而证明他枪击哈里森和玛撒·劳伦斯并非为了捍卫自己的荣誉,而是为了封住哈里森的嘴,为了谋夺玛撒的财产——如果这个证据不被接受,先生们,我将在法庭上当众向德克·劳伦斯道歉,并发誓从此再也不插手其他案件。 “这是我记录下来的哈里森的支出账目,还有原本就作为法庭证物的银行原始报告。这是我记录下来的劳伦斯相应的收入账目,来自纽约公道储蓄银行第五大道分行,是我今天下午从那里取得的。” 法官、检察官和辩护律师都俯身去看埃勒里摊在桌子上的文件。 五分钟之后,法官和检察官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达雷尔则默默走回窗边。埃勒里等待着。他痛苦地意识到,法官也在等,等法官室门外的动静。 还有德克…… “在本案中,我还有一些地方没搞明白,”莱文法官终于小声说,“我知道劳伦斯是怎么说服哈里森合谋敲诈的,但他以什么理由让哈里森愿意让这件事看起来像是婚外情呢?劳伦斯很难告诉哈里森必须搞成婚外情的样子,好让他能杀了妻子——还有哈里森!为了能因为不成文法律而逍遥法外,他还是得给哈里森某些貌似真实的理由才行。你对此如何解释?” 埃勒里耸耸肩,说:“劳伦斯明白告诉哈里森的是:他的终极目的是离婚。他们要通过敲诈,从玛撒那里挤出尽可能多的钱,同时哈里森还要为将来的离婚诉讼铺好道路,劳伦斯将以通奸罪提出离婚,而哈里森也是同案犯。 “这就充分解释了哈里森的合作……在劳伦斯的授意甚至指导下,他故意让我追踪到他——因为毫无疑问,劳伦斯从一开始就知道,波特小姐和我就在附近盯着。他非常聪明地利用我们来推进他更大的阴谋,就像他利用哈里森一样。哈里森很好地贯彻了他的意图,他挑选酒店房间作为最初的约会地点,无论何时,只要他知道或怀疑我在盯着他们,就会拥抱和亲吻玛撒。他将她带回家中,总是带着她与自己一起进入卧室,这样他的管家就可以证明此事——虽然哈里森不可能预见多摩管家会在一起谋杀案中作证,而他本人就是那个被害者!他起劲儿地在自己卧室的衣橱里放置玛撒的私人物品——好让我和想为离婚行为找到证据的其他人发现。哈里森甚至忘乎所以地告诉我,而且不厌其烦地说他和玛撒·劳伦斯睡觉的事。当然,那是个谎言,因为在玛撒眼里他是个丑八怪,但是个他津津乐道的谎言,他以为自己在替劳伦斯的离婚铺路,并且从未对此产生过怀疑。是的,哈里森是上了劳伦斯的大当,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劳伦斯费尽心机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随心所欲地将阴谋推向高潮之后,又搞砸了这一切。他的枪击目标摇晃了一下,使他没能杀死玛撒。结果前功尽弃。” 男人们默不作声地听着。 莱文法官说:“我还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奎因先生。不管怎么说,劳伦斯太太确实去酒店见了那个男人,确实去了那人家里,还多次进入他的卧室,她的确容许他在公共场所拥抱自己,以及诸如此类的举动。哈里森怎么才能让劳伦斯太太默许这种徒有其表的婚外情呢?劳伦斯到底给了哈里森什么样的利器,可以迫使劳伦斯太太服从他的命令呢?” 埃勒里耸耸肩膀,说:“德克·劳伦斯是撒唯一爱过的男人,一个很晚才找到唯一所爱的女人,通常都会这样——玛撒遇到劳伦斯并嫁给他时,已经年过三十——满怀罗曼蒂克的强烈激情。所以,无论这利器是什么,多半都是针对她对劳伦斯的爱情软肋而来。这利器必须以某种非常严重的方式牵扯到劳伦斯,必须对他造成重大威胁。 “最大的威胁,当然应该是那种危及劳伦斯性命的事情,假设玛撒认为,她按照哈里森的要求玩这种游戏,就是在拯救自己爱人的性命呢?” “他曾经犯下的一桩罪行!”法官说。 “那种重罪,”埃勒里点点头,“比如谋杀,为什么不呢?不过他不必真的犯下谋杀罪,法官大人,其实只要让玛撒相信,他曾经犯过谋杀罪就足矣。此人做事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会给自己捏造一个子虚乌有的谋杀罪名!当然,很容易戳穿,以保证他的安全不会受到——比如说,哈里森突然和他翻脸的威胁,但用来蒙骗一个深爱他的女人就绰绰有余了。 “我想劳伦斯将一些自己准备的假文件之类的东西给了哈里森,那东西看上去像是能证明劳伦斯曾经谋杀了什么人。哈里森给玛撒看了那些东西,告诉她如果不付给他钱,他就要把那东西交给警方,将她的宝贝丈夫送上电椅。玛撒曾经告诉过我和波特小姐的某些事情,也支持了这种推测。就在他们两人相遇之前不久,劳伦斯在一家出版社工作,他曾与一个女同事发展亲密关系,玛撒告诉我们,那姑娘自杀了。 “劳伦斯很可能将他过去生活中的这段小插曲改编了一下,来配合自己当前的计划。他可能制造了一些证据,表明那姑娘不是死于自杀,而是他为了脱身,谋杀了她。 “而玛撒——可怜的玛撒——即使对劳伦斯也不敢透露,特别是对劳伦斯,不敢告诉他自己卷入了什么麻烦,怕他那火爆性格一发作,不管不顾地鲁莽行事,会使真相大白,那么他就必死无疑。接下来,很有可能的是,聪明的劳伦斯先生——他虚构谋杀情节的才华得到了充分展示——在使用那套假文件达到恶毒目的之后,无疑会从哈里森手里取回来。他不太可能容许哈里森保留那份文件,免得枪击发生后仍留在哈里森的私人物品中被人发现。所以,除非劳伦斯自己承认有这回事,或者玛撒能幸存下来,讲述自己的遭遇,关于劳伦斯到底制造了何种敲诈利器供哈里森使用,恐怕永远是个谜了。” “但哈里森是怎么向劳伦斯太太解释,”法官问,“他们的约会必须看上去像婚外情呢?在我看来,她应该对哈里森的行为有所怀疑,看出这是个圈套。” “我不这么认为。哈里森的行为有着世界上最好的烟幕弹,他是个出了名的大情圣。在从玛撒那里诈钱的同时,也应该会想法子勾引她一下,所以玛撒不会觉得太奇怪。她很可能专注于阻止哈里森,以至于没有深究他的真正动机。事实上,如果哈里森对这个猎物真的产生了兴趣,我也一点儿都不惊讶。这个局面对他那玩世不恭的性格很有吸引力,而且,就这一点而言,如果让德克·劳伦斯知道了,也是很好玩的。” 埃勒里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然后他说:“法官大人,我想情况就是这样了。” 达雷尔·艾恩斯从窗边转过身来:“莱文法官,”他说,“当初,我怀着良好的信念同意为此案辩护,是因为相信我的当事人的确受到了伤害。现在我不再坚持那种信念。我退出此案的辩护。” 过了一段时间,新组成的陪审团成员从合议室出来,回到法庭就座。一个人紧紧抓住椅子扶手,观察着陪审团席上每个人的表情,仿佛想发现某个严密保守的秘密。新的主审法官对法庭书记员点点头,整个法庭安静下来。 法庭书记员把脸转向陪审团,清晰地说:“请问首席陪审员可以起立了吗?” 陪审团席第一排第一个座位上的人站起来。 法庭书记员说:“陪审团已经作出裁决了吗?” 首席陪审员答道:“我们已经作出裁决。” 法庭书记员问:“陪审团是如何裁决的?” 首席陪审员转过身,看着德克·劳伦斯,明确无误地大声说:“我们裁决被告人犯有一级谋杀罪。” 法庭旁的小房间里,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站起身来,对陪在身边的男人和姑娘叹了口气,说:“请送我回家。”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