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已逝》 第一章 对奎因家的突袭式访问发生在6月里一个昔通的早展,当时是8点零8分,西八十七大街刚被洒水车清扫过,公寓两层以下的墙面上还有水迹,而阿尔塞纳·吕潘正在茂密的拳参丛中大快朵颐,它的早餐面包屑召来邻居家的十几只鸽子。 这是一种二十世纪风格的突然袭击——没有警告。在它发生的那一刻,理查德·奎隨官正在吃第二个鸡蛋,匙子抬起来正要往嘴里送,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权衡着鹏应对眼前的局面,法布里坎特太太正在对面的房间里启动她那巨轮一般的身躯,准备给吸尘器插上电;埃勒里正往起居室走,手在脖子后面整理衣领。 “不许动”。 事先根本没听到动静。前门已被打开,推到抵住墙的程度,门厅也被几步跨过。 警官的匙子,法布里坎特太太的肥腰巨样,埃勒里的手,都停在那一瞬间所处的位置不动了。 从门厅冲进屋内的两个男人已站在过道上。他们的右手都用折叠着的宽大衣遮盖着。他们的衣着一样,套装和帽子都是介于棕黄之间的颜色,只是衬衫的颜色不同,一个是深蓝,另一个是深褐。两人都是英俊高大的美男子,但脸上毫无表情。他们搜寻一下奎因家的起居室,然后往两边站开,这时埃勒里发现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 第三个人驻足在门外,两腿分开,观望着公共楼梯间的楼梯口。他那一动不动的背影对着其他人,他实际上是在观察有没有人上楼来。 蓝衬衣突然离开他的伙伴,迅速穿过房间,推门进入厨房。在他经过奎因警官的桌旁时,对老先生看都不看一眼。 他的伙伴却留在原地,用一种近乎恭敬的身姿站立着。他的深褐色衬衣有一丝暖意,让人觉得这是个温和的人。他的右手露了出来,握着一支点38口径的左轮手枪,枪管上有消音器。 蓝衬衣从厨房出来又进了警官的卧室。 警官的匙子、法布里坎特太太的巨臀、埃勒里的手,不约而同地动了动,该放下来的就不再举着,一直撅着的也该找地方放一放。并没有引起激烈的反应。只是蓝衬衣从警官的卧室里出来,穿过门厅到书房里去的半路上,经过埃勒里站立的地方时曾轻轻地把他推开一点。 第三个人一直在门外监视楼梯。 法布里坎特太太动动嘴,作势要喊。埃勒里发现了,及时阻止:“不要喊,法比。” 蓝衬衣回来,对他的伙伴说:“都很清楚了。”褐衬衣点点头,立刻穿过房间朝法布里坎特太太走去。她的起立创造了有史以来的最快纪录。褐衬衣的目光放在别处,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老妈妈,拿上你的吸尘器,到随便哪个卧室去,关上门,打开机器,干你的活吧。”他在窗边停住。 阿尔塞纳·吕潘咕咕地叫了两声飞走了,法布里坎特太太也不见了。 这时奎因警官才想起自己有腿有嗓子。将五英尺四英寸的身子尽量挺直,他咆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在书房旁边埃勒里的卧室中,吸尘器像电锯一样响起来。蓝衬衣把书房门也关紧,阻隔那噪音,然后像一堵墙似地站在门厅里。 “如果这是抢劫的话……” 蓝衬衣咧一咧嘴,窗边穿褐色衬衣的那位也稍纵即逝地微微一笑。他们用余光看着下面的第八十七大街。 “……那也是有史以来最有礼貌的,”埃勒里说,“窗边的那位,我也从你肩膀头上向外看看,不会让你太紧张吧?” 那男人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一辆挂着纽约市牌照的黑色汽车,由哥伦布大道驶入第八十七大街。埃勒里看着它闪亮的车身停在了街上。车内有几个男人。 褐衬衣抬起左手,停下的车里跳出两个男人,跑过街道,上了奎因家窗下的人行道。等他们到了台阶的拦杆扶手处,车子掉头,缓缓停在整幢公寓大楼的入口处。一个男人跑上石头台阶;另一个迅速打开车后门向后退一步,东张西望,唯独不看车内。 一个身材不高的人从那辆车里出来。他穿着一套说不上是什么颜色的套装,戴一顶说不上是什么样式的灰帽子,不慌不忙地走上棕色的石头台阶,然后就看不见了。 “认识他吗,爸?” 站在埃勒里身后也向外望着的奎因警官摇了摇头,满脸困惑。 “我也不认识。” 褐衬衣此刻正站在警官卧室门口,所以他和蓝衬衣等于是成对角地相对而立。那多少有点儿炫耀的站姿让人想起正在执行警卫任务的特工。他们那位站在外面的伙伴已移到楼梯口处,现在,他的右手也露出来了,同样的一支点38,握在他的手上。 法布里坎特太太的机器仍在轰鸣。 突然,外面站着的那个人向后退去。 那位个子矮小、穿戴奇怪的男人被箱笼式的电梯送了上来。 “早上好。”小个子男人说着摘下帽子,那声音听起来像拨动钢质的琴弦发出的乐声。 近处看,他并不矮,比奎因警官还要高几英寸,但他的骨架和脸型却类似于警官这种身材较矮的人,清秀狭长。 他的天庭饱满,一副很有智慧的样子。肌肤紧绷,但缺少鲜活的亮色,恐怕是在户内呆的时间过长,头发是鼠灰色,又有点儿偏棕。在方形的无框眼镜后面是一双略显凸出的眼睛,眼皮也有些下垂,但这并不妨碍他目光坚定地直视面前的一切。一个呈膨胀势头的大肚子被他那件单排扣外套紧紧勒住,而这件外套本身倒像是仓促之间做成的半成品。 他会使人产生这样的想法:此人再戴一顶方礼帽穿一件滚边的马甲比较合适。 他也许50岁,或者60岁,也有可能只有45岁。 埃勒里的第一印象倒也直截了当:一个患了健忘症的教授。尤其是那高声大气的语调让人联想到考试和黑板。 但是,不管是不是患健忘症或其他什么毛病,一个教授不会如此耀武扬威地由武装人员陪同。埃勒里重新对他进行归类:也许是一位将军,情报部门的领袖人物,五角大楼里能呼风唤雨的人,或者是从佛罗里达州出来的老派的银行家。 但是…… “我的名字是,”来访者的“琴弦”再次拨响,“埃布尔·本迪戈”。 “本迪戈!”警官大惊,“你不会是那个本迪戈的……” “差不多,”埃布尔·本迪戈面带微笑地说,“我想你们从未看到过他的照片,所以你应该能理解我面临的难题有多大,奎因警官。这些保安人员隶属我哥哥的公关内务部,它归一个叫斯普林的非常强硬的家伙领导。斯普林上校——我不认为你们听说过。他对我们所有人实行专制统治,甚至对我哥哥——或者我应该说,尤其是对我哥哥!这么说你是埃勒里·奎因了。”他看了看埃勒里,声调半度也不降,继续说道,“很荣幸,奎因先生。我对这一套防范措施和步骤从来就不欣赏,可有什么办法呢?斯普林上校总喜欢提醒我这样一点:只要一颗子弹就能变笑剧为悲剧……我可以坐下吗?” 埃勒里拉过一把皮椅推过去。 警官说,“我还是愿意,本迪戈先生,应该让我们事先知道……” “还是上校的问题,”埃布尔·本迪戈说话间已坐进椅子里,“谢谢,奎因先生,我的帽子就放在这儿的地板上挺好……这么说那么多谜案都是在这里破的哄。” “是的,”埃勒里说,“但我知道令我父亲不安的是,他应在十二分钟内到达位于市中心的警察局的办公室。” “坐下,警官。我要和你们两个人谈一谈。” “我不能,本迪戈先生……”。 “这次他们不会注意到你的缺席。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注意到的是,你的早餐被我们打断了,还有你的,奎因先生……” “我刚开始喝咖啡,”埃勒点里走向饭桌,“来跟我们一起吃吗?” 从屋子的那一头传来褐衬衣的声音:“本迪戈先生。” 本迪戈逗笑地摆了摆修长的手:“看到了吧!又是一条斯普林上校的规定。吃你们的,请吧。” 埃勒里用咖啡壶把父亲的杯子斟满,再给自己倒上。 没有问题要向来访者提,事实上,问也无益。所以他站在桌旁呷了一口咖啡。 警官开始吃东西,用余光扫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一脸无可奈何。 埃布尔·本迪戈目光旁视,默默地等待着。蓝衬衣和褐衬衣纹丝不动地站着。楼梯间里的那个人也原地未动。法布里坎特太太的吸尘器还在没完没了地发出轰响。 奎因父子刚一放下咖啡杯,造访者立刻说道:“先生们,对我哥哥知道些什么?”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 “有关于他的材料吗,儿子?”警官问。 “有。” 埃勒里走出书房,蓝衬衣闪身一旁。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大纸夹。他把纸夹往桌上一扔,几份报纸杂志的剪报从里面掉出来。他坐下,开始翻阅那些材料。 埃布尔,本迪戈那双突眼从镜片后面盯着埃勒里的脸。 埃勒里的头终于又抬了起来:“除了一些周末增刊上的简单报道,没有多少新东西,本迪戈先生。” “除了这些剪报,你们就再不知道别的吗?” “传言都说你哥哥是世上五个最富有的人之一——家财亿万。而我想这可能是一般人的夸张。但是,完全可以说他是个最富有的人。” “噢,是吗?”埃布尔·本迪戈说。 “到底有多富已成为人们感兴趣的话题。作为当今的工业巨头,较知名的有博迪根军火公司,从事军需品制造,分支机构遍布全球。这家公司据说完全归你兄弟所有。我说‘据说’是因为有人认为博迪根这个名称是由本迪戈变换而来,倒不一定是有什么‘证据’证明所有者是谁。如果碰巧真是这样,那算我蒙上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博迪根的一个独立的分支机构——十几家分支机构之一——一年的税后利润都差不多4200万。” “说下去。”埃布尔·本迪戈眨着眼睛说。 “你的哥哥,本迪戈先生,与世界范围的石油买卖以及钢铜铝这些主要金属、飞机、船舶、化工等等都有很深的关系……” “这么说,是无所不包了,”奎因警官说着,抹了抹自己的胡子,“而且都和战争有很大关系。我真的必须往市中心赶了,本迪戈先生……” “还不忙。”本迪戈突然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接着说,奎因先生。” “个人资料几乎都是猜测性的,”埃勒里继续说,“你的哥哥似乎非常害羞。对他的背景材料,人们所知甚少,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前两年堪萨斯一家报纸的摄影师,因抓拍了一张本迪戈大王的照片并设法带着没被砸碎的底片盒逃离,赢得了一个全国热门新闻摄影奖。尽管他那架作为诱饵引蛇出洞的照相机被人砸了个稀烂,也许就是被今天在这里的某位先生,谁知道呢。图片上是一个大个子,像魔鬼一样漂亮——我引用的是目击者的话——当时有52岁的样子,那今年该54了。但从面相上看还不到40岁;‘那副傲慢的自信’——我这又是引用——‘一般只有小青年才有’、‘一个红粉大盗’,这话是在这儿讲,你得谅解,我也不知记者在写这些文字时是怎么想的,也许他不知道有些词汇在英语里已有诽谤之嫌。” 本迪戈大王的弟弟微微一笑,但马上嘴角一收,笑容不见了。 “我这里有两封信,”他慢悠悠地说,“是寄给我哥哥的。它们是恐吓信。一个处在我哥哥这样位置的人,不管他多么谨慎地避免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也无法阻止心理有毛病的怪人出现。斯普林上校的公关内务部的确有必要预防这一类的危险,这也是他们职责范围以内的事。但是,这两封信会有所不同。”本迪戈从胸前的衣兜里拿出两张折叠的纸,“我想让你们好好看一下,请吧。” “好的。”埃勒里说着伸手接住。警官也站起来,“信封在哪儿?” “大王的秘书们在尚未得知它们的重要性之前,已将其丢弃。我哥哥的工作班子为他打开所有邮件,然后分类处理——所有的,除了标有‘机密’字样或有特殊印章的。我想这两封信走的是普通的邮路。” 埃勒里并没有急着看信:“没有试着找回信封吗,本迪戈先生?比如说废纸篓或其他可能扔在的地方?” “我们的办公室没有废纸篓。每个秘书的桌边都有一个能向中心碎纸机的斜槽。从那里下去的纸张都被搅碎成为纸屑。这些纸屑又被送入焚化装置。” “也就是说,已经不能从焚化的烟里收回有用的资料了?”埃勒里说。 埃布尔点本迪戈撅一撅嘴:“奎因先生,我们不喜欢积存。” “咱们还是看信吧,埃勒里。”警官说。 两张纸完全一样,是那种一面光的、私人信笺大小的、接近最好质地的仿羊皮纸,花押字和压印之类的标志性的东西一概没有。每张纸中间都有一行用打字机打上的字。 “五个字的是头一封。”本迪戈说。 那五个字是: 最后那道横线特重,它深陷在纸张里,似乎是用力压上去的。 第二张纸猛一看与第一张没有差别。再着,只多了三个字: 跟第一张纸上一样,横线被加重强调。 奎因父子仔细看着这两封短信。 本迪戈等待着。 警官终于抬起头来:“这些信里哪儿也没说你的兄王将要被谋杀呀,本迪戈先生?我没有看到任何姓名。两封信上都没有。” “在信封上,奎因警官。” “你看到信封了吗?” “没有,但工作人员……” “除了打开信的秘书——把信封投入斜槽去销毁的人——还有谁看到过信封?” “没有。但他们都是可靠的人,全都经过认真的筛选和甄别。当然,警官,你不得不被动地相信我的话。但那信封上的确写着我哥哥的名字:本迪戈大王。”本迪戈并没有生气,好像什么事都能让他高兴,“你怎么看,奎因先生?” “我知道什么让你不安。恐吓信一般都写在廉价纸上——往往用铅笔,写大写字母,永远都是难以辨认的,而且廉价纸是最不容易追踪其来源的。但这两封信异常坦白。作者似乎并不想掩盖他的踪迹。昂贵的特殊用纸应该是很容易寻根溯源的。不用铅笔写印刷体的大写字母,反而用打字机……” “手提式温彻斯特牌无声打字机。”警官很快补充一句。 “——这等于邀请收信人去做寻根溯源的鉴别。”埃勒里若有所思地说,“当然了,这也可能是开玩笑。” “没有人敢拿我兄王的性命开玩笑。”埃布尔·本迪戈说。 “那这就不好理解了,”埃勒里说,“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在你看来这些信是认真的吗,本迪戈先生?” “那么,依你之见,它们是精神病人的作品喽。” “不,肯定不是,”埃勒里说,“说它们不好理解,恰恰是因为它们不是精神病人的作品。信还没写完:第一封以加重的破折号结束,第二封虽增添了内容,但还是用加重的破折号结束。这是个渐进的过程。所以说还会有包含更多信息的更多的信。第一封预报了谋杀,第二封信又预报了谋杀是在星期日,从逻辑上看,后面还应预告在52岁这一年里会在具体哪个周日发生谋杀。总起来看,这里面有周密的思维,看不出心理失常。可是,为什么要留下痕迹呢?这就是我说的不好理解的地方。” 坐在皮椅上的人似乎在仔细品味埃勒里的话,逐字逐句。 “两封信间隔多长时间?”警官问。 “第二封信是星期一到的。第一封信是一周前。” 埃勒里耸耸肩,转身走向壁炉拿他的烟斗:“我不理解,我是说你来此的原因。以你们的势力和财力,完全可以雇用一支警察部队,有效地查明这些信的作者,这对你们的斯普林上校来说只是小菜一碟。我是不是可以当真,你是想让我来为你办这件事?” “我自己也还不是很清楚。”埃布尔·本迪戈的好脾气仍然一点没变,“这事与斯普林上校和安全部门没有任何关联。我不允许上校插手这件事……我觉得这是个非常特殊的问题。我要亲自过问。” “可你没有什么进展。”警官露齿一笑。 “令我担心的……”那双突起的眼睛露出冷光,“恰恰是我有了点儿进展。” “噢,”埃勒里说,“那么你知道信是谁发出的?” “我想,”埃布尔·本迪戈说,“我知道。” 父子俩对视一眼。 “那么,”年长者问,“是谁呢?” 本迪戈没有回答。 埃勒里看看两名警卫。他们并没有松弛下来。但也很难说他们是不是在听。 “要不要让小伙子们去喝杯啤酒,本迪戈先生?” “你误会了。我还不想说出我的发现,因为怕影响你们调查的思路。我从来不急着下结论,奎因先生。而在我下结论之前我一般都要反复检验一下。虽然出错的概率不高,但我弄错的时候也有。我想让你们二位先生告诉我,我出错没出错。” “你的兄王,他对这件事怎么看,本迪戈先生?” “他瞥一眼信,笑了,威胁总是逗他发笑。但我笑不起来。” “那么说他并不知道你私下调查的结果喽?甚或他还不知道你正在进行调查?” 本迪戈耸耸肩:“我没告诉他。他知道不知道则是另外一回事。”他突然话锋一转,“我想让你们两个跟我走。” “今天上午?” “此时此刻。” 奎因警官看着本迪戈的样子,好像是在看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埃勒里面露微笑:“我父亲是纽约市一名领薪水的雇员,本迪戈先生。而我虽然相对自由一些,但为生计所迫也是事务缠身,分身乏术。你不能进门来让我们站起来就跟你走,即使是你,本迪戈先生,我们总共谈了还不过五分钟。” “你的父亲一直受到……” “住嘴。”警官斩钉截铁地说,走回桌旁坐下,“没有什么理由说我受到这受到那,本迪戈先生。” 本迪戈仍然很有耐心地说:“至于你,奎因先生,你的长篇写作正好告一段落,你的《埃勒里·奎因疑案作品杂志》已提前编出四期的稿子,你工作日历上只应承了一个案子,目前己经脱手。” “有吗?”埃勒里说,“我怎么没听说。” “如果你扫一眼早晨到的邮件,你会发现一个名叫哈罗德·P·康西迪奥的通知,内容是与你结束雇用关系。” 埃勒里看着他。然后走到桌边,从早餐盘上拿起一探信,一个一个地翻检,拿起其中的一封,又看了看本迪戈。 这时才撕开信封。 信抓儿取出后埃勒里扫了一眼。警官探身拿过去,也看了一遍。 “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说,“什么使你认为你可以这么介入我的生活?”——坐在椅子上的人有节奏地敲击椅子的皮面——“你是怎么认识康西迪奥的?” “我根本不认识他。这些事情都很好安排。咱们别在康西迪奥上浪费时间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吗?”埃勒里说,“我想还没有。” “要多长时间?” “很长,本迪戈先生,长过你繁忙的工作日程。” 本迪戈嘴巴张开,露出粉红色的口腔。然后又闭上,很认真地看着埃勒里:“你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态度?” “一个鞋拔子自然不关心谁买它或把它放在哪儿用。可一个人是有感觉的,并且要别人也理解这一点。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说,“我喜欢听到别人的请求。” “而我是他的头儿。”他父亲说。 “抱歉,我们本迪戈家的人多少有些脱离生活,像是在真空里。当然,你说的完全对。”他探身向前,两手像教堂里的助祭那样十指交错而握,“弄清楚谁写的这些信是最重要的事情中的一件,不仅仅对我来说是这样。我哥哥如果被刺杀,那将在全世界引起一系列最严重的后果。”他小心地挑选着合适的字词。现在他微笑着抬眼望着他们,“两位先生会接受委托吗?” 埃勒里也报以微笑:“你们的总部在哪儿?” “在本迪戈岛上。” “本迪戈岛……我想我没听说过,你呢,爸?” “我倒有耳闻,”警官干巴巴地说,“但我说不上来它在什么位置。” “是不大为人所知,”他们的客人说,“在地图上恐怕找不到。” “在什么方位?” 埃布尔·本迪戈面露难色:“我真的不方便说,奎因先生。这是我们极严格的规定之一。你们会被送到那里,到工作完成再被送回到这所公寓里来。” “有多远?” “但愿我能告诉你。” “从纽约到那里要多长时间了?” “如今飞机旅行很快。不太长。” 埃勒里耸耸肩:“本迪先生,我看我不得不考虑一下了。” “而我看,”奎因警官说着起身离座,“我非得前往市中心了。与你会面很有趣,本迪戈先生,我这一辈子一直以做好份内的事为满足。” “先给你的办公室打个电话,警官。” “为什么事?” “你会知道的,从今早生效,你可以不用去上班。领全薪。” “你这是大白天说梦话吧!” 耳根脖颈上已有了一些老年斑的警官缓步走过褐衬衣的身边,进到他的卧室里去。埃布尔·本迪戈安静地等着。 埃勒里听到他父亲用直通警署的直线电话跟接听者说着什么,声音还提得挺高,好像领全薪不上班是一种罪过或惩罚似的。然而,当他再出来时,表情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为什么!” 本迪戈再次微笑:“奎因先生,你改变主意了吗?” “我压根儿就没打定主意,也无从改变。” 本迪戈站起身,看看腕上的手表。从闪烁的目光看,他做出了决定:“我受命除非有必要才这样做,奎因先生。你让我没有选择。”他递给埃勒里一个长信封。然后,背起双手,走到一扇窗旁站下。 警官瞥了一眼信封。上面的手写字是: 封口还有重重的蜡封。 埃勒里打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很硬的书写纸。信纸上方的凸饰令他不由自主地又瞥了一眼他们的访客。 信的内容完全是手写: 在此作出的请求断无正式的法律效力,完全是出于私下里绝对的信任,无论你作出怎样的决定,我必须要求你将内容过目后立即销毁此信。 能否将你的专业技能供执信者一用? 这样做是公民高尚品德的体现,事关重大,与我国政府有着特别的利害关系,而出于某种原因怒我不便明言,且难借常规渠道介入。 倘若你接受委托,再有你父亲独特的意见参与进来,想必助益良多。 埃勒里把那个尽人皆知的签名端详了好久。 “本迪戈先生,你了解此信的内容吗?” “不看也知道。”回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可是为什么要我?”警官嘀咕道。 “你说什么,警官?”埃布尔·本迪戈转过头来。 “失陪一下,本迪戈先生,几分钟。”埃勒里说。 本迪戈没说话。 蓝衬衣让开路,奎因父子进到埃勒里的书房里。埃勒里满脸茫然地关上门,还小心地上了锁。 法布里坎特太太的吸尘器还在卧室里面响个不停。 “我还是不把牢,”埃勒里小声说,“就算本迪戈大王法力无边,他所从事的各种活动涉及到国家利益,可本迪戈这个名字真有那么大的威力,能从华盛顿搞来这么一封信——就为请动咱们两个人?” “这东西不大可能伪造吧,儿子。” “只有天上的星星不能造假。” “打个电话给华盛顿,”他父亲说,“只当是寻开心吧。” 埃勒里略带激动又不抱太大希望地接通了电话。费尽周折,六分钟后,他亲耳听到了写信人的声音,那呆板随和的语调不会有假。 “不,没什么,奎因先生,我正等待着你来核对。B要求得到那样一封信,我考虑后就写了。”谈话的人还咯咯地笑了几声,“但未盗印信。” “我可以畅所欲言吗,先生?” “这是私人专线。” “雇用我是不是B的意思?” “是的。” “你当然了解事情的性质喽?” “不错,的确了解。有人威胁陛下的性命。”语气平静如常,或者说更甚于平常,“B认为他知道是谁,想得到证实。所以我向他推荐了一个最能胜任的人,我建议你父亲也随同前往,我对奎因警官有某种——我想该用‘特别的’这个词——记忆。你准备接受了吗?” “是的,先生。” “好!美国政府极为关切陛下最近的健康状况——尽管是以非官方的姿态。你父亲在旁边吗?” “他在,先生。” “让我跟他说两句。” 奎因警官说了一句“是我,先生”,然后就一言不发地听了好长时间。最后再说一句“是的,先生”,挂上了话筒。 “我觉得最后这段话里隐藏着一个小尾巴,”埃勒里小声说,“他要你做什么,爸?” “给他一份关于本迪戈岛的秘密报告。岛上有什么,谁住在上面——设施、员工、计划、目的、详细地图,如果可能的话——一切,埃勒里。” “你意思是说连政府都不知道……?” “显然是这样,即使知道,也只是概况而非详情。这么说,我这把年纪了还要长出一根尾巴来,”警官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当一回特洛伊木马。” “多有趣呀。” 他们突然相视而笑,握了握手,然后埃勒里到卧室里让法布里坎特太太停掉吸尘器,交给她一些钱,再嘱咐一些必须照料的事项,做完这些他开始收拾行装。离开前,他在床头柜上的铜烟碟里烧了那封来自华盛顿的信,包括信封,再用法布里坎特太太的吸尘器把纸灰吸掉。 第二章 两辆车沿着拉瓜迪亚机场绕了个圈,停在一个裝饰豪华的机库跟前,上面有三个黑体大字:本迪戈。机库里有样式和大小都不一样的各种飞机,但都是金色的,名宇也一样。机賴停着的似乎是一架巨型客机,它的引擎己经发动。身着黑金两色工作服的乘务人员在机上机下忙碌着。 蓝衬衣提着行李,一架本迪戈飞机正从一条跑道上滑走,埃勒里问他:“这架飞机要去哪儿?也许这样的问题也在斯普林上校指令禁止之列?” “布宜诺斯艾利斯,约翰内斯堡,德黑兰——这我可说不好,先生。抓紧时间吧,请。”褐衬衣的态度更友善一些,“我们与你们同乘一架飞机……要扶你上舷梯吗,先生?” 警官吼道:“不想缺胳膊断腿就不要!” 他们发现埃布尔·本迪戈正在机上等候。机舱内部更令人咋舌,装修极像豪华列车的私人车厢,皮沙发椅,各式各样的灯具,摆满书的书架,中间是个酒吧,还有几个包间,乘务员——埃勒里数到的有五个,但他怀疑不止这个数——都穿着黑金两色相间的制服。既没有女性乘务员也没有其他乘客。 “我们立刻起飞,先生们,”埃布尔·本迪戈突然说,“服务生将满足你们的需要。我本人不得不请求你们的原谅。我的工作……”后面的话在他转身时随风飘去。两个穿深色套装、手提皮包的中年人已等在其中一个包间的门口。 他从两人中间疾行而过,他们迅速跟上他,包间的门很快关上。 倒真有点儿雷厉风行的作风,埃勒里想。 大飞机开始移动。 “请就座好吗?”褐色衬衣用并非发自内心的愉快语调说道。他用安全带把两人固定在扶手椅里。 “你们忘了接电极了。”警官说。 埃勒里没有对这个小幽默作出反应。他在看蓝衬衣。 蓝衬衣从这扇窗户走到那扇窗户,将黑色的窗帘一个一个地拉严,确保不透一点儿光亮。 “一切的一切都是机密。”埃勒里说。他们感觉到飞机在上升,能听到引擎的声音降下来,变成不那么令人难受的嗡鸣,埃勒里甚至还为起飞作了计时,但他也知道这很不精确,意义不大,“可一个岛屿的秘密他们是如何保持的呢?” “全美国知道它的准确位置的大概不超过五个人。” “你怎么知道?” “我曾听到过一耳朵,从一位高官显贵那里,他在本迪戈位于中西部的总部,我记得是在伊利诺斯州,曾任过部门的负责人,那大概是在战后两年。他是那种酒过六巡便与你称兄道弟的那种人——再加上我在纽约救过他儿子一命。”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做到的。”埃勒里说,凝视着黑黑的窗户。 “这位本迪戈大王似乎永远都处在浓云密雾之中,”警官沉思着说,“有的人永远长不大,玩着同样的游戏,只是规模相应地扩大。也许像孩子一样,有个黑乎乎的地下室,一个秘密的隐藏处秘不示人,把冒险搜来的宝贝深埋其中。 “就拿他的这个岛来说。我前面提到的那位将军本人就不理解,为什么本迪戈王朝会选择一个岛来做它的都城。或者说,如果这位大王必须拥有一个岛的话,为什么他要把它的地点弄得如此神秘。在战争期间他还是在大陆上运作一切的,像其他人一样。” “这么说本迪戈岛是在战后发展起来的?” “难说是或不是。我听到的说法是,此岛曾属于咱们的一个盟国。英国或法国,谁知道呢,我也是猜测。反正这是一个从未收入地图的岛屿之一,这类岛在太平洋上很多,但是,据说只有这一个可能是在大西洋上。” “我不相信。我是说它在地图上这一点。” “我也没打算让你相信,”他父亲说,“我只是把我听说的告诉你。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它是在地图上,但却是无人居住的。大概被险滩暗礁包围着,曾经海空两路都不通。 “战时,”警官接着说下去,“曾对该岛拥有主权的政府决定把它当做紧急避难处。如果这个政府是英国的话,那就是为不列颠战役准备的。如果是法国,那大概就在巴黎陷落之后戴高乐与罗斯福意见相左之前。 “不管是英国政府还是法国抵抗力量,或其他政治势力,岛上的秘密设施开始构筑,反正做的是最坏的打算,当时只有华盛顿身居高位的几个人了解这一情况。当然,据我所知,此事是在美国政府的赞同和配合下做的,因为咱们提供了大部分材料。 “照将军的说法,那里是照政府机关的格式建造办公楼的——有地下铁路、防空洞、兵营、军工厂、民用品制造业、机场——维持运转的一切,甚至还开掘一个人工港。设想是这样,如果拥有该岛的那个国家的政府必须紧急转移时,那里就是新的政府所在地。整个海岸线被伪装起来,环岛水域布上水雷。再安装先进的雷达系统,预告任何飞机的靠近。” 埃勒里阴郁地说:“这些我从未听说过。” “这也难怪。战时的最高机密之一一旦泄露,岛上做的一切全都白费,大约在欧战结束时工程告竣。而原子弹在广岛的爆炸使得整个项目变得有些愚蠢。” “于是本迪戈买下了它?” “以90年为期整个租下,包括雷达系统和岛上的一切建筑。对这个契约,华盛顿心知肚明,尽管不太喜欢,但也无计可施,本迪戈在战时的作用极其重要的。时至今日,也仍然如此。” 警官打住话头。一位穿制服的乘务员正朝他们走来。 “二位先生这会儿想不想吃些东西?” 褐衬衣也凑了过来。 “我看,不急吧,”埃勒里说,“莫非我们很快就要降落?” “这我不能说,先生。”乘务员回答。 “那你知道我们什么时候着陆吗?我没问什么地方,我只是问什么时候。” “我什么也不能说,先生,除了午餐。”乘务员回避问题,褐衬衣转身走开。 “别费劲啦,”奎因警官露齿一笑,“据说这些人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和反复甄别的,相形之下,联邦调查局接触机密的许可就像丐帮头掌握的花名册一钱不值。”然后,他们表情沉重起来,“这个本迪戈岛可不是闹着玩的。本迪戈恐怕拥有一支自己的军队。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也会有自己的海军和空军。” “海军?”埃勒里用难以置信的语调说,“空军?你是说那种真刀真枪的?” 警官耸耸肩:“我只是把将军对我说的告诉你。也许他是在蒙我。但他提到,至少有两艘军舰,一艘轻型巡洋舰,一艘重型巡洋舰,有一套水雷网络和海底探测器,还有若干艘潜艇。伪装的海岸线上雷达24小时不间断工作。完全可以说那是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有独立的自主权。本迪戈还用把谁放在眼里吗?我猜这就是华盛顿如此感兴趣的原因。” “他的信仰开始令我不安,真刀真枪的军队……他想防备什么,一次入侵?” “别孩子气了。没有人会侵犯一个像本迪戈大王这样声强势壮的人。不是因为不能把他呆的地方从地图上抹去,而是因为他同时可呆的地方太多了。他已扩张到世界各地。本迪戈岛只是他大家大业的集结地,也可以说是他的宫廷。再说一次,这都是从将军那里听来的,本迪戈确实在岛上增建了一座宫殿……我想,关于所谓的真刀真枪的军队——包括海空部队——这都是顺理成章的。这是权力的必然结果。这是表征,像王冠一样。没有它,王权无从体现。” “可这一套……毕竟已经过时了,”埃勒里不敢苟同,“他不该像小男孩儿玩战争游戏一样。在一个已经有原子弹和氢弹的世界里,几艘战舰和几架飞机又算什么呢?滋水枪罢了。我不明白。” 警官再次耸耸肩,看看旁边。那位乘务员又来了。转眼之间他的肘边已经放上了饮料。 埃勒里在椅子上动动。他站了起来。可后来还是坐下了。 警官小吸一口,向后靠去,闭上了眼睛。引擎发出的声音像瀑布倾泄。他突然觉得昏昏欲睡。 可他的胳膊被推了推,他又把眼睛睁开。 “他的家庭。”埃勒里说。 “嗯?” “他的家庭。只有他弟弟埃布尔和他本人吗?大王结婚了吗?有子女吗?父母健在吗?对他个人的情况你知道些什么,爸?” 警官努力驱赶睡意:“他们是兄弟三人,不是哥俩,没有姊妹,即使他们的父母尚在,将军也不了解。三兄弟中只有一个结婚了,那就是这位大王本人。没有子女。打个盹吧,儿子。” 埃勒里说:“那第三个是谁?在哪儿高就?” “嗯?”警官再次睁眼,“朱达吗?” “谁?” “朱达·本迪戈。他是行二的那一个。大王是三兄弟中的老大。埃布尔最小。埃布尔相当于总理大臣——他和大王最亲密。而朱达嘛……将军也不知道他在这套班子中干什么。没见过朱达做事,只见过他贪饮白兰地。他只对朱达好酒印象深刻。” “大王的妻子是谁?” “王后呀,还能是谁?”老人虽昏昏欲睡但还是咧嘴笑笑,“卡拉王后……大概是叫这个名字吧。将军说她是真正的皇族。来自欧洲,一位公主,或者是女公爵之类。” “现在再告诉我她是绝色美女,那我就可以背着一只手去和蓝衬衣较量。” “倾国倾城,将军的原话。他曾几次上岛拜谒。” 埃勒里嘀咕道:“那肯定还有宫廷小丑喽。没错儿,一定会有人充当逗乐的人。” “他的名字叫马克斯,”警官补充道,“他是摔跤运动员,有房顶那么高,跟随大王左右,当他的陪练、保镖,逗他笑,为他做一切,唯独不戴那种系着铃档的小丑相。闭会儿嘴吧,好吗?我已经是上岁数的人啦。”说完,警官毅然决然地闭上了眼睛。 午餐时本迪戈也来了。他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那两位中年秘书没有露面。 乘务员只为父子二人支起了桌子,埃勒里注意到这种面面俱到的安排是不是也有疏漏,难道别人就不俄吗? “我从不吃午饭,”总理大臣面带微笑地说,“因为这会影响我下午工作。有时喝杯炼乳或酸奶。但别让我的习惯坏了你们的胃口。厨师是专门从我哥哥住处的厨房选派来的。” 面对美味佳肴,警官放量大啖。埃勒里则吃得心不在焉。 “你的哥哥们也像你这样在饮食方面这么克制吗,本迪戈先生?”警官问道,“唉呀,真是味美香甜。” “差不多。大王吃得也很简单,跟我一样,而朱达……”埃布尔·本迪戈没了笑容,“朱达基本上不吃东西。” “朱达?”埃勒里说着,抬起了头。 “另一个哥哥,奎因先生。你不来点儿白兰地吗?据说这是极品,尽管我本人不喝。” “朱达,”埃勒里说,“还有埃布尔。你们要跟上这样一位大王是不是挺吃力呀,本迪戈先生。难道说他在娘胎里就已经是大王了?” “我想,”本迪戈说,“是的。”他抬起头来望着奎因父子。 后者也抬起头来回望着他。蓝衬衣和褐衬衣像两座山一样,阴森森地立在一旁。 “怎么?”警官逗趣地说,“这就要往下掉吗?”他把最后一口白兰地咽下去。 本迪戈慢慢地说:“我们半途改变了航向,先生们。从现在开始到我们着陆,这两个人仍然会和你们在一起。我相信你们能够理解,尽管并不情愿,规定还是有必要遵守的。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要求你们不要作判断方位的尝试。这些人已接受最严格的命令防止类似的事发生。”他突然站了起来,“你们会在岛上见到我的。”没等父子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张口,总理大臣又退回他的包间里去了。 那哥俩没有动。 “半路,”警官嘀咕道,“这意味着8个小时白飞了。就算1小时300公里,难道这个岛离纽约有24小时的航程,是吗?” “是吗?”埃勒里抬起头来问褐衬衣。 褐衬衣什么也没说。 “当然,也许是因为在绕圈飞……可笑的是本迪戈离别时说的俏皮话,爸。什么叫你们会在岛上见到我,说我们在岛上见不是更自然吗?” 几小时后,在磕睡中,埃勒里得到了答案。 当他在一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等他听到他父亲愤怒的吼叫声时才明白过来,他们父子二人被蒙上了眼睛。 <hr /> 注释: 第三章 等黑布被拿掉,父子二人发现他们与褐衬衣和蓝衬衣一起站在大飞机旁边,面前是一个很大的机场。 日正中天,阳光炫目,令他们连连眨眼。 埃布尔·本迪戈身边有个矮个子的男人在和他说话。 矮个子身后有一队高个子的士兵立正站立。矮个子肩平膀阔粗腰身,穿着黑金两色的漂亮军服。他戴的黑帽子上有一个由金球和王冠串连起来的徽章,帽舌上方还印着PRPD(公关内务部)四个字母。这位叼着一支棕色雪茄烟的官员不时转头朝奎因父子这边瞥上两眼,让人想起好斗的鱼。 当他摇头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这动作对他来说太困难了。 看样子他说来说去也没说通,不想再说了,厌烦了,面露无奈之色。而总理大臣倒说起来不停了。 他们面对的是一座加伪装网的办公楼。穿黑金两色套装的男人走进一座有玻璃幕墙的控制塔。一拨一拨的地勤人员在十几个机库里进进出出,那些建筑也加了伪装网。有的飞机被拖走,跑道上有救护车在疾驶,满载货物的卡车穿梭般来去,全都被漆成黑金两色相间。一架非常大的货机刚刚升空。 由高大的树木组成的屏障环绕机场,把这里与岛的其余部分隔开。植物属于亚热带的种类,看上去很像把扎在水里的加勒比植物。埃勒里从没在回归线以北的地区看到过这样的天空。这些景物应该出现在南方水域。 他最奇怪的感觉是,此地的一切都来自异域他乡。周围的所有人都像是美国人,从机场的建筑就看得出来,讲究实际效用与先锋的美国设计思想——建筑大师弗兰克·劳埃法·顿特的创作思想体现得淋漓尽致——密不可分地结合。但唯有天空是异样的,还有钢铁一般的军纪氛围,使得千人一面,与美国本土的异彩纷呈大异其趣。 然后是那面旗帜,双扬在塔楼旗杆上。它和埃勒里以前见过的旗帜都不一样,底色金黑,一对串连着的金球上面是一顶金色的王冠。这样的旗帜让他感觉不舒服,于是把目光移开了。正好与他父亲的目光接触。看得出来他刚才也在注意那面旗帜。 彼此无话,因为蓝揭二衬衣非常警惕地站在他们身边,也因为除了怀疑和问题,再没什么可以相互沟通的,让人不舒服的话不说也罢。 总理大臣终于说完了,那个穿着华贵制服的矮粗的男人挥手让那队士兵走开。一声令下,他们转身向办公楼方向齐步走去,一会儿就不见了。本迪戈在随从人员的陪伴下走过来。埃勒里感觉到,二衬衣挺直身体,立正站好。但他们的敬礼不是对埃布尔·本迪戈的,对的是那个粗胖的小个子男人。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本迪戈说,可他没有解释原因,“这位是我们公关内务部的负责人,斯普林上校。你们似乎应该彼此见见。” 奎因父子客气了一下。 “我尽我所能,先生们,”斯普林上校说,伸过来一只软沓沓的白手。他的目光仍然是冷冰冰的。整张脸像是被水浸泡过的,白中泛绿,全无弹性,淹死的人脸也不过如此吧。 “我们更没问题,上校,”埃勒里问道,“也可以尽我们所能喽?” 那双冷眼盯着他看。 “我是说,你的公关内务部似乎更偏重军事方面,我们将受到什么样的约束?” “约束?”斯普林上校问。 “是这样,上校,你很清楚,”奎因警官说,“这样的事说不准会牵涉到哪儿。我想知道我们有多大的活动空间?” “要多大有多大,”上校的白手一挥,“只要有理由。” “某些特定设施,”埃布尔·本迪戈说,“不得擅入,先生们。如果你们被挡驾,那一定是有理由的,希望能谅解。” “你们会被挡驾的。”上校面带微笑地说,“你们直接去总部机关吗,埃布尔先生?” “是的。我们失陪了,上校。” 小个子官员动作夸张地把雪茄烟头扔在地上,再用靴跟踩烂。然后,他再次面露微笑,用他那柔软的手指碰了碰帽沿,疾速转身离去。 蓝褐二衬衣迅速跟上。 “不可多得的人,”总理大臣说道,“先生们。” 奎因父子转身,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已悄声地停在他们身旁,一个身着号衣的侍者手扶打开的车门正挺身恭候。 车前门上镶着一个金色的浮雕,两个连接着的金球托着一顶重重的王冠。 这是一块标志性的盾徽。 当车驶出树障后,奎因父子将半个岛屿的景致尽收眼底,原来这个机场是在一块高地上。 他们立刻明白了,这个岛为什么会被选择做搬迁政府的隐蔽地。它的形状像一个中心鼓起一块的碗。相当于碗沿儿的海岸线由陡直的峭壁构成,且有茂密的树木,这样,从海上看不到置身岛中才能目睹的人迹或构筑物。碗中心的突起地带,也就是机场所在地,与海岸线上林木覆盖的峭壁基本上一样高。位于中央的机场与边沿的峭壁之间是呈尖底状的斜坡,从海上看不到这里,所有的建筑也都耸立在此。 所见惊心。这是一个大岛,所谓的山谷很开阔,目力所及,楼房林立。大部分看上去像工厂,有的面积很大,见不到烟囱;也有办公楼,在相当于山脚的谷底坐落着一些小房子和状似兵营的建筑物,埃布尔·本迪戈解释说,那是工人的住家。小房子里住的是低层行政管理人员,在岛的另一部分,他说,正在建造使用面积更大的独院式住宅,提供给高层管理人员和科研人员以及他们的家人。 “家人?”警官叫道,“你是说你们这里还有家庭主妇和孩子?” “当然,”总理大臣微笑着回答,“我们给雇员提供一种正常舒适的生活环境。我们有学校、医院、娱乐场所、体育场——美国的现代社区有的这里都有,只不过拥挤一些。空间是我们最严重的问题。” 埃勒里心里写出一个希特勒常挂在嘴边的德文单词:Lebensraum(生活空间)。 “还有食物、衣服、连环画,”奎因警官气力不够似的说,“你不是要告诉我说,这一切你们都生产吧!” “是的,如果能有地方我们一定会的。所需一切是由我们的船队,主要是飞机运来。” “你们发现飞机比船更实用吧?”埃勒里问道。 “可以这么说,使用港口设施有问题。我们宁愿保持海岸线原本的样子,尽量显得更自然一些——” “现在正经有港口了,埃勒里!”警官说。 “对不起。”本迪戈说着,突然严厉起来。他探身向前,压低声音对司机说了些什么。他们这辆正沿着林木边缘内侧疾驶的车立刻拐入一个岔口,向谷底插去。可埃勒里还是及时地从林木的缝隙中瞥了一眼,看到海湾中靠近岸边的地方似有一艘战舰狭长的身影一闪而过。 司机的脸色都变了。他和侍者比刚才坐得更直一些。 “我们并没有看清什么,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说,“只是一艘重型巡洋舰。是你海军舰艇中的一艘吧?” “我哥哥的游艇,本迪戈号。”总理大臣轻描淡写地说。 奎因警官又用他那锐利的眼睛向谷底望去:“驾快艇可以治我的关节痛。”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这些食物和其他物品,本迪戈先生,你怎么分发。是由你掌握吗?你用什么来支付你雇用的人们?” “这里的银行发行购物券,警官,这里的商家和岛上的个人都认。” “要是有人辞职或被解雇,他带着本迪戈的购物券走吗?”埃勒里问道。 “我们很少有人走,奎因先生,”总理大臣说,“当然,如果某位雇员应该离开,他的购物券可以换成在他本国流通的货币。” “我想你的员工没必要组织工会吧?” “怎么会没有呢,奎因先生,有的,而且种类很多。” “但是没有罢工。” “罢工?”本迪戈吃惊了,“我们的雇员怎么会罢工呢?他们领高薪,居住条件也好,物质享受都有,他们的孩子也受到很好的关照……” “我想知道,”奎因警官把目光收回,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为你们工作的人都来自哪里,本迪戈先生?” “各地都有我们的招聘办事处。” “也包括征兵办事处吧?”埃勒里轻声说。 “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的士兵们,本迪戈先生。他们是士兵,不是吗?” “噢,不。制服只是为了方便。我们的保安人员不是……”埃布尔·本迪戈探身向前,举于示意,“总部办公室到了。” 他再次微笑,埃勒里也知道,暂时得不到更多的情报了。 整个总部办公楼像一辆不小心开进树丛中的车,被树木和滋木丛紧抱着。屋顶涂粉厚厚的保护色。这样一来,从天空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八座楼像轮辐一样以主楼为中心依次排开。埃布尔·本迪戈解释说,那几座相当于车辐条的楼是供高级指挥官使用的,作为中心的全楼是乡政管理中心。而中心楼也不过高四层,周围的楼更要矮一层,所以,还是中间高过四周。 不远处,埃勒里注意到有几座塔型建筑物,树林中间似有玻璃的闪光。从那向外延伸的势头看,占地面积不小。 他问那是什么地方? “住所。”总理大臣回答,“我看我们得抓紧点儿时间了,先生们。我们比预定时间迟到得太多了。” 父子俩跟在他后面,仍然是惊奇于所看到的一切。他们在两座斜楼的接合部进入总部大楼,经过一扇小得令人吃惊的门,发现自己己置身于一个以黑色大理石为主调的环形大厅。走廊以此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 每个走廊的入口都有一名武装的警卫。能看到办公室的门一个接一个地向走廊深处排开,彼此没有任何差别。 大厅中央,顶天立地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柱体。柱脚上有一扇门,埃勒里猜测那是电梯间。门前一个金属岗亭,三个身穿制服的男人站在那里,他们短上衣的领子上有四个金色的大写字母:PRPD。 埃布尔·本迪戈径直走到岗亭前。出乎奎因父子意料,他向二名保安人员中间的那位伸出了右手。后者动作奇快地给总理大臣的拇指做了个印记,同时他右手边的那名保安则从面前的一堆卡片箱中抽出一张状似x光片的薄片,放入桌面上放着的一架小机器里,总理大臣的指纹已被输入。中间的那位通过目镜仔细看着。那架机器显然是把刚取到的指模与档案件中存放的进行重合对比,如有差异,一目了然。过一会儿,奎因父子也照此来过,不同的是,他们还多做了一项姓名登记。 “指纹卡片很快就出来,”本迪戈说,“它们先要输入中央数据库。没有人能不通过指纹核对就进入这座大楼内部,即使是我的王兄也不例外。” “可这些人肯定是认识你和你哥的!”奎因警官深表不解。 “有了规则就没有例外,警官。否则要规则何用?请进吧,先生们。” 这是自动电梯,上升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他们已被引入一间看上去很奇怪的接待室。 它的形状像一块被咬下去一口的馅饼,咬掉的这块边缘实际上是被电梯升降井占去了。过后他们才发现,大楼的这一层被一分为三,这间接待室是其中最狭小的一部分。 本迪戈大王的办公室占据这层楼面的半圆。第三间屋子供大王的私人秘书使用。电梯有三扇门,每间屋子都有一扇。 接待室的外墙都是带凹槽的玻璃砖。显然没有窗户,但室内空气凉爽清新。 屋里没有什么装饰物。几把实用的皮面扶手椅,一张六英尺见方的紫铜色方桌,还有一套小巧的黑色桌椅,再没别的了。一盏灯也没有——有两面墙本身是发光的……照片、花瓶或鲜花什么的也一概没有。地板是由黑金两色的弹性材料铺的,没有地毯。甚至连给人以安慰的人声都听不见,在这间奇怪的接待室里没有接待员招呼他们,隔音效果如此之好,15米以外发出的声音就再也听不到了。 埃布尔·本迪戈说:“我哥哥此刻脱不开身。”——埃勒里无从想象他是怎么知道的,除非他对这位最高统治者的日程表了如指掌——“还得要……”本迪戈看了一眼手表,“23分钟。二位先生可随意。桌上有香烟和雪茄,如果想来点儿提神的饮料请到那边的壁柜中去取。恕我失陪。我还要去参加这个刚开始的会议。一旦大王有空儿了,我会回来叫你们。” 这屋里的两面直墙上各有一个常见的球形门把手。埃布尔打开他左手那扇门,闪身进去,没等两个中的任何一个看清里面有什么,门已关得严严实实。 他们相对而视。 “终于,”埃勒里说,“就剩下咱们俩了”。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爸?” “不知道在哪儿?” “不知道什么在哪儿?” “耳朵。某种听人说话的装置。如果这是那位要人让来访者等待的地方,你想他会放过听听他们真实想法的机会吗?埃勒里,何妨说说你最深刻的观感?” “不可思议。” 警官不自在地坐进一张黑色的扶手椅里。 埃勒里信步走到电梯的门前。和在大厅里那一扇一样。把他们送上来之后,仓间己回落到大厅,上升的指示灯早已关闭。有一定弧度的门面与墙体的弧度完全吻合,找到两者的缝隙所在用了他好半天时间。 “要想打开它得有核动力的开罐器才行。”埃勒里又走到右边墙上那扇门,“不知它通向什么地方?” “大概是外面的办公室。” 埃勒里试了试,它是锁着的:“不知他那49个秘书是不是也穿制服?” “我对大王本人则更感兴趣。他的穿戴该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标志呢?” “这里没有人相信周围的人。”埃勒里抱怨道。他现在已经走到左边那面墙上的门前。 “最好不要去动。”他父亲建议道,“它也许是开着的。” “才没那么幸运呢。”埃勒里说对了,他们眼看着埃布尔匆匆走进的这扇通本迪戈大王办公室的门锁得更牢,“我们被密封罐装了,像两条倒霉的凤尾鱼。” 警官并没有被逗笑:“我们现在已远离八十七大街,儿子。” “要坚强,老爸。”俏皮话甚至对说话者本人也不奏效。 埃勒里仔细看那张小黑桌子。重金属材料,是固定在地面上的。那把空的转椅也是金属的,正对着柱形电梯通道墙面。 “我奇怪接待员为什么不在。” “也许去了厨所。” “我怀疑本迪戈法典会不会把上洗手间也列为玩忽职守罪。另外,”埃勒里试着拉了拉几个抽屉,“桌子也上了锁。不,有一个抽屉没锁。”这是靠底下的一个。 他父亲先是盯着他看,然后往椅背一倒:“有什么?” “小巧的录音装置。”埃勒里把腰弯得更低,“我看是一种很新的型号。不知它是不是……”咔嗒一声!然后是嗡响。埃勒里轻吹一声口哨,“你看这会不会和大人物的办公室连着?” 警官从扶手椅上跳起来:“当心,儿子!” “他想录下私人谈话。遗憾的是我们没机会反过来把那边正在进行的谈话录下来……” “……太过激动了,部长先生。坐下。” 他们听到一个男人的平易的声音。奎因父子吓了一跳。但屋里除了他们俩并没有别人。 “那个机器。”警官用耳语的音量说,“埃勒里,你动了什么?” “这是一机两用的。”——说话声没有了,但嗡响仍在继续——“既可以录音,也可以同步放音,只要按这里——你说的东西就是这个!你没把手指按在这个键上。” 那个平易的男声正在大笑。是那种大人物的笑法。像在屋子里刮旋风。 “……不是发火的时候,部长先生。埃布尔,给部长先生搬把椅子。” “是的,大王。”这是埃布尔的声音。 “前头谈话的是本迪戈老大。”警官悄声说。 “你好些了吗”那平易的声音是顽皮的。 “谢谢。”这个声音带有很重的南美口音,正在极力控制一种强烈的怒气,“这很难让人保持平静,我亲爱的先生,当一个人半夜三更在自己家里遭绑架,被一架非法闯入的外国飞机带出自己的国家的时候!” “但这次谈话需要绝对保密,部长先生,我很遗憾给您带来不便。” “遗憾!别拿我开玩笑。这是劫持,你们必须非常清楚,我可以说这是一个严重的国际事件,完全有可能引来对你们政府最强烈的抗议” “我们政府?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声调仍然是顽皮逗趣的,但已开始加进了几分威严。 “我可不会被吓到!”外国口音已经是在喊叫了,“我非常清楚你们追求的是什么,本迪戈大王先生。我们好不容易得到旧政权的秘密档案。我带着莫大的荣耀感在其中担任国防部长的新政府绝不会那么好说话,我向你保证!在艾尔总统根据5月14日的国家资源法案的授权下,我们肯定会没收圭瑞拉工厂,我们不会与博迪根军火公司或你手下的任何分支机构做交易,先生!” 接待员桌子里的机器爆发一声轰响。 “摔什么东西呢,是那位陛下。”奎因警官悄声说。 “但愿不是国防部长先生。” “你这不可理喻的食蚁动物。”这是一声怒吼。 “食蚁动物?”外国口音尖叫起来,“你出言不逊!出口伤人!我要求立刻飞回祖玛成。” “坐下!你以为我真喜欢跟你在这里废唾沫……”吼叫声停止。然后,那个有力的声音不耐烦地说,“怎么了埃布尔。什么事?” 长时间的沉默。 “大概是在好言相劝吧。”埃勒里说,“要不就是埃布尔递了条子。” 他们听到本迪戈大王又笑了。再谈话时声调已和缓下来。 “原谅我失态,先生,相信我,尽管你们的政府对我们心存芥蒂,可我还是充满敬意的。但是,部长先生,不管意见多么对立,都是可以协商的。” “不可能。”愤怒声音的强度略有降低。 “咱们这是私下里的真诚对话,部长先生,只是咱们之间的事情,欲意下如何?” “没什么好谈的了!”这时只剩下气愤。 “你看,埃布尔,看来咱们是自寻烦恼。” 埃布尔说了些什么,这边听不到。 “部长先生,有些事你还不太明白……让我来问你:革命期间,你的前任是不是曾经想使用快艇来着?” “那艘快艇救了那个卖国贼的命。”外国口音的语气很重,“正因为有她才小命得保。” “噢,是的。你想必对她心仪很久了吧,先生——你对快艇运动的热情尽人皆知。她完全可以说是一艘120英尺的诗,像我弟弟朱达说的那样。这说法不错。” “她是很美。”国防部长的语气中充满渴望,带着失去情人似的忧伤,“没能及时阻止她落入那猪猡之手真是怪事……可是,大王先生,我得靠你安排……” “她的妹妹归你了。” 一阵沉默。 “她和姐姐一模一样,部长先生,但她的设计师告诉我说这艘妹妹艇速度更快。速度是一艘船不可忽视的素质之一。先生,这一点你的前任充分认识到了。谁说没准呢?你们国家的政局又总是这样那样动荡……” “先生,你贿赂我。”国防部长愤愤难平地说。但这似乎并没有真地令他吃惊。他的语调说明他有点儿动心,“我谢谢你的礼物,本迪戈大王先生,但我以蔑视的态度予以拒绝。我希望现在就走。” “真行。”警官深吸一口气,“他要得手了。” “一番争执之后。”埃勒里做个鬼脸,“埃布尔又叫停了。休庭密商,放这位先生走还是把他扣住?” “来了!” “礼物?”这次的语气更加意味深长,“谁说送礼了,部长先生?我心里想的完全是合理合法的事。” “合法……” “我准备报价售出。” 被困扰的男人纵声大笑:“也许是九五折吧,看在咱们是如此真诚的朋友的份上,是吗,先生?真是荒唐。我根本不是什么富人……” “我肯定你付得起,部长先生。” “我肯定我付不起!” “你没有25美元吗?” 接下来的这阵沉默可真够长的。 “他顶不住了。”警官说。 “我承认,本迪戈先生。”外国口音说。这是他第一次声平气和,“这会是一个我难易忽视的协议。我会出25美元买下你时游艇。” “下星期五我的代理人将在祖马城与你联络,带着需要让你签字的销售契约和其他文件。不用说,其他文件对按期交货也同样重要。” “明白。”外国口音稍微停顿,又和和气气地接着说,“对大海的热爱在我们这个家族里是世代相传的,我有一个儿子在海军,本迪戈先生,他也是酷爱快艇的人。其他文件也不困难,如果你在卖给我一艘80英尺的阿塔兰特N型,我想应该是刚下水的,那就更没问题了。如果我的儿子拥有这么一件宝贝的活,会让他成为一个幸福的年轻人。当然,买价是一样的。” “你对做生意还是挺敏感的,部长先生。”本迪戈大王轻轻说。 “我也希望能永远敏感下去,我的朋友。” “你关照一下,埃布尔。” 过了一会儿,他们听见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这种敏感招人烦。”本迪戈大王吼道,“往这个吸血鬼身上下本钱值吗?埃布尔。” “他在祖马政权中还算是个聪明人,也有一定势力。” “最好是这样!下一个是谁?” “是标着16的那个案卷。” “那只家雀吗?我以为已经落实了,埃布尔。” “还没有。” “当今世界上小骗子太多了,但问题是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大骗子!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让历史付出更高的代价——却丝毫也改变不了什么。让他进来吧。” 暂时又静下来,埃勒里说:“负责送往迎来的就得一大帮人。我看通陛下办公室的电梯不会只有一台。肯定还有。” “闭嘴。”他父亲说着又竖起耳朵来。 本迪戈大王热情地说:“快请进,先生。” 一个献媚的声音用法语说了些什么,但是一听就知道此人不是以法语为母语的,所以听起怪可笑的,不过他马上就改用英语了:“咱们还是免去那些没有什么意思的客套你们想要什么?” “几份签了字的合同,先生。” “可我这里没有。” “你答应过的。” “那是在你提价之前,本迪戈先生。在我们国家我是个跑腿办事的角色,不是拍板的。” “这是你个人的决定吗?”这回他们听到的是一种沉闷的声音。 “不。是全体阁僚的。” “这么说是你失手了?部长先生。” “我一直没能说服我的同事。” “你所依据的东西完全不对。” “你也没有向我提供合适的。你报得价那么高,令他们望而却步。新的税收简直……” 那个沉闷的声音绷紧了:“这是托词,你有什么解释?” 献媚的声音软下来:“我必须知难而退,有别的选择。这太冒脸了,以这么高的价位与博迪根签约,我们非下台不可。反对党……” “我们来说实际的,部长先生。”本迪戈大王的声音突然出现,“我们了解你对你们国家权力集团具有的影响力。我们能承认有风险,你说说什么价能接受吧?” “我希望能结束这次谈活,请送我飞回去。” “真见鬼!……” 埃布尔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埃布尔?” 又是兄弟间的一阵窃窃私语。然后是一阵大笑。 “当然可以。但临走前,部长先生,我能不能仔细欣赏下你佩戴的那枚别针?” “这个吗?”那个欧洲人的声音吃了一惊,“当然没问题,本迪戈先生。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呢?” “我收集别针。你一进来它就抓住了我的视线……真美!” “这只是用黄金和珐琅做的一枚国徽。你对他的注意让我感到荣幸。” “部长先生,你很了解收集者是怎样一种人——有一种身不由己的癖好。我一定要把它纳入我的收藏。” “那我将在本周内给您送上一枚。在首都的商店中随处可见。” “不不不,我就要你这一个,先生。” “我很高兴把它做礼物送给你。” “我订的规矩从不收礼,请准许我从你那里将其买下。” “这怎么好意思,先生,不过是个小玩意……” “250万美元如何?” “250……”声音噎住了。 “以随便你签的任何姓名转账到纽约银行,方便吗?” 奎因父子大眼瞪小眼。 好长时间以后,部长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好吧,我……愿意出售。” “你来办,埃布尔。谢谢你能来,部长先生。我相信,通过重新审时度势,你会找到某种方法劝说你那些同胞,不用使你的国家作出太大时牺牲就能挺过世界历史上的这一危机。” “先生给我的是新的力量,使我的说服力大增。”外国人的声音里混杂着自嘲、自卑和自厌。别的,奎因父子再没听出来。 当门再被打开,埃布尔·本迪戈出现时,奎因警官正仰着头坐在扶手椅里,埃勒里正对着玻璃墙抽烟,眼睛像是能看到外面似的盯着墙看。 警官立刻站了起来。 “抱歉让你们久等,先生们。我哥哥现在可以见你们了。”说罢,埃布尔闪身让开门道。 警官走在前面,埃勒里随后跟上,埃布尔关门。 本迪戈大王办公室呈半球状,这种布局是很有心机的。 从接待室进来的这扇门在那面直墙的尽头,所以客人一进来就处在玻璃墙的最窄处,正面承受办公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面对逐渐开阔的空间,客人很自然的就会这样或那样地侧转头,就像被打蒙了一样。坐在房间那头办公桌后面的本迪戈大王端坐不动,向他走去时有走不到头的感觉。 室内家具不多。几件很有分量的桌柜是依照外墙的曲度设计的,不多的几把桌椅都是随便摆放的,再没有别的了。和接持室里一样,既没有画也没有雕塑,没有任何纪念品。总之,除了大桌子后面的大椅子上坐着那个大人物,再没有吸引来访者目光的东西了。 桌子是亮闪闪的乌黑色,桌面上什么也没有。 椅子则是用金色的材料做成的。 过后埃勒里才发现桌子附近的那面墙上有什么名堂。 那是一扇与房间等高的安全门,有一英尺厚,在半开状态时可以看到玻璃表面内嵌装着一把时间锁。 安全门内有个人侧身而立,那人的形貌让人联想起类人猿,正起劲地嚼着什么东西——口香糖或肉干儿。他的身体那么宽,都快成四方形了;但他实际上比埃勒里还要高。他只是长着一张像猿人一样的脸,尤其是眼神更像。 他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来访者的脸。身上那套黑金两色的制服倒是很笔挺,这使他看上去既阴森可怖又滑稽可笑。 但是,随着与黑木桌后面的主人之间的距离的接近,别的就都消失在他们视线以外了。 本迪戈大王没有站起来。但即便是坐着的他,也给人威风凛凛的感觉。在埃勒里看来,说他是那种最英俊的男子不算过分,黑眼睛,拜伦式的黑发,再加上透着傲气的五官轮廓,给人一种压迫感。放在桌面上的手没戴戒指,大小适中:用它们撕开一个人的身体可以,拿它们穿针引线描龙绣凤也行。衣服是一般的款式,但做工考究,这一点从他身体微动时衣表相应的变化看得出来。 脸上的皱纹不浅,但他看上去像是不超过40岁。埃勒里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一位彻头彻尾的国王…… 没有引见的话。 没有让座。 他们就这么在桌前干站着,接受那双本身就引人注目的黑眼睛的审视。还是埃布尔绕到桌后,对着他哥哥的耳朵嘀咕了几句。 埃布尔的神态显出他很上心,态度也很恭敬,但也决不是卑躬屈膝的巴结。从他有意放低自己的姿态,从他眼睛透过镜片闪烁出的热诚的光芒,从他向他哥哥报告时微微前倾的身体,只能说他是在作着全身心的奉献。 埃勒里心中生出一团莫名的火气,但一时还说不清究竟为什么。 “侦探?”随着那双黑眼睛一忽闪,父子二人本能地紧张了一下,“这么说是真当回事了!埃布尔,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嘛,那些信是脑子有毛病的人写的……” “它们不是疯子写的,大王。”埃布尔的声音里有埃勒里很欣赏的一种固执,“关于这一点,奎因先生也极表赞同。” “什么先生?”黑眼睛又一次投向来访者。 “奎因。这位先生是纽约警察局的理查德·奎因警官,这位是他的儿子埃勒里·奎因。” “埃勒里·奎因。”黑眼睛增加了兴趣,“你的知名度很高呀。” “谢谢,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说。 “那你是他父亲喽,嗯?”目光转到奎因警官后又转回到埃勒里。 这也算注意到我了,警官心想。 “这么说你也认为该把这当回事喽,奎因。” “是的,本迪戈先生,我倒愿意讨论……” “不是跟我,奎因,不是跟我。我认为这完全是无意义的蠢事。尽管玩你们的侦探游戏去吧,但别拿这个来烦我。”大王在椅子上转了个身,“下面是谁,埃布尔?” 埃布尔又开始往他的陛下的耳朵里灌注新的信息,陛下的眼立刻又出神了。 埃勒里说:“你厌烦我们了吗,本迪戈先生?” 英俊的男人抬起目光:“怎么样?”他急促地说,“好吧,我并不厌烦你们。” 大王向后仰身,皱起眉头。埃布尔挺直腰身,目光在双方之间来回移动。警官斜倚在一把椅子上,两臂交叉,面露期待之色。 “还有什么?”本迪戈大王问。 “报酬的事还没说呢。” 目光登时黯淡下去:“雇你们的不是我。是我弟弟。跟他谈吧。” 埃布尔说:“报酬的事咱们晚上再谈,奎因先生……” “我宁愿现在就谈。” 大王抬起头看着他的总理大臣。他的总理大臣难以觉察地耸了耸肩膀。目光又转向埃勒里脸上。 “真的吗?”金椅上的男人拉着长声说,埃勒里真想跳过桌子,掐住这个人的脖子。 “你的报酬是多少,奎因?” “我的服务质量是很高的,本迪戈先生。” “报酬是多少?” 此刻的埃勒里为掩饰眼中喷出的怒火,把目光转向别处,又瞥见进来时头一眼看到的那个穿制服的大猩猩,站在安全门里边的门道上,那双动物般的眼睛也正紧盯着他不放,大下巴像磨盘似的转动着。国王的弄臣……他感觉自己像崩紧的弦,随时都有可能断开,在这千钧一发节骨眼儿上,所有的愤恨和受伤的自尊都化成一个主意,浮现在他的脑际。 “我还不想谈总的报酬,因为我还不知道这次调查耗费有多大。我要一笔定金,本迪戈先生,差额留待最后补足。” “定金是多少?” 埃勒里说:“100万。” 身后传来父亲噎在嗓子眼儿里的一声惊呼。 埃布尔·本迪戈带着深意地看起埃勒里来。 可本迪戈大王既没有噎住也没有惊呼。他只是摆摆手对他弟弟说:“你关照一下。”然后又冲埃勒里和奎因警官摆摆手,不耐烦地说,“就这样吧,先生们。” 埃勒里说:“我还没有说完,本迪戈先生。我要十张面额10万美元的保付支票。你要让每张支票受款人的姓名空着,这样我可以填上十个不同慈善团体的名字。” 几乎是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攻击点没有找对。钱算什么,对这个人来说,钱不会让他心疼难受,最多只能算是工具库里的正常损耗。倒是工具的使用不当更会招来轻视。 本迪戈大王不动声色地说:“给他,埃布尔。照他说的给。不管怎么样,别来搅和我就行。”话语没停,声调未变,他紧接着说,“马克斯1号。” 那个戴贝蕾帽的野兽像一发炮弹一样从安全门后面射了出来,面露狰狞。 埃勒里吓得往后一退。警官更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 本迪戈大王把头向后仰着吼叫起来。而那位角斗士呲牙咧嘴予以响应。 “好吧,好吧,先生们。”大人物一边说一边大笑不止,“干活儿去吧。” 在电梯里,奎因警官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我从地板上把它拾起来的,儿子。在远处的墙角处,对着他的办公室。他想必是把它捏在手指上练了半天劲儿,然后想把它扔进废纸筐。” “是什么,爸?”埃勒里的声音还是有点儿抖。 他父亲把也有些发颤的拳头伸开。是那枚他们听到本迪戈大王从第二个来访者那里花250万美元买下的别针的碎片。 第四章 蓝、褐二衬衣已在楼下大厅里等他们。埃勒里故意挺直腰板从保安人员的面前走过。可是,那三名保安连看都没看他们。 褐衬衣说:“这边走。”而蓝衬衣已把外出的门为他们打开了。 到了户外,父子二人深深舒了一口气。太阳已经西沉,那边的天空既像草莓又像紫铜,五光十色。一辆写有公关内务部缩写字母的黑色小轿车正停在大楼入口处,车身不长,但里面坚固耐用。蓝衬衣亲自驾车,褐衬衣则在后座中间坐下,把父子二人隔开。 父子谁都不想谈话。都透过各自一边的车窗欣赏外面的景色。他们曾在伯克希尔山宁静的峡谷和山坡上沿着北美印第安人的足迹旅行过,平地上的高楼大厦都在脚下,但眼前的这些浮游植被就像刚才的所见所闻一样,确实是此生头一回领略。 “谁在发号施令?”埃勒里问道。 “我们送你们到住处,奎因先生。”褐衬衣说,“埃布尔先生安排一切。” “我们有多大的行动自由呢?” “你们是临时二级待遇,先生。” “什么意思?”警官吃惊地问道。 “你们可以去你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先生,除了那些标着禁止入内字样的设施。” “从我们看到的情况看,这还是挺危险的。岛上的人又不认识我们。” “该认识的都认识。”蓝衬衣坐在驾驶位上非常肯定地说。 警官的表情说明他不相信。 此时,车已开进一片树木茂密的地区。要不是到处都有飘扬的旗帜闪现,他们还以为这是原始森林呢。 “这是为了美吗?”埃勒里疑惑地问。 “卡拉喜欢这样。”褐衬衣说。 “本迪戈夫人吗?”警官仔细观察那些树木,但又不想让褐衬衣注意这一点。 “大王的王后。”埃勒里说。 他也有所觉察,但他和父亲一样也装出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林木间有伪装起来的高射炮群。是大炮,像海岸防空部队用的那种型号。大概整片林区都布满了炮阵,而这丛林本身,埃勒里心想,是真是假还难说呢。 他们就这么突然地到了本迪戈大王的家。 可这个家他们只看到一丁点儿,因为它几乎被高低错落的乔木和灌木淹没了。地貌是被故意弄得凌乱不堪的。 有些树比建筑还高,个别粗壮的枝杈几乎触及窗面。甚至高一些塔形楼房也是如此,站在地上看它们似乎高耸入云,但要从空中看,它们融于一片绿色之中。 还是为了保密。当初的计划大概已经考虑了伪装的问题,但把岛租下来的时候,为什么本迪戈没有把这些树木和灌木清除呢?他是担心有人会把这宝贵的大洋中心的锚地从他手中夺去吗?” 这座住宅楼和办公楼一样只有四层,但它的占地面积要大些。紧挨着房前的部分是个庭院,草木不是胡生乱长的。即使高大的乔木不是有规则地栽种的,但由于树冠彼此相接,形成天然的顶棚,把车道掩盖起来。一大一小两座楼房比肩而立。埃勒里怀疑,这仍然是出于前后呼应的需要。褐衬衣作为两个人中的发言人证实了这一点并解释了这奇特的建筑布局。原来它是仿照办公楼规划的,只不过办公楼有八条手臂,而住宅楼是五条。 他们在大厅受到穿号衣的仆役们的接待。那种黑金两色的制服在这里稍有不同:短裤和袜子在膝盖处会合。警官看得目瞪口呆。 至少在这里,着装在追求实用方面略有些灵活性。家具要现代得多,而且墙上也有了中世纪法国或瑞典的装饰性的挂毯,还有几幅新老大师的画作,新的多半是抽象派。 厅里的一切都是大的,厅本身就有三层楼高;这里那里的也能看到一两件古典的物件——比如那些传统的油画——似乎主持家政的人还是希望在这个新环境里多少有些古色古香的气息。 一位侍者模样的人引领他们从五扇门中的一扇进入侧楼中的一座,刚进走廊,蓝衬衣已经把电梯门打开。眨眼之间他们已到了二层。走出电梯,踏着不发出任何声音的地毯来到一扇门前。门是打开的,门道里站着一个秃顶的男人,身穿翼领黑套装,本来就不高的他在高墙的衬托下更显得异常矮小。他在行鞠躬礼。 “这是专门照料你们的仆人。”褐衬衣说,“你们的任何需要都可以得到满足,先生们,只要告诉这个人,他会立刻办。” “优等服务生,对吧?”埃勒里探问道。 “不,先生,”仆人操着英国口音回答,“中等水平。我的名字是琼斯。” “说的好,琼斯。晚餐有着礼服的礼仪吗?” “不,先生。”仆人说,“除了个别情况,就餐场合没有到那种程度。深色的套装,打个活结领带即可。” “他们会欣赏到我的棕色工作服并且会喜欢它的。”警官说。 “是的,是的,爸。”埃勒里抚慰地说,“喂,琼斯,你要去哪儿?” “去给你们的浴缸放水,先生。”琼斯说着,悄声地消失了。 奎因父子再转过身来,发现褐、蓝二衬衣已肩并肩地走出老远。 “喂,等等!”警官叫道,“我们什么时候去见……” 可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了。 他们的起居室几乎可以说是一间大沙龙,两间卧室不但宽敞而且天花板很高,床上带有华盖,家具看上去都是有年头儿的。至少,装潢是传统风格的——古代王朝的宫廷样式,路易十四的杜伊勒利宫里的任何一间套房中那些零七八碎的花头,都这里学到了。还好,埃勒里放心地发现,这种仿古的势头没有波及卫生设备;可当他看到电话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镶嵌木做成的小柜子里,柜体的表面有金色的贝壳龟甲之类的雕刻,用白色合金做成的涡卷饰,路易十四时代流行的花体字时,不禁哑然失笑。 警官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他带着敌意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审视着他们被置于其中的奢华和铺张;最后,他把极度的不满全集中在目光里投向垂手而立的仆人,后者正等着帮他们宽衣解带。为避免火爆场面的出现,埃勒里让琼斯到门口去呆一会儿。 洗过澡,修过面,从衣箱里取出干净衣服换上,他们开始等待。没有别的事可做,想找张报纸看也没有,装帧豪华的皮面书都是18世纪的著作,而且不是法文就是拉丁文。 从窗口向外望,除了树叶什么也看不到。警官花了些时间把整个套房搜寻了一遍,试图找到隐蔽的窃听器,一开始他比较肯定,这类东西多半是安置在起居室的某处;可没多久他就发现这活儿不是消遣,于是又开始冒火了。 “真可气,这玩的是什么拖延把戏?想怎么样,在这里等死烂掉吗?我要下楼去了,埃勒里!” “咱们还是等等,爸。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想把咱们饿走!” 而埃勒里正皱着眉头盯着手上夹着的一支香烟出神。 “我在想把咱们带到岛上来的原因。” 警官一惊。 “按照埃布尔的说法,他雇我们调查几封从邮路来的恐吓信。邮件都是通过本迪戈的飞机从大陆送来的,这应该是无疑问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先从大陆查起。可为什么埃布尔却要咱们在岛上调查呢? “因为他相信那些信就发自本岛!” “对。有人偷偷把信插进邮袋或己经分拣过的信堆中,可能是住处的,也可能是办公室的。”埃勒里把香烟头儿扔进一个价值大概相当于他全部银行存款的罗亚尔·塞夫勒瓷盘中,“什么人呢?办事员?秘书?仆人?警卫?工厂工人?卖苦力的?如果是这类角色,总理大臣根本没必要特地跑到纽约,还造访华盛顿,聘请外人来过问此事。这工作完全可以由斯普林上校负责的部门在两小时内办妥。” “所以,只能得出什么结论呢……”埃勒里抬眼望着父亲,“是更大些的角色,爸。” 但警官摇了摇头:“如果这那样,本迪戈更不可能叫外人来介入。” “是这样。” “是这样?可你刚才说……” “我是说了,但可能说对了,也可能说错了。我也没有把握。事实上,”埃勒里烦躁地又点上一支香烟,“我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这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埃勒里探身去接时,差点儿没把他父亲撞倒。是埃布尔·本迪戈平静的声音,说他非常抱歉,但他的兄王今晚要处理一些麻烦事,从他以往的经验来判断,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最后,埃布尔用略带鼻音的声音探问,他们父子是否在意独自用餐…… “当然不在意,本迪戈先生,但我们更急于展开调查。” “最好等明天。”那边用一种医生安慰心焦的病人的语调说。 “那我们就在屋里等着听你的电话吗?” “噢,不,奎因先生,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随时都可以找到你们的。”也许是为了遮掩最后这句话中不经意带出的凌人盛气,总理大臣急忙说了一声“晚安”,挂断了电话。 晚饭是在他们的套间里开的。一位用膳总管和三位仆人,在自称是住宅厨师长的冷眼旁观下,把饭菜从保温设备中一样一样地送上,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这顿饭像是在坟墓里吃的,奎因父子也没心思偶尔活跃一下气氛。他们一言不发地吃着,吃下去后就再也想不起吃下去的是什么,只记得很丰富,很干净,很有法国味道,而且还很讲究视觉效果。 再后来,因为也没有别的事可做,静坐无趣,所以,干脆上床睡觉。 转天早晨没有接到埃布尔·本迪戈的通知,电话也没打来。所以早餐后,埃勒里决定在住宅区转一转。 而警官的火气有增无减:“我要了解一下他们想让我跑多远的路。你推侧一下这里的皇家车库在什么地方?” “车库?” “我要借一辆车。” 他出去了,就那么绷着脸,埃勒里直到下午就再没见到他。 埃勒里独自在有五个侧楼的建筑中巡行。认地方就用去了他半天时间。这确实是在认地方,他倒是想多认识几个人,但行程中一个本迪戈家族的人也没碰到,有数的几个穿号衣的仆人和地位不太高的管理人员都奇怪地对他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 他只被挡了一次驾,那是在主楼的顶层。这里有穿制服的武装警卫,他们中的小头目非常有礼貌地不予通融。 “这里是家庭成员个人的起居处,先生。除非有特别许可不能入内。” “噢,当然,我不会贸然闯入什么人的浴室,但从埃布尔·本迪戈先生处得知,我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我没有接到命令说准许你到这一层来,奎因先生。” 所以埃勒里只得乖乖地又回到下面。 他参观了贵宾厅、大舞厅、沙龙、接待室、纪念品珍藏室、画廊、厨房、酒窖、仆人们的住处,储物间甚至盥洗室。 用橡木和真皮装成的图书室里有不下两万卷藏书,全都用黑色的高级摩洛哥皮包上封面,盖着两球一冠的标志,盾徽本身是金色的。这么多原封皮已经缺失的珍本书整整齐齐地排到在一起,令埃勒里展惊不已。他抽出来翻看的几本基本上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快到晌午的时候,埃勒里信步走进音乐沙龙,这里面的大舞台能容下一支交响乐队。舞台中央是一架金光闪闪的大三角钢琴。想知道这件最大的乐器音准不准,埃勒里登上舞台,打开钢琴的键盘盖,在中音c上按了一下。回答他的是咣当当一声响,根本不是这种乐器应该发出的声响。 他又试了一下中音区的和弦。这次引发的一连串丁零当啷的乱响令他确信,这已不是钢琴本身的问题,他掀开了整个盖子。 六个密封的玻璃瓶,大小形状完全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琴褪与琴弦之间。 他好奇地拿起其中一瓶。钟形,颈长,深绿色,根本看不透。古旧的商标上用法文写着:塞贡扎克V.S.O.P.白兰地,瓶口封得非常严实,用手是打不开的,其余的五瓶一样。埃勒里不禁叹了口气。他还从没品尝法国白兰地产的最特陈酿这种口福,理由再简单不过:塞贡扎克的最特陈酿非常昂贵,差不多50美元一瓶——不管哪里的酒吧差不多都是这个价。他把这沉甸甸的瓶子重新放回本应发出悦耳乐声的地方,满怀崇敬地阖上琴。 将这六瓶陈酿白兰地藏在一架大三角钢琴里的人是个酒鬼。从监察官私下里透露的情报看,本迪戈兄弟中的老二朱达就是一个酒鬼。似乎有理由认为这就是朱达·本迪戈的藏酒处。这件事也从侧面说明本迪戈家族成员对音乐所抱的态度,就像对图书室里的书一样,埃勒里并不太吃惊。 朱达·本迪戈显然对他哥哥的大葡萄园并不太感兴趣。 除非塞贡扎克这个牌子也已纳入无所不在的大王名下…… 关于这一点,埃勒里是越来越没有把握了。 有了音乐沙龙的这个发现之后,埃勒里看哪儿都可疑。 一个酒鬼有一处藏酒就可能在两处或三处藏酒。他可不会让自己失望。 他怀疑的地方都发现了最优陈酿的酒瓶。健身房里七瓶,100英尺长的室内游泳池附近四瓶。埃勒里在弹子房和保龄球室都有发现。棋牌室里也有。当他一个人在阳台上进餐时,以为这里不会有了,可最后在左脚踩着的一个插旗杆的石磁里还是发现了那熟悉的钟形玻璃瓶。 下午他在住宅楼附近转了转,仍然是所到之处都能见证朱达·本迪戈深藏浅贮的本领高超。在能工巧匠们仿照天然池塘建造的室外游泳池周围发现了八瓶,但埃勒里不敢肯定这就是全部。他觉得马厩的可能性不大——那里人多眼杂——于是从里面牵出一匹阿拉伯马,在马道骑上,向低洼处的树丛里走去,在高头大马上可以看清高处的枝杈。 这里还有一条满是鲤鱼的溪流,骑在马上看不出什么;但埃勒里怀疑,如果他穿上齐腰的防水裤下去到处摸摸,石缝之间恐怕会有所发现的。 “我没想把它们全找出来。”到晚上他在起居室里对父亲说,“朱达身边想必带着一张分布图,打x的就是埋藏地点。这里有一个特别喜欢他的白兰地的人。” “你还查获了几个酒瓶,”他父亲说,“我这一天可就惨喽。” “怎么呢?” “说起来,我不过是开着车在岛上乱转一气。这不是旅游观光者常做的事吗?”可他说话的语气却一点儿兴致都没有。然后,警官动作夸张地从外的内口袋中取出几张卷在一起的纸,冲他儿子摆了摆。 “我得承认,”——他儿子眼睛看着那几张纸说——“这次被动的休假也开始让我厌烦了。”——他伸出手去接过那几张纸——“你看咱们的调查什么时候开始?” “从我看到的情况看,开始不了了。” “岛上的情况怎么样,爸?”埃勒里尽量不出声地打开纸卷。上面画的都是工业设施的草图,有简有繁。 “与国内工业发达地区没有什么差别。工厂、住宅、学校、道路、卡车、飞机、人……”警官在图上指指点点。 埃勒里频频点头:“是哪种工厂?” “我猜,大部是兵工厂。见鬼,我也不能肯定。好多地方标有禁止入内字样,还有武装警卫,电网、高墙、铁栅之类。靠近都不可能。” 有几张草图上画的工厂样子很怪,规模看上去不小。 “碰到什么有趣的人吗?”埃勒里指着这几张图问道。 “只有斯普林上校的那些手下人。干活儿的人似乎都不太友好。或者他们是羞见生人吧。根本不容我了解情况。”警官用摇头和耸肩作为补充回答。埃勒里则皱着眉头细看草图。 “得啦,儿子,我想我该到里面那个大理石围成的湖里泡一泡了,泡舒服了,还可以扎几个猛子。”警官站起身来,把他的作品收了回去。 “我自己还要用呢。” 他父亲把图纸塞进衣服里面,埃勒里知道除非发生搜身检查这样的事情,这几张草图在交给华盛顿方面之前再也不会离开它们现在的藏身处了。 当晚,他们终于走过了那道金色的幕墙。 奇迹是伴随一张纸片发生的。这张纸片装在一个用紫色的丝绒做成的四方封套里,由一个小腿肌肉过于发达的男仆毕恭敬地奉上,警官看着男仆弯腰退下时心想,除了描写英国贵族生活的电影,眼下到哪儿还能找到这种卑躬屈膝的人呢。点头哈腰者已说明了信的内容,但他们还是打开了封套,信笺上方有镌版印制的书写字母,与封套的颜色相同,行文也是用的紫色墨水,是女人的笔迹,却也显出几分男性的硬朗。请理查德·奎因警官暨埃勒里·奎因先生出席于晚7时在本迪戈家族的私人住宅区举行的鸡尾酒会和晚宴。着装随意。签名是卡拉·本迪戈。这就是信的大概内容。随笔写到她从小叔子埃布尔·本迪戈处听到不少关于奎因父子的情况,她高兴地期待着与他们会面,末了还不忘致上歉意——这在埃勒里看来完全是画蛇添足——为了“迟到今日才得以安排”。 请柬尚未读完,他们的仆人出现了,带来两套双排扣的套装,配有乌黑怪亮的鞋子,崭新的黑丝袜,式样保守的蓝色丝领带。埃勒里把人打发走,可以说是把他推出去的,在警官的喝斥声发出之前。 “可以试试,爸。也许它们不合身,那你就有不穿的理由了。” 可它们非常合身,甚至鞋也不大不小。 “这下好啦,机灵鬼。”警官气哼哼地说,“但我在学校受的教育告诉我,如果你的客人想展示他们的背心裤权的话,做主人的也得脱。这些人到底自以为是什么人?” 就这样,差5分钟7点,埃勒里身着他最好的深灰色套装,而警官本人则在琼斯拿来的那套华服锦衣的拘束下,离开他们的起居室,向楼上开拔。 顶楼的警卫已换了一茬儿。他们的指挥官比白天的那位年轻了一些,他接过卡拉·本迪戈的请柬端详了许久。然后才退后半步,举手行礼。奎因父子进得门去,心里产生一种腻烦的感觉,也许他们该脱下鞋来肚皮贴地爬着走。 “那小头目会被除名的。”埃勒里小声嘀咕道。 “嗯?”他父亲神情紧张地问。 “如果咱们告发他。他没有让咱们印手印。” 他们走进的是楼的接持室,这里有黑铁或石质的女神雕像,巨大的水晶吊灯,大部分家具是意大利巴罗克风格的。两扇高门都是打开的,门两旁站立的侍者像没有生命的雕塑一样。一位长得很精神的男仆伸出戴白手套的手,弯着腰为他们引路,一直把他们带到门前。 “奎因警官和埃勒里·奎因先生。” “就当是来和本迪戈家族的人斗斗嘴。”埃勒里小声说着,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一位美得像银幕上的女明星似的妇人正掠过水磨石地板向他们快步走来。她美得带些虚幻,即便是彩色印片也难以恰当地再现她雪白的肌肤和牙齿、火红的头发和浓绿的眼睛。如果允许艺术夸张的话,似乎可以这样说,就是成心找别扭的人,在她惊人的艳丽面前也会变得心平气和。 可能是因为她穿的是袒露肩项的晚宴裙装,给人一种坦诚的亲切感。嫩绿色的晚装在膝盖处呈喇叭状展开,像一个花盘。如果不考虑她的肤色,她不像北欧人,埃勒里的判断依据的是心里的感觉,她让人想起威尼西亚、圣马科、亚得里亚海或热那亚的女人。在她走过来的这短短的时间里,埃勒里从她的身形上看到的是俗世的一切,从脸上看到的是教养的血流,从步态中则读出某种气派和高贵。一位泰坦女神。天生的王后。 “晚上好。”她高声说着,与他们一一握手。她的声音同样富于色彩,这是一种活泼的女低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南欧尾音。她并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么年轻,这是埃勒里的新发现。30出头? “能接待你们二位我是多么高兴呀,你们已经能原谅我的怠慢了吧?” “看到你之后,夫人,”奎因警官真诚地说,“我把一切都忘了。” “真是宽宏大量!”她笑了,笑容很浅,“还有你呢,奎因先生。” “没有补充。”埃勒里说。现在他又看出一点别的来——阳光大海般的眼眸里似有一个深洞,一块阴冷地带。 “我一直都非常爱听美国男人的恭维话,因为话里没有什么难懂的意思。”她出声地笑着引领他们走过房间。 本迪戈大王站在比他还高的意大利式大理石壁炉旁,默默地听着他弟弟埃布尔与另外三个男人交谈。本迪戈岛的这位君主看上去精神焕发,而埃勒里明白他肯定刚刚忙过长长的一个工作日。弄臣马克斯一号正在一张桌旁吃着餐前薄饼。在大嚼大咽的同时他也不忘偶尔抬眼望一下他的主人,像狗那样。 在大王对面的一张休闲椅上,摊手摊脚地坐着一个男人,他肤色略黑,衣服也不平整。那张气色很差的脸上不能说没有一点灵气,但颜色灰暗的八字胡须给人一种阴沉甚至可以说是阴险的感觉。这张脸很特别,前额高且宽,鼻子尖而钩,面颊像是发育不全似的。在他的肘旁已经有一个钟形的深绿色酒瓶,一个小口的大肚酒杯正被他挤在两手间搓动着,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然而,从那深陷进去的眼眶里,他正带着明确无误的戒备神情,盯着埃勒里看。 大王本人拿出足够的礼貌对他们表示欢迎,可他马上又拉着埃布尔到一边去了,还是卡拉·本迪戈把他们父子介绍给其他人。安乐椅上坐的那个男人正是朱达·本迪戈,本迪戈兄弟中的老二;他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伸手相握的意思。他双手搓动着大肚酒杯,只是死劲儿地盯着他们。他并没有喝醉,也不好说粗暴无礼就是本迪戈家的遗传特色。 反正,当他们必须加入壁炉边那伙人的谈话中时,埃勒里觉得松了口气。 三人中那个矮小粗壮者已经谢顶,从他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中看不出他的兴趣所在,似乎除了眼前直观到的东西就再没有什么重要的了。女主人介绍说他是斯托姆博士,岛上的卫生局局长,她丈夫的私人医生,就住在本楼内。所以,当埃勒里听说第二个人,即那个像猫一样微笑着的肤色黝黑的瘦高个也是这家的长期住户时,也就不那么吃惊了。他的姓名是伊曼纽尔·皮博迪,他是本迪戈大王的首席法律顾问。这伙人中的第三个像得了重病的榄橄球运动员,年轻,金发,宽肩,苍白,面容呈极度劳累状。 “阿克斯特博士,”卡拉·本迪戈说,“我们都很少见到这个年轻人;今天是难得的荣幸。他在岛那边鼓捣那些危险的小原子,快把自己埋葬在实验室里了。” “鼓捣什么?”奎因警官问道。 “本迪戈夫人一直认为阿克斯特博士是20世纪的炼金术士。”律师皮博迪说,面带微笑,“一个物理学家当然免不了要接触小原子,可那并没有什么危险,对不对,阿克斯特博士?” “说那是危险的,博士。”卡拉闹着玩似的说。可她瞥了律师一眼。埃勒里感觉那一瞥里好像有某种憎恶。 “只是在做试验时。”皮博迪固执己见,“比如老是摆弄某种未知的东西。” “我们不能说点儿别的吗?”阿克斯特博士建议。他说话时带着很强的斯堪的纳维亚口音,语调比他的外貌还年轻。 “本迪戈夫人的眼睛。”埃勒里提议,“这才是真正危险的话题。” 众人大笑,等到埃勒里和警官的手上都有了鸡尾酒,皮博迪开始讲过去在英国进行的一次刑事审判的故事,庭审过程中就是一个女人眼睛的颜色救了被告一命。而埃勒里心里想的是,不知他父亲反应过来没有,这个说话毫无幽默感、带着斯堪的纳维亚口音的疲惫的年轻人,是当今世界最著名的核物理学家之一。他还觉察到伊曼纽尔·皮博迪试图掩饰阿克斯特在本迪戈岛上所从事工作的性质,而结果只能更唤起别人的注意。在当晚以后的时间,阿克斯特一直言行谨慎,极力淡化自己的存在,埃勒里也没再理他。 卡拉·本迪戈也没再提起他。 饭菜奢华,筵席似乎永远也结束不了似的。他们是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进餐,这里更是金碧辉煌,侍候他们的仆人多得数不请。一道菜一样酒,端上来又撤下去,好几道菜上来时盘子上还燃烧着蓝蓝的火苗。所以,整个的盛筵过程倒像是中世纪的一次火炬游行。 伊曼纽尔·皮博迪和矮胖短小的斯托姆博士唱对台戏,你讲一段可怖的刑事罪案,我讲一节外科手术般的黄色绯闻。位居末席的马克斯一号是最投入的听家,眼睛里一会儿闪出阴森的凶光,一会儿又色迷迷地眨个不停,想要纵声狂笑时就安排在两次吞咽之间,这样,什么也不耽误。马克斯一号把餐巾戴在脖子上,甩开腮帮子大吃时总是用双肘将菜盘固定住,只有一次,因为斯托姆的描述实在是太生动了,他用一个胳膊肘猛顶埃勒里的肋骨。 令奎因父子失望的是,他们谁也没能坐在本迪戈大王或卡拉·本迪戈身边。警官被夹在过于健谈的律师和淫邪的小个子卫生局长之间,而埃勒里则成对角地坐在不苟言笑的物理学家阿克斯特和马克斯一号之间——父亲插不上话,儿子一边被拒之于千里之外,另一边的肋骨还要防备遭受重击。这种安排是有意为之,埃勒里心里情楚,这里的一切都不会是偶然发生的。 因为律师和医生的话大部分都是对着奎因父子说的,所以他们根本没机会与本迪戈夫妇搭上话。卡拉在长桌的尽头跟埃布尔低声说话,偶尔也提高声音讲一两个字或浅浅一笑,像是在表达某种歉意。坐在长桌另一头的本迪戈大王只是在听。只有一次,他突然转过头来,埃勒里发现男主人的黑眼睛正逗趣地看着她。那意思似乎是在说:要耐心,超码要做出耐心的样子来。 这真是个奇怪的宴会,充满紧张和神秘的潜流,似乎只有朱达·本迪戈完全置身事外。这个瘦弱的人在他哥哥的左侧进入一种旁若无人的境界:马克斯一号的吃相嚼声(马克斯一号坐在朱达与埃勒里之间),斯托姆的浪言谑语,皮博迪关于法庭的奇闻漫谈,甚至包括他面前的美味佳肴,一切都在他的感官范围以内,但一切又都不在他的七情六欲之中……他的所有注意力只够得到餐碟旁的那瓶塞贡扎克的上等陈酿。没有仆人动那瓶酒,埃勒里注意到了,朱达一直在自斟自饮。整个晚上他都喝得很慢,但也喝得很扎实。 大部分时间他眼盯着伊曼纽尔·皮博迪头顶上的某个点。 侍者送上来的东西他只动过最后那一样:黑咖啡,而且还兑上了白兰地。头一瓶喝干后,侍者立刻又开一瓶,放在他的手边。 这顿晚餐吃了三个小时;到10点45分的时候,本迪戈大王做了个微小的动作,皮博迪马上在几秒钟之内结束了他的故事。埃勒里像绝处逢生的人一样,真想为此大声道谢。坐在桌对面的父亲面色苍白,虚汗直冒,完全是精疲力竭的模样。 那低沉宏亮的声音对奎因父子说:“先生们,我必须为埃布尔和我道声失陪了。我们今晚还有事情要办。我有理由表示遗憾,因为我还期待着听听你们的冒险故事呢。” 那你为什么还命令皮博迪和斯托姆霸占所有的谈话时间呢?埃勒里心想。 “不过,本迪戈夫人仍然会继续招待你们的。” 他没有等卡拉说一句:我很乐意,亲爱的,就已把椅子推开站了起来。埃布尔,斯托姆博士,皮博迪,还有阿克斯特博士也立刻站了起来。埃布尔跟着他高大的哥哥从一扇门走了出去,医生、律师、物理学者则走的是另一扇门。奎因父子看着他们离去,根本没想起来自己也该动一动。完全可以说这顿长长晚餐只是一出大戏中的一幕,每个人都扮演一个角色,帷幕一落就下场,想怎么卸妆那就是自己的事了。 埃勒里在为卡拉·本迪戈拉椅子的时候,目光越过她光滑的红头发与他父亲对视了一下。 三个小时里,所有的主要人物都在场,但没有一句话触及到让奎因父子上岛的原因。 “我们可以走了吗,先生们?” 本迪戈大王的妻子扶住了两人的胳膊。 到门口,埃勒里回头望去。 杯盘狼藉的桌子两旁坐着马克斯一号和朱达·本迪戈。 那位前摔跤手只顾往自己嘴里塞食物,而那位沉默的本迪戈兄弟,带着专注的神情用一只仍然很稳的手给自己又满满地斟了一杯白兰地上等陈酿。 第五章 卡拉的套房完全是另一种天地,一个有鸟有花的温柔乡。可以眺望花园的玻璃窗,小小的壁炉里烧的是气味芳香的短棍木柴。玻璃器皿反射着火光,在墙面上构成斑驳的色彩。 一位女佣,不是穿号衣的待者,送上咖啡和白兰地;卡拉自己两样都不用,她小口抿尝的是一种加冰水的饮料。 “咖啡让我难以入睡,而白兰地,”她耸耸肩,“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味了。” “这与你的小叔子不无关系吧?”警官小心翼翼地问道。 “对朱达我们毫无办法。” “为什么朱达如此好饮呢?”埃勒里问。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爱喝酒呢?……把脚放在脚凳上吧,奎因警官。晚餐一定把你累坏了,这我知道。伊曼纽尔·皮博迪无疑是个超级故事大王,可遗憾的是他从不知道适可而止。斯托姆博士,一头猪而已。作为内科医生,他可能算是最好的一个,作为猪嘛,当属最等而下之的一类。我是不是太尖刻了?偶尔放纵自己,当一回碎嘴婆倒真是一种享受呢。” 她眼神中的凄凉引起埃勒里的注意。他很想知道卡拉·本迪戈对她丈夫的人身安全受到的威胁了解多少,或许她全然无知。 显然这也是警官的想法,因为他说道:“你丈夫让我感到困惑,本迪戈夫人。他是我见过的最动态的人之一。” “你的概括非常准确,警官!”她高兴地说,“我是说,你对他的感觉。所有初见凯恩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你说初见谁?”埃勒里问。 “凯恩。” “凯恩?” “噢,我忘了。”她出声地笑了,“凯恩才是丈夫的名字。凯恩,K-a-n-e。?” “可他的名字不是金,K-i-n-g吗” “那根本不是他的名字。咱们都被报纸媒体捉弄过,不是吗?一直以来,报纸总把凯恩称做‘军火大王’或这个那个‘大王’(King),这样称呼来称呼去,他也开始用这个‘King’字做名了。开始还只是家人之间的戏称,慢慢也就相沿成习了。” “他弟弟朱达也管他哥哥叫大王吗?”埃勒里问,“我觉的这一整晚都没听朱达说一个字。” 她耸耸肩:“朱达像接受别的任何东西一样接受这个。朱达的嗜杯常把他带入一种孩子气的别扭脾气中,他用‘大王’这个称谓时只当它是一种——一种代号。就是埃布尔也从众随俗了。我是唯一称我丈夫本名的人。” 埃勒里多少有些揣摩出她眼神里凄凉的出处。 她把怎么与她丈夫相识的故事讲了一遍。 那是在巴黎一间最时髦的餐馆里,从始至终都很有本迪戈特色。他们的桌子相邻,两拨人都声势不小。她在他那拨人进来时就注意到了一个高大、黑眼、留着拜伦式发型的男人;他那拨人里有两位法国政府内阁成员,一位级别不低的英国外交官,一位名气很大的美国将军,还有埃布尔·本迪戈——没有女人——也许这正是军火大王本人集所有目光于一身的原因。 整个餐馆里引起的骚动令卡拉不得不探问此乃何人。 她当然有所耳闻,但她一直以为关于他的故事被她自己也身处其中的那个只会传闲话的社交圈子夸大了。现在,目睹他的真身,不由她不信,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在她生活的圈子里,男人不是愤世嫉俗的身居高位的活化石,就是百无一用的口头革命派,往往还是一文不名。他站在这些人中间就像一座喷发出五彩火球的罗马焰火筒。他耀眼的光华和灼人的热力令他周围一切苍白的东西都激越、明亮起来。 作为一个女人,卡拉立刻把的目光转向了别处。 “我还记得我是多么庆幸,正把自己更好看些的侧影呈现给邻桌,”卡拉微笑着说,“心想有没有可能赢得这样一个男人的爱情。据说他很少与女人打交道。所以说,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一种挑战,而我当时对我的朋友和我的生活都已厌倦到了极点。 “想必我的这些心思都挂在脸上被他看到了。不是一星半点,恐怕得说是暴露无遗,”她补上一句,“当时二战刚结束不久,我穿的是一件费克埃设计的特别不体面的衣服,所以,当埃尔布雷男爵夫人——人们背后都叫她‘伦瑟夫人’,因为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举着她的长柄眼镜悄悄告诉我,那位大王先生不时用抱有某种希望的,最无礼的深情目光凝视我时(‘无礼’是她选用的词汇)我大吃一惊。” 男爵夫人看到卡拉惊异地挑起眉毛的样子解释说,“大王先生”是法国左翼报纸对本迪戈军火企业拥有者的称谓。 “我转过头去,”卡拉小声说,“正碰上凯恩的目光。我的目光是冷冷的,意思是让他知道我可不是那种女服装模特,人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但是,我碰到的他的目光却是那么热烈…… “我赶快把目光转开,觉得脸发烫。我不是那种老派守旧的女孩。但战争使我们大家都老了一千岁。可在当时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那样一种女孩。他是有那么……那么有独特吸引力的人……这时我像女佣似的嚎啕大哭起来,我想,这正是埃尔布雷男爵夫人追求的效果,因为她是那种最喜欢恶作剧的女人,她用像马刺似的高跟鞋后跟踢了一下我的脚踝。我抬起头时透过泪眼看到他已站在我的座位旁,那神情既有傲慢的屈尊俯就,也有逗趣的成分。 “‘如果是我吓着了你,那么请你原谅,’他用学生腔的法语说,‘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当然,能听出美国英语的口音——你们是怎么说的——乡土味儿,”卡拉费劲地找出这么个字眼儿,“但这却使这句表情达意的法语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魔力。不管多么尴尬,用凯恩那深沉、宏亮的美国口音说出来,就像第一次被人说一样新鲜。” “我的表哥。克劳德尔王子,是我们这一桌的头儿。在我找到合适的话之前,”克劳德尔起身直言,“我必须告诉你,先生,你太冒昧失礼了,你最好还是立刻打住。” “这下可不得了吧。”奎因警官笑道。 “应该有一场决斗。”埃勒里说。 “没有。”卡拉否认道。她把那颗高贵耀眼的头颅靠在椅背上,“这样当然会让男爵夫人失望。熟悉欧洲所有阴谋活动的埃尔布雷男爵,凑到克劳德尔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眼看着我表哥滑稽地变了脸色。正是本迪戈出钱维持着他的流亡生活,他一直念念不忘颠覆我们国家的革命政权,回到那里并最终得到他的王位。克劳德尔从没亲眼见过凯恩·本迪戈;这些都是不那么重要的事,都是通过本迪戈家族在巴黎的代理人和银行家经手的。 “这其间,凯恩就站在我的旁边,根本没注意别人。这是一次非常冷静的求爱表示,整个餐馆都陷入一片寂静中——这种公共场合的可怕的寂静让人难堪到极点又无处可藏。 “克劳德尔紧张地说:‘先生,也许我说话太急了。但你应该理解,先生——并没有人替您引见……’ “没有正眼看他,凯恩说:‘现在有了。’ “脸色苍白的克劳德尔就势作了介绍。 “即然是如此浪漫,”埃勒里咧嘴一笑,“你想必是赏他一个耳光,然后夺门而出。” “不,”卡拉如梦如幻地说,“我没有,因为这是实实在在的浪漫。我知道我们这个家族得以维持的原因。战争期间我已受过太多的不恭敬的对待,以前享受的王室成员的礼遇早已荡然无存。何况他是那么英俊。而他的冒犯是伴着对我的恭维而来的……而但他接下来所做的事令我很难再保持受到奉承的高兴劲儿。” “他做了什么?”警官问。 “他命令所有不是红头发的女人离开餐馆。” “什么?” “他颁布了一道法律,奎因警官。他用一种撼人心魄的语气发号施令,只有红头发的女人可以留下。他把领班唤来,让这个可怜的人送所有黑发、金发和灰发的女人出门。领班双手绞在一起,一溜烟跑掉了,而凯恩则安安静静地立在我的座椅旁。整个餐馆,不用说,吵闹成一片。 “我真生了他的气。我想要站起来离开,可男爵夫人摸住了我的胳膊,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让我平静下来,然后又对王子耳语几句。我瞥了一眼我的表哥,看得出他是想不顾身家性命地逞英雄。可怜的克劳德尔!可以想象他该有多么为难。而我不得不装出感到很有趣的样子,所以我带着微笑抬头看了看制造这场混乱的巨人,好像我很欣赏面前的这一幕。说心里话,我心里是有点儿飘飘然。” 卡拉又一次朗声笑了,笑的很开心。 “领班陪着经理回来了。这位经理也同样把双手绞在一起。先生肯定是在说着玩的……那怎么可能的……这些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但被他称做先生的那个人却很平静地说他一丁点儿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这间屋子就是一个行星系,他说,只允许有一个太阳,最美丽的那一个,他提醒经理,太阳是红色的。所有头发不是红色的女人必须立刻离开。 “经理急得手足无措,叫人把店主叫来。店主来了,他也坚持不能那么做,但说话的时候是非常恭敬的,同时也有不容商量的固执。还说那样做不仅是不道德的,而且也闻所未闻的,更何况从商业角度考虑,这等于是自杀行为。自刻会失去全巴黎最高尚的顾客群体。他会被控告、唾弃、毁灭…… “这时凯恩朝他那一桌看了一眼,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埃布尔站起身来走到他哥哥身边。他们简短地交谈两句,埃布尔把店主叫到僻静处,又是一阵密商。这期间,凯恩用抚慰的语气对我说,‘为此深表歉意。过一会儿就没事了。’我只得再次朝他笑一笑,也示意克劳德尔稍安勿躁…… “后来店主又过来了,他的脸色比我的表哥还苍白。他问本迪戈先生和他的客人能不能先到隔间里休息一下,只一小会儿……本迪戈先生笑了,说他愿意照办——如果我和他的客人一起去的话。” “你去了吗?” “我不能去,奎因先生,不然的话,克劳德尔王子会无可选择扑上去。我走到克劳德尔跟前小声对他说,我必须作一个最可怕的战略转移——听凭凯恩把我带离餐厅。张口结舌的王子留在了那里,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卡拉又笑出了声,“埃尔布雷男爵夫人张大了嘴巴。 “15分钟后店主来到凯恩待的隔间,通知他,所有那些不幸没有长红头发的女士们‘都已被疏散了’,然后躬着身子又退了出去。这次,凯恩严肃地点了点头,对我说,‘我有理由确认你是在场的唯一的红头发的女人,如果我发现不是这样,我还会采取适当的行动。能否请你赏光与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进餐?’我们又回到餐厅里,一个女人也没有了——只剩下几个不那么好奇的男人。不用说,克劳德尔,埃尔布雷男爵夫妇,还有其他那些人,也都不在了。” “是什么使店主必变态度的呢?”埃勒里问道,“我可以想象他为此破费了一笔钱,但在我看来这不是一个付多少钱的问题,尤其是一开始就不是和和气气地商量的,他以后的生意还怎么做呢?” “他不再有生意了,奎因先生,”卡拉说道,“就在当场,你知道,按照凯恩的指示,埃布尔买下了那个餐馆。” 四天后——那是她生命中最激动的四天,卡拉说——他们结婚了。留在欧洲大陆度他们长长的蜜月。这差点儿要了埃布尔的命。但卡拉对此全然不知,直到两个月后她丈夫把她带回到本迪戈岛的王国。 “那以后怎样了?”警官问道,“像你这样一位女士,本迪戈夫人,想必感到孤独寂寞了吧?” “噢,不,”卡拉抗议道,“和凯恩在一起我怎么会寂寞呢?” “他不是工作得很投入吗?”埃勒里说,“下班很晚,日以继夜?我的初步印象是,你似乎很少能见到你的丈夫。” 卡拉叹了口气:“我从不认为我是一个把丈夫和工作隔离开的女人。这大概是我在欧洲时受过这方面的熏陶……我们也安排些短暂的间歇。有时我陪凯恩进行事务性的旅行,到世界各地。上个月就有好几次,比如说,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凯恩说我们很快又要去伦敦和巴黎。”她重新把奎因父子的酒杯斟满,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你们真地不必为我担心。”她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当然,我有时是缺少志趣相投的女人的陪伴,但是,既然嫁给了一个杰出的人物就必须作出某种牺牲……你们知道吗?我丈夫当年曾是著名的运动员。” 在卡拉的盛情邀请下,奎因父子兴致不高地走进一个摆满她丈夫得胜纪念品的房间,就像游客被导游带入他们并不感兴趣的博物馆。室内纯天然的大理石柱很有点儿古希腊的味道,满眼都是体育奖章或奖牌,据卡拉·本迪戈说,都是她杰出的丈夫在年轻时赢得的。 “这位伟人的辉煌却从未见诸报端。”埃勒里说着扫视了一下那些奖牌和奖状,还有那盛满有纪念意义的足球、棒球、滑雪板、雕像、奖杯,长柄曲棍球球杆、比赛用花剑、拳击手套的柜子,这百十来件东西是主人多方面体育才艺的证明,“所有这些都是本迪戈先生赢得的吗?” “我们对那些报刊的作者们不予鼓励,奎因先生。”卡拉说,“是的,这些都是凯恩读书时赢得的。我还真不知道他有什么体育项目是不擅长的。” 埃勒里停下来仔细看一座水球项目的银质奖杯,上面凯恩的名字醒目地突显出来。 “这上面,凯恩的名字似乎比其他的更明显,是不是重新刻过?”警官从埃勒里的肩膀上望过去,也发现了这一点。 卡拉也停下来看一看,点点头:“是的,是重新刻过。我第一次看见它时也问过凯恩。” “埃布尔·朱达。”埃勒里突然转过身来,“在《圣经》里这两个名字不是读做亚伯和犹大吗?我还奇怪为什么当哥哥的名字反倒与《圣经》里的人物无关呢?而实际上是有关系的,不是吗,本迪戈夫人?凯恩——K-a-n-e——这也不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应该是……” “该隐,C-a-i-n,是的,奎因先生。” “这就难怪了!” “不错,这个有血腥味的名字一直令他不安。在他要进私立学校时——我想那是一所与军事有关的学校——尽管他还是一个孩子,在他的坚持下,名字还是改了。他跟我说他是在他的创世纪时期赢得这个水球奖杯的,我也一直称那是他的创世纪时期,所以他重刻了那个名字——凯恩。” “从他现在的样子看,本迪戈夫人,”警官说,“你的丈夫想必一直都在从事这些体育运动。可他从哪儿匀出时间来呢?” “并非如此。除了和马克斯打拳摔跤,我还从未见他从事过其他项目。” “什么?”警官环顾四周问道。 “他现在说不上有什么体育锻练。”卡拉笑道,“让我告诉你,凯恩实在是很特别的人。他只靠一天两次按摩就能保持体形和肌肉强健。信不信由你,马克斯是位技艺高超的按摩师,当然,凯恩在马克斯心目中的地位也非同一般。还有就是很有节制的饮食习惯——你们也看到了他今晚吃得多少——强壮的体质决定了一切。凯恩的个性是一个多面体!在很多事情上他就是一个大男孩儿,但若论及其他,那就难说了。你们恐怕想象不到吧,多年来,他还被判定是世界十位最佳穿着男士之一?我领你们去看。” 在大王妻子的催促下,他们又来到另一个房间。这是一个极大的房间;说它是一个男性用品专卖店也有人信。 衣橱是一个挨一个,还有很多移动的挂架,套装、外衣、运动衫、小礼服、鞋子——应有尽有,别处没有的这里也有。 “他不会有时间把它们都穿到吧。”警官惊叹道,“埃勒里,看看那边成排的马靴!他经常骑马吗,本迪戈夫人?” “他已经好多年没上过马了……是不是难以置信?凯恩倒是经常到这屋里来,但也只是看一看。” 他们一边巡视这皇家气派的衣库一边适时地说上两句应景的客气话,直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卡拉,咱们的客人怎么会对我的服装店感兴趣呢?” 他站在门口。他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写满了疲倦。从他的声音里能清楚地听出不悦和烦躁。 “你不会剥夺你的妻子炫耀她丈夫的乐趣吧?”卡拉快步走到他跟前,把手臂搭在他的腰上,“凯恩。你今天太累了。” 她显然被吓着了。尽管她的声音里只流露出关切,从表情和态度上看不出什么,但埃勒里对此却深信不疑。好像她的不忠行为被当场抓住,随之而来的将是无情的惩罚。 “这的确是长长的一天,而且没有什么让人高兴的事。你们二位先生想不想上床前再和我喝一杯?”但他的语气是冷冰冰的。 “谢谢你,不打扰了。我们恐怕已占用了本迪戈夫人太多的时间,”埃勒里扶住父亲的手臂说,“晚安。” 卡拉也应了一句。但声音小到听不清。她脸上现出微笑,但突然之间已神彩不再。 本迪戈向旁边站开一步,让奎因父子过去。 警官的手臂急促地一抽,一名保安人员正警惕地站在门外。就在父子俩刚进入走廊时,本迪戈说:“稍等。” 他们站住了,不知又有什么新的花样。这种一惊一乍的感觉实在让人不舒服。这家伙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充满了圈套和计谋。 然而,本迪戈大王的语气又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好像应该有东西给你们。埃布尔还对我说别忘了。是什么东西呢?让我想想。” 走廊拐角处隐约能看到马克斯一号那巨猿的身影。他靠在一面墙上,嘴上叨着一颗长长的雪茄。可以感觉到他那阴沉沉的目光。 “想起来了吗?”埃勒里想尽量放松。 “噢,”大王的手伸进胸前的口袋,“今天夜里又来了那样一封信,是末班飞机送来的。走的是普通邮路。” 他把信封放在埃勒里手上。信封已被打开过。埃勒里并没有抽取内容;他只是看定本迪戈的脸。 可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你己经读过了,本迪戈先生?”奎因警官不客气地问道。 “在埃布尔的坚持下,还是那些废话。晚安。” “说些什么,凯恩?”卡拉走近凑过来。 “跟你无关,亲爱的……”门就在他们面前关上了。 马克斯一号跟在他们后面两三步远的地方来到寝室的门口。然后,碎不及防地,一步跨到他们跟前。 “干什么!”警官不由得向后躲避。 马克斯一号用他的食指顶在埃勒里胸前,稍一用力,埃勒里已脚下无根。 “你,不怎么样。对不?” “什么?”埃勒里有点儿结巴。 “啊哈。”马克斯一号原地向后转,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这算怎么一回事呀!”警官嘟浓道。 埃勒里锁上门,揉一揉前胸。 这第三封信与前面两封没有两样,还是同样大小的纸张,用的还是同一牌子的打字机,一行字是: 你将在6月21日星期四被谋杀—— “6月21日,”警官若有所思地说,“加上了月日。不到一周的时间了。他在后面还是打上破折号,这说明后面还有话说。那么他还能说什么呢?” “至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信息。”埃勒里仔细认真地看,不是信的内容,而是那个信封,“即精确的时间,可能精确到6月21日的星期四的几点几点。你注意到这个信封了吗,爸?” “我怎么个注意法儿,你把它像宝贝似地捏得那么紧?” “这证实了咱们一直怀疑的东西。大王说信是今晚运邮件的飞机送来的。那就意味着它应该通过某个邮局。可偏偏是,它没有。看。” “没有邮票,没有邮戳,”他父亲低声说,“是邮包到了之后被人插进去的。” “内部的人干的,这次毫无疑问了。 “但这也太蠢了,埃勒里。难道他没心眼儿吗?小学生都知道这样一个信封会暴露它的发出地是在岛上。我还是不太明白。” “真是太好了,”埃勒里出神地说,“因为他们并不需要咱们,爸。一点儿也不需要。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们在窃听室里听到这里的一切了。” “你打算做什么,儿子?” “上床睡觉。早晨要干的头一件事就是申明自己的主张。” 第六章 第二天早晨,埃勒里要去申明自己的主张。他故意在出发时制造尽可能多的麻烦。 在住处与他父亲分手后,他叫了一辆车。到院子里一看,还是那熟悉的难兄难弟,蓝衬衣坐在方向盘后面,褐衬衣则立在门边。 “今天上午我不需要陪同,谢谢,”埃勒里急躁地说,“我要自己驾驶。” “抱歉,奎因先生,”褐衬衣说,“还是上车吧。” “我被告之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是的,先生,”褐衬衣说,“我们送你到要去的地方。” “我父亲开车出去就没有人跟着!” “可我们今早接到的命令是要跟着你,先生。” “谁下的命令?” “斯普林上校。” “他又是从哪儿得到的命令?” “我怎么知道呢,先生,去本部吧,我想。” “我就是要去本部!” “那就走吧,先生。” “上车,奎因先生。”蓝衬衣和气地说。 埃勒里坐进车里,褐衬衣坐在了他的旁边。 到了本部大楼,埃勒里进门后直奔电梯门口,脸色阴沉。而蓝、褐二衬衣则坐在一个大理石凳上。 “早上好,奎因先生,”三名警卫中中间的那一个说道,“你想要见谁吗?” “本迪戈大王。” 警卫核对一份图表。然后抬起头来。迷惑地望着他。 “你预约了吗,先生?” “当然没有。打开电梯门。” 三名警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然后他们小声商量了一下,又是那个中间的人说:“恐怕你还不太理解,奎因先生。没有预约,你不能上去。” “那就给我预约一下吧。我不管你们怎么做,反正我必须和你们的大王陛下说上话,立刻,马上。”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 身后传来蓝衬衣的声音:“你不要制造麻烦,奎因先生,这些人也是执行命令……” “让本迪戈接电话!” 越乱越好,埃勒里幸灾乐祸地想。想必是褐色衬衣拉了拉蓝衬衣的袖子,因为他们两人又都坐了回去;而是他可能还朝三名警卫中间的那一位点了点头,因为后者忙不迭地坐到桌后,打开了内部通话系统。他声音很低地说了几句话,埃勒里根本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大王的接待人员说不大可能。大王本人正在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先生。你恐怕不得不等一等,先生。” “不是在这里。我要到楼上等。” “先生……” “楼上。” 那人手忙脚乱地又一次对着机器嘀咕了几句。这次拖延的时间更长些,然后,他神色紧张地转向埃勒里。 “好吧,先生。”三人中的一个德下一个按钮,石柱上的电梯门打开了。 “还没有好。”埃勒里坚定地说。 “什么,奎因先生?”中间那个人一脸茫然。 “你们还没有验我的手印。何以见得我不是千面人装扮的?你们不怕我给斯普林上校打小报告吗?” 埃勒里在电梯门关上之前看到的最后一景是褐衬衣脸上那忧虑的愚蠢表情。这让埃勒里感到极大的满足。 他再次跨出电梯门时还正置身于那间楔形接待室。这次,那张黑桌子后面有人坐着。是一个男人,穿着普通的黑色套装,不是制服,他是埃勒里见过的块头儿最大的接待员。可他的声音却异常柔和,显得很有教养。 “有点儿误会,先生……” “没有误会,”埃勒里高傲地说,“我开始对这种权大位尊的凌人盛气感到厌烦了。金刚在他的办公室里吗?” “坐下,请吧。大王正在开一个非常……” “重要的会议。我知道。他还会开什么不重要的会议吗?”埃勒里向左手那扇门走去,在接待员还没能从桌子后面跳出来之前,他已在门面上没命地捶打起来。厚门在他的捶打下只发出低沉的回响。 他还在敲。门也用沉闷的声音回应他。 “先生!”接待员抓住他的胳膊,“这是不允许的!这里……这是……” “冒犯天颜吗?没这回事。我不是你们王国的臣民。打开那扇门!” 接待员一手扼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捂住了埃勒里的口鼻。 事态开始恶化。 埃勒时终于暴怒。想到自己这是在办公室里,又不是在柏林东区的地下酒馆里,难道要像赖账的醉鬼那样被打手架出去么。所以,他伪装屈服,停止挣扎,趁接待员稍一放松,埃勒里闪电般地用柔道中的背摔动作,将身后本已把他拿住的人凌空抛了出去,然后四脚朝天地重重摔在地上。 就在这时,通向本迪戈大王私人办公室的门打开了,马克斯一号的头伸了出来。 埃勒里不想再费事和这个大猩猩过话。有了前次的教训,对待马克斯一号这种货色只有一种办法,埃勒里就照这个办法做了:对准这位大王弄臣的鼻子,结结实实地就是一拳,然后管他高兴不高兴,往里走就是了。以后会怎么样,他都不去想。 半圆形的屋内全是看上去非常体面的人。他们围站大王的桌子或站或坐。目光全都投向门口。 埃勒里能听到身后接待的叫喊,好像还有鞋后跟敲地的声音。马克斯一号已经站了起来。鼻子在流血,贝蕾帽歪得更厉害,以至把左眼都遮住了,那只用来打量埃勒里的右眼里倒是一点儿恶意都没有。 埃勒里觉的自己走过一段长长的路才来到本迪戈的桌前,在一位体面绅士旁边站定,将双拳支在乌黑锉亮的桌面上,满脸怒气地看定那个坐在金椅上的人。 宝座上的人也回望着他。 “等一等,马克斯。”噪音是沙哑的,“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奎因?” 埃勒里的脖梗子上感觉到马克斯呼出的热气,这当然不是什么吉兆。 “我在找一个问题的答案,本迪戈先生。我厌恶含糊其词的泛泛而谈,再也不能忍受任何拖延。” “我过一会儿再见你。” “你现在就得见我。” 埃布尔也在人群之中,那表情难以捉摸。余光中,埃勒里还看到伊曼纽尔·皮博迪和阿克斯特博士,律师的嘴巴是张开的,而医生则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与前晚那种目中无人的样子大不相同。那些高贵的旁人的表情只有困惑。 “你知道你打断的是什么吗?”本迪戈岛的主人问道。 “你是在浪费时间。” 那双黑眼睛黯淡下来,本迪戈靠在了椅背上。 “先生们,请原谅,用不了多少时间。不,你们不要动。警卫,没事了,关上门。”——埃勒里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和关门声——“好吧,奎因,提你的问题吧。” “在你的岛上哪里能找到一台温切斯特轻噪音便携式打字机?” 就算埃勒里问的是氢弹的方程式也不致引起为此难堪的冷场。然后,在尊贵的客人中终于有人发出不太礼貌的窃笑声。这声音让本迪戈大王坐不住了,他从金椅上跳了起来。 “你就用这种愚蠢可笑的调查来打乱这个也许是此刻全球最重要的会议吗?”大王吼叫道,“奎因先生,你知道这些先生们都是什么人?你左边坐着的是英国政府的卡迪甘·克利兹爵士,我右手边坐着的这位是代表法兰西共和国的荣誉骑士卡米耶·卡萨贝尔。我面前的这位是来自美国原子能控制委员会的享有极高声望的詹姆斯·沃尔布里奇·莫纳修。而你不惜冒犯这些先生们——当然也包括我在内!——闯进来,却只为找一台打字机?如果这是开玩笑的话,这种幽默我可不敢恭维!” “我向你保证,本迪戈先生,我可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开玩笑……” “那这是什么意思!解释一下!” “乐于遵命。”埃勒里说,“你在岛上制定了那么多条条框框,到处是上锁的大门、武装警卫、命令、限制,没有一项是方便调查的,本迪戈先生,在这种情况下想让我顺利完成工作得用五年时间,五年都未必够。而且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本迪戈先生。我要采取行动,而在本迪戈岛上要做这一点,必须得有你点头。我还是那个问题:在你的岛上哪里能找到一台温切斯特轻噪音便携式打字机?” 那双黑眼睛更加阴沉。那双放在桌面上的手微微地有些颤抖。这个高大的人再开口时,声音也是低沉的。 “埃布尔……” 显然他是在极力控制着自己。但那双保养得很好的手还是慢慢地捏成拳头,然后在空中猛地一挥:“把这个疯子给我架出去!” 埃布尔急匆匆绕到桌后,对着他哥哥那涨红的耳朵低声说了些话。 埃布尔说了一会儿之后,大王耳朵上的红色渐渐褪去,那双大拳头也松开了。终于,他短促地点了点头,那双黑眼睛再次转向埃勒里。 埃布尔直起身来:“我们手边没有这方面现成的情报,奎因先生。”他那不急不慢的语调与其说是在讨论什么秘密的事倒不如说是在闲聊天,“我能告诉你的是,本部大楼里使用的所有打字机都是电动的,标准的规格和重量;这里没有人用便携式的。当然,岛上其他人也许会在家里用……” “如果你们不能向我提供比这更多的详情,”埃勒里说,“那我要求得到许可进入私人居住区寻找。特别是本迪戈家的住处。”他毫不客气地加上一句,紧盯着埃布尔的眼睛,“不能在我起步后又让我刹车,行吗,埃布尔?” 埃布尔眨眨眼睛,他确实是在以很快的速度眨眼睛,而且就那么一个劲地眨下去。 ——这说明我找对地方了,埃勒里心想。 本迪戈大王不耐烦了:“好吧,奎因,你得到我们的许可了。现在出去,在我让马克斯一号把你踢出去之前。” 埃勒里到住处把他父亲接上:“我放开手脚大干了一场,”他扼要地把在本部的历险讲述了一遍,“我总算有了一个发现,爸——不,应该说是两个。” “第一个我己经知道了,”他父亲嘟依道,“你把那个知道藏宝地点的鬼捉到了。” “我们将在本迪戈的生活区的某个地方发现那台已带上杀气的手提打字机,”埃勒里说,“这是一。另外就是这位大王,他是比我想象的更危险的人。他不但有暴君的权威,而且还有暴君才会有的那种异想天开。一旦意识到他对旁人有支配权时,那就更随心所欲到极点。我不信任这种性格。咱们看看埃布尔有没有把他的君主的旨意贯彻下来。” 答案是肯定的。警卫没有挡驾。值日官面露不悦之色,但还是敬了礼,一句话不说地往旁边站开一步。 家里的每个成员都有自己的套房,奎因父子一个挨一个地进去查看。卡拉·本迪戈的套房里不像会有任何机器的样子,连卡拉本人的踪迹都没有。他们在大王的书房和埃布尔那里各找到一台,它们都不是便携式的。他们走向朱达的套房,半路上埃勒里注意到走廊对面有一扇门的设计与整个住宅区的其他门都不一样:看上去更大更宽。他试着打开时才发现是锁着的。他在门上敲了敲,然后吹了声口哨。 “静如处女,”他对父亲说,“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 “那咱们想想办法。”警官说着,转身去找值日官。 “这是保密的房间,先生。”值日官说,“只有大王本人使用,还有就是帮助他工作的人,通常是埃布尔先生。” “进行重大密谋的地方,嗯?”埃勒里说,“请把门打开吧,上尉。” “对不起,先生。没有特别许可谁也不能进入这个房间。” “可是,你们想必已经接以命令了。我已被授予特权。” “没有提到这个机要室,先生,”值日官说。 “那你就去提一下吧。” “稍候,先生。” 值日官走开。 奎因父子等待。 “机要室,”警官小声说,“我们是想进去,但可能性不大。我想这是他和埃布尔夜里工作的地方,在他们不想回到总部的时候。” 值日官回来了:“没有照准,先生。” “什么!”埃勒里火冒三丈,“我折腾了半天……” “埃布尔先生向奎因先生保证机要室里没有温切斯特轻噪音便携式打字机。”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值日官走开了。 “我看,爸,”埃勒里说,“似乎朱达·本迪戈先生要中选了。” ——不错。他们在朱达的书房里找到一台温切斯特轻噪音便携式打字机。 朱达·本迪戈还没有起床,一阵一阵地打着响鼾。在埃勒里四处搜寻时,警官背靠卧室门站着。 朱达的套房里又是一番景象。卡拉那里充满女性色彩,但缺少胸襟的深广。这里不同,虽然杂乱无章,但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有知识的男人自得其乐的地方,有浓厚的文化和艺术气息。随处堆放的书籍,哪方面的都有,而且显然是被读过的,很多是稀有的版本,装帧非常漂亮。油画和蚀刻通都是原作,能把它们收集到一起的肯定是那种有敏锐的鉴赏力和高雅品味的人。其中有许多是出自埃勒里并不熟知的艺术家之手,这一点他很欣赏,因为这证明朱达的收藏不是根据名气取舍的,而是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不凡之处。其中有两幅法国画家郁特里洛的小画,正是埃勒里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 有一面墙完全被各种音乐唱片占满了,起码有250套。如果也是精挑细选的话,这个数量也得靠多年的积攒才有。 埃勒里看到很多早已绝版的唱片,连收藏者的目录上都很少见了。帕莱斯特里纳、佩卡莱西、布克斯泰胡德、巴赫、贝多芬、舒曼、勃拉姆兹、布鲁克纳、马勒,这些都是重复出现的名字;还有全套的格列高利圣咏;有一格全是少数民族的原始音乐。但是通俗一些的也有,像巴尔托克、兴德米特、肖斯塔科维奇、托赫。这里可以称得上上自9世纪以来世界伟大音乐家的一次集合。 在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敞着盖子的琴盒,在丝绒衬里的烘托下,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发出耀眼的色彩。埃勒里拨动了一下琴弦,响应他的是一种美妙的乐声。 然后他又打开那架贝歇斯坦钢琴。这里可没有那种钟形酒瓶!朱达·本迪戈在这里不需要躲躲藏藏。钢琴后面的屋角里,高高地探着六箱塞贡扎克的上等陈酿白兰地。 埃勒里微微皱起眉头,朝卧室的门瞥了一眼。 他摇摇头,走向那张佛罗伦萨皮面桌,打字机就在桌面上放着。 他并没碰它。 他突然坐了下来,开始翻抽屉。 警官一言不发地看着。 “这里有那种信笺。” 满满的一大盒——精制的犊皮纸,光滑细腻,都是没有装订的散页,大小规格统一,没有图案也没有姓名首写字母的花押字。 “你肯定吗,埃勒里?” “这是产自意大利的手工制纸。上面的水印可以证明。没错。”他从盒子里取出一张,再把盒子放回到抽屉里,手里那张纸被他直接插进打字机的滑架。 “他会被吵醒的。”警官说。 “那就再好不过了。遗憾的是他醒不了。他是醉倒的,而且这是轻噪音的……我不明白。如果真是这台机器……”埃勒里把第三封恐吓信拿出来,让它斜靠在桌面上一个酒瓶身上,把信上的内容重新在白纸上打一遍。 机器发出的声音的确很轻。 埃勒里把刚打出的一份与原件并列。他叹了口气,这声音可不轻。结论是无可辩驳的:最后这封威胁说本迪戈大王的生命将结束于6月21日星期四的信,确实是在这台机器上打出的。某些笔划的倾斜、墨色的浓淡、字与字的间隔都丝毫不差。 “就是它了,爸。” 他们在朱达这间安静的屋子里相视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警官说:“没有任何隐藏和遮掩。一丁点儿都没有。任何人——埃布尔和大王——一天24小时里随便抽出十秒钟走进来就能发现信笺、打字机,可作同样的对比,会得出相同的结论。或者斯普林上校,甚至得到允许的某个警卫。马克斯一号也能做这件事!” “埃布尔做过了。” 一个弟弟预谋杀害哥哥,不做任何被别人发现的预防;而另一个弟弟发现了之后——最不可思议地——要做一次根本不必要的核实,甚至不惜千里万里地请来…… “也许,”警官轻轻地说,“也许朱达是被陷害的,埃勒里,埃布尔知道,但拿不准。” “可这就能说得通吗?”埃勒里说着,啃了几下自己的指关节,“在这城堡一样的主楼顶层,在这富贵人家的一个成员的私人空间里?就这么一件事还要飞到纽约把‘专家’请来?何况他们有完整的一套执法系统,且配有无疑是当今最先进的设备来辨别这是不是陷害。爸,他们可以动用的手段简直太多太多了。作个指纹鉴定就全解决了。”他摇摇头,“这是说不通的。” “可不这样说也说不通!” 埃勒里耸耸肩。他把手伸进胸前口袋,摸出一把折刀。 “你要干什么,埃勒里?” “做点儿手脚唤。我还能干什么?”埃勒里打开折刀,用锋利的刀刃小心地在字母‘0’上面刻起来。 “这有什么意义?我们已经知道那些信都是在这台机器上打出来的。” “也许它们都是很久以前同时打出来的。如果下一封信里‘0’是缺损的那我们还有可能及时交差。如果是未缺损的,那就得来个全方位的地毯式搜查,看看另外还有谁进入过这个房间……” 埃勒里对值日官说:“给我接通斯普林上校的电话。” 值日官挺直了身体说:“是,先生!” 其他警卫也都比刚才站得更直些。 “上校吗?我是埃勒里·奎因。我是从……” “我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斯普林上校高声大气地说,“寻访工作顺利吗?” “我宁愿当面回答你这个问题,上校。如果你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你最好立刻到这里来。” “有什么不对头吗?”上校的声音警觉起来。 “我会等你的。” 六分钟后斯普林上校拉长着脸进来了。现在,他的表情有些难以捉摸。 “什么事?”他直截了当地问。 “这些警卫有多少是可以信任的?”埃勒里以问作答。 警卫们,包括值日官,身体更加僵硬,眼睛瞪得溜圆。 “这些人吗?”斯普林上校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把在场的每个警卫都扫了一遍,“百分之百。” “也包括那些在这里换班的所有人吗?” “是的。为什么这么问?” 但埃勒里仍然说自己的:“他们全都对大王忠心耿耿吗?” 这个在黑黄相间的制服衬托下才显得神气一些的矮胖子,把一只手支在腰胯部位,鱼一样的脑袋歪向一边:“你是说对本迪戈大王吗?他们可以为他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什么问这个?” “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埃勒里小声说,“你问为什么,上校?因为,从此时此刻起,我要你们报告一天24小时内每个进入朱达·本迪戈私人套间的人是谁。” “朱达先生?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你可以问,但我不能回答,斯普林上校。” 矮胖子掏上一颗雪茄烟,叼在嘴上。上尉趋前一步用打火机为他点燃。 “谢谢,上尉。”斯普林上校说,“这可是经过授权的,奎因先生?”他急速地猛吸两口,然后长长地喷出一大口烟。 “与埃布尔·本迪戈核实一下。如果他不授此权就告诉他,奎因警官和我希望在一个小时内安排飞回纽约的航班。可他不会那样做的……我要的这个报告,上校,是绝密的。任何人——除了埃布尔·本迪戈,我倒真希望他也不例外——都不能觉察到这次行动。为了报告得精确,女仆和杂役都不能以任何理由进入朱达·本迪戈的房间,直到有进一步的通知。如果发生任何纸漏或玩忽职守,上校……” 斯普林上校铁青的脸上表情更加复杂。但他只说了一句话:“我还没有受到过任何抱怨,奎因先生。” 在电梯里,奎因警官冷冷地说:“我倒是怀疑他在多大程度上是可以信任的。” 埃勒里也这么想。 第七章 第二天的下午,第四封信到了。 这一天是从大王的卫生局以诙谐的语气发出的最后通碟开始的。斯托姆博士在住宅区占据的侧楼实际上相当于一所医院,专供本迪戈家族的人使用。这里,不但设备是最先进的,而且各种科都有,包括牙医和各类实验室,每天早晨都由斯托姆博士亲自监督对本迪戈王朝的君主进行每天一次的身体检查,一般都是在他进早餐之前。 在这个特殊的早晨,粗壮的小个子博士挥舞着手中几张检查报告,摇摆着走过警卫身旁进到餐厅,正赶上大王和他的王后从桌旁站起身来,他突然宣布他尊贵的病人今天不工作了。 “有什么不对吗?”卡拉很快问道。 “开什么玩笑,”大王吼道,“我感觉很好。也许有点儿累……” “有点儿累,也许。”期托姆博士重复道,“当然会觉得累!今天早晨你可不让我高兴,一点儿都不高兴。这又是阴沉湿闷的一天,对你不好,在你这个年龄。除了放松什么也不要做。” “走开,斯托米。”本迪戈大王皱起了眉头,“埃布尔必须飞一趟华盛顿,而我们日程表上还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处理。那是不可能的。” “我会走开,”卫生局长说话时露出尖细的牙齿,“而且不再回来。你以为我喜欢背井离乡吗?噢,这是有理由的,有理由。” “那什么使你留下来了呢?”大王微笑着问。 “因为我不喜欢千篇一律。因为我已经征服了他们小小的天地,完全猜透了他们的小心眼儿,彻底动摇了他们无病呻吟的伦常道德,也因为你给了我一座伟大的医院让我摆弄——这里面可做的事情很多。还因为,我的主人,我已经爱上了你。你今天不能走近办公室,听见了吗?一步也不行,不然的话你就另找个傻瓜吧。” “可我预约了面谈,斯托米……” “那又怎么样?一个王朝就会垮台吗?你会少挣一亿吗?让你的面谈见鬼去吧。” “亲爱的。”卡拉乞求道。她的手放在丈夫的胳膊上,眼睛异常明亮。 “你也站在那边吗,卡拉?”伟大的人叹息一声,转脸面对镜子审视自己。他把舌头伸出来,“啊——啊,看上去颜色……” “根本不是舌头的问题,是你的肌肉紧张度和脉管系统。是你留下,还是我走?” “好吧,好吧,博士。”大王宽容地说,“你下的医嘱是什么?” “我己经说过了。除了工作想干什么都行,放风筝,喝个烂醉,和你的妻子做爱。随你喜欢。” 所以,当天下午,在神经高度紧张地磨了半天嘴皮子,不停地在高温下东跑西颠之后,奎因父子撞上了难得一见的一幕。当他们经过住处的体育馆时听到里面有人使劲地叫喊,往里一看,正赶上皇家运动会。靠近室内游泳池有一个标准拳击台,围绳内,一岛之主正和马克斯一号摔跤。两人都穿着用带子系紧的高腰靴子和紧身衣;两人的上半身都赤裸着。马克斯一号一身厚毛;大王的身上像孩子一样光滑。在另外那个人的衬托下,他看上去要苗条一些。 奎因父子进门时,本迪戈正用一个后空翻动作挣脱对手凶狠的反扭手臂擒法,紧接着他用一个双肩下握颈,令马克斯一号的身体旋转了一百八十度。马克斯一号的粗胳膊抬起来,手握成拳,拼尽全力顶住向下的压力。但大王已面露得意之色,将优势牢牢地把握住。这时,马克斯一号终于瘫软下来,他开始使劲摆手。 “投降了,马克西姆斯?” “是的,是的。” 放声一笑,大王更加了一把力。马克斯一号的脸扭歪了,鼓起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掉下来。然后,多少带着点儿轻蔑,大王松开手,起身走开。那多毛的庞大身躯烂泥一般瘫在垫子上,一动不再动了。过了一会儿,马克斯一号连滚带爬地来到绳圈一角,颓然坐下,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开始舔他的伤口,一个劲地揉着自己的脖颈。 大王在越过绳圈下拳台时看到了他们,喜形于色地挥了挥手。 “你摔跤吗,奎因?” “看了刚才的一幕之后,我得说‘不’,谢谢!” 大王开怀大笑:“卡拉,咱们到处逛的客人来了。” 卡拉抬头。她穿着法式游泳衣,戴着护目镜,躺在池边的一个太阳灯下。她很快坐了起来。 “你们终于来了。我叫人四处找你们,想让你们也来玩一玩。你们藏到哪里去了?” “好多地方,本迪戈夫人。这是很紧张的一天。” 本迪戈大王面带微笑,俯视着他们。埃勒里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不知这么一位目空一切的权贵在向妻子求欢时是怎样一种腔调。 马克斯一号现在也站起来了,样子傻傻的。 泳池里有朱达·本迪戈,但没有埃布尔的影子。 朱达苍白削瘦的身体上穿着一条绿色的游泳裤,像一块撕碎的睡莲浮叶在水面上漂动。池边放着一瓶塞贡扎克和一只高脚杯。当埃勒里看定他时,朱达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混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但它们一眨也不眨。令埃勒里惊愕的是,其中一只眼睛闭了一下又睁开,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示意,然后,两只眼睛都闭上了,轻轻划水,朱达懒洋洋地向酒瓶和酒杯靠拢。 卡拉又说话了:“你们何不也下去凉快一下?往那边走不远就是更衣室,我们有专为客人准备的房间,里面该有的都有。” “我不会在一位美丽的女人面前亮出我的骨瘦如柴,即便是在我这个年纪,”警官说,“就算热死也不干,你们就别管我了,”他对刚刚推过一个移动式吧台的侍从说,“但我的儿子在这里,他是那种对自己的体格很感自豪的人……” “那是这以前。”埃勒里说着,瞥了一眼大王。 大个子男人又笑了:“你是比我轻些,但达赖厄斯——我办公室的接待员——告诉我说你很厉害。你打拳吗,奎因?” “这个嘛……是的。” “别让凯恩把你诱到拳台上去,奎因先生。”卡拉说,“陈列室里有一张照片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画面是我丈夫站在倒在他面前的冠军跟前。” “冠军?”警官问,“什么冠军?” “世界重量级拳击比赛的冠军,”本迪戈大王咯咯地笑着,“那是很早以前了——当时我还不到20岁。他作巡回旅行到我们那里,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大出风头,在当地的我的一些朋友怂恿我上拳台和他过几手。20秒钟不到,我幸运地打出一记右手钩拳,他趴下,我的一位在报馆工作的朋友按下快门,把那一刻留在了底片上,他拍完了就跑,可我还是把它要了回来!那张照片是令我最自豪的收藏之一。喂,马克西莫!你感觉怎么样了,这会儿?” “咱们再摔,”马克斯不服气地说,“这次我非把你的胳膊撅断。来吧!” “不,我现在想炫耀一下自己。咱们戴上拳套吧,马克斯一号。我打算把你的脑袋敲掉。” “噢,这可真是最可爱的一天。”卡拉叹息道,“来吧,马克斯一号,敲掉他的。我很想看到你的脑袋被人敲掉是什么样,亲爱的……” “你们听听这位女士嘴多巧。”本迪戈大王咧咧嘴,“把我的拳套拿过来。” 绳圈柱上挂着两副拳套,都是八盎司重的。其中一副是普通常见的颜色,另一副是象征帝王权位的紫红色。马克斯一号不服气地扔给他的主人的就是紫红色的那一副。 埃勒里注意到体育馆的一面墙上还挂着好多副拳套,但没有一副是紫红色的。埃勒里觉得很不舒服。 事情发生在大王正在戴左手拳套的时候,他的大手刚插进去一半,他脸色一沉,又马手拔了出来。然后再伸进手指在拳套里面掏什么东西。 掏出来的是揉成一团的纸。 正是那种奶油色的上等好纸。 本迪戈将其展开。他恼怒地吼叫一声,像是中了什么人的魔咒一样,身体晃悠了一下。就在他站立不稳时,一脚踩在泳池边低于地面的台阶上,随着一声可笑的惊呼,他四脚朝天跌进水里,飞溅起来的水花打湿了奎因父子的面颊。 卡拉没有看到他从拳套中掏出那团纸,惊恐地喊叫起来,随后,再看到他的夫君手忙脚乱地在水里瞎扑腾时,她又笑出了声。 “喂,凯恩,我没办法控制自己!这实在太可笑了!朱达,别像根木头棍似的呆在那不动,来帮帮他!” 那位巨人沉下去又浮上来,喷出大口水后怒吼一声,又沉了下去。朱达吃惊地在水池中挺直了身子。然后他快速游过来,伸手托住那个尊贵的下巴。 “奇迹!奇迹!”朱达叫道,“神灵显圣!什么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小心天威震怒!” 当埃勒里和警官把那个气急败坏的人从池水中拉上来时,他意识到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朱达·本迪戈的声音。 “凯恩,真对不起。亲爱的,你没事吧?可你要知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如此狼狈。你让我想起儿歌里唱的那个倒霉蛋!”卡拉还在笑,想停也停不住,她轻柔地托起他的头。 他摆摆头,躲开了她的手,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出了体育馆。他的脸色很难看。 一直傻呆呆站在拳台上的马克斯一号跨过绳圈,跳到地板上,追他的主人去了。 卡拉不笑了。 “他生气了,”卡拉慢慢地说,“他经常是笑别人,从没有人笑过他……那是张什么纸?又是一封恐吓信吗?” ——这么说她是知道的。 “我猜是的,本迪戈夫人。”埃勒里在那张纸从本迪戈手中掉落时把它捡起来装进口袋里。这会儿他把它拿出来,卡拉和他父亲凑过来和他一起看。 朱达坐在池边,平静地给自己斟酒。 还是同样的纸,内容仍然是用温切斯特轻噪音便携式打字机打出来的。 这次的信文是: 你将在6月21日星期四12点整被谋杀—— “我无法相信,”卡拉说,“其他那几封信我也知道了——我从凯恩那里一点儿一点儿套出来的——可这一切太荒唐了。毫无意义的耸人听闻。”她拉过一件袍子把自己裹起来,“失陪了,”她轻轻地说,“我要去更衣。”她迈着碎步跑向更衣室。 等他们再转过头来时,发现朱达·本迪戈也不见了。 只有酒瓶和酒杯。 父子俩顾不上换下湿衣服,直奔通顶层的电梯。 “字母‘0’上面有缺痕,”警官说,“全文六个小写的‘o’,每个上面都有对称的缺痕。现在的问题是……” “你得报告,上尉,”埃勒里对值日官说,“交给我,请吧!” 值日官将一份时间记录单放在埃勒里手上。 他们来得匆匆去得忙忙。 到了他们住的套间,锁上门后,他们才俯下身来读那份报告。 没有什么可读的。上面一个人名也没有。 自埃勒里在朱达·本迪戈的打字机上做了手脚之后,除了朱达·本迪戈本人,再没有人进过他的房间。 不仅仅是这第四封信就是用朱达·本迪戈的这架打字机打出来的,而且能用这台打字机的只有朱达·本迪戈。 “行啦,”警官踱着步说,“这下我们知道了。焦点在朱达·本迪戈,时间也确定在6月21日星期四12点整,这就清楚了。” “不清楚。哪个12点?” “什么哪个12点?” “中午12点还是午夜12点?还会来第五封信的。” “我这会儿关心的不是这个,埃勒里。此刻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是朱达·本迪戈干的。只有现在我们才真的算知道了,对此我们能做什么呢?” “报告埃布尔。” “他人在华盛顿。” 埃勒里耸耸肩:“那我们就一直等到他回来。” “假如6月21日之前埃布尔还回不来呢?”他父亲问。 埃勒里用那封信的信纸磕碰着自己的嘴唇。 “就算他及时回来了。我们把这些向他报告了。他说,‘谢谢啦,先生们,和我想的没有出入,你们可以打道回府了——归途顺风!’那我们就往太阳升起或落下——谁知道纽约在什么方向——的地方飞去。那我就要问了:这一切所为何来?什么才是我们最需要做的?还有,”埃勒里小声说,“他们怎样处置朱达兄弟?活剥他的皮呢?还是把他吊起来让他喝不成酒?或是轻描淡写地责骂两句?” “还是先把这些湿衣服脱了吧,儿子。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再得了肺炎可是不值当的。” 他们默默地开始脱衣服。 第八章 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令人无法忍受。因为接下来什么也不再发生。第二天埃布尔没有回岛。卡拉无法见他们——据说她病了,不是重病,但斯托姆博士让她卧床。本迪戈大王本人返回本部,似乎要把失去的一天时间弥补回来,直到深夜仍滞留不归,陪他一起工作的是皮博迪。奎因父子碰见过朱达两次;每次他都友好地招了招手,但还是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其实他们早已讨论过,不等埃布尔,亲自动手将朱达拿下。考虑到这样做也许不太明智,还是决定再等等看。 现在显然无事可做。 所以他们决定在岛上走走。 “也许我还可以充实一下我的草图。”警官说。 蓝、褐二衬衣没有露面。他们要去的地方也没人阻拦,起码在他们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盯梢的。 在拳套事件发生的第二天,他们把岛上以前没有看到的部分踏勘一遍。这里没有工厂,也没有工人的宿舍,但却被栅栏围着,沙丘地表上有低矮的灌木,像蓝色的玻璃墙似的海浪滚滚而来,撞在峭壁上四散飞溅。这里是全岛的一个侧面,像一个敞口的簸箕面向大海,大概也是全岛唯一保持原有地貌的地方,可能是因为伪装起来太费事了。 “也不尽然,”埃勒里说,“往那边看——有茂密的灌木生长的地方——长着最多的是白桦树林。那里肯定有16英寸口径的大炮。” “可是,谁会进攻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呢?”他父亲不解地问,“那是什么?” “哪儿?” 警官趋前几步,来到一座沙丘的侧面,等埃勒里也转过来时,不得不刹住他的大步。 刚才还能尽收眼底的悬崖峭壁突然不见了,脚下倒冒出一条可供人行走的小径通向海滩,在海岸线与峭壁的底沿之间有一座混凝土的建筑。这座建筑不大,甚至可以说太小了,从装着铁栅的窗子看,更像是一座城堡的模型。它的周围植有棕搁树,所以建筑物本身在绿树掩映下,暗得好像没有自己的颜色。这样,从海上很难看出有它的存在。 周围拉着带刺的铁丝网。 埃勒里指了指那些加了伪装物的电线电缆:“全是电网。” 建筑物顶上布有隙望哨,重机枪的枪口从狭窄的射击孔里探出头来。全副武装的穿制服的人在圈里巡逻。 “本迪戈王国的士兵。”埃勒里的声音是从牙缝里出来的,“他们想必是有来无去的。也许连客气话都不会说了。” 埃勒里拾级而下,警官跟在他的后面。脚下的岩石似乎有些发软,不知是不是阳光太毒的缘故。 到了峭壁下面他们看到一台小型电瓶车。点火开关上的钥匙没有拔下来,而四周又不见人影。海滩上没有路。 再往前是车上不去的峭壁,这里就是路的尽头。 “那么这车是怎么下来的呢”? “隧道。”埃勒里说,“看见那个伪装起来的门没有?想必与上面已经挖通,和岛上的主要公路是连着的。这应该叫什么?峭壁门?多像8岁的孩子玩的游戏!听我说,爸,这些人就会异想天开。” “而且他们确实很能折腾。”他父亲说。 “站住!” 门是锁着的,透过栅栏可以看到两个端着冲锋枪的士兵,他们的枪口对准奎因父子的肚皮。两位士兵中间隐隐约约立着一位军官,眼睛是牡蛎壳似的暖色,脸晒得黑黑的。 站在他旁边是叨着雪茄烟的斯普林上校。 “早上好。”埃勒里对斯普林上校说。 后者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 “你们想要怎样?”那位军官板着脸粗声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走走看看——少校,是吗?我对你们的军阶标志还不太明白。”也许斯普林上校对他的下级履行职责是从不加干涉的。他像没有看到他们一样,爱答不理地站在那里,“我们可以进去看看吗,上校?” 斯普林上校还是一个劲儿地抽他的烟。 “你们的通行证!”军官厉声说。 “这是什么地方?”警官问道。 好吧,上校,既然你采这一套点…… “是啊,上校,你手下的人在这里玩什么游戏?” “通行证!”这是一种机器人发出的金属声。 奎因父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我们什么通行证也没有,”埃勒里小心翼翼地说,“斯普林上校可以告诉你我们是什么人。” “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通行证。” “我们有大王和埃布尔·本迪戈本人的准许,可以去岛上任何地方。你没有接到命令吗?” “拿给我看!” “看什么?”埃勒里生气了,“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们的大王亲口说的我们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可这个地方你们必须出示有斯普林上校本人签发的书面通行证。这里是禁区。如果你们没有这种通行证就立刻离开。你们有没有?” “哼,算我倒霉。”警官嘟囔道。 埃勒里盯着袖手旁观的上校看了一会儿。这位穿着制服仍显得中间粗上下尖的矮个男人一直像欣赏一出滑稽剧似的看着双方你来我往地争执不休:“好吧,上校,我们在这里,你也在这里。奎因警官和我要一张通行证。签一个出来吧。” 小个子上校面露微笑:“没问题,奎因先生。但你们还必须有本迪戈大王或埃布尔·本迪戈的会签才行。这是规定。通常都是这么办的。就这样。”他动作夸张地把雪茄举到与自己眼眉齐平的高度,然后松手让它落地,再用靴跟把它踩得粉碎。 “走吧,儿子。”奎因警官说。 四件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那座混凝土建筑唯一一扇可以看到的门打开,背着药箱的斯托姆博士短粗的身影从门洞中闪出来,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警卫。 埃勒里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副望远镜,放在眼前,对准建筑物的一扇带铁栅的窗户。 斯普林上校身体绷直,尖声对那位少校说了些什么。 军官向前一跳,高声向隙望哨叫了一声。可以明显感觉到周围的铁丝网被通上了电。他抓住门,开锁。 “逮捕这些!”斯普林上校说。 埃勒里手中的望远镜被军官劈手夺下,与此同时,父子俩已被两名武装的上兵扭住。 他们被拖进栅门里。 “你们……这是……”警官的声音被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其中一名士兵轻而易举地将警官的脖子卡死。老先生的脸慢慢地涨红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不停地对埃勒里轻声说着:真是荒唐,这种事你只在书本上读到过,同时,他的拳头不停地向看到的一切捶打着,那些面孔、身体、蓝天、大海、白沙、绿树,全都在周围旋转起来。然后就是来自各个方向的痛击,其中,肚子上挨的那一下最重,一个嘴啃泥,他扑倒在地,好几个人的重量都沉沉地压在他的背上。 痛击终于停止了,可他仍然站不起来,刚才发生的事情也回到了记忆里来。他父亲就站在不远处,脸色惨白,正用手梳理稀疏的头发。混凝土建筑的门早已关上。穿着黑套装白衬衣的斯托姆博士活像一只大号的企鹅,他正起劲地冲斯普林上校说着什么。 端着枪的士兵围着他们站成一圈。 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恶意。 连一张余怒未消的面孔也找不到。 这是工作的一部分。尽职尽责而已……埃勒里发现自己是蜷着身子的,手捂着自己的腹股沟。 斯普林上校又开始抽另一支雪茄,头微低着,紧锁眉头听着斯托姆博士说话。 “我的规矩是不容破坏的,博士。” 斯托姆博士仍然兴致很高地说个不停。 专门负责看住他的两个人一点也不敢放松。埃勒里倒觉得安全了些。他父亲仍然在那里无谓地梳理自己的头发。一架本迪戈的飞机从空中掠过。 “好吧。”斯普林上校耸耸肩膀说道。 他对少校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身向那座建筑走去。门立刻打开。他进去后,门又猛地关上。 “你们可以走了,先生们。” 埃勒里抬起头。说话的是面带笑容的斯托姆博士。 “我……!”他听到的是一个奇怪的声音,根本不是自己的。 “我知道,我知道,”本迪戈岛的卫生局局长说,“你们男性的尊严被冒犯了……” “冒犯?!”埃勒里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说。他用拳头抵住自己的腹股沟,“我要一个解释。我要听到道歉。我要这个人单独和我在一个屋子里。我要做点儿什么!” “那样的事你就别想了,”斯托姆博士说,“你该庆幸我碰巧在场。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劝告,奎因先生,后果将非常严重。”这位矮胖的博士挥挥手出了栅门,登上那辆空着的电瓶车,发动起来,往后倒一倒,开进峭壁上的那个洞口。 转眼之间,洞口不见了,仍然是一面峭壁悬崖。 “出去!”少校手指门外。他那牡蛎色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埃勒里感觉到抓住他手臂的人加了几分力。 “来吧,儿子,”他父亲催促道,“你觉得还能走到车跟前吗?” 埃勒里没有发动车。腹股沟已经不那么疼了,可鼻子仍火烧火燎的,准是嵌进了什么东西,身上同时有十几处在痛。 警官像散了架一样坐在那里,手放在膝盖上,凝望着平静的海面。 他们就这么坐了好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 还是他父亲先开口:“你在那屋里看见了谁?” “阿克斯特博士。”——舌头上有股苦味。 “阿克斯特?那个金色头发的年轻物理学家?” “是的。” “那里会不会是他的秘密实验室?他鼓捣那些原子物质的地方?所以才会有电网、警卫……” “作为进行物理实验的场所,那房子太小了。而且,阿克斯特的手是被铐在铁栅上的。” “铐着!” “他是个囚犯,”埃勒里看着自己肿起来的双手,“我还奇怪怎么再没有看到他。原来他是被随时取用的角色。” “噢,这怎么可能,”警官激动地说,“那样的话,这鬼地方也太离谱了。毕竟……” “毕竟什么?这块禁地是本迪戈岛的达豪集中营。有谁能对大王陛下说他能干什么或不能干什么。他在这大洋上盘踞一方,要的就是这一言九鼎君临一切的效果。” “可是,阿克斯特——一个像阿克斯特这样的人……” “消失了。也许歪曲事实的消息早己巧妙地散布出去。这对他们来讲再容易不过了,爸。” “可为什么呢?” “冒犯君颜。对王权不忠。要不就是他发现自己从事的工作与他的科学家的良心是冲突的。谁知道为什么?多半是阿克斯特的忠诚受到了怀疑。他正在接受审查或准备接受审查。要不就是他拒绝再干下去了,现在这只是一种劝告方式。说不定他已是大王这间私设集中营里的常客……不知道本迪戈岛上有自己的法庭没有?” 做父亲的给埃勒里包扎了伤口,让他洗了个热水澡,催他躺下。埃勒里睡不着,也不可能睡得着。 奎因警官在屋里不停地踱步。他们心里都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那就是两个人要待在一起。这会儿他父亲如果到另一个房间去,埃勒里也一定会跟着去的。 终于他还是从床上跳下来,穿上干净的衣服。 “吃午饭吗,儿子?” “不。” “那你要去哪儿?” 埃勒里已经一脚高一脚底地蹿到了走廊上。警官赶紧追上他。 到了本部大楼里,埃勒里一脸肃杀之气,径直扑向警卫的工作室,给人的感觉是,谁要挡路谁倒霉。 “打开电梯门。我要见你们这位大王!” 三名警卫中居中的那一个说:“是,先生。” 半分钟后,那位大块头儿接待员已经为他们扶住通向大办公室的门。 “打扰我似乎是你的专长,奎因。”房间那一端传来强有力的声音,“进来吧。” 接待员轻轻地把门关上。 本迪戈大王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伊曼纽尔·皮博迪,他正专心致志地阅读文件。还有一个他们从没见过的人——一个又高又胖面颊松垂的男人——面对他们站着,他的左右,各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本迪戈本人看上去平静异常,一只手放在桌面上。在奎因父子朝他的桌旁走来时,这位美男子动了动手指尖,示意士兵往后站,两名士兵在后退一步时不忘把他们夹拥着的胖男人向后一拽。 “本迪戈先生……”埃勒里刚开口。 “你是为这个来的吧?”本迪戈微笑着说。 他另一只手拿出来。手上是埃勒里的那副望远镜。 埃勒里隔着黑木桌子凝视着他。那双黑眼睛在闪烁。 本迪戈显然是在等着他的到来。他要找点乐子,而让他觉得最逗乐的,埃勒里突然明白了,那就是看一个无助的人暴怒。 喊冤叫屈,一点儿用也没有。别的就更没有意义了。 埃勒里不得不让自己适应这一点。他从桌面上伸过手去,从那傲慢的手指头上夺过望远镜,同样傲慢地一转身,作势离去。 “等一下,奎因。” 他已经心平气和,再也不会在这个人面前发脾气了。 “在你们得到自由行动权时,我想你们这样的聪明人也该明白,凡事都是相对的。这里是一个受到严格控制的小岛;我们也想保守我们的秘密。你们是这里的客人。我们并不欢迎我们的客人到隐蔽处窥探。” “特别是那些家丑不可外扬的部分吧。”埃勒里说。 “随你怎么说吧。顺便问一句,你没带照相机之类的拍摄设备吧?” “没有。” “你呢,奎因警官?” “没有。” “那好,只是以防万一。在本迪戈岛是不允许拍照的。不管何时何地被发现,这类东西一律没收、销毁,胶片曝光。还包括某些惩罚性的措施……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先生们。”他转向皮博迪。 “本迪戈先生。” 本迪戈敏捷地回过头来:“什么事?” “既然把话说开,”埃勒里说,“那我想应该告诉你,我和我父亲随身都带枪。这也在你们的禁止之列吗?” 本迪戈笑了:“不,奎因。我们这里的人都很喜欢枪炮。你们有什么枪尽管带。”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就是不能带照相机。”他说。 他们的目光再次遭遇。 这次埃勒里也笑了。 “我们懂了,陛下。”他沉着地说。 “等等!”本迪戈大王在他的宝座上坐直。他的语气中透露出的某种东西令皮博迪也警觉起来,他的目光第一次离开那些文件,抬起头来,“我不认为你是真懂了,奎因。”本迪戈慢慢地说,“我不相信你真懂了……坐下来旁听一下你们打断的是什么。坐在那边!”他指了指沿着有弧度的那面墙摆放的一溜儿椅子。 埃勒里心头一惊。这种慢条斯理的长声总给人带来一种不祥之感。而此刻更让他回想起上午铁栅门里那位少校没有人味儿的声音。他现在真后悔跑到这里来。为了不让心中的疑惧在脸上流露出来,他快步走向一把椅子。警官已经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就座,脸色有些发灰。 坐下后,也不知到底为什么,他觉得很紧张。 “现在你们可以接着说了。”本迪戈简短地对伊曼纽尔·皮博迪说。 皮博迪站起身。他的主人向椅背上一靠,把眼睛闭上了。真有点儿戏剧性,但也不好说这是做戏给人看。等到本迪戈睁开眼睛时,他的目光放在了被两名士兵夹在中间的那个胖男人身上。从那双黑眼睛的深处射出的冷光似乎能把人冻成冰棍,奎因父子这时才有时间认真打量这个又高又胖的男人。 他的膝盖打弯,像是支撑不住体重,随时要跪下。松垂的面颊苍白冒着汗,而室内开着空调,一点儿也不热。他的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似乎老也找不好合适的焦距;时不时地还眨一眨眼睛。他给人的总体感觉是,由于神经长时间地高度紧张,已经疲惫不堪。在埃勒里看来,此人和他以前在刑事法庭见到的谋杀案被告没什么两样。 一个想法突然冒出来,就是上午在集中营遭遇了那一切之后他曾在车上向父亲提出的问题。 是的,本迪戈岛上有法庭。此处就是其中的一个,而且是最高的。 那个胖大男人的膝盖还在勉强支撑着。 等到伊曼纽尔·皮博迪的话匣子打开,事情就明朗化了。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起诉人,话说得清楚明白,很有自信。本迪戈大王俨然一副最高法院法官的神气。 皮博迪在罗列罪状。说的是这个胖大男人没有按照特定的指令行事。埃勒里无法听得很明白,因为分散注意力的东西太多——本迪戈那张一动不动的英俊面庞,律师说话时神经质地抽动的手指,胖男人那绝望的专注表情,玻璃墙面反射的光,马克斯一号咬碎坚果皮的声音,后者仍然呆在老地方,不知他是不是一天24小时就以此为家呢,除了陪他的大王摔跤打拳? 皮博迪开始进入细节部分。他列举日期、姓名、事实。 对埃勒里来说,没有一件是有具体意义的,他越来越糊涂了。他能归纳起来的只有一点,事情出在亚洲某地,是关于一笔军火买卖,一份很重要的秘密军火合同没能签署。但埃勒里仍然不太肯定,因为这其中又牵扯到石油、原料和航运。不管是什么,胖男人对本迪戈帝国犯下的罪名只有一个:玩忽职守。 埃勒里忍住纵声大笑的冲动。 大王的律师终于说到了结论部分,说完后坐下,把文件归拢到一起,弄整齐。然后,靠在椅背上,在不破坏裤线的情况下翘起二郎腿,带着某种好奇望着胖男人。 “有什么要说的?”此时大王的语气已无疑是审判者特有的逼问,冷静、庄重、超脱。 胖男人舔舔嘴唇,很快地眨着眼睛,他非常非常想说出话来。但是,他的嘴就像他挺不直的膝盖一样不听使唤,整个人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垮了。 “说话,诺顿。”——语气更尖锐,更逼人——“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胖男人再做一拼,结果也只是身子动了动,声音还是没有。这次失败后,他耸动一下肩膀作为放弃的表示,那绝望的轻轻一耸微弱得难以觉察,但却是埃勒里从未见到过的。 埃勒里感觉到他父亲的手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又靠回到椅背上。 大王用他的右手轻轻打了个的手势。 两名警卫,每人抓住胖男人一条胳膊,架着那个膝盖直不起来的人向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那两条腿已经不再迈动了。 屋里少了三个人。 金碧辉煌的办公室仍然阳光明媚。所有的一切都带上午后小睡的气息。没有人说一句话。 本迪戈大王摊手摊脚地坐在宝座上托腮沉思,黑眼睛如梦如幻。 大王的律师皮博迪仍然舒舒服服地跷腿而坐,一只手里还拿着那裸整整齐齐的文件。不同的是,他的头是昂着的。 马克斯给自己喂食的手也停住了,但仍悬在嘴边。 他们在等待。肯定是这样。 但是等什么呢? 笑声会打破这个梦——把每个人从虚幻中拉回到现实中来吗? 难道是等一声枪响吗? 胡说,荒唐…… 这里墙是隔音的—— 埃勒里跳了起来。 本迪戈大王己经起身。皮博迪律师的二郎腿也不再跷着。马克斯一号的大嘴张开,坚果又一个接一个磕起来。 完了。过去了。 不管发生过什么,结束了。 大王神态安详地和他的律师说话。欧洲某个国家的高等法院正受理一件牵扯到一笔600万美元税款的案子。本迪戈在讨论法官的收入,询问此人个性品行方面的更多情况。 皮博迪忙不迭地回答。 在门口等他父亲的时候,埃勒里又回头望了一眼。大王和他的律师谈得正欢,他们又坐下了,头凑得很近。谈话更深入了。墙面发着光,长长的办公室里一派祥和。马克斯一号把坚果抛向空中,像海豚一样用嘴接住。 埃勒里跌跌撞撞地夺路而逃。 第九章 周三夜到了,还是没有埃布尔·本迪戈的一点儿消息。 碰上皮博迪时埃勒里曾问他是否知道埃布尔华盛顿之行的使命,被问者似乎对此一无所知。卡拉也是一样。 与卡拉的对话更令埃勒里不安。 “每当受到这种恐吓我都会心惊肉跳。”她说话时把一头红发向后一甩,“不过当初嫁这么一个永远处在焦点上的特殊人物时我已作好必要的心理准备。”说到这里,她对自己这种无能为力的处境苦笑一下,“凯恩享有比美国总统还要严格的保安措施。至少,具体的执行人都是忠诚可靠的。” “假设,”埃勒里小心翼翼地说,“这只是假设,本迪戈夫人,我们发现你丈夫的生命安全受到与他非常亲近的人的威胁呢……” “亲近他的人!”卡拉把头向后一扬笑道,“不可能。没有真正和凯恩亲近的人。即使是埃布尔。连我也包括在内。” 埃勒里对这种似是而非的回答并不满意。如果卡拉有什么具体的怀疑对象,她也不会说出来。 随着夜色渐浓,周四的脚步声已越来越近,埃勒里甚至感到一种切肤之痛,烦躁得他连在一个地方连续呆上几分钟都不可能。越是紧张越是生所有人的气——生大王的气是因为他身为被恐吓的目标,先是把它当玩笑,然后又加以蔑视,最后才发了火,即使如此也仍然不忘拿那些条条框框设置障碍;生埃布尔的气是因为他火急火燎地把他们拉来,自己却跑开了;生卡拉的气是因为她最应该开诚布公的时候还藏着掖着,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生朱达的气是因为这个从早喝到晚的人总是似笑非笑,见人就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别处……天知道他是不是有史以来最离奇的刺客之一。 警官也帮不上什么忙。整个白天大部分时间情绪都不好,把自己锁在洗手间,躲避这个本迪戈的世界。他在根据草图画一张本迪戈岛各项设施的详细分布图,尽量加上简短的说明文字。 电话铃声是在奎因父子准备就寝的深夜时分响起的。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奎因先生。” “找你!”——是埃布尔·本迪戈——“最近的一封信……” “有人已经告诉我了。” “又有了吗?应该是还有……” “我不想在电话上讨论,奎因先生。” “有还是没有?” “我不认为……” “你不认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就是21日?你倒走开……” “这和我走开不走开无关。我明天早晨去见你。” “等等!我们不能现在谈吗?你为什么不能过来几分钟,本迪戈先生……” “对不起。大王和我恐怕要用半夜时间讨论我的华盛顿之行。早晨吧,奎因先生。” “可是我已经发现了……!” “噢。”线路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响起埃布尔的声音,“你发现了什么?” “我想你不愿意在电话上谈。” “你只说是谁。”听筒里传来那边弹拨话绳的声音。 “你的弟弟朱达。”埃勒里冷冷地说,“是不是与你预想的一样?”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听见埃布尔说:“是的。” “那么,我和我父亲现在该干什么呢,本迪戈先生?是不是收拾行装?” “不,不,”埃布尔说,“我要你对我的王兄说。” “今夜吗?” “明早,早餐时间。我会让卡拉安排。你把发现了什么以及为何发现的详详细细地对他说。根据我哥哥的反应,咱们再作打算。” “可是……” 可是埃勒里听到了线断的声音。 整夜他都在想,为什么埃布尔·本迪戈自己不敢说,可直到他和他父亲来到本迪戈家族餐厅时仍未得出答案。可当他坐下时,答案有了。埃布尔,手眼通天的人,只要大王心里想的事,没有他安排不了的。但当大王面对只有他自己被蒙在鼓里的事情时,那他就是一个无法估量的变数。 如果是他个人面临危机,他尽可以朝任何一个方向一走了之。当然,如果他根本不想跑,那他也可以收拢尊贵的双翅,原地不动。“根据我哥哥的反应,咱们再作打算……”这大概就是埃布尔明明已经察觉是朱达干的还要请外人来证实他的想法的原因。而在此之前,他只能准备弹药,然后再根据事态的发展决定发起攻击的火力。 今天早晨的大王情绪并不好。他走进餐厅时瞥了奎因父子一眼,但却没有打招呼。夜里的超时工作在他的脸上挂了相;几乎可以用无精打采来形容,埃勒里怀疑他的精神状态与马上要谈的这件事不无关系——本迪戈大王不是那种在外人面前不在意自己形象的人。 在场的有埃布尔,马克斯一号和朱达。 朱达在早餐时间的出现肯定是埃布尔的有意安排——从朱达的穿着和神态看,这个安排是相当成功的。尽管现在的时间这么早,这位肤色浅黑的小个子刺客已经腰背挺直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他的手还是微微有些发抖。他正在喝他的第二杯咖啡。 倒是埃布尔很紧张。这一点让埃勒里觉得挺有趣。埃布尔那张学究型的苍白面孔比往常更显苍白。他不停地扶眼镜框,好像它在往下滑。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急促、做作。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吗?”大王阴沉着脸扫了一眼众人,同时伸出手去取餐巾,“制造麻烦的纽约人——还有你,朱达!你想了什么办法才起得这么早?” 朱达那双深陷的眼睛落在哥哥那只取餐巾的手上。 那只手已完成了取餐巾的动作。 一个信封落在了餐桌上。 马克斯一号的吼声太突然了,吓得卡拉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自己的椅子扶手,脸色变得很白。马克斯一号站立起来,死死地盯着那个封信。 “谁干的?”他吼着,同时把掖在衣领上的餐巾扯下来。 “谁,谁?” “坐下,马克西。”大王说。他只是留心看了一眼那个信封。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突然,他的嘴一咧,露出了笑容,他把信封捏起来。他的名字:本迪戈大王,用打字机打在上面。再没有别的。信口是封着的。 “今天是星期四,6月21日,本迪戈先生,这就是特别之处。”埃勒里也站起来,“敢问一下,我可以看看吗?” 大王把信封扔在朱达的盘子里。 “给专家递过去,朱达。他干这个可是收了钱的。” 朱达默默地照办。 埃勒里小心地接过信封。他父亲拿着一把裁纸刀从餐桌那边绕过来。埃勒里拆开信封。 “这封信说了什么,奎因先生?”卡拉的调门太低了,她苍白的脸色仍然没有回转过来。 还是同样的信笺。字母“o”上的记号也在——出于朱达的打字机无疑。 “信上说什么?”埃布尔的声音快劈了。 “我说,埃布尔,”大王嘲笑道,“沉住气。” “大部分内容与上封信相同,”埃勒里说,“不同的有两点。一是加上了最后一句话,二是破折号换成了句号。你将在6月21日星期四午夜12点被谋杀” “午夜,句号,”奎因警官小声嘀咕道,“就是这样。再没有了。他已经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是谁?”马克斯一号恨得捶胸顿足,动作活像是大猩猩,“我要杀了他!是谁?” 大王轻舒长臂,越过朱达捏住了马克斯一号干杏似的耳朵,用力一拽。马克斯一号嚎叫一声又坐回到椅子上。 这位高大的男人纵声大笑,对自己的这一手很满意。 “凯恩,咱们今天就走。”卡拉的手不停地抚摸织花的台布,“就咱们两个人。我知道这些信没什么了不起,可是……” “我不能走,卡拉。有太多的事要做。但我接受你的邀请,只是今天不行。噢,你们拉倒吧!怎么一个个像抬棺人似的。你们不知道这有多滑稽吗?” “大王,”埃布尔慢慢地说,“我希望你认真对待此事。它一点儿也不滑稽……奎因先生有些事要告诉你。” 黑眼睛转向埃勒里,闪着光:“我听着呢。” “而我先得问你,本迪戈先生,”埃勒里没有朝朱达那边看,“今天子夜你会呆在什么地方?” “那要看工作日程的完成情况。” “可能会在哪儿?” “那个钟点我总是在机要室时工作。” “是对着你弟弟朱达套间的那个有一扇大铁门的房间吗?” “是的。” 埃布尔很快接着说:“我们通常要在那里停留一到两个小时,奎因先生,处理那些不能交给秘书们办的事。” “如果埃布尔不在,由我代替他。”卡拉说。 她丈失对奎因父子露齿一笑:“全家齐上阵。策划大阴谋。你们肯定是这么想的。” “凯恩,别开玩笑。今夜你不能在那里工作。” “噢,别瞎扯了。” “你不能去!” 他好奇地看着他妻子:“你真把这当回事啦,亲爱的。” “如果你坚持今晚在那里工作,那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这我可以让步,”他咯咯地笑了,“不过埃布尔就得另找地方呆了。那么现在,咱们还是把这游戏的事撇在一边,先开饭,好吗?” 几个像木头一样戳在一边的仆人立刻活跃起来。 “我有个建议,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话没说完。 “驳回。现在听我说,奎因先生。我欣赏你对职责的投入,但机要室里的工作是停不得的,关于谋杀的想法是荒唐可笑的,在那间屋子里更是不可能。坐下享用你的早餐吧。还有你,奎因警官。” 但奎因父子呆在原地没动。 “为什么不可能,本迪戈先生?”奎因警官问。 “因为建机要室时已考虑了这一点。墙面、地板、天花板,都有两英尺厚——用的是优质的混凝土加固。里面没有窗户——用的是空调,墙内有人造日光发出来。只有一个入口,那就是门。只有一扇门,是钢铁做的安全门。事实上,整个房间是个安全岛。不管是谁,他怎么进去杀我呢?” 大王开始吃他的鸡蛋。 马克斯一号犹豫了一下。然后他坐下,敲了一下桌子。 两个仆人迅速上前,给他添碗加碟。 卡拉仍然不安地说:“你提到空调,凯恩。会不会有人打它的主意。往里面送进某种气体……” 她丈夫笑得震天响:“你这是典型的欧洲思维!好吧,卡拉,我们可以在空调机旁加个明哨,只要能扫去你脸上的愁容。” “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说,“你有没有想到写这些信的人是不会被你笑退的?他对你今天子夜将会呆在什么地方一清二楚,包括那个房间封闭得有多么严实的及负责守卫的人有多么忠诚。因为他明确地警告了我们,所以他肯定知道那个房间今天夜里将比平时更加难以攻破。换句话说,他选择了对他来说显然最不利的时间和地点,由于他的警告,就是最细小的漏洞也将被堵住。这一切还不够让你觉得奇怪吧?” “当然,”大王神情愉快地说,“是够奇怪的,奎因。怪得像拿破仑。可就是无法得逞。” “能得逞。”埃勒里说。 大个男人目光凝聚:“怎么做?” “如果问我的话,本迪戈先生,使得你让我进去就行了。” 他靠回到椅背上,面露微笑:“除了我的家庭成员没有人能进入那个房间……”说到这里他停住了,笑容也消失了。 屋里非常静。连马克斯一号也停止了咀嚼。卡拉专心致志地看定埃勒里,眼眉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什么意思?”这声音已很严厉。 埃勒里现在把目光投向朱达。后者坐在他的对面,正用他的食指轻轻地叩击塞贡扎克白兰地酒的酒瓶,他谁也没看。 “你弟弟在召我们介入之前,自己已经作了一些调查,”埃勒里说,“殊途同归,本迪戈先生。我们得出的结论相同。” “我不明白。埃布尔,这是怎么回事?” 埃布尔苍白的脸更加苍白:“告诉他吧,奎因先生。” 埃勒里说:“我已经确认了用来打这些信的打字机的位置。我也发现了信纸,和打字机来自一处。我在打字机的字母‘0’上做了记号,后两封信上这个记号都出现了。这就核实了这台打字机就是用来打出那些信件的那一台。 “为了进一步核对无误,我安排你的警卫在打字机所在房间处进行监视。结果是毋庸置疑的,本迪戈先生,在第四封信能够在其间产生的那段时间里,只有一个人进出过那些房间——此人就是那些房间的主人。你的弟弟朱达。” 本迪戈大王慢慢地转向他那个个子不大、肤色浅黑的弟弟。两人放在桌上的胳膊几乎碰在一起。一股红潮开始漫上大个子男人的面颊。 马克斯一号与朱达之间正好隔着他们的主人。 卡拉用一种窒息的声音说道:“噢,胡说,胡说。这又是你开的一个带白兰地酒味的玩笑,朱达,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 朱达去抓酒瓶的手非常的稳当。他开始开瓶塞。 “不是玩笑,我亲爱的,”他闷声说,“不是玩笑。” “你是说……”本迪戈大王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开了个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朱达,你是说那些信是你写的?你威胁说要杀我?你?” 朱达说:“是的,大王。” 他干得不错,埃勒里心想,一个非常紧张的人能把这种紧张掩饰得几乎觉察不出。朱达将白兰地酒瓶高高举起,然后很快地把瓶口插到嘴里。 大王就在旁边看着他弟弟喝。他的眼里闪出诧异的光芒,仔细地看着朱达,钩形的鼻子,下垂的唇髯,多皱的脖颈,上下滚动的喉结。当朱达放下酒瓶与他哥哥四目相对时,兄弟之间传达了某种信息,这使大王意识到自己的优势。 “午夜,嗯?”他说,“大开杀戒?” “午夜,”朱达高声回答,“就在午夜。” “朱达,你疯了。” “不,不。大王。是你疯了。” 高大的男人平静地坐稳:“这么说你这些年来早就在怨恨着我……我承认,朱达,我从没想到你。可是,只有我这样吗?谁能受得了你这个成天泡在酒精里的废物?事实恰恰是你自己葬送了自己。所以你决定要杀我。你还有点儿理智没有?你完全彻底地疯了吗,朱达?也许我该叫你犹大?”——朱达的脸色更加惨白——“我是你哥哥,真见鬼!你心里有没有一点儿带感情色彩的东西?感激?忠诚?” “仇恨。”朱达说。 “你很我?为什么?” “因为你不好。” “因为我强大。”本迪戈大王说。 “因为你软弱,”朱达坚定地说,“软弱到可怜的程度。” 这会儿,尽管他的脸上还是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但眼睛里却开始升腾起一股火焰:“有一种力量叫软弱。你的力量,兄长,就是这种软弱,那是因为你的力量里没有人性。” 高大的人用来看低矮者的那双眼睛开始变得晦暗无光,有点儿向眼眶里面陷进去,像是拉上了一道薄雾轻纱,但他的脸仍然发红。 “没有人性,天一样的大王,”朱达说,“你看看你哪点儿还有人性。你在世界各地经营的货物也尽是些钢铁、石油、化工、军火和船舶。人们把那么多的工作日贡献给你,以或高或低的折旧率。你给他们提供住房就像你给你的工具找个库房一样。你给他们建医院和你把机器送入检修车间是一个道理。你送他们的孩子上学出于你让你的实验室持续运转的同样原因。这岛上的每个灵魂都不过是卡片一张。这岛上的每个灵魂都受到监视——在他们工作、睡觉、做爱时!你以为我不知道所有拉上你的套的人都是有来无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魔鬼斯托姆在你为他建造的实验室里做什么吗?或是阿克斯特为什么不见了?或是芬戈尔斯、普雷斯科克、斯坎尼格利亚、乔科、布卢姆这些先于阿克斯特来此的人?或是K14装备是用来干什么的?”朱达用清晰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着。 现在,红润已从那张英俊的男人的面庞上消失,代之以怒气和冷蔑。 “个人的尊严,选择的权利,作为自由人的存在——全都在你的商务条款中化为乌有。那些有着悠久历史的保护个人权利的法律被一笔抹杀。除了你自己制定的,大王,没有你认可的法律。在贯彻实施你的法律时,你是法官、陪审团和行刑队。不管是哪种法律,反正是你制定,你监督,你解释。唯一的目的是维护你的权力。” “这只是个小岛。”本迪戈大王小声说。 “它覆盖全球,”他那矮小的弟弟反驳道,“你大可不必因为奎因父子在这里而装出一副爱逗乐的君王的姿态。那对他们和我的智力都是一种亵渎。你的法力向四面八方辐射,大王。就像你嘲笑个人权力的至高无上一样,你也嘲笑民族国家的至高无上。他拉拢腐蚀那些首相和大臣,颠倒政府,向那些政治海盗提供经费,这些就是你的日常工作。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的军工厂能正常开工……” “啊哈,我倒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做得这么好了,”他哥哥说,“卑鄙的军火巨头,国际骗子——手里握着炸弹的反对基督者。这是不是下一罪名,朱达?” 朱达把他的小拳头放在台布上:“你是一个花言巧语的无赖,大王。你一直都是这样。歪曲事实,瞒天过海,玩障眼法的把戏——你是应付这方面难题的行家里手。而问题的实质并不在这里。你的罪恶并非你制造军火。不幸的是在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上军火还是必需品,必须得有人去制造它们。可是,对你来说,那些枪炮却不是我们明知不好但又不可缺少的东西,用来保护一个体面的社会能够在这虎狼争斗的世界上得以存续。他们是你攫取与之相应的超额利润和无边法力的手段。” “接下来你该指控我制造战争了。”他的哥哥已面露冷峻之色。 “不,你不制造战争,大王。”朱达·本迪戈说,“那些战争是你力所不能及的力量发动的,或者说是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合力为之的结果。你是个司炉,负责添柴加煤拉风箱。如果一个国家发生内乱,你肯定会把它变成公开的内战;如果是两股势力或利益集团分赃不匀坐下来谈判,你的代理人一定会从中挑拨离间,让他们兵戎相见。这里边的是非你不关心;是非这个词在你的词典里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只是冲突、战争以及由此而来的利润。这才是你的着眼点,大王。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而你走得太远了!” 朱达在向他哥哥探过身去,握紧的拳头在桌面上跳动着:“你是一个凶手,大王。我不仅仅指在这个岛上或世界各地为你执行某项使命不成功而付出生命代价的那些帮凶。我说的凶手,兄弟,是历史学家所谓保持着统计学记录的那一类,即利用战争杀人的凶手,兄长。这种凶手正是你千方百计促使其演变成战争的那些误解、紧张和社会经济压力造就的。你知道你是什么吗,大王?你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大众杀手。噢,是的,我知道这听上去特别像台词,我也知道你对我没有能力把这句话说得不这么像台词而幸灾乐祸!但事实是几百万的生灵死在无论如何你难逃干系的战场上。事实是更有上千万的人因此而沦落为被奴役者,被剥去最后一块维持他们尊严的遮羞布,赤裸着身体被抛进你的焚尸炉和尸骨堆!” “不是我的。朱达,不是我的,”他的哥哥说。 “是你的!只是你不能善始善终了,大王。你以为我醉酒就什么也看不见吗?你以为我对你工厂开工的汽笛声充耳不闻就什么也听不到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每天夜里在机要室里谋划什么吗?太过了,大王,你走得太远了。” 朱达停下不说了,他的嘴唇在哆嗦。大王小心翼翼地把塞贡扎克酒瓶向他跟前推了推。朱达抿了一小口。 “危险的谈话,朱达,”大王轻轻地说,“你什么时候入党的?” 朱达咬着牙说:“诬蔑。我只相信人的尊严,君子不党。” “那你反对他们喽,朱达?” “反对他们,也反对你。你们是一丘之貉。一根朽木的两端。达到目的手段而已。什么目的?谁知道。但可以猜到!” “这就是典型的糊涂思想,朱达。你不能既反对他们又反对我。我是他们的劲敌。我装备西方国家准备和他们干……”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这也是实话。现在也是。但被歪曲的真理总归会被证明根本不是真理。你装备西方准备跟他们干,理由不是他们对自由世界形成威胁,而是他们赶巧正是眼下敌对的一方。十年前你就开始装备西方——或者还包括东方、北方或南方甚至四面八方——去和什么人或什么事干。也许还有火星上来的小人儿,大王!除非令你适可而止。” “可是由谁来阻止我呢?”本迪戈大王小声说,“不会是你吧,朱达?” “是我!今天午夜我将杀了你,大王。你不会再看到明天了,而明天,这个世界将更适于生存一些。” 本迪戈大王爆发出笑声。他把那颗英俊的头颅向后甩去,直笑得弯下腰左摆右摇,不得不抓住桌沿儿稳住自己,他的眼里真地笑出了眼泪。 朱达的椅子翻倒在地。他绕过桌角直扑他哥哥的喉咙。可他的手头儿根本没准儿,正好滑向那宽厚的胸膛。 他开始挥动小拳头猛击,嘴里发出仇恨和狂怒的尖叫。刹那间,大王一惊,笑声顿住,眼睛睁大。但随而来的却是更大的笑声。他根本没有招架的意思。朱达的拳头像是从墙上弹回来的破乒乓球,有气无力。 这时马克斯一号上手了。只用一只手,他把这个因用力挥拳而缩成一团的小个子男人从他主人身边拉开,就势让他在空中转了一圈,就好像他是个玩具娃娃。悬在半空的朱达,嘴里发出喘不过气来的怪声。这声音让马克斯一号露出了狞笑。他真把朱达当成一个布娃娃似的摇晃起来,直摇得他面无人色,眼睛暴突,舌伸口外。 卡拉说了句什么,用手蒙住脸。 “好啦,亲爱的。”她丈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其实,朱达并不在乎受惩罚。他就喜欢这个。向来如此。领略了实战和乐趣,是不是,朱达?” 马克斯一号把那小个子男人扔了出去。朱达的身体先撞在墙上,再跌落在地板上,躺在那里不动了。 “你不用担心,”马克斯一号说着冲他的主人一咧嘴,“把他交给我吧。等我吃完饭。”他坐下,拿起刀叉。 “也用不着你费傻劲,马克斯。到时候——是说午夜,对吗?——他又会醉死过去,像地下的蚯蚓一样不省人事。”大王朝墙角处的那个小团团瞥了一眼,“这就是民主的麻烦,奎因。你也是那个民主自由世界的有识之士之一,不是吗,你也没有弄出什么名堂。你冒险的结果是招来一顿痛揍,还害自己昏头昏脑地听了一场没头没脑的谈话,就像朱达把自己葬送在酒精里一样。你所做的一切就是吱吱喳喳,吱吱喳喳,吱吱喳喳,而与此同时,历史的脚步己从过去跨入到未来。” “可我倒觉得我们谁也不可能走到历史的轨迹之外,本迪戈先生,”埃勒里发现自己想都没想,话已脱口而出,“包括刚刚过去的历史。” “你是说我犯规出轨了?”大王笑了两声,坐回到椅子上。他刚一拿起餐巾,仆人们一拥而上。但他摆摆手让他们退后,“你,马克西。离朱达远点儿,”他认真地说,“你这个早晨过得也不易。马克斯。” 那个人猿从椅子上跳起。朱达动了动。朱达的脸在流血。 “坐下。” 人猿坐下。 “来,朱达,让我扶你一把……”奎因警官话没说完。 朱达举起一只手。这动作透露的某种信息令警官止步。 朱达的哥哥们也都看到了,埃布尔苍白的脸上愁云密布,大王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怜悯。 朱达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爬出了餐厅。大家目送着他。给人的感觉是,他把自己的右腿拉出了餐厅。终于,那条右腿也不见了。 “卡拉,亲爱的。”大王声音轻快地说,“卡拉?” “是,是,凯恩。” “我整个一天都将在本部大楼里,前半夜也在那里——晚饭就在那边吃。你11点在机要室等我。” “你是说今天夜里还工作,凯恩?只当……”卡拉欲言又止。 “当然,亲爱的。” “可朱达——他的威胁……” “到那时他连个大头针都拿不起来了。相信我,卡拉。我了解朱达……怎么,奎因?你还有话说?” 埃勒里清了清喉咙:“我觉得,本迪戈先生,你有点儿过于低估自由民主的有识之士了,尤其是他们付诸行动时。我也不确切知道为什么这么说——你的死活当然与我无关……” “也许是这样。”本迪戈大王说着,笑了。 埃勒里凝视着他:“好吧,也许是这样。也许在我目睹了一切之后我会高兴地听到你的死讯。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本迪戈先生。我历来是反对谋杀的——从孩提时从圣经中获取的教义就是如此,而我恰巧又是相信民主的。两者在这方面的伦理观是一致的,本迪戈先生。谋杀是错误的手段……” “你会乐于看到我死,可你又拼命使我免受暴力之害。”大王大笑,“这就是你们这些人的荒谬之处!还有比这更愚蠢到更不可救药的吗?” “你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 “那么再讨论这个就纯属浪费你宝贵的时间了,”埃勒里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一直想说明的是,你的弟弟朱达不仅仅是嘴上说说要杀你,本迪戈先生,他是有计划的。所以他肯定想到了某种武器,作了准备。他有枪吗?” “噢,是的,而且枪法还相当了得,即使是醉眼朦胧的时候。朱达一练就是好几个小时呢。当然是打死靶。”大个子男人冷冷地说,“从不打活物,这你能理解。那会让他恶心。朱达连一只老鼠也不会杀死——他经常这么说。别为我担心,奎因……” “我不担心你。我担心的是朱达。” 黑眼睛迷成了一道缝儿:“我不明白。” 埃勒里慢慢地说:“如果他让自己的手上沾上一滴血,那是他的失败。” “噢,天呐,你除了唱赞美歌过还会干别的么。”大王不耐烦地说,“你在这里的使命完成了。我今天上午就送你们上飞机。” “不!”埃布尔跳起来。他还在发抖,“不,大王。我要奎因父子留在这里。你不能送他们走……” “埃布尔,这一套我实在烦透了!” “我了解你。”埃布尔叫道,“你会把枪放进他手里试他敢不敢向你开枪!而且我也了解朱达。你低估了他。让奎因父子留下。至少到明天早晨。” “让斯普林来处理。” “不,斯普林不行。大王,你说过让我来督办这件事的。” 他的哥哥怒容满面,可最后还是耸耸肩说:“好吧,我想我还能忍耐这些愁眉苦脸的民主派一天时间。别再废话了!现在出去,你们所有人,让我吃完我的早饭。” 第十章 埃布尔·本迪戈的手令在手,奎因父子获准利用下午的时间检查机要室。略显慌张的斯普林上校亲手打开了大铁门上的锁。上校,值班军官,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卫,跟奎因父子二人一起进屋,八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就好像这里是联邦政府的黄金库一样。 这是一间显得空荡荡的大房间,从色彩的基调看,更像是医院。只有一扇门,就是刚才他们进来的那一扇。没有窗户,墙本身是发光的,所以整个房间里没有阴影。靠近天花板的部分有看上去很坚硬的材料做的雕饰;这种多孔的金属护栏可能是本迪戈的工程师发明的空调暖气的装饰方法。 “这实际上是一种可以呼吸的金属材料,”斯普林上校解释道,“无可挑剔。”屋里的空气新鲜、柔和、淡雅。 画、照片、装饰物一概没有。地板是某种弹性材料做的,坚固,走上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天花板也是隔音的。 在机要室中央摆着一张很大的铁桌子,后面是一把皮转椅。桌面上除了一部电话机没别的。对着大桌子是一张打字机桌,上面有一台电动打字机,桌旁配有一把没有靠垫的铁椅子。沿墙装满文件夹的文件柜也是金属质地的,足有五英尺高。 门的上方,正对着大铁桌后面座位,有一只巨大的时钟嵌入墙内,表上只有两个金色的短指针和十二个不标数字的镖状物。屋里再没有别的。 “除了本迪戈的家人,上校,还有谁使用这个房间?”奎因警官问。 “没有了。” 埃勒里说:“朱达·本迪戈经常进来吗?” 上校朝值班军官扬了扬眉毛。军官说:“不经常,先生。有时他先拐进来呆几分钟,但从不在这里久留。” “最近一次进来是什么时候?” “那我得去查记录,先生。” “去查吧。” 军官望了斯普林上校一眼。上校点点头,军官走了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个本子。 “最近一次大约是六周前,先生。七周前有一次,十周前还有一次。” “这个记录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这几次造访这个房间都是他一个人进出,没有他人在场?” “这不大可能,先生。” “为什么?” “这屋里没有人时他从不到这里来,先生。他进不来。除了大王本人和埃布尔先生没人可以进来。他们也只有两把钥匙,瞥卫室的保险柜里还有一把是以备急用的。我们每天为清洁工打开一次房间。” “清洁工,我想她们是在警卫的监视下干活儿的,对吧?” “还有值日官,先生。” 奎因父子在屋里滞留了几分钟。埃勒里试着打开文件柜,但大部分都是锁着的,几个没有上锁的都是空的。在一个没有上锁的抽屉里他发现一瓶塞贡扎克上等白兰地陈酿,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埃勒里仔细检查铁门,的确是坚不可摧。 走出门来,斯普林上校又亲手试了试是否锁牢,然后才把钥匙交给值日官。后者敬过礼,拿着钥匙向警卫室走去。 “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先生们?”上校问道。多么平易近人呀,埃勒里想,“我得到的命令是无条件地听从你们的调遣。” “现在只有空调的配套装置的问题,上校。”警官说。 “噢,是的……” 埃勒里撇下他们穿过走廊来到朱达·本迪戈的门前。 他敲了敲门,没有回答。他再敲。还是没有回答。于是他推门进去。 马克斯一号非常不雅观地跨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只多毛的手支着大腮帮子。整个人只有眼睛在动,像看家狗一样随着朱达·本迪戈的手在动。朱达的桌上已经有一个塞贡扎克的空酒瓶。此时他正在开新的一瓶。他把瓶口的印花撕掉,再用餐刀刮去坚硬的封蜡,面前的那头类人猿他视而不见,埃勒里进来时他眼皮也没抬一下。 接下来的时间埃勒里都用来开导朱达·本迪戈的灵魂。但朱达却不为所动。面对埃勒里的超度,他表现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他的样子和死人差不了多少——而且是暴力致死的那种,因为他的颧骨有伤,肿得老高,是撞到餐厅墙上的结果,嘴角上还有未擦干净的血迹,使他看上去像是在嘲笑谁,这副尊容,埃勒时倒是经常在陈尸间里看到。 “你这一套我没兴趣,埃勒里,真地没兴趣。我对杀我哥哥的想法没有什么想法,起码不比你更有想法。只是脏活儿总得有人干,而我等老天爷睁眼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你让他血肉横飞,那你和大王有什么两样,朱达?” “我是个行刑人。行刑人是公仆中最受尊重的。” “行刑人履行职责要得到法律的认可。自命自封的行刑人无异于凶手。” “法律?在本迪戈岛上?”由于嘴张得太大,朱达的唇拢变得更加没有形状,“噢,我承认一般情况下是你说的那样。可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在这个岛上,我除了人的良知无所依傍,正像许多历史文献记载的那样。我这也算是替天行道吧。” 话说了不少——约摸到了黄昏时分——朱达截断了埃勒里的滔滔语流,干脆地说:“你也别的费唾沫了。我的主意已定。” 这时的埃勒里有一种感觉,听朱达·本迪戈说话的语气,他对自己的犯罪计划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就算我能理解你,朱达。也认可你的决心是坚定不移的,可现在这无可挽回的局面还与你当初预想得一样吗?你不会认为我们会坐在一边看着你把你的计划一步一步地实施吧,不管你的计划是什么?光马克斯一号形影不离地在这里坐着,就足以让你的主意落空。不会有谋杀的行动了,朱达。”这会儿的埃勒里简直是把朱达当成一个任性的小孩儿在劝,“我们不会让它发生的,这你知道。” 朱达抿了一口酒,微微一笑:“你们再做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了。” “噢,得啦。我承认如果有人执意要采取暴力行动,他迟早会找到一个突破口,不管采取什么样的预防措施。但现在我们是知道具体的时间和地点……” 朱达摆了摆他那苍白的薄手掌:“无关紧要。” “什么无关紧要?” “你们知道时间和地点呀。如果我在意这个,我还会往信上写吗?” “不顾我们已得到预先警告这一事实,你仍然要采取行动?” “是的。” “就在那个时间?就在那个地点?”埃勒里已经是在高声叫嚷了。 “今天午夜。机要室。” 埃勒里看定他:“噢,这就是了。你有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计划。在这里说得这么热闹,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朱达似乎真的生气了:“没那回事!说了又不做,那不是自己毁自己么。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 朱达耸耸肩膀又吸了一口酒。 “当然,是真是假你心里明白。”埃勒里说,“即然你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说你今夜不会离开这个房间而且你的哥哥大王本人也不会进到这个房间里来。那我也可以搭上工夫跟你玩这个游戏,朱达。告诉我:你宣布了谋杀的时间,我们也确切地知道地点——如果你格守关于时间的诺言——你在意不在意谈谈你打算用什么方式和工具杀死你哥哥呢?” “一点儿也不在意,”朱达说,“我将射毙他。” “用什么?” “我最偏爱的一把枪。” “你又在胡扯了。”埃勒里恼火地说,“我父亲和我今天己两次搜查这些房间,我们俩又都不是干这类事的生手。如果你想得起来的话,甚至还包括全身搜查。这些房间里没有枪,也没有任何其他兵器。” “抱歉。在你鼻子底下就有一把装满子弹的枪。” “这里?现在?” “就在离你不足七英尺的地方。” 埃勒里朝四周围溜溜看了一圈。但他很快省悟过来,咧嘴一笑:“我显然中了你的诡计。这可不好。” “没有什么诡计。我是认真的。” 埃勒里不笑了:“那我可要拉下脸来认真对待了。现在还有机会告诉我实话,否则的话我只好再来一次彻底搜查。” “何劳大驾。我不介意告诉你那把枪在哪儿。全无大碍。” 全无大碍—— “在哪儿,朱达?”埃勒里好声好气地问道。 “在马克斯一号的口袋里,你开始搜查时我把它插进去的。” 马克斯一号猛然坐直。伸手就去抓自己的外套口袋。 埃勒里箭步上前,把他的手拨拉开,伸进自己的手去。那里面真是个百宝箱:糖果、核桃以及埃勒里的手指无法辨别的各种吃食;但是,有一样东西冰凉坚硬与众不同。他单把它拿了出来。 马克斯一号目瞪口呆地看着它。 这是一把样子很难看的自动手枪。它的枪管那么短,大概只有一英寸,放在男人的手里可以藏得严严实实—— 整个枪身也不过四英寸。这是把德国产点25口径的瓦尔特。从尺寸看虽是女用枪,但埃勒里知道这的确是一件可以致人于死地的小小凶器,而且枪身上已有使用过的痕迹。 枪把儿上的握痕呈黄色,板机与食指肚接触的部分显然更亮一些,左右两侧都镶有象牙,右下角还掉了三角形的一块。 朱达用非常欣赏的目光凝视着它:“很美,不是吗?” 这把自动手枪里确实装满了子弹。埃勒里把子弹统统卸下,将空枪放进自己兜里,向门的方向走去。等他打开门锁推开门时发现奎因警官正堵在门口。 “怎么样,埃勒里?” “我把朱达的牙都拔了。”埃勒里把那些子弹放进他父亲的手里,“替我保存着。” “藏在什么鬼地方来着——也许他还有呢!” “还有也不在这里。可我还是要再找找。” 埃勒里重新回到屋内,用别样的眼光看着朱达。他为什么要暴露藏枪的地方呢?是不是又是花招一个,造成没有必要再次搜查的假象:“我打算用的枪你们不是已经拿在手里了吗?再搜还能翻出另一把枪吗?” 埃勒里对马克斯一号说:“看住他。”明知没有必要,朱达的两个房间和浴室还是被再翻一遍。朱达则没事人似的照喝他的酒。埃勒里坚持要再次搜身时他了没有反抗。其间,他光着身子又开了一瓶酒。 没有枪,也没有一粒子弹。 埃勒里坐下,仍然在用眼睛搜查面前这个单薄的身体。 这个已被酒精弄得昏天黑地的人恐怕已区分不了现实和幻境。就一般情况而言,现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如果瓦尔特自动手枪是他打算使用的武器,那它已经不中用了;朱达不会也不可能离那个房间,奎因父子在埃布尔·本迪戈完全同意的情况下己作出安排,如果必要,本迪戈大王本人将在武装护送的行列中间走过朱达这个套间的门口。 即便是那种自杀式的行刺者也要让他无机可乘。就算朱达想声东击西,利用雇佣杀手充当刺客,也已有万全之策应对。 当晚11时整,大王和卡拉出现在走廊上。六名警卫簇拥着他们,卡拉面色苍白,而她丈夫却笑容满面。 “好啊,好啊,”他对警官说,“你们两位先生玩得高兴吗?” “别拿这事开玩笑,凯恩。”卡拉乞求道,“什么不会发生,但是……还是别拿这事开玩笑。”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充满深情地按了按。随后又从裤兜里取拿出一个金色的小盒子,上面还拖着一条金链子。他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把钥匙。奎因警官扫视四周:走廊对面朱达·本迪戈的门口有两名警卫,其中一个还用手紧紧握着门把手,握得紧紧的。奎因警官知道,门里边有马克斯一号和埃勒里看着。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放心。 “等一下,本迪戈先生。”大王已经打开门锁,卡拉正准备跟他一起进到机要室里去,“在你们进去之前我不得不要求你准许我再检查一遍。” 说话之间警官已站在门道上,挡住他们夫妻俩的路。 大王怪异地瞪眼睛:“我听说你们下午已经检查过了。” “那是下午,本迪戈先生。”警官没有让开的意思。 “好吧!”大王怒冲冲地往旁边退了一步。三名警卫侧身挤过他和门之间的空隙,再次把他围在中间。这个动作又让这位大人物恢复了爱逗笑的心情,“今天他让你们这些人干了什么,现在彩排是吗?你们确实很像歌舞团的女演员!” 房间里与警官下午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可他还是把多处都看到——文件柜、桌、椅、地板、墙、天花板。 “本迪戈先生,我要你允许看看这些桌子和柜子的里面。” “不行。”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坚持,本迪戈先生。” “你坚持?” “本迪戈先生。”警官已来到门口,“我负有你弟弟埃布尔的重托。如果你拒绝我照着我认为应该的方式处理这里的事情,那我就去找你弟弟,让他作出决定:把你挡在这个房门之外,如果有必要,就采取强迫的手段。埃布尔点先生认识到这样做的必要性会要求你允许我查那些抽屉和柜子。你一定要等到他本人表态吗?” 那双黑眼睛像是要把他吞没:“埃布尔知道除了我家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看那些抽屉里的内容——任何人!” “我保证不读里面的任何文件,本迪戈先生。我要找的是可能被放置进去的饵雷或定时炸弹。只一瞥就解决问题。” 本迪戈大王好一会儿没有回答。 “凯恩。照他们说的做吧,求你。”听卡拉说话,她的舌头好像有点儿僵硬。 他耸耸肩,拿起那个金链系着的小金盒:“这一把是开文件柜的。这一把是我桌子抽屉的钥匙。小桌子的抽屉没有锁。” 警官接过两把钥匙:“搜查时我可以把门关上吗?” “当然不行!” “那我请你和本迪戈夫人退后,离开门道这里。这三名警卫可以进来看着我。”警官的声音也很无奈。 他完全彻底地搜查了一遍。 当他再回到走廊上时说:“还有一件事,本迪戈先生。这里有没有任何形式的密秘夹层、暗道、紧急出口和嵌入墙内的柜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不管叫什么?” “没有。”大人物已被这种拖延弄得火冒三丈。 警官交出了两把钥匙:“那现在你们可以进去了。” 当本迪戈王国的君主随他妻子进入机要室之后,大门关上了,奎因警官试试看能不能推开——不行,它已自动锁上,纹丝不动。 他倚门而立,冲一名警卫问:“你有香烟吗?”埃勒里的父亲只有几次面临巨大压力时才求助于香烟。有生以来警官还是第一次心生这样的感慨:他现在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只为了救一条他并不特别在意的性命,平时若在报表上得知这样一个人的死讯,他的遗憾不会超过一般人在一般情况下应有的限度。 朱达手里这瓶塞贡扎克,到11点10分左右,已快见底了,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瓶了。他彬彬有礼地问能不能听听音乐,埃勒里在表示同意之前,再次检查了电唱机,朱达对这一举动只是摇了摇头。 “别靠近那些唱片夹,”埃勒里说,“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你连音乐也怀疑吗?”朱达问道。 “你倒不会在唱片夹里藏武器。”埃勒里说,“但有可能塞进我没有找到的子弹。你坐在原地别动,接受马克斯一号的注目礼。我来给你放音乐。你想听谁的?” “你不会怀疑莫扎特吧?哪就莫扎特吧!”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朱达,就是音乐之神奥菲士也在我的怀疑之列。那就莫扎特喽?” “大调协奏曲最后一个乐章——在那儿,四十一。除了莎士比亚的部分作品和巴赫最富光彩的部分,再没有如此完美的人类感情的表达。” “外表华丽而已,”埃勒里嘀咕道,可心里也明白这么说未必恰当。带着矛盾的心情,勉强听着安泽尔梅特指挥他的瑞士法语地区交响乐团的演奏。朱达既不矛盾也不勉强。他在桌子后面舒展四肢坐着,双手捧着个大肚酒杯,圆睁的眼睛闪闪发光。 莫扎特的乐章已到了高潮,埃勒里瞥了一眼手表,11时32分。他冲把音乐当噪音听的马克斯一号点点头,快步走到门前,把门锁打开。开门之前他又回头看看朱达。朱达面带微笑。 听到这边门响,警官快步穿过走廊,但他的身体是拧着的,为的是仍能看到机要室那扇门。 “一切正常吧,爸?” “是的。” “大王和卡拉仍然在里面吗?” “他们进去后门一直没开过。” 埃勒里点点头。当他看到埃布尔·本迪戈在警卫簇拥下站在锁着的门前时一点儿也不吃惊。埃布尔神情焦虑地瞥了埃勒里一眼,然后朝这边走来。 “我无法工作。这真荒唐,可我就是干不下去。朱达的情况怎么样,奎因先生?” “他真是让人猜不透。告诉我,本迪戈先生,你弟弟朱达没有过精神分裂的症状吗?” 埃布尔说:“因为他威胁要杀大王吗?” “不。因为他即使知道我们已对他的意图了如指掌,仍然表示要一意孤行。” “他做不了,对不对?”埃布尔很快地说。 “不可能。可对这一点他显然不认同。” “朱达一直就有点儿怪怪的。当然了,他喝酒……” “他这样狂饮有多久了?” “很多年了。你不认为我该和他谈谈吗,奎因先生?” “不。” 埃布尔点点头。他又回到刚才呆的地方去了。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警官说。 埃勒里耸耸肩,关上门。他用钥匙锁上门,再把钥匙放进衣袋里。 乐曲结束,埃勒里把电唱机搬开。等他把唱片也放回原位后,发现朱达已把杯中酒喝干。他拿起几个酒瓶往杯里倒,每个都空了。他用双手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 “你要去哪儿?”埃勒里问。 “再拿一瓶。” “呆着。我给你拿。” 埃勒里绕到屋角去给他取来未开封的一瓶。朱达还在衣兜里找折刀,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 “我来为你打开。” 埃勒里从他手里取过刀来,把瓶口坚硬的封蜡打开;用刀上附带的起子拔出瓶塞后,埃勒里把这一瓶酒放在那些空瓶旁边。 “我想,”埃勒里小声说,“这东西暂时存放在我这里吧。” 朱达的目光跟着他的刀进到埃勒里的裤兜里。 然后,他拿起一酒瓶。 埃勒里再看自己的手表。 11时46分。 11时53分埃勒里对马克斯一号说:“站到他跟前去,我马上回来。” 马克斯站起来走到桌前,正对着朱达的座位。宽阔的后背完全把朱达遮蔽了。 埃勒里打开门,闪身出去,又在外面把门锁上。 他父亲、埃布尔·本迪戈以及那些警卫全都在原地。 “还在里边?” “还在里边,儿子。” “门一直没打开过?” “没有。” “咱们检查一下。” 埃勒里叩门。 “但是朱达……”埃布尔向走廊那边望去。 “马克斯一号站在他跟前,门是锁着的,钥匙在我的兜里——本迪戈先生!”埃勒里继续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上传来转动门锁的声音。警卫个个挺直了腰板。门开了,本迪戈大王塔一样立在门道上。他的衬衣袖挽着。在那张小桌子后面坐着卡拉,正朝门口这边探望。 “怎么啦?”大人物不高兴地问。 “只是确认一下是否一切正常,本迪戈先生。” “我不是还在吗?”他注意到埃布尔,“埃布尔?这么早就把那些人打发了吗?” “那事我早晨再办。”埃布尔不想多说,“进去,大王。回到屋里去。” “噢……!”随着这一声厌恶的叫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警官转动站把手,确认里在边是否已经锁上。 埃勒里再看看手表。 ——11时55分30秒。 “午夜之前他不会再打开门了。”他说。他急步穿过走廊。 当埃勒里重新从里面把门锁上后,马克斯一号退回到门边,用肩膀抵住门。 “他做了什么没有,马克斯?” 马克斯一号咧咧嘴。 “我喝了酒。”朱达用梦吃一般的声音说。他还把大酒杯举了举。 埃勒里走到桌前正对着他。 I1时57分20秒。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朱达。”他轻声说。他不知道朱达怎样面对午夜交替的那一刻,秒针的那一跃将在他们面面相对的情况下来到。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椅子上那单薄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埃勒里浑身的肌肉越绷越紧。 差两分钟零点。 朱达看一下自己细手腕上的表,把空酒杯放下。 他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抬头看定埃勒里。 “能不能行行好。”他说,“把我的瓦尔特还给我?” “这个吗?”埃勒里从口袋里拿出那把小巧的自动手枪,“恐怕你也不能把它派上太多的用场了,朱达。” 朱达掌心向上伸出了手。 他的目光中什么也没有,埃勒里唯一能看到的是一丝嘲讽的光亮,就是这点光亮恐怕也是酒精的作用。除非埃勒里之所以是埃勒里就是因为他一贯如此,他再次检查那把已经退下子弹放进口袋中的瓦尔特。 当然,枪膛是空的。尽管如此,他不是比以前更仔细更认真地查看。这也许是把巧设机关的枪,会不会有暗藏的子弹,也许在枪身的某个点上一触子弹又上膛了。埃勒里从没听说过有这种枪,但不能就此认定它不存在。可那又怎么样呢。现在握在手上的这一把是标准的德国造瓦尔特。这种枪在他手上不知过过多少次。这确实是一把德国造标准的瓦尔特,而且没有子弹。 他把这把小巧的自动手枪放在了朱达的手上。 当朱达把它倒到右手,紧紧握住枪柄,食指扣住板机时,埃勒里控制不住地感到难堪的悔意。现在的朱达是世界上最主动的人,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体现出最大限度的意义,成为最受瞩目的焦点。 他把左后撑在桌面上,用力使自己站起来。 埃勒里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那两只手。 现在,朱达抬起左前臂,看了一眼手表上的秒针。 ——30秒。 他握着空枪的右手没有一丝想隐藏起来的意思。他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没有戏法和把戏,魔术或法术,他什么也干不了。就算他能,不可思议的奇迹出现,他凭空变出子弹,上膛,从左肘下向埃勒里射击,那又怎么样呢?再把马克斯一号干掉?他冲上走廊,然后呢?一扇紧锁的安全铁门,一帮高度警惕、全副武装的人。而且,他还没有钥匙。 ——15秒。 他在等什么? 朱达举起了瓦尔特。 马克斯一号有一阵剧烈的身体动作,埃勒坦克也几乎要跳起来。他不得不动用极大的毅力制止住自己的神经反射作用。马克斯一号爆发出一串狂笑声,难听得要死,笑完他又松弛地靠在了门上。 这太蠢了。朱达拿一把小小的空枪能干什么呢,什么也干不了。但埃勒里心里还是有极度的好奇感。明明什么也做不了,但仍然准备去做。这是为什么? ——7秒。 朱达的右臂直抬到与眼眉齐平。他显然是在瞄准什么东西,在他的视线里想必有一个他不能向其开火的目标。 一面他不能穿过的墙,一个不能击中的靶子,一把不能开火的小枪。 ——5秒。 从理论上存在的弹道看,朱达的这一枪将穿过他书房的墙,飞过走廊,再穿过机要室的墙,被屋子中央的某个物件接受——也许——一个坐着的男人的躯体。 ——3秒。 朱达瞄准的是他的兄长,那位大王。 他疯了。 ——两秒。 朱达看着左手腕。 ——一秒。 现在吗,朱达? 秒针指向零点位置,朱达的手指扣动了板机。 就算小小的瓦尔特手枪喷出火焰的硝烟,埃勒里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愕然失色。不可能射出子弹的枪射出了子弹,至少可以说是创造了一个人间奇迹,让刚才的手忙脚乱也算是事出有因。可眼前的一幕却让朱达的行为失去了逻辑上应有的尊严。 然而,小小的瓦尔特既没有喷火也没有冒烟。它只发出咔嗒一声,再没别的。屋里没有余声缭绕的回响,墙上连声墙皮都没有掉。 埃勒里迷眼斜视着这个人。 这个朱达已经不可理喻。这样的所作所为说明他是一个这样的人:只能扣动这种射不出子弹的枪。这种人看到枪口的火和烟就会吓哭。而且在他的有生之年也不会再有比这更成功和射击经验了。 朱达慢慢地放下手臂,小心翼翼地把枪放在桌面上。 然后他跌坐进椅子里,伸手拿过塞贡扎克酒瓶。他慢慢地打开瓶塞,慢慢地往杯子里倒了一些,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起来,酒瓶还撰在他的左手上。然后,他把酒瓶拿上来,连同酒杯一起全都胡噜到地板上摔个粉碎,他把脸埋在桌面上,放声坳哭。 埃勒里发现自己心里产生一种愤愤不平的情绪。枪里没有子弹。一面墙,一条走廊,然后又是一道用钢筋混凝土加固的两英尺厚的墙。一个人安全地呆地里边。平安无事。除非……除非…… 不可能。不可能! 埃勒里听到一个粗哑的声音说:“你这样子像是你真的射杀了自己的哥哥。”原来这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我确实杀了他。”几个字都饱蘸泪水,充满哀伤。 “我是说,好像你真的杀了他似的。” 他没有理解。他还没有说出—— “我确实已经把他杀死了。” 这么说真是那样。埃勒里把手捂在了嘴上。这个男人是疯了。 “你到底怎样了,朱达?” “王者已逝。” “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埃勒里带着几分辛酸瞥了一眼马克斯一号。 马克斯一号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咧咧嘴。 埃勒里搂住朱达的肩膀,心里真有几分不安,他让朱达坐直,靠在椅背上。 ——哭吧,哭一哭就好了。 他松开手。朱达停止了哭泣,用既不整齐也不干净的牙齿咬住嘴唇。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个手绢,擦擦鼻涕,放松身体,长舒一口气。 “他们可以随意处置我,”他高声大噪地说,“而我不得不这样做。你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们也不知道他的计划是什么。我不得不制止他。我不得不。” 埃勒里拿起那支瓦尔特,凝视着它。 他又把它扔回到桌子上,大步向门口走去。他高声对马克斯一号说:“让开。” 他打开门。 走廊里一片宁静。警官和埃布尔斜倚在机要室的门上,轻松地谈论着什么。警卫们显然也是如释重负的样子。 “噢,埃勒里。”警官抬眼望望周围,“看来就这样了。怎么?你怎么苍白得像鬼一样。” “朱达没事吧?”埃布尔很快地问。 “没事。”埃勒里抓住他父亲的胳膊,“有……有什么不正常吗?” “不正常?什么也没有,儿子。”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哪种声音?” “比如说……枪响。” “当然没有。” “没有进出过这个房间吗?” “没有。” “门一直关着——锁着吗?” “当然。”他父亲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埃布尔,警卫们…… 埃勒里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被朱达·本迪戈折腾糊涂了。不仅仅是个疯子——而且是一个让别人也发疯的疯子。但是…… 他走向大铁门,瞪大眼睛看。 他周围的人们则迷惑地看着他。 埃勒里敲门。 过了一会儿再敲,敲得更重些。 没有任何反应。 “站在那里傻等已经毫无意义了。”一个疲惫的声音说。 埃勒里转身。朱达已站在走廊上。马克斯一号反剪着他的双臂,正咧嘴狞笑。 “他什么意思?”警官恼火地问道。 埃勒里开始用双拳擂门:“本迪戈先生!你没事吧?” 没有回答。埃勒里企图拧动门把,一丁点儿也拧不动。 “本迪戈先生!”埃勒里嚷叫着,“打开门锁!” 埃布尔·本迪戈把他自己的指关节册得吸吸作响,小声说:“他准是又发他的牛脾气了。可为什么卡拉也不……” “把钥匙给我,不管是谁!” “钥匙?”埃布尔吃了一惊,“在这儿,在这儿,奎因先生。噢,他为什么不……?他又该吼了,可是……在这儿!” 埃勒里夺过那个金盒子,它和大王本人的那一个一模一样。他钥匙塞进锁孔,拧动,门扇轻微的一颇,一推…… 卡拉躺在她丈夫的桌边,眼睛是闭着的。 本迪戈大王坐在他桌子后边的皮转椅里,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 可他的坐姿和看人的样子却令埃勒里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 本迪戈实际上是弯垂在椅子上,挽起袖子的胳膊垂在双膝间,另一只则挂在身外。 他的头斜靠在自己肩膀上,他的嘴也是张开的。 白丝衬衣的左胸部有一块不规则的鲜红色污迹。 在这块污迹中央是一个小小的黑色枪眼儿。 第十一章 埃勒里做的头一件事与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没有丝毫的关系。他转向埃布尔·本迪戈,说:“你要让斯普林上校接管这件事吗?”他的胳膊腿伸开,把门道堵住。那些不相信的目光只能从他的肩膀上方往屋里看。 “本迪戈先生。”他碰了一下埃布尔的胳膊,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不。我的上帝呀,不。”埃布尔回过神来,“不要让警卫进去!只是……” 埃勒里把埃布尔拉进来。他把朱达拉进来;马克斯一号也跟进来。埃勒里把他父亲拉进来之后,立刻把剩下的所有人都关在了门外。 他再试着开门,确认门已自动锁上。 埃勒里向椅子上那个人走去。奎因警官则跪坐在卡拉身边。那兄弟俩则留在门边,挨得很近。朱达一脸疲惫,斜依在一个文件柜上。埃布尔则一直自己跟自己说着什么。 马克斯一号则完全是一副晕头转向的样子,再没有一丝恶狠狠的痕迹。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嘴角溢出很多唾沫,惊惧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椅子上静坐的人。 警官抬起头来:“她没有死。” “那是怎么回事?” “我猜是一时昏迷。我没有看到任何伤口和青淤。” 埃勒里拿起本迪戈大王桌上的电话。接线员刚一应声,他说:“接斯托姆博士,紧急情况。” 警官把目光从埃勒里移向椅上人。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卡拉抱起来,让她靠在打字机台后面的椅子上。他脱下外套把她裹紧,再抬高她的腿,让她的头低一些。 “斯托姆博士吗?”埃勒里说,“我是奎因。本迪戈大王刚刚中弹,射入点在胸部,靠近心脏。他还没有死。带上需要的一切——你不可能再有时间移动他了。”他挂断了电话。 “没有死!”埃布尔向前迈出一步。 “请不要碰他,本迪戈先生。斯托姆博士到这里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能动。” 埃布尔脸上满是汗珠。他一个劲儿地咽口水,瞥了他弟弟朱达一眼。 那个像是刚干完重体力活儿的朱达,听说他的行刺竟然没有完全成功,现出惶惑之色。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的震惊令埃勒里一时难以理解。埃勒里此刻没有精神去仔细辨认那其中的奥妙,但他确实感觉到朱达有一种手段用尽后的无奈。 “马克斯,”埃勒里碰了碰那腿一样粗的胳膊,“看住朱达。” 马克斯一号用袖子擦了擦嘴唇。他转向朱达。他的头缩进肩膀里,一步一步地向那黑瘦的小个子凑过去。 “不,马克斯,不行,”埃勒里耐心劝道,“你不能碰他。不让他靠近大王就行了。” 卡拉呻吟一声,动了动脑袋。警官开始轻拍她地面颊。 过了一会儿,他让她坐直。 她没有哭喊,刚刚都涌向头部的血液,迅速流回身体其他部位,使她的脸比刚才更显苍白。她的目光掠过桌面,看定那个弯垂着的身影。 “他没有死,本迪戈夫人,”警官说,“我们在等斯托姆博士来。现在放松。深呼吸。”这些话显然对她一点儿作用都没有。椅子上坐的那个人完全是一副死相。 传来擂门的声音。正四肤伏地窥探大铁桌子底下的埃勒里,闻声一跃而起,向门口跑去。 “我来开!”他对埃布尔·本迪戈说,“让开一些,请吧。” 他打开门。斯托姆博士侧身挤进来。走廊里站满了警卫和住在这一层的人。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推着一张急救台,另一个人拿着一个便携式的无菌箱。但埃勒里拒绝让随行的人越过门槛。其他东西都是一件一件递进来的;埃勒里看着,警官站在门里接。 斯普林上校用胳膊肘推挤着穿过人群,同时高叫:“等一等,不要关门!” 埃勒里回头对埃布尔·本迪戈说:“最好是你亲自告诉他。” 埃布尔在埃勒里身后冲激动的上校摇摇头:“一个也不能进了,上校,一个也不能进了。” 埃勒里把面色铁青的斯普林关在门外,尽管知道门是自动上锁的,但他还是确认了一下。 “你们帮我把他放在台面上。”斯托姆博士声音除了表明他正全神贯注,没有流露出任何其他情绪,无菌箱打开,里面的全套器械都在桌面上铺开。 大家按照博士的吩咐将受伤者从椅子里抬到急救台上。他沉重的身体似乎一点活气儿都没有了。 “你看会怎么样,博士?” 斯托姆摆手让他们到一边去。他准备作皮下注射。 埃勒里从小桌边拿那把小椅子来到屋角,警官已把卡拉引到这里。她完全听凭摆布,让坐就坐下,只是目光一直不离她丈夫一动不动的身体和斯托姆博士的手指。马克斯一号看着朱达,在同一侧的另一个屋角。没有人走动。 “本迪戈夫人。”警官说。他碰了碰她,“本迪戈夫人!” 她吓了一跳。 “谁冲他开的枪?” “我不知道。”突然,她开始哭起来,但并没有用手捂住脸。那双手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哭声停止了。 “那么,谁进过这个房间,本迪戈夫人?”埃勒里问道。 “没有人。” 埃布尔在房间里收拾文件——斯托姆在往桌面上放他的东西时曾把桌面上的纸张划拉到地板上。为一个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利用它们的人把那些密文件一一收起,这机械的动作本身多少有些令人伤感……一个忠实的好仆人会认为任何情况下屋里都应该是井然有序的。埃布尔把文件整理清楚,把它们分门别类放进不同的柜子里,然后再锁上。他似乎很愿意有点儿事做。 “没有人从门前过吗,本迪戈夫人?”埃勒四下打量,目光中带着悔恨和歉疚。 “没有,奎因先生。” “也没人进去?” “没有。” “有电话打进来吗?” “没有。” “你和你丈夫也没有往外打吗?” “没有。”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打扰。” “只有一次。” “什么时候?”埃勒里的目光立刻收回来。 “午夜前几分钟,奎因先生,当你打门的时候。” “噢,是的。”埃勒里失望了,“那是唯一的一次,你肯定吗?” “是的。” “埃勒里,”他父亲耐心地说,“整个过程我们都在。埃布尔和我一直在门外……” 埃勒里的目光再次开始在屋内搜寻:“然后发生了什么,本迪戈夫人?” “那可怕的一切我都记得,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卡拉再次瞥一眼抢救台,很快闭上眼睛,“凯恩关上门后回到他的桌前,立刻又着手处理他的文件。我在另一张桌旁,给他拟一份报告。我背对着门,门上有表,但我看不到……时间很紧……”——她的声音拖长。他们等着——“我当时正在做的事情必须集中精神。我几乎把那件事忘了。接着,我记得报时的钟声响起……” “报时钟?”埃勒里的目光落在嵌入墙里时钟上,“它会响吗?” “是的。每过一个小时响一次。我抬头看。钟刚响,时钟指在12点上。我又想起了那件事。” “这时发生了什么?”埃勒里集中起全部注意力等着她说下去。 “我回过头来看凯恩,想知道时钟报时会不会也让他想起了那件事。”卡拉睁开双眼;她再次向抢救台望去,那个穿白大褂的矮个子正俯身忙着。她很快又接着说下去,“可她仍沉浸在工作中。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快点儿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噢,他会有恐惧感吗,哪怕是一丝一毫?没有?他挽着袖子坐在那里,正往一份机密报告的边角上批注。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哪件事?” “他被杀了。受伤了。” “怎么会?”警官叫起来。 “等一下,爸。报时钟仍在响吗,本迪戈夫人?” “是的。你问怎么会?我不知道。前一刻他还忙在那里写,眨眼之间他的身体……砰然一颤,像受到重击,向后仰去。我看见一个……我看见一个洞,一个黑洞,在他的胸部,红色的血迹扩散开来……”她的嘴徒然地张开阖上。 “不,我没事……只要我能帮点儿忙……我当时还是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我离座向他跟前冲去,我没想什么,只想把他抱住……发生得太突然,我没意识到这是死亡——只觉得他需要帮助……我伸手去够他,这就是我记得的一切,直到奎因警官再把我唤醒。我想必是在伸出手的一刹那晕了过去。” “仔细听我说,本迪戈夫人。”埃勒里向她俯下身去,他的鼻子几乎碰上她的脸,“我要你回答之前想一想,我要的是绝对精确的事实。尔在听吗?” “是的,”她抬起头望着埃勒里。 “你听到枪声了吗?” “没有。” “你没有照我的要求先想一想。”埃勒里轻柔地说,“你现在的心里一定很乱,当时又是一大堆事情同时发生……想一想,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你坐着,面朝着你丈夫,他坐在桌子后面,他正在写着什么。接着他的身体一颤,向后仰,衬衫上出现了黑洞和殷红的血迹。他显然是被击中了。有人朝他开了枪。身体的那一颤没有伴随什么声音吗?任何声音吗?任何声音?也许那声音并不大。也许像是什么摔碎了,砰的一声?也许只是铁器相碰的声音,叮的一声?有吗?” “我还不记得有什么声音。” “当时你闻到什么气味没有,本迪戈夫人?像什么东西烧着了。” 她摇摇头:“就算真有东西烧着了,当时我也闻不到。” “烟,”警官说,“有没有看到烟,本迪戈夫人?” “没有。” “可这怎么可能呢!” 埃勒里把手放在他父亲的胳膊上制止他说下去:“如果这屋里除了你和你丈夫还有人的话,你当然看得见。但是,会不会有人在你不知晓的情况下藏在这里呢?” “可那是不可能的。”警官不耐烦地说。埃勒里再次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性,”卡拉茫然道,“我曾经回头去看表,如果他藏在我后面我会看到的。这屋里也无处藏人,你们也看见的。另外,如果有人的话他是怎么进来的?”她摇摇头,“我是理解不了。我只能把看到的情况讲出来。” 埃勒里直起身来。他的父亲的左手腕与自己的左手腕凑到一起。 ——他们的表走得一致。 两人同时又朝门上方的时钟望去。 ——三者完全同步。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困惑不已。埃勒里已经把朱达在他书房里的表现对他父亲讲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过会面对如此荒诞的事实。而卡拉的一番证言更加重了事情的荒诞程度。 就在同一时刻,朱达确实拿着他那支没有子弹的手枪,瞄准他的哥哥所在的方位,隔着两堵厚墙的站满人的走廊,扣动了板机……也就是在这同一时刻,尽管人、墙和紧锁的大门都实实在在地存在,本迪戈大王却不容怀疑的胸中一枪,向后倒去! 朱达说话了:“我要喝酒。让他放开我的手。我需要喝一杯。” 埃布尔说,“我来看着他,马克斯。” 马克斯松了手。朱达离开他呆的角落,扭歪着脸揉揉自己的胳膊。马克斯还跟在他后面。 “我看你得再等一会儿,”埃勒里很快走过来说,“你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朱达从他身边走过。在一个文件柜前停住,舔舔嘴唇,头前倾着一边想一边找。然后他发现了目标,拉开一扇柜门。被他拉出来的一个铁抽屉没有任何响动,但他的喉咙里却发出得意的欢呼声。他伸手进去,拿出一瓶塞贡扎克上等陈酿白兰地。他又开始在衣袋里摸索。 “我倒忘了,”埃勒里冷冷地说,“你的脑子里有一张藏宝图,朱达。你可随处取用的。” “我的刀!你拿去了!”朱达的手猛一抽搐。 “我来为你打开。”埃勒里拿出朱达的小刀。他割去瓶口的印花和封蜡,再用刀上附带的起子把瓶塞拔出。 朱达接过酒瓶开始嘴对嘴地喝起来,他的喉结上下滾动着,肿起的面颊又有了些血色。 “够了,朱达——不要再灌了!”他弟弟埃布尔说。 朱达放下酒瓶。他的目光仍然迷离,但迷离中已经又有了些光亮。他将酒瓶平举:“有谁要来点儿吗?”他心情舒畅地问道。 见没人理睬,他走回原来的角落席地而卧。又呷了一口后,他把酒瓶放在身边的地板上。 “看,哪儿都很干净。”朱达说,“各位先生怒我不恭。各请随意吧。” “朱达,”埃勒里的语气是客客气气的,“谁朝大王开的这一枪?” “我,”朱达说,“你看着我扣动板机的。”他突然坐了起来,单薄的双臂抱住自己的双膝。就这么抱膝而坐。 “朱达!”埃布尔严厉地喝斥道。 “我说过要在午夜时分杀了他,我说到做到。”朱达的身体开始微微摇晃。 “他没有死。”奎因警官俯视着他。 朱达仍然在摇晃:“那是具体的细节问题。”从他那把手一摆的动作看,也不知他想表达怎样一种情绪,“原则上是一样的。”他的手又放在了酒瓶上。他举起瓶子,又开始往喉咙里灌。 别人都走开了,只有马克斯一号留在他身边,保持一个随时可以掐住他喉咙的距离,朱达满不在乎。 斯托姆博士说,“我们的伟人会活下来的。什么叫罪恶的子弹,你们想看看吗?”他说话时没有停止工作,同时伸出一只手。奎因警官从那只手上接过一团血污的药棉,里面有一颗弹头。 当埃布尔和卡拉快步来到桌前向急救台上的人望去时,埃勒里也赶快凑上去。卡拉把头转开,不去看那团棉纱。 “退后,退后。”斯托姆博士说,他正在解止血绷带,“你们都是带菌者——无一例外。只有我不是。伟大的斯托姆——空前绝后的动手术的内科医生!就是神医科斯特再世,他也得拜我为师。” “可他还没有恢复知觉。”埃布尔轻声说。 “当然,埃布尔。我并没有说他能立刻从床上蹦起来拿大顶。我们的这位皇帝,他也是侥幸逃脱,但他仍是一个重伤的皇帝。但他能挺过去,他会挺过去的。智慧的战神也该歇歇啦。过一会儿我就把他转到病房去。埃布尔!还有你,奎因先生。你们在这里嗅什么呢?” “我要看看他们伤口。”埃勒里说。 “哦,在它该在的地方。以前没见过枪伤,你是在真空里办案的吗?”粗壮矮小的医生手底的动作飞快。 “这确实是一个创口,对吧?”埃勒里说着俯下身去捡起那件衬衣。斯托姆博士把它从大王身上割下来,“没有火药灼迹。” “噢,向后退!” “完好无损。”奎因警官说。父子俩一起看着他手上那团棉纱里的弹头,“一丁点儿变形都没有。你找见弹壳了吗,埃勒里?” “没有。”埃勒里说。 “如果它是从一支自动手枪中射出的,弹壳应该在这里。” “是这样,”埃勒里说,“但是没有。” 警官把弹头裹进棉纱中,到打字桌前拉开抽屉,找到一个没用过的信封。他把那块棉纱团塞进信封里,封好口,再把信封装进胸前的兜里。 “咱们到那边去谈。”他小声说。 他们来到没有人角落。埃勒里把身体靠进屋角里,他父亲则背对着屋里的人。 “就是这么怪。”警官说,“好吧,聪明的脑瓜儿,咱们还是把这看成是高智商的人在做怪而不是什么乡巴佬玩的鬼把戏。” “说下去,”埃勒里,“这怪是怎么做的?” “首先要确认这是人为作怪,”他父亲小声说,“根本不是什么奇迹发生。这一点你牢记在心不要动摇。朱达说是他枪击大王,那是他撒的酒谎。我不知道他的真正意思是什么,即便他的话全都是可信的,唯独这句话例外。就是有人对你发毒誓你也不要相信斯托姆博士从大王胸膛里取出的这颗弹头来自他的房间。它曾在大王的胸膛里,斯托姆从大王的胸膛里取出来——我亲眼所见,他可不是魔术大师胡迪尼。确实是他挖出来的。这意味着这发子弹确实是发射它的那支枪的弹夹里的一粒。问题是,谁的枪?哪支枪?从哪里射出的?” 埃勒里什么也没说。警官心情烦乱地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自己的胡须。 “不是朱达的,我的儿子。至少可以肯定不是朱达在零点前后握在手上的那一支。按照你的说法,那支枪是空的——你自己亲手卸下子弹并放在了我手上。朱达另外没有子弹——你几次搜查了他的房间——就算他有,你在零点前几秒钟仔细看过那支瓦尔特,它还是空的。你说,你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枪。板机扣动有咔嗒一声,没有子弹射出。也不可能有。那是朱达·本迪戈先生自己的问题。应该到精神病医院去解决。” “接着说。”埃勒里静静地听着。 “所以,射出子弹的是另一支枪。从什么地方射出的呢?从机要室外面吗?让咱们弄清楚。这房间有两英尺厚的加固墙。开枪前现凿孔吗?孔在哪儿?反正我没看见,尽管过一会儿我们要作一次彻底的检查,但你我都清楚,不会找到这样一个洞的。怎么操作,一天24小时都有警卫?门呢,不但关着而且还加了锁,还是钢铁的。除了锁孔再无缝隙,而那个小孔又窄又小,不足以让一颗子弹穿过;另外,门里的锁也会把它挡住。没有窗户。没有横档或过梁。没有窥孔。大王自己亲口说,没有秘密的地道、内室以及诸如此类的设施。空调设备么,走的是天花板上面的管道。那些斯普林上校说能够‘呼吸’的特别设计的金属雕梁,你看——它等于是一个坚固的罩子,在那里打洞更是痴心妄想。还有,那里的角度也不对。” “你的结论是……?” “唯有一个结论说得通。那一枪是从屋内射出的。那么谁在这屋内呢?本迪戈大王和他的妻子——你看到他的衬衣上没有任何火药灼迹,不是吗?” 埃勒里从他父亲的肩膀头望着卡拉·本迪戈。 “当然了,”警官小声说,“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是的。”埃勒里说,“但你告诉我:枪在哪儿?” “在这个房间里?” “这个房间的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但它在这里。” “但我都查找过了,爸。” “还不够,”他父亲严格地说,“不是这么个查找法儿,还远远不够……不,不在她。她穿的衣服里能藏下一支枪吗?另外,从我把她扶向椅边到我把她从短暂的昏迷中弄醒,我确认了这一点。我一点儿不想对别人的妻子无礼,但我又能怎么做呢?枪在这屋里,埃勒里。它应该在这里。没有离开过。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它。咱们开始吧。” “好的。”埃勒里说着离开了墙角,“开始。” 可他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他们在屋里找了三遍,第三遍他们各自负责几块地方,一厘米一厘米地过。从埃布尔那里得到钥匙,他们把每个抽屉都检查一遍。文件柜也一个个地打开,生怕漏掉一个隐蔽的机关暗道。每张桌子的边边角角也不放过,包括桌腿之间的空档。埃勒里上到柜顶,把每一英寸的墙面都摸到。在柜顶上加把椅子,绕着四壁检查了靠近天花板的金属雕梁。他特别小心地查看了时钟。他们确认了文件柜是不能移动的,它们永久性地固定在墙上。他们把桌旁的两把椅子搬开,把电话机拆散,打字机也被掀开盖。甚至连躺着一个没有知觉的人的抢救台以及午夜过后进屋的斯托姆博士的所有东西,他们都没有放过。 ——没有枪,没有弹壳。 “在他们其中哪个人的身上。”警官咬着牙说。他提高声音说,“我们要进行一次搜身。每个人都不例外。抱歉,本迪戈夫人,也包括你,我要求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散放下来……你可以自我安慰说,你面对的是一个已经喝不到早晨第一杯咖啡的老朽。不然的话,你就命令我们立刻打住——立刻决定吧。” 埃布尔·本迪戈平静地说:“我要知道结果。从我开始吧,警官。” 埃勒里查的是朱达、斯托姆博士和抢救台上的那个人。 埃勒里把最多的时间都放在后者身上。他甚至没有忽略绷带的缝隙。其他人由警官负责。斯托姆博士像好斗的矮脚鸡围着埃勒里扑腾。 “小心点儿,噢,你这白痴——不能那样!如果他死了,好小子,你就是凶手。我才不在乎谁有枪没枪呢!” 警官张口结舌。埃勒里脸都扭歪了。四片嘴唇里说不出半句话。 埃布尔开始来回踱步。 卡拉站在抢救台边,她头发散乱,有装无束,只是用指尖轻触她丈夫大理石一般冰凉的手,不时地拢拢他的头发。朱达在角落里安静地喝他的酒,他那迷离的目光里又一点儿光亮都不见了。马克斯一号宽厚的肩膀也耷拉下去。 斯托姆博士又在准备再一次注射。 奎因父子站在一边,看着。 看得出来,埃布尔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他踱步时总是盯着朱达看,显然在控制着不常有的情绪爆发,可这控制太难。终于,他控制不住了。 他跳过去抓住朱达的衣领。这攻击来得如此突然,朱达像一根木头一样被提溜起来,可他没忘了顺手抓住他的酒瓶,他的牙齿露了出来,一瞬间,埃勒里有种可怕的感觉,这个人在笑。 “你这个醉鬼恶魔,”埃布尔从牙缝间挤出他要说的话,“你是怎么干的?我知道你的脑袋里想什么——你那病态的,令人厌恶的脑袋。我们一直都太放纵你。你早就在恨我们。你为什么不连我也杀了?你是怎么干的?” 朱达把酒瓶往自己嘴边送,由于脖子被勒住,他的眼睛暴突向上翻起。埃布尔夺过酒瓶:“今晚你再也别想多喝——别想,我早就受不了啦!你真以为干了这件事还能逍遥自在吗?你以为大王再站起来时还能饶过你?” 朱达嘴里咯咯作响。他哥哥把他推向墙边的柜子。朱达倒在地板上,抬起头。 他确实在笑。 每个人离开房间之前被再次搜身。斯托姆博士、本迪戈大王仍然没有知觉地躺在台上、东倒西歪的朱达、马克斯一号、卡拉、埃布尔…… 警官搜身,埃勒里一个一个地放行,再做手脚已不可能。警官也对要搬出去的设备作了最后一次检查。 ——还是没有枪。没有弹壳。 “我不能理解,”准备最后一个离去的埃布尔说,“我必须得到结果。我哥哥会要求这样做……我给你们两位先生全权。我会交代给斯普林上校,凡是与此事有关的一切,他和他的全部保安力量都将服从你们的命令。”他瞥了一眼手中的酒瓶,嘴唇绷得更紧,“别担心朱达。我不会让他再有机会伤害任何人了。” 他走出去后,埃勒里还是确认了一下门已锁上。然后他转过身来:“奎因警官,我想……” “真滑稽,”他父亲讥讽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们现在开始真正时搜查。”埃勒里说。 45分钟后他们隔着本迪戈大王的桌子相对而立。 “不在这里,”埃勒里说。 “不可能,”他父亲说,“不可能!” “大王怎么被击中的?从屋外吗?” “不可能!” “从这屋里吗?” “不可能!” “不可能,”埃勒里点点头,“不可能从屋里也不可能从屋外——这屋里又肯定没有枪。” 警官沉默。 过了一会儿,埃勒里说:“我们自己。” “什么?” “搜查你自己,爸!” 他们自我搜查。 他们彼此搜查。 ——没枪。没弹壳。 埃勒里抬起右脚,故意踢了一下本迪戈大王的桌子。 “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关上机要室的门,埃勒里最后一次确认它已锁上——毫无疑问是锁上了。 不见斯普林上校的影子。显然他宁愿缺席移交权力。 “上尉!” 警卫官跑过来说:“是的,长官。” “我需要封条和蜡。” “是,长官。” 等他把东西拿来,埃勒里把蜡点燃,让熔蜡滚在门锁上堆成厚厚的一团。等了一会儿,他把自己戒指上的私章直接按在蜡团上。 “门前日夜设岗,三小时一换。蜡封不得触动。如果我发现蜡封破损……” “是、长官!” “这里的警卫室还有一把开机要室门的备用钥匙吧?给我拿来。” 他们沿着走廊下去,等着钥匙。这时机要室门口已经有了一名警卫。 “你那里有另外两把钥匙,对吧?爸?” 警官点点头。埃勒里把第三把钥匙也交给他。警官仔细地把它放进裤兜里。 “我们最好还是去睡一会儿。” 警官走向电梯。然后又停住了,他回过头去:“你还不来吗?” 埃勒里站在原地没动。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情。 “这又怎么啦?”警官不满地说着,又往回走。 “斯托姆博士从大王胸中取出的那颗弹头”,埃勒里慢慢说,“你看口径是多大的?” “小口径。大概点25的吧。” “对,”埃勒里说,“朱达的枪就是点25口径的。” “噢,睡觉去吧。”警官说着就要转身。 但埃勒里抓住了他的胳膊:“我也知道这样想是荒唐的。”他叫道。 “埃勒里……”他父亲话未说完。 “我要去查一下。” “真要命!”警官吃力地跟上他。 朱达的房门口也有一名警卫。他看到奎因父子敬了个礼。 “谁把你安排在这里?”警官问。 “埃布尔·本迪戈先生,长官。他本人的命令。” “朱达·本迪戈在里面吗?” “是的,长官。” 埃勒里进去。警官进去后先进了朱达卧室的门。这里面鼾声如雷。警官把灯打开,见朱达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大张着嘴。屋里的气味不好闻,警官感到一阵恶心。 他把灯拉灭,退出来时把门关上。 “拿到了吗?” 那支小巧的瓦尔特正在埃勒里手上。它一直就在桌子上,朱达在午夜时表演完奇迹谋杀后,是埃勒里把它扔在桌上的。 “怎样么?你在看什么?” 埃勒里把它倒到另一只手上继续看。 在朱达桌后的小地毯上有一个子弹壳。 警官朝它扑过去,同时从衣袋里掏出埃勒里午夜时从朱达的瓦尔特中卸下来并交他保管的子弹中的一粒。 “正是这种口径子弹的弹壳。一样的!” “他没有开火,”埃勒里说,“枪根本没响过。在他施魔法的整个过程里,也没有弹壳蹦出。枪膛里是空的。我跟你谈过。这是个把戏,同一个把戏的一部分。” “咱们再看看枪!” 埃勒里把枪递给他父亲。警官眯眼细看:镶着象牙的枪把,三角形的缺损。他摇了摇头。 “真是荒唐透顶,”埃勒里说,“你觉得咱们上床睡觉之前还应该干点儿什么吗?” 警官麻木地点了点头。 他们默默地离开了房间,警官拿枪,埃勒里则捏着那粒弹壳。警官还特意按了按胸前衣袋里的信封,里面装着从本迪戈大王身体中取出的包在棉纱团里的弹头。 在警卫室门口,埃勒里对值班军官说:“我要一位能开快车的司机,把你们这里的弹道学专家,不管他在哪儿,从床上叫起来,直接送到弹道实验室,十分钟后奎因警官和我在那里与他碰头!” 他们压根儿不知道这位弹道学家的名字,事后也再难回忆起他的长相。他们一头雾水地在实验室里共同度过了这个噩梦般的工作夜的最后一段。在那一个半小时里,奎因警官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是一间他见过的最棒的弹道学实验室。后来,他否认自己曾说过这样的话,因为不管是在黑处还是在亮处,他并没有真的看到什么。埃勒里何尝不是这样,尽管记忆的那部分功能已处于瘫痪状态,仅剩的一点儿精力也只够放在一件事情上。 神经上受到的冲击太大了。他们围着弹道学家打转,不错眼珠地看着他摆弄弹壳、子弹和枪——实射比较,涂刷薄层,氨化处理,显微放大——他们带着愤怒、妒忌和希望的情绪看着他,生怕他也耍把戏,加入更多的魔法进去,他们像产房外面的准爸爸那样下死劲地抽烟,甚至为自己举止的失常而笑起来。 精神上的压力太大了。 他们亲眼看到了结果。已经无需专家把他的发现加以归纳,那都是些很专业性细节——撞针斑,发射和退壳的连动杆,枪门走动的转痕。所有的一切都和那粒从朱达书房的地毯上捡起的弹壳联系在一起。他们把那颗差点儿致命的弹头与对比实验的弹头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研究,眼睁睁地看着两者纹丝不差地吻合成一体。 他们坚持用摄影手段印证一下现有的结果,这个要求也得到了满足,结果也摆在了显微镜下,他们看了又看,反复比较、讨论、争执,该做的一切都做过之后,他们面前出现的已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结论: 斯托姆博士从本迪戈大王胸膛里取出的弹头,确实是隔着两堵不可能穿透的墙和站满身强力壮者的走廊,从朱达·本迪戈手握的那支瞄准他哥哥的空枪里射出的。 这是不可能的。 但这是事实。 第十二章 6月去,7月到。紧接着就是美国国庆。 在总部大楼前举行了庆祝活动,黑色的本迪戈王旗旁边升起了星条旗,埃布尔·本迪戈发表了简短的讲话。但这是做给尊敬的詹姆斯·沃尔布里琦·莫纳修看的,他作为美国政府的非官方代表光临博迪根公司,说明这个拥有独立君主权的实体对友好政府的礼貌。代表还有英国的克利兹爵士和法国的卡萨贝尔。之后,在一层大厅里举行鸡尾酒会,埃勒里和他父亲都没有受到邀请。他们事后得知几轮祝酒后醉倒了几个——当然是为了缺席的本迪戈大王的健康,特致此意的有美国总统、英国女王和法国总统。 本迪戈仍困在住宅楼侧翼的医院病床上,24小时有人守卫。斯托姆博士发布的模糊信息给人的印象是病体恢复得很快。到7月4日病人将能坐起来。但是,除了他的妻子和弟弟埃布尔,他不接待任何探视者。马克斯一号不能算是探视者,他从不离开病房,不但一日三餐在那儿吃,连卧榻也仅距他的主人一臂之遥。 卡拉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医院里过的。除了晚餐时间,奎因父子得看到她,即使神情紧张地和父子俩东拉西扯,也还是戒备地避开他们最关心的话题。埃布尔就更难见了;因为大王无助地躺在病床上,总理大臣更成了大忙人。 朱达也让人吃惊。谋杀未遂后的头一个星期他一直处在警卫的紧密控制下,三角钢琴后面那六大箱塞贡扎克上等陈酿,奉埃布尔·本迪戈的命令被搬走。但朱达仍然酒味飘身。他的套间被一遍遍地搜查,偶尔能在很明显的隐藏地点找出一两瓶;警卫怀疑他是在拿他们耍着玩。他最主要的供应源始终没有找到。有好几天朱达处处表现出他很满意这种嘲弄人的方式。对他的禁闭解除之后,他被允许在住宅区自由活动,除了位于侧楼的医院。最后,让他戒酒的尝试也放弃了。顺理成章,原本处于地下状态的私酒运输队伍也半公开地活动起来。 奎因对朱达的获释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连着几天都在追寻答案。终于,他们成功地堵住了埃布尔。当时已是深夜,他回到住宅区来,想必是奔卧榻而去。 “我说的是实话,先生们,我没有躲你们。大王躺倒,我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埃布尔比往常更显苍白,窄肩膀软沓沓地垂着,“你们想问什么?” “很多。”埃勒里说,“我看就从朱达说起好啦,你为什么下令释放他?” 埃布尔叹口气:“我是要解释的。你们不在意我坐下谈吧?……这是让我头疼的事之一——也可以说是最让我头疼的——怎样才能让6月21日午夜发生的事不传出去。你们想必已经知道,莫纳修先生、克利兹爵士和卡萨贝尔先生都以为大王患流感而卧床。如果他们得知他实际是一次未遂谋杀的对象,这消息就会起到非常严重的一系列反响;而且是全球性的。我们的业务是很敏感的,先生们,分布很广——正像欧洲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前几天说的——大王一旦伤风,全世界都会打喷嚏。” 埃布尔微微一笑,但奎因父子仍绷着脸。 “这与你弟弟朱达有什么关系?”警官问。 “从美、英、法来的那几位先生精明得很。如果朱达长时间不露面他们就会起疑心。他们会把两件事往一块儿连——大王的突‘病’和朱达的失踪。”埃布尔摇摇头,“现在这样要安全一些。朱达不可能再接近大王。他被不露痕迹地严密监视着。” 奎因父子一时语塞。 然后警官说:“还有一件事,本迪戈先生。我们为试图求见斯托姆博士的病人,却被拒之百米之外。有些问题我们非得问他本人不可。安排一次病床边的探视如何?” “斯托姆博士不会允许的。据他说,我哥哥仍然是个重病号。” “据我们所知你每天都去看他。” “只是几分钟时间。让他把心中的系挂放下而已;他非常烦躁,就是这样,真的。” 埃勒里很快插上一句:“你问过有关遭枪击的事吗?” “当然。可他帮不了什么忙。而我又不能逼他。斯托姆博士说他一点儿也不能激动。” “可他肯定说了点儿什么。他胸部中弹。如果是你,在没有看到谁开枪的情况下,近距离胸部中弹,你会怎么样?” 埃布尔诚恳地说:“我就是这么问大王的,知道这是你们最想听到的回答。可他说只记得在医院中醒来,别的都想不起来了。”埃布尔起身,“还有什么别的事吗,先生们?” “有。”埃勒里说,“最重要的问题。” “好吧,是什么?”埃布尔说,多少已带了些不耐烦。 “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埃布尔迎着埃勒里坚定认真的目光没有躲闪,看得出来,他的面部表情像被熨斗熨了一遍似的变得舒展开来。 等他再开口说话,他已经是总理大臣了:“我雇你们来证实我自己的发现,你们把信的作者找到了。然后我又请你们留下帮着缓和家庭内部的棘手局面,这件事还没有了结。” “你要我们继续进行下去吗,本迪戈先生?”埃勒里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这一点毫无疑问。特别是接下来的这几周里。等到大王被允许下床了,朱达的问题还会来困扰我们。我不会用锁和钥匙对付他一辈子……” “为什么?”警官问,“即使大王重新站起来,你对朱达怎样,也不会被注意的。” 总理大臣又不见了。埃布尔再次坐下,摇摇头,他的眼镜片闪闪发光:“我不能责备你们。这一切对你们来说想必是太陌生了。事实是,我们最无能为力的不是朱达而是大王本人。与我们的期待相反,大王不会允许把朱达锁起来的,他有他的弱点,你们知道。鼓励鲁莽的行为就是其中一个。极度骄傲是另一个。而把朱达锁起来,在大王来说,将是他个人的失败。我现在就可以预想的到。然后还有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我肯定不应该再说下去了……当然了,说到底还是和朱达有关。这个令我担心,奎因先生,让我担心得厉害。而大王呢,我们都说不准。你们有什么进展吗?” 埃勒里变换一下脚的重心:“说不上什么进展,本迪戈先生,因为我们在奇迹和铁证之间进退两难。事实表明你哥哥的心脏附近有一个弹孔,而从道理上讲他又不可能受到超自然力量的身体伤害。不知你是否抽出时间读了我们的弹道学实验报告?” “不可思议。”埃布尔小声说。 “的确是这样。让人难以置信。尽管没有怀疑的余地,但从你哥哥胸膛里取出的弹头确实出自你弟弟朱达那支不可能射出子弹的枪,不争的事实是它射击过,已经科学的验证。难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名堂,是我父亲和我理解不了的?” “而且这很令你心焦,对吧?当然,一个像你这样有经验有特殊才能的人,奎因先生……无意冒犯你,警官。”埃布尔笑了,“你我是同一量级——马是好马,可就是牙口不行了。走正规步还凑合……”他站起来时又摇了摇头,“加油吧,奎因先生。我知道,如果有人能把这件事摆平的话,那就是你了。” 当本迪戈家的专用电梯门把埃布尔那小小的身影,连同他那紧锁的眉头和苍白的脸都遮蔽起来之后,奎因父子发现他们还在回味他们之间的谈话,结果是一无所获。 像以往一样,埃布尔什么也没有回答。 第二天早晨,埃布尔再打来电话时,他们正在自己的套间里吃早饭。 “昨晚入睡前,”埃布尔说,“我又想了一下昨晚咱们谈过的话,奎因先生。我感觉斯托姆博士恐怕是过于谨慎了。大王的身体的确已经好多了。我看没有理由拒绝你们直接向他提几个问题,这总比由第三者来传话要好得多。我正与斯托姆博士安排好,你和奎因警官上午11点来探视我哥哥。斯托姆只给你们几分钟时间……” “我们只需要几分钟时间,”埃勒里很快地说道,“谢谢你!”可等他放下话筒后却没有很快说话,“埃布尔安排我们上午去见大王,爸。他是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他知道我们对他说的关于大王本人对遭枪击那一刻所作的描述是不满意或持怀疑态度的。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看什么意味也没有!” 来到医院后,他们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警卫给他们带路。沿着漂亮的走廊向大王的病房走去时,他们碰上了伊曼纽尔·皮博迪。这位律师刚从病房里出来,腋下还夹着个公文包,他和父子二人擦肩而过时皱着眉头,只挥了挥手。 “好兆头。”埃勒里说,“只是来得晚了点儿!” “我真想知道朱达创造奇迹时他在什么地方,”他父亲说,“还有他的手提箱里装着什么鬼东西。” 这时已有人来请他们进去。 大王看上去确实很好,正像他弟弟说的那样。他瘦了一些,脸色略显苍白,可他的一双黑眼还像以前一样有神,几乎看不出衰弱的迹象。 马克斯一号又开始吃他的坚果了,他的座位就在他本人的床边。 斯托姆博士像拿破仑那样背着手站在一扇窗前,背对着他们。连身子也不转,他只说了一句:“五分钟。” “开问吧。”大王说。他穿着白色的丝睡衣,上面有王冠的图案,用金色的线绣着两个相连的球体,位置恰好在他弟弟的弹着点上。 “第一个问题。”奎因警官说,“你还记得午夜时有报时的声音吗,本迪戈先生?” “似有若无。我的注意力完全沉浸在手头的工作上,但我似乎觉得是有报时声。” “响了整12下吗?”警官问。 “不知道。” “当时——在你听到零点报时声的时候——你是坐在桌旁前吗?” “是。” “什么位置,本迪戈先生?我是说角度,你是正对着桌子还是偏向左边或右边?” “正对着。我正伏在桌上书写。” “那当然是俯视喽?” “很自然。” “当你听到枪声……” “我没有听到枪声,奎因警官。” “噢,我明白。没人开枪,是吧?” 躺在床上的人冷冰冰地说:“这是你们这些人的说法。是的,当然是有人开枪。” “你为什么这么说,本迪戈先生?” “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不然我胸口的枪眼儿从何而来。” “你没有听见有人开枪,那你看到什么没有?火光一闪?突然一动?甚至无法辨别的异常?” “我什么也没看见,警官。” “闻到异味了没有?” “没有。” “你正在写着什么,然后就失去知觉了。是这样吗,本迪戈先生?” “是的——奎因,你还没开口。你没有问题要问吗?” “有的,”埃勒里说,“你认为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本迪戈先生?” “我不知道。”大王阴沉着脸说,“这不是你管的事吗?” “我管得不是很好。事实和结论完全相反。我们本指望你能回忆起什么,给解决问题提供些线索。可现在看来,你在当时是既没听见也没看见或闻到任何异常的情况下就因那几乎致命的一击而昏了过去,而本迪戈夫人也没听见看见或闻到什么,她没有受伤——事实是她在失去知觉之前有足够的清醒看到你在椅子上向后仰去,包括枪眼周围涌出的血污浸透你的衬衣。这样看来你的证词,本迪戈先生,只是把你妻子的证词印证了一下,使事情更令人迷惑……好的,博士,我们就走。” 在有人欲夺本迪戈大王性命的那一夜过去四周后,埃勒里作出了一个决定,它改变了他们调查的方向,终于走上了能够抵港的航道。 他和他父亲从住宅区的停车场里开出一辆车,驶入温柔的夏夜中,算是晚饭后的一个消遣,暂时从烦扰中挣脱出片刻的安宁。埃勒里心不在焉地开着车,不知不觉间已置身于环岛的伪装林带中。他开到一个片乱石瞬峋的峭壁前熄了火。他们脚下就是本迪戈岛的港口,千百盏灯几乎连成一片。从他们所在位置可以看到从浅滩向深水处延伸的舶位,多种多样的船并排斜靠在码头上,其中就有那艘配备枪炮的本迪戈号“游艇”。 “从第一天上岛到现在好像十年过去了,当时埃布尔发现我们看到港口还曾让机场的车转道,”警官在车停稳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不知为什么他们不再阻止我们靠近这些所谓机密设施了。好几周没见那对小兄弟了。” “哪对儿小兄弟?”埃勒里出神地摸着自己口袋里那支瓦尔特。从6月21日以来,他一直把朱达的这支枪带在身上。 “蓝衬衫和褐衬衫啊。” “他们正在美国本土执行任务吧。” “那也是我想去的地方。管它华盛顿不华盛顿的,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儿子。” “据内部消息说,大王这个星期六就要出院了。” “恐怕朱达还会对他施魔法,把他变成一块金子或别的什么,”警官怀着希望说,“别这么不死不活的就行!” 长时间的沉默。 “爸。” “什么事,儿子?” “我要离开这里。” “我也是,如果我还能活到那一天的话。”他父亲阴郁地说。然后他转过脸来,“你说你要干什么?” “离开。” “何时?” “明天早晨。” “正合我意。”警官转忧为喜,“还等什么,现在就回去收拾行李吧。” “你不走,爸。我一个人走,你留下。” “哪有这样的事。”他父亲问道,“你这是什么歪主意?” “你更……” “你想维护什么,你的名声?让我替你留守,等着他们把我逼疯?为什么我得留下?我问你呢,为什么我就得留下?我的谍报图已按计划完成,那油布口袋在我的肚皮上都磨出茧子来了。倒是你的事儿还没办完,想起来了?” “我们中间的一个要留在这里作个接应,爸。也看着点儿朱达,有些事我必须去寻访一下。” 警官看着他的脸:“有具体的想法了?” “还没有,”埃勒里说,“不明确。只是一种预感,就是这么回事。在茫无头绪的情况下,一种预感也可以看做是值得努力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他父亲靠在了椅背上,闷闷不乐地俯视着港口:“好吧,替我问候百老汇。” “那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不是?那你要去哪儿?” “去赖茨维尔。” “赖茨维尔!?” “我今天下午作的决定,当时你正在游泳池里泡着。信步走进花园时我碰上了朱达。他正像一个爱好园艺的帝王一样躺在一株凤凰木下,一只手拿着花枝在他那鹰钩鼻子底下蹭,另一只手拿着什么往嘴里送,我不说你也猜得到。我们有过一次长谈。朱达和我。他的话不同寻常的多。” “可这和赖茨维尔有什么相干?” “朱达说那是大王,他本人以及埃布尔出生的地方。” “你开玩笑吧!”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他们在那里度过的童年时期令我产生了极度的好奇。” “那个大人物出生在那儿?” 埃勒里换了一下坐姿:“这给我一个奇怪的触动,爸。你应该知道这些年赖茨维尔在我的生活中搅和得多么厉害,我已成为赖茨维尔专题迷。我还以为它是不存在的乌有乡呢——不管怎么说,从出生地讲,本迪戈一家是美国人……他们应该是出生在美国的某个地方……还有埃布尔的鼻音不是因为长着一个新英格兰人的鼻子又能有什么解释呢。一想到又要去赖茨维尔立刻让我来了精神。朱达说出这个神奇的字眼儿——他是一个魔术师!——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是非要飞到那里去不可。因为秘密很可能就埋藏在那里,正等着去挖掘。只要有秘密在就该有办法挖掘它。” 埃勒里远眺黑沉沉的大海。 “什么样的秘密?”他父亲没好气地问道。 “那样的秘密。”埃勒里耸耸肩,“让这些人交恶的秘密。是它让这个案子发生的,爸。我再也不会为朱达如何创造这荒唐的奇迹的答案所困扰。我们就要踏上正途了……那里有些关于凯恩,埃布尔和朱达·本迪戈的事情正等待着我去发现,赖茨维尔将还我以自尊。我内心强烈地预感到这一点,上帝呀,我明天早晨就要飞到那里去了!” 第十三章 埃勒里最后看到的是在机场瞭望塔上那面本迪戈旗旁边挥动帽子的父亲。乘务员拉上并系紧黑色的窗帘,本迪戈岛消失了。这次埃勒里已对这地方不上心了,他惦记的是人。 这架有三个引擎的大飞机升空了。 另外带有三个乘客——伊曼纽尔·皮博迪,随身还带着那个公文包;一个穿着翼领衬衫、打着蓝色圆点花纹领带、长着一只大鹰钩鼻子的男人;一位长着一张有马札尔族特征的脸、指甲很脏、头戴样子很盆的帽子的老妇人。皮博迪急匆匆往隔间里走时已经开始解开公文包的搭扣,直到飞机在华盛顿国家机场上空盘旋——舷窗上的帘子己经打开——准备降落时他才再次出现。那位老妇人全程都在用一个很长的金烟嘴不停地抽土耳其香烟,读一本杂志。当她把杂志放下吃午饭时,埃勒里才现,她读的不是《时尚》而是一册德文的高科技刊物,他知道这份刊物是在洛桑出版的。这位戴着难看帽子的老妇人不再是戴着难看帽子的无名氏——他立刻想起那些明显的马札尔人特征——而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分析化学家之一。而那位身着翼领衬衫的男人,他到了儿也没认出来。他们谁也没有要与他攀谈的意思,整个旅途中埃勒里就怕他们开口。还好,到了华盛顿,他们都跟着皮博迪下了飞机。 在埃勒里脑子转的仍然是本迪戈家的人,尤其是埃布尔。他现在意识到,显然太忽视埃布尔了,但他仍不很确定为什么觉得这是一个严重的失误。埃布尔在整个事件中的态度是高度政治化的,是一个让人猜不透的言正行误的混合体。像本迪戈岛伪装的海岸炮阵,埃布尔总是虚化自己的背景;他让人感觉而不是看到他强大的潜力。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潜力呢? 埃勒里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他从一开始就自问不休的问题上去:埃布尔为什么要把他请来介入这个案子?这显然是一个难以回答问题,就像那支不可能射出而又射出了子弹的手枪之谜一样。 埃勒里暗下决心。有一个答案,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它。在飞机继续向北飞行时,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在靠近这个答案,就像飞行员的仪表盘显示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一样。 当本迪戈的黑金两色的大飞机降落在赖茨维尔机场时己是下午。他朝驾驶舱挥挥手,急匆匆迈上通向出口的台阶去取行李。 机场外,开出租车的人已不是去年那个开着落满尘土的雪佛兰车的那位,而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人,红苹果一样的面颊上有股喜庆劲儿。车是新的,很鲜亮的黄色,带黑白条纹,配有计时器。 “去哪儿?”小伙子微笑着问。 “霍利斯饭店。”埃勒里说完靠在了椅背上。光是说出这熟悉的名字就已经给他一种回家的感觉了。 埃勒里在霍利斯饭店办理了入住手续,到他16天后结账离开时他一共付了122.25美元,其中80美元是房租。其余的多数是洗熨的费用。他在大餐厅吃了一顿饭,当他发现这里被请来参加工作午餐会的商界男女搅翻了天后,便再也没去过。 上等住宅区的变化不大。唯一不同的是位于广场北角的布卢菲尔德商店不见了,那里也是北山车道进入中心地带的入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家商店的招牌,荧光衬出一个美人图案,广告词是:“这才是优质电视。”还有其他一些变化,但都没有这个这么惹眼。这主要是因为赖特街从来都是商家栽跟头的地方。 过去几年里死讯不断——华盛顿街从事鲜花生意的安迪·比罗鲍詹去了,埃勒里闻之神伤。安迪的鲜花生意是他单手创立起来的(他在1918年的阿戈纳林区战役中失去了另一只手),由他两只手的儿子阿夫多经营,成绩却不及老子的一半,这都是报上说的。埃勒里对这种传言持保留态度,这位阿夫多就是和弗吉·波芬伯格——埃米尔·波芬伯格博士的女儿——私奔的那个人,尽管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却因此毁了他岳父的社会名声,令波芬伯格博士从乡村俱乐部中“退休”并最终卖掉了他的牙科诊所,搬到波士顿去。厄珀姆之家的厄珀姆太太死于非命,她的完全创新型的青年招待所转让给了普罗维登斯辛迪加,招致美国革命女儿会的抗议,该会在《纪录报》上连载了一系列言辞激烈的评论文章。 头一夜和第二天的大部分时间埃勒里都用来查电话号码,与老朋友联系,问候熟人,在那些熟悉的街道上走一走,每每被街谈巷议的话题吸引,总之,是尽量放松自己。到赖茨维尔还不到三十六小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轻松愉快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在他喜欢的地方重温了旧日时光,还因为他刚刚离开一个令人厌恶的叫做本迪戈岛的地方,那里的铁丝网、阴沉着脸的一群群警卫和秘密警察、机器人一样的雇员以及看似清爽实则腐浊的空气,恰好与美国这块叫做赖茨维尔的地方形成对比,在这里的人们也工作也死亡,甚至心里也有沉重的负担,但他们生活在独立、自由、尊严的气围中,起码没有时时窥探别人的必要。 显然,这儿的空气呼吸起来要舒心得多。 这倒使埃勒里更想尽快了解本迪戈家族的背景了。 第二天早晨,他开始全力以赴地投入了工作。他的目标是找到本迪戈大王、埃布尔和朱达从婴儿期开始的所有个人资料,如果可能,重点放在有关大王情况的搜集上。 他咨询了市立档案馆,发现赖茨维尔人并不是个个都很热情,他在《纪录报》的资料室盘桓好几个小时后又一头扎进位于中央大道的卡内基图书馆的阅览室。他在平民区果树街上的霍默·芬德利车行租了一辆车,自己开着去了不少地方——斯洛克姆区、法菲尔德、康纳文,甚至菲德利蒂那样的穷乡僻壤,只因他听说那里往着一位年迈的墓碑雕刻匠。其间他还飞了一趟缅因州。 最有帮助的是绰号“说明书”的弗朗亚斯·奥班农,他仍在赖茨维尔发行马尔给娜·普伦蒂斯的《纪录报》(马尔维娜自从嫁给奥班农后退出了报界,但仍保留了娘家的姓氏!) 在埃勒里坐在《纪录报》资料室里翻阅旧报的过程中,奥班农自始至终给予全力支持。史料真是太丰富了,达金警察局的警长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埃尔来奥娜·赖特,想不到是个如此光彩照人的女性;埃米琳·杜普雷,受雇在当街宣读政府文告的人,不停地喊一下午是常有的事;有趣的人和事还有很多。 埃勒里整整干了两个星期,寻踪觅迹,誊抄剪贴,反复核实,去伪存真,把孤立的事件放到国际大背景中对比,综合协调,终于按照编年次序把资料大体理顺。尽管千头万绪像一只万花筒,他本着尽管还历史以本来面目的基本态度,将本迪戈兄弟的生活轨迹图勾勒出来。 皮尔斯·米尼金博士: (皮尔斯·米尼金博士现年86岁,退休前系开业医生。半残。由老菲尼的遗孀米兹·贝克照料,菲尼的去世使《纪录报》失去最好的记者。皮尔斯博士是F.享利·米尼金的叔祖父,当时两兄弟的关系并不密切。米尼金博士的微薄收入来自平民区的地产,仍住在位于林肯街和斯洛克姆街之间的米尼金道的米尼金家族的老房子里。建于1743年,外形破旧,急需粉刷,受到消防队和斯洛克姆汽车修理厂的挤迫,后院成了烂木的堆放物地。老家伙仍然言辞锋利,目光逼人。他虽体力衰退,但精神矍铄。我们相谈甚欢。) 本迪戈“大王”吗?噢,年轻人,在他还是他爹眼里的一只泥鳅时我就认识他了。三个本迪戈小子都是我给接下来的。从我现在听说的情况看,我得为此给世人道个歉…… 他父亲?唉,赖茨维尔除了几个像我这样老不死的过时货,恐怕没人记得比尔·本迪戈了。我倒是挺喜欢比尔的。当然了,他不是什么受尊敬的人物——家庭出身不高贵,不上教堂,也就算是个一般的捣蛋鬼吧——可这在我看来不算什么。我喜欢男人横一点,这样我的女患者生他们的时候就得多使点儿劲儿,哈哈!比尔就是个横主儿。喝酒横,吃东西横,当老板横——他是个建筑承包商,沼泽地附近议会街上的那些平房是他盖的,最近听说要拆——你问追女人是不是也横?常在霍利斯酒吧泡的那些小伙子叫他野比尔。这类故事我能给你讲不少…… 噢,不,我可没说。不,不是意大利人,也许他们的母亲那边有。说不好本迪戈这个姓是怎么来的,反正野比尔这边的人都是盎格鲁-撒克逊人。1850年来自英格兰……大个子,六英尺三英寸高,肩膀宽也得有三英尺,那双大手撬棍也能窝弯。绿树林的摔跤冠军。绿树林?那是纪念公园从前的名字。星期六下午男孩子们都爱到那里去撒野。还没有人能以绝对取胜的双肩着地一分钟赢他。当时那里聚集着全县各地来的好手。也是个有魔力的美男子,比尔有一双蓝眼睛,黑色的卷发。如果你对英国人不熟悉的话,你会说这是爱尔兰黑种人…… 情人那部分嘛,好,现在就说,但我不能说比尔的秘密我全知道!但他要是真动了情那可就尽人皆知了。杜索利娜走过的地面他都爱——平民区里一个意大利家庭的姑娘。 打死我也记不起她娘家的姓了。噢,对啦,是坎蒂尼,就姓这个。她父亲曾做过铁路上的巡道工,1891年,不,1892年被一列特快轧死,留下一窝小鬼儿,他的妻子,还有对宗教的狂热。杜索利娜——比尔叫她列娜——像比尔爱她那样爱着比尔,他们不得不私奔,因为坎蒂尼太太威胁说如果她嫁给异教徒,就杀了她。可杜索利娜还是嫁了;给他们主持婚礼的是奥林·劳埃德,他的镇上的文书,阿莫斯·布卢菲尔德的前任。奥林是伊斯雷尔·劳埃德的兄弟,他那时是堆木场的主人——弗兰克·劳埃德的爷爷直到几年前还是《纪录报》的拥有者……我讲到哪儿了? 噢,对。我是本迪戈家的医生,当杜索利娜怀孕后一直是我照料她。生产时可把她折腾苦了,产后坚持了没几天就死了。小孩儿太大了,差不多有13磅,这一点我记得非常清楚。这就是比尔的头生子,你所谓的大人物。杜索利娜的死让比尔很难接受,这事不比别的。倒没责怪我,谢天谢地——如果他是那样的话,不把我撕巴烂了才怪。他责怪那个婴儿。不可思议,是不是?说那婴儿是个天生的杀手!比尔说只有一个名字最适合天生杀手,那就是该隐,像《圣经》里讲的那样。据我所知,市政厅的出生记录册上登记的就是该隐,这恐怕也是独一份。那是1897年,年轻人,54年前了,对我来说就像是昨天…… 萨拉·欣克利: (欣克利家在赖茨维尔的第二代。受过正规培训的护士。萨拉小姐患有关节炎,龙钟老态,住在曾以私人身份服务于社会代共机构的人为上年纪、设立的康纲文老年之家,这也是我们会面的地方,经济上靠她的侄子莱曼·欣克利供养,后者系赖茨维尔保险代理人。在杰西卡·福克斯1932年病危时是其白班护士。) 没错,先生,内莉·欣克利是我母亲。她死于……死于……我不记得了。除了我兄弟威尔——我侄子莱曼的父亲——和我本人,我母亲的孩子都没有活到现在。她一共生了七个,其他的都夭折了。我们非常贫困,所以我母亲就去给别人家奶孩子,当时也不叫奶妈、乳母,就叫奶孩子的。 她总是奶水很多,在她失去自己的婴儿以后…… 米尼金博士跟你说过?是的,当然了,她奶了那么多孩子,我只是其中一个……噢,你说的是那个!让我想想,想起来了……本迪戈先生的妻子生她第一个孩子时死了…… 是的……妈妈奶了那个婴儿一年时间。他有个奇怪的名字……我不记得了……但她确实说过他是她奶过的最横的孩子。他像是要把她的老命吮干。他叫什么……该隐?该隐……嗯,也许吧。我这会儿记事不像从前了……我想我妈妈一直把他奶到本迪戈先生再婚。噢,也许是那个纽博尔特家的孩子?…… 阿德莱德·佩亚格: (该隐最初的小学教师之一。现年71岁,靠养老金生活,替他的表兄,在市中心开锁匠铺的米勒德·佩亚格看家。活跃、很聪明,有点儿底包天。) 我当然很肯定,奎因先生。我不是那种打躬作揖的人,就因为自己的一个学生成了名人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尽管我并不知道他是怎么出名的,可坦白地讲,他成为今天这个样子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不,不是那所伊丽莎白·休因梅克任教的派尼路学校。 我任教的那所学校至今尚在,但已不做教学之用,现在是美国革命女儿会的总部…… 他真是个难对付的孩子。当时我们在一间屋子里教四个年级。男孩子们个个是捣蛋鬼,当老师的若没有点儿自我保护措施,连一个学期都坚持不下来……该隐·本迪戈最糟,糟透了。没有哪次暴动不是他冲在前面,他干的那些出格的事我都无法描述。我打赌他一定记得我。就是他本人忘了,他身上那些关节也该记得…… 是的,我想他的名字与此不无关系,尽管我不是那种事事都作心理测验的人。他确实恨我叫他的名字,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因为我经常点他的名。你听说这种事吗?他因为自己的名字招来不少数落,每当有别的男孩拿这个跟他逗,他立刻就动拳头。他在他那个年龄的孩子里算是个头大的,也更强壮。在我教他的那四年里他和所有的男孩都打过架,也包括女孩!就这个男孩而言,什么骑士风度,全是胡扯…… 噢,是的,他阻止了他们再用这个名字打趣。到四年级期末——当奥帕尔·马伯利接替我时,谢天谢地——不,她己经去世多年了——灾难才算到了头,不过,他仍然爱打架,但已经不是因为他的名字。但他和我就因为那个名字自始至终长期失和。我总觉得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不太公平的。不管怎么说,对他名叫该隐这一点我是无能为力的,不是吗?也许我应该改叫他小魔鬼之类的…… 尤赖亚·斯科特(U.S.)惠勒: (68岁,法菲尔德炮兵学校校长。系山道那边惠勒一家的近亲。对他们家族的英雄人物——国民军老兵逝于1939年的默多克·惠勒,一直有认同感,因为这位老人一直以格兰特将军自居。1911年,14岁的该隐在炮校就读时,他是他的老师。) 我亲爱的奎因先生,我从来没有把这当成一种灾难。 相反,我总是说那个人物的成型基本上与我天关,是命运造化。尽管从1908年开始,当时我还是个年轻人,我就来到炮校任教并一直生活在法菲尔德,可我一点儿也不思念我出生的那个城市,毫无疑问,本迪戈先生是赖茨维尔的仍然健在的最伟大的公民。现在也正是像你这样的人来向我们这类卑贱的老乡收集他早期生平资料以传读后世的最佳时机…… 关于他的名字,当然可以。不同凡响的特点!你父亲是用该隐·本迪戈这个名字给你注册的,这是不是造就未来伟人的一个小窍门呢,我不得而知。在教员室里我们都曾拿这个名字取笑过。但他很快改了名字。当时的他,不过还是个孩子,又是在一个以纪律作为基本规范的军校里。 我的亲戚默多克·惠勒,国内战争时期他为我们的国家贡献过他的杰出才华,曾经说过…… 他自做主张改了名字!他就那么做了。一天,他大步走进校长室,宣移他名字的拼法从C-a-i-n改为K-a-n-e,并且向多个班级分发写有新名字拼法的书面通知。 因出语张狂和态度傲慢而被关了三天禁闭。放出来后他直奔校长室再次作了同样的声明——而且还是那么张狂和傲慢!他再次受罚,这次更严厉。而一旦获释,他还是一如既往。他父亲听说此事后要求校方,决不能更改他儿子名字的拼法。男孩闻此方沉默不语。当天他来上我的课时,头一件事就是交上写有“凯恩·本迪戈”挂名字样的书面作业。 这给我的们带来极大的困扰!而要让我看,这是一个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再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写成“该隐”,反正我记得是这样。当他毕业时看到证书上写着“该隐”时——校方别无选择——他走到埃斯蒂校长的办公室在他眼底下把一纸毕业证书撕成两半,扔在他的桌子上,转身离去!…… 卡亚菲斯·特鲁斯洛: (市政厅文书。在老布卢菲尔德于1940年哥伦布日去世后继任文书一职。自始至终都很帮忙。) 啊,在这儿,奎因先生。威廉··本迪戈与艾伦·福斯特·温特沃思,1898年6月2日。我父亲与本迪戈先生很熟。埃伦·温特沃思是给约翰·F·赖特的父亲当律师的老阿瑟·温特沃思的姐妹之一。温沃思确实是一个很古老的家族了。现在都死光了…… 噢,是的,还有本迪戈家的老二和老三,也许他们不能算在内?…… 不过这次婚姻是本迪戈先生的第二次婚姻。他第一次结婚是…… 他们是在西利夫西街的第一公理会教堂举行的婚礼。 我所以知道是因为我是当时唱诗班里的一个小男孩,据我听说的情况是,埃伦·温特沃思这所以坚持要举行教堂婚礼是因为她的家人都反对这件婚事。当时他作为一个姑娘家也算更胆大的,她的家人和朋友中,没有一个出席婚礼的! 不,有一个——内莉·欣克利,她把本迪戈与前妻所生的孩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当时的本堂牧师是老布兰查德先生——不,不,他早死了,死的时候才42岁——他那么紧张,把仪式搞得一团糟。 本迪戈先生对老布兰查德如此恼火,我看他都快气炸了——他在我们这些孩子眼里已经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皮尔斯·米尼基博士: ……生了第二个男孩。不过母亲换了,是温特沃思家的姑娘。她的名字是埃伦。不像杜索利娜那么漂亮。杜索利娜是浅黑皮肤的小个子,从脸型看就是个情种,而且还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睛。而埃伦是金发碧眼,多少有点儿发育不足——看上去缺点儿红润。但她很有教养,那个姑娘。 当然了,还有钱。这一点令比尔·本迪戈觉得值得多,当时赖茨维尔不少好人家的男人都试图赢得埃伦的芳心。但便她是要爱情的那种姑娘。这一点我看她是得到了,哈哈! 比尔这第二回当爹还是不顺。倒不是孩子要当妈的命——不过埃伦的身体的确是从那以后走的下坡路,很快就出现心脏病的症状,好几年让她卧病在床,几乎成了半残废——而是因为他脑子里想的是第二个孩子该是个女孩。这第二个孩子没有称了他的心,还是个男孩。比尔总解不开心里这个疙瘩。如果说他恨该隐是因为他成了弑母者的话,那他轻视第二个孩子则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不是希望中的女孩儿。搁到这会儿,医生们该把比尔这样的人往精神分析医师那儿送了。可那时候你所能做的只是给比尔一个玩具警车玩,可他又太大了。所以,当他跟我说,“皮尔斯博士,我妻子怀胎九月生下的是一个小魔鬼,它在娘胎里就开始计划怎么气我,这样的婴儿只有一个名字合适。你到市政厅的文书奥林·劳埃德那里,替我给这孩子登记个名字:犹大·本迪戈,”我告诉你,年轻人,我吓坏了。我说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他最好还是亲自去把诅咒降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吧。他还真去了。比尔·本迪戈有一种残忍的幽默感,越疯狂就越残忍…… 不知道他是怎么和埃伦吵的,她开始其婚姻生活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在比尔·本迪戈的家里只有一个老板。当然,她已经有了心脏病的症状……她经常想,是什么造就了比尔这第二个男孩。能想象吗,一个叫犹大的男孩?!…… 米莉森特·布鲁克斯·查兰斯基: (69岁,霍利斯饭店布普克斯经理的婶母。与平民区的哈里·查兰斯基结婚。查兰斯墓本是波兰移民,他们是在州立大学补习英语时坠入爱河的,他们的儿子是年轻的贾德森·查兰斯基继进入议会的菲尔·亨德里克斯之后成为赖特县的示范解剖师。是赖茨维尔不门当户对的最幸福的婚姻之一!) 不,我不会叫他犹大。我教这个可怜的孩子整整四年,在阿德莱德·佩亚格和我调换了高低年级的教学任务之后,那还是在里奇路学校,我对不再见到他感到欣慰。他是个脆弱的男孩,有一双似乎总能看穿你内心的非常美丽的眼睛。他是我教过的最安静的孩子之一,总是在忍耐着什么。 他的目光总是凄凉的,哀怨的,这一点我不奇怪,他想与其他孩子玩耍,想得要命。但所有的孩子都有了伴儿之后,还是会把他剩下。我肯定这是因为他的名字。其他孩子总能让他想起这个原因。你知道这对一个小孩子意味着什么。 我每次都看到他被那可恨的名字推到操场的边缘,蜷缩着背过脸去。他从来没有像其他男孩子那样打过架。别人叫他“叛徒”或“懦夫”时他只变得面色苍白,然后就这么苍白地走开。他的哥哥该隐没少为他打架,放学路上也是该隐保护他,使他免受教会学校男孩们的攻击。 ……跟他父亲谈我对一个给孩子起这么个名字的人有何感想时,他母亲膝盖上盖着毛毯就坐在旁边,只是不发一言。本迪戈先生只是笑。“犹大是他的名字,”他对我说,“今后也是。”但我在本迪戈夫人的脸上看到一种表情,那正是我需要的。第二天放学时我把男孩叫到一边对他说,“你想不想有个新名字?”他愁苦的小脸儿像圣诞树一样亮了起来。“我愿意!”他叫道。可他马上又蔫了,“但我父亲不会允许的。”“没必要让你父亲知道。”我说。“咱们没有必要改很多,只动一个字母,这样,在他看到成绩单上新名字时只会以为这是个拼写错误。从现在开始,亲爱的,我们把最后一个字母‘s’换成‘h’,这样你就成了朱达·本迪戈。你知道‘朱达’是谁吗?他是个受赞扬的人,一个很出名的人,也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从《圣经》里来的。”那孩子为此激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用那双哀怨的眼睛望着我,然后他的嘴唇开始颇抖,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扑进我的怀抱,放声大哭…… 这并没有费其他孩子什么事。差不多一个学期。我在方便的时候尽可能频繁地用新名字叫他。转过年来大家都开始叫他朱达,甚至包括他的哥哥该隐。我不知道本迪戈先生是怎么接受这件事的,我也不在意。他有很多生意上的麻烦,那时他的妻子还有病——我猜他是太忙了,以至没时间过问此事…… 皮尔斯·米尼金博士: 咱们看看,1898年再婚——第二个男孩生于1899年,这就是说他比该隐·本迪戈小两岁。第三个男孩是在第二个后面五年后生的,那应该是1904年,上帝呀,埃布尔47岁!…… 不知道,不好说,但是我可以猜。我的猜测是,这第三个是个事故。我证明曾就他妻子的健康状况警告过比尔,悠着点儿劲,可比尔就是比尔…… 不,我不知道第三个为什么叫埃布尔。我想这是顺着《圣经》的线索来的吧。我确实感觉他对埃布尔没有对那两个那么上心。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而且埃伦的病更厉害了,总是哼哼唧唧的,对此,三个男孩子无能为力。事实是本迪戈家的三个男孩是在没有真正的爱和关怀中长大的,所以说,他们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吃惊,不管是什么事,年轻人,不管是什么事…… 马莎·E.库利: (67岁,赖茨维尔高级中学校长。) 我确实不那么老,奎因先生。到该隐·本迪戈升到高年级做我的学生时,我还非常非常年轻…… 学生这个词不合适。我不相信他这几十年里认真读过书。我教他的时候肯定没有过。我真的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变成…… 该隐的特长是暴力。如果放学时有人打架肯定脱不了他的关系。如果有一扇窗户被打破,你最好先从该隐那里开始查。如果有哪个姑娘哭着来找你,亮出她被墨水浇灌的辫子,你先会想到这是谁干的活儿,如果你上课时转身去写板书,会有小豆子打在你背上,在该隐的桌子里准能找到射豆枪…… 他在男孩子里处处拔尖儿。当然,除了功课。他是学校里最坏的男生们的头儿。我不得不经常把他拖到布林茨利太太的办公室里去接受训戒…… 体育?嗯,当然,那时候我们还不像现在这样组织体育比赛。但在我教他那段时间里,该隐·本迪戈在一个项目上是出类拔萃的,那就是逃学……不,我说的不是跳雪,奎因先生。他是学校里逃学的冠军!…… 查尔斯·G.埃文斯: (赖茨维尔基督教青年会负责人) 我父亲乔治·埃文斯在1900至1917年间任本地训导员。他不会忘记该隐·本迪戈的。他曾称他“我最好的顾客”。他把本迪戈三兄弟叫做“三个火枪手”,这当然是开玩笑,因为埃布尔,最小的那一个,在该隐中学毕业时才七岁。 我就亲眼见过该隐如何在放学后戏弄了马莎再带着朱达和埃布尔潜逃,这在一个八年级的学生来说是很少的——他和我一起毕业。我们这些大一点儿的孩子通常都是把那些小小孩儿撇在一边的,但他的小弟弟埃布尔是个例外。他为朱达和埃布尔打了不少狠架。照我看来,这是该隐报复他父亲的方式,他对他父亲极端仇恨,他父亲反对的任何事他都要去做。当然,两个小的一直是被他呼来喝去的,但他们从不觉得什么。对朱达和埃布尔来说该隐就是上帝,不管他说什么…… 我一直奇怪该隐·本迪戈是怎样变化的。我不是指他已是超级百万富翁或这样那样的大王、巨头,我是说他作为一个人。孩童时期他已经就是一个矛盾体…… 赖茨维尔《纪录报》,1911年7月20日: (1911年时核茨维尔《纪录报》还是一份每逢周四出版的周报。) 每周在赖茨维尔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一个14岁男孩的英勇壮举。 该隐·本迪戈,上等住宅区的著名建筑承包商威廉·M.本迪戈的长子,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7岁的弟弟埃布尔的命,当时他们兄弟三人,还有12岁的朱达,利用周末到双峰山的森林里去远足。 根据这位小英雄描述,在他们走到格兰荣瀑布下的水域时——这里是赖茨维尔的年轻人最喜欢的“泳潭”——不会游泳的7岁男孩从在水边看他的哥哥们戏耍,不小心从参差不齐的石缝中落水,湍急的水流几乎在一瞬间就把他冲出老远,他失去了知觉。岸上的该隐发现小埃布尔马上就面临灭顶之灾。此时的他采取的行动说明他要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他没有跳下水去从后面追赶埃布尔,而是沿着岸边跑到弟弟前面跳入水中截住那小小的身体。在激流中他与恶浪搏斗,终于把弟弟拖上了岸。尽管自己已经精疲力竭,该隐还是采取一系列抢救措施直到埃布尔苏醒过来。 该隐和朱达顺着羊肠小道把埃布尔背下山,到了砂石路,搭上农场主艾弗·克罗斯比的车出了山谷。克罗斯比先生把孩子们直接送进城,在皮尔斯·米尼金博士的诊所里得到医治。作为本迪戈家的医生,米尼金博士说该隐的救生工作非常出色。尔后,埃布尔很快被送回家,提起这次经历仍心有余悸。 该隐·本迪戈今年6月刚毕业于里奇路中学…… 塞缪尔·R.利文斯顿: (84岁,赖茨维尔资格最老的政界人士。利文斯顿家族的长者,一生致力于地方政治。1911年是他当选首席市政管理委员会委员的第六个年头。) 奖章是波士顿的一个部门发下来的,那正是一个月之后了。我们在市政厅前的台阶上举行了一个仪式,所有的人都来参加——大概是七月四日。他们都穿戴得很整齐,向广场这边拥来。我特意选择那个周末,人们都有空儿,而那个男孩也确实当之无愧,的确当之无愧…… 那个该隐·本迪戈,在我把奖章戴在他胸前时,他像一名士兵一样站得笔管样溜直。人群中有人叫他说两句,我还以为这对一个14岁的孩子来说是不是有点儿勉为其难,没想到他根本不发糙。他说他为这枚奖章感谢赖茨维尔的每个人,而他自己只觉得做了该做的事——同样的事谁都会做的。话音一落招来人群中的喝彩和热烈的掌声,我在这里跟你说,我当时心里就想到了:“这孩子一定会飞黄腾达。”结果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 赖茨维尔《纪录报》,1911月8月17日: ……如下:上等住宅区的珠宝商柯蒂斯·马纳德诺克的礼物是一块带黑色丝质短链的24钻沃尔瑟姆怀表。广场街的高沃迪父子服装商店赠送的是一身带新款饰物的科利奇克劳塞斯牌套装。杰兹里尔巷的马库斯艾尔金书店的贺礼是由纽约里维尔公司出版的十卷一套的《内战史图集》,半世纪珍藏纪念版。上等住宅区的厄珀姆冰淇淋店也凑热闹,宣布每天免费招待小英雄一份香蕉草薄冰淇淋,为期一个月。还有艾弗尔自行车商店…… (摘自1911年法菲尔德炮兵学校档案) 法菲尔德炮兵学校 1911年8月15日 该隐·本迪戈先生 赖茨维尔 亲爱的本迪戈先生: 本人极为荣幸地通知你,鉴于勇猛无畏的品性乃我法菲尔德炮兵学校录取新生的先决条件。经我校奖学多授予委员会特别会议投票表决,你已被确定为享有四年全额奖学金的正式人选。下月秋季学期开始前答复有效。 如能在9月8日至15日的注册周在你的父母或法定监护人允许下,携带有已按时完成法定的中学学业的书面文件来校报到,炮校将立即予以录取。 顺致最良好的祝愿并期待你的到来。 你最真诚的 本·丹齐克: (54岁,上等住宅区租书店和杂货店业主。) 该隐·本迪戈在去炮兵学校之前的那半个夏天里肯定算得上是赖茨维尔的热门人物。我还记得有一群姑娘围着他转,这使得那些跟他一样从里奇学毕业、准备升入赖茨维尔高中的小伙子们好不嫉妒。但城里一个小家伙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该隐让他舔他的脚他也会干的,那就是他的小弟弟埃布尔。那种程度的崇拜我从没见过,小家伙像个跟屁虫似的,该隐走到哪儿他都跟着…… 朱达?这个么…… 埃米琳·杜普雷: (52岁,以沿街宣读市政文告著名,也给有钱人家的孩子上舞蹈与戏剧课。) 出事时朱达在哪儿?为什么他没有救埃布尔的命?当时这也是热门话题,奎因先生。我的班上有个学生——朱达也是我的学生之一,所以我也有资格理智地探讨这个问题——他叫埃迪·威韦尔,在我的记忆里是个很讨人厌的男孩,前不久我还在莫莉街那样的地方见过他,可他坚持说他当时确这目睹了事发现场的情况,不过有时候爱撒谎的人也可能说一两句实话,你说呢,奎因先生?是这样,该隐上了炮校以后,埃迪在七年级的男孩子们中间讲,那天他也到了格兰荣瀑布,碰巧目睹了事件全过程。埃迪·威韦尔说朱达什么也没有做。甚至连想做点儿什么的表示都没有。彻头彻尾的胆小鬼。埃迪说朱达比该隐离埃布尔更近,但凡有土拨鼠那么大的胆子他也能很轻易地把他弟弟拖上来,可他像个小小孩儿一样叫着跑开了,让该隐一个人包揽了一切……。 嗯,是的,也有人这样问过他,可埃迪说他之所以当时没有站出来讲出这个故事是因为不想让朱达·本迪戈陷入难堪。当然了,我也说不准,威韦尔这小子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被人注意而瞎编乱道,不过这其中是有蹊跷,你不觉得吗?朱达对自己在抢在救过程中的作用不置一词,而该隐也该说的不说吗?…… 雷弗兰德·艾伦·布林茨利: (52岁,西利夫西街第一会理会教区长。) 七年级时我与朱达·本迪戈邻桌。我想我大概是班中唯一得到朱达信任的男生。但他从来不怎么谈自己,即使对我也是如此。我确实感觉到他在抢救事件发生后的几个月里经历了一段可怕的日子。因为说他见死不救的传言已散布得很广。即使事实如此,把一个懦夫的罪名加在一个12岁的孩子身上也是不公平的,好像行为勇敢成了决定一切的优点。不是我们所有人都具备当英雄的素质,奎因先生,那样的话我认为不是什么好事。朱达是非常理智或者说敏感的男孩儿,他一出生就被标上了那个最令人不快的名字,我说的不是姓而是他父亲给他起的名:犹大……我对他承受的一切感同身受。有些男生当面叫他“胆小鬼”,令他在女生面前难堪,找碴和他打架,激他参加“游泳”比赛——你应该想象得到。朱达只是垂下他的头。他从不应答。他从不反抗。我曾经求他躲开,可他就站在那里不动,直到对方走开,只有到这时他才会转过身去。我现在意识到他也是具备某种勇气的——也许是真正的大勇气…… 皮尔斯·米尼金博士: 按照当今时髦人士的说法,小时候的朱达该算是受虐狂吧。他喜欢受罚…… 弗兰德·艾伦·布林茨利: 事情终于过去了。我看持续了差不多有半年。然后整个事件都被谈忘了。所有人都忘了,真的,但只有朱达例外。我敢说他至今仍记得这次所受的屈辱。你说最近见到过他。他还是那么爱冥想吗?独往独来?他出了什么事? 我总是在朱达身上看到受难耶酥的影子。我断定他的有生之年不会好过…… 赖茨维尔《纪录报》,1912年11月28日: 本迪戈四次端线触地得分27比0狂胜 赖茨维尔《纪录报》,1913年6月12日: 本迪戈第九击本垒打6比5胜斯洛克姆 赖茨维尔《纪录报》,1914年4月30日: 炮校参加田径比赛总分达53 大本连中三元独得29分 赖茨维尔(纪录报》,1915年2月11日: 凯恩·本迪戈第4回合击倒杰思罗伊 炮校明星获全州青年轻重量级冠军头衔 “多克”多德: (76岁,1905年至1938年间任法菲尔德炮兵学校的体训部主任;已退休,现住班诺克。) 凯恩·本迪戈是我在炮校主管体育训练33年里培养出的最优秀的全能运动员…… 惠勒校长(法菲尔德炮校): 我肯定我的记忆不会太走样,奎因先生…… 我很吃惊。在一个63人的班里以第49名的成绩毕业!我可以保证说这个成绩表明他没有真正下工夫,还可以比这好得多。当然了,炮校对文化课学习的要求一直都是非常严格的…… 赖茨维尔《纪录报》,1915年7月1日: 亨特参议员正在考虑向美国军事学院输送人才 如果凯恩·本迪戈入选将成为自1878年自C.t.赖特之后的第二个赖茨维尔西点人 皮尔斯·米尼金博士: 据我记忆,鲍勃·亨特如果点那孩子的名也会面临很大压力的。他也真想那么做——那会在政治上得分的,因为鲍勃在赖特县的基础并不好。可最后他还是没点头。那孩子的学习成绩不够理想。而且,照鲍勃亲口对我说的话理解,他是怕本迪戈考试通不过丢他这个大参议员的脸。他把当年的那个机会给了各方面都稳当一点儿的男孩子……凯恩火冒三丈,气得要死。当我照例到本迪戈府上为他继母听诊时,消息传来。他的脸黑了下来,真的黑了,不骗你。可他表示失望的唯一举动还是相当温和的,想想他当时脸上的表情吧。他朝画在落满尘土的窗玻璃上的那只猫踢了一脚。那猫当然就不成样子了,哈哈!…… 赖茨维尔《纪录报》,1915年7月29日: 凯恩·本迪戈今秋将入梅里马克大学 切特·(“铁人”)福格: (长途电话打到他在科斯伯里的家。1913至1942年间,福格是梅里马克大学榄橄球队的教练,现已退休。) 这方面我一直毫不讳言,今天也一样。凯恩·本迪戈把梅里马克的名字打入美国大学体育的排行榜。他是真行,是教练梦寐以求的那种运动员。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像吉姆·孛普一样好。没有凯恩做不到的事,他只会比别人做得更好。两个赛季他都是校队后场的灵魂人物。他打棒球像弗兰克·梅里韦尔——或者说像迪克?——不管像谁,反正是最好的那一个。他创造的径赛纪录至今还没有人打破。 他是天才的拳击家,他过关斩将拿下全国大学联赛的重量级冠军——如果他早入学几年,我的经费投到他身上,全国冠军就是他的了。还没有哪个大学队的摔跤手赢过他,不过他说过那样的话,说这都是他欠他的老头儿的——他是这么说的,他还欠着“那老兔崽子一跤”。 如果你翻翻1918年的《柯里文》杂志,肯定经常看到他的名字,称他为全美最有潜力的全才大学生运动员,尽管当时他人已到了军中…… 是的。他在三年级上到一半时入伍——当时是1917年的圣诞前后,我想是的…… 赖茨维尔《纪录报》,1918年10月10日: 凯恩·本迪戈荣获全美最高军功奖 翰茨维尔的英雄得到荣誉勋章 翰茨维尔《纪录报》,1919年9月4日: 受到热烈欢迎的战斗英雄宣布未来计划 凯恩·本迪戈,赖茨维尔的全美最高荣誉勋章获得者退伍还乡,受到全城人民的欢迎…… 招待会过后,本迪戈先生接受了本报专访。在被问及他个人战后的规划时,本迪戈先生说:“让我重返大学校园的邀请下少,也有专门请我从事体育工作的,但我一概不予考虑。我打算经商,我要干这个肯定能赚大钱。我看到太多的年轻人死在法国,在大学狂热的赛场上我也跑够了,我为别人工作的阶段已经结束。去年我父亲死于建筑工地事故后,留下相当规模的不动产。其中大部分在我继母的名下,但她和我弟弟都同意由我来经营这笔财富,而我刚好知道该怎么经营。我打算自己做买卖。我有些要统筹安排的东西……” 1920年1月至1923年11月,凯·本四次经商失败。他投资赖茨维尔的体育器材制造业,同时继续经营父亲留下的建筑业。结果,两者都以破产告终。他冒险接管一家制造金属容器的工厂。这回摸着门儿了,只一年多一点儿,到1922年1月,以前的亏空都补上了。然后经过艰苦的谈判,他又把位于赖茨维尔平民区的机械车间盘过来并将其扩展为制造轻型机械的工厂。到1923年11月,他再次一败涂地。分析其中的原因,我以为他最大失误在于贪多嚼不烂。他急于编制天大的规划,过度自我扩张,最后只好吃不了兜着走。他之所以能一再东山再起,就有记载可循的这些事件而言,是因为他具备一种特殊的能力或者说是魅力,那就是把一向以心硬脸冷著称的新英格兰阔佬儿们哄得晕头转向…… 历史背景的理解:就在凯恩·本迪戈猛打猛冲、损失惨重、直至彻底破产的过程中,一个名叫希特勒的德国人也因啤酒馆暴动进军慕尼黑的雄心受挫而躺在牢房里。两人都在其事业的最低点…… 埃布尔的学习成绩优异,17岁上(1921年9月)以全额奖学金入哈佛就读。他在三年级期末退学(1924年6月)。 而1923年11月至1924年6月,正是凯恩舔伤疗创的低潮期。但他并没有就此消沉,他要在摔倒的地方再爬起来。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因为有埃布尔离开哈佛回到赖茨维尔来辅佐他,我们发现凯恩开办了新的企业,并且得到诸如约翰·F.赖特小理查德·格兰尼斯当时还年轻的迪特里希·冯霍恩和老格兰荣夫人的经济支持。凯恩接管城外一家废弃的工厂为海军生产炮弹壳。埃布尔这时加入进来…… 与此同时,朱达正在巴黎的音乐戏剧学院研究音乐问题…… 本迪戈夫人,朱达和埃布尔的母亲,凯恩的继母,死于1925年…… ……兴盛期开始了。小厂像雨后的蘑菇一样长大了,大厂又一变二而成了两家大厂。业务扩展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埃布尔经商的天赋显然与凯恩有百折不挠的开拓进取相得益彰。他们越来越深地向军火业渗透。随着他们的膨胀和壮大,资助者的人数开始减少。凯恩一个接一个地把他原来的支持者买进卖出。这时的公司以“本迪戈兵器”面世(从30年代初开始,公司的名称才悄悄地变成“博迪根军火”),凯恩显然是决心要使自己有实无名。有理由认为凯恩并非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完全彻底的控制权,但利润和效益的增长却是不争的事实。有关这方面的事,老法官马丁、塞缪尔·R.利文斯顿、格兰荣家族的后代以及活尔费特·冯霍恩都谈了不少。据法官回忆,只有约翰·F.赖特略作抵抗,而利文斯顿则神秘莫测。冯霍恩表面看大大咧咧而实则工于心计。我得到的确切印象是,凯恩承受了巨大压力,手段用尽,也做了许多有失体面的妥协。对照沃尔弗特·冯霍恩本人的商业信誉,更显出来居上者的天赋活力。到1928年,本迪戈兄弟已拥有总公司的所有股份,里里外外已有六家超大规模的工厂投入运转…… 1929年10月29日是一个转折点。股市的崩溃给凯恩·本迪戈带来巨额财富。10月初他把所有公司卖出,卖出了天价,等到跌至谷底时他又把看到眼里的所有便宜货统统买进。这次翻天覆地的起落把他造就成超级富翁。准确的数目他自己也未必说得清;但有理由相信,上亿是绝没有问题的。但这也还是本迪戈帝国缔造初期的景况。凯恩当年32岁。埃布尔只有25岁!!!!!…… 他们立即开始向外发展。买下一家巨型军火公司的全部股份。接着又是一连串规模小一些的。这样的连续加法做下来,表面上看是小变大,而实质都是大天地浓缩成小核心,原来的博迪根军火公司成为一台机器上的部件……1930年夏,本迪戈兄弟离开了赖茨维尔。成鲸者遨海,这也顺理成章。为了到宽敞的地方施展,他们在伊利诺斯州南部建了一个能容纳十万人口的人工城,核心机构设在纽约,他们开始向境外伸出触角…… 本迪戈最初创办的一些工厂至今仍在赖茨维尔运转着,但厂主坚持要请军事专家照他的方式治厂…… 没有证据表明凯恩或埃布尔·本迪戈曾回过赖茨维尔。米尼金博士回忆久远的过去倒比刚过去几年的事记得更清楚些,朱达“好像”在1935年左右回来过几天,一个人,但我发现没人记得曾看到他,霍利斯饭店、厄珀姆之家和凯尔顿客栈的登记册上都没有出现过他的名字……威廉·M.本迪戈的墓在菲德利蒂的小陵园里,无人过往,荒草疯长,已近乎废弃,埃伦·温特沃思·本迪戈葬在赖茨维尔公墓,与她的先人在一起…… 1930年6月22日,波利维亚政府被推翻。同年8月22至27日,秘鲁政府遭到同样下场。同年9月6日,阿根廷政府同上。同年10月24日,巴西政府同上。 又及:1930年1至6月份,博迪根军火公司(已正式更名)属下各厂加班生产。定单基本来自南美。 注:有鉴于此,事情已再清楚不过,本迪戈提供的火力在五个月内轰掉四个南美国家的政府…… 注:本迪戈并未引起革命。他做的只是使革命不可能发生。 注:显然,这些只是本迪戈大王小试牛刀,活动一下筋骨。动静不大——其中一次内乱只死伤3000人左右…… 1931年1月2日:巴拿马共和政府被推翻。 同年3月1日:秘鲁政府再次被颠覆。 同年7月24日:智利政权不再存在。 同年10月26日:巴拉圭同上。 同年12月3日:萨尔瓦多同上。 注:又是五次发威。这恐怕只能算是健美训练前的准备活动,下蹲两下,扩扩胸,属于馆内项目;他的正式表演节目还在准备之中…… 1932年像是一个以巩固、完善和进一步扩张为主题的平静年份。人员上有削减,公司之间有合并或改组,财力的分布上也有新的调整,薄弱的环节得到加强,生产线进一步合理化,新型的企业家被吸收进来。本迪戈帝国大厦又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增高了不少。在现代企业发展中类似的情况出现过,但在业绩上能与之等量齐观者少。这不是那种可以凭空捏造的商业神话。人们不会相信…… 1932年6月4日,智利再次爆发革命。 这显然是一次判断失误的结果,或者是某个分公司的推销员过份热心了。它很快就被剿灭在…… 1933年1月30日:阿道夫·希特勒当选德国总理。 这才是天大的忧患,相形之下,其他的一切都显得零碎了。 找到迈克·贝洛吉亚机长纯属巧合。这位世界著名的飞行员1932年底与凯·本迪戈签约。他的工作就是驾机送本迪戈大王飞来飞去。他做大王的专机驾驶员将近13年——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他被认为已经太老了,而他尊贵的乘客的生命安全太宝贵了,所以…… 贝洛吉亚对此大概是不太服气的,这恐怕才是他准许我看他的日记的真实原因,尽管我们表面上都认可要为后人留下点儿见证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飞到他现在居住的缅因州,和他共处了几天,他活得很体面,这我必须承认——本迪戈出手一向大方,贝洛吉亚后半生的日子不会再有急着。由贝洛吉亚本人则冷冰冰地表示这是他应得的;他说他载着本迪戈在世界各地飞了将近13年,没出过哪怕是迫降和引擎故障这类飞行中难以避免的问题。 贝洛吉亚机长的日记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工作记录。他大概没意识到这东西的价值,我也懒得点醒他。 贝洛吉亚的这份记录等于是本迪戈大王的行踪图,包括出发时间、目的地似及在发生历史事件的地方停留的天数,通过他的眼光,精确地将本迪戈大王自希特勒初登权力宝座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期间走过的每一个脚印留了下来…… 1933年,德国国会投票通过决议将全部权力交给希特勒。紧接着,一份被纳粹视为最强有力宣传工具的报纸就被迫卖给了一个德国人。而此前两年一直归凯恩·本迪戈所有。结果显而易见:由于希特勒地位的稳固,本迪戈不再需要这份报纸了…… 1933年10月14日,德国退出国联,不再参加裁军会议。当年10月12、13和i14日本迪戈就在柏林,大部分时间是在总理府度过的。他10月14日夜飞回纽约总部…… 1934年4月27日,一份反战协定——显然得到蒙得维的亚的泛美会议的承认——在美国与中南美洲的一些国家之间签署,墨西哥和其他几个国家也于1933年10月10日签字加入该协议。这时的本迪戈空中航程是跟着太阳走的;相当于平时的3倍。已经把业务推展到南美和欧洲的本迪戈一天24小时不间断工作。博迪根军火公司既参与和谈和协议的达成,同时也看看各国武器库的货架上还缺什么…… 1934年6月15日,美国参议院批准加入有关军火和战争物资国际贸易的日内瓦公约。而1934年6月本迪戈都不在华盛顿特区…… 1934年8月1日,他飞回柏林。在那里滞留近三周,直到8月20日,在这三周里,总统兴登堡去世,总统办公室与总理办公室合二为一。“元首”首先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在严格保密的私人场合,以他新的官方正式身份为凯恩·本迪戈先生授勋。第二天本迪戈飞离柏林…… 1935年1月10日,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亚重开战火。 1934年至1936年中,公司的货轮大多是驶往意大利的…… 1935年3月16日,希特勒撕毁凡尔赛条约,下令在国内征兵,开始扩充德国军队。此前一个月,公司在分布很广的不同地点兼并了四家大厂。1935年3月间开足马力生产…… 1936年6月5日,莱昂·勃鲁姆,法国社会党领袖,组成人民阵线政府。6周内,一个涉及面极广的社会改革计划提出,包括(7月17日)将军火工业国有化。本迪戈在1936年7月底至1937年间频繁进出法国,直到勃鲁姆内阁被迫辞职。紧接着,为了一些很重要的会面,本迪戈又访问了几次法国——11月,蒙面党徒正因他们反共和的阴谋败露而发窘;1938年3月,消当政府垮台;同年3月至4月间,勃鲁姆第二次组阁失败,让位给达拉第内阁——表明本迪戈从一开始就在瓦解人民阵线政府并破坏它的国有化计划…… 1937年,日本在中国重新发动战争,希特勒不再承认德国有战争罪行,意大利退出国联,西班牙内战愈演愈烈。博迪根军火公司应该尝到好年景的甜头…… 1938年3月11日,希特勒的军队跨过奥地利边界。 1938年9月29日至30日——在慕尼黑。根本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凯恩·本迪戈被“强迫”放下“其余的”事情,度了一个月的假,即1938年9月。地点:普法芬霍芬的一家小旅馆,距慕尼黑大约10公里…… 1939年3月,西班牙战争结束。在马德里举行的一个不公开的仪式上,军事独裁者以未便公布的名义向凯恩·本迪戈授勋……捷克波希米亚的摩拉维亚……梅梅尔……拉脱维亚……阿尔巴尼亚…… 1939年8月,本迪戈在纳粹与苏维埃的互不侵犯条约仍然还不明朗化之际参与了震惊世界的一系列外交事件。 贝洛吉亚日记中的某些段落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由于本迪戈预见到苏维埃政权会暂时保持中立,希特勒才敢冒英法宣战的风险放胆入侵波兰,凯恩·本迪戈参加了8月初希特勒与里宾特洛甫的几次会议,有理由相信,有莫洛托夫出席的会议他也在场…… 1939年9月1日,波兰。9月3日,张伯伦在议会宣布大英帝国与德国之间处于战争状态:“只能以武力去阻止希特勒。” 也许在此之前本迪戈大王可以对张伯伦说…… 情况就是这样,原来如此,现在也如此。这已清楚地表明,这是一个参与创造历史的人。有必要在此再次强调:本迪戈不是事件的引发者;他巧妙地使自己介入其间,让事件朝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是希特勒上台还是斯大林当权,这一点对他并不重要;他两边都做生意。他与苏联方面的周旋更隐蔽一些,这只是因为有关他们的资料可利用的少一些。但他们之间既深且广的接触则是不容怀疑的。 本迪戈完全超脱忠诚的责任、主义或学说。爱国主义对他来说不是一种理想或观念而仅仅是一个手段。他的政治观是变动不居的,走到哪儿说哪儿…… 1940年对雷恩市的轰炸造成4500人死亡。慈善家班克罗夫特·韦尔斯领导着一个由著名人士组成的委员会,他正式邀请凯恩·本迪戈先生出任一个专门致力于修复历史遗迹的国际性委员会的名誉主席。凯恩·本迪戈先生慨然应允并发表演说斥责那些“反文明的野蛮行为……” 1941年5月10日,伦敦遭受开战以来最猛烈的空袭——1436人丧生。本迪戈大王于5月9日乘他的私人飞机离开伦敦。人们不禁要问:他会不会事先得到通知?…… 1941年12月7日,贝洛吉亚机长记下了珍贵的一笔。 这是他长时间与本迪戈大王相处唯一的一次看到这位大人物喝得酩酊大醉,也只有贝洛吉亚有这种机会。他像电影里的泰山那样不停地捶胸顿足——那真让人难堪。也和他的身份不符,那是罗斯福总统宣告日本偷袭珍珠港之后,我还非常想弄明白——因为这一点意义重大——他究竟是在何时以及何种情况下遇见、爱上并娶了卡拉的。他们在巴黎谈的那四天恋爱提供了一个线索。卡拉说那是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我查出来。他们是在1946年7月25日相识于巴黎,于7月29日结婚。1946年的7月29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第一次和平会议在巴黎开幕。 也就是说,是在繁忙的会议期间。 第十四章 警官不怕难为情的拥抱了他的儿子。 “我还以为你不再回来了,儿子。” “爸——” “等咱们上车再说,往回走的路上还有时间说说悄悄话。”他们上了那辆跑短途的小车后,他说,“怎么样?” “首先,”埃勒里问,“大王的情况如何?” “就那样啊,在我看来又是好人一个。斯托姆给他规定了一天工作几个小时,所以他只做些柔软体操,大部分时间与卡拉在一起。你搞到了什么?” “整个故事。” 他父亲皱眉道:“还不是那些小孩子的玩艺儿。” “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我为什么要高兴?就因为你把他们儿时发生在赖茨维尔的一切故事都收集来了吗?它们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咱们摆脱这困境?” “这是个关于蓄意谋杀的完整故事,”埃勒里说,“关于这次谋杀的前因……我想,也包括他的后果。” 埃勒里开始发动车。 “等一等!”他父亲叫道。 “你知道大王本人此刻在什么地方吗?” “我出来时,他和卡拉,还有那个马克斯,正躺在户外的游泳池边上。可是,埃勒里……” “那咱们最好赶快。” “你打算干什么?” “先找出点儿什么东西来,”埃勒里说,“这东西,我想恐怕找不到。” 埃勒里离住宅区挺远就把车停下,为的是不打搅那对尊贵的夫妻在池边晒太阳。他没有从池边走,而是溜到花园里,隔着枝头鸣叫的小鸟向池边窥望:本迪戈夫妇的确没有觉察他的出现。从这里还能看到马克斯一号在水中时隐时现的多毛的身体和圆圆的头。卡拉在日光浴垫上伸开四肢躺着;她的皮肤仍然保养得很好,被硒成黑红色,说明她近来的户外活动增加了。大王在一张甲板椅上打盹。他好像清瘦了些,因为没穿衬衣,枪伤造成的皱痕挺抢眼。看来伤口已基本痊愈了。 他们乘家庭专用电梯上到本迪戈家居区。 值班军官向他敬礼,然后握了握手:“我们听说你要回来了,先生。现在除了朱达先生,没有别人在。” “我过会儿要见他……我注意到机要室的封蜡被揭掉了,上尉。” “是的,先生。”军官不安地说。 “是大王本人揭的,埃勒里。他很生气,我们只能向他解释,这些人没有过错,只是执行命令而已。我已不得不把钥匙交给那位在这儿说了算的人。” 埃勒里耸耸肩,径直走向大王的房间,他父亲急忙跟上他。 “我想就是这儿了。” 他们进到本迪戈大王的存衣间。 “关上门,爸。”埃勒里四下打量。 警官关上门后凑过来说:“现在干什么?” “作个盘点,”埃勒里说,“你看着我做,不要漏掉任何一个柜子、抽屉、搁架。这次必须彻底。”他走近一进门左手第一个衣柜,拉开门,“套服……套服……还是套服。早晨的,下午的,晚上的,正式的,非正式的,半正式的……” “我需要做笔记吗?”他父亲问。 “心里记吧……那么接着来,下一个。”埃勒里又打开一个柜子,手顺着衣架扫过,“外套,长外套,短外套,防风的,防雨的,翻毛的——上面是什么?帽子部分。浅顶软呢帽,霍姆堡毡帽,常礼帽,高顶黑色大礼帽,高尔夫球帽,猎装帽,航海帽,等等,等等……” “多傻呀。” “可不是嘛。” “我说的是你。”他父亲说。 “啊,鞋部、从漆皮鞋到猎装靴。外边的商店也未必有这么全吧?晨衣,浴袍……吸烟衫……还有运动服系列!射击装,滑雪服,出海装,骑装,体操服,摔跤紧身衣,网球服……” “有没有他没想到的?”警官说,“他就是活到我这个岁数也未必有机会把这些的一半全穿一遍。” “衬衣,上百种衬衣,适合各种场合……内衣……睡衣——噢!……袜子,护领……看看这些领带!……手绢……毛衣……手套……百货商店里的所有东西——” “并没有让我更年轻。”警官说。 “皮带,背带,袖箍,鞋罩,袖口链扣,领扣,饰钮,领带别针,领带夹,钥匙链……还有钱包。爸,你不看看这个抽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做的。这里是不是能藏得下一只大象……” “你漏掉了那个。”他父亲说。 “哪个?噢……拐杖。也有近百种,你说呢,爸?这里应该有内藏刀剑的手杖吧?我要看看……在这儿呢,剑杖也有。” “雨伞架。” “抽屉下边……胶鞋,套鞋,连裤胶靴,我没落下什么吧?”埃勒里走到他父亲那边,撼响了电铃,“咱们得确认一下。” “这得你说,”他父亲叹道,“因为你知道你在干什么,而我不知道。” 他们背后传来谨慎的敲门声。警官开了门。一个穿黑衣的高个子男人站在门道上。 “有事吗,先生?”这声音让人听了不快。 “你是替大王管衣服的人吗?”埃勒里问。 “是的,先生。我必须得先问你一下,先生……” “这屋里的东西是否是大王的衣帽鞋袜等物的全部?” “在本迪戈岛上是这样,先生。不过,先生,这个房间是……” “住宅区以外是否还有放衣物的地方?” “岛上没有,先生。本迪戈先生可能会下榻的各处都有类似的衣帽间。纽约市有一个,伊利诺斯的博迪根一个,巴黎一个……” “谢谢,”埃勒里说,看到这位仆人还不愿离开的样子,他说,“就这些。”仆人不情愿地退了出去。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在他们往朱达·本迪戈的套间走时埃勒里说。 “就是说这位大王有天底下最大的个人用衣帽间,那间屋子说明了这点,对吧?” “他是拥有天底下最大的衣帽间,”埃勒里说,“但并非应有尽有。” 警官停下来站了一下:“你是说还有什么人有比这更大更全的?” “我是说有些东西那里面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 “我要找的东西没有,爸,它不在那屋里。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但这一点咱们还得核实。” 朱达正坐在他的大钢琴前弹奏巴赫的前奏曲。琴上有一瓶开了瓶塞的白兰地,还有一个空酒杯。 蓝衬衣悄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褐衬衣从窗旁转过身来。朱达对奎因父子的出现全无反应。很显然,他的琴弹得非常好。他在琴凳上坐得很直,瘪平的胸脯也挺了起来,头高高扬起,那双手像舞蹈家的舞步一样在琴键上飘动。 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但只看到他自己能看到的东西。他的前额上有一道皱纹。 前奏曲弹完了。随着最后一个音符消失,他的手放了下来,背弯下去,胸脯也挺了,他身子前倾,去取酒瓶。 “你应该多弹巴赫。”埃勒里说。 朱达吃惊地转过脸来,立刻满脸喜悦地跳起来:“你回来了,”他叫道,“我都想你了。也许你能把这两个没教养的人给我赶走——我跟你父亲提过这事,可他只是说知道了。你知道这家伙让我弹什么吗?奥芬巴赫!”朱达一手持瓶一手握杯,开始为自己斟酒,“你去什么地方了,埃勒里?没人愿意告诉我。” “赖茨维尔。” 酒杯从朱达手中掉下。酒瓶没有掉,但这也只是出于本能罢了。他看着脚前的一块地毯,傻眼了。 蓝衬衣开始收拾碎玻璃。 “赖茨维尔。”朱达笑出了声,像乌鸦叫,“亲爱的赖茨维尔怎么样?” “朱达,我要你跟我们一起来。” “赖茨维尔?” “室外游泳池。” 褐衬衣站在窗前说:“朱达先生被限定呆在这屋里不能出去,奎因先生。” “我给他解除限定。我负责。” “那我们必须跟着他,先生。” “不行。” “那就对不起了,先生。我们必须执行大王本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违犯。” “我想他现在和埃布尔一样受了惊,”奎因警官小声说,“不管埃布尔怎么跟咱们说,他不想在出过漏洞的地方再出漏洞了。” 埃勒里走到朱达的桌前拿起话筒说:“我是埃勒里·奎因。给我接通埃布尔·本迪戈。不管他在哪儿,在干什么。” 很快接通了。埃勒里说:“不,本迪戈先生。我现在正在朱达的房间里,你现在在何处?” “在总部办公楼,”埃布尔的声音说明他有些意外,“我开始以为你是不是离我们而去了。” “即使是那样,我最终也还会走回到这个地方来的。” “噢?” “本迪戈先生,我要带朱达离开一下他的房间,没有警卫的陪同。因为要谈的都是私事。我得知大王本人下令软禁朱达。你能不能让这两个人放松一下?” 埃布尔沉默。然后他说:“让我跟他们中间的一个说话。” 埃勒里把话筒向褐衬衣举起来,后者接过话筒说:“说吗,埃布尔先生?”过一会儿他说,“但是,埃布尔先生,大王本人……”他停住了。然后又说,“但是,埃布尔先生——”他再次停下,有半分钟什么也没说。最后他说,“好的,先生。”语气很担忧,他把话筒交还给埃勒里,又朝蓝衬衣点点头,后者的眉头也皱着。两个身着相似的人悄悄地走了。 “正如琐罗亚斯德说,”朱达小声说,“现在就让咱们迎接末日审判吧?”他把瓶口对着嘴仰脖猛灌。 “还有一件事,埃布尔先生,”埃勒里对着话筒说,他的眼睛望着朱达,“请立即到室外游泳池与我们会合。” 埃布尔再次沉默。然后才说:“我这就过去。” 卡拉面露惊恐之色,大王的黑眼睛看定朱达。马克斯一号在水中奋力划水,像海豚一样窜出水面。 埃勒里站到朱达前边:“没事,马克斯。”他微笑着说。 “马克斯,”他主人的声音里分明包含着让他伺机而动的意思,但目光一直落在埃勒里身后那个拿着酒瓶的瘦小的人,“这么说你回来了,”本迪戈大王绷着脸说,“你是个招人烦的人,奎因。你是怎么说服警卫让他们把我弟弟交给你的?” “我请埃布尔下的命令。” 大人物的甲板椅上坐得笔直:“埃布尔在哪儿?” “他马上过来……他已经来了。” 总理大臣那矮胖的身影出现了,经过花园向这边走来。 游泳池边的人们沉默地等待。卡拉早已坐直。现在她又取过一件罩衫裹在身上,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凉意。她的红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朱达又喝了一大口。 “我尽快往这里赶……”埃布尔喘吁吁地说。 “埃布尔,我不理解。”他哥哥的声音显然说明了他恼火的程度,“你明明知道我有命令。你怎么能听这家伙的,他给你施魔法了吗?” 埃布尔俯在他哥哥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但大王阴沉的脸没有放睛。他在听的同时仍看着埃勒里。 “我仍然难以理解,埃布尔。” 埃布尔站直。少见的事发生了。随着他身体的站直,他好像一下子长高了,又因为长高了脸也变得细长,长到消瘦的程度,然后定格。现在他的脸和他哥哥的脸一样,绷得紧紧的。 兄弟俩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对峙了好一会儿。 本迪戈大王从他的椅子上一跃而起。他在发抖:“这个咱们以后再说。”他叫道,“现在我要知道你发现了什么,埃勒里。你走了,现在又回来了。你发现了什么?” “一切。” “关于什么?” “关于有关的一切,本迪戈先生。” “我没明白。关于我挨的那一枪怎么样?那才是我关心的,奎因,我要的不是斗嘴玩儿——说简单明了的英语。如果你没有能力把鬼把戏给我解释清楚,那就收拾你的行李,带上你的父亲,从我的岛上滚蛋。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张脸在这里闪来闪去的。” “我很乐意跟你讲讲谋杀者的意图,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走到游泳池边。他在那里站定,右手放在外套的口袋里,俯视着池水。卡拉抬眼看着他;其间也望了她丈夫一眼。 埃布尔也不再看他哥哥,转而把注意力放在埃勒里身上。 朱达攥着自己的酒瓶,以不同寻常的热情目光扫视着在场的人。 警官开始往人群的边上靠。他感觉到某种愉悦。他在靠近马克斯的地方停下来。 埃勒里转向大王,同时手也从衣袋里抽出来。他的掌心里是那支小巧的瓦尔特手枪。 “这就是凶器,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说,“你弟弟就是拿它隔着两堵墙瞄着你。可事情太奇怪了。我本人可以证明在朱达举枪瞄准时枪膛是空的。在他扣动板机时也是无子弹射击。而弹道学实验证明斯托姆博士从你胸部取出的弹头恰恰发自这支枪。你不想仔细看看它吗?请吧!” 大王像石头人一样不动声色地听着,实际上他很注意。 这会儿他向池边走来,伸手去接那支手枪。 埃勒里伸出右手。本迪戈先生又往这边凑凑,埃勒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挥出左拳,重重地打在他的右脖梗子上,使其腾空掉进池中,大王大叫一声落水,溅起的浪花老高。 埃勒里一个急转身,瓦尔特枪已牢牢地握在他的右手上,而且食指紧搭在板机上。 “你们谁也不许去救他,”他说,“15分钟前我已把这支枪装满子弹。” 警官在马克斯身后说:“动一步我就把你的五脏六腑轰烂。” 马克斯站着没动,他那张糙脸抽搐得厉害。 埃布尔紧绷的身体向这边探着。朱达一直看着埃勒里。卡拉滑倒在地上,伸出手。 “本迪戈夫人,”埃勒里眼盯着男人们说,“我必须请你离开池边。” “儿子。”警官的声音里有催促之意。 “看住他们,爸。” 他父亲退向后边;他手里是一支警用手枪。 埃勒里转向池水中的人。那人正伸出双手在水里扑腾,想叫,但声音噎在喉咙里出不来。他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马上又要沉下去。 埃勒里尽量探身出去以使手伸得更远。他抓住了正在下沉者的头发,但不知为什么,明明抓住了却又不见了。他抓住池边的一个扶手再次伸出手去,这次被他抓牢了,最后好歹把那位大人物拖上了岸。 大王平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埃勒里站在他旁边。瓦尔特还在手上。他没有再去碰本迪戈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大人物让自己的肚皮先离开地面,气不没有喘匀。他费力地站起来,转过身去。 这是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埃勒里曾经抓住的那把头发这会儿正漂在水面上;而留在这个巨头头上的只是一圈湿镜波的粘假发的衬底。他脸上出现了某种东西,原本生动有力的面颊正变得像死人一样呆板,很有力度感的嘴唇走了形,嘴角上的皱纹也显出来了,脖子上肿起老高的一块。 但最大的变化是头套和假牙没了。没有比这更要命的了,正是这两样的缺乏使他彻底变了一个人。他眼睛里那黑色的火焰熄灭了;衬托他傲慢的自信的宽肩平腹似乎也一并消失了。现在他耷拉着肩膀,垂着头,完全是一个垂暮之年的秃翁。 一个败下阵来的绝望老人。 他的目光躲避着众人。他的妻子下意识地要上前安慰他,充满怜悯,可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像不会走路一样沿着游泳池边的铁丝护网跌跌撞撞地走着,那模样惨不忍睹。他长长的胳膊垂下来,挂在身体两边,像别人给他安装上去的附件。他留下的一道水迹在阳光照耀下很快就干了。 他们目送他走过花园进了宿舍楼的后门。他的头一次也没有转过来,始终看着地。 最后,他终于从视线中消失了。 马克斯一号哭着横穿过花园的草地向宿舍楼跑去,沿途踩倒了不少花木。 卡拉站起身来。奇怪的是,她似乎很平静。她走向埃布尔·本迪戈,紧挨着他站住。 朱达·本迪戈也走向他们俩。 过了一会儿,好像他们中有人说了句什么,三人齐转身,迈着非常协调的步子经过花园,进了宿舍楼的五个侧楼之一,从奎因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 “好不好请你告诉我,”奎因警官说,“这意味着什么呢?” 埃勒里望着在水面漂动的假发:“你知道,爸,我根本不知道他戴的是一头假发。或者还有假牙。他看上去有一千岁了。” 警官掂了掂手里的枪:“如果你再不跟我挑明了,”他说,“别怪我不客气……” 埃勒里笑了:“别在这儿,”他说,“让我开车带你去兜兜风吧。” 第十五章 经过宿舍楼的一层大厅,他们到了前院。这里一片忙乱景象。给人的感觉是一切都在向这里聚集。仆人和警卫都脚步匆匆,关门开门声此起彼伏。外面到处是他们开来的电瓶车,挤做一团。一个身穿写有PRPD标志的武装人员试图恢复这里的秩序;他高声叫着,想让什么人来帮他的忙。终于把纠缠在一起的车辆疏导开来,车辆开始向门口移劝,还有不少是卡车。路上还有大小车辆向宿舍楼这边开来。 警官从车窗探出头去:“看看天空!” 同时能看到好几架飞机。都是大飞机——运输机和客机。奇怪的是,好像飞走和飞来的都很多。整个岛似乎都被它们震得颤抖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吧!” “也许大王向自己宣战了,”埃勒里说着,让车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挪,“看样子像是军事动员,预先彻底演一下,到时候一按电钮才管用。” “以他现在的心境,恐怕没心思给手下人分红吧。如果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最好在那个路口拐弯。这条路挤得像五一劳动节的会场。” 在围绕宿舍区的林带边上,埃勒里发现了一条小道,窄得也仅够一辆小车通过。没有车。他拐了进去,后面卡车上的司机还冲他嚷嚷了一句什么话。 “我估计这里开出去应该通向靠港口的悬崖,”警官说。 “听起来倒是个安静说话的地方。” 几分钟后他们把车停在悬崖边上。港口就在他们眼前。 但看到的景象令他们不解。海湾里停满大小不一的船舶。本迪戈号的位置在海湾的入口处,旁边是一艘埃勒里从未见过的小一些的船。载满乘客的汽艇来回穿梭。几艘大型的潜艇也浮出了海面。甲板上堆放着很多货物;而且还在一层一层地加高。从岛内通向港口的路满是车辆,就像蚂蚁搬家的队伍。从港口的内部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每时每刻都在逐渐加强。 “不管他们在干什么,”警官迷惑地说,“他们肯定是在作全面的准备。这地方要干什么?你和这事没关系吧?” “不,”埃勒里慢慢地说,“我想不起对此我应负什么责任。”他摇摇头,“好吧,你不想看看我从赖茨维尔带回来的东西吗?” “你带到这儿来了?” 埃勒里伸手到后座,打开他的手提箱,一个鼓鼓的大信封正躺在他的衣物上。他把信封拿过来,重新坐好。 “这就是我的赖茨维尔一行的收获,”他边说边打开封口,“你最好从头至尾读一遍。” 这是一大摞手写稿,警官接过来时又瞥了一眼港口。 可当他慢慢读起来之后就再没有抬过头。 在他父亲阅读时,埃勒里观察港口。一架水上飞机从天而降,增加了混乱。它也是来接载乘客的。警官还没读完埃勒里的笔记,它又飞走了,显然是管制海上交通的一艘巡逻艇为它起飞清理出一条长长的水上跑道。 警官放下了最后一页,抬头向外望去的目光说明他对读到的东西感到难以置信。 “我没有想到他的权势范围……我还以为,”他突然说,“所有这一切都属实吗?” “千真万确,爸。” “让我这样的傻瓜相信很难。这太……罕见了。可是,儿子,”警官看着埃勒里把手稿放回信封里,“你说……” “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埃勒里急急地打断道。他把信封扔到身后,“我再说一遍。在这炼狱一般的岛上发生的事都在这个信封里。不是说细节或具体的手段,而是背景和原因!” 埃勒里又把朱达的小手枪拿出来,隔着车窗用它瞄准海上的本迪戈号,扣动了板机。警官朝外闪了闪身。但枪并没有响,里面是空的。 “就拿朱达创造的奇迹来说,”埃勒里接着讲,“那根本不成问题。让它成问题的不是它的不可能,而是人们在这其中的位置或者立场。后者决定了那是不可能的——当你了解了始自1897年的全部故事,知道了其中的人物的过去和现在……它们就在那个信封里,那么人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人的问题——大问题——也就解决了。” 警官什么也没说。他不大明白,但他知道不久就会明白的。每回不都是这样嘛,没有变过。而且,他想,再过一百次也还是这样。 “首先是朱达奇迹的物理学方面,”埃勒里手里摆弄着瓦尔特说,“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奇迹。一个人拿着空枪指着坚硬的墙,隔着两面墙和站满人的走廊,而另一个人则胸部中弹向后仰去。 “一支空枪是射不出子弹的。即使能,也不可能从这间屋子飞到那间屋子。所以说,朱达没有向大王开枪。没有人从机要室外面向大王开枪。这是不可能的。可大王在那间屋子里却中了弹,而在他中弹前三分半钟我亲眼看到他还没有受伤。你也看到了。我们都看到他关了门,然后门自动锁上,你本人也发誓说在我们午夜后一起进去之前那扇门再也没有开过。而那扇门又是进出那个房间的唯一通道。结论是,大王所中的那一枪是从屋里射出的。只能是这样。没有其他的可能。” “除非可能也是不可能的。”他父亲说。 “没有其他的可能。”埃勒里重复道,“所以不可能的外表是一个幻象。他是在屋里被击中的。这已是事实,只有一个人向他开枪。而屋里是两个人,当时也没有什么人出去的可能,所以人数也不会少于两个,也不会换成另外两个。两个人进入房间,留在里边,我们发现的两个人是大王和卡拉。大王不可能向自己开枪,衬衣上面没有火药痕迹。所以是卡拉向他开了枪。 “又是一个幻象。我们为什么假定卡拉没有枪!因为我们没有发现。但卡拉确实向他开了枪。所以说我们的搜查是失败的。卡拉肯定曾有一支枪,因为我们进屋发现大王昏迷时它还不可能离开那个房间,所以说我们进去时它还在屋里。” “可门立刻就关上了,”他父亲说,“我们搜查时不允许任何人出去,每个人、每个角落我们也都搜到了,而且在他们出门前我们又作了一次搜身,仍然没有发现枪。现在这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了,埃勒里。真要我的命,如果枪在那间屋子里,我们为什么没找到呢?” “所有的地方我们都看了!” “没有。我们想必忽略了一件东西。” 警官声音不清地抱怨道:“不管是什么……大王已经把你做的蜡封给揭掉了。这时候它恐怕已经从屋里被拿走了吧。” “它是在我封门前从那间屋里被拿走的。” “那可就不可能了!”他父亲叫道,“在你封门前,所有被带出去的东西都经过搜查。” “我也承认封门前我们确实进行过彻底搜查。可是我后来想起来还是有一样东西从我的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蒙混过关了。” “从门口过去的每个人每件物品都搜查了,”警官气哼哼地说,“包括受伤的人在内。我们还搜查了他躺在上面的抢救台。我们搜查了斯托姆博士的急救箱以及他带来的每个器具,这你也承认吧。” “是的。” “那我们还在这儿说什么?”警官一挥手,“再没别的东西咱们没搜到了!” “还是有一样东西。这件东西我们没有搜查到。有那个东西在,枪得以藏在里面。” “什么东西?” “枪击发生后朱达从文件柜里取出的那个酒瓶。” 奎因警官满脸不解:“枪藏在酒瓶里带出去!一支枪?在一个酒瓶里?这不是你那聪明脑瓜想出来的?他把那些枪托、枪管、板机塞进瓶颈一定不难吧!你怎么想的?另外,那是一瓶新开封的酒。你自己开的瓶塞!” “是我开的,”埃勒里说,“正是这一点唬弄了我,这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但即使是天塌下来,事实也仍然摆在那里:屋里肯定有一支枪,它肯定被带离了那个房间,而唯一被我们忽略的东西就是朱达的酒瓶,所以说,朱达的酒瓶是藏匿那支枪的器具。如果我们承认这个事实,邢我们就必须……” “承认它!”他父亲叫嚷着,“让我怎么承认不可能的事。你弄出这么多不可能的事只是为自己……瓶装枪,上帝呀,可别再弄出枪装瓶来!” “如果你承认事实,那么瓶子作为藏枪的器具就不是不可能的,这肯定是有可能的。一个瓶子怎么能盛下一支枪呢?好吧,让我们来研究一下白兰地的酒瓶。”埃勒里又从手提箱里取出一个形状相类的瓶子,“我一路上一直不让它离开就是为了记住我的愚蠢。由于这种牌子的白兰地酒瓶都是同样的形状和大小,这一个是充当朱达那天所用的那一个。 “的确,它有一个很常见的瓶颈——实际上,应该说它更细一些。所以枪不可能从瓶口和瓶颈塞进去,正像你理由充分地指出的那样。但它的瓶身很宽——整个酒瓶像一座钟。而这支射出子弹的瓦尔特有多大呢?它一点儿都不大。正相反,它小得不能再小了。枪管只有一英寸长。整个枪身也不过四英寸。再对照瓶子的大小,装下它太不成问题了,而且瓶子是深绿色的——深得根本看不透——所以说没有什么不可能,答案很简单。” 埃勒里把瓶子倒过来:“朱达从机要室文件柜中取出的那个酒瓶是特制的,爸。那是个假瓶底。而且内面肯定还垫了棉花之类的东西,为的是防止磕碰出声。瓶子本身的深绿色阻隔了我们的视力。这样,里边的东西在我们所有的感官都高度兴奋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被带出房间。瓶身上所有的商标、蜡封、印花,全都是这骗局的一部分。” 警官说:“她开枪,另一个从抽屉里取出酒瓶——这么说卡拉和朱达是一伙的!” 埃勒里点点头,他的目光落在忙乱的港口:“每个人各司其职,预先练习过。朱达写出并发出恐吓信并以相当了得的舞台表演才能演出了拿着空枪瞄准射击的那一幕……而那支枪在什么地方,他耐心地指点我,一点儿也不怕我知道它的存在。而在机要室,枪击发生的地方,卡拉扣动的是实施谋杀的那支枪的板机——然后是因紧张而笨拙的一系列动作,用事先准备好的假酒瓶藏枪,再把酒瓶放进文件柜,然后,‘昏迷’过去。的确完成得天衣无缝,还行……” “等一下,”他父亲说,“大王是被朱达的那支枪射出的子弹射中的——也就是枪击发生后你从朱达的桌子上拿走的那一支——也就是你现在拿在手上的这一支。这是弹道学实验证明了的。但这支枪在朱达的书房里!卡拉怎么可能用根本没在机要室出现过的一支枪射击大王呢?” “回到实弹射击的现场,”埃勒里从容答对,“卡拉朝她那位全神贯注的丈夫开了枪,被击中的人还没看到谁开的枪就失去知觉了。这时卡拉用带假瓶底的酒瓶藏枪。我们进屋后,朱达从抽屉里取出那个酒瓶,让我替他打开——多大胆,你瞧——对着瓶嘴喝几口——后来又在咱们眼皮底下把它带出了房间。 “记住,你和我留在后面,在其他人离去之后,又最后找了一次那支己经不在邢里的枪。这就给邢个人一个机会,他拿着那个内装一支枪的酒瓶橫过走廊,进入朱达的书房,随手关上门,打开假瓶底取出真正是凶器的那支枪,从枪膛里卸下其余的子弹……然后把在另一个房里射击了大王的那支枪放在桌上,等待咱们过一会儿之后来发现!而我看到的那支朱达用来进行午夜表洧的枪——根本没装子弹的枪——则被带走了。在你我最后一次搜查机要室、锁门、封门的时候,这些事情早己办安。我从朱达桌上拿起的这一支已不是朱达在零点整假装射击的那一支——而是卡拉在另一个房间用来向大王开枪的那一支。” “一模一样的两把枪……” “只是从外观上看,生产外型、口径等等相类的枪实在是太容易了,何况他们对一些外观上的记号还特别下了工夫。不过他们料到我们会去做弹道学实验,所以他们也没想那种用能蒙过肉眼的把戏去糊弄科学实验的侥幸事。这就是为什么会有两把外观相似的枪:因为枪击过后有调包的时间,凶器和道具就这么配合着完成了一起一支枪和一起不可能的罪案的假象。” “但这是为什么呢?”警官叫道,“为什么他们要把它做成一个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样子呢?” “因为一起看来没有可能发生的罪案就是‘不能成立’的罪案,尽管有人在这不可能的过程中被射杀,”埃勒里平静地说,“仍然能使犯罪人免受怀疑的审查。如果我们在屋外发现的枪被证明在屋内实射过,那么在射击发生的一刹那身在屋外的朱达和置身屋内的卡拉就都被排除在被怀疑对象之外。你尽可以作出推断或提出疑问,但是,只要你无法证明事情是怎么做的,那他们就是安全的。” 埃勒里用小手枪磕打着方向盘,对港口里的景象慢慢皱起了眉头:“说不定这真是大王作出了什么决定……”他的话没有说完。 他的父亲没有听他儿子讲:“卡拉把枪放进瓶内,朱达从抽屉里取出……我不记得朱达拿着瓶子出屋。好像卡拉也没有。好像是……”他惊诧万分地瞥了埃勒里一眼。 “不错,是埃布尔,”埃勒里心不在焉地说,“那个大发脾气、抓住朱达衣领、发表了一通义愤填膺演说的埃布尔……从朱达手中夺过白兰地的酒瓶……就是他拿着瓶子走出那个房间的。所以说,横过走廊到朱达的书房调换了手枪的也就是埃布尔。是的,埃布尔也是这阴谋中的一个角色,爸。现在你该知道埃布尔为什么把我们请到这里来并且煞有介事地委派重任。我们的作用纯粹是做一场‘不可能的罪案’的见证人——代表外部世界——这样我们可以事后去证实卡拉和朱达是完全清白的这样一个事实。” 第十六章 奎因警官沉默了。 “他们都在其中,”埃勒里说话时仍皱着眉头看着港口,“朱达,卡拉,埃布尔——妻子和两个弟弟。合谋杀害伟大的大王——多么有历史传统的谋杀呀。埃布尔是领头的,其余两个听令行事。” “是的,”警官说,“看样子像是这样。朱达是个试探者,而卡拉设计不出这样的计划。而埃布尔是个动脑筋的人。” 埃勒里点点头:“很出色。一个总是思想支配行动的人,也是支配他那位哥哥的人。” “什么?”他父亲说。 “我们刚到这个岛上的头一个小时就已证实了这一点,爸,我们只是没太在意罢了。埃布尔把你我安顿在接待室,他进了大王的办公室。我们听到那边发生的一切……南美某国的国防部长先生令大王火冒三丈时——当时他差一点儿毁了一笔大买卖,当时大王不是停下来问‘怎么了,埃布尔,什么事?’这句话吗?不知埃布尔是跟他耳语几句还是递了个条子。大王立刻就缓和了,提出条件。他投部长所好,令后者怀揣游艇交货单和圭瑞拉与博迪根合作是很安全的‘保证书’高兴地离开了。 “几分钟后大王又遇到麻烦,又是一位很难缠的国防部长,这位很是强硬;他不是又问‘什么,埃布尔?’吗?一阵埃布尔的一阵耳语之后,大王的那笔生意又做成了。埃布尔不说话时,大王就只知道发火。一旦埃布尔轻声说几句,大王又变成了超级谈判能手。” 埃勒里仍紧盯着人流如潮的海港:“回想一下我的笔记,1919至1924年,单干的凯恩·本迪戈三起三落。这还不算他父亲原有的基业。然后,依靠他个人的声誉得到赖茨维尔一批人的支持,他开始了第一次军火方面的创业。 “这次他入了轨。可那是他一个人干的吗?噢,不。埃布尔离开学校来帮他——当时才20岁的埃布尔!从此往后,大王才从未有过的精神起来,埃布尔再没有离开过他的左右。 “大王知道他要什么。这一点他一直清楚。但他只知为何树立目标,却不知怎样安排才能达到目的。而埃布尔把许多实际工作做了,他在接受喝彩的大王身后创造着商业的奇迹。没有埃布尔,大王就是一个连报摊也经营不好的空想家。有了埃布尔,他变成了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人。” 警官还在摇头:“这仍然没能让我完全理解,埃勒里。我可以理解卡拉和朱达是怎样看待大王的。卡拉由于她的背景可以归入正派人之列。当她发现自己嫁的人的真实面目——如何权欲熏心以及他的许多不为我们知道的计划后,有了新的想法。朱达,一个失望的艺术家,一个城府很深的人,把他的哥哥看做是历史上最大的大众杀手——他是这么说的吧?朱达和卡拉都对这岛上的一切看不惯,一提军火和该死的原子就生气……我对这两个人很能理解。但埃布尔积极参与其中已经27年了,埃勒里!你说他是使这一切成为现实的人呀。你可能会说他置大王于死地是出于个人企图。但我不这么看。一个像埃布尔这样的人是永远选择后台的。他这个人愿意隐藏在前台那个人的影子里。还有你做的笔记……从那里面看,你不会猜疑埃布尔对他凯恩哥哥的崇拜,那始自他们在赖茨维尔的童年期。从凯恩把他从那个泳潭中救出来开始,当时他才7岁。”警官又一次摇摇头,“这是说不通的,埃勒里,不能说服人。” “说的通,能说服人,”埃勒里说,“恰恰是因为那次救命的事故。” “你是指什么?”父亲他问。 “记得在体育馆里那天吧?当大王从一只拳套里发现朱达的第四封信时那么生气,以致失足落水?” “那又怎样?” “没有让你觉得非常奇怪吗,爸?他直往下沉,手脚乱扑腾?他是被拉上来的。这次意外牢牢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每每令我一次一次地想起。 “然后我到了赖茨维尔,”埃勒里接着说,“我了解他在体育方面的细枝末节的情况。他是一位全能运动员,几乎每个项目都参加:足球、棒球、拳击、摔跤、田径。但是,他的名字从来就没有和游泳联系在一起。” “但是……”他父亲的表情开始变得茫然。 “今天我查看他们衣帽鞋袜的贮藏室。那里面男性用的大小物品应有尽有,但唯独缺了一样,技道理它应该有游泳用具,而且应该有不少因为里边一些不大用得着的东西都有。而实际情况是那里面一条游泳裤也没有,包括其他游泳用具。” “这就是为什么你要把他打入水中!?” “作为最后的一个印证。”埃勒里点点头,“他差点儿淹死,如果我不把他拽上来他非俺死不可。这也是埃布尔杀人动机后面的东西,爸,大王不会游泳。” “可是……那座水球奖杯上明明刻着凯思·本迪戈的名字!不会游泳怎么能打水球呢?他肯定会游泳!” “‘凯思·本迪戈’几个字是重刻上去的。卡拉甚至还解释了一下‘凯思’是从‘该隐’来的,因为他以原名蠃得奖杯,后来改名凯思后重刻。她特别告诉咱们这是他告诉她的……爸,我们上岛后己经两次看到他不会游泳的证据。所以说他对妻子讲的重刻奖杯的理由是谎话。情况不可能是那样。得此奖的另有人在,他不是把上面的‘该隐’改刻成‘凯恩’,而是把另一个名字改过来的! “这个戴假发、用假牙、打着假门面的人还撒了一个谎,40年了。如果他现在不会游泳,那他1911年也不会。他没听说过邢句俗语么,没有人会忘了怎么游泳。 “那也就是说,跳进山涧救起7岁的埃布尔、使之免于小小年纪命丧黄泉的不是大王。那么会是谁呢?事件的当事人只有这三兄弟,而埃布尔是被救去。所以救起埃布尔的只可能是朱达。我们知道朱达会游泳,大王偶然落水那天我们在室内泳池看到他游了,不是吗?” “朱达救了埃布尔的命,”警官轻轻说道,“而大王窃取了美名。” 埃勒里一边点烟一边点头。他吐出一口烟把火柴梗扔出窗外:“这里有一种解释。在人们的印象里,凯恩即便只是个14岁的孩子,但他有主见,很有股鲁劲儿。而朱达则相反,敏感、胆小,体力也差,倒是适合做个守口如瓶的保密者,凯恩盗用朱达的荣誉。为此得了奖章——甚至还发表了简短的谢词,能想起来吧,谦虚地说他是愧领此奖,别人谁都会那样做!而凯恩——作为大王——也是扮演获得了奖励、站在前台说大话这样的角色。总之,一个发生在1911年的赖茨维尔的孤立事件把本迪戈三兄弟都注解了一下。 “做大王,从内心深处讲,他是心虚的。他从前和现在肯定有恐水心理——一个无所不为、哪个项目都精的男孩子,唯独在一项最最普通的游泳项目面前止步,我是说连学都不去学,那肯定是另有原因的……他自己心知肚明。他知道他不是英雄,他的内心里还是有人的羞耻感。但当他以会游泳的救人英雄推出自己时——大概正是因为怕水才促使他这样做的——他已把自己未来的宏伟蓝图与此联系起来规划了。他不得以假当真,对己对人,为的是突显自己极强烈的进取个性。他的进取最终变成今天的庞大帝国和无边的权力,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埃布尔的全力支持之下完成的。 “而埃布尔,”警官小声说,“还一直对他感恩戴德。” “正是。埃布尔被拉上岸后失去了知觉;他没看到是谁救了他,他还是个小孩子,他当然过后相信他的大哥哥英雄给他讲的故事,所以埃布尔在过去40年里都相信他欠大王一条命。因而他把生命就给了他的宏伟事业。 “而朱达呢,”埃勒里往下说,“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一直没有开口——那时候他已12岁,犹大这个名字是个沉重的十字架,不但同学不友善,连父亲都给他施咒。他不能反抗他那个大块头的哥哥。他不敢讲出实情。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本该属于他的荣誉被夺走。他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更深地躲进自己的壳里。使问题更加复杂化的是——笔记中也提到了——朱达一直有点儿受虐狂的倾向。内心深处喜欢他作出牺牲这种角色…… “他只有把酒作为他安全的醉乡。每一瓶酒见底都是旧梦新梦的交接。他的理由与大多数醉鬼没有什么两样。这是他忍受痛苦的方式。” “我想知道埃布尔是怎么发现的……” “这个发现的意义可非同寻常。表面上看,埃布尔这么多年工作、生活在大王身边都不知道他哥哥不会游泳这一简单的事实,令人难以置信。而实际上这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奇怪。埃布尔在这方面完完全全像个瞎子。从7岁开始他就知道——外界向他的脑子里灌注一种强烈的信息——大王会游泳。而大王也做些掩饰真相的文章。记得卡拉跟咱们说的话吗?除了跟马克斯一号摔跤斗拳,大王很少运动。据信这是工作生活过于忙碌的缘故,而埃布尔本人基本上是那种不参加体育运动类型的人。” “后来埃布尔发现……” “或者是朱达在醉到相当程度时告诉他的,”埃勒里点点头,“这时埃布尔要做的就是作一次测验,像我今天做的那样……此时的埃布尔心情最复杂。一下子全变了。对哥哥崇敬了40年,把生命奉献给了他,可突然发现崇敬的是个假象——更糟,是个骗子……这恐怕是一种很不好受的经验。如果埃布尔对大王的盲目崇拜使他看不到大王的缺点的话,知情之后的他,眼睛立刻会被擦亮。 “于是埃布尔做出新的一套计划。大王对此一无所知。” 埃勒里沉默下来,有好一会儿他们都没说话,只是看着海湾里发生的一切。汽艇还在不停地奔忙,各种船上都装上货或载上人,卡车仍泪流不息地往港口的码头驶来,船一艘艘驶出海湾,飞机也是空下着落下,载满飞起…… “他这是打算干什么呀?”埃勒里终于说话了,“爸,这看上去像是全岛大疏散。” “不知他在什么地方……” “谁?” “陛下。你估计他是一个人吗?” “为什么?” “如果是,”警官说,“那他就不太安全了。” “他是安全的,”埃勒里沮丧地说,“你也看到马克斯一号去追他了。他不会让大王走出他的视线的,因为马上天就黑了。他们不得不先杀掉马克斯一号。” “是吗?”警官说。 埃勒里用询间的目光看了看父亲。然后他迅速发动汽车,驶离悬崖。 第十七章 宿舍楼前门的警卫不见了。 走廊上也是空空如也。 “他们大概到总部办公楼去了吧。”警官说。 “不,”埃勒里说,“不会,如果出了什么事,那就肯定发生在这里!” 他们推开没有上锁的门进到里面。一个仆人的身影也不见。东西都乱了。 “马克斯?”警官叫道。 埃勒里已走向本迪戈大王的套间。等警官追上来时他已站在大卧室门口向里张望。 “是不是马克斯……”警官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他站住了—— 本迪戈大王舒展身体躺在床上,头放在枕头上,睁着眼睛看床上方的蓬顶。没有马克斯的影子。 本迪戈岛的岛主和刚才一样穿着一身仍然湿着的宽松便装,运动鞋也是湿透的,他的胳膊和部分躯干都是裸露着的。三道血迹从他的右颊流下来。那是从右太阳穴的弹孔涌出来的。有烧焦的痕迹;准确地说,弹孔周围一团黑。 一支左轮手枪还握在他的右手上,就在他身体旁边。大王的食指还搭在板机上。 “特制点22配枪,”警官说着把枪身翻过来,“只开了一枪。自杀,不错……”“你肯定吗?”埃勒里问道。 “……如果你不瞎的话,来看看这枪眼儿的角度,从入点到出点,埃勒里,子弹的轨迹是直上直下的。如果大王自杀,他只能是枪口向上握枪——这意昧要举枪到头上。这样扣动板机才会有这样的弹孔。他不得不把右手姆指也用上。因为食指的生理构造不可能那样用力。” 埃勒里点点头,但他似乎并没有听进去:“这么说在发生了那一切之后——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把戏——还是又出了差错,”他低声说,“埃布尔在匆忙中还是忽略了射击的角度。不知他是怎以对付马克斯的。” “那就去问他吧。”警官说。 他们在本迪戈大王的办公室找到埃布尔。埃布尔,朱达,还有卡拉,都在这里。 斯普林上校也在,他穿的是便服。脱下他那身漂亮的制服,穿这套皱皱巴巴的衣服显得很不协调,他本人也不自在。但也只是一小会儿。他的手上还是拿着雪茄烟,一边咳嗽一边说着什么。他指挥着一群也是身着便装的人忙着搬东西。这些人频繁进出大桌子旁边的保险库,空手进来,再抱着文件、钱箱和其他装着贵重物品的密封容器出去。 保险库差不多已经空了。 朱达整个人裹在一件外套里;他看上去好像很冷。卡拉穿一身套装和一件长外套。她的脸通红,有些浮肿。 埃布尔·本迪戈坐在他已故哥哥的桌子后边,在收拾抽屉。有一个男人默默地站在一边,撑开箱盖。埃布尔把文件往里边放。 上校和他的手下人没有理会奎因父子,但做妻子和当弟弟的都很快抬起头来。埃布尔站起身,向身边的人示意,那人盖上箱盖,上了锁,提着它从父子二人身边走过,出去了。 “我们基本上做完了。”斯普林上校对总理大臣说。 “好的,斯普林。” 其余的人背着抱着,带上最后一批东西走出门外。斯普林上校跟着出去了。走过奎因父子面前时,他又点燃新的一支雪茄,微笑着抬眼望着他们,以潇洒的姿态摊开双手,一耸肩膀,跨步出门。 “这就溜吗?”埃勒里说。 “是的。”埃布尔说。 “看上去像是一锅端嘛,本迪戈先生。谁留下来看家?”警官问。 “你们最好也作准备吧,”埃布尔说,“我们很快就动身。” “在回答一两个问题前先别动身,本迪戈先生!马克斯在那儿?” “马克斯一号?”埃布尔的语调像是很认真的样子,“这我可真不知道,警官。疏散开始的时候他就不见了。搜索分队在四处寻找。当然,我希望在我们离岛前能够找到。” 警官的下巴动了动。 埃勒里默默地站在一边。 “我们在泳池边分开后,”警官粗声问道,“你,本迪戈夫人以及你弟弟朱达都去了哪里?” 埃布尔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我们三个——我重复一遍,警官,我们三人直接来到总部这间办公室,而且我们一直在这里,三个人一起,从一开始到现在。不是吗,卡拉?” “是的,”卡拉说。 “不是吗,朱达?” “是的,”朱达说。 “我想你们连这个房间的门也没出去过吧,”警官说,“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三个人一齐点头。 “斯普林上校和他的人什么时候到的?” “几分钟前。”埃布尔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可这并不重要,不是吗,奎因警官?我们三个人还需要相互作保吗?” 现在该警官语塞了。然后他说:“不,不,如果你们相互作保,我也不认为那有什么意义。顺带提一句,请接受我的哀悼。” “哀悼?”埃布尔说。 “抱歉,本迪戈先生。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你的兄王已经死了。” 卡拉转过脸去。她就那么面对着墙,不再动了。 朱达从外套中取出酒瓶,打开瓶盖。 “我们知道,”埃布尔说,“我不敢肯定你们也知道。我哥哥的死已经有人告诉了我们——几分钟前,据我所知,他自杀了。” “他是被谋杀的。”埃勒里说。 他们长时间地对视着。 最后埃布尔说:“如果有时间调查的话……但肯定是没有时间了,奎因先生。你懂吗?” 埃勒里没有言声。 埃布尔绕过本迪戈大王的桌子,扶住他嫂子的臂肘。 “来吧,朱达。” “难道你们就让他躺在那儿——”警官话未说完。 “我哥哥,”埃布尔说,警官在他的凝视下全身绷紧,“将以适当的方式下葬。” 半小时后父子二人已置身一艘汽艇上,带着他们的行李,周围是喧器的海湾。在他们前方的那艘大一些的汽艇上是本迪戈兄弟俩和卡拉。 奎因父子谁都没话。警官的思绪已远远离开这些汽艇、岛屿以及那几个人——他们以这样的方式谋杀了一个头脑不清、精神混乱的人,而埃勒里则把海滩和海湾里这难得一见的景象尽收眼底。他在想,敦刻尔克撤退也不过如此吧,只不过没有炸弹罢了。整个岛似乎在向相反的方向漂去,那些舶位逐渐缩小成一个点。仍停在浅水区的其他船只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个信号或夜幕的降临。天空里,还有飞机在轰鸣,其中多是离岛的,也有一些是刚飞来的。 他们刚一登上大船的甲板,就有一名水兵上前敬礼,然后引他们来到海图室。本迪戈兄弟和卡拉已经在这里了,正在用望远镜眺望港口,另外两架望远镜是为他们父子准备的。不发一言,埃勒里和他父亲每个人拿起一架。五个人默默地向岛上望去。 那里的活动显然己经趋于停止。路上的运输车辆稀稀拉拉的已见不到多少。整个海湾的水面上已基本上没有船只了;那些凸式码头仍然堆满货物,但这些东西看来是最后一批了。 离最后的时刻还有90分钟。 最后一艘船沿着码头边缘驶出来,直奔外海。 道路、凸式码头都空了。整个港口,从这一端到那一端已没有人影活动。 最后一架飞机从本迪戈岛的中心升空,盘旋一圈后直冲云霄,消失在遥远的天边。 一个穿着黄铜钮扣蓝制服的红脸汉子进来。 他对埃布尔说:“都准备好了,先生。岛上一个人也没有了。” “至少还有一个,”奎因警官说,“本迪戈大王。” 军官看着埃布尔·本迪戈,神色慌乱。 “我哥哥已经死了,”埃布尔坚定地说,“现在我说了算,船长,执行命令吧。” 埃勒里把手放在埃布尔的胳膊上:“阿克斯林博士呢?”他问。 “在船上,很好,也很安全。” 本迪戈号慢慢启运了。大船驶向大海。现在他们都来到船尾,看着本迪戈岛逐渐缩小,颜色和轮廊都没有了。 大船在加速。海很静,风很柔。 由大小不一的船只组成的舰队都开足了马力。大部分已经消失在天边。 通过高倍望远镜,埃勒里仍在向岛上眺望。已没有任何活动的物体,没有了一丝生机和活力。 离岛五公里时大船速度又慢下来,海浪开始出现,然后逐渐增强,船开始在波涛中上下颠簸。 突然,非常突然,整个岛升上天空,向空气中飘散。或者这只是一种错觉?一大团黑烟从岛所在的位置升起,形状像蘑菇,或者说像一个魔鬼。大船开始抖颤。一股热浪扑打在船身上,令人站立不稳。 然后又是一次爆炸,爆炸一次接着一次。 不停地爆炸,爆炸…… 他们辨不清次数了。 终于,烟雾消散,碎片落下,一切归于平静。 一道光亮在本迪戈岛所在的海空闪过。全岛开始燃烧起来——毁坏的建筑、树木、道路、甚至沙滩。等到火自己烧完,几天或几周后,海面除了焦炭和熔渣不会再有别的。 埃勒里转过脸时,埃布尔·本迪戈也转过脸来,他们四目相对。埃布尔的目光似乎在说:相信我吧。 埃勒里仍然脸色阴郁。他陷入极度的不安中。 这时警官却尖刻地大声说道:“这有什么区别?什么也没有改变。不过是一个大王换成另一个大王!” “还是有变化的。”埃布尔说。 “是吗?什么?” “现在是我了,不是他。是的。权力本身并没有错。这个世界需要权力。这个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权力。强化的权力——你最好还是不要当这是玩笑。权力指向善,而不是相反。”埃布尔略显难堪,但他的目光却炯炯有神。 “你以为我会信这套?”警官嘲讽地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你已经改变了27年了,改了多少呢?” “我哥哥经常对我讲他的一个梦想,”埃布尔小声说,“一个辉煌的世界的梦想,一个只有权力绝对统一后才能实现的梦想。我相信他的梦想。我说服自己说,只要手段和方法恰当。” 埃布尔凝视着火光,一只手放在朱达支在栏杆上的手上,另一只手则放在卡拉的手上:“可这时我发现我哥哥是一个说谎者,他身上根本没有善。我看清了一个人是怎么用‘理想’来愚弄别人的,而他自己却口是心非。因为当你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就会明白,没有任何一种理想是值得无所不用其极去追求的。而且我知道如果权力转到我手上,我要另做他用。还有朱达和卡拉也同意我的观念。”他在他们的手上加了把力气。 埃布尔转脸瞥了一眼指挥塔。 他举起了他的胳膊。 翻腾的海水又溅起白色的浪花。 本迪戈号晃动了起来。 朱达·本迪戈活动了一下身体。当他再次回望岛上时用双手遮住了眼睛。 卡拉离开栏杆。他的眼中充溢着泪水。她低头看着甲板,走开了。 埃布尔·本迪戈把外套领子竖起来。他的嘴唇绷得紧紧的,似乎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 “这么说来,王者已逝,”埃勒里用一种不带热情的声音说,“王者已逝,大王万岁。现在的重点是:有谁能看住在任的这一位?” 朱达·本迪戈回头来,恰好只露出双眼,盯在他弟弟埃布尔身上。这是一双模糊的睡眼,但显然已有了一种坚毅的光芒。 “有我。”朱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