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风·通灵阿初捕物帐二》 1、朝霞怪象 江户深川净心寺后方的山本町,有个姑娘突然失去踪影。这便是事情的开端。 失踪的姑娘单名秋,芳龄十七,是木屐铺的独生女,再半个月就要嫁到浅草驹形堂附近的料理铺。这椿亲事男女双方情投意合,待嫁的姑娘也衷心期盼着穿上嫁衣的那一天。 阿秋是在朝霞浓艳的春日早晨消失的。 那一日,木屐铺的老板,即阿秋的父亲政吉,漫漫长夜竟做了一整晚恶梦,起身之际只觉比睡前还累。若不在天亮前到工坊,拜过神明、理过工具,政吉便呑不下早饭。因此,他忍着恶梦带来的阵阵头痛,缓缓下楼。 折磨政吉的恶梦威力不小,即使在梦醒后,仍让他心有余悸。好似系上没干透的兜裆布,腰背整个不对劲。每踩一阶楼梯,膝头就不争气地颤一下。 政吉暗想,不行哪。都怪最近总过得战战兢兢,老大不自在。一定是这样。 送独生女阿秋出阁,政吉难免感到寂寞。打亲事谈定以来,女儿一天比一天明艳动人,望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及粉颊上浮现的灿烂笑靥,政吉又是懊悔又是气恼,仿佛心窝被狠狠戳了一下,滋味很不好受。 如今他虽已是独当一面的工匠,好歹拥有一间小铺子,但一路的艰辛困苦,委实一言难尽。一旦话起当年,纵然是这把年纪,仍不禁眼热鼻酸。他之所以熬得过来,全是为了女儿阿秋。 阿秋将要远走,要离开自己身边,往后再也不能保护她、逗她欢喜。当然,那是阿秋的心上人,但在政吉眼中,不过是个小毛头。他的思绪波涛汹涌,不止一次想着:“要我把心肝宝贝交给这种人,万万办不到!” 然而,政吉小心翼翼,不在表情与态度上泄漏一丝半点。每当压抑的情感就快决堤,他总咬牙强自按捺。大概是忍过头,才会做那种怪梦。 在梦里,政吉想杀阿秋。 (天底下哪有做父亲的会想杀女儿?) 走在挡雨窗紧闭的暗廊下,政吉不住摇头。 昨晚的梦境里,政吉身处一座陌生大宅,孤伶伶站在似无边际的房间正中央。一切肇端于此。 不知为何,政吉急迫地追着某人。对方就在宅邸中,于是政吉大步向前,几乎是奔跑着打开奢华的拉门。 拉门发出清脆的声响左右退开,跟前出现和身后房间一样宽广的榻榻米汪洋。政吉飞快穿越,打开下一道拉门,不料仍是个大房调。 政吉跑过一个又一个房间,推开一道又一道拉门,渐渐有些气喘吁吁。不久,头顶上传来大群人的笑闹声,抬眼一看,他才晓得那源自刻在拉门上方镶格窗的娇艳观音菩萨。 每间房都有尊以透笼手法精心雕琢的观音菩萨,姿态不同、嗓音不同、笑容不同,但全在嘲笑政吉。 (瞧瞧他。) 从一扇镶格窗到下一扇镶格窗之间,观音菩萨的窃窃细语不绝于耳。 (多可笑,找成那副德性。) (有得他找了。) (找得到吗?) (怎么可能。) 政吉心想,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不会如此低俗讪笑。那一定是妖魔,是妖魔假冒观音菩萨蒙骗我…… 政吉流着汗、喘着气,继续奔跑,边开门边闯进下一间房,边发疯似地告诉自己。他在梦中不停狂奔,拼命说服自己这是梦、是梦、肯定是梦。 只是,房间却连绵不绝。拉门开了又开,像是没有尽头。镶格窗上的观音菩萨喧闹声益发高亢,恍若青楼的卖春妇。优雅的衣议露出雪白手臂,召唤政吉似地不断笑着。 啊啊,那肌肤是多么美丽,那眼睛是多么迷人。 简直……简直……就和阿秋一样。 霎时,政吉惊觉手中握着一把凿子。 我怎会带着这种东西?政吉不禁大吼。 于是,陆续经过头顶的观音菩萨异口同声回答: “为了杀你女儿呀。” “杀阿秋?我要杀阿秋?” “是啊,是啊。” “我怎么可能杀阿秋?阿秋是我心爱的女儿。” 政吉不由得回嘴。他想驻足与观音菩萨正面对峙、严词反驳,一双腿却停不下来。明明喘不过气,喉咙咻咻有声,仍不得不继续奔驰。 此时,观音菩萨的话声灌顶: “你会杀害阿秋。” “不管你再疼爱女儿都会下手。” “你一定会杀死阿秋。” “不可能不杀她。” “不、不、不!”政吉大叫。“阿秋是我女儿!” 然而,观音菩萨却歌唱般绵绵低吟: “是女儿也会杀。” “因为阿秋要抛弃你。” “忘记父亲的养育之恩。” “到心爱的男人身边。” “以后就算你生病……” “阿秋也不会回头瞧你一眼。” “一脚把你踢开…” “阿秋内心肯定在窃笑。” “就算你坟上长满青苔……” “阿秋也懒得管。” “就算你曝尸荒野……” “阿秋也不会难过。” “所以你会杀死阿秋。” “你会杀死她。” “你岂能不杀她。” 政吉根本发不出声,冷汗滚滚而下。他发髫散乱,灰白相间的发丝迎风乱舞,边跑边哭。“不、不,我才不会杀阿秋!” 干涩的喉间挤出这句话时,观音菩萨的面孔骤然变样。 原本美得难以逼视的容貌,突然口裂至耳,变成青面獠牙的鬼脸。下一间房,下一扇镶格窗,所有观音菩萨将衣袖撩到肩上,一齐飞身扑向政吉。 “既然你没办法下手,我只好收拾你的性命。” 政吉大声哀嚎。由于恐惧太甚,他不禁叫道: “好,我杀阿秋就是!” 政吉浑身哆嗦,一回神,已站在通往工坊的楼梯口。看样子,他是不意想起睡醒后本应抛开的梦,迷迷糊糊地发呆。 “真不吉利。”政吉双手抹脸,大大吐口气,迈出脚步。 唉,做这什么怪梦,今儿个最好小心点。那多半是在警告我会受伤,暂且别碰刀吧。 如今政吉身为老板,这倒不是难事。从旁监督弟子及雇工干活也是一天。 破晓前,穿过尙未打开遮雨窗的家中,独自下到工坊。女儿阿秋和老婆阿信老取笑政吉这个习惯,说爹爹活像神气的检校官。 确实,在熟悉的屋内,纵使不点灯,政吉也和夜能视物的猫一样来去自如。但趁一日之初前往漆黑的工坊,于他不单是种习惯。 夜里人人沉睡之际,神明会驾临,在工坊走动、碰触工具,留下“气”。 当政吉还是小工匠时,即对此深信不疑。这并非无稽之谈。 好比赶夜工没收拾干净就歇息,隔天铁定会出事。不是某工匠割到手,便是该运来的木材没送抵。状况或大或小,却都无可避免。 政吉认为,这是偷懒贪睡,没整理妥当便就寝,惹怒夜半降临的神明,导致神明不肯留下“气”的关系。 所以,一日之始,先单独至工坊确认“气”的存在与否,并向神明致上致上谢意,对他而言是项重要的仪式。且必须在天光进屋前完成,否则“气”很快会散逸。 政吉振作精神,伸手推开工坊的门,随即发现里头有人。 “爹?”是阿秋。只见她已换好衣服,发髻也梳得整整齐齐,似乎早早就待在那儿。 阿秋双膝并拢,端坐在收集木屑的木箱旁,脚边一根蠘烛悄然绽放微光。多半是她从房里拿来的吧。 这样的事还是头一遭。 “你在这里做什么?”政吉不觉语带责备,阿秋微微一笑:“别一早就板着脸嘛。” “板着脸……”刚才那场恶梦去而复返,掠过政吉的脑海。 “我的脸色这么难看吗?” 阿秋明亮的双眸望着父亲,嗔道:“直到最后,爹都不喜欢我进出工坊。” 木屐师傅的工作绝非粗活,却也是一门需动刀的生意。所以,自阿秋出生后,政吉始终严禁她踏入工坊。 若有个万一,让孩子受伤可不得了。尤其是女孩,即便仅是不慎伤到手背,难保不会耽误她的将来。 持同样想法的匠人不在少数。石铺是如此,磨刀铺亦是如此。然而,无论多小心,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为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政吉一向不允许孩子靠近工坊。 “我就要出嫁,”阿秋垂眼幽幽开口,“不再是家里的女儿。在那之前,我想看看爹每日做木屐、系木屐带,辛苦赚钱拉拔我长大的工坊。” 政吉僵立门口,腋下不断渗出汗水。 “像这样……”阿秋拿起握柄裹着布的凿子,“摸摸沾染爹汗水的工具。”她仰望政吉,“让我留下一点回忆,您不会不准吧。” 然而,政吉无法回答。 “昨晚,我做了个诡异的梦。”或许是瞧不清政吉僵硬的表情,阿秋笑着继续说:“我独自待在一幢大宅,可是,有人在追我。” 政吉扶着拉门,心脏枰枰狂跳。阿秋做了和我一样的梦?和我同一个梦? “好恐怖。”阿秋耸起肩,把弄着凿子。“我拼命跑,沿途打开一扇又一扇拉门,房间却一个连着一个,没有尽头。” 喉咙干涩的政吉咽下唾沫,问道:“你在逃命?” “嗯,是呀。”阿秋点头,“我边哭边逃,因为我晓得,要是被抓到就会没命。”说到这里,她刻意笑出声,“真是场怪梦。醒来后,我不禁思索,一定是我其实很害怕出嫁,不由得直掉泪。坦白讲,我也不想嫁人,情愿一辈子陪伴爹娘。” 一直站在门旁的政吉,脑中赫然响起粗暴的吼声。 (说谎!) 政吉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这么想。 “爹,我呀,是木屐铺的女儿。”阿秋继续道,“做鞋人家的女儿嫁到料理铺,那边的亲戚背地里颇有微词,说是虽然常言媳妇要从下面讨,但也不必讨到那种低得踩在地上的人家去。” 原来别人这么讲你啊,可怜的孩子。若是平常清醒的政吉,必会如此安慰阿秋,但当下他只紧闭着嘴。 反倒是心底那粗暴的声音止不住咆哮。 (是嘛,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压根不顾含辛茹苦把你养大的亲恩,只因爹干的是低三下四的营生,害你在未来婆家面前抬不起头,现下抱怨连连?) 我到底是怎么啦?政吉连额头也冷汗涔涔,拼命思索。我怎会硬要挑阿秋毛病? 阿秋手里那把锋利的凿子发出冷光。 “爹,遭别人暗地嫌弃是木屐铺女儿,我好伤心。” 阿秋抬眼望着政吉继续道。 “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丢脸。这有什么丢脸的,爹一直是我的骄傲。从小就常听客人称赞,只要穿过爹做的木屐,便不会再穿别家的,上西天都要穿着去。” 阿秋轻轻一笑,凝视着政吉。 (那张贱嘴就会扯谎!) 脑海里的声音嗡嗡作响。 (不要用你那脏手碰我的工具!不要用你那双不知感恩的脚踏进我的工坊!) 啊啊,我怎会这样想? “爹,您怎么啦?”阿秋的语气带着一丝顾虑。 “怎么都不说话呢?” 她拿着凿子起身,走向政吉。政吉僵了似地直挺挺站着,在喉咙深处大喊:“阿秋,别过来。别过来!” 别拿着那把凿子靠近我! 然而,望着阿秋的眼尾、嘴角,望着她的神情,完全占据政吉身心的粗暴声音,益发高声撕吼。 (摆出那副得意的姿态,是要我称赞你吗?明明瞧不起父母,嘴上偏要卖乖讨好是嘛!) “这是爹的重要工具。” 阿秋细声说着,将凿子递给政吉。 别接!政吉喝止自己,却没能成声。右手径行接过,然后紧握凿柄。 “我不会忘记握住那把凿子的感觉,不会忘记爹的辛劳。为了铭刻在心,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想进工坊一趟。” 阿秋双眸隐隐泛泪。 “对不起,没听您的吩咐。我来打开遮雨窗吧!日头出来了。” 阿秋翩然转身,背对政吉,走向工坊的门户。要迟个半步,阿秋恐怕早已没命。 政吉紧跟在阿秋身后,扬起手臂。此时,朝阳从阿秋开启的窗缝洒落。 四周一片鲜红。 好一抹异样的朝霞。 艳红的光从狭小的窗缝倾泄而入,随即充满整间工坊,染红一切。 红光炫目,政吉踉跄撞上拉门,右手挥舞着勉强维持重心,不由得垂下凿子。 “多么奇特的朝霞!” 阿秋惊呼。她踏出工坊,愕然张开嘴。 “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趁阿秋还没回头,政吉赶紧缩起身子,呻吟着背向她。想远离阿秋时,痛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 非放下这把凿子不可。 政吉试着张开右手,汗水从额前滴落。手指一根根像被胶黏住,牢牢固定在凿子上。左手使劲去扳,也不动如山。 “您怎么啦?”身后的阿秋问。 “爹?” 阿秋,别靠近我!政吉内心不住呐喊。神明、佛祖啊,救救阿秋!再这样下去,我会杀死阿秋! 政吉闭上眼,弓身缩背地靠着拉门,打算滚进走廊。 困苦挣扎之际,突然听到轰地一声。 凭空而来的声响,来自政吉身后的大门,由右至左,由东至西,震耳欲聋。 那是风声。风就要袭来! 对,是风。比二百日一十日的风更强,比秋末冬初的风更冷。这阵风以几乎要将政吉吹走的势头,转眼扫进工坊。 政吉脚边木箱里的碎木屑漫天飞舞,几样工具也被卷到半空中。一箱箱木屐带应声倒地。 政吉连忙双手护住头,凿子从右手松脱。只见凿子滚落地面,在风势中弹跳两、三下,最后插进大门门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霎时,狂风止息。 政吉回头一看,满地碎木屑,工具凌乱。朝阳一如往常地照耀着工坊。 诡异的朝霞消散无痕。 “阿秋?”政吉颤声呼唤。 然而,没人回应。阿秋也消失无踪。 <hr /> 注释: 2、御番所情景 享和三年(一八〇三)春樱正盛的某个午后,正当位于日本桥通町的小饭馆姐妹屋终于能喘口气、歇一会儿时,古泽右京之介翩然来访。 “哎呀,古泽大人。” 刚要卸下门前线帘的阿好眼尖,看到他靠近,便出声招呼。听嫂嫂这么一喊,阿初赶紧解下围裙,飞奔至门口。 “真是好久不见。” 阿初朗声迎接右京之介,一面斜瞅着他。 这年春天,阿初满十七。每多一岁,兄嫂便期盼她会多一分女孩家的秀气,但总事与愿违。阿初依然好胜要强,伶牙俐齿。 “若是一般姑娘,到这年纪也该有人来提亲了。” 阿初老将哥哥六藏的话当耳边风,忙着照顾姐妹屋的生意。她那略略下垂的眼尾和圆润的双颊十分惹人怜爱,是姐妹屋的活招牌。 “阿初姑娘还是这么有精神。” 右京之介笑容可掏地回答。 依旧高高瘦瘦的身材,白皙的脸上挂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倒挺符合他勉力钻研算学的年轻学者身分。但其实这位右京之介,可是南町奉行所人见人怕的能干吟味方与力古泽武左卫门的长男。他本应循旧例继承父业,那么便有第二名鬼见愁在江户发威了。 然而,不晓得哪里出错,抑或压根没错,是走向正道也未可知。总之,去年夏天,他得到父亲的谅解,卸下奉行所的公役职务,步上梦寐以求的算学之道。 那年夏天,右京之介与阿初历经一件大事。在这件令人备感恐惧与悲伤的大事中,右京之介重新思考自身的未来,终于选择现今的道路。阿初则得到右京之介这个难能可贵的朋友。 只是,两人鎭日为大小事繁忙,正月里碰过面后,右京之介还未曾造访姐妹屋。 他似乎早料到劈头便会遭阿初埋怨。只见他从怀里取出手巾,擦着额上冒出的春日薄汗,往姐妹屋的酱油桶一坐,开口道: “别这么生气,今天我是来邀阿初姑娘的。” “邀我?”阿初双眼睁得好圆。“要带我去哪?” “赏夜樱。”右京之介回答。接着,对端来一大杯他喜爱的热焙茶的阿好解释: “阿好嫂,虽说是赏夜樱,但不必太担心,御前大人也会同行。” 与力家出身的右京之介口中的“御前”,指的是南町奉行所的奉行,根岸肥前守鎭卫。 阿初与这位时年六十七的老奉行之间的缘分,讲起来相当有趣。 打她遇见御前大人,并为大人效力,今年是第三个年头。原本御前大人便对平民百姓的生活情状——尤其是触动人心的奇闻异事与传说极感兴趣,于是,听说阿初的“灵异体验”后,力促与阿初见面,一老一小总算结缘。 阿初拥有神奇的力量,能见人所不能见、闻人所不能闻。有时甚至可看穿人心、预见生死与事物的发展去向。 几年前,阿初才发觉体内沉睡着异能。当身体逐渐成熟、出现身为女人的征兆时,这份力量突然变得明确起来。然而,代替早逝的双亲,将阿初抚养长大的兄长六藏与嫂嫂阿好,很久以前便晓得她仿佛藏着第三只眼或第三只耳,有些不同常人之处。 六藏是效力公家的冈引,今年三十七,在看重经验的这一行还算嫩得很,但他矫健的身手、迅速的行动、一遇上绝不放手的缠功,及最厌恶不平不义的刚正不阿,丝毫不逊于其他冈引。因此,他能坚守日本桥通町这块大店家聚集的地盘,令御番所的大爷们刮目相看。 以往,阿初的奇妙灵异能力,不时也对六藏办案有所帮助。为了阿初着想、六藏与阿好认为应尽量将此事保密。 只是,纸毕竟包不住火。渐渐地,内情由六藏效命的南町同心石部正四郎口中传开,最终引起奉行大人的关注。 “御前大人约我们赏夜樱,这回又是什么事?” 阿初偏着头纳闷地问。先前御前大人找阿初,若不是发生匪夷所思的情况,便是听到诸如此类的风声。 “阿初,你觉得呢?” “阿初,你愿不愿意去查査究竟?” ——御前大人总是这么问阿初。 “这就不晓得了。” 右京之介微笑着回望阿初。不是故意卖关子,他是真的不知情。 “关于那方面,我也不清楚。只不过,夜樱这东西,原本便带着几分妖气。” “是啊。”阿初附和。 说实话,阿初不怎么喜欢樱花,总觉得那是种不知就里的花。 “很久没见到阿初姑娘,御前大人颇期待这次会面。”右京之介继续道,“但若阿初姑娘不愿意,御前大人想必也不会勉强。如何?” “我这阵子没机会上御番所,正觉得无聊。我很愿意赴约。” 右京之介圆眼镜后的双眸仿佛安心许多。 “那就好。那么,傍晚时分,我会前来迎接。其实,赏夜樱的处所、届时将在场的人物,我都一无所悉。御前大人似乎想给我们一个惊喜。” 而后,右京之介吃着樱饼、喝着焙茶,闲谈半晌算学道场发生的趣事与近日的生活。这无非是擅长倾听的阿好,巧妙引导不问便不说的右京之介,于他已是雄辩滔滔。 或许是话匣子已开,临走之际,钻出线帘时,右京之介抬头望见顶上的招牌,便脱口道: “这招牌也该重画了。” 姐妹屋的招牌是小饭馆常见的鬼与姑娘,取自卤菜的谐音。只不过,通常是一个鬼一个姑娘,姐妹屋却有两个姑娘。嫂嫂与小姑携手掌店,理所当然是两个姑娘。而这里还真有恶鬼般的六藏头子,因此鬼脸是照着六藏绘的。 现下右京之介倒提议重画。 “为什么?”阿初噘起嘴问。 右京之介碰碰眼镜带,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几日不见,阿初姑娘就变得像个大姑娘。我只是觉得,招牌上的脸蛋稚气了点。” 语毕,右京之介便举手作别,快步离去。阿初一愣,不禁噗哧一笑。 “右京之介大人才是,又长高了。” 朝逐渐远雕的瘦长背影说完,阿初转身回到店里。一进门,阿好便调侃: “原来算学道场还教人讲俏皮话。” “讨厌,嫂嫂听见啦。” “那当然。吉叔,是吧?” 阿好望向加吉。白发苍苍的他晃动粗筛沥水,直点头。 加吉年约五十,驼背且眼神略嫌阴沉,乍看给人印象不佳。但其实他手艺一流,过往曾在神乐坂某大料亭掌厨。这么一位大厨何以在姐妹屋落脚,阿初不清楚,个中详情唯有六藏、阿好及加吉本人知晓。 夫妇俩鹣鲽情深固然再好不过,可是不时遭这样摒除在外,却也令人不平。 “那块招牌,”阿好单手支颐,小姑娘般地偏着头,“确实该重画。” “毕竟也挂很长一段时日。” “但我家那人,要是跟他提起,定会换来一句‘不如改成两鬼一姑娘’。反正我就是黄脸婆,不像姑娘倒像鬼。” 阿好径自呕起气,加吉连忙安慰:“老閲娘还是很漂亮的。” “感激不尽,会说这种话的只有吉叔而已。啊啊,多想回到二八年华。” 每个女人都会这么想吗? “可是,嫂嫂,那不就又要吃一次苦吗?” 阿好夸张地缩起脖子,“这话也对,年轻姑娘不好当。” “有道是好花不常开,”加吉说,“但愿阿初小姐今晚赏夜樱时别刮风。” “希望如此。”阿初重新系起袖子,“不过,在那之前,再干一会儿活吧。吉叔,芋头我来洗。” 右京之介在日暮分现身姐妹屋。发髻梳理整齐的阿初已换上和服,穿着新袜套等候。 每回前往御番所,阿初一向留意妆扮。不管多亲近和蔼,对方总是贵为奉行,更何况,御前大人常没预告一声,便为阿初引见贵客。 对这方面十分细心的阿好,说着“缺少食盒哪称得上赏花”,备妥满满三层佳肴。阿初拿包袱巾裹得稳当,与右京之介一同步出店外,茜红天空彼端恰巧传来报时的钟声。 “晚霞真美。” 阿初仰望天空,右京之介接过沉重的包袱,代她拿着。 “御前大人看到一定很高兴。” “是嫂嫂兴冲冲张罗的。”阿初灿然一笑。“那么,我们上哪去?” 右京之介一脸为难地回答:“白天提过,登门造访时,我完全不晓得要到何处赏花。御前大人只吩咐我来约阿初姑娘。” “噢。” “下午御番所派人到道场,地点已决定,可是……” 右京之介的神情益发显得为难,似乎有些困窘,不敢直视阿初。 “在什么地方?” 江户的赏樱名胜众多,诸如上野、浅草、深川,但既然是御前大人,选的多半不会是众所皆知之处,而是常人未能想见的特出之地,这一点阿初早就心底有数。 “船屋。”右京之介声如蚊呐。 “船屋?” “对,是柳桥的‘新月’。” 右京之介确实是缓缓往大川而行。 “那家船屋的院里,种着不为人知的樱花树吗?” “这个……我想是没有。” 阿初瞬也不瞬让着身旁的右京之介。他隔着眼镜瞥阿初一眼,又连忙别过脸,躲在包袱后头。 一阵热气在阿初面颊晕开。 右京之介干咳一声,没来由地加快说话的速度:“御前大人交代,‘新月’已备好屋形船,要我俩上船等。” “就右京之介大人和我?” “……是的。” “御前大人呢?” “只道晚些会合。” “不过,船在河上划,御前大人想在哪拦住我们?” “说是一切由船夫安排。” 阿初感到脸颊愈来愈烫。怎么讲,这简直就像男女幽会,难怪右京之介大人如此别扭。 “御前大人此番安排究竟有何目的?真期待。” 阿初极力掩难为情,刻意开朗出声,想表现出“我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就算和右京之介大人独处也无妨”的态度,却不怎么成功。 右京之介更加畏缩,走起路活像根歪七扭八的黄瓜。 “约莫是在河上赏夜樱吧。” “会吗……” “因为御前大人很风雅。” “这倒是。” 右京之介益发脸红,阿初也一样,却偏不愿让旁人瞧出她的羞赧,要强好胜得很。况且,瞧见太过老实的右京之介那张通红面孔,脑中不免胡思乱想。 阿初停下脚步。“古泽大人。” 右京之介也跟着驻足,但就是不看阿初。“怎么?” “你为何如此别扭?” 右京之介慌忙辩驳:“我没有……” “就是有。”阿初硬派他的不是。“船屋哪里不好?屋形船好得很呀,说不定还能吟上一、两首俳句,又不是干啥亏心事。” 右京之介局促得左踩右踏,包袱在手上东移西挪。 “明明没什么,你却缩头缩脑的……”阿初斜眼看他,“莫非‘新月’是不正经的地方?” “不,没这回事!” 右京之介连忙否认,慌得几乎要跳起来。阿初见状,嘴上更不饶人:“哦,不是说‘新月’没特出的樱花树,你怎么知道的?” 由于抱着食盒包袱,右京之介无法像平常一样弄眼镜带,只能一个劲地跺脚。 “那是……” “你曾光顾‘新月’吧?所以早就晓得那并非正派场所。” 不由分说地遭受指责,右京之介急得快口吐白沫。 “我没去过。” “没去过?” “唔,但……耳闻过。” 右京之介总算招认。 “听谁提起的?” “道场的同学……” “‘新月’里藏着有助于钻研算学的书籍吗?” 这就是在欺负人了。右京之介这年纪的小伙子出入船屋,目的不言自明,当然是悄悄与姑娘幽会。 “不是的……总之我没去过。” “骗人。” “我没骗你。”右京之介直冒冷汗,“只是谈起‘新月’,那个……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 阿初气鼓鼓地噘高嘴,路过的人都不禁侧目。 “阿初姑娘,请别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阿初自己也不明白。 “御前大人才不会把我叫到那种像偷情茶馆的地方。” “确实是这么吩咐的。” “真的是御前大人要找我吗?” 虽是气极脱口而出,但阿初随即一阵懊悔。显然这狠狠刺伤了右京之介。 “阿初姑娘就如此怀疑我?” 眼下若能回个“对不起,我不是真心这样想的”,便显得娇俏可爱,不幸的是,这女孩硬是开不了口。“我不知道!” 丢下一句摸不着头绪的话,阿初恼怒得甩袖就走。右京之介垂头丧气地尾随在后。 “阿初姑娘……” 往柳桥的路上,与他俩擦肩而过的行人,想必有目睹一出活剧之感。 抵达约定地点一瞧,“新月”是间教人失望的廉价旅店。 柳桥的船屋很多,大半是供玩乐或密会用,而船只是名目,因此不乏气派的建筑。但“新月”这幢老旧的双层房舍,面向大川引来的渠道,隐身在四周罗列的船屋中,一派“此乃私情旅店是也”的风貌。 说老实的确老实,可取之处也仅止于此。 现下,比起怒意难消,碍于情势拉不下脸的成分大些,因此阿初气鼓鼓地坐进备妥的屋形船。当然,她没和右京之介交谈,觑也不觑他一眼。 江户水路繁密,乘船游河委实是风流雅事。有言道,春日搭船赏花,夏日搭船赏烟火,秋日搭船赏红叶青空。 然而,无论再热门的游想,仍是拥有一定财力的富贾才享受得起。即便姐妹屋生意兴隆,阿初毕竟只是家里开小饭馆的姑娘,这还是头一回搭屋形船。 阿初与右京之介上船后,屋形船的格子门便从外侧唰地关上,船夫并未露脸。不一会儿,有人跳进船尾,正觉船重重倾斜,接着便顺溜溜开动。 船舱狭长,约四张榻榻米纵向并排的大小,布置格局犹如一般房间,甚至还摆有茶几,只是上头空无一物。由于夜里近水寒冷,角落备着两个小小的手炉。 阿初与右京之介分坐房内两端。右京之介颓丧地弓着背,阿初则撇过脸,任凭船身摇摆晃动,真是场莫名其妙的“赏花”。 船开动不久,阿初想知道行至何处,伸手欲拉格子门,却发觉打不开。她颇为吃惊,不禁感到有些害怕,试着开另一侧的格子门,同样文风不动。 “打不开吗?”右京之介问。 “动都不动,”阿初摇头。右京之介耸起肩,歉然道:“我只是照御前大人的吩咐行事而已。” 如此这般,什么也无法做,怔怔摇晃约莫一顿饭的工夫,蓦地,格子门外传来“喂”的叫声。 “喂——!喂——!”侧耳倾听,是奉行的声音。 阿初与右京之介互望一眼,随即弹起,挨在格子门边。 “是御前大人吗?”阿初开口。 只听奉行悠哉回答:“喔,是阿初吗,久等了。” “何止久等,阿初担心得要命。” “担心什么?” 这取笑般的说法,让阿初霎时脸泛红晕。 右京之介扬声道:“格子门打不开。” “什么?打不开?” “是,动也不动。” 此时,船般有人走近,响起一声“请”,多半是船夫吧。阿初再尝试拉门,格子门一下便滑开。 往外一望,阿初不由得睁大眼,与这艘船大小相同的屋形船紧贴在旁,缓缓并行。对面船尾,有个头系手巾、衣摆撩起的船夫在摇橹。 六十七岁的老奉行右手提着船灯笼,从船舷探出身,举手招呼: “过来这边。欸,右京之介,别净发愣,还不扶阿初!” 除了两艘船的灯火与奉行手中的灯笼外,河面上毫无亮光。纵使走到船舷,也看不出船驶于何方。阿初抓住右京之介的手,平安在对方的船舷站定后,一方面是宽心大放,一方面是莫名其妙,不禁嗔道: “御前大人,这算赏花吗?” 密密包覆船身四周的夜幕中,老奉行呵呵大笑。 “别生气,当中有些缘故。何况,樱花我带来了。” “您把樱花带来这里?” “先进去再说。” 尽管尙未释然,但一脸如卸重担的右京之介也跟着上船。送他与阿初至此的船,在橹桨荡起的清凉水声中,轻轻巧巧滑离。直到最后,仍没窥得船夫的身影。 这艘船的格子门一开,暖气顿时扑面而来,阿初松一口气,只见茶几上早布满酒肴。 座上已有一人。 对方瞧见阿初,便淡淡一笑。笑容中流露旧识相会的亲切,却掺杂几许生分客气。年纪约莫五十好几,不大的脸上唯有眉毛特别浓密,但也已白多黑少。 一踏进舱房,阿初便赶紧跪坐,并指行礼。虽不清楚这位先到的客人是谁,不过看得出他的身分。他是名武士。 房内靠船尾设置的刀架上,挂着两副长短刀。由设席下位可知他身分低于御前大人,那么挂在下方的长短刀应属于他所有。 伏拜的阿初身后响起奉行的话声:“别多礼。瞧,柏木也局促得很。” (柏木?)陌生的姓氏…… 催右京之介与阿初坐下后,奉行跟着落坐。 “抱歉,特地把你们找出来。不过我自有道理,稍候再解释。” 向两人说完,奉行为客人介绍阿初与右京之介。然后,笑容满面地望着阿初道: “那么,阿初,你还记得柏木吗?” 阿初实在没印象,但在她开口前,被称为柏木的武士便和蔼出声: “倒也难怪。我与阿初——阿初姑娘头头一次见面,己是十四年前的往事。” 十四年前,阿初才三岁。提到三岁…… 阿初不禁“啊”地一声。“柏木大人,是那位柏木大人吗?” 对方于是展颜道:“哦,你记得我啊?” 阿初认真注视着他,边与脑海深处不可靠的模糊记忆对照。 “当时年纪小,不敢说记得清清楚楚,但听到您的大名,便渐渐想起。” 柏木高兴地点头。“原来如此。不过,那场火灾中,被哥哥抱在怀里大哭的孩子,竟然长成口条清晰的姑娘了啊。” “您提到的火灾是?”右京之介问。 “十四年前,家父和家母死于火灾。”阿初回答。“我们住马唤町,由于是纸铺,转眼便熊熊起火。” “噢,那件事啊。”右京之介点头。“六藏头子也提过。” “柏木大人当时为高积改役……” “现在也一样。”柏木接过话。“我有幸出任此官,已将近二十年。” 阿初吃了一惊,但右京之介似乎更加耗异。 “那么,柏木大人任职于御番所?” 柏木郑重行礼。“偶有机会拜见令尊古泽大人,但我只有年轻时,干过短短一年的吟味方下属。” 下属意指同心。换句话说,柏木十三郎是隶属南町奉行所的同心,现任高积改役同心。 右京之介显然不知如何自处。现下他虽不过是一介算学学生,但不到一年前,为继承父业,他曾是南町奉行所的见习与力,不认得同一单位述职二十年的同心,实在说不过去。 但柏木和奉行都不以为地笑了。 “难怪右京之介不认得。” “由于职务的关系,我几乎不在御番所。”柏木解释,“偶尔出勤,也是位子还没坐热便赶紧开溜。” 的确,这个职务不上街反倒不像话。高积改役的职责,便是巡视各市区及河岸,査看商家门前、仓库四周、空地等处,货物是否堆积过高以致阻碍交通,或不当堆放,容易在刮大风或起火时造成危险。 十四年前,他也是因这差事遇见阿初。北风强劲的隆冬夜晚,南传马町起的火演变为一场大火,吞没阿初家所在的马喰町一带。当时,马喰町一角的杂粮盘商随意置放门口的粮袋与货品不幸倒塌,阻断居民的退路。为调査此案,柏木凭着一股毅力,到处走访生还者,一个个问话。 只是,高积改役在御番所里是个闲差,对付的是不必急着追也不怕跑掉的东西。发现违规聚积的物品,立刻命商家改善,商家也会马上遵命照办。但公差一走,转眼便故态复萌的例子履见不鲜。换句话说,执不执勤都一样,不过是日复一日,徒增空虚。 况且,和其他同心相比,外快实在少得可怜。不难想像,管束货物如何堆法,官差再怎么发威也有限。而无处可发威,便意味着要紧时刻也不会有人掏出钱。因此御番所的与力及同心,甚少自愿出任高积改役,若不幸轮到端这个饭碗,莫不暗腹嘀咕,借酒浇愁。 然而,柏木十三郎竟一连担当二十年。光从这一点便能窥见他的人品,也估量得出御番所怎么评定这位同心。 十四年前,火灾后来找阿初的柏木,多半也和现下一样,是个温和矮小,乍看不甚可可靠的同心吧。只不过,在孩子眼中,毕竟是得尊敬万分的武士大人,恐怕仅留下畏惧的记忆。所以,纵使阿初记得柏木这个姓氏,见到这张和气的脸却想不起。 “听说有人讨厌奉行所,老是不愿露面,便引起兴趣。” 根岸肥前守从容地将手拢在袖子里,开口道。 “寻点事由唤来一看,竟是这么一个人,挺有意思的。” 阿初暗自思量:仔细想想,御前大人还真偏好奇特人物。 (一开始是我,接着是右京之介大人,然后是……) 街谈巷语的那些不可思议的流言、怪谭异闻,只怕再等上一百年,御番所也不会当成一回事,然而,御前大人偏偏喜爱广集搜罗,有时甚至派人调査,亲笔记录。这样的嗜好究竟打哪来,阿初实在不懂。 奉行大人本身亦有种种逸闻。出生于贫困的步卒武士家,过继到远远算不上显贵的根岸家当养子,却不断破格晋升,最终成为江户南町奉行,委实是传奇人物。 “那么,来说说兜这么大圈子约你们见面的理由吧。” 老奉行依旧以闲适的语气继续道。 “虽是密谈,却也非得正襟危座、洗耳恭听不可的大事。估计你们已饥肠辘辘,先吃吧,不然菜都凉了。” 在奉行的力劝下,阿初拿起筷子。烤鳝鱼、鲜嫩的竹笋、配色赏心悦目的菜饭,桌面摆满春日佳肴。 东西一点一点入口,她才发觉饿极了,先前根本无暇顾及肚子的哀嚎。 “被关进那种船里,还以为会被带到哪去。” 阿初忍不住抱怨几句。她一开口,奉行便忍俊不禁。 “和右京之介坐船,不是挺有意思的?” “才不呢!” “没啥好生气的,随便就认真起来未免太傻。右京之介,阿初为何不高兴?” 右京之介不由得退缩,“在下不知。” “阿初,你就别计较了。那样的安排,是不想让奉行所及相关人等晓得今晚的会面。” “为什么?”阿初问。 奉行没回答,只望着柏木白晳的脸孔。 “柏木不愿上奉行所,是无法信赖奉行所。” 柏木追加一句,但不像粉饰之词: “不过,绝非万事皆如此。” 奉行点点头,“是对于某部分,及某些事情的做法吧。” 阿初面向柏木,右京之介也正色凝视他。 “现今我已不在公门,”右京之介缓缓出声,“在奉行所中毫无分量,且当差的时日极短。可是,即便如我,也认为有不少奇怪、不合理的地方。” 阿初凌厉地回望右京之介,“那是指御前大人的仲裁吗?” 右京之介顿时一阵惊慌,奉行也一阵惊慌,唯有柏木面带微笑。 “哎,别欺负古泽大人,阿初——阿初姑娘。”柏木温声打圆场,“我十分明白古泽大人的意思。” “阿初,两位所谓的不合情理,”奉行接过话,“是指发生案件,将逮捕的罪犯抓回奉行所后,尙未带到我跟前之间的事。” “您是指,上白洲前吗?” “是啊。我想你也很清楚,在奉行所或大岗哨,会对被视为凶手的嫌犯压石、灌水,逼他们认罪。” 这阿初也知道。从小她便常看六藏为此感叹,不然就是相反地,大发雷霆道:“不压断那混帐的狗腿,他是绝不会招的!” “若是能够,我倒希望拷问和单方面的侦讯悉数废除。” 阿初总觉得老奉行最适合慈和的笑脸,此刻那温煦的面容却显得严肃。只听他平静道: “但势必不容易,为了让恶性重大的凶犯招认罪状,这也是不得已的手段。不过,阿初、右京之介……” 阿初抬起头,直视奉行,右京之介则不禁推推眼镜。 “我最担忧的是,清白无辜的人遭受拷问,承认根本没犯过的罪。等上白洲到我面前时,已陷入弓折矢尽的绝望,,无法申诉实情便被拖至刑场。且有时这些人被问的罪,在明眼人看来,甚至会怀疑当中的虚实有无。” “您的意思是?” “就是诬陷啊,阿初。” “诬陷……” “好比盗贼闯入商家,杀人抢钱后逃之夭夭。官差该做的,便是逮住这盗贼抵罪。然而,一旦搜索不顺利,奉行所里不免会有人想:既然如此,干脆当成仆役犯上弑主,抢劫逃走。于是从商家的仆役中,寻出素行不良的、遭看不顺眼的,或有些不利之处的,拉过来拷问,强迫其招认没做过的事。这样的情况不断发生。” 阿初垂下目光,望着在膝上并拢的双手。 御前大人的说明很浅白,连没有学问的小饭馆姑娘阿初也听得懂。这番话让阿初蓦然回首过往的日子——由六藏与阿好抚育的十四年岁月。 她再次体认到:我是冈引的妹妹。刚刚御前大人提及,罪与罚的架构中总有无可避免的黑暗面,而在里头尽全力达成使命的一名冈引,便是我的至亲。 此刻,浮现阿初脑海的,并非六藏以往的所做所为全盘皆错,或现下也在犯错。她思索着,每次案发后,在找出罪犯与审判的过程中,连那么直性子又好心肠的六藏,都可能不经意地间接成为御前大人慨叹的恶现象帮凶。 这真是教人痛心。阿初今天能够平安快乐度日,原因无他,正是出于六藏的庇护。 “别这么难过,阿初。”奉行温声道。“我点出的弊端,不是凭一人之力就能立刻改善。纵然是责任最重大的我,也无法独力整治。” 右京之介一脸担忧地望着阿初。尽管不容易,阿初还是微微一笑。 “何况,那不过是前言,现在才要进入正题。” 阿初重新坐好。她发觉斜前方的柏木略动了动,想必接下来的话题与他有关。 “我手边有件透过柏木得知的案子。”奉行继续道,“恰属于稍有差池便会大错特错的那一类。” 说到这里,奉行看向柏木,以眼神示意他开口,自己则缓缓盘起胳膊。 柏木嘴角一抿,抬起头。那直视阿初的目光,认真得令人有些害怕。 “身为高积改役,我和定町回同心一样,不,或许犹有过之,日日在市井走动,融入居民的生活。” “阿初明白。”阿初点点头。 柏木也微微颔首,接着道:“我因此结识许多知交好友,建立不少人脉。我时而蒙受这些知交好友的帮助,时而帮助他们,时而与他们敌对,时而发现他们或迫于无奈、或欲令智昏,盲目犯下的罪责,尽力让他们获得适当的惩处。” 若六藏不是那么口拙,别人问起他的勤务时,他定然会说出和柏木一样的话。 “一直以来,即便我内心再过意不去,也从未徇私对罪状视而不见,往后亦不打算违背此原则。首先要请你了解这一点。” 光一句“我明白”,怕是不足以回应柏木话里的热诚,惶恐的阿初直视柏木,笃定答道:“是,柏木大人。” 柏木的语气稍稍和缓,“我有个名叫政吉的朋友,在深川的山本町开木屐铺。我们同年,认识他时,我还是无足见习。当初他跟着师传吃住,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学成。如今,他拥有自己的店,并培育好几名年轻工匠,是了不起的师傅。但他从前没少遭遇瓶颈尽管帮不上忙,我也曾为他能否独当一面而担忧。” 柏木眯起眼睛,怀念过往般略微停顿。 “政吉的女儿阿秋,年方十七。” 严肃的神色重回脸上,柏木继续道:“是他的独生女。十天前,阿秋突然消失踪影,音讯全无。” 阿初和右京之介不由得互望一眼。 “离家出走吗?”右京之介问。 “还是遭到诱拐?”阿初猜测。 柏木看着两人,摇摇头。“很难相信阿秋是自行离家,她早谈妥亲事。” “也就是说,她即将出嫁吧。” “对,而且她非常高兴,非常期待。她殷殷企盼的婚礼,原本四天后便要举行。” 因着政吉的缘故,多年来柏木想必一直默默看着阿秋长大。所以,阿秋的失踪肯定让他倍觉痛心。 阿初蓦地思及,不知柏木有无家人。多半有妻子,但儿女呢? “阿秋不可能自行离家。更何况,她消失的经过委实太不寻常,不是离家出走就解释得通的。” 柏木把从政吉口中问出的来龙去脉,略述给阿初和右京之介听。 “衬着鲜红的朝霞……他说真的就像刚划破伤口流淌出的血那样红,忽然刮起一阵强风。等风势止息,阿秋也跟着不见。再怎么看,都不似离家出走吧。” 阿初凑巧与阿秋同龄,一样是十七岁,不难想像待嫁女儿的心情。尽管胸口幸福满溢,却又为将要离开双亲惶惶不安,为能否获得真正的幸福忧虑得泫然欲泣。所以她相信,有些姑娘会突然临阵退缩,选择逃避。不能因婚期近在眼前,便断言不会离家出走,甚至可说,这才是离家出走的关键。 也或许是另有了爱慕的对象。人心难测,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为奇。 但是,对照这些推论与柏木的话,实在无法解释得圆满。岂止不圆满,她消失的方式根本太过诡异。 右京之介约莫是体察柏木的心情,慎选用词才缓缓开口:“那姑娘失踪的经纬若确实如您所说,便不会是离家出走,也非遭到拐骗。” “是神隐。”阿初不禁低语。虽耳闻过好几次,还是头一回身边有人遇上。 “只剩这个可能。” “我也有同感。”柏木点头,眉间不知为何痛苦纠结着。 “不过,柏木大人,”右京之介接着道,“依您描述的状况,亲眼目睹阿秋消失的只有政吉吧?那么,实情或许会有点出入。” “你是指政吉撒谎?” “是的。奇异的朝霞与突如其来的狂风,不是教人很难相信吗?” 阿初诧异地望向右京之介。 前一刻,柏木才特意强调不会手下留情。若他发觉政吉的话有半点虚妄,想必会立刻采取相应的行动。 “政吉没撒谎。”柏木仍忍痛般皱着眉头,“他不是会编造那种故事的人,我认为他句句属实,无论内容多不可置信。” “既然柏木大人这么说,那就是了。”右京之介表示同意,并小心翼翼地看着柏木。 “阿秋遭遇极不可思议的神隐,我是这样理解的。” 柏木抬起眼,重新注视着阿初。 “御前大人提过,阿初经常接触不可思议的事物。我想,你一定相信世上有神隐吧。” “是的。”阿初缓缓答道,“当然,其中不乏捏造出来的,但阿秋姑娘的情况,除了神隐实在难以解释。” 阿初已约略明白奉行的用意。御前大人将我引介给柏木大人,而柏木大人也由于是御前大人的引介,才肯告诉我这样一个小小民女详情。如此深受信任,我得尽心回应。 “然而,活生生的一名姑娘凭空消失,遍寻不着踪迹,这是无可泯灭的事实,并非神隐两字便能交代。” “哦,”右京之介不禁出声,“您是指,不管是对官府还是民间,都必须有人承担阿秋姑娘失踪的罪责?” “没错。”柏木语带苦涩,“政吉为寻找阿秋,不仅拜托町役人,赶到岗哨报案,也四处求街坊邻居帮忙,甚至前去向亲家交代原委。换句话说,此事已摆到台面上,不是一句‘世上总有超乎常理的怪事’便能了结的。” 深川有个与六藏交情深厚的冈引辰三,较六藏年长,称得上见多识广。 “辰三头子……” 柏木对欲言又止的阿初颔首,“他十分热心协寻。” “那么,辰三头子是相信政吉的说词,还是暂不管内情,先找人要紧?” 右京之介一句话问到关键处。 “我也不清楚,”柏木答得坦率,“但他似乎认为阿秋的失踪并不单纯,不好判断他对政吉描述的奇异经过是否全盘接收。” 与辰三头子相熟的阿初亦认为这番推论合情合理。 “即使如此,辰三仍站在政吉和其他人之间,尽力调解。” “调解?” “阿秋未来的婆家闹得很凶。”奉行松开交抱胸前的双手,缓缓接过话。“是驹形堂附近的一间料理铺‘浅井屋’。他们坚称阿秋的神隐是有心人的预谋,且态度强硬,想必辰三十分为难。” “浅井屋在御番所有门路,对方是名叫仓田主水的定町回同心。” 仓田…阿初没听过这个人。 “浅井屋透过仓田另寻途径,强烈要求将阿秋的失踪当一件案子来办,并揪出下手的恶徒。” 谈到这里,阿初渐渐明白柏木为何苦恼,为何脸上总有痛心的神色。她怯怯询问:“所以,那位仓田大人给了浅井屋满意的说法……是不是这样?” 柏木直视阿初点点头。“仓田认为令阿秋消失的不是别人,就是政吉。换言之,他认为政吉口中的朝霞和狂风都是捏造的。政吉若没杀害阿秋,便是把她藏起来。” “父亲杀死女儿?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但若认定政吉撒谎,这是最合情理的解释。” “可是,政吉讲的是真话吧?” 柏木叹口气。“昨天,他推翻所有供词。” 阿初错愕地睁大双眼。柏木继续道:“政吉承杀害阿秋,而先前的话都是编造的。” 身旁的右京之介叹息一声,阿初望向他。 “最后演变成如此啊。”右京之介说。 柏木悲伤地垂下嘴角,看得出真的为此万分痛心。阿初有些感动,不禁暗想:在遥远的过去,面对双亲葬身火窟的我时,或许他也流露这样的神情,真是个温暖的人。 “那位仓田主水大人已抓走政吉?然后,惨遭拷问的政吉,招认了莫须有的罪状?” 这便回到开头的话题——身心饱受折磨,被迫承认子虚乌有罪责的无辜人们。 岂料,柏木居然摇摇头。“没被抓。不,再也不会被抓。” 右京之介倒抽口冷气。“您是指……” “政吉死了。”柏木难过地叹息,“前天夜里,他招供杀害女儿后,竟趁我稍稍移开视线的空档,上吊自尽。” 阿初垂下目光,不忍心耵着柏木。 “政吉的老婆遭受一连串不幸的打击,变得和病人没两样。如今,管理人虽已接她到家中照顾,但一直不吃不喝,迟早会随政吉而去。工匠因无人主事,个个不知所措。政吉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铺子,眼看也得关门收摊。” “案子那方面呢?政吉已死,要以他杀害亲骨肉结案吗?” “是的。”柏木说完,终于抬起眼,仰望老奉行。“于是,我下定决心向御前大人求救。政吉并非杀害阿秋的凶手,他会寻死,绝不是要赎罪,而是着了魔。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御前大人明了,这不是件能以常理解索的案子。” 御番所内,不论身分贵贱、职位高低,凡前来申诉者,根岸肥前守无不广开门户——这样的风评阿初素有耳闻,也晓得御前大人是借以打造一条畅通的管道,想必柏木亦是因此才鼓起勇气付诸行动。 “而我一听此事,马上想到这该是你的案子。” 奉行面向阿初,和蔼微笑道。 “如何?你愿意接下木屐铺女儿神隐的疑案吗?一则是调査阿秋到底发生什么事,再了解一下有柏木这个援军,政吉为啥突然翻供认罪,甚至上吊自尽。你愿意去探探究竟吗?” 不必御前大人劝问,阿初早跃跃欲试。 “愿意,只要办得到,阿初一定尽力。” 听见她精神抖擞的回复,奉行展颜一笑。“是嘛,这么有干劲。” 阿初笑着望向身旁,“右京之介大人想必也会乐意帮忙。” 右京之介搔搔头。“虽然不知能帮上多少忙,但这终究是件启人疑赛的案子。好比原本应该仅有唯一解的遗题,却出现两个解答。” “只是,柏木大人能接受吗?阿初只是一介民女,尽管御前大人金口美言,但您真的放心交托给阿初吗?” 柏木先看奉行一眼,才应道:“我听御前大人提过,去年发生一连串的孩童命案,最后查出真相的,阿初,就是你。” 柏木指的是阿初与右京之介双双卷入的可怕案件。表面上以凶手落网后在岗哨猝死结案,但最后连右京之介的父亲古泽武左卫门也受到牵连,演出惊心动魄的一幕。 根岸肥前守注视着阿初,露出与他年龄地位不符的顽皮笑容。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把事情告诉柏木了。 “那么,柏木大人晓得我……” “嗯。御前大人也提及,你天赋异秉,看得到旁人瞧不见的事物。” “柏木大人相信吗?” 柏木点点头。“那是怎样的能力,我既不知详情,亦无法想像。不过,阿初,我犹记十四年前唯一自火场生还的你是什么模样。听闻当时是不可思议的力量保护了你,而今你已能运用那份力量,我便相信真有其事。” 阿初虽不复记忆,但那场大火发生时,她曾向身边的大人说,清楚看见火势延烧的途径,也看见该往哪里逃,所以循着那条路跑。柏木指的即是此事。 “那么,阿初再无顾虑,定会全力以赴。” 阿初低头行礼,内心一阵热血沸腾。 “在下想请教一点。”右京之介开口,“不单阿秋一案,柏木大人,您认为世上真有神隐吗?” 果然是右京之介会问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 “由刚刚的谈话听来,柏木大人不光因政吉个性老实,才接受阿秋不寻常的消失方式,而是打一开始便毫无疑心。” “哦,”柏木微讶,“我倒是败给你了。” 奉行快活地扬声大笑。“柏木,你就告诉他吧。” “没错,古泽公子,如你所说,我相信世上确有神隐。”柏木应道。 阿初和右京之介恐怕是不约而同地双眼圆睁吧,落座后,柏木首次有趣一笑。接着,他娓娓道出一名六岁孩童遇上神隐的经历。 “四十年前,差不多是眼下这时节,樱花开得正盛。夜已深,那孩子原本睡得很沉,却突然想小解而醒来。他试着忍,但实在忍不住,没办法,只好钻出铺盖。所幸那是个月夜,不需点灯。 “那孩子家中的小庭院有棵樱树。树龄还浅,枝干很细,即使盛开亦显得单薄稀落。即使如此,沐浴在月光下的花影,仍深深吸引孩子的目光,美得令他睡意全消。他忘记夜半起身是为了小解,不知不觉看得入迷。抬头仰望,樱花仿佛同样感到欢喜,原本静止的夜风沙沙吹起,淡红花瓣纷纷飘落头顶。孩子举起双手接花瓣,益发沉醉在眼前的光景中。 “蓦地回过神,孩子觉得浑身发凉,连忙环视四周。这一瞧,不得了,不知何时他竟站在全然陌生的地方。本该在面向院子通往茅房的廊上,此刻却不见熟悉的家、熟悉的走廊与熟悉的庭院,独自站在一片繁茂的樱花林间。 “孩子心想这是梦,八成是自己睡昏头。不过,这场梦美得不可思议。 “树枝交错延展,密密覆盖上方,连夜空都瞧不见。孩子连忙迈开小脚,花瓣似雪,纷纷落在肩上,整座樱花林像正欢快笑闹。或许如此,孩子一点都不害怕,只想永远漫步在绮丽的森林中。 “不晓得走了多久,孩子终于感到疲惫便坐在樱树上闭目入睡,睡得又酣又沉,香甜无比。不一会儿,有人用力摇晃他的双肩,将他唤醒。一睁眼,见身边的母亲神情憔悴,双目凹陷且面颊消瘦,孩子不禁问:‘您怎么啦?’母亲流泪叱资:‘你究竟跑哪去?’孩子吃惊站起,原来那里是平日甚少打开的仓库。孩子倚着成堆的陈年旧物睡着,根本不见樱树林。” 说到这里,柏木喘口气,轻轻补充道: “孩子以为那只是一晚上的梦,但母亲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从他离开被窝小解当夜,至在仓库里被寻获,足足消失半个月之久,难怪母亲如此憔悴。” 阿初长吁一声。“神隐……” “对。母亲告诉他,你遇上神隐,能回来真是万幸。” 右京之介微笑道:“那孩子就是柏木大人吧。” 柏木缓缓点头。“没错。这是我的亲身体验,所以,我相信世上确实有神隐之类超越常理的事。” 语毕,柏木起身打开格子门,走上船舷。众人不明就理,便在舱内等候,只见他捧着一株小树返回。 “这是我为今日准备的。” 极小的盆栽里,真真确确是株花满枝桠的樱树。 “那是柏木大人的?” “对,是我悉心培育的。樱树不易养成盆栽,纵然是高明的园艺师傅,也没办法让樱树在容器里开花。不过,我始终难以忘怀儿时见过的绚烂樱树林,耗费许多工夫,就是想重现那樱花,而这便是成果。” 这就是今晚的夜樱吗?阿初顿悟,原来御前大人说“樱花我带来了”,指的便是此事。 淡红花朵,轻轻洒落花瓣,仰望着阿初绽放。受樱花仰望——多么奇妙的心境。 于是,在樱花的引导下,阿初步入案件的漩涡中。 <hr /> 注释: 1、阿秋的足迹 那么,该从何处着手?阿初思忖。 “不如先到辰三头子那边瞧瞧。” 听他对阿秋的事有何想法,探探他的打算,由此开始似乎最为妥当。 “既然这样,我来査仓田主水这号人物吧。”右京之介说,“我想,暂时分头行动为妙。辰三若见阿初姑娘和我一块儿,多半不肯掏出心里话,毕竟去年刚发生那种事。” 阿初也认为有理。 赏过夜樱的第二天,待早上忙碌的生意告一段落后,阿初换好外出服,对着镜子再三练习笑容,尽力让自己瞧得像可爱的姑娘。辰三是看着阿初长大的,一板一眼和他谈正事可行不通,要紧的是使劲撒娇,让他拗不过小女孩的任性才是应对之道。 倘若发现阿初为执行御前大人吩咐的任务,暗暗打这种算盘,辰三恐怕会昏厥。不过,姑娘家原本便爱耍些小心机,何况是亲受奉行密令行事的冈引之妹,心机更不在话下。 一切准备就绪,阿初告诉阿好傍晚前会返家时,六藏恰巧进门。他已有段日子没回家。 这阵子,为找出一桩命案的凶手,六藏经常不在,净往八王子去。那是赌场的聚集处,无法在城鎭存身的人多逗留该地。最近阿初才和阿好提起,哥哥嘴上虽然不说,但如此频繁地出门,情况想必相当棘手。 然而,一见哥哥入屋时的神色,阿初立刻便晓得案子已圆满解决。 “哥,你回来啦!” 阿初开朗地招呼,六藏转过身,心情似乎不错。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加上骨架粗犷的矮壮身形,比起冈引,更像刚蹲过苦牢的前科犯。 实际上,不少冈引的确是这样的出身。所以,纵使深知奉行十分信任阿初,六藏仍对阿初经常插手办案面有难色。 “都收拾好了?” 阿好接过六藏满布尘土的行李,关心道。 “是啊,总算。” 简短回应后,六藏问阿初:“你要出门?” “对呀。”阿初故作轻松,但自然瞒不过六藏的法眼。见他眼中微露不快,阿初不情不愿地加上一句: “有新的差事。” “你又打算招惹麻烦事?” “是麻烦事不肯放过我。” 阿初要强地回嘴,却忽然感到一阵晕眩。鬓旁的太阳穴仿佛遭榻榻米针扎般刺痛。 站在她身旁的六藏,和服左肩本与行李一样沾满尘土,此刻竟冒出一张鲜血淋漓的男子面孔。右眉上有颗大黑痣,鼻孔大,说不上有教养。 原来是左颊挨了一刀,划出一道大伤口。虽不知是否因此丧命,僵嘴角吐出白沫,目光涣散。 “哥哥,”阿初轻唤,“脸颊挨刀的,是哥哥这边的人?” 六藏心下一檩。 “他眉骨有颗大黑痣。既然砍在脸上,肯定伤得很重吧?” 六藏身旁的阿好面色微微发青。她嫁给冈引这么多年,个性十分坚强,但除非必要,从不过问六藏的职务。她认为若眼见、耳闻、知晓内情后,原该沉得住气的反而沉不住。 顾虑到阿好的心情,阿初连忙说:“对不起,嫂嫂。” “没关系,不要紧的。”阿好抬头望着丈夫。 “有谁丧命吗?” 为让她安心,六藏轻拍她的手,摇头解释:“我的手下都没事。” “那就好。” “挨刀的是八王子那边引路的小者。那家伙刁钻狡猾,其实是棵墙头草。案子会这么棘手,现下回顾起来,根本是他暗中搞鬼。” 所谓的小者,是指在冈引底下办事的人,也称下引。连身为头子的冈引,背景大都问题重重,手下就更不用提,危险不可靠的比比皆是。 “哥哥似乎也没受伤,真是万幸。” 阿初盈盈一笑,内心却不免有些慌乱。 那受伤的人偏偏出现在哥哥肩上,且又是无耻叛徒,可知砍伤他的就是六藏。 若想知道更多,阿初只消摸摸六藏的手,或触碰他的衣衫。八王子那场大规模逮捕中的刀光血影,肯定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在阿初眼前。 然而,阿初不曾这么做,某些细节不必深究。有时她会为看得见那些景象的自己感到悲哀。 等阿初一出门,卸下六藏的行装后,阿好多半会赶紧将东西统统清洗干净,以免阿初不小心碰到,“看见”种种情境。一旦“看见”,阿初便无法隐瞒。即使拼命隐瞒,哥哥和嫂嫂也能觉察。 这不是好事。 “那我出去喽。” 报备完,阿初走向门口,伸手想开门时,外边响起一句“有人在吗”。 阿初喀啦一声打开门,一对夫妇吓得魂飞魄散,抱在一起倒退。 “不好意思,我恰巧要出来。” “哪……哪里,没关系,请别放在心上。” 夫妇俩都是四十五、六岁,穿着做工良好的和服,发髻也梳得齐整,但妻子神色略显憔悴,眼下有着浓浓的黑晕。丈夫亦是双目通红,往右让路给阿初时,脚有些跛。 “不晓得六藏头子在吗?” 听他语气恭谦有礼,大概是商人吧。 “在,请进。” 阿初站到一旁,让两人先行。于是,这对夫妇相互扶持着入内。 阿初没多问,待他们进屋便步出。八成是来委托六藏的,她暗暗希望别是什么厄事,然而关上拉门时,鬓边又阵阵刺痛,一股寒意窜过背脊。 她立刻反应过来,站稳脚步,不假思索地闭上双眸。只觉眼皮后一片鲜红,像体内汨汨流出的血,令人深感不祥,且仿佛伴随着重量,红得又浓又稠。 一睁眼,那抹红瞬间消逝。 阿初随即联想到,阿秋失踪前望见的诡谲朝霞。政吉说从未看过那样的朝霞…… 会是那幕情景吗?刚才的红彩,就是政吉口中的朝霞吗?但为何出现在此? 驻足姐妹屋后方、冈引六藏住处的玄关口,阿警戒地抬起头。四周是阿好悉心照料的花草盆栽,耳畔传来卖糖人悠闲的鼓声,及孩童的笑闹声。斜对门的赋闲老人又在练唱义太夫。伫立其间,阿初浑身僵直地等待。 我也会当场消失吗?撞见异样朝霞般的鲜红,接着便是狂风袭来吗? 可是,这种情况并未发生。卖糖人的叫卖声逐渐远去,徒留赋闲老人唧唧哼哼着义大夫小曲,险些便要打扰四邻。 心臓怦怦跳个不停。阿初按住胸口,吐出长长一口气,确认膝盖没打颤,才迈开脚步。 接下来好一会儿,明知没人尾随,阿初仍忍不住频频回头。 抵达深川时,阿初的情绪已平复,但造访辰三的居处前,阿初在门前止步,温习笑容。正觉脸颊有点僵,扯不动嘴角时,身后响起一阵笑声。 “女孩家可不能在路边练习如何迷倒男人哪,阿初。” 阿初一回头,便见一张娇艳的笑脸,原来是浓妆的文字春。约莫是出门教唱返家,肩上背的三味线形成俏丽的角度。 眼前不管正着看、倒着看都是小调师傅的女子,怎会识得阿初,且在此叫住她?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因为这位文字春师傅——名叫阿春——是辰三头子的老婆。 “你要找咱家那口子?不巧他不在,不过应该一会儿就回来。先进屋吧。” 只干冈引这一行可无法轻松度日,毕竟不是买卖做生意。若哪个冈引单靠此一差事便能养家活口、不愁吃穿,背地里肯定在经营见不得光的勾当。 所以,绝大多数的冈引都让老婆和孩子另谋生计,比方六藏的情况,便是阿好撑持的姐妹屋。其余有开澡堂的,有卖糕点的,包罗各行各业。然而,即使找遍全江户,娶小调师傅为妻的头子,仍仅有辰三。两人成亲已有五年。 虽不知文字春确切的年龄,但应该大辰三八、九岁。看着她犹如上等菜好油般滑润的肌肤,与不见一丝白发的挽髻,委实令人难以置信。不过,由微微飘逸的眼神,略带沙哑的嗓音,尤其是那仿佛能看穿别人深藏内心、不愿触及的一隅的目光,纵然是孩子,也能明白她即是所谓饱经世故的女子。 文字春让阿初进屋,稍稍偏头,眯起眼打量阿初。 “瞧你,出落得这么标致。”她轻轻一笑,“六藏头子尽管不修边幅,也是个堂堂男子汉,所以我早料定阿初将来一定出色,没想到比我预期得俊俏。” “回家若转述这番话给哥哥听,他一定会说,别乱捧阿初,否则她会得意忘形飞上天。” 悦耳的笑声响起,文字春应道:“下次见到你哥哥,我就来试试。不过,这样的俏姑娘,找咱家头子有啥事?” “想打探一下朋友的情况。”阿初打开话题,“就是山本町木屐铺阿秋遭遇神隐……” 听到阿秋的名字,文字春皱了皱漂亮的眉毛。 “阿初,你认得那姑娘?我怎么不晓得?” “我人面可是挺广的。” 阿初原就不会撒谎,面对善于洞察人心的文字春益发难熬,但此刻怎么也得装成煞有介事。 “接到阿秋突然不见的消息,我吓一大跳,而后昨天才晓得现下她爹娘也不在家里,更是吃惊。究竟是什么情形?” “这……我也不清楚。”文字春说,“我从不过问头子的差事。” “可是,头子什么都没提吗?” “我把耳朵关起来了。” 真教人丧气。不过,身为冈引的妻子,文字春的态度着实値得敬佩。并非插手管丈夫的活儿就算能干。 “阿初,你还是少为这种事烦恼吧。”文字春温柔劝道,“为那些棘手案子伤神,不正是咱家头子和你大哥的使命吗?尽管交给他们便是。” “话是没错,但我就是担心哪。” 阿初不禁羡慕起哥哥和辰三头子,不必编造朋友之类的借口,光明正大搬出办案的名目即能侃侃而谈。 “头子回来后,问一下没关系吧?” “唔,也没不准的道理。不过,咱家头子会透露多少可不能保证。” 如文字春所言,辰三头子口风很紧,不轻易把差事挂在嘴上。但这点阿初早有心理准备,才会预先练习笑容。 “若担心阿秋,就到庙里许愿,求神明保佑早点找到她。这样比较实在,你心里也会平静些。” “会吗?” “嗯。不过,你真的变得好漂亮。” 文字春笑盈盈地打趣她是不是已有心上人。此时,听见玄关门开的声响,阿初如获大赦。 “我回来了。” 是辰三头子。文字春对阿初微微一笑,然后应道:“回来啦。” “阿初到家里玩。” 瞧见阿初,辰三露出微笑。 “真难得,怎么?打算跟我那口子学小调吗?” 辰三身穿外褂,腰悬捕棍,似乎心情颇佳。 “我凑巧到附近,便顺道打扰。”阿初笑答。文字春瞟她一眼,但她假装没瞧见。“而且,想向头子打听点事,与山本町木屐铺的阿秋有关。据说她遇上神隐,真的吗?” 正脱掉外褂的辰三闻一言,讶异地停下手上的动作。 “阿初,你认识阿秋?” “嗯,我们是朋友。她明明即将出嫁,却突然失踪。还震惊于这消息,又听说连她爹娘也不见,我很担心,不晓得究竟是什况,所以来和头子打探一下。” 辰三卸下捕棍,一副轻松居家的神情,嘿咻一声坐在阿初身旁。 “发生了不幸。” 辰三嗓音一贯粗哑干涩,却能平抚听者的情绪。 “找不到阿秋吗?” “会找到的,不过恐怕寻回的是遗体。” 辰三顺口这么一讲,阿初注视着他的侧脸: “意思是,阿秋己身亡?” “是啊。真可怜,大概早不在人世。” “但,是谁下的毒手?” “你没听说吗?啥都不清楚?” “嗯……”辰三有些难以启齿。然而,这份犹豫似乎纯粹是顾虑阿初的心情。 “这是件惨事,你又认识阿秋,想必会更不好受。” “我挺得住。” 辰三关怀地望着阿初,开口道: “阿秋是遭她亲爹政吉杀死的,遇上神隐是政吉捏造的谎话。” 原来如此,辰三头子是这样想的。 “那么,头子不相信有神隐?觉得那都是骗人的?” 辰三浮现几许为难之色,双手交抱胸前求援般瞄向文字春。 机灵的文字春笑问:“阿初呢?你相信神隐这种事吗?” “当然。这次阿秋的事,一定也是神隐。因为,阿秋的爹是先瞧见怪异的朝霞与狂风,阿秋才不见的。假如是编的,何必编得那般离奇?所以,肯定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便照实讲了。” 辰三头子不禁挑眉。“阿初,你对阿秋失踪的经过知道得真详细。” 阿初顿时一慌,正可谓不打自招。 “很多人都这么传呀。”阿初硬装得若无其事,暗中捏把冷汗。 “这样啊……我和仓田大人就怕民众乱造谣,还特别小心。” 辰三轻易便吐露仓田主水的名字。 “办阿秋一案的,便是仓田大爷?” “对。” “打一开始?” “没错。怎么?” 从柏木的话听来,仓田主水会出头,是受到阿秋未来婆家浅井屋的挑拨。 “可是,辰三头子拜领手札的,不是这位仓田大爷吧?” 冈引并非公职,纯粹是以私人身分受雇于奉行所的与力和同心。而此一雇佣关系,称为“寄放手札”或“拜领手札”。手札约莫是现今的名片,换句话说,就冈引的立场,“拜领手札”便等于获得许可,可抬出某位与力或同心的名号,以代理人的身分办案。 “嗯,我领的是南町太田大爷的手札,仓田大爷隶属北町。但这个月由北奉行所轮値,加上我以前曾受太田大爷请托,帮忙过仓田大爷。这种情形很常见吧?六藏头子应该也常临时支援其他大爷。” “唔……” “看样子,阿初听太多有的没的传闻。”辰三说着,朝文字春苦笑。“既然和阿秋是朋友,倒也难怪。你是不是也风闻仓田大爷的恶评?” 阿初大吃一惊。辰三十分坦率,那就不须多加矫饰,直接问更好。 “是的。”阿初颔首,“街坊说,阿秋真的是遇上不可思议的神隐,但阿秋未来的婆家浅井屋不服气,坚称神隐是场骗局,把事情闹得很大。仓田大人也是浅井屋请出来的。” 辰三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点点头,将烟草盆拉到身边。 “我也想来杯热番茶。还有,端个点心给阿初。喏,刚刚不是有人送吗?” “啊,对对对,我倒忘了。”文夺匆匆起身。 “我不晓得阿初听到什么,不过仓田大爷相当了不起。” 点燃使用多年的烟管前端,辰三吐出长长一口烟。 “确实,比起其他大爷,仓田大爷或许有那么点……不,是非常顽固,不懂变通,但办案总是合情合理,遇到解释不通的地方,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像收受贿赂刻意放水,或没证据便挑些可疑的人充当凶犯,仓田大爷绝不会那般草率行事。” “可是,阿秋……” “哎,先听我说。”辰三单手制止阿初,往火钵边缘“砰”地轻敲烟管。“如阿初所言,木屐铺阿秋一案,大伙起先都认为真的是神隐。阿秋的母亲阿信、住在铺子里的工匠及街坊邻居,听过政吉的描述,皆以为是怪风带走阿秋,十分惊慌。不久,此事也传进我耳里。再怎么说,这一带是我的地盘,总不能想着‘哦,神隐啊,真是怪哉’就搁着不管,于是唤来政吉询问一番。” “政吉叔原原本本地交代完了吧?” “对。但是,阿初,他那情况恐怕称不上‘原原本本’。政吉畏畏缩缩的,压根不敢正视我,从头到尾浑身抖个不停,好似数晚没睡,双眼红通通的。” “独生女碰上神隐,一定是担心得坐立难安。” 阿初说到这里,文字春端着辰三的茶杯和盛放点心的盘子返回。辰三津津有味地啜飮热番茶。 “你的话或许没错,不过身为冈引,遇到有人像烟一样消失,光神隐一个理由是不够的,换成你哥哥六藏头子必定也是如此。何况,不论政吉的供词是真是假,找出阿秋都是我的职责。” 站在冈引的立场,辰三这番话再实在不过,所以阿初没作声。 “事情还没有定论,阿秋失踪的消息便传到亲家浅井屋那边。对方诧异万分,听政吉和阿信说女儿碰上匪夷所思的神隐,委实无法接受。因为……” 辰三略显迟疑,望着阿初,再度浮现苦笑,继续道: “这事千万别传出去。我是担心不解释清楚,你又胡思乱想,所以干脆告诉你。” “嗯,我明白。”阿初答得坚定。 “阿秋嫁进浅井屋,其实是高攀。一切起于浅井屋少爷对阿秋一见钟情,才结下这门亲。阿初也晓得吧,阿秋是个大美人。” 阿初没看过阿秋,但此时不能不附和,于是她点点头。 “所幸,浅井屋少爷的心意打动阿秋,两人终成一对。做儿子的也成功说服家里,让父母答应讨阿秋当媳妇,并向政吉夫妇提亲。政吉夫妇找不到理由拒绝,最重要的是,浅井屋的老閲娘十分满意阿秋,说务必要阿秋进门,因此阿秋毫无后顾之忧。然而……” 仿佛要吊阿初胃口,辰三将点心放进嘴里,起劲地嚼。 “随着大喜之日逼近,政吉夫妇不免心生忧虑,尤其是政吉。这一点,店里的工匠感受最深。政吉不时会极其不安地叨念着,不该让阿秋嫁到那种高门槛的地方,招个木屐工匠当女婿接下这间铺子,搞不好才是阿秋的幸福。” 或许这就是天下父母心吧,自古也是讲求门当户对。 “不过,阿秋倒是喜上眉梢。无论嫁到哪里,都比不上和心爱的人结为夫妇,难怪她高兴。阿秋也发觉政吉的焦虑,总笑爹就是爱操心。实际上,政吉不但操心,甚至还表示若阿秋改变主意,婚事随时都能喊停,阿秋还为此与政吉吵过架。这是浅井屋的老板娘亲口告诉我的。” “噢。”阿初半叹气半应道。 “浅井屋原是政吉生意上的大客户,他自觉高攀不上这门亲事的心情不难明白。不过,这真是唯一的原因吗?我猜,政吉仍希望宝贝独生女继承店铺。从自己栽培的工匠中,选一个成亲。那么,不仅女儿能留在身边,辛苦一辈子经营起来的铺子,也能传到下一代。 “然而,阿秋却背着父亲有了心上人,并且就要出嫁。这门亲事在旁人眼里是求之不得,想必大伙都会劝他,再嫌东嫌西小心遭天谴。因此,做父亲的必须表现出欢天喜地的模样,但内心深处总不免有几分遭女儿辜负的心情吧。这么一来,成亲在即却发生神隐,不就相当可疑吗?” 见阿初不答,文字春以眼神表示赞同。 “我是这样想的,上门与我商量的浅井屋老板娘也有同感,但她竟说已见过北町的仓田大人。一找便找上御番所的大爷,我不禁暗叹浅井屋派头真大,仔细一问,才晓得不是这么回事。原来仓田大爷和浅井屋是亲戚。仓田大爷的姑姑嫁给浅井屋上一代的老板,所以现任老板娘和仓田大人是表亲。” 哎呀,原来如此。阿初恍然大悟,对事情的印象顿时大为改观。柏木清楚这层亲戚关系吗? “几经周折,最后便由我和仓田大爷一起办阿秋的案子。而愈深入调査,愈觉得政吉的样子不寻常。仓田大人怀疑是政吉杀害阿秋,编造出神隐的假供词,于是我们当面质问政吉……” 辰三说到一半打住,似乎真的难以启齿。尽管已知接下来的发展,阿初仍乖乖保持沉默。 “前天,招认对阿秋下手后,当晚政吉便上吊自尽。” 阿初含着变凉的番茶,缓缓送进喉咙。她寻思,辰三未提及柏木,他不晓得这号人物吗? “头子,情况我明白了。”阿初开口道,“其实,这些消息,我是从相信政吉叔没害死阿秋的人那里听来的。据说,御番所里也有町方役人相信政吉叔,认为阿秋真的遇上神隐。” 辰三立即点头。“哦,你是指柏木大人吧?不过,那位大人是高积改役,对刑案几乎一窍不通。他年轻时就认识政吉,非常同情政吉的处境,但光靠人情是办不了案的。” 柏木之所以相信神隐的说法,并非只是了解政吉的为人,而是他幼时有同样的遭遇——阿初使劲忍住不反驳。 她接着问:“政吉叔身亡后,遗体怎么办?” “不清楚,多半不敢公开举行葬礼吧。他老婆阿信病倒,现下由管理人照顾,铺子里的工匠一时也无所适从。” 这点与柏木的话一致。阿初叹口气,双肩垂落。 “真是桩惨案,我也不好受。”辰三以安慰的眼神望着阿初。 “既然政吉已死,要找出阿秋……唉,应该说是阿秋的尸身,恐怕很难。案子至此算是告一段落。不是埋在某处,便是遭丢弃,或扔进河里。假如运气好,也许会被人发现。无论如何,阿初,你还是趁早忘掉吧。” 阿初点点头,却更加坚定绝不轻易忘记的意念。只是,若要直接对着辰三头子和文字春关爱的目光唱反调,此刻的阿初没有这份刚强。 离开辰三家,阿初信步乱走,在脑海里整理至今打听到的消息。柏木与仓田主水、辰三头子的说法南辕北辙,夹在中间的阿初愈来愈不晓得该站在哪边。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还是去阿秋家瞧瞧吧。纵使政吉和老婆阿信不在,或许有一、两名工匠留守。 阿秋往山本町前进。沿途经过一间小点心铺,便买盒点心当探望的伴手礼。 尽管大致晓得地点,阿初仍向街坊问了两次路。指引她的人,皆不约而同地说:“哦,是遇到神隐的那间木屐铺吧。” 阿秋家已卸下招牌,大门紧闭。 那是幢有着木板屋顶的双层楼房,虽然老旧,但十分宽敞。入口处的格子门,框上积满春日的沙尘,与看似去年底新糊的纸形成对照。半个月来降临在这户人家的灾难,全显现在一个个方框上。 刚想出声叫门,屋内突然传出话声,且逐渐接近门口。阿初赶紧环顾周遭,往堆在一旁的木材后藏身。 千钧一发之际,阿初低下头。格子门随即喀啦一声,响亮地打开,紧接着是一阵重重的脚步声。 一名高壮的同心,及约莫和文字春年纪相当的女子踏出屋外。而后由同心领头,双双气势汹汹地朝大川方向离去。待他俩走远,格子门才关上,可见铺子里有谁送门,两人临走前却一句道别也没有。 “那就是……”多半是仓田主水吧。看他身穿条纹和服与下摆扎起的外褂,肯定是定町回同心。 可那女子又是谁?瞧她衣领敞开的方式、浓妆的模样,不像正派人物。 (或许是浅井屋的老板娘。) 若是这两人,会一块前来就不奇怪了。阿初悄悄张望,确定没人发现,才走到路旁。 视线不经意扫过脚边,阿初不禁一愣。 尘埃遍布的路上有一连串黑色斑点,仿佛沿着那名同心离去的路线,追寻他的足迹。 那是血渍。 情急之下,阿初猛然打开木屐铺的格子门。 一个顶多十岁的男孩丧气地坐着,近得差点碰到阿初。他吓得起身,一脸慌张地馨阿初。 除了他,屋里没有别人。阿初一时无语,对方也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有没有受伤?” “请问您是哪位?” 总算找回声音,两人又同时开口。 阿初终究年长些,首先恢复鎭定。她反手关上格子门,走到男孩身边,尽可能柔声问道: “喏,你真的没受伤?” 男孩双眼圆睁,直盯着阿初。他身板干瘪,气色也不好,从磨损益露出的手臂细瘦得可怜。 “我不是坏人。我是阿秋的朋友,名叫阿初,是日本桥万町小饭馆的女儿。” 尙未长出喉结的男孩,咕嘟一声咽口唾沫。 “小姐的朋友?” “嗯。听说阿秋不见,我一直很担心。不晓得现下情况究竟如何,便过来看看。” 男孩稍稍放心。他缓缓摇头,指着四周: “就像这样,谁都不在。” 这里大概是工坊,也是店面,但似乎不做零卖生意。铺子里没有摆设商品的地方,放眼望去尽是工具、木材,及工匠坐的稻杆座垫,总共一张、两张、三张,想必其中一张是政吉的吧。 “你是这里的匠人吧?” 男孩点头,“不过,还只是打杂跑腿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 “舍吉。”男孩回答,喉咙又咕嘟一声。“小姐都唤我舍弟。” 舍吉一脸泫然欲泣。他的个子仅到阿初肩头,所以阿初微微弯下腰,直视他道: “那我也唤你舍弟吧。舍弟,你有没有受伤?” 舍吉颇为讶异,“你怎么一直追问……” “刚刚那位大爷有没有对你动手?像是打你或踢你?” “没有啊,没这回事。” 阿初仔细观察,舍吉神色虽颓丧,确实看不出流血的迹象。 “你等等喔。” 阿初来到屋外,重新检视地面。 血渍不见了,消失得一干二净。 鲜血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干掉,阿初揉揉眼。 那么,是幻影吗?是如往常般显现在心中的幻影吗? (仓田主水……) 每走一步,便留下虚幻血滴。想起他下巴坚实的侧脸,阿初不由得一阵哆嗦。辰三头子称他是了不起的大爷,但那些血渍又该如何解释? 阿初返回木屐铺,见舍吉又坐下,便挨坐在他身边。 “现在这屋里还有谁?” “只剩我一个。” “其他工匠呢?” “大家……都被带走了。” “带走?” 舍吉点头,“就在师傅过世后没多久。” “下令的是刚才的大爷?” “对。” “那位是仓田主水大爷?” 舍吉吃惊地抬头望着阿初,“你知道那位大爷?” “嗯,算是。和他在一起的女人呢?” “她是浅井屋的老板娘,名叫阿松。啊,浅井屋是……” “阿秋原本要嫁过去的地方,对吧。舍弟,他俩来干啥?” “说是来看看……”舍吉强忍住泪水,用力咬咬嘴唇,继续道:“我一个人过得怎样。” 然而,方才的情景不像有这么好心。 “我问他们铁师兄和伊左师兄何时能回铺子,他们告诉我暂时还不行。” “铁师兄和伊左师兄是和你一块干活的工匠?” “是的。” “两人是几时被带走的?” “昨晚,仓田大爷同浅井屋的老板娘上门,说是既然办完师傅的丧事,还有话要问你们,跟我来。” “那么,他俩现下在岗哨?” “大概是……” 阿初内心嘀咕:这是怎么回事?对仓田主水而言,阿秋一案等于已了结,为何要要再带走人侦讯? “仓田大爷问你什么?” 舍吉畏怯地缩起脖子:“你的意思是?” “有没有提到阿秋和政吉老板的事?或阿秋不见时的事?” “我啥都不晓得,真的啥都不晓得。” 看情况,约莫是阿初语气太凶,吓着舍吉。阿初暗暗诅咒自己的性急,连忙微笑柔声道: “对不起,问东问西的。我这样简直比町方役人可怕。” 舍吉仍缩着脖子。此时,阿初总算发觉他又冷又累。 “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感觉你似乎很冷,是不是饿着肚子?” “昨天早上,铁师兄煮了饭……” “那昨晚和今天呢?” 舍吉摇摇头,“一直没进食。厨房已经没米,我也没钱。” 阿初将拎来当伴手的点心往旁边一放,倏地站起。 “我带了些点心,不过光吃甜的塡不饱肚子。你等我一会儿。啊,你等的时候,顺便升个火,烧点开水。” 阿初想起早前路过豆皮寿司的摊子,便跑着出门。 买完寿司,回程碰巧遇上叫卖的菜贩,阿初于是多买两个鸡蛋。返抵木屐铺,阿初先泡热茶让舍吉配豆皮寿司,趁他吃的时候煎松软的蛋包。大概是见到食物,舍吉的五脏庙全嚷饿,他拿起豆皮寿司就猛往嘴里塞,急得好几次差点噎到。 多半是吃饱喝足,心神一定,疲累也同时涌现,只见舍吉一脸困倦。阿初进到里间,打开壁橱,拉出最外面的一副铺盖,帮他铺妥。 “知道吗,你该躺下睡一觉。我会把顶门棍顶好,不论谁来你都别管。你饿那么久,现在身体和病人一样虚。” 或许是因出现指挥若定的大人而安心,或许是连客套的力气都没有,舍吉乖乖听从阿初的吩咐。只是,他钻进铺盖时仍顾虑着: “啊,这是师父的被子。” “政吉叔不会生气的。” 待舍吉躺平,阿初望着他说: “老板娘回铺子前,我会每天送吃的过来。现下我没带什么钱,能给的不多,不过还是留一些给你。” 阿初从怀里取出一点零钱,拿粗纸包裹后,塞到舍吉的铺盖底下。 “我左思右想,虽然委屈,但你别离开比较保险。不必担忧怎么过日子,尽管放心。” 舍吉自干净的被头露出脸,学着大人的语气应道: “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不过,总不能麻烦小姐的朋友……” “小孩子用不着烦恼太多,何况朋友之间这是应该的。我家开小饭馆,多一个人吃饭根本不成问题。” 阿初灿然一笑: “不能说是拿食物交换,但还有不少事希望你告诉我。今晚我会带餐盒来,到时再请教你吧。只是,最好别让人发现我在这里出入。有没有容易进出,又能避人耳目的地方?窗户也行。” 舍吉立即回答:“那么请小姐从后面走。我们和邻屋相隔一条窄道,尽头处在我房间窗下。那是扇半腰高的窗,栏杆年久失修,小姐也能轻松来去。” “了解。别叫我小姐,叫阿初就好。另外,阿秋有没有什么其他好朋友?” 舍吉想得出神,“不清楚……” “哪个姑娘来玩过吗?” “有人到铺子买木屐,小姐交代把桧木制的上等货算她便宜些。” “年纪和阿秋差不多吗?记不记得名字?” 舍吉频频眨眼,终究过意不去地低语:“我很笨……” “没的事,别放在心上。不好意思,要你休息还一直吵你。那我不打扰喽。” 阿初道句晚安,便离开舍吉身边,顶上顶门棍。洗净杯碟后,回来一看,舍吉已睡得发出鼾声,阿初不禁松口气。 (该做点事了。) 这样像是对舍吉撒谎,尽管有点抱歉,但阿初不能马上走。 阿秋房间在哪里? 阿初蹑手蹑脚地上楼。年轻姑娘起居的房间,应该一眼就能看出。爬上吱嘎有声的楼梯,柔和的日光从尽头的小窗洒落,照亮阿初的脸庞。 二楼有三个小房间。朝南那四帖半、刚换过纸门的一间,似乎就是阿秋的闺阁。格子门挂着的小竹篮里,插有纸做的油菜花。 打开半张榻榻米宽的壁橱,上层堆叠着铺盖,下层却仅孤伶伶地放着一只古老的竹箱笼。 阿初掀开箱笼,里面是收得整整齐齐的旧衣物,边上塞着细心缝补过好几处的袜套。 多半是整理东西,做出阁的准备吧。这么一瞧,房内异常干净,或许阿秋生性爱洁? 四处不见类似妆奁的踪影,或新添的衣物。嫁娶的一切安排,全由浅井屋作主张罗,阿秋真的只要孑然一身进门吧。这样出嫁,或许对身陷爱河的姑娘是种幸福,双亲却不免会感到心酸。不得不认清与亲家的贫富悬殊,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没用的父母…… 阿初脑海中响起辰三的话: “政吉心底,可能觉得被女儿辜负了。” 阿初甩甩头。不能老想着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要以搜寻线索为优先。 房内已有灰尘的味道。窗下放着一张书案,案上有文具盒,皆覆着一层薄灰。走近轻吹口气,扬起的灰尘立刻让阿初打了个喷嚏。 她打开文具盒,只见盒中的砚与墨都已干涸,笔尖也硬梆梆的,而像是习字本的册子以纸捻扣起。随手一翻,柔媚的女性笔迹写着平假名和汉字。 在城里,女孩上私塾是理所当然的事,读写算盘阿秋应该早学过。即使如此,未来的婆家浅井屋可是大料理铺,或许阿秋希望能多充实自己一些。习字本上没有朱笔圈改的痕迹,足见不是向先生讨教,纯粹是找空档练习,但光这样便让人十分钦佩。 除平假名外,每页还写着“春夏秋冬”、“千客万来”等各种字词,而“松次郎”的名字则不断出现,有时旁边还跟着小小的“阿秋”。想必“松次郎”正是阿秋未来的夫君,浅井屋的继承人吧。 阿初环视房内一圈,墙边柱子上朝东贴着“小心火烛”的字条,其余没什么特别的。 谨慎靠近装有细格窗棂的窗户,打开一寸宽,往下望。路上不见人影,不符季节的风铃声在极近处叮当作响,似乎起风了。 风抚过阿初的脸颊,吹进房内。习字本在文具盒中沙沙翻页。 阿初关上窗户,但纸张的沙沙声仍未停歇。 她转身一瞧,分明已感觉不到风,眼前却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继续翻弄习字本。 突然间,劈啪一声,一张纸被撕下,而后又是一张。接连被撕下的纸张,往天花板纷飞。 四帖半的房内,顿时踊起不合时宜的纸风暴。好一场风暴。为躲开扑面袭来的纸页,阿初不假思索地掩面。一张纸撞上让的手臂内侧,划出一道口子,丝丝鲜血流出。 阿初吓得全身僵硬,无法动弹。那情景,好比忠心耿耿的老掌柜不堪店铺破产的打击,愤怒失控下,将重要的帐本一张张撕下乱扔。只不过,此处没这么一位掌柜,唯有阿初一人,但习字本依旧自行翻动、撕扯,漫天飞舞,片片淹没榻榻米。 最后一张纸盘旋空中,缓缓落在榻榻米上,四周突然陷入死寂。阿初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只感觉得到伤口阵阵刺痛。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阿初不禁睁大双眼喃喃低语。天花板传来低沉的话声,缓缓对她说: “滚出去。” 阿初弹也似地抬头。除漏雨的水渍,老旧的天花板毫无特异之处。有谁在上面吗?那来路不明的声音提高语调,再度威吓道: “出去,不然连你也宰了。” 阿初一咬唇,悄悄往格子门移动。她并不打算夹着尾巴逃跑,于是扬声回应: “你是谁?为什么赶我走?” 对方默不作声,但不久后,掉落榻榻米的纸张又蠢蠢欲动。 说时迟那时快,纸张纷然跃起。这回不是翩翩飞舞,而是像鸟群般发出声响、一齐振翅,袭向阿初。 阿初急奔至走廊。关门的瞬间,大量的纸片撞上门棂,发出啪沙啪沙令人发毛的声响,门纸登时处处破裂。须臾前还是无害的纸页,此刻仿佛拥有意识,挺起如刀尖的四角,一一刺破拉门。 阿初右转奔下楼梯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胸口。 若那东西追来,得救出舍吉。阿初拼命跑到舍吉枕边,瞥一眼确定他仍熟睡,便急忙四处张望,发现一支布掸子挂在头顶上的横木旁,随即一把扯下好拿来打落邪恶的纸张,然后奔回楼梯。 鸦雀无声。 阿初不敢掉以轻心,握牢布掸子,微微压低身体,爬上楼梯。每走两、三阶,就警戒地前后挥动一番。 楼梯上方,透进窗内的红色夕照益发深浓。阿初在窗下匀匀气,才返回阿秋房前。 只见拉门关得密实,没有一处破损。 (南无八幡大菩萨……) 阿初闭上双眼,在心里默祷后,喀啦一声打开拉门。 明亮的房内蒙尘依旧,与阿初先前进来时一样。没有半点声响,即使竖耳倾听,也听不见一丝风铃声。 书案也毫无异状,唯有文具盒是掀开的。 这或许是陷阱,阿初迟疑着没敢妄动。将门缝推至最大,方便随时脱身。她紧握布掸子,小心翼翼地接近文具盒。 一切如同适才所见。干涸的笔、墨、砚,习字本亦完好无缺。阿初大胆翻阅,内容字句不差,阿秋写下的“松次郎”不时闪现。 阿初屛住气息,心跳却怦怦加遽。她耸起肩提高警觉,凝神伫立原地。怎么?这样就结束啦? 似乎真的吿一段落。不管等再久,也没有任何动静。 阿初的肩头倏然放松。 那声音、那些可怕的纸,全是幻影吗? (连你也宰掉!) 天花板上传来的话声,实在不像活人。 转身离开前,阿初又望习字本一眼。这一望,让她忘了呼吸。 最上方的那页,红艳艳的阿秋字迹,写着“救命”。 毕竟不放心舍吉单独待在这里,阿初犹豫许久。 最后,阿初在枕畔留下“别四处乱跑,要乖乖睡觉”的纸条,依舍吉所说的,从北侧他房间的窗户离开。 好一会儿,阿初思绪混乱得根本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直至永代桥畔才恢复冷静,或许是看到富冈八幡宫红色鸟居的缘故。 提到富冈八幡宫,去年涉入那惊悚的幼童凶杀谜团时,曾与右京之介造访此处。阿初还记得,当时虽是怀着游山玩水的心情,见到庄严堂皇的庙宇,情绪也不由得沉淀下来。 那件案子固然非比寻常,但这回的案子恐怕更加骇人。 阿初家代代信奉八幡宫,方才不假思索地暗喊南无八幡,也是从小的习惯使然。但是,事后什么都没想,却犹如受神明引导般在富冈八幡的鸟居前停步,阿初心下顿时有所领悟。 富冈大神是深川的守护神。这里的神明是水神,据说有时会以龙神的模样显灵。 或许,要打倒掳走阿秋的神秘魔物,无论如何都不能没有庇护这片土地的神明加持。 阿初走进绿意盎然的寺区,端正仪容后向神明行礼祷祝,专注得连徘徊半空的麻雀鸣叫都听而不闻。 昏暗的本堂深处,发出淡淡金光的菩萨端坐在线香的芬芳中。阿初凝视菩萨,只觉恐惧与颤抖静静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涌起的力量与决心。 没错,我绝不能忘记,那“救命”两个字。 阿秋还活着。尽管在呼救,但确确实实仍活着。说政吉杀害阿秋,果然是大错特错。这件事,终究是妖魔干的。 阿初小小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握起,踩着毅然决然的步伐,返回桥另一端的姐妹屋,全然没査觉背后有道娇小的影子尾随着她…… <hr /> 注释: 2、细语之影 夕阳余晖染红天际。大柱子支撑起的山门,与老旧屋瓦盖的屋顶,在暮色中描绘出清晰的黑影。 报时钟响。一声,两声……徐徐响起的晚钟传遍江户城,宣告一日结束。 遍铺碎石的寺区内不见人影,唯有四下挺立的老松枝叶偶尔随晚风婆娑摇曳,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彼方有工匠归心似箭,畅快的话声逐渐接近,又慢慢远离。 钟声止歇,寺内恢复寂静。仿佛久等此刻,松林旁有个细小声音低喃: “今天又过去了。”那音调偏高,听来颇为年轻。 另一道话声回答:“总之,今天也平安度过。” 这嗓音略带沙哑,说完便“哈啾、哈啾”地直打喷嚏。 “和尙今天怎么样?”年轻的声音问。 “啥怎么样?”被称为和尙的沙哑声应道。 “我是问,有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 “什么都没有。”和尙回答。“现下顶多只能打打盹吧。” “就是这样才会感冒。”和尙又打一个喷嚏。 “欸,和尙,你提过以前也曾发生这种事吧?” “是啊。” “那时候情况如何?最后怎么收场?” 和尙沉默半晌。松树沙沙声剧响,晚风拂过寺内。 不久,和尙开口:“牺牲许多同伴。” “场面很惨吗?” “非常凄惨。”和尙顿了顿,加强语气说:“但我们还是赢得胜利。” “顺利赶走那家伙?” “对,赶得远远的,无法轻易返回。” 年轻的声音“呼”地发出低吟。“可是那家伙又卷土重来,继续作恶。” “事隔三十年了啊。” “那家伙是何方神圣?原形到底是什么?” “我也没见过。” “每次都是乘风突袭,掳走年轻姑娘吗?” “嗯,那家伙喜欢年轻姑娘的血。” “姑娘都被抓去哪里?” “不清楚,但平安归来的姑娘提及,她困在一个原野般开满奇妙红樱的地方。那家伙一天内会刮好几次风。那风吹过一回,姑娘就丧失一点血气。” 年轻的声音静默片刻后,气呼呼地开口:“现下那家伙一定正吸着姑娘的血。” “虽然不甘心,但多半是如此吧。” “要怎样救人?怎样才能逮到那家伙?” 和尙平道:“目前我们毫无办法。光靠我们,实在无能为力。要等肯伸出援手的人,不,要等我们可施加援手的人出现才行。” “在那之前,我们只能等?” “没错。” “就算那家伙……天狗再度来袭也一样?就算又有年轻姑娘遭掳走也一样?只能傻傻窝在这里等?” “阿铁,这正是我们当前的职责。” 被唤为阿铁的年轻声音,不满地闷哼一声。蓦地,松林的枝桠窸窣作响,似乎有谁靠近,还伴随“叮当当”的铃声。 “原来是你啊,铃铃。”阿铁迎向前。 此时,若抬头窥望寺内的松林,便能听见犹似发自婴儿喉中的低鸣,一阵阵地交谈,也能听见交谈结束后,铃声又“叮当当”远离。 “和尙,你觉得呢?”阿铁问。 “我倒想了解一下那姑娘是怎样的人。” 阿铁连哼好几声,听来也像笑声。 “不如我跑一趟吧。” “你要多加小心,在我同意前,千万不能透露身分。” “我懂,和尙老是爱操心。” “小心没有过逾的。”和尙沉声道,“你还不晓得对手的可怕之处,也还不明白我们的任务真正的意义。” “反正,我会达成我的任务的。”语毕,年轻的声音用力哼一声。 “不过天狗那家伙,究竟躲在哪里?” 3、魔风 阿初一回到姐妹屋,嫂嫂阿好便奔来迎接。光看那副神情,阿初立刻晓得她不在家时,兄长六藏接获不寻常的案件。 “太好了,你哥哥也刚进门。” “哥哥后来又外出啦?” “总之情况不简单,去问清楚吧々” 阿初碎步跑向六藏的房间,扬声呼唤,随即传出回应。 拉开门,只见榻榻米上摊着一张平面图,六藏坐在图前。于是,阿初在哥哥对面正座。 “发生什么事?” 六藏挑起粗眉,神情苦恼地回视阿初: “有人被掳走了。” 阿初说不出话,只能望着哥哥。 “今天你出门时,不是有客人造访?” 就是那对在门口擦身而过的夫妇。 “嗯,我记得。” “那对夫妇在元大工町开一家叫长野屋的蔬果铺。他们十三岁的女儿阿律,今天一早忽然不见。” “今天一早”这几个字,如落雷般劈进阿初心底。 她蓦地忆起,与长野屋夫妇错身之际,浮现脑海的那片腥红血色,正如阿秋神隐时政吉所见的朝霞。 “那个阿律姑娘,是不是消失在朝霞中?” 阿初这么一问,纵然是深知她神奇力量的六藏也大为吃惊。 “你怎么知道?” “不仅如此,阿律失踪时还刮起一阵强风,对吗?” 六藏依旧双手交抱,点点头。 阿初思忖,肯定没错,遇见长野屋夫妇时瞧见的幻影,就是今晨发生的异事残留在他们身上的片段。 无论掳走阿律的是何方神圣,多半也掳走了阿秋。同一个妖魔鬼怪,借旋风拐带两名姑娘。 “阿律像遭遇神隐一样突然不见,是吧?”阿初气势汹汹地问六藏。 “嗯,而且怎么找都找不到。但过午之后,有人朝屋里丢一封信,写着阿律在他们手上,想要女儿就拿钱换。” 阿初不由得大喊: “这……这是骗人的,根本不可能!” 阿律与阿秋在相同的情况下消失,带走她俩的显然是同一个怪物。那么,应该就是撕下习字本的纸张当飞镖攻击阿初,又从天花板上放话威胁“连你也宰掉”的妖魔。 那种东西,怎会丢信要钱? “这是个骗局,太奇柽了。” 六藏睁大双眼。“你有啥凭据?” “哥哥也认为长野屋一案……阿律失踪的情形不像掳人勒赎,才会等我回来吧?既然这样,就别怀疑,要相信我啊。” 六藏沉着脸应道:“确实。好吧,我明白了。” “那么,给长野屋的那封信上,有没有写别的?得付多少赎金?” 一千两。今晚丑时三刻(半夜三点至三点半),将钱拿到中之桥西侧桥畔。 那一带的中之桥,位于小船町二丁目与二丁目的界线,跨越引自日本桥川的渠道。渠道两旁皆是仓库,所以夜里人影稀疏,灯火也阑珊。 阿初视线落在那张日本桥附近的平面图上。“哥,这不是很好吗?就把来取钱的家伙一网打尽吧。中之桥,地方倒选得不错,可以省下不少工夫。” 中之桥横跨的渠道北侧,便是傅马町的牢房。 “瞧你起劲的。” “那当然。竟利用神隐趁火打劫,从担心得快发疯的父母身上骗钱,没有比这种人更卑鄙无耻的。哥哥,我该做些什么?其实我很想到长野屋瞧瞧。” 阿初想看看阿律消失的地方,也想当面向她双亲问话。得知阿秋一事时,由于已过一段时日,许多线索都无法追査,但阿律才被掳走不到一天,或许还残留蛛丝马迹。 “我正有此意。”六藏应道,“姑娘消失的方式不寻常,搞不好就如你所说,此事更适合交给你。但现下还不行,即便送来那封信的,和掳走姑娘的——你口中的妖魔,是全然不同的两伙人也一样。要钱的可能持续监视长野屋的动静,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这倒是。” “我已派手下和元大工町一带的町役人找的帮手,分头在长野屋周遭埋伏。长野屋则有文吉留守。” 文吉是六藏最看重的手下。虽然年仅二十,办事却相当俐落,与阿初也十分要好。 “一个时辰后,你假冒阿律的朋友,装成接获消息匆匆赶去的样子造访长野屋,仔细观察一番。我马上去找石部大爷商量,将中之桥这边安排妥当。你把情况告诉文吉,便待在长野屋等我的消息,懂吗?” “了解。”阿初承应,“放心吧。” 接下来阿初十分忙碌。匆匆为木屐铺的舍吉备妥饭盒,遣姐妹屋的小女侍跑一趟山本町,并转告舍吉她今晚大概无法过去,但明天一定上门探望,要他好好看家。 另一方面,她也写信给在高田马场的算学道场的右京之介。 “右京之介大人晚上大概会来一趟。”阿初把信交给阿好,拜托道:“帮我告诉他,我会晚归,虽然很过意不去,但有些事无论如何都想在今晚谈,请他稍坐一下。” 阿好一口答应,“阿初,千万小心点。” 夜里九时,六藏通知阿初出发前往长野屋。从姐妹屋所在的万町到元大工町的路程很近,但一个姑娘家晚间单独出门未免太奇怪,因此加吉暂时离开厨房,充当阿初的随从。 不饶得丢下勒索信的歹徒在何处监视。为了办冻有时不得不伪装身分,姐妹屋备有写着“越后屋”、“川内屋”等随处可见的屋号的灯笼。加吉提着“伊势屋”的灯笼,略略领先阿初一步,开始赶夜路。 “连加吉叔都出动,这还是头一遭。” 加吉的态度一如平常,微微一笑,眼周便浮现柔和的笑纹。见到这样一双眼睛,阿初总会想:佛像没有皱纹,否则必定与加吉叔的十分相似。 “讨这么一大笔赎金的绑票案,头子也是第一次遇到吧。” 掳走女人和小孩的案子虽然不少,边大多数是打算里。如此不仅迅速安全,也能确保进帐。 热闹的通町上栉次鳞比的大商店,此时已关门熄灯,唯有加吉与阿初的脚步声嗒嗒作响。沿途每经过一道木户,告知下一道木户有人通行的木梆声,便在夜风里传送。 “加吉叔,你相信世上有神隐吗?” 加吉停顿一下,才应道:“我身边不曾发生类与事,无法明确回答。不过,坚信有神隐的人的话,也不尽然是谎言。” 加吉从不参与六藏的工作,但晓得阿初拥有神奇的力量。在长野屋等候的文吉也一样。 阿初与兄嫂虽未特地与两人密谈过,可文吉几乎形同住在姐妹屋,加吉则算是姐妹屋生意的总管,又都与阿初很亲,自然而然便心中有数。 文吉偶尔会好奇地想听阿初的故事,加吉却总是故作不知。此时,他首度开口问: “这次的事,小姐也已看到或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情景吗?” 阿初望着与约莫她同高的加吉,“看到了,也听到了。” “是嘛。那么,小姐认为真是神隐吗?” “嗯。” “既然如此,我也相信。” 两人由大路右转,前往元大工町。灯火尽灭的市街中,远远只见一盏挂灯亮着。 “那就是长野屋吧。”加吉低语。 亮灯是暗号吗?阿初按住心跳急促的胸口,快步跟着加吉。 长野屋是宽六尺左右的双层楼房,大门深锁。绕到后面一瞧,没有挂灯,但后门旁的格子窗透出微光。 “打扰了。”加吉喊道。 与门框密合不佳的后门喀嗒打开,年轻的文吉探出头。他的身形不高,脸也很小,还有一对像女孩般圆滚滚的眸子,让人不禁联想到松鼠。 文吉眼尖,立刻看到加吉灯笼上的字。 “啊,伊势屋的小姐,谢谢您特地走这一趟。快请进,老板正在等您。” 加吉与文吉互望一眼,点点头。“那么,小姐,晚些时候我再来迎接。” 加吉轻轻行一礼,循旧路返回。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文吉边关门边喃喃道: “今晚吃茶巾豆腐,真好。” 阿初大吃一惊。为让夜晚到化身为小酒馆的姐妹屋的客人打牙祭,临出门前,加吉确实在做茶巾豆腐。 “加吉叔手上有豆腐的味道?文哥,你的鼻子对食物真的很灵敏。” 文吉嘿嘿笑几声,随即恢复严肃的神色,眼底闪现锐光。 “头子怎么交代?”他弯身悄悄问:“中之桥四周安排多少人?” 阿初也压低话声,告诉文吉六藏的吩咐:“哥哥和石部大爷商量过,但照目前的状况,要御番所派人手颇难。” 文吉啧一声,“我就知道。” 区区蔬果店的女儿被掳,官府肯做的就那么多。 “所以,哥哥请町役人帮忙,也从神田明神下的半五郎头子那里调借人员,尽可能滴水不漏地监视中之桥。然后,文哥,”阿初凑近,“绑走阿律的恶徒,没指名谁送钱过去吧?” “对,只写上时间、地点和金额。” “所以,哥哥要你前往中之桥,就文哥一个。即使长野屋方面想同行,也绝不能答应。” 文吉点点头。“这是当然,小姐。” “长野屋的人现下在哪里、做些什么?” “阿律的爹娘和小她两岁的阿玉,都在里面的房间。为防止危险的投书,遮两窗全部紧闭。” “危险的投书?”阿初有点纳闷,“怎么说?” “咦,头子没告诉你吗?那封勒索信,其实是射进来的,就钉在二楼晒衣杆的柱子上。” “这样啊……文哥,先让我见见长野屋的人吧。” 一瞬间,文吉浮现畏怯的神情。 “在这边。”文吉当先走过灶下,问道:“小姐,能看到什么吗?” “唔,我也不晓得。但老实讲,我有点怕。” “我也觉得挺恐怖的。” 阿初不禁抬眼注视他圆滚滚的瞳眸。 “该如何解释……和我以前遇过的掳人案不大相同。” “比方?” “我不太会形容。”文吉做个浑身哆嗦的样子,“总之,你听阿律她爹娘的说法吧。” 长野屋的老板夫妇胜太郎与阿仙都是四十岁,外貌却比实际年纪苍老许多,或许是遭逢忧心事的缘故。 夫妇俩将阿律的妹妹阿玉夹在中间,紧挨着彼此坐在狭窄房里的一角。分明是自家,却畏缩得仿佛寄人篱下。 阿初一进房,胜太郎与阿仙便疑惑地互望。阿初赶紧打招呼,并说明自己的身分与六藏交代的话。 “那么,一切就托付文吉兄吗?” 胜太郎哑声问道。阿仙恐怕刚哭过吧,手指拭着泛红的眼角,无力地垂下头。 “不能让我们去吗?不是由我或我老婆出面,不要紧吗?” “歹徒信上若指名长野屋的人,就非得这么做不可。但眼下情况不同,加上不清楚对方是否另有图谋。交付赎金时,他们必须在约定的地点现身。为避免长相身形曝光,或许会杀人灭口……” 胜太郎打断阿初的话,“只要阿律平安归来,我怎样都无所谓。” “为了顺利救回阿律,您更不能出事。” 阿初热切地、几乎是恳求般劝道: “希望您谅解。您的心情我们感同身受,但还请忍耐,交给我们处理。” 胜太郎咬紧牙根,沉默良久。于是,阿仙轻碰他的胳膊,劝慰道: “老公,就交给他们吧。” 胜太郎不发一语,双员肩頽然垂落。紧咬的牙缝中,吐出略带呜咽的语音: “我们什么都没办法为阿律做……” 如同感受得到近旁深受高烧折磨的病人身上的热度,阿初能够体会胜太郎的心痛。 一直默默看着双亲、阿初与文吉的阿玉,不由得潸潸泪下。 泪珠沿着阿玉小小的手背,落在她花朵图案的和服膝上。望着她这模样,阿初想像她为姐姐担忧的心情,胸口又酸又苦。 离丑时三刻尙余一段时间,文吉提高警戒,注意周围有无异状。阿初则为脸色苍白憔悴的长野屋一家升火泡茶。 另一方面,这也是为观察屋内的情形。当然,动用的是阿初拥有的第三只耳及第三只眼。 长野屋的一楼是店铺,楼上当住家。阿初本想蔬果铺以长野屋为商号十分罕见,但看来店里也兼卖酱菜和炖菜。因就四口之家而言,灶下的锅炉及桶盆等厨具委实太大。 阿玉最先拿起阿初泡的茶。十三岁的阿律还个孩子,身为妹妹的阿玉自然十分天真年幼。多半是相当口渴,她呼呼吹着气,喝得津津有味。阿初不禁松口气。 “阿律是今早在住家附近失踪的吧?” 阿初慎选用词,尽量不扰乱长野夫妇的情绪,开始问话。阿仙答道: “嗯,她到后面的井汲水,就没再回来。” “听说外头天已亮,出现非常鲜红的朝霞?” 此时,胜太郎抬起头,“这些我们都告诉过头子。” 阿初有礼地道歉。“对不起,麻烦再告诉我一次。” 每回阿初参与办案,六藏只会告诉她事情的梗概。因六藏认为,相关细节最好由阿初亲自询问当事者。 况且,六藏侦办类似案件时,习惯要求涉案者再三陈述。过程中,叙述者有时会发现记忆出错,有时会想起遗忘疏漏的地方,有时明显的谎言会自然露馅。 “那朝霞红得令人发毛。”阿仙细声叙述,“阿律去汲水,一开后门便惊呼‘娘,天空像在燃烧’。” 与长野屋夫妇错身之际瞥见的那抹血色,在阿初眼底重现。 “阿律的话声太过惊讶,我忍不住也从后门探出头。”阿仙继续道。 “于是看见深红的天空?” “那颜色浓重,非常不舒服。” 阿仙闷在喉里的话声,微微颤抖。 “我有五个兄弟,最大的哥哥当马夫,十四岁那年遭发狂的马踢了一脚,便丢掉小命。几十年前盼事,昨天清晨却突然想起。哥哥抱着肚子受苦,猛然吐一大口血。那血的颜色,像极今天一早阿律消失时那抹朝霞……” 胜太郎板着脸打断她,“提那些陈年旧事干啥,都什么时候了。” 阿仙怯怯住口,挨着母亲的阿玉严厉地望向父亲,握住母亲的手。阿初凝视着阿仙无力地回握。 “看着阿律走到井边,我便返回灶下。”阿仙恢复喃喃细语般的声调,“不久,一阵暴风袭来,我还以为整栋屋子吹走。” “是怎怎样的风?”阿初膝行向前。“像龙卷风、初春的强风,还是秋末冬初的狂风?” 阿仙闭上眼,静默片刻,然后偏着头开口:“就春风来说,冷得离谱。好似冬风……不,比冬风冷,和水一样沉重。” “持续很久吗?” “没有,真的只是一会儿。如你所见,这是幢破房子,吹进缝里的风,把灶下的筛子、勺子刮了一地,我连忙四处捡东西。风停后,我担心阿律,便到外面瞧瞧情况。” 然而,阿律却消失不见,井边只留下水桶和一只鞋…… “四周有没有人的气息?比方听到脚步声,或说话声?” 阿仙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街坊邻居因为我大喊大叫,吓得跑出来。” 阿玉蓦地开口:“我听见猫在叫。” 阿初望着她,“是嘛?那时候阿玉也已起床?” 阿玉回视阿初,点点头。 “是哪种叫声?普通的喵喵叫,还是……” “‘该’地一声,”阿玉答得简短,“像被踩到尾巴。” 阿初思索着,会是狂风一扫,猫跌落屋顶发出的哀嚎吗? “当时阿玉在哪里?” “茅房。” “风也刮到那边?” 阿玉点头。“木板吱吱响,冷风灌进茅坑,好恐怖。” 假如阿玉也在外面,会遭怪风掳走吗?或者,这阵魔风仅袭击选定的猎物? 阿律失踪后,街坊邻居帮忙找遍四周,下午便收到勒索信,阿仙淡淡陈述。 “据说,信是以箭射进屋,钉在楼上晒衣服的柱子?” 阿仙颔首,阿初拜托道:“方便让我看那支箭吗?” 阿仙松开阿玉的手,走到房间另一侧角落的小柜子旁。 她打开最上层的抽屉,取出仅有九寸(约二十七公分)的短箭。 阿初接过后立即问:“这是矢场的箭吧。” 所谓的矢场,如字面所示,是射箭取乐的游玩之地。不久前才开始流行,转眼便像雨后春笋般急速增加,最近只要人多热闹的景点或神社境内,几乎随处可见。 矢场用的是杨弓,自然是以杨枝制成,仅二尺八寸(约八十五公分),相较一般七尺(约二百一十二公分)大弓,只有三分之一强。当然,使用的箭也较短,矢场的客人往往坐着射箭。 虽是游艺,但由于使用武器,不乏箭术高超的客人以比赛为乐。不过,毕竟是源自闹区的游戏,不少矢场招来盛装的艺伎,拿女子陪客当卖点。画着三重同心圆的标把与箭的招牌背后,和花柳巷大同小异的糜烂氛围浓得化不开。 偏偏选这种东西送信,阿初皱起眉头。 (果然不对劲……) 阿初问得愈深入,愈觉阿律消失的情形与木屐铺的阿秋出如出一辙。掳走两人的,必定是傍晚威胁阿初的那诡异声音的主人,也就是某种妖魔。 那样的魔物,岂会以矢场的箭射勒索信? 阿律遭遇神隐后,得知消息的某人趁火打劫,这般推测最为合理。进出矢场的男客中,不正经的很多,若听说发生不可思议的神隐便动起歪脑筋,认为是诈财的好机会,亦不足为奇。 “绑在上头的信呢?” 胜太郎回答:“六藏头子拿走了。” “记得是怎样的字吗?” “我也看得懂,全是假名。”胜太郎耸起肩,没好气地应道。“字很丑。” 阿初暗自点头,感觉内心的秤微微晃动。 掳走阿律(恐怕还有阿秋的,是来历不历的妖魔,肯定非常骸人。但上门要赎金的,即使不是鬼怪,一样是危险人物。若能向胜太郎他们言明,阿律其实并未落入那种坏蛋手中,至少可让他们放一半的心…… 此时,背后响起开门声,文吉探进头。 “还有半刻。”他表情有些僵硬。 “真的不必准备钱吗?”胜太郎仰望文吉,“我的确筹不出一千两,不过真的一毛都不需要吗?” 用不着操心,在空的千两箱里装小石子带去。这是六藏的指示,阿初明白他的想法。要求长野屋这种做小生意的商家在一天内拿出一千两,对方脑筋肯定有毛病。 “别担心。”文吉答得干脆,“我们会逮住来拿钱的家伙,逼他招出阿律的所在,今晚就带阿律回家。” 阿仙双手掩面,忙于生意与炊事而粗糙不堪的指间,微微传出呜咽声,回响在安静的房内。 忽然,阿初察觉一股奇怪的气息,猛地抬眼环视四周。 没瞧见可疑之物,却感到有什么悄悄靠近,正窥探房里的情况。阿初四处扫视时,这无形的“东西”也屛气凝神,按兵不动。 那会是什么?阿初轻轻站起。 “要到井边,出后门该怎么走?” 阿仙答道:“往左后方。” “小姐?” 阿初以眼神制止一脸担忧的文吉,轻盈步出房间。下了泥土地,打开后门,先小心探头察看四周。夜风平稳吹拂,四周人家静悄悄的,找不到一丝亮光。 阿初仰望天空,和加吉同来时晶莹可数的星星躲在云后,现下已瞧不见。微风中带着湿气,阿好总说这种风“有雨的味道”。 这倒还好,至少不是血腥味。阿初拎起灶下的瓦灯,踏出门外。 长野屋与附近的租户共用的井,位于后门左侧三间(约五公尺)外处。桶子绑在长绳一端,靠架在井口的滑车打水。在阿初提的瓦灯照耀下,井边堆叠的石头微微发光。 没半个人影。纵然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任何声响。阿初不禁长吁口气,又大大深呼吸。 刚刚的气息消逝无踪。若非感觉如此清晰,阿初多半会以为是自己多心。原本设想在阿律消失的地方,将遇上像木屐铺二楼般的怪事,所以阿初全神戒备,此时稍微放松了些。 阿初轻触搁在井缘的水桶。绳子似乎才换过,还很结实,且有点扎手。 事发之际,阿律抓过这条绳子吗?或者,她当时尙未走到井边? 突然间,阿初抓住绳子的手剧烈颤抖。一阵鞭打般的疼痛,以雷霆之势自胳膊劈至背后。 阿初感受到无比的厌恶,及日积月累的恨意。 臂膀颤抖不止。灰暗的情感如雪崩般排山倒海而来,经由血、肉、骨头,灌进阿初体内。 脑海里爆出刺眼的红光。光从内部射穿阿初的瞳眸,痛得她站不稳,不自主地放开绳子。松绳的势头推动水桶,于是滑车转动,水桶滚落井底,发出响亮的水声。 蓦地,阿初脑海内响起震耳尖叫,连这水声也掩没。 (姐姐死掉最好!) 尖叫声拖得长长的,逐渐隐没。同时,将眼底染红的光也消逝无痕。阿初从战栗中回过神。 刚才那究竟是什么? 但情况不容她思忖。起风了,且拂过站在井边的阿初的脸庞、身上,劲道愈来愈强。这不是带着湿气的晚风,而是冷得快结冰、利得像镰刀的风。 就是那阵魔风。 阿初站稳身子,瞪视眼前的一片漆黑。井口上方的暗处仿佛开了洞,风凝结成一团,沿着明确的路径,朝阿初俯冲而下,在她耳畔呼呼怒吼。 咻咻咻咻咻咻咻! 刹那间,勇气被吹跑、判断力顿失,阿初闭紧眼眸,双手护头。风无情击打阿初的面颊,吹乱她的头发,翻起她的裙摆,如妖魔过境般呼嚣而去。 接着一阵沉默降临。 但旋即听见咚地一声,身后似乎有物品坠落。 阿初回头,发现水井与长野屋后门的中间,有个黑黑的、缩成一团的东西。 惊恐之余,阿初气息慌乱,双膝也窣窣颤抖,差点没弄掉瓦灯。她赶紧拿稳,缓缓靠向那黑色的不明物体。 阿初屈膝弯身,提灯近照。只见一条长尾巴。 是猫。背对着阿初,缩脚蜷曲的黑猫。 阿初轻轻一摸,已浑身透凉。这是具猫尸。猫怎么会死?是方才的风吹来的吗? 阿初以指尖移动猫尸,却忍不住惊叫。 猫没有头,断得一干二净。伤口不新,周围的血也已凝固。 后门传来文吉的话声:“小姐,没事吧?” 要回答得先喘过气。阿初挣扎着猛吸气,文吉立刻飞奔上前,急得神情僵硬。 “小姐!”还没赶到,文吉也发觉地上有异。 “这是什么……啊,是猫!” 阿初勉强止住颤抖,颔首道:“刚刚那阵风通过后落下的。” “没有头……” “长野屋的人不要紧吧?” 文吉将视线从猫尸上抽离,面色铁青地点头。 “风侵袭屋内时,浑身像被魇住般无法动弹,不过没人受伤。” “太好了。你找个东西盖住猫,我有话想问长野屋的人。” 把事情交给文吉,阿初从后门返回屋里。一进房,只见长野屋一家三口挨在一起,握着彼此的手,身子缩得更小。“前一刻……前一刻的风……”胜太郎焦急得舌头快打结,“那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阵风。”阿仙神色惨白,“阿律不见时,便刮着那种风。” 阿初望着阿玉。小姑娘夹在双亲之间,仿佛要躲藏似的埋着脸,一副不胜怯弱、不胜害怕的模样。 然而,阿初在井边感受到的那股憎恨,就潜藏在阿玉胸口。因为,在阿初心中放声大叫“姐姐死掉最好”的,正是阿玉的声音。 无论阿初怎么瞧,阿玉总垂着脸。胜太郎疑惑地抬眼问: “阿玉有什么不对劲吗?” 阿初摇摇头。现下还不是时候,过一阵子再来打探阿玉内心的想法。她转念开口: “您家里有养猫吗?黑色的、尾巴长长的,尙未完全长大的猫,体型算小的。” 胜太郎与阿仙对望一眼。 “养是没养……” “但在附近看过?” “嗯,是野猫。就像你说的,是只小黑猫,不时会在后门晃来晃去。阿律很疼那只猫,常拿剩饭喂它。” 所以,那是阿律的猫? “后门死了一只这样的猫,似乎是刚刚那阵风吹来的,能劳驾您去认一认吗?” 胜太郎倏地起身。阿玉总算抬头,视线与阿初相遇,神色鎭定得令人一凛,旋即又低下脸。 胜太郎跑也似地离开房间,马上折回,风头火势地逼问阿初: “那是什么?怎会出现那种东西?” “不清楚。不过,您确定它是阿律疼爱的猫吗?” 胜太郎猛点头,“对。不,我想应该没错,虽然……虽然没有头……” 阿仙提高语调:“猫没有头?” “是啊,头被砍断了。” 听见胜太郎的回答,阿仙发疯般抱住脑袋: “遭那怪风掳走都是这种下场?那阿律呢?阿律的头也会砍掉?” “娘,”阿玉扯着母亲的袖子猛摇,“鎭定点。” 但阿仙恍若未闻,“哇”地哭倒。“阿律、阿律,呜呜……怎么办……” 文吉进房时,远处传来钟声。“小姐,不久就是约定的时刻。” 差不多得动身前往中之桥。 “千两箱备妥了吧?” “是,已从钱庄借到空箱子。” 阿初对众人说:“中之桥那边由我去。” “可是,小姐……” “文哥带长野屋一家到姐妹屋。” 文吉睁大双眼,“姐妹屋?” “对。待在这里很危险,或许还会发生方才的状况。” 长野屋的胜太郎看看阿初又看看文吉,嘴角不安地微微颤抖。让阿初单独赴中之桥的约,怎教人放心得下?然而,与阿初这样一个姑娘留在这里,也令人无措。 阿仙仍伏地低泣。阿玉抱着母亲,一语不发。 “好了,动作快。千两箱在哪里?” 文吉素来深知阿初的个性,便没多加反对。他默默离开房间,抱回一只外覆大包袱巾的千两箱。 “箱内装着石头,很重喔。” 目送文吉等人离开后,阿初熄灭长野屋的灯火,点亮写有伊势屋商号的灯笼,步上夜晚的街道。 由于抱着千两箱,仅以右手指抓住灯笼的提把,走路十分不便。尽管如此,阿初仍不觉沉重,只感到内心澎湃激昂。或许是圭0的关系,她情绪极为亢奋。 离开那幢屋子,长野屋一家应该就安全无虞。何况,万一阿玉与那些怪事真有牵扯,更得让她远离该处。 那冷彻脊髓的风——袭向为抢回阿律而踏进长野屋的阿初,那道利刃般的魔风。阿初从中觉察风的意志。如同在阿秋房里扬起习字本的纸,扔下猫尸也是给阿初的警告。 由此推测,今后只要阿初不放弃,没夹着尾巴逃跑,那魔风定然会如影随形。与阿初在一起,反而容易陷长野屋一家于险境。 前往中之桥,沿途必须经过两道木户。六藏告诉阿初会预先通知守门人,这话果然不假,阿初小声打招呼“我是通町六藏的手下”,守门人便放她过去。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夜路上响起,听起来比和加吉并肩从万町走向长野屋时沉重。就当是抱着千两箱的关系吧,千万别去想是内心沉重。 因为,她没理由害怕等在中之桥的贪婪恶徒。那不过是趁人之危的宵小,只是想利用阿律的失踪发横财的不肖份子。瞧见猫尸的瞬间,阿初便深信如此。那种事绝非出自活人之手。 抵达渠道后,阿初向左转。 渠道水面平静无痕,漆黑更胜夜色。越水而来的风,带着一丝水藻的气味。 四周不见半个人影,感觉不出任何埋伏的迹象。理应藏身某处的六藏,看到出现的是阿初而非文吉,必定吃惊得整颗心都翻覆了吧。 (哥哥,对不起。) 阿初暗暗道歉,一面沿着渠边走。 (可是,我相信哥哥一定会逮住那可恶的坏蛋。) 既然是血肉躯体,与那阵魔风相较,将这歹徒绳之以法势必容易得多,问题还在后头。 行至中之桥畔,阿初停下脚步。 渠道两旁皆是仓库,暗夜中益显苍白的墙壁,冷冷俯视着阿初。渠道向右,过荒布桥就是日本桥川,若是向左,拐个弯便延伸为更细的渠道。 好了,歹徒会从哪边现身? 千两箱的重量压得手臂发麻。阿初使劲抱好箱子,不意晃动夹在指缝间的灯笼提把,灯光随之摇曳。阿初落在地面的影子,也跟着颤巍巍摇晃。 就在此时—— “喂。”叫声从背后上空落下,歹徒竟在仓库屋顶! 阿初立刻想转向声源处,但那话声制止她。 “不要动。” 是低沉的男人嗓音。 “待在原地,别转过来。” 阿初点点头,面向渠道,挺直脖颈。 “你是长野屋的人?” “对。” “阿律只有一个妹妹,长野屋应该没你这般年纪的姑娘。” 这种时候就要硬撑过去。阿初只能赌这些趁火打劫的恶党,不是长野屋的熟人。 “我是阿律的表姐,通町一家点心铺伊势屋的女儿。长野屋的姑姑、姑丈忧虑成疾,身子不舒服,托我代他们走一遭。” 头顶上的声音陷入沉默。 阿初大喊:“但是,钱我都带来了。喏,就在这里。” 她把千两箱举至胸前给歹徒看,灯笼的亮光又摇摇晃晃。 摇曳的灯光中医道黑影掠过中之桥另一端的并排仓库间。阿初一惊,那是埋伏的人吗?哥哥在哪里? “怎么,就你一个人啊。” 男声缓缓地说。阿初感到背后有道仿佛要舔遍她全身的打量目光,脖颈不禁寒毛直竖。 “胆子倒不小,你不怕吗?” 阿初暗想,这家伙真孬种。若是上道的人,既然图的是钱,理应不会废话,开口就会吩附如何交钱。一见是姑娘孤身赴约,言语便心存戏弄,对方必定非常享受当下的立场。 阿初语气非常坚定,“让你这种窝囊废抓走,阿律一定比我更害怕。” 对方低声笑了。“怎么会,阿律安心得很。我已好好告诉她,不久就能回家。” “既然这样,你把阿律还来。” “等拿到钱再说。喂,小姑娘,你叫啥名字?” “阿初。” “是吗,阿初啊。”男子刻意放柔声调,“阿初,你往前走两步。” 阿初遵照指示。 “嗯,在那里就好。举两箱放在脚边。噢,拿掉包袱巾,我可不想被那东西袢倒。” 阿初弯下身子,解开包只巾后,折妥放进怀里。 “接着,提灯笼直接走上中之桥,但不能过桥,就在正中央等候,明白吗?” “好。” “绝不能回头,阿初。你也爱惜性命吧?” 对方咕咕笑着,加上这两句。 阿初依吩咐在桥中央驻足。来到桥上,水藻的味道益发浓厚。 忽然,背后咚地一声,对方从仓库屋顶跃下。 尽管拼命忍耐,提灯笼的手仍不自主发抖,灯光微微震颤。那男声取笑道: “别抖得这么厉害,阿初。灯光动来动去,教我怎么数钱?” 混帐!阿初暗骂,更用力握紧灯笼提把。 窸窸窣窣的足音靠近千两箱。那家伙与箱子仅相隔几步,很快便会伸手掀盖,而那一刻就是关键。一旦发现箱里装的是石头…… 卡嗒一声,箱子打开了。 下一瞬间,阿初身后响起一连串沙沙声,只觉许多人霎时冲上前。是哥哥他们! “呜……”那个屋顶来的男子哀叫一声。“竟敢陷害老子!” 阿初转身望去,重重灯火照进眼里。这么多人前一刻究竟躲在哪里? 五、六个人围住屋顶来的男子。他背抵仓库的墙,一身工匠装扮,脸上却蒙着一块难看的黑布。从缝隙中露出的眼睛,不安分地骨碌转动。 “乖乖束手就擒吧。” 六藏发出警告,缓缓步入包围网。他手持捕棍,紧盯着男子不放。 阿初头一次感到哥哥那张恶鬼般恐怖的脸如此可靠,内心十分自豪。 围住男子的人听见六藏的话,仿佛得到暗号,随即扑上前。动作之迅捷,男子根本无法遁逃,双手被一把扭到背后,压倒在地。 “长野屋的阿律在何处?” 六藏弯下腰,粗声质问双膝跪地的男子。 “在你同伙那里?” “……我才没有同伙。”男子半边脸被压在地上,呻吟道。 “一切都是你单独谋划的?” “没错。”男子扬起笑声。 “有啥好笑的?” “当然好笑。你们以为抓住我就立了大功,告诉你们,事情没这么简单。” 拽住男子臂膀的年轻人或许遭激怒,倏地往男子的侧腰一踢。“混帐东西,少说大话!” 然而,男子仍继续笑。鼻头、嘴唇、突出的门牙都沾上泥土。 “众位大哥,你们怎么讲都好。但再教训我,阿律都不会回来。” “什么?” “只有我晓得阿律的所布。而不管你们如何折磨我,甚至威胁要杀死我,我也不会招供。” 这番话果真影响了大黟的情绪,唯有六藏无动于衷。 “你也就现下能嘴硬。”六藏开口,“我们马上送你到岗哨,那里有各种法门伺候,看你说不说。你尽管逞强,有本事就熬到天亮,咱们走着瞧。” “爱怎么恐吓随便你。”男子不甘示弱,“既然被捕,反正只剩砍头示众这条路,我才不要自个儿倒霉。不如抓阿律一块,黄泉路上多少热闹些。告诉长野屋的人,就当女儿没了吧,可怜哪。” 男子讥笑的语气,气得阿初咬牙切齿。怎会有人说这种话! “这就叫死鸭子嘴硬。”六藏扬起嘴角,对众人下令:“带走。” 众人迅速捆缚男子,又拖又拉地起步。男子落网处,仅留下蒙面的黑布。掉在地上的黑布,宛若遭击落的小乌鸦。 六藏拾起那块布,翻面检视里外。见阿初走近,便怒声道: “文吉呢?肚子痛,还是闪到腰?” “哥哥,别一开口就动气嘛。” 六藏瞪着阿初,“文吉被胆小风刮到啦?不然怎会是你在这里?” “虽然不是胆小风,不过刮了风倒是真的。” “什么?” “说来话长,老站着也不是办法。我们也去岗哨吧。” 阿初转身,只见押解歹徒的一行已走到渠道入口的江户桥附近。有人高声斥喝故意拖延脚步、试图抵抗的歹徒。 “你做事简直莫名其妙” 六藏叹着气喃喃道。接着啪地甩一下蒙面巾,抖落尘土。 “真拿你没办法,走吧。” 阿初露出微笑回望哥,感觉尘土抚上脸颊。奇怪,明明没有风。 ——明明没有风?不,不对。 六藏背对仓库白墙昂然而立,寒风便是由他后方的高处吹下,且风势逐渐增强。 “来了。”阿初不由得低语。 “什么?” 六藏仿佛看到一幅深不可解的猜谜画,一脸茫然。两人交谈之际,风愈来愈强,愈来愈冷。 六藏也赫然察觉,转身仰望。“怎么搞的,刮起这么冷的风?” 阿初抬头看仓库瓦顶上的夜空。一片黝黑中,依稀可见开了个洞,里头比夜色更幽深,约有成年人的肩膀宽。不断降温落下的风,便是源自那里。 风像是瞄准阿初,吹得她袖子翻飞,甚至益发猛烈身上袭击。 阿初挪移目光,押解罪犯的一行刚在连接江户桥的路隅右转。蓦地,她瞥见当中一人扎进后腰的衣摆…… 惊恐之余,阿初呆立当地,哑然失声。 背向源头的黑洞,便能清楚看见风。那风拥有形体,宽度约莫与布匹相当,透明且轻飘飘的,或上或下扭动着追向前方一众。 那模样阿初似曾相识。长长的、会这般摇摆的,不是蛇,不是活物,而是更轻盈柔软的东西。 只见魔风扭动着身躯,拐过连接江户桥的路隅。 下一瞬间,立时爆出大群人的叫声。是押解的队伍! “哥哥!” 阿初唤六藏一声,随即发足狂奔。穿着木屐跑不快,她半途连忙踢掉。刚要转弯,又传来一阵哀嚎。 “这是什么情况?” 追上的六藏叫道,话声不禁变调。 望着眼前的情景,连阿初都吓得张口结舌,无法动弹。 大伙不是趴在地上,就是脱力坐倒,还有人紧抓着仓库的墙,仰望着飙浮在半空、阻挡他们前进的东西。歹徒双手仍缚在背后,双膝高跪,愣愣地睁大双眼。 就是那阵风,宛若透明布匹的风将众人与歹徒卷入漩涡,另一端如蛇昂头般挺立俯视。 风仍不断吹拂。冷得几乎让水结冰的风自四面八方袭来,即便掩住脸孔,还是不得不闭上双眸。若硬想睁眼,便会痛得流泪。 拥有形体的风那恍若头部的一端,直勾勾地瞪向歹徒。阿初大喊: “快逃!” 她拼命大叫,但风声中没人听见,没人回头注意阿初。连身旁单手护眼的六藏,也无法从这匪夷所思的景象移开视线,愕然僵立原地。 阿初使尽吃奶的力气才发出那唯一一句警告。既无法奔向大家,也无法扶起任何一个坐倒在身边的人。纵使突然心生胆怯,想转身逃跑,双腿恐怕也不听使唤。 心臓仿佛一分为二、分别爬到双耳边。怦怦心跳响彻脑际,耳内却仍听得见咻咻风声。风声愈来愈高亢,攀升极限后逐渐降低,低到似远方海鸣时,又赸起伏伏升高,非常不可思议。 此时,俯瞰歹徒的风“头”飘然一动,随即以老鹰从树梢扑向野兔的速度进袭。风并未正面攻击,而是在俯冲途中一扭身,似要绕到歹徒背后,却再度昂首,箭般笔直飞过去。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 在阿初看来,起先只是一阵如透明布匹的风,由男子身后窜至身前。当风的“头”划出半圆,咻咻飞上夜空,约莫一个呼吸的间隔后,男子颈项倏地鲜血四溅,她才察觉情况没那么简单。 头不见了! 缺少头颅的男子身体,仍维持双膝高跪的姿势,缓缓向前倒。喷出的血溅上包围他的众人脸颊、双手,也在地面留下斑斑黑点。男子仆倒后,颈间流出汨汨黑血,晕染一地。 温热的血滴,让茫然失魂的众人瞬时清醒,也将他们的勇气连根拔除。 “救命啊!” 有人脱口大喊。而仿佛以这一声为信号,一群人发出不明叫声,四散奔逃。 “别跑,大伙鎭静点。” 回过神的六藏大喊,张开双臂挡在前方,却是徒然。惊慌失措、只顾逃命的手下已成乌合之众,不但推开六藏,挥开他拦阻的胳膊,也没发觉差点撞倒仍呆站着的阿初,直往中之桥狂奔。霎时,背后噗通一声,溅起水花,似乎有人掉进渠道。 以为砍掉歹徒首级的“头”已飘然离去,阿初定睛细看,却见它如龙卷风般从夜空上方盘旋降落,在和仓库屋顶同高处停住,重新昂起。 这次,风的“头”盯上阿初。 阿初几乎已失神。此前在长野屋看到的无头猫尸、刚刚飞溅的血花、仓皇撤退之际撞上阿初的某人门牙沾染的血渍,在她脑海里不停翻腾,渐渐泛起白雾。 (好像快昏过去了。) 仅剩的理智拼命警告阿初: (振作点,一定要撑住!) 风的“头”紧盯着阿初不放,身躯前后微微晃动,仿佛随时准备进攻。 “阿初,”后方的六藏叫道,“逃啊,快!” 然而,阿初动弹不得,双腿不听使唤。 风的“头”滑向前,骤然逼近。阿初闭上眼。 眼皮后划过一道鲜红闪光,与长野屋夫妇错身时所见的一样,但此刻色彩更浓厚,仿佛自眼底泉涌而出,包覆阿初全身,像是一片无止境的深红色……黑暗。 冰冷的风抚过下巴、脸颊、鼻尖,及额头。和服衣袖扬起,阿初竭力将垂落身侧的双手握成拳,使劲踩住地面。 不久,一切归于平静。与方才一样,耳畔唯有风声一阵高一阵低地咻咻作响。 阿初试着睁开眼睛。透明织物般的风消失,只见一整面更为纤细、恍若丝缕般的东西,轻飘飘地摇曳。 “这究竟是……” 细长的布条虽也通体透明,但看得出颜色略有不同,且出乎意料地,非常美。 各色布条在半空中纷飞,好似翩然起舞。在仰头注视的阿初眼前,飘扬的美丽布条合而为一,化为人形。 突然间,周遭一片光明。耀眼的光芒满溢与渠道相连的黑暗仓库,照亮白色壁面。 如阿初所想,那是件法衣。现身四射白光中央的,正是观音菩萨。 那庄严宝相与阿初自幼熟悉的、处处可见的观音像一模一样。神情充满慈爱,虽未描绘双瞳,却能感到和煦注视众生的目光。祂双臂微张,垂挂的长袖摆款款飘荡,近得仿佛伸手可及。 (是观音菩萨救了我……) 阿初说不出话,只暗暗想着,为赶跑那阵魔风,观音菩萨在人世显灵。而我的头此刻仍好端端的,没遭那阵魔风摘下,全是菩萨保佑。 阿初感动得难以自己,上前一步,双膝一跪。正要拜倒时,法衣衣摆飘然滑过眼前,她不由得伸手想触摸。 不料,那衣摆轻轻巧巧地闪开,接着衣身一扭,转向别处。 阿初心头一檩,顿觉像挨了两巴掌,赫然心生警戒。打第一眼瞧见那宽如布匹的半透明风,总感到似曾相识,却怎么都想不起,现下她终于恍悟。 那是羽衣,和图画中的天女羽衣如出一辙。只不过,现在变得一条条细细长长,且色彩缤纷。 天女的羽衣……观音菩萨的法衣。 这不是真正的观音菩萨,是那阵魔风。 醒悟的瞬间,阿初立即退后跳开,冷不防撞上身后的六藏,双双滚倒。六藏失魂般睁着眼,躺在地上。 阿初凛然抬头,注视着半空中的观音,扬声喝道: “大胆狂徒,竟敢盗用观音菩萨的法相!你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的衣摆飘扬,身形缓缓摇晃。 “现出你的原形!” 阿初太过生气,根本顾不得畏惧。 纵使遭到怒骂,那“东西”也无动于衷。片刻后,双眼徐徐睁开,出现一对少女般清澈的黑瞳。 一道女声传进阿初心中:“你不怕我吗?” 不是别的,就是那“东西”在对她说话。阿初润润干燥的嘴唇,缓缓发声: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东西”没回应,仅眼角流露一丝笑意。只不过,由于风仍未止息,阿初有些睁不开双眸,所以是她看错也不一定。 “你很勇敢,”女声继续道,“而且很美。瞧,那头发,那肌肤。” 借用菩萨外貌的那“东西”伸出手,自臂膀流泻的衣袖轻轻滑过,抚上阿初的脸颊。阿初打了个寒噤,那衣袖像冰一样冷。 “但是,你不行。”女声低喃。 “什么意思?”阿初拼命想爬起身,挣扎着靠近对方,却遭强风压回,连头都抬不起来。 “掳走阿秋和阿律的是你吗?为何这么做?” 假借观音菩萨为形体的“东西”直勾勾地注视着阿初,依旧飘浮在半空中。然后慢慢升起,愈升愈高。 “我无法容忍有人随便提起我的名号。” 缓缓地,观音像举起右手,凭空作势抓取。 “所以摘掉那家伙的头。” 右手猛地一挥,朝阿初扔下某样物品,阿初勉强闪开。那物品弹得老高,一会儿后才落在阿初身旁。 没错,是那男子的头。两眼睁得大大的。 “若妨碍我,你也是同样的下场。” 语毕,观音像随即阖眸,四周骤然刮起龙卷风。阿初被卷入漩涡,经一番折腾后摔落在地。 半晌,阿初清醒时,奇异的观音像已消失无踪,风也停了。 <hr /> 注释: 4、细语之影再现 东方天际染上朝霞的茜色。 山门顶上,一道娇小的黑影自右而左掠过,轻盈跃上延伸至山门旁的老松枝。树林沙沙作响。 “阿铁吗?你回来啦?”和尙招呼。 音调略高的话声答道:“和尙,好惨啊。” “怎么?” “歹徒首领被杀了,好惨。照那种死法,想求援也来不及。” “那么……” “没错,就是天狗。不但杀害我们的伙伴,又掳走一个姑娘。这次是蔬果铺的女儿。” 阿铁一口气说完,不甘心地加上一句: “才十三岁而已!” 和尙半晌没作声。时辰尙早,但寺方已开始洒扫。竹帚清扫寺区的声音规律响起,恍若远处的阵阵波涛。 “铃铃找到的姑娘呢?”和尙说,“你不是去看过她?” “嗯,她那里发生不少事。”阿铁低吟一声。“光回想就害我背上寒毛直竖。和尙,我瞧见天狗的原形。” 此时,撞钟堂传出宣告一日之始的沉沉钟声。待第一响余音消逝,和尙才应道: “是啥样子?” “与观音像一模一样。” 和尙刚要开口,却打了个大喷嚏,接着含糊几句。 “什么?”阿铁性急地问。 “天狗的原形没那么容易识破。”和尙复述,“你看到观音的身影?” “对,跟浅草的观音菩萨极为相似,一见就忍不住想跪拜。不过,那家伙睁开了双眼,瞬间变成女人。明白我的意思吗?一睁眼就不是神明,而是普通女人。” “你背上沾着血。”和尙担心地压低嗓音,“铃铃说的那姑娘不要紧吗?” “嗯,没事,她很强悍。”阿铁哼哼两声。“就算见到我,肯定也不会腿软吧。” 5、无尽之夜 离开六藏等人所在的岗哨,阿初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姐妹屋。春夜渐渐发亮,东方天空微微泛红。 一到家,阿好、加吉,及依约而来的右京之介,便一齐迎上前。文吉则与她一进一出,赶往岗哨。长野屋的人待面后面各房。关于中之桥发生的情况,六藏交代由他亲自说明,要阿初先别露脸。 多半见到阿初的脸色,就晓得案情十分复杂,右京之介什么都没问。阿初刚想开口,他也伸手制止。“明天再讲吧,明天。” “已经是明天了。” “一觉睡醒后,才是阿初姑娘的明天。六藏头子还不会回来吧?” 阿初点点头,“后续不少事得办。” 都说肚子不饿,加吉仍调了碗甜甜的葛粉汤,要阿初用过再躺平。阿好也帮着相劝,差点没求她,她才勉强接下。 “真好喝。”听阿初这么说,阿好松口气,眼角露出笑意。 “你哥回来前,长野屋的几位我会妥善招呼,阿初就安心休息,知道吗?” “嗯。”尽管觉得嫂嫂老是爱操心,阿初终究感到轻松许多。还是家里好……思及此,顿时一阵心痛。从家里被带到陌生之地的两个姑娘,现下情况究竞如何? “嫂嫂,该准备开店了吧?” “唔,不过用不着挂心,已大致准备妥当。光是空等也很难熬,所以我和加吉叔认真工作了一整夜。” 阿好脸上丝毫不见熬夜的倦色,神情明朗地回应。 “啊,舍弟的早饭……” 阿初想起舍弟,那孩子肯定很不安。 只见右京之介拍拍胸脯,“交给我吧,我会悄悄从后门进木屐铺,避开周遭耳目,别担心。” 还没来得及忧虑便有人先设想好,这种感觉颇为有趣。谈话之际,阿初当真困极,于是告退回房。 经过长野屋一家所在的客房,见灯亮着,阿初悄悄竖起耳朵细听。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怎会变成这样……” 大概是太过疲累,阿仙的嗓音十分沙哑。 “情况又不确定,”胜太郎带着怒意的话声也难掩疲惫,“阿律一定会平安回来。” “但愿如此。”阿仙泫然欲泣,“孩子的爹,我总觉得这次的事是报应。” 廊下的阿初不禁屛息。报应? “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仙欲言又止。由这段对话听来,阿玉应该已入睡。 “……都怪我们起那种念头。” “哪种念头?”胜太郎不悦地回嘴。 阿仙语带哽咽,“你心里有数。你不也是那那么想的吗?不是吗?” “完全不懂你在讲啥。” 胜太郎扔下这一句,口吻却缺乏魄力。用不着看,阿初也听得出他颇为狼狈。 接下来,客房里安静得仿佛连针落地都清晰可闻,阿初脑海中不禁浮现夫妇俩别过脸、低头不语的模样。 “两人都是我们的宝贝女儿,”阿仙脱口而出,“不该去想要丢下哪一个的。” “那又怎样?” “就是动了这个念头,触怒神明,才会把其中一个带走,一定是的。” “你说够没有。”比起生气,胜太郎更像是心虚。“阿律遭人掳走,是天外飞来的横祸,仅止于此。” 阿仙静静啜泣。不久,胜太郎说“我要躺一躺”,房内的灯便熄灭。 置身于走廊尽头格子窗射进的淡淡朝阳中,阿初试着将刚刚听到的内容,与昨晚在长野屋井边感觉到的那股凄厉的憎恶连结在一起。 (姐姐死掉最好!) 看情形,必须和阿玉好好谈一谈。那阵魔风、两名姑娘的失踪、阿玉,三者之间是否有关不得而知、但或许能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进到自己的寝室后,阿初钻进铺盖,立即袭上一阵浓浓的睡意。値得感激的是,她没有做梦。 清醒时,日头已挂在半空,阿初连忙换衣服下楼。每天都来吃饭的几个熟客大哥见状,嘴里打趣着“哦,阿初睡过头啦”,掀开门帘离去。 “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阿好问道,但恢复元气的阿初直接系上围裙,绑起衣袖上工。 姐妹屋最忙的时候,就属河岸渔市的人来吃早饭的清早,及挂上小酒馆线帘的傍晚后。相较之下,中午十分轻松,阿初得以抽空享用加吉妙手烹调的餐点。塡饱肚子,精神益发饱满。 海瓜子味噌汤,配上涂满山椒嫩芽味噌的田乐,加菜是今早卖剩的烤鳝鱼一块。阿初一面将可口的食物送进嘴里,一面看着姐妹屋的热闹景象,听着进出的人们朝气蓬勃的对话、活力十足的招呼与笑声,昨夜……不,打阿秋神隐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简直不像真的,宛若做了一场恶梦。 阿初不禁忆起,加吉曾不经意地说过一句话: “美味的东西,具有安定心神的力量。” 果然没错。阿初深深体会到,填饱肚子后才能冷静下来整理思绪,恐惧及不安之类的反弹情绪,力道也会减弱些。。 用过饭,阿初正合掌说“吃饱了”的时候,阿好端上茶。“一扫而空啦?真不错。古泽大人留话中午会过来。” “这样啊。长野屋的人呢?” “已在半个时辰前回去。” “哥哥让他们走的?” “嗯。早上八时左右,你哥一进门就和长野屋的人长谈,之后他们便告辞离开。但你哥吩附他们暂时别做生意,也少在外面走动” “有谁跟着吗?” “派了人监着,用不着担心。” “哥哥呢?” 阿好微微一笑,“刚刚偷瞧一眼,还在打鼾呢。不过,你哥交代中午前要叫醒他,时候差不多了。” “那就我去吧。” 阿初起身前往六藏的房间。她在拉门前站定,竖起耳朵,却没听见六藏的鼾声。不仅如此,六藏还从里面招呼道: “是阿初吗?” 阿初喀啦一声拉开拉门,“原来哥哥早就起床啦。” 六藏已叠好铺盖,盘坐在长火盆前,大口抽烟。他双眼炯炯有神,丝毫不显疲态。冈引这行本就要身强体健才撑得住,但六藏才远至八王子大阵仗地圃剿逮人,一回来又遇上昨天那场通宵騒动,稍微带点倦色还惹人怜爱些。不过,由此可见六藏没那么软弱,何况他睡功惊人,似耍水艺人一翻掌便出水,再一翻又立刻止水般,瞬时就酣梦连连,即使紧急被唤醒仍是一尾活龙。这点阿初怎么也学不来。 “哥,昨晚的情况你有什么看法?” 阿初一问,换来六藏狠狠一瞪。“你倒是先告诉我,你怎会和这次的事扯上关系?” “嗯,好啊。可是说来话长,能不能稍待一下?右京之介大人马上到,等他一块听,省得我讲两次。” 阿初轻触放在长火盆上的铁壷,水正滚滚沸腾。于是,她端来茶具泡热焙茶,六藏则猛抽烟。这是他在动脑的证明,也是焦躁的表现。 阿初忽地起身,打开窗户,一枚樱瓣乘着春风飞进房里,换走缭绕的烟味。 花瓣落在阿初脚尖,她蹲下身,以指尖捏起。樱花…… 蓦地,阿初想起柏木的故事。遇上神隐的少年,在樱花林里迷路,而那座深林怎么走都没有尽头,没有人影,没有鸟鸣,仿佛不属于尘世。 现下,阿秋和阿律在那样一个樱花灿烂盛放的地方吗?遇到神隐的人,都会被带到那里吗? 阿初凝视掌中的樱瓣,这么看,好像美女的指甲…… 昨晚观音的脸蓦地浮现眼前,阿初浑身一颤,连忙抖落花瓣。此时,楼下传来阿好的叫声: “古泽大人到喽!” 待六藏与右京之介坐定,阿初便详述起事情的经纬。从头到尾说完,铁壶也得再添水了。 六藏默不作声地咬着烟管,半晌才抬起眼,问右京之介: “古泽大人,令尊对仓田大爷的评价如何?” 昨儿个一整天,右京之介都忙着打听仓田主水这名同心的素行。他微微颔首,应道: “我所知的还不甚详细。您也晓得家父的为人,从他嘴里探不出什么。只能确定一点,仓田主水的名声毁誉参半。” 如今,他能够成为极有势力的定町回同心、是因北町奉行所的老资格吟味方与力柿田重兵极为欣赏及照顾他。 “哦,柿田大人啊……”六藏缓缓点头。 “那是个大人物吗?”阿初问。 右京之介苦笑,“吟味方与力中,他的功绩是最显赫的。因为他经手的案件和纠纷,没有一件逮不到犯人,没有一件无法解决。” 阿初噗哧一笑,“怎么可能。” 正是,怎么可能。右京之介也苦笑道: “当然,这靠的多半是强硬的手段。比方上头交下的案子,便在情面上交代得过去的范围内,设法找出嫌犯结案。至于一般百姓间的纠纷,就像把刚捣好的年糕塞进四方形的量斗,摆不平的也通通摆平,书面纪录却是一切都完满解决。” “而仓田大爷是他的手下?”阿初想起那张咄咄逼人的侧脸,暗觉难怪。“所以,木屐铺一案,他也硬要拿政吉当凶手。” 右京之介点点头。“家父性格也很顽固,但査不出的便査不出,办不到的便办不到,总是直承其事。” 右京之介的父亲古泽武左卫门,非常守礼重道,若生在百年之前,想必犹鱼得水。唯因如此,显得有些不通人情,也曾造成他与亲生儿子右心结。不过,古泽武左卫门绝不巧言将利说成理,仗势欺人,以与力身分办案时亦不例外。 “是以,家父对柿田大人一派的作法,似乎不怎么赞同。我才略略一提,家父劈头就骂‘你已不当差,别多管’,然后要我发现仓田主水有何不当举止,务必知会他。可见家父也十分在意。” 六藏往火盆边缘敲一下烟管。“刚提到柿田大人一派,那表示底下除仓田大人外,还有其他同党?” “居中主事的是仓田主水。由于他们的作法确实能够拿出好成绩,奉行所内不消说,连民众也倾向支持。换言之,若出事后务求抓到凶手,拜托仓田主水,乃至柿田重兵卫,便万无一失。” “这样也有进帐?” “大概吧。以前的同僚透露,柿田的名声——讲名声也颇奇怪,他的风评如今悄悄在北町奉行所内传开。每个人都想立功,也想赚钱。我已退出那个圈子,说这种话未免卑鄙,不过,同心和与力虽身为武士,既无法出人头地,在武士中身分又矮上一、两截,只能追求眼前的利益。贿赂横行是自古以来的陃习,柿田大人打着‘必家将犯人绳之以法’的名义,也算君子爱财,称得上聪明吧。” 阿初由身为冈引的哥哥抚养长大,提起八丁堀的大爷,可是最切身、最伟大的武士大人。因此,听到与力及同心在武士中身分低微,她实在难以理解,心里不禁一阵悲哀。 “石部大爷怎么看?”阿初问六藏。石部大爷是六藏投效的南町同心,为人亲切和蔼,阿初还小时,常让她骑在肩头。 “什么都没听说。”六藏摇摇头。 “也难怪,江户城这么大,案子又多,何况石部大爷原本口风就很紧。” 长野屋阿律失踪的消息尚未传开,仓田主水和柿田重兵卫应暂时不会出面。毕竟还是木屐铺政吉和阿秋一案最令人担心。 “不过,辰三头子倒是碰上一桩棘手的案子…”六藏皱起眉头喃喃道。 “阿秋姑娘居住的山本町,是辰三头子的地盘吧。”右京之介表示赞同。 “这一点我看未必。”阿初将昨天见到辰三与文字春的情形告诉两人。“至少在阿秋的事上,辰三头子是信赖仓田大爷的。” “唔,”六藏沉吟一声,“这就是古泽大人说的毁誉什么的吧。” “没错。”右京之介微笑道,“难就难在这里。” “确实,若除去阿初看到、听到的这番妖魔之事,搞不好我的想法也会与辰三头子一样。” “哥哥!” “哎,别生气。我也认为阿秋嫁到有钱人家,政吉未必由衷高兴。”六藏大大叹口气,“人心是很复杂的,喜庆中时有黑影,丧葬中也不见得没人窃喜。” “可是,哪有父亲这样就杀女儿的?这种事万万不能发生。” 但打年轻时,六藏便一直目睹这些“万万不能发生的事”反复上演。阿初当然也心知肚明。 “总之,”仿佛要甩开沉重的气氛,六藏大声说:“情况我已明白。这是御前大人委托的任务,阿初,你和古泽大人一起全力办木屐铺阿秋的案子,但不能太张扬。” “我知道。”阿初重重点头。 “出门前务必交代清楚去处。若发现什么,立刻通知我,不可擅作主张。还有一点,听好,这很要紧,绝不能与仓田主水公开照面。” 六藏一脸忧心,阿初大大点头。 “那哥哥呢?” 六藏的面孔立即罩上一层黑影。 “最关键的歹徒已死。”他的回答听得出遗憾。“首先,要査出他的身分,然后从那矢场的箭着手。” “追溯箭的来源?” “对。或许能发现蛛丝马迹,比方弄清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同伙。” “这样找得到阿律吗……” 阿初打住话头,注视着哥哥。由中之桥渠道的异事——那贪婪歹徒的死状,显然掳走阿律的“东西”并非活人。 “不知道。”六藏老实说。 “反正,阿初,你照你的法子做,我也从我这边摸索。两条路在哪里交会,应该就是阿律和阿秋的所在。” 右京之介低语:“届时还活着吗?” 六藏没回答,只是默默摇头。 “哥哥,有件事要告诉你。” 阿初声明“虽然内容不怎么愉快”,接着道出阿玉的不对劲,包括在长野屋井边感到的恨意,及胜太郎与阿仙对话的片段。 “了解,也得彻査长野屋内部。” “要暗中进行喔。” “我会的。”六藏一笑承应,“你也多相信哥哥一点。” 阿初连忙解释:“我当然相信。只不过,这次接二连三发生惊人的状况,我很担心。哥哥,你真的要提高警觉。我们对付的东西,无论原形是什么,力量一定非常骇人。” 六藏拍拍阿初的手,“嗯”地答应,然后将烟管往腰间一插,起身大步走出房间。 待房里只剩右京之介与阿初,右介问:“阿初姑娘其实有些害怕吧?” 阿初点头,但她怕的不是木屐铺天花板后发出的威胁,也不是俐落摘下掳人男子头颅的魔风。她畏惧的,是盗用观音菩萨宝相的“东西”,指着阿初赞叹“真美,那头发,那肌肤”时,那渴望的语气。每次回想,便是一阵战栗。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们一起调査吧。”右京之介灿然一笑,“那么,先去探望舍弟。他肯定又惊恐又慌乱。” 舍吉在工坊里磨用具,一见阿初与右京之介便立刻起身,髙兴地跑上前,连粗凿的大凿子都忘记放下。 “有没有好好吃饭?” “托您的福。”舍吉学大人的口吻,深深行一礼。 阿初笑道:“快放下那危险的东西吧。” 舍吉这才赫然发觉,连忙慎重地将凿子放回工具箱。从摆工具箱的位置看来,那多半是政吉的凿子。 “你在磨师父的工具?” 舍吉一脸落寞,“我闲着没事,暗想把工具磨好,师傅回来随时能上工。” 话虽如此,小小的肩膀却无力垂落,仿佛已死心,认为师父不可能再回铺子。 “打起精神。” “是。”舍吉嘴角抽动,试着挤出笑容。忽然,他似乎忆起什么,望向刚收进工具箱的凿子。 “对了,那把凿子很奇怪。” “很奇怪?” “磨的时候我才想到,小姐失踪的那天早上,那把凿子就插在大门的门板上。” “插在门板上……” 舍吉指着大门下方,果然有道深刻的伤痕。阿初走近一摸,确实像利刃插入形成的。 “是这把凿子吧?” 右京之介从政吉的工具箱取出凿子,翻来覆去瞧了半晌后,递给阿初。一接过,阿初便觉背上有股冷风抚过。经年使用,被政吉的汗水与手油染成亮茶色的柄,像有生命般紧贴在阿初掌中。 霎时,一阵刺痛窜过太阳穴,脑海浮现幻影。 一个五十开外做工匠打扮的男子,满头大汗、跌跌撞撞冲来,像在没命地逃亡。他边跑边回头,又赶紧继续向前狂奔。只见他满脸惊恐,飞汗如雨,嘴一张一合,大声哭喊。 (好,我杀阿秋就是!) “危险!”右京之介的叫声让阿初回过神。幻影瞬间消失,但男子的呐喊仍回荡在耳内深处。 “阿初姑娘,你不要紧吧?” 右京之介搭着阿初的肩。注意到时,凿子已从阿初手中掉落。凿子利刃朝下,插进工坊的泥土地,距阿初的木屐前端不到半寸。 “明明只是不小心松手……”舍吉睁圆双眼,“力道却猛得像使劲刺向地面。” 让阿初与舍吉走远些后,右京之介慎重地弯身拔起那把凿子。 “真的吗?”阿初开口,“果真刺得那么猛?” “没错,仿佛故意瞄准阿初姑娘的脚。” “恐怕还残留着意念。” 阿初喃喃低语。舍吉听见,哭丧着脸问:“什么意念?” 阿初连忙解释:“没事,舍弟别放在心上,把工具收起来吧。不过,以后最好不要碰师傅的工具。” 舍吉点点头,一副心里发毛的模样,面对那把凿子和阿初时,显得有些畏怯,想必受到不小的惊吓。 三人离开工坊,来到舍吉的房间。右京之介微微打开充当秘密出入口的窗户,査看一下,又重新关妥。 方才的幻影和叫声占据阿初的思绪。那名工匠打扮的男子肯定是政吉,不会错的。但政吉为何大喊“我杀阿秋就是”?而且他似乎遭到追赶,不得不拼命逃跑。他那句话约莫是向背后的人说的。 “阿初姑娘,你还好吧?” 阿初眨眨眼,看着右京之介,示意“待会儿再讲”,右京之介也回以“了解”的眼神。舍吉一副吓坏的神情,双手抱膝,缩进角落。阿初和右京之介在他两侧坐下。 “舍弟,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舍吉像小乌龟般缩起脖子。 “我想回家……” “回家?你不是说你无处可去吗?” “嗯……没办法回家……但我不想再待在这里。” 泪水在舍吉眼眶打转。 “别说这种泄气话,你是男孩子啊。” 右京之介拍拍舍吉的背。阿初望着舍吉问: “舍弟,昨天我离开后,你留守时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怪事?” 舍吉以手臂擦泪,连鼻水也顺便抹去。 “比如奇怪的声响之类的。” 舍吉摇摇头。“没有,只觉得很冷。虽然小姐不见后屋内就一直是这样。” “你上过楼吗?” “阿初姐姐交代后就不曾上去。” “那就没关系。你要坚强点,守住这里。” 舍吉的眼中又蓄起一泡泪,“可是我好孤单……” 右京之介露出微笑。右京之介大人生性善良,明明早该体察舍吉的心情,怎会……阿初正纳闷着,只听他开口: “先前你一个人,不觉得寂寞,也不害怕吧?只是,见到阿初姑娘,你松了口气,才冒出懦弱的话。来,擦干眼泪。把今天早上我们一起商量的事,告诉阿初姑娘。” 舍吉抹抹脸,点头应道:“是的,先生。” 这回换阿初双眸圆睁,“先生?” 右京之介大感难为情,“不是要你别叫我先生嘛。” “不过,您不是在研究很伟大的学问吗?” 舍吉天真的话,让阿初噗哧一笑。“嗯,古泽大人在钻研算学。” “那就是先生了。先生,我们说好要找出铁师兄和伊左师兄,对吗?” 舍吉口中的两位师兄,便是政吉身亡后遭仓田主水带走的工匠。阿初望向右京之介,他点点头。“是的,我在思索,能不能设法找到他们。” “找到他们?他俩不是应该在御番所?” “阿初姑娘这么认为,是因两人是仓田主水重带走的?” “嗯,不然会在哪里?” “在那之前,我们先想想仓田主水为何要带走阿铁和伊左次吧。‘还有话要问’意味着什么?” 阿初沉思片刻,“假如是政吉杀害阿秋,就必须处理尸身,得探探他们知不知道埋葬的地点。当然,政吉没对阿秋下手,也就没藏尸这档事,所以阿铁和伊左次一无所悉。但抓走两人,就能设法让他们编造不存在的事实,逼他们‘招供’。” 右京之介笑容满面。“答得非常好。只是,仓田主水的势力再大,也无法在御番所这么做。倘使阿铁和伊左次是帮凶就另当别论,但情况演变至此,不能随便编派。何况,要是阿铁和伊左次坚称师传不可能杀害小姐、当中必有误会,该怎么办?若他们大声宣扬,师傅不是会捏造怪异朝霞与不可思议狂风的人,小姐真的遇到神隐呢?假如御番所里有谁相信他们的话呢?至今没有抓不到的犯人、没有破不了的案,仓田主水的这块金字招牌岂不会蒙尘?” “话是没错……那么,右京之介大人的意思是,阿铁和伊左次被关到别处教训?” “对。所以,仓田主水才要与浅井屋的老板娘阿松联手吧?” 原来如此,阿初也恍然大悟。“这倒是,在御番所里不方便进行的事,有浅井屋协助就办得到。监禁他俩……可是,右京之介大人,就算阿铁和伊左次再怎么‘招供’,也变不出阿秋的尸身呀?这该如何交代?” “无妨,只要说撞见政吉把阿秋的尸身丢进河里,或听政吉提过类似的事,但遭勒令封口,便不成问题。不需要遗体,关键在于留下白纸黑字的纪录,描述合情合理的‘故事’,任谁过目都不会起疑,比方不幸的阿秋被冲入大海。不过,必必须诱导阿铁和伊左次说出能够佐证的话,并好好教育他们,让他们之后无法翻供。仓田主水多半是为此才带走两人,拘禁至今。” 噢,阿初用力点头。“我懂了。那么,救人可是件大事。但该从何处着手?” “我想在浅井屋附近监视。一旦老閲娘和仓田主水一起行动,便是大好机会。或者,他们会再度连袂至此。办法很多,就包在我身上吧。” “右京之介大人要单独行动?太危险了。” 我也来帮忙——阿初刚想开口,右京之介随即伸手制止,望向舍吉: “舍弟,你接着讲。” 在右京之介的示意下,舍吉大声吸了吸鼻子,说:“阿初姐姐离开后,我也试着回想小姐的朋友。” “想到了吗?” “嗯。”舍吉点头,此时窗外依稀有叮铃叮铃声。 “哎呀。”阿初竖起耳朵。 叮铃、叮铃铃铃,音色好似风铃。提到风铃,昨天在阿秋房里时,外头也曾出现这声音。 “是什么呢?” 阿初起身,小心打开窗户。音量骤然变大,是从窗户上方传来的。 “昨儿个我也听过这声响,以为是风铃。不过仔细一想,现下不是风铃的季节吧?” 忽然间,铃声停歇,响起“喵”地叫声。 同时,从屋檐跃下一个白白的小东西,停在窗框上。原来是只娇小的三色猫,脖子的系绳上挂着大铃铛。叮铃作响的就是那枚铃铛。 “啊,这只猫,”舍吉说,“时不时就来我们铺子,小姐偶尔会喂它。” 三色猫晃着铃铛,跳进房内,毫无畏惧地走近舍吉,嗅闻他裹在褪色条纹和服里的膝头。 “它不怕人呢。”阿初摸摸三色猫的头,掌心感到微温。猫咪又“喵”地叫一声,跳到阿初腿上。 阿初有些惊讶,笑着问:“是野猫吗?” “不晓得,但小姐都‘铃铃、铃铃’的唤它。大概是它系着铃铛的缘故。” 铃铃稳稳落坐,抬头盯着阿初。它质疑的目光仿佛比它的身体更沉重。 “我不是阿秋,让它觉得很奇怪吗?” “这个嘛,它是第一次进屋,平常总在灶下吃剩饭。” 舍吉也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右京之介则贴着墙,一脸撞见怪物的神情。 “它是不是有话想说?” 铃铃“喵”一声,阿初凑上前问: “什么?” 突然间,铃铃迅速伸长身子,前足搭上阿初的发髻。还来不及惊呼,猫瓜便抓下插在髻上的篦子。篦子从阿初头上掉落,铃铃立刻衔在嘴里。 “喂!”舍吉连忙追赶,但猫已敏捷地跃上窗框,在他关窗前便跳上屋檐,转眼消失无踪,叮铃叮铃的声响也随即远去。 三人愣在原地,眼巴巴地目送猫离开。半晌,舍吉才忍着笑,说: “遇见偷篦子的猫。先生,猫会吃篦子吗?” 右京之介眨眨眼,“听都没听过,我不太喜欢猫。” 阿初抚着原先插着篦子的地方,仰望铃铃离去的方向。莫名其妙。虽不明所以,却似乎具有某种意义。 “那只猫或许会再回来。” “回来做啥?”舍吉问,“还篦子?” “不知道。不过,我有这种感觉。” “怪事真多,”舍吉搓搓脸,“凭我的脑袋搞不懂。” 右京之介也注视着铃铃的消失处,不久便关上窗。他仍是一副走在路上,突然被大褔饼打到的神色。 “对了,舍弟,话还没说完。你想起什么?” 舍吉砰地拍一下头。“噢,不过,不晓得有没有用。” “没关系,再琐碎的事情都行。” 是关于阿秋的嫁妆。 “小姐要嫁过去的浅井屋,是间很大的料理铺。师傅和师娘都非常担心,希望她带的妆奁也不丢脸。但说穿了,其实是浅井屋表示,若收到与家风不合的东西,他们也不知如何处理,所以全由他们准备就好。” 阿初顿时想起,昨天瞥见的浅井屋老板娘阿松那颧骨凸出的侧脸。那是张好恶分明且个性极强的面孔。 “他们告诉小姐只需空手进门,可是,这样未免太过分了吧?所以,师娘打算让小姐带点瓷器,就一对珍贵的夫妇碗。师娘青梅竹马的姐妹淘是开瓷器铺的,于是托他们帮忙采办好货。” “是哪家铺子?” “印象中是叫车屋。瓷器铺鲜少取这个商号,不过那铺子就在车坡底下。然后,他们也有个年纪和小姐差不多的女儿。” “她和阿秋很要好?” 舍吉没什么把握地摇摇头。“这我不清楚。不过,她跟车屋的老板娘一起送夫妇饭碗来,和小姐聊了一会儿,因为她似乎不久也要出嫁。” 阿初望向右京之介,他点点头。 “我去找那家瓷器铺的女儿问问。在车坡下的车屋是吧?” “对。那姑娘的名字,记得是……美代。” 同样是即将出阁的年轻姑娘,也许会谈谈彼此的心事。虽不晓得这能否解开阿秋的神隐之谜,但阿初任何细微的线索都不愿放过。她露出笑容,摸摸舍弟的头。 “亏你想得起来。不过,要请你在这里多委屈一阵子。” “从今天开始,我陪你留守。”语毕,右京之介抬头看阿初。“到车屋时务必小心,仓田主水不知会在哪边布下眼线。” “我明白。右京之介大人也要小心,千万别逞强。” “尽管放心。若顺利找出阿铁和伊左次的所在,我会立刻通知你。” 右京之介以稳种的语气笃定回应。馨是有人作陪壮胆,舍吉精神似乎好些了,于是阿初留下他俩,决定出门。她必须与来时一样,爬上舍吉房内的窗户,穿过两屋之间约一尺宽的窄道,才能到达外头。以一个妙龄姑娘而言,不抛弃矜持做出有欠雅观的动作,是办不到的。因此,面对才许久不见就变得十分可靠的右京之介,阿初虽感到一丝欣喜,也随即被抵销。来到大路上时,阿初鼻头已沾满灰尘与蜘蛛网。 (唉唉唉!) 阿初暗暗叹气,拍掉和服衣摆及袖子上的尘土,若无其事地张望四周。似乎没人跟踪,只有一个挑担卖酱油的小贩,摇晃着担子赶过阿初。从他轻快的脚步看来,今天生意想必相当不错,挂在扁担前后的两个桶子一定都空了。 走向两国桥时,身后近处响起叮铃盯铃的铃声。阿初赶紧回头,却什么都没瞧见。 车屋是典型的瓷器小铺,约九尺宽的店头摆满众多商品,几乎掩没进门的通道。十几个需双手环抱的大水缸占据右侧,一名丰腴的女子背对门前道路,右手拿着小挥子拂去水缸上的尘埃。 “您好。”阿初出声一喊,女子空着的左手便撑住腰,转过身。年纪约莫五十吧。 “噢,欢迎光临。” “不晓得车屋的老板娘在吗?” “嗯,我就是。” 阿初这样的小姑娘正经八百地问,女子一脸讶异。 只见阿初深深行一礼。“我是山本町木屐铺阿秋的朋友,名叫阿初。” 女子的左手仍插着腰,微微偏着头。“阿信家的阿秋吗?” “是的,前阵子失踪的……” 女子睁大眼睛,“咦,什么?阿秋失踪?” 阿初颇为吃惊,车屋完全不晓得政吉一家遭遇不幸吗? “对,失踪已有一阵子,依旧没半点消息。所以,我才想拜访阿秋认识的人,看能不能打探到一点线索。” “等等,你稍等一下。” 女子随手一扔,掸柄撞上水缸边缘,发出哐地一声。 “没头没脑地讲这些,我怎么听得懂。你说你是谁?” 阿初刚要解释,但老板娘方寸大乱,根本无暇理会,匆匆便往铺子里去。 “老公,你快来,不得了啦。” 瞧老板娘心慌意乱地穿过店内,阿初正担心她碰坏东西,随即听见卡锵巨响。不过,老板娘并未停下脚步。 “老公,你在干嘛!” 这一声大喊,喊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体形庞大,却一脸温和。而且,不知该算灵巧还是机敏,他滑也似的来到外面,丝毫没碰到排得密密麻麻的瓷器。 “你大惊小怪什么啊。” 阿初再次有礼地向男子说明造访的原由。对方也大吃一惊,但不像老板娘那般慌张,只道先进屋再谈,便请阿初到店铺里间。 他们招呼阿初的地方,估计有四帖半。说是估计,是因除壁面与拉门外,沿墙摆满某种东西,看不出真正的大小。 那“东西”就是招财猫。不管是瓷烧的,纸糊的,漆涂的,形状及尺寸琳琅满目。虽仍以一般招财猫居多,但有的举右手,有的举左手,有的双手放下,有的闭上双眼,有的躺卧,有的跳着舞。不禁令人佩服,竟然能收集到这么多不同的招财猫。 “这些也是要卖的吗?” 阿初脱口问道。老板娘很快地回答: “不,全是我的搜集。别管那个了……” 确实如此,阿初语带歉意:“对不起,现下要谈阿秋的事。” 男子拿出薄坐垫给阿初。房中央有只没点火的火盆,她便在一旁坐下。 男子是车屋的老板市助,女子则是老板娘阿花。他们的确有个十八岁的女儿,名叫美代,碰巧去学针线不在。 几个人总算安顿妥当后,阿初把降临阿秋一家的灾难讲过一遍。当然,关于柏木与仓田主水的部分,不能透露的均省略。即使如此,仍足以让车屋夫妇心痛,阿花听到一半便眼角发热,不时拭泪。 “怎会这样……阿信好可怜。” “我们也很担心。” “那么,现下阿秋失踪,而政吉已身亡?”市助再度确认。由于他身形壮硕,五官都不小,此刻那双铜铃大眼也有些湿润。看来这对夫妇十分爱哭。 “是的。木屐铺只剩下年纪最轻、尚在见习的小徒弟。” “哎呀,我认得他。”阿花提高语调,“我送碗去的时候见过他,阿信像疼小孩一样照顾他。” “嗯,那孩子叫舍吉。车屋的事也是他告诉我的。” 阿初表示听舍吉提过,车屋曾帮忙准备一对夫妇碗当阿秋的嫁妆。 “是有田烧,颜色鲜艳,非常漂亮。”市助开口,“他们说多少钱都舍得,所以我们托大盘商从老远调货。那可是够格进大名府的精品。” “不能帮阿秋办嫁妆,政吉兄和阿信始终无法释怀。”阿花补充道。 “阿信也讲过泄气话。对方的要求实在太多,虽然明白这是求之不得的好姻缘,仍不免担心女儿的将来。” “将来?” 阿花从怀里取出草纸,大力擤鼻涕。 “唔,毕竟门不当户不对。她担心和太有钱的人家结亲,对阿秋反而是不幸。” 看情况,果然被辰三头子料中。 “阿秋有没有说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阿花摇摇头,“我们一无所悉。刚刚那些话,也是阿信悄悄告诉我的。美代也许知道得多一点吧。” “方便向美代姐姐请教吗?” “当然,她很快就会回来。” “据说美代姐姐也即将出嫁,恭喜恭喜。” 车屋夫妇真是老实人,刚刚还泪眼汪汪的,听到阿初这句话,便眉开眼笑。 “谢谢。不过,她要嫁的是瓷器铺的同行,不像阿秋嫁进大户人家。” “以后会继承我们的生意。”市助神情十分开心,“我们美代长的虽没阿秋好,但这样反倒落得轻松。” “谁教她像你呢。”阿花补上一句。 “这什么话,美代和你活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哪有,明明就是你把马脸传给她。” “我马脸?那你岂不是丑女多福?” 阿初不禁噗哧一笑,实在是对善良的夫妇。见阿初满脸笑意,两人突然一阵害臊,不再你一言我一句地斗嘴。 “不过,小姐……你叫阿初是吧?你就一个人找阿秋?官府的大爷呢?” “很难去拜托他们。” “你也真是傻了,”市助对阿花说,“大爷们一心认为是政吉杀害阿秋。方才你都没在听吗?” “话是没错……我当然有听进耳里……”阿花不服气地噘起嘴,“别人我不敢讲,政吉兄怎会干那种事?说什么做爹娘的杀孩子,怎么可能!若是没饭吃活不下去,全家一起寻死,就另当别论。但政吉的生意好得很,家人间相处又那么和乐。” 阿初一手放在火盆上,倾身向前。“嗯,我也这么想。可是大爷们不肯信……两位也想不到是政吉叔对阿秋下手的吧?” 夫妇俩不约而同大大点头。 “绝对不可能。”阿花斩钉截铁地说,“这一定是搞错了。” “老板娘,您和阿秋的娘……阿信姨认识很久吗?” “我们都出生在金杉桥附近一座叫源兵卫店的杂院,打小就认识。不过,自十岁离家当女佣,我和阿信便没再相见。” 当年,阿花是到如今仍在车坡附近的大瓷器盘商,阿信则前往位于西两国的杂粮盘商,分别住在店里干活。 “我和阿信重逢,是在……约莫十年前,恰巧是眼下这时节。那一年,我们成亲后头一次到驹形堂赏花。途中想吃个糯米丸子,一进茶棚,就瞧见阿信拉着阿秋的手,坐在最前面的板凳上。” 由于面孔没有太大变化,两人马上认出对方。 “回忆瞬间倒转……”阿花眯起双眼,“但当时,我们和阿信那边都刚拥有自己的铺子,每天为讨生活忙得团团转,难得见上一次面,不过一直保持往来。” “您送碗过去时,阿秋高兴吗?” “当然。”阿花拍一下手,“阿秋、阿信和政吉兄都很喜欢,直称赞好气派,美极了。” “不枉我们花费这么多功夫,”市助也点头附和,“政吉一家觉得这对碗吉利又讨喜。” “既然如此,即将出阁的阿秋就不会是自行消失的。” 听见阿初的低语,车屋夫妇不禁沉吟。 “不可能。”市助望向阿花,“你认为呢?” 阿花像男人般默默盘起胳膊。阿初问:“莫非阿秋另有心上人?毫无类似的迹象吗?” 阿花交抱着双手摇头。 “当然,我也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阿初连忙解释,“然而,官差大爷认定政吉叔是为此与阿秋起争执,最后失控杀死阿秋。” “哼,乱猜也要有个限度。”市助骂道。 阿初暗地频频点头。 “照这么说,阿秋果然是遇上神隐。” 阿初试着归结。车屋夫妇对望一眼,市助皱起粗粗的眉毛,看着阿初: “你口中的神隐,是指遭妖怪之类的绑走吗?” 阿初颔首,车屋夫妇的神情蒙上一层不安。 “这样怎么找得到?”阿花气力顿失,“找祈祷师作法比较快。” “老板娘,您最后一次见到阿秋,是送碗过去那天吗?” “嗯。” “当时,阿秋有没有任何不对劲?” “不对劲?” “比方莫名的害怕,或遇到怪事。” 夫妇俩益发迷惑,“这我们实在……” 阿花刚开口,店头便传来一声“我回来了”。阿花赶紧应道:“你回来啦,真快。” 伴随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出现一名年轻姑娘。“哎呀,有客人?” “这是我们家美代。”阿花告诉阿初,然后转向女儿:“你可别吃惊,木屐铺的阿秋遇上神隐,至今没半点音讯。政吉兄神志不清……” 美代确实与父亲十分相像。说她马脸虽可怜,但她长长的面孔有些戽斗,而且在女子堆中高得不像话,所以黑缎腰带系的位置显得特别高。 美代讶异地睁大双眼,但她嘴里吐出的话更惊人。 “咦,果然变成这样?”美代说,“哎呀,不会吧,阿秋真的遇到神隐?” 阿初与车屋夫妇大吃一惊,顿时无言以对。 “果然?”市助焦急地问,“你听过什么传闻吗?” 父亲慌张的模样,反倒把美代吓一跳。她鞋一脱,进房在火盆旁屈膝重重坐下。 “欸,我之前没提过吗?” “啥都没提。”阿花不由得提高音调,“你怎会那么说?” “哎呀,糟糕。”,再度喃喃低语。 美代确实算不上漂亮,但嗓音与身材大相径庭,十分可爱。讲起话有种难以形容的娇俏,灵活的一对眸子也显得聪慧伶俐。阿初总觉得与她相当投缘。 她沉默半晌,终于开口:“娘,客人来也没端茶,多失礼。” 阿花双眼圆睁,“你……” “我也好渴,你去泡茶啦。喏,不好意思,你是?” 阿初报上名字:“我是阿初。” “阿初,抱歉,招待不周。娘,快点嘛。” 阿花被女儿耍得团团转。“可是你还没说……” “我会仔细交代的。不过,事情有点复杂,我得整理一下思绪。你先泡茶,给我时间想想。” 于是,阿花立刻起身,立助也带着笑意,注视美代。美代重新面向阿初: “那,阿秋怎么不见的?” 阿初将来龙去脉很快叙述一遍,再次感到美代的聪明。她未大惊小怪,也没夸大附和,只在几个关键处适时问“那是何时发生的”或“那是谁说的”。 “原来如此……真不得了,这样我已大致明白。” 听完阿初的话,美代频频点头。此时,阿花恰巧端茶过来。四人围着火盆就坐,美代喝口热茶,正色道: “这话实在不好乱说,所以我一直埋在心底,况且阿秋也求我别告诉任何人。” “第一次见到阿秋,是和娘一起送碗至木屐铺。”美代娓娓而谈,“当下我暗想,多标致的姑娘啊。不仅肤色白晳,眉清目秀,身形又苗条,和我这种土当归女完全不同,内心好生羡慕。” 土当归女——真是毫不留猜的讲法。阿初不知如何反应,但美代的口吻轻松爽俐,应该不需从她脸上移开视线,也不必虚情假意地出言否定。 但她的双亲显然不这么想。美代口中出现土当归女一词,两人便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流露哀怜的神色,活像挨主人一顿打的狗。 “你外貌没那么不如人,美代。” “就是啊,别这样说自己。” 面对声声劝慰的双亲,美代忍俊不禁。“哎呀,讨厌,爹娘怎么这个样子,我可不是在闹别扭。” “但是……”毕竟是为人母亲,阿花似乎十分感伤。 然而,美代抬头挺胸应道: “说得再好听,我也算不上美女。不过,我自认勤快,针线活不错,识得瓷器的优劣,脑袋也不差。何况,娘,角太郎最喜欢土当归了。” 接着,回头对阿初补一句: “角太郎是我的未婚夫。” “嗯,我猜也是。听说你最近便要出阁,恭喜。” 阿初微微低头致意,美代腼腆一笑。 “谢谢。角太郎和我一起长大,早就清楚我的相貌如何。但他告诉我,从我们一块爬后面的银杏树时,他便决定将来要娶我为妻。既然他这么看得起我,我当然要争气。” 虽然大谈自己的感情,却不会令听者不快。美代的外貌或许比不上其他女孩,性情却有难能可贵的优点。想法不会暗藏心中,也不会阴阳怪气的耍性子。这样的姑娘必定能成为非常出色的商人之妻,角太郎真是好福气。 “可是,”美代继续道,“打第一次碰面,我就对阿秋没好感。当然,她长得很标致,大概是本所第一美女……该怎么说,难以亲近,还是冷漠?明明在交谈,也不注视我的眼睛,只望着我的肩头。喏,不巧遇到刚大吵一架的人,又不得不打招呼时,不都会那样?” 阿初没见过阿秋,但舍吉口中的她,似乎是个温柔的小姐。而应该是看着她长大的柏木,提起她时也听不出有任性或高傲的地方。那么,美代的“感受”,会是同龄姑娘间的一种直觉吗? “不过,那或许是嫉妒造成的错觉。”美代十分率直,“正因没好感,我才想多了解阿秋。再怎么说,她是母亲好姐妹的女儿,何况我们都即将出嫁,立场相同,多谈谈也许会发现其实彼此还满合得来。当时,母亲她们自顾自聊得很开心,乖乖坐着的我觉得无聊,便找阿秋讲话。” 美代问阿秋,想帮现下穿的木屐换条带子,不晓得有没有合适的。这并非借口,美代原就和母亲商量,趁那天送碗过去,顺便看看木屐带。 一方面也是听从母亲的建议,阿秋起身领着美代到工坊。政吉帮美代挑选木屐带并换上,还将因走路习惯造成的歪斜处刨平。 “经这么一修整,好走许多。”美代回忆,“阿秋的爹十分慈祥,待人又和气。虽然会斥骂弟子,不过感觉是管教得严,并非挑毛病或刻意刁难。” 只是,这段期间阿秋也几乎不开口,和美代最初的印象一样,始终很生分。即使美代向她攀谈,她也不看美代,回答总是冷冰冰的,不是“这样啊”,就是“喔,是吗”。 “我不禁愈来愈火大。”美代皱起眉头。 “这种态度和我认识的阿秋不一样。”阿初试着揣测,“会不会是她当天火气比较大?” 美代点点那有些戽斗的下巴。“我也这么想。可是,毕竟是初次见面嘛。虽不明白你为何不高兴,至少装点笑脸吧,好歹是生意人家的女儿……这些话都来到我嘴边了。” 美代的思绪,多半也流露在脸上。两人折返母亲们所在房间的途中,阿秋突然在走廊上停步,开口道: ——你似乎很讨厌我? 美代颇为诧异。哪谈得上喜欢或讨厌?尽管觉得这姑娘不太理人,但顶多就是如此,她并未放在心上。既然处不来,大不了以后少打交道。 然而,阿秋的神情却认真得吓人,简直像要逼问美代,直瞪着她。此时,阿秋才首度正视美代。 “我一阵错愕,反应不过来,只‘啊’声,张口结舌。不料,阿秋居然说……” ——没办法,要别人不嫉妒我太难。谁教我抓住了你这种丑女永远得不到的幸福。 美代笑着复述阿秋当时的话,但阿花与市助笑不出来,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 “她竟如此失礼?” “原来阿秋个性这么坏?” 美代开朗地打断他们,“别生气,我还没讲完。总之,听见阿秋的话,我一样也吓一跳,心里很不高兴,便回问她在胡说八道什么。” 于是,阿秋状似烦恼地叹道: ——用不着因为我长得美,而觉得自己不如人。你就要与相配的男人成亲,那不是很好吗? 阿初皱起眉头,“当时的阿秋是什么模样?” 美代低语:“非常恐怖。” “恐怖?” “嗯,该怎么形容……阿秋直盯着某处,她应该没搽胭脂,嘴唇却红得仿佛刚吃过人。” “还有呢?” 美代望着远方般眯起眼,“不知为何,她故作娇媚地扭来扭去。对了,语气也有所改变。” “变成什么样子?” “唔,”美代如男人般双手交抱胸前,“不晓得这么讲对不对,她说话的方式像年纪更大一点的女人,不像年轻姑娘。就是成熟女人……唔,在取悦男人时的口吻。我不太会描述,不过那仿佛黏在身上,扒开还会牵丝。不过,男人或许觉得会牵丝才迷人吧。” “类似茶馆女郎或妓女?” “这个嘛……”美代环抱胳膊思忖一会儿后,问母亲:“娘,记得以前在大路那边租房子的新内节师傅吗?” 虽因话题突然改换而感到莫名其妙,但阿花立刻回应:“嗯,记得。” “她不是向我们买过水缸吗?那时……” “对,”阿花顿时恢复活力,面向阿初说,“约莫五、六年前,我家那口子伤到腰,便请个小伙子帮忙送货,没想到她……” 美代接过话,“趁来买水缸时,对那小伙子抛媚眼。不过,或许这才是她原本的目的。那小伙子叫阿吉?长得很俊。” 他扛着以粗绳绑妥的水缸到新内节师傅家,整整待了半个时辰。 “话绕得有些远,不过,当时阿秋的神态和语调,让我想起那新内节师傅在小伙子身边徘徊看水缸的样子。那师傅是人家的小老婆吧?” 阿花大大点头,“当师傅什么的只是表面,实际上没弟子,只有老爷。” “然后,回到阿秋这边。”美代继续道,“阿秋讲完便丢下我,径自转身上楼。不得已,我也折返母亲她们待的房间。只见两人聊得差不多,母亲已准备要告辞。” 那天就这么打道回府。 “阿秋真奇怪、真不讨喜,实在不能这样批评,毕竟她是母亲好姐妹的女儿。更何况,一旦脱口而出,就像在嫉妒人家。” 于是,美代按捹住努气,在忙碌中淡忘阿秋。然而,约十天过后,阿秋忽然造访。 美代细细的眼中,目光闪烁。“说是来找我的,着实吓我一跳。” 阿秋的样子和上次截然不同,一脸泫然欲泣,身段放得很低。明明是自己找上门的,见到美代时,却转身想逃跑。 “让爹出门送货,娘去买东西,留我看店。所以,我追上前,拉住阿秋的袖子,问她有什么事。” 没想到,阿秋声若蚊蚋地开口: ——我是来道歉的。 “‘上次我是不是对美代说了过分的话?我想赶快陪罪,却找不到借口出门。’她真的红着眼眶,我万万没料到这种情况,不过还是请她进屋喝水,让她鎭静些。因为她抖得好厉害。” 美代见状,不禁心生担忧,便问她究竟发生什么事。起先,阿秋含着泪,紧闭双唇不肯说。但美代耐心劝慰,告诉她父母暂时不会回来,并发誓绝不泄漏她的话,她才好不容易开口: ——最近,我似乎被某种东西附身。 美代又大吃一惊。 ——被怎样的东西附身? ——不清楚,只晓得是女人的模样。 ——你看得见? ——她总穿着非常漂亮的羽衣,出现在梦里。虽是观音菩萨的身影,面孔却是活生生的女人。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红得像熟透的石榴。 阿初心头一檩,莫名紧张起来。观音菩萨,与在中之桥仓库遇见的一样吗?那尊也有着活生生的女人外貌和嗓音…… (多美呀!那头发,那肌肤。) “原先我安慰她,既然是观音菩萨,就没啥好怕的,应该是吉兆。”美代继续道,“可是,阿秋猛摇头,坚持那不是真正的观音菩萨,而是妖魔鬼怪。” 美代开朗的神情消失,眼周略显僵硬。或许是想起阿秋的话,不由得心生恐惧。“美代,”阿初轻触她的手臂,安抚道:“别怕,照顺序说吧。阿秋何时开始做那种梦的?” 美代思索一会儿,“记得是去年春天。” “春天,恰巧是现下这时节吗?” “嗯,是樱花盛开的时候。” 阿初瞬间心底发毛。樱花,她蓦地忆起柏木的话。 “怎么开始的?” “这她倒没详述,只说某天晚上突然做梦,景象模模糊糊的,如同置身云雾里,什么都看不清。她愣愣站在一个朦朦胧胧、很不舒服的地方,想离开却不知路,双脚也动弹不得。” 此后,这个梦不断出现,慢慢地,梦境愈来愈清晰。 “直到去年秋天,阿秋才晓得梦中的自己是在一座樱花林里迷路。” “樱花?那边也出现樱花?” “嗯。那里种着许多樱花树,倒也开得灿烂,花瓣像雨一样纷纷飘落。” 阿初紧握放在膝上的拳头。 “所以,梦境其实是非常美的。可是,阿秋怕得不得了,一心只想赶快逃走,却无法移动脚步。” 樱花林的梦持续一阵子,去年底时,梦境益发鲜明。 “那时,观音菩萨终于现身。” 阿秋告诉美代,她原以为这是吉兆。尽管是如此跪异的梦,但无所谓,因为最后能伏拜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恰巧阿秋刚订下亲事,一过完年便会正式下聘。于是,阿秋更深信那是好梦。”美代说道。 梦境中盛开的樱花林里,看不出是伫立还是飘浮,只见观音菩萨美丽的法衣飞扬,定定凝视阿秋,此外没任何异状。阿秋默默跪拜,感觉樱瓣落在脸颊、发梢,然后便醒转。她重复做着同样的梦。 然而,这般平和的梦,到今年春天的樱花时节,骤然变样。 “观音菩萨突然开口。” 一阵寒意窜过阿初身后,好似冰冷的指尖抚过背脊。 “祂怎么说?” 美代润润嘴唇,改掉活泼爽脆的声调,换成黏腻的语气: “你真美。瞧,那头发,那肌肤。” 啊,果然。阿初闭上眼睛点点头。 “阿秋回答‘哪里,比起菩萨的宝相,根本不算什么’,菩萨盈盈一笑,她就醒了。” 连续梦见两、三次,到第四次时,阿秋一说完,观音菩萨便欺身至阿秋跟前。 “阿秋描述那情景时,抖得像患上疟疾。”美代松开交抱的双臂,环住自己的身体。 逼近阿秋的观音菩萨,伸出白得发光的手,摸摸阿秋的下巴,微微一抬,凑上前。 “接着问阿秋,这样你还觉得我美吗?” 话声方歇,观音的脸孔便逐渐变形。雪白肌肤像过了正月的镜饼般迸裂,浑浊的黑血渗出裂缝,滴得满地都是。观音不可能会松开的发髻散开,头发一把一把掉落。尊贵的脸上最优美、最高的一对瞳眸突然大睁,现出活人布满血丝的眼白,汨汨流血。不久眼珠融化,余下两个黑窟窿,身体慢慢溃烂,皮脱肉腐,露出骨头。最后,连骨头都散架,喀嗒喀嗒地垮掉。唯独抬起阿秋下巴的手指,即便只剩白骨,仍像钢铁般紧紧箝住不放。 “阿秋尖叫着从铺盖弹起,浑身是汗。由于实在太惊悚,她吓得哭个不停。” 听着美代的形容,市助和阿花瞪大双眼,紧紧靠在一起,身子微微前倾。阿初也一阵胃寒,双手不由得叠放在腰带上。 阿秋连续三晚都做一样的梦,她暗自决定,若再发生相同的情况就要禀告双亲。 ——我不禁想,自己是不是快发疯。 阿秋含着泪,伤心又失意地向美代倾诉。 “可是,那场梦仅持续三晚吧?”市助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爹,我也这样安慰阿秋。”美代点点头。“之后,她就没再梦见樱花林和观音菩萨,所以我觉得那样倒好,代表一切已结束。可是,阿秋一个劲猛摇头。” ——虽然如此,我却开始大白天就发呆,有时甚至对自己的行为举止毫无印象。 “毫无印象……” 听着阿初的低语,美代痛心地咬着嘴唇道: “真的是这样,阿秋恍若打瞌睡突然惊醒,一回过神,就发现自己在煮饭、汲水,或和母亲一起做针线,然后压根不记得出神时说过什么话,且情况愈来愈频繁。” 不久,周遭的人也发现阿秋不时会“出神”。只不过,那不是以阿秋担忧的形式出现。 “阿秋以为家人看到的是自己出神的模样,实际上并非如此。在她记忆空白的期间,她会冒出平常不会讲的话,做出平常不会有的举动。” 阿秋发现这种情形,是在父亲政吉同一个老友,携礼来向阿秋祝贺之后。因待客人离开,母亲竟委婉规劝她: ——我晓得你这阵子事情多,心浮气躁,但也不能那么没规矩。 但阿秋根本不记得。 “阿秋问母亲她究竟讲了什么,原来是对方送上一匹布,尽管是便宜货,质料也不佳,可阿秋居然挑三捡四。” 母亲阿信也说,她知道那不是上等货,且政吉的这名老友一向小气,但也不能当面讥讽人家。阿秋挨了这顿骂,不禁脸色发青。 “她发誓,真的完全没印象。” 从此,类似的状况频频发生,而与美代间的磨擦,正是其中之一。 “阿秋见我随母亲离开前神情气呼呼的,便猜测她一定又失言。所以,她虽然来找我,其实根本不清楚该为啥事道歉。” ——我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吗? 阿秋如此问美代。 “因此,阿秋才会认为自己遭附身……” 美代点点头。“阿秋担心,这种情况要是被揭发,亲事肯定泡汤。她会遭到监禁,一辈子都别想出来。她说着便簌簌掉泪,我也觉得她很可怜,却帮不上忙,只好建议她先告诉爹娘实情。” 站在美代的立场,也只能如此。若贸然乱讲些什么,恐怕会令人误以为在告状。 “然而,阿秋却一个劲地哭。她不敢告诉父亲,不然亲事会告吹。说是既然这样,不如一死,干脆消失。我拼命劝阻,要她千万别这么想。之后,阿秋才总算鎭静一点……” 美代大大的脸像落入阴影般,暗沉下来。 “最后,她还告诉我一件古怪的事。” ——就算我不寻死,近日也常没来由地觉得身体在飘浮,仿佛会被风卷走。照镜子时,似乎能透过脸和头发,瞧见背后的门及柱子。 阿初背上像遭算盘滑过,倏地一阵哆嗦。 “那么,你和阿秋便没再碰面?” 美代内疚地垂下头。“虽然担心她,但我也很忙,何况毕竟……心里有些毛毛的。” “这也难怪,别放在心上。”阿初连忙安慰她。“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说‘她果然遇到神隐’,是吗?” 美代点头。“阿秋一直没消息?找不到吗?” “我们一定会把她找出来的,绝对没问题。” 市助不安地打断阿初,“可是,小姐,你要怎么着手?照这情况,显然不是我们能应付的。” 阿花也表示赞同,“得去求和尙帮忙,不然巫女或阴阳师也好。” 阿初并未应声,却突然想到一件事,便问:“美代,你和阿秋是在这房里交谈的?” “嗯,没错。” 阿初指着园绕众人的招财猫,“看到这些,阿秋有没有说什么?像称赞可爱、很稀奇,家中也有养之类的话。” 美代思索一会儿,与父亲一样盘起胳膊,露出意外透白又结实的粗臂。 “想不起来……” “猫和这些事情有所牵连吗?” 听市助这么问,阿初仅微微一笑,随即带开话题。阿秋疼爱的猫,阿初第一次到木屐铺碰上怪事时应该就在近处的猫,还有今天衔走她篦子的猫。猫与此案有关吗? 车屋的大伙皆满脸困惑,阿初答应若有消息会立刻通报,还劝美代别太烦忧,接着便告辞。 “快当新娘的人,可不能皱眉。” “我不会有事的。”美代露出笑容,振奋语调说:“假如需要帮忙,尽管告诉我。你要多小心。” 阿初不禁凝望美代。她会如此担忧,是因她曾目睹阿秋哭泣害怕的模样。 “到时再麻烦你。”阿初行个礼,离开车屋。走一段路后,回头望去,只见美代仍站在店头。阿初挥挥手,她也挥挥手。 1、于姐妹屋 阿初从车坡的车屋回到姐妹屋时,天已全黑,出现点点星眼。返家路上,阿初与出外赏夜樱的人们擦身而过,独自沉浸在思绪中,因此掀帘对嫂嫂阿好与加吉等伙计说“我回来喽”时,一样也是心不在焉。 傍晚时分到半夜,姐妹屋化身为小酒馆,忙得与晨间不相上下。若在平时,从外头一进门,阿初便会系上围裙、绑起袖子,到店里帮忙。然而,这天她着实累坏,待在后面房内的长火盆旁,连站起的力气都没有。 六藏似乎不在,多半是去追査那支箭的出处,但愿能有成果。 此时,伴随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拉门打开,阿好探进头。 “你回来啦。”嫂嫂的语气十分担心,“怎么一脸失魂落魄?” “大概是有点疲惫。”阿初双肘靠在长火盆边缘,抬头望着嫂嫂。“我歇一下就到店里。” “今天就别忙了,安心休息。要吃饭吗?” “待会儿和嫂嫂你们一起吃就好。对了,右京之介大人有没有消息?” 阿好摇摇头。“没有。” “这样啊……”阿初应声点点头。跟踪仓田主水,此事说得容易,做起来并不简单,想必要花上右京之介几天的工夫。 “哥哥呢?” “一早出门就不见人影,跟出膛的枪子儿一样。” 店里传来呼唤声,阿好应着“来啦”,边向阿初交代:“茶水间里有客人送的羊羹,你先吃点甜的,振作振作精神。” 嫂嫂一走,阿初便伸展四肢,躺在榻榻米上。她仰望天花板,回想今天在车屋听到的内容。 (我似乎遭到附身。) 阿秋害怕地说。附在她身上的“东西”,占据她的躯体,让她讲出平日不会讲的话,做出她不会做的举动。 不过,阿初思索着,那“东西”应该是女人。冲着性情好但确实称不上美女的美代叫丑八怪,那种坏心眼是女人才会有的。 这一想,自然与中之桥见到的观音菩萨连结起来。那指着阿初感叹“多美啊”的观音菩萨,也是女人的嗓音。 (窃用观音菩萨的宝相现身的妖怪……) 这种妖怪附身年轻姑娘,并操纵魔风掳走她们。阿秋与阿律的神隐,应属于这样一桩案子。 那么,妖怪的原形是甚么?为何要掳走年轻姑娘?又是怎样附在她们身上的? 蓦地,一道亮光如远处的闪电,闪进阿初的脑海。在中之桥上,那尊观音曾说: (但是,你不行。) 这句话的意思是,她无法附在阿初身上、无法掳走阿初吗?抑或指阿初还不够格? 阿初使劲伸展手脚,打了个大呵欠,顺便“嘿”地喊一声,想赶跑积在心头的乱糟糟情绪。 “啊啊,真没趣,到底是怎么啦!” 安静的房里,清楚响起阿初扯开嗓门的叫喊。这一叫,多少爽快些。阿初嘿咻一声,猛地坐起,一双腿露出扯乱的衣摆。 此时,不知打哪传来一句: “好没规矩的女孩。” 阿初吓一跳,心臓差点没蹦出胸口。她连忙整理衣摆坐正,环视四周。 接着,同样的声音揶愉般笑道:“哎,难得养养眼,一下就没得看。” 阿初一阵光火,“你是谁?在哪里?” “你来找啊。” 话声像从头顶落下,是天花板上吗? “卑鄙的东西,快现身。” 阿初迅速站起,打开唐纸门。隔壁没点灯,但确定空无一人,因为这是六藏与阿好起居的房间,不会有别人进去。 阿初双手插腰,耸肩大喊:“是谁?文哥吗?敢捉弄我,瞧我饶不饶你。” “噢,真恐怖。”高处再度响起话声,“你能拿我怎样?” 阿初奔出房间,打开走廊尽头的储物室,一把抓起挂在门后的扫帚,又冲回来。 “哎哟,那是要干嘛?” 戏谑声纷落,阿初立刻拿帚柄用力顶向天花板。帚柄撞击木板,发出啪哐一声。 不料却惹来一阵笑,“不在那里,你做啥啊。” 阿初瞄准别处,往另一块木板顶。笑声再次响起: “就告诉你不是了。” 阿初脸颊发热。这也是那妖怪搞的鬼吗? “有胆就现身,卑鄙的家伙!” 阿初扬声怒骂,那“声音”突然静默。她竖耳倾听,并悄悄抓过扫帚,准备捅向下回发出话声的地方。: “多吓人,快把那种东西收起来。”声音发自另一处。不是天花板上,似乎是屋顶。 阿初奔到窗畔,喀啦一声打开窗户,探头往上看。只见星眼四布的夜空,及突出的屋檐。 “好啦,别一脸凶巴巴的。”那声音含笑对阿初说,“我要从你那边下去,你让个位子,不然我会落到你头上。” 阿初没关窗,直接往后跳离窗旁。她紧握扫帚,屈膝摆出防御架势,以便闪避任何飞进房内的东西,接着大大吸口气。 “真是个活力十足的小姐。” 那声音调侃般扔下一句。不久,一道黑影迅速掠过窗户上方,某样小小圆圆的物体自屋檐跃上窗槛,弹也似地滚进房里。 阿初赶忙拿帚柄往前捅。那黑黑圆圆的物体在旁边转呀转,像松开的线球“咚”一声着地。 阿初顿时哑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只娇小的虎斑猫,“喵”地对着她叫。 “你……是猫?” 握着扫帚,姿势滑稽的阿初颤声问。猫又以一声“喵”回应。 “刚刚是你在说话?不会吧?” 那妖怪不仅盗用观音菩萨的宝相,还能化身为猫? 没想到,虎斑猫竟开口:“喵,喵,喵。假如你懂我们的语言,就省事许多。” 半晌,阿初仍愣在原地,盯着虎斑猫猛眨眼。 “我脸皮沾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吗?”虎斑猫问。 阿初总算出声:“你就是稀奇古怪的东西。” 那猫一屁股坐下,提起后脚搔耳背。“喔喔,好痒。和尙窝里的跳蚤真够多的。” “你身上有跳蚤?” “有一点。”阿初又举起扫帚,“那你给我出去,我们可是卖吃的。” 虎斑猫继续搔抓耳背,仰望阿初。“你还有闲情逸致赶我?你以为我干嘛到这里?” 眼前突然出现会说话的猫,甚至问起知不知它为何而来,想必无人答得出。阿初没尖叫逃走已是万幸,这只虎斑猫看似明白,其实半点都不明白。 阿初愕然呆立,喃喃低语:“我若不是在做梦……” “这不是梦啦。”猫搔起另一侧耳背。 阿初不理它。“御前大人提过,在人群中生活十年年,猫就能懂人话。” 虎斑猫张大嘴打个呵欠,“要花十年,未免太笨。” 阿初闭上眼,继续自言自语:“唔,是哪个故事来着?” 这样一定能驱散内心的迷惘。下次睁开眼,这只猫的幻影一定奋失。 “记得是寺里养的猫。对对对,那只猫想抓鸽子,和尙却出声吓跑鸽子,猫不甘心地抱怨‘唉,差一点’。” 虎斑猫应道:“那家伙动作太慢。不过,鸽子又不好吃。” 阿初益发紧闭双眼。“和尙讶异地质问:‘你会讲话?’于是猫回答:‘活上十年,每只猫都会讲话。’‘可是,你还不到十岁。’‘混有狐狸血的猫,用不着十年也会讲话。’” 小虎斑猫伸舌舔舔鼻头,“那我体内大概流着狐狸血吧。” 阿初睁开眼,大喊:“啊啊,叽叽喳喳吵得要命!” 虎斑猫像受到惊吓,往后一弹,抗议道:“别突然大吼。” 阿初直瞪着猫。她进前一步,猫便退后一步。这么一步、一步走下去,终于将猫逼到房间死角。 “不管怎么看,你都是猫。” 虎斑猫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我本来就是猫啊。糟糕,好像被和尙传染风寒。” 阿初换手拿扫帚,猫的视线追着扫帚跑,仿佛十分感兴趣。于是阿初又换一次手,只见猫的目光也跟着移动。 “你喜欢扫帚?” “小时候有人拿那个跟我玩,真怀念。” “你现在明明也还小。” 那是只娇小的猫,恐怕连阿初都能单手轻松举起。 虎斑猫似乎不太高兴,眯起眼“喵”地叫一声。 “我早就长大了。” “你几岁?”: “不清楚。”它偏着头回答,“从生出到现在已下过三次雪。” 那么,以人类来说便是三岁。但光听这副狂妄的语气,实在不像三岁。要不就和阿初差不多,要不就比阿初小两、三岁吧。 发觉自己竟认真细数猫的年龄,阿初感到有些荒谬,不由得噗哧一笑。虎斑猫发出呼噜呼噜声走近,以惊人的轻巧与弹力,跃上阿初右肩。 “欸,你干什么!”阿初挥动双臂,想把猫赶下去。猫大声喵喵叫。 “别乱动,阿初。你先坐好嘛。” “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 “铃铃告诉我的。” “铃铃?”阿初停住挥舞的手。“该不会是脖子上挂着铃铛的三花猫?” “答对了。” “是白天抢走我篦子的猫。” “那是和尙的吩咐。”虎斑猫灵巧地坐在阿初肩头,“和尙说,只要看到你带在身上的东西,大概就能得知你是怎样的姑娘。” 阿初将扫帚靠墙放好,席地而坐。虎斑猫见状也老大不客气跳下,终于与阿初面对面。“这究竟是什么情形?你从头解释,不然我根本莫名其妙。” 虎斑猫直盯着阿初,看得她浑身不自在,才又伸舌舔舔鼻头。 “你长得挺标致的。” “那不相干吧。你怎会来这里?你口中的和尙,是哪座寺里的和尙吗?叫铃铃的三花猫是你的朋友?” “连珠炮啊。”虎斑猫语带讥嘲。它稍稍抬头,鼻尖微微抽动,难不成在偷笑? “你在笑吗?” “看得出来吗?” “那样子很滑稽。” “不要你管。” 阿初拎着猫的后颈,提到眼前。“瞧,你这么小一只,要把你扔出窗外简单得很。所以麻烦你,别东拉西扯,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虎斑猫被阿初拎在半空中,四脚乱踩乱蹬。“放我下来!” “你叫啥名字?你总有名字吧?” “我叫阿铁。” “阿铁?”阿初皱起眉头,“似乎还有谁同名。” 对方是跟随木屐铺政吉干活的工匠,舍吉唤他“铁师兄”。 一听这话,虎斑猫阿铁回应:“我知道,他是山本町木屐铺的年轻师傅。” 阿初大吃一惊,“你知道?” “当然。”阿铁灵巧扭动身子,逃离阿初的掌握。一落地便“呼”一声,倒竖起背上的毛,埋怨道:“你那样抓很难受的。” “你怎么晓得山本町的阿铁?” “因为铃铃受那户人家的小姐照顾。” “阿秋是吧?” “对。她不是遇到神隐吗?” 阿铁又爬上阿初膝头。 “阿初,你在找那个叫阿秋的姑娘吧?还有蔬果铺的阿律。” 阿初睁大眼睛,“你连阿律的事都知道?” “我们的一个伙伴在那边遇害。” 听着阿铁的话,阿初不禁想起魔风吹落的那具无头猫尸。 “你说的没错……蔬果铺长野屋,有只猫被杀。”阿初喃喃低语。“那么,你是要为同伴报仇?” 阿铁像人类般点点头。“对,所以我们在寻找天狗。” “天狗?” 阿初忍不住提高音量,阿铁耳朵抽动,在她腿上倒退一步。 “都要你别这么大声了。” “可是……你提起天狗。晓得天狗是什么吗?它长着翅膀,鼻子髙髙的,打扮得跟修行者一样。不仅拥有神通力,会使很多法术,还会在空中飞,平常住在深山里……” 阿铁啧啧啧地,咋了好几次舌头。 “我指的不是这样的天狗,那是人们编出来的故事。” “编出来的故事?” “没错,毕竟谁都没见过那种东西。我们一族生活的地方比人群远得多、广得多,人烟不及的深山我们也都能去,却从未遇见阿初描述的‘天狗大人’。我们没类似的传说,再怎么想,都像编造的。” 这番话倒是颇具说服力,阿初不由得附和:“嗯,这样啊。” “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称那阵狂风为‘天狗’?” “那阵狂风带走年轻姑娘的情景,和刚刚阿初形容的、人们口耳相传的‘天狗’行事一模一样。长久在市井生活,人类的传说我们都知道。所以,若要比喻那阵狂风,说是‘啊啊,天狗又来袭,天狗风卷走姑娘’,最容易明白。” 原来如此,阿初也同意。确实,在天狗大人的传闻中,鼓风掳走乡里百姓的故事相当多。 “那么,你们也不清楚那阵狂风的原形喽?” 阿铁抽了抽胡子。对比人类的动作,约莫是思索时摸下巴的模样吧。 “和尙晓得那阵狂风的真面目。”阿铁道。“因为和尙一族较普通人长寿,他的话不会错。” 依阿铁的说法,它嘴里的“和尙”也不是人。 “和尙是你们的同伴?” “嗯,算是我们的首领” 首领啊。阿初双手捂住脸,觉得脑中乱成一团。 “那么,和尙认为那阵狂风的真面目是什么?” 阿铁的喉咙深处发出低鸣。他小小的脑袋里,或许正浮现遭魔风剥夺性命的同伴。 “和尙说,那家伙的原形是女人的妄念。” “女人的妄念?” 这不是该从小猫嘴里吐出的话。 “你懂意思吗?” “就是死掉的女人残留在世上的意念吧?” “怎样的意念?” 阿铁歪着头道:“这个嘛,我猜是想活久一点,多吃美味的食物,多穿华美的衣服,让别人捧得高髙的。” 阿初苦笑,“好没出息的意念。” 阿铁目光发亮,仰望阿初。 “阿初能这样笑着说,代表你还年轻。” “我?” “对。当姑娘的时候,大伙自然会将你捧得高上天。等旁人不再这么做,女人便会觉得自己很悲惨。” 阿初收起笑容,“并非所有女人皆如此。” “我猜也是。”阿铁若有所思地缓缓道:“不过,依和尙的论调,必定有某些女人认为这是唯一的乐趣,才会死后仍留下执念,一心只想多享受人世。” 阿初又想起那窃用观音菩萨宝相的妖魔渴求的语气。 (多美呀。瞧,这头发,这肌肤。) “我明白你的意思?”阿初低喃。 阿铁定定注视着阿初。 “那阵魔风——妖魔,也就是你口中能操纵大狗风的天狗,不时会变化为观音菩萨,你知道吗?” 阿铁点头,“铃铃也见过。” “阿秋疼爱的猫?它何时看到的?” “阿秋消失前常做恶梦。一到半夜,她脚边就会幽幽升起极似观音菩萨的幻影。铃铃吼着赶走那东西,却徒劳无功。” 从脚边幽幽升起……阿初想像那情景,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铃铃是想保护阿秋吧?” “嗯。可是,单靠一只猫是办不到的,得通力合作才行。” 阿初一把抱起膝上的猫,举到眼前。 “欸,小铁。” “叫我阿铁,”猫发出呼噜呼噜声,“不然我会害羞。阿初的手好暖。” “别害羞了,我可是认真的。” “好好好。” “你们为什么要追天狗?” “替同伴报仇。” “只有这样吗?当然,我相信报仇是原因之一,但从你的话——你转述和尚的话,听来像是你们猫族和那天狗,打一开始就是仇家,对不对?” 阿铁喵一声。“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们一出生,就知道天狗是敌人。如同我们知道老鼠、麻雀、鸽子可以吃,而狗是宿敌。即使没人教,我们也知道天狗很危险,只要那家伙一出现,便非得驱逐他不可。” 阿初应了一声,陷入沉思。这只小猫和他的同伴栖息世间,不仅能看出女人的妄念异变的妖魔,且具有赶走妖魔的力量……这究竟是出谁的安排? “放我下来,好痒。” 阿铁浑身发软地抗议,于是阿初将它放在膝上。 “那之后你打算怎么办?”阿初问,“你是来找我的吧?目的呢?” “当然是……”阿铁刚想回答,门外响起轻盈的脚步声,似乎是阿好。 阿初压低嗓音,匆匆吩附阿铁:“听仔细,那是我嫂嫂,别像方才那样突然开口吓坏她。你的事情,我会看情形告诉她。在此之前,你要乖乖当只普通的猫,明白吗?” 阿铁还不及回应,阿好便扬声道: “阿初,我进来喽。” 拉门随即打开。阿初端坐在房里,腿上仍伏着阿铁,转头望向嫂嫂。 阿好立刻提高语调:“哎呀,怎么有只猫?” “从屋檐掉下的。”阿初说,“似乎是迷路了。” 见阿好脸上浮现喜色,阿初暗想:原来嫂嫂喜欢猫啊。 “哇,真可爱。”阿好把拉门一关,立即凑近。“还是只小猫呢。” 她从阿初腿上抱起阿铁,眼角眉梢满是笑意。 阿铁仿佛早习以为常,一被阿好抱住,便大肆发出呼噜呼噜声。得寸进尺的家伙,阿初心想。 “你和妈妈走散啦?还是不晓得家在哪里?” 阿好望着阿铁,哄婴孩般地对它讲话。阿铁则呼噜有声。 “它年纪没那么小。”阿初说。于是阿铁回过头,对她“喵”一声。 “是迷路闯进来的?还是原本就待在房内?” “我靠在火盆旁,它突然从屋檐掉下。” “今天加吉叔烤鳍鱼,”阿好摸着阿铁的头,“会不会是被香味吸引?你饿不饿呀?” 阿铁“喵喵喵”地回应。 “我帮你做猫食吧。”阿好心情极佳。 “嫂嫂,家里能养猫吗?” “那当然,不要放进店里就是。” “可是以前都没养过。” “毕竟是卖吃食的,用不着特地寻来养。不过,可能不能赶走这只猫。”阿好单手抱起阿铁,空着的另一手则抓起阿铁的尾巴。“喏,你瞧,尾端成钩状吧?” 果真,阿铁的尾巴弯折出一个角。 “家中有这种尾巴的猫,小偷就不会上门。既然是闯进来的,便不能赶它出去。” “哦……我都不晓得,只听说养金眼的黑猫生意兴隆。” “还有,你看。”阿好抬起阿铁的身体,让阿初看四只脚的前端。“它的脚尖是白的。像这种虎斑猫,就称为‘穿着白袜套’,也是会招福的标记。” 哎呀呀,阿初心想,原来嫂嫂不止喜欢猫,是非常爱猫。 “你是招福带财的小宝贝呢。”阿好说,阿铁则频频呼噜呼噜叫。 “我们得好好照顾它。”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家里的人都不讨厌猫吗?” “加吉叔很喜欢猫的。” “文哥也没问题。”阿初补上一句。文吉的情人与车屋的美代同名,非常爱吃醋,她也养了一只猫。据文吉说,那只猫—— “经常跟在我后头。像不像替美代监视我,看我有没有在外面乱来?” “哥哥不讨厌猫,但也不怎么喜欢。可能会嫌猫挡路,一脚把猫踢开。” “我才不会让他那么做。” 阿好已完全迷上阿铁。的确,阿铁长得十分可爱。 “对了,嫂嫂,你有什么事?” 若非要紧,阿好不会在店里正忙时特地进房。阿初一问,阿好才一副赫然回神的模样。 “哎呀,我真是的。右京之介大人刚到。” “是嘛?” 阿初立刻起身。他去探仓田主水的动静,有什么消息吗? “要不要请他上楼?我让他先在下面用饭。他一整天没吃东西,方才进门时都快站不稳。” “很有右京之介大人的作风。” 阿好连摸阿铁的头几下,依依不舍地放回阿初膝上,快步离去。 “呼。”阿铁抖抖头,“你嫂嫂真多情。” 阿初往阿铁头上狠狠一敲,“少讲这种人小鬼大的话。” “不过,她确实是个不错的女人。” “你呀……”阿初直觉吃不消,“明明是只猫,却这么好色。” “有啥关系。何况,阿好嫂似乎很喜欢我。” 阿初把阿铁赶到榻榻米上。“你乖乖待在这里,别捣乱。我去找右京之介大人。” 阿铁轻轻巧巧落地,抬头看阿初。“右京之介是谁?” “和我一起寻觅天狗的人,所以也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 “是阿初的相好吗?” “你不要开口闭口都是这种疯话。” 阿初离开房间,跑过走廊,从加吉干活的地方进到店里,梭巡右京之介的身影。不久,在拥挤的店内,蒸气与香烟的烟形成的雾幕后,瞧见他略显疲惫的脸。 右京之介也抬眼看到阿初,微微一笑,摇摇头。看样子,事情并不顺利。 “听说右京之介大人一整天没吃饭?” 两人一同走向房间时,阿初问道。右京之介苦笑。 “阿初姑娘离去后,仓田主水很快就上门,像进自己家一样,旁若无人。他尖酸刻薄地质问舍弟,有没有想起能帮得上官府的事。那孩子真了不起,一直独力应付。” “仓田主水就一个人来?” “阿初姑娘上次看到的浅井屋老板娘,今天并未同行。但是,有个眼神不善的矮小男子紧跟在后,多半是追随仓田大爷的冈引吧。我们似乎猜对了。为让阿秋遭到杀害弃尸的事定案,仓田大爷逼问木屐铺的人,要他们认罪。” 阿初打开拉门,阿铁迫不及待地“喵”一声。这一叫,原本在她身旁的右京之介突然不见。 阿初不禁愣住。回头一瞧,右京之介已退到走廊尽头,紧贴着墙。 “右京之介大人?” “刚才那是什么的叫声?” “啊?” “不是传出一声‘喵’吗?” 阿初看看走廊尽头的右京之介,又看看好整以暇坐在房里的阿铁。 “是猫……” 右京之介端正的脸一阵抽搐。“猫?阿初姑娘,你何时养的猫?” “刚刚跑进我家的。”阿初感到有些好笑,“那个……你不喜欢猫吗?” 右京之介双手抱头,“对我而言,这世间最恐怖的东西,就属我父亲和猫。” 右京之介的父亲古泽左卫门确实不易对付,但与右京之介好歹算达成和解。那么,如今他最害怕的,便是猫了。 阿初进房抱起阿铁。 “他有什么毛病?”阿铁问。 “嘘,不要讲话。” 喝止阿铁后,阿初对右京之介说: “右京之介大人,我已抓住猫,先请进吧。” 右京之介虚弱地开口:“方便把猫放出去吗?” 阿初十分为难。“右京之介大人,这只猫和此次的事有关。” 只见右京之介一副胆颤心惊的神情,一步、一步小心发伸长脚,从拉门后探出头。怕也不是这种怕法吧! “它会不会再发出叫声?” 刚问完,阿铁就喵一声右京之介再度飞也似地逃走。阿初低骂阿铁: “不准戏弄人!” 阿鐡大笑。“真胆小,那家伙不是武士吗?” “阿初姑娘,”右京之介喊道,“能不能拜托你,先收拾好只猫再说?” “收拾?”阿铁满脸不悦,“我又不是棉被或火盆。” “右京之介大人,方才也提过,这只猫能帮忙探査阿秋她们的事。它不会害人,请别躲了。” 右京之介不情不愿地露脸,他头一次如此不相信阿初的话。 “是野猫吗?”右京之介怯怯靠近。 “大概吧。不过,这只猫……” 阿初正要告诉他这只猫会说话,阿铁便喵喵叫两声。右京之介像遭火箸戳刺般弹起。 “阿铁,别再学猫,好好讲。”阿初喝斥。 然而,阿铁仍长长叫着“喵——”。 “还装傻。别胡闹,向右至介大人打招呼。” “阿初姑娘?”右京之介偏着头注视阿初,“你在和猫交谈吗?” 阿初一阵光火,“这只猫名唤阿铁,会说人话,但从刚刚就一直在装猫。” 右京之介忧心地望着阿初。“猫就是猫,装成猫也没什么不对吧。” “怎么?这没胆的男人爱上阿初啦?” 阿铁一开口就没好话,阿初却松口气,十分开心。 “喏,右京之介大人,听见了吧?这只猫会说话。” 右京之介直盯着阿初。 “阿初姑娘。” “是。” “刚才,这只猫只是喵喵叫而已。” 这回,换阿初愣愣看着右京之介。 “什么?” “这只猫只是叫而已。”右京之介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它没说话。阿初姑娘,你不要紧吧?” 阿初望着右京之介,又低头觑怀里的阿铁。 “你说句话。”她命令阿铁。 “我肚子饿。”阿铁回答。 “瞧,”右京之介开口,“它发出一声喵。” 再一次,阿初感觉脑筋像扭糖般纠结在一起。 “右京之介大人,请稍等。” 阿初紧紧抱住阿铁,背向右京之介。 “哦,让阿初抱着真舒服。” 阿铁眯着眼睛,阿初急促地悄声问:“阿铁,听懂你的话的,只有我一个?” “那倒不见得。” “可是……” “有人听得懂,也有人听不懂。喏,阿初刚刚自言自语时,不是提过寺里里和尙的事吗?” “你是指,我从御前大人那里听到的传闻?” “嗯。那和尙就是听得懂的人吧。不过,大部分的和尙都听得懂,除非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酒肉和尙。” “那么,右京之介大人听不懂喽?” “看样子没错。” “阿好嫂嫂呢?” “应该也听不懂。”阿铁轻松答道。“刚才被抱在她怀里时,我问‘大姐,有没有老公’,但她没回话。” 阿初单手掩面,“真头痛……” “为啥?” “我该怎么向右京之介大人解释你的事?” “阿初帮忙当通译就行啦。” “不晓得他信不信……” 虽然右京之介知道阿初拥有不寻常的神奇能力,但这是两回事吧?尽管可通灵,和猫亲密交谈,未免太…… 即便如此,也没别的办法。阿初下定决心,转过身。 “右京之介大人。” 一瞧见阿铁,右京之介又坐立难安。“什、什么?” “这东西真的会讲话。不过,现下似乎只有我听得懂。” “这东西?”阿铁埋怨,“都说我不是火盆了。” 阿铁的牢骚听在右京之介耳里净是猫叫声。只见他步步后退,那模样还真有些窝囊。 “原来右京之介大人这么讨厌猫。” 由于右京之介实在怕得太厉害,阿初有点看不下去。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我小时候根本没被猫咬过。” 右京之介宛如走在剑山上,足尖一沾上榻榻米便跳起,再一沾又往旁边退。当然,这都要怪阿铁故意捉弄他。他往哪去,阿铁的视线便紧追在后。 “别闹了。”阿初朝阿铁头上一敲,斥责道。阿铁“喵”一声。 “阿初姑娘,这样使劲打小动物不太好。” 随时准备逃命的右京之介出言缓颊。怕归怕,心地依旧善良。 “总之,先坐下吧。这般干炒豆子似地跳来跳去,压根没办法谈事情……对了,请等等我。” 阿初抱紧阿铁,一头栽进打开的壁柜。成堆的客用坐垫旁,收着阿好整理小箱笼。阿初从中取出一条捆好的绵绳,俐落地套在阿铁脖子上,然后将绵绳的另一端绑在窗槛上。 “好,这样就安心了吧。” 绵绳长不过三寸,所以阿铁无法离开窗畔,也无法靠近右京之介。 右京之介似乎恢复鎭定,不再慌得团团转,双脚平稳落在榻榻米上。 “那么,我坐这里。”不过,右京之介仍选择离窗最远的门旁坐下。 阿铁大感不满,“这算啥?” “有什么关系,还是能讲话。” “人家好心要帮忙阿初,这样岂不是像戏班子里的熊!” “怎么会,挺可爱的。叫一声来听听。” “罗嗦。” 右京之介一副撞见满月下凡在井边洗脸的表情。 “阿初姑娘,你真的在和这只猫交谈?” “嗯。”阿初抓抓脖子。 “这只猫聪明吗?” 阿铁立刻插嘴:“至少比你有胆量。” “闭嘴。”阿初凶阿铁。 “这只猫说什么?” “它狂妄得很,抱怨这样像戏班子里的熊,心里不大舒服。” “噢。” “虽然嘴巴坏又好色,不过脑筋似乎不差。” “猫会好色?”右京之介的表情,恍若瞧见满月拿着手巾穿过澡堂的布帘。 “哎,这也没啥不对。”阿初温言宽慰,然后转述阿铁先前的话。或许还惊魂未定,右京之介不时偷觑阿铁,但仍确实听进阿初的一言一句。 “天狗啊。”右京之介深深点头,“魔风掳走年轻姑娘的情景,与传说中长着翅膀、穿高木屐的妖怪确实有相似之处。” 语毕,他不禁对阿铁另眼相看。 “阿初姑娘,记得进出道埸的国学大师也曾说,在海的另一端,疆土远较我国广阔、早已文明开化的清国,也认为天狗这种妖怪的原形是魔女之灵。” “魔女之灵——那么,模样也和我们以为的天狗不同?” “是的。天狗挥扇扇风,在空中飞翔,是我国独创的故事。但与狂风一同降临,掳人作恶的另一种妖怪,则自古便广为流传。不知何时,原本无关的两种神怪竟合而为一。” 阿铁“喵”一声,随口问阿初:“这家伙是谁?和阿初在干什么?” 阿初对右京之介微微一笑,“我能将案发至今的前因后果告诉阿铁吗?” “当然。”右京之介用力点头。“倘若这只猫目的和我们相同。” 阿初将一切的开端——透过御前大人识得柏木,着手调查阿秋神隐一案,乃至于目前调査的进展,依序讲给阿铁听。 阿铁发出类似“唔”地一声。“原来如此,我们这边最先注意到阿初的是铃铃。阿初第一次进木屐铺时,铃铃就在屋檐下偷看。” “我听到外面有叮铃铃的声响,还以为是风铃。” “铃铃也很吃惊,直称赞你是了不起的姑娘。受天狗威胁,遇上那么恐怖的情况,居然不认输。” “那么,铃铃也目击我和阿秋的习字本大战的那一段?” “嗯,不止这样。待阿初离开木屐铺,铃铃亦尾随在后,査出姐妹屋的地点。听阿初和哥哥谈起长野屋阿律被掳一案,马上向我与和尙通风报信。” “那么,你……” “嗯,我跟在阿初后面。昨晚野屋的事,我也躲在一旁全程目睹。” “因此,你知道阿律失踪及长野屋有猫被杀害。” “是的。” 阿初不停将与阿铁的对话转告右之介,相当忙碌。不晓得是半信半疑,还是兴味盎然,右京之介双手拢在怀里。 “所以,小铁才想来找我。” “对。”阿铁发出呼噜声。“被人家叫小铁真不赖。” 阿初对右京之介说:“白天不是有只猫抢走我头上的篦子吗?” “嗯,那就是铃铃吧?” “没错。那是和尙吩附的,因为看过我随身携带的东西,就能明白我大概是怎样的人。” 右京之介微微一笑。“偶尔,阿初姑娘不也会从穿戴的衣物找出线索?” 阿初不禁莞尔。“和尙是不是告诉小铁,接近我也不要紧?” 阿铁昂起鼻头,频频抽动。“和尙说,能和天狗正面对峙的人,一个不小心也容易成为天狗。不过,阿初的篦子上没传出可怕的妖气,与阿初来往应该无妨。但我要拜托你,即使将来被男人抛弃,又气又恨,也千万别变成天狗。” 还没转译这段话,阿初便先敲阿铁一记。 “它讲啥?”右京之介问。 “没什么。” “噢,好痛。”阿铁皱起脸,“别老动手打人。” “那么,在我们没出现前,你们怎么找天狗?” “和尙年岁很大,几乎无法离开栖身的寺里。而我就在城里到处走,打听别地方有没有发生与木屐铺阿秋类似的事,找寻蛛丝马迹。” “你是指在猫群间打探吗?” “对。我们看到、听到的事情很多,消息颇灵通。” “其他还有像这阵魔风引发的神隐?” “目前还没有,就只有阿秋和阿律这两件。” 听完转述后,右京之介问阿铁:“我们该如何联手?” 阿铁抬头看右京之介,然后对阿初说:“铃铃拿走阿初的篦子时,你们在商量去监视仓田主水的情况?因为他把木屐铺的工匠藏至别处?” 阿初转达阿铁的话,右京之介立刻靠近阿铁一步。 “嗯,正是。” “结果顺利吗?”阿铁问。 右京之介遗憾地摇头,对阿初说:“我原要告诉你,今天没什么收获。仓田主水去过御番所、梳发铺,和跟随他的冈引家,对了,他还去过船屋……” 说到这里,右京之介为难地垂下眉。 “他也去了柳桥的‘新月’。” 阿初“哦”一声,睁有眼睛。阿铁立刻喵喵叫起来。 “干嘛?那家‘新月’又怎样?新月我也知道,就是两个人背着旁人,卿卿我我地在河上划船……” 阿初正想往阿铁头上敲,阿铁已被敲出心得,闪身避开。 “刚刚提过,此事是在屋形船上听御前大人说的。我们就是从‘新月’搭船,只是这样而已。” 右京之介干咳一声。 “仓田主水进‘新月’后,我等候一会儿,经过半个时辰左右,他单独走出。至少在我看守的期间,没别人出入。若不是他约会的对象没来,便是比他早到。” 鲜少批评人的右京之介有些难以启齿。 “据御番所内的传闻,仓田主水在女色方面似乎行止不端……” “或许‘新月’便是为这缘故去的。”阿初推测。 “仓田主水离开‘新月’后,便直接回八丁堀的住处。我听见极其开朗的女子话声,想必是他的妻女吧。八丁堀的同心住处一带,如今我出现虽不会引人非议,但委实不自在……” 右京之介苦笑道。自辞退见习与力以来,他便离家住在算学道场。 “我等了一顿饭的畤间,看仓田生水没有离家的迹象,便去探望舍吉,接着就过来这里。” 仓田主水究竟是和谁见面?阿初思索着。不过,他真是怪人。既是御番所的能员,以强硬作风拘捕凶手,又好女色…… “阿初姑娘应该晓得,定町回同心身边都有个御番所指派的随行中间。你也看过吧?” “嗯。”六藏效力的定町回同心石部,由一名叫蓑助的中间伺候。蓑助已年近五十,身形瘦小,连浅葱色的贴腿裤穿在他身上都松垮垮的,看起来弱不禁风。然而,石部始终不愿换掉蓑助。 定町回同心的中间不光着小腿,而是绑上黑色绑腿,是为确保行动方便,以便事有万一时可随时逮人。然而蓑助那模样,遇到那“万一”时实在不怎么可靠。 阿初为此感到十分纳闷,曾问六藏为何石部大爷对上了年纪的蓑助伯如此倚重。 六藏这么回答:“若是逮人,大可由我和我的手下帮忙。但蓑助伯是部活字典,江户市井里的一切他都清清楚楚,凡发生过的事,无论大小他都记得。所以石部大爷这般看重蓑助伯,不肯放人。” “中间是以各种不同的形式,为町方役人大爷做事吧。”阿初对右京之介说。 “是的。但正因如此,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时,跟在身边反倒不便。” 阿铁“呼啥”地打了个呵欠。阿初心想,这些它听得懂吗? “中间拿的是御番所的薪俸,算是定町回同心正式的部下。”右京之介继续道。“不过,仓田主水从不用指派给他的中间。上次阿初姑娘看见他和浅井屋的老板娘同行,而今日我跟踪时,随他到半路是冈引打扮的町人。” 阿初点点头。 “今早和六藏头子谈话时,我也提过,无论立下多少劳绩,町方役人都无法出人头地,所以只能追求眼前的利益。比如,出了事却无法破案,偏偏有些人难以心服,有些人因而蒙受重大损害,那他们该如何是好?首先便想到依靠官府,但官府总是很忙碌,总不能一直办同一件案子,这么一来……” “就得靠冈引。”阿初接着道。 “嗯。这类事情大都托给冈引,仓田主水才会与冈引交好吧。他们的关系,与六藏头子和石部大人是截然不同的。” “有好处对分?” “多半没错。”右京之介颔首。果真如此,阿初内心仍有个疙瘩,那就是辰三头子的看法。 “辰三头子认为仓田主水是了不起的大爷。他说这话不像是应付我,而是由衷赞赏……” “辰三头子平常很少和仓田大人来往吧?” “嗯,不过之前曾帮他忙。” “或许是尙未摸透他的本性,否则就是不清楚他的素行。” 是这样吗?经验老道的冈引辰三,竟无法一眼看穿? “即使如此,辰三头子也不会轻易称赞对方是‘了不起的大爷’。这一点,总觉得不太对劲,我再去找辰三头子谈谈吧。” 阿初不禁喃喃自语。右京之介微笑道: “我们不可能一次完成所有的事。当务之急是监视仓田主水的动静,找出木屐铺的工匠。若能直接询问他们,也许能获得阿秋神隐的线索。” “说的也是。”阿初重振精神,此时阿铁又故意打了个大呵欠,困倦地发牢騒: “我无聊好久了。” 阿初笑道:“也对,小铁想必对御番所大爷的事兴趣缺缺。” 阿铁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不懂啊。我一开始不就讲过我的目的?” “来和我们联手的,不是吗?” “对,我想先告诉你们木屐铺的工匠在哪里。” 这真是教人大吃一惊。 “你怎么不早讲?” 右京之介连忙问:“阿铁说什么?” “它晓得木屐铺的阿铁和伊左身在何处。” “什么!”右京之介也瞠大双眼,“真的吗?” 阿铁得意地哼了哼。“当然。所以我才会来这里,也才会问你跟踪仓田主水顺不颗。” “现下两人在哪里?” “浅井屋。”阿铁简洁地回答。“是料理铺吧?铺子很大,北侧有座土石盖起的冰库,这时节空着,阿铁和伊左就关在那边。” “果然是浅井屋的老閲娘和仓田主水共谋……” “不光老板娘,老板伊兵卫、和阿秋订亲的儿子也凑在一块叽叽咕咕地商量。工匠的吃食由儿子松次郎负责,还有一个女侍帮忙。不晓得他们对那女佉编造何种理由,但反正下人嘛,店里吩咐什么就是什么。” 松次郎……那是阿秋写在习字本上的名字,原要与阿秋结褵的未婚夫。可是,直到此刻,柏木或舍吉都未曾谈及他因担心阿秋而采取行动。 右京之介似乎也有同感。 “松次郎……这还是头一次提到他。本来,不管是阿秋的失踪,还是之后政吉的招供和自杀,最伤心都应该是他。” “更何况,这椿亲事其实是松次郎对阿秋一见钟情才促成的。” “那么,最近政吉对女儿嫁进浅井屋开始面有难色,想必让松次郎没啥好感。然后,政吉又招认杀害女儿,要他不恨政吉也难。约莫是因此,他才积极说服两名工匠,好定下政吉的罪名。” “两位工匠不晓得情况如何?” 听到阿初这句话,小猫阿铁懒洋洋地说: “别光在这里东想西想,快把他俩救出来。这些事当面问清楚不就得了?” 确实有理。阿初转述阿铁的意见,右京之介苦笑道: “阿铁说的对,但我们必须格外谨慎。浅井屋那边若别有用心,定会对严加戒备,不让两人有机会逃脱。” “那就交给我吧。”阿铁打包票。 “你有把握?” “有那么一点。” “外头有人看守吗?他们被绑住还是……” “去就知道啦。嗯,是有人看守没错,不过也不算什么,吓一吓就腿软了。” 阿铁一派轻松。 “阿初,出门前能不能喂我一点东西?我跟铃铃它们不同,真的没人养,常有一餐没一餐的,尤其这阵子都没正经吃过饭。等塡饱肚子,夜也渐深,时刻恰恰好。” 于是,阿铁拿阿好为它准备的猫食饱餐一顿,顺便啃光客人剩下的鳍鱼骨头,接着说还有时间,甚至打起盹。这当中,阿初也迅速用完晚餐,右京之介则换上一般百姓的衣装,一来是方便行动,再者也不致引人注目。 阿初凝望一旁酣眠的阿铁,心中感到万分不可思议。不管怎么瞧,它就是一只小小的橘红虎斑猫。 “要是将阿铁介绍给御前大人,大人想必会非常吃惊。” “大概会在《耳袋》里记上一笔。”右京之介也表示同意。“搞不好,还会派阿铁当间谍。” 半夜九刻(午夜零时)的钟声响起,阿铁伸个懒腰,说是差不多该出发了。 为以防万一,右京之介怀里藏着一把匕首。阿初好奇那是从哪弄到的,原来是经上次的屋形船一会,右京之介认为或有必要,便悄悄买妥。 “但愿不必用上这东西。” 不擅长动武的右京之介一脸忧心。阿初则在袖里放几个装七味辣椒粉的小袋子,若遭追赶,可往追兵眼里撒。 阿铁见状,又抽了抽鼻子,笑道: “用不着担心,你们负责让工匠逃走就行。” 这种时辰行经木户,肯定会被问起去处。两人打算回答接到亲戚急病的通知,要前往探望。阿初提着写有“伊势屋”商号的灯笼,同行的右京之介则充当佣工。 “我走屋顶。”阿铁自窗槛跳上屋檐,“在浅井屋后门会合,到时我从上面叫你们。” <hr /> 注释: 2、逃离浅井屋 从日本桥万町到驹形堂附近的浅井屋,以阿初的脚程约需半个时辰。沉睡的街道笼上一层春霭,宛如穿着薄纱,将脚步声也静静吸走。 沿途的木户都没对阿初备妥的借口起疑,一路顺利通行。但经过诹访町前的木户时,阿初为稍后的情况预做铺陈。她表示亲戚家有人患急病必须赶过去,可据说得的是传染病,亲戚家又是木屐铺,有工匠寄宿,或许视情况得接两、三个人回来。 驹形堂位于浅草寺总门前,右邻大川而建。到浅草寺参拜的信徒,均是在这里洗手漱口才进寺。同时,浅草川的码头也在此地,常可见搭船前往吉原的游客。然而,现下正値深夜时分,人影全无,唯有泊在竹町渡船场的小舟,在风平浪静的大川川面、雾气笼罩中,忧郁地载浮载沉。 阿铁已详细告知,浅井屋位于三间町,就在驹形堂前左转后第一条大路上。虽然与浅草寺前的茶屋町尙有一段距离,客人依旧不少。由于夏天办的烟火舟外烩深获好评,甚至在眼下这樱花时节,便有开川日料理的订单。 (樱花……) 没错,驹形堂也是赏樱名胜。从浅草寺总门直通寺内的路上那两排樱树,及沿途处处种植的樱花,委实豪华炫丽,令参拜信众目不暇给。 然而,在背对两侧樱树赶路的阿初眼中,此刻的樱花比平常更加不祥。这么一瞧,夜樱的浅桃色,与那妖怪身上的衣物十分相像。 “就是这里。” 右京之介停下脚步,提起灯笼,仰望涂黑的木墙。脱俗的木门以竹枝为门框,一旁挂着一只细长的灯笼。当然,现下灯火已灭。 “后门应该在另一侧吧。” 两人继续往前,在木墙转角右转。走不到三间,发现墙上有道小木板门,也挂着与正间形状相同但略小的灯笼,里头点着一根短蜡烛。 头顶上方的黑暗中,响起“喵”的叫声。 “你们好慢。”阿铁说。阿初和右京之介抬头一看,阿铁从木墙上一溜烟跑近。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在灯笼的映照下熠熠发亮。 阿初低声问:“从这里进去吗?” “对。阿初,借我系带。” “系带?” “嗯,这扇门上了栓。你将系带一头打个圈,我再套在栓上,应该就能打开。” 阿初迅速解下系带(右京之介转过身在一旁戒备),打一个圈,让阿铁衔住。阿铁轻快跃下,身影瞬间消失,但不久便衔着系带另一端跳上墙,疾驰而去。接着,木门内传出一声小小的“卡当”。 阿初试着轻推木门。合叶滑顺,门没发出半点声响便往里开。先是阿初,右京之介尾随在后,两人弯低身子滑进门内。 门栓上果然套着打了圈的系带。阿初伸手解开后,从奔回的阿铁嘴里取过系带,揉成一团塞进袖中。 “冰库在哪里?” “这边。”墙上的阿铁带头往左侧走。 进门后,墙内是浅井屋建筑右侧的庭院。虽说是庭院,也不过是从后门到主屋之间有条人走出来的小路而已,其他地方都为茂密的树丛覆盖。刚才在正面玄关借手里灯笼的亮光,照见木门后壮丽的松木伸出枝桠,但这里的树丛与前面不同,有茶花,有南天竹,还有乍看不知名的草木,胡种一气。左手扶着墙,弯身向前走,隐约还飘来茅房的味道。 “沿着墙绕到房子对面。”阿铁说。 “了解,你小声一点。” “阿初姑娘,不必担心。听在旁人耳里,阿铁的声音只是一般的猫叫。” 来到房子后头。落脚处潮湿,不知何处传出蛙鸣。 浅井屋似乎是以木墙围起土地,房舍建在正中央。后面那一侧便如刚刚所见般冷清朴素,但绕到房舍另一侧,阿初右手边出现一座环着葫芦形池塘、照料有方的庭院。临庭院的长廊往左右延伸,此处似乎是料亭一隅,只见席位面走廊而设。尽管眼前遮雨门紧闭,白天想必是收起遮雨门、露出拉门的。 池畔有一座、两座、三座石制的常夜灯,分别点着蜡烛,吸引不少羽虫飞舞四周。忽然间,哗啦一声,池里溅起花。是鲤鱼吗? 阿初与右京之介藏身沿墙的杂乱树丛,隔着池塘与浅井屋的房舍相对。此处常夜灯照明不及,亦不需据心浅井屋里有谁会瞧见,但小心没过逾的。黑暗中,由右京之介领先,确定踩得稳才前进。阿初嫌衣袖勾动草木枝叶的沙沙声碍耳,便取出收在袖里的系带,边走边绑起。 墙上的阿铁通行无阻。不久,来到下一个转角,阿铁轻轻一跳,便越过转角向右,阿初与右京之介也跟进。 很快地,木墙在不远处又左拐。阿初与右京之介一路以右手扶墙,依那触感,墙似乎不是笔直延伸,而是逐渐往外侧扩展。感觉上,浅井屋的占地相当广,形状也较外表看来更为复杂。 阿铁回头道:“这里是浅井屋的住房,冰库就在那边。” 走到这一带,庭院内只剩一盏常夜灯在矮丛后孤伶伶亮着。墙外,不知何处突然有狗远吠。阿初一惊,脚步顿了顿。 “瞧,在那里。” 听阿铁这么说,阿初稍稍挺直弯着的腰,果然看到墙边有幢小仓库般的房子。昏暗中,白墙仿佛微晕发光。如阿铁所述,既有守卫,也有亮光。看那摇曳的形影,多半是没灯罩的裸烛。 房子建在石砌的地基上,泥灰墙,瓦片屋顶,顶多只有三帖大。推测是将原本的仓库,改建为冰库使用。定睛细看,上面还有肩负排湿与采光功能的小窗被填起的痕迹。 阿初与右京之介就地蹲下,阿铁也跃下墙头。 “有几个人看守?” “就一个。一个眼神凶恶的家伙,是仓田主水的手下。” “可能是为他办事的冈引的罗喽。”右京之介低语。 “那要怎么做?” “阿初,你们跟我来。” 阿铁低头在矮树丛中前进。阿初和右京之介也学阿铁,四肢着地,趴伏向前。 不一会儿,从矮树丛的枝叶间便可窥见光源。是蜡烛。冰库前,一把木板长凳上放有烛台,旁边坐着穿直条纹和服、打了个大发髻的年轻男子。他袒胸露颈,盘腿直盯身畔的将棋盘与棋子,频频苦思,十分认真地研究盘面。 “好悠哉的守卫。”右京之介悄声道,“空闲时八成经常赌棋。” 守卫没察觉有人靠近,仿佛满脑子都是将棋。只见他抓着毛绒绒的腿,终于下定决心移动棋子,随即又改变主意,重新归位。 “冲出去从后面勒住他的脖子,应该能轻易解决他。” 听见右京之介的话,阿铁哼笑两声。“不行,那家伙粗暴得很。阿初你们待在这里,看我大显身手。” 语毕,阿铁便就地坐下,微偏着头思忖。不久,像是想到好点子,忽然转头仰望阿初,说着“还是借阿初一用吧”,便钻进她和服下摆。 由于事出突然,阿初猛地起身。她连忙捂住嘴,仍掩不住惊叫。守卫立刻发觉,还不及放下棋子便回过身。 “是谁?”右京之介睁大眼,挡在阿初身前。阿铁仍在阿初和服下摆内钻来钻去。守卫面露凶相,离开棋盘站起,捞起衣摆往腰间塞,逐步逼近。 “阿铁,你干什么!” 阿初低声斥责之际,阿铁倏地冲出——应该说,比阿铁大上许多的东西,宛若一阵白烟飘出和服下摆。那东西也像一团蒸气,在惊愕的阿初与右京之介眼前益发深浓,逐渐化为一个形体。 最后变得与阿初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个“阿初”低着头,拿两片袖子遮住脸。 “这究竟……” 阿初说不出话,怔怔发愣。右京之介拉住她的手往后扯。 “趴下。”右京之介低语,随后也伏在地上。 脚步声沙沙作响,守卫很快便拨开树丛靠近。而后,他停下脚步,直盯着阿铁变成的“阿初”。 由于来人背着烛光,阿初仅看得到一道黑影,但对方似乎已瞧见“阿初”的模样。 “喂,你是谁?”他再次出声喊道,“回答啊。” 阿铁化身的“阿初”缓缓踏出一步,袖子仍遮着脸。随着“阿初”向前,守卫慎重地退后一步、两步,匆匆返回板凳旁,拿起烛台照“阿初”。 阿铁变成的“阿初”已离开矮树丛,站在冰库旁,与侧身朝向阿初他们藏身处的守卫仅有数步之遥,但一张脸依旧埋在袖子里。 “这不是个女人吗……”守卫喃喃道。“喂,小姐,你跑来做什么?” 一发现对方是个姑娘,他语气半带警戒半带好奇。看他立即放下衣摆放遮住那双难看的腿,真不知该说他毕竟年轻,或终究好色。 “小姐,回答呀。” 他走近一步。“阿初”掩面伫立原地,但竖耳细听,仿佛正嘤嘤啜泣。 “阿铁到底想干嘛……” 阿初一颗心狂跳不已,不由自主地紧握右京之介的手。右京之介也很紧张,立刻回握阿初的手,直盯着守卫不放。 “喂,小姐。” 听见“阿初”的哭声,守卫露出贼笑。“在哭啥呢?你是这里的女佣吗?喂喂,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 守卫嘴角露出笑意,三步并两步凑近,想碰触“阿初”,拉下她的袖子瞧清长相。 “好丢脸……”阿铁变的“阿初”话声细如蚊鸣。 “丢脸?”守卫的笑意加深,“丢脸什么……该不会是头子看我在这里无聊,派你来给我解闷的?” 天真的家伙,阿初不禁暗想。突然间,阿铁“阿初”大声说: “当然丢脸啊,这位大哥,因为我长了这样一张脸!” “阿初”随即放下双手,露出没有眼耳鼻口,雪白一片的面孔。 阿初也吓一大跳,但守卫那惊骇的模样,几乎可说是滑稽了。只见他双眼圆睁有如铜钱,嘴巴大开有如小判金币,放大的鼻孔即便在夜里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要是大叫可就不妙。阿初刚这样想,下一瞬间,阿铁变的“阿初”已举起右手,朝守卫的下巴结结实实送上一拳。守卫像晾衣竿上滑落的湿衣服,软绵绵地瘫倒。 右京之介立刻站起,阿初也跟着跑向阿铁。阿铁化身的“阿初”蹲在守卫旁边,直往他怀里掏摸。 “钥匙应该在他身上。” 看来十分坚固的冰库大门,门闩上挂着略微生锈的南京锁。 “有了!” “阿初”转过雪白的脸,把钥匙交给阿初。 “干得好,阿铁。”阿初由衷称赞,接过钥匙后又说:“实在太吓人,拜托你快恢复原状。” 于是“阿初”轻耸肩,弯身蹲下。还以为它要变成那阵白蒸气,却发现它已重回虎斑猫之身。 “呼,真是惊人。” 右京之介擦着冷汗感叹时,阿初手中的钥匙已“卡喊”一声,打开南京锁。阿初与右京之介合力推开沉重的木门。 “我来把守,快点!” 两人将阿铁留在门外,小心踏进比色还深沉的漆黑冰库。里面显然没点灯。 “伊左兄、铁兄,在吗?” 阿初低声呼唤。冰库深处仿佛有动静,也传来人类的汗味。 “我们是前来搭救的。”右京之介也说。 眼睛很快便习惯黑暗,地面铺着濡湿的稻草,木门左侧草蓆及旧布堆积如山。 成堆的物品后方,隐约可见发髻的轮廓。 此时,突然“锵乡”响起锁声。 右京之介步出门外,取来守卫的蜡烛,烛光顿时照亮狭窄的冰库。眼前,一个人靠在左侧墙上,另一人横躺在里侧的墙边。两人都梳着工匠的发髻,穿着污秽不堪的和服,抬头望向他们。 那景象实在令人不忍卒睹,阿初不由得屛息捂住嘴。他俩双手遭到反绑,口中堵着肮脏的手巾,且身上的锁链打进地面的桩,像对待狗一样。两人左踝各套有一个铁环,锁链便是扣在铁环上。 阿初赶紧走近,先帮忙解开手巾,接着为他们的双手松绑。右京之介替阿初执烛照明,一面问道: “铁链怎么锁上的?钥匙由守卫保管吗?” 两人似乎受过酷刑,浑身是伤。倒在里侧墙边的男子,发髻虽未全部散开,但满面胡髭,其中一只眼睛黏着眼屎和血块睁不开。 于是,倚着左墙、年纪较轻的男子艰难地开口: “守卫……有钥匙。” 右京之介立刻奔到屋外。此时,阿铁探头进来催促: “阿初,快点。对面房间亮灯了。” “你们是来救……” “对,奉的是高积改役同心柏木大人之命。振作点,能走吗?我们得从这里逃出去。” 阿初与右京之介各自扶起一人,较年长的男子似乎已半昏迷。 “你是伊左兄,还是铁兄?” 阿初问自己所扶的男子。虽然一脸不安,但眼里已露出希望,他断断续续地回答阿初: “我是、铁二郎,那位是伊左兄。昨晚、他就发高烧、连水都、喝、喝不下。” “没事了,我们走。” 右京之介向阿初点点头,一手撑着衣左次,一手拿着爉烛,小心踏出门外。 正如阿铁所说,冰库正对面的浅井屋二楼窗户透出灯光。一行人走出冰库时,一楼的出入口也亮起灯,还传来喀啦的开门声。 “动作真快,恐怕是楼上也有人看守。” 右京之介懊恼道。两名工匠几乎无力行走,何况阿初是个弱女子,只能龟速前进,真是急死人。 阿初夺力向前,不时回头看。矮树丛中亮起光,且不止一盏。两盏、三盏,现下已有四盏。同时,人声传来,追兵逐渐接近,甚至听得见踩在草地上的声响。 阿初才想着不晓得阿铁情况如何,便现它殿后,不停左右奔跑,不时前后观望无法顺利逃亡的阿初与右京之介,以及近逼的追兵。阿初低声问: “阿铁,有啥好主意?” 不料,追兵听到话声,便大喊“这边”,恨得阿初直咬牙。 “怎么办?”阿铁也手足无措。 “你再变个什么吧?” “没范本我变不成。” 阿铁的道行还不够。但若又像刚刚那样钻进和服里,阿初可吃不消。何况,光变成无脸女吓人,也无法遏止众多追兵。阿初拼命抱着步履蹒跚的铁二郎,努力站稳脚步前进,一面转头对阿铁吼:“一定有什么能变的!” “阿初姑娘,伊左次就拜托你了。” 或许是看不下去,右京之介留下这句话,让伊左次靠着旁边的树,往回走向冰库。途中他伸手入怀,打算抽出匕首。 阿初很清楚,即便追兵只有一、两人,以右京之介的身手也无法将他们逼退。她感觉腋下冷汗直流,不由得再次朝阿铁叫道: “阿铁,快想办法!” 四盏灯已追至冰库前。此时,摇晃的亮光中,再度冒出蒸腾白雾,接着便听右京之介惊呼: “哇啊!”扶着铁二郎的阿初倏地停步,转头一瞧,也讶异地张大嘴。 夜色沉沉中的树木后方,突然出现一枚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将棋棋子。当然,让树顶沙沙作响的棋子没有眼耳口鼻,平板的白木色正面,出现大大的黑字“卜”,是“步兵”。 “呜哇~” “这是啥……” 吓破胆的追兵异口同声大叫。灯光剧烈摇晃,不知谁没拿稳,瞬间少一盏。 (是守卫的将棋棋子!) 虽然没范本,怎会偏偏选上将棋棋子?错愕的阿初面前,巨大的步棋转眼长出毛绒绒的手脚,猛力站起。附近一棵树“劈哩哩”地折断。 “妖、妖、妖怪~” 一阵尖叫中,追兵自冰库前逃散。其中一人因惊恐太甚,竟然胡乱撞上同样瞠目结舌的右京之介,扑倒在阿初身前。 瞥见铁二郎与阿初,还有瘫软无力地背靠树干的伊左次,对方大吃一惊。那是个脖子粗短,嘴角有着丑陋伤疤的矮小男子。 “你、你们——给我住!” 不等男子说完,阿初从袖中掏出七味辣椒粉包,朝他脸上扔去。辣椒粉撒了男子满面。 “呜嘎……” 男子双手掩脸,直跳脚。阿初立扑上前,用力将男子推向庭院的另一边。男子应声往后栽倒,滚落连接葫芦形池塘的斜坡,“哗啦”响起一阵水声。 一回头,大得必须仰望的将棋棋子,正胡乱挥舞手脚,大步走来。一路上树倒枝断,所经之处连假山也夷为平地。此刻,追兵已作鸟兽散,一每个哀嚎哭喊,不知该往哪里逃。浅井屋的房舍凡有窗的都灯火通明,目睹院子里的情状,房内也传出凄厉的尖叫。 “那究竟是什么?”连铁二郎的话声都变了调。 “放心,是帮手。” 即使阿初这么说,铁二郎张开的嘴仍合不起来。 “阿初姑娘,趁现在快走。” 刚才被男子撞倒,弄得满身污泥的右京之介跑近,抱起伊左次,连声催促阿初。此时,从正面看令人忍俊不的巨大“卜”字大步迈进,当着阿初等人的眼前左转,身躯重重撞上浅井屋的木墙。一次、两次、三次,猛撞三次后,墙片片碎裂,木屑甚至飞到阿初身边。 “快、快走!” 右京之介叫道。阿初绕到大棋子后方,先将铁二郎从崩坏的墙缝推出去,接着自己也逃到墙外。右京之介扛着半昏迷的伊左次尾随在后。 “阿铁,可以了!” 一到外头,右京之介便对将棋棋子扬声大喊。于是,阿铁毛绒绒的大手一挥,表示明白,然后一屁股坐下,挡住墙上的缝隙,也挡住想绕到玄关的追兵。 “趁现在快逃!” 用不着右京之介提醒,阿初与铁二郎以两人三脚的姿势向前跑。右京之介背着颓然无力的伊左次,赶紧跟上。 跑啊跑,头也不回地拼命跑。浅井屋内响起的尖叫、怒骂与骚乱喧哗,也被抛在身后。 这阵騒动惊动浅井屋四周的人家,大伙纷纷开窗探出头。如此良机怎能错过,阿初拉开嗓子,边跑边喊: “有妖怪,就在那边!妖怪会把人踩扁,大家快逃啊!” 投以关切的邻居愈来愈多,窗户一扇扇透出亮光。 “有伤患,借过!” 右京之介也大喊着狂奔。回到驹形堂前,骚动已扩及这一带,诚访町的木户守门人也赶来。阿初他们趁机通过木户,穿过御藏前的渠道左侧,横渡鸟越桥。沿神田川跑到新桥时,騒动早远离,总算能喘口气。 右京之介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阿铁真有办法。” 阿初点点头,对铁二郎微微一笑。“你肯定大受惊吓,不过,我们是友非敌。现下要前往日本桥万町,到达后再慢慢解释。” 铁二郎年近三十、长相颇为端正。他茫然望着阿初,勉强发出一声“噢”。 所幸,回程一路通行无阻,一行人平安返抵姐妹屋。不过,一敲后门,应门的道是六藏。只见他板着一张脸,气得鼻孔都撑开了。 “哥哥,你几时到家的?”带着铁二郎径往屋内,阿初问道。 “你到底在搞什么?”六藏斥喝。 然后,换背着伊左次的右京之介跑过他面前: “六藏头子好。头子娘还没休息吗?” 等着他们回家的阿好与加吉赶紧上前帮忙,姐妹屋瞬热闹万分,而在最忙乱的时候,阿铁也平安归来。 “阿铁!”阿初飞奔过去抱紧它。 只听阿铁喵喵叫道:“我肚子饿扁啦。” <hr /> 注释: 3、做梦的姑娘 话说阿初等人逃离浅井屋当晚,在另一处,有个年轻姑娘盖着崭新的绸被,于浅眠中做着梦。 她的梦,不似折磨过木屐阿秋的那般恐怖。且几个月下来,她已对这梦十分熟悉。 梦中,她待在一座不知位于何处的樱花林里。 她从未向别人描述梦境种种,也以为世上只有她会做这样的梦。假如她晓得木屐铺的阿秋怕得怀疑被附身时,梦里的场景同样是那座奇妙的樱花林,想必会大为惊讶。遗憾的是,她不会得知此事。 若立于平地,举目四望,视线所及均是无垠的樱花林。梦境里,这位姑娘总是漫步其间。 她感觉十分自在。樱花林很美,淡红花瓣在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轻抚下,用不着姑娘伸手触摸,甚至不必吹上一口气,便纷纷飘落。落在姑娘的衣襟与腰带,宛如爱慕者般跟随着她。 姑娘雪白的手指拈住一片花瓣,嫣然微笑。 一望无际的花海中,不见半个人影。姑娘缓缓移步,嘴里轻轻哼歌。伴着姑娘的歌声,花瓣也愉快随风飞舞。 好安静。森林与花朵都静寂无声,姑娘的心也平静无波。 姑娘一转身,环视四周,接着张开双臂,舒展背脊。这里犹如她的庭园,只要待着,便打从心底感到轻松舒畅。 此时一阵强风袭来。樱花林齐声作响,大量的花瓣雪崩般落下,姑娘扬声笑着接住,又抬手挥洒花瓣。 “志乃。” 有人发出呼唤。在姑娘耳里,那是樱花色的嗓音。 “志乃。” 这是姑娘的名字。她盈盈一笑,面向将花瓣吹得如暴风雪的风源处。 “姨妈。” 姨妈总是出现在风的来处。姑娘迈步向前,强风瞬时停息,恢复仿佛让心都融化的静谧。樱瓣不再飞舞,仅随姑娘移动的脚步,一片、一片轻轻落下。 不久,樱花林的另一端,隐约浮现淡淡人影。在云雾包围中,看不真切。 “姨妈。” 姑娘在内心呼唤。姨妈总是待在那阵雾霭中,如同往昔豪门深宫的贵夫人一向置身细帘后。真正美丽高贵的女性,是不轻易在人前露脸的。 “这是避免让人看到只应天上有的美貌,而兴起绝望或妒羡之心。” “志乃。” “是,姨妈,”姑娘应道,“志乃在这里。” 姑娘行至云雾缭绕处,瞧见人影缓缓站起。 “姨妈,好久不见。”姑娘朝白雾行礼。“最近您都没呼唤志乃,志乃十分寂寞。” 人影不语,姑娘继续道: “志乃想早些见到姨妈,等不及姨妈归来的那一天。” 于是,那人影一动,向姑娘走近一步。 “要我回来,志乃,你做得还不够。” 那口吻略带责备,姑娘颇为伤心: “姨妈,对不起。但请多给志乃一点时间,再忍耐一阵子。” 云雾后的人影仅看得出身形,看不出眉眼。然而,姑娘却感觉到对方视线中的怒意。 “姨妈生气了。” 樱树林又沙沙响动,花瓣在空中飞舞。 “姨妈,志乃真的很想早日见到您。” 姑娘诚心呼唤云雾另一端晃动的人影。若姨妈答应,多想此刻便踏进雾霭,投入姨妈的怀抱。这是姑娘虔挚的心声。 然而,初次在幻梦中遇见姨妈时,两人已立下约定,在姑娘遵照姨妈的吩咐,完成所有命令前,姨妈绝不会现身。姑娘拼命压抑想触碰姨妈温柔双手的心情,伫立原地,将心情化为言语。 “姨妈,志乃承诺的事,绝不会食言。在姨妈重返人世前,志乃必定全心全意力求精进。请相信志乃。” 人影依稀远离志乃一步,樱色云雾益发深浓。 “志乃,我也期盼那一天的到来。” 姑娘眼角微湿,双手交握前,用力点头。 “你是我唯一的寄托。” “我也是,姨妈是我唯一的心灵支柱。” 语音刚落,樱色云雾顿时消散。姑娘感到一阵风抚过脸颊,下一刻便转醒。 姑娘在铺盖睁开双眼,凝望黑暗中的天花板。木板上处处可见圆形节眼,几个组合起来,便像一张人脸。不止那边,瞧,这儿也有。房内凝视着姑娘的,只有天花板上的这些脸,此外别无他人。 姑娘自被窝中坐起,回味着方才的梦境,闭上双眼。醒来后,姑娘也低低啜泣,泪水滑落面颊。 “姨妈,志乃好孤单,请您快来。”姑娘暗自低喃,眼泪潸潸而下。 她右手抚上脸庞。唯有独自茧居寝室时,她才会取下蒙面的头巾。 指尖传来皮肤溃烂的触感。 额头、眼睛、鼻子、嘴角,姑娘手指依序滑过。无论哪一处的皮肤,都失去这年纪的女孩应有的光滑。 泪珠滚落溃烂的脸颊,姑娘泣如雨下。 自从遭遇如此不幸,母亲一味感伤哀痛,鎭日哭泣。父亲则力劝她出家,认为削发远离尘世,苦难也会相对减轻。 可是,姑娘无法这么想,一心希冀恢复原貌。她不愿听天由命,唯唯诺诺地活下去,任凭容貌与心遭受残酷损伤。 姑娘日日向神佛祈祷。怎样才能复元?假如佛祖像父亲口中那般慈悲,拥有无边法力,那么,在冷情地命年轻姑娘远离尘世前,便应还她本来面目,抚平她的心伤。会的,一定会的。 然而,她的诚意并未感动上天,姨妈却翩翩现身。 姨妈坚强温柔,不似父亲老劝她逃避,不若母亲终日沉溺在叹息中,只告诉她该怎么做,才能重拾往日的自我。 (我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捂着受伤的丑陃脸颊,姑娘再次告诉自己。 (所以,首先一定要请姨妈到我身边。) 姨妈承诺,只要重回人世,便能实现她的希望,让她恢复原有的美貌。 该怎么做,姨妈已告诉她每一步骤,只需依照吩咐实践。待一切悉数完成—— 姨妈就会复活,而我又能变回美女,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届时,两人一起生活,该有多么快乐。姨妈不断告诉我身为美女的幸福,说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在世时度过的人生。 姑娘起身走近房间一角的坚固小衣柜,打开最下面的抽屉。 里头收着一件窄袖和服。 姑娘寝室里没点灯,唯有微弱的月光照进窗户。然而,和服上缝缀的奢华金丝银线,仍夸示般发出异光。她仿佛受那光辉吸引,伸出雪白的手,拿起和服。 约莫一个月前,姑娘初次见到这件窄袖和服。尽管时序已进入替季,樱花花苞仍硬实,每逢阴天,套着袜套的脚尖依旧感受到寒冷。 姑娘瞒着双亲,偷偷将和服自仓库里取出。尽管这般擅自行事,定会受罚,但仆佣们亦可怜姑娘遭逢的灾祸,总小心翼翼伺候她,因此任性些也无妨。 姑娘是依现身梦中的姨妈吩咐取出和服。是的,那是姨妈头一件交代的事。 “这和服满是我年轻时的回忆。” 姨妈是这样说的。 “我的青春、我的命运、我的幸福时光,它全知道。我的心仍留在这窄袖和服上。” 从小姑娘便曾听母亲谈及,也晓得姨妈年轻时爱用的器具与衣物都收藏在仓库里,只是母亲严禁她接触这些东西。姑娘不明就里,母亲解释这些东西与过去发生的不幸有关。再三追问详情,母亲却告诉她最好别探究。 如今仔细回想,母亲确实相当提防。一年一度晒衣除虫时,母亲甚至不准仆佣靠近存放姨妈遗物的橱柜,一概亲自动手。姑娘只要接近仓库,母亲便露出骇人的神情,语气强烈地斥责,仿佛处理的是葛或漆等稍加碰触便会中毒的物品。 只不过,当时姑娘毕竟年幼,纵使逐渐长大,在身受那场灾难闭门不出前,还有许许多多事物占据思绪,因此并未将这类琐事放在心上。 “每户人家的规矩和习惯不同,别去批评追究,要紧的是切实遵守,这才是持家的女人的分内之事。” 母亲的这番教诲,她也老实接受。对姑娘而言,仓库里的姨妈遗物,与其说是勾起好奇心的宝物,毋宁是令人生畏的家规象征。那时,姑娘真心觉得这种麻烦事交给母亲就好。 姑娘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愉快,却在两年前的冬天起了小小变化。 姑娘坠入情网。那是场不该发生的恋情,绝对无法修成正果,但…… (日道大师!) 姑娘拿着窄袖和服,闭上双眼,追逐心爱的男人烙印在眼底的身影。他的容貌,他的嗓音,姑娘没有一日忘怀。 眼角溢出新的泪水。 那时候——深信世上所有梦想都会实现的那段幸福时光。 恰在同一期间,发生一件与仓库里的遗物有关的騒动。新雇的佣人心怀不轨,起了贪念,偷拿仓库里的物品出去变卖。母亲四处奔走处理善后,不但解雇肇事的佣人,还为仓库换上更牢固的锁。整颗心比季节早一步迎接烂漫春日的姑娘,对母亲的劳碌奔波不为所动,仅仅觉得母亲真是辛苦。 但唯有一次,姑娘听见父母待其他人都熟睡后,凑在深夜座灯转暗的房里悄声商量。蓦地,她心头泛起不祥的预感。 “我想,那些遗物还是托住持大师供奉在寺里比较好。”母亲低声说。“留在家里也不能保证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因为‘那东西’很想出来。” 父亲答话时的语气,似乎也唯恐旁人听见。 “你的心情我明白,但多想无益。何况,要供奉在寺里,一样得取出‘那东西’,不是反倒危险?” 母亲忧心地叹口气。 “妹妹她还没死,我好怕。” 母亲嘴里的“妹妹”便是姨妈。不过,“那东西”是指什么?仓库里的遗物吗? “‘那东西’尙未死心,还想到外面。”母亲说道。 父亲安慰母亲,之后便没再详谈。姑娘悄悄离开,小心不被父母发觉。她暗想,下次见面时,要将此事告诉日道大师,因为他无所不知。 姑娘满心期待着与日道见面。一个月后当世间也樱化盛开、春意盎然时,终于等到约会的好时机。暗通款曲的两人无法频繁见面,所以,每次幽会姑娘便宛如身登极乐般喜悦无限。 然而,那场灾难在至高无上的幸福时中来袭。 幽暗的寝室里,姑娘紧紧抓住窄袖和服。即使已事隔一年,每每回想起仍心如刀割。她双膝发抖,双手发抖,浑身震颤不止。 (日道大师……) 整整一年没碰面。待这张脸复元,才有再见之时。日子就在这般心心念念中过去,姑娘今年已满二十岁。 (可是,如今我身边有姨妈。) 姑娘心想,母亲真是大错特错,竟会害怕姨妈,实在匪夷所思。 紧握着的和服起了皱褶,姑娘仔细抚平后,悉心收进衣柜。那是件华美的千鸟纹窄袖和服,见者无不为之心动。 4、矢场男 木屐工匠铁二郎与伊左次被安置在姐妹屋的一间房,算是有了落脚之处。 两人比阿初与右京之介料想的衰弱许多,浑身都是挨打的瘀伤,饭也没能吃上几口,憔悴不堪。 阿初说明情况后,六藏便吩咐文吉到西川岸町请源庵大夫。源庵与六藏相熟,经常为六藏的公务伸出援手,这回也是星夜赶来治伤。源庵与六藏早有默契,诊治抬进姐妹屋的伤患时,一概不问来路,也不向他人提起。 “对了,今天有什么菜?” 诊疗完毕,源庵在阿初提来的水桶里洗手,一面开心地问。天早就大亮,姐妹屋已开张做生意。 “今天是蚬仔味噌汤、烤玉筋鱼、蛋卷,及味噌香醋拌土当归。” 阿初早猜到大夫会问,流利地回答,最后又补上一句: “大夫,可不能一大早就喝酒。” 源庵一笑,摸摸头连说“知道啦”。这位无酒不欢的大夫已年过五十,脸上皱纹不少,唯有头顶发根总是一片碧靑。本人声称那是酒的功效。 “加吉煮的一手好菜,我吃过再走吧。啊,对了,小初儿。” 源庵看着阿初长大,至今仍不时这么唤她。 “那两名工匠的膳食,年轻的那个今天就吃粥和味噌汤,明天再换白米饭,多给他滋补滋补。但年长的那那个得小心看顾,我会再过来,在我准许前,只能喝米汤。即使本人想吃,也要叫他暂时忍耐。” “是因为胃肠虚弱吗?” 源庵跛起那不见一根白毛、浓黑得诡异的眉,若有所思地说: “这个嘛,此刻我也无法下定论。” “大夫也有不知道的事?” “当然,多着呢。小初儿的胸脯有多大,我就不清楚,都怪你最近没让我诊察。” 阿初拿袖子打源庵,“大夫老爱吃人家豆腐,才不给大夫看的。” 源庵一笑,旋即恢复正色。“这事挺要紧的,跟你哥哥说一声吧。” 昨晚那阵慌乱中,阿初已和六藏说好,等安顿妥当,天亮后再慢慢谈。所以,六藏此刻正呼呼大睡。 “唔……大夫先用饭吧,我也要帮着做生意。” “小初儿,你不困啊?看昨晚那情况,你应该整夜都没睡吧?” 阿初拍拍胸口,答道:“我还年轻,这不算什么。” 话虽如此,与阿初同样年轻的右京之介,却在六藏旁边睡得酣熟。约莫是救完人一宽心,疲累便一股脑倾泄而出。 “那真是可靠。”源庵走向店面,却又中途停步,回过头异常慎重地说:“若我没判断错,事情有点麻烦。那个年长的工匠……” “那是伊左兄。” “伊左兄吗……他似乎吃了会做好梦的药。” 阿初大感不解,“会让人做好梦的药?” “对,详情稍后再谈。真的不能吃蛋卷下酒?” 带源庵到店里后,阿初正想回厨房,却见阿铁与文吉并肩在走廊尽头吃早饭。阿初一靠近,文吉便抬起头,一双铜铃大眼直发亮: “这小子会吃蛋卷呢。” 果真如此,阿铁看也不看装猫食的小碟子,猛吃文吉分它的蛋卷。 “这样不好吧,别把它惯坏。文哥尽管自己吃,不要喂猫。” “有,我也在享用。” 文吉很讲规矩。他在姐妹屋用饭不是一年两年,却绝不进店里,也不会进房,一定是捧着膳盒,到这走廊下端坐着吃。 这时,阿铁抬头称赞:“你那个加吉叔真是好手艺。” 文吉一笑。“咦,它会跟小姐说话。” 阿铁又对文吉抱怨:“看到你这家伙的脸,好吃的都变难吃,快转过头。” 文吉笑道:“哦,它也对我说话。” 看样子,文吉也听不懂阿铁的话。阿初拎着阿铁的脖子,将它抱起。 不出所料,源庵大夫果然以煎蛋卷下酒,也不知是不是累极,六藏一直沉睡不起,早上最忙的一阵过去后,阿初也渐有倦意。然而,匆匆起身的右京之介却喊着“丢脸之至”,又嚷道“实在太糊涂,我这就去看舍吉”,接着便直奔山本町。这下阿初的睡意全消,在右京之介返回前,担心得如坐针耗。 近午时,六藏、文吉、源庵,及气色仍不佳,但已重拾几分精神的铁二郎(伊左次还无法起身),还有将阿铁抱在膝上的阿初,齐聚在六藏房里时,右京之介平安归来。 “舍吉不要紧,我已先带他出来。”右京之介报告。阿初这才放下心头大石。 “由于救人时闹了一场,我担心浅井屋或仓田主水会抢告把舍吉抓走。” “我真是的,根本没想这么多……”阿初很气自己。 铁二郎急着插嘴:“请问,舍吉也受到这边的关照吗?” 阿初点点头。“是的,接下来也会提到此事。舍弟很好。” 纤二郎露出至今最安心的表情,“啊啊,太好了。” “怕遭到跟踪,我不敢直接带舍吉到这里,绕了不少路,先安置在我道场学友那里。我说有点事情要暂寄一下,约一个时辰后再去接。对方新婚不久,他的妻子性情十分温柔善良,舍吉似乎也颇安心。” 他对铁二郎微微一笑,“我告诉舍吉你们平安无事,他高兴得哭了。今晚你们就能相见。” 铁二郎以粗糙的手拭眼角。“自小姐失踪后,我们就没遇上半件好事。舍吉年纪还小,一定吃不少苦。” 六藏叼着烟管望着两人,不禁干咳一声,开口道: “那么,昨晚究竟是什么情况?” “阿初,那是你哥哥?”膝上的阿铁问,“长相真吓人。” “阿初,把那只猫收拾掉再来。”长相吓人的六藏头子语气不善,“在那里喵喵鬼叫,吵都吵死了。这时候你抱只猫干啥?” 哥哥这么说,阿初也无法违抗。阿初抱着阿纤起身走到隔壁套间,轻轻将阿铁放出窗外。“你在屋檐上听吧。” “这倒无所谓,不过……”阿铁伸伸舌头,“六藏头子那张脸,一看就是个醋坛子。” “你就爱讲这种闲话。” 回到六藏的房间,端茶点来的阿好正为惶恐的铁二郎披上夹袄。阿好在这方面最是细心熨贴。 见所有人都到齐,阿初便将昨儿个一整天的事告诉六藏与源庵,不时偷觑铁二郎的神情。自浅井屋脱身之际,他肯定也瞧见阿铁变成的那枚巨大将棋棋子。要是他提起,该怎么解释? 六藏与右京之介不同,若说那只猫会变身,是来帮我们的,他绝不可能爽快回应“噢,那真是好极了”。连阿初拥有的神奇力量,他也花费颇长一段时间才接受。假如晓得阿铁是变身怪猫,依六藏急躁的脾气,且别谈谅不谅解,被嫌恶心、遭拎着后颈扔进渠道,恐怕已是阿铁最好的下场。 “……事情大致如此。” 交代完至浅井屋救援的前后经过,阿初喝一口变凉的茶。六藏烟管里塡着烟草却没点火,拿在手里把玩。只见他脸色渐缓,对铁二郎说: “你们受苦了。” 铁二郎缩起裹在夹袄里的肩,低头行一礼。 “那么,浅井屋将你们带到冰库后,怎么对待你们的?为啥要关你们?” 铁二郎不知是不是呛到,连连干咳,好不容易出声,却有气无力。 “关于这点,我们也……不清楚。” “不清楚?”六藏扬眉,“被整得这么惨,却不晓得对方为啥要那样折磨你们?” 铁二郎惶恐万分地再次缩肩,阿初出言安慰: “别担心,头子天生嗓门大,没责怪铁二郎兄的意思。” 六藏哼一声,仿佛在说“那当然”。铁二郎望着阿初,或许在她眼中找到六藏缺乏的温柔,便一味向阿初陈述: “把我们从铺子里带走的,是名叫仓田主水的八丁堀大爷。一个掌管浅井屋所在的上野一带的冈引,也跟在他身边。” 右京之介点头,“是个眼神凶恶的矮小男子吧。” “对……当时他们说,关于阿秋小姐失踪的案子,还有话要问,我和伊左兄只好乖乖跟着去。不管怎样,八丁堀的大爷都开了口,我们也不敢忤逆。” 铁次郎像在讲什么推托之词,一脸心虚。 “原以为一定会被带到岗哨,却是前往浅井屋。老板娘等在门口,还领我们进去,我们都十分诧异,不过,当然不是客房……由于正値用餐时刻,甚至为我们准备饭菜。我不禁想,早知道应该带舍吉来。仓田大爷起先要拾吉一道走,是我请大爷放过舍吉的,把那样一个孩子抓到岗哨未免太可怜。” “你一开口,仓田大爷便干脆地答应?” “是的,大爷说你顾虑的没错,小孩就免了吧。” 于是,舍吉独自留下。但仓田主水并未放过舍吉,之后仍到木屐铺刁难他。 “吃过饭,就开始谈话。仓田次爷似乎心情极佳,一点都不恐怖。瞧那情景,大爷经常到浅井屋,与老板娘讲起话像是熟人。” “仓田大人和浅井屋的老阅娘阿松是表姐弟。”右京之介解释。 “嗯,我是那时候才晓得。” 阿秋的事很遗憾,你们失去依靠的老板,想必不好过,心里也很不安吧。但松次郎失去心爱的未婚妻,阿松也眼睁睁看着独子伤心难过,希望你们能多多体谅。我身为奉行所的同心,又是阿松的表弟,无法坐视这样的不理——仓田主水是这么说的。 “我和伊左师兄都没作声,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我暗想,什么叫无法坐视?仓田大爷一心认为是师傅杀害小姐,还讲啥坐视不坐视?师傅都死了。” 铁二郎语气愈来激动。六藏沉着脸问:“那你呢?你认为是政吉杀害阿秋吗?” “哪里的话!”铁二郎叫道,激动得口沫四溅。“师傅怎么可能杀害小姐!” “但是,政吉招认了。” “那是师传遭到拷问,心神错乱所致。自小姐失踪后,师傅便失了魂似地,觉不睡,舨也不吃,半夜到处乱走,说阿秋哭着叫他、阿秋站在他枕边,那模样实在教人于心不忍。在这种状态下,还受到严刑逼供,才会神志不清,失控认罪。师傅绝没对小姐下手。” 阿初心情沉重地思索,政吉的失常是目睹阿秋失踪时异样的光景,以致受到惊吓?还是无法为女儿风光的衷感到高兴,而深深内疚? “我不知强调多少次,大爷真的弄错,师傅没杀害小姐。可是,那位大爷淡淡一笑,一再重复同样的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凡有人失踪或遇害,不能以神鬼作崇、神隐之类的说法交代过去。每当有人离奇死亡,一定有人下手:有人失踪,一定是遭某人带走,或藏匿,或监禁。我不晓得鬼神的思路与作风,也不清楚妖怪及亡灵是否真的会欺骗,伤害、诅咒人,因为我从没遇上这样的例子。然而,分明是自己犯罪,却坚称是妖魔鬼怪、亡灵冤魂所为,这种家伙的嘴脸我可是见多了。 阿初不禁长叹口气,引得六瞪大眼望着她。或许是想起与仓田主水间毫无交集的对话,铁二郎低着头,双肩颓然垂落。 铁二郎与仓田主水……不,不如挑明吧,总之阿初和柏木,永远无法与仓田主水达成共识,就像油和水、天与地一般。 阿初也明白仓田主水话中的含意。确实,如他所说,每当发生杀人或失踪案件,不应仅以鬼神、亡灵作祟交代,否则何必设御番所,又何必置与力、同心和冈引?将一切视为凡人智识不可及的怪力乱神,是远古时代的做法。 然而,世上发生的一切,果真都能如仓田主水所言,找到简单明了的解决之道吗?世上发生的一切,全是凡夫俗子造成的吗?若仅遵循此理,岂不是会发生像政吉这样的不幸? 到头来,阿初与柏木曾有不可思议的亲身经历,而仓田主水没有,这样的差异造成绝大的分歧,阿初深深感叹。但即便如此,仓田主水那太过分明的态度,不免令人心生怀疑…… “那么,谈话就在没有交集中结束?”六藏催促铁二郎继续,铁二郎低低颔首。 “于是,对方就把你和伊左次关在浅井屋内,威胁你俩老实同意仓田大爷的话,在想出或忆起证明政吉杀害阿秋的事前,先冷静一下脑袋,是吧。” 然而,出乎意料地,铁二郎对六藏的话摇摇头。“不是的。” “不是?” “嗯。仓田大爷脸色不太好地说‘既然问不出个究竟,你们今天可以回去了’。” “回去?你和伊左次兄?” “是的,但大爷也神情凶狠地警告‘下次唤你们出来时,可不会这么轻松愉快’。” 这几句话多半只是恫吓。如右京之介指出的,仓田主水由于作风强硬,在为人称道的同时树敌也多,若毒打铁二郎他们,立刻会出问题。 “我和伊左兄毕恭毕敬地行礼,准备离开。不料,浅井屋的老板娘竟说‘现下你们回铺子也没活儿可干,不如留在这里商量往后的打算’。” “然后呢?” “仓田大爷便先步出浅井屋,老板娘跟在后面,半晌不见人影。我提心吊胆,不晓得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却别无他法,只能乖乖等待。” 老板娘终于回来,但不是一个人。她儿子松次郎,及另一个面目狰狞的粗壮男子同行。后者虽是生意人打扮,不过显然是浅井屋的佣工。 “接着,我们就被带往那座冰库。” 随即遭到拳脚相向,松次郎也一起动手。 “原来如此……浅井屋的老板娘八成是向仓田主水自告奋勇:这件事就交给我,让那两人吃点苦头,吐出的供词包你满意。今后不管谁来问,铁二郎与伊左次都会一口咬定是师传杀小姐,没错,实情就是这样。此外,绝不会多拽漏一个字。” 六藏咬着粗糙的下巴,恨恨道。阿初也满腹不平,紧咬嘴唇。唯有右京之介注视着铁二郎。铁二郎抿嘴缩起身子,怯怯地看看阿初,又看看六藏,才发终于现右京之介正望着自己。 右京之介首次向铁二郎发问:“如何?浅井屋是不是像六藏头子方才推测的,要你们捏造证词?” 铁二郎顿时不知所措。 “别顾忌,尽管告诉我。你起先曾疑惑‘不晓得为啥要那样折磨我们’吧?讲出你不明白的部分就行。” 右京之介鼓励般的口吻,似乎为铁二郎打了气。尽管惶恐依旧,铁二郎总算开口:“那个……不,跟头子猜测的不同。” 六藏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怎么回事?”阿初也凑上前。 “仓田大爷离去后,浅井屋那些人讲的话完全和大爷不一样。对我和伊左兄的质问,也与大爷相反。” “他们究竟问啥?” 铁二郎又干咳一声,重整语气:“像是,政吉把阿秋藏在哪里?你们也有帮忙吧?政吉到底知道多少?你们听政吉提过什么,又了解到何种地步?” 阿初不禁愣住。好比一心以为很重的东西,一拿起居然很轻,仿佛脚底瞬间踩空。 “把阿秋藏在哪里?”六藏重新坐正。“他们真的这么问?且为了得到答案毒打你们?” “对。” “怎么可能!你明白自己在讲啥吗?依你这番话,浅井屋根本不相信政吉杀害阿秋。” “唔,您说的是。”铁二郎身子缩得更小,但终于交代完该交代的事,神情如释重负。 “明明不相信,为何要假惺惺地请出仓田大爷?” 六藏语带怒意。阿初也讶异得一时无言。 “这下倒有趣。”一脸困倦的源庵,打着呵欠悠哉道。“否则,岂不枉费我跑这一趟。” “蒙古大夫罗嗦什么。”六藏又吼。 不为所动的右京之介,缓缓交抱双手低喃:“原来如此。” “啥叫原来如此!”六藏把气出在他身上。 “哎,别急。”右京之介露出笑容。“让我们将事情一件件理清楚,按顺序推想,就很容易明白。” 阿初不假思索地脱口:“就像解算学题?” “没错。阿初姑娘,不如再添点茶水吧?” 在文吉帮忙下,阿初俐落地重新泡茶。六藏趁空抽烟,右京之介关心铁二郎累不累,一旁的源庵则吵着要酒。忙乱过一回再度坐定后,右京之介问: “方便开始了吗?听到铁二郎兄刚刚那番话前,我们首先知道的是,阿秋遇上不可思议的神隐,消失不见。其次,她失踪后,父亲政吉背上杀疑,上吊身亡。对吧?” “没错。”六藏点头,表情仍不甚愉决。 “想必政吉内心确实有许多挣扎,但他会被逼上绝路,是由于浅井屋不相信阿秋遭遇神隐的说法,坚称她一定出了事,才请出号称擅长办案的仓田主水大爷。这一点,大伙也没疑虑吧?” “是的。”这回换阿初应声。 “仓田大人压根不信世上有神隐,认为既然姑娘消失,必定是有谁痛下杀手。而据辰三头子的所言,政吉其实不愿与浅井屋攀亲,也和满心喜悦的阿秋发生过磨擦,因此他推想是政吉杀害阿秋。父亲杀死女儿,委实令人无法置信,但辰三头子以为,政吉或许是觉得遭亲手抚养长大的女儿辜负。如此一来,由爱生恨也是人之常情,前述的推论便不那么难以接受。” 阿初与六藏保持沉默,未置可否。右京之介赶紧解释,尤其是对着阿初: “请别心急,我并不是主张世上没有神隐,一切皆是政吉捏造。我的意思是,若排除神隐这样匪夷所思的事,仓田大人也自有道理。” “嗯……我明白。”阿初点头。 “然而,仓田大人的态度太过强硬,将政吉逼得太紧。且在政吉死后,对工匠又是威胁,又是暗示,作法蛮横,自以为是。仓田大人为何如此排斥神怪异闻,也十分引人好奇,但这就稍后谈吧。关键在于,至今我们都深信仓田大人与浅井屋的想法是一致的。” 确实如此。 “然而,依铁二郎兄的叙述、浅井屋方面似乎与仓田大人见解不同。不提别的,浅井屋认为阿秋还活着,是政吉将阿秋藏起,再对外宣称遇上神隐。没错吧?” 铁二郎点点头。 “那么,这当中究竟有何蹊跷?”右京之介似乎很愉快。“况且,最教人无法忽视的是,浅井屋的松太郎一伙折磨铁二郎兄时,逼问‘政吉知道多少’、‘你们从政吉那里听到什么’……奇怪,实在太奇怪。” 六藏、阿初与铁二郎也老实点头,唯有源庵呵呵笑着。 “小先生,说得好。” “多谢夸奖。稍后有事想询问大夫,还请赐教。” 右京之介愉快承认,继续道: “松次郎等人的话值得注意,甚至有必要以此为出发点,重新思索、整理这次事情的脉络。阿初姑娘——” “是。” “对政吉的木屐铺而言,浅井屋一向是大客户吧?” 之前辰三是这样说的。 “对,所以阿秋才会被松次郎看上。”阿初回答。 “原来如此。不过,若没这桩亲事,两商家等级相差太多,应该不会密切往来吧?” “应该是。” “我明白了。那么,再回头想想松次郎等人的质问‘政吉知道多少’……” 待这句话渗入一干人的内心后,右京之介才开口: “显然他们暗地里做了亏心事。总不会指着浅井屋老板娘爱吃红烧蝗虫、松次郎轩声震天之类的琐事,追问‘知道多少’。虽不清楚详情,但浅井屋确实有见不得人的一面。而浅井屋认为,由于松次郎与阿秋结亲,在双方密切往来中,政吉或许已察觉不对劲,担心政吉迟早会发现。” 六藏“唔”地低吟。 “这成为浅井屋的一大烦恼。假设突然拉住政吉,对他开诚布公,极可能打草惊蛇,然而,置之不理却更危险。所幸,攻吉的独生女不久便要嫁进门。只要阿秋在,便形同掌握人质,尽可放心向政吉掏出心里话,甚至拉拢或延揽他过来。” 原来如此,事情的样貎在阿初脑中逐渐明朗。 “不料,打好如意算盘后,政吉忽然称阿秋遇上神隐,阿秋也真的从此不见踪影。心里有鬼的浅井屋,自然不会照单全收,甚至认定是政吉发觉秘密,明白阿秋是嫁到浅井屋当人质,便先下手为强,藏起女儿。” 而这样的想法,便化为“政吉把阿秋藏在哪里”的逼问。 “浅井屋想必恨不得马上抓住政吉,狠狠毒打,但这可不成,于是想到搬出最好的‘救兵’……” “就是仓田大爷吗?” 阿初不禁脱口而出。右京之介圆眼镜后的双眸炯炯发光,点点头。 “浅井屋请出仓田大人,可谓一举数得。首先,身为仓田大人的近亲,浅井屋的老板娘深知他从不相信神怪之事。既然认为神隐是政吉编造的借口,浅井屋料定仓田大人不会轻易放过政吉,必会严加拷问,让政吉吐实。这‘吐实’非指真相,而是浅井屋以为的实情,意即神隐是谎言,阿秋遭政吉藏匿。政吉肯定无法承受逼问,最终仍会招供。反正仓田大人是近亲,只要阿秋回来,事后想蒙混,办法多的是。浅井屋大可赖定政吉撒谎,仓田大人便不会对他们背地里的勾当起疑。” “慢着。”六藏神情严肃地打断右京之介。“这些我都明白,但古泽大人,若进一步深思,仓田主水打一开始便与浅井屋同伙呢?” “您是指,仓田大人也参与浅井屋的亏心事?” “对,他们向来走得很近,结伙也算顺理成章吧?” 右京之介直视六藏,摇摇头。“的确,这么想更合理。不过,我认为仓田大人并未涉足其中。” “为什么?” 阿初替右京之介回答:“哥哥,因为辰三头子十分赞赏仓田大爷,认为他很了不起。” “辰三……” “那种与商人勾结干坏事的町方役人,要瞒过辰三头子的眼睛可是难上加难,对吧?” 六藏闭口不语,陷入深思。源庵在一旁打趣地瞧着他的侧脸。 “仓田大人的做法于强硬,对待平民百姓也稍嫌苛刻。刚刚我提过,这位大人不惜以这种方式解开所有的谜,非要论理破案否则绝不罢休,个中原因令人费解。但是,仓田大人绝非无能的町方役人。他的名声毁誉参半,便是证明。” “不管怎样,他在浅井屋面前都抬不起头吧?”源庵开口。“穷同心却有个富亲戚。听说仓田主水玩女人玩得很凶?八成是收过浅井屋不少钱吧。然后,他那个老娘表姐明示暗示他,要是出什么事,你可要多多关照。” “毕竟是亲戚,仓田大人私生活恐怕无可避免这种情况。不过,若说明知浅井屋暗中干坏事还参与其中,我倒不认为他是这种心。果真如此,应该早在许多地方露出马脚,辰三头子也不会特意赞扬。” 竭力阐述完,右京之介继续道: “最重要的是,有证据可证明,仓田大人只是受浅井屋之托出面,并未与他们同伙。那证据不是别的,正是政吉在招认子乌虚有的罪行后,自杀身亡一事。倘使仓田大人对浅井屋的一切了如指掌,根本不必将政吉逼上绝路。他只需悄悄告诉政吉‘虽不晓得你逮到浅井屋什么把柄,又为何要藏匿女儿,但你不过是白费工夫,因为浅井屋有我撑腰’,便绰绰有余。尤其,考虑到爱上阿秋并想娶她为妻的松次郎,为査出阿秋的行踪,他也不想逼死政吉。” 一阵沉默轻轻笼罩房内,众人细细思索右京之介的话。 铁二郎缓缓低语:“我总算……恍然大悟。” “不过,依古泽大人的推论,仓田大爷简直形同浅井屋的傀儡,真窝囊。” 六藏咒骂似地说。这个一向以骨气与努力自豪的兄长,最讨厌没出息的男人。 “可是,”源庵双手在脑后交握,仰望天花板。“不管那些奸恶之徒做了什么,神隐还是神隐。” “没错。”右京之介肯定答道。“神隐一事,并非政吉编造的谎言。所以,浅井屋方面在拷问铁二郎兄与伊左次兄的过程中,恐怕多少感到有些费解的地方。两人异口同声坚称阿秋遇上神隐,政吉因而神志失常,坚称从没听政吉提过任何秘密……” “啊啊,我脑袋都快打结。”文吉双手抱头。“那么,扮成观音菩萨的妖怪搞出的神隐,和这次浅井屋的事,应分开想?” “是的。”六藏果断回答。“妖怪归阿初,浅井屋这边由我们来办。” “头子的意思是,要査出浅井屋背地干什么勾当吧。”右京之介说道。 “看样子,轮到我上场了。”源庵起身。“我一直很犹豫,不晓得该不该讲。” “蒙古大夫,你能做啥?” “治病啊。欸,你叫铁二郎吧?”源庵问铁二1郎。被喊到名字的人,却为这胖医师直爽的话声吓一跳。 “你和伊左次认识很久?” “嗯,我们是师兄弟,相识约有十五年。” “他从以前就那么瘦吗?眼睛也浊浊的,脸色和死人没两样。” “那不是受伤的关系?”阿初问道,但注意到右京之介严肃地注视着源庵,便不再开口。 “呃,不是的。听您这么一提,确实,伊左兄是最近这一年才逐渐消瘦……” 源庵又得意洋洋地将身子往后仰。“一年吗?我的眼力果然没错。” “究竟怎么回事?” “哎,很简单,就是鸦片。” 众人一惊,一齐望向源庵。大夫的额头因汗水闪闪发光。 “用不着这么惊讶。”源庵气定神闲,“那是种会让人做梦的药,通常用长烟管吸食。虽然是禁药,但只要付得起钱,找对门路,想拿到也不难。” “大夫吃过吗?” 阿初一问,源庵作戏般张望四周。“嗯?小初儿,你刚刚说什么?有冈引在,我听不见。”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文吉语带不满。 “那个伊左次,便是如假包换的鸦片中毒。” “可是,那种东西……” “从哪来?他是木屐铺的工匠,门路有限吧。”大夫接过话。 文吉难以置信地低喃:“会是……浅井屋吗?” “不清楚。不过,多年跟在身边的工匠有些不对劲,师傅想必会察觉。换言之,政吉发觉异状,于是费心观察,绞尽脑汁思索他究竟发生什么事。由此连结到方才谈及的话题,或许政吉发现的是‘浅井屋亏心事’,且与鸦片有关。” 突然间,屋檐上的阿铁大嚷大叫。在房中众人耳里约莫只是发情的猫作怪,但阿初听得清清楚楚。。 “阿初,快开门,有人偷听!”阿铁高声警告。 阿初霍然站起,倏地打开拉门,势道猛得差点没将身旁的右京之介推倒。只见仅穿睡衣的伊左次,卑微地缩着皮包骨的身子,坐在门外。 “伊左师兄,”铁二郎飞奔上前抱住他,“你怎么了?” 伊左次以乞讨般的眼神,望着阿初等人。 “我一清醒……发觉躺在陌生的地方,想找找看有没有人,便寻声过来。” 他喉音浓重又含糊,光讲这几句话就上气不接下气。 “用不着担心,这是我家。”六藏说,“详情稍后再告诉你,问铁二郎也行。总之,你需要休息。不必多虑,好好养伤。” 铁二郎催着伊左次走,伊左次阴沉地缩起背。 “嘿,我帮你。”源庵起身步出房间,边回头对六藏与阿初说:“我每天都会过来,反正这阵子他俩都得当病人看待。” 三人离开后,阿初关上拉门,心下怏怏不快。部分原因是刚刚谈的话题,但伊左次给她的感觉很差。对了。对了,逃离浅井屋后,这还是第一次看着他的眼睛,和他交谈…… 六藏带着厉色目送伊左次。接着,那可怕的视线移到右京之介身上。 “古泽大人,你想请教源庵大夫的,就是伊左次鸦片中毒的事吗?” 右京之介点头,“是的,源庵大夫果然一眼便瞧出。” “他不像外表那么不中用。我没有怀疑的意思,但鸦片中毒这么容易判别?” “双眼无神、肤色差,莫名沉默与虚软无力,只要晓得症状,便大致心底有数。最确凿的是,过几天鸦片药效退尽后便会发作。若是发作,那就肯定没错。” “右京之介大人怎会如此了解?” 毕竟他不是医师,现下钻研的是算学。 “我有个学友曾远游长崎。据他说,那里不光鸦片,经由南蛮渡海传入的怪药也在暗处流通,长崎奉行所为此烦恼不已。” 右京之介踌躇片刻,瞥向六藏。 “挑明讲无妨吧,反正也没指名道姓。”喃喃自语后,他微微一笑,继续道:“其实,告诉我这些事的学友,在长崎时,有段时间也曾沾染鸦片。当然,现下已戒除。因此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鸦片的可怕,常严正劝诫大伙,千万别轻易走上那条路。” 六藏没作声,反倒是文吉惊呼: “哇,小先生人面真广。” “这不能叫人面广吧。”右京之介搔搔后脑,“在长崎游学时,我那学友在女子劝诱下染上鸦片恶习。不过他也坦承,鸦片带来的甜美感受,直教人以为那便是极乐。当时,他的研究遭遇瓶颈,深受挫折。如今回想,那纯粹是利用鸦片逃避眼前的难题。” “借助鸦片,困难的学问一下子就能明白吗?” 右京之介不禁失笑。“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某些人吸食后心底会涌出源源不绝的自信,觉得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甚至会看到美丽的天仙在身旁起舞,满室百花盛开,耳中仙乐飘飘。” 六藏“呣呣呣”地连连应声。“鸦片那东西究竟是啥模样?类似伤风药吗?” “不,那不是喝的药,而是使用长烟管,像抽烟一样吸食。据说鸦片和炭一样通体漆黑,有点糊,接近较硬的泥。可揉捏,形状大小极易改变,也方便偷渡。比方藏在米袋中,或揉成颗粒裹上砂糖,制成点心运送。” “不管怎样,都很贵吧?” “当然。单买拇指指甲大小的一块,这个嘛,我父亲一个月的薪俸就去掉一半。” 阿初与六藏对望一眼。 “这么贵的东西,亏伊左次买得起。”文吉讶道。“即使吃住都在铺子里,但薪俸只有那些吧。” “他当工匠多年,积蓄不少吧。”阿初猜测。“不过,文哥,你心思真细,居然注意到这种细节。” 搞不好为了买鸦片,伊佐次有秘密的金钱来源——得记住这一点。 “真的吗?谢谢小姐夸奖。” “此事就谈到这里吧。”六藏重新坐好,将烟草盆拉到身边。“盯住伊左次,事情自然会水落石出。对了,阿初,伊左次与铁二郎在浅井屋这消息,你怎么査到的?” “人家也有自己的门路呀。”阿初回答。右京之介这个老实人则一脸心虚,不敢瞧六藏与阿初。 “哎呀,哥哥,何必追问这么多。看在我救出铁二郎兄和伊左次兄的份上,你就别再深究。” 六藏一口咬住烟管,一脸没趣地皱起鼻子。 “竟然讲这种话……好吧,但今后你不准再和浅井屋的事扯上关系。” “咦,为什么?” “刚刚文吉也提过,浅井屋的事和阿秋神隐不能混为一谈。浅井屋背地里干啥勾当交给我们办,你就负责追査那个古怪观音和神隐,明白吗?” “包在我身上。”阿初砰地拍一下胸脯,屋檐上阿铁随即叫声“唷,阿初”。六藏一听到,便皱起眉头嫌吵。 “那是哪家的猫?” “我们家的呀。” “我几时准你养猫?” “嫂嫂和我决定的。哥哥,你要讨厌那只小猫是你的事,但如果你把它扔掉,当心嫂嫂收拾包袱离家出走。” 六藏一脸不悦:“去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文吉,不要笑。” 被这么一吼,文吉反倒噗哧一笑。右京之介也满脸笑意,但仍试着转回正题: “对了,不是还有另一件案子吗?长野屋的阿律情况如何?用于传书的矢场的箭,査得出来源吗?” 六藏也恢复正色。“倒不是与矢场有关,办案速度就变得和飞箭一样,但确实很快便找到源头。” 文吉得意地说:“那把箭的羽饰不是有红有紫?还算满漂亮的。” 阿初点点头,她也有印象。当时她心想,那花纹颇像女人的和服图样。 “依这条线索査下去,便溯及东两国一家叫‘的屋’的店。” “东两国?那么,算是雁太郎头子的地盘?” 以两国桥为界,分为东两国、西两国。这一带有许多杂技棚与戏棚,当然也有点心铺、五金行等一般店家,但毕竟是四处流浪的游艺人士集散处,地痞流氓的利害关系也更加复杂,是个难以掌管的地方。地缘关系上,非仅与本所近在咫尺,而是根本位于本所内,不过,由于境况特殊,不在本所的辰三头子辖下,惯例另有冈引掌管。这位头子名叫雁太郎,体型硕大,教人不禁怀疑他年轻时当过相扑力士。虽已近耳顺之年,仍极为健朗,徒手将一、两个流氓扔进大川也不当回事。 阿初只见过这位头子一次,且是在最近,就是今年年初。 据说,雁太郎头子住无定所,常随兴在众多戏棚中择一起居。阿初那次不知算是遇到还是撞见,当时,头子恰巧在两国橘边向流动囊袋摊贩买漂亮的方绸巾。头子旁边跟着一个娇小的女子,身穿的歌舞伎纹和服,大胆得令人侧目。方绸巾似乎是买给那名女子的。 阿初受阿好之托,正要到辰三头子与文字春师傅那里,分送收到的舶来点心。过两国桥后,便瞧见这番情景。她心想那魁梧的人一定就是雁太郎头子,但又没打过照面,于是准备默默行经。此时,雁太郎头子反倒出声叫住她:“你哥哥好不好?” 阿初吃了一惊,也回礼问候。雁太郎头子笑也不笑,只丢下一句:“这时期扒手很多,你可要小心。”说完便一转身,大摇大摆走过两国桥。与他同行的女子向阿初倩然一笑,便匆匆跟在头子身后。瞧她年纪与阿好相当,但美得令人目不转睛,身形轻盈俐落。歌舞伎纹通常用在男性和服上,却将她的脸蛋衬得益发娇艳。 回到家对阿好一说,得到这样的回应:“哦,那一定是雁太郎头子的女人吧。”提到“女人”的语气,并没有瞧不起的意味。 “她美如天仙吧。听说是变戏法的,似乎有南蛮人的血统,且是大红牌。” 从此,阿初内心便对雁太郎头子的“女人”,产生一种难以语喻的憧憬之情。所以,现下阿初不禁暗暗想着,这次的案子,六藏若与雁太郎头子联手,也许就能再见到她。 “对,我也和雁太郎头子照会过,询问不少‘的屋’的情况。”六藏继续道。“死在中之桥的那名男子,头颅被砍掉,无法依长相追查。但从他的打扮身形,及那双滑嫩的手看来,大概不是干正经活的家伙。向雁太郎头子说明后,请他帮忙留意,便找到一个可能的人物。” “雁太郎头子有线索?” “嗯。不过,他并不晓得死去男子的身分,只是联想到某个当过店伙计的闲人,或许与此事有所牵扯。” 该男子名叫惣助,年纪约二十五、六。身高虽将近六尺,却瘦得像根竹竿,据说在风强之日,甚至会被吹得左右摇晃。由此可见,他不是命丧中之桥的那个人。 “惣助以前是牛込那一带旧衣铺的人。原本也算认真干活,但学会赌博后,十年前就没待在旧衣铺。一旦陷入赌博深渊,便很难洗手脱身。之后,他也不找正经事干,成天游手好闲,经常出入‘的屋’。” 两天前,惣助在“的屋”现身时,曾夸口宣称最近会有大笔进帐。等钱一到手,就要带店里所有女子到八王子看瀑布。 “果然可疑。”右京之介说,“日期也与长野屋阿律一事吻合。” “是啊。”六藏应道。“但惣助夸下海口后,便没出现在‘的屋’。若真如我们所料,惣助是中之桥那人的同伙,定会为他一去不返而着慌,不是到处打听消息,就是逃之夭夭。这下可难办,万一让他察觉我们的动静也不好,所以找惣助的事,我已交给雁太郎头子。” “不是有句话,守得云开什么的?”文吉活力十足地开口。“不过,我和头子并不是啥都没做。昨儿个一整晚走遍东两国,四处问有没有人认识中之桥那家伙。” 六藏横文吉一眼,“你只是凑在轻功女师父面前流口水吧。” 文吉大为狼狈,“我哪敢。” 文吉有个情人名唤美代,活脱是爱吃醋的炮弹娘子。此事要是让她得知,肯定又要大闹一场。阿初不禁想起另一个美代,车屋一家不晓得情况如何? “今天,雁太郎头子让派手下到牛込惣助从前帮忙的旧衣铺,及他可能去的地方打听,一有消息会立刻来通报,所以白天我打算待在家里。等晚上戏班收棚后,再到西两国那边,探探有没有谁认得中之桥那男子。” 文吉表示,帮忙六藏之余,他经常抽空到长野屋瞧瞧。这阵子,除阿律依然行踪不明,长野屋倒是一切如常。 对,长野屋的阿玉也让阿初挂心。阿初想了想,将阿玉那张倔强的脸,与车屋的美代开朗的长脸,放在天秤两端衡量,决定选择阿玉。 “文哥,今天由我去长野屋吧。不过,你能不能代我到车坡跑一趟?” “没问题。车坡哪里?” 阿初告诉他车屋一家的境况。 “我昨儿个才去过,但这次的案子不寻常,他们一定很担心。能不能帮忙问候一下,看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这是应当的,文吉应声颔首,接着望向六藏。六藏并未阻止,只问: “你去长野屋干嘛?” “我想见阿玉一面。喏,因为当晚遇上那件事。” 阿初十分在意,不知井边系绳传出的阿玉恨叫声,与这次的案子有何关联。 “那个假扮观音的妖怪,应该不是看到年轻姑娘就随意掳走。不然,全江户都是它的猎物。” “你是指,另有条件?” “或许算不上条件。不过,阿秋不是为婚事与父亲政吉之间有些疙瘩?阿律那边,会不会也是亲妹妹阿玉的心情制造出裂痕,让妖怪趁隙而入?” 六藏沉着脸,但没反对。“好吧。但你见到阿玉,可别随便乱说。”最后他还不忘如此叮咛。 文吉出门前往车坡后,阿初便先回寝室。打开窗子一喊,随即有些动静,阿铁探出头,扑到阿初胸前。 “我们的谈话你都听清楚了吗?” “嗯。阿初,怎么不告诉你哥哥,通知你铁二郎与伊左次所在的,是聪明勇敢又能干的小猫阿铁?” 阿初“叩”地往阿铁头上一敲,“聪明勇敢又能干的小猫,才不会这样自卖自夸。” “是吗?真没意思。”阿铁灵巧地爬上阿初的肩头。“你要到长野屋?我陪你吧?” “用不着,我只是和阿玉见面。阿铁不如先歇一歇。” “这可不行。既然阿初不需要我,我就去瞧瞧和尙,顺便试着将至今发生过的事理出头绪。” “是嘛,那就拜托你。” “了解。”阿铁刚要跃出窗外,阿初一把抱住它问:“阿铁,伊左次兄何时开始偷听我们谈话的?” “瞥见他蹑手蹑脚地靠近,我马上就提醒你。” “伊左次兄的模样不太对劲。” 阿铁慎重地回应:“以死里逃生的人来说,确实很奇怪。” “该提防点吗?” 阿铁的胡子微微一颤,“情况演变到这一步,没什么人事物是不必提防的。” 阿铁反倒比阿初老成练达。即使如此,阿初仍嘱咐它要小心,才送它出去。 “我会从这扇窗回来。要是让阿初的哥哥发现,八成会把我抓去做成猫干。” 阿初忍俊不禁:“不会的。还有,以后要叫我哥哥头子。” “因为他是老大?” “因为那样比较简单。” 略略偏西的春日阳光下,毛绒绒的阿铁像小炮弹般疾奔而出,速度着实飞快。 阿初换衣准备出门时,突然想到:阿铁、和尙与铃铃竟能察觉天拘的动静,且自认有义务打倒天狗,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 长野屋已开门做生意。 带泥的洋葱和牛蒡,在店头的大竹筛上堆成一座小山。阿初来得凑巧,阿玉正招呼一个看中适合煮清蒸带皮芋的小芋头的客人。 阿初默默守在一旁,直到客人接过找的零钱,离开店头。阿玉将钱放进垂挂屋檐的小竹筛,略垂着头转过身。 “你好。”阿初试着开朗地打招呼。“阿玉,记得我吗?” “欢迎。”阿玉小声回话。以她的年龄来说,她身上的窄袖和服颜色太过素净,或许是母亲的旧衣服吧。但黑缎领是最近流行的样式,似乎是全新的。 “爹娘都不在。” 阿玉的话声小得不靠近就听不见。阿初上前一步,阿玉竟连退两步。 “外出?” “他们去找姐姐。” “我们头子已尽全力在找……” “他们说,不能光靠别人。” 这也是一片父母心吧,但将年幼的阿玉留在店里,实在不甚妥当。 “阿玉,你都一个人顾店?” 分明没必要,阿玉却移动筛上的蔬菜改变摆法,一径点头,也不看阿初。 “方便和我谈谈吗?” 阿玉没作声。阿初稍稍移开近前的那一筛子青菜,走向阿玉。 阿玉浑身一僵。从背后瞧她低头的模样,颈项纤细的她仍是个孩子,十分柔弱无助。尽管是亲身感觉到的,阿初却不禁怀疑起,当晚握住井绳时,那道涌进心头的恨叫,真的来自这个小姑娘吗? “你一定很担心姐姐吧。” 阿玉垂下目光。路过的人不少,却都没踏进店里。眼看已是向晚时分,店头还有成堆蔬菜,仔细一想倒是奇怪。 “希望你能相信我和头子。我们也是竭尽全力想找出阿律。” 不料,阿玉一个转身,应道:“那跟我无关。” 比起讶异,阿初更感到心痛。阿玉咒骂般吐出“无关”时,那张脸歪曲得厉害,好似身体的细嫩之处遭狠拧了一把。 “但那是你姐姐呀。” 阿初极力保持平静。阿玉像被脱口的激动话语反打一巴掌,面色顿时变得铁青。 “不,应该说,正因为她是你姐姐吧。” 阿初微微一笑,又向阿玉走近一步。 “不管阿玉心里想什么,我都不会吃惊的。无论阿玉刚刚讲什么,我都不会责怪阿玉。” “为啥?”阿玉尖声问。“你怎能说出这种清高的话?” 瞧见方才阿玉痛苦的神情,阿初便决心告诉她在井边遭遇的事。她沉着地确认四周没有别人,才开口: “阿玉,接下来的谈话,就当我俩的袐密吧。不,我希望你当成我俩的秘密,好吗?” 阿玉一脸疑惑,指尖不安地动来动去,无意义地摸索围裙边缘。 “讲好喽。”阿初接着道:“偶然,我能看出别人内心所想。这种神奇的力量虽然不常出现,还是帮得上我哥哥——我们头子的忙。” 阿玉眼睛眨个不停,首次直视阿初。 阿初微笑着继续道:“所以,那一晚,我为送钱给抓走阿律的坏人而来到这里时,感觉到一件事。” 抓着井边的系绳,怨恨的尖叫由手臂传来……听着阿初的叙述,阿玉纤瘦的身躯簌簌颤抖。 阿初语音刚落,她便自言自语般低喃:“不是我……” “我认为,那是阿玉的话声。” “我才没那样想。” “是吗?那你为何说姐姐和自己无关?” 阿玉紧紧抓住放零钱的小竹筛边缘,仿佛那是救命绳索。在阿初沉默的注视下,她益发使劲,小小的手与细细手指上的关节明显突出。 “阿玉,为什么呢?” 阿初再度询问时,小竹筛的绳子承受不住那股拉力,倏然断裂。由于势道过猛,阿玉扑向前几步。零钱哗啦啦掉在蔬菜筛子上,散落一地。 阿初立刻抱住阿玉的肩,取下她当护身符般紧握的小竹筛,带她到里间。让她坐在进房处架高的地板上后,逐一捡起零钱。 这当中,阿玉不断抽泣。阿初没再出声,就任由她哭。 捡完,恰好卖甜酒的小贩经过长野屋。阿初叫住他,径自进长野屋后头,从碗柜取出两个合用的茶杯递给他。 甜酒小贩年纪与加吉相当。他往茶杯里倒甜酒,眼角余光瞥见阿玉在屋里哭泣,却没多话。 “要加姜吗?” “不用,谢谢。” 阿初拿着杯子转身进屋,甜酒小贩立刻识趣地挑起担子离开。 在阿玉身旁坐下后,“来,甜酒。”阿初将茶杯递给她。阿玉哭得双眼通红,面颊仍挂着泪水,但已不再抽泣。她吸着鼻子,接过茶杯。 “没加姜。”阿初补上一句。 “我讨厌姜。” “我也这么想。瞧,我能看穿别人的心思吧。” 拿着茶杯,阿玉露出笑容。至少,她努力微笑。于是,最后一滴泪珠顺势滚落眼角。 “爹娘和姐姐喝甜酒都会加姜泥,只有我不喜欢。”她蓦地开口。 “卖甜酒的小贩常来吗?真罕见,现下才初春。” 甜酒原本是夏天喝的。 “那个挑担子的大叔一整年都会出现,我们家也常买。” “然后大家一起喝,对不对?只有阿玉不加姜。” 阿初注视着阿玉。 “很多事情都这样。”阿玉说道。“只有我讨厌大家喜欢的东西,或喜欢大家讨厌的东西。” “这种情况很常见呀。” 阿初喝口甜酒。这酒不会太甜,十分顺口。 “其实,我家是开小饭馆的。我哥哥——记得吗?就是那个长得很凶的头子,非常讨厌加料的饭。我家那个厨子的手艺,在江户少说也排名前五,就算是他烹煮的,哥哥还是嫌弃,碰都不肯碰。接下来不是竹笋的季节吗?用当令嫩笋做的竹笋饭,美味得再添多少碗都不够,但他就是不愿动筷,吵着要吃白饭。” 阿初一笑。 “遇到这种时候,我们都不理他,随便他爱吃不吃。不得已,哥哥便到外头吃荞麦面。我们大赞竹笋饭如何清爽可口,他就装聋作哑。不过,这也没啥不好。厨子不会不开心,我们也能多享用一些竹笋饭。喜好与其他人不同,其实不算什么。” 阿玉啜口甜酒,轻轻叹气。 “每户人家都一样。”阿初继续道。“比方,我最讨厌加小干贝的荞麦,虽然大伙都赞不绝口,我却觉得很腥,所以说是怪人。不过,说就说,有啥关系。” 阿玉握着茶杯,低着头,半晌才低语:“真好……” “哎呀,阿玉家不也一样?我反倒有点羡慕阿玉。每次遇到年龄相仿的女孩,我都不禁这么想。” “羡慕我?” “嗯,因为你有爹娘。我从小失去双亲,是哥哥嫂嫂养大的。他们当然是好人,我也很喜欢他们,但还是十分羡慕别人有娘。” 阿玉抬起眼,茫然环视长野屋店头。 “有时候我会想,假如只有我一个人,该有多么轻松愉快。” “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阿玉笑了笑。阿初暗暗觉得,这笑声真像深秋弃置在屋檐下的风铃。 “爹娘都较疼姐姐,”阿玉说,“从小就是如此。” “会不会是阿玉想太多?对父母而言,孩子都一样可爱。” 大家都这么讲,阿初补上一句。前一刻提过不记得父母,阿初不好意思一副自以为什么都懂的语气。仔细想想,六藏与阿好没有孩子,加吉是来历成谜的单身汉,文吉被爱吃醋的情人牵着鼻子走,右京之介与父亲之间的误会纠葛刚消解,阿初周遭没人对她细诉孩子的可爱。此事恐怕得等阿初当上母亲才能体会。 “嗯……每次我谈到这一点,旁人我,不许胡说八道,做父母的哪会偏心。” 阿玉疲累地喃喃道。 “对不起,搬出这种泛泛之词。”阿初语带歉意。“既然阿玉有这种感受,我便该去思索个中原由才对。” 阿玉微微一笑。“姐姐长得漂亮,性情又善良,自然讨人喜欢。” 阿初没插嘴,默默喝着甜酒。 “再说,姐姐连针线、灶下的事都很拿手,往往教一次就会,用不着问第二遍,客人们也很称赞姐姐。我认为这是当然的。” 脑子里是这么想,心却跟不上吧。 “自懂事以来,我就处处比不上姐姐。用不着别人提醒,我每天都深有所感。可是,我相信自己也有优点,至少爹娘觉得我很可爱。” 阿玉今年十一岁,自懂事以来也没多少年吧。但阿初暗想,这段时间纵使再短,必定不好过。心里若有疙瘩,饭便吃不香,觉也睡不安稳。 “可是,连爹娘都偏心,买给姐姐的东西不买给我,常带姐姐出门,却留我在家。” 阿玉话中带刺。刺的不是听的人,而是刺在开口的阿玉舌尖与心上。 低头凝望阿玉小巧的脸蛋,阿初蓦地一阵悲哀。要怎么安慰她,才能抚平她内心的伤痛?告诉年仅十一岁的阿玉,计较父母的偏心、和别人相比是没意义的,又有多少用处? 不,就连阿初有时也不免与他人比较,愤懑地埋怨这天生莫名其妙的力量是重担,咒骂世间真不公平。因此,阿初无法将阿玉倾诉的一切,全视为小孩的任性与别扭情绪。 “姐姐对我很好。”阿玉继续说。“即使我闹脾气、口不择言,姐姐还是非常温柔。于是,爹娘便会高兴地教训我:瞧,多跟姐姐学一学,你那么任性,姐姐却一点都不生气。你也要像姐姐一样,保有一颗体贴的心。然后,姐姐就会笑咪咪的,似乎十分愉快。” “阿玉……” “所以我一直在盼望,”阿玉的语气犹如念咒,“等哪天姐姐离开这个家,爹娘就能看见真正的我,在那之前,我要忍耐。等姐姐这把挡路的伞拿走后,我就能多见见天日,在那之前,我要忍耐。在那之前,姐姐爱怎么得意就得意吧。因为,我再怎么吵闹,再怎么反抗姐姐,也只是突显姐姐的好而已。” “你说姐姐……阿律离开家是什么意思?”阿初低声问道。听着阿玉叙述,阿初觉得十分难过,心情益发沉痛。 “总有一天,姐姐一定会出嫁吧。”阿玉应得干脆。“姐姐那么完美,想必能嫁到好人家。爹娘肯定会帮她寻笕良缘。只是,一旦出嫁,就不能再回家。那么,爹娘便只剩我这个女儿。”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巴不得那天赶快到来,真希望姐姐早点出嫁。” 阿玉忽然站起,分艮无事可做,却在店头走来走去,将放白萝卜的筛子重新架好,还拿起牛劳重新排放。或许是借由活动身体,让脑袋稍稍冷静。 “但阿律不是出嫁,是被掳走——不,是遇上神隐,才从家里消失的。你不担心吗?” 阿玉面向店外,背对着阿初,双手环抱身体般伫立原地,半晌后才回答: “姐姐不是遭掳走,可能是遇到神隐,这我已听你哥哥说过。” “嗯。讨赎金的人到底与阿律的失踪有无关联,目前仍不清楚。只是,那个人似乎有同伙,头子正在捜索。” 阿玉轻轻叹口气。“不管是啥情况,我只希望姐姐别回家。” “不能讲这种话。”阿初提高嗓门。“阿玉,仔细听,你表面上确实这么想,不过心底却非如此。你心底是喜欢阿律的。” 像一刀斩去萝卜头般,阿玉应得干脆:“不,我是认真的。我打从心里期盼姐姐不要回来,一点都不喜欢姐姐。” 阿初硬是坚持:“不,其实你很喜欢,毕竟她是你唯一的姐姐。然而,你却说出‘最好不要有姐姐’这种悲哀的话。话一且出口,就会成真。无论是对听到的人,或对你自己而言。” 阿初亲耳听见阿玉留在井边那发自内心的叫声,那令人背脊发凉、撕心裂肺般充满憎恨与诅咒的叫声。因此,要挑明“其实你是喜欢姐姐的……”,阿初相当难受。因为阿玉对姐姐的憎恨,或许已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已经成真。 阿玉转过身,充满稚气的脸上明显带着鄙夷。 “你真是个滥好人。” “滥好人?” “嗯。说半天,你还是不懂。不是生为姐妹,就必定感情融洽。有时候,姐妹也会是仇人。” 阿初只觉疲累不堪。“为什么结的仇?” 阿玉不作声。阴郁的目光低垂,望着泥土地。片刻后,才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开口:“姐姐失踪前不久,我差点被赶出家里。” “赶出家里?” “爹娘嫌我个性太固执、太别扭,没办法和我同住一个屋檐下。所以,我差点被送到某个大户人家帮佣。爹娘起劲得很,说是这么想实在不应该,不过有时候会觉得,女儿只要阿律一个就足够。” 阿初倏然忆起,长野屋夫妇在姐妹屋里低声谈论的片段…… (全怪我们有过那种念头。) 原来是指这件事吗?因为心里想着舍弃阿玉,留下阿律就好,才会遭到报应,宝贝阿律才会遭到神隐。 “反正,听到姐姐被掳走,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只要姐姐不回来,便和提早出嫁没两样,真是太好了。” 阿玉倔强地垂首道。 “现下也一样。不管被掳走或遇上神隐都无所谓。何况,我觉得姐姐碰到那种事也怨不得别人。” “怨不得别人?” 怎么说这种话? “难道不是吗?若是被掳走,就是看上姐姐的长相吧?若是遇到神隐,就是妖魔鬼怪爱上姐姐吧?不管哪一种,都是因为姐姐长得漂亮且性情善良,才会让那种人或妖魔鬼怪迷上。行为举止讨人喜欢的人,便容易引来危险,自己应该小心提防才是。” 阿初全身僵硬,双拳握得紧紧膝上。这双拳头踪使落在阿玉那全副铠甲严密武装的心上,想必也毫无效用,只会传回一阵空虚的钢铁声响。 “告诉我。” “什么?”阿玉挑衅地扬起小脸。“你还有话要问?” “阿玉,你和姐姐的失踪有没有关联?” 阿玉的眼神显得有些疑惑,仿佛失去焦点。她不明白阿初的意思。 “我是指,你有没有做过任何事,试图让姐姐失踪。” 阿初问得心痛,但阿玉竟然噗哧一笑。 “啊啊,讨厌,怎么可能。” “真的?” “当然。你想,我能拜托谁?我不懂召神唤鬼的法术,又没钱找坏人绑架姐姐,你怎会认为我办得到这种事?” 冷静思索,确实如此。然而,阿初总觉得,即使不是直接相关,阿玉的这股憎恨也一定与阿律失踪脱不了干系。 “爹娘真傻。”阿玉歌唱般说道。“等着瞧,他们不看店四处找姐姐,就等着倒店吧。由于一些风言风语,客人都不敢上门。” 的确,店头门可罗雀。 “风言风语?” “街坊邻居原本就晓得姐姐失踪,加上讨赎金的歹徒头被拧掉的事传开,便有人散播谣言,说我们家被妖魔附身,买我们家的菜就会中邪。” 阿玉露出奇异的笑容,嘴角微微歪曲。 “爹现下用的是进货的价格,因为根本卖不出去。于是,偶尔会有几个贪便宜的客人光顾,就像你刚刚看到的那样。可是,大伙心头都毛毛的,根本不敢靠近。不过,我才不在乎。” “怎么不在乎?这样没办法过日子呀。” “无所谓。要真的无法过活,我就出去帮佣。同样是离开家里,如此我心里还情愿点。” 没吃过苦的孩子,才会这般天真逞强。等出去当佣人,八成不到三天,就会躲在被窝偷哭,想念家里自由自在的生活。 (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阿初终于明白,当夜她借井绳感受到的阿玉心声,是阿玉这些年来生活中点滴积累的嫉妒、憎恨与不平。阿律失踪后,阿玉经年累月的情绪一触即发,于是希望姐姐干脆别回家,最好在外头丧命。 “阿玉,姐姐失纵前,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样子?” 车屋的美代提过,阿秋很害怕,觉得遭到附身,同时饱受恶梦的催残与折磨。阿律会不会也遇上相同情况? 阿玉像凝视细微的东西般,眯起眼看着阿初。 “姐姐的样子?” “嗯。你们是不是睡同一个房间?” “对。” “那么,阿律说过半夜里被魇住或做恶梦吗?” 阿玉移开视线,直瞅着竹筛里堆成小山的小芋头,仿佛在默数。 “姐姐没对我说。”她缓缓回答。“但是,似似乎告诉过娘。” “她怎么讲?” 阿玉缩起脖子。“我没听到全部,只晓得晚上睡觉时,姐姐觉得有东西压住胸口,喘不过气,常会惊醒。然后,娘就帮姐姐买了新棉被。” 阿玉又语带别扭。“我的棉被不知送去重打多少次,娘就没想到要连我的一起换新。” 阿初不理会阿玉的牢骚。“只是喘不过气?有没有看到什么?” “鬼魂吗?”阿玉一笑。“姐姐那么没神经,我才不信她看得见。” “比方说,有没有梦到樱花林,或观音菩萨之类。” “观音菩萨?”阿玉似乎颇诧异。“为何提起观音菩萨?” 阿初察觉其中必有蹊跷。“你们家与观音菩萨有什么渊源吗?特别信奉观音菩萨?” “没有。不过,娘认为姐姐和观音菩萨有缘。” “意思是,有观音菩萨庇佑?” 阿玉点头。“嗯。娘提过怀姐姐时,常梦见观音菩萨。那时我们住在佐贺町的大杂院,附近有座小观音堂,里面的神像很美。娘常去参拜,祈求神明让她生下可爱的女儿。” 阿玉没趣似地哼一声。“果然,姐姐生下来就那么漂亮,性情又好。所以,娘总说姐姐一定与观音菩萨有缘。” 阿初皱起眉头:这是巧合吗? “观音菩萨和姐姐失踪有啥关联吗?”阿玉反问阿初。 这么听来,阿玉不晓得那男子在中之桥掉脑袋时,形似观音菩萨的妖怪曾现身。阿初告诉她大致的经过。 阿玉似乎感到害怕,原本离阿初远远的,此时近前在阿初身边坐下。 “你认为,是那妖怪带走姐姐的?” “对。” 阿初并非要吓唬阿玉,因此尽量以轻快的语气解释: “阿律失踪前不久,山本町也有一个年轻姑娘不见,且那情况只能说是遇上神隐。那姑娘半个月前起,便持续做关于观音菩萨的恶梦。所以,我想了解阿律有没有类似的情况。” 阿玉圆圆的眼睛睁得斗大。“意思是,那不是真的观音菩萨,是妖怪假冒的?” “嗯,真正的观音菩萨不会做那么可怕的事。”阿初叹口气。“可是,那妖怪为何要带走山本町的姑娘?倘使阿律也被同一个妖怪掳走,又是出于什么原由?这些我们就不清楚了。两名姑娘都很标致,但其余并无共通之处,年纪也是山本町的姑娘较大。” 阿初说着,不禁陷入深思,这是她最不明白的一点。让妖怪有机可乘的心灵缝隙……阿初十分挂心,中之桥上的妖怪对她喃喃低语“但是,你不行”。何以阿初“不行”?阿秋与阿律之间,有任何特殊的联系吗? 阿律与山本町的阿秋相识吗?相识,但不是周遭都知道的深交。若是深交,应该早就査出。那么,是不是在某个场合下照过面,或有哪个共同的朋友? 当阿初沉浸于思索时,店头传来一声:“你在干嘛?” 转头一看,阿铁从牛蒡筛后探山头。 阿初将阿铁抱在怀里,离开长野屋。由于等不到阿玉的双亲,她临走前叮咛阿玉要小心门户。 “阿初,瞧你一脸愁眉苦脸的。”阿铁对阿初说,“笑一个嘛!” 阿初低头看阿铁,微微一笑。“这样可以吗?” “嗯,很好。阿初还是笑起来最可爱。” “你胡说啥啊。” 怀抱着温暖的阿铁,阿初仿佛获得抚慰。与阿玉交谈过程中,内心遭刮除的脆弱柔软部分,似乎被塡得满满的。 多亏如此,回程十分愉快。阿铁一路上瞥见什么,便信口开河逗乐阿初。看到一男一女结伴同行,就吹起尖锐的口哨声吓唬他们。 “刚刚那两人关系不寻常。” “你怎么晓得?搞不好人家是正正当当的夫妻。” “阿初太嫩啦,那根本一目了然。” “你明明是只猫,哪懂人类?” “呜哇,好凶。”阿铁发出讪笑。“阿初还不是一样,压根不懂男女之事,还说我。” 阿初气鼓鼓地嘟起嘴。 回到姐妹屋时,六藏正匆匆准备出门。原来已寻得矢场男子,那个当过店伙计的惣助。 “太好了。” 阿初高兴地拍手,六藏却摇摇头。 “一点都不好。虽然找到惣助,却是个死人。” “咦?” “今天一早,尸体被冲到大川百本杭搁浅。等査清身分,雁太郎头子才通知我。” 六藏脸色十分难看,沉郁的目光望着阿初。 “惣助的尸体在东两国,你要一起过去吗?” “我可以跟?” “不要乱来就好。”然后,六藏指着阿初怀里的阿铁,“还有,不准带这东西。别像个孩子般,抱着猫到处跑。” 六藏总是依自己方便,把阿初当小孩或大人对待。阿初背着他吐舌头,扮个鬼脸。 “那正好。”阿铁从阿初怀里跳下,“趁阿初前往东两国,我去瞧瞧和尙与铃铃。我也想问和尙对浅井屋一事的看法。” “你是担心,浅井屋会不会也出事?” “你不觉得吗?与天狗无关倒好,否则一定得让和尙知道。” 阿铁的话没错,还真的挺能干。 “小心点。”阿初送阿铁出窗。只见阿铁钩形的尾巴尖一晃,便跃上屋顶,消失无踪。 出门前,阿初先到店里露面。阿好一看到她便说: “文仔已从车坡回来,车屋的人都没异状。” 啊啊,太好了。阿初抚胸放下心。美代那张开朗的长脸与笑容,仿佛就在眼前。 “文仔吓一跳,原来车屋的小姐也叫美代。” 文吉那个爱吃醋的情人也叫美代。 “还说同样是美代,却差好多。” 阿初微微皱眉,“他是指长相吗?” 阿好一笑,“不清楚。不过,文仔称赞车屋的美代真是开朗的好姑娘。” “要让我等到何时?走了。” 六藏探进店门口的线帘,说完就转身步向外头。 阿初朝阿好使个眼色,便匆匆跟上。走到一半,她又回头问嫂嫂: “文哥现下在哪里?” “刚刚陪右京之介大人去接舍弟。” 那么,这边的事交给他们应该妥当。伊左次虽然令人忧心,但依他目前的身体状况,独自一人什么都干不了。 以大川为目标,六藏快步穿梭在人潮中,不断向前。阿初喘着气跟在后面。 六藏闷不吭声地走着。半路上,油铺的小学徒在店门口洒水,瞧见六藏随即深深鞠躬,头几乎要碰到膝盖,六藏也只是举个手回礼。 “雁太郎头子做事果然滴水不漏。听说已把惣助出入的‘的屋’老板娘唤至岗哨,以前惣助干活的旧衣铺老板也在场。但愿能早点査出惣助与谁联手,及中之桥那家伙是何方神圣。” “哥哥,那个惣助会遇害,是因为起内哄吗?” “唔……可能是没拿到钱,自己人闹翻。” “我最想弄明白的,是惣助和中之桥那男子如何晓得阿律遇到神隐。他们甚至趁火打劫,编出掳人的谎言骗钱,肯定知道阿律真的碰上神隐,不会那么简单就回来,行事才会这样胆大。” 两国桥就在眼前,过桥便是岗哨。 掠过河面的风带着春天的味道,轻轻抚上脸颊。低头一看,往复的小舟、木材船,似乎较冬天轻快。在这令人满心雀跃的季节里,竟然发生如此可怕之事,还是一连数起。 岗哨的建筑都是一个样,不过单就外观而言,东两国的岗哨仿佛比阿初熟悉的通町和深川的大一些。打开重糊不久的崭新纸门,跟在六藏身后入内,只见进门的泥土地上站着三名男子。 “雁太郎头子。” 六藏出声唤挺立在盖着草蓆的尸体旁的男子,恭敬行一礼。只消看上一眼,阿初便晓得那就是雁太郎头子。那张五官分明的脸,见过一次便难以忘怀,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几乎要碰到岗哨天花板的身躯。对方确实是先前在两国桥畔见到的那个人,绝对没错。 “我接到通知赶来了。” 雁太郎头子宽阔的下巴一点,为身后的男子引见: “这是通町的六藏头子。六藏头子,这是东两国这个月轮值的喜兵卫大爷。” 雁太郎头子嘴里的喜兵卫,是活像颗红豆的老人家。头顶上小小的发髻,也教人想起豆子。他整整齐齐地穿着细直纹和服与外褂,脚上的袜套雪白如新。 “你妹妹?”雁太郎头子看看阿初说。 “她叫阿初。”六藏回答。 雁太郎头子露出大齿一笑。“我知道。不过,你妹妹怎么会来?” “带赎金到中之桥的,就是她。” “是嘛,那真是让你担惊受怕了。”雁太郎慰问道。 岗哨一角的板凳上,坐着怎么看都不搭调的一男一女,彼此尽可能远离对方。看情形,女方是“的屋”的老板娘,而男方则是惣助待过的旧衣铺的老板。 雁太郎头子朝坐着的男子大手一挥,开口:“这是牛込的旧衣铺长田屋的老板,卯兵卫。” 男子迅速自板凳上起身,轻轻行个礼。年纪约莫四十开外,一张脸油光水滑。 “这是阿贞,‘的屋’有名的老板娘。” 雁太郎头子冷冷地介绍,女子仍嫣然一笑站起来。脸蛋与文字春有几分相似,却令人感到庸俗,是粗糙的肌肤上涂着厚厚白粉的关系吗? “他们已确认是惣助。要商量的事很多,不过,请先看看遗体。阿初是吧,倘使不怕尸体,也来瞧瞧。假如你能想起中之桥騒乱时,曾瞥见这张脸或这高个子的身影,就再好不过。” 阿初与六藏并肩走近尸体。一个机伶的小伙子,大概是雁太郎头子的手下吧,俐落地掀开草蓆。 尸体仰躺,睁大双眼瞪着天花板,神情仿佛极其惊讶、极其痛苦,随时都会大叫出声。阿初不由得移开目光。 “确实是高个子。瘦瘦长长的,果真像竹竿。” 六藏说着,单手轻轻一拜,蹲下开始验尸。雁太郎头子也嘿咻一声,在旁边蹲下。 “这尸体很怪吧?”雁太郎头子说道。“找不到伤口,也没瘀痕。若是淹死,肚子里又不见积水。何况,溺毙的人罕有睁着眼的。” “嗯,这恐怕不是淹死的。”六藏皱着眉点头。“临终之际好似受到莫大的惊吓。” “会不会是中毒?” “……”六茧翻看惣助尸体的颈项周围,并以指尖摸索。 “不管怎样,既是起内哄,要不是大打一场后被杀,要不就是出其不意被干掉,下手的方式不会太高明。”雁太郎头子双手抱胸前。 六藏正触摸死者耳上一带。由于泡在大川里,发髻已散开。六藏伸指进去,随即低声道:“找到了。” “什么?” “就是这里。请摸摸看,有个被刺穿的小孔,但四周微微凸起,像是发肿。” 雁太郎头子依言伸手进死人的发中,双眼一亮。 “真的。”他转身问六藏:“你怎么晓得?” “没什么,是乱猜的。我想,既然传信用了矢场的箭,会不会又用在这儿。” “是吗……但那种箭的威力,要射杀一个人恐怕很难,约莫是在箭头涂毒吧?这伤口红肿的情形,是有那种味道。” “多半没错,我们最好把手洗干净。” 雁太郎头子的手下已机伶地装满一盆水。头子接着吩咐那年轻手下,剃光尸体的头发。 “要过奈过奈何桥,还是弄得清爽点好。死者不会怨你的,快动手吧。” 将处理尸体的事交给手下后,阿初等人便回到阿贞与卯兵卫坐着的地方。 “对了,阿初,你见过那高个子吗?” 阿初摇头。“没见过。那么显眼的人,光是看到影子,也不容易忘记。” 在中之桥上,阿初只与那个被化为观音的妖怪摘下首级的男子交过手。一片漆黑里,即便有他人潜伏,恐怕亦无从得知。当时六藏的手下四处埋伏,阿初也是等他们蜂拥而出才发觉。 “喂,阿贞,换你出场。来一下。” 轮値的喜兵卫在旁边准备记录。不知为何,阿贞一脸雀跃地靠近雁太郎,一副立时便想开口的模样。然而,雁太郎头子大手一挥,不耐烦地阻止她。 “这个阿贞不是什么好东西,会说谎,也会骗人,所以她的话不可靠。不过,在惣助这方面,她倒是提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讨厌啦,头子,人家才不会撒谎。”阿贞将丰满的胸部一挺,佯装生气。“至少,人家是拼命在帮头子忙。” 雁太郎头子不理她,径自对六藏陈述:“在阿贞店里和惣助玩在一起的那些混混中,有人以前打过火。” “打过火?那身手想必十分矫捷。” “没错,你果真一点就通。综合阿贞和店里女人们的说法,及从其他客人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在中之桥与阿初交手的,八成就是这个打火出身的家伙。不管年纪或身形,都与那具无头尸相符,且几乎天天上‘的屋’的人,这阵子却一直没露脸。” 阿贞忍不住插话:“可是,惣助和朝太郎可没在我店里商量过掳人的事。要是听出点话头,我绝不会坐视不理,一定马上通报头子……” “那个打火出身的叫朝太郎吗?” “对。” “惣助和朝太郎——但,假使这桩命案是因内哄而起,肯定有第三个同伙。” “搞不好有第四个、第五个。再怎么说,他们贪图的可是一千两。” “雁太郎头子。”阿初一喊,身形庞大的头子拱肩缩背般望向她。 “什么事?” “绑架阿律恐怕是他们造出来的。” 六藏以眼神警告阿初,但阿初继续道:“阿律不是被惣助和朝太郎那伙人掳走的,而是真的遇上神隐,惣助他们只是趁火打劫。可是,要趁火打劫,也得知道一些内情吧?他们一定是晓得阿律遭到神隐,真的回不来。否则也不敢大胆宣称人是他们拐走的,还上门要赎金。” 六藏不悦地闭紧嘴巴。雁太郎头子一双大眼兴味盎然地轮番打量两兄妹,嘴里却说: “阿贞,你回去坐好。”于是,阿贞不甘不愿地回座而卯兵卫仍一脸惶恐,规规矩矩地端坐。 雁太郎头子将身子弯得更低,直视阿初问:“听说那天晚上有妖怪出现?” 阿初睁大眼:“头子也知道?” “是啊,人的嘴是关不住的。协助办案的人,往往都是老成稳重,即使如此,亲眼目睹妖怪,要保持沉默恐怕很难。” 六藏朝雁太郎头子行一礼,“没打一开始便告诉头子,是由于那件事委实太过离奇。绝非刻意隐蹒,请头子见谅。” “哪里的话。换成是我,一样会要大伙一个字都不准泄漏,所以你别放在心上。” 阿初也松口气,抬起头回答:“是的,有妖怪。” “阿初也看见那妖怪?” “嗯,还讲过话。” 接着,阿初将当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雁太郎头子。 “观音菩萨啊……”雁太郎头子低喃。“不过,这事实在不寻常。妖怪说‘这人的头我要了’是吧?” “对。它是为了处罚利用神隐来要钱的男子才会现身。所以,我推测神隐的事,从头到尾都是那妖怪干的。其实,还有另一件案子。” 阿初大略叙述阿秋的案子,雁太郎的眼睛睁得更大。 “真没料到。”雁太郎摸摸光洁的额头。“这下不枉我找卯兵卫来。” 阿初的视线往卯兵卫坐着地方望去。这时,在惣助尸体旁的手下忽然发出一声:“呜嘿!” “是。”卯兵卫立即站起身来。 雁太郎头子一笑。 “卯兵卫,这不是在叫你,是他受了惊在哀嚎。喂,怎么啦?” 手下不禁脸红,“对不起,因为吓一跳,忍不住脱口而出。” 惣助的头发已剃光一半,露出整片耳朵。 “伤得十分严重,像刚起的脓包。” 三人又走近尸体,细看手下指出的伤处。约莫孩子掌心大的一块黑青肿起,中央有个小洞。洞孔不是圆的,四周的皮置进伤口。 雁太郎头子又唤来阿贞。“你可别装淑女,我知道这种程度的伤口和尸体吓不倒你,快看。” 即便如此,阿贞仍半别过脸,才瞥向伤口。“哎呀,好惨。” “你相当熟悉箭伤吧。矢场那种地方,再怎么提防都难免会发生射伤或擦伤之类的意外。如何?这像矢场的箭造成的伤痕吗?” “这个嘛……嗯,的确颇类似。但若是用我们的箭,伤口应该更大。况且,怎么会又黑又青,肿得这么厉害?” “这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劳驾,你可以走了。” 赶人似地要阿贞离开后,雁太郎头子总算喊来卯兵卫。一干人各自落坐,雁太郎头子拿起近旁的茶杯,大口喝茶。 “卯兵卫,你告诉我的那些话,似乎就是派上用场。” “我、我的话?” 外表规矩的旧衣铺老板,紧张得浑身僵硬,唯有一双眼眨巴个不停,活像一只小鸟。显然他是拼命忍着不去看惣助尸体所在的地方。 “十年前,惣助还在你手下干活?”六藏问道。卯兵卫望着雁太郎头子,瞧见他点头才放心回答: “是的。他爹以前在我们旧衣铺附近挑担子卖菜,但他双亲早死,我可怜他没地方去,便收留他,所以我是看着他长大的。” “据说他原本十分认真干活,却学会赌博,步入歧途?” 卯兵卫悲伤地眨眨眼,“不晓得是被谁教坏的……” “没办法。容易沉溺赌博的人,不管看得再紧,依旧会沦陷。” “我曾严厉教训他,甚至哭着求他。无论如何,对我们夫妇来说,比起佣工,惣助更像儿子。我俩没有孩子,真的对他视若己出。或许是这样,他反倒觉得我们烦,终究还是离开。” “直到今天都没再见面?” 卯兵卫又看看雁太郎头子,才答覆六藏。“不,一年会见上一次…不,两年一次吧。偶尔他会突然上门。” 雁太郎头子瞥了尸体一眼,说道:“都是来要钱的。” 卯兵卫也望向惣助的遗体。“他毕竟有需要我们帮忙的时候。” 六藏不禁哼一声。 卯兵卫连忙解释:“他不时会替我们牵线谈生意,或带客人过来。不少光顾的客人,说是惣助介绍的。” 阿初听着不由得有些心酸,卯兵卫是真心疼爱惣助的吧。 “那么,卯兵卫老板最后见到惣助是何时?”六藏问。 “就在最近,大概是一个月前。” “当时,他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没什么异状,反倒是我们刚虚惊一场。” 雁太郎一副别有深意的表情,惹得阿初与六藏都注视着他。 “有妖怪。”雁太郎头开口。 卯兵卫再度惶恐地缩肩,“观音菩萨在我们旧衣铺现身。” 一个月前,夜里还很冷。最先瞧见妖怪的,是旧衣铺一带巡夜防火的男子。 “我们经营旧衣生意的,由于商品容易着火,格外小心提防。所以,这一带冬天的巡夜不像别处全交给木户守卫,我们会轮班巡逻,而且每次必定是两人一组,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那是个新月之夜,加上一直都是阴天,连星星都看不见,四周一片漆黑。我们夫妇已睡下,却听到有人喊门。出去一看,原来是轮班巡夜的两人。他俩跟我很熟,又与我同年,都是做旧衣生意的老实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撒谎编造故事。可是,他们居然说‘卯兵卫,快来看,观音菩萨飘浮在你家屋顶上’。 “我和内人连忙到外面一探究竞。分明一片昏暗,但巡夜的两人指示的地方,也就是我家屋顶上空,犹如挂着一轮满月,皎洁明亮。而在那光辉中,有尊圣洁无比的观音菩萨。 “我不禁一阵腿软,内人则一个劲朝拜,巡夜的两个人也愣在原地。观音菩萨背对着我们,见不到祂的尊容,但祂身上五彩法衣飘飘,极其奢华豪美。我也拼命礼拜,一回过神,观音菩萨已消失无踪。” 但是,翌日晚上,卯兵卫又被昨晚那两人叫醒。观音菩萨飘浮在同一个地方,转眼便不见踪影。巡夜的两人与卯兵卫夫妇满心崇敬,不住伏拜。 “之后,观音菩萨就不再现身。但正因难得一见,才更値得感恩。我与内人都真心欢喜,不知观音菩萨会如何庇佑我们。” 然而,约莫十天后的某个晚上,旧衣铺的人被一阵骇人的叫声惊醒。 “是巡夜人的叫声,似乎在拼命呼救。” 卯兵卫等人奔出门外一看,观音菩萨竟然近在眼前。 “不像前几次那样出现在屋顶,而是浮在地面上。两个巡夜人瘫坐在观音旁边。当晚由两个小伙子一组,理应健壮得很,实则一个已昏厥,另一个也惨白着脸,眼睛瞪得斗大。” 观音菩仿佛压在两名巡夜人的头上,法衣凌空飘荡,忽然开口。 “是的,我听到话声。尽管十分怀疑自己的耳朵,但我确实听见观音菩萨对巡夜的那两人说……” ——我美不美? “我扑上去想救他们,却被观音菩萨的法衣弹开,跌落在地。此时,我第一次窥得观音菩萨的容貌。” 那并非大慈大悲的观音像。 “那是张女人的脸。美是美,却令人感到低俗。或许是嘴巴很大,且涂满鲜红胭脂,也可能是眼中精光四射的关系。不过,只消一眼我便明白,这不是真正的观音菩萨。观音菩萨才不会有如此庸俗的面孔,这一定是妖怪。” 旧衣街的居民逐渐聚集,想从化成观音模样的妖怪底下救出巡夜的男子,但妖怪将来者一起拉进衣摆内,大笑问道: ——我美吗?说我美。 ——你们为什么害怕?为什么抗拒? “原本美丽的衣裳,顿时像蛇一样蜿蜒着往身上缠,实在教人惊恐万分。” 一片混乱中,几个较有急智的人,临时捆起木柴做成火炬,伸向妖怪。妖怪发出“咻”地一声,恶鬼般瞬间变脸,眼露异光,向上飞升,飘扬的衣裳跟在身后。 “妖怪消失之际,刮起一阵腥臭的狂风,仿佛要吹倒我们似地呼啸而去。” 两个巡夜人当晚便卧病不起。一个好歹救回小命,但卯兵卫他们赶到时已昏迷的那一个,却饱受高烧折磨,不到三天就撒手归西。 “也是被杀的。” 然而,最初发现观音菩萨浮在半夜的人却平安无事,不仅没受到攻击,还虔诚膜拜,这该如何解释?众人都大感困惑。于是,有人认为真正的观音菩萨与妖怪伪装的冒牌货都曾现身。 “但旧衣街的女眷们,包括我内人在内,都认为没啥好怀疑的,打一开始便是同一个妖怪。先前巡夜的人未遭袭击,只因不像这次是两个小伙子。” 旧衣铺由于做生意的关系,常会经手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对鬼怪及灵异之事不至于大惊小怪,反而能够冷静思考。 “内人说,妖怪最初是从我们屋顶现身,那么肯定栖息在店里。既然会害死年轻男人,又长得一副低贱的女人模样,可见必定栖宿在女人的和服上。于是,我想起一事。每当见到那妖怪飘荡的衣裳,或许是这一行做久,总会仔细观察图样花色。其中有个花色,我记得曾在商品中瞧见。” 卯兵卫和老婆翻遍整家店,终于找出与妖怪衣裳某部分花色极其相似的旧衣。 “那是件绣着华丽牡丹的窄袖和服。” 而且,将他与老婆的记忆拼凑起来,买进这件窄袖和服当天,恰巧就是观音妖怪首次出现之日…… “这一定要请寺庙供养或火化才行。正商量此事时,惣助忽然上门。” 见夫妇俩神情凝重,惣助询问出什么事,两人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惣助非常感兴趣,连连说好极了,交给他处理。当然,我和内人都反对。这东西无从处置起,且惣助还年轻,容易被妖怪缠上。可惣助完全不顾我们的忧虑,认为既然妖怪真有其事,就能高价卖给杂技棚,硬带走那件窄袖和服。” 这便是卯兵卫夫妇最后一次和惣助见面。 阿初双手捂着脸,长叹口气:“真没想到……” 就是那件和服,不会错的。那即是一切的元凶——天狗魔性的栖身之处。 “没想到吧?我听卯兵卫提起时,也大吃一惊,因为我刚听说中之桥的事。”雁太郎头子双手交抱胸前。 “卯兵卫,”六藏猛地倾身向前,“还记得卖那件窄袖和服的是谁吗?” “很遗憾……”卯兵卫为六藏的气势震慑,微微后退。“名字和来历都一无所悉。我们原本便是收购旧衣的,见没可疑之处,也就未多问。况且,那是个武家千金。” “武家?” “是的,这我倒不会认错,不是女侍。”卯兵卫同情地垂下眉毛。“经常有生计困难的武家夫人和千金来卖衣物。遇到这种时候,我们礼貌上不会详加追问,自然也不会细看长相。我想,这在当铺也一样。” “是吗……那么,你不记得那名武家姑娘的容貌?” “她蒙着紫色头巾,看不见脸。不过,年纪很轻,手腕肌肤极为白净,想必十分美丽。” 不知相貌,也不知来历。啊啊,真令人着急,阿初不由得咬紧牙。 “你还记不记得其他的细节?有没有能查出是哪家姑娘的线索?” 或许是受到六藏与阿初懊恼的情绪感染,卯兵卫也埋头苦思。活像只小鸟的的卯兵卫,试图捉住脑海中那双忙碌地飞来飞去、名为“记忆”的小鸟…… “那是我与内人一同接待的客人,”卯兵卫缓缓地说,“对了,那位小姐要我们务必将这件和服卖给年轻美丽的姑娘。不过,这算不上稀奇,那和服如此华丽,会买的一定是年轻姑娘。” 然而,武家姑娘的话听在阿初耳里,却别有意味。那妖怪——天狗,那女人执著的妄念,渴求的是年轻男子的赞赏,与年轻女子的鲜血。要求卖给年轻美丽的姑娘,是极其可能的。 虽然如此,拿走窄袖和服的惣助是怎么处置那件和服的?这件事与天狗出现在阿秋与阿律身边,又有什么关联?该不会是惣助将那件和服卖掉,和服辗转落入阿秋与阿律手中?不过,短短一个月内就历经两名姑娘之手吗?何况,阿秋的嫁妆完全由浅井屋筹备,应该没必要特地去买旧衣…… 此时,卯兵卫砰地一声双手互击。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众人吓一大跳。 “怎么?” “那武家千金,或许会再来我们店里卖衣服。” “什么?” “当时,由于货色十分良好,我们便告诉她,若还有需要,请多多惠顾,对方也随即承应。姑且不论是否会再度光顾小店,但牛込的旧衣有几十家旧衣铺,她可能会找上其中一家,而说不定在来我们这儿之前,她已光顾过其他店家。” “没错。”这回换六藏双手互击,“只要派人盯哨,也许就能逮到。” 雁太郎头子缓缓站起。“你能派几个人?我这边也出几个人手。” 阿初心头的阴霾终于消散一些。总算找到线索,只要寻得那名武家姑娘,便能査出天狗的真面目。 “记住,小心没过逾的。”雁太郎头子叮咛道。 “若惣助想借机赚一票,真的将这件有问题的窄袖和服卖给杂技棚,我这边一査便知。他定然是在筹画过程中,拉朝太郎入伙,并找了第三、第四个同伙。但目前尙不晓得这些人是谁,更糟的是,他们还会使箭。” “是,我会提高警觉的。”阿初重重点头答应。 让卯兵卫走了之后,待事情谈妥,一行人便准备离开岗哨。第一个来到门外的阿初,发现对面的木户番小屋前,有个穿着引人注目的女子背对此处。艳紫色的半四郎鹿子和服,配上织有金线的腰带,映照逐夕阳,显得耀眼夺目。 阿初立刻认出对方。雁太郎头子的另一半,会变戏法且拥有南蛮人血统。 女子站在木户小屋店头,拿着糠袋像在品评。只听她轻哼着歌,似乎是新内节。那曲调似曾相识——正想着,对方也许感觉到阿初的视线,不禁转过身。“哦,出现了。” 女子朝阿初的方向扬声。阿初纳闷着她瞧见谁,雁太郎恰巧打开岗哨的门走出。 “喔,你来啦。” 雁太郎头子大声说。阿初不禁回望,只见头子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欢喜,令人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 “因为听市兄说你在这里。”女子越过道路,走向雁太郎头子身边。她步伐轻盈,沿途一点声响都没有。来到近前,香泽微闻。 “我内人,阿京。”雁太郎头子向阿初介绍女子。 “这是通町的六藏头子,”雁太郎头子指着随后出来的六藏,顺势朝阿初一挥手,“和他妹子阿初。” “请多关照。”阿京向六藏问候,然后笑着对阿初说:“先前在两国桥见过,你还记得吗?” “啊,记得。” 阿初不知为何一阵紧张,答得傻里傻气。 近看阿京,比上次偶遇时愈显年轻美丽。她梳着形似鸟尾的发髻,十分特别。肌肤明明看不出扑粉的痕迹,却如迎着朝阳的新糊格子门纸,白里透亮。唯有嘴上涂抹鲜明的胭脂,将唇以唇笔画得比轮廓小一圈,为她分明的五官增添难以言喻的动人风情。 “哦,喜兵卫爷也在。” 阿京向走出岗哨的喜兵卫打招呼。喜兵卫开怀一笑: “阿京,你今天又更漂亮。” 阿京只是微微一笑,不故作矜持,也没回应喜兵卫的赞美。那神情,显然是深知自己的美丽,也深知没有刻意谦逊的必要。 “你不是该出场了吗?” 阿京对贴心询问的雁太郎头子摇摇头,干脆地说: “今天风向不好,不上台。你的公事要是办完,就带我到高桥吃泥鳅锅吧。” “噢,当然好。”雁太郎头子一口答应,再次向六藏致意,便与阿京并肩而去。 还矫舌不下的阿初,愣愣目送两人的背影。阿京又哼起刚刚那首新内节,逐渐走远。 “那么,我也告辞。” 招呼一声后,喜兵卫往与雁太郎头子相反的路离去。雁太郎头子的手下朝六藏行一礼,关上岗哨的门。只剩兄妹俩时,阿初才总算回过神。 “好奇怪。” “什么?” 六藏将手拢在袖子里,颇感有趣地低头看阿初。 “雁太郎头子呀!前一刻尙且一脸凶神恶煞,一见到阿京姐,便像融化一样,还泥鳅锅呢。” 六藏仰望着傍晚的天空笑了。“每个冈引有各自的办事方式。放心,雁太郎头子承诺的事,从不会轻忽。” 两人往两国桥的方向迈开步伐。杂技棚与戏棚的拉客声、梆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阿京姐真漂亮。” “是啊。”六藏也赞成。“不过,可不止漂亮而已,她亦是雁太郎头子的副手。” “真的?”阿初步。“阿京姐帮忙办案?” “听说是,且她在江湖艺人中相当吃得开。艺人人面广,消息也灵通,雁太郎头子要打听消息或找人时,阿京十分得力。” 阿初感到心口一阵暖意。这便是所谓的憧憬吗? 不知不觉,阿初哼起刚刚阿京低吟的新内节。虽琴与唱歌等才艺一窍不通,阿初却似曾听过这曲调。 <hr /> 注释: 1、吹箭 翌日一早,“姐妹屋”店头的灯笼尙未点亮,便爆发一阵騒动。 被安置在后面房间的伊左次突然大吵大闹。右京之介说的没错,药效尽退后,中鸦片毒的人会逐渐发狂。 听到铁二郎与舍吉的求援声,六藏与文吉飞也似地冲过去,正在调制味噌汤的加吉来不及脱下围裙便前往助阵。三、四个大男人合力,仍费一番工夫才制住他。阿初帮不上忙,只能将逃出房间的舍吉抱在怀里,在纸门外干着急。当枕头随野兽般的咆哮声撞破纸门、擦过眼前、落在走廊的另一端时,着实吓坏阿初。 姐妹屋许多性急的常客,店还没开便等在门口。这群客人听到六藏头子家里传出有人兹事的声响,便想冲进屋内帮忙,被总算又回到店里的加吉好言好语地劝退——不要紧,是上头的公务,请多多包涵,就当没瞧见。因此番说明而不再追问的这批常客,当天早上得以品尝加吉使出看家本领做的厚煎蛋卷,自然是免费奉送。 文吉与六藏将浑身虚脱、脸色铁青,像患疟疾般不断打颤的伊左次以棉被梱起,再以粗绳绑紧,放在货车上,医源庵大夫那里,返回时日头已爬得老高。阿初忙完店里的生意,便陪铁二郎和舍吉一道吃早饭。铁二郎倒是还好,舍吉却显然被伊左次狂乱的模样吓坏,令阿初颇为担心。 就算伊左次没出乱子,舍吉也是昨晚才刚被右京之介从学友家带到这里而已。周遭的人对他再亲切,一个孩在短期间内待了几处陌生人家,难免心情疲累,打不起精神。果真,无论阿初怎么劝慰,舍吉仍吃不下几口早饭。 “不知师娘情况如何。” 这会儿又担心起政吉的老婆阿信。对舍吉而言,阿信形同母亲,他想必是思念起妈妈。 “师娘到管理人那里后,就再没见过……”铁二郎也喃喃道。 浅井屋应该不至于又抬出仓田大人,甩开管理人将病患带走,但或许会上门问话。阿初也有几件事想向阿信确认。 “好,我去探望一下你们师娘。”阿初承应。“虽然不能告诉她你们藏在这儿,但我会看看她的境况。假如需要帮忙,我也会安排,你们尽管放心。” 正要出门的时候,听到一声“喂,阿初”,阿铁轻快追上。“你要上哪儿?我陪你。” “你啥时来的?和尙与铃铃怎么样?” 阿铁轻盈地纵身一跳,俐落跃上阿初肩头,完全没擦到阿初的脸颊或发髻,爪子也没碰痛臂膀半点,可谓神乎其技。 “都是老样子,不过和尚想见阿初……” “见我?” 嗯,我也想会会和尙……猫咪和尙,是只长寿得修练成精的老猫吗? “阿铁,”一面走,阿初忍不住笑出声,“你胡子上黏着饭粒。” “糟糕。”阿铁连忙清洗它的脸。“不过,阿好嫂煮的饭真不是盖的。我跟她要东西吃,她还娇嗔‘哎呀,阿铁,你昨晚没回来,究竟跑到哪里?不乖乖回家怎么行’,多情的女人就是这样,害我没辄。” 阿初把阿铁从肩上赶下去。 山本町的管理人一看就是个顽固老人,而他的妻子则更显刚强,两人将阿信照顾得无微不至。阿初自称是失踪的阿秋的朋友,由于担心阿秋母亲的身体,便过来看看。 管理人夫妇很爽快地让阿初进屋。妻子先离座上二楼,但不一会儿便蹑手蹑脚返回。 “阿信嫂还在睡。” “身体的状况不好吗?” 管理人夫妇长得极为相似,与其说是夫妇,更像兄妹。两人均有坚实的下巴,仿佛无声宣示他们对无理、蛮横、事绝不屈从,并且有着与那下巴十分相配的大嘴。然而,此刻嘴角却悲哀垂下,双双面露忧郁之色。 “搞不好脑筋已不正常。”管理人说。“身体虚弱不堪,瘦得只剩皮包骨,但神志方面更不乐观。” “这么糟……” “也难怪,他们一家人多和乐啊,可政吉却为那种事丧命。”管理人眨眨眼睛。“我在政吉尙未开店、还是个通勤匠人时就认识他,他一直住在这座杂院。政吉和阿信成婚时,我还狠下心,花一大笔钱送烤炉当贺礼。阿秋出生时,我家那口子还煮红豆饭……” “眼看就快出嫁,”管理人之妻也叹道:“阿秋当新娘的样子一定很美,可惜我们再也看不到。” “八婆,怎能就这样放弃!也有人遇到神隐后好端端地回来啊!” 一点都没错。为了阿信,一定要从天狗身边救出阿秋,阿初在心中重新起誓。 管理人夫妇说,浅井屋的老板娘与仓田主水上门找过阿信一、两次,但阿信像个活死人,什么都问不出来,他们只好打道回府。浅井屋的老板娘话里带刺,仓田主水倒留了一些钱,要他们买点滋养的东西给阿信进补。 “政吉等于是被那位大爷逼死的,我们根本不想拿他的钱。可是,那位大爷似乎没料到政吉会寻短,加上阿信又变成那样,他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我们才勉强收下。不过就直接拿到后头给稻荷神社添香油钱,求神明保佑阿秋早日归来。” 阿初辞别管理人夫妇,决定到木屐铺瞧瞧。今天有阿铁陪伴,就算天狗出现也不怕。她甚至斗志高昂,恨不得立即迎战天狗。造访过管理人夫妇后,她再度体认此次悲剧多么惨痛,不禁对天狗的所做所为大为愤慨,非得有所行动不可。 阿初从北侧的捷径潜入政吉家,屋内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外面是春天,往来行色匆匆,照在人们脸上的日光是那么明亮,但季节在这个家却像倒退一、两个月,冷飕飕、阴森森的。 政吉的工坊整理得很干净。由于无人走动,甚至不见尘埃飞扬。然而,阿铁却抽动鼻子开口:“好荒凉。” 阿初也有同感。从工坊来到灶下,一个小小白白的东西飘然掠过眼前。她蓦地一惊,提高警觉。 阿铁笑道:“阿初,瞧,是花瓣。” 白色花瓣飘呀飘地,往阿初脚边的阿铁鼻尖落下。 “原本黏在阿初头发上,跟着一起进来的。” 那是片樱瓣,阿初心头一檩。这年春天,樱花成为天狗的象征。 来到通往楼上的阶梯前,阿初不由得有些踌躇。遭习字本袭击的情景浮现心头,然而,她旋即抛开不安,一层层爬上阶梯。不能胆怯,我才不会输给那种东西。况且,今天我不是一个人,我有阿铁。 阿铁紧跟在阿初身后,摇着尾巴上楼。抵达最顶端一阶,便绕到阿初身前,竖耳细察重静。 “什么都没感觉到。”它小声说,“这里已是间空屋。” 或许真如阿铁所言,只见阿秋的房间维持上次离开前的状态,连桌案上习字本的纸张,也保持阿初当时收拾齐整的样子。天狗不在这里吗? “正好,我去找铁二郎兄和舍吉替换的衣物,顺便带回家。阿铁,你也来帮忙?” “你是在开玩笑吗?” “少罗嗦,快走吧。” 阿初招呼一声,往房门口走,但仍不由得往先前传出天狗话声的天花板看上一眼,心里毕竟觉得毛毛的。 就在此时—— “咻”一声,有东西破空袭来。阿初还来不及回头,袖子便被扯动。仔细一瞧,像是箭羽的暗器刺穿阿初的袖子,钉在旁边的柱子上。 “阿铁!” 阿初尖叫时,阿铁已伏在榻榻米上,阿初赶紧蹲下。第二支箭羽随即刺破窗纸,直接横越房间,钉在阿初眼前的墙面。 “是吹箭!阿初快逃!” 阿铁大喊着跳到走廊。阿初一把拔下钉住袖子的箭,握在手里,跟着出走。刚关上唐纸门,第三箭随之而至。尖锐的箭头刺穿唐纸,从阿初胸口的高度飞出。 “有人在监视!” “可是会在哪里?” 阿初抱起阿铁跑进舍吉房间,按捺住胸中的惊悸,屛息爬上窗槛,在后面小巷落地。 “小心点。”阿铁耳语道。 阿初尽可能压低身子,在窄巷里匍匐前进。吹箭并未追到这里,危险过后,阿初仍惊魂未定。 来到小巷尽头的两户人家之间,阿初悄悄探头査看周围的动静。只见煮饭的蒸气缓缓飘送。 “不要紧吧?”阿铁出声关切。阿初没回答,紧紧抱着阿铁站起。 右手边有两个穿外褂、看似工匠的男子一路起劲地交谈。等他们靠近小巷口,阿初才闪身步出。 其中一人略感讶异,不禁瞥阿初一眼,但足下未停。阿初匆匆离开小巷,若无其事地与他们擦身而过,迅速拐进第一个转角。她背靠着木板墙,大口喘气。 虽然恐惧,阿初仍勇敢回头,并探出身,直到看得见木屐铺的大门。刚才那两人的背影愈来愈小,接着消失在道路另一端的转角,四下空无一人。 “是那扇窗。” 阿铁钻出阿初怀里,灵活的双眼望着木屐铺前方一幢小民房的二楼,一对细竹格恰巧面向木屐铺阿秋的寝室。阿初点点头。 “那吹箭若不会跟着猎物转弯,就一定是从那里发射。” 阿铁嘿嘿嘿地笑。“阿初吓一大跳吧,声音在发抖。用不着那么怕,有我在。” 阿初忍不住一笑。 “我过去探探。” “到那扇窗后面?” “嗯,不费事的。阿初躲在这里等我。” 说完,阿铁便一溜烟爬到阿初肩上,再跳上转角房舍的屋项。它沿着屋顶前往木屐铺,暂时从阿初的视野中消失。片刻后,它在距那幢民宅窗户六尺处,一个设有天水桶的屋顶现身。接着纵身一跳,悄没声息地在木板斜屋顶移动,跃上目标民宅的屋顶。 不知是不是暗号,阿铁摇一下尾巴,然后消失在屋顶的另一端。 阿初背靠着木板墙,仰望逐渐染上夜色的天空。在这人人归心以箭的时刻,不时有零星的行人经过。没人对故作等候模样的阿初瞧上一眼。 (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看紧握在手中的吹箭,箭尾吸取阿初的体温,平添几分热度。中之桥是杨弓,这次是吹箭…… 阿初将箭收进袖中,这是重要的收获。而后她取出荷包,确认带了多少钱。 阿铁在此时返回。头上刚响起“喵”地一声,阿铁随即跳到阿初肩上。 “那里是空屋,榻榻米都被日头晒成茶褐色,灰尘积得很厚。” 阿铁咕啾一声,忍不住打个喷嚏。 “不过,走廊因此留下几组大小不同的脚印。但刚印上的只有一组,瞧着像是大个子。” “我想也是,既然能把这支箭从对面吹过来,绝不会是女人或小孩。” “那民宅大门从里面上了闩,歹徒应该是从后门出入。灶下的水瓶储着新鲜的水,还有干掉的饭粒,可见之前有人待过。” “会不会是袭击我们后就逃跑?” “大概吧。我沿屋顶过去偷看时,已空无一人,剩烟味没完全消散。” 阿初抱着阿铁说道:“不如告诉哥哥,请他询问那房子的屋主。只要査出是谁承租的,就掌握一条线索。” “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阿铁也十分了解情况。阿初摸摸它的头,将它塞进怀中。 “乖乖待在这儿,接下来我们有得忙了。” “要干嘛?” “幸亏我有带钱出门。万一被跟踪可不妙,我们要换轿子、步行,绕一大圈再回家。” “哦,原来如此。没问题。”阿铁笑着动动胡子。“顺便吃点好吃的吧?” 于是,阿初换过三乘轿子,远绕至小石川,再迂回蛇行返回东边。半路上肚子直唱空城计,所以虽不是听从阿铁的话,倒也真的踏入一间糯米丸子铺,最后花一个多时辰才回到姐妹屋。幸而似乎没人尾随,平安返家。进门时日头下山已久,被阿好念了几句。 六藏外出不在。阿好转告阿初,右京之介晚些会过来。上楼后,铁二郎他们房里响起舍吉的话声。阿初扬声一喊,打开门。 “啊,阿初小姐!” 舍吉飞奔向前。阿初抱着他,笑道:“不用叫我小姐。” “您见到师娘了?”铁二郎一脸挂念。阿初只告诉他们,管理人夫妇将阿信照顾得很周全,不需要担心。舍吉当下放心不少,但毕竟推搪不过铁二郎这个大人。他似乎更在意阿初没透露的部分。 “我们全待在这里,真是给您麻烦。” “千万别客气,这是我哥哥的职责。” 铁二郎规规矩矩地行一礼。今早伊左次大吵大闹后,他似乎一下苍老许多。 舍吉原本紧握阿初的手,一看到跟在阿初身后的阿铁,便扬声叫“咦,有猫”。阿铁逃跑不及,被一把抱起。明知阿铁有难,阿初却笑得开怀。阿铁大喊“可恶,我讨厌小孩!”一面挣扎。 对了,让铁二郎认认那支箭吧。阿初在火盆旁坐下,从袖中取出箭矢。 “铁二郎兄,你认得这玩意吗?” 铁二郎睁大双眼,“这是矢场的箭……不,比较短。” “嗯。待在木屐铺,或被关在浅井屋时,见过谁用类似的危险暗器吗?” “没有。”铁二郎猛摇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姐该不会遭到攻击吧?” “哎呀,没这回事。” 阿初露出笑容。但铁二郎比想像中敏锐,带着掺杂歉疚、担忧及佩服的目光,注视着她。 阿初将箭收起。射出这支箭的人,果真是惣助和朝太郎的同伙,而与浅井屋和天狗无关?不,此刻下定论未免太武断。 “伊左次兄情况如何?有没有消息?”阿初抬头问铁二郎。 “不,没那么快。午后,文吉兄刚带着替换衣物过去。” 铁二郎双手放在膝上,颓然低头。 “伊左次兄变成那样,还有救吗?” “源庵大夫会把他救回来的。” 阿初现在只能这么说。铁二郎落寞地微笑。 这个春天,短短一个月内,他们和舍吉的日子完全变调,失去的东西像山一样多。 “你们想必不好过,不过请多加忍耐。我们一定会寻回阿秋。” 听着阿初的话,铁二郎点点头。那模样比起赞同,更像是说服自己,他一次又一次地点头。 “在房里也是闲得发慌。”他强作开朗,“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我的身体已不要紧。” “别客气,现下待在这里不轻举妄动,便帮了大忙。” “那么,方便让我修府上的木屐吗?” 铁二郎望向阿初脱在门口泥土地上的木屐。 “小姐不仅活泼,穿木屐还有些独特的习惯。” 一点也没错。阿初的木屐会斜向一边,右侧往往很快磨损。让铁二郎说中,阿初有些难为情。 “那真是多谢。不过,工具怎么办?” “借我一把小刀便成,若有刨子更好。” 六藏兴致来时,偶尔会做做木工,因此家里不但有小刀,连刨子、凿子也不缺,甚至还有磨刀石。铁二郎道谢接过工具,慎重地兜起阿初的木屐上楼。然后,他朝坐在楼梯尽头,哭丧着脸担心伊左次的舍吉唤道“好了,干活吧!”随即进房。 不一会儿,阿铁来到灶下。 “都是那小鬼弄的,害我连耳朵的毛都倒竖。”阿铁满腹牢騒。“阿初,我肚子饿。” 仔细想想,阿初老早该吃饭。菜橱里放着阿好帮她留的饭菜。阿初拿柴鱼片帮阿铁弄猫食,又从菜肴里分块烤鱼给它,便在灶下静静用饭。 收拾完毕,阿初也想过是不是要进唐里帮忙,却提不起劲。于是,她步入灶下旁四帖半的套间,戳着火盆中的灰,发一阵子呆。阿铁将浑身上下舔干净后,打个大呵欠,在火盆旁缩成团。 即使是在这段时间,阿初仍想着阿秋和阿律,不知不觉便打起盹。不久,感觉屋内有人,惊醒后,只见文吉蹑手蹑脚从旁边经过。 “啊,对不起,吵醒小姐了吗?” 文吉后退时,一脚踏到阿铁的尾巴。 “好痛,你这个迷糊虫!”阿铁惊叫着跳起。还眨着惺忪睡眼的阿初,忍不住笑出声。 “文哥回来啦,辛苦了。叫醒我正好。你今天去过源庵大夫那里吧?” “嗯,差点被逼着陪大夫喝早酒。” “文哥真是的。” “不过,看到那个伊左次,大夫顿时酒醒,直说不妙,没想到他中毒中得那么深。不过大夫要我告诉大家,一切交给他,请放心。” 让文吉坐下后,阿初泡壶热茶。文吉挨着火盆暖手,阿初注意到他手背上有几处抓伤。 “那是怎么回事?” 文吉连忙缩手。一旁的阿铁爬上文吉的膝头,向阿初告状: “这可不是我弄的,是人的指甲。” 当然,这些话文吉听不懂。阿初笑着问文吉:“文哥,你们又吵架?” 文吉难为情地拍拍头:“真糟,被小姐发现。就是昨天啊,我到车坡的车屋。” 是阿初托他跑这一趟的。阿初听阿好转告车屋并无异状,之后便一直没机会和文吉详谈。 “嗯,感谢。他们一家都好吧?” “是的。那里的美代是性情温良的姑娘,虽然个子有点大,下巴有点长。” 文吉的情人,也就是另一个美代造访过姐妹屋,于是得知此事。文吉的美代家里开的是干货铺,与姐妹屋有生意上的往来。 “美代那家伙,在我跟头子娘报告时听见一两句,就乱猜……” “一定是你乱讲什么不该让她听到的话吧?” “我说,车坡的美代是个好姑娘,同样是美代,差得真多。” 尽管觉得对文吉不起,阿初还是大笑:“抱歉。不过,难怪干货行的美代会生气。” 即使没这句话,文吉的美代原本就是大醋红。 “真是的。”文吉摸摸手背上的伤。 “我不断安抚‘脸蛋你溧亮多了’,不知重复多少遍,总算让她消气。可是美代那家伙,竟然要亲自到车坡一趟,且说走就走。” 这下阿初也大吃一惊。干货铺的美代不仅爱吃醋,亦相当要强不服输。 “所以,她跑去找车屋的美代?” 文吉很没面子似地摩挲后颈。“那家伙也是傻瓜一个。” 阿初十分在意有没有让车屋的美代心里不舒服。 “没有。美代只装作客人,进店瞧瞧车屋的小姐而已。但她嫌人家的脸像冬瓜一样长,我一听不禁光火,怪她不该胡乱批评。” “什么?那你的美代铁定又发脾气。” “是的,下场就是如此。”文吉轻触伤痕。“可是,美代那家伙还说,车屋的美代皮肤特别粉嫩,又滑又亮,犹如刚捣好的年糕,硬编派我是看上人家这一点,所以又大吵一架。我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细节,毕竟我是帮小姐跑腿,哪会用那种色眯眯的眼光看人啊!” 是嘛……阿初脑海浮现车屋美代的脸。那双活灵活现的眼睛,讨人喜爱的嘴角,一点就通的聪慧,千变万化的表情,至于她的肌肤如何—— “会吗?”阿初喃喃自语。“我倒没特别留意。” “不过,既然美代这么说,我想是错不了的。”文吉应道。“她对这些地方特别用心计较,比方女人的头发、皮肤、穿衣服的品味,也很会猜岁数。自夸无论怎么装年轻、怎么藏岁数,都瞒不过她的双眼。真不知有啥好得意的。” 爱吃醋的美代是借由观察别人的相貌,寻找嫉妒的种子,甚或为自己强过别人而沾沾自喜吗? “没想到你的美代竟然有这种闲功夫。” 美代家经营的干货铺,店面虽小,生意却十分兴隆,全家一年忙到头。而且极爱干净,无论是现下这樱花时节,抑或秋天落叶时节,店前都打扫得不见一片花瓣、一片落叶。女儿美代勤快又机伶,正因如此,文言怨言虽多,仍对她死心塌地。 “她声称,这些事情是靠另一只眼看透的。”文吉苦笑。 “哦。”阿初一笑。“看样子我没长这种眼睛。” “美代那家伙曾说,小姐用不着打扮就是美人,所以不会在意周遭的目光。” “我是美人?讨厌,别拿我寻开心。” 文吉神情极为正经。“我没拿小姐寻开心。美代特地警告我,就算阿初小姐是大美人,要是我敢起什么心思,她绝不会放过我,否则便用草蓆裹起来扔进大川。开啥玩笑,阿初小姐可是那头子的妹子……” 不知是否自觉讲得太过分,文吉一惊,双手捣住嘴。阿初不禁笑翻。 “毕竟是那钟馗头子的妹妹嘛。”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阿初笑个不停。其实,干货铺的美代是对文吉一往情深,才会说出这种话吧。若是能够,她大概会把文吉捆得结结实实地藏在店内深处,免得让其他女人抢走。 或许是难为情,文吉浮躁地站起。“我这就到东两国的岗哨去。” “辛苦了。那么,今晚要住这里吧?不过,你晓得哥哥在哪吗?” 文吉偏着头应道:“我也不清楚。傍晚雁太郎头子突然上门,两人谈了一会儿。” 送走文吉后,阿初单独待在房内。此时,阿铁忽然开口: “女人真是蠢得可以。” “哎呀,你听到啦?” 阿铁抬起后腿搔抓耳后。“计较皮肤美、头发美的,等变成老太婆不都一样。” “这点可和你们不同。你们上个月是,这个月便一下子长大。即使年龄增加,外表也不会有太明显的改变。但我们会一路衰弛,直到成为老太婆。” 阿铁不屑地“哼”一声,“所以死后才会变成天狗。” 阿初心头一凛,一点也没错。 “天狗……至少我们现下追查的天狗,确实是女人的妄念凝聚而成。” 正好能提出来解解心中疑惑。“可是,阿铁,你怎会认为天狗是敌人,非打倒它不可?” “当然是为同伴报仇。”阿铁立即回答。“这还用问吗?” “是吗?只是这样?” “天狗就是我们的敌人。” “所以,我才问你原因呀。” 阿铁又抬起后腿,搔起耳内,像极人们词穷时抓头的模样。阿初微笑着凝望阿铁。 “我哪晓得。”阿铁一脸为难,“不要一直看我。” “你自己都不明白?” “谁知道啊。”阿铁放下后腿,微偏着头。“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但和尙搞不好知道。” “和尙”是阿铁的同伴,另一只猫。由阿铁的话听来,似乎是只富有智慧的老猫。“你能不能帮我引见和尙?” 阿铁怀疑地眯起眼,“为什么?” “想见上一面。和尙就像你们的长老吧?这是它的名字吗?” “唔,它住在寺里,我们就管它叫和尙。” “哪个寺?” “好像没固定,我也不甚清楚。不过,这一年来都待在深川的灵岩寺。” 这倒让阿初颇为讶异。“之前你怎么半个字都没提过?” 阿铁睁大眼睛。“灵岩寺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阿秋家的木屐铺在净心寺后头的山本町,而净心寺就在灵岩寺旁。” 原来和尙住在第一个遭遇神隐的阿秋居处附近。 “嗯,这我当然晓得。天狗一开始就从我们眼前掳走阿秋。受阿秋疼爱的铃铃跑去通知和尙,我也……” 阿初挥手打断阿铁的话。“等等、先等一下,我们从头讲起。你和铃铃原本便住在深川一带,对吧?” “没错。” “而和尙是一年前才搬进灵岩寺的?” 阿铁点点头。“对,某一天突然在寺内住下。之前和尙待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这我刚刚不是提过?” “你们很快跟和尙混熟?” “嗯。就像阿初说的,和尙相当有智慧,告诉我们许多事。” “发生神隐时,告诉你那是天狗干的,且天狗是你们猫族敌人的,也是和尙?” “怎么说……”阿铁似乎不晓得如措词。“起先,是铃铃通报有个叫阿秋的姑娘被奇怪的观音菩萨迷住,和尙马上告诉我们那是天狗。我们疑惑天狗是什么,和尚回答是妖怪。不久后,一个朝霞红似血的早上,阿秋便遇到神隐。” 阿铁望着阿初,仿佛在问:这样你弄表楚顺序了吗?阿初嗯嗯有声地点头。 “阿秋消失不见后,我与铃铃结伴前往木屐铺。一踏进屋内,便感到店铺四周有股浑浊的风,令人莫名厌恶。我背上的毛都快倒竖,还闻到妖怪的味道。于是,我随即直觉这妖怪,也就是天狗,是我的敌人。如同瞧见老鼠就想追捕,不过是更……怎么讲……更棘手的强敌。” 阿铁拼命转动小脑袋。 “然后呢?” “然后,我把这种感觉告诉和尙。和尙便说,那是自然,天狗与我们天生就是敌人。在这期间,长野屋的阿律又被掳走,还有一个同伴遇害,所以我想为同伴报仇……” 阿铁稍稍停顿,微动耳朵。“仔细思索,确实奇怪,我们和天狗为何注定是敌人?和尙并未告诉我,自然也是我没问。因为‘天狗就是敌人’,在我心里是理所当然的。” 阿初双肘靠在火盆边缘寻思。阿铁它们视天狗为敌人,害怕天狗、认为必须击败天狗,会不会和人们害怕瘟疫、想要赶跑瘟疫是一样的? 而且,阿初最挂怀的是、和尙这只猫于阿秋遭遇神隐前一年,才在阿秋家旁落脚,并非原本就住那里,碰巧附近发生神隐。阿初甚至推测,和尙一年前就晓得天狗迟早会现身深川,为了迎敌才来到灵岩寺。 (会是我想太多吗?) 阿铁频频舔舐身体,打点门面。 “要是你想见和尙,我随时能带路。” “嗯,近几天就会麻烦你。” 待六藏回来,便得禀告木屐铺发生的事。但在那之前,暂时忘记这有点可怕的事吧。只要六藏和雁太郎头子找出卖窄袖和服给卯兵卫的武家姑娘,就能打开寻得天狗的路。 这一天剩下的时光,阿初便在卖力工作中度过,阿铁则外出一趟。不知是否今早阿好那一番娇嗔令它欣喜非常,打烊时回来帮好欢心,当晚还得以睡在阿好铺盖脚边,脸皮真厚。 拉上被子,睡魔便铺天盖地袭来。最値得感谢的是,一夜安枕无梦。 右京之介在翌晨八时过后现身。 睡了一晚好觉,阿初总算恢复元气,于是担心起昨晚没依约前来的右介。见到他,才放下一颗心。 “昨天十分抱歉。” 在后面房间隔着火盆面对面坐下,右京之介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道歉。 “我还以为出什么事。” “说出事,确实有事。” 右京之介表示,他试着侧面调査浅井屋。“若那户人家靠私贩鸦片赚黑心钱,那么一定会在某些地方泄漏蛛丝马迹。” “可是,会这么简单就露出马脚吗?他们做的是见不得光的生意,定会加倍小心……” 右京之介愉快地回答:“但要隐瞒并不简单。有时愈隐瞒,愈容易让人瞧出端倪。请听我详述。” 右京之介的父亲是现任吟味方与力。他本人个性过于平和,不适宜担任町方役人,又偏好算学一途,因此选择辞去职务,不继承父亲职位。但他曾任见习与力,所以至今在御番所仍有一定的门路。 右京之介首先从浅井屋是否出过问题,或发生过怪事査起。 “当然,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会由仓田主水出面,浅井屋不会受到处分。但是,既然闹上台面,御番所中应该留有纪录。” 由于是料理屋,出入者众,纵使没有大事,小事在所难免。右京之介抱定这个主意开始査阅,很快便发现有趣的资料。 “五年前,以客人身分前来的两名武士,在浅井屋的玄关拔刀互砍。藩名未明文记载,但两人是江户囤驻的勤番武士,酒后闹事,有人受到轻伤。” 御番所派员详査案情,也侦讯过当事人。 “对御番所而言,这种程度的案子,其实是避之唯恐不及。于是,将闹事者交由藩自行处分,便抽手不管,但……” 当时,御番所指派的同心是仓田主水。 “请出自己人了,是吧。” 阿初接着告诉右京之介,昨天自山本町管理人夫妇那里得知的消息,即仓田主水曾探望阿信一事。 “哦……”右京之介推推眼镜,“真是意外的一面。” “上次听右京之介大人解释案情时,对仓田大人是否真的没参与浅井屋的勾当,其实还有些存疑。但听到管理人的话,观感便有些改变。” 右京之介微微低头,扬起嘴角,似乎觉得十分有趣。 “咦,哪里不对吗?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不不不,没这回事,我并不是笑阿初姑娘。” “可是……”阿初有些不快。“右京之介大人明明在笑。” “我想到男人与女人实在大不相同。一件感动人心的小事,比费尽唇舌按理阐述更具说服力。唉,我真是敌不过女性。” “怪人。”阿初还是不高兴,右京之介便干咳一声。 “回到原本的话题吧。能让我继续吗?”差点忘记,现下谈到浅井屋与鸦片。 “値得注意的是,其中一名当事人,在一个月后又前往浅井屋。这回竟闹出拔刀砍杀浅井屋女侍的乱子。” “女侍……” “是的。一刀自肩上斜劈,女侍一命鸣呼,但拔刀的武士坚称是女侍无礼。此时,接获浅井屋通报赶到的,当然是仓田主水。浅井屋直接派人到他八丁堀的住处通知。” “又要收拾残局。” “对。不过,阿初姑娘,”右京之介倾身向前,“同一名武士,在同一地点,连续两次拔刀伤人,御番所也无法立即让藩领回。即便本人再怎么主张遭到冒犯,但对象是料理屋的女侍,又是酩酊大醉后所为,因此,尽管藩强烈抗议,御番所……不,应该说仓田主水上头的与力,仍命他拘留那名武士,然而……” 右京之介双眼熠熠发亮。 “开始查案翌日,那名武士便获判心神失常。” “心神失常?”是发疯吗? “没错。并非女侍无礼,而是武士精神异常,才会拔刀伤人。办案的吟味方与力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留下纪录,说明该武士甚至无法答辩,身子剧烈颤抖,汗流如注,举止狂乱。” 阿初顿时想起伊左次。 “昨天,”阿初说,“伊左次兄也发生同样的情形,我们实在无法应付,便送到源庵大夫那里。” “大夫怎么判断?” “说是因为没鸦片可抽,没想到他中毒那么深。” 右京之介砰地双手互击。 “果然。那名武士也是相同的症头,由于没鸦片可抽,以致发狂。” 原来如此,阿初心想。 诸侯大名家驻江户的武士只要略有地位,出入浅井屋这等料理铺的机会便相对较多。无论哪里的大名,总是境况拮据,因此身负留守江户时的藩邸重任的勤番武士们,鎭日忙着与商人打交道,诸如协商借款、还款、缩减江户宅邸的经费以采买藩邸的日用所需等。而这些协商经常选在浅井屋之类的大料理铺举行,武士宴请商人,或商人招待武士,形式繁多。 这些驻江户武士中,有一人为职务进出浅井屋,因而学会抽鸦片。无论机缘为何,总之是偷偷体验禁忌的愉悦。尽管进程缓慢,但他确实一步步向鸦片沉沦,每到浅井屋一次,便陷得更深。 某日,他在浅井屋与同侪起纷争。或许是吸食鸦片后精神恍惚,即便不是,一旦闹事,就必须收拾善后。所幸,人交由藩发落。不过,既然他曾在民间料理铺拔刀,江户藩邸暂时也不便让他负责对外接洽的差事。至少,会将他自代表大名家名声与信用的要职上剔除。 如此一来,他与浅井屋的来往自然减少。凭一介勤番武士的薪饷,无法入浅井屋。沾染鸦片恶习的他,渐渐走投无路。直到某日,他再也忍耐不住,踏进浅井屋后,却真的发狂拔刀乱挥…… “真可怕。”阿初不禁低语。“那位武士的下场如何?既然被视为心神失常……” 右京之介点点头。“御番所这边,遇到心神失常也就难以处置。那武士所属的江户藩邸又吵着说,若起因于女侍无礼,便轮不到官府插手。御番所贪图省事,干脆顺势将他送还。” “御番所难道不晓得那武士鸦片中毒吗?”阿初语带疑惑。“真以为是心神失常?” “当时应该是如此认定。仓田大人多半没料到近亲浅井屋竟暗地搞鬼,况且,御番所的同心、与力,也不像源庵大夫那样熟悉鸦片中毒的情状。” 说的也是…… “之后,浅井屋便平静无波,没再出什么怪事。”右京之介继续道。“以上是根据事实加以推论,接下来便完全是我的推测。阿初姑娘,我认为由于砍杀女侍的意外,浅井屋也学乖,行事益发谨慎。” 这是极可能的。浅井屋小心翼翼,就怕引起御番所的注意。 “或者,多少改变这不法买卖的交易形式,比方换地点。” “还有比浅井屋更方便的场所吗?” 依上次潜入时所见,浅井屋的房舍广阔,显然厢房众多,让客人在其中一室悄悄吸食鸦片,想必不难。然而,若要将鸦片带到他处,像是客人指定的船屋或茶室等,被拆穿的风险便非常大。 “如同阿初姑娘的疑虑,在这一点上,我也绞尽脑汁,连与浅井屋无关的纪录都翻遍……”右京之介的神色一亮,“还真让我找着。去年夏天,发生一件与浅井屋有关的奇事。” 纪录上,那件事归于“意外”。一名女客搭屋形船在大川上赏烟火,失足溺毙。 “死者是神田明神下一家梳妆铺‘小松屋’的老板娘,名叫阿定。虽说是老板娘,但她已与丈夫死别,生意也交给儿子媳妇打理,成天像退休老人般游乐度日。这一天,她与几个互助会的友人一同坐船赏烟火,却遭逢不测。” “坐船赏烟火……” 阿初登时记起,浅井屋不就是为赏烟火船供餐起家的吗? 右京之介约莫也料到阿初的想法,于是灿然一笑,说道: “正是,浅井屋与烟火船之间的关系是切也切不断的。纪录上只见出船给阿定的船屋‘吉野屋’,所以我也差点错过,但供餐的,正是浅井屋。” 小松屋的阿定当时四十五岁。 “同船众人声称,阿定醉得厉害,大概是到船舷上脚一滑,便落入大川。由于他们都在屋形船内,没人亲眼目睹,所以不知详情。然而,小松屋的小老板夫妇对此有异议。他们认为,母亲年轻时便酒量奇佳,甚至有海量之称,绝不可能醉到失足落河。” 不仅如此,阿定退隐前经常当众飮酒,虽因传出去有碍名声而加以隐瞒,但她是酒国英雌一事,如互助会友人等熟识皆知晓。为何会有酒醉失足之说,小松屋夫妇感到十分讶异。 “那么,御番所怎么处理?” “御番所接受小老板夫妇的抗告,仔细彻査。料理来自浅井屋,自然也列入调査,却未发现可疑事项。最要紧的阿定遗体,多半是由大川冲入大海,并未寻获。因此,最后只能以酒醉落河结案,说是无论酒量再惊人,都难免万一。” 阿初慢慢在脑海中整理思绪,一面点头。于右京之介来时搁上火盆的铁壶里,水正好烧开,阿初便泡了他爱喝的热焙茶。 “啊,谢谢。”右京之介开心地端起茶杯“家父不喜欢焙茶,嫌烘得这么干的东西不叫茶。” 望着细细品尝焙茶的右京之介,阿初问:“鸦片有味道吗?” 右京之介微偏着头回答:“源庵大夫说,一般人闻不出来。”然后,他微微一笑,“但无论如何,是会冒烟的。” 阿初也报以微笑。“嗯。不过,在宽广的河面上,烟很快就会消散。” “一点也没错。” “右京之介大人,倘若浅井屋真如我们所料,背地里干卖鸦片的勾当……” “用不着这么客气,应该八九不离十。” “那么,在屋形船上交易,实在是绝妙的主意吧?” 右京之介大大点头。“浅井屋不光与吉野屋来往,也为其他好几处船屋的屋形船供餐。送餐的,当然是浅井屋的人。只要和客人谈妥,在碗盘中夹带鸦片与吸食用具进去,想必是轻而易举。” “船屋通常只有一名船夫,且一直待在船尾摇橹吧?若无意外,船夫也不会发觉。就算客人抽鸦片后失控,在屋形船上吵闹亦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客人吸食鸦片神游物外时位于河上,清醒时再上岸。期间发生的一切,不会有任何人知晓。 “而且,最方便的一点,莫过于万一船夫起疑,把证据往河里一扔就行。” 这个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办法,却在小松屋阿定身上出了纰漏。掉进河里的,不是鸦片也不是烟管,而是抽鸦片的人蹒跚失足。 不,且慢。阿初思索着:或许事情没这么简单。会不会是阿定吸食鸦片后,情况糟得令同享秘密乐趣的众亲友惊慌失措?好比一觉不醒、发疯,甚或在船中身亡? 带个死人上岸可不得了。大伙前思后想,决定将她扔进河里…… “这次是烟火船,但屋形船一整年都在河上行驶。” 阿初回过神,“嗯,是啊。” “数量虽以烟火船最多,但江户毕竟风流雅士云集,赏花船、赏枫船、赏雪船……” 阿初轻轻一笑,“赏花船我们也坐过。” 或许是忆起当时的窘况,右京之介微微脸红,“那倒是。”接着干咳一声,又道:“不管是浅井屋,或他们暗中交易的客人,要借口有借口,要机会也有机会。这办法着实聪明。” “教人不禁想设法査上一査。” 阿初寻思,由与浅井屋略有牵连的纪录推测至此,右京之介的智慧与努力固然値得佩服,但光靠推测事情不会有进展。该怎么做才好? “第一条线索,应该就属阿定身亡时,与她同船的那些互助会友人吧。”阿初说道。 右京之介也同意。“一点也没错。要问出阿定毙命时的情况恐怕不容易,但当中可能有好几人继续抽鸦片。如此一来,势必仍与浅井屋保持联系。他们的姓名及住址都留在纪录里,且个个是家境富裕的商贾和地主,不怕会逃得不知去向。” 关键在于,如何接近这些人。这对一介平民的阿初,与身为武士却已离开公门的右京之介都是难事。 尽管能拜托六藏,但他现下忙得分身乏术。阿初也考虑到柏木,只是高积改役同心约莫一样无从着手。 (御前大人……) 跟御前大人谈谈吧。正这么想时,右京之介略微放低音量: “我想就这些推论找家父商量。” 阿初十分诧异,她万万没料到会从右京之介口中,听到向父亲古泽武左卫门求援的话。 古泽武左卫门在吟味方与力中,以严厉着称。连亲生母亲都狠心加害的那种丧尽天良的恶棍,在他的讯问下,也会哭着求饶。“赤鬼”的外号绝非浪得虚名。 见阿初一双眼猛眨,右京之介不禁一笑。“嗯,我打算请出赤鬼。” “可是,右京之介大人真决定这么做?” 即便表面上看似和解,阿初仍难以相信,右京之介与父亲武左卫门已毫无芥蒂。右京之介辞退见习与力时,用的是身体虚弱、不堪胜任的名目。尽管御番所人人都晓得这是借口,但对以威武着称的古泽家而言,并非名誉之事。 阿初无从得知古泽武左卫门目前的心境,不过她自认能揣测右京之介的想法。如今,要步上自由之路的他仰仗父亲的力量,肯定是种煎熬。 然而,右京之介却开朗一笑。“不需要挂怀吧?毕竟我是通报市井可疑的重案。既然我知道这么多,若袖手旁观,默不作声,反而不应该。” “何况,”他压低嗓音:“找人继承家父一事,似乎就快谈定。我感到轻松不少,想必家父也一样。历经去年夏天的案子,父亲为人有所改变,我才能像现下这样摆脱束缚。即便如此,后继无人毕竟是无穷的烦恼。” 与力与同心在公职中的身分极为特殊,依规定是仅限一代的职务。然而,实际上户户都是子承父职的世袭制。右京之介是古泽家的嫡子,他若不继承,古泽家便算是断绝了。 右京之介决意投身算学时,阿初与六藏等身边的亲友,最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待武左卫门退隐,该由谁接任?但此事由不得阿初这些平民百姓连连追问,右京之介也绝口不提。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古泽家后继之事。 “古泽家决定要收养子。”右京之介说道。“现在的我,已被古泽家断绝关系。我到那个家时,是以客人的身分前往。既无法插手管家门内的事,父亲对详情也一概不提。但父亲后继有人确然无疑,我便能放下心。” “客人”及“断绝关系”等字眼令人心痛,但右京之介的神情毫无阴影,阿初于是报以微笑。 “那么,要将浅井屋疑似买卖鸦片的情况告诉赤鬼古泽大人……” “让我们看看赤鬼会怎生处置吧。” 待右京之介语毕,换阿初将昨天发生的事依序报告一遍。 “我打算今天就先到御番所见父亲。” 话题结束,阿初取出昨晚睡前收在长火盆抽屉里的吹箭。 “这……”右京之介的脸色骤变。“阿初姑娘没受伤吧?” “嗯,运气不错,连擦伤都没有。” 听到阿铁已勘査过那幢可疑的房子,右京之介不禁一笑。 “真是只有用的猫。” 今天一早,阿铁便不知跑哪去,既不在店内,也不在家里。没见到它,右京之介不必一个劲惧怕。 “无论如何,请古泽大人千万小心。若不慎让这种东西射中要害,是会丧命的。” “阿初姑娘也一样。”右京之介正色道。“我已将来龙去脉禀告御前大人,大人也叮嘱行动务必谨慎,且再三强调对手十分难对付。” 说到这里,他仿佛担心隔墙有耳,环视周遭后低语: “掳走两名姑娘的‘天狗’,原形是超渡不了的女人妄念,这点御前大人也赞同,且表示会略加调査。” “御前大人亲自调查?” “是的。御前大人说以往发生过妖魔作祟并遭到驱除的事,应该留有纪录,‘耳袋’里也曾记上一笔。该如何对付那妖魔,想必御前大人会为我们找出好办法。” “我考虑带阿铁去见御前大人。”阿初接着道。“还有阿铁称为‘和尙’的那只猫。” 右京之介露出沉思貌。“和尙啊……” “右京之介大人的看法呢?总觉得和尙早知那天狗会现身,是我想太多吗?” 右京之介把弄着那支箭,默不作声。半晌,才低喃: “据说,猫也算是种妖魔?” 一般认为,葬礼时若有猫在死者近旁,将“引魔上身”,非常忌讳。此外,妖猫的传说也很有名。想到这里,阿初忍不住笑出声。她想起潜入浅井屋时,阿铁变成硕大无朋的将棋棋子。一告诉右京之介,他也放声大笑。 “对对对,那次实在是杰作。之后阿铁没再变身吧?” “嗯,真是万幸。若瞧见那种场面,哥哥恐怕会立刻发疯。” 右京之介没附和,却笑个不停,约莫是脑海中止不住想像。 “不过,仔细思索,那也算十分离奇。”阿初有感而发。“阿铁很可爱,但或许毕竟属于妖魔,才会如此了解同类……” “唔。无论如何,阿初姑娘仍打算去见和尙吧?” “嗯,我已拜托阿铁。” “那么,”右京之介微微一笑,“虽不知阿初姑娘将看到什么,不过,我想据以思考。映在阿初姑娘眼底的,肯定是和尙这只猫的原形,请务必多加小心。” 阿初重重点头。 <hr /> 注释: 2、阿铁与御前大人 阿初一上楼,便瞧见铁二郎与舍吉凑在一起,手里还拿着凿子。 “啊,阿初姐姐。”舍吉高兴地抬起头,“你的木屐修好了,鞋跟是我刨的喔。” 铁二郎笑着取出木屐。重新刨过的桐木色泽鲜明,也换上新鞋带。 “哇,谢谢。不过,怎么会有新鞋带?” “今天早上,趁头子娘端早饭来时,托头子娘找的。我说要连其他木屐一起修,头子娘便买了各色鞋带。” 榻榻米上铺着旧席子,两人就在上面干活,周身木屑四散。 阿初松口气,铁二郎和舍吉精神似乎都不错。果然,与其关在屋里发愣,不如做点事。 “不晓得伊左次兄情况如何?”铁二郎客气地问。 “有源庵大夫照顾,不用担心,我等一下也会去探望。铁二郎兄还得换绷带及服药,干活虽好,但别太勉强。” 铁二郎规规矩矩地答声“是”,行一个礼。 阿初唤着阿铁,步入自己的房间。一进房,窗外便叮铃铃地作响。打开格子窗一瞧,阿铁从屋檐上探出头。 “阿初,在这儿。你干嘛拿着木屐?” “铁二郎兄帮忙修妥的。我听到铃声,铃铃也在吧?” “嗯。”阿铁颔首,接着,上次在木屐铺拿走阿初篦子的那只三花猫,探出小小的头。 “哎呀,好久不见。”阿初招招手,“到这边。” 铃铃比阿铁还小,抱在怀里非常温暖。 “我刚去找和尙。”阿铁跳进房里。“和尙说,随时欢迎阿初,届时再把篦子还你。铃铃想见阿初,我就带她来了。” 铃铃抬头朝阿初喵一声。 “铃铃不会说话吗?” “它还小。” 铃铃发出呼噜呼噜的叫声,十分可爱,阿初笑得眯起眼。 “真乖。接下来许多事需要阿铁出力,铃铃就待在我家吧。我会拜托嫂嫂弄饭给你吃。” “又让我干活?” “对,很忙呢。” 抱着铃铃下楼到店里,不出所料,阿好非常高兴。她立刻拿出小碟子,说是早上卖剩的,给了整条沙丁鱼干。阿铁也凑到小碟子旁吃起来。 “阿初简直像在变戏法,从怀里变出一只又一只猫。”阿好感叹,加吉边洗盘子边笑。 “还有一只呢!”阿初在阿铁和铃铃身边蹲下,悄声问:“喏,和尙不会跟你们一样到处走动吗?” 鼻头上沾着沙丁鱼碎片的阿铁应道:“和尙都待在寺里。” “那么,我去见它时带点吃的吧。” “真是感谢,但……”阿铁歪着头,“我没看过和尙饿肚子。它平常总是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所以我不怎么担心。” “寺里会喂它吗?” “我也不清楚。” 又多一个谜团,和尙真的是猫吗? 阿好笑着问蹲着的阿初:“你们在聊什么?” “原来小姐会猫语。”加吉也凑上前。 “只能听懂这调皮蛋的话。阿铁,填饱肚子就得出门喽。” 见阿初抱起阿铁,阿好一脸担心: “你今天要去哪?” “很多地方。放心,我不会冒险的。” 准备妥当出门。天气晴朗,十分温暖。走没几步,一片樱瓣乘着带尘土的风飘来。 “樱花盛开时节就要结束。”阿初怀里的阿铁说,“但愿麻烦事也一起结束。” “的确,非解决不可。” 阿初提到今天要先拜访源庵大夫,再绕到深川找辰三头子,阿铁便懒洋洋地喵喵叫。 “阿初未免太会使唤人。” 真不该空手出门,早知道应该请嫂嫂找件衣服让伊左次替换——阿初半路突然想到,于是在附近寻得一家旧衣铺,便匆匆进去,说要给病人当睡衣穿的,买两件洗过多次、布质变软的单衣,才赶往西川岸町。 源庵的住处是一幢面渠道的独栋房屋,家中大小事都由通勤的女佣打理。这名年近五十、老板着脸的女佣,与源庵的关系似乎不寻常,因此无所不管。由于有她坐鎭,不仅阿初,姐妹屋的人平日也几乎不会造访。有事的时候,都是源庵出诊。 正因如此,阿初在西川岸町边转弯,来到理应可瞧见源庵家之处,发现有人排队,还好奇在排什么,难不成是哪家店在大特卖吗?她边想边走,岂料人龙竟连到源庵住处前。换句话说,这是等着看病的队伍。 “对不起,请让一让。” 阿初钻过人群,打开源庵家的门。一进门是间四帖半左右的泥地房,中央砌了座地炉,四周密密摆着旧酱柚桶及高低不平的板凳,上面坐满患者。这样还不够,甚至有人铺草蓆直接坐下。地炉中火烧得正旺,加上人的体温,房里又闷又热。孩子的哭喊声、母亲的哄骗声、喷嚏声、咳嗽声、说话声,嘈杂汇聚一室,听着简直快耳鸣。 “这是怎么回事?”阿铁从阿初怀里探出头,睁大眼猛眨,“原来源庵大夫是个名医?”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多人。” 此时,那女佣恰巧步出里间。她系起袖子,露出粗壮的上臂,扶着拄拐杖的老人走近。只见她依旧板着脸,面颊因热气红通通的。 即便如此,瞥见阿初,搀扶老人的她硬生生丢出一句:“大夫现在很忙。” “我有事要找一下大夫。” 阿初应一声,便大步进房。女佣不满地喊“喂,别乱来”,但仍以照顾患者为优先,没追过去。她小心翼翼扶持老人的模样,倒让阿初稍稍改观,没想到她意外善良。 源庵脸红得像煮熟的章鱼,正诊视还在母亲怀里喝奶的幼儿。阿初立刻明白,那无关忙碌或热气,而是因为酒——根本一闻便知。即使如此,病患依旧蜂拥而至。 “你都瞧见了,我没空。” 源庵朝哭闹的幼儿嘴里看,口吻一贯地悠哉。 “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大夫,我想谈谈昨天那名患者。” “我无法分身。” 明明醉醺醺的,源庵的双手动作依然确实,且极为温柔。又是搔幼儿的脸颊,又是温声哄他,一会儿观察他口内,一会儿挲肚子,一会儿拍拍背。 “没大毛病,就是伤风。”源庵对母亲说。“假如拉肚子,便暂时给他喝米汤,还是没效就让他保暖。” 等母亲抱着幼儿离开,阿初便赶紧凑到源庵跟前,那股酒味益发浓厚。 “这么受欢迎的大夫,一早就喝酒不太好吧。” “不喝身体撑不住。”源庵信口胡诌。“喂,不能带猫进来。” “我不会让它乱跑的。”阿初把阿铁往怀里按,阿铁“啾”地叫一声。 “大夫,伊左次兄情况如何?” “仓库。”源庵只吐出这两个字。 “咦?” “关在仓库里。” “大夫这里有仓库?” “去年隔壁当铺倒闭时,几乎没花半毛钱就买下。原想当我的寝室,但没空打扫整理,便暂且搁置。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派上用场。” “伊左次兄被关在里面?” “是啊。”源庵打个酒嗝,擦掉额上的汗。“那一类的毒,除静待体内的毒排净,没别的办法。绑住手脚,让他无法伤害自己,只给他飮食,熬个三天应该就能出来。” 然后,源庵便扯开破锣嗓子,大喊“下一位”。一个工匠打扮的男子,弓背咳嗽着进房。 “我能去看看吗?” “没什么不行,不过看也没用。那家伙现下望见日头,大概也不晓得是什么……喂,怎么?还是咳个不停?” 源庵转身面向下一名患者。阿初悄悄退出,寻觅刚才那女佣。 她在入口处的泥土间为地炉添柴。片刻之间,等候的患者拉着她的袖子,追问还要等多久、身子很不舒服能不能提早等等。她对那些恳求充耳不闻,应句“按顺序来”,便返回诊疗室。 阿初与她正面相对,被她狠狠一瞪,不畏缩也难。 “请问……” “大夫很忙。” 所以希望你帮忙——话到嘴边,阿初想起不晓得她的名字。以往知道她是源庵大夫的女人就足够,谁也没费心去问她的名字。 “拜托,关于昨天被抬到这里的患者……” 她粗壮的胳膊拨开阿初,“别挡路。” “大夫说他在后面仓库。”由于四周有人,阿初低语。“方便见他吗?还有,我带来替换的衣物。” 她猛地回头。“那种米虫,大夫判断只能那样让药退干净,不然没办法治。我会守住他,避免他死掉。” “我明白,可是……我有东西想给他看。” 她大大摇头,“不管给他看什么,他都不会认得的。” “那么,在仓库外和他讲话也不行?请告诉我地方,我自己过去。” 女佣瞪阿初一眼。泥土间里人声吵杂,又冒出婴儿格外响亮的哭声。 “你是通町头子的妹妹?” “是。” “胆子大吗?” 阿初不由得用力点头,“我自认胆子不小。” 她伫立原地,盘起粗壮的胳膊,双眼淋到水似地眨几下,开口道: “那你跟我来。” 出后门直接向左转,眼前出现倾倒的竹篱笆,仓库的屋顶便耸立于篱笆后。隔壁倒闭的当铺想必曾风光一时,虽说是仓库,但大小几乎与源庵微不足道的独栋住宅相当,十分气派。 源庵家的女佣走过结结实实上锁、上闩的仓库大门,向阿初招手。仓库侧边髙处有扇窗,想必是破墙而开。窗上嵌着木格子,内侧贴着窗纸。 那窗纸破破烂烂的,但并非岁月侵蚀,而是遭人戳破。 “这是买下这里时,大夫开的窗。”她说,“原本要当寝室。窗纸是我贴的,才贴不到半年。” “不过,破得好厉害……” “唔。所以,你仔细听。” 阿初个子比她小得多,头顶也只到窗框下缘。阿初伸直背脊,竖起耳朵,里面果真传出类似狗的低鸣声。 阿初抬起头问,“那是伊左次兄?” 女佣重重点头,丰腴的下巴刻上两道皱纹。 “不过,今天早上算好的。夜里更糟,一直大吵大闹。” “那么,这窗户也是……” 话还没完,头顶上的窗纸外突,暴出一只右手。由于格子窗框挡住,只能伸出手腕,但阿初仍吓得连连倒退。 “谁?有人在那里吗?” 那是极度干涩的男子话声。阿初与伊左次没交谈过几句,一时无法辨认是不是他的嗓音。不,暂且不提是或不是,她根本不敢相信如此恐怖的声音出自人类口中。 “喂,拜托,那边的人,有人在那边吧?” 话声像醉酒般走调,浑浊模糊。阿初注视着伸出格子缝隙的那只手时,另一手也试图拨开破窗纸。十指抓向半空,不停蠢动,仿佛在表演奇特的法术。 “拜托,放我出去。求求你,把我从这里放出去。让我出去和大夫谈,我要跟大夫讨药……” 伊左次再三恳求,抓着格子木框拼命摇。 “听他说要见大夫,挺像人话吧?” 女佣面无表情地俯视阿初。 “但是,看到他的脸就能明白,简直和野兽没两样。眼睛又黄又浊,口水不断从嘴角流下。只会嚷嚷‘大夫给我药,给我烟’,再没有第三句。” 阿初双手环抱身子,不停摩挲上臂,怀里的阿铁双耳僵直,紧紧盯着伸出窗外的人手。阿初感觉到阿铁发抖般抽动鼻子。 “昨天送到这里时,伊左次兄不是这样的。”阿初疑惑道。“他只像个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病人。” “鸦片中毒就是这么回事。” 女佣说着,大手拍拍和服的衣摆。伊左次抓着格子继续喊叫。在阿初看来,她似乎是为避开伊左次,才刻意清理根本没弄脏的衣服。 “药效消退时会全身无力,像染患疟疾般颤抖不止。向他说话也傻愣愣地不应,神情总半梦半醒。” “噢,原来如此……” “但这才刚开始。等药效尽退,再也无法忍耐,情绪便会爆发。原本病恹恹的,却常闹到让人纳闷,不知哪来的力气。我还见过把足够一人环抱的瓷火盆,从六帖大房间一头仍到另一头的患者。” 伊左次仍抓着窗格子猛摇,或许是听到阿初她们的交谈声,大叫着“喂,那边的人,救救我”。“省省力气吧!”女佣突然抬头喝斥,“这不就是在救你了嘛。” 关在这种地方会死人的,伊左次放声哭号。 “现下真的不能放他出来吗?” 嘶哑的恳求打动阿初的内心,阿初怯怯地看向女佣。她回瞪阿初一眼,朝仓库门一扬下巴: “不然你试试?告诉你,门一开他就会往外冲,无论是人或东西妨碍他,肯定随手砸掉推开,直接去找大夫。然后,扭住大夫的脖子,威胁大夫拿出药。若大夫不肯,就算杀死大夫也要抢到手。那已不是人,跟着魔一样。” 或许是听到她这番咒骂似的话,仓库里的伊左次突然停止恳求,暴跳如雷。 “臭女人,你听到了吧!快放我出去!” 他紧抓木窗格,撑起身体。破裂的窗纸中,隐约可见伊左次的头顶。他又摇又撞又敲,最后捶打起仓库的墙壁。 “没用的。”女佣嗤笑,“这仓库坚固得很。” “窗格子不会坏吗?” 阿初不禁担心,那迫切渴求药的蛮力,恐怕会将窗格子拔出墙面。 “放心,那是我钉上去的。”女佣的大方脸上露出笑容。“普通男人弄不坏。” 这样你满意了吗?话音刚落,女佣便领先走向后门。由于已充分了解情况,阿初也随即跟上。 仓库里的伊左次听见两人离去的脚步声,又恢复恳求的语气,放声哭泣。 “拜托,别把我留在这里……” 阿初并未回头。回到后门,女佣默默舀一勺水递给她。阿初接过,一口喝光冰凉的水,定下心,才总算同情起伊左次。 “治得好吗……” 女佣也以勺子喝水,冷冷地摇头。 “不知道。不过,大夫认为应该救得回来。严重到那种地步,仅能靠运气。” “你见过很多类似的患者吗?” 她刚刚的态度与口吻,似乎十分习惯面对鸦片中毒者。阿初只晓得她是源庵的情妇,不清楚她的来历,也没必要弄清楚,当下却对她产生一丝好奇。 她收起勺子、盖好水瓮,沾湿的双手像男人般在袖子上抹干后,才说: “倒是不多,但瞧得明明白白。因为我爹就是那样死的。” 阿初顿时哑然。阿铁的耳朵又隐隐抽动,害阿初觉得下巴颇痒。 女佣见状,忍不住噗曦一笑。“你平常都把猫兜在怀里到处去吗?” “只有现在。”阿初也笑了笑,这模样毕竟很怪吧。“不能给大夫添麻烦。” “我以为又是新流行,拿活猫当围巾。” 不知是不是震摄于她的气势,阿铁始终没碎嘴,静静扭着头看阿初。阿初朝它头上一拍,将它按进怀里。 至于仓库那边,伊左次总算死心,不再吵闹。阿初不禁松口气。 “有样东西想让伊左次兄看,等他能如常说话后,方便通知我一声吗?” 她粗壮的手往腰上一插,点点头:“若他熬得到那时候。” 那就麻烦了。阿初说着行一礼,离开仓库。 接下来的几天,没有新的动静,也没有新发现。 阿初总觉得心浮气躁,但也明白不能性急沉不住气。这时候唯有强自忍耐,专心做生意。相比之下,六藏等人在牛込的旧衣铺埋伏,等候不知会不会出现的武家姑娘,又四处打听有没有哪家旧衣铺晓得这么个人,定然更加心浮气躁。然而,神秘窄袖和服与武家姑娘间仅有这条线索,也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御前大人透过右京之介,交给阿初一封长信。为让阿初容易看懂,使用许多简单的平假名。信中写着,关于浅井屋与鸦片的事,就放心交给右京之介,而打倒天狗的办法,御前大人正在翻阅古文献与纪录,要阿初再等一等。至于“和尙”,御前大人也希望与阿初一同去相见。和尙身上确实充满谜团,也许不是寻常的猫,虽不致危险,但切勿轻易靠近。阿初牢记在心,将信郑重放在神鑫上。 话说,哥哥这阵子神经紧绷,阿初挑选适当的时机,提起曾在木屐铺遭吹箭攻击。然而,六藏仍气得满脸通红,立刻捜査山本町的空屋,但一无所获。空屋就是空屋而已。 “这究竟怎么回事?”六藏又发火。“是谁盯上你?浅井屋吗?” “哥哥,别急。大概不是浅井屋,那些人根本不认识我。保险起见,我让铁二郎兄瞧过这支箭,但他关在浅井屋的冰库时,也没看谁用这种东西。” “伊左次呢?他或许知道什么。那些家伙真教人摸不透。” 于是,阿初频繁拜访源庵家,打听伊左次的情况。源庵还是一样忙碌,他那板着脸的助手兼厨娘的女佣,依旧冷冰冰的,丝毫没变熟络。但是,她透露伊左次失控的情况渐渐变少,阿初既高兴又安心。阿初一天总会跑两、三趟,送替换的衣物或吃食过去。 一日午后,阿初上门时,源庵恰巧在诊察伊左次。 阿初十分诧异,抱着替换衣物的包袱愣在原地。没想到,伊左次已恢复到能离开仓库。 “哟,小初儿,来得正是时候。”源庵原本扶着伊左次的额头,检査他的眼睛,见到阿初便回头一笑:“瞧,这人去鬼门关绕过一圈哩。” 伊左次缓缓面向阿初。他身形益发瘦削憔悴,双臂几乎只剩骨头。弯腰驼背,双肩下垂,衰老得令人不忍卒睹。 不过,望着阿初的那对眼眸及神情,确实与先前不同。四、五年前,日本桥东边的杂院传出疟疾,姐妹屋多年常客也得病。阿好不顾自身安危,天天去照顾,所幸对方捡回一条命。当时,听说已无大碍后,对方的神情果然与此刻的伊左次相同。仿佛死神手中的镰刀擦过颈项,逃过一劫的人,便是这样的神情。 “伊左次兄,真是太好了。” 阿初总算开口。伊左次默默行一礼。 “不过,他还得继续躺着养病,不用担心他像疯马一样乱来。”说到这里,源庵正色道:“但之后才是关键,你可得严格自律,不能再碰鸦片。” 阿初注视着伊左次。他迟缓地穿上当睡衣的单衣,在源庵的帮助下站起。此时,他呆滞的视线落在阿初脚边。 “小……”他微微开口。 “什么?”源庵探头看他。 “小……小、姐。” 阿初浑身一震,伊左次兄竟然在对我讲话。“是?” “木屐。”伊左次举起皮包骨的右手,指着杵在门口的阿初。“你的木屐。” 阿初连忙抬起脚。“嗯,这双木屐有什么不对劲?” “是铁二郎、修的吧。”伊左次说。 阿初十分讶异。这双木屐,确实是铁二郎发现阿初穿鞋有特定的习惯,帮忙重新刨过的,当时连鞋带也一并换新。 “嗯。看得出来?” 伊左次缓缓摇头,不像回答阿初,倒像是自言自语:“他总是把左边鞋带绑太紧。还有,再刨一下就会好走很多。” 语毕,伊左次突然悲从中来,颓丧地垂下头,转身要回仓库。源庵连忙扶着他离去。 回到姐妹屋,铁二郎又一面教舍吉一面修木屐。阿初立刻告诉他们,伊左次已能离开仓库,也将他对脚下木屐的看法转告铁二郎。 铁二郎的眉眼揪成一团,“伊左师兄……” “师傅之外,就属伊左师兄的手艺最好。”舍吉说道。阿初摸摸他的头。 这天日暮时分,阿初在店里忙着,见源庵钻过门帘,她正想招呼“大夫,今天的卤菜很好吃”,却发觉他神色十分难看,顿时噤声。 “我带伊左次过来。”源庵怕其他客人听见,悄声低语。“他想和头子、阿初和铁二郎谈谈,我已先领他到后面,你能不能去见见他?” 阿初连忙返家。从牛込回来刚扒过晚饭的六藏,与伊左次相对而坐。伊左次身旁则是源庵家的女佣,坐得四平八稳,像根顶门棍般支撑着伊左次。 铁二郎与舍吉滚也似地下楼。一看见伊左次,铁二郎的脸皱得不成形。 “啊啊,太好了。”铁二郎语带哭音,“太好了,太好了。要是连伊左师兄都不在,我该怎么办……”接着便哽咽得不成声。舍吉也在啜泣。 “头子……我来……是有事要禀报。”伊左次深深行一礼,开口道。 “嗯。”六藏简短应一声,紧紧盯着伊左次。 “您大概晓得,我是鸦片中毒。不,是曾鸦片中毒。我已下定决心,从今以后绝不碰鸦片。” 只听“喵”地一声,阿铁蹭向阿初。阿初抱起它,放在膝上。 “什么?什么?” “嘘,安静。” 或许还无法流利地说话,伊左次一阵轻咳。止咳后,他重新开口:“我……抽鸦片,是去年……对,梅花将谢的时候。本所南割下水有家我常去的小酒馆……在那里认识的人,告诉我有种能解闷的药,这才开始的。” “解闷?”六藏确认般重复。 “是。如您所见,我已年纪不小。由于天生笨拙,学做木屐花费不少时间,既没成家,也没孩子。偶尔会感到寂寞难耐,所以……” 铁二郎低声喃喃:“伊左师兄哪会笨拙。” “不,我很笨,师傅也这么说。”伊左次摇摇头,沉声继续道:“鸦片很贵,但我小有积蓄……因为以往没地方花钱。我几乎不喝酒,也不碰赌。” “嗯。不过,积蓄很快就用光了吧?” “是的。我一直向小酒馆那人买,钱便流水般一去不返。积蓄就像春天的雪遇到日头,很快消失不见。但我已不能没有鸦片,只能想办法买。小酒馆那人见状,便提议……” ——要不要帮我的忙?倘若能替我运鸦片,我可以便宜卖给你。 伊左次的头垂得更低,直盯着榻榻米。“我当场答应。那时候,为得到鸦片,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于是,小酒馆那人为伊左次引见他的头目。 “我们悄悄在小名木川畔的船屋会面。对方与我年纪相仿,梳着一般百姓的发髻,但穿着体面,像是商人,实在不像卖鸦片的头目。” “名字呢?” “我们叫他留造。” 留造晓得伊左次是木屐工匠。 “所以,他说有件事是我才办得到的,就是把鸦片藏在木屐的鞋带里运送。” 一干人全哑口无言。 “鞋带……”阿初低声喃喃。她想起右京之介提过,鸦片和黏土一样,可塑成各种形状。 “我一口承应,这一点也不费事。当然,必须避开师傅和铁二郎,但我经常单独熬夜赶工,师傅也已放手让我完全自主,所以我从未被怀疑。我们约好交易的暗号,小酒馆那人或留造会派女人来,带货上门就说要修木屐,取货时便说想换鞋带,一切都很顺利。” “原来如此。”六藏把玩着烟管。“若事情继续下去,你幸福,卖鸦片的也幸福,万事如意,是吧。” “是的。虽然错得离谱,但当时的我不明白,每天都感到非常愉快。” 铁二郎不断摇头,仿佛是在自责。分明天天都在一起,却没注意到伊左次的不对劲。 “日子就这么过去。约莫是入秋时节吧,忽然谈起小姐的亲事。” 便是阿秋要嫁入浅井屋一事。 “尽管在师傅、师娘和我们眼中,来得有些突然,但其实小姐和浅井屋的松次郎少爷已来往一阵子。松次郎少爷对小姐一见钟情,展开热烈追求,锲而不舍,真的打动小姐的芳心。婚事很快谈定,小姐与浅井屋结亲,师娘相当开心,为准备妆奁四处奔走,忙得不可开交。我也受托办不少杂事,一想到是为小姐尽力,我也很高兴,但……” 伊左次清瘦的喉咙微动,“咕嘟”地咽下一口唾沫。 “师娘要我带着信和点心到浅井屋问候。然而,瞧见在帐房满脸堆笑、送往迎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头目留造时,我心臓差点停止跳动。” 众人再度陷入沉默。阿初膝上的阿铁“呼”一声,背上绒毛倒竖。 “我吓一大跳,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事后见到留造时,他竟取笑我大惊小怪。我逼问他,卖鸦片的大本营莫非是浅井屋?留造大方承认,没错,这可是门大生意。我……我实在不忍心看小姐嫁到那样一个家,但我又有什么办法?留造一脸贼笑,叫我不必担心,松次郎少爷不抽鸦片。他还说:你打算告诉政吉?不过,一旦坦白,你就会头一个进牢房,因卖禁药被斩首。何必做这种傻事,往后也乖乖干活不是很好?他这么一吓唬,我便完全退缩。” 浅井屋再三出口诚伊左次,千万不能让政吉得知鸦片的事。 “威胁恫吓对师传是不管用的,但那也是在小姐还没嫁进浅井屋前。等小姐一嫁过去……” “就形同人质。”六藏接着道。伊左次颓然点头。 接下来的情况,便如阿初和右京之介所推想。浅井屋一心留意政吉的举动,未料阿秋遭遇神隐失踪,顿时着了慌,情急之下贸然请出仓田主水。 “仓田主水与鸦片有无牵连?” 六藏一问,伊左次思索片刻。“我只晓得带头的留造,对这方面不太清楚。不过,大概没有吧。否则,浅井屋的行事应该会更大胆,因为在御番所里有靠山。但浅井屋一遇上什么麻烦,便立刻找仓田大爷,这倒是真的。” “糟就糟在是亲戚。” 六藏说完,又转起烟管。 “你的话我都明白了。多亏你,厘清许多疑点。” 此时,某样东西“咻”地破空而至,弹开六藏手里的烟管。烟管旋转着撞上墙,那东西随之钉上壁面。 是吹箭! “危险,大家快趴下。” 众人不顾一切地伏在榻榻米上。六藏吹熄座灯的灯火,第二箭随即飞来,有惊无险地擦过阿初脸颊。 “从窗外来的。”阿铁大叫,翻身跳出。 “阿铁,这次一定要逮到犯人。” “我知道。”阿铁的回话自窗外高处传来,随即响起盆栽掉落地面的碎裂声。 接着是第三箭。昏暗中,铁二郎惊呼,舍吉哭喊着:“伊左师兄,伊左师兄中箭了。” 愤怒压倒所有情绪,淹没阿初的理智。她往榻榻米上用力一拍,叫着“可恶”便弹起,迅速靠着墙。从窗户往下看,加吉已冲到门外。吹箭多半也射入店内,楼下尖叫与怒骂声四起。加吉以清晰宏亮的嗓音呼吁:“各位邻居,切勿惊慌。请待在原地,尽量压低身子。” 话声刚落,箭箭就射向加吉。他猫一般灵敏飞身躲开。阿初大为吃惊,没想加吉竟然有这等好身手。 “阿初,你不要紧吧?”阿好奔上楼。 “嫂嫂危险,快趴下!” 箭朝阿初的叫声射来,刺穿阿好的袖子,钉上门柱。阿好瞬间腾空,惊叫着缩手,扯破了袖子,跌落在地。 “伊左兄和舍弟就麻烦嫂嫂照顾。哥哥,这里交给你。” “你想干嘛?” 阿初怒道:“可恶,绝对要逮到那家伙。” 阿初飞也似地来到走廊,急奔下楼,在灶下瞧见一根粗杆面棍,便一把抓住往外冲。后门旁,加吉蹲着察看动静。 “小姐,你怎么拿着那玩意?” 看到阿初手里的杆面棍,加吉不禁一愣。他也牢牢握着后门的顶门棍。 “千万别弄坏杆面棍,不然可做不成我招牌的茶乔麦面。” “我们再买新的。”阿初重新握好杆面棍,环视四周。“箭是从哪里……” 话还没完,仿佛回答她的问题,一支箭射中加吉身旁的木板。他微微挑眉。 “看样子,是那扇窗。”加吉嘴角露出淡淡的笑。“阿铁一路跑过去。对方想必是被绊住,无法逃脱,才会拿箭乱吹。” 加吉指的,是紧隔姐妹屋后方的鳗鱼铺二楼窗户。由于是近邻,阿初他们也进去过几次。鳗鱼铺与姐妹屋只隔一条小巷,从那扇窗可清楚望见姐妹屋二楼。馒鱼铺二楼不是雅座,而是各别独立的包厢,无从得知客人在里头的动静。对方的如意算盘,多半是装成客人混入,从包厢的窗户偷袭,事后再逃之夭夭。 “阿铁怎么绊住他的?” “不清楚,但看箭发射的状况……” 倏地又射来一箭,阿初与加吉连忙低头。箭飞进后门,或许是射中铁壶,发出“哐”地一声。 “对方应没剩几支箭。” “我来分散对方的目光。加吉叔,你试着靠近鳗鱼铺。” “小姐说反了。我负责诱敌,小姐继续向前,尽量跑到树篱那边。” 加吉立刻起身,出后门往旁边跑。吹箭追着他发射,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阿初觑着情况,冲向分隔小巷的树篱。 探头往树篱内一看,鳗鱼铺的人们一个个蹲下,眼睛睁得斗大。一阵阵烟从炭火上冒出。 阿初挥手引起鳗鱼铺老閲的注意,打手势要他们待在原地别动。老板、客人、端菜的姑娘,全中邪似地点头,挨在一块。炭火中冒出的烟益发浓厚,甚至流进小巷内。 “你已无路可逃,”阿初朝鳗鱼铺二楼的窗户大喊,“乖乖出来!” 吹箭迎战般射向阿初。阿初立刻闪进树篱,只听身旁“咻”地一声,抬头一看,加吉在鳗鱼烟雾中横越巷子。 此时,二楼包厢的窗户打开,一名男子飞身而出。他跨过窗槛,跳上屋檐,往旁边跑去,将屋顶木板踩得喀嗒作响。这个体型惊人的巨汉,露出衣摆的双腿,和树干一样粗壮,右手握着吹箭的竹筒。 “加吉叔,”阿初叫着,从树篱后跳出。“他要逃走了!” 加吉在巷子中站稳马步,抬头往上看,屋檐上的巨汉将竹筒对准他。加吉不敢掉以轻心,见巨汉要凑上嘴吹箭,立刻奋力扔出顶门棍。男子起身闪避,顶门棍犹如一把大枪在空中画出一个半弧,正中他的右手。顶门棍顿失力道,砸中男子的身体。屋檐行走不易,又与顶门棍撞个正着,男子一个踉跄,脚下一滑。 “呜哇!” 男子粗声撕喊,摔落鳗鱼烟雾正中央,扬起一阵尘土。阿初如阿修罗般纵身上前,抡起杆面棍往挣扎起身的男子背后猛打,男子哀嚎着趴下。 加吉及时赶到,踢开男子身旁的吹箭筒。 “喂,危险!” 上方传来警告。阿初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又黑又大、直将上空遮蔽的东西,轰隆隆滚出男子现身的窗户。 “小姐!” 加吉拉着阿初往旁边跳开,那东西不偏不倚压在男子身上。就连这么一个巨汉也被压得动弹不得,手臂在半空中虚抓几下,终于安静下来。 滚落的庞然大物,是个戴斗笠、拿着大酒瓶的陶制狸猫摆饰。 “这什么玩意?” 加吉不禁愣住,阿初也哑口无言。大狸猫摆饰当着两人的面在路上一滚——眼一花,益发浓厚的烟雾中,竟看到缩成一团的阿铁。 “痛死我啦~”它闭着眼,身体僵硬。“那家伙壮得跟石头一样。” “阿铁!” 阿初赶忙上前抱起它,只见阿铁不断眨眼。 “搞什么,怎么这么多烟。” 鳗鱼铺的老板紧张兮兮地来到小巷,握着圑扇,嘴巴张得老大。 “刚才的狸、狸、狸猫……” 尽管鳗鱼铺老板全程目睹,但阿初总不能说,是这只猫变成巨大的狸猫摆饰,挡住恶徒的去路。于是,阿初满脸笑容地搪塞: “叔叔,有没有受伤?” “阿初……” 鳗鱼铺的老板与姐妹屋众人相熟,也晓得六藏的差事时有危险。可是,眼前的情景委实太过离奇,他空着的手不断揉眼。 “那狸猫摆饰原本放在楼上房间,不过……” 所以阿铁在危急中拿来当范本。 “不过没那么大啊。” “真不知道是什么,烟雾实在太浓,我没瞧清楚。”阿初活泼地说。“对不起,给叔叔添麻烦,好在已抓到歹徒。叔叔,不快去看着鳗鱼,小心烧焦。” 咦,哎呀,那可不妙。鳗鱼老板喃喃自语,一脸困惑地折回店里。阿初向鳗鱼铺的客人及在巷子尽头怯怯窥望的行人,周到地行一礼。加吉则像拖棉被般,抓着昏厥男子的后颈拖往姐妹屋。 或许是看到这情形,六藏与阿好奔出后门。阿初将怀里的阿铁托给嫂嫂,随即转身帮忙加吉。 “小姐,吹箭就麻烦你。” 听加吉这么一说,阿初奔去拾起竹筒。竹筒前端还留着一度瞄准加吉的箭,果然与射进木屐铺的箭一模一样。 ——那家伙怎么晓得这里?是在哪边遭到跟踪吗?这阵子,我明明大多待在家…… 回到家,匆匆上二楼一看,源庵与那冷面女佣正在为伊左次治疗。“毕竟仍是半个病人,大概躲得不够快,所以被射中右肩。” 源庵按住伊左次肩膀的手巾染满鲜血。 “不、不是的,”舍吉在源庵身旁大哭。“箭射过来时,我不小心抬起头。伊左师兄为了保护我才被射中。” “好了,别哭啦。”铁二郎安慰舍吉。 “大夫,箭上可能有毒。”阿初忆起惣助的死状,连忙提醒源庵。 源庵啧一声。“这下情况就急迫得很,赶紧从那家伙嘴里问出是什么毒。喂,你回家一趟,把药箱拿来。伊左次只能躺在原地,移动会毒发更快。” 冷面女佣依源庵的指示快步离开,源庵则以手巾用力按住伊左次的肩。 “得止住血。喂,铁二郎,来帮忙。舍吉,要是只会哭,就到旁边去。” 阿初带舍吉到廊上,加吉恰巧步出隔壁房。 “歹徒捆绑完毕。”他若无其事地说。“用的绑茶巾绞的要领,三两下挣不开的。” “加吉叔搞不好比哥哥更适合当捕吏。” 加吉一副当之无愧的神情。“那么,我得去招呼客人。舍弟,跟着我。别怕,有源庵大夫在,伊左次兄不要紧的。” 阿初轻轻走进隔壁房。脸色发青的阿好挨着墙,紧紧抱住阿铁。 “嫂嫂。” “阿铁的耳朵受伤,我刚帮它上过膏药。” “好痛喔。”阿铁撒娇道。 六藏站在阿好身旁,拢着手沉思。或许在盘算该如何整治落网的家伙吧。 “我已派文吉通知古泽大人,估计很快就会到。” “古泽大人是指……” “父亲。”六藏挑明道。“既然右京之介大人向他父亲报备过,我想这些事也该一五一十地让古泽大人知道。” 在加吉的掌控下,店内似乎也恢复平静。 阿好说声“店那边交给我吧”,便匆匆下楼。 吹箭男子清醒后,拼命想挣脱遭捆绑的四肢,并翻滚身躯试图活动,却徒劳无功。阿初站在拉门旁,看着六藏大步走近男子。刚要关门,阿铁一溜烟来到脚边。阿初将阿铁抱在怀里。 吹箭男子不仅身材魁伟,五官及脑袋也很大。阿铁觉得他像岩石,果真,不论肩膀或胸膛都十分厚实,胳膊直有阿初的腿那么粗。 “你叫什么名字?”六藏吐着烟,“我已问第三次。你耳聋吗?” 男子约莫三十岁吧。他不快地(这也是理所当然)别过脸,发脾气般噘着嘴,模样犹如孩子,跟巨大的身形及老成的脸实在不搭调。 阿初注视着那名男子,眯起眼。 (好像看得见什么……) 背上突然濡湿般发冷,脑中恍若遭缝衣针穿刺,一针、又一针,阵阵抽痛。这是不可思议的力量找上阿初的前兆,但从男子身上究竟会看到什么? 阿初慢慢坐下,一手扶着榻榻米,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老公。”耳边突然传来年轻女子温柔的话声,宛若春风轻抚。 “老公,你要多保重,不用担心我。千万别饿肚子,不然我会难过。” 阿初眨眨眼,单手摸上脸颊。四周的黑暗顿时如烟雾消散般逐渐变淡,房内的情景重回眼前。 只见巨汉撇过脸,六藏抽完烟正敲着烟管。 巨汉左肩朦胧浮现女人白晳的面孔。她的眉毛、眼尾下垂,仿佛随时都在笑,但极为瘦削,是患有重病吗? 阿初睁大眼凝视女子。女子缓缓摇头: “老公,别勉强。” 细细的声音在阿初脑海中响起。 “道佑大夫不是提过?我的病是治不好的,买再贵的药也没用,你不要被骗了。” 话声骤然中断,男子疯狂叫喊: “阿静、阿静,你撑着点!” 那阵叫喊背后,隐约有某种轻盈物体“卡啦卡啦”随风而转的声响。不止一个,是许多个。甚至掺杂幼童的笑声:多吉叔叔,我要一个风车…… 幻象在此中断。 “假如你决心不开口,未免太笨。”六藏沉声道。“很多人目击你谋杀未遂。惣助也是你杀的吧?你再怎么辩解也逃不掉。为了你自己着想,最好是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男子扭动遭捆绑的双手,紧紧盯着六藏高举的吹箭,仿佛想借视线将之招到身边。 包覆阿初全身的寒意已消退,也不再头痛。阿初重新坐正,挺直背脊,感觉勇气自心底泉涌而出。 她微微倾身向前,朝男子开口:“阿静。” 这名字产生的影响、若非当着这样的场面,阿初肯定会笑出声。只见男子惊讶万分,巨大的臀部直往后退,眼珠子转个不停。 “阿初?”六藏回过头,厉声道:“你……” 阿初伸手制止哥哥,膝行向前一步,接着说: “你叫多吉吧?” 男子尽可能远离阿初,背紧紧贴着墙,能退多远就退多远。阿初忍俊不禁。 “别这样推我们家的墙。这房子不怎么结实,你这么大的身躯一推会倒的。” 男子一副“究竟怎么回事”的表情,望向六藏。六藏故作不知地看着阿初。 “你是多吉,靠叫卖风车为生吧?”阿初继续道。男子额前流下一道又一道汗水,显然阿初没说错。 “孩子们都很喜欢你,是不是?一看到你就跑上前喊着:多吉叔叔,我要一个风车。对吗?” 男子不断摇头,嘴微张一线。 “阿静也会帮你忙吗?” 阿初柔声问。男子恍若被阿静这个名字拉住,不再后退。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你们感情很好。阿静性情温柔,随时都笑盈盈的,和你一起干活。” 男子的嘴唇颤抖。“阿静。” 听他如此低语,阿初内心更有把握。他的嗓音与幻象中的叫声“阿静,撑着点”,十分相似。 “是啊,阿静。你心爱的老婆。” 男子举起捆绑着的双手,擦拭流汗的额头。 “你怎么晓得阿静?” 阿初没回答,接着问:“阿静是何时得病的?” 阿初双眼眯成细线,希望她的话能够稍稍钻入男子心中的缝隙。 “她病得很重,是什么病?阿静受很多苦吗?看着她受苦,你一定非常难过吧。” 男子双手掩面,向六藏哀嚎:“她是什么人?怎会讲这种话!” 六藏不作声,往烟管里装起烟草。 “阿静……你怎么知道阿静?” 阿初朝方寸大乱而厉声尖叫的男子又膝行一步,耐心地说: “我就是知道。阿静真美,眼尾和眉毛略略下垂,似乎永远都在微笑。望着她,就觉得十分安心。在生病变痩之前,脸蛋应该是圆圆的吧。眼看阿静一天比一天消瘦,多吉,你是怎样的心情?” 男子不住发抖,庞大的身躯震颤不止。 “大夫……道佑大夫认为,阿静的病治不好?” 那双牛眼猛地大睁,男子像要扑向阿初般探出身子。“那大夫是庸医!根本没瞧两眼就断定没救,欺负我们没钱……”他倏然住口,垂下头,又滚落一滴汗水。 “是嘛,你一定很不甘心。”阿初极力保持平静,“所以,为了攒钱请大夫,你就不吃饭?” 男子脸也不抬地点头。六藏抽着烟,烟管前端微微发颤。 “后来阿静过世,”阿初继续道,“你变成孤伶伶一个人。” “一个人……”男子不禁呻吟,“阿静。” “是啊,阿静。你心爱的老婆。” 男子——多吉巨大的身躯仿佛突然消了气。阿初再膝行向前一步,以最平稳的语调问: “你恨我们,对不对?” 多吉抬起眼。阿初闪过一个念头:在竹林里对上大熊的目光,莫非就是这番情景? “听听我的想法吧。你在‘的屋’认识旧衣铺出身的惣助,及干过打火弟兄的朝太郎。然后,你们灵机一动,想到可谎称绑架长野屋遭到神隐的阿律骗取赎金,若顺利得手,便会有一大笔钱入袋。将勒索信射进长野屋的是你,取赎金则由身手灵活的朝太郎出面。”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 “中之桥那时,你也在场?所以认得我,进而査出我的身分和这个家的所在。那么,你瞧见杀死朝太郎的妖怪了吧?从这点看来,你恨我们是恨错人。” 多吉别过脸。阿初感觉到,和这个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在多吉心中,只有阿静的回忆才是真实的。 “没拿到钱,朝太郎丧命,又与惣助闹<kbd>http://www?99lib?net</kbd>翻,所以你杀死惣助,找上阻碍拿取赎金的我们,对不对?但是,为什么你们晓得阿律遭遇神隐?不是在附近打听的吧?而且,我在山本町木屐铺时,是你吹箭攻击我吧?你为什么要监视那家木屐铺?那铺子的女儿阿秋也遇上神隐,情况和阿律一模一样。你一定是得到消息,认为我和哥哥可能去木屐铺,才在周围守株待兔吧?可是,你如何知晓阿秋的事?这和惣助从牛込卯兵卫老板店里带走的旧窄袖和服有啥关联?” 阿初说完,房里一片静默,只听见多吉粗重的呼吸声。不久后,那粗重的呼吸声变成哮喘般的咻咻声。 原来多吉在笑。“你的问题真多,自以为是冈引吗?” 那讥嘲的语气,听得六藏不禁挑眉,但阿初使眼色制止他。阿铁从阿初膝上滑下,走到多吉身边摆好架势,仿佛在表示,只要阿初一一个暗号,它立刻跳上去挖出多吉的眼珠子。 “你连惣助带来的那件窄袖和服都知道?” 阿初冷静地回答:“嗯。在验惣助的尸身时,卯兵卫老板曾提及。” “那个长舌公。”多吉啧一声,“不愧是养出惣助这种饭桶的人。” “惣助从卯兵卫老板那里拿走和服时,说要卖到杂技棚。他当真这么做?” “哼。”多吉嗤笑,“原先他确实如此打算,是我劝住他的。杂技棚给观众瞧的是人装出来的妖怪,要是拿真的去,自然很有看头,可是客人会被害死。” 六藏一笑。“没错。然后呢?” “我告诉惣助,这种东西还是拆开卖的好。惣助脑袋空空,器量又小,只有贪念比别人强,还推三阻四,不料……”多吉的神情突然转为严肃,“那件和服竟当着我们的面动起来。” 六藏重新坐好,阿初也紧抿着嘴。 “那发生在我住的杂院里。惣助常来找我,吃我的住我的,反正就是敲我竹杠。但有他在,我做事比较方便,也就随他去。当时我们聚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因为惣助满心以为把和服拿去杂技棚卖可以大赚一票,带了好酒上门,于是我们痛快畅飮。 “由于喝得很醉,一开始以为是眼花,和服怎么会动?但我没眼花,那窄袖和服倏地站起,像哪个看不见的人穿上身。 “惣助浑身发抖,吓得屁滚尿流,差点没掉泪。他腿软想逃跑,不料和服一动,包裹般紧抱住他,害他跌了个四脚朝天。这一跌,窄袖和服仿佛顿失去支撑,掉落在地。我顺手拣起,那和服比隆冬的大川还冷。” 一口气讲到这里,多吉瞪向阿初: “喂,姑娘,你说我是卖风车的,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阿静死后,我就没办法再卖风车,毕竟留有太多阿静的回忆,所以我改干别的营生。现在的我,是囊袋小贩。我自己买布,制成袋子四处兜售。我双手灵巧,且专做漂亮的东西,阿静一定也很高兴。” 阿初顿觉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关键是囊袋。 “惣助吓坏了,竟想烧掉和服。所以我干脆接收,拆掉和服,缝成袋子卖……” 阿初抢先开口:“而买下那些袋子的,就是木屐铺的阿秋和长野屋的阿律。” 天狗掳走年轻美丽的姑娘,有两个条件。一是拥有残存天狗妄念的窄袖和服制品。其二,则是那姑娘本身,或周遭有谁对她的美貌心生反感、厌恶,或怀着憎恨悲伤之情。天狗便是自这些纠葛获得力量,将姑娘从人世掳至别处。 多吉显得十分痛快。“无论如何,毕竟是那样的东西。我哪晓得袋子卖出后会发生啥事。我很好奇长野屋和山本町木屐铺的境况,果然,长野家的女儿不久就遇上神隐。” 多吉咕咕笑着,似乎相当愉快。阿初不禁背脊发凉。 “这是大捞一笔的机会。起先提议时,惣助并不愿意。他是个胆小鬼,怕和服里的妖怪怕得要命。所以,我改找朝太郎,且他身手矫健,应该比惣助有用。不过,提到一千两肯定到手,惣助也萌发贪念,最后还是入伙。” 多吉耸耸宽大的肩,继续笑道: “可是,取钱时却碰上那种事。要是有一千两,不必为工作忧愁就能过舒服日子,也能替阿静盖坟墓,但全被你们搞砸。” 六藏讶异地望向饶舌的多吉,摸着下巴道: “不过,你还真是身怀绝技,我实在比不上。不管是将勒索信射进长野屋的矢场杨弓也好,在木屐铺偷袭阿初、今天为难我们的吹箭也好,花样倒挺多。” “所以我刚刚不也提过?头子,我的手很灵巧。” “吹箭上涂的是什么毒?”阿初问。“你的箭射中和这次的事完全无关的人,要救他得知道毒药的种类。” 多吉仿佛没听见阿初的话,仍自顾自地笑。六藏不禁发狠: “你想继续杀人?” “杀一个或两个根本没差。惣助就是太唠叨,吵得要命,我只是让他闭嘴,和打死苍蝇没两样。我对世间毫无留恋,共赴黄泉的人愈多愈热闹,所以我才找上你们。谁教你们打破我一攫千金的美梦,我要拉你们下地狱陪我。” “多吉!”六藏怒喝,“你口口声声一千两、一千两的,你早打定主意,若顺利拿到赎金,就要干掉朝太郎和惣助,是不是?” 多吉的笑容瞬间消失,直瞪着榻榻米,一副目中无人、满腔怒火的神情。 “你似乎非常痛恨世上的一切。”阿初低声喃喃。失去阿静,竟让这个人变得如此愤世嫉俗? “对,没错。”多吉恨恨地说。“世上的一切,我全看不顺眼。” “为什么……” “阿静从未做过坏事,却让病魔折磨至死。我只求治好阿静,却束手无策。这实在太不公平,天底下有多少女人,根本没阿静一半温柔善良,仍逍遥自在地过日子。拼命干活的我不曾遇上任何幸运事,游手好闲、好吃濑做的家伙却满地都是。我不服气,再也看不下去。我要杀掉这些人,对,这样我心里才痛快。” 六藏注视着多吉,怒火中烧的多吉也昂然瞪视六藏。此时,大门口响起一声“打扰了”,于是阿初匆匆离开房间。 来访的不是别人,正是古泽武左卫门。 “啊……”阿初不由得停住脚步。 “听说你们这儿上演一场全武行?犯人在哪里?” “这边。” 阿初连忙为武左卫门带路。武左卫门轻装现身,连随侍的中间也没带,轻快爬上姐妹屋陡峭的楼梯,踏进关着多吉的房间。 或许再也按捺不住,六藏抓住多吉的衣襟逼问,但多吉一径冷笑。武左卫门出声关切,六藏才赫然惊觉,伏拜在地。 阿初先说明吹箭之毒这一段。武左卫门一面听,一面抽动大大的鼻子,斩钉截铁地回答:“白毛藤。” “啊?” “是白毛藤,这男子身上有相同的味道。做风车等玩具时用的浆糊,便是以白毛藤的根煮成的。黏性佳,干得也快,但是有毒。快去告诉大夫。” 阿初立刻飞奔到源庵那里。药箱已送到,只见伊左次直冒冷汗,痛苦不堪。不过,一听见毒性来自白毛藤,源庵随即精神大振。 “是嘛,我明白了。这样就简单得多,喂他治疗误吃毒菇时的药便足够。” “真的?伊左次兄是重要证人,务必救活他。” “可别小看我。” 古泽武左卫门协同六藏,押着多吉前往岗哨后,又单独折返。 “那么,阿初,告诉我详情吧。” 阿初将事情从头到尾交代一遍,武左卫门非常愉快地听完,接着到源庵所在的房间,探视伊左次的病况。 “伊左次死不了的,大爷。” 源庵尙不知对方是赤鬼古泽大人,语气十分轻松。 “不过,大爷,您懂得真多,居然知道那是白毛藤。” “别看我这样,我的手可是很灵巧的。”武左卫门提起意外之事。“儿子还小的时候,我经常做风车之类的小玩意给他,当时的差事没现下这么忙。” 又是另一个发现,阿初不禁低声惊呼。武左卫门以赤鬼之眼瞅着阿初: “怎么?” “没有,没什么” 武左卫门再度露出笑容,打量着阿初:“上次见面是去年夏天,这些日子过得好吗?” “是,谢谢大人。” “我那混帐儿子,”武左卫门骂道,“似乎受你不少照顾。” “哪里,是我们受右京之介大人照顾。” 武左卫门心情好得令人不安。阿初忆起,右京之介提过古泽家如今已后继有人,所以武左卫门才这么愉快吗? “其实用不着你们请,我早就想上门拜访。” “古泽大人想来拜访?” “是啊,因为右京之介先前便告诉我浅井屋的种种可疑迹象。刚刚我也和那个叫伊左次的工匠谈了一会儿。” “是……” “总之,我得先回岗哨,解决多吉一案。这个嘛……明天午后,我会再来。方便让伊左次住这儿吗?我想让一个人亲自听伊左次的说法。” 会是谁呢?阿初思索着,古泽武左卫门大手往她肩上一拍。 “阿初,你虽立不少功,但可别老往危险里钻。不过,说了也是白说吧。我那混帐儿子,”武左卫门又骂一句,“也和你一样,专爱插手管这些危险事。” “但那是……” “罢了,他都已是离家的人,要像商人去学算盘也无妨。” 大人,那不是算盘,是算学。然而,武左卫门仍愉悦地继续道: “要帮冈引的忙也无妨,要鎭日埋首古文书简也无妨,剑术糟得一塌糊涂也无妨。最后,要娶小饭馆的招牌姑娘为妻,我也一概无妨。” “没的事!”阿初急得大叫,“右京之介大人和我不是那种关系。” 武左卫门的一阵说唱被打断,显得十分扫兴。“怎么,不是啊?” “不是的。” “哦。”武左卫门再次上下打量阿初,“原来如此,你配右京之介确实委屈了些,他也真是没艳福。” 解药生效,不枉源庵悉心治疗,伊左次保住一条小命。当晚,阿初让阿铁在脚边一同入睡。妥当安排多吉后,六藏回到家时已近天亮,休息不满一个时辰,又立刻赶往牛込。。 浅井屋的事理出头绪,骗取阿律赎金的案子也告一段落,接下来,只剩与妖怪——天狗对决,得尽快找出那名典当窄袖和服的武家姑娘。 “阿初,时候差不多了。”阿铁也干劲十足,“要去找和尙吗?阿初认识的那个伟大武士,叫御前大人吧?他不是也很想见和尙?我来带路。” “也对……我写封信给御前大人。” 古泽武左卫门依言在过午时分来访,且确实带了另一人。只消一眼,阿初便认出那是谁。那是张强势而令人难忘的脸。 仓田主水。 “阿初,这是怎么回事?”阿好在灶下拉着阿初的袖子问。 “仓田大人……虽未与浅井屋勾结,但把一切摊在他面前妥当吗?难道不怕他告诉浅井屋的老板娘?” “我也不知道,现下只能相信古泽大人。” 古泽武左卫门协同仓田主水,与伊左次谈了好半晌。阿初紧急派人通知六藏,六藏从牛込坐桥赶回,旋即飞奔上楼。 三人密商大半个时辰,最后六藏唤阿初过去。 一进房,武左卫门与仓田主水竟一脸平和地端坐。阿初伏拜在地,说明自己是六藏的妹妹,向两人行礼。 “古泽大人,这便是对我见疑颇深的那位姑娘吧。” 仓田主水开口。这宏亮的嗓音,阿初听闻过一次。 武左卫门笑答:“正是。阿初,可以抬头了。” 阿初抬起头,望向仓田主水。嘴角带笑的仓田主水,这样看来——不,仍是一张固持己见、蛮横刚愎也不以为意的脸,但…… 此时,阿初注意到,他的坐垫旁又出现血滴。头一回在木屐铺看到他时,他也淌着血,所以阿初才会问舍吉是否受伤。 这位大人果真有令人心下发毛之处。 “右京之介调査的种种情事,与伊左次陈述的内容,我们已了然于胸。”武左卫门说。“浅井屋借走私鸦片赚取暴利一事也确然无疑,我已派人牢牢盯住他们。以我古泽之名发誓,定将他们一网打尽,你大可放心。” 阿初再次伏拜。 “再者,你也别再误会仓田了。”武左卫门继续道,只见仓田主水垂下目光。 “对于他凡有案子必能逮到罪犯的做法,我忧心许久。然而,一些执法不严的同心无法纠举的难案,他每每能査获真相,亦是不争的事实。阿初可否多想想这点?” 阿初看看哥哥,六藏对她点点头。 “是,阿初明白。胆敢怀疑大人,阿初十分过意不去。” “哪里,不要紧。我也有错。”仓田主水应道。“何况我原就长得一副恶人面孔,您说是吗,古泽大人。” “这可难讲。” “不,确实如此。尤其在浅井屋的事情上,我又扮演一个糊涂至极的角色。” 仓田主水的面相确实如他本人所形容,因此不易察觉他其实非常沮丧。 “浅井屋的老板娘阿松是我的近亲,既聪明又能干,比老板伊兵卫更热中经营,浅井屋才得以振兴。正因认为她是个値得敬佩的女子,我不知不觉被蒙蔽双眼。如今回想……”仓田闭眼沉思片刻,“浅井屋也曾数度濒临破产,但总能设法渡过难关,于是有眼下的荣景。原来背后靠的便是买卖鸦片。” “仓田大人,”阿初轻声道,“不知能否大胆请教一个问题?” 仓田看武左卫门一眼,点点头:“说吧。” “仓田大人似乎根本不相信木屐铺的阿秋遇到神隐?我也听闻,大人绝不接受任何离奇怪诞之说。这是为什么呢?” “阿初,太失礼了。不许得寸进尺。” 虽然遭到六藏斥喝,阿初仍毫无怯意,直视着仓田主水。 “真是个严厉的问题。”仓田主水淡淡一笑,却显得有些悲伤。阿初不经意一瞥,发现榻榻米上的血色明显变浓。 “能否解释清楚,我也没把握……”仓田主水注视着阿初,“我有个长八岁的姐姐。由于我家代代皆是町方役人,姐姐自然也是同心的女儿。年纪一到,便有人上门向姐姐提亲。当时我七岁,姐姐十五岁。” 古泽武左卫门多半也不知此事,专注地盘起胳膊聆听。 “对象是同样以八丁堀为家的同心织承人,父母均赞成,于是很快便谈定。然而,即将出嫁时,姐姐突然消失不见。” 这不就和阿秋一样吗?阿初暗想。 “家中只有两个孩子,姐姐十分照顾我,且因母亲体弱多病,从小便是姐代母职。当然,姐姐的失踪,对年幼的我是桩天大的悲惨。我不断追问姐姐上哪去,哭着央求父亲快找出姐姐。但父亲只告诉我……” ——你姐姐遇到神隐,再也回不来,死心吧。 “原来如此……”六藏不禁叹息,“发生过这种事啊。” “懵懂无知的我,只能相信父亲的话。我深信姐姐是遭某种不可思议的神怪看中,带到人世之外。不仅父母、家中众人,包括跟随父亲的中间,都异口同声地坚称那是神隐,小孩子也就不懂起疑。” “那么,实情如何?令姐当真遇上神隐?” 仓田主水闭目片刻,继续道:“约莫在我继承父亲职务三年后,母亲已过世,家里的佛坛除母亲的牌位,也设有姐姐的牌位,视姐姐为故人。然而,有一天,小石川养生所通知我,最近收容一个病倒在路边的女子,自称出身八丁堀仓田家,由于来日无多,希望能在死前见亲人一面,不知我有没有这样一个家人。” 诧异的仓田主水立刻赶往小石川。 “那正是姐姐。”或许是不堪回首,仓田主水垂眼低语。“她染患严重的痨病。我虽不是大夫,也看得出她恐怕活不过一个月。但那张脸是疼爱过我的脸,那双手是照料过我的手,我不会错认。” “令姐对往日的失踪如何解释?” “其实是私奔。”仓田主水哑声回答。 阿初愕然倒抽口气。大概是为缓和阴郁的气氛,古泽武左卫门不计形象开起玩笑,大声插话: “阿初,没啥好惊讶的。八丁堀当然也会有私奔的姑娘,就像我那混帐儿子,”武左卫门骂一句,“身为嫡子都自愿离家了。” “哎,古泽大人,别如此责怪您的长男。”仓田主水微笑道。 “我没责怪他,只是生他的气。” 不过看起来已不怎么气就是,阿初心想。但多亏武左卫门这一插嘴,仓田主水的精神多少振作些。 “姐姐另有心上人,不愿顺从父母擅定的婚事,留书后便与那名男子私奔。对方似乎是来历不明的浪人,不知是否羞于启齿,姐姐终究没细述两人如何相遇。” 然而,幸福的日子并不长久。 “姐姐的生活只能以悲惨形容。不到几年便与那名男子分手,虽然有一个孩子,却因贫病交迫夭折。姐姐将孩子的骨头包在小方巾里,随身携带。那骨头又细又小,据说是个极像姐姐的女孩。若未早逝,我就有外甥女可疼了。 “我责怪姐姐,为何赌气不肯早点回来,她却悲伤地别过脸。刚失去孩子时,她一度想返家,到八丁堀附近时,巧遇进出家里的商人,便问起大当近况,对方告诉她夫人已过世。由于姐姐容貌改变太大,且一身贫寒憔悴的模样,那人没认出她,便说,仓田家自女儿遇上神隐,便没一日开朗。” 大大吐口气后,仓田主水继续道: “于是,姐姐恍悟,选择私奔的自己已遭仓田家断绝关系。父母忌惮世俗眼光,又顾虑到亲家,不敢明言她是离家出走,便谎称她遇上神隐。这形同警告姐姐:再也别回来。那个温柔孝顺的女儿,早被妖魔鬼怪掳走,永永远远消失在人世。” 说完这些话后,仓田主水的姐姐不久便病逝。当时还不到三十岁。 “我抱着姐姐的遗骨回家,质问父亲为何谎称姐姐遭遇神隐,为何不尽早告诉我真相。若晓得姐姐是因年轻不懂事,错与来路不明的男子私奔,我自会用心打听姐姐的下落。当初姐姐不顾羞耻踏进八丁堀时,也就不至于不敢返家。 “然而,父亲却冷言以对:你做了恶梦,你这才叫着魔。那个死在养生所的女人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仓田家的女儿十五岁时遇到神隐便消失人间。父亲过世前依然如此坚称。” 仓田主水顿了顿,再度望着阿初,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接着道: “我终于明白,人比任何妖魔鬼怪都恐怖。将所有不利于己的、不愿看、不愿听的事物,通通以神怪奇谭推托,对自身、对世人说谎。没有比人更恐怖的东西。我暗暗发誓,只要身为北町奉行所的同心,手持这柄捕棍的一天,便会与人们编造出的假鬼怪、假妖魔奋战到底。” 沉默如涨潮般一涌而,六藏忍着不注意仓田主水的神情。 阿初觑向榻榻米上的血滴,似乎较先前淡薄许多。 ——仓田大人的姐姐染患痨病,想必是吐血而亡。 唯有阿初看得见,仓田主水所到之处,皆留下斑斑血迹。这些血滴来自他凄楚的回忆,从至今仍难以忘怀、无法愈合的伤口汨汨流淌。 蓦地,阿初不禁思索,绝不愚蠢的仓田主水,为何如此轻易遭浅井屋的老板娘、较他年长的表姐利用?据右京之介说,他在女色方面的传闻亦不甚佳。莫非他是在怀念遥远过去无法亲自拯救的姐姐,将姐姐的影子套在这些女人身上? 仓田主水缓缓摇头,再度开口: “如你们所知,我对山本町的政吉严加逼问。我认定政吉晓得阿秋失踪的真相,以为他试图隐瞒。世上不可能有神隐之事,所以我毫不留情。” 未料,政吉竟因自己而死。 “他开始胡言乱语,说在梦中杀害阿秋,我十分意外。我一心认为,政吉是为掩饰阿秋离家出走而捏造神隐的谎言,就和姐姐的情况一样。但政吉愈来愈不对劲,最后居然悬梁自尽,这……都是我的错。” “不见得吧,这一点是难以厘清的。”六藏平静地说,“毕竟不是仓田大人将政吉吊在梁上的。喂,阿初,够了吧?你满意没?” “是的。”阿初三度伏拜。 纵然是拥有通灵之眼的阿初,也能体会仓田主水的心情。不过,“我认为世上真有妖魔鬼怪,不全然是人们编造的”这句话,便先放在心底吧。 浅井屋的事包在我们身上——武左卫门与仓田主水再三保证后,便先回御番所。六藏则再次前往牛込。这一晚,阿初独自抱着阿铁沉思。 3、御前大人与和尚 翌日,阿初临时起意,请阿铁送信给御前大人大人。 “御番所在哪里?只要知道地方,哪里我都态潜进去。” 阿铁的来历及阿初能与它交谈的事,也都写在信里。 “要乖乖等御前大人回完信,懂吗?” 送走阿铁,她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约莫一个时辰后,阿铁总算归来。御前大人在信中交代,情况他已明白,要阿初带着和尙,于傍晚六时造访。 “阿铁,你觉得御前大人怎么样?” “好老。”阿铁嘟起嘴。“阿初,你喜欢老爷爷啊?” “嗯,这么说实在僭越,不过我非常喜欢御前大人。走,去接和尙吧!” 深川,灵岩寺—— 小名木川与仙台堀包夹的深川一角,灵岩寺、净心寺、云光院、法禅寺并立。灵岩寺是当中最大的寺院,游客均是由小名木川旁行经众武家宅邸,沿小路穿过褊狭的门前町,抵达山门。美丽的樱花路树妆点宏伟的寺院,委实赏心悦目。但阿初来访的这一天,樱花最盛之期已过,只见新芽点点,新绿风情更胜三春花景。 “和尙在哪里?” 一进山门,阿初便问怀里的阿铁。阿铁爬上阿初肩头,朝右手边枝叶大片延展的樱树抽动鼻子,答道: “这阵子都在那边。” 寺内无人。唯有远处的本堂旁有个小沙弥,缓缓挥动扫帚,正在扫集散落在碎石上的粉色樱瓣。或许不是日课时分,连诵经声也无。远处的小沙弥见阿初进入寺内,便转过头。阿初恭敬地行一礼,他也只回了礼,便继续手上的工作。 阿初让阿铁坐在肩上,向大樱花树走去。盛开过的大樱花树,宛如盛装站在日暮中、芳华不再的美女。阿初在树旁站定,阿铁仰头喊: “喂,和尙,在吗?是我啊。” 一时没有回应。树枝像美女巧笑嫣然般,仅轻轻摇动。树叶间的缝隙中,可见暮霭渐起,颜色犹如化开来晕染腮红的胭脂。 “和尙,你在不在啊?” 阿铁再次呼唤。几枚边缘褪色泛黄的樱瓣落在阿初脸上,她正想扬手挥开,脑海中蓦地闪过一阵疼痛。 (啊?) 疼痛并不剧烈,感觉像一根极细的针,以看不见的飞快速度,自右而左掠飞过。接着,只闻一声: ——锵! 好似敲击金属的声响。 阿初立时四周张望。那不是钟声,但确实来自寺内。是谁? ——锵! 对,仿若锡杖落地。“哦,和尙,你在啊。” 听见阿铁的话声,阿初回过神往上看。 “我带客人来了,就是那个生龙活虎的姑娘。” 阿铁语调活泼,阿初却瞪大双眼怔在原地。 樱叶间露出一张小小的脸,但那不是猫,怎么瞧都不像。小小的,圆圆的,灰色的…… (地藏菩萨!) “阿初,你发什么呆?” 阿铁伸前脚拍拍阿初的面颊。阿初猛眨眼,脑海又是一阵疼痛窜过。她用力闭眼,猛一睁开,从阿铁仰望的樱树枝叶之间,觑见一只灰色老猫,正俯视着他们。“和尙,这是阿初。”阿铁说,“她想见和尙。” 阿初的心噗通噗通跳,气息也急促起来。阿铁抽抽胡子,歪头道: “奇怪,阿初,你害怕吗?”接着,它冷冷的鼻头碰了碰阿初脸颊。 “哎呀……没这回事。”阿初调匀气息,“您好,我是通町的阿初。”声音不免有些走调。 树枝上的老猫汪汪大眼眨了眨。它的耳朵下垂,鼻头的毛也稀稀疏疏,显然年事已高。一会儿,只见它懒洋洋地打个大呵欠,缓缓开口: “你们找我什么事?” “阿初想邀和尙一起走。” “我?去哪里?” “见一个了不起的老爷爷。我白天见过一面,挺有趣的人,肯定跟和尙很投缘。” 阿初清清干涩的喉咙,努力发出平时的音调。“是关于天狗的事——也该收拾那妖怪了,所以……希望您能助一臂之力。” 老猫抬起前脚抓抓耳朵,条斯理地回道:“叫我和尙就好。” “那么,和尙,能劳驾您和我们走一趟吗?” 和尙一偏头,不经意地望向本堂。晚课似乎已开始,由哐哐钟响起头,诵经声随之而起。 “可以是可以,”和尙俯视阿初,“但我怎么从这里下去?” “和尙,你自个儿没法动?”阿铁吃惊地大声说。“我也想过,不过你真的不能动啊?” 阿初抱着和尙,让阿铁领头返回姐妹屋,恰巧遇上右京之介捧着阿好备妥的食盒,点亮灯笼,步出店外。看来,派去道场通认人及时赶上。右京之介一见阿初,便笑道: “这阵子,阿初姑娘似乎成了护猫使者,又多一张新面孔。” 脸上带着笑容,眼里仍有惧意,显然还是怕猫。尽管十分过意不去,但到这地步,阿初也无能为力,右京之介想必能体谅吧。 两人两猫走向数奇屋桥御门的南町奉行所。一路上,阿初将和尚的事告诉右京之介,右京之介则针对父亲古泽武左卫门将如何行动,陈述自己的意见。阿铁一马当先,边走边回头望,但并未插嘴,一脸若有所思,时而别具深意般抽动胡子。 和尙很轻,抱在怀里像捧着一团棉絮,恐怕哪只小猫都比它重。可是,和尚却真的无法自行活动,下樱树时,还是阿铁爬上枝头推和尙的屁股,阿初兜着袖子在底下接。 阿初心中对和尙原形隐隐约约的怀疑,如今确然成形。从樱花枝叶间望见的地藏菩萨宝相,及那锡杖声。好想赶快让御前大人看看这只猫,不知御前大人会怎么说? 听着六时的报时钟声,两人两猫依约抵达奉行所公馆的后玄关。总管内宅事务的阿通早在此处等候,以一贯平稳的笑容迎接他们。 “御前大人已经等不及了。”阿通瞧见阿初怀里的和尙,“哎呀,有新朋友。” 或许是上次造访时,阿通十分礼遇,阿铁对阿通十分亲昵。她在廊下带路时,也挨着她脚边戏耍。阿初与右京之介落后两、三步,随阿通走在错综复杂、无论来过几次都记不得路径的廊上,经过大大小小的房间。 被带到奉行的房间时,阿初总有些紧张。她先将和尙放在地上,端正跪好,说声“失礼了”,才轻轻进前。奉行姿势轻松地靠着肘枕,正在翻阅古卷。 “喔,阿初。” 老奉行抬起头,满面笑容地招手要他们快进房。一行人在房中坐好,奉行的眼光首先落在和尙身上。 “这就是和尙?哦,似乎相当有年纪,和我有得比。” “哟,老头,”阿铁叫道,“我依约带阿初他们来啦。” 奉行指着阿铁,望着阿初问:“它说什么?” “这……我们依约前来了。” 奉行抓抓下巴。“原来如此,要是我也懂阿铁的话多好。” 言下之意十分遗憾。 “阿初,我着实羡慕你。《耳袋》里记载的事迹中,有数则与会讲话的动物相关,但听得懂的净是僧侣学者,我的修行似乎还不够。思及此,这只猫名叫和尙,也是相当有趣的吻合。” 和尙一副无骨海蜇的模样瘫在阿初膝上,双眼半开半闭,嘴角甚至流出口水,像是一路睡过来。 “右京之介,”奉行呼唤,“不必往角落里缩,你现下还怕猫啊?” 右京之介大为羞赧。“御前大人也晓得?” “当然。你父亲很久以过,儿子襁褓时耳朵遭猫狠咬一口,从此见到一根猫毛就脸色大变,逃之唯恐不及。” 在房里四处晃荡的阿铁听到道里,故意凑近右京之介。右京之介的笑容一僵,身子也渐渐浮起。奉行笑着阻止阿铁: “阿铁,别欺负右京之介。过来。” 阿铁摇着尾巴走到奉行膝畔,老大不客气地爬上去。 阿通送上茶点。她朝阿铁微微一笑,阿铁也报以一声喵,但和尚依旧照睡不误。 阿通退下后,奉行徐徐开口:“阿初,你的信我看过,事情相当棘手。” 仔细一瞧,阿初写的信就放在奉行肘枕旁。 “不过多亏你们的辛劳,我想案情已大致明朗。你一定受不少惊吓,辛苦了。”奉行略略进前。 “其实,数日内,便要对浅井屋发动拘捕。” 阿初与右京之介皆大感惊讶。 “进展得这么快?” “嗯。一旦部署妥当,快刀斩乱麻是最佳的办法。” “就在你们抵达前不久,古泽也来过。” “家父准备如何部署?”右京之介不能不担心。 奉行点点头,轻摸阿铁的头。“他会率领小而机敏的手下前往,就像阿铁一样。” “家兄也是其中之一吗?” “那是自然。” “那么,也请带我们一起去。”阿初起劲地说,“务必让我们参与捜捕浅井屋!” “是的,人手愈多愈好。”右京之介附和。 奉行伸出双手,要两人别激动。 “别急,这我们稍后再商量,天亮前时间还很充裕。先来谈我们的事,看看该怎么迎战天狗。” 语毕,奉行津津有味地喝茶,膝上的阿铁跟着抬起头。 “虽说是迎战,对方毕竟是具魔性的怨灵,”右京之介一个字一个字用力地说,“刀枪弓箭想必无用武之地。御前大人,我认为,这怨灵出现人世时,定会借某个人物落脚,而那便是现身旧衣铺,卖掉窄袖和服的武家姑娘。” “落脚处,是嘛?” “是的。依我猜测,恐怕是怨灵操纵那名武家姑娘,打开返回人世的通道。” 奉行一脸沉思地放下茶杯,一手放在阿铁头上。 “对了,阿初、右京之介,刚刚发现一件怪事。你们走近时,我听到足音中掺杂着罕见的声响,很像锡杖触地声。” “御前大人也听到了?” 阿初一问,奉行沉着的眼眸大睁。 “唔,阿初果然也听见?” “右京之介大人呢?” 右京之介摇摇头,“锡杖声是指?” 阿初与御前大人对望一眼。阿初的视线直接落在呼呼大睡的和尙上,奉行亦是如此。 “和尙、和尙,”阿初轻抚老猫,“快醒来。” 老猫懒洋洋睁开一只眼,随即又闭上。 “和尙,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猫有啥不对劲吗?”右京之介问。 阿铁走近状况外的右京之介身边,喵声叫道:“你先闭嘴。” “这姑且不提。”奉行向阿初使个眼色,示意“此事暂时这样吧”,改变话题。 “右京之介推测,卖窄袖和服的武家姑娘使是天狗选择的落脚处,我也赞成。六藏正在找这名姑娘吧?” “对,请旧衣街的人们帮忙……” “这么说,找到前只能等待。但是,关于这名姑娘,我倒有点担心。” “您的意思是?” “依目前的情况,这‘天狗’似乎是渴求永远在人世享有青春美丽的执念,所凝聚而成的妄念。那么,受怀有这种妄念的亡魂迷惑、附身,并选为落脚处加以操纵的,会是怎样的姑娘?” 右京之介慎重答道:“大概是非常不起眼、对容貌没自信的姑娘——同时却深信女子的价値便在于姿容,身为女子非美不可……” “一点也没错。”奉行点点头。“内心与天狗的妄念同调,才会与之共鸣,遭到附身。” “然后,帮忙妖怪劫持貌美的姑娘……” “当然,想必她是不知不觉中遭到指使的。” 一直显得痛心疾首的奉行,表情凝重地继续道: “那名武家姑娘前往旧衣铺长田屋之际,据说整张脸都藏在头巾下。莫非是脸上有显眼的伤口或胎记?” 阿初与右京之介对望一眼。 “我实在无法不这么想。阿初,如你所说,为天狗迷惑的人,大都有心病。而刻意掩面的这名姑娘会有什么心病?仔细思索,是不是因为染疾、受伤或某种原由留下的伤,制造出机会,致使她受天狗操纵?” “心病……”右京之介喃喃低语。“不过,阿秋和阿律也是如此吗?” “阿秋和阿律,应是父亲政吉与妹妹阿玉不快的情绪,招来了天狗。”阿初道出自己的想法。 “还有,那件窄袖和服制成的袋子,天狗便是以此为凭借。”奉行说道。 “美丽的窄袖和服,的确非常适合女子妄念栖宿。” “那么,不赶快找到那武家姑娘,连她也会成为天狗的犠牲品?”阿初问。 “对。我担心被掳的两名姑娘,但一样担心那武家姑娘的安危。” 接着,奉行又向前一步。 “天狗是女人的妄念幻化形成,而这名女子,应该是那武家姑娘的亲近之人,或许是亲戚。” “为什么?” “那姑娘卖的旧衣十分昂贵。出嫁前的武家姑娘,不太可能拥有那样的东西。依我推测,约莫是收在仓库里的物品。” 原来如此,听奉行大人这么一说,确实没错。 “好比遗物?” “嗯。祖母、母亲、姨母、姐姐,与这姑娘十分亲近,生前也有交流的女子,极可能就是窄袖和服的主人。” 奉行句句有理,阿初边点头边牢记在心。 “不过,该怎么赶跑天狗?” 老奉行取过身旁的书籍。那些书籍似乎非常陈旧,光拿起就尘埃飞扬。阿铁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找出天狗栖身的旧衣,加以焚毁——这是第一要务,但即使可让天狗不再出现,仍无法解救被掳走的两名姑娘。要救出她们,必须前往天狗的地盘,意即阿秋与阿律梦见的那座神秘樱花林。只是,能够到哪里的……” 阿初接过话:“只有我吧。” 奉行颔首。“没错。换言之,阿初必须当诱饵。” “可是,那未免太危险。”右京之介凑到奉行跟前,阿铁从奉行膝上溜走。“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阿初姑娘冒那种险。” 老奉行不作声,凝视着阿初。平静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意向。 “我去。” “阿初姑娘!” “不要紧的,右京之介大人。”阿初轻拍他的手以示安抚。“我已和天狗照过面。光烧掉她栖身的旧衣,事情终究无法解决,况且,若往后得一辈子为阿秋与阿律担心,反而更难过。” 阿铁在阿初膝上磨蹭道:“放心,阿初,我跟你一块去。” 阿初微微一笑,“阿铁说要陪我。” 江户町奉行根岸肥前守鎭卫,在少了阿铁的腿上摊开旧籍。 “这部书名为《古事奇谈》。简单地讲,便是距今数百年前,也有人和我一样,把听闻倒的奇闻异事像《耳袋》般记下,汇整成册。其中一则,提及女子的亡灵对年轻后室嫉妒发狂,最后是取她生前用过的镜子,将她收伏在镜内。” “镜子吗?” “对。査阅与镜子相关的文献,我发现,自古人们确实相信镜子具有吸取妖魔,并将之封印的力量。民间多以镜子供奉药师如来,也是希望如来能借此降伏病魔,让病痛早日痊愈。另外,在镜子后刻上特定文字,再于心默祷,便可吸纳特定的妖魔。” 接着,奉行突然砰下手,阿通随即自门后应声:“大人叫我?” “把我先前吩咐的东西取来。” 不久,阿通送上一样紫色方巾包覆的物品。奉行接过后,待阿通退下,才放到阿初面前。 那是面老铜镜,约阿初的一掌大。没装把手,圆镜边缘生了铜锈。以往背面应有美丽的雕刻,但经多年的抚触与研磨,现下只剩下一片平坦。 “拿去试试吧。”奉行开口。 阿初接过,感受到镜子的重量,手心一阵冰凉。 “这镜子的来由……有些不好说,是某神社的秘宝之一。不过,那神社似乎不太清楚其中的价値。社方代代流传的文献,记载东照神君家康公治世时,出现专找年轻姑娘附身、杀害的亡灵,令江户百姓惊惶不安,最终是以此镜鎭住的,我便借来一用。” 阿初定睛凝视镜子,却察觉有谁盯着她,于是抬起眼。 原来是一直自顾自熟睡的和尙,正注视着阿初。阿初无法移开视线,不禁一愣。 她手一松,镜子掉落。和尙竟一跃而起,扑上前。 “干什么!” 右京之介伸手想按住和尙,但和尙快一步压住榻榻米上的镜子。 如碎冰般澄净尖锐的锡杖声,响彻房内。 顿时,和尙再度变回那只困倦的猫。阿初战战兢兢地拾起铜镜。 原本空荡荡的背面,刻上一个字——“真”。 “看样子……”老奉行思忖,望着和尙又瞧瞧镜后的文字,“是这面镜子没错。” 1、志乃之泪 翌日早晨睡醒一看,原本蜷在铺盖脚畔的阿铁不见踪影。阿初寻遍家中,还打开窗户,朝着晴朗天边的屋檐及屋顶呼唤,却没任何回音。 阿初担心得连早舨都吃不不下之际,文吉喘着气进门。 “头子,找到那个武家姑娘了。” 正准备前往牛込的六藏,急忙冲下泥土地,势道猛得像要抓住文吉逼问。 “当真?”文吉兴奋得胀红脸。 “不会错的。戴着头巾、打扮体面的姑娘,抱着一个包袱,在长田屋前徘徊,老板卯兵卫便出声叫住她。” 卯兵卫高明地攀谈,问出姑娘想卖旧衣,便表示不如由他收购。于是,姑娘高兴地解开包袱。 “据说是件绣金线的千鸟纹窄袖和服。姑娘还交代,最好卖给年轻美丽的女客。” 姑娘一走,文吉便与雁太郎头子的手下一同尾随她至她家。那是位于麴町一丁目的武家宅邸,当家名为柳原信兵卫。虽尙未查明其职务与位阶等详情,但从附近米行打探出柳原家有个年满二十的女儿志乃。自前阵子起,志乃出门总戴着头巾,避人耳目。 “就是她,肯定没错。那件和服呢?” “当然由我们保管,现下放在岗哨。” 然而,听阿初转述前晚御前大人的话后,六藏神色大变。 “姑娘被天狗当成‘落脚处’……” “嗯。而且,化为天拘的女人,原形可能是志乃姑娘的近亲。” 闻言,文吉往胸膛一拍:“包在我身上,保证在日落前,将志乃姑娘的身世査得一清二楚。” “万事拜托。我得点醒这名姑娘,将她从天狗手里救出。她只是遭到操纵,所以我想了解她是怎样的人,内心有何苦楚和悲伤,愈详细愈好。” 阿初打算今晚去见志乃。此刻她才发觉,今晚是漆黑无月的朔夜,或许正适合与天狗交手。 六藏表明接下来要前往多吉居住的杂院,因为必须找出杨弓及吹箭等物,最重要的是,非回收那件和服剩余的部分不可。六藏一脸严肃地说,布料应该还剩很多,得尽快烧毁。 但阿初拉住兄长的袖子。“哥哥,带我到岗哨。” “你要做什么?” “拿那件千鸟纹的窄袖和服。” 六藏瞪着阿初,阿初也挺直背脊回视。 “今天到手的千鸟纹和服,也要和先前那件一并烧掉。” “在烧之前先借我一下。” “你有啥打算?”兄长低声问。于是,阿初取出借来的铜镜。 “昨晚,我把这镜子放在身上,”阿初说,“连睡觉时也握在手里。只要有此镜,就能救出阿秋和阿律,打倒天狗。但前提是,我必须先让天狗掳走。” “事情不见得如预期般顺利,或许你将无法重返人世。” 阿初用力摇头。“不,不会的。哥哥放心,我相信御前大人的话,也相信自己的能耐。” 六藏狠狠瞅着阿初,但终究垂下目光,无力地抬手擦额。 “看样子是劝不动你。” “嗯。” “御前大人真狠心。”六藏一反往常,竟口出怨言。“怎会牵连你……” “哥哥,你这么想就错了。我是奉御前大人之命,为大人效劳。就和哥哥你们一样,只要是官府的交代,不管何种艰险之地都一头栽进去,没丝毫犹豫。若说担心,我和嫂嫂几时不为哥哥担心?瞧见哥哥身后出现伤亡者的幻影,我便庆幸哥哥这次能全身而退,可下次呢?于是,常想到流泪。嫂嫂肯定也尝过无数回生不如死的滋味,但仍拼命忍耐。因为我们相信哥哥的本事,也相信只要祈求哥哥平安,慈悲的神明肯定会保佑。” 一口气说到这里,阿初不住喘息。 六藏嘴角微扬,“……你这顽固的臭丫头。” “谁教我是哥哥的妹妹。”阿初一笑。 “一起去岗哨吧。”六藏站起身,“但是,别让阿好知道。” 通町的岗哨里,当月轮值的老人独自值班。他一见六藏便赶紧站起,放心似地迎上前。 “啊,六藏头子,来得正好。唉,刚刚头子手下的年轻人上门……”老人回望房内“搁下包袱便离开。临走前,还吩咐未经头子许可,绝不能打开,也不准接近,尤其不能让小伙子和姑娘家踏进岗哨一步。你那手下一副害怕的模样……连我心里也不大自在。” “抱歉,说这些话吓你。”六藏向老人道歉。“不过,你大可放心,我这就带走包揪。在哪里?” “书记的桌案底下。” 六藏踢掉鞋子进房,轮値的老人皱眉盯着阿初。 “这不是阿初吗?你怎么也来啦?不行,头子那手下警告过,姑娘家不能靠近。” “我不要紧的,大叔……” “呜哇,”六藏突然大叫。“这是干嘛?” 原来是阿铁托拽着六藏取出的包袱。 “这猫在胡闹什么?喂,放开,这不是吃的。” 阿铁呜呜呜地低吼,依旧紧咬包袱不放。 “哥哥,你先松手。”阿初连忙到哥哥身边。“阿铁在说,这东西由它看守,是不是?” 阿铁仍咬着包袱,目露异光。阿初没见过它这么愤怒的模样,于是安抚道:“阿铁,别生气。” 六藏一放手,包袱便掉落榻榻米。阿铁立刻拖着包袱到桌案下躲藏。 “阿铁……” 阿铁今天一早就不在家,想必是感觉到窄袖和服已送至岗哨,所以一直待在这里,目光炯炯地守着和服。 “阿铁,我们不会再碰触。你能不能带着和服,跟我们回家?” 然而,没得到回应。“阿铁,听懂吗?”阿初蹲下身呼唤。 轮値的老人问六藏:“头子,阿初能跟猫交谈啊?” 半晌,低吼声终于响起:“……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 阿铁又默不作声,接着突然恢复平日活泼的语调:“阿初,不必担心。我会把这东西送去给你。” “嗯,万事拜托。”阿初催促哥哥离开岗哨,心下对阿铁的举止隐隐感到不安。 稍后,依言将包袱从岗哨拖回家的阿铁,又带着包袱躲得不见踪影。但天花板上老鼠乱哄哄的,想必阿铁在上头。于是,阿初喊道: “我一叫,你就要带着包揪,明白吗?” 交代完,阿初迅速更衣,先前往山本町。她打算到管理人家瞧瞧阿信的情况。 前脚刚至,管理人爽快地将她迎入屋内。怡巧,今天阿信已能坐起。阿初请管理人领她上楼到阿信病榻所在的房间。 阿信坐在榻上,由管理人之妻照料着,正在吃粥。管理人告诉她“阿信嫂,阿秋的朋友来看你”,那只呆滞的眼微微发亮。 “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 阿信想行礼,阿初连忙扶住她。 “抱歉,打扰阿姨。请阿姨好好养病。”虽有些犹豫,但为了替自己打气,阿初还是决定说出心中的话:“我相信阿秋一定会平安无事,所以,请振作精神,安心等阿秋回来。” 一下楼,管理人便叹着气低喃:“阿秋非常像阿信嫂,在女子中个子算高的,又苗条,仪态极佳。” “大叔,阿秋遇到神隐前,是不是有大个子的囊袋小贩在附近转?” “囊袋小贩?” 小贩会将货品挂在大竹竿上,挑着四处叫卖,多吉那样的体格定然相当醒目。 管理人略略思索,点点头。“你这么一提,确实偶尔会有个体型壮硕的囊袋小贩出现。” “您见过阿秋向那小贩买东西吗?” “这我就没印象……不过,年轻姑娘都喜欢那种小玩意,你也一样吧?兴致一来,就会选一两条小方巾、荷包之类的。” “大叔,您都买些什么?” “我不买的,家里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全由我那口子做。” 阿初行礼向管理人告辞后,走向长野屋。沿途,她不禁为变得又瘦又小的阿信那蜡黄的脸色感到心痛。 阿玉仍沉着脸看店。今天她母亲阿仙也在,阿初亲切地打招呼,关心最近有无异况,接着才缓缓询问: “对了,想请你稍稍回忆,阿律遇到神隐前,有没有向一个高大的囊袋小贩买过东西?” 阿仙略偏着头思索,阿玉却浑身一震。 “你记得吗?”阿初问道。 阿玉将一束束的葱无谓地移到右边,再放回左边。 “大个子的囊袋小贩,有印象吗?” “唔,我没什么……”阿仙开口。 话还没完,阿玉高声打断她:“娘真是的!” 阿仙十分错愕。“又怎么?你何必这么大声……” 阿玉一张小脸胀得通红,“我的事你一转头就忘记,每次都这样!” “等等,先等一下。阿玉,能不能讲得清楚些?” 阿玉非常激动,说明时一双小手又握又放。原来,阿律遭遇神隐的三天前,大个子的囊袋小贩确实出现过。 “我想要新的荷包,便叫住他。他每件东西都做得很精致,其中,我最喜欢的是繍着牡丹花的荷包。那式样十分华丽,并非随处可见。” 阿初点点头。没错,那荷包的布料就是出自卯兵卫铺子的窄袖和服。 “可是,我正要买时,晩来的姐姐也看上同一个荷包。分明是我先挑中的,我告诉姐姐不能买,可是姐姐好任性,竟然向那小贩说,她会出比我更高的价钱。对方觉得有趣,最后卖给姐姐。” 阿玉似乎是真心懊恼,面孔微微变形。 “我非常生气,进屋后还和姐姐吵架。没想到娘竟然出声:那么漂亮的荷包,给阿玉用太可惜,幸好是阿律得手。你是这么说的!我都记得,死也不会忘记!” 阿仙一阵惊慌。阿玉激烈的言词,及握拳懊恼不甘的模样,似乎让她分寸大乱。 “什么死也不会忘记,未免太小题大作,不过是个荷包……” “我不是在计较荷包。”阿玉愤恨得话音颤抖,原本通红的脸逐渐发白。“我才不管荷包怎样!我气的是,爹娘一向偏心,姐姐再任性,你们都毫无怨言,总是我吃亏。” “不过,那不全是因为你想要姐姐的东西,老是羡慕姐姐吗?任性的明明是你。” 阿初原打算劝架,但望着阿玉,却慢慢觉得该让这对母女吵上一回。阿玉多半未曾向父母亲宣泄内心的不满,最好一次倾吐出来。倘若这样还要离家帮佣,倒也不坏。 (我一定会救回阿律,在那之前,有话就对爹娘尽情诉说吧。) 母女俩吵得连阿初在场都忘记,阿初也就留下她们,悄悄离开。左邻右舍纷纷伸长脖子望向长野屋,好奇究竟发生什么事。 日落时分,文吉总算回来。出乎意料地,右京之介尾随在后。 “光靠我很多事情查不出,多亏右京之介大人帮忙。”文吉抓着头说。 六藏比文吉早到家。见他身边空无一物,阿初便问起窄袖和服的下落。六藏冷冷答道:“一找到后直接烧掉,灰烬也挖坑埋妥,总觉得手还黏答答的。” 接着,他便沉着脸关在屋里。连进门时活力十足的文吉,也不禁偷觑头子脸色。 “哥哥,别一脸凶巴巴的,文哥可是有好好干活。” 阿初开朗地抱怨哥哥两句,催着文吉问:“打听出什么?” “那柳原家,其实是随处可见的武士人家。宅邸老旧,处处破损。”文吉开口道。“就今天所见,只有当家的进城又返回,没别人出入,连商人都没来。” 右京之介接过话:“柳原家的父亲信兵卫是广敷添番,没特别的风闻评语,职务上应是平安无事,顺利値勤。” 不过,柳原家的生活绝不轻松。凡职等低的武士人家皆如此,不足为奇,但—— “志乃两个姐姐都嫁到比娘家位阶高上许多的大旗本家,据说是相貌出众的关系。” “那就是嫁入豪门?” “对。柳原家有儿子,不愁后继无人。再加上女儿都嫁得不错,对家里也是好事。然而,唯独三女志乃,今年已二十,却还没找到婆家。虽订过几次亲,却总是刚谈妥便泡汤。” 武家嫁女儿,最看重双方家世,端视彼此关系决定。至于当事人的感情,几乎不列入考虑,因此一般均是一谈便成。 “为什么?” 右京之介似乎难以启齿。 “听来有些难以置信,但传闻与志乃订亲,一定会生病。” 与志乃订亲后,未婚夫或是热病,或是腿软无法步行,或是眼不能见物等,无一幸免。 “原因不明,且奇怪的是,一旦与志乃解除婚约,他们立刻不药而愈。此后,柳原家三女遭鬼怪附身的传言便不胫而走,再没人敢向她提亲。” “志乃也一样相貌出众?” 毕竟她两个姐姐皆凭美貌嫁得好人家。可是,右京之介摇摇头。 “相貌平平,与姐姐没得比——不,这已是从前的事。她似乎相当在意外表不如姐姐,个性也不算开朗,身处家中想必不甚自在。” 阿初记起御前大人的话,不禁心跳加快。打小深信美貌是女人一切的女孩…… “更何况,志乃又发生不幸。”右京之介继续道。“今天春天,她惨遭烧伤。” “烧伤?”阿初惊呼。“啊,所以她戴着头巾。” 听说是为座灯添油时,袖子不慎箸火延烧,才酿成惨剧。火舌爬过志乃半个身子,几乎烧烂半张脸。 “真的与御前大人推测的相同……” “从此,志乃益发闭门不出。这是经常出入柳原家的木炭铺告诉我们的,有些缺德的人还管志乃叫柳原家的妖怪女儿。” 言语无情,但人言便是如此。 “志乃是遭天狗附身,并加以利用,和阿秋、阿律一样,得赶快救出她。” 文吉的面孔蒙上一层阴影。“为人设想很好,可别同情太过。” “哎呀,文哥怎会讲这种话,真不像你。一个纯真无辜的年轻女孩遇上危险,不救她怎么行?” 文吉与右京之介对望一眼,含含糊糊地低语:“纯真……她算吗?” “怎么?” “这……”文吉搔搔发鬓,“其实,志乃身上还有个问题,牵扯到寺社。” 文吉口中的“寺社”,指的是寺社奉行所。 “一开始打听志乃的消息时,便发现像冈引手下的小伙子在附近晃荡。我觉得奇怪,便反过来痛骂他一顿。没想到,他竟是寺社的密探。” 寺社奉行所与町奉行所一向各行其是,不采用冈引,而自有专属的办案网。 “彼此互相刺探,”右京之介苦笑道,“对方硬是想知道我们为何要调査柳原家的志乃,却绝口不提他们那边的案情。再三威逼与套话,总算问出大概。” 原来是柳原家的菩提寺,傅出僧侣犯淫戒的风声。 “那是谷中一座名为延命院的寺庙,在法华宗地位不低,内部却极其腐败堕落。很久以前,当地犯淫戒及酒戒的傅闻便不绝于耳。正因如此,等闲不肯出手的寺社才会有所行动吧。” 进出寺院的女子不仅一、两人,身分从武家夫人乃至平民姑娘皆有。若传闻属实,便是宗大规模的淫戒案。 “那里的住持法名日道,今年三十岁,据说外貌相当清俊。他将参拜的女子强拉入内,或声称要彻夜祈祷留住香客,总之是为所欲为。” “可是,这与志乃有何关联?” 文吉压低音量:“志乃也是与日道过从甚密的女子之一。” 据密探所知,两人的交往起于两、三年前的春天。 “当然,原先多半是为了参拜,后来就……或许遭日道哄骗,演变成那样的关系。但自烧伤后,志乃便没去过延命院。” 阿初心里不太舒服。当然,并非志乃的不愿接近,而是日道因烧伤疏远她。 “既然如此,问志乃也没用吧?” “恰恰相反,阿初姑娘。”右京之介解释。“没有比僧人犯淫戒更难办的案子。由于事情发生在寺庙这类圣域,搜査时只能凭空臆测,无法实地深入。若要向涉案的女子问话,这本就不名誉,当事人自然绝口不提。因此,寺社虽对延命院的恶名早有耳闻,却不好大举査案。不过,志乃到底是被日道抛弃,心中必定不会毫无怨怼,也许会肯透露。寺社的密探认为,应该能从她身上找出一些线索。” “他们大概就是在等这样的女人出现吧。”文吉赞成右京之介的推论。 阿初益发同情志乃。她会受天狗迷惑,或许是肇因于与花和尙日道的恋情。 一个总谈不成亲事,运气其差无比的姑娘。若单单如此,尽管不幸接二连三,旁人的闲言闲语无非是耳边风,熬过那段不幸,总有一天幸福仍会降临在志乃身上。 然而,她年轻的心毕竟深受伤害,才想寄情信仰,于是经常前往家族的菩提寺。不久,她遇见日道,坠入爱河。至少,她对这份感情是认真的。 一到花样年华,女人便会关心起外貌,为此充满信心或感到自卑。一旦有心上人,更是加倍在意。若对方也诚挚以对,彼此情投意合,姑娘也就会放宽心。但志乃与日道的情况不然,她想必深知日道身边有其他女人。 即便没遇上日道,志乃原就为比不上艳冠群芳的姐姐们黯然神伤。而想变美的心情,因日道的出现,势必益发强烈。于是,这化成她心中的执念,致使天狗附身。 另外,延命院做为柳原家的菩提寺,也令阿初十分担忧。假使一切如御前大人所料,天狗的原形是柳原家的女眷,那么,该名女子不就长眠于延命院的墓园?志乃不仅遇见日道,也遇见天狗的妄念。 “有没有打听到柳原家其他女眷的消息?” “其他女眷?” “嗯,两个姐姐倒不必,比方母亲或祖母之类。” 文吉偏着头思忖,“毕竟开始调查不过半天,继续下去或许会査出什么吧。” 没错,由于运气好还见灶的密探,短时间内能获得这些线索已超乎预期。 “今晚,我会去见志乃。” 其实是要与天狗对决。 “找她干啥?” 文吉一问,原先默默待在一旁的六藏,便凶巴巴地开口:“忙了一整天,还没用饭吧?到店里吃吧。” “咦,可是我……” “别多说,去吧之。” 文吉望着阿初,又觑向六藏,一面起身。“真的?” “文哥,你就去吧。辛苦了,明儿个见。” 于是,文吉搔着头,下楼到店里。他一走,六藏尙未出声,右京之介便重整坐姿,平静地问:“阿初姑娘会带上镜子吧?” 阿初点点头。“不过,不光带镜子,我还打算穿今天找到的那件千鸟纹窄袖和服。” 霎时,连右京之介也不安起来,六藏瘪着嘴不讲话。 “阿初姑娘,你不怕吗?” “老实说,是有点怕。” “即使如此仍要去?” “对,我不能不管阿律和阿秋。” 六藏抬起眼,露出一丝笑容,告诉右京之介:“古泽大人,这家伙长篇大论教训我一顿,坚持那是她的职责。” 然后,六藏轻快起身,留下一句“我送你到柳原家,准备妥当就叫我”,便步出房间。 房里剩下阿初与右京之介。阿初刻意一笑:“哥哥觉得我小孩子硬要出头。” “不,他只是担心你。”右京之介的态度变得郑重莫名。“我也很担心。” “讨厌,不要紧的。像去年夏天在戏棚里出状况,最后不都顺利解决?我只需依御前大人的指示,拿这面镜子……”阿初从怀里取出铜镜,让右京之介看那个“真”字,“把天狗收进来封印即可。我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 右京之介眨眨眼,注视着镜子背后浮现的“真”字,说道:“真——和尙透过这个字,想表达什么呢?为何这个字能够封印迷惘女子的妄念?” 阿初将镜子翻面,以指尖轻轻描绘笔画。那个字并非雕刻上去的,纯粹是自然浮现。 “天狗是执著于青春美丽的女人心,那与之对抗的‘真’又是什么?”右京之介继续道。“我是男子,且十分不解风情,实在想不明白。正因如此,对于阿初姑娘是否真能把性命寄托给这面镜子,感到无比不安。” 阿初不知怎么反应,顿觉一阵困扰。右京之介大人怯弱的个性再度冒出,真是的,别让我不安啦!阿初心中的好强让她有些生气。 “对了,”阿初试着改变话题,勉强笑道:“赤鬼古泽大人今天来移管多吉,确实许久没见呢。” “家父?” 阿初说明那段经过。“古泽大人非常愉快,果真如右京之介大人提及的,是因不必为后继人选操心吧。谨,右京之介大人也能毫无罣碍地专心向学。” “嗯,但愿如此。” 阿初回忆当时的情景,不禁莞尔:“古泽大人说,我那混帐儿子已离家,爱怎样都随他。然后……哎,讨厌。” “怎么?” 阿初故意装佯:“他还说,右京之介大人要讨小饭馆的招牌姑娘为妻也无妨。不晓得是哪家的招牌姑娘?” 右京之介既没脸红,也没回避,反而静静微笑。“当然是指阿初姑娘。我常提起阿初姑娘,所以父亲也有许多想法吧。” “……” 阿初顿时又无法接话。人家特地要讲些趣事的,右京之介大人怎么不懂…… “不过,像阿初姑娘这般标致的女孩不会肯嫁给我的。”右京之介仍带着笑容,“父亲是在做白日梦。别看赤鬼那样,他就是喜欢美女,或许男人皆如此吧。” “正因男人都这副德性,女人才会迷失自我,变成天狗。”阿初噘起嘴。 “嗯。真正罪孽深重的,便是这种男人吧。”右京之介一本正经地回应,“不过,这次的事让我不禁思索,美究竟是什么?世上确实有万人眼中至高无上的美吗?再怎么想,我都不相信存在至高无上的美,起码人的外貌及身段是没有的。” “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沉醉于爱河中,便会从对方脸庞瞧见无与伦比的美——就是右京之介大人讲的‘至高无上的美’。” 阿初只是随口一说,右京之介却深表同意:“是的。因此,所谓的美,只存于观者内心吧。这才是正确答案。” 原来如此,他喃喃低语,又加上一句:“所以称为‘真’啊。” “我是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他毫无芥蒂地说,“又近视,离不开可笑的眼镜,但我看得见美,而感到无限喜悦。” “右京之介大人……”阿初话声渐小。“我从不认为右京之介大人是木头人,右京之介大人也有了不起的地方。” 他灿然一笑。“谢谢。那么,请阿初姑娘记住,在我眼里,阿初姑娘比其他公主或千金都美。像现在,一面与内心的恐惧相抗,一面努力达成使命的阿初姑娘,比任何人都美。这样的阿初姑娘,纵然也近视,戴着圆圆的眼镜,仍比任何人都美。” 阿初深深感动,不由得垂下视线。蓦地,她灵光一闪。“右京之介大人。” “什么?” “可否借我眼镜?” 右京之介摘下眼镜。“这个吗?” “是的,”阿初接过,“我要戴上这副眼镜,把天狗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她露出不输给右京之介的灿烂笑容,站起身。 “我去换衣服。” 前往麴町一丁目的柳原家途中,六藏与阿初沉默不语。没有月亮的夜晚暗得早,且今儿个不见一点星光。白日明明是好天气,这是怎么回事? 千鸟纹窄袖和服宛如为阿初量身订作,无处不服贴,穿着舒适万分。只是,即便已上身一段时间,仍像刚取出般冰冰凉凉,丝毫不温暖。 两人走在路上,阿铁也时隐时现地沿着家家户户的屋顶尾随。来到柳原家附近,它便无声无息出现,跃至阿初脚边。 “就是这里吧。”阿铁目露异光,“我感觉得出……有天狗的味道。” 叫门后,一个年纪与阿好差不多的女佣出来应门。她惊讶地望着梳平民姑娘发髻却穿豪华窄袖和服的阿初,及一旁在灯笼照耀下,神情严肃的六藏。 六藏自我介绍,吾等是为公家效劳的日本桥通町的六藏,与舍妹阿初,为求见府上三小姐志乃而来。 女佣连忙入内通报,将阿初与六藏留在门前好一会儿。后门虽打扫得一尘不染,整理得有条不紊,但或许是为省油,灯火昏暗,甚至连人声都听不见。柳原家这份静谧与幽暗,莫名令人感到沉重。 良久,响起穿袜袋行走的脚步声,方才的女佣返回,身后跟着年长许多的女子。她身材略胖,个头较阿初娇小,穿戴整齐。六藏立刻郑重行礼。 “请问是柳原夫人吗?” 阿初也低头行礼。那微胖的妇人有双温柔的细眼,但在微光中认出阿初身上的衣服,立刻睁得斗大。 “这、这是……这件窄袖和服!你怎会穿着这件窄袖和服?” 阿初看看六藏,然后面向妇人。“夫人,我们有话想说。还希望您能助一臂之力。” 套间里,阿初与六藏面对柳原夫妻而坐。 六藏省略志乃与延命院僧人的部分,说明事情至今的来龙去脉。柳原夫妻似是明达之人,未莫名发怒,也没赶走阿初与六藏。但这显然并非六藏与阿初态度诚恳,而是全看在阿初那件千鸟纹窄袖和服的份上。 柳原夫人从第一眼瞧见千鸟纹窄袖和服,便惊恐不已。由于太过畏惧,她不时全身发抖或掩面,柳原不得不连连安抚妻子。 “夫人……”阿初小心翼翼地开口,免得再吓坏对方,“夫人似乎十分害怕我身上这件窄袖和服,可否告诉我原由?” 柳原夫人颤抖着按住脸颊。 此时,神情益发凝重的柳原信兵卫劝妻子:“两位的话显然不假,眼前这件本应严密保管在家里的窄袖和服,便是最好的证据,你就说吧。” 夫人这才下定决心,哑然应道:“是。” “这件窄袖和服,是我十年前亡故的妹妹所有,她名叫真咲。” 那么,她便是志乃的姨妈。真咲—— “我们柳原家不知为何,以女性居多,出生的净是女儿。我这一代,也是我与妹妹两个姐妹。” 柳原信兵卫解释:“我是入赘的女婿,继承了柳原家。” “由我这个姐姐说来实是惭愧万分,但舍妹长得十分抢眼,美丽非常。上门提亲的人多不胜数,几乎是任她挑选。最后,她在二十岁那年,嫁入一户商家。那商家是……不,还是别挑明,事情已与对方无关。总之,真咲成为富商巨贾的妻子。这是真咲由衷企盼的亲事。” 家计艰困的武家女儿,被看中而嫁进富裕的商家,这种事并不出奇。武士之家连儿子也不好过,除继承人外都是米虫,得自行打点生计。美貌的女儿若能嫁给富商,透过通婚在金钱上援助娘家,反而是大功一件。这么一想,浅井屋老板娘的母亲,亦是因此从同心家嫁到民宅…… “然而,真咲出嫁还不到一年,就发生许多状况,教人不禁怀疑这桩亲事是否失败。其中最糟的,是真咲与婆婆的关系实在太差,且婆婆不久后便病逝。商家亲族间的感情极为亲密……真咲的丈夫相当孝顺,认为是真咲的作为逼死母亲。 “那时,我经常接到真咲的信。信中满是忿懑不平,抱怨夫家家风与柳原家不配,庶民百姓卑劣没教养,不懂风雅。我身为姐姐,自然同情真咲,但也为真咲的脾气感到不安。她因容貌过人,从小娇生惯养,养成不肯屈就、唯我独尊的性格。真咲自恃美貌,然而,嫁作商人妇,便应率先劳动,在使唤人之前得以身作则,她却一点都不明白……” 即使如此,真咲出嫁后,也三年、五年地过去,始终没有子嗣。由于她凭着美貌,态度倨傲,在夫家完全被孤立。 “就在这时候……真咲知道丈夫在外有小妾,甚至已生下孩子。真咲惊怒如狂,硬要店里的人将那妾赶出住处,抢回孩子。然后……” 说到这里,也难怪柳原夫人不好启齿。 “或许是太过嫉妒,她抱着孩子往地上摔……而且,是当着丈夫的面。” 尽管是正室虐待小妾之子,杀婴仍是大罪。真咲的丈夫四处奔走,希望能设法压下事情。但真咲在店里原就没有人望,消息还是走漏,传进当地冈引耳内。 “所幸,同样是当地人,那冈引并未把事情闹大,却不能放任真咲不管。冈引开出条件,要真咲的丈夫将她软禁在家中深处。真咲的丈夫的心早就不在她身上,何况她已发疯,连我去见她,也认不得我。” 嫉妒,失去的爱情,因背叛而受伤的心,及深受打击的高傲…… “真咲在那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一年比一年更疯狂。但她在被软禁的房里,穿衣、结发、化妆,样样不怠慢,正因如此,那情状愈显悲哀与肤浅。真咲只晓得依靠本身的美貌——她活在幻想中,认为长得美就不会输给其他女子,便能够抓住幸福。” “真咲的丈夫娶的小妾,据说是个长相平凡的女子。”柳原信兵卫补充道,脸上满是苦涩。“真咲尙未出阁时,我便认识她。她是无法忍受这种事的。” 柳原夫人颤抖般长叹口气。“刚刚我也说过,真咲死于十年前。由于一场火灾……她夫家完全烧毁。然而,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试着救出真咲。” 夫人首次语带怒意。“他们定是希望借此摆脱麻烦。” 真咲的遗骨归还给柳原家,并未在夫家下葬,意思是就当从没结过这门亲。遗骨与大笔钱一起送上门,柳原家没接受钱。 “但仅存一些没烧掉的东西里有真咲的衣物,我们便当成遗物收下。那是母亲在真咲出嫁前为她缝制、让她带去的和服。” “就是这件千鸟纹窄袖和服及……” “是的,还有一件,是牡丹花样的窄袖和服。” 夫人领回后,收在衣柜深处,不让女儿们看见。此时,由于长女即将出嫁,家中充满欢乐明快的气氛。 “然而,怪事频频发生。衣柜所在的那间房,明明空无一人,却传出女人——我就挑明吧,是真咲的笑声。原本关得密实的抽屉打开,女儿们的和服丢得满地都是。” 为长女缝制的白无垢外褂,明明没人穿,却自行在家中拖着走来走去。夫人也亲眼目睹。 “我唤声真咲,外褂便掉落在地。伸手一摸,整件外褂都冷透。” 女儿们非常害怕,夫妇俩考虑将两件窄袖和服带到菩提寺,请寺方供养。当时,他们曾与住持商量,试着将和服火化,但…… “无论怎么试,火就是点不着。仔细想想,没在夫家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也是因其上残留着真咲的意念。若不化解真咲的意念,是烧不掉的。” 阿初不由得望向六藏。“哥哥,你说多吉那里捜出的剩余窄袖和服已销毁……” 六藏一脸疲累地摇头。“那是骗你的,我怕你又冒出什么主意。” “点火也烧不起来吧?”夫人问。 “是的,和冰水一样冷。” 若不打垮天狗,消解真咲的妄念,窄袖和服就不会从世上消失。 “在住持的安排下,我们订制一个小桐木衣箱,专门收藏窄袖和服,于诵经后加以封印。从此,我便努力想忘却此事。当然,我日日都在佛坛上点灯,持续供养,只愿真咲心里能够平安……” 夫人如释重负般注视着阿初: “之后,长女与次女都顺利出嫁,唯独小女儿志乃的亲事连番出错,我不禁感到害怕,私底下怀疑会不会是真咲的妄念作祟。真咲还没死……那颗发狂的心仍在这家中徘徊……思及此,便又恐惧又心疼,我……” 夫人不住哽咽。 “即便如此,我万万没料到志乃竟牵扯这么深。三个女儿中,志乃性子最是老实温厚,且身子也有些孱弱,于是我便想着,干脆别让她出嫁,留在身边招赘。” “也许早该让她离开家里。”柳原信兵卫深表同意。他的头发半白,额上皲纹也深得令人不忍卒睹。“若嫁出去,就不会烧伤。” “我注意到志乃这阵子不太对劲,也察觉她不时悄悄进出放勒封印衣箱的房间。可是,我压根没想到她会把窄袖和服拿去卖。” “那不是令千金,是附在她身上的妖么所为。” 夫人含泪说道:“话虽如此,追根究抵,那妖魔也是我妹妹呀!” 原本专注聆听的阿初,突然抬眼四顾。一股寒气吹进房内。 “请问志乃小姐在哪里?” “她在楼上寝房……”柳原夫人语音未落,便惊叫一声:“志乃!” 阿初回头一望,房门口的唐纸门打开,出现一个像幽鬼般脸色发青的年轻姑娘。她低着头,看不清眉目,但右脸颊到喉咙一整片烧伤的疤痕却历历可见。 阿初起身朝志乃走近一步。志乃双手垂在身侧,悠悠晃动,嘴唇轻轻开阖…… 志乃抬起头,是那天狗的脸。赤裸裸显现憎恨之色的女人面孔,鲜红唇瓣微启:“你看我美吗?” <hr /> 注释: 2、樱花林 阿初赶紧后退。六藏护着柳原夫妇避至房里最远的一角,立刻抽出腰间的捕棍。 阿铁的叫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似低吼、似威吓又似愤怒。 “阿初,小心!” 阿铁炮弹般跃至阿初面前,介入阿初与志乃之间。全身毛发倒竖、目光炯炯的阿铁,像老虎一样不停咆哮,朝天狗龇牙咧嘴。 志乃张开双手,指尖冒出白色烟雾,好冷——是冷气。 冷气弯弯曲曲地扭动成细长状,形成白衣,逐渐出现七彩变化,塡满整间房,甚至直达天花板。不久,这些东西聚集,活像色彩斑烂的蛇群交缠纠结一圑。 “志乃……” 志乃仿佛受到这圑衣物的牵引,离地浮起。无力下垂的双腿慢慢从榻榻米上飘起,头顶碰到天花板。 “志乃、志乃,快醒来!” 母亲的嘶喊响彻房内,瞬间,包裹志乃的七彩衣物一齐弹开,风势强劲得令人无法抬头,几乎无法站立。阿初不由得闭上双阵,只觉眼皮底下是一片红得出奇的朝霞。 “阿初、阿初……”六藏的呼唤逐渐远去。 某样柔软的东西轻抚脸颊,阿初感到阵阵搔痒,不由得睁开眼。 “阿初,你醒啦?” 原来是阿铁在舔她的脸颊。阿初一惊,连忙起身。 “这里是……” 只见一片盛开的樱花林。触目所及均是淡红云朵般的花海,绵延至远方,仿佛无边无际。前后左右皆是如此,连东西南不清。 “看情况,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 阿铁说着跳到阿初肩上。 “阿初,你没听到吗?喏,风送来的。” 阿初侧耳倾听。乍闻以为是风声,但其实是哭声。细细微微地,有女人在哭泣,且似乎不止一人。 “是阿律和阿秋?” “嗯,我们往声源处瞧瞧吧。” 阿初扛着阿铁,迈开脚步。头顶上樱花相连,压迫感让人难以喘息。一路走过,花瓣轻轻飘落。这里是阳世与阴世的交界吗?柏木大人以往看到的,也是同样的光景? “阿初,你看那边!” 阿铁惊叫。阿初不由得停下脚步,倒抽口气。 樱花树枝间,露出阿秋的面孔。那张脸比樱瓣更白,毫无血色。秀发散乱、双颊瘦削的阿秋频频掉泪,无力而悲伤地啜泣。 “爹,对不起。”仔细一听,她哭着不断道歉。 “我没忘记爹的养育之恩,对不起、对不起……” 阿初拼命呼喊阿秋,但不知是否听不到,或根本没发现阿初,她只是哭个不停。樱花树枝错综复杂,严实密蔽阿秋的身子,阿初不晓得如何让她下树。 阿初束手无策,环视四周,竟发现在阿秋身后数棵樱树的枝桠之间,露出阿律的脸庞。奔上前一瞧,阿律也面色惨白,双眸紧闭,昏死般垂着头。即使如此,她的泪水依然滚滚滑落,且隐隐发出哭声。 “啊啊,怎么会这样……” 阿初不禁后退,忍不住掩面。此时,头上传出话声: “你也是来成就我的?” 阿初纵身往后站好,阿铁自她肩上跌落。 是天狗。天狗衣物飞扬飘动,仿佛泰山压顶般浮在上空。七彩衣裳中央,出现那张观音菩萨的脸,天狗……就是那张脸,金光灿烂,嘴角噙着淡淡微笑。 若只看那面貌,与观音堂里安放的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像如出一辙。然而,唯独头发不同。观音菩萨的神像双目闭阖,头发与脸一样以金箔上色,梳成发髻。天拘则又长又凌乱,缭绕天际,且漆黑生光,甚至显得淫秽。 天狗睁开双眼。那是活生生的女人双眼,眼白布满血丝,瞳眸却乌黑晶亮。 阿初直勾勾地瞪着那对眼睛,伸手入怀,紧紧握住镜子。 “很不巧,我不是来成就你的邪心的。” 阿初也听得出自己的话声在颤抖,仍全力大喊。 “我来讨回阿秋和阿律,也要从你身边解放志乃。顺便有几句话想告诉你,真咲。” 纵使听到生前的名字,那张脸仍毫无变化,唯有漆黑眸子缓缓溜转,跟随阿初的动作。 “你错了。你不幸的人生是自已造成的,无论长相再出色,也无法光靠美貌而活。人生没那么简单,不是单凭外表就能支撑。” 那张脸上的嘴一歪,迸出尖锐的笑声,令人直想掩耳。但阿初毫不退让,没别过身,依旧昂然面向她。 “瞧。”阿初从怀中取出铜镜,捧上前。“这面镜子,会将你所有的痛苦、悲伤、怨恨、嫉妒全部吸走,而后你便能获得解脱,踏上西方极乐净土。” 阿初极力伸出手,朝天狗正面递出镜子。 “来吧,这是最后了。” 镜子开始发亮,向天狗、向那对眼睛,射出朝阳般的白光。背面浮现的“真”字,也聚集白光,熠熠闪耀。 观音像不再发笑,因光亮刺眼而撇过脸,衣裳渐生躁动。 “凭你也想抓住我?休想。” “不,我就是办得到。” “同样是女人,看到美丽之物难免心生羡慕,肯定会嫉妒比你更美的女人,暗暗巴望着能取代她们。” “我不会!” 天狗的衣裳鼓动逼近,欺向阿初面前。 “你和我有何不同?哪里不一样?你说啊?我很美……还能更美。我要变得比任何人都美,赢过所有女人。你也这么想吧?我看得出你真正的想法。” 镜子的亮光益发强烈,也更加沉重。阿初双臂如铅,头昏脑胀。 “阿初,别放开镜子。” “我明白。” “你这个说谎的臭丫头!”天狗厉声大叫,阿初只觉震耳欲聋。“既然如此,瞧瞧这个!” 衣裳蠢动、纠结,竞相聚集在天狗面前,将她层层覆盖。阿初使尽全力撑持沉重的镜子,以为天狗准备逃跑。 但,情况并非如此。 “看清楚。” 衣裳随着天狗的话一同散开。前一刻还是天狗的脸、还是淫秽的观音相貌之处—— “阿京……” 出现雁太郎头子的妻子,变戏法的阿京面孔。那带笑的唇,苗条的身段,别出心裁的鸟尾发髻,分毫不差。 “这不就是你向往且希冀的美?”天狗发出讥笑。只见阿京启唇:“这不正是你一心渴求的美?岂有你一人清心寡欲的道理?你一样有贪念,一样想从别人身上夺取缺乏的东西,你和我又有何差别!” 阿初叫道:“不是的。” 她确实仰慕阿京,也认为若能生得那么美,该有多愉快。但是,这并非嫉妒,或亟欲抢夺、破坏的心情。 “臭丫头,让你晓得我的厉害。” 天狗的衣裳飘动,倏地袭向阿初。心底些微的迷茫,让阿初的动作变得迟缓。衣裳立即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打在阿初臂上。 镜子被打飞,光亮立即黯淡。天狗衣裳一角接住镜子,遥举在上方,戏弄阿初般挥动一阵,往教人目眩的高处远远扔去。 “看你还有什么法子能除掉我。” 阿初全身一冷,脚步踉跄。她想后退,却跌坐在地。 “痛快,这情景简直痛快。这下你清楚自己内心是如此肮脏吧?真想让你瞧瞧,现在的你是啥嘴脸。多么肤浅,多么卑贱!” 不停漫骂阿初的,不是天狗的脸,而是阿京。美丽优雅的阿京,阿初怀着一丝憧憬的人,宛如在数落阿初犯下的过错般,极尽所能地咒骂阿初。 (再这样下去不妙……) 我会输,阿初拼命甩头。阿铁在哪里?让刚刚那阵风吹走了吗? 天狗尖声高笑,似乎快发狂。阿初伸手扶地,试图站起。这一扶,感觉袖子里有东西,会是什么? 一摸之下,她顿时记起,这是右京之介的眼镜。 (就算阿初姑娘戴着圆圆的眼镜,在我眼里,阿初姑娘仍是最美的。) 阿初立即取出,双手拿着按在脸上,抬头一望。 空中不见阿京,唯有天狗原先的那张面孔,因猥亵的笑容而歪曲变形。帮助近视的右京之介看清事物的圆眼镜,当下也仅映出东西真正的模样。 阿初猛然站起。镜子,要此时,阿铁的话声响起。 “阿初,我来变成镜子。” 一道黑色闪电掠过,阿初被弹开似地后退。那面铜镜倏然出现。 “快,拿我去照她!” 原来是阿铁变成的镜子。 阿初抓住镜子,右京之介的眼镜滑落,但一度认清真相的眼眸,便不会再遭到朦蔽。阿初举起镜子高喊: “我不会上当,不会输给你。镜子,吸走真咲的怨念和迷惘!” 镜子渐渐发出炫目的白光,整座樱花林像遇上狂风般骚然作响。花瓣如暴风雪飞散,黏在阿初头发、肌肤及嘴唇上。天狗心生害怕,衣裳乱舞,一双活生生的眼睛游移着寻找遁逃之处。悲鸣骤然响起,是阿秋,还是阿律?不,是真咲。 “我不想死!” 真可怜,但你已身亡,不能逗留在这世上。何况借着犠牲他人重返俗世,更万万不可。 “我是如此美丽……” 阿初以右京之介的话回应:“美只存于观者心中。” 拔尖的女人哀叫转瞬消逝。镜面太过刺眼,阿初不禁闭上双眸。 刹那间,锡杖声轰然响起,阿初手中的镜子碎裂四散。 阿初顿时昏厥。 3、阿初与御前大人 听阿好说,阿初整整昏睡三天。 在天狗的那座魔幻樱花林中,镜子碎裂的那一刻,姐妹屋、柳原信兵卫家、长野屋,及阿信寄居的山本町管理人家,均发生不可思议的奇事——姑娘从天而降,出现在各自家中。 阿初清醒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担心地守在一旁的阿好。阿初一睁眼,嫂嫂便像花朵盛开般绽放笑容,关心地问: “怎么样,认不认得我?阿初,你已平安返家,知道吗?” “我……在家?” “对,详情你哥哥全告诉我了。阿初,欢迎回来,辛苦啦。” “哥哥不要紧吧?” “嗯,大伙都没事。阿秋和阿律顺利到家,志乃也无大碍。她也像阿初一样昏睡,醒转后,这一、两个月的发生的种种皆忘得一干二净。” 阿初一安心,便又沉沉睡去。再次睁眼时,也不知经过多久,只觉外面吵吵嚷嚷。文吉似乎在外面廊下大哭。 “小姐遇到那么危险的事,我竟然都不晓得……真没用,可是小姐毫发无伤,实在万幸,我太感动、太感动……” 文哥,你好吵……不过,对不起,让你担心。阿初半梦半醒地想着,又听见右京之介出声安慰: “文吉,别哭得这么厉害,阿初姑娘安然无恙啊。” “对,但是……” “你为阿初姑娘如此伤心,小心美代不高兴。” “别这样吓我,小先生。” 阿初在榻上轻轻一笑。对了,得还右京之介大人眼镜…… 阿初在暖暖的铺盖里神清气爽地醒来时,外头天已全黑。楼下响起阿好的话声,用词极其恭敬,接着便听到上楼的脚步声。 “在这里,请进。” 门一开,有人进房。阿好掌着灯,因此看得清来者的面貌。这一看,阿初立刻弹起。 “御前大人!” 老奉行开怀大笑:“瞧你能这样一跃而起,可见身子应该不打紧?” 阿初原原本本地将在柳原家发生的一切,及樱花林里的始末,告诉御前大人。叙述的过程中,她心境愈来愈澄澈,仿佛受到一场洗礼。 御前大人一面点头,一面倾听。望着这张温厚慈和的面容,阿初才逐渐为自己感到骄傲。 “阿初,你真的做得很好,立下大功。” “因为有御前大人的一番话支持我。” “不,是你坚强的心战胜天狗的妄念。” 此时,阿初蓦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糟糕,我弄丢镜子!” 制伏天狗时,用的是阿铁化身的镜子。昏昏沉沉的脑袋一清醒,细节便鲜明地复苏。 “阿铁呢?阿铁回来了吗?” 阿初四下张望,却见老奉行缓缓摇头,于是阿初浑身一僵。 “阿铁大概不会再回来。” 阿初双肩无力垂落,泪水盈眶。 “阿铁……都是我……”阿初泣不成声。 “不不不,阿初别哭,阿铁还活着。” “可是……” “仔细思索,阿铁当真是猫吗?” 阿初泪湿双颊,望着御前大人。老奉行微笑着,眼尾的皱纹益发深邃。 “阿初返家后,我立刻派人到灵岩寺找和尙。但寻遍寺里的庭院、屋顶,根本不见一抹猫影。” “连铃铃也不在?” “没错。阿初,和尙的真面目,恐怕是菩萨的化身,那锡杖声便是最好的证明。依此推论,跟随和尙、保护你的阿铁与铃铃,便不会是普通的猫。” 纵使阿初拥有神奇的力量,能看见他人所看不见的事物,但能与阿铁交谈毕竟不寻常。 “阿铁和铃铃约莫是菩萨尊前的护法幻化的猫。我要在《耳袋》里记下一笔,猫绝非只是妖魔一路。” 阿初擦干眼泪,点点头。蓦地,她忆起千鸟纹窄袖和服送至岗哨时,阿铁的异样反应。 (我……都知道。) 那句话的意思是,它知道对决的时刻逼近吗?或者,是知道与阿初分别的日子即将到来? 还是,在那一瞬间,它知道自己其实不是猫? “和服全部火化,烧得一干二净,只剩灰烬,再也不必忧心。” “一切都已结束?” “唔。据说见阿秋平安归来,阿信精神振作许多。目前母女俩在管理人家中养病,阿信已能起身,并打算照顾阿秋。” 太好了……虽然没能救回政吉,仍值得庆幸。 “长野屋的阿玉,看到从天而降的阿律清醒后放声大哭,也跟着掉泪。最后两人抱头痛哭,双亲亦止不住泪水,四人的哭声传遍街头巷尾。哎呀,想必十分惊人。” 阿初一笑,御前大人也忍俊不禁。 “对了,阿初,你见过六藏和右京之介了吗?” “还没。不过,我得将眼镜还给右京之介大人才行。” “你回到家时,右手紧紧握着右京之介的眼镜,或许是仓促间拾起的。” 听说眼镜已成碎片。 “噢,该怎么办?” “别担心,今晚这趟行动,向父亲大人要付新眼镜当报酬就是。” “今晚的行动?” 老奉行摸摸下巴,“浅井屋的捜捕即将展开,六藏也受到征召。” “哎呀,终于等到这一刻。” “简直精采可期,连我都想去。柏木与仓田主水连袂出阵,自然是由古泽武左卫门领衔指挥。因预料会捜出鸦片的帐簿,武左卫门便拎着右京之介的后颈,拖他一块走。” 赤鬼古泽大人似乎怎么也不明白,右京之介研究的算学与算盘是两回事。 “武左卫门那家伙还告诉右京之介,纵使软弱如你,这次好好表现,或许小饭馆的招牌姑娘就会对你另眼相看,你可要加把劲。” 阿初一脸红,老奉行又呵呵大笑。 浅井屋的捜捕过程顺利,走私贩卖鸦片的生意尽皆査明。 阿秋病愈后,阿信精神也恢复不少,铁二郎与舍吉于是回到店里。政吉的铺子相隔许久,重新开门做生意。伊左次只待源庵许可,想必很快就能回去。 长野屋的阿律与阿玉,不再像阿律遇到神隐前那样经常大吵。即便如此,阿玉仍不时抱怨、闹脾气,但长野屋夫妇也对她宽容以待。 柳原家的志乃则由双亲照顾,她没有受姨妈妄念操纵的那段记忆。捜捕浅井屋后未几,寺社奉行便对谷中延命院展开行动,大规模的淫戒案喧腾一时。志乃似乎被追査与俊僧日道的关系,不过,传闻待一切平定,她将遁入空门…… 话说,到了樱花嫩叶簇簇、新绿耀眼的时节,一只小猫闯进日本桥通町的小饭馆姐妹屋。这只猫的尾巴尖弯曲成钩,脚掌的毛雪白。 “哎呀,阿铁回来了。” 阿好大喜,连忙抱起猫。 “你这阵子上哪去?跑太远不小心迷路,对不对?多教人担心呀。” 野猫在阿好怀里“喵”地叫一声。那声音听在阿初耳里,一样也是“喵”。 “阿铁过来,”阿初微笑,“我做饭给你吃。”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