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之夏》 第一话 信也不懂得绘画技术,但是,他也觉得这幅画很美——倘若没有正中间的那道纵折线,那就更美了。 淡淡的天空,仿佛是用蘸饱了水的毛笔描绘而出的。阳光怯生生地在河面上嬉戏着,对面的堤岸上,种着一排排花朵半开的樱花树。 一位女子经常坐在这边的堤岸上写生,其身影,至今仍然时时浮现在眼前;而风景本身,则是一幅让人忍不住要冠以“春天”之名的画卷。 那幅画,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此际的天空,颜色比那时候更深。阳光旁若无人地洒在地上,道路两旁的樱花树,被一片绿色的沉默所笼罩。而其中最重要的一道风景,则荡然无存,再也无法恢复原先的模样了。 那天,三浦信也刚要下桥,忽而驻足向扶手的对面望去。这是他最近一段时间,在傍晚慢跑途中,必然会进行之事。 尽管樱花锋线,几天前就通过了这里,但信也这朵樱花,将先一步凋零飘散,从四月开始,即将步入复读生活。 时值春假,他难免会觉得有些无所事事,但今年的春假,要比起以往来,更让他有种在髙空中摇曳不定的感觉。凄凉寂寞、不知所措,被一种奇妙的解脱感所包围着。这感觉,令他的身体感到颓废。 于是,他开始了慢跑。然而,这样做的缘由不止于此——他认识到,自己在世人的眼中,是个缺乏认真干劲的人。虽然他曾对家人说过“三月,我会把松下来的发条,慢慢拧紧,以应对大量考试”这种远远够不上辩解的话,但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干劲”,则是几天前的事。 桥位于略高的位置,站在桥上,可以俯瞰绿草覆盖的堤岸。相隔二十多米远,那天那个女子,也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拿着像是彩色铅笔的东西,正在画板上涂涂画画。信也想,就让旁人以为,自己一直远远望着堤岸和整条河面好了。春天变幻无常的风,时而拂过他的身旁。 这时,女子冷不防地,把画板放在身旁。只见她站起身来,背对着河面,弯下腰,从两腿间看向对面的河岸。接着,她张开双手,撑在地上,敏捷地把脚伸向空中倒立。头上的白帽子,顿时掉落到了地上,梳成马尾辫的头发,也顺势垂落下来。 之后,她蜷缩身体,柔软地躺在地上,时而还会表演轻轻摆动四肢的哑剧。她那活泼的身姿,让信也想起了以前不知是在电影里,还是电视动画片里看到过的“精灵”。 她把身体摆成“大”字形,躺在地上仰望天空。须臾,她起身捡起帽子和画板。也许是因为太阳西斜,河面上吹来的风,渐渐变冷了的缘故吧? 恰是这时,一阵风突然拂过,将她手里的图画纸吹上天空,犹如小鸟飞起一般。 画纸在空中翻转,随风改变方向,一边露出淡淡的颜色,一边向这边飞来,转眼间便飞过了三浦信也的头顶。 信也无暇多想,身体便抢先而动,沿着堤岸,追逐渐渐远去的图画纸。 风势一时减弱,画纸几乎是在地上爬了。本以为它会停下来,不料,又一阵风带得图画纸再次向前飞去。 信也穿着慢跑鞋,在草地上奔跑着,觉得那张纸仿佛在戏弄自己似的,嚷嚷道:“有本事来追我呀!” 他恼羞成怒,看准了那张纸,奋身一扑,总算是成功抓住了它。 这幅画,主要画的是对岸那排樱花树,以彩色铅笔勾勒出柔美的线条,巧妙地表现出了那些仿佛在春天的喜悦中,茁壮成长、颜色朦胧的树木。 树木的对面,是灰色的屋顶。 信也不懂得绘画技术,但是,他也觉得这幅画很美——倘若没有正中间的那道纵折线,那就更美了。那是刚才他扑向这幅画、将之压在身下时所造成的。 信也刚刚抬起上身,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女子,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干什么呢?” 她里面穿一件粉色t恤衫,外面套着一件苹果绿色的外套,下身穿着白色牛仔裤。 她高挑的身上,披着春天的风景固有的颜色——嫩绿,年纪颇轻,似乎是个学生,但其实——不,信也不知道她的年龄。兴许她已经过了二十五岁,奔向三十了吧。 “啊,对不起,我把你的画弄坏了。” 信也的道歉,似乎让她有些烦躁不安,她一只脚踩在草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用不着道歉,反正这幅画到头来也要扔掉,用不着为它这么胡闹。要是再为它而受伤,可就太愚蠹了。” “你要把它扔掉?” “是呀。我可没有积攒自己排泄物的爱好。” “这……这可是你辛辛苦苦仔细画的呀,怎么能说是排泄物呢……” “对呀,因为绘画只是乐趣,所以,画完之后就没有意思了,看着就烦。” 听了这话,信也犹如被她用纤细的手臂,来了招“套索式攻击”,来回看着手中那幅美丽的“排泄物”和对方的面孔。她的眼睛有些上挑,倘若再大个半毫米的话,五官一定会显得更分明。鼻子尖挺,如同小鸟的喙。 从她自然的浅色粉唇间,吐露出的不由分说的腔调,让信也渐渐想起了儿时怀念的影像——没错,那就是里的小叮当,那个喜怒无常、傲慢自大、感情冷溴,拥有能让人们在天上飞翔的神奇能力的精灵。 “好啦,赶紧站起来吧。哎呀……”她叉在腰上的手,迅速地伸向了三浦信也,略带沙哑的女中音,忽然提高了一度,似乎一眼看到了信也,伸来的手掌上的伤痕。一定是刚才扑向这幅画时擦伤的。 “得赶紧处理伤口。到我家去吧,就在那边。” 可能是做惯了高效率的工作,她一边从信也的手里,拿起这幅画夹在画板上,一边用简短的单词,快速地组织言语。虽然信也吞吞吐吐说“不用了,我没事”,但还是决定听从她,尽管这点儿伤,用舌头舔舔就能好了。 “可是,会不会给您的家人添麻烦呀?” “我一个人过的。” “啊,那……会不会影响到您的男朋友呀?”信也试探性地问道。 她却冷淡地一笑,并未回答。 “到了。”从刚才绘画的地方,走下堤岸,没一会儿,她便在一栋建筑物前,停下了脚步。 信也讶然抬头,仰望着这栋楼。这里离他家不远,正好在河对岸,所以他知道这里。 这栋楼建了不知几十年了,灰色的外壁上,布满了无数的裂纹。 倘若来一场地震,这公寓一定当先倒下。夜晚时分,几扇窗户里透出的点点灯光,勉强不会让人误以为,这栋楼已经被废弃了。 这栋公寓的名字——“松籁庄”,同样充满了古典韵味。至于这三个字该怎么读,就跟国语偏差值为五十五分的信也没关系了。 三浦信也不知从哪儿,听到了这么一个传言——儿子和儿媳想利用近来的低息政策,把公寓改建成豪华公寓,却被身为这栋公寓主人的老爷子,坚决地以“只要这里还有住户,想都别想”为由拒绝。因之,这公寓就成了他们纷争的根源。 按说这公寓里住的全是老人,儿子和儿媳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哪知这些老人,竟像妖怪一样顽强,弄不好年轻人倒会先他们一步而去。 传言到这儿,便成了黑色幽默。总之,三浦信也觉得,眼前这幢公寓,并不适合像她这样的女性居住。楼梯每上一级,便会有规律地“吱呀”作响。 她的房间在二层。不知是哪位前住户,临走时留下的“礼物”,房门的下方凹进去一大片,门上冷冰冰地,贴着一张扑克牌大小的纸,上面只写了“苏芳”两字。 打开门,里面的样子,和信也从外面看时,产生的预想毫无二致。入口旁边就是厨房,里面有个小水槽和炉子。再往前,是一间附带壁橱的房间。虽然还有扇像是卫生间的门,但信也敢打赌,卫生间里,肯定没有浴池等豪华设备。 三浦信也不禁暗想:若要寻找比这儿更简陋的住处,恐怕只有去禅寺了吧——尽管他根本没见过禅寺。 这房间本来就很狭小,还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一件像是家具的物品。厨房里有台小冰箱,房间里有个同样小的梳妆台和矮脚饭桌。窗边摆着一张老旧的木质书桌,和一只废纸篓。目光所及,只有这些而已。 虽然这里,跟摆满了琐碎物件的信也妹妹的房间迥然不同,但应该也能够维持女性的生活。 房间的正中央,铺着一张电热毯,四处裸露的榻榻米的颜色,已经褪成了茶色。 “我刚搬来不久,进去吧。”背后传来了略显焦急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信也的视线似乎变得肆无忌惮了。他慌忙脱下了鞋子。 虽然贴在公寓门口的“有空房”的告示牌挺像玩笑,但还真有实际效果啊——信也莫名地感慨起来。可不管怎么说,搬家的时候,也该准备几件家具不是吗? 一个想法浮上了信也的心头:孤男寡女共同处于一室,应该开着门吧。然而,对方居然丝毫不以为意地把门给关上了。 把怀里的画板放在书桌上后,她从抽屉里拿出消毒药水,和装有纸巾的袋子。无论是拿出来的东西,还是收放这些东西的地方,给人的感觉,都是应急之用的。 她毫无顾忌地,握住三浦信也的手,一边用力地把消毒药水,喷在他的手掌上,一边对他说道:“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你一定觉得十分奇怪吧?” “是啊!……” 也许是觉得信也率直的回答很奇怪,她“哈哈”一笑,松开了信也的手,但那纤细手指的触感,仍然留在信也手上。 “我之前一直住在I地,不过我把那儿的住所,改成了办公室。”她说出了从这里坐二十分钟私铁,就能够到达的终点站站名。 “最近那儿变得越来越窄,所以,我想把生活的空间移到别处,于是,偶然间发现这栋公寓里有空房。但最近工作繁忙,所以,几乎都是住在原先的住所。这次好不容易有了点时间,我就白天在那边工作,晚上来这边过夜。” “晚上你也要画素描吧?” 她一时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用那双大眼睛,紧紧盯着三浦信也的脸,说了句“是呀”便站起身来。信也似乎说漏了嘴,把经常在这一带,看见她的事告诉了她。不……到底是说漏了嘴,还是有意为之,三浦信也自己都不清楚。 “您说以前的住所,被改成了办公室,那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呀?……嗯……苏芳小姐。” 她打开冰箱,刚要拿出什么,闻言登时讶然回首。 信也急忙接着说道:“您是叫这个名字吧?我看到门外是这么写的。” “是啊……名字这么古老,你竞然也会念。”对方似乎完全理解了信也的话,继续说道,“我叫苏芳红美子。红色的红,美丽的美。名字全是红丝线的颜色,听上去很闷热吧?” “哪有,哪有,很好听啊。” 对信也这个平庸得要死的回答,红美子报以轻轻的蔑笑。 “冰箱里只有这个了。”说着,她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咖啡,放到了信也面前,“我是自由设计师。” “哦?……怪不得你这么喜欢画画。” “我的确喜欢画画,从小就喜欢。可我的工作,可不是画画哦……” “你不是设计师吗?” 或许是经常被人问到同样的问题,红美子习以为常地说:“是呀,要说设计师的工作嘛,比如……”说到这儿,她突然语塞,就像是没有了可举的例子,“总之,我有时会想,把画画当做纯粹的兴趣。你呢……” 话题变得太快,信也赶忙把咖啡倒进嘴里,以争取时间,同时思索着,对方是要问些什么。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肯定是问我的姓名。” “我叫三浦信也,就住在附近。” “你是髙中生?” “四月起,我就是补习学校的学生了。” 苏芳红美子用三浦信也不太爱听的口吻说“要好好学习啊”,同时把消毒药水和纸巾,收回了书桌的抽屉里,又从画板上摘下了画,断然撕成四半,扔进废纸篓。看来,她之前的话毫不夸张。 和信也四目相对时,她皱起鲜明美丽、犹如画出来般的眉毛,冷冷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与其扔掉,还不如送给我呢。” “那可不行!” 信也本打算假装开个玩笑,不料却得了这样一个不留情面的回答。无奈之下,他只好言归正传:“不过,这栋公寓,嗯……有很多不便之处吧?” “是呀。这里只是我回来睡觉的地方,虽然开始还没有太在意,时间长了,或许就会觉得不太方便了。” 听到“回来睡觉”这种表述,信也顿觉胸腔有些躁动不安,赶紧大量喝下在这季节里,还很凉的咖啡,以抑制这种躁动。 “这么说,可能会对房东有些失礼……但你为什么选择这里呢?”信也觉得自己,可能太执著于这个问题了,但红美子并未显出特别怀疑的样子。 “路过这栋公寓的门前时,偶然看到了有空房的贴纸,也算是跟这里有缘吧。而且……这窗外的景色,我也十分喜欢。”红美子伸手打开了书桌前的窗户。 三浦信也起身走到窗边时,红美子错身回到矮脚饭桌的旁边,坐了下来。腿长的人盘腿而坐的样子,真有型啊——信也暗想着。 窗户外面,有一小块晾晒衣物的空间,如果把这块地方称做阳台,肯定要受到JARO的斥责。 那里并排摆着四个花盆,看着与这间连最小限度的必要家具,都尚不齐备的住所,有些不太搭调。花盆很小,是塑料做的,用两只手就能围起来。 可能是因为把很重的素烧花盆,放在晾衣服的地方很危险,所以,她才放塑料的吧?盆里也许种着什么,却没有东西从黑土表面露出来。 外面已然笼罩上一层淡紫色的夜幕:堤岸、河水、道路旁的樱花树,全都静静地沉浸在,夜晚的黑暗之中。风景并不新奇。不可思议的是,此时的风光,竟然让人的心中,充满怀念和畅快,这也许就是春天日暮的魔力吧……这不就是很多日本人,儿时经常看到的原始风景之一吗? “樱花树对面的灰色屋顶,就是我家……”此时,三浦信也却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还有呢,这间公寓的租金,出奇地便宜。”信也身后像精灵一样的女子,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充满现实感的话。虽然这句话有些不合时宜,但让信也想到了一个主意。 “这栋公寓现在还有空房吗?” “好像有吧,干吗要问这个?” “要是这么便宜,我想暂时在这儿,租借一个房间学习。我姐姐快要生小孩了,所以回到了我家。家里本来就很忙乱,要是孩子再一出生的话,肯定更乱。我想保证有个自己的空间。” 三浦信也说话时,眼睛依旧盯着外面的景色,所以不知道此时红美子的表情。 “是吗?那正好啊。”她说这话的语气,虽然让信也感到意外,却并未让他觉得当中蕴有不悦。或许是别的什么事情,让她如此髙兴吧。 <hr /> 注释: 第二话 这一抹微笑虽然很美,却也同时包含着浓郁的苦闷。而这种苦闷,只靠着精灵柔弱的翅膀,根本无法承受。 事情很快就谈妥了。 三浦信也于是去找住在紧邻公寓的房子里的房东爷爷商谈,不知是因为得知信也是住在附近人家的儿子,很是放心,还是一心扑在水户黄门电视剧的重播上,对方当即爽快应道:“你随时都能住进来,随便挑选哪间空房都行啊。” 房租确实便宜,似乎房东把赚钱的事置之度外了。那个老爷子继续经营公寓,只是要跟儿子儿媳怄气的传言,似乎竟是真的。 不过,租金虽然便宜,老爷子却瞪起白色长眉下的眼睛,严厉地对信也说道:“这栋公寓,可没上火灾保险呀,你自己小心着点儿吧。” 这听上去确实不像是玩笑话。 信也又把此事告诉了父母,父母没有极力反对,这让思绪繁杂的信也松了口气。 母亲最开始,因为经济原因面露难色,但不知是听到租金的数额后放了心,还是失去了对今后将独自生活的儿子的关心,便同意了。反正她现在,即将迎来第一个外孙的诞生,哪里还有心情,关心三浦信也这个儿子。 虽然母亲还是这样,却比以前强多了。四十八岁的母亲,不久前感觉身体不舒服,心情十分烦躁。去看医生,也没有查出什么异状——兴许是更年期障碍吧。 母亲诉说着身体的各种不适,因为这些,并非攸关性命之事,对她说真话,反而会令她更加心烦,所以,信也他们便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但从大约一个月前开始,这症状竟深入了精神层面。信也几次看到母亲,整日阴沉着脸,屋里变黑也不开灯,径自陷入了沉思。 于是,三浦信也和父亲开始觉得,此事非比寻常。虽然意识到了,但这种时候,男人也无计可施。正当此时,即将临盆的姐姐,竟难得地回到了娘家。 虽然姐姐素以神经有如铁蒺藜般坚强而著称,但女人和女人在一起,那就不一样了。母亲对信也和父亲,说得并不详细,却将心中的郁闷,悉数向姐姐倾诉,而后,顿时快乐多了。 不知不觉间,姐姐的预产期临近了。母亲将“人生出下一个人”这种神圣而现实的事情,视为头等大事,再也不去不明原因临床主诉门诊了。 母亲恢复健康固然是好,但她又像着了魔似的,准备迎接第一个外孙的降生。信也和父亲的行动,只要稍微不合她的心意,她便絮絮叨叨地斥责个没完,着实令二人抓狂。 而且,家里添个婴儿的话,信也这个精神脆弱的复读生,就算是为了精神上的清静,也想出去避难了。而搬到那栋公寓,正是一举多得的绝好主意。虽然自己离开家,父亲就会成为母亲主要的攻击目标,多少有些可怜,但对方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受点儿委屈也没有什么吧。真是自作自受。姐姐呢,她以为家里所有人,都应该围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转,和母亲的歇斯底里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如果完全一个人生活的话,母亲就该为儿子的一日三餐,这点小事挂心了。在母亲的提议下,信也决定:仍然在自家吃饭。反正公寓和自家,只有徒步往返三分钟之遥,这点完全可以做到。而他决定睡觉的时候,也回到自己家,则是因为觉得在公寓住的时间不长,为此连寝具都要备齐,很是麻烦。自己过的是“半独立生活”,应该没必要上火灾保险了吧。 结果,三浦信也新买的,只有一张便宜的矮脚饭桌,再把家中多余的东西——买什么东西赠送的电水壶和咖啡杯——一一拿到公寓,自己的小窝就算建成了。学习用具则是随身携带着上下学。如果还有什么非需要不可的东西,到时再备齐便是了。这是从奉行简单生活的学姐——苏芳红美子那里学来的。 “学姐”的房间,位于三浦信也的正上方,苏芳红美子是个安静的住户。或许是整日在外工作,很多时候她都不在家。 三浦信也有时装作去补习学校,其实是直接来到这里。即便闲来无事,楼上也没有她的动静。无论是假日还是夜晚,上面都没有电视机的声音,也没有说话声,看来,并没有客人来拜访她,一直很安静。但只要她在房间里,信也就能清楚地察觉到。虽不知她在干什么,但可以听出她在活动。这时,信也才真切地感觉到,她不是精灵,而是人,也有人的体重。他发现自己翻动书页的手,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于是调整思绪,继续阅读…… 四月中旬,搬进这里不到两周,他便读完了《龙马行进》和《燃烧吧,剑》,心中一直想知道,该如何适应这个时代。即使遭受拳打脚踢,也会顽强不屈地还手反抗吧。 至于参考书和试题册,则一直装在书包里,往返于自家和这里。 一天,信也敲了敲那扇下半部分凹陷的房门,红美子露出了表情惊讶的脸。 “你怎么没去补习学校呀?” “从早上开始,我的姐姐就有了临产先兆。” “什么?……” “我妈也大吵大嚷地,叫我在身边照顾。”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这不是你想不去上课的理由吧?” “苏芳姐不是也翘班了吗?” “这是自由职业者的特权。今天没心情,就在家休息。” “那……给你这个。” 三浦信也把一包从自家冰箱里,顺来的草莓举到了肩上。红美子一愣,说了句“请进吧”。 房间里除了那张电热毯不见了,一切都和三周前一样,毫无变化。身穿粗织米色毛衣和蓝色牛仔裤的红美子,似乎还在画画。矮脚饭桌上,放着画板和彩色铅笔盒。或许她在这个房间里,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吧。图画纸上用柔和的色彩,描绘着从窗边看到的景色。放在晾衣台上的花盆,也被完完整整地画入其中。信也仔细一瞧,发现一棵小芽,从花盆的土里钻了出来,只要是在日本上过小学的人,应该都不会对它感到陌生。 红美子把画板和彩色铅笔,从矮脚桌上拿开,把这包洗好的草莓放了上去。房间里真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你的姐姐多大了?” “嗯……二十五了。” “嗯,比小弟你大七岁呀。” 说完,她又像上回那样,突然盘腿坐了下来。虽然信也对“小弟”这样的称呼不太高兴,但是,它既出自红美子之口,再适合不过,便没有提出抗议。 “是呀,和苏芳姐你相比呢?……差几岁?” 三浦信也试着套她话,哪知红美子的回答却是:“这个嘛,反正我比她大好多好多呢。”她哼着曲调说完,毫不客气地拿起了第二颗草莓,似乎要岔开信也的问题。 “你画的是牵牛花吧?”信也的目光,落在随意放在榻榻米上的画上,搭讪道。 “是呀,我看它终于发芽了,就画了下来。”红美子拿着红光透亮的草莓,用草莓的尖端,指了指晾衣台,然后悠然地把草莓放进了嘴里。 “你这么喜欢牵牛花呢,居然养了四盆。” “还好吧,我只是想把一样的花,凑在一起而已,好看看哪盆先开。” “让它们互相比赛吗?” “名字我也给它们起好了。从右边起,依次是父亲、母亲、儿子、我。” “干吗这么叫呀?” 三浦信也急忙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不过,红美子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发现他的反应。她的眼眸中,似乎反射出了晾衣台上的天空。 “你姐姐肯定会,对着刚出生的婴儿说‘要快快长大哟’之类的话吧?” “啊,这个嘛,应该会吧。为人父母的,都应该会这么说吧。”突然听她这么说,信也有些仓皇失措。 红美子对此没有在意,继续说道:“好奇怪啊。所有的生物,早晚都会死去。所谓长大,不正是意味着离死亡更近一步吗?……花开得早,不也意味着枯萎之日,正在临近吗?” 苏芳红美子的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这一抹微笑虽然很美,却也同时包含着浓郁的苦闷。而这种苦闷,只靠着精灵柔弱的翅膀,根本无法承受。 看到又在应该上补习学校的时间,露面的三浦信也,红美子瞪着水灵灵的眼睛,打开了门。她穿着一件旧运动衫,脸上泛着红晕。 “你来干什么呢?” “看看这个,你就明白了。”信也从纸袋里拿出了桃罐头。 “我上哪儿明白去呀?” “这不是探病时的必备之物吗?” “我不是问这个,是补习学校的事……”话说到这儿,红美子突然剧烈地咳起来。 “好啦,赶快睡觉吧。我都问过房东了,说你身患感冒,卧病在床。” 红美子虽然嘴上骂他是“不孝的败家子”,却丝毫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她径直回到房间,侧卧在铺开的被褥上,拉过毛毯盖在膝上,所有的动作,都显得无精打采。 “看过医生了吗?” “没有,我嫌太麻烦了。” “量过体温吗?” “这儿没有体温计,” “吃饭了吗?” “我没有食欲,从昨天开始,我就一直没吃。” “这样你会死的呀。” “死了也好。” “你脑子烧糊涂了吧?净说些不靠谱的话。” 三浦信也若无其事地,把手背放到红美子的额头上。一瞬间,红美子不再动了。时间离奇地冻结不前了。 过了片刻:“少在我面前充大。”红美子小声说道,轻轻推开了信也的手,又轻咳起来。 “那个,还拿来了一些家里做的菜饭子,吃点儿吧。” 信也故意一咳嗽,从纸袋里拿出塑料饭盒。红美子登时表情一肃,犹如一只戒心很强的猫。 “菜饭?……是你母亲做的?” “是呀。我姐姐很爱吃,所以做了很多,最后剩下了些。” “我不要……” “别客气,很好吃的哟。” “我说了不要。” “为什么呀?” “我说不要就不要!” 红美子激烈地挥动着手,一下将信也递来的饭盒,残酷地打落在榻榻米上。 三浦信也勉强地听到蒙着毯子,缩在地上的红美子说了声“对不起”,不禁深深一叹。 “其实呢,菜饭是我做的,想给红美子姐你吃。机会难得,赶紧尝尝吧。” “你骗人。”红美子露出了上半张脸说道。 “是真的啊。” “那你把做法说来听听。” “嗯,先把米,泡在放了香菇或海带的高汤里,然后把菜码切好,预先调好味。之后把菜码铺在米上,再放入适量的水和调味料。最后一按电钮就成了。” 信也不假思索,对答如流。其实他并不讨厌做饭。虽然他懒得每天做饭,而交由老妈去做,但偶尔做些喜欢的饭菜,倒也乐趣十足。 “看来你还值得信赖。”红美子笑着坐起身。 “筷子我也拿来了。” “筷子我这儿还是有的呀。” “那叉子呢?” “……” 信也一边暗自庆幸,自己把叉子也拿来了,一边用罐头自带的起子,打开了桃罐头。 红美子像啄食的小鸟般,用信也递去的一次性筷子,把菜饭一点点扒进嘴里。信也斜眼看她吃饭,拿来了扣在厨房洗涤筐中的西式餐盘——虽然盘子像吃咖喱饭时一样大,但他没找到其他盘子,只好将就。他把罐头里的桃和汁倒进了盘中。 “味道如何?” “你肯定能成为好女婿的。” “想来点儿别的吗?” “啤酒吧。” “我可没开玩笑。待会儿我去买些运动饮料,和蔬菜汁给你吧。” “那我可要‘蔬菜生活’——就是那种含有果汁的蔬菜汁。” “好的好的。” “还有,你能不能先帮帮我,给盆里的花浇点儿水?” 把盛有桃肉、附有叉子的盘子,递给这位麻烦的病人后,信也打开了窗户。他现在才感到,屋内的空气,实在污浊沉闷,应该通通风。 四盆被称做“父亲”、“母亲”、“儿子”、“我”,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名字的花,都开着蝴蝶形的淡绿色子叶,叶尖亲密地排在一起。 信也觉得,这里不可能会有喷壶,便用扣在洗涤筐中的杯子盛满了水,小心翼翼地倒入了花盆,不让水洒到外面。 “哪盆花长得最好呀?”红美子问了信也这样一个问题。 “嗯,都差不多吧。” “没有长出真叶的吗?” “嗯,或许这个就是真叶的芽吧。叫‘我’的这盆长出来了。” “是吗?……” 也许是出于关心,红美子突然话题一转,问道:“对了,你姐姐怎样了?” “已经出院了,和我侄女一起。” “这么说生的是女孩呀,名字呢?” “还在探讨,不知该叫朝美还是叫葵,甚至动用了‘该选哪个好呢’的办法。结果,刚决定其中一个,就又觉得另一个也很不错。” 也许是发烧的缘故,苏芳红美子的笑容,比以往温和了许多。 “哈哈……你说的是‘老天爷定夺’吧?” “是呀!……不过,姐夫是奈良人,听说这个在那边叫‘大佛定夺’。” 这个话题,似乎引起了红美子的兴趣,她一边咳嗽,一边大笑着说:“这还要分地域哪?” “但是,这就怪了。‘老天爷’的版本是二十二个字,从两个事物中选一个的话,最后选的那个,肯定是跟起始相反的那个呀。” “这我可就没有计算过。” “我觉得用不着计算,从经验上也能判断出来吧,哪怕没有刻意去想这个问题。人们在进行‘该选哪个好呢’时,恐怕已经无意中做出了选择,进而从与自己无意中选择的事物,相反的那个事物开始唱起。这样一来,内心就会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天意的反映。” “你……没有人说过你是怪人吗?”红美子把桃肉放人口中,皱起了脸,露出相当厌恶的表情。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为什么这么讲?” “你真会编造理由。肯定不招女生喜欢吧?” “招不招女生喜欢,可用不着你管。我大学想学心理学。” “可是,你姐姐使用了这个方法,结果还不是挑花了眼吗?” “这倒也是。” “人类的选择,并不都是合乎道理的呀!……”红美子缓缓说道,话中夹杂着叹息,之后便闭口不语了。 “谢谢你的菜饭和罐头。” 信也临走时,红美子像个知书达理的孩子一般,正襟危坐地目送他,还竖起一只手,做出行礼的样子。 “不用谢。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这可是世间常理呀。” “真无情啊……” “好好,我无情。那就请你赶快睡觉,快快恢复健康,好好报答我吧。” 三浦信也笑着关上了房门。看来生病的红美子,比平时更好相处。 <hr /> 注释: 第三话 看着据说生气的时候,跟自己特别相像的对方的脸,信也不可思议地想到:如过自己站在旁边看,我不会也是这样子吧? “苏芳姐!……” 听见有人叫自己,红美子回过头,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然后她转过身,叉开腿站在信也眼前。 红美子今天,也是一身朴实无华的打扮,下身穿着弹力牛仔裤,上身穿蓝色薄罩衫。饰物也没有佩戴,连妆也是最低限度的淡妆。 不等对方说话,信也抢先开口说道:“啊哈,今天我可是去了补习学校哟,现在正在名副其实地放学回家。” “啊……对了,你好像对我说过:你的补习学校就在这附近。”也许是因为话头被对方抢走,红美子的声音有些沮丧。 其实,三浦信也在对面的麦当劳餐厅里,蹲守了两个钟头,一直等着她从大楼里的办公室出来……当然,这些都是暗地里进行的。感冒好了已有两周,可能是积压了好多工作要做,最近一段时间,红美子经常不在松籁庄。 “我还没报答你呢吧。”红美子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说道。 “我正等着呢。” “你倒真是不客气呀。好吧,你喜欢吃什么,我请你。” “你的工作忙完了吗?” “嗯,今天的工作做完了。” “再去一家吧。” 三浦信也越来越觉得,对方是在恩将仇报。客是请了,自己也的确在她的带领下,有生以来,第一次去了鸡尾酒酒吧这样的地方,但因为信也是未成年人,所以,苏芳红美子只给他要了可乐和乌龙茶,自己却劲头十足地,把玻璃酒杯摞得老高。搀着醉得飘飘欲仙的红美子,走在周末的人群中时,信也不知被她狠狠地踩过多少次脚了。 “咱们该回去了吧。” “不嘛,我还要喝。” “我还一口没喝上呢。” “哈哈,既然没喝,就表示你还没醉吧?” 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 “啊……对了,今天还没给牵牛花浇水呢。” 醉鬼通常都语无伦次。 “是吗?……” “一天不浇水,花就会枯萎吧?” “对对对,会枯蒌,会枯萎。所以咱们还是回去吧。” 三浦信也并不懂得牵牛花的培养方法,只是一心想让她回家,所以才这么说。 然而…… “是这样呀?……枯就枯了吧,我不回去!” 混蛋,真是不可理喻!…… 苏芳红美子一个踉跄,信也慌忙叉开双脚,使劲站定,抓住了对方的胳膊。这时,红美子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了抓住自己胳膊的信也的手上。 “我不想回去……成吗?”话中透着温柔的叹息。 全身犹如吸饱了水的海绵体一样沉重……不对,应该是“犹如吸饱水的海绵一样”。“海绵体”应该是这个…… 唉,自己缺觉的脑袋里,怎么净浮现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呢?…… 一早才归,会让人多少联想到,一些风流韵事。看到红美子的大眼睛里,浮现出自己至今从未见过的忧郁,三镤信也的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但他又绝不能让自己的不安,被对方察觉,于是便点头同意了。 但是,三浦信也却没有想到,这件“风流韵事”,竟是被迫陪她唱卡拉OK,一直到天亮。而且,她还不容分说地,把曲目定为“动画片·特摄片专场”,接连热唱信也听都没听过的老节目的主题曲。信也一时怒气冲顶,接二连三地演唱极度悲伤的歌曲,与她对抗着,二人无休无止地斗着歌。 “混蛋,被那种女人耍得团团转,真是麻烦!……” 三浦信也真想找个人,好好出出这口气。把兴奋劲一夜未退的红美子,着着实实地扔到松籁庄的房间后,信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家里走去。 走到桥头附近时,信也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叫自己,顿时一惊。为了掩盖自己的惊慌,不让对方看到自己肿胀的眼睛,他扭过脸,顺手从路旁揪了一棵草,像是要制作草笛般折叠起来。 幸运的是,对方也垂下惺忪的睡眼,平时散发着讽刺目光的眼睛半闭着。他卷发凌乱、胡子拉碴,简直和世间标准的“男子汉”沾不上边。同年级的女生,有事给信也家打电话时,这人事后必会咋呼地用男中音,问上一句:“那个声音阴沉的人是谁呀?” “你好像一夜没睡好啊。” “你不也是吗?” “这不快下厂印刷了嘛。” “你还跟以前一样,工作毫无规律呀。” “多半都是人祸。有的作家,老是狡辩说,自己搞错了交稿日期,以为还有两周才交稿呢。”对方伸着小小的懒腰,无限倾诉着说道。 “这么说,你的衣食父母不太好吧?” “我真想对他说——你怎么老把交稿日往后拖呀?……如果是单纯的错误,把交稿日往前移该多好啊。这样双方后面的事务,就轻松多了。” “那你就直接跟他这么说呗。” “我上有老、下有小的,敢这么做吗?算我求你了,赶紧自食其力吧。” “你要再伤我,这个复读生脆弱的心,我可就破罐子破摔了啊。” “你也就是说说罢了。我还没见过,宣称要破罐子破摔,结果真付诸行动的人呢……你总是彻夜读书吗?” “是吧。” 三浦信也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和一个女子,唱了一整夜的卡拉OK歌。当初租房的时候,信也每晚都回家睡觉,但是,自从有了毛毯和毛巾被,可以在公寓过夜的时侯起,他在公寓房间开夜车时,顺便留下过夜的次数,便有增无减了,应该不会引起父母的怀疑吧。 “你还是不要老这么熬夜了。熬夜虽然可以让自己体验到劳累的充实感,沉浸在自我满足的心情里,但实际效率极差。” “你不也老是熬夜吗?” “今天早上九点,是印刷厂的最后期限。这可不是谈什么效率的时候。你小子还没经历过,被逼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吧?” “这倒是。” “所以,当你说喜欢学习,想再复读一年的时候,我才没拦着你。” “是呀,您真好。” “用不着谢我,你二十岁以后的开销,就作为这笔租金提前预支了。” 在出版社当编辑的他,总是这么不积口德。虽然他自称工作时很自重,可谁知道,他会不会过度拫贬作品、惹怒作者、在走夜路时惨遭痛打呢?要是被人捅了,当然不是闹着玩的,但被人打一顿的话,三浦信也肯定会先将他笑话一通的。 “我侄女的名字如何?……”站在前面的三浦信也,推开房门,冷不丁问道。 “非常中意……谁让芜村的牵牛花俳句举世无双呢!……”对方眉飞色舞地说道。恶劣的性格和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居然同时存在于这个男人的内心之中,真是以理解。 “还有,你姐要是回婆家了,你还会搬回家吗?”对方站定脚步,这样问道。 “再说吧,反正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态。” “如果你学习真的这么顺利的话,我就不管你了。” “说一千道一万,你不就是怕姐姐离开了之后,又该独自承受老妈的歇斯底里了吗?” “少他妈给你老子废话!……” 看着据说生气的时候,跟自己特别相像的对方的脸,信也不可思议地想到:如过自己站在旁边看,我不会也是这样子吧?他一点都不知道,对方哪里和自己最像。 “唉,我先考虑考虑吧。” 信也故意语气傲慢地说完,坏笑着让开了身。那男人从他身前走过时,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你可不要老跟你妈说话呀,否则她肯定起疑心哦——你若彻夜苦读的话,嗓子为什么这么沙哑呢?” “混蛋,你个臭老爸!……” 打开玄关的门,父亲站在原地不动了。信也越过他的肩膀,朝里面看去,问道:“怎么不进去?” 只见门口的地板框上,坐着一个男人。此人身穿马球衫,三十来岁,表情有些严肃,似乎一敲就能发出“吭吭”的响动。他的相貌,并不在自己的熟人朋友之列,但信也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对方的眼睛,无力地睁着,看来也没有睡好。 “最近熬夜的人,似乎异常得多呢。虽然这个时间,到别人家里做客,显然太早,但从母亲把圆圆的膝盖,跪在旁边给他端茶来看,对方应该是客人无疑。” 那人看见父亲,猛地站起身。不好!难道是作家来杀父亲了吗?……三浦信也不由得拽住了父亲的胳膊,对方却直直地站在原地,把身体弯成了直角。 “三浦先生,真是万分抱歉!……”对方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久久没有抬头。 母亲一脸困惑地对着父亲说:“我让他进来等你,可他偏说要在这儿等。” “快别这么说,峰尾老师。我要先向您表示祝贺啊。”父亲的口吻,显得进退两难,这倒着实是件新鲜事。 “请别叫我老师了。如果没有三浦先生您,我们夫妇,还不知道会怎样呢……我却做了如此过分的事。” 这个叫峰尾的男人,似乎容易激动,说着说着总会语塞。把他详详细细所说的话,以及父亲不时为难地插入的话,综合到一起,可以得出如下内容: 峰尾好像是父亲大学时代的学长之子,而那位学长当年,对父亲格外照顾。立志成为小说家的峰尾,通过这层关系,把原稿投到了父亲工作的编辑部。二人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仅仅因为我父亲是您的学长,您就仔细阅读了这篇原稿。” “您太小瞧我了,我是突然察觉您很有前途,才一字一句读了您的稿子。”父亲诚恳指导了他。 “像两人三足赛跑一般”——用峰尾的话讲——把这篇有很多不足的稿子改定。就在这篇稿件即将出版之际,一直支撑家计的峰尾的妻子却病倒了。收入断绝,又需要治疗费,峰尾家的生活顿陷窘境。峰尾的父母已经离世,两人当初又是近乎私奔,所以,无法向妻子的娘家求助。 “于是,三浦先生您,立即把钱筹措好,垫付了费用。按理说,我这个连作家坯子都够不上格的人,不该向编辑先生提出不情之请,可是,我们的生活实在太困苦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初您的亡父,也是在我身无分文的时候像慨解囊。而且,您的书原本预计很快就能出版的。” 然而,这本至关重要的书的出版,竟因公司的原因突然被无限延期了。这在父亲工作的小出版社里,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但对于峰尾来说,却无疑是件关乎生死的大事。 “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这点。我知道出版延期,并不是三浦先生的错,却在情急之下,对您这位大恩大德之人,说了好多难听的话。” “哪里哪里,如此情况之下,您还能保持绅士风度,应该惭愧的人是我才对啊。” 二人的交谈不欢而散后,峰尾虽然对这不幸痛恨不已;但为了生活度日,只得四处求职。然而,在那之前,他用自己业已完成的小说,应征了一个知名的奖项。当然,他是怀着为钱所困之人,购买彩票的心情,以及对信也父亲的出版社的报复心理参加的。之后,就在他没能找到称心工作、靠打零工勉强糊口亦支撑不住时,获奖通知竟意外飘然而至……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忘恩负义,居然拿那篇原稿到别处应征。” “哪里,那部原稿出版的延期,本来就是我们公司,上层部门的判断失误。既然在我们这儿被无限延期,那么原稿如何处理,是您的自由,因为那是您的原稿啊。” “不,这部稿子,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靠三浦先生的鼎力相助啊。为了能让稿件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改进,您在修改工作上,一直一丝不苟。虽然您很严厉,但改稿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真的非常快乐……” 作家终于开始纵情号啕。 三浦信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觉得他眼熟了。他好像叫蜂尾秀则,是两个月前,获得著名小说新人奖的作家。信也曾看过附带照片的报道。虽然他给人的印象有些木讷,却没有想到,居然如此充满激情。 不善应对热血之人的父亲,看到这位号啕大哭的作家,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光是看着父亲的背影,就能这样感觉到。不知何时,信也曾听父亲说过,自己亲手修改的作品,成为畅销书的时候,是最让自己髙兴的——肯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从自己开始爱答不理地和父亲说话,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之所以迟迟没来还钱,是因为我觉得光把钱还给您,远不足以弥补自己的罪过,所以,我今天特来把这个也交给您。” 峰尾哽咽着——小孩子姑且不论,堂堂大男人居然抽抽搭搭,实属罕见——从自己身旁的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和一张软盘。 “这是您曾经借给我的钱。如果我能够得到您的原谅,我想把这张软盘里的小说,交给绿荫社出版。如今我已经有了些名气,这部小说应该能卖得不错。” 峰尾说出了父亲工作的出版社的名字。父亲虽然对这篇小说有些垂涎,却断然说道:“这个不太好吧。获奖的第一部作品,必须由奖项的主办方——大洋出版社出版呀。” “不……是的,虽然很过意不去,但您说得确实没错。可是,我希望贵社能赶紧出版这部书,也算是对您的小小补偿吧。所以这两个月以来,我同时写了两部长篇。另一本过后,我会拿到大洋出版社去,不过,这两部作品应该不相伯仲。” “啊,真是了不得啊,尽管您的写作速度并不快。” 原来因为工作关系,父亲似乎在言语表达上,花了一些心思。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很明了——“你写得那么慢,居然同时写出了两部长篇。” “事在人为嘛。”峰尾泪水横流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 “原来如此,此人该不会一大早,就把自己写了很久、直到昨夜,才完成的作品送了过来吧?……” 信也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父亲恭敬地接过了信封和软盘。 “我会尽快拜读的,也会尽早出版的。” “话虽如此,三浦先生做事认真,不到稿件过关,肯定不会放行吧?” “这是当然,请您事先做好要修改的思想准备吧。” 这位作家先生,在微笑的同时,又开始号啕大哭起来。令人惊奇的是,一直坐在门口横框上,径自未动的母亲,居然也流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到了最后,从夫人到婴儿,各种哭声在屋内交织。 混蛋,真是乱了套了!……三浦信也这样想着,心中却顿时明朗了许多。 <hr /> 注释: 第四话 清醒过来的时候,三浦信也已经把苏芳紅美子,一把按倒在榻榻米上,使劲压着她的双肩。吊带背心一边的带子,已经滑了下去,单薄裸露的胸口若隐若现。 门口,一条长到膝盖的门帘,随风摇曳着。这是没有空调的公寓二层,要是没有风通过的话,一定会闷热得要死。这条藏青色的门帘,似乎是为了遮挡视线,而急忙挂上去的,上面印着“和门帘辦腕子”几个戏谑的文字。 三浦信也用弯曲的手指关节,敲了敲向自己这边开着的房门。 “什么事?……”屋内的人也不问外面是谁,就异常冷滇地回了一句。 “没有事就不能过来吗?” “你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吗?” “我想看看你,这也不行吗?”信也急躁地说道。 过了一会儿…… “有闲功夫耍贫嘴,还不如去学习呢。” “茶我还是会泡的。” “要是这样的话,你随便吧。” 三浦信也得到恩准,脱掉了凉鞋。 苏芳红美子穿着橘黄色的吊带背心,下身穿米色短裤,一副身体露出四分之三以上的打扮。今天她也在画画。因为画板是立着的,所以从信也那儿,看不到画上的内容。 信也伫立在厨房那里问道:“喝点儿什么?” “红茶。” “冰红茶吗?” “要热的。” “天气这么热,还要喝热的?” “天热时要靠热饮,让身体发汗降温,这才合理。” “什么?……” 本以为红美子得让自己,跑一趟去买红茶茶叶,没想到,架子上已经有了买好的袋泡茶,真是幸运之至。 洗涤筐里的唯一一个马克杯,是苏芳红美子用的。三浦信也向她借了个茶杯,沏上了红茶。红美子说她是“无糖派”,所以,信也泡好之后,便直接给她端了过去。 把马克杯放在红美子面前后,信也迅速离开矮脚桌旁,背对窗户坐了下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 信也想离远些看她,红美子没有多余脂肪的肩膀和脚,看上去非常白晳。 “你好像又瘦了些吧?” “我是缺觉啊。” “不是因为太用功了吧?” “用功什么?”红美子目光一抬,瞪着他问。 “不……没什么?”信也念叨着,把盘着的腿向前伸去,别过了脸,“我觉得自己得了失眠症,还开了药。” “吃药也不管用?” “我不想依靠这种违背自然的东西。” “敢情是你不好好吃药啊。”信也笑着,转过了头。 晾衣台那几盆被赋予了奇怪名宇的花盆,都立上了支架,藤蔓茁壮地盘在上面。 “长大了啊。” “估计都要快开花了。” “是啊。已经星星点点地,有了一些像是花萼的东西。” “哪盆会先开呢?” “现在还不得而知。” 红美子一边拿着淡蓝色铅笔在纸上画画,一边用冷淡的语调说:“前些日子你曾经说过,虽然看似举棋不定,但在无意中已经决定了。” “嗯!……对,我好像的确这么说过。” “你回答得好含糊啊。”红美子的眉宇间,挤出了皱纹。 “我确实说过,给我的侄女起名和‘该选哪个好呢’的事情。” “你看,这不记得很清楚吗?……”苏芳红美子笑着说,“我也想过了。虽然对哪盆花,最先开花很感兴趣,但或许我已经下意识地,希望这盆花最先开了。这样一来,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也许就会在花的照顾上有所偏倚了。这就不能叫公平竞争了。” “从心理学上讲,我觉得这个说法可以成立。不过,你一直都在严密地比较,开花的速度吗?” 听到信也惊讶地说“你好像对花的照顾没那么热心吧”,红美子撇了撇灵活的嘴唇说:“因为我有很多事要忙啊。” 这一次,她又拿起了深蓝色的铅笔,继续说道:“我预测出的花将是蓝色的,因为我买的就是蓝色的花的花的种子。”她一边说,一边又开始在图画纸上画了起来。 “因为你喜欢蓝色?” “牵牛花,一朵深渊色……这句话你知道吗?是歌颂牵牛花的著名俳句。” “要说俳句,还是‘吊桶盘缠牵牛花,索水乞邻家’这一句更加有名些吧。” 三浦信也突然提出的不同意见,让红美子非常气愤。 “混蛋,我非常讨厌那首俳句。不就是作者连每天用的吊桶,被牵牛花缠住了,都没有注意到吗?真是装傻充愣。她的意思显然只是在说:‘我舍不得揪下吊桶上的牵牛花,怎么样,我很善良吧’。” “或许因为千代女长期外出不在家,所以才没注意到吧。”三浦信也争辩道。 红美子停下手里的工作,“嗯”了一声,随即陷入了沉思。 “如果能确认,她要一直向邻居借水,直到缠住吊桶的牵牛花枯萎,我就收回刚才那句‘我非常讨厌那首俳句’的话。” “我觉得这很难确认吧。” 虽然二人互相开着玩笑,却并没有以往的气氛。这个话题,让信也联想到了一件事,他顺口说道:“对了,我侄女的名字,最后决定叫‘朝美’。最终还是‘姥爷’的希望实现了。” “哦!……”红美子冷若冰霜地说完,便缄口不言。 信也遏制不住心头联想,片刻后忍不住开口问道:“昨天有男人,来过这房间吧?” 闻言,红美子“噌”地一下抬起了头问:“昨天你没去补习学校?” “你以为我去了吧?……但其实我就在房内。” 严格来说,信也撒了个谎。因为一下课,他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信也只看到那男人离去时的背影。尽管如此,目击到的情景,毕竟让他最近以来的开朗心情,烟消云散,十分不快。 仿佛要将那以后,淤积的不爽一吐为快,信也继续撒着谎道:“你知道吗?……住在下面,对楼上的动静,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想说什么呀?” 红美子好像突然警觉了,弯过腿,换成了正襟危坐的生硬姿势。信也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和她隔着矮脚桌,正面相对了。 “那男人看着,和我那不像话的老爸,大概一个年纪吧。难道有家室的男人,技术就那么好吗?” “你年纪不大,说出的话怎么如此下流!……”红美子抬头看着信也,脸上交织着愤怒和恫吓的表情。再次回过神来时,信也已经把双手放在矮脚桌上,膝盖跪在了地上。 “就算我是孩子,和你的年纪差距,也比他跟你的小吧!……” 之后的事情,三浦信也已经记不清楚顺序了。他一把推开矮脚桌,把手放到苏芳红美子的肩上,她发出一声小而尖的惊叫。 清醒过来的时候,三浦信也已经把苏芳紅美子,一把按倒在榻榻米上,使劲压着她的双肩。吊带背心一边的带子,已经滑了下去,单薄裸露的胸口若隐若现。 三浦信也的心脏,在肋骨内侧,像弹球般地怦怦跳个不停——这之后该如何是好?…… 红美子侧过脸,紧闭着双眼。看她的嘴唇翕动,信也以为她要大声喊叫,心中不禁一惊,听见的却是细不可闻的声音。 “别让我瞧不起你。” 信也只觉得心窝里燃起了一团烈火。 “应该是我瞧不起你吧。”信也同样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 红美子一言不发,眼睛越闭越紧。 就在三浦信也用汗淋淋的手,抓住红美子吊带背心的下摆时,突然传来了沙沙的纸声。原来红美子紧紧握着丢到地上的写生簿。信也循声看去,目光捕捉到了最上面那张纸上画的内容。画上似乎是个青年,坐在地上,身着蔚蓝色衬衫,穿着蓝色牛仔裤的腿向前伸着——哎呀,这不是刚才的三浦信也吗? 这是一幅让人轻松愉快、心情舒畅的画,三浦信也看着它,不禁泫然欲泣。他放开红美子纤细的肩膀,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就在他要逃跑似的,离开房间的时候,偶一回头,看到红美子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躺在地上。信也似乎看到一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流淌下来。 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幅场景。出于这极度自私的动机,信也关上了房门。然而,关上房门后,他只觉得这扇门重得出奇——我还有力气,再次打开门吗?…… 他忍不住把手放到门把上,却终究没勇气拧动,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hr /> 注释: 第五话 “如果是为了你,如果你能够忘掸那个人,我做替代品又有何妨?” 通向二层的楼梯,犹如悬崖断壁一般。然而,自己又不能因此而不上去。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数天,如果这样一直耗着,不去道歉,在红美子心中,信也恐怕一辈子,都是个卑劣的男人。 三浦信也当然不能够指望苏芳红美子,能对自己憎恨的这种男人,抱有什么好感。她所抱有的,只是对丑恶事物的厌恶感吧。光是想象,每当她想到自己时,那张美丽动人的脸,因为厌恶而扭曲的样子,信也便惊恐不已。 怀着要去教师办公室,挨训的小学生的心情,信也再次站在了藏青色的门帘前,惶恐不安地敲了敲这扇凹陷的门。 “我正等着你呢。” 闻言,信也只以为走错了门——怀着近乎痛楚的不安,他把头从门帘下钻了进去,让对方从对面,就能够看清楚自己的脸。 红美子倚着正面窗户上的花盆坐着。不知为何,房间中央的矮脚桌上,放着一个花盆。虽然花枝已经枯萎,却开着朵花。 “我正琢磨着,你要花几天,才会来道歉呢。”红美子这样说着,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冲房间一角努了努下巴,似乎是让他坐得离自己远些。 在今天这样一个风和日丽、让人冒汗的日子里,苏芳红美子却穿着一件,扣子一直紧紧系到衣领的长袖衬衫和牛仔裤。能够看到肌肤的地方,只有那张浮现着愠怒表情的脸。 三浦信也依言走到房间角落,蜷缩着身子坐了下来。此时此刻,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把手放在膝上,低下了头。 “上次实在抱歉,可我对红美子姐姐真的……” “玩笑的话还是算了吧。” 对方的话,犹如钢鞭般抽在身上,信也咬紧了嘴唇。自己说了那样的话、做了那样的事,这女子怎会给他说出这话的权利呢?这一点,三浦信也应该心知肚明。 红美子蓦地站起身,迈着轻快的步伐,无视三浦信也的存在,径直向厨房走去。信也听到了用水壶接水的声音,以及打开煤气炉的声音。 “嗯……不用这么麻烦。” “啰唆什么!……”信也拘谨的声音,又得到了直言不讳的回应。红美子随后走了回来。 信也不敢抬头,看到眼前的榻榻米上,摆了一个茶杯。杯子里盛着接近雪白的液体,散发出奶茶的甜香。看到红美子踩在榻榻米上,远去的双脚也被浅灰蓝色的袜子,裹得严严实实,信也又有些泫然。 “上次,你好像说很瞧不起我吧。” “那话……就当我没说过吧。” “你真是个出尔反尔的男人啊。”也不能怪对方奚落自己。 “可是,婚外恋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不像红美子姐姐你会做出来的事啊。” “我会做出来的事?……哈哈,哪些事会像是我做出来的呀?不要说这些胡话好吗?……明明对我一无所知,却还要装出知根知底的样子来。” “至少我知道,你不会充当第三者,因为我喜欢你。” 信也发现红美子语塞了。虽然处在这样的场合下,但信也还是为成功向她发动了突然袭击,感到些许满足。 “你果然是误会了。” 红美子却恢复了极冷静的声音,仿佛根本没有受到突然袭击一样。 “我和那个人,没有不正当的关系,只是恨自己一厢情愿地,迷恋上有家室的男人而已……赶快喝吧。” 听到这番话,三浦信也抬起了头,红美子也把马克杯端到了嘴边。两个杯子里的饮料,应该一样吧。信也乖乖地啜了口奶茶。可能是放了很多牛奶的缘故,奶茶并不是很烫。也不知道里面放了多少糖,老实说,这杯奶茶甜得发腻。 “你是说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我是不会做出来的吗?告诉你吧,我就是为了杀掉他的家人,摧毁他的家庭,才到这里来的。” 炸弹或许就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时候引爆的吧,三浦信也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顫抖着。 “怎么样,你怕了吗?” 面对对方似乎嘲笑的话语,信也回了句“不怕”,挑衅般地将奶茶一饮而尽。 “我才不会害怕。能让如此可爱的红美子姐姐,产生这种想法的男人,罪不可恕。” 说话途中,信也只觉得血液冲上了脸颊,不由得再次低下了头。自己没有权利指责别人。 然而,苏芳红美子的声音很平缓,感觉不到任何反应。 “我对那个人爱之深,恨之切,这种心情,必须靠杀人才能平复。但我不知道应该杀谁。是该杀掉自己最恨的那个人,还是杀掉一直独占着那个人的夫人?抑或是,杀掉占据那人幸福家庭中心位置的儿子呢?……这四盆牵牛花,便是用来做决定的,就像‘该选哪个好呢’一样。最先开的那盆花所指之人,便是我的下手目标,就像俄罗斯轮盘赌那样。” 越早长大,离死越近!……苏芳红美子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浮出的微笑,鲜明地在信也的脑海里复苏了,令他毛骨悚然。 “可……可是,红美子姐姐应该并不是真心要杀谁吧?” “我可是认真的哦。” “不是的!……那天晚上——就是咱们两人共同度过的那晚,当我说不回来浇水的话,盆里的花就会枯死时,你不是说,那样就不回来了吗?这说明你其实希望这些花枯死。这场轮盘赌不成立吧?” “你还是那么自以为是啊……擅自判断别人的内心。”红美子一声叹息,似乎筋疲力尽了。 “当然了,即使再怎么认真,这种事也不是心一横,就能够干成的。我在那人家的附近,找到了住处,侦察了三个月——这些日子里,有时恨不得马上杀了他,有时又觉得,这种行为愚蠢至极,想要放弃。我甚至还去了心理诊所。也曾想过,要是有人能阻止我就好了。” “喂,你知道‘代偿行为’这个词吗?”信也学着红美子往常的样子,突然提出了截然不同的话题。 “这些用语,我还是知道的哟,心理学家先生。” “如果得不到真正的东西,就不能用替代品,忍耐一下吗?……找我不行吗?” “难道你没有自尊吗?居然把自己贬低为替代品。” “如果是为了你,如果你能够忘掸那个人,我做替代品又有何妨?” “我最讨厌没有自尊的男人了。” “真是一个冷若冰霜的女人!……”三浦信也这样想着,揉了揉眼睛。一股睡意突然袭来。 “更何况,花已经开了,就是矮脚桌上这盆。”红美子的声音里,果真带有一股寒冰般的寒气。 “如果‘父亲’就是那个男人,‘母亲’就是他的妻子,‘儿子’则是他儿子,‘我’则代表他的女儿的话,那桌上这盆代表谁?” “你错啦。”这个寒冰般的女人蓦然一笑。 “女儿已经离开家,和这个家没有关系了。因此,那盆花并不代表你姐姐哟。” 信也抬起沉重的眼皮,从正面凝视着红美子的眼睛——这在那天还是第一次。自己知道的事,红美子也已经意识到了。二人已经在对方的眼中,相互确认过了。 然而,睡意再次堵塞了三浦信也的眼睛。 “那个‘我’,指的是我自己。因为我明白,自己如果死了,是最省事的。这场轮盘赌,如果我自己不参与其中,将是不公平的。” 三浦信也持续遭受着睡意侵袭,听到这话,意识稍稍清醒了些。 苏芳红美子——这个冷漠、任性、粗暴,而又无尚美丽的生物,可能会死去。这件事情——这么说,也许有些不太合适——带给三浦信也的打击,比父亲或母亲死去的可能性要大,也比自己即将死去的可能性,更让他惊愕不已。 “究竟开花的是哪一盆?……姐姐你可不能死,不能死啊!……你不能……死……” 这些发自内心的话,对方究竟能听懂了多少呢?……三浦信也察觉到红美子睬着榻榻米,朝自己走了过来。 “很抱歉,我一直没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那个人的儿子。在桥上看到你的时候,我立刻就知道了。虽然心里想着,不能够接近你,但是……你真的和那个男人很像……” 仿佛有一只纤细的小手,柔柔地滑过了三浦信也的脸颊,让他始料未及。 ——是安眠药!……她说自己得了失眠症才开来的,是从心理诊所开出的吗? ——难怪刚才的奶茶那么甜呢,原来是为了掩盖安眠药的味道。 断断续续的思绪,开始在三浦信也的脑海中漂浮游荡。 ——开花的是代表我的那盆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好。如果我的死,能够换来这个人的生…… ——但先前我也有话想跟你说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和我父亲的事。虽然知道,却…… 三浦信也的意识,到此“啪”一下断了。 信也和姐姐相对而坐,地点是自家附近的家庭餐馆,时间应该是今年的早春。 “老爸外面有人了?” 信也差点儿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姐姐说,有些话不方便在家里说,所以,她把信也带到了外面,从这点来看,姐姐应该是有非常重大的事,要对他说。 “不会吧?……谁会看上那种讨人厌的大叔呀?” “我的见解则不同,我觉得老爸这种类型,最讨年轻姑娘喜欢了。” 姐姐一边犒劳自己的大肚子,喝着牛奶,一边像中年大妈似的说道。 “真是难以置信啊。” “这可是妈妈的直觉批。她说父亲身上,有一股肥皂的味道,而咱家并没有这种肥皂。女人在这种事情上,感觉可是灵敏得很呢。” “肥皂的味道啊……这不快成妄想了吗?”信也发现,更年期障碍愈发严重的母亲的样子,越来越奇怪。幸亏姐姐回来,倾听母亲的牢骚,这才大有好转。虽然在这一点上,姐姐功不可没,但对于处在这种精神状态的母亲,所说的话也不能够全信。 然而,姐姐毫不动摇。 “不光如此,大概是从我结婚之前开始吧,最近几年,老爸不是每年,都收到设计精美的贺年卡吗?他说是经常和他一起工作的设计师寄给他的。” “既然老爸这么说,应该就是这样吧?” 母亲说,设计精美的贺年卡,可以用作下一年书写时的参考——尽管在互寄贺年卡的旺季时,母亲总是忙于其他事情,而没空写——连寄到父亲和信也手里的贺年卡,母亲她也要看。 因为讨厌母亲看到女子寄来的贺年卡时,追问个没完没了,信也这几年来,一直断然拒绝母亲察看。父亲却没有这样的自由,自己的贺年卡,理所应当要让全家人过目。父亲的这些贺年卡中,总会有以紫色和红色为底色、设计得异常美丽的贺年卡。 “这是在工作中,一直受我关照的设计师寄来的,设计一张贺年卡,应该不在话下吧。” 信也记得,每当这张贺年卡,成为家人议论的话题时,父亲总会没好气地这么说。 三浦信也曾这样问过:“设计师应该是设计服装的人吧?……这个设计师,为什么会和爸爸认识呢?” “啊……设计师也有很多种。有的设计师,是给书本穿衣服的。他们和编辑很相近,要考虑照片和图画,摆在什么位置,还要探讨封面要用哪种纸、标题要用哪种字体等。” 父亲在谈论工作上的事情时,虽然很不耐烦,却总是显得很快乐。 信也管父亲不叫“老爸”而称“爸爸”时,还是初中生呢,也就是真正的孩子的时候——三浦信也在梦中哀伤起来。 “那个人的名宇好难读啊。” “母亲让我看过那张可疑的贺年卡了,好像是个叫苏芳红美子的女人寄来的。” 姐姐借过餐馆桌上的,意见调查问卷和钢笔,刷刷地写出了那个名字。 “啊?这个原来念作‘苏芳’呀?” “这是颜色的名字呀。表示带有紫色的红色。你博览群书,怎么国语却这么差呀?” “所谓读书,并非像为了应试而读那般肤浅。” “这是谁的话呀?” “是我自己刚刚创作的。” “明年可不要再让樱花凋落了哟……” “不用担心。我选择的心理学专业是科学,也就是理科。”三浦信也大吹大擂地说道。 当被姐姐指摘缺乏数学知识时,他又改口说“心理学是文科”。反正心理学在信也的印象里,是门难以归类的学科,怎么分类都行啦。 “总之,连续几年,都会寄来的贺年卡,今年却没有寄来。因为父亲在这时,一直都会盼望这张贺卡,所以,当母亲问他:‘对方家里是不是有丧事’的时候,他的反应,显得非常紧张,并说道:‘我们最近没怎么来往,我们的关系也不是特别亲近。’” “你们是不是太多心了?没收到贺年卡,自然就会认为,对方和自己交情不深吧?” “你真是个呆子。”姐姐极度轻蔑地说道,“女人一旦和有家室的男人,陷入进退两难的关系,就不想给对方寄贺年卡了。因为她一想到对方的家人,围在暖炉旁边,看着自己寄去的贺年卡,就几乎会疯掉。万一对方家人要是联名,给自己寄回贺卡作为回礼,则是最最糟糕的情况。” “这……这不可能吧?”三浦信也不禁失色,“大姐这家伙,该不会是有什么亲身体会吧?” “可是,说一千道一万,这也不是具体的证据吧?” “具体证据也有呢!……”姐姐的态度,显得越来越沉着,“你知道吧?……父亲以咱们的名义,存了一笔钱。虽然我那份在我结婚的时候,已经销户了,可你那份应该还在继续存着。” “啊……对。” 父亲起初背着母亲,每月从零用钱里,拿出几千日元,偷偷地存了一笔钱,好像是为了孩子们的将来而存的。 几年前的一天,母亲偶然在父亲的抽屉里发现存折,知道了这件事,大大感动了一番。但事后仔细一想,她又觉得,父亲应该提髙给家里的零用钱,所以,反而有了种吃亏的感觉。 “母亲说因为那笔存款是父亲存的,所以,一直没有过问,也没动过。然而,心里有了这次的疑虑后,她就看了一眼里面的存款。” “怎么又来了?” “搞婚外恋肯定需要钱吧?” “哈哈,然后呢?” “几乎一分不剩。存折里的钱加在一起,应该有好几十万呢。” “父亲竟然能够干出这种事情来吗?……”三浦信也表示十分怀疑。 “如果能确定的话,母亲就用不着这么操劳了。” 三浦信也交抱双臂。事情到此,要说可疑,也确实挺不寻常,但这种推测,也太过牵强了。 三浦信也这样说完,姐姐便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嗯,你能不能调查一下?” “什么?……”本以为姐姐在“所以”之后,会说出什么来的,没想到却是这句。 “我不是让你像侦探那样活动。根据以前寄来的贺年卡,可以知道,对方办公室的地址呀。我想让你到那儿,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就是如此而已。” “我还要复习考试呢。” “家庭面临这么重大的事,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你自己去调查不就得了?” “对孕妇说这样绝情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无论对这个全世界围着自己转的女人说什么,都是白搭。……现实在梦中划过了一条线。自己恐怕正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反复品味着记忆吧……再这样捏造理由的话,又会被那个人骂了吧…… 在无法言喻的失落感中,三浦信也这样想着。 睁眼醒来,三蒲信也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脸贴在榻榻米上。也许是安眠药的作用,他感到头部异常沉重。 啊,我还活着啊!…… 仿佛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似的,他站起身来。 看到矮脚桌上的花盆,三浦信也不禁吓了一跳。 盆里的牵牛花,从根部被折断,样子十分凄惨。之前还相当鲜艳的叶子,已经完全枯萎。花盆旁边,放着一张似乎是从写生簿上,撕下来的纸。 这盆花代表的是“我”…… 这篇看起来犹如用艺术字般的大字,写成的信一样的文章,就此开始了。 按照你的说法,我是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希望自己死去的吧?但是,我选择了放弃。你不是说过“代偿行为”吗?我把这朵牵牛花折断,就算代替自杀了吧。虽然我对牵牛花很爱怜,但你执拗不休地对我说“不能死啊”,我便选择了这种傲法。 顺便告诉你吧,上回你父亲来找我,是因为他发现了,你我正越走越近,内心很不安的缘故。他好像看到了迷恋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儿子夜不归宿,早上才回来,自然很担心啊。 我们俩只是规规矩矩地谈话,绝对没有做出你所妄想的那种事呀。给他泡茶时,我曾想过,再给他下点儿药。我只是这样想,却根本下不了手,因为花还没有开……当然了,这只是个摁扣。结果,究竟能认真到什么时候,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我不觉得爱上有妇之夫,不符合我的风格。我并不后悔爱上你的父亲。可是,为了结束这段关系而要杀人,的确不合我的风格。居然被你这样的小孩子,驳得哑口无言,真教我不甘心啊。不过,我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傻事了。 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吧?……你去向房东道声谢,说我不会再回来了,让房东把屋里的东西,酌情处理拌吧。还有,你要是喜欢的话,就把剩下的几盆牵牛花,拿回家里去吧,这样我会很高兴的,毕竞离夏天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呢。 感谢这段时间以来,你对我的照顾。尤其是你做的菜饭,真是太美味了。 希望你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喲!…… 文章直到最后,都是随随便便的话,还把信也当小孩子看待。翻到纸的背面,三浦信也发现,上面画着上回看到的自己的素描。他独自哭了。 第六话 让人想不明白的是——苏苏红美子自称,她一厢情愿地迷恋父亲,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 伫立桥头,三浦信也不知怎的,想起了陪在苏苏红美子身边的,这三个月的种种往事。 听了姐姐的话,信也不情不愿地前去调查,却发现对方朴实无华,怎么看也不像是被父亲包养的女人。每当坐在麦当劳餐厅里,看到进出办公室的她,总是面朝前方、快步行进的身影,信也便愈发感到,自己做的事卑劣不堪,于是对姐姐宣布:“无论怎么看,你们都是在胡思乱想。我要收手了。” 可有一天,当三浦信也在慢跑的路上,发现那个自己不可能认错、像精灵般有些傲慢、相貌美丽的女人,坐在自家附近的河岸上时,心中并没有惊讶,而是对她究竟为何会在这里,疑惑不已。虽然信也不由得怀疑,她和父亲真有什么事,但并没把此事告诉姐姐。 自那之后,在桥上观望她的身影,成了三浦信也每天的必做之事。这样做,是为了看清对方的意图,和疑惑的真假,还是单纯遥望她的身影,就能够满足自己,信也自己也说不清楚。 就这样,一天,在偶然的机会下,二人渐行渐近,然后交会,最后又渐行渐远。也许从画被风吹起的那一瞬间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果吧。而现在,那张画又换了个姿态,被三浦信也拿在了手中。 红美子就像自己在纸上写的那样,再也没有在松籁庄出现过。令人惊讶的是,连位于信也上的补习学校附近的办公室,也人去屋空了,不知搬到了哪里。 消失得可真彻底啊!…… 三浦信也不禁感慨。这种感情超越了沮丧。如果她在父亲的公司工作,从那儿不难寻到她的住处。 然而,三浦信也却不想这样做。而这也是红美子最不希望的吧?…… 父亲用光了那笔存款,却不是把钱花在红美子身上,而是用来援助之前来访的那位作家。如果提出把那笔钱借人,势必要向家人详细解释一番,父亲嫌这样做太麻烦,反正时间不长,而且,这笔存款母亲平时也不过问,应该不会被发现,便一声不响地借了出去——那位作家走后,父亲曾这样解释道。 如此一来,母亲和姐姐,都不想将心中抱有疑惑的事说出来了。看来,在装糊涂这点上,男人就是比不过女人啊!…… 结果,父亲一直不知道家中,其实避免了一场纷争。从那以后,母亲对父亲的怀疑,烟消云散了,渐渐恢复得和原来一样开朗、没心没肺,更年期障碍也借势趋于好转。姐姐也似乎忘了曾把那样一件麻烦事,强加在信也身上,虽然早已回了婆家,有时亦会抱着朝美,回来蹭顿晚饭。 姐姐回婆家的同时,三浦信也也搬出了松籁庄,带着三盆牵牛花回了家里。如今,这三盆牵牛花,摆在信也房间的阳台上,绽放着蓝色的花朵。 父亲应该在红美子的房间里,见过这些牵牛花吧,他几次想对信也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虽然这时的父亲,没有了以往的大架子,脸上显得无精打采,但可气的是,三浦信也的脸,或许也和父亲十分相像吧。 这是两个男人共有的秘密,不能让家里那两个女人知道…… 让人想不明白的是——苏苏红美子自称,她一厢情愿地迷恋父亲,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 看到父亲毫无精神的脸,信也心头的这个想法,似乎更强烈了。她和父亲总该有过内心的交流吧?就像分享对芜村那句“牵牛花,一朵深渊色”的感想那样。也许,只有这一点,是无法停止的吧。 而“二人之间没有关系”云云,会不会是她顾及信也的感受,特意撒的谎呢?果真如此,她是不想让信也失去,对父亲的信赖,还是…… 恐怕这个问题,还是永远不知道比较好吧!…… 无论是信也对父亲无法释怀的愤怒,还是信也对自身的厌恶,都被红美子巧妙地化解了;而她也从三浦信也的人生中退场了。这种爽快的做法,一定很符合她本来的风格吧。 祝愿她时刻、永远地保持自我;祝愿今后再也不会有,妨碍她保持自我的家伙出现。 虽然不知道伤害过红美子的自己,有没有资格这样祝福。但是,每当想起这些,信也都忍不住要这样祈祷。 父亲恐怕……也会这样做的吧!…… 自从看不到那纤细的身影之后,河岸上的景色,便顿时没有了情趣。 “真遗憾啊!……”三浦信也如是想着。让他的世界完整、美丽的东西,永远失去了。 这感伤兴许同样会失去的吧?要是红美子听见了,一定会嘲笑他的。 “要是笑话我,我就跟她急哦!……”三浦信也这样自我激励着,打开了带来的手帕包。 “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吧!……”写了这句话的苏苏红美子,一定希望信也能这样做吧。 苏苏红美子消失了近两个月后,三浦信也终于下定决心,把那幅画烧成的灰,毅然从桥头撒下。 灰烬犹如一群黑色的蝴蝶,飞散风中,缓缓飘向波光粼粼的河面。 十八之夏,行将消逝…… 第一话 我低头致谢,看到房东并未注意到“爸爸他们”这个词语,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解释起来,颇为麻烦,我想尽量往后拖延一些时间。 奇迹是可以发生的。 当然,我指的并不是那种一声令下,大海便一分为二的惊天奇迹。世纪末的日本,还没有甜蜜到让一个带着八岁儿子的三十五岁鳏夫,产生这种不靠谱的幻想的程度。 不过,如果是能让险些擦身而过的两个人,走到一起的小小的奇迹,也许还是可以发生的,即使被人嘲笑说,这点程度的奇迹,根本称不上奇迹。 “爸爸,茅房里的药快没有了。” 太郎的叫声,从走廊传至玄关,声音渐渐降低,这种特意露怯的表达,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但兴许是大阪人,有刻意使用这种腔调的习惯吧。 前段时间的周六日,我在阳台上晾衣服时,总是看到孩子们,在隔着马路的神社里玩耍的身影。 他们玩的,似乎是我小时候也很爱玩的“不倒翁倒了”的游戏,所不同的是,扮演鬼的孩子的唱词。虽然孩子髙亢的声音,很难听得清楚,但内容并非我所熟悉的“不倒翁倒了”。 不久以后,当太郎熟悉的声音响起时,我终于明白,那些孩子唱的是什么了,顿时逗得我两腿打软。原来他们唱的是“屁篓子放了个屁”。 “你说的是厕所里的芳香剂吧?……知道啦,我这就去买。” 今天我不上班,在家里休息。听到太郎的叫声,我停下把衣服放进洗衣机的手,回应道。 妻子去世没几个月,厕所里的异臭,便令我烦恼不已。厕所的打扫,本来就不细致,又没有注意到芳香剂用完了。在好干净的妻子还在世时,我甚至连芳香剂的存在,都未曾意识到。 一天晚上,我在公司的迎送会上,喝得大醉而归,在厠所里尿了泡久久不停的尿时,无意间在狭窄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一个落满灰尘的圆筒。这是什么呀?……我拉上拉链,把眼睛凑近去看。 虽然看出上面印着“让厕所飘香”之类的字,还有个清晰的片假名名称,但当我把鼻子凑近一闻,已经没有任何气味了。 “啊,原来是芳香剂没有了啊!……”我自言自语道,醉醺醺地走到玄关,趿拉上凉鞋。唉,有谁会在夜里十二点,为了买瓶芳香剂,而到便利店去呢?随着夜风吹在身上,醉意渐渐清醒,一种无法言喻的孤独悲伤,开始渗入了我的身体。 我听到儿子唱着跑调的《六甲颪》,打开玄关大门的声音。今天我们要去看棒球赛,他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了。 “奶奶早!……”太郎站在玄关前的道口,向外俯视,他的叫声,从开着的房门外传了进来。 虽然没有回应,但是过了一会儿,太郎又对我喊道:“爸爸,有坂奶奶说,要把昨天做的面包圈,送给咱们吃,我去拿了哟。” “等一下……” 必须去和对方打个招呼,想到此,我急忙打开洗衣机的按钮。多亏这台全自动洗衣机,之后才省了不少事——妻子生前总说“这台洗衣机没法根据材质和污渍,选择适当的洗涤方法”,而一直不爱用。虽说我早就习惯了,五年的鳏夫生活,但这台洗衣机,对于既要独自操持家务,又要忙于工作的我来说,无疑是个福音。 刚一开门便扑面而来、让人感觉犹如被湿淋淋的毛巾,裹住全身的大阪的酷暑,到了九月末也消退了,让人大感舒服。 太郎一马当先,跑下公寓外面的楼梯,今年夏天,他好像长高了不少。我追在后面下楼梯时,门旁的房东有坂婆婆,刚好把手放在膝上,站起身来。她刚才好像在种在那里的梅树下面拔草。不知她第几次,给我讲陈年往事的时候曾说,这棵梅树,是她三十五年前,从神户嫁过来时种的,是棵充满了回忆的树。 “水岛先生、太郎,你们早啊!……” 今年春天,经过妻子娘家的介绍,我们搬进了这幢公寓。这里原是老太太的房子,后来拆毁重建的。这样做,似乎也是出于应对将来的继承税的需要。 这栋小巧二层楼公寓,那高雅的茶色墙壁,跟房东太太——此人与这称呼特别贴切,所以我一直这样称呼她——的人品十分相配,我对这里很中意。 房东太太就住在这里一层的房间。她和我今年年初去世的母亲是同龄人。虽然丈夫先她而去,但她女儿在这附近,盖了一座房子,所以,有时会来看望一下。至于房东本人,则认为要想身体健康,首先要有一个安稳的晚年。除了公寓的管理工作外,她每天还在庭院里搞些园艺,或在厨房做些点心。 长着胖乎乎的圆脸,和一头整洁白发的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外国童话里出现的、和蔼可亲的魔女,除了偶尔会跟我没完没了地唠叨,那些陈年往事以外,完全是个理想的房东。我儿子也和这位经常把亲手制作的糕点,送给自己吃的老婆婆完全亲近了起来。 “两位到我屋里喝杯茶吧?” “多谢您的关心,不过今天嘛……”我歉然说着,哪知太郎却抬高嗓门,打断了我:“不好意思。一会儿我要去看坂神中日的棒球日赛。就在甲子园。今天是两队争夺第一名的关键比赛啊。” 我告诉房东,因为光听体育新闻,没有什么意思,所以要到现场去看。可能是因为刚对棒球萌生兴趣的时候,我们就来到了大阪,太郎是猛虎队的狂热队迷,而我则支持属于不同联盟的日本火腿斗士队,两个支持不同球队的棒球迷,能够在一个家里共存,实乃幸事。 “那就改日吧,你是和爸爸一起去看吗?” “是呀。要是我一个人去了,爸爸他们会孤单的哦。” 太郎最近明显变得有些没大没小。关西腔之所以听着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关东人的偏见吧。虽然与妻子七年的生活,让我听惯了关西腔,但大学和公司都在东京,妻子的口音,还是被标准话的风格中和了。 不知是半年的大阪生活,超出了孩子的适应力,还是他身体里,本就流有大阪人的血,如今儿子已经操着一口自然的“地道的大阪腔”了。 虽然没有禁止他说大阪腔,但我至少提醒过他,不要说那些粗暴的话,可他却说:“故作高雅,是要被人排挤的,难道你希望我,处处受别人欺负吗?”从而对我的话不理不睬。看来在讲道理上,他也变得巧舌如簧了。 如果知道这孩子那么快,就变得如此老成,我当初真不会为了借助岳父、岳母之力照看孩子,而向公司申请调来大阪。反正我和儿子,总有办法生活下去。只是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再遇见她了。 “要是这个样子的话,我去给你们包些点心,路上带着吃吧。来!……”房东太太文雅地催促着太郎。 “谢谢您总是这么关心我们。”我低头致谢,看到房东并未注意到“爸爸他们”这个词语,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解释起来,颇为麻烦,我想尽量往后拖延一些时间。 可是,看着二人进入了房东太太的房间,我又突然后悔了。房东太太很好说话,要是先跟她解释清楚,当做向岳母解释的预备练习就好了。 <hr /> 注释: 第二话 还是先让她和儿子,见见面比较好吧——左思右想,我便决定,带着他们两个人,一起去看棒球比赛。明日香虽然一瞬间,掠过了胆怯的神情,但是,最后还是露出泫然的笑容同意了。她似乎明白了我邀请她的含意。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站在柜台的对面。那时,我们搬来已经有十多天,行李基本收拾妥当。我工作的书店那天放假,所以,我一上午都在忙活家务,打算下午借着买东西的机会,顺便到附近转转,亲身感受一下,这座尚未习惯的城镇。 那天,我这个渺小的中年男人,之所以会忽然间心血来潮,兴许便是受到了樱花季节的邀请所致。 从大阪的中心地区,乘坐着民营铁路,向北坐过几站,便是我所在的这座城镇。虽然车站前,是一条以百货店为中心的商店街,但是这条没有岔口的道路尽头,居然是一片闲静的住宅区。 顺着这条路,信步前行,我便来到了那家店的门前。用“突然”这个词来形容,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那是一家小书店,相比我工作的那家谈不上很大的书店,这里显然更为雅致。 橱窗上用红木色的文字,写着“樱花书店”——如果把我刚才走过的路线,描绘成头部的话,这家书店,则正好位于与车站前的主要大街,背靠背的位置上。距离虽然不远,但车站的喧嚣,并没有传到这里。 不是我吹牛,自打懂事时候起,只要看到书店,我从没有不进去的时候。工作之后,因为可以借着工作考察的正当理由,我逛书店的次数更加频繁。 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插在右边柜台上,花瓶里的深蓝色的花,然后,是柜台里面的蓝色围裙,颜色与刚才的花很相配。我冲店员含含糊糊地点了下头,也算不上是打招呼,便径直向里面走去。 做书店生意的人,通过书架,一眼就能看出,这家书店是什么样的店。我见过把爱丽丝·米勒的《灵魂的杀人》,摆在推理小说书架上的马大哈书店,也曾见过把有栖川有栖的书,摆在女性作家书架上的没有常识的书店。巧的是,这些书店全都把“Alice”的作品摆错了位置。 樱花书店的每个书架,都摆放得细致入微:书架的平台上,摆着立体卡片,上面用漂亮的手写体文字,写着书籍的介绍,言简意赅地指明了每本书的魅力。 我的目光,停留在了其中一张卡片上。那张卡片,立在我最近非常想读的书籍旁边,上面写着:“如果您对是否要买这本书,举棋不定的话,请试读本书的第105页。”在书店打出“请试读”的广告,着实是个出人意料的宣传手段。 我拿起书来,随便翻了几页,忍不住拍案称奇,暗想:如果要我推荐这本书的话,只怕亦会选择这一页,让读者试读的。我登时对那个怀着同样感觉,接受这本书并写下这则话语的人,有了浓厚的兴趣。 在店里转了大约十分钟,我在文库本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自己一直没有买到、在一些书店,一上架便销售一空的书,顿时如获至宝,随即拿着那本书,向收款台走去。 系着蓝色围裙的收银员小姐,是个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皮肤白晳、身搬小的女子。虽然眼角透着寂寥的阴影,但她对我说“谢谢惠顾”,并找给我零钱时的微笑,让我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暖意。 走出书店,我发现正门旁边,有一扇齐腰高的小白门。里面是一条窄径,夹在书店和旁边,像是公寓的建筑物之间。看来这家书店的后面,是店主的住处,而这条小路,似乎通向那里。小路的前面,正好被立在那里的、樱花盛开的樱树树荫挡住,看不到那里的样子。 住在樱花树树荫下的,究竞是什么样的人家呢?那个系着蓝色围裙的女子,也是那个家庭中的一员吗?还是单纯的工作人员?……要是能够问一问她,那张立体卡片的事就好了,不过,还是等和她熟悉一些的时候再说吧。既然这里是书店,以后肯定还有机会,再次前来考察的。我在回去的路上这样想着,终于对这座我不是很愿意来的城镇,有了一些亲切的感觉。 几天后,我们第二次遇见时,两人之间也是隔着柜台,只是内外的位置掉换了一下。 在客人较多的时候,我和在书店打工的丽美一起,站在收款台里。这个女孩今年春天,刚刚高中毕业,便来到书店打工。虽然当时仍然适值春分时节,天气尚寒,她却在工作的第一天,就穿着俗称的“露脐装”出现在眼前。而且,她那露出肚子的短上衣,居然是荧光粉色的。 我那时刚刚当上主任,录用她是前任主任决定的。也不知道是她在面试时,穿的衣服稍微朴实些呢,还是前任主任在树木发芽的时节,脑筋会变得迟钝的原因,总之,她被录用了。 “请你不要再穿这件衣服了。”书店开门前,我这样对她说。 丽美却脑嘴道:“啊?……为什么我不能穿呀?大家不都这么穿嘛?……” “私下这么穿的话,那是你的自由,但在职场上,就要穿合适一些的衣服。” “真是死脑筋!……简直跟生活指导的老古董一样。” “这不是观念新旧的问题。任何时代,都不应该在工作的时候,穿这种不雅观的衣服。” 就在我内心不悦地,把目光移到她的上衣衣摆时,丽美可能误会了什么,煞有介事地把双手捂在肚脐上,娇声嗲气地说:“你的视线好色呀,大叔。主任!……难道您欲求不满吗?……该不会是从夫人那里,得不到关爱吧?” “混蛋,哪来那么多废话!……”我少见地发出了怒吼。 我之所以发怒,是因为我作为一个走上社会的人,不容许她的这种态度,而非因为她提到了我的妻子——我真想这样认为。 丽美鼓起了脸颊:“现在马上回家去换,否则就不要来了!……”丢下这句话,我退进了里面的仓库。心想:不想干趁早走人,反正也管不了你!…… 然而,结果竟出乎我的意料,虽然开门后,迟到了一小时,但她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着装比之前稳重多了。她似乎真的回家去换衣服了。丽美从老店员手里,接过工作用的围裙,开始老老实实地工作起来。 更让我意外的事,则发生在午休的时候。就在我掩饰内心的不快,要叫在里面重新摆放书籍的丽美吃午饭时,她却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了仓库大门的后面。 虽然我并不以为,她会吃了我,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摆好了战斗姿势。然而,丽美泫然欲泣地,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染成茶色的头发,“刷”地垂了下来,又猛地弹了上去。 “对不起,主任。我不知道您夫人的事。” “啊……没关系。”我的回答显得十分愚蠢。 大概是哪个店员告诉丽美的吧。就这样,丽美作为打工者,在书店里落了户。虽然用词和态度还不娴熟,但只要有这份世间少见的率直,和对自己伤害过的对方心情的想象力,我觉得还是可以,把她当做朋友看待的——尽管在那之后,每当我看到她,日新月异地创造新的失败时,便忍不住暗暗怀疑,先前的判断是否错了。 而且,我曾那样对她怒吼,她却不知为何,好像跟我亲近了起来。每次提醒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她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 “我觉得主任特像万寿夫先生,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父亲。”她曾经这样说过。她说的貌似是漫画《蝾螺太太》里的万寿夫。当时在场的所有店员,全都大笑着附和“是呀是呀”,弄得我十分难堪。 话扯得有些远了,因为是和丽美搭档,一起做收银台的工作,我的负担,自然要比平时沉重许多,否则早就该发现那女子了。前一位顾客,也许是要给钱包减负,哗啦哗啦地把一把零钱放到柜台上。就在我站在柜台边,把拢在手掌里的这些零钱,放进小盘子时,有人把一本封面上,大大地印着一个男子,在帐篷前摆弄姿势的户外信息季刊,递到了我的眼前。 我麻利地把零钱分别放进收银机的抽屉里,对那位顾客说道:“八百五十日元。” 就在我右手敲击按键、左手同时在柜台下,寻找纸袋要交给对方时…… “袋子不用拿了。” “啊,谢谢惠顾!……” 我抬起头,眼前是一张温和的笑脸。对方似乎也记起了我,略显低垂的温柔双眼,微微睁大了些。这样一来,笼罩在眼角的寂寥阴影,便不太明显了。 她好像要想说什么,但只是嘴唇在动,结果并没发出声来。她冲我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就离开了柜台。她的后面,还排着四个人等待交款。 我一边心有不甘地,斜眼目送着她走出书店的背影,一边把顾客递来的一摞书,立在柜台上,抽出夹在书中的订购单。 这个时候,如果搭档能麻利地帮我,操作收银机的话,工作将轻松不少,但丽美正在旁边,接待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 “不好意思,我孙子非要让我,给他买本恐龙图鉴,我就在贵店买了这本。结果我孙子却说他不喜欢这本。” “啊?……为什么不喜欢呀?” “这上面只有恐龙的图画吧?我孙子说,要是上面有真恐龙的照片就好了。” “哎呀,您孙子要的是真恐龙呀?这本书上只有插图。我给您找找有照片的吧。主任,主任,请您过来一下!……” 我的确对她说过,要尽量满足顾客的要求。可是,如果恐龙能拍进照片的话,那始祖鸟也能在录像里,四处飞翔了吧。 下个休息日是两天以后。洗完衣服,我便出门买东西。如果听说,附近盛开了很多漂亮鲜花,很多人都会在散步时,选择能看到这些花的路吧,哪怕多少有些绕远。 我选樱花书店门前的道路,正是出于这种心理。就算她刚好不在收银台,我也不认为那时的自己,会比看到本应盛开的鲜花凋谢时,还要沮丧。 虽然樱花书店的甬道,深处的樱花正在飘散,但她的确还在收银台。 然而,当我步入书店中时,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柜台这边,一个黑糊糊的矮小背影。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虽然现在很暖和,却披着一条披肩,样子比房东太太和我母亲大十岁。 柜台那边的女子,今天系的是鲜亮的柠檬色围裙,她笑容满面地,把书递给了这个老太太。 看到那本书,我顿时有些不解——封面是一个在帐篷前,摆弄姿势的男子。这一定是前几天,她去我们书店买的那本杂志。 “这本杂志,是昨天到的,我觉得,应该就是您要的那本。”她把身子向老太太这边弯去,略略大声地告诉她说。 “是的,是的,非常感谢。” 老太太把杂志,放进她带来的黑色手提袋中。A4开本的杂志,对那个袋子来说,似乎有些大了,可以清楚地看到,用片假名标示的杂志名。 目送着老太太蹒跚地走出书店,她这才向我这边看来。本以为她会像前几天那样,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 “哎呀……”这是关西女性在害羞时,经常使用的语言。只见她白皙的脸颊,一瞬间涌上了红晕,“非常抱歉,请您原谅。”她用温柔的关西腔款款地说道。 “那本杂志,是刚才那位客人订购的吧?” “是的。因为那种杂志,我们书店一直都没进过。” 店员到别的书店买书,再卖给顾客一一乍一看这种做法很稀奇,实际上,却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只要是书商,立即就能看出其中的原委。 人们总以为,任何书都能马上在书店买到,殊不知一些业绩不佳的书店,就算想进什么书,出版社也不会给他们发货。 虽然我们有时会被顾客斥责“你们书店的书太不全了”,但我也希望,这些顾客能够明白,书籍品种齐全与否,不光取决于我们书店的意愿,也和出版社有关……不,这只是牢骚罢了。出版社毕竟是做生意的,当然不能容忍,辛辛苦苦出版的书,在销路很差的书店里吃灰,这一点我能理解。 总之,即便是书店的店员,也不一定能够马上买到想要的书。 至于杂志,就更困难了。杂志由于自身的性质,一齐发到全国的书店之后,即使在发售之后订购,也会出现连出版方,也没有存货的情况。一段时间——如果是月刊杂志,则是下个月一之后,卖剩下的杂志,会统一从书店送回。如果订单下晚了的话,这个时候才能送到。 “我工作的书店,有时候也会接到这期杂志的订购申请,这时我会叮嘱顾客说,这本杂志很久以后才会进货。如果着急要的话,最好到平时卖这本杂志的书店找找。” “对,我们书店也经常这么做。可您也看到了,那位婆婆腿脚不好,到远处的书店很费劲吧。” 她的声音恢复了恬静,微微地低着头说道。 今天,店里的柜台上,摆着一个像面包圏的花瓶,里面插着我所认识的,为数不多的花种之一——一枝剪短的蒲公英。颜色与她的围裙十分相称。 “所以,你就去其他有卖这本杂志的书店,买了一本。为了不让对方发现,就装出预订的书,已经到货的样子,把杂志交给顾客。你为人真是亲善啊。” “哪里哪里,这只是一家小书店应有的服务,何足挂齿。”我是发自内心地夸奖她,但她可能觉得,我在嘲讽,遂抬起头,正容说道,“而且,据说这期杂志里面,登有那位婆婆的孙子的照片。去国外做植树志愿者、一年没见的孙子,给奶奶打国际长途,告诉她自己上了那本杂志的报道,让她赶快看看。于是,那位婆婆用大大的平假名,把书名认认真真记在了便笺上,来到这里。这不恰恰说明,她想尽早地看到孙子的照片吗?” 说到这儿,她好像回过了神,又低下了头。寂寥的阴影,再次回到了她的眼角上。 “所以我才到您的书店去的……对不起。” 当然,她没道理向我道歉。不过,作为同行,我能理解她在自己的职业领域,向别人求助时的歉疾心理。这让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畅快。 为了赶走她眼角上的阴影,我对她说:“家人才是最最宝贵的呀。” “是啊。” 然而,寂寥的阴影,非但没有按照我的预想消散,反而变得越发浓重起来。 她像是要岔开这话题似的,继续说道:“不过,杂志上面的照片很小,又是和好多朋友一起照的,我担心那位婆婆,能否找出自己的孙子。” “放心吧,我想婆婆一定能找到的。”虽然这句话毫无情调,但我还是这样断言道。 可能是觉得,我的热情劲有些奇怪,她“扑哧”一下乐了,暂时告别了阴影。 结果,那天我也在这家书店,买了几本文库本。她得知了我的职业,有些惶恐地,为我把书装进了纸袋。 虽然我也像她上次那样,几次拒绝纸袋,但考虑到过后,还要去买东西做晚饭,还是把书装进袋里方便,这次便破天荒地,接受了这项服务。袋子上面星星点点地,散落着粉色的花瓣,还印着“樱花书店”的店名。 “樱花指的是?……” “是我家的名字。本来应该和佐仓宗吾的名字同字,但用樱花来表示好了。”她用左手按着袋子上的一片花瓣,如是说道。修剪整齐的指甲,被染成了朦胧的樱色,手指上没有戒指。 “是这样啊……我叫水岛高志,写作高远的志向。” “我叫佐仓明日香。明天很香的意思。” 哇……好美的名字。 “既然您是佐仓先生,那您是这家书店的……” 就在我不知该叫她夫人,还是小姐的时候,她似乎对这个问题,早已习惯了,迅速补充说道:“对……这家书店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我是既当店长又做店员,每天都在拼命工作。” “这么说,那些立体卡片,全是你想出来的啦?……‘请试读第105页’的那张也是吧?” “是的。” 虽然我惊讶地眨着眼睛,但还是为自己这么快,就找到了答案而心满意足。 “太好啦,这主意真的很不错。如果想推荐这本书,我也会对顾客说‘请您阅读第105页’的。” “谢谢夸奖。这些卡片,一直没有人在意,得到这样的夸奖,我还是头一次呢。” 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犹如花苞绽放。 觉得男人提着超市的袋子回家,是件很不体面的事情,这早已是老皇历了。今天我买到了不少特价货。我一边盘算着,用特价猪肉、甘蓝和菠菜,能做什么晚饭,一边用手推开了房门。 “你回来啦。” 听到身后有人对我打招呼,我回头一看,只见房东太太走了回来,胳膊上抱着几个黄颜色的果实,好像是附近的住户分给她的。 “您回来了。”真是一场奇怪的对话。 房东太太催我把房门再开大些,道过谢后,向前走去。 “分你两个吧。这是对面人家给我的八朔柑橘,新鲜着呢。”说着,房东把怀里的柑橘,向上摇了摇。 我说了声谢谢,便不客气地拿了两个。 “哎呀,你去樱花书店了呀?” 在我拿柑橘时,房东太太似乎眼尖地,看到了我把装书的袋子,夹在了腋下。 “是呀!……” “一直不顺路,也没看见她,明日香还好吧?” “很好。您认识她吗?” “认识呀。我女儿的参考书,以前常在那家书店买。这么说,明日香是在我女儿上初中那年出生的呀。女儿上中学的时候,明日香会晃晃悠悠地走路了,会说话了,还会在书店里面看书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虽然平时房东太太,一旦进入叙旧状态时,我都会以有事为由躲开,但今天我恭恭敬敬地侧耳倾听了起来。 房东太太的女儿,现在已经四十二岁了,所以,第一次见到明日香时,她应该年近三十了吧。因为我一直认为,美女应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些,所以,明日香的外表,与年龄相称,让我觉斯艮是新鲜。 “一个人在店里忙里忙外,真能干啊。”我尽量显出安然自若的样子,想继续和房东太太聊一会儿。 就在这时候…… “哎呀,髙志,你回来啦。夫人你好啊。”一阵快人快语的声音,从头上传了下来。 藤村美佐江——我的岳母——从楼道的扶手上,探出身子看着我们。她住的地方,从这栋公寓,骑车五分钟就能到。这里就是她介绍的,所以,她和房东太太两个人,也算老交情了。 房东太太回应了一句“哎呀,欢迎欢迎”。扶手上的东西,瞅着有些眼熟,原来是我家的暖桌被。 “妈妈,您怎么来了?……”就在我抬头的当儿,书袋掉到了地上。 “我来帮你归置归置屋子。” 我弯下腰,想要把书捡起来时,这句话落到了我的后背上。待我站起身,岳母则拿着暖桌被,回到了房里。 可能刚才和房东太太说话的时候,刚好赶上岳母出来,收回被风吹干的布罩吧。我急忙向房东太太点头示意一下,上了楼梯。 “明日香啊,她总是让庭院里,开满漂亮的花。” 听到这个像唱歌般,或是像念咒一样的声音,我回头看去。只见房东太太笑嘻嘻地,说了―句奇怪的话:“你可要牢牢拿定主意呀。” 玄关的房门大敞,从里面传来马达的声音。岳母正在起居室,用吸尘器吸地。 “妈妈……对不起啊。” “你说什么?”她似乎没听见我的话,关掉了吸尘器。 “老是让您这么费心,真是过意不去。”伴随着一句像是“这有什么”的雜,马达撒轰鸣了起来。就在我打开冰箱,把买回来的东西放进去时,吸尘器的轰鸣又停了下来。 “对了,今天和太郎一起,到家里吃饭吧。我做了好多他爱吃的咖哩饭呢。” “好的,谢谢您啊!……” 我决定把猪肉移到冷冻室。毕竟是特价商品,还是要小心保存的。就在我把猪肉放进冷冻室时,吸尘器的轰鸣声,再次停了下来。 “天气这么暖和了,怎么还用暖桌呀?……可以收起来了吧?” “是啊,那就收起来吧。” 刚刚搬来这里的时候,由于受不了当时的花季天寒,就准备了一张暖桌,之后一直没有时间收,所以,我对岳母的提议,并没有什么异议。 岳母是个特别直爽、乐于助人的人。她不仅在我上夜班的时候,把太郎接到家里去,还隔三差五地,叫我们到家里吃饭,或是把饭送来,也会像今天这样,为我们打扫卫生。我把房间钥匙给了她一把,所以,家里没人的时候,她也能够进来。虽然这种强势的作风,有时候也会让我不知所措,但我明白,她是出于善意,便没有出口抱怨。我带着儿子搬到大阪来,也完全是因为妻子的父母,住在附近的缘故。 妻子突然病倒,紧接着便撒手人寰,那时太郎刚刚三岁。之后的生活,之所以能勉勉强强地维持下去,全靠我自己的父母和姐姐、姐夫的帮扶。 为了照顾儿子和我,母亲时常在我家里,要住上好几天。她的身体本就不是很好,感觉不舒服的时候,姐姐就会把太郎,接到她那儿,她家在离我家电车两站远的地方。 今年伊始,母亲生了一个月的短疾,便去世了。这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一直让她操心,一直给她添麻烦造成的吗?……这种想法,至今仍在我的心头上,挥之不去。 然而,除了守灵那晚,这句话我一直没有说出口。前来吊唁的客人,差不多全部离开后,不知之前说了什么,我在席上,突然顺嘴冒出一句:“本想好好孝敬母亲,结果直到最后,都在给她添麻烦啊。” “启子真是个恶媳啊,能不能真的成佛,还不知道呢。都怪她死得这么早,才让婆婆这么操劳的。”―个盘着腿靠在墙上、昏昏欲睡的人开口说道。说完,他还“哈哈”地干笑了一声。 这位说话像关西人夹杂着玩笑的人,便是从大阪赶来吊唁的亡妻的父亲。虽然岳父平时一本正经、举止端然,但此时的他,或许是酒劲上来的缘故,身体向前弯曲,用一只手背上,长出褐斑的手支撑着下巴,继续说道:“不过呢,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父母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儿女孝敬自己,只要你们能好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好久未见的岳父,好像瘦了一些。我顿时为自己刚才那句冒失的话,后悔不已。 岳父参加完第二天的葬礼,和岳母一起回到大阪去了。临走时,他对我说:“等事情平静下来以后,你们就都来大阪吧。我们就喜欢看外孙。我想亲家母也会髙兴的。”切身感到暖意的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忙于操劳父子家庭的事务,一直没让二老看看太郎,顿时内疚不已。 哪里谈得上平静,葬礼的第二天,我就不得不思考今后的方针了。从此以后,家务和照看儿子的事,再也不能指望母亲了。姐姐也带着三个孩子,偶尔还行,一直把外甥放在她那儿,也不是长久之计。 如果没有岳父那句话,我肯定不会想到离开故乡,搬到只是因为妻子才与之有缘的大阪去。不过仔细想想,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母亲病倒的那一个月,我又是厚着脸皮,向工作单位告假,又是雇用短期家庭服务员,简直像身临战场般紧张。 杀出重围后,我真是身心俱感疲惫。 不管怎么说,岳父岳母依然健朗。岳父从会计事务所退休后,继续以顾问的身份,出入那家事务所,工作相对轻松许多。妻子虽有个妹妹,但岳母总是抱怨她,一直忙于工作,也不见谈婚论嫁的迹象,因此,也不会遭到妹妹的阻栏。 现在拜托岳父岳母,把这个唯一的外孙——亡女的遗孤,时不常地接到自己家照顾,不也挺方便的吗?虽然照看孩子很辛苦,但时间并不会很长,等几年以后,太郎长大了,就不用天天看着了。到那时我也习惯了家务,就能和儿子相依为命了吧。就算情况有变,到时候再做打算亦不为迟。 尽管最终得出了这个结论,心里却不免有种,被逼无奈的绝望之感。 至少从电话里的声音中,我能感觉出,岳父岳母欣然同意了这个提案。而本应该是最大障碍的工作单位,居然顺利接受了我的调职申请,着实令我惊讶。 我所工作的书店,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店,但或许是机缘巧合,大阪地区的分店,空缺一个主任的职位,需要后任。从年龄和经验上看,这个职位也正好适合我。这场孤注一掷的赌博,竟然意外地出现了胜利的希望。 话虽如此,但当我把痛失老伴、年老力衰的父亲,交给姐姐照顾,领着太郎的手离开东京时,毫不夸张地讲,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领着孩子的狼。 幸运的是,我们在大阪这边的生活,开始得也算顺利。虽然不便之处也有很多,但岳父岳母,总是向我们伸出援手。待人亲切的房东太太,为我的家庭考虑、在倒班的时候,对我特殊照顾的分店长,还有属下的同事、伙伴,以及周围的环境,也在热情地帮助着我们。还有樱花书店这样的优雅书屋…… “刚才你们在聊樱花书店老板的事情吧?”我把拆解的暖桌,收进壁橱时,岳母迅速摆上饭桌,连茶都沏好了。难怪妻子干活那么麻利,敢情是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呀。 岳母用小茶壶往茶杯里倒茶时,突然那样问道。 “是啊,因为工作关系,我要去别的书店考察。” “也是呀。” 听了我这番像是辩解的回答,岳母并没有露出怀疑的样子。她用两手捂着茶碗,表情神秘地小声对我说:“其实,那家书店老板的女儿,以前有过一个私生子。” 妻子的高挑身材,似乎也是随母亲——岳母的个头本来就很高。妻子经常跟我开玩笑说:“我的个头和母亲很像,所以,老了以后,得注意别变胖,否则,你那么干瘦,该不好照顾我了。”我立刻回道:“没准儿还是你照顾我呢。”结果,妻子既没能照顾我,我也未能照顾上她。 岳母还有个特点,就是大嘴巴。妻子曾说“我才不想这么像母亲呢”,指的便是这点。每当听到妻子这句话,我都会笑道:“没这回事吧?……”然而,等我住到岳母家附近时,才明白了妻子这句话的意思。原来这一点,的确是妻子不想继承的啊。岳母对自家附近的消息,以及别人那些不想被任何人知道的话题,全都了如指掌。仅仅如此倒罢了,她偏偏还要盛情难却地,把这些事告诉毫不知情的人。 “虽然和他们家没有来往,不是直接听说的,但那个姑娘,一次也没嫁过人,当然也没有丈夫,肚子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大了起来。可是,她仍旧跟没事人似的,在城镇里生活。这事要搁我们家,早就羞臊得搬出这里了。那姑娘的父母早逝,也算是幸事吧。要是看到自己女儿,如此有失检点的样子,做父母的早就无地自容了吧。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个孩子一出生就死了,可即便如此,那姑娘今后也找不到婆家了吧……” 就在我光盯着岳母,频频翕动的嘴唇,沉默不语时,一个明朗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回来啦!……啊,姥姥,您也来啦?” “哎呀,是太郎呀,你回来啦。”看见边把书包从背上摘下来,一边走进门的外孙,岳母眉开眼笑地停止了说话的声音,大概是不能让小孩子听见吧。 “太郎,今天典子姐姐也来了,到家里吃晚饭吧?我给你做咖喱饭。还有FC的新游戏呢。” “太好啦!……”太郎像在运动会得胜时那样欢呼道。 虽然我家也有Play Station,但在藤村家的话,太郎就不会被我唠叨着“只能玩半小时哟”,从而能够尽情游戏了吧。 岳父岳母看到太郎来到大阪,便买了台游戏机,之后还到不熟悉的FC专卖店,去专程搜寻游戏卡,实在非常难得。 岳母说“那样的话,我先回去准备一下吧”,说着便站起身来。就在她看到叠放在房间角落的暖桌被,对我说“我回去顺便帮你,拿到洗衣店洗洗吧”时,我却回答了一句:“不!……” 话刚一出口,声音没好气得,连我自己都惊讶不已。为了不给岳母惊奇的空当,我赶忙换成客气的声音接着说:“不用了,我正好有衣服要洗,明天凑齐了,再拿过去吧。” “这样啊,那就算了。” 万幸,岳母似乎没有察觉,高髙兴兴地回去了。 岳父岳母住的髙级公寓,位于与我所住的公寓,关于车站点对称的位置。 晚上六点,我领着太郎,来到那栋公寓门前时,小姨子典子从门口走了出来,鞋跟探在地上,发出声音。她肩上挎着包,皱着眉头。 “呀……典子阿姨,你要走了吗?” “啊,是太郎和姐夫呀。” 典子舒展开了眉头,用力抬起紧闭的嘴唇一端,她平时都是这样笑的。 “对,今天我要回去了。” “哼,我还想指导你玩PS呢。” 祖父祖母自不必说,连我的反射神经,也远远不及孩子,所以,玩对战游戏也没多大意思。启子的妹妹典子,不知是因为年轻,还是理解力强的缘故,对于太郎来说,正是那种“既能享受游戏的乐趣,又能轻松战胜”的理想对手。 “下回吧,下次我会赢你,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打败了。” “尽说大话!……”太郎笑着说。 “也不知是谁在说大话……对了,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把你爸爸借我用用呀?马上还给你,不过,爸爸不在身边、你会不会寂寞呀?” “我才不会寂寞呢(听到这儿,我不禁暗自叹息:父母真是可怜啊〉。不过,你跟姥姥他们垫话了吗?” “没有,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你跟他们说,姐姐我要给男朋友挑件礼物,想让你爸参谋一下。” “你没骗我吧?” “没有,拜托啦。” 也没有问我的意见,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看到太郎上了电梯,典子催促着我迈步向前走去。 回到车站前,典子走进前面一家汉堡店。 “心里不痈快时,狠狠嚼一顿汉堡,就能让我心情舒畅。”典子说着,用托盘端着芝士汉堡和奶昔坐了下来。过会儿还要到岳母家吃咖喱饭,所以,我只要了杯咖啡。 “你不是要给男朋友挑礼物吗?” “要是真有这事儿,我妈非得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吧?……”典子若无其事地说着,猛吸了一口奶昔。虽然以前和启子约会的时候,我也喝过它,但喝奶昔对我而言,毕竟是个体力活。 典子独自住在,同一沿线的车站附近,因为工作是编辑内部报纸,所以,她经常东奔西走。虽然今年已经三十岁,却好像对结婚毫无兴趣。尽管她强烈要求,外甥太郎管自己叫“姐姐”,但光润的脸颊,至今仍能给人留下,少女般的印象,所以,这个称呼也并无不妥之处。 “你和母亲之间,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妈对姐夫你,说了明日香的坏话吧?” “也不是坏话吧。” 我登时支吾起来。岳母的话,听着的确让人不舒服。可是,那番话的内容该如何判断,我也不知道。 不,也许是我自己听了那番话之后的心情,无法判断吧。这让我的心中,感到一种奇怪的郁闷。 虽然也可以去向房东太太打听,但仔细想想,我和樱花书店的店主之间,并没有任何必须弄清楚传言真伪的关系。 打听刚刚认识之人的过去,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只是好打听事的人,才会干出来的事。那天下午,我心情烦闷地,擦了好长时间的浴室,连太郎都觉得不对劲。 “典子你和佐仓小姐很熟吗?” “上学的时候,我们是一个年级的,家又住得近。我和她是好朋友。” “母亲不是说,你们两家没有来往吗?” “明日香父母那代时,我们家也在那一带住。很久之前,因为我们家的位置,妨碍了站前开发,就搬走了,这件事姐夫可能不知道吧。之后两家因为土地边界问题,发生了纠纷,就断绝了来往……不管怎么说,这些都和我们两家的女儿,没有关系啊。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嘴上没说,但心里也表示了赞同。 典子大嚼着芝士汉堡,接着说道:“虽然我妈因为那件事,对明日香也有了偏见,但明日香对我来说,仍然是弥足珍责的朋友。可是,我妈居然对你灌输中伤她的话,真是个大嘴巴哟。我最讨厌我妈这点了!……” 典子说出了和启子一样的话。这对姐妹,长着一双相似的聪慧眼睛。 “母亲对典子也说过这样的话?” “说过啦!……她跟我说,绝对不能让姐夫和那种女人,有上什么瓜葛。” “等一下!……” 我险些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虽然岳母从楼上,听到了我和房东太太的寒喧,但我们两个人的话,只是泛泛而谈。如果仅凭这些话,就能察觉出,我和明日香交谈之后,心中微微萌生出的兴奋之情,那女人的直觉,还真是不容小觑。 “不是这样啦。我和佐仓小姐,最近才刚刚认识,啊……不,连她的名字,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啊,是吗?……亏我还觉得,明日香和姐夫这样的人很般配呢。”对方抬起酷似启子的眼睛,看着我说,我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别说了……虽说是中伤,但母亲是不会随口胡说的吧。”我用唱反调的办法,掩饰想要刨根问底的心情。 典子吃完芝士汉堡,用纸巾擦了擦嘴,愤然说道:“哼!……连姐夫都对明日香有偏见?虽然未婚生子这件事,确实不是子虚乌有,但其中是有原因的啊。当然,我妈对明日香的偏见,早就根深蒂固了,跟她说什么,都是白搭。” 不用我催,典子就口齿清晰地,往后说了下去。汉堡店门可罗雀,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其实,明日香有一个真心相爱、发誓与她白头偕老的恋人。结婚日期都定好了,二人十分幸福甜蜜。可是,对方突然遭遇车祸去世了。之后,明日香发现自己,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葬送这个小生命……虽然未婚先孕,不算什么新鲜事,但一个女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下定决心,独自生养那个孩子的,关于这一点,姐夫应该能想象得到吧?” 面对典子率直的眼神,我点了点头。 岳母说的话,的确不是假话。但是,用“未婚生子”、“有失检点”来责难明日香的决心,这种行为在我看来,无异于往清澈的泉水中投入污泥。而且,那个悲惨至极的结果,我也已经知道了。 “听说她偷偷生下的那个孩子也死了。” “是死胎。之后那家书店,也暂时关张了。我真的好担心啊,尽管她现在已经精神多了。” 虽然岳母当时讽剌地,说了一句“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但在即将用双手,怀抱心爱之人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前,痛失了他,才是最大的不幸。 我想起了自己提及家人的时候,明日香的样子。那道寂寥的阴影,便是心爱的东西,被强行夺走的印记。尽管如此,她仍然制作了那些栩栩如生的立体卡片,为想看孙子照片的老太太去买杂志,还“总是让庭院里开满漂亮的花朵”…… 就这样,我终于发现,自己被今天才知道名字的她给泥住了。 典子话题一转,对我说:“姐夫,你要是想续弦的话,不用犹豫。” “你先等等。怎么又提这件事啊?” “不对不对,我没指你跟明日香,只是泛泛而谈。我爸妈也说,你要是续弦的话,应该如何如何。” “啊……”每次在妻子忌日来东京扫墓,藤村的父母,便会和我说起这件事。对此,我的回答,一直都是“我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我也没有闲心考虑此事。 “我爸妈都打心里,为姐夫和太郎的事担心呢。这是真的。不过,实话实说,想到姐夫真要续弦的话,他们也会很难受吧。” 这点我很明白。当我回答“我实在没有这个心情”的时候,可以从岳父岳母的眼睛深处,看到一丝淡淡的欣喜。我并没有责备二老的意思。二老担心生活困苦的我和太郎,希望我续弦的心情,也绝非虚情假意。只是对于痛失子女的父母而言,女儿被人忘记,肯定比任何事情,都要令他们心酸。 “心里虽然明白,但人心并不是用道理,所能够解释的。所以,我妈总是对那些,似乎要到姐夫身边的女人吹毛求疵。刚才爸爸妈妈还因为这事,生气地大吵了一架呢,后来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平复了。我父亲、我母亲,还有我都清楚,姐夫根本不是,那种会把姐姐忘掉的人,所以,你就尽管续弦吧。” “谢谢你能这么说。” 除此以外,我再也找不出别的话了。 “太好了。我还想说姐夫你这么优心,又有些软弱,所以,很为你担心呢。” “你这话太过分了吧?……” “人家只是实话实说嘛。” 典子一本正经地说完,拿起奶昔的杯子,费劲地吸了最后一口。 “好了,待会儿能不能陪我,到那家百货店去?虽然礼物我已经大致有了主意,但还是想听听男人的意见。” 说完,她把包挎在肩上,站了起来。 “什么?……你真有男朋友啊?” “可不许你小瞧我典子哟。”她咧嘴一笑,两颊现出酒窝,这是姐姐没有的特征。 那天晚上,我把太郎踢开的被子,重新给他盖好后,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面对着起居室衣柜上的小佛坛,盘腿坐了下来。我冲佛坛举起啤酒罐,做出了干杯的动作,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一般。 逝者当然不可能蜷缩在佛坛里。这个黑色的箱子,也许就像通往那个世界的窗户一样吧。如果启子从窗户的另一边,看到了今天的我,会不会化作幽鬼,从中而出呢? 启子怀着太郎时,我们俩曾在电视上,看过名叫《克莱默夫妇》的电影。当看到达斯汀·霍夫曼扮演的离婚男人,第一次和儿子一起烤法国吐司,最后以惨败告终的场面时,启子一边抚摸着隆起的肚子,一边叹息地说:“我也得教小高,做些基本的家务啊,要不然真碰到这种情况,孩子可就惨了。” 那时,我俩依然在用恋爱时候的称谓,互称对方。梅丽尔·斯特里普扮演的某天突然出走的妻子,其聪慧的气质,与启子颇有几分相似。听了妻子的话,躺在沙发上的我,立刻有些不高兴地坐了起来。 “别开玩笑了。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前,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就尽管说出来呀。” “放心吧,虽然要说的不满也有一大堆,但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离开的。” 启子真的有些奇怪。不过,好在她是那种,哀叹对方不懂得女人心之前,先试着向对方说明清楚的人。 “不过,要是我先死了呢?” “胡说什么啊?……我早就决定,要比小启早死一天了。” “你这呆子,那种事怎么可能预知嘛。”启子有时会突然想起似的使用“地道”的关西腔。关西人对亲近者,才会使用的“呆子”一词,偏偏让我很是不爽,登时反唇相讥:“要是剩我一个,周围人可不会对我放之不管吧?我能再娶一个可爱的媳妇吗?” “你要是找了一个,对这孩子不好的坏女人,我就化作厉鬼,嘴里说着‘我好恨啊’,立马回来找你!……” 启子戏谑地把两手垂在胸前,做出幽灵的姿势。 “啊,好可怕!……”开完最后一个玩笑后,我俩又把注意力,放回了电影上。画面中,幼小的少年,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泣,渴求着母亲。虽然我并不认为,当时启子有所预感,但长时间以来,我总是无法以平静的心情,回忆这段在任何夫妻之间,都有可能发生的对话。 结果,几年之后,在我学会基本的家务不久,妻子就溘然长逝了。悲伤之余,我更是茫然无措,不知今后该如何抚养,这个不及我膝盖高的幼子。当然,幼儿是不会一直让父母不知所措的。尽管有母亲的帮助,但我必须亲自摸索育儿的方法。 虽然没有做法国吐司,但我尝试做了几回,儿子最爱吃的烤薄饼,每次都以烤得焦黑而告终,最终只得放弃;太郎的裤腿开了线,向下耷拉着线头,我却不知如何缝补;我还半夜三更跑到便利店,却只为买瓶厕所芳香剂。 我经常在那样的夜晚,独饮啤酒。既不是思恋妻子,也不是心中悲伤。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要感到真正意义上的悲伤,还需要一段时间的酝酿。开始我并没有这样的心力。本来就不胜酒力的我,常常借着酒劲,宣泄心中的郁闷和愤怒。 “混蛋,你居然说死就死了。如果真能化作厉鬼的话,就出来让我看看呀!该说‘我好恨啊’的人是我才对吧!……有怨言的话,也应该是我对你说!……”我独饮闷酒,大半都是因为太郎,而无法尽情在通向酒精世界的道路上狂奔,也是因为太郎。因为无论第二天宿醉成什么样子,我都必须做早饭。 劝我再婚的不仅是启子的父母,单位的上司和朋友也几次拐弯抹角地劝我,而我每次的回答,都是“我还没有这个想法”。而对于那些追问我“你还没有忘掉夫人吗”的人,我真想讽刺地反问一句:“你到底期望我怎么回答你?”真的有人能够忘掉,打心底里深爱着的人吗? 不过,事情就是这样。长时间以来,启子的死对我来说,确实是一块很大的异物。这块异物,仿佛是在别人的强迫之下,不得已而咽下的,卡在我的喉咙深处,让我困惑,让我嗔怒,甚至连呼吸都会痛苦不堪。抱着这块异物,我根本没有余裕,考虑再婚这种别的异物。 然而,即使这块异物,不是我自愿咽下的,总有一天,也会被消化掉,然后变成身体的一部分。我并没有忘记启子,只是回忆中不再混杂嗔怒,只剩下清水般的哀伤。从这时开始,启子的死,慢慢地不再是我体内的异物了。如果她还活着,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但我终于可以承认,失去她,也是我人生中的重要一页。 如果我开始考虑,接受崭新的人,妻子会不会怨恨我呢?…… “你真是个呆子,我怎么会怨恨你呢?……”启子的声音,在我的心头响起。 “是吗?……” “是啊。你要是再这么裏足不前、踟躇犹豫的话,我就从你身后,狠狠地踹上一脚。你应该不会忘记,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小高你的胆怯、懦弱吧?……” “你们姐妹两个说的话,总是这么过分。”我变得更乖僻了,拿起了所剩无几的啤酒。 “总之,用小高的话讲,对方也是深受心中异物折磨的人,所以,你也不能操之过急啊。如果你不是能够和她一起,解开这个心结的人,我想她也不会有勇气,迈出第一步的……啊,居然鼓励前夫在恋爱之路上继续前行,我真是个好妻子啊。” “真是的,你真的是……” “还有……”启子像是有意要打断我的话,继续说道,“太郎就拜托你了啊。还是以前那句话,你要是找了个对太郎不好的人,我就化作厉鬼来找你哟。” 启子留下一段,跟妹妹十分相似的促狭笑声,便消失了。 “我知道啦!……”我对心中的声音,这样答道,把啤酒一饮而光。 下一个休息日的上午,我去了樱花书店。幸好店里没有其他的客人,站在收银台的明日香,系着和第一次见到她时,相同的蓝色围裙。围裙的颜色,可能是随星期几而定的吧。 认出我后,明日香微微一笑,郑重其事地向我道谢:“上回真是多承感谢了。” “用不着客气,陪我吃顿午饭如何?” 看到她奇怪的反应,心意已决的我,反而慌了。 虽然事先就做了,应对这种情况的模拟练习,我的脑子里,还是不争气地一片空白。 “嗯,因为今天书店休息,与其一个人吃午饭,倒不如两个人一起吃,啊……不,我不是说随随便便找谁都成……如果佐仓小姐不嫌弃的话……” 我渐渐忆起昔日,第一次邀请启子时,也是这副丑态。只见明日香面露难色。 “我不是这个意思,午饭我通常都是在家吃的。”她指了指书店里面的那扇门,那扇门比地板高出一截,可能通向住家部分吧,“没人跟我换班,所以不能离开店里。为了在看见客人时,能够立刻出来迎接,我在那扇门的对面,摆了一张桌子,就在那儿简单吃点东西。” 我看出她只是为难,而非厌恶我,便坚持道:“这样的话,嗯……也不用非得是今天,开门前一起吃早饭如何?我看到附近有家咖啡馆,那儿的早餐特别好吃。” “不好意思,这附近的店……我……”话到半截,明日香突然缄口不语,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 我大致明白了她此时表情的含意。若要问我“为什么”,答案除了那件事,再无其他。 当初下定决心,要独自抚养遗腹子时,她为保护腹中的小小胎儿,所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悲伤,和对将来的不安。世人好奇的目光和偏见,也在深深地刺痛着她。即便是数年以后的今天,当她和男人在一起时,依然在担心,别人会如何看她。 我不忍看到她,为该如何解释,而苦恼不堪的样子,连说话的内容都没想好,便急忙组织词语说道:“啊……对呀。是这么回事,没错。是挺不妥的呀。其实,本来想邀请佐仓小姐共进晚餐,或是一起喝茶的,可家里有个上小学的儿子,因为她母亲不在了,所以,晚上我得回家照看他……” 连多余的话也说了出来,我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周围人都能看得出,我们之间不自然的间断。 就在我想说“那回头见”,要向她告别时,明日香却抢先一步对我“那个……”只见她把拳头,轻轻按在蓝色围裙的胸口上,下定决心似的,继续说道,“我们店每周四休息。那天的白天,我可以出门……如果水岛先生方便的话,那个时候……可以吗?……” 后来听明日香说,看到我当时的反应,她就觉得不用任何解释,我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了。也许那就是契机吧。因此,她有了踏出第一步的勇气。 踏出最初的那一步后,我俩便以慢慢数着“不倒翁倒了”(绝对不是“屁篓子云云”)的节拍,渐行渐近。当我因为单位倒班的关系,在星期四休息,或是因为晚班白天能够出门时,我俩都会在相隔几站远的车站,等候对方,共进午餐。 周四之外的休息日,我在外出购物时,必会路过樱花书店门前。如果店里有其他顾客,就径直走过;如果没有,就进去,适当地与她交谈几句。虽然进展有些过快,但有些话,只能借助这种速度,才能传达——比如“我喜欢你的笑容”、“不用勉强赶走眼角的阴影”,或是“我喜欢你,也喜欢你眼角上的阴影”之类的话。 只有一天,我们是在晚上见的面,就是八月中旬,太郎外出,在林间夏令营过夜的那天。 当让我险些暴露,对大阪这片土地的厌恶之情的酷夏结束、早晚终于让人们好过一些的时候,我邀请明日香,观看了棒球比赛。先向她求婚,还是先让她见我儿子,这个问题,着实让我伤透了脑筋。一般来讲,在求婚问题上,先征询当事人以外之人的意见,相当荒唐,但如果对方是孩子的话,则要另当别论了。 假设她先答应了我的求婚,然后再带她去见我儿子,如果遭到太郎反对,又当如何是好呢?……但是,如果因此省略求婚这道手续,则无疑是对,深受过去伤害的明日香的犯罪行为。可因此无视太郎的感受,则更是无法原谅的事,因为孩子无法选择父母,也无处可以逃避。虽然太郎和明日香,都是我非常了解的人,在我看来,他们两个人应该会合得来,但我的年纪也不小了,知道告诫自己,那也许只的愿望而已。 还是先让她和儿子,见见面比较好吧…… 左思右想,我便决定,带着他们两个人,一起去看一场棒球比赛。明日香虽然一瞬间,掠过了胆怯的神情,但是,最后还是露出泫然的笑容同意了。她似乎明白了,我邀请她的含意。 <hr /> 注释: 第三话 我不禁认为,太郎对我觉得芳香四溢的地方,做出如此表述,可能是因为对“明日香的家”,以及一切和明日香有关的东西,都抱有反感吧。 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一季度的阪神老虎队,显示出了惊人的昂扬斗志。不光是太郎,所有的阪神队的球迷,全都欣喜若狂。 两队此时正在争夺首位。这一季度的体育新闻中,好几次使用了“决定胜败的时刻”一词。今天我们观看的,是九月最后一个周六举行的日赛,在甲子园举行的阪神中日之战,正是掀起猛烈髙潮的一战。 好不容易有机会现场观战,太郎的情绪,显得激动万分。虽然他在我“出门前必须先写作业”的严令下,乖乖伏案,打开了作业本,但他这几天的脑子里,似乎全都是比赛的事。 因为观赛的事兴髙采烈,当我对他说“爸爸的一个朋友,也会一起去”时,太郎好像也没有太在意。 这着实令我庆幸,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介绍这位“朋友”。 光是想到要把“恋人”,这个词说出口,我的脸上,就近乎冒出火来。但若对太郎说“这个人将来,可能会成为你的新妈妈”的话,又怕给他造成不必要的压力。 二人初次见面时,该说些什么好呢?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依旧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在阳台上晾衣物时,我的心头,不禁有了些沉重之感。 还有一件事情,更让我心情沉重。那就是我还没把和明日香交往的事,告诉藤村家的人。典子肯定会祝福我们的。然而,抛开沉默寡言的岳父不说,岳母定是一大难关,这点不难想象。话说回来,这件事情,本该在取得太郎和明日香本人的允诺后,考虑才是,眼下劳神,未免太早了些…… 我瞻前顾后地掸着毛巾,缠在毛巾上的手帕,被我一不小心掸掉,飞过阳台的护栏,飘落了下去。我闷闷不乐地跑下楼梯,到公寓的后院去捡。当我摘下挂在树枝上的手帕,回到前院时,刚好与此时进门的人四目相对。 “哎呀,水岛先生,你好啊。” “是澄子女士啊,你好。” 澄子是房东太太的女儿,就住在附近。虽说是女儿,却也年过四十,已是两个女孩的母亲。如果说房东太太像童话里的魔女,那这位女儿敢情就是民间传说,图画书封面上的山姥(山中女妖〉了。我当然不是说,她像吃人的妖怪,而是心胸豁达的山神。不管怎么解释,这都不像夸赞的话,所以,我并不想把这话对她本人说。 “真是个让人舒畅的季节呀。到处开满了金木樨啊。” 说着,她吸了吸圆圆的鼻头。空气中确实飘荡着甜美的花香,但对花不甚了解的我,只能用“啊……是啊”搪塞过去。 “哎呀,男人真是不解风情啊,明明花香如此扑鼻,却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在我上幼儿园之前,院子里也有一株这么大的金木樨,每到开花时节,整栋房子,仿佛都被花香环绕,那种感觉,我至今都还记忆呢……对了,我妈在吗?” “刚才还在呢。” “多谢啊。今天女儿非要让姥姥,教她烤蛋糕,根本不把我的指导当回事。” 说完,她豪爽地笑了。虽然房东母女的相貌,未必很像,但气质非常相似。以前曾听明日香说过,当初自己下定决心,生下那个孩子时,非但没有用好奇的眼光看她、反而鼎立相助的,就是典子和房东母女。那孩子胎死腹中后,自己因为强烈的虚脱感,而失去继续经营书店的信心时,也是这对母女在继续着她。 “对啦,听说最近,你正跟明日香交往呢……是吧?”错身而过时,她“啪”地拍了我后背一下。 我顿时喘不上气来,当然,并不仅仅是这一巴掌的缘故。幸亏玄关的大门,因为开着空调的缘故关着,否则,要是让太郎听见了,我可就要左右为难了。 “啊,还没有啊。” “你这呆子,我都听明日香说了。女人都承认交往了,你们男人家还想矢口否认吗?……你想让女人蒙羞吗?” “我没有这意思啦……” “你可听好了,明日香是个老实人,既然这事是她亲口说的,那她可一定是认真的。你……可得拿定主意啊。” “是!……”在她的咄咄逼迫之下,我有些喘不过气,只好敷衍了一句。澄子听罢,只说了声“那就好”便离去了。 然而,我又对她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你母亲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你们母女俩真像啊。” “嗯?……”山姥有些讶然,但接着又乐呵呵笑了起来,再次拍了拍我的后背,向房东太太的房间走去。 目送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现在才想起那件事,也许是个好兆头吧。”我握紧手帕,快步跑上了楼梯。 出发的时间到了。为了迎合日赛时间,我和明日香说好了,先吃些零食垫一下肚子,或提前吃好午饭再出发。 在从公寓出发的路上,太郎手里挥舞着猛虎队的棒球帽,嘴里还“六-甲-颪”地高声唱着。 我擦着汗,制止他说:“求你了,别唱啦。”来到樱花书店门前时,明日香正往拉下了一半的卷帘门上,张贴通知。 不用向她打招呼,只要在心中默叫她的名字,她似乎就能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到来。 只见她回过头来,露出了以往那令人心情畅快的微笑。她穿着一身非常适合观赛的轻便服装,散发着与在店里,和二人约会的时候,不同的清新气息。 她张贴的是临时停业的通知。今天是周六,原本是书店的营业日。明日香说,临时停业,自那之后还是头一次。她所说的“自那之后”,指的当然是失去孩子的时候。 “太郎,这位是佐仓明日香阿姨。”我向太郎介绍道,说完这句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太郎双目圆睁地,抬头看着明日香,就在我为该如何说明,而心中焦急之时,明日香却蹲下身去,与太郎四目相对,表情郑重地向他寒暄说:“初次见面,我叫佐仓明日香,请多关照。” 说完,她从和太郎同样的高度,抬头看着我,指着拉上一半的卷帘门,说道:“如果不嫌弃,就到我家吃些粗茶淡饭,来当午饭吧?” 四目相对时,我看出明日香略微有些紧张。一直以来,我只是去书店当顾客,都没有去过明日香的家呢。就连外出回来,一起坐电车、从车站并肩而行,都是最近两天的事。之所以谨小慎微到如此程度,为的就是不让明日香因为左邻右舍的眼神,而感到困惑为难。 不,她所面临的对手,不仅仅是左邻右舍的眼神,还有她自己。我俩唯一次在社见面那回…… 在鼓足勇气,预定的一家高级酒店的餐馆里,明日香起初还很髙兴。在餐桌上点燃的蜡烛光芒的映照下,她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可是,当我们坐在,可以俯瞰梅田街道的长椅上时,明日香渐渐变黯然了。就在我笨拙地,想要抱住她的肩膀时,明日香悄悄哭了。 “我好怕!……”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听到这句话,我伸出的胳膊,僵直地停在半空,顿时不知所措。并不是因为我不明白她的心,正因为明白,所以,才这样无所适从。当然,她怕的不是我这个怯懦的男人,也不是从几十光年以外的地方,射来的邻居的目光,而是害怕再次失去眼前获得的这一切。 那一晚,我直接把明日香送回了家。我们没有从车站并肩走在一起,夜晚的脚步声,会变得清晰起来,所以,我让明日香先走出五米远,再跟在她的身后。看到她无力瘦弱的背影,一瞬间步入了家门,我也一个人回去了。 说实话,我是否应该对她的感受,佯装不知,一意孤行与她继续下去呢?……那一晚,我彻夜无眠。然而,第二天早上,当我上晚班之前,来到樱花书店,看到明日香的表情时,觉得昨晚真是太好了。人之所以露出笑脸,就是为了展现美丽,向对方传达好意,鼓励别人。无论目的如何,都是展现给别人看的。而纯粹因为自己的喜悦,而涌现出的笑容,则像婴儿露出的笑脸般难以得见。明日香此时此刻所展露的,正是这种难能可贵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一气之下,不会来了呢!……”她这样对我说道。这句话令我有些惊讶。我只是有些担心,自己的做法是否会有不妥,从没想过要对明日香动怒。 当我说出这些话时,明日香又哭了出来。我只能用这种笨拙而缓慢的办法,传达给她,不过,好在终于传达到了。 那天以后,我俩就开始并肩而行了。 今天将儿子和我请到家中,意味着明日香又向前迈了一步。 我不小心碰倒了沙拉瓶子,太郎便责备我说:“爸爸,你冷静点儿。” 开始在厨房准备饭菜的明日香,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沉稳麻利。就好像一个原本惧怕游泳的孩子,把心一横,跳进游泳池后,发现游泳并不是那么难一样。心里觉得难,却发现实际很简单。结果最恐慌的人,居然是我。 从书店进到房中,旁边便是明亮的餐厅厨房。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即便正在吃饭,也能立即赶到店里了。 我不禁打量着四周。 明日香把饭菜摆好后,和太郎相对而坐。这时,我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和太郎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明日香流利地说着阪神队昨天的战况,似乎以此引出了她和太郎的话头。虽然我对明日香,也是阪神队的忠实球迷一事有所耳闻,但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我不认识的选手名字,心中顿时感到,一种被琉远的感觉,真没想到,世上也会有如此幸福的琉远感。 说是粗茶淡饭,显然是明日香的自谦,事先备好的金枪鱼三明治和沙拉,实在太美味了。怀着被人指责“言过其实”的心理准备讲,这些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珍馐佳肴。也许是心中喜悦兴奋的缘故,我感觉整个空气都芳香四溢。 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既然明日香和太郎都在眼前,肯定就是单位打来的了。怀着不祥的预感,我背对着尽情畅谈的二人,按下了通话键。电话那头顿时传来了丽美的声音。 “主任!主……任!……实在是不好意思,今天您能不能到店里来一下?本来是我当班,可我突然有点儿急事。” 不祥的预感应验了。当班者遇到急病或急事时,确实可以请非当班者接替。身为主任,我知道这种时候,自己会首当其冲。可这种事,一般半年也碰不到一次,为何偏偏要赶在今天呢? “您就原谅我吧!……” 我本想用凶神恶煞般的声音,斥责于她,可是,这招在她身上,一点儿用也没有。 “啊,我也觉得很不合适,不过,应该也没有没关系吧?” “什么没关系啊,你……” “总之,一切就拜托您啦。今天店里的客人很多,店长还是那样,请您就快点儿过来吧。” 店长这几天患了感冒,一直喷嚏不止,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小型书店的店员本就不多,面美再一溜号,肯定会影响到书店的业绩。真是没辙! “那就先这样吧。”说完这句话,丽美挂断了电话。 明日香和太郎停止了话语,全都看着我。我极不情愿地对二人说:“真不好意思。店里的人打来电话,看来,我非得回店里不可了。太郎,棒球比赛下回再看可以吗?” “啊?……你说什么呀?怎么可以这样啊?……”太郎撅起了嘴。 只见明日香微微一笑,说道:“太郎,要不咱俩去吧?” “啊?……”我不禁怀疑起耳朵。 太郎没有理会我,立刻高兴得蹦了起来:“好啊好啊。我绝对要去!……” “太郎,爸爸去不了,那样也行吗?” “当然可以啦。比起爸爸,和明日香阿姨在一块儿,简直有意思多啦。” “我说……”时间所剩无几,再加上太郎不顾我的担心,擅自做出了决定。我只好把公司的联系方式,和自己的手机,交给了没有手机的明日香。 “那太郎就拜托你了。太郎,可别给阿姨添麻烦啊。” 太郎鼓起了脸:“知道啦。” “你就放心吧。好好工作啊。”明日香说道。 “一把年纪了,别太逞强啊。”太郎说话真是没大没小。 但是回头想一想,很久以前,太郎就不时说些,对我的身体表示关心的话。 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可能是看到我面露倦容,他时常用小手,为我挨肩。母亲早逝的幼子心中,也许一直会盘踞着珍贵的东西,不知何时会被夺走的不安吧。 我突然想起了“没有母亲的孩子,和没有孩子的母亲”的故事。要是再加上我这个失去了妻子的男人,凑成一家三口的话,多少也能给他些安心感吧。 尽管我不断地告诫自己,凡事不能光往好处想,但当我看到站在书店门前,目送着我的那两个人时,竟有了一种被新婚家庭的成员送出来的错觉。 我轻轻拍了一下脸颊,振作精神向车站走去。 “啊……啾!水岛,真是对不起呀,好容易赶上个休息日,却还劳你赶来……啊啾!……” 走进书店里面的办公室,店长摘下口罩,向我打了声招呼。大量的唾沫喷涌而出,这才让他稍稍闭上了嘴。店长脸上的眼镜和鼻子下面的一小撮胡子,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酒井搬家公司”的广告。他本来就有类似鼻炎的症状,只要一感冒,就会喷嚏连天。这种状态,根本没法上前招呼客人,所以,这几天他一直愁眉苦脸地,专注于案头工作。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尽管我身为主任,却很少轮到晚班,这是店长考虑到,我是单亲父亲,而对我所做的特别照顾。为此,店长甚至还常常主动申请上晚班,为我提供方便。 “就算回去得早,到了家里,也只是看着老婆的脸子,要么就是和她吵架拌嘴。”店长总是这样说。 店长的好意,让我很是感到过意不去,但在太郎能够独自看家之前,我决定领受这份恩情。今天这种事,就算是对他的小小报答吧。 “对了,丽美又出了什么事呀?” 店长一脸茫然,答道:“我也不太清楚。突然有电话打到她的手机上,她说必须出去一趟。我还没同意,她就擅自做主,给你打了电话,然后说了句‘回见’就走了……啊啾!……” “那个没心没肺的丫头,要是过后她不给我个合理解释的话,绝不饶她!……”我夹带着私怨发誓道。 虽然明日香和太郎见面,这一目的姑且算是达到了,但一想到自己不在,二人要是发生龌龊,又该如何是好,我便再也无心像往常那样投入工作之中。 觉得比赛差不多该结束时,趁着店里没什么客人,我赶紧到办公室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对不起!……比赛刚刚进入了加时赛!……”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没等我询问太郎的情况,电话那头便传来了“笨蛋!怎么尽投坏球啊”的斥责声,看来应该没出什么问题。至于今后搬到别的地方的时候,能否适应那边的环境,则是另一码事了。 “比赛结束后,我会和他先吃晚饭,然后再把他送回去的……” “那就麻烦你了!……” 总算把正事说完了,我挂上了电话。 刚一挂上电话,店长便发出了“哇啊啊啾”的声音。前半段是欢呼,后半段夹杂着喷嚏。 他好像正在用耳机,收听棒球的实况转播。想必太郎此时,也是喜不胜收吧。 关门收拾完毕,时间已经是八点以后。这次我改用车站前的公共电话,给明日香家打电话,他们应该回来了。 “啊。水岛先生。”明日香立刻接了电话,可声音中,似乎透出某种忧虑,让我有些不安。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啊,怎么了……” “不……没什么。太郎看起来很尽兴,我们在梅田,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也吃得很香。” 虽然声音明朗了些,但还是透着一些勉强。 “真是麻烦你了,太郎一直跟你在一起吧?” “对,没错。”我能听出她深深吸了口气。 “我本来想让太郎待在我家,等水岛先生回来,可太郎说他累了,想回家。” 电话里听他呐喊得那么起劲,累了也是理所当然。当中可能也包含着,和明日香第一次见面时的、精神上的疲惫吧。 “所以,我就把他送回了家。” “真是麻烦你了。” “不,不是的……”她似乎还有话要说,语气中显出几分焦急。 启子说话就不这样……我的心中,不由得掠过了这种想法,随即又将之打消。我告诫自己:绝对不能拿生者和逝者相比较,这样只能让我倍感痛苦。 “太郎说忘拿家里钥匙了。我本想把他拜托给房东太太照看,不巧对方没在。” 是我疏忽了。平时我总让太郎带着钥匙,因为今天是和我一起,就忘了这个茬儿了。而不巧此时,房东太太又不在家,可能是到附近的女儿家去了吧。 “于是,太郎说去姥姥家也行,每次爸爸回家晚了,自己都去姥姥家。所以,我就把他送到了他姥姥家公寓的门前。” “啊……”我心下一惊,这下完了。之前一直藏着掖着的,和明日香的事,也许会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时候暴露吧。 因为事先没有打算带太郎去藤村家,所以,岳母看到太郎,势必会问:“你怎么一个人来了?爸爸呢?”太郎肯定会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因为他没必要隐瞒自己和明日香在一起的事。 以我现在和藤村家的关系来看,刻意向他们汇报,自己交往的对象,显得很是奇怪。等到明日香本人,正式承认我们两个人的交往关系之,后再说也不晚吧——既是正确的理论,也是正确的原则。我压根就不知道,该如何把自己和明日香交往的事告诉岳母,所以就一直拖着,这也是事实。若是亲生母子的话,大不了大吵两句,最后也能相互谅解,可我毕竟只是藤村家的女婿,而且,中间还夹着他们唯一的宝贝外孙——太郎。 我真不想让这件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虽然我事先,就把我是藤村家的女婿一事,告诉了明日香,但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黯然地,将这个迟早总要解决的问题,暂时搁在一边,不去触碰。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忧愁,明日香有些歉疾地,小声对我说道:“对不起,我本来不想让太郎,把今天和我在一起的事情,就这么说出去的,但又不能教小孩子撒谎,所以就……” “啊……是啊,是这么回事,你说得没错。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我慌忙说道。 只希望这一瞬间的沉默,不会伤害明日香才好,我便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这番话语。一直对藤村家,隐瞒此事的人原本是我,是我该对明日香,说声对不起才对。 “今天我就把这件事,跟他们说明白。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心意。只是我不想让你感到不愉快。” “不用担心我。我的心意也不会改变的。”明日香毅然决然地对我表白道。 “谢谢你!……” 挂上电话后,我发觉自己趁乱,已经向她说出了类似求婚的话,不禁仰望夜空,一声长叹,而心情也因此,轻松了许多。同把我们迎进自己家的明日香一样,一旦下定决心,任何问题都不算什么了。 按下门铃,开门的并非是以往的岳母。 “啊……原来是髙志呀。那个,他姥姥说有话想问你。”说着,对方伸手指向右手边,门口挂着的大串珠的门帘深处。岳父的脸色也不太好,可能与我此时的脸色一样吧。 “啊……好、好的!……” 先前爽快的心情,不知道顿时消失在了何处,连说出口的声音,也似乎背叛了我的意志。岳父好像有话想问我。 我别过视线,问他太郎现在何处,岳父回答说:“他在起居室里打游戏呢。他姥姥说,这件事不好当着太郎的面说,所以要单独问问你。” “那我先看看太郎吧。”说完,我向左手边的起居室走去。虽然心中有些胆怯,但我也不至于要从窗户逃跑。我必须先问问太郎。不管岳母怎么说,只要太郎同意,接受明日香的话…… “如果能给太郎带来幸福,我没有异议。不管他姥姥说什么,你也不用在意。” 正当我心有所思之时,竟然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不禁心中一怔,赶忙回头看去。只见岳父撩开门帘,正要向厨房走去。 太郎身穿睡衣,正背对着我,操纵着游戏机手柄。 “我说……太郎啊。棒球比赛好看吗?” 他好像“嗯”了一下,发出不置可否的声音。 矮脚桌上,放着先前交给明日香的手机。我拿起手机,无所事事地拿在手里把玩,又问了道:“那个……喂,佐仓阿姨的家怎么样?” “嗯?……啊,哼,完了。” 太郎沮丧地咂了咂嘴,画面上显示出了小小的爆炸。 “问你话呢,怎么样呀?” “混蛋,什么怎么样?……”太郎爱答不理地,按动着手柄上的按键。 “我是问,佐仓阿姨的家怎么样?” 就在这时候,游戏响起了华丽的音乐,画面中的人物变换了形态。 “哦耶!好棒啊!……”太郎欢呼雀跃起来。 “太郎!……”我抬高了嗓门。 太郎依旧盯着电视屏幕,不耐烦地答道:“啊,你是说明日香阿姨的家吗?她家到处飘荡着茅房般的气味。” “我从来没反对过你和别人交往吧?”岳母特意在“从没反对过”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看来,太郎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她时,她还是从中察觉到了什么。 我把两臂搭在厨房的餐桌上,岳母坐在对面睨视着我。 若在平时,我早就被这种视线压垮了,但眼下我的大脑里,简直一片混乱,根本无暇注意岳母的视线。岳父坐在她的身旁,几次想要插嘴,却终究以失败告终。 “你现在既是单身,跟谁交往,当然是你的自由,可也没必要刻意藏着掖着吧?这样做,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岳母几次重复着这句话。看来,她都忘了对我谈起明日香的过去时,自己曾说过的那句“不能和那种女人有瓜葛”。也正是这个原因,她一定没想到,这件事会让我如此难以启齿。 “这件事居然对我们只宇不提,真是不近人情。太郎也是我们的亲外孙啊。” 听到岳母提到了儿子的名字,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我,再也按捺不住了。 今天的我,再不能像往常那样,默默被她训斥到最后了。 “这我知道。如果太郎不愿意,我是不会考虑再婚的!……” 我的语气之中,似乎透出一些泄愤的情绪,岳母讶然不语了。 我趁机站了起来。走到起居室一看,身处争论中心的太郎,好像玩腻了游戏机,蜷缩在榻榻米上,安然入睡了。 以往岳母请我们父子,晚上到家吃饭时,我们通常会在家里住一宿,但今天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我背起太郎,想要离开,岳父却从后面追来,挡在起居室的门口。看着岳父的表情,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刚刚和岳母发生了口角,如果我这样带太郎回去,心重的岳父,肯定会以为祖孙关系,会因此断绝。这种不安和苛责,清晰地显现在他的脸上。 “今晚就让太郎住下吧。” 刻意用冷淡的语气,说完这句话后,我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厌恶感。 “我告辞了。” 在玄关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告别之词后,岳父也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叮嘱了几句,并向我点点头。 岳母却没有露面。这是我第一次背对佛坛而坐。 喝完第一罐啤酒时,我终于意识到:把儿子太郎留下来,并不仅仅是为了岳父,我自己也想一个人静一静。将把儿子视为累赘的歉疚心态,和易拉罐一同捏瘪后,我又打开了第二罐啤酒。 “她家到处飘荡着茅房般的气味。”这是多么肮脏的话语。 这句让人感到恶意的话,竟然出自幼小的太郎之口,令我备受震惊。 我一边品味着啤酒,一边像是要消除那句话,所让我感到的恶意般,寻找着解释。 会不会是下水道偶然出了问题,导致佐仓家的厕所里出现异味?太郎借用她家厕所时闻见了,所以才会这么说吧…… 但若真是这样,他就不该说“茅房般的”,而会说“她家的厕所很臭”之类的话。 但太郎的意思,的确是“明日香家”有“茅房般的气味”。 我不禁认为,太郎对我觉得芳香四溢的地方,做出如此表述,可能是因为对“明日香的家”,以及一切和明日香有关的东西,都抱有反感吧。 可是,从明日香的人品上考虑,她实在不可能会给太郎,留下如此糟糕的印象。我甚至怀疑,藤村家的岳母,可能对太郎说了明日香的坏话。 但我心里清楚:我会把岳母想成恶人,只是要缓解心头的矛盾。虽然岳母爱传闲话,但她是不会做出撺掇孩子,反对我这种卑劣行径的。她之前没在太郎面前,提及这个话题,便是最好的证据。 岳母可能只是无意中,发了几句牢骚,太郎不可能受到岳母牢骚的影响,因为他的话太真实了,若非亲身经历,绝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太郎也许是察觉到了,明日香可能成为自己的新妈妈,而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心中的反感,想以此对抗父亲吧。 随着三罐啤酒下肚,我得出了这个结论。 我还是第一次,独自喝了这么多酒。打开第四罐啤酒时,我体味到了寂寞的心情。我以为自己心意已决,却发现这种心理慰藉,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如今,没有明日香的人生,已经像不想喝,却猛灌下肚的第四罐啤酒一样,贫乏无味。而我背对佛坛,也是因为害怕启子,会在我的耳畔说“你想傲什么都成,但唯独不能让太郎受罪”之类的话。 然而,无论再怎么逃避,我的内心也明白,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强迫太郎的意思。 第四话 这股芳香,既像天真无邪的明朗笑声,又像万里无云的晴朗阳光。如果没有宿醉,我应该更能体味到,这股花香带来的惬意才对。 随着一声勇敢的喷嚏,我醒了过来。而后,我发现太郎不在身边,急忙蹿了起来。 紧跟着,我头痛欲裂地想起了昨天的事。独自饮酒,区区四罐啤酒,就能让我醉倒。我心情郁闷地倒头躺下,又以仰卧起坐般的姿势,腾地坐了起来。 别闹了,这样下去该迟到了!手表指针都指到八点半了!…… 如厠、刷牙、更衣……做完这些外出前,最低限度的工作后,我一把抓起自己的钱包、手机和钥匙,飞奔出了公寓。 跑向车站的途中,手机突然响了。 “喂?……”我的话音里,想必是杀气满溢。 “啊,主任?……您早啊。” 电话彼端,传来了丽美没心没肺的声音,她好像并未察觉,我话音中的杀气。 “昨天真是抱歉。” “你这丫头,见了面再解释吧!……我正在去书店的路上。”用残留着酒精的身体,边奔跑边说话,简直就是铁人三项。 哪知我喘息着说完,她却对我说道:“今天您别来了。昨天那么麻烦了您,今天我就替您上班吧。” 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泄光了,我停在原地。若在平时,这时间我就快到店里了。如果她要替我的班,何不早点儿说——比如昨晚——打电话通知我呢?但在快要迟到的歉疚感,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中,我实在无法出言斥责她。 “昨天……” 我终于能够开口说出这句话时,丽美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必须向我解释。 “哎呀,真是对不起。因为我的亲人病倒了。”她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重大的事情呢? “怎么了?……病倒的是你父亲,还是母亲?” “嗯……是我妈的老公。” 听到她有些难以启齿的语调,我感觉仿佛一股冰冷的水,瞬间侵入了我的牙齿。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之后母亲再婚。对方是个和现代格格不入、既爱唠叨又很顽固的大叔。我和他除了吵架,还是吵架,高中一毕业,我就离开了家。您会不会觉得,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呀?” “虽然我不认为,你的做法算是孝顺,但这里,没有我评论的份儿。” “这倒挺像主任会说的话呀……后来,那个大叔突然病倒,说死前想看我一眼,所以,我才必须得去呀,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感到内心苦闷,并不仅仅是昨晚,喝了四罐啤酒的原因。人都死了却还能笑得出来,难道就因为对方,是自己的继父吗? “啊,不过,那个大叔可没死,只是患了热伤风发烧而已。都怪他大惊小怪地吵吵着‘我要死啦,我要死啦’的,害我们都担心死了,结果我又和他吵了一架。” 我蹲在了地上,这也不是昨晚喝了啤酒的缘故。每次和这丫头交谈,都特别费我体力。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啦。店里的事情,您就放心吧。明天见。”说完,电话就挂了。 “既然担心对方,起码也该叫他一声爸爸吧……”我本想对她这么说,可这么做,显得有些多管闲事。或许称呼对方“大叔”,就是丽美独特的亲情表现呢。 还是先给饥肠辘辘的肚子,填点儿东西吧,这样想着,我回到了公寓。大门对面,有个熟悉的、圆圆的背影,那是房东太太。她听到开门声,回过头来,手里握着一束小树枝。 “哎呀,是水岛先生呀,早上好。怎么样,这个很香吧?”说着,她把手里的东西,拿到了我的鼻子前。 小树枝上长着色泽鲜艳的浓绿色叶子,开着无数橘黄色的小花。即使是对花草不熟悉的我,也能闻出阵阵熟悉的芳香。这股芳香,既像天真无邪的明朗笑声,又像万里无云的晴朗阳光。如果没有宿醉,我应该更能体味到,这股花香所带来的惬意才对。 “这是金木樨。看附近开花了,我就摘了一些,分给你一点儿吧。只需一枝,就能让房间里芳香四溢。” “好的,谢谢您啊!……” 我暗想“家里有花瓶吗”,但还是谢过房东太太,走上了楼梯。这时,我听到了房东太太,自言自语般的声音,说得夸张些,这就是奇迹吧…… 在这个寂寥冷漠的现代,大山不会移动,面包也不会从天而降。而阻止愚蠹的人,因为愚蠢的错误想法,使自己和周围遭受不幸的奇迹,现在似乎即将发生了。 “真是个奇怪的时代啊。最近的孩子,居然把这种香味当成厕所的气味。” 没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我就转过了身子去。 “厕所的……气味?……” 房东太太文静地答道:“对呀。因为金木樨的花香,常常用作厕所的芳香剂。” “这就是所谓的代沟吧?” 房东太太叹了一口气。我把昨天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就像上小学时,向母亲交代自己没考好一样。 “这也不能怪你呀,毕竞你生活的那个年代,芳香剂还不怎么普及呢。虽然每个家庭的具体情况不一样,但闻到芳香剂的气味前,很多人应该更早地,接触到了真正的花香吧。而现在,因为家家户户都有了芳香剂,所以,小孩子在知晓那是花香前,就已经知道芳香剂的味道。如此一来,他们就不会把芳香剂的气味,和花的香味等同起来,而是把花香和芳香剂混为一谈,以为那是厕所里闻见的气味了。孩子虽然没有错,但这些花就可怜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不懂花草的我,现在才意识到,在明日香家闻到的那阵淡淡馨香,原来是金木樨的芳香。可能佐仓家的庭院里,也开着金木樨吧。太郎也闻见了那种花香,也许,把它和我家使用的厕所芳香剂的气味,相混淆了。 “茅房般的气味”,其实并不是恶意的展露,而是直率的表达。 “不过,都怪太郎非要说‘茅房般的气味’这种粗俗的话,我才误会的。” 听到我的牢骚,房东太太优雅地笑了:“这倒是。不过,男孩子不都这样吗?……正因为觉得有趣,才会用粗暴或露骨的话表达出来,但他们欺没有任何恶意。” “是吗……” 来到大阪以后,太郎说话的语气,变得粗野了许多,本来我还为此担心呢。其实,当初我说话也曾这么粗野。恐怕全世界的少年,都会经历这一时期吧。 “下面都是我这个过来人,要告诉你的育儿经验,你可得牢牢记住呀。” 房东太太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我却不知不觉间,直立不动了。 “对待孩子,既不能高估他们,也不能把他们看扁。孩子一般都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讨厌就是讨厌,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要是在他们打游戏的时候,跟他们说话,他们就会觉得很烦,从而懒得解释,只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他们想睡觉的时候,就会睡觉。用刻意扭曲的语言传达恶意,只有大人才干得出来。” 身材矮小的房东太太,抬头看着我说道。 不知从我几岁开始,母亲斥责我的时候,也必须抬头看着我了——不知不觉之间,往事在我的脑海一隅复苏了。 “会出现这些事,就是因为你的决心不够坚定。你不想伤害太郎,又想尽量和藤村太太融洽相处,这点很好。可是,你自己想怎么做,还是要当面跟他们说清楚呀。不要一个人暗自烦恼,然后,得出一个自以为是的结论。这样才会得到幸福啊。” “什么?……”我不解地提高声调反问道。 房东太太胁迫般地,拿金木樨的树枝,猛然抵住我的鼻头:“昨晚太郎的行为,正是小孩遇到难题时的对策呀。目不转睛地打游戏,玩完之后马上入睡。孩子通过这些行为,把自己解答不了的问题,慢慢消化理解。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小的时候,一遇到自己不高兴的事,就会找个自己喜欢的东西,大玩一番,玩累之后倒头便睡,这些你都经历过吧?……这不是不在乎,而是孩子的战斗方式。太郎不是不喜欢明日香,而是你们交往的事,对他来说太突然了,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理解这件事。等他跨越过这道屏障之后,你们就能够迎来真正的幸福了。” 我这个做父亲的真是愚蠢!……光想着不想让太郎受苦,可孩子已经大了,用不着父母为他担心,已经可以独立面对自己的人生了。 “听懂了吗?总之一句话,你要当面和太郎好好谈一谈……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我觉得你们三个人,一定可以组成幸福的家庭。” “谢谢您。有您这句话,我就觉得一定能实现。” 这对母女,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感情却如此深厚一一因为房东太太嫁到神户,是在三十五年前,而今年四十二岁的女儿,则在这里度过了幼儿园时期,所以二人并非亲生母女。尽管二人的相貌并不相像,但澄子完完全全地,继承了房东太太的气质。 如此看来,虽然丽美和那个“大叔”继父之间,因为反感争吵不断,但他们之间,也充满了温馨的亲情。虽然这些先例,并不能为我们的将来做出保证,但如果这些,都无法成为通向未来之路上的道标的话,我就只能被扣上懒惰的帽子了吧。 即使是阅历丰富的房东太太,也不一定能够察觉得出,我在话中隐藏的意思。她只是露出温暖的微笑,隔过我的肩膀,说了声“你回来啦”。一回头,只见太郎戴着一顶黑、黄两色的“猛虎队”的帽子,悄悄地走进了大门。 “我回来啦。你在这儿做什么呢?”与我不同,太郎满面春光,似乎昨晚睡得很好,他不解地问道。 房东太太已经消失在了玄关中。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抱着金木樨枝丫的样子很滑稽,赶忙把花递到太郎面前说:“我问你啊……太郎,昨天佐仓阿姨家里的味道,是跟这个―样吗?” 太郎连鼻子也没凑上去,便淡然答道:“是呀,你以为呢?” “不……没什么,这种花名叫金木樨。”我顿时方寸大乱,无法继续往下说了。 太郎随口一“哼”,向楼梯方向走去,同时说道:“对了,藤村姥姥说,昨天对你说的话太过分了,向你道歉,还让你有时间,再去好好聊聊。” 我本想就先前的失礼冒犯,登门道歉,不料却被对方抢先了一步。此时,岳母那张难为情的脸,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可是,在那之前,我必须先向一个人道歉,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便急忙跟在太郎身后,朝楼梯走去。 “我说,太郎,没告诉你是爸爸不对,其实佐仓阿姨……” 走上几节楼梯的太郎,突然转过身,传承自启子的黑眼珠里,透射着光芒,显得一本正经。被他从高处俯视,我顿时产生一种和长大后的太郎,相对而视的错觉。 太郎站在原地,蓦然说出一句话,犹如投下了一颗炸弹:“明日香阿姨是个好人。爸爸,你就和她结婚吧……如何?” “你愿意我这样做吗……” 炸弹爆炸的冲击波,令我一时喘不过气,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什么愿不愿意呀。那样一个大美人,要是不先下手为强的话,弄不好,可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呀。” 混帐东西,这种话,他是从哪儿学来的? “谢谢你。那我现在就去向藤村家的姥姥、姥爷道歉,把这件事和他们说明白……” “笨蛋,不是还有个地方更应该去吗?”太郎从楼梯上一跃而下,摆了个假面超人变身时的姿势,然后用力拽住了我的胳膊。 太郎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笨蛋——呆子。虽然我胡子还没有刮,从昨晚到现在也没冲过澡,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但现在的确有个地方,非去不可。 樱花书店的卷帘门还没有拉起。太郎轻车熟路地打开门,走进了小巷。这条小巷子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走。金木樨的馨香随风飘来。 樱树对面,有一块类似中庭的地方,虽然没有中庭宽敞,但看起来也相当大。许是树木花草,布置得很巧妙的缘故,我感觉自己仿佛突然,来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一角。地面上全是叫不上名字的花,有的种在花盆里,有的缠绕在栏杆上,各种颜色的花朵,争奇斗艳。 而犹如明朗阳光般,芳香四溢的源头,果然是一株金木樨。那棵立于庭院一角、比我咯高一些的大树,全身都披上了橘黄色,周围的地面,也被散落的细小花瓣,染成了橘黄色。 不……这些都是我过后才注意到的。那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手持喷壶、伫立在一片绿色中的华美身姿。 “明日香阿姨!……我把爸爸给你带来了。”太郎松开我的手,跑到了明日香的身旁……什么叫“带来了”呀?我不禁苦笑。 本以为太郎只会帮到这里,看来我这个儿子,还不是那么不讲人情啊。 “嗯,我父亲说有话想和你说,你就听听吧。” 说完,太郎和明日香手牵着手面向我,二人是在等我向他们走去。明日香似乎早已明白了一切,在花丛的馨香中向我微笑。 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里,仍然拿着房东太太给我的花。拿着孤零零一枝金木樨,来到开着金木樨的房子,这件事听起来挺愚蠢得啦,至少咱求婚时,还带着花呢不是?…… 这就是我们父子两个人,遇到的小小奇迹的经过。 第一话 窗户被猛地推开,仿佛要被从窗框上拆掉般,一个又大又黑的物体蹿了进来。 “弟弟呀。”这个物体——大我六岁的哥哥——顿时一个急刹车,飕地挡在了我的面前。 和往常一样,他是把梯子搭在窗外的晒衣台上面,偷偷地爬进来的。他的身上,还穿着刚才说要出去慢跑时候的黑色运动衫,浓眉大眼的脸庞,和远远超过门楣的髙挑身躯,营造出了一种本人无心营造,却显露于外的威严之感。 我时常怀疑:哥哥尚在妈妈的肚子里面的时候,就已经把身高、活力和热情,全部席卷一空,而把剩下的自制力、多虑和纤细的感情,全部留给了我。 “弟弟呀,你是不是跟前岛家的人认识呀?”哥哥呼吸急促地问道。他还没有摆脱前几天在舞台上,扮演武士时的语气。 “前岛?……” 一直趴在桌上阅读的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因为我在头脑中检索的,只是和哥哥共同认识的熟人。 我把书扣在桌上,抬起了头,只见哥哥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就是过了三号街的红绿灯,跑上两分钟,就能到的那户人家呀。” “啊,你这么说我就知道啦。就是我上初一时的班主任他们家呀。” “那你为什么瞒着我呀?” 面对哥哥接二连三的急躁而又失礼的言行,连比常人还要冷静的我,也不禁蹿起了火。 “什么瞒不瞒的啊,我压根就没有在大哥面前,提到过前岛老师好吧。最重要的是,你会对我的初中生活感兴趣吗?” “你急什么呀,跟的少年似的。”见我突然说话这么粗暴,哥哥显得很扫兴,武士的语气也没了。只见他“咚”得一声坐到椅子上…… 我今年有十七岁,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青春期少年。 压制着想深深叹息的情绪,我向哥哥问道:“算啦。我还想问大哥你呢,你怎么会知道前岛老师的呀?” “不,我最先认识的,并不是你的班主任。”哥哥说到这里,突然变得闪烁其词起来,看来要想从他嘴里,牵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得多少花些时间。 哥哥一直想当一名隶属于小剧团的演员。舞台演员需要充沛的体力,为了能参加剧团活动和糊口,他总是趁着打工的间隙,加紧训练,从不怠慢,有时候他也出去慢跑。 几周以前,总是在傍晚时分出去跑步的哥哥,为了转换心情,改变了以往的跑步路线。穿过三号大街的红绿灯,路过一座门前种着,开满馨香四溢的橘黄色花朵(哥哥告诉我那叫金木樨)的大树的房子前时,偶然碰见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小女孩出来遛狗。 “然后呢?” “不是啦,你也知道我喜欢狗,于是,我就不由自主地,对她们说了声‘这狗真不错啊’。那种狗,应该属于猎犬吧,看起来既温驯又聪明。” “然后呢?……” “混蛋,哪里有那么多然后啊,仅此而已啦。就在那时……” 之后非常偶然的〈大哥总是这样强调〉,哥哥总是会在同一时间段,路过那户人家门前,几次中,总会碰到一次那两个人遛狗。这时他开始和那两个人之间,有了一、两句话的交谈,最近还和她们一起散步了。 混蛋,这也能算训练吗?…… “那个小女孩儿好像名叫芽久美,很可爱。” “芽久美是树上的嫩芽永久美丽之意;那个年轻女子叫美枝子,美丽的美,树枝的枝,孩子的子。” 我把两人名字的汉字写法,都告诉了哥哥,瞥了一眼他的脸。可以确信,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当演员的料。 “是……是……是吗?……两个名字都非常好听啊。芽久美真是个好孩子啊,可惜她母亲已经去世了。” “你们都亲近到谈及这种事情的程度了吗?” “不,她们只是话赶话地,说了句‘要去给妈妈扫墓’,好像是秋分结束不久的事吧。我不好刨根问底,只得默默听着。” “那好像是前岛老师做班主任之后、我上初三时候的事。老师的妻子突然病倒,之后就……” “不,不用全都说出来。想必一家人都悲痛万分的吧。”哥哥表情沉痛地摆了摆手,手指上还缠着舞台表演时,用的绷带和橡皮膏。 “可是,芽久美并未因此消沉,反而健康茁壮地成长着……” “这是你的偏见吧。” “是吗?也……是啊,嗯,没有经历过丧亲之痛的人,肯定想象不到失去母亲,对于一个幼小的孩子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尽管如此,芽久美还是不让旁人,窥探到自己心中的哀伤,可能是顾及了在她身边的人吧。我觉得:必须对她本人的坚强,给予率直的评价。” 我懂我懂,不就是想拿七岁的孩子,来当幌子吗? “上个星期天,我还见到了她的爸爸。那个人也很伟大啊!……同为男人,我深切地知道,靠男人之手养育孩子,是多么的不易。尽管困难重重,那人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困苦的表情。他的外表看起来,不是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吗?” 明明是个做事没长性的人,还大言不惭说什么同为男人。 在我看来,典典明明比实际年龄显老,怎么会显年轻呢?……啊,顺带一提,典典是我们私下里,给前岛老师起的外号,因为他名叫“典介”,所以,就用这名字称呼他了。 “小狗、孩子和老师的事我都明白了,你是不是要故意避开美枝子的事不谈呀?” “哪……哪有啊?不是啦,那个人也很出色啦。那么年轻,就能担当芽久美母亲的职责,把家中打理得这么好。” “嗯,这些我都知道了啦!……”我不满足地说。 “真厉害啊,怪不得她看起来,会比实际年龄成熟稳重。” “啊?……美枝子看起来,应该很年轻呀?难道这一带,还有另一户人家姓前岛吗?……” 此话刚一出口,就被哥哥自信满满地否决了。 “不可能。今天我见到她们的时候,也说起你的事来了。重新自我介绍之后,美枝子就问我:‘住在四号大街的近江……你是不是洋二的哥哥呀?’” “啊,我明白了,难怪刚才你心急火燎地,质问我为什么瞒着你呢。没错,那肯定就是前岛老师家了。” 我和典典还真是投缘,不光住在附近,初中毕业之后,还到他家玩过几次,所以,美枝子也认识我。 “不过啊,照这样下去的话,那个人真是太可怜了啊。”哥哥表情严肃了起来,一点不合自己的身份。 “虽然也不能说不可怜,但是,我倒觉得十分幸运。” “你真冷酷!……”我笑着说道。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别人家的事情,还轮不到咱们插嘴吧。” 哥哥露出了极度怨恨的表情。 “怜悯近乎爱情”是夏目漱石先生的名言。典典也教过我,这句话的英文翻译是“Pity's akin to love”。 “于是呢?……” “什么于是?……”迟钝的哥哥,忽闪忽闪地眨着眼,我突然一语向他点破:“你是不是喜欢上了美枝子呀?” “混……混蛋!……你……你……你小子胡说什么呢?……小畜生!……” 哦,又恢复了武士的语气啊。 “可是大哥,不管怎么说,这样做都不太好吧,而且……” “啊,对了,今天还要处理,前几天的舞台事务呢。”哥哥站起身来,身体碰倒了椅子,像是要换衣服似的,跑进了隔壁卧室。 听着隔壁抽屉开闭的夸张声音,我再次压抑住了叹息。 这个人一旦喜欢上谁,就会找不着北。不久之前,他真心喜欢上了女演员中山忍,曾透过卧室的窗户,对月亮狂吼:“乌龟王八!……忍小姐,总有一天,我会到你身边去的!……混蛋!……”简直吵死了。 为了走到中山忍的身边,他还特意去参加电视台举办的选秀活动,我没有说什么。没过多久,他似乎退了烧,自吹自擂地说“反正我是个离不开舞台的人”。这话是他在选秀活动,悉数落榜之后说的,估计是不甘心自己被洵汰,才这样说的吧。 话说回来,美枝子的气质,倒是和中山忍有些相似,也是个美女。不过大哥喜欢上了她,可就不好办喽。 本来还想对大哥多说几句,但对方可能察觉到了,我要说什么。拉门刚被拉开,他仿佛犹如大炮射出的炮弹般,冲过了房间,打开窗子跳到了晾衣台上。 唉,真是个不消停的男人啊!…… <hr /> 注释: 是其中的一册,一经推出便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a> 第二话 几天以后的星期天早晨,我拉开拉门,顿时讶然瞪大了眼睛。 “哥哥,你干吗呢?” “哦,出现在那里的,不是我弟弟吗?” 哥哥弓着背,面向书桌,用贴满绷带和橡皮裔的手翻着书。这样的情景本来不算诡异,但只要想想,我有十来年,没看到此人伏案读书的情景,便知道事态足以称得上,是相当诡异了吧。 “接下来你打算扮演学生?” “你这个小子,是不是以为我的脑子里,只有戏剧呀?” “不是以为,而是知道。”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瞧你这话说的。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哥哥豪爽地笑着,合上书慢慢站了起来,再度恢复了武士的口吻,“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接下来,我得去糊口了。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再见吧,后会有期。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翻译成现代语就是:我该到家庭餐馆打工去了。 哥哥径直走到窗外的晾衣台,把拿上来的梯子放了下去,梯子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晃动声。他小心翼翼地,把粗壮的长腿迈过了护栏。 看到哥哥从武士堕落成小偷的样子,我不禁双手合十,以目相送。 我拿起他丢在桌上的书,看了一眼……咦?居然是《公务员考试试题集》啊!…… “原来他的下一个角色,打算是公务员呀!……”我当时真的是这样以为的。 “哎呀,涛一刚才不还在呢吗?”抱着洗衣筐的老妈,用脚推开拉门,走了进来。这动作倒真是灵巧。 属于儿子们使用的空间的二楼,只有三个房间,每人一间卧室。这间处于正中位置、每次去晾衣台必经的房间,自小学时代起,就是哥哥和我共用的书房。 这间书房,对哥哥而言形同虚设,因为忙于剧团、打工、喝酒,哥哥经常直到天亮才回家,于是,书房就留给我一个人,悠闲地使用了。 我把那本书封面朝下放在桌上,回答说:“大哥刚才出去了,说是去打工。” “嗯,那我就不管他了。既然黑板上什么也没有写,那他肯定不会回家吃晚饭了。来……让我过一下。” 老妈穿过房间,走到晾衣台上。操心也没用啊,母亲很早就明白了这一点。 “我一会儿也要出门,中午回来。” 哥哥是个没有责任心的家伙,所以,我这个当弟弟的,就得加倍细心。最近我觉得自己很吃亏,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习愤性地,用礼貌的语气向老妈打了声招呼,从自己的书桌上,拿起了钱包。 梳着马尾辫的美枝子蹲在庭院前,种着像是郁金香的球根。小阳春的阳光照在那里,显得格外温暖。 “您好,老师在吗?” “哎呀,原来是洋二呀。你的敬语用错了吧。” 我实在不善应对比我大的美女,慌忙挠了挠头,重新问道:“请问,前岛老师在家吗?” “这就对了嘛!……”美枝子像个聪慧的姐姐一样,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好久不见了呀,快请进吧。” “老师不忙吗?” 美枝子咯咯地笑着,领着我向玄关走去。 “洋二真是长大了呀,知道关心老师了。放心吧,今天老师没事。你是来找老师玩的吧?” “不……我想就自己的升学、就业问题,找老师商量一下。”这话不是假话,当然,我也想打听一下哥哥的事。 不过,没人会对一十七岁的男生说“你长大了”吧,我不禁有些沮丧。 “最近我哥哥经常……” “来见你呢……”我差点儿把这话说出来,赶忙收住了嘴,改口说道,“路过这一片。他还跟我说,自己遇见过几回老师。” “是啊!是啊!……”美枝子显得很髙兴。看来哥哥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坏印象。 “我们第一次碰见,是在我要出去遛狗的时候。当时,我看见家门前,有个个头很高的人。和他四目相对的时候,他还对我说‘这狗真不错呀!我可不是可疑的人哟,就在附近住’。说完就飞快地逃跑了。他还真是个独特的人呀。” 我顿时羞愧难当。走进玄关,一股清爽的馨香,迎面扑来。 “咦?这个味道……不是金木樨吧。金木樨的季节已经过去了,香味也不同。” “啊,很高兴你能注意到这点。老师他呀,就算每天都看,也没注意到开花了呢。” 别看我这样,我的细心程度,毕竟抵得上两个人呢。 美枝子的视线,指向放在鞋柜上的花盆。暗绿色的叶子和花茎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毛。团团丛生的小花,呈现朴素的紫色,即使用客套的话讲,也算不上华美的植物。然而,这盆花竟能让玄关里芳香四溢,其存在感,丝毫不比豪华艳丽的花朵逊色。 这股怡人的花香,与眼前这位女子的气质,十分相像。 “这种花叫天芥菜,听说过吗?” “我只知道名字。对了……” “姐姐,那个人是谁呀?” 一个活泼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抬头一看,只见走廊的尽头,探出一张圆乎乎的脸。那是身穿白色卡迪根毛衣的芽久美。 “是爸爸的学生,近江洋二哥哥。之前他曾来过咱门家,孩子你不记得了吗?” 芽久美用一本正经的眼神盯着我,摇了摇头说:“完全不记得了!” 这个小鬼!……我心下暗想。这也不能怪她,毕竟之前见到她时,她才上幼儿园呢。 我刚把用自己少得可怜的零用钱,买的薄礼蛋糕递给美枝子,之前提到的“爸爸”——前岛典介老师,便从芽久美出现的房间走了出来。 “呀,是近江呀!……”他抬手向我打招呼的样子,显得未老先衰,实在看不出,他在现在的初中生面前,能有什么威信。话虽如此,一旦有什么事,我就想找老师商量,这点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刚一走进典典那富有英语老师气息、摆满洋文书的书房,美枝子便说了声“让各位久等了”,用托盘端来了茶水和蛋糕。芽久美也一起走了进来,紧紧缠着美枝子不放。 “芽久美,不许这么淘气。” “可是姐姐,人家不想要剩下的蛋糕,就想要托盘上的嘛。” 芽久美指了指我盘子上的草莓蛋糕。 “这孩子!……”老师和美枝子,同时出言责备,但心里不舒服的人反而是我。 “没关系,这块蛋糕就给芽久美吧。” 我把盘子递到了芽久美的面前。 “谢谢哥哥啦!……作为谢礼,待会儿我让你看看小典典吧。” 芽久美接过盘子,晃悠着小辫子,啪嗒啪嗒地走了。 “小典典是小狗的名字吗?”不知是不是偶然,小狗的名字,居然和爸爸的外号有几分相似,我的心中不禁一紧,问道。 “是呀,是我家最近养的猎狗。原来的主人因故养不了了,就把它给了我。虽然它已经成年,不过,性情十分温和,很快就融人了我们家……刚才真是抱歉啊,小孩子不懂事。” 美枝子说再去给我拿一块蛋糕,便离开了房间。 “最近如何呀?……”典典一如既往地问我。他的语气,总是显得那么理所当然。但听到老师这么问,我感到肩上的重力,顿时轻松了不少。 “还行吧。” “到了秋天,高二的学习也紧张了不少吧?” “是呀,其实我也正为这件事烦恼呢,必须考虑以后的升学就业了……” “哥哥,哥哥!……”突然有人在背后叫我,吓得我险些喷出嘴里的红茶。 我一回头,见是芽久美。她正从书房的阳台盯着我看,手里牵着一条狗链,身后是一只茶色的猎狗。如果用后脚站立的话,它肯定要比芽久美高大。只见那只狗的眼睛里,流露出悲伤的神色,战战兢兢地跟在少女身后。 “这就是小典典!……它会跟人握手,还会坐下呢!……” “真是对不起,这孩子太洵了。”典典的眼角,挤出了皱纹。 “饶了我吧,老师,您一笑起来,怎么和这条狗这么像呢?” <hr /> 注释: 第三话 第二天是星期一,我刚从学校回来,便发现哥哥仍然在家。今天,他依旧伏案,翻着上次读的那本书。 “你对扮演的角色,倒挺热心的呀。”我有些呆愣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对哥哥嘲讽道。 “你说什么呢?下一场演出,还没定呢。”哥哥回应道。哈哈,还是武士的口气。 且慢,等一下……难道说,哥哥不是在为扮演的角色作准备,而是真的在伏案读书吗? 我突然感到,自己的世界观被颠覆了。真的,我这话说得并不夸张。 “喂,大哥,别开这种恶劣的玩笑了。好比有人骗你说,还有一周,世界就要毁灭,等你情急之下,花光了全部财产,对方却来向你赔罪说‘对不起,之前都是骗你的’云云,我想你肯定饶不了他吧?我的意思是,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啊。” “你小子说什么呢?……我正忙着学习呢,你能不能少说这些没五没六的话,前来烦我呀?……” 忙着学习……忙着学习……我的脑子里,不断回荡着哥哥的这句话。 如果早几年听到这句话,老爸老妈肯定会高兴得热泪盈眶,但现在则只能怀疑,是天崩地裂的前兆了吧?在这几年里,爸爸妈妈早就已经醒悟:若盼望涛一能过上踏实的生活,肯定是错的。 哥哥上高三那年,在朋友的邀请下,看了一场小剧团的演出。虽然当时我还是小学生,具体情况不甚了解,但哥哥似乎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从那以后,哥哥就迷恋上了舞台表演。用“深陷其中”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因为哥哥此前,从未有过要进军戏剧世界的先兆,感觉就像走在路上,突然掉进了下水道里。结果第二天哥哥便找到班主任,宣称“我不需要升学就业指导了,我要走戏剧这条路”。 小学通信簿上,对哥哥的评价是“富于决断力,而欠缺判断力”——这评语委实一针见血。 就这样,哥哥对应试和应聘,全都没有了兴趣。高中一毕业,他就同时叩开了那个,当初令自己深受感动的剧团大门,获得了入团许可。 不用说,哥哥的这一举动,使得全家陷入大乱。父母都和舞台戏剧挨不上边。老爸虽是上班族,却是个工匠气息浓厚的机械技师;妈妈则是个靠到处打零工,艰难支撑家计的家庭主妇。儿子选择了“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人生道路,他们自然髙兴不起来。结果是老妈痛哭流涕,老爸雷霆震怒,把我这个二儿子晾到―边不理不睬。 如果我不是那种富于判断力,而缺乏决断力的性格,肯定会在这个艰难的年龄段自甘堕落,最后为社会增添一个不幸家庭的“榜样”。 哥哥真该感谢自身的幸运。要是因为热情,而毁掉一个家庭,就算哥哥再怎么不负责任,也会寝食难安的吧。 总之,哥哥不顾家人的担心,在自己的道路上奋勇向前。把辛苦打工赚来的钱,用在演出上,然后再辛苦打工,又把賺来的钱用在演出上。这种生活,自他进入剧团时起,就一直持续着。他似乎也曾想过要搬出去住,但考虑到贵得离谱的房租,还是觉得,不搬出去比较明智。之后,他开始为维持家庭和睦,动起了脑筋,能够勉强安稳地生活了。 他会从打工挣的钱里,拿出一小部分补贴家用,在家吃饭,也会事先在不知道从哪儿捡来,挂在厨房墙上的白板(但老妈经常称之日“黑板”)上写清楚,每次都会给家里饭费——这些似乎都是,从剧团的老演员那里学来的。看来,大家都是过来人啊。 如果他半夜三更或天亮才回来的话,会增加和父母间的冲突。哥哥认为这样很不值当,便在晾衣台上搭了个梯子,每次都爬梯子进出房间。这习惯就是他那个时候养成的。哥哥独特的生活方式,也带来了受到街坊四邻怀疑的相反效果。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阵后,身为想得开的江户人,老爸懒得动怒,老妈也哭累了,不久他们便只当“养了个有些诡异的住宿客”。 而这个揽得街坊四邻,不得安生的疯狂家伙,居然开始学习和戏剧无关的知识了,而且,他看的还是《公务员考试试题集》这样的书,也无怪乎我会以为,这是天崩地裂的前兆。我开始担心,他是否出现了同一性危机。 哥哥却显得异常认真,用一般人的语气对我说:“我也是男人,也该考虑安顿下来了,还是应该找个固定的工作啊。然而这个社会太不景气,没有任何资格认证的我,难以糊口,而且,现在重新考大学,也需要一些时间。我觉得,现在应该踏下心来学习,争取通过公务员考试。” 哦,这种同一性危机提高了。这还是那个放着石桥不走,而偏要选择跳过河去的近江涛一该说的话吗?…… 然而,哥哥又明朗地补充了一句,很像近江涛一风格的话:“唉,只是糟踢了我这一身的演员才华啊。” 真会撤谎!你就像圣伯纳德犬,不可能窝在室内一样,根本没有演员细胞。 之前一直默默身处后台的哥哥,终于在前天——也就是入团后的第五个年头,第一次获得了登台的机会。虽然演的是配角,却可以在台上挥刀。因此,哥哥的手指上,才会缠着绷带和橡皮膏。在台上进行走位排练时,哥哥总会被刀砍中。于是,剧团成员众口一词地,指责他说:“会受伤,说明你还太嫩。”看来,剧团也是一个严厉的世界啊。 演出中间那天,父母瞒着哥哥,去看了他的表演。散场后,父亲对站在门口,向观众道谢的哥哥,说了一句“演得很好”,母亲则在一旁,悄悄地擦着眼泪——若事实真是如此,该有多美好啊。可实际上,哥哥那天根本没登台,而是突然被刷了下去。 对此我早有预感,所以总是规劝父母“尽量别看为妙”。因为演出第一天,我去看时,哥哥竟然让我买票。 “有跟自家人要钱的道理吗?” 对于我的不满,哥哥给予了“正因为是自家人,所以,才能没顾虑地向你收钱”这么个看似合理,又很没道理的回答。 总之,演出的第一天很是现眼。哥哥刚一出场,便被自己的轻便和服绊到,一个趔趄,踩到了另一个演员的裙裤裤脚,二人摔得四脚朝天。不是手和头总是碰到别人,就是脚下仿佛踩到了什么似的,发出怪声。结果,走位的时候,我可以感到,另一个演员显得提心吊胆,大概是因为哥哥太笨,害怕自己与他合不上节拍吧。另外,由于哥哥人高马大,每次现眼,都像陷人山穷水尽境地的大象般,惹人注目。 我早就知道,哥哥天生愚笨。当老妈搬出哥哥在幼儿园做游戏时,根本不会蹦跳为由,反对他加人剧团时,哥哥则用“我又不是为了蹦蹦跳跳,才去当演员的”的论点来打马虎眼,这不过是“闻一知十”罢了。据哥哥本人讲,他在排练的时候,表现也算凑合。然而,等到真正上场时,哥哥仿佛被人用天使的羽毛,胳肢着肚子,动作完全乱了套——平日里,神经有如钢丝般粗条的哥哥,居然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这一点,恐怕连哥哥本人,和剧团成员都意想不到吧。 如果这样的哥哥,也算是有演员才华的话,那圣伯纳德犬也能在室内乖乖地成长了。 愣了一会儿,我的头脑冷静了下来,终于想起了一件事情。 “大哥,你刚才是不是说‘要安顿下来’呀?” 哥哥一愣,表情犹如一个走夜路时,突然被人从背后叫住的女子一般。 “嗯?我说过吗?……啊,你以为我要娶老婆呀,你想错啦。我的意思只是说,要像一般人那样,脚踏实地地生活而已。” “要是这样就好,我还以为,你要说和美枝子私奔呢。” 哥哥该不会是真心喜欢上了对方,所以,才要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吧……难道是为了获得美枝子的芳心,他才踏实地生活,所以,才开始考虑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吗?…… 这只是我的猜想,哥哥却贿真生气了,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洋二,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你以为我会考虑,违背做人之道的事情吗?这话对美枝子太失礼了,赶紧把这句话给我收回去!……” “对不起,是我不对。”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赶忙向哥哥道歉。 太好了,倘若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我可就没脸去见典典了。而古板守旧的父母,估计也没脸再在城镇上待下去,而连夜搬家了。这次,我们一家人差点因为哥哥的热情,而分崩离析……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谁让我的这位大哥是个冲动、鲁莽、没心没肺、做事不经大脑、不识好歹而又缺乏判断力、做事只知道从正面进攻的人呢。但我不得不承认,哥哥并不是那种胡作非为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美枝子是绝不会跟他走的。嗯,看来我真是祀人优天了。这些道理,哥哥还是懂的,实在没有必要,对他说出那种话来。 哥哥立马恢复了情绪。 “不过,该怎么说呢?” 他后背贴着椅背,一边揭下手指上的橡皮裔,一边对我说:“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和那家人的爸爸一样的人。虽然只和他打过一、两次招呼,但看到那位老师,该怎么说呢……夫人先他而去,从此必须独自照顾孩子,一直背负着自己不希望的痛苦操劳。啊,疼死啦。” 似乎是绷带揭得急了些,哥哥眉头紧锁地,吮吸着食指的关节。我赶忙起身,去拿架子上的急救箱。 在这期间,哥哥的话仍未停息:“我光顾着追求自己的梦想,只想着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全然不顾周围人的感受。最近我才觉得,自己永远比不过老师那样的人啊。” 哼……所以,哥哥你才要参加公务员考试呀。这么一说,典典老师也是公务员身份呀。虽说没有城府是件好事,可哥哥也太单纯了吧。 我撕开包装纸,把橡皮裔递给他,对他说:“这些话,你也对咱爸咱妈说一遍吧。” “啊,到时候我会对他们说的。”哥哥微微一笑,在手指上缠上了新的橡皮裔,然后站起身来。 “混蛋,慢跑时间要到啦!……” “大……大哥!……” 我叫住他,指着插在桌上杯子里的花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前岛老师家开的天芥菜,也叫木立琉璃草呀。” 这是前天从老师家离开时,美枝子剪下来送给我的。 在某些奇怪的方面,奉行国粹主义的哥哥,顿时眉头紧蹙。 “什么呀?名字听起来既像气球,又像胃溃疡的原因似的。因为是紫色的,所以叫琉璃草,既然有这么好听的日文名字,干吗不这么叫呢?” “据说这种草不是日本原产的。” “不是有句话叫‘入乡随俗’吗?” “可美枝子⑽非常喜欢,天芥菜这个名字呀。” “是呀是呀,好可爱的小花,你是叫天芥菜吗?……真是个好名字啊。” 听说美枝子喜欢这个名字,哥哥立即可耻地变了节。他把脸靠近像绒球般开成一团的小花,打了个大喷嚏,或许是被清新的花香,呛到了鼻子吧。 “这是美枝子昨天送我的,还让我向你给她带个好。你们要是见面的话,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呀。” 哥哥露出懒散般的笑容离开后,我仔细望着那株天芥菜。天芥菜的原文是“rope”,其中“rope”则有“面向”之意。天芥菜总是面向太阳,所以才被命名为“eope”的吧。 这是我初中时的典典老师告诉我的。当时,老师还说过,面向目标而活,是非常美好的事情。美枝子上初中时,老师也是这样告诉她的,所以,她才会如此喜爱这种花吧。只可惜,真正的花就开在身边,而老师竟没察觉,这倒很符合典典的风格。 几天以后…… “喂,洋二!……” 窗外传来压低的叫声,我立刻蹦了起来。虽然因为看书入了迷,而尚未入睡,但现在已是午夜一点钟了。 我打开窗户,只见晾衣台对面,有个像角一样的物体,正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光亮。 人类一旦看到无法理解的物体,都会不由自主地逃避现实。正当我打算对其视而不见,上床就寝时,那个神秘的物体,竟然再娥出了声音。 “洋二,救救我啊!……” 哎呀,原来是哥哥。我踩着晾衣台,心惊胆战地靠近一看,原来那个像角一样的东西,是头盔前面突出的金属部分,好像是叫镐形头盔。 头盔当然是戴在哥哥的脑袋上,脑袋下面连着身子。戴着头盔的哥哥,正在搭在晾衣台上的梯子顶端,手忙脚乱地挣扎着。似乎是爬到这里时脚踩空了,现在他正一只手抓着梯子的横木。 “哇啊,要挺住啊!……” 我急忙把手伸过晾衣台的栏杆。旧木头做的栏杆,发出吱吱呀呀的难听声音。 我瞬间作出了决定,要是我死在这里的话,这辈子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哥哥的。不过就算做鬼,我和哥哥也会死在一起的吧。 “大哥……手,把那只手给我!……要抓紧啊!……” 我怕邻居听见,也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费力地喊着。哥哥的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像是便利店购物袋的白色塑料袋。 袋子似乎很重,哥哥一边发出“唔啊啊啊啊”的呻吟声,一边将那只手也抬了上来。 看到袋子完好无损后,他才把那只手,也握在了横木上。袋子里装着好几罐啤酒。 哥哥终于爬了上来,看到他的装扮,我感到莫名的诧异。 哥哥戴着头盔,外面套着一身和服,腰带上还谨慎地别着一把武士刀,要多怪异有多怪异。身上还有酒气。店家居然敢把酒卖给这样一个人!事后一问,才知那家店,是剧团成员经常光顾的、排练场附近的一家便利店。大概是经常接待身穿戏服的演员,所以,店员也就见怪不怪了吧。 哥哥走进房间,摘掉头盔,取下佩刀,扭动着身子脱掉和服,发出一声带有酒气的叹息。哥哥很少会醉成这样。他的体质本来很好,再加上剧团有很多机会去喝酒,所以,哥哥本人常说“我对酒精的抗原抗体,反应越来越强”。不过,从生物学的角度看,我觉得这种说法,八成是错误的吧。 “你到底怎么回事啊?用不用我去给你倒杯水呀?” “不用,我还没醉呢,你也陪我一起喝吧?” 说着,哥哥便从塑料袋里取出啤酒。 “你都醉成这样了,还说没醉。” “没关系啦,喝!……” “混蛋,我可是未成年人。” “没事的,喝!……” “我说啊……” “好啦,快喝!……” “人民要遵纪守法。” “混蛋!……别啰唆啦,赶紧喝!……”哥哥已经醉得没有办法沟通了。 反正明天是周六,不用上课,还是敷衍地跟他喝点儿,好让他睡觉吧。要是让父母看到,肯定会训斥个没完,因此,我关上了房间的灯。黑暗中,我和哥哥开始了窃窃私语的酒宴。我在地毯上铺好毛巾,哥俩举起泛着泡沫的啤酒干杯。 “只要决心去做,还是很简单的嘛。”哥哥把一罐啤酒一饮而尽,语无伦次地跟我说道。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你也知道,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我想所有的人,都会否定你这句话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演员的苦恼,别人是理解不了的。”哥哥一边打嗝,一边说着话,把空罐捏瘪后,随手往背后一扔,正好砸中刚才丢在地上的头盔。只听一声锵响,哥哥吓了一跳,晃晃悠悠回头看去,随即像醉鬼一样,兴奋起来。 “哦,原来是这个呀,这个。这是没用的小道具。之前表演时候用的。所以,剧团就送给我留个纪念。不错吧?尤其是这把刀。” 从装在身上带回来的,如同一座小山高的道具堆里,哥哥拿起那把刀,手按刀鞘,拔出刀来。 “别闹了,求你了!……”我保持冷静,断然从哥哥那儿夺过了刀。这把刀是道具,当然不会有真正的刀刃,但即便是挥舞一根铁棍,也够危险的。好在这个醉鬼,乖乖地放了手。 把刀收回刀鞘时,我才发现,这把在舞台上饱受摧残的刀,已经卷刃了,如同一把锯子。古装剧里的主人公,即使面对几十个对手,也能干净利落地将其斩杀,看来绝对是骗人的。 在此期间,哥哥还在高效率地制造着空罐。 “啊,原来事情这么简单呀。原来就这么一点儿事呀,很长很长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一直在犹豫。一直紧紧抓着,根本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才能不放手。原来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呀。太简单啦。真是太简单啦……哼。” 哥哥嘟囔着莫名其妙的话,突然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 “洋二,听美枝子说,你去找老师商量,升学就业的事了?” 我顿时皱紧了眉头,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啤酒苦涩的味道。 哼,美枝子这个贱人,真是多嘴。但这也不能怪她,谁让当初是我让哥哥,前去向她道谢的呢?而她也自然而然地,会提及我曾拜访的事。如果我拜托美枝子替我保密的话,她是决计不会透露半句的,可找老师商量升学就业的问题,本来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她也没必要替我隐瞒。 “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话不能这么说嘛。有什么烦恼,就跟我说说吧。” “就算跟你说,你也帮不了我什么吧?” “笨蛋。再怎么着,我也是你人生道路上的前辈吧,多少也能给你出个主意呀。” “那你就先拿出个前辈样来让我看看,再给我出主意吧。” “混蛋!……我不就是要拿出前辈样来,才这么说的吗?……好啦,赶紧跟哥哥我说说吧。” “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吧……” “啊……不好,我怎么两眼发黑呀?”哥哥急忙打了退堂鼓。 啊,我明白了,一定是酒劲上来了。 “说是给我出主意,大哥你知道我的志愿吗?……你为我想过吗?只怕没有吧。你一直只顾着追求自己的梦想。我想从事的,是翻译方面的工作。你知道最近流行的哈利·波特系列作品吗?……我看你是不知道吧。无所谓啦,你爱知道不知道吧。那你知道怪医杜立德吗?知道歇洛克·福尔摩斯吗?……哥哥曾对我说过,这么有趣的故事,你要亲自在舞台上演绎出来。那时的哥哥,可比现在强多了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挺有趣的吧……嗯。亲自发现那种有趣的外国故事,然后将它翻译过来,读过的孩子,一辈子都能时常回想起来,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可你知道吗?……翻译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一百个人对此有兴趣,到最后也只有一个人能脱颖而出。就算成功出道,也不能指着它挣钱。两个儿子都想走有了上顿,却不知有没有下顿的道路,这些话能对老爸老妈说出口吗?……嗯?……至少我想让爸妈放心,所以,我才会努力保持学校的课业成绩。这些你都明白吗?只要我有这份心,坚定不移地努力,进入一所适合自己的大学,选择一门就业前景好的专业,就能够找到一份好工作。这就是我的打算。可是,无论怎么想,我就是讨厌这样做。我讨厌为了老爸老妈,而草率地决定自己的将来。喂,大哥,我是不是个不孝的儿子呀?……那大哥你呢?……虽然我觉得,既然大哥坚持自己的活法,那我磨灭梦想地活着,也没什么,但大哥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你或许觉得自己的道路上,只有你一个人在走,却不知道,其实这条道路上,还有其他人也在走,只是因为哥哥的鲁莽,而被迫从自己喜欢的道路上,改道而行罢了。这些你都想过吗?难道这就是先下手为强吗?……难道这就是走自己的路,别人就无路可走了吗?” “你的酒品真差呀。喝点儿酒就乱发脾气。”哥哥一副打心底里沉默不语的表情,一把从我手里夺过了啤酒。 反正罐子是空的,随便你吧。 “洋二,真是苦了你了。” 啊?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如此平静的声音,赶紧费力地稳住,自己左摇右晃的脑袋,看着哥哥。大哥还是那副胡子拉碴、浓眉大眼的面孔,眼睛却晶莹清激。 “我离开剧团了。” 虽然我的脑子里,醉得一塌糊涂,这句话却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和团长仔细谈过了,感谢他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临走时,我的心里还挺伤感,就像出嫁前的姑娘。” 哥哥不好意思地小声笑道,但随即换上了认真的表情。 “我知道,我能追逐梦想到今天,实在是幸运之至。不……这也是我最近才意识到的。父母一直不赞成我进入剧团,为此还曾大发雷霆。如果老爸为此病倒,老妈被那些推销通灵祈福用具的奸商欺骗、从而背负巨额债务,最后连你也走上犯罪道路的话,我也不可能在这条不知何时,才有出头之日的演员道路上,继续走下去了。即使我本人没有要求,围绕在我的梦想周围的人,也都不知不觉地,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如果这份恩情我都忘记,肯定会遭报应的,所以,我一直都很感激你们啊。” 哥哥打开一罐啤酒,这次则换成一副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我不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不过,你得让我说,人类就是自私、任性的动物。嘴上说为了别人,其实在行动上,多半是为了自己。为了别人而做事时,如果看到对方伤心,自己也会难受;看到对方高兴,自己也会喜悦。这一点无可厚非。但你也不能忘了,忘掉这一点的话,自己就会产生一种‘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优越感。如果对方无法回报你的话,你就会在心里留下怨恨。这样实在太愚蠹了。你千万不要忘记,如果你为了老爸老妈,而选择了安定生活的道路,这样做其实并不是为了父母,而是因为让父母担心,比放弃梦想更让你难受。这样做也无所谓。这是作为一个人的最好选择。但是,如果你的心中,会因此而留下‘自己作出了牺牲’的想法的话,我劝你还是不要作出这种选择,因为,最痛苦的人生,莫过于心怀怨恨地活着。” 呵呵,真是会讲大道理啊。上回典典也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告诉我说不能为了别人而选择。哥哥和典典,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会如此相像呢? “说了半天,大哥你又如何呢?还不是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吗?……难道你的心中,就不会留下怨恨吗?” 我现在连啤酒的拉环都懒得拉开了,趁哥哥把啤酒放在地上的当儿,一把抢过他的啤酒,猛灌了一口。不久之前,有段广告曾说“啤酒就像人生一样苦涩”,说得真是贴切啊。 哥哥不满地夺回啤酒,斩钉截铁地答道:“当然了,我是想让那个人幸福,才选择了别的道路。不过,我并不是为了那个人,而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简言之,我这么做是为了我自己。” 我的眼皮越发沉重起来,似乎是刚才喝的,那一大口啤酒发作了。我实在扛不住了,便翻身躺下,意识渐渐飘远。 “那个人”是谁?“想让那个人幸福”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我,已然没心力思考这些了。 明晰镌刻在我心中的,就是在从窗户洒落的月光的映照下,哥哥眼眸中闪现出的湿润光芒。此外,还有哥哥那句犹如发自灵魂深处的低语:“说实话,我真的不想放弃舞台。” <hr /> 注释: 第四话 简直太难受了!…… 这是我第二天早上的第一个感觉。我穿着衣服,躺在书房的地上,身上却盖着一条毛巾被,应该是哥哥为我盖上的吧。 他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平日锻炼身体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走到楼下,我在牙刷上挤上比平日多出一倍的牙膏,使劲地刷了牙。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效,但我觉得应该能消除嘴里的酒气。这时我感到恶心得要死,实际上,我已经吐过一回了。吐出来之后,果然舒坦了许多。 尽管老妈没少抱怨,但假日的早上,我通常都起得很晚,即使我酒劲过去之后才起,应该不会引起老妈的怀疑。趁着现在打开窗子,散散屋里的酒味吧。 我刚要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玄边便传来了“哎呀,洋二”的叫声。 是老妈!…… 幸亏我和她之间有段距离,风向也是逆向,而且,老妈似乎心中另有所思,这才没注意到我的样子。我极力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脸上露出“真是个美好的早晨啊”的表情,向老妈道了声早安。 “喂,涛一怎么了?” 老妈侧头,看着敞开的玄关大门。秋天凉爽的空气,流进房间,从我这里都能感觉到。 “什么怎么了?” “他居然从玄关出去了呀。”仔细想想,这段对话,真是奇异。 “而且,他出门的时候还跟我说‘妈,我现在要堂堂正正地去求婚了’。这一次他扮演的是这种角色吗?” 看来老妈还不知道,哥哥“要放弃舞台的决心”。我敷衍回答了几句后上了楼,脑子里一片混乱。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哥哥之前不是言之凿凿地说过,不会做出私奔这种事吗?反正对方也不会答应,他大概是把心一横,才去表白的吧。可“求婚”这种说法,也太奇怪了呀。这不可能。 不……虽说不可能,这种情况,却也很不寻常,因为求婚的对象,应该是单身之人……啊?…… 不会吧?怎么可能?……可是…… 的确有可能……所以,哥哥才会说“想让那个人幸福”啊。 搞什么嘛!…… 我顿时忘了自己还在宿醉,连滚带爬地跑下了楼梯。 第五话 “芽久美,如果姐姐要是不在了,你会不会难过呀?” “啊……当然会难过呀。芽久美会非常难过,非常寂寞的。” “是吗?……那么这就不行了呀。嗯……要是哥哥把姐姐,娶做老婆的话,爸爸一定也会十分讨厌我的吧。” “不对呀。姐姐是爸爸的夫人,是芽久美的妈妈呀。姐姐既是夫人又是妈妈,不能再给别人当老婆了呀。” 我急忙冲到前岛家门前,刚好赶上这一席对话。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黑色西服,单手拿着一束硕大的花束…… 若非这种场合,我肯定会为哥哥这身不合时宜的打扮,忍俊不禁。 此刻,他正蹲下身子,和芽久美相对而视。刚到前岛家,第一个碰见的就是芽久美,看来哥哥正在为之后的求婚,进行着部署——他似乎就是这么打算的。 就在哥哥笑容满面、粗大的眉毛耷拉下来、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的时候,我上气不接下气,总算插进了话:“大哥,今年秋天,美枝子嫁到老师家来,刚满一年……” 这时,我才第一次认可了,哥哥作为演员的才华。他丝毫不显惊讶,虽然这个场面,犹如一场高难度的即兴表演,必须在瞬间把握住状况,才能演下去,但哥哥的演技,可谓完美至极。只见他像无所不知的贤人智者那样,微微一笑,仿佛闻嗅天芥菜的芳香时那样,慢慢搬凑近了芽久美。 “是吗?……是啊。芽久美和爸爸,一定都十分珍重美枝子吧?” “是呀。”芽久美点点头,头上的小辫子也随之晃动。 “听你这么一说,哥哥也很高兴,真的非常髙兴啊。”说完,哥哥紧紧抱住芽久美,把那束有芽久美的小小身体,一半大的花束交给了她,“这个、是哥哥送给美好、和睦家庭的礼物。麻烦你把这个,交给爸爸和‘姐姐’吧。” “哥哥不和小典典一起玩了吗?”芽久美不解地问道。 哥哥摸着她的头说“下次吧”,然后站起身,背对着我,迈开大步离去了。 我刚想追上去,身体却猛地一颤。只见庭院花丛对面、从哥哥所在的地方,看不见的死角位置,赫然站着一个人影。 哇啊!竟然是美枝子!…… 美枝子什么话也没说,露出泫然欲泣般的笑脸,冲我轻轻点头。我也冲她颔首回应后,美枝子似乎不想让芽久美看到自己,静静地回到了屋内。 怀着对美枝子聪慧、贤明的深深感激,我对芽久美说:“下次我会来玩的,再见了。”说着,又向她挥了挥手。 “哥哥再见!……”像个大人似的跟我道别后,芽久美从大花束上,撤下一只手,动作有些危险地,向我挥舞了几下。 第六话 我们肩并肩地向家走去,你一句我一句地,把这次的事情解释清楚了。 这场误会的起因,似乎是芽久美一直管美枝子叫“姐姐”。这对像我这样,明白其中原委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美枝子曾是典典老师的学生,而且,据说还是老师大学毕业后,教的第一拨学生。美枝子毕业后,有时也到老师家串门,问候时令。 老师结婚,芽久美出生,甚至是芽久美学会说人话,美枝子依旧和老师保持着往来。美枝子当时刚刚二十岁,当然,会让芽久美称她为“姐姐”了。 然而,不久之后,老师的夫人撒手人寰,他只得一个人带孩子。短期大学毕业后,在老师家附近上班的美枝子,时常到老师家帮忙家务。二人之间,究竟是如何萌生的“爱情”——虽然这种说法,有些让人脸红,但并无讽刺、挖苦之意——这一点我也不很清楚,但一定和小说里写的差不多吧。 不过,那时的事情,现在再提,恐怕也没什么意义了。总而言之,老师和美枝子,在去年秋天顺利结婚。而那时芽久美,已经习惯称美枝子为“姐姐”,不好再改口了。虽然我想,这时会有人说“今后应该改口叫妈妈了吧”这种话,但典典和美枝子,都没让芽久美改口。尤其是美枝子,一直坚持“芽久美怎么称呼我都无所谓”、“不要强迫芽久美,用她不习惯的称谓叫我,我不忍心给她造成心理负担”…… 就这样,美枝子成为芽久美妈妈的同时,又被芽久美称做“姐姐”。正如那朵凛然飘香的花,既叫天芥菜,又叫木立琉璃草一样。 然而,对此全然不知的哥哥见到二人,听到芽久美管美枝子叫“姐姐”的时候,便将二人误会成了年纪差距较大的姊妹,深信典典和美枝子是父女。恐怕美枝子看着比较年轻,而典典老师比实际年龄显老,也是造成误会的原因之一。 顺便一提,典典老师今年三十二岁,美枝子二十五岁。哥哥将二人误认作“父女”,大概是以为典典老师四十岁,美枝子二十岁左右吧。正因如此,哥哥才有了典典“比实际年龄年轻”,而美枝子“比实际年龄成熟稳重”的奇妙看法。 仔细想来,我也有错。本该早就意识到,哥哥对前岛家的误会了。也许在我看来,芽久美管“新妈妈”叫做“姐姐”的家庭形态,已经司空见愤,根本无须解释了吧。当哥哥把自己遇到她们的事,告诉我时,已经和她们很熟了,所以,我才会以为,她们把这件事情,应该理所当然地告诉了哥哥呢。 美枝子也是,当初哥哥自称,是路过她家门口的附近住户时,她当然不会对哥哥说“我是这孩子的继母”。而在得知对方是我哥哥时,她大概又以为,哥哥已经知道了她家的事吧。 我知道哥哥的想法不切实际,更知道他对美枝子有爱意。唉……我的感性真像演歌啊。我甚至觉得,芽久美不管美枝子叫“妈妈”而叫“姐姐”,都是一件悲哀的事了。 在此期间,哥哥一直以为,美枝子代替母亲的职责,照顾幼小的妹妹,作为主妇照颃一家人的生活,所以才会产生“这样下去可不行,美枝子不能光为了家人而活,也要抓住自己的幸福”的错误想法。不光如此,哥哥还脑子一热,有了“我要让那个女人幸福”的想法。如果是同行还好说,可若是向和戏剧,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说“请让令爱嫁给我吧”的话,那自己前途暗淡的现况,就成大问题了吧。所以,他才有了后来的公务员考试,和放弃舞台的宣言。 若不是碰巧进到了芽久美,哥哥恐怕会一本正经地,对典典老师说出“请让令爱嫁给我”这样的话来吧。不是恐怕,而是一定会这样做。幸好事情没有发展至此。为此,我要向宇宙创立以来的所有神佛,表示最最衷心的感谢。 把事情的大致经过讲明后,我们全都缄默不语地走在路上。走到家门前时,我终于开口对哥哥说:“大哥,你刚才的演技,真是太绝了。” 哥哥转过头,露出了灿烂的笑脸:“是呀。我终究还是一个离不开舞台的人啊。” 说完,哥哥并没有走向玄关,而是绕过庭院,向储物间走了过去。他是要搬梯子去了。 第七话 那之后,我为了汇报内容,而到典典家拜访时,在庭院里,遇见了正在修剪花草的美枝子。她向我露出腼腆的微笑,说那个时候,自己真的很高兴。 “我并不讨厌被芽久美称做姐姐。不管她怎么称呼我,我们都已经是一家人了。可即便心里觉得很近亲,我还是担心,芽久美是否会真的接受我。所以……” 对于哥哥求婚的事,聪明的美枝子只字未提,只说了句“芽久美说,最近近江家的大哥哥,一直没来和小典典玩,觉得很寂寞”。 “过段时间我会鼓励他前来的。” 虽然嘴上这么回答,但我心里明白,哥哥多半是不会来了。这一点,美枝子应该也心知肚明吧。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过个十年左右,哥哥就能够再次笑容满面地,前来拜访就好了。你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啊,小典典!……” 下面说说我向典典一一身为人类的那个——汇报的内容吧。最后,我将翻译方面的工作,定为了未来的目标,为此,也选定了相关的大学和专业。虽然我很担心,老爸老妈的反应,但令我惊讶的是,他们居然二话没说,就接受了我的选择。大概他们认为,与哥哥极不稳定的生活相比,译者已经是个非常踏实稳定的工作了吧;而译者辛勤码字的形象,似乎也给工匠气质的父亲,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实际上,译者的工作虽然踏实,但离稳定还相差甚远。不过,没有必要让父亲母亲知道这一点吧。我要感谢哥哥这位先驱。没错,正因哥哥将自己的路踏得平坦坚固,后面的人,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加容易。 对了,哥哥没有放弃舞台。 “哈哈,虽然那时候,发生了美枝子的事情,但我也感觉,自己的演技遭遇了瓶颈,想要逃避,所以,才要放弃舞台的。但经历那件事之后,我还是觉得,自己只适合戏剧舞台,根本不是当公务员的料。” 哥哥还没有达到遭遇瓶颈的程度吧。不过,对于后半段的说法,我还是极力赞成的。当然,哥哥也没有退出剧团。团长和剧团所有成员,没有一个人把哥哥要退出舞台的话当真。因为当时哥哥为了能下决心,将这句话说出口,喝了很多酒,整个人醉醺醺的。而那件小道具,也是团长为了安慰说着“这件道具能不能让我拿回去做个纪念”的醉话的哥哥,而让他拿回家的。结果,第二天剧团便打来电话,通知哥哥说“剧团里有一堆工作要做,赶紧回来,顺便把那件小道具也拿回来”。 就这样,哥哥直到今天,还在热衷于打工、训练和剧团后台的工作。现在剧团还没决定,下一场让哥哥演什么,但总有一天,我会看到哥哥登台的。下次一定要看到哥哥在台上,展示像那天一样的髙超演技啊! 第一话 身在黄昏临近的庭园中,内心却早先一步,日落西山的栂野浩介,这时忽然发现,篱笆对面,站着一位女子。 栂野浩介觉得“寸劲儿”,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毫不起眼的小事,会因为寸劲儿,演变成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后来还会留下祸根。大到国际争端,小到家庭争议——甚至闪了一下腰,无一不是“寸劲儿”在从中作怪。 一切都源于一个小小的寸劲儿。三岁的儿子,晃晃悠悠地向浩介走来,他没有多想,就要把儿子抱起来,然后髙高举起。就这点事儿,也不是什么髙难度的动作。 当时,浩介正好一只脚,踩在庭院的踏脚石上,儿子的位置稍稍偏右,所以,他的身形有些扭曲,姿势不太稳定。而且,当时邻居养的鹦鹉,发出了以往的尖锐叫声,浩介正在心中琢磨:这个声音,肯定会吵到街坊四邻,而心不在焉,这也成了不利条件。 然而,就算如此,谁又会想到,仅仅抱起一个顶多不过十五公斤重的孩子,竟会让一个大男人的身体,发生异常呢? 就在浩介用力的瞬间,腰部某处突然“嘎巴”一下,感觉犹如合叶松脱一般,身体顿时僵在半途,动弹不得——准确地讲,他只要想动一下,腰部周围,就会感到无数爆竹炸裂般的疼痛。 “赶紧地,快把你妈妈叫来!……” 儿子难以置信地看着,脸上渗出黏糊糊的汗液、扶着眼前的花盆支撑身体、痛苦呻吟的父亲。须臾,他匆匆喊道:“妈妈、姥爷、姥姥、姐姐,你们快点来呀。” 儿子一边嚷着,一边跑进了屋里。也用不着把家里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吧。 可是,闪了腰这件事,为何会引得别人的笑话呢?……岳母、妻子和十岁的女儿,看到弯着腰,呆立原地不动的浩介,母女三代全都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 其中只有一个人一一过去同样闪过腰的岳父,是真的在为他担心。当看到浩介因为痛得太厉害,而折断了盆栽的小树枝时,全家人这才把女婿闪到腰的可笑之处,暂时放到一边,开始乱作一团。 “这就是家人之间的羁绊吧!……”栂野浩介忍着疼痛,不禁感叹着说。 妻子开车,把浩介送到了最近的矫形外科医院——当然,在移动的途中,他不断发出哀号——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的时候,儿子可能是想安慰他,带来了自己每晚睡觉,都会抱着的大玩具熊。 “还是你关心我啊,启介。”浩介刚要伸手,去摸儿子的头,腰部却仿佛被巨大的手指,狠劲扭动似的剧痛不已,害得他再次发出了哀号。他曾听说有的国家,把闪到腰称做“魔女的一击”,没错,这肯定是蛇蝎心肠的魔女干的好事。 栂野浩介没有办法去学校讲课了,在家里歇了三天。昨天,他终于能在家里缓缓走动了。今天他下定决心,穿上庭园木屐,从檐廊下走到了庭院里。 他慢慢地向门旁边,盛开的红色夹竹桃树走去。漫漫夏日的太阳,此时终于开始西斜,刚刚下过的一场雷阵雨,让空气变得格外凉爽。尽管如此,栂野浩介在深呼吸的时侯,还是有些提心吊胆,所幸的是,疼痛没有袭来。 魔女一定在悄无声息地,寻找攻击的机会,浩介这边,也丝毫不敢放松警锡。 这时,他又听到了那只鹦鹉,毫无意义的尖叫,心中更加惶恐。比对面的两、三户人家,略远一些的自家还好说,要是紧邻的人家,在这个季节,计划着要把那只鹦鹉烤熟,当成小菜配上啤酒的话,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闪到腰真是要命啊!……虽然医生曾对栂野浩介说“之所以会闪到腰,不光是年纪的原因,还与腹肌和背肌,因为缺乏锻炼而衰退有关”,可即便如此,闪到腰这种异变,也不会发生在年轻人身上吧。不光是年纪的原因……医生强调这一点的同时,已经说明浩介岁数不小了。 身在黄昏临近的庭园中,内心却早先一步,日落西山的栂野浩介,这时忽然发现,篱笆对面,站着一位女子。那是个身穿色调正好,与夹竹桃相同的吊带背心,大胆地显露白晳肩膀的年轻女孩子。她的美貌与衣着,同样引人注目——身上带有一种无法抗拒的艳媚之气。 她似乎有话想问,也向栂野浩介这边看来,二人随即四目相对。 她的眼眸犹如镜子一般,栂野浩介这才注意到,自己下意识地,把手叉在了腰上,擦起了背。这副样子,不正像是欣赏庭园花朵的隐居老人吗?他不由得想直起腰来,这样做却并不明智。 “好痛!……” 对面的女子,似乎听到了他轻声的呻吟,脸上蓦然一亮。 “啊……老师!您还认得我?” “有时候也要感谢寸劲儿啊!……” 栂野浩介深思着。因为这股“寸劲儿”,而不小心说出口的呻吟,似乎让这位女子误会了。 “老师您还好吗?……志穗老师和小梓都还好吧?” 栂野浩介回了句“都很好”,若非二人的对话这样开始,浩介恐怕就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了吧。这个女子,是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学生,他当然不会忘记,只是经过了六年的时间,她的样貌、气质,与以前截然不同了。 相田史香……从那时起,她就是个面庞娟秀、老实稳重的少女。当她兴奋地开口说话的时候,才不时地露出比实际年龄,较为幼稚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栂野浩介怎么也想不到,长大后的史香,竟能有如此美丽的气质。回想起来,那时亡故的史香的母亲,也拥有这般引人注目的美貌。 “你变得真漂亮啊!……和你的母亲很像。” 栂野浩介有些犹豫地,把这话说出口后,史香的表情,霎时变得苍白,回应道:“所有人都这么说,连老师也是啊。” 看来,栂野浩介还是失败了。相田史香还没有豁达到,能够坦然面对,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只留下对亡故之人的思念的程度。 相田史香上初中时,曾到栂野浩介在自家开设的“旭日补习班”上课。说是自家开设,准确来讲,这个补习班,应该是从妻子的娘家——岳父旭贞则手里继承下来的,专门以初、髙中学生为授课的对象。 从贞则这代起,这个补习班的教育方针,就是补习重于升学。贞则现在也在补习班教授国语,栂野浩介教英语,妻子志穗则教算数和数学,甚至岳母幸世,也把小学生招进这里,学习书法,俨然成了一个家族企业。 虽然在如今这个少子化的时代里,旭日补习班的业绩说不上兴隆,但也不至于遇到经营上的危机,所以,一直顽强地,坚持到了今天。这种力求让学生,透彻理解学校课程要点的教学方法,令旭日补习班在悠闲、宁谧的地方城市,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好评。 栂野浩介每周,也会到补习学校去教两次课,但无疑,还是在旭日补习班上课,更让他感到轻松。浩介不觉得自己是个特别优秀的老师,只因自己,曾是一个理解能力较差的学生,所以他非常了解学生,容易在哪里栽跟头。只要把绊脚石的位置告诉学生,学生就能自己跨越障碍,成绩突飞猛进了。 看到学生的成绩节节攀升,栂野浩介自己也很快乐。 教员录用考试三度落榜后,栂野浩介便到当时正在交往的志穗的娘家,开办的补习班任教。虽然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但结果还是令他非常满意的。值得庆幸的是,栂野浩介并不是那种,过分矜持和拘泥于世俗成见的男人。 相田史香在这所旭日补习班,上到了初二那年的秋天,之后便离开了。那年夏天,她失去了母亲,以及几个原本能组成新家庭的人。而且,在那前一年的冬天,她的父亲刚刚遭遇到意外事故身亡。 由于栂野浩介失察不当的言语,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就算对方是自己以前的学生,和如此年轻美丽的女子,默然对视,也不是一件能够让人舒服的事情。 “滨冈现在如何了?……”栂野浩介想这样问她,却没有勇气提起这个,和过去那场悲剧,有着直接关系的名字。 或许是察觉到了这点,相田史香突然用令人惊讶的平淡语气,对浩介说:“对了,老师您知道吗?崇哥哥在一个月前死了。” “不会吧?……” 志穗的眉宇间,挤出了几道纵纹,那是心中无法原谅,却又不知该谴责谁的纠结表情。如果操纵人类命运的神灵,站在眼前的话,志穗肯定会上前,狠狠地揪住对方的前襟,出口痛斥吧。 晚上十点,一家人才吃完这顿迟到的晚饭。晚间授课结束,便是这个时间了。坐在饭桌旁喝茶的栂野浩介,低声附和道:“真是的,只能为他感到惋惜吧。” “小崇可不是那种骑着车子,横冲直撞的人呀,怎么会出事呢?” “是啊,可相田说‘摩托车飞了出去,整个人翻倒在地’。具体是怎么个速度,单凭相田的表述,我也不得而知。或许这个速度,对于骑惯了摩托车的人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吧。” “可是,实际上那个速度,已经造成了车毁人亡的惨剧啊。” “唉,即便是安全行驶,也可能会因为某种寸劲儿,而发生这种意外。” 栂野浩介的脑子里,又冒出了“寸劲儿”这个词。他说完自己的看法,志穗还是显得无法理解,含糊地回应了一声“嗯”。 滨冈崇比相田史香大三级,也曾到旭日补习班上过课,是个沉默寡言、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的少年。从没有看到他大声嬉闹,也不曾见他大喜大悲,那张端庄得令人惊奇的瓜子脸上,总是露出冷静的表情,就算跟周围的学生站在一起,也很显眼。回想起来,他确实是那种与野蛮行驶,挨不上边的人。 滨冈崇史的成绩虽然处在中等,但栂野浩介觉得,他的头脑,要比普通学生聪明。与其说,他对取得好成绩没有兴趣,倒不如说,他觉得取得好成绩,是一件挺无聊的事。考试成绩总是不高不低,似乎刻意有所保留似的。那种年纪的聪明孩子,总是能看透大人的内心所想。 因为课堂时间的原因,而赶进度时,浩介不止一次地,察觉到崇冰冷的视线,悄悄地投到自己身上,心里很不舒服。有些时候,在他们的眼中,大人是非常愚蠢的。可是,不管头脑再怎么聪明,如果这样小看人生的话,那此人必将固步自封、停滞不前了。栂野浩介不禁对崇有些担心。 志穗也持有相同意见,记得夫妻二人曾说:“如果能认识到,专心学习的乐趣,小崇这样的孩子,一定会有进步的。” 这么一说,相田史香当时也说过“听说崇哥哥对生物社团的活动十分热心”、“我认为他将来一定能成为植物学家”这样的话。那时她信心满满,眼眸中还闪烁着光芒。 相田、滨冈两家的父母,曾是同一所高中的同学,两家的关系十分亲近,史香就像亲妹妹一样思念着崇,结果崇却对史香,连关心的苗头都没有。 升上高中后,滨冈崇听从父母的意见,进了更有名的补习学校,由此离开了旭日补习班。崇的母亲前来致意时曾说“我丈夫说什么,也要坚持让小崇,朝着国立大学司法系努力,所以,他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并连连低头道歉。虽然浩介这边,没有道理挽留崇,但他十分惦记这个志愿,是不是滨冈崇本人的选择。当时站在母亲身旁的崇,显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但之后史香曾愤慨地说“崇哥哥说,他不想离开这里”。 “至少史香还是平平安安的啊,我也想见见她了。”志穗说完,拿起了茶杯。看来她的心情已经平复了。 结果,相田史香只是站在外面,和栂野浩介聊了一会儿,当浩介请她到家里坐坐时,她以今天还有事情为由谢绝了,然后就走了。她说自己失去父母以后,被住在邻近城市的姑妈收养。但进入大学的同时,又搬回了这座故乡城镇,开始独自生活。 “从姑妈家上下学,应该更方便些吧……”栂野浩介虽然内心这么想,但这并不是他,应该插嘴过问的事,于是…… “所以我就跟史香说,既然你一个人生活,有空就到我家吃顿晚饭吧。” “你对人家还挺关心呀。” “你什么意思呀?” “就是话面上的意思呀……真让人期待呀,史香是个大姑娘了吧?” “是啊,还变漂亮了呢。” “啊?……”志穗瞪圆了眼睛,“变成你喜欢的类型了吗?” 对于妻子的冷嘲热讽,栂野浩介火上心头。 “啊……是呀。看她这么妩媚,我都快要把持不住了呢。” “呵呵!……” 志穗抓起盘子里的腌萝卜,“嘎巴嘎巴”地嚼着,愉快地应了一声。这位妻子很清楚,丈夫根本没有胆子,打自己以前学生的歪主意。 “你们说什么呢,真没规矩。” 岳母幸世把盘子从桌上撤下,不满地说道。身穿西装,却透出和服气质的岳母,言谈举止全都像书法老师一样高雅。 “啊……是妈妈呀。今天的菜真好吃呢。这道腌水菜真是珍品,咖喱饭简直和名厨做的一样,香菇包肉的味道,更是日本第一!……” 可能也有晚上授课的原因,不善家务、而把所有家务活,都推给母亲的志穗,没有忘记对母亲做的菜肴,大肆吹捧一番。 “少来啦,就你嘴甜。”幸世说着广岛故乡的方言,呆呆笑着,往女儿的茶杯里倒上了茶。 <hr /> 注释: 第二话 不久以后,第二起悲剧,也降临在了相田史香的头上:被她称做哥哥,并思念的滨冈崇,也遭遇了同样的悲剧,真可谓是造化弄人啊。 “总之,等腰好了,可得好好锻炼锻炼身体!……”栂野浩介坐在客厅里遥望庭院,如是想着。庭院里,启介正在儿童充气泳池里欢声大笑,小梓也兴髙采烈地,握着胶皮软管,把亮光闪闪的水珠,喷向弟弟的头上,和庭院里的树木身上。 每当看到孩子们的身影,就希望他们能一直快乐到成年。这种想法近乎于沉重的压力,时常压在栂野浩介的心头。这副闪到腰,就步履蹒跚的身体,㈣连这种压力也无法承受吧。 不过,身体现在仍然不能干重活,也不能进行大幅度的运动,只能悠闲地待着,这样一来,浩介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昨天遇到的自己以前的学生。 回想当时,相田史香和现在的小梓,相差不到五岁,却接连遭遇不幸。虽然小梓是个看到父亲闪了腰,便大笑不已的白眼狼,但一想到倘若把她,也放到与史香相同的境地中,那将会如何,栂野浩介便会感到腹底一阵发凉。 相田史香的双亲,可谓是温厚老实的父亲,和美貌远近闻名的母亲的组合。浩介和她父亲接触不多,只知道他在这座城镇的站前主要大街上,经营着一家年代颇长的小酒馆,不知是那儿的第几代老板。母亲则在史香上小学的时候,在邻近一座稍大些的城镇,开了一家美容院。 因为相田史香的关系,栂野浩介和她母亲,有过几次聊天的机会。从对方简明扼要、语速略快的说话方式中,浩介足以感觉得出,她是个意志坚强、思维敏捷的人。 她像商人一样八面玲珑、待人亲切,身材虽然娇小,却拥有奇葩般的气质,再加上坚强的意志和敏锐的头脑,几乎完全具备了事业成功的条件。 实际上,可能也是借着当时泡沫经济比较景气的东风,美容院的生意,可谓红红火火,但相田史香一家人的生活,并不显得特别奢华气派。 相田史香升入初中后没多久,第一场不幸,便降临在了如此和睦的一家人头上。父亲治雄骑着轻便摩托车,派发酒馆广告时,与汽车相撞,造成了事故。双腿几乎残废的父亲,从此便过上了轮椅生活,而双臂也好像留下了残疾。 这副身体,当然无法继续经营酒馆,小酒馆因此也歇业了。幸好母亲苗子还有经济能力,她开始顶起家中的大梁,辛勤工作,不在家的日子,自然也就多了。于是,相田史香开始接替母亲,竭尽所能地照顾父亲,所以,她刚进旭日补习班,便不得不退出,栂野浩介曾因她的退出而登门拜访。 这种生活持续了半年。那年冬天,相田史香的父亲,于妻子和女儿都不在家时,在浴缸中溺水而死。听说尸体是面部朝下,趴在那个改造成无障碍设施的长浴缸里的,被水没过。可能是他想一人洗澡时,身体失去平衡,跌进了盛满水的浴缸里。由于四肢行动不便,就算想爬起来,也无能为力。抑或是,他根本就没想再爬起来。 栂野浩介唯一一次看到文静的相田史香,发疯般的暴怒,便是在那个时候。父亲死后,相田史香又回到了旭日补习班上课。 事情就发生在她回到阔别已久的旭家别屋,上课的第一天。下课回家时,同班的一个男生,在门口追上史香,对她嘲讽地说“你爸卡在浴缸里,咕噜咕噜地喝了很多洗澡水吧”之类的话。 没等到当时在场的栂野浩介上前呵斥他,史香早已作出反应。她挥起手中的折叠伞,一下子打碎了对方的眼镜。对方还流了鼻血。要不是浩介上前阻止,那个男生还不知会伤成什么样呢。虽然与那个男生,像幼儿园小孩似的号啕大哭截然相反,相田史香一声不吭,但当浩介紧紧抱住她瘦小的肩膀时,却感到她的肩膀,由于紧张——这种紧张即使被称为“杀意”,也毫不为过——而不住地颤抖着。 “这孩子的体内,怎么会潜伏着如此剧烈的情感呢?……”栂野浩介在心中暗想,不禁感到分外恐惧。 幸亏这件事情,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史香的这一下,没有给对方造成失明这样无法挽回的伤势,可能是岳母每早每晚,都在旭家的佛坛前,合十膜拜的结果吧。 那个少年残忍的讥讽,源于对久久未来上课、成绩却比自己好的相田史香的嫉妒。正是这种毫无道理的动机,才令他说出了那样的话。 从当事人和其他同学那里了解情况、得出这个结论的栂野浩介,实在没有心思斥责史香。 结果,这件事过去的第二天,栂野浩介把相田史香一个人,叫到正房的客厅,对她说:“这世上的确有些人,喜欢用卑劣的语言中伤别人,若是你把这种人打伤了,即便道理在你,在大人的世界里,仍然会受到处罚,所以,速诸于暴力实在不合算呀。” 虽然身为教师,栂野浩介实在不应该,用如此失当的话来教育她,但史香始终沉默地听着,最后只说了一句:“老师,您不让我向那人道歉吗?”她问这句话时的暗淡目光,浩介记忆犹新。 “因为老师认为,相田小姐没有错呀。”栂野浩介据实以告。 志穗的做法,则更加失当。出事的当天,她立即把那个男生,带到附近的医院治疗,然后把他送回家,低三下四地向对方家长赔礼道歉。 面对大呼小叫的男生家长,志穗只好说事情的经过尚不清楚,不过她会仔细调査,然后向他们汇报。还说不管怎么样,既然事故是在补习班发生的,补习班定会负责到底。 然而,事情水落石出后,志穗再度造访了那男生的家……不,说“造访”,不如说是一脚踢开玄关大门,猛地冲了进去。紧跟着,她对男生的母亲,劈头盖脸一通斥责…… “混蛋,动手打人的确不对,您儿子受伤,我深表同情,医疗费我们会出。可如果您想让您儿子,将来能在社会上牢牢立足的话,就必须教育他,身为一个人,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您的儿子至今不懂这番道理,我只能说,您这个做家长的,教子无方。” 结果,那男生退出了补习班,他母亲也在附近逢人便说,旭日补习班的坏话。所幸男生的母亲,也不是什么特别有声望的人,她的话没有给补习班的办学,造成什么影响。 “这也算是经营者应有的魄力吧!”栂野浩介心想。 尽管是那个男生口出恶言在先,但相田史香做出那样的举动,应该还是家庭的不幸,和精神上的不稳定所致吧。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后,没过多久,史香又做出了一件看起来与平日的她,判若两人的事情。 一天晚上,栂野浩介在补习学校,讲完课回到家时,附近一家便利店的店主,给他打来了电话,说有个学生叫他过去。于是浩介不明就里地,趿拉上鞋赶到了那家店,在店里打工的店员,把他领到了店内的办公室。 店主木岛是栂野浩介的老朋友,虽然长着一副相扑运动员般的壮硕体格,性格却相当懦弱。木岛一脸困惑地,坐在桌子旁边,而坐在对面的,竟是表情僵硬、眼中闪烁光芒的相田史香。二人中间放着一个小包装盒。 看到栂野浩介,木岛像遇到救星似的,站起身向他走来,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真是不好意思啊,栂野老师,这小姑娘死活不肯,告诉我名字和住址,唯一的一句话,就是把栂野老师叫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在我店里……偷东西。” “什么?……” “嘘……嘘,你的声音太大啦。” 其实也用不着这么小心谨慎。木岛仓皇地回头看了一眼相田史香,还把肥大的手指,竖在嘴前向栂野浩介示意。相田史香倒是没有任何反应。 “话是这么说,但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要偷窃。在我店里打工的人说,她把那盒子从架子上拿下来后,直直地看着,然后就要直接走出店外。她也没把那个包装藏起来,而是直接拿在手里。那个店员急忙拦住她,和蔼地问她,是不是忘了付钱。可她一直沉默不语,店员想个盒子拿过来,她却死不松手。她好像心情很不稳定,而且,拿的还是那种东西,店员实在拿她没办法,就把我叫来了。可就算把对象换成了我,她也只说了句‘把老师叫来’,之后就一直不出声了。” “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抱歉。可是,那东西是……” “就是所谓的……橡胶制品啦。” 栂野浩介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面露恐怖表情、沉默不语的少女,旁边站着两个张皇失措的大男人。从旁人角度看,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犯了错呢。 然而,木岛用泫然欲泣的眼神,做出“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求你赶紧把这个小祖宗带回去吧”的诉求,栂野浩介只好照办了。 临走时,栂野浩介拿起纸盒,战战兢兢地问她道:“相田,这东西……当真是你拿的?……” “我不要!”史香甩出一句冰冷至极、答非所问的话。 “喂,这到底怎么回事呀?” 在趿拉着鞋回去的路上,栂野浩介问走在身旁、如石头般沉寂不语的相田史香。即便想教育她不该偷窃的道理,也不知该如何起头。 听木岛的意思,可以简单理解为:相田史香并不是真的要偷那件东西,也不是想要那样东西。既然如此,栂野浩介只能问她:“你这么做,是想诉说什么吗?” 相田史香对此未做回答,反而问了浩介一句:“老师,那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栂野浩介的脑子再次空白了。 几秒钟后,他气运丹田,蹲下身,看着相田史香说道:“你听着,相田小姐。这是个非常重要,也非常难以解释的问题。和数学、英语的学习一样,我必须先了解,你掌握了多少基础知识,才能据此回答。这需要很多时间,所以我现在无法在这儿,马上回答你。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就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用资料向你解释。如果可能的话,可以去问志穗老师。” “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看到自己映在相田史香眼中,呆愣愣的表情,想认真解答学生疑问的栂野浩介,很是沮丧。 “我要问的是,除此以外,这东西还有什么用途?” “除此以外?……”栂野浩介像鹦鹉一样,把话重复了一遍,顿时张口结舌。 这种东西,还有别的用途吗?啊,我记得曾在一个猜谜节目上听说过。往里面放水之后,能干什么…… 不对,那个问题,应该是这个东西里,能放多少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相田史香似乎对这个不中用的老师死了心,走到了前面。 栂野浩介心想,至少得把她送回家吧,便追了上去。 拐过前面的弯,就快到她家了。就在这时候,相田史香突然站住了,抬起头,不安地看着栂野浩介。 “老师,求您了,千万别把今天的事情,告诉我妈妈呀。求您了,我保证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黑夜中,她天真烂漫的脸庞上,浮现出苦苦哀求的神色。 栂野浩介犹豫了。虽然学生出现问题时,老师应该和家长携手,共同解决但……但是,也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孩子,都会有一些不能和家人说的秘密,如果不顾及孩子的想法,而贸然把这件事情,告诉她母亲的话,只怕会对自己,和这孩子之间的信赖关系,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我知道了。”栂野浩介下定决心,缓缓开口说道,“只是你不能再犯就好。我不会告诉你妈妈的。但你过两天,能不能把今天为何这么做的原因,秘密地告诉我呢?我知道你有非常重要的话想说,只是如果你不说出来,老师和妈妈,还是没有办法理解你呀。还是说,这件事连你自己,也说不清楚呢?……不过,老师还是希望你,尽量用语言表达出来。等你想明白,并且能表达出来的时候,再来告诉我也可以。” 相田史香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阴影,然而,这丝阴影,仿佛一闪即逝的流星般,无法判明正身。她只是小声说了句:“好的,我知道了。” 相田史香的母亲,对晚归的女儿十分担心,但史香冷静沉稳地解释说,自己是去向补习班的老师,请教功课去了,所以,她才回来晚了。栂野浩介一边在她背后打着圆场,一边深深折服于史香撤谎技术的高超。若说这是因为,男女性别的差异,肯定会遭到女权主义者的口诛笔伐,但从本质上的气魄、胆量上来看,男人终究还是不及女人。 自那以后,相田史香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问题。虽然她没有履行和栂野浩介之间的约定,但是,如果她已经在自己心里,分清楚是非的话,约定有没有履行,也就无关紧要了。这件事情,栂野浩介始终没有忘记,一直把它放在内心的一隅。 不久以后,第二起悲剧,也降临在了相田史香的头上:被她称做哥哥,并思念的滨冈崇,也遭遇了同样的悲剧,真可谓是造化弄人啊。 滨冈崇和相田史香的共性,就是以前曾经历过不幸。史香的父亲去世不久,崇的母亲滨冈芳枝也随之离世。虽然这件事情,也是以意外定论,但据志穗讲,附近的邻居,都不约而同地猜测,芳枝是死于自杀。虽然志穗不是那种喜欢传人闲话的女人,但是,还是比在这方面迟钝的栂野浩介,对流言敏感得多。 滨冈夫人确实是个神经非常纤细、脆弱的女人,这是志穗对她的感觉。在栂野浩介的印象中,芳枝夫人虽然体形庞大,但影子稀薄,眼神里总是透出一种惴惴不安,不客气地讲,她在栂野浩介的眼里,就像一头懦弱的母牛。 崇的父亲——滨冈繁道,是个精明能干的律师。高中时代起,相田夫妇和滨冈夫妇四人,便是很好的朋友,性格却迥然各异。或许这才是四人关系要好的原因吧。 经过这样的事情,失去妻子的滨冈家的丈夫,和失去丈夫的相田家的妻子,便决定互相帮扶。也许是受到突如其来的悲剧的影响,史香才会做出伤害班上同学,这种出人意料的行为。而原本就是老朋友的双方父母,为了孩子,产生组建新家庭的想法,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低调办完结婚登记后,就在组成新家庭的四个人,围坐在滨冈家小饭桌旁的那天傍晚,共同踏出新的一步的他们,竟然以最令人啼笑皆非的形式,遭到了“死亡”的袭击。 死因据说是食物中毒。在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着团圆饭、气氛最为热烈时,史香的母亲苗子,和崇的父亲繁道,突然开始痛苦起来,崇急忙叫来救护车,把二人送到医院,却还是无力回天……这就是栂野浩介所知道的事情经过。 孩子们平安无事,应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吧。相田史香因为发烧,身体不适;滨冈崇则是因为刚刚参加完生物社团的集训,在回家的路上,和同学吃过了拉面,所以,二人在家都没怎么进食。 既然已经登记结婚,繁道和苗子的葬礼,自然要按夫妻的形式合办。身穿学生装的崇是丧主,穿着水手服的史香,则挨在崇的身边。二人都像人偶般面无表情,似乎在并肩与这个残酷的世界抗争着——参加葬礼的栂野浩介这样想着。与幼小的二人看起来,已经同结一心的样子相反,滨冈、相田两家的亲戚,却明显显得极端冷漠。栂野浩介虽然心里觉得疑惑不解,但也无可奈何。 葬礼之后,崇和史香坚持说,要生活在一起。无论是在滨冈家,还是在相田家都无所谓,留在世间的两个家人,要一同生活下去。然而,周围人不可能允许高中生和初中生,二人单独生活。栂野浩介明白自己和二人,只是补习班的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没有资格发表意见,但心中还是挂念着他们两人。 晚饭时,栂野浩介对志穗说道:“滨冈和相田那两个孩子,今后会怎样呢?” 那天,岳母幸世因为参加书法研修会,很晚才会回来,所以,晚饭吃的是志穗花了二十分钟,做得的咖喱饭。 志穗停下手中的汤勺,歪着头说:“嗯,他俩应该会被各自的亲戚收养吧?”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拥有财产呀。” 两家的父母精明能干,所以生活十分富裕。房子和土地,应该会由各家的孩子继承。然而,一想到亲戚是因为财产,才收养他们的,栂野浩介就感到不舒服。 “亏你说得出口啊。” 听到丈夫的责难,志穗瞪了他一眼说:“我是不会赞成这种想法的,只是阐述一下,客观上的可能性而已,你还跟我抬上杠了。” “是我不对……”妻子说得也在理,栂野浩介咽下嘴里的咖喱饭,向她道歉。 “他们会不会一起被收养呢?” “应该不太可能吧,两家人的亲戚,不是不太和睦吗?” “是啊,原来不是我的错觉啊。” “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吧。” “但我总觉得,把二人生生分开,行为非常残忍。他们俩好不容易,才成为一家人的啊。” 一听这话,志穗竟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倒觉得,应该把他们俩分开一段距离。” “你说什么?” 对于栂野浩介的惊讶,妻子志穗则用教育小孩的口吻,对他说:“史香大概是喜欢小崇吧……不,这不是家人间的关爱之情,而是男女间的爱慕之意,虽然小崇这边,我不太明白男孩子的心理——恋爱并不是坏事啊,只是他们两个人还太年轻,我担心这种在把对方,视为世上唯一依靠的情况下,懵懂产生的恋情,能否朝着健康的方向发展。如果把自己,牢牢限制在二人的狭窄世界中,好不容易萌生出的感情,会因此而窒息吧。所以我觉得,二人应该分开一段时间,等他们看清楚了这个广阔的世界之后,再见面会好些。如果二人之间有缘的话,到那时再发展感情,也不晚呀……我吃饱啦。啊,今天的饭真好吃啊,咖喱饭果然是家常菜中的王者呀。” 明知是自己做的饭,却还自吹自擂。 栂野浩介慌忙附和着说:“我也吃饱啦,孩子他妈做的咖喱饭,果然是天下第一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话 志穗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说的这番话,不啻是往栂野浩介心头的伤口上撒盐。自从前几天的晚上,看见犹如在黑暗中,飞舞的蝴蝶的相田史香以来,栂野浩介的心中,一直疙疙瘩瘩,饱受着悔恨的折磨。 说是过几天来拜访,可是,相田史香自那之后,便一直没有再露面,这让栂野浩介有些挂念。这几天里,他时常回想起过去的片段。在栂野浩介的心中,史香并不是前天看见的,那个面露诱人微笑的美丽女人,而是六年前,那个犹如拉紧的琴弦般颤抖的少女。 然而,那份担忧,终于在某一天来临了,而且,让栂野浩介感到心如刀绞。浩介大学时代的好友,要去国外长期出差,于是,那天栂野浩介和暌违已久的朋友,为他开了一场壮行会。 “再到另一家喝吧。” “这么晚还不回家,你就不怕媳妇儿吗?” “别让我想起这种事来嘛。” 栂野浩介一边和朋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酒醉男人间必会说的话,一边微醉地行走在繁华的大街上。虽然出门之前,妻子志穗再三提醒他说“你的腰还没完全好,可别太逞能啊”,但难得有机会,和昔日的好友相聚,栂野浩介实在不忍,让这段时间早早结束。 就在这时候,栂野浩介的眼前,突然出现一团鲜艳的色彩。那是一件犹如火焰燃烧般,明亮的火红色连衣裙。裙子短得可以看见一半的大腿,细细的绦带从肩上垂下,设计十分大胆。而这个站在出租车站旁、好像挽着旁边男人的胳膊、不停地发出夸张笑声的女人竟然是。 “相田史香?……” 不用走到触手可及的位置,栂野浩介就能确定那个姑娘,一定就是相田史香。六年前的少女形象,再次在他的脑海里快进,形象的变化,比实际要快许多。浓妆艳抹的脸庞,让她看起来不像处在学生的年龄段,在霓虹灯的映照下,她的美貌,显得妩媚撩人。 她眨了眨涂着粉色眼影的眼睛,似乎也认出了栂野浩介。虽然在零点一秒之间,她的表情僵住了,但随即浮现出艳媚的笑容。 “啊,是老师呀!……”犹如一只随风飞舞的蝴蝶,相田史香轻轻碰了碰栂野浩介的上臂。 栂野浩介心中不禁发麻,为了驱走这种感觉,他用铿锵有力的声音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对方又发出了夸张的笑声:“讨厌啦。人家已经是成人了好吧?……和老师一样,我也在享受夜晚的时光。” “这倒也是啊……” 不能再把她当学生看了,浩介困惑地把视线,移到了相田史香旁边的男人身上。只见对方染着茶色的头发,戴着耳钉,对于现代的年轻人而言,没有任何个性;换句话来说,就是平凡至极,在任何一条繁华的街上,都随处可见的青年。 他对栂野浩介和相田史香的对话毫不在意,百无聊赖地把视线投到空中。与其说是不友善,倒不如说是对眼前的事物,感到漠不关心罢了。相田史香也没有对栂野浩介介绍他的意思。 一辆出租车驶入了车站,停了下来。相田史香催促青年先上车,然后把手支在车门上,对栂野浩介丢来一句话:“这人是我刚认识的。我完全不认识他,以后也不会再跟他见面了。” “喂,等等,那不就是……” “那个东西的用途,终归还是只有一种啊。”相田史香再次发出夸张的笑声,只是这笑声里,掺杂了一些空虚。留下这阵笑声后,她关上车门,出租车开走了。 “刚才那人是谁呀?”朋友们纳闷地询问栂野浩介,但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是他无法回答的。 “啊,就是那场事故呀。”孜往浩介的杯子里倒着啤酒,“嗯,我还记得。摩托车飞出去,车上的人翻倒在地。看来那个人,平日里就喜欢野蛮行驶吧。” 哦,启介都这么大啦……说着,孜把靠在桌旁的外甥,抱到了膝盖上。 栂野浩介观察着他,会不会因为抱起外甥闪了腰,而发出痛苦的呻吟,可是,体格健壮的孜,似乎并没有闪到腰。怀着毫无道理的失落心情,浩介作为回敬,也给小舅子的杯子满上了啤酒。 “等一下,孩子他爸,医生不是嘱咐过,你少吃刺激性食物吗?孜你也真是的,还是少让他喝酒吧。” 志穗嘴上虽然抱怨,却把自己的杯子,也往前推了推,让弟弟满上。 志穗的弟弟,在星期天晚上闲来无事,便来串门。不爱喝酒的岳父岳母在客厅里,和外孙女小梓一起,边吃孜带来的饼干,边看电视剧。虽然岳母宣称“休息日的晚上,我可不会照顾醉鬼的哟”,但栂野浩介三人经常在这种时候,坐在饭桌旁,一边吃着下酒小菜,一边尽情地推杯换盏。这比在酒馆里喝酒,简直快乐多了,实在是一件美事。 尚未脱去体育系学生的淳朴之气的孜,现在正从事报刊记者的职业。说是报刊,不过是发行量很小的、对开版的地方报纸而已,不过,因为职业的关系,孜也知晓周边地区,发生的事件和事故信息。 于是,前几天刚刚得知的滨冈崇出事的消息,自然而然地成了三人谈论的话题。晚上在繁华街遇到相田史香的事,栂野浩介还没有告诉志穗。那是一场很难解释的邂逅。 “滨冈上初中那会儿,没有这么野蛮冲动吧?……他干什么工作了?” “自由职业者……应该说基本上是游手好闲。虽然已经大学毕业,但他似乎一直靠着父母,留下的遗产度日。” “感觉真不像他的行事风格啊。”志穗把剩下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说道。最近明明很在意自己的腰围,却还这么猛喝啤酒。 “经历了那样的悲剧,人生观也能刹那间改变吧。” “但他也不是那种,前途暗淡的孩子呀。”志穗似乎对此难以理解。 孜略作深思,说道:“是啊,他上高中的时候,可是表现出了连警察都惊叹不已的洞察力呢。居然连同时死亡的推定都能理解。” 孜说出了不明其意的词。 “那是什么意思?” 看着双目圆睁的姐姐和姐夫,孜挠了挠头说:“啊……那种事情,没有写在报道里啦,因为还无法证明呢。” “什么,是不能见诸报端的秘密吗?” “也没那么夸张啦。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追究,任何人的罪责了。这件事会给相关人带来麻烦,希望你们别说出去呀。” “知道啦。别卖关子啦,赶快说吧。” 怀着好奇心,以及想要知道自己学生,深深隐藏的事情的双重心情,志穂催促着弟弟。浩介也怀着同样的心理,再次给孜满上了杯。 “好的好的……他们的父母,就是刚刚登记的新婚夫妇,死亡那件事,你们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听孜这样一问,夫妻两人不约而同地回答道:“是食物中毒吧?” “错啦!……”说完,孜好像觉得自己有些冒失,表情严肃地,把玻璃杯放在了桌上,“的确是中毒,但不是食物中毒。” “这则传言我听听说过!……” 听到志穂的话,孜瞪大眼珠看着她。 “真是的,这件事可是登在报上的呀。一不小心,就会发生食物中毒这种事,这篇报道旨在引起人们,对食物中毒的关注。不过,很多人都没好好看吧。” “对了,葬礼的事情,也说得不具体呀。”面对记者的采访,两家的亲戚说的无非都是“这起意外,真是晴天霹雳啊”、“到头来还是无力回天啊”这些老掉牙的话。 孜对栂野浩介的话表示赞同。 “因为很难说清楚,究竟是谁的责任。而且,遗属之间的感情,往往很是复杂,所以,才会故意说得那么模棱两可吧。” 志穂有些气恼地说:“别兜圈子啦,赶紧说是什么中毒吧。” 启介待得烦了,开始撒起娇来。孜把外甥抱下膝盖。看着启介步履轻快地,跑向客厅的姥姥姥爷,孜说道:“是夹竹桃呀,那种植物有毒。这你们知道吧?” “夹竹桃,是咱家院子里种的那个吗?”志穗不怎么惊讶,浩介从来不知道,夹竹桃还会有毒。 “孩子他爸,用不着这么害怕。就是普通的庭园树,又不是风一吹,就会散发毒性。” “我没有害怕好吧?”栂野浩介不由得端坐起身子,向窗外看去,显得很失望。 志穗淡然说道:“可是,他们怎么会中,夹竹桃的毒呢?我倒是听说过,用夹竹桃的树枝点篝火,或是烤肉的时候,用它做肉串的扦子而致人于死的事情,可滨冈先生一家人,并没在户外吃饭呀。” “问题就在这里。既然不是单纯的食物中毒,当然也对食物做过了检查。那天他们吃的是咖喱饭。虽然做法很简单,但史香的母亲,似乎对烹饪很不在行。” 志穗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咖喱饭,她轻蔑地盯着弟弟,什么话也没有说。 “于是,从咖喱饭里,检测出了夹竹桃的毒素……不,应该说是剩余的咖種饭里,有几片夹竹桃的叶子。根据孩子们的证词,那天厨房里,并没有其他人帮忙,都是母亲苗子在忙活。可苗子为何会在饭里,放入这种东西呢?自杀或集体自杀,可以首先排除在外,因为没有动机。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她丈夫丧失行动能力,或者因为意外身亡之后,还可以认为是自杀……不,她很要强,而且意志也非常坚定,即使身处逆境,也绝不气馁。而且,她自己也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丈夫去世的时候,也丝毫看不出来,她显得失落的样子,由此可以看出,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更何况,她有了新的伴侣,即将开始新的生活,这个时候,更是没有理由自杀呀。最重要的是,用植物毒素自杀,是非常靠不住的手段,因为致死量取决于服毒者的体重。这起事件中的两人,碰巧都属于身材矮小型,所以才会酿成惨剧的。” 与两位亡者有过数面之交的栂野浩介和志穗夫妻点了点头。滨冈繁道虽然性格刚强,但身材在男人当中,算是比较瘦小的。若是单按体格而言,早先去世的芳枝夫人,倒是看起来还比较魁梧。 “所以,人们就往事故方向推测了。那家的庭院里,种着各种各样的植物。除了夹竹桃,还有月桂树。” “啊!……”志穂似乎想到了什么,趁着孜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的功夫,对浩介解释道,“月桂树的叶子,常常用做汤和煨炖菜的调味料。在食品市场也有卖的,名叫‘laurier’(月桂叶〉。可能是把两种植物的叶子搞错了吧?” “可是,月桂树和夹竹桃的叶子,真就那么相像吗?” “姐夫,你真的知道,两种植物的叶子什么样吗?” 栂野浩介无言以对。夹竹桃的花,以前曾听岳母幸世,讲过相关的逸事,所以记得很清楚,但对叶子——虽然自家的院子里就有——的印象则很模糊。至于月桂树,栂野浩介就更是见都没见过了。 孜那张残留着粉刺痕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对浩介说道:“不……我也一样,对这些也不懂。如果是和枫叶,这种有名的叶子,摆在一起的话,我还能看出不同,但月桂树和夹竹桃就不行了。虽然对花草在行的人来说,能一目了然地看出区别,但那位夫人在植物学上的造诣,就不是很深了,刚才我也说过,她连烹饪都不在行。或许是她误把庭院里的夹竹桃叶,当成了月桂树叶摘了下来,放进了咖喱饭里。也有人持这种看法。” “可是,对植物不甚了解的人,居然会把自己都不清楚的叶子,随随便便地用于烹饪,这一点怎么也说不通吧?……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把月桂叶,放进过咖喱饭里呢。” 志穗挑着柿子子儿,断言道,她这话实在够不上自夸。 “没错,警察也立即提出了反驳。这时,厨房里的一个小空瓶,突然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那个小瓶上,贴着一张标签,上面用手写着‘月桂叶’三个字。” “用手写的?……那是苗子的字迹吗?” “你忘啦?……事件发生在滨冈家呀。” 嚼柿子子儿的声音戛然而止。栂野浩介也倏然停下了,要往自己杯中倒酒的手。 孜似乎听到了二人无声的问题,点点头说:“没错。如此一来,先抛开目的不谈,往瓶中掺入夹竹桃叶子的人,只可能是厨房的旧主人——早先去世的滨冈芳枝夫人。事情过去两周后,搜査本部也得出了这个推测。那个叫崇的少年找到警察,并不是和谁商量后来的,而是他一个人思考后,作出的无奈决定。” 其实,那天父亲繁道,在痛苦挣扎的时候,曾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滨冈崇对接待他的调査人员这样说道。 “当时父亲和阿姨,几乎是同时出现痛苦反应的……”即使已经登记结婚,滨冈崇也不想把之前,从未与自己一起生活过的她叫做“妈妈”。 少年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可当我打急救电话时,父亲呻吟着对我说……‘你跟他们说,苗子不行了’。当时我非常害怕,就在电话里,重复了父亲那句话。但事后想想,在争分夺秒的时刻,刻意说出那样的话,确实有些奇怪。而且,当时我觉得,相田阿姨还没有死……” “为什么这么说?”年轻警官糊里糊涂地反问道。 滨冈崇只好答道:“因为……我看到她的手,还在轻轻地抽动……” 滨冈崇的话只说了半截,警官这才惊觉适才的失言,赶忙补救道:“啊……我知道了,没关系。虽然这件事确实有些蹊跷,但也不必特别在意。或许,在你父亲看来,当时她已经死了,也说不定呢。” 或许是因为警察的脸上,露出了“此事与真相无关”的表情,滨冈崇焦急地抬髙了声音:“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但我父亲也有可能,明明知道阿姨还活着,却仍说她不行了,因为有同时死亡推定的制度存在。” “同时死亡……这是什么意思?”即使是警察,也未必通晓民事法律知识。 听到对方的反问,滨冈崇那张因为没有睡好,而显得僬悴的脸上,露出了僵硬的笑容。 “我父亲是律师……经常像闲聊似的,给我讲解法律知识。这种制度,就是我在那时听说的。当有继承关系的人,一同卷人灾害事故而死亡时,会被判为同时死亡,这是遗产继承上的定则。” 年轻警官是个不善摆架子的人,他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必须这么规定呢?” 滨冈崇咯作思索,开始了认真的讲解:“简单解释一下吧。比方说:一对膝下无子的夫妇,在雪山遇难了,几天以后,二人的遗体都被发现。按照一般的继承案例,如果是丈夫先死,遗产便在这一瞬间,将由妻子继承。若妻子在这之后死亡,这笔财产,当由妻子一方的亲属继承。如果妻子先死则情况相反,所有财产,将由丈夫一方的亲属继承。可是,如果遇到难以断定谁先死亡的情况,夫妻双方的亲属,有可能会围绕死亡的顺序,爆发激烈的争端。这种情况下,法律将判定二人为同时死亡。也就是说,二人之间,不存在继承关系。遗属会继承各自的那份财产,从而没有必要相互怨恨。就是这么回事。” 或许是觉得这件事非常有趣,负责此事的警官,终于理解了少年的微妙立场…… 于是,少年趁热打铁,不再顾虑地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这件意外发生后,父亲是怎么想的。但是直到最近,他们被判为同时死亡,我才想起了我父亲以前告诉过我的话。正因为无法断定死亡顺序,所以,警方才推定为同时死亡,但是,如果知道顺序——比如遇难的时候,一方留下遗书,表明另一方已经死亡时,此时的继承关系,通常都是成立的,以前也有过这种判例。我爸爸和相田阿姨,已经登记结婚了,如果中毒而死的二人,被判为同时死亡,他们的财产,就会由各自的亲属继承。但是,如果二人的死亡顺序,在某种程度上清晰易见,这种制度,恐怕就不再适用。可能是我爸爸突然想到了这些,才骗我说,当时还活着的阿姨,已经死了。为了留下证据,他便通过我,把此事传达给了急救中心的话务员。如此一来,父亲就能继承相田阿姨的一半财产。父亲一死,我就能继承这些财产了。虽然他不知道,警方是否真的会这么判断,但他还是认为,这样值得一试吧。” 警官顿时对这个,思维缜密到如此程度的少年,感到惊叹不已。 “也就是说,你父亲这样做,有可能是为了让你尽量能够多得些财产?” 亲子间的情缘,还真是执著啊,警官心中暗想,却看到少年的表情,因为充满悲痛的笑容而扭曲了。 “我觉得这也不无可能,可是……我觉得爸爸是想夺走,本应该属于史香的那部分财产。” “不会吧。你父亲会做这种让初中的孩子,都感到讨厌的事吗?” 虽然警官觉得,这种说法荒谬至极,但是,接下来说出的话,则让他不能一笑付之了。 “因为史香是相田阿姨的女儿呀,不是有句话叫‘为恨和尚,累及袈裟’吗?我父亲痛恨相田叔叔,因为相田叔叔,和我死去的母亲……” 栂野浩介一时失语。因为孜并不是一字不差地,转述滨冈崇和警官之间的对话,因此,浩介在脑子里,把滨冈崇的话,转成了他刚来补习班上课时,自己听到的沉着冷静的男高音,并在大脑中播放,但大脑拒绝播放,崇最后说的那句话。然而,那句话的内容,则令人厌恶地传达了出来——滨冈崇的母亲芳枝,与相田史香的父亲治雄彼此相爱。 “真令人厌恶啊,居然会让孩子这么想。”志穗冷静地喝了口啤酒,栂野浩介却仍然惊诧未定。 “等一等!……真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吗?” “什么叫荒唐呀?……”志穗好像有些生气了。 “他们两家,不是关系挺好的吗?孩子也跟亲兄妹一样,双方的父母,不可能有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吧。” “掩人耳目的办法,可是要多少有多少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我是说,从人类的心理上讲,这实在太不合常理了。” “这种事是没法用常理解的。因为是禁忌话题,所以才会感到刺激呀。” “别说了,这又不是绯闻杂志的报道。”栂野浩介因为生气,语言不知不觉间,变得粗暴起来;妻子志穗却显得比他更加气愤。她猛地把玻璃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似乎是些许醉意引起的吧。 “我才要让你住嘴呢。你就是这毛病不好,总是以为那些肮脏的东西,只要不去看,就不存在。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要是有一天,真正的悲剧,发生在你的眼前时,你又该如何呢?……打算两眼一闭,眼不见为净吗?” 栂野志穗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说的这番话,不啻是往栂野浩介心头的伤口上撒盐。自从前几天的晚上,看见犹如在黑暗中,飞舞的蝴蝶的相田史香以来,栂野浩介的心中,一直疙疙瘩瘩,饱受着悔恨的折磨。 如果相田史香的话是真的,那她现在的生活,一定在哪里出现了大问题。栂野浩介不想站在卫道者的立场上,对她进行评论,只是若按充实而幸福的人生标准来看,相田史香绝对不该选择,现在这种生活。 相田史香所说的“那个”——她也记得那件事。如果她现在放浪的生活,处于六年前的那晚,在便利店拿包装盒的延长线上的话,那灭亡当时,没有追究那件事的栂野浩介,应该也有责任。 六年前,相田史香因为幼稚、拙劣的偷窃,被店员抓住后,对栂野浩介提出了一个问题。那或许只是幼小的孩子,对性的好奇心而已。但最后,栂野浩介不也只是,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吗?…… 之所以不想背叛学生对自己的信任,只是因为害怕自己会因背叛,而背上恶人的骂名。不正是因为自己当时的逃避,相田史香的这个问题,才会发生扭曲,从而让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吗?……如果当时的自己,不惜背上恶人的骂名,也要将行窃之事彻査到底的话…… 然而,心中的痛楚,让栂野浩介条件反射般地选择了防御,他不由得像说即兴台词一样说道:“如果一个人,满脑子都是肮脏观点的话,那任何东西在他眼里,都要比实际显得肮脏。” “你少他妈的跟我这儿自以为是了!……” 妻子志穗的话音突然一变,变得极度冷漠,对浩介的称呼也从刚才的“孩子他爸”,变成了“你”,可见她的心里有多气愤。 “就因为你总是徒有其表地活着,周围人为了取得平衡,才要看清楚现实,你连这个都意识不到?” 栂野浩介蓦然语塞,说不上话了。志穗以前就是个极富正义感,而又单纯的女人。如果能够和坚强、可靠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在他的守护下,也许满眼都是美丽和正确的事物吧。然而,在现实中,和她一起生活的栂野浩介,是个软弱的男人,所以,她才会经常一马当先地冲在前线。浩介对此也有充分的认识。 正当栂野浩介要对妻子道歉时,暂时被忘到一边的孜,却笨嘴拙舌地出来调解了。 “哈哈,不用这么较真嘛,姐姐你尽管放心,姐夫这种人,是绝对不会在外面乱摘的。” “他也得有这个贼胆儿呀。” 志穗用鼻子哼了一声,扭过脸去不言语了。孜这才意识到,自己帮了倒忙,沮丧地耸了耸肩。 栂野浩介听到妻子这么说,顿时怒火冲顶。藐视丈夫也要有个限度。想向妻子道歉的想法,瞬间抛到了九筲云外,他愤然地往自己杯子里倒啤酒。变得有些温暾的啤酒,泛起泡沫溢出杯子,流到了桌子上。 幸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拿起抹布,麻利地擦干了流到桌上的啤酒。 “喝醉了就少说几句吧。” 听到有如大刀师傅,发出的沉静声音,喝醉的三人,立即显得惶恐不安。 “你的毛病,也好不到哪儿去,志穗。既然想让人明白,就拿出证据来说清楚呀。” 不知道我们的谈话,被她听到了多少,贤明的岳母回到了客厅。志穗则像小孩子似的,露出执拗的表情,开始用较快的语速解释道:“我打小就住在这儿,自然比孩子他爸爸,更加了解附近的情况。滨冈和相田两家的夫妻,从高中时候起,就是关系非常要好的四个人,当时别人都以为,芳枝会跟治雄、繁道会跟苗子结合。治雄是那家小酒馆的继承人。滨冈家以前就是,附近小有名气的地主,芳枝是这家地主的独生女,所以双方的家人,都极力反对二人的婚事。芳枝和治雄都是顺从的人,他们没有坚持自己的意志。之后,也许是缘分吧,和芳枝关系很要好、体格比治雄瘦小的繁道,以入赘的形式和芳枝结了婚,而苗子则嫁给了治雄。因为有过去这样一层关系,芳枝和治雄之间的情感火苗,因此并未熄灭,如果再因为某种原因,而旧情复燃的话,也不足为奇吧。” 志穂一口气解释完,又扭过了脸。 因为家庭原因,而生生拆散一对恋人——这个时代还有这种事吗?但仔细想想,这毕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那时候“家”的意识,可比现在要强烈得多,也有很多思想顽固的父母,性情温顺孝敬的孩子,不敢对他们有所反抗的事例,也不在少数。 但是,即使悄悄埋藏在心底的思恋,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发芽。栂野浩介也无法对这件事,抱以简单的非难责备。但这件事让孩子的心中,留下了阴影,则是浩介无法原谅的。 思索到这里,栂野浩介想起了崇的话题:“对了,刚才的话题,还没有说完吧……饭呢?” “哎呀,我都把这茬给忘了,抱歉。”孜不好意思地,缩了缩人高马大的身体,继续聊起了刚才的话题:“嗯,刚才说到崇找警察,讨论了继承问题是吧?因为警察奉行,不介入民事的原则,所以,对于滨冈崇提出的问题,没有阐述自己的意见,只给了他去找信得过的亲戚,或是父亲的律师、朋友,商谈一下的建议。警方更在意的是,月桂叶的瓶子里,放入夹竹桃叶子的事实,也对此提出了几点解释。如果夹竹桃的叶子,是在芳枝的情人相田死后,被放入瓶子中的话,那这些夹竹桃的叶子,很可能是芳枝为了自杀,而悄悄给自己准备的毒药。坏啦,我怎么给说出来了。” 孜慌忙捂住了嘴。 “没关系,这个传言我大致上也知道。” “哈哈,看来还真不能小瞧,附近这些情报网啊。” “这么说,芳枝是想用这些毒药自杀,追随治雄而去吗?” “嗯,可以这么说吧。” “可是,她自己也有小孩,怎么会在婚外情人死后,追随他而去呢?” 孜看着志穗,但她似乎在自己,负责解说的部分结束后,便闹起了罢工,一直沉默不语。 “姐夫说得对呀,姐姐。” 大概是出于对芳枝的关心吧,听了孜的话,志穗摆了摆手。 “我怎么知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法。或许别人只是随便管这叫婚外恋,只有本人才知道,彼此间有多么认真吧。” 说完这些话,志穗似乎陷入了沉思,只见她表情异常严肃地,用手指摩挲着空空如也的玻璃杯的杯沿。 “无论是谁,失去了如此重要的人,都会痛不欲生吧。这个时候,一般都需要什么东西,来劝自己打消寻死的念头,比如孩子、梦想、工作……或是日常生活里的小事。可是,如果碰巧,诸事都是最糟糕的情况,就会让人恨不得,从斜坡上滚落下去,一死了之吧。” “芳枝夫人本来就是一个神经纤细的人吧?” 没有回音,可恶!…… “平日里她就喜欢,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纠结不清,附近也有人说,她是不是得了神经症或抑郁症呢。”孜像记者一样,插进了自己的评论。 “所以,她就选择了结束生命?” “是啊。不过,用的工具好像不是毒药,而是厨房里的刀……”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到了桌上放着的,用来切香肠的小型菜刀,不悦地面面相觑。 “听说她还亲笔写下了遗书,内容很简单,这一点没什么可疑之处。当时房间门窗紧闭,不太可能是命案。考虑到遗属的心情,这件事情就没有登出来。” “你说的‘这一点’,究竟指的是什么?”志穗仿佛对这个词很在意,向孜问道。 孜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嗯,就是自杀这一点,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啦。刚才我也说过,夹竹桃的叶子,可能还有其他的用途,如果是滨冈芳枝,在相田治雄死前准备的,那就有可能,是用来杀害丈夫滨冈繁道用的。但是既然相田已死,杀夫也就失去了意义。于是,滨冈芳枝绝望至极,便追随情人而去。” 说到这里,志穂也一瞬间,失去了话语,但她立即恢复了之前的气势,还陡增了一倍。不过,她怕被客厅里的父母和孩子听到,便低声细语地说:“什么呀!……什么呀!……什么呀!……你是说:芳枝打算谋害亲夫,和婚外情人在一起吗?……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虽然我对芳枝,并不是特别了解,但是我知道,她是那种宁可自己去死,也不会杀人的人,所以,那些夹竹桃的叶子,是她为了自杀而准备的想法,才是正确的。” 志穗张牙舞爪的样子很是恐怖,她无意间注意到了栂野浩介的视线。 “做什么啊?你有话想说是吗?……我可没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天真。我只是根据人类的性格,作出了客观的思考判断而已。” 虽然栂野浩介的确有话想说,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好啦,你们别较劲啦。”孜垂下了八字形的眉毛。 “总之,我的意思只是,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啦。反正滨冈夫人已经死了,她准备夹竹桃的叶子,究竟是什么目的,谁也不知道了。而这些叶子,居然真的被用了,只能说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吧。警方也是这么定案的,我们报社的报纸,也只是写出了夹竹桃的危险性,之后就再也没有追究了。” 栂野浩介顿时陷入了沉思。因为接二连三发生的悲剧,以及不可能怀有恶意(虽说在滨冈芳枝最初的意图上,还多少有些疑问)的不幸命运,两个家庭的人数接连减少。 正值光辉青春之年的滨冈崇,也没能逃出不幸的魔爪,而离开了这个世界。唯一留在世上的相田史香,会怀着怎样的心情生活呢?在她的眼里,这个世界,绝不可能是光明美好的,但她的心灵,也绝不可能靠和擦肩而过的男人,发生关系得到慰藉。 温暾的啤酒,只有枯涩的味道…… <hr /> 注释: 第四话 凝视着切口已然完全枯萎的树桩,身穿与夹竹桃相同顏色衣服的姑娘,说话的语气,同样散发着剧毒。 “有你的电话呀,是个叫相田的年轻人打来的。” 一脸狐疑的岳母,把听筒递给了栂野浩介。她大概还不知道,打来电话的人,就是在几天前,引起争论的那个姑娘吧。 “知道了!……”栂野浩介回答的声音,险些暴露内心。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相田史香。 “喂!……”他用最短的语言接电话,电话那头,也传来了细小的声音:“您好。” “你是相田吗?” “啊……您是老师吧?” 对话到此又停滞了。虽然对方的声音,和那天晚上夸张的笑声相比,听上去要稳重许多,但栂野浩介还是不知道,对话该如何进行下去。 就在为难之际,相田史香最先开了口,声音犹如从草原的彼端吹来的风,听着模糊不清。 “老师,您能过来一下吗……” “去哪儿?……” “崇哥哥的家,就是我母亲和叔叔,死去的那所房子。” 这么说来,无论是否遵从,同时死亡推定的制度,滨冈家的房产,在父亲死后,都应该由崇继承。 然而,那起“事故”发生之后,栂野浩介曾听说那栋房子,好像一直没有人入住,也没有要转卖出去的迹象,一直就那么空着。从栂野浩介家驱车五分钟,或步行二十分钟,就能到达那里。 “可以是可以,不过,志穗老师正在上课,而我没有驾驶执照。她马上就下课了,要不然那时我再过去吧……” “我想让您赶紧来,求您了!……” 似乎是要打断栂野浩介的声音,电话里又传来了,相田史香那犹如风声的模糊声音。声音里充斥着奇妙的不安,令浩介不忍拒绝。 还是需要驾驶执照啊,每当这种时候,栂野浩介都会如此反省。与此同时,他也找到了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考虑到自己的腰还没有好,魔女有可能再次发动袭击,他觉得还是应该,避免步行或骑自行车。 说起来,上一回相田史香前来拜访的时候,也和今天是同一天、同一个时间段。这天志穗总是特别忙,难道浩介那天没有告诉过她,让她在别的日子过来玩吗?…… 幽暗的黄昏中,从粉色的吊带背心中,裸露出的两条手臂,显得格外白晳。 相田史香伫立在滨冈崇原本居住的,那所房子大门的内侧,一语不发地拉开门,把栂野浩介迎了进去。今天她没有像那晚那般浓妆艳抹,脸色非常自然。 庭院里一片荒芜。像是花坛的地方,杂草丛生,用作隔挡的砖块,也被杂草淹没了一半,庭院里的树木,也无视平衡地枝杈横生。 栂野浩介几次被脚下的枝蔓绊到,趔趄不断。相田史香站在前面,面对着房子,指了指庭院的一角。 “老师,那里就是夹竹桃曾经生长的地方。” 那里有个树桩,一眼就能够看出来,已经被砍去了很久。 “这栋房子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您知道吧?” 相田史香的嘴唇,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抬起头看着栂野浩介。二人来到了玄关前。 “啊……就是你母亲和继父,中了夹竹桃叶子的毒,而去世的事件吧。” 栂野浩介很小心,没再多说什么。如果相田史香不知道还好,若她知道的话,那就更加残酷了。然而,史香的话,并未朝着浩介担心的方向前进。 “那件事情之后,至今依然健朗的崇哥哥的奶奶,便把这株夹竹桃砍掉了。在她眼里,这棵树就像杀害儿子的仇人一般。” 真是可怜,有毒又不是这棵树的责任。而且——栂野浩介险些说出口,急忙止住了话语。他觉得,这种话不该让因为那场“事故”,而失去家人的相田史香听到。 “听说夹竹桃的生命力,顽强得近乎无耻,即便在严酷的环境中,也能够安然生长,所以,经常种植在道路两旁。坚韧顽强,开出的花虽然艳美,却有剧毒。真是令人厌恶的树种。” 凝视着切口已然完全枯萎的树桩,身穿与夹竹桃相同颜色衣服的姑娘,说话的语气,同样散发着剧毒。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呀?”为了把她从过去悲剧的回忆中拉回来,栂野浩介这样对她说道。 相田史香却说:“到里面说吧。”说完,她掏出钥匙,打开了玄关的门,对栂野浩介的反应看也不看,径直迈步走了进去。 本想拦住她的栂野浩介,把手伸到了半空。从粉色吊带背心中露出的肩膀,圆润光滑而富有弹性,极具女性气息,让人不禁想要伸手去摸。但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仅靠着紧紧拥抱,就能够压制住暴戻之气的初中生了。 栂野浩介急忙追在后面,旋即被憋闷的空气所包围。相田史香已经脱掉凉鞋,从玄关来到了走廊。白色短裤下面,那双修长白皙的腿,在黑暗中迅速移动着。 “你走慢点儿,屋里太黑了。” “因为电也停了嘛。” “可以进来吗?……这栋房子,的确是滨冈家的吧?” “您怕了吗……老师?” 相田史香在走廊上走了两、三步,回头看着栂野浩介。她的上半身,完全陷入了黑暗,无法看清楚她的表情,但声音则清晰地,包含着即使称不上轻蔑,也算是嘲讽的笑声。 “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不知道属于谁的黑暗房子里,和年轻女子单独待在一起,就已经是个让人根本笑不出来的大问题了。 但这种事情,也不是仅靠着三言两语,就能够一下子解释明白的,搞不好还会让相田史香以为,他是在用那种眼光,看待自己呢。 栂野浩介顿时感到了强烈的抵触感,可能内心也含有歉疾的情绪吧。 “这间屋子是亮的呀。”相田史香说着,打开了连接走廊的门。 栂野浩介无奈,只好脱掉了旅游鞋;相田史香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像是要迎接特别的客人似的,挺直了腰板。 那个宽敞的房间,看起来像是起居室兼餐厅,黄昏的阳光,从偌大的窗户里照射进来,比走廊要明亮许多,还可以看到她的嘴唇在翕动。 “并不是特别杂乱吧?” “是啊!……”栂野浩介只能这样回答。他很少见到荒无人烟的房子,因此根本无从比较。 少年时代,他曾和朋友一起,去过墙壁快要倒塌的、名副其实的破屋民宅里探险,也不知道那栋房子废弃了多久。 而眼前的这个房间,虽说里面昏暗、看不太清楚,但与之前那栋废宅相比,则整洁得无法比拟。像是餐桌的桌子和椅子、放在类似起居室位置的组合沙发,都显示出若是有意,则可以马上继续,在这里生活的样子。但潮湿、沉闷的空气,则表明这里很长时间,无人居住了。 “崇哥哥在世的时候,有时候我会过来,给房间通通风,做做扫除。现在我手里的这把钥匙,就是那个时候配的。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难道就是你们两个人来吗?……” “对,就是我们两个人。”相田史香反手关上了房门,她说话的声音,显得异常响亮。 声音的余韵犹未消失之际,栂野浩介突然觉得,肩膀和脖颈,仿佛被某种润滑而纤细的东西缠住了。他刚要“哇啊”地喊叫,嘴唇却被堵住了,叫不出声音。 他感到一种非常柔软的东西,蠕动着要从他的牙齿缝隙间进入口中,脑子里仿佛有好几道闪光灯在闪动,光亮欲燃。 “老师……抱紧我,在这里。”暂时离开的嘴唇,呢喃了一句。 虽然想要拒绝,但栂野浩介的脑子里,感到昏昏沉沉的,根本无法运转。而自己的那个硬挺的部位,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所以,相田史香才会专挑志穗最忙的时候,打来电话吗……事到如今,想什么都没用了。 “我喜欢老师,从上初中的时候,就一直喜欢。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可以了吧?” 栂野浩介感觉到:相田史香伸进自己衣领的指尖,正在肩胛骨一带慢慢地游走,却无法回应她。 相田史香再次把脸移开,这回则像小妖女一般,用明显包含嘲笑的声音问道:“还是说,您怕志穗老师……也就是您的太太?”这声音和之前那晚,志穂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他也得敢有这个贼胆儿呀!……” “浑蛋!……”栂野浩介忍不住想。被蔑视的愤怒,刺激了他的行动。二人的嘴唇再度重合,这次是浩介主动地把脸凑过去的。 如果接吻能够再持续三秒钟,栂野浩介说不定,就会把胳膊揽在她的背上,说不定就会把手指,伸到她那细腻的颈上,然后…… 然而,这种事情却没有发生。接下来想怎么样,暂且先放到一边,就在栂野浩介的身体,稍稍一动的时候,一阵阵的痛楚袭遍全身。不甘心被遗忘在一边的魔女,终于发动了凶狠的一击。 虽说这一击,远比上回轻得多,但仍足以令他僵立当场。发现男人反常地停止了动作,女人用诧异的眼光盯着他。 栂野浩介尽量温柔地,推开了相田史香的身体,步履蹒跚地向组合沙发走去,双手叉在背上,深吐一口气,支撑着身子。 在旁人眼中,这副样子,可谓痛苦至极,但栂野浩介没有闲心在意这个。 到底在干什么?明明有妻有子,却还受了学生的诱惑……不,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自己确实被诱惑了。 自从二人再会以来,他不是一直就把这个昔日的学生,看做充满肉体魅力的对象吗?在她开始挑逗自己的时候,自己之所以没有能够马上拒绝,也是因为在困惑的同时,感到了喜悦之情的缘故吧,这一点无可否定。 如果相田史香真的喜欢自己,接受她的要求,倒还情有可原。但是,如果史香那晚说的话是真的,自己不过是个被她选中的,偏离轨道、与之发生性关系的不幸目标。如果被一时的激情,顿时冲昏了头,与她堕入巫山云雨之中的话,栂野浩介必然会一辈子,将自己视作抓住女人的不幸,乘虚而入的卑劣男人。 怀着对自我的厌恶之情,栂野浩介想要坐下,但遗憾的是,魔女已经不允许他再弯曲身体了。 “老师,您怎么了?……” “不行,我们不能这么做。”栂野浩介终于发自肺腑地,挤出了这么一句。 虽然作为实际问题来讲,这样做的确“不行”,但是在栂野浩介的心里,还是对那个给予自己机会,说出“这么做是不对的”的魔女,充满了感激之情。这次的瞬间,来得真是及时啊。 “唉,人生总是处处充满了寸劲儿!……”剧痛游走后背,栂野浩介顿时汗如雨下,甚至连夏天的酷暑,都暂时从脑海中离开了。 “老师也和崇哥哥一样啊。” 相田史香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不禁让栂野浩介误以为,自己身上刚刚流出的汗水冻结了。 “我也在这里乞求过哥哥,乞求他在这里抱着我。可他的表情,跟平时一样冷漠,说:‘不行。’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崇哥哥一个亲人了呀。我们两个人想在这里确认,确认我们没有做错……” 相田史香突然摊开双臂,随即反手交叉,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声音也越来越高。 “真是没有骨气,老师和崇哥哥,都是没有骨气的男人。没错,崇哥哥就是没有骨气,不是说永不后悔吗?……即使杀了那些人,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啊。” 比狂躁的言语,更加激动的声音,表明相田史香所说的话,并不是谎言或玩笑。 “那些人?……”仿佛发出声音,就能抓住即将飞走的小鸟似的,栂野浩介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然而,他听到的竟是——“我恨妈妈!……”相田史香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是吗?……”栂野浩介只能这样回应。 “没错!……因为她杀死了我的爸爸。” “可是,你父亲不是死于意外吗?……” “我父亲是自杀的,只是看起来,像是意外而已。他拖着行动不便的身体,是自己沉到浴缸子里面溺死的。因为他不想拖累我们,所以才特意选在我和妈妈,一起出门的时候自杀的。” “可如果这样的话……” 他并不是被人杀的——栂野浩介刚要接着这么说,相田史香却猛烈地摇了摇头,抢在前面说道:“的确不是妈妈下的手。但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爸爸沉入的浴缸里面,漂着一个小纸盒,看起来,好像是从爸爸的手里浮上来的。当时,我和妈妈两个人浑身湿透地,把爸爸从水里拉上来,妈妈给他做人工呼吸,让我去叫救护车……等我哭着打完急救电话,回来一看,那个小纸盒却不见了。虽然当时,不是怀疑这个的时候,但是,除了被妈妈藏起来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可能了。因为怎么看,都没有他杀的可能,所以,警方也很快就结束了调查。我很在意那个纸盒,便问妈妈,那是装什么用的,不想那个女人,却装模作样地隐瞒起来。” 和刚刚说到夹竹桃的事情时候一样,相田史香的口吻中,夹杂着满肚子的怨气。 “她镇定自若地对我说:‘那个嘛,现在还很难给史香解释明白,是身体不便的爸爸,用来表达遗憾的东西。我怕那东西让别人看了以后,爸爸会很难为情,就收了起来。’如果表情凶煞地威胁说‘不许你对其他任何人说’的话,任何孩子都会起疑心吧。越是不让说,孩子就越想说出去。可是,妈妈竟然没有封我的口,还真是胆量过人。或许是因为她自信,这件事就算被别人——比如警察——知道的话,也出不了什么问题。于是,我就天真地认为,既然这件事会让爸爸丢脸,就不能对任何人说了,一直守口如瓶。没办法,谁让我当时,还是个初中生呢。但如果我把这件事,跟谁——至少是崇哥哥——如实说了的话,或许之后滨冈阿姨,就不会被害死了。” 相田史香再次说出了可怕的话语。 第五话 他们的对话当中,有一句话,让我永远铭刻在心,就是叔叔说的“总算死了”。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妈妈竟然笑了,叔叔也笑了,笑声幸福得让我毛骨悚然。 事情就发生在那天晚上——滨冈阿姨的葬礼结束,差不多三个月之后的时候。我妈妈因为工作,经常很晚才会回来。每当这时,我就会把房间的门窗紧闭,开着客厅的电灯——这么做,是为了让外人以为,家里有大人在,然后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先行睡下。我总是早睡早起,因为很容易入睡,所以一旦睡着,便不会中途起夜。 不过,那段时间,我经常听到同学聊起,看到自己喜爱的歌手,在上晚间节目的话题,于是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观看深夜节目频道,真是优哉游哉啊。 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一晚竟然会是,通向地狱的直行道…… 我没有熬夜的习惯,所以,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等我再度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要看的节目,已经结束了。正当我心灰意懒地,用遥控器关上电视机、打算回房间睡觉时,外面传来了汽车的声音。 是妈妈回来了!…… 如果让她看见,我这么晚还没睡的话,肯定会挨训的。于是,我慌忙趴在沙发上。我知道妈妈回到家后,会先关客厅灯,然后冲个澡再睡觉,等到那个时候,再悄悄溜回自己房间,就万事大吉了。只要把身体蜷缩得小一些,从门口是看不到客厅沙发后面的。小时候我经常玩捉迷藏,对此心知肚明。 可是,那天晚上,妈妈居然带回来了一个人。她像往常一样关掉客厅灯,然后没有离开,而是一边和同伴说话,一边向“榻榻米房间”走去…… 啊,顺便解释一下,我家的客厅,在摆放组合沙发的木地板地面的一角,还设了一个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铺有榻榻米的空间。我管那个地方,叫做榻榻米房间。那是当初装修的时候,妈妈想出的主意,为的是能同时享受日式和西式两种房间。这种形式的房间,虽然现在很常见,但在当时,还相当少见……怎么样,很让人羡慕吧?当时身体尚为健朗的爸爸,还为这种前所未见的布局,困惑了好一阵子呢。 妈妈他们只开了榻榻米房间的灯说话,感觉二人像是坐在聚光灯下一样。二人都有些微微的醉意,好像又从紧邻的厨房,拿了什么接着喝了起来,我听到房间里,传出了玻璃杯的声音。我立即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是崇哥哥的爸爸——滨冈叔叔!…… 二人都不知道,我偷偷地躲在沙发后面,所以,说话时并没特意压低声音。尽管我这边很暗,他们应该不会发现,我就躲在沙发后面,但是,我仍然心惊胆战,错失了自认为应该逃走的最佳时机。 他们的对话当中,有一句话,让我永远铭刻在心,就是叔叔说的“总算死了”。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妈妈竟然笑了,叔叔也笑了,笑声幸福得让我毛骨悚然。 “万事开头难嘛,开头一过,就简单了。” “你也费了不少功夫啊。” “呵呵。”妈妈满意地说道,“还行吧。我只是每次和你见面的时候,都会提前把里面东西减少的那个纸盒,放在那个人看得见的地方而已。” “你可真够坏的啊。对于一家之主而言,最大的屈辱,莫过于此了吧。不过,他也没有办法,直接找你问罪呀。” “这还不都是你想出来的吗?……你说这样做,就能够把他逼入绝境。他是一个懦弱的人,量他也没有那个胆儿,把满肚子的怨言写下来。” “是吗?……” “你就装糊涂吧。你怎么样?没做什么会被冠以胁迫罪起诉的事情吧?” “怎么可能呢?……再怎么说,我也是一名律师。我跟她费了半天劲,即使心平气和地,对她说我跟她结婚,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失败,她也没有对我动手,甚至也没大吵大嚷。我们顶多算是夫妻间意见交换的一种,根本不可能被起诉啦。那家伙生性迟钝,跟她说什么也理解不了。” “真是的。当年上高中的时候,芳枝的脑袋瓜,就不怎么灵。对她出言嘲讽,她也只是傻呵呵地,乐个不停而已。” “她也太寒碜了,我都不敢带她,去参加律师同行的联谊会。对了……治雄也是这副德行吧?” “他身体健康那会儿,就对生意一窍不通,只是按照从父母那里,继承下来的经营方式,照本宣科而已。当我要扩大美容院,想用他的那家酒馆做担保时,他居然固执己见地,让我要量力而行。这还是要靠我养着之后的事呢。身体都那个德行了,居然还要对我指手画脚,真是笑死人了!……” “丧家之泉不都是这德行?……但咱们就不同了。所以,只要咱们能在一起……” “哎呀,现在还不行啦。”妈妈似乎推开了对方。 “你最后到底是怎么,变成自由之身的呀?刚才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这个简单。既然委婉地跟她说不行,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只要你死了,一切问题就都圆满解决了,只是别用那种,给我和小崇添麻烦的死法就行’。虽然她那个时候,也跟平时一样呆呆愣愣的,不过,好像明白了我的话,于是留下一封遗书之后就死了。” 屋里传出一阵抓挠黑板般的刺耳声音,那是妈妈的笑声。 “你可真行啊,居然直言不讳地让她死,她明明可以拒绝的呀。唯唯诺诺地去死,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咱们这边,可是什么坏事都没有干呀。” “说得对。要说坏事的话,无非就是这点儿事而已。” “讨厌吧你就,史香可还在二楼呢……”妈妈的声音变娇媚了。 “没关系的。你不是说,当咱们回来的时候,她总是酣然入睡的吗?咱们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偷偷摸摸地跑到远处相会了……” “你才是真正的恶人哟。我变成这样,不全都是你的错呀?谁让你这么……” 第六话 无法与相爱的对象,蛣婚的这四个人,只好依靠高中时代结成的友情,互相替换结婚的对象。他们之间,应该有着各种各样的感情和疑惑吧。 “老师,您知道当时我有多么害怕吗?这两头庞大的野兽,在说完那番话后,便在那里呻吟吼叫。刚才明明还是人类,而且,其中一个还是我的妈妈。我一直瑟瑟发抖,心里祈祷着:‘神啊,千万别让他们发现我啊。’要是被他们发现的话,肯定会被他们杀了,然后吃掉的。” 虽然声音像是窃窃耳语,但那是发自心底的大吼。 “趁妈妈把叔叔送走的空当,我急忙跑回自己的房间,迅速钻进被窝装睡。虽然妈妈上来察看,但幸好只是稍稍把门,打开一道缝看了看。要是她走到房中,看我的脸,我非得尖叫出声不可。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黑暗的记忆,让相田史香闭上了嘴巴。 沉默难耐的栂野浩介,问了个非常不合时宜的问题:“那……那盒子是……” “没错,就是老师也明白的‘那个’。” 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变暗了,在渐渐降临的黑暗中,女子的嘴唇,向上弯成了弧形。 和其他男人幽会时,用的避孕器具的盒子,竟然故意让身体残疾的丈夫看见,这明显是无声而充满恶意地,向对方表示:“你没用了,不……你简直就是个累赘。”就算被其他人发现,也无法证明那种恶意,实在狡诈至极;利用对方的善良,逼死对方,着实冷酷无情。这对男女的企图,令栂野浩介的胃部,感到被搅动般地痛楚。 栂野浩介不是十四岁,这些话也不是从他们本人的口中,直接听到的。尽管对方是相田史香的亲生母亲,自己的结发妻子,父亲还是难逃被逼迫而死的悲惨命运。 当时幼小的相田史香,听到如此令人惊愕的事实时,究竞是如何隐忍下来的呢? “我去找崇哥哥商量过了。”似乎要解答栂野浩介心中的疑惑,相田史香再次说了起来,“妈妈和叔叔说话的内容,当时我并不是很明白。但我知道,他们两个人一定干了坏事,而且,那还是违背人伦的坏事。我以为崇哥哥什么都懂,也什么都能够做到,便去找他商量对策。听了我的话,崇哥哥露出惊恐的表情,说让我等一下。就在他让我等待的期间,我在便利店被抓到了。” 如果可以,栂野浩介真的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要是这一个小时内的事情,都是一场梦——或是那起便利店事件以后的所有事,都是一场梦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栂野浩介紧闭着双眼,这样想着。 若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那天的相田史香,栂野浩介便不会露出什么都懂的表情,即便是硬逼,也要问出她在便利店行窃的理由,决不会敷衍了事地说出“到时候再跟我解释吧”这种话来。 驱使一个十四岁女孩,做出这种事情的,既不是对性的好奇,也并非失去父亲的寂寥,而是自己也无法解释、令人惊恐的疑惑——父亲可能是被母亲,用狡猾的手段逼死的!…… 在等待滨冈崇的解答的时间里,相田史香坐立难安,正因为无法用语言解释清楚,她才使用了那种手段,还特意点到了栂野浩介。虽然不知道浩介被她选中的理由,但史香一定是想,从比自己见多识广的大人那里,寻求解释的吧。 她想知道,自己在那个漆黑的夜晚,听到的话语,究竟是什么含义,是否还有其他的解释。 再后悔也于事无补了,正因为那时候自己的失败,现在才更不允许逃避。栂野浩介把身体靠在沙发背上,等待着相田史香继续往下说。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被崇哥哥叫到了这栋房子。那时候叔叔不在家,崇哥哥站在院子里的夹竹桃树下,向我说明了一切。妈妈和叔叔干了什么,我也明白了……妈妈和叔叔,以前就相亲相爱,想要结婚,但在周围人的强烈反对下,被生生地拆散了。叔叔在大学里,为了成为律师,发奋努力,但在这个时候,他经营公司的父亲突然病故,公司没过多久,也跟着倒了闭。叔叔瞬时变得一无所有,甚至还被赶出了居住的房子,他的心里非常悔恨。即便一门心思想成为律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通过司法考试。即便通过了,也不能马上过上正常的生活。正因为叔叔陷人了这种状态,妈妈的家人才执意反对二人交往。因为遭到坚决反对,叔叔的家人也生气了,于是两家变得水火不容。” “所以二人就‘被生生地拆散’了吗……” “好像事情就是这样!……” 举行葬礼的时候,两家亲属之间生硬的气氛,除了眼前的遗产问题以外,也许还和过去因为争执,而留下的阴影有关吧。明明两情相悦,却无法结婚,这种状况,不光发生在芳枝和治雄的身上,繁道和苗子也有这个问题。 “小崇把一切都调查清楚了吗?” “正如我所料,崇哥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相田史香的声音里,透出自豪之感。 “不过,说实话,那些事情几乎都是崇哥哥,从叔叔那里问出来的,有些也是从亲戚那儿打听来的。叔叔也是,因为他正琢磨着,如何把他和我妈再婚的事,告诉崇哥哥呢,所以,当崇哥哥装出理解他的样子时,他便像崇哥哥后来告诉我的那样——‘身为律师,没有想到,这么顺利地,就被套出了话。’” 最后这句话,似乎是在模仿崇的语气,显得冷冰冰的。 “崇哥哥说‘被生生地拆散’,是最不能原谅的话。到头来,二人还不是把自己喜欢的对方,和自己的生活放到天平上,做了最后的选择吗?……如果真的不愿与对方分开,可以一起离家出走啊,只要等待几年,不就可以一起生活下去了吗?……但是两人都未能这样做,而是做出了同样龌龊的事情。他们各自选择了高中时代的朋友,并与这种性情温顺、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抱有怨言、并且有着稳固的生活基础的对象结了婚。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一边顺顺利利地,营造满足自己野心的立足点;一边自欺欺人地认为,他们是一对因为周围人的不理解,而被生生地拆散的苦命鸳鸯了。简直太愚蠢了,年纪也老大不小了。” 虽然“老大不小”是只能对年轻人说的残酷语言,但他们把自己的选择,归咎于周围人的责任,也确实愚蠢至极,怪不得滨冈崇如此说道。 无法与相爱的对象,蛣婚的这四个人,只好依靠高中时代结成的友情,互相替换结婚的对象。他们之间,应该有着各种各样的感情和疑惑吧。追求稳定的心情、盘算,而对新的对方的关心和爱意,也不是完全没有。然而,苗子和繁道,还是发现现实的生活,与自己想象的有所不同,于是这种心情,慢慢变成了对眼前配偶的愤怒和轻蔑。当靠着自己的力量,能够获得安定时,拿回曾经失去的东西的想法,便愈发无法抑制。这既是他们坚强的地方,但同时也是愚蠢之处。 同为男人,栂野浩介不禁对滨冈繁道,感到些许怜悯。终于能和曾经与自己相亲相爱,却又离别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了,尽管繁道做事既强硬,又充满了进取心,但他也会因此记起,仿佛回到天真纯洁的高中时代的心动感觉吧。 他一定对儿子心潮澎湃地,说了不少自己对昔日的回忆,还有和对将来的展望吧。只可惜他一直没有发现,儿子已经用聪明伶俐的目光,看透了自己。 “据说叔叔曾经对崇哥哥说过‘我很感激你的母亲’这样的话。但那天晚上,我听到的话里,全然没有这个意思。而经常观察父母的崇哥哥,自然分得清楚哪些是真心话。他的父亲,总是在话语的字里行间中透露出‘你不配做我妻子’的意思,而崇哥哥唯一记住的,就是母亲犹豫着,自己是否可以待在这里的时候,脸上所露出的畏首畏尾的表情。和我们家还真像啊……还有呢,崇哥哥说,他看过遗书之后,也觉得非常奇怪。他母亲的遗书上只写了‘老公,这样就可以了吧?小崇,对不起啊,永别了’这些话。而那句‘这样就可以了吧’,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如此,是有些不合常理。但就算面对警察,只要随便敷衍、搪塞几句,也能蒙混过关吧?……那是性格软弱、而心地善良的芳枝,面对丈夫过分的要求,不敢反抗的芳枝,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了吧。相田史香的父亲治雄,在死亡时让避孕器具的包装盒漂在旁边,也是同样的意图。 想到这儿,栂野浩介顿时后悔,适才竟怜询了繁道。人类真是愚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谁也没有对自己的愚蠢不自知,而去伤害周围其他人的权利,就像滨冈繁道和相田苗子,对待滨冈芳枝和相田治雄一样。 “崇哥哥一边撕碎夹竹桃的叶子,一边说:我妈妈和崇哥哥的爸爸,就像夹竹桃一样,非常顽强,却又极为歹毒。我爸爸和崇哥哥的妈妈,就是被这种毒杀死的,所以……那个时候,刚好是夕阳西下的时间。崇哥哥的睫毛缝隙,透出光亮,就像急躁的第一颗星星,发出的光芒一样……怎么样,崇哥哥很俊吧?当时看得我心里枰怦直跳呢。” 第七话 那恐怕是犹如掌控死亡的天使般的恐惧之美吧。这个少女,恐怕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这一句话,竟给母亲下达了死刑的判决。 相田史香像梦呓般说着话,栂野浩介犹豫着,该不该打断她,但他最后还是要继续听下去。 “所以……小崇究竟做了什么?” 相田史香的声音,再度变得像小妖女一样,悄悄掺杂了让人大意不得的情绪。 “您已经知道了吧?……崇哥哥说,他绝对不能原谅滨冈叔叔。” 少年确有动机,手里也有工具。虽然内容在预料之中,但栂野浩介受到的打击,还是比想象厉害许多,他紧紧地捏住了沙发背。 这个少年,对利用对方的善良、以卑劣手段逼死母亲的“凶手”,燃起的熊熊怒火可想而知。滨冈繁道倘若活在世上,就算不能受到法律的制裁,身为局外人的栂野浩介,也想当面痛骂他一顿。然而,当这种愤怒,凝聚成对身为凶手的父亲的杀意时,少年心中的怒火,将会如何燃烧,则是不得而知的了。 “然后崇哥哥就问我,能不能原谅妈妈。我回答说不能原谅。一想到拖着残疾的身体、自己沉到浴缸中,溺死的爸爸当时的心情,我就无法饶恕妈妈。崇哥哥听了我的回答,默不做声地点了点头。那时的崇哥哥,真是英俊啊,简直像天使一般。” 那恐怕是犹如掌控死亡的天使般的恐惧之美吧。这个少女,恐怕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这一句话,竟给母亲下达了死刑的判决。 “于是,小崇就往母亲使用的月桂叶的小瓶里,放入了夹竹桃的叶子吗?” 栂野浩介感觉,相田史香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那时,一家人能在这个房子里吃饭,好像也是崇哥哥巧妙安排的。他让我千万别吃,那时端上桌的饭菜,还说如果上来,就装出不舒服的样子,只怕这场晚餐宴会延期进行,所以,只要在他们刚刚开始吃饭时,装出不舒服的样子就行。不过我在吃饭的过程中,真的发了烧,根本无须演戏。因为没有什么大碍,他们便让我在这儿休息一下,当时我就躺在这个沙发上。” 相田史香说到此处,好像指了指栂野浩介靠着的沙发。 “早一步回到家的崇哥哥说,自己和班上的同学,在外面吃过了饭。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一起坐在了饭桌旁。叔叔不满地埋怨儿子说,早就说好要一起吃这顿晚饭的,我妈妈还在旁边劝解。虽然嘴上抱怨,但二人脸上都带着幸福的表情……突然,妈妈和叔叔一起,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那是与那晚完全不同的吼叫。崇哥哥好像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我则害怕得捂着耳朵,听不清楚他们说话的内容。可是,崇哥哥打完电话后,并没有走到妈妈和叔叔身边,而是来到了我的身前,紧紧抱住了我——因为我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着。我俩一直紧紧相拥,直到救护车赶到。” 手掌心冒出了令人不快的汗液,栂野浩介把两只手,分别在衬衫的胸前蹭了蹭。房间里热得叫人窒息。当时崇——那个头脑聪颖、操纵着大人、将他们逼向死亡的少年——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紧紧地抱着她的呢?难道仅仅是静静地把史香抱在怀中,守护着她吗?还是他自己也战栗不已,想要依靠这个宛若自己妹妹一样的少女呢?…… “这些都是小崇在事后告诉你的吗?” 对于栂野浩介的这个问题,相田史香似乎显得有些踌躇,但还是答道:“是的……崇哥哥说,因为他们就像夹竹桃一样,所以,要用夹竹桃的毒杀掉他们。他事先在滨冈阿姨在世的时候,用于烹调的月桂叶的小瓶里,放入了夹竹桃的叶子,他说这叫以毒攻毒。不过,因为是把毒放入了咖喱饭中,让他们不知不觉地吃下,所以,崇哥哥也不能肯定,这些量够不够得上致死量。也许只会让他们当中的一人,或是两人都感到痛苦而已,没准儿最后还会得救。不过他说,即便是这样的结果,也算达到了目的。只要让妈妈和叔叔觉得这种痛苦,是阿姨死前留下的毒造成的,他们就会坐立难安吧。尽管这样做,并不能给死去的爸爸和滨冈阿姨报仇,不过,第一次就能得到这样的结果也不错……只是没有想到,两个人只一次就都丧了命。” 相田史香说着说着笑了起来。那种笑,是她不应该发出来的。栂野浩介顿时感到心痛不已。这个女孩才二十岁,怎么能发出,仿佛抛弃了一切的笑声呢?……然而,她的嘴里,也说出了那件事的具体经过,就像要稳住自己所处的地盘一样。 “那叫同时死亡推定吧?小崇为什么要对警察,说出那么艰深的话呢?” “您知道得真清楚啊。那也是崇哥哥的计划之一。”相田史香提到滨冈崇的时候,声音里总是透出纯真的信赖。 “既然査明了死因,是月桂叶瓶中的夹竹桃叶,警方势必会怀疑,瓶中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因此需要编造出,阿姨准备夹竹桃叶子的理由。而滨冈叔叔和阿姨,夫妻关系破裂,而且,阿姨喜欢我爸爸,则是最好的理由。因为这既可以成为阿姨自杀的动机,也可以成为杀害滨冈叔叔的动机。如果找警察说出,同时死亡推定的话题,那么,这件事情也能够顺理成章地提出来,而且,崇哥哥还能让警察认为:自己是个拒绝接受不义之财的、清廉正直的优秀少年,如此一来,他所说的话,可信度自然就会提髙。” 淡然回忆起滨冈崇说话时的语气,栂野浩介再次为他的精明头脑唏嘘不已。 “这么说,滨冈太太和你父亲相爱,也是子虚乌有的了?……” 这么说,可能会让同情父亲的女儿,感到不悦吧,听到对方生气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浩介赶忙赔礼道歉。 “我没有冒犯他们的意思,只是觉得,让人自然而然地以为,毒是妻子准备的就行了,即便不利用同时死亡推定的话题,引出其他男人的话题,光把滨冈夫妇关系恶劣的事情,告诉警方就足够了吧?……难道小崇是想利用自己编造的故事,为心地善良、却默默死去的母亲,向父亲报这一箭之仇吗?……母亲被人利用,自己的善良逼死,实在太可怜了,所以,小崇才要把母亲,塑造成一个因为和其他男人相爱,而要谋害亲夫的坚强女性吗?” 沉默了片刻,相田史香有些茫然地答道:“老师,您还是和以前一样,净检好听的话说啊。”继而又说,“崇哥哥根本没有同情他的母亲。让她死就去死,崇哥哥说,她根本就是个懦弱的笨蛋!……” 第八话 将年纪虽幼,却真心相爱的两个人,逼到如此境地,或许是繁道和苗子夫妻二人,所犯下的最大的罪孽吧。 “之后,我们就被各自的亲戚收养了。”相田史香继续说道。现在可不是浩介感到挫败的时候。 “我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姑妈一家人也不错,可我就是无法融入他们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从惨绝人寰的战场上归来的士兵,就算对没有亲眼见过,地狱景象的陌生人说得再多,对方也无法理解,而相田史香正像这士兵一样,感到无力和痛苦。规模虽有不同,但是,相田史香所经历的地狱,却同样不折不扣,而且甚至不能把这经历对人诉说!母亲逼死父亲,自己爱慕的少年杀了那个万恶的母亲——混蛋,就算缄口不语,也无法融入亲戚的家庭。在这一点上,恐怕滨冈崇也是一样吧。 “后来,双方的亲戚,都对我们放任不管了。他们只对我们进行一般的管教,除此之外,再也不干涉什么。我觉得这样挺好。因为世上唯一理解我的人,只有崇哥哥一个人;而理解崇哥哥的人,世界上也只有我一人。” 即使只能像触摸异物般地,对待这两个将内心穿上铠甲的孩子,亲戚的这种行为,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把对方视为世上唯一依靠的情况——志穗曾经说过的这句话,比说这句话的本人的意图,更加接近真实。在这种情况下,萌生出的恋情,也绝不可能朝着健康的方向发展。 只听相田史香着魔般地继续说道:“尽管崇哥哥很不愿意,但在我的强拉硬拽之下,还是和我一起来到了这里。我不后悔,妈妈和叔叔的死,是理所当然的报应,没什么好后悔的。所以,我会满不在乎地,来到这所房子,平心静气地给房子通风,打扫房间。干家务活,我可比妈妈强多了,我很高兴。虽然这是栋空房子,但是待在里面,我感觉和崇哥哥,就像一对新婚夫妇呢……无论我讲的话题多么无聊,崇哥哥都会点点头,耐心倾听。只要我们长大成人,就没有人能够拆散我们了。到那时,我要和他一起,住在这栋房子里。每当我这么说,崇哥哥却总是摇头拒绝。” 相田史香之所以对这房子如此执著,毋宁说是要坚决表示,自己对母亲和叔叔的死,没有任何想法。滨冈崇对此不可能察觉不到。 “说完所有话题后,当我让崇哥哥抱住我时,他便像那时一样,紧紧抱住了我,但他对我做的仅仅如此,总是如此。他和老师一样,总是一个劲儿地说着‘不行’、‘不行’。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妈妈和叔叔,不也是不知羞耻地做过了吗?……因为崇哥哥从来不肯接受我,所以,我就和很多男人上了床。从髙一时侯算起,和我上过床的人,数不胜数,他们的长相也记不清了。知道那种事怎么做之后,我还引诱过崇哥哥,他却仍然不愿意。” 如此温顺的少女,不知何时,在自己意识不到的情况下,散发出了妖艳花朵一般的色香。或许,相田史香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想通过和爱恋母亲的男人之子——那个本应在母亲和叔叔的意愿下,成为自己哥哥的对象——上了床,来向母亲复仇吧。她也许还想用自己的身体证明,母亲和叔叔化作野兽,彼此交合,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相田史香的悲剧,在于她真心爱上了,自己本来当做复仇工具而利用的对方;然则,滨冈崇的悲剧则是…… “最后,崇哥哥甚至连我的手,都不愿意碰了,仿佛我的手上有毒似的。他变得喜欢骑摩托车,在路上狂奔,最终丢了性命。他用死逃离了我的身边,真是个愚蠹的懦夫啊!……” 相田史香恐怕没有意识到,自己最后送给滨冈崇的话,和崇评价他母亲的话,几乎一模一样。她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中,饱含着近乎悲痛的爱意。失去崇以后,她一直紧紧抓着自己,一边捡拾一夜情的关系,一边在人生的道路上行走。然而,即使这样,她也无法填补,没有滨冈崇所留下的空虚,无法忘怀被崇拒绝时,感到的无限苦痛。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滨冈崇没有接受你……”栂野浩介终于张开了口,却只发出沙哑的声音,他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并不是因为他讨厌你,他根本没有把你,当做一朵有毒的花。正因为他十分珍重你,所以才会拒绝了你。” 只听相田史香用藐视一切的口吻,静静地回道:“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老师!……” 屋里传来了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或许是对房间的布局了如指掌,即使身在黑暗中,相田史香也以敏捷得令人惊讶的速度,走出了房间。接着,栂野浩介听到了玄关大门,关上的声音。 此时的栂野浩介,身子终于能迟缓地动换了。也许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缘故,猛一动换,腰部又感到一阵剧痛。 因为深深地爱着相田史香,所以,滨冈崇才拒绝了她……一定是这样没错!…… 可是,当这句话变成语言,说出口时,为何听来会显得那么幼稚而陈腐呢?栂野浩介无法将心中所想,全部说出。滨冈崇不愿意接近相田史香的真正原因,是他怀疑他俩,可能是亲兄妹吧! 如果崇的父亲和史香的母亲,很早就有关系的话;如果让母亲苗子,怀上史香的人不是相田治雄,而是滨冈繁道的话……啊,事到如今,真相已经无人知晓了,但也没有人能否定这种可能性。 滨冈崇无法打消这个疑问,也一直不能将这个令他惊愕的的实情,如实地告诉相田史香,才会着魔了一般地骑车狂奔,最后酿成惨剧吧。 自己的人生和将来的期望,一定早已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但是,他唯一想做的,就是不去玷污相田史香——这个自己在世上,唯一珍重的、想要小心呵护的人。 将年纪虽幼,却真心相爱的两个人,逼到如此境地,或许是繁道和苗子夫妻二人,所犯下的最大的罪孽吧。难以摆脱的情感,顿时压住了栂野浩介的全身,令他的腰部,感到摩擦般的疼痛。 第九话 “夹竹桃确实有毒,钽这种花的存在,给人们带来的,并不仅仅是不幸,它的坚韧不拔,也能够带给人们希望啊……” 房子的周围,已经看不见相田史香的身影了。栂野浩介用随身携带的手机,叫来出租车、好不容易回到家时,志穗刚好讲完课,回到了主屋。前几天发生的争执,还萦绕在她的心头,她不发一语,生气地抬高下巴,坐在饭桌旁。小梓、启介,还有岳父一起看着电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浩介?……”岳母幸世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台子对面,对栂野浩介说道。 栂野浩介敷衍地应了句“是啊”,在志穗的斜对面坐了下来。结果,志穗说的是对的,只是事态比她预料的,要严重好几倍。虽然浩介不愿意向她道歉,但究竟该怎么做呢?……必须跟她好好商量一下,关于相田史香的问题。 相田史香可能不会再依靠,他这样的软蛋了吧。也许上初中的时候,她就已经看透了自己,但栂野浩介还是不能够,彻底对她放任不管,尽管他不知道,如果把这些事,对其他人说了的话,相田史香将会作何感想…… 胆大的岳母,似乎想吹散女儿和女婿之间的尴尬气氛,说道:“我看看晚饭好了没有。”一边说,一边往锅里的汤汁中,加入豆酱搅拌。用汤勺搅拌了几次后,岳母盛上一小勺,尝了尝味道。 看到这一幕,栂野浩介只觉得头脑中,迸出了很多小火花……不,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否定的材料,又不是要多少,就能够想出来多少……然而,这些火花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烧越旺。刚才听到的事情,和之前听到的事情,全都在炽热的烈焰中,浮现出截然不同的面孔。 可能是栂野浩介的脸色很异常,岳母纳闷地问了句:“你怎么了?”志穗虽然扭过脸不理他,却也斜眼看着他。 看到栂野浩介一脸犹豫的样子,岳母似乎有所察觉,回到了厨房里面。 太好了!……栂野浩介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并不能随便让太多的人知道。 “志穗,你听我说。”没时间犹豫了。 听到栂野浩介没有用小梓出生以来,一直沿用的“孩子他妈”称呼自己,志穗立即察觉出,他要说的话极其重大。 栂野浩介把这天,相田史香对他所说的内容,简要地解释了一遍,当然,史香要他抱着自己的内容,他则略去没提。上回听说婚外情的事情时,志穗都未曾惊讶,但在得知过去两起自杀事件背后的真相,以及夹竹桃叶子,是滨冈崇准备的时候,她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真是世事难料。和相田史香的经历相比,我考虑的事情,实在太不足挂齿了。如此说来,史香是一直把害死母亲的人,是心爱的小崇之事,深深埋在了心底了?” “这件事嘛……”就在栂野浩介正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的时候,客厅的电话响了。心中有所预感的栂野浩介,刚要起身去接,岳父却早一步接起了电话。 “是找浩介的。”或许是考虑到了女婿的腰,岳父特意把无线听筒,拿到了栂野浩介跟前。浩介惶恐地接过听筒,放在耳边。 “老师。”听筒彼端,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和傍晚打电话时一样,显得很无助,而且,还伴有金属尖锐的摩擦声。 栂野浩介急忙打开免提功能,把听筒放在自己和志穂之间。他把食指竖在嘴唇上,向志穗示意,聪敏的志穗立刻微微点了点头,只说了句“我知道了啦”。 “刚才实在抱歉,我也恨自己不该那么说,所以,最后想向老师道个歉。” “最后”一词刺痛了栂野浩介的耳朵,他装作毫不在意地答道:“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你能不能到我家来一趟?……志穗他们说很想见见你。” “其实……”相田史香似乎没有听到栂野浩介的话,继续说道,“我本想带着老师一起走的,因为我一个人上路,简直太寂寞了。如果老师接受了我的诱惑,就成了和妈妈他们,一样的背叛者了。这样的话,我就不会介意,把您依然给带走了。可是,老师终归不是那种人啊。” 毫不夸张地讲,栂野浩介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都涌出了汗水。知道自己险些身陷大难的恐惧,对闪腰魔女救自己逃过一劫的感激,以及自己并非相田史香心目中,优秀之人的歉疾,再加上坐在饭桌对面的志穗,眯起眼睛投来的责难眼神,这些都令栂野浩介,迅速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那就这样吧,再见了!……” “等……等一下,我想跟你说说滨冈的事。”栂野浩介觉得,这通电话要是挂断了,一切就都完了。 相田史香应该对崇的名字有所反应。 “滨冈的死,并不是对你的逃避……一定是因为那件事情太沉重了。无论心中的憎恨将有多么强烈,动手杀人这种事情,对于一般人来说,实在是太过沉重了。就算你不愿意承认,事实也一定如此。而且,滨冈觉得,把你也牵扯了进来,心头的负担,不是又加重了一层吗?” “混蛋,您究竞知道多少,老师……”相田史香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话筒的另一端传来蜂鸣声,她似乎是用公共电话打来的。 “没事吧?……要不我给你打过去吧。” “没关系,我身上有零钱,您快点儿说吧。”相田史香显得有些焦急。 栂野浩介为了不刺激她,尽可能用沉稳的语气对其说话:“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刚才突然想到了而已。知道夹竹桃的叶子有毒,并着手准备的人是滨冈吧?但实际上,把毒下在饭菜里的人……” 栂野浩介感觉,听筒那边和饭桌对面的人,似乎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栂野浩介看到幸世尝味的一瞬间,所想到的——那个时候,正在做饭的苗子,应该没有尝味道吧,否则她应该最先出现中毒症状,但实际上,二人几乎是同时感到的痛苦。 当然,和酱汤不同,做咖喱饭的时候,或许没有必要尝味。 也可能是尝味的时候,只是吃了一口,还到不了出现症状的程度。这也许并无可疑之处。然而,这个疑问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打消了。 莫非咖喱饭不是苗子做的?……不,她当然也在厨房里做饭来着。但当时相田史香,是否也同在厨房呢?…… 志穗曾说,做咖喱饭时放入月桂叶,是对烹调有些经验的人才会想到的。如果饭菜是苗子单独做的,纵然看见了,放入夹竹桃叶子的月桂叶的瓶子,只怕也不会用吧。 相田史香曾自称,比苗子更会做家务。在新的家人围在饭桌旁,共进晚餐的重要时刻,母女两人高高兴兴地做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于是,相田史香就跟着下了厨,在她的主导下,使用了“月桂叶”。 而后,相田史香一口都没吃过咖喱饭。后来警方调查的时候,崇和史香都对她也跟着下厨一事,只字未提。这就表明一件事……不错,所以,史香那时才会对他说,母亲的死“没什么好后悔的”。因为,毒就是相田史香自己下的。 “没错,您知道的真不少啊……老师。”相田史香敬佩地说道。 “崇哥哥一开始,就把全部计划告诉了我。自己的爸爸好说,但他不能随便杀掉我妈妈。他说不想伤害我,所以,如果我不想让我妈妈死的话,他可以只把他父亲杀掉。我回答说,我无法原谅我的妈妈,所以,要干的话,也算上我吧……那天做咖喱饭的时侯,我十分平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犯罪,还谈笑风生地,跟妈妈一起下厨呢。滨冈叔叔也非常开心地笑着。我一边心想‘马上就能让你们,尝到和我爸爸一样的痛苦了’,嘴里边说‘我来做顿美味的咖喱饭,让你们大吃一顿吧’,然后放入了很多夹竹桃的叶子。本想做完饭后,就装出一副没有食欲的样子,但我真的不舒服,用体温计一量,居然发了烧。这下好了,用不着故意演戏了。” 虽然栂野浩介无法对此话,进行科学的分析,但这一定是连相田史香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恐惧、不安和自责的心理,在她身体上的体现。 仿佛是要煽起焦躁的情绪,听筒那边,又传来了金属的摩擦声。 “刚才你并没有这么说啊。” “我没有想隐瞒,只是没有特意说出来而已。因为我知道,如果说了,老师一定会阻止我的。” 相田史香那淡然的话语,让栂野浩介也能清楚了解到她的心情……她要自杀!…… 栂野浩介感觉,自己仿佛正被远处的火焰,火辣辣地灼烧,赶忙试探着组织语言,回应道:“我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冠冕堂皇,但滨冈崇真的把你,视为最重要的人啊,你就不能相信这点吗?……他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包袱,没有对任何人讲明真相,就默默地死去了。明明只要找个人说说,背上的包袱就能够减轻许多,他却没有这样做。因为把你牵扯了进去,他要为此负责啊!滨冈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保护你啊!对于他的这份心,你就不能作出些回应吗?” 对方似乎有了些动摇,然而天平再次向一方倾斜。 “是啊,我没有生崇哥哥的气,但最后崇哥哥,还是为我而死的呀。我的存在,只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幸。我就像夹竹桃一样,是一朵有毒的花。妈妈也是。之前老师不是也说,我和妈妈很像吗?亲戚也都这么说。所以,我要在给周围人带在更大的不幸之前,去找崇哥哥。” “等一等,相田!……”栂野浩介拼命抬髙声音。岳父岳母发觉情况不对,赶忙过来察看,但他没时间跟二老解释了。 本人若是百分之百决定寻死,谁也阻止不了。但大多数的人,即使寻死的决心再坚定,也依然会在心灵某处,寻找到生存的可能。这就是人类。 相田史香被丢弃在极其残酷的环境中,父亲被母亲害死,自己又杀害了母亲,而唯一能够理解自己的人,又抛弃了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 死亡以自己为中心,化为一个旋涡。自己或许就是一朵有毒的花。 处在这种精神状态中,就算是栂野浩介,也想一死了之吧。但是,如果相田史香心中,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想活下去的可能,浩介也必须得阻止她。 这是失败地处理了盗窃事件的自己,所应承担的最起码的责任。 相田到底在哪儿?只要能知道她的位置……不祥的金属音再度响起。 “说真话,除了崇哥哥,我最喜欢的人,就是老师您了。在我动手打三村同学的时候,老师曾对我说错不在我。虽然刚才我那么说您,但我真的非常喜欢老师这一点,所以,我才想带您一起走。不过,幸好我没这么做啊,要不就太对不起志穗老师了……再见了。” “等一下,你别挂电话!……” 那时候相田史香说的话,栂野浩介几乎没有听进耳朵里。 第三次的时候,栂野浩介才终于明白了,那个尖锐声音的源头。他焦急不安地,用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源泉,志穗赶紧递过了纸笔。 十年的夫妻,果然没有白当。 宫崎家的鹦鹉叫声。 公共电话。 栂野浩介没时间再写别的了。他怀着祈求的心情,抬头看着志穗,志穗用力点了点头。 看来,她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既然能听见扰得街坊四邻,不得安宁的鹦鹉叫声,就说明相田史香一定在附近。在这么近的地方打电话,就是史香在无意中,向栂野浩介他们求救的证据。 想死,却又不想死……这就是相田史香矛盾的内心。这段时间里,栂野浩介仍然拼命地,延续着他和史香的对话。无论如何,也要把史香正在冲向死亡的心拉回来。 “对了,相田,你知道太平洋战争末期的原子弹吧?” 听到这个古怪的话题,相田史香不解地“咦”了一声,不说话了。 志穗慌忙向父母说明情况,让他们分头在附近,寻找相田史香。看着三人出去的背影,栂野浩介虽然坐立难安,但自己现在的任务,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相田史香牢牢拴在电话的彼端。如果让她挂断电话离开,一切就全都完了。 “你还记得美国投下原子弹的日期吗?” “嗯……八月几日来着?是八月十五日吗?……” “八月十五日是终战纪念日。美国向广岛投原子弹,是在八月六日,长崎是九日。这些你都学过吧?” “学是学过……”栂野浩介一边察探对方的心情,一边继续着话题。 究竟为何要说这样的话题,相田史香似乎很纳闷,但尚未打算提出异议。 “嗯,我再问你,广岛市的市花是夹竹桃,这你知道吗?” “什么意思?……” “你看,地方自治体,不是通常会用树木花草,或者鸟类,作为自己城市的象征吗?……广岛市选择的就是夹竹桃呀。” “老师骗人!……” “是真的啊。” “怎么可能?……那么恶毒的花,怎么可能是市花!……”就像憎恨自己一样,憎恨夹竹桃的相田史香,似乎并不相信栂野浩介的话。 “我问过幸世老师——也就是志穗老师的母亲,幸世老师就是广岛人。因为当时不在市里,所以,她没有受到直接的伤害。” “拜托了,一定要在说话期间,找到她啊!……”栂野浩介一边在心中,向志穗他们祈求,一边竭尽所能地,放慢语速。 “不过,原子弹爆炸之后,那无法言喻的惨状,幸世老师则亲眼看到了。可以说那时候的广岛,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在被死亡统治的土地上,七十五年寸草不生。据说那片土地上,第一个开出花的,就是夹竹桃。当然,严格来讲,这个说法并不能确定,但是,面对夏季盛开的夹竹桃花的顽强,则给人留下了十分强烈的印象。幸世老师说,在变成了一堆废墟的广岛市,夹竹桃顽强的生命力,就是人们的希望,所以,广岛市民才将这种花,选为市花呢……喂,相田。夹竹桃确实有毒,但这种花的存在,给人们带来的,并不仅仅是不幸,它的坚韧不拔,也能够带给人们希望啊。你真的不这么认为吗?” “拜托了!……”栂野浩介真想对着电话听筒跪拜,祈求相田史香也能够这样想。虽然史香可能又会觉得,这是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但这番话,是栂野浩介真心想到的。 你的存在,并不止给周围人带来不幸,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人都能努力地用自己的生命,做出对别人有用的事。只要活着,就一定能做到这点……一定!…… 电话那头,突然传出即将断线的声音,栂野浩介不禁痛苦呻吟起来。然而,在此之前,他听到的那声“老师……”确实包含着相田史香的泪水。 说不定,天平已经稍稍向活下去的那边倾斜了吧。一会儿就好了,真的一会儿就好了……站在原地,仔细想想带给广岛市民,希望的夹竹桃吧。这段时间里,志穗他们,应该能够找到相田史香的。 但愿来得及。小梓和启介,面带难以名状的不安,走了过来,浩介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俩,在心中祈祷着。 电话响了,栂野浩介赶紧把话简贴到耳朵旁,险些把电话从充电器上揪下来。 “老公……”听到志穗从那边传来的第一声时,浩介顿时瘫软在地。 “赶上啦!……”栂野浩介清楚地知道了这一点。 对于背负着沉重过去的相田史香而言,重新站在人生的道路上,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啊。而支持她的栂野浩介一家人,他们的任务,也绝不轻松。尽管如此,栂野浩介还是对神佛、旭家的列祖列宗,甚至是让自己闪到腰的魔女、和宫崎家的鹦鹉……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都充满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但凡是能够让相田史香,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的人和物,栂野浩介便要表示感谢——哪怕被别人嘲笑自己很幼稚。 “还有……”似乎察觉到了电话这边的哽咽,志穗用交织着泪水与欢笑的声音,对浩介说道,“刚才史香也说过吧……你的这一点,我也很是喜欢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