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布局》 序曲 弃婴 唐山,1968年11月9日晚8点32分。 清冷的街道如苍凉的荒野,幽暗的小巷里似乎潜伏着随时伺机而动的猛兽。白天轰轰烈烈的革命行为已经告一段落,然而此刻的平和却似暴风雨前的宁静,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 长长的街显得空荡荡的,偶尔会有几个行人缩头缩脑,幽灵般急匆匆的在路灯下滑过,这些人毫无二致的拥有同样苍白的脸以及同样惊恐的眼睛,以至于看上去似乎还不如被昏黄的路灯投射在地上忽长忽短的影子来得更实在些。冷风袭来,行人的衣服噼啪作响,更是给幽暗的夜平添了几分诡异。 城西,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步履沉重,缓缓的沿着一马路走来,昏黄的路灯下依旧是苍白的脸,然而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她的眼神里没有普通人那种对动荡的政治运动的恐惧,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绝望。 她机械的往前走着,目视前方,路灯下的一切影像都投射到她的眼里,可是她却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一个老者和她擦肩而过,注意的看了看她的神情,然后喟然长叹一声,低低的自言自语:“文化大革命,到底革的是谁的命啊?” 女人显然没有听到或者根本就不曾留意老人的叹息,仍旧步履艰难的往前走。 文革以前,城西的光明电影院原本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如今,愤怒的讨伐声取代了往昔的欢声笑语,即使在如此幽静的夜里,这个黑魆魆的建筑也给人的心灵造成一种巨大的压力。 可是路过影院门前的女人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个象征着斗争最前沿阵地的建筑,仍旧梦游一般的往前走,仿佛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引起她的注意了。 影院大门左边的那根粗大的石柱后面有一个包裹,随着女人脚步越来越近,那个包裹微微动了一下,一声微弱的哭叫传了出来,声音非常弱,以至于在女人听来,就像午夜梦回之时遥远的黑夜里传来的一声似真似幻的猫叫。 女人忽然震了一下,显然她听到了那声哭叫。那个声音那么微弱,那么无助,蓦然间,母性的本能在胸中升起,她停住了脚步。 借着十几米外的路灯的灯光,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发出哭叫的包裹。 冷冷的石柱,冷冷的水泥地,冷冷的包裹,难道里面会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吗?女人颤抖着打开了包裹,包裹很厚,里面还是温热的,显然被放下不久。 一个婴儿的面孔露了出来,皱巴巴的脸,刚能睁开的,如同老鼠一样的眼睛,头上稀稀落落的胎毛,看上去这个出生不超过两天。谁会如此狠心,把一个初生的婴儿丢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自己路过,岂不是要活活的被冻死了? 女人用愤怒的眼神向周围扫视,想找到那个灭绝人性的弃婴者,可是周围一片宁静,她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两声有气无力的狗的叫声。 婴儿睁着黑豆一样的小眼睛好奇的看着她,眼神中没有欣喜,也没有恐惧。小舌头吐出来,口水湮湿了自己的小下巴,多可爱的孩子啊。 一阵凉风吹来,女人打了个冷战,她忽然感到有些恐惧,这个突然出现的婴儿的周围好像有一股邪恶的力量,似乎有人要做一些对孩子不利的事情,于是下意识的把婴儿包了起来,匆忙的抱在怀里,惊悸的四下看了看,周围依旧是让人心里发毛的宁静。 女人颤抖着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光明电影院。 几分钟前,她的心中还充满了绝望,可是此刻,这个突然出现的婴儿唤起了她的母爱,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幸。为什么偏偏是自己拣到了这个孩子而不是别人?莫非是是死去的丈夫害怕自己和女儿在这个世上会很孤单,特意送给自己的礼物吗?为什么孩子恰好在自己路过身边,而不是在其他时候哭叫?如果自己听不到那声哭叫,孩子不是要被冻死了?难道这个婴儿也会为自己选择一双温暖的臂膀吗? 女人的脚步坚定起来,她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这个婴儿,她要给予孩子新的生命,因为这是刚刚过世的丈夫为自己送来的。 冷风吹过,路边墙上的大字报哗啦哗啦的响,墙壁拐角处幽暗的影子似乎潜伏着无穷的危险,地上的尘土随着碎纸漫无目的的飞舞着,不远处的一个变压器上面孤零零的站着一只乌鸦,那只乌鸦正冷漠的看着女人,可是她的胸中充满了怜爱,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女人用厚厚的军大衣裹紧了怀中的孩子,孩子一点动静也没有,是睡着了还是死掉了?她只听到孩子哭过一声,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还不知道。虽然周围一片宁静,可是女人天生的直觉告诉她,危险正慢慢的接近她和那个可怜的孩子,她一边走,一边警觉的留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该来的就来吧,我什么都不怕! 婴儿在女人的怀里显得非常安生,被丢在石柱后面以后,听到女人的脚步声,孩子本能的感觉到自己的救星到了,于是哭了一声,一旦来到女人的怀抱,婴儿便如同重新进入了母腹,于是恬然的睡了。 街道依然冷清,初冬的天气依旧干巴巴的冷。虽然空气依然紧张,可是预料中的状况没有出现。 女人拐进一条小巷,七拐八拐的进入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区,她在一幢破旧的三层楼前停了下来。 她警觉的四下看了看,周围仍旧是死一般的沉寂,于是她放心的进入第二单元,爬上二楼,轻轻的敲了敲左边的那道门。半分钟以后,门开了,昏黄的灯光投射在楼道里,一个三十多岁病歪歪的女人凄然的看着她:“姐,你回来了?” 三十米以外,一棵梧桐树下,一双绝望而痛苦不堪的眼睛正盯着第二单元二层的楼道,那双眼睛看到左边的门打开,看到女人抱着孩子走了进去,看到二楼正对自己的一扇窗子忽然亮了起来,然后又看到女人手忙脚乱的拉上了窗帘。 树下的人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艰难的离开了那幢小楼。 那双绝望的眼睛属于一个青年男子,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大衣下面是更加破旧的的确良衬衫,衬衫被撕裂了许多地方,如果此刻他站在路灯下,你会看到那上面有几块暗红血迹。 他瘦得像个衣架,走起路来一拖一拖,仿佛每迈出一步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 男子刚刚离开小区,迎面便有一个壮硕的身影拦住了他:“郑天豪,你又玩什么花样?老实交代,免得皮肉受苦!” 郑天豪惊惶的看着突然出现的那个身影:“沈威,我什么也没干,随便溜达溜达而已……” “溜达溜达?”新来的人比郑天豪高出几乎一个头,有着运动员一样的骨架。他背对着远处的路灯,因此郑天豪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沈威穿着一身军装,手里提着一条武装带,似笑非笑的看着郑天豪,仿佛一是一只逮住了老鼠却不急于把对方吃掉的猫儿一般。 郑天豪浑身发抖:“沈威,看在老同学的分上……” “呸!你这个卖国投敌的王八蛋也敢说是我的同学?”在沈威的叫骂声中,皮带呼啸着向郑天豪的脸上抽了过来。郑天豪笨拙的躲了一下,后脑早已挨了一下。 “说,你鬼鬼祟祟的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来和同伙接头?同伙是谁?赶快招认,妈的,甭想蒙我,我跟了你三条街了。”沈威把皮带对折,两只手拉住两端使劲一顿,啪的响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传出老远,仿佛什么人忽然放了一枪。 沈威的话以及他的动作本来具有很强的威慑力,可是郑天豪紧悬的心却忽然放了下来,他直愣愣的看着对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沈威明显的感到对方的情绪发生了一些变化,发现这场对峙中自己似乎失去了先机,于是往前迈了一步,居高临下,恶狠狠的看着对手,仿佛要把这个瘦弱的家伙吞下肚去。 郑天豪面无惧色,他的右手插进衣兜,抱着一种你死我活的决心紧紧的握住了一枚双面刀片。 他恨死了眼前的这个人,两个月前,就是他无中生有的举报自己和妻子投敌卖国,并且率领一群不明就里的学生冲进自己的家,把怀有八个月身孕的妻子和自己一起拉出去游斗。这个混蛋打断了自己的两根肋骨,折断了自己的三根手指,他剃光了妻子的头发,在批斗会上剥光了妻子的衣服,在妻子的身上涂满了墨汁。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大学同窗会做出如此邪恶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和妻子怎么得罪了他,以至于他会对自己,对妻子作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 如果不是遭受如此非人的凌辱,妻子绝对不会在产后第二天就决然的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他也绝对不可能那么无奈地抛弃刚刚出生两天的儿子。如今,他刚刚为儿子找到一个看上去很温馨的避难所,这个家伙又带来了新的威胁。一旦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就藏身在距此不到两百米的一幢楼内,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让你对我如此步步紧逼?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剩下的只有反击了。这样想着,郑天豪无声的露齿笑了。 沈威用恶狼一样的眼睛看着这个大学同学,像对方一样,他也恨透了这个看上去瘦弱的人。他有什么出众的地方,能获得班里最漂亮女生的青睐?凭什么他一直对自己洋洋不睬?就因为他学习好,有音乐天分吗?早在大学时期,他就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上天给我一次杀人的机会,我只想干掉这个外表谦恭实则傲慢的郑天豪,想不到的是,文革居然真的给了他这个机会。 对沈威来说,今生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郑天豪完蛋,为了这个,他甚至不惜让他曾经深深爱过的女孩子也和他一起完蛋。 沈威不知道郑天豪的妻子已经服毒自尽了,更不知道这个窝窝囊囊的郑天豪,这个一直被他追杀的猎物已经转换了角色,要对他这个猎人进行反扑了。 “赶快交代你的同谋,不然……”沈威再次扬起了皮带,可是就在皮带即将落下去的那一刻,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异样的神情,不是乞怜,不是恐惧,而是他从来没在对方的眼里见过的一种神情,里面包含着狂热,包含着仇恨,甚至包含着一种欣喜。沈威吃了一惊,于是已经举起了的皮带忽然悬在了空中,他在犹豫这一下是否应该抽下去。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一个偶然路过的老人仿佛躲避瘟疫般一路小跑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唐山城西三公里处有一个叫三间房的车站,货运列车在这里编组,然后发往全国各地。 午夜时分,三间房车站列车进站的方向,郑天豪疲惫的躺到了铁轨旁边,把自己的头枕到了钢轨上。 他注视着正前方的那个岔路口,南方开来的货运列车会在这个岔路口转过来,然后轻巧的压碎自己的头颅,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自己的头颅破碎时刻发出的清脆声音,一瞬间自己就会失去知觉,然后和妻子团聚。——他曾经是一个无神论者,可是此刻却坚定的相信妻子正在他的身边温柔的注视着自己,只不过自己看不到她而已。 疲惫的郑天豪睡着了,他睡得像个孩子。可是这种安宁没有保持多久,不到二十分钟,他就被激烈的撞击声音惊醒了,一列货车呼啸着向他驶来,车轮和铁轨相撞的声音震得他的头仿佛都要爆裂开来,看着飞驰而来的列车,他裂嘴笑了:阿梅,我来了…… 列车在一瞬间变得无穷大,山一样当头向他压了过来,剧烈震动下,郑天豪的眼前出现了七彩的幻觉,如梦似幻的色彩中,儿子张开一双小手正甜甜的向他笑着。 “不……”郑天豪大叫一声。 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列车开始了正常的减速,尽管如此,却仍旧排山倒海般的向他压了过来。 此时,唐山市区靠近一马路的一条小巷内,沈威脸朝下,僵硬的卧在血泊中,他的尸体一直在这里卧到次日早上四点三十九分,被一个清洁工人发现为止。 第一章 父亲 年7月28日在的凌晨3点42分,一道蓝光在唐山的上空闪过,一场堪称人类史上最惨烈的灾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临了。几乎就在一瞬间,唐山市区被一场7.8级的强地震夷为一片废墟,有史以来,这场地震给人类造成的伤害最为巨大。 瞬间的灾难使得242419人丧生,36万人受重伤,70万人受轻伤,15886户家庭解体,7821个妻子失去丈夫,8047个丈夫失去了妻子,3817人成为截瘫患者,25061人肢体残废,遗留下孤寡老人3675位,孤儿4204人,数十万居民转眼间就成了失去家园的难民。 几乎就在地震的当天,大规模的救援运动在全国展开了。十几万解放军战士组成的救灾队伍从四面八方赶赴唐山,由于道路被大规模毁坏,多数战士要急行军几十公里才能到达市区。面对这场空前的浩劫,人们只惊慌、悲哀了很短的时间,就迅速展开了自救与救援行动。 月8日,地震过后的第12天凌晨,初生的太阳从废墟上升起,面对着大自然的这一残酷杰作,郑天豪站在城市的边缘缓慢而绝望的蹲了下来,他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此时此刻,即使往他的衣服里塞进十几条毒蛇也不可能让他感到更可怕了。 他的大脑里面仿佛出现了一个漩涡,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念头在里面蹦蹦跳跳,可是却无法抓住哪怕一点点的实质性内容。 在郑天豪的记忆里,当年被沈威加害的那个时期是自己人生中最黑暗的一页,可是如今站在城市的边缘,他竟然觉得被揪斗、被毒打的时刻简直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 梅在生下儿子的第二天就走了,她是一个干净的人,看不得人间太多的污浊,也因为她看不到一丝希望。自己把儿子送出去以后也想要走,可是儿子却在关键的时刻救了自己。 孩子一出生就显得与众不同,出了娘胎就开始哭,哭得声嘶力竭,谁也哄不好,梅自杀以后,他就不哭了。——莫非他知道母亲就要舍下他而去,想用可怜的哭声留住她吗?当自己把他放到光明电影院石柱后面的时候,他也是一声不吭,可是等那个中年妇女路过的时候,他却忽然大大的哭了一声。郑天豪相信那个女人一定会是一个好的母亲,他坚信儿子的选择不会错。 “八年了,别提他了!”郑天豪学着样板戏里面的叫板,喃喃的说了一句,双手无力的抱住了自己的头,眼泪缓缓的流了下来。 八年前,当郑天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忍着剧烈的痛楚,躺在铁轨上打算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儿子的笑脸忽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在列车即将压碎头颅的那一瞬间,他从铁轨上滚了下来。儿子不愿意他死,他不能就这样丢下他孤零零的活在世上。儿子的哭声没有留住母亲,但是做父亲的不能再让他失望了。 不管经历什么样的苦难他也一定要为了儿子活下来,他不相信中国永远都是沈威之流的天下,黑夜总会过去,自己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坦然的回到儿子身边,他会把原本属于儿子的爱加倍还给他,到那个时候,就不会有什么力量能把儿子从他的身边带走了。 当夜,郑天豪爬上北上的货车,历尽千辛万苦,独自一人来到大兴安岭,隐姓埋名,在林区成了一名普通的伐木工人。 如今他回来了,然而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光明正大的回来,而是在养育过自己的城市遭遇到有史以来最惨烈的灾难的时候回来的。 儿子能幸免于难吗?郑天豪相信他一定不会有事,如果儿子真的遇难了,自己一定会有感觉的,这孩子一出生似乎就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曾经要挽留母亲,还救下了父亲,如果当真遇到危难,就算自己远在天涯海角也能感受到儿子的求救信号。——地震发生的那一刻,自己在大兴安岭好像并没有过什么怪异的感觉。 深山里听不到广播,当时也没有卫星电视。七月下旬,大兴安岭下了一场暴雨,进山的公路被冲垮了,林区的给养车在8月3日上山以后才带来了唐山大地震的消息。 突如其来的噩耗险些把郑天豪变成呆子,他定了定神,借口有事去县城买东西,便跟着给养车下了山。到了县城,他立刻坐上南下列车来到河北境内。他知道1966年河北邢台曾经发生过一次6.8级的地震,那次地震给当地人民造成了极大的伤害,7.8级地震应该更强烈一些吧? 接近唐山地区的时候,铁路就断了。他改乘公共汽车走了几十公里,等汽车也不能前进的时候就开始步行。路上,他不断的从似乎深不见底、有时还冒着硫磺气味的裂缝上面跳过,沿途乡村震灾后的断壁颓垣以及灾难后沉默寡言的人群都给了他深深的震撼:这里都已经如此了,唐山这个地震中心会破坏到什么地步?郑天豪浑身发冷,原本还有的一点信心渐渐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儿子,你还在人世吗?他一边走,一边以一种极度悲伤的心情哭了起来。 清冷的阳光下,郑天豪在废墟里踽踽独行,整个城市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尸体腐烂的气息,甜丝丝的中人欲呕。消防汽车在废墟间临时清理出来的路上缓慢驶过,高压水龙头喷出的消毒水洒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或者那里,只要有废墟,就有解放军战士在奋力挖掘。战士们几乎都是凭着双手在废墟上工作,只有在绝对不会伤害到废墟下的群众的时候他们才会动用撬杠一类的简单工具。郑天豪梦游一般的走着,偶尔会听到一声疲惫而嘶哑的欢呼:“叫卫生兵,这人还有救!” 废墟间,这里或那里零散的堆放着装着尸体的黑色塑料袋,货运汽车走走停停,搬运工人就像农民搬动麻袋一样,熟练的把尸体堆放到车上,然后跳上去坐在尸体旁边,汽车开动,再停下,继续装车,娴熟的动作之间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 郑天豪战栗着往前行走,不时的用指甲掐一下胳膊,也许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境…… 路边的空地上搭建了许多临时帐篷,生还的以及获救的百姓们神情漠然的在帐篷内外活动,身体好些的则默默的协助解放军战士在废墟上挖掘着。 一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女人神情紧张的坐在路边废墟的一角,旁边站着一个解放军战士,那个战士大概只有十八岁,十根手指肿得像胡萝卜一般,上面缠满了脏兮兮的纱布。 “孩子,放我走吧,我不是已经都交代了吗?你们为什么叫执法队?执法队是干什么的?” 老女人的旁边放着十几块各式各样的手表。 小战士有些神色凄然的看着老女人,一言不发。 “你们要枪毙我吗?我只是在死人身上拿了点东西,又不是你们说的打砸抢分子,孩子,放了我吧,我儿子比你还大一些……” “大娘,我做不了主,您也知道,非常时期必须用非常的手段维护治安。” “非常手段是什么意思?”老人的神色异常惊惶。 郑天豪心惊胆战的看着这一幕,他隐约觉得那个老女人恐怕要有很大的麻烦了,可是周围的人似乎对此没有半点兴趣,因为刚刚经历了世上最惨烈的灾难,其他任何事情似乎都显得平淡无奇了。 郑天豪一边走着一边喃喃的背诵着文天祥的《正气歌》。 为什么忽然想起这首诗?他悚然一惊,想起了妻子正是从这首诗里面给儿子取的名字。妻子服毒自杀以前,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一张稿纸上写下三个字:郑浩然。 由妻子想到了沈威?那个混蛋能躲过这一劫吗?他还是造反派的头目吗?过去的八年,每天他都咬牙切齿的把这个名字偷偷念叨几遍,可如今面对劫难后的城市,他却真诚的希望沈威还活在人世间。 此时此刻如果两个人再次见面,他还会像当初一样对待自己吗?经历了这样的灾难,人世间再大的恩怨似乎也都显得不值一提了。相逢一笑泯恩仇,这话最开始是谁说的?他一定也经历过类似的灾难吧。 可是我真的能原谅沈威吗?除非我的儿子没有事。要知道,当初如果不是他步步紧逼,妻子怎么可能自杀,我又怎么可能抛弃儿子?算了,只要儿子平安无事,我不再怨恨任何人…… 郑天豪昏头涨脑的往前走着,心想只要找到那座小楼的位置,一定会见到儿子的。儿子今年该八岁了,他会认我这个爸爸吗?见面以后我该说些什么?他的养父养母愿意我认孩子吗?不,我就随便看看,只要孩子平安,我转身就走。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当然也就没有资格去当人家的父亲了。 “是这里了。” 郑天豪绝望地站在一片瓦砾中间,周围是坍塌的楼房堆成的几座小山。这里曾经是一条小巷,再往前走十几米,往右拐进去一段路就是那座红色的三层小楼。他的心剧烈的跳动着,本来他以为自己会飞也似地奔向目的地,可是就在那座小楼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却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走到那里,虽然不知道结局,可是毕竟还有希望,他害怕永远也等不到儿子的拥抱了。 他呆呆的站着,一动不动。八年前,面对阴险的沈威,他也这样站着,手里握着一枚双面刀片,怀着可怕的决心要和沈威进行一场生死搏斗。 当时,沈威的皮带高高的举了起来,却犹豫找没有立刻落下来。 “你好像并不怕我。”沈威狞笑着逼进一步。 “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有什么好怕的?”郑天豪昂然笑对沈威。 “好大的胆子,敢这样说话!”沈威顿了一顿。 “阿梅被你害死了,我要为她报仇!” 郑天豪狞笑着拿出刀片嗖的一声向沈威的颈项划了过去。 沈威似乎惊呆了,然而与其说郑天豪的复仇行为出乎他的预料,不如说是对方向他公布的消息让他震惊。微弱的灯光下,一道寒光划着弧形向他挥了过来,沈威本能的闪了一下,左手一抬,轻轻巧巧的握住了郑天豪的手腕。 郑天豪浑身无力,但是眼神却闪烁着彻底的疯狂:“王八蛋,今天非宰了你不可!”他像一条毒蛇一样嘶嘶的叫着,另外一只手伸出去徒劳的想要抓沈威的脸,沈威略微偏了一下,下意识的又控制了郑天豪的左手。 沈威怔怔的看着无力的扭动着、叫骂着的郑天豪,脸上慢慢现出一丝凄然的神色,他犹豫了一会,忽然叹了一口气,放开郑天豪,一语不发的转身走了。 郑天豪愣了,他想不到对方会如此轻易的放过他。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刀片还在,可是他已经浑身无力了。此刻,断掉的肋骨和左手的三根指头还没有完全复原,经过方才的剧烈挣扎,又开始钻心的疼起来。 他咬紧嘴唇,直到嘴里满是血腥气,然后艰难的追了几步:“沈威,狗日的,有种别走!” 沈威根本就不理会他,走向远处的灯光。他的背影在郑天豪的眼里越来越大,直到充满了整个视野。郑天豪艰难的往前追了几步,便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此刻,他浑身酸痛,仿佛要虚脱一样,无奈之下靠着一根电线干蹲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一点用也没有,既没能为妻子报仇,甚至也没能让对方杀了自己。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人生已经没有了任何牵挂。儿子自己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么,自己也该实现恋爱时对妻子的承诺,去和妻子团聚了。 他缓缓的站了起来,来到马路上,往东走去。在火车站,他随便搭上一列慢车,打算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了却自己的生命,可是因为没有车票,刚刚离开唐山,就在三间房被乘务员踢了下来。 他绝对没有想到,就在他决定离开人世的时候,沈威已经先他一步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沈威,这个外貌儒雅实则内心龌龊的家伙曾经不惜一切代价要把郑天豪夫妇置于死地,可是听到阿梅自杀的消息以后却惘然若失,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空荡荡的。阿梅曾经是他的至爱,可是这个傻女人却选择了郑天豪,于是他对阿梅的爱忽然间变成了深入骨髓的痛恨。 阿梅死了,郑天豪变得什么也不是了。没有阿梅,再继续作践郑天豪有什么意义?他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阿梅痛苦,让阿梅知道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现在,沈威的生活没有了任何目标,阿梅的死也让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怀疑:我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沈威要给自己一点时间,他要好好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情。于是,他就像一直斗败的公鸡一样,低着头在唐山市的大街小巷没有目的的穿行起来。 沈威漫无目的的逛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被两个小流氓盯上了。因为他长得比较魁梧,通常一般的痞子流氓不敢随便招惹他,可是那天他的姿态显得太落魄了,并且头上戴的是一顶崭新的军帽,当时又是在漆黑的夜里,诸多因素综合在一起,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文革时期,军帽在年轻人的眼里代表一种至高无上的风尚,如今的追星族比起他们对军帽的崇拜简直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当初,即使是带枪的解放军战士单独走在街上,帽子也可能会被小流氓给抢走,他们知道解放军不可以随便开枪打人,所以做起这样的事情有些有恃无恐。(东皮注:崇尚军帽的事情是真的,东皮曾经碾转听到这样的一件事情,不知真假:文革时期,一个团长带领警卫员在街上走的时候,被一个骑车的小流氓盯上了,那时候团长的穿戴没有什么特殊的标志,所以被误认为是普通战士。那小流氓骑车快速从身边掠过,顺手抢了团长的帽子。警卫员连忙鸣枪示警,那小子似乎不懂得鸣枪的意思,仍旧玩命的飞奔,警卫员一气之下就给了他一枪。小流氓跑到家里见到母亲,只来得及说一句:他们开枪了……。后来似乎警卫员没有得到什么严重处分,因为他已经鸣过枪了。) 小流氓抢夺沈威的军帽,沈威本能的采取了反抗行动,他麻利的把其中的一个按到在地上,却没有提防另外一个从背后捅了他一刀。 那一刀正中心脏,当时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了看那个满是恐惧,并且还带有几分稚气的脸,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沈威浑身发冷:这就是报应吗?我干吗要害死阿梅? 郑天豪不知道沈威死了,沈威的形象,甚至连妻子的形象那一刻在他的大脑中匆匆而过,他之所以回想往事,无非要为自己调整一下紧张的神经,此时此刻,真正占据他的全部思想的是:儿子是不是还活在人世间?他颤抖着往前走了几步,不论等在前面的是什么结局,他都必须像个男人一样勇敢的独立承担。八年前,在应该往前冲的时候他退缩了,如今他不能再做逃兵了。 那棵树还在,当初他就站在树下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人抱着自己的儿子走进了那座小楼。如今,树下搭了一个临时的帐篷,帐篷外面拉着一根绳子,上面挂满了衣服。 对面的小楼已经不复存在了。十几天的时间,解放军战士日夜不停的在唐山市挖掘着,许多坍塌的楼房没有清理完,可是幸运的是,那座小楼已经清理到底了,此刻展现在郑天豪眼前的是一片瓦砾。 “老大爷,我想打听一个人。”郑天豪的双腿发软,他来到树下的帐篷前,向一个看上去七十多岁的老人打了个招呼,此时此刻,由于紧张,他的口腔里面干燥得像一片沙漠。郑天豪不断的伸出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可是舌头是干的,嘴唇也是干的,这就让他更加难过。 “喝口水。”老人神色有些漠然的把一个军用水壶递了过来。 他感激的接了过来,喝了一口。 “你要找谁?”老人看着紧张的郑天豪,一点也不为之所动。 “这里,还是那座三层的红色小楼吗?”他颤抖着指了指那片空荡荡的瓦砾场。 “是啊。58年,大跃进那年建的。”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面似乎流露着一丝伤感,毕竟这里曾经是自己居住多年的家园。 “地震……,小楼的伤亡大吗?”郑天豪有些支持不住了,他非常想坐下来,或者再到那棵树上靠一靠,可是老人似乎没有感觉到这些,他看着这个外来的年轻人,似乎觉得他的问题提得很白痴:三更半夜大家都在熟睡中,地震就来了,伤亡小得了吗? “四十八户人家,一百八十多人,活下来三十四个。”老人说的仿佛不是曾经有血有肉的人,听他的语气,好像在告诉郑天豪土豆两毛钱一进,葱头一毛八一样平常。 郑天豪感觉自己有些虚脱,他的冷汗不住的往下流,两条腿也像打摆子一样的抖了起来,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二单元的二楼,左边那个房间,那家人,他们,怎么样啊?”他艰难的回身对记忆中的方位指了指。 “车工杨育山?一家三口都去了。” “去了?去哪里了?”郑天豪的眼前开始出现七彩的光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死了。”老人抬头有些讶异的看了看这个中年男人,这座城市十几天来一直迷漫着死亡的气息,每个人抖麻木了,可这个人却好像新来的一样。 “死了,死了……”郑天豪咧嘴笑了笑,从他听说唐山地震的那一刻起,不就已经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了吗?自己还以为儿子有超常的本能,一旦遇到危机就会给自己传递信息,我他妈的为什么这么天真?即使儿子真的能够发出信息,又凭什么发给我?就因为当初在他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我抛弃了他。 “那个车工……,杨育山,他在这里住了很久吧?孩子多大?”郑天豪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手肆意揉捏着:我为什么抛弃孩子?抱孩子逃走不就好了吗,或者干脆就留在唐山,我就不信他沈威真的会对我们一家老小赶尽杀绝?就算他要下毒手,可是这里毕竟唐山不是他沈威的天下,毕竟还有地方可以说理啊。留下来,就算此刻我和儿子一起躺在瓦砾下面也没有什么后悔的,可是我却跑了。没有了父母,当灾难来临的时候,会有一双坚实的臂膀护住儿子吗?他多么希望当时自己就在儿子的身边…… 八年了,儿子长成什么样子了? 仿佛在睡梦中,郑天豪听到有人念经一样的说着什么:“……63年杨育山结婚,好像是65年分的房子,后来一直没动过。孩子……八九岁,杨育山两口子不能生育,那个男孩是他们抱养的……,喂,年轻人,你怎么……”老人的语调有些惊慌。 郑天豪仿佛悬浮在水中,他回头看了看周围,人们吃惊的聚拢过来,对面的老人也有些慌乱的站了起来。 “八九岁了,领养……”他喃喃的念叨着,然后像一座山一样向前扑倒,老人手忙脚乱的要扶他一下,却是心到手不到,郑天豪重重的摔倒在地上,他的额头磕到一块砖头上,就像椰子壳破裂一样发出了一声让人感到牙根发酸的声音,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大地震过去接近两年了,劫后余生的城市在大规模的再建设中开始复苏。人们在简易住房中重新投入生活,楼房拔地而起,整个城市充满勃勃的生机。 年5月1日晚七点,唐山市第二人民医院的重症病房里,值班护士吴国琴正为郑天豪做着例行的检查。 两年前,在大地震之后的第十二天,在儿子居住的楼房废墟前,郑天豪忽然晕倒,撞裂了额骨,大脑受到剧烈冲击,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过。两年以来,他一直躺在第二医院的重症病房里均匀而缓慢的呼吸着,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医生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让他苏醒过来,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每天为他注射一瓶葡萄糖液来维持生命,至于他是否能够忽然醒来,或者什么时候会突然走到生命的尽头,看起来只有老天才知道。 吴国琴26岁,张着一张颇有生气的娃娃脸,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女孩子。 她的父母和两个弟弟在地震中全部遇难,地震以后她一直住在医院的独身宿舍。半个月前,在朋友的介绍下,吴国琴和一个右腿伤残的鳏夫见了一面,彼此印象还不错。本来以她的条件满可以找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当丈夫,可是这个性情开朗的女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生孩子,所以不得不降低择偶条件。 五一假期本来不该她值班,那个车工已经打电话来邀请她一起看晚场的电影,吴国琴犹豫一下,借口值班无法脱身,推掉了这次约会,她想单独和郑天豪呆一会。 郑天豪面容清癯,皮肤已经变得半透明,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入院时他的体重70多公斤,此刻却连50公斤都不到了。 吴国琴绞了一条干净的毛巾为他擦脸,然后解开他的衣服,仔细的为他擦洗着身子。 郑天豪的肋骨像搓衣板,两条腿瘦得像扭曲的麻杆。吴国琴一边为他擦洗,一边忍不住鼻子发酸。 “过节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孤单,所以留下来陪你。”她一边熟练的在毛巾上打着香皂,一边低着眼睛对郑天豪说话,她一直相信郑天豪能听到她的话。 “我找了个对象,比我大好多,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地震中去世了,他自己也落下了残疾。——现在他和媒人都在张罗让我们结婚,可是我不想。不过不想也没有法子,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你知道,我喜欢温柔乖巧的男人,不声不响的,哪怕天天为他做饭洗脚,为他擦洗身子也好啊。……你不要怪我…… “快两年了,我一直等着你醒过来,可是你就这样躺着,动也不能动一下。你知道不知道?每天就这样看着你瘦下去,心里真不是滋味。医生说,你至多还能维持两年,开始我不相信,可是现在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了。” 年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两周年纪念日。 大清早天上就飘起了小雨,到了中午,雨开始大了起来。群众在雨中有组织的举行了一系列的悼念活动,到了下午,雨仍旧在下,并且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因为这场雨,所有建设中的工地都停工休息了。 二马路中段一片居民楼施工现场的马路对面,天意餐馆靠窗子的位置坐着三个人,坐主位的唐山建委总工程师许东轩,分坐左右的是唐山市第一建筑工程公司的两位副经理。 “十一以前要完成基础建筑,除非给我加四十个熟练工种,要不然根本就没办法。”王经理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话,一边摇头,一边喝凉水一般把一杯白酒喝了下去。 “要是十一前基础工程不完,框架工作就无法如期展开,许总,您也知道,各地都有施工队伍来支援唐山的建设,可是人手还是不够。您要求工期我们理解,可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啊。”另外那个三十多岁,高高瘦瘦的洪经理苦着一张脸,一边忧心忡忡的说,一边乞求般的看着许东轩。 许东轩摇了摇头,苦笑一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对眼前这个工地了解不多,全市建设的整体规划就已经够让他操心的了。昨天他在建委看了各施工单位的进度表,发现一建的这个工地进度实在太慢,就特意赶来看看。可是接待他的两个人除了苦穷以外简直就说不到点子上,他想见的工地技术负责人也因为停工出了门,根本就联系不上,其他几个技术人员看上去根本就没受过专业训练,回答起问题也是驴唇不对马嘴,气得老人直想骂娘。 许东轩焦躁的看着窗外坠落的灰色雨滴,痛心的想,十年动乱给国家造成的伤害实在太大了,毁了一大批人才不说,就连这些年本该培养出来的人才也给耽误了。平常时节没有人感受到人才的匮乏,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就捉襟见肘。嘿,革来革去,到底革的是谁的命啊?他端起酒杯大大的喝了一口,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正当许东轩要对那两个经理说点什么的时候,门忽然被撞开了,一个人挟着风雨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老板,半斤白酒。” 来人三十几岁,中等个,清瘦的面庞,乱蓬蓬的胡子,呆滞的眼睛,形容枯槁,身上穿的唐山一建灰色工装上面挂满了泥浆,已经湿透了,可是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大模大样的来到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旁若无人的把服务员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残羹剩饭折到一起,接过服务员端来的酒壶,大大的喝了一口,抄起筷子便吃那剩菜。 服务员带着满脸的不屑转身走了。 许东轩等人的眼光立刻被新来的人吸引住了。 “你的人?”洪经理看着王经理,眼神里带着一丝嘲弄。 王经理的脸上挂不住了:“不过是力工而已。” “怪不得十一前完不成基础任务,看你用的人就知道结果了。”洪经理和王经理不合,有了说风凉话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王经理的脸色有些发青,他正要发作,对面的那个工人却抢先把脸转了过来:“谁说十一前不能完工?王经理用的人怎么了?” 许东轩下意识打了个冷战:这人胡子拉碴满脸的落魄神情,睁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看上去实在让人觉得不舒服。69年秋天他刚被关在牛棚的时候,曾经有一个被批斗的老教授也是用这种眼神看人,不过在他进来的第三天,那个教授就自杀了。 工人没有理会许东轩,他提着酒壶走过来,大模大样的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 “好菜!”他旁若无人的把许东轩面前的红烧鲤鱼端了过来,一边大口的吃,一边响亮的往桌子上面吐着鱼刺。 “你……”王经理正要发火,却被许东轩拦住了:“小伙子,慢慢吃。”他一边说,一边把一盘扒肘子推了过来。——这些油腻的东西他几乎一口也不动,可是两个经理为了拍他的马屁,只顾点餐馆里价格最高的菜,拦都拦不住。 工人老实不客气的把整个肘子拉过来大口吃了起来。他的吃相极其难看,脏兮兮的胡子随着冷透了的肘子一起被塞进嘴里,然后再不情愿的慢慢滑出来,闪着油光,随着咀嚼动作而上下颤动。洪经理在一边看得直想呕吐,如果不是因为许总在这里,他早就动手把这个没皮没脸的家伙打出去了。 那人顷刻间喝完了自己的酒,又大模大样的拿过桌上的半瓶洋河大曲给自己倒了一碗。 饭店快打烊了,客人陆续走了,靠窗子的桌旁,总工和两个副经理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有讲话。工人只顾吃自己的,对这几个领导连看也不看一眼,这让两位经理很不舒服。 王经理有些尴尬的看了看属下,此刻洪经理也在愤愤然的看着这个不识相的临时工,许东轩则有些凄然的观察着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工人,他知道那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能把一个正常的人变成什么样子。 工人喝光了那半瓶洋河大曲,提起袖子擦了擦嘴,然后醉眼迷离的看着洪经理:“是你说我们十一前拿不下基础工程?” 洪经理不屑一顾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转过头向外看去。 工人响亮的打了一个饱嗝,不再理会他,把头转向了王经理:“立刻安排人在工地挖四个降水井,然后到总部调来四台抽水机,马上抽水。明天起,不论刮风下雨,工作继续进行。——从力工组抽调十二个人再加上全部瓦工,还有那几个吃干饭的技术员,一共三十七人充实到钢筋组。找七个熟练钢筋工指导,两天后他们至少达到初级水平,这样,钢筋作业应该能提前两天完成,并且不耽误其他作业。另外,砾石还需要六百七十立方,细纱再有五百立方就够了,平整场地,材料必须在一周内备齐。钢筋作业完成以后,各组归位,再把钢筋组充实到力工组,提前到总部抽调七台搅拌机,十六台震捣棒,全力以赴进行混凝土作业。安排得当的话,承台部分又能节省两天半。——所以,基础工程应该在9月29日中午前完成。” 工人醉眼迷离的看着王经理,嘴里絮絮叨叨的一边说,一边好像要打瞌睡的样子,不要说王经理和洪经理觉得惊讶,甚至许东轩都有些发呆了。 王经理惊愕的看着这个从来没被他注意过的临时工,良久无言。洪经理看了看他,感叹般的点了点头:“老王,怪道你说十一前不能完工,看看你怎么用人就知道了。” 许东轩笑了,他伸手拍了拍两位经理的肩膀,像是劝解,又像是安抚。他转向那个工人想要说点什么,可是此刻工人已经伏在桌上睡得像死猪一般了。 “他叫什么?”许东轩问王经理。 “郑天豪。” “郑天豪……”许东轩沉吟着点了点头。 第二章 母亲 1976年8月8日中午11点,郑天豪在唐山市的废墟里为了儿子的遇难哀痛欲绝的时候,他的儿子正在唐山北部几十公里外的丰润县石各庄乡东魏村村东小河边上和一个小伙伴打得不可开交。——其实,说他的儿子在和别人打架,还不如说正在欺负人来得准确一些。 年前躺在光明电影院石柱后面的弃婴此刻已经变成一个到处惹祸并且人见人烦的捣蛋孩子,村西八十多岁的乔爷爷声称,他这一辈子只见过一个和这孩子一样捣蛋鬼,就是他的童年玩伴,后来当了土匪并且为国民党收编,当到师长的孟大牙。 尽管这个孩子在村里到处惹是生非,可是从来没人敢管教他。当然了,没有什么人当真会怕了这个孩子,可是在这个村子里却没有人不害怕他的母亲。 抱养他的是一个名叫张兰的普通农村女人,十八岁上嫁给了唐山的一个煤矿工人,因为她自己不是城镇户口,所以在生孩子、分房等问题上都遇到过不小的麻烦。丈夫陈小三是一个本分老实的男人,看着娶了农村老婆的同事一个个的都把老婆孩子的户口转到城市,自己却一直让老婆住在农村,不免有些愧对妻小,好在张兰不是很计较这些。 结婚后,张兰生了个女孩,当时,一个家庭养三四个孩子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他们结婚以后一直在两地分居,丈夫觉得让妻子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就和妻子商量,将来分了房子,全家搬到唐山以后再要第二个孩子。 在当时,这是千千万万普通家庭中的一个,他们的生活平淡而真实,本来他们可以这样生活下去,直到多年以后相继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不幸的是,命运对他们却有另外的安排。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二年,厄运降临到了这个家庭。当时,全国都在抓革命促生产,人民公社虚报粮食产量,煤矿也亦步亦趋的开始大幅度虚报煤炭的产量。在陈小三工作的升平煤矿,为了让实际产量接近上报的数量,越是接近年底,工人的任务就越是繁重。 年11月4日,7号矿井的主工作面上开始出现了一些可能导致事故发生的蛛丝马迹,可是眼看着全年的任务无法顺利完成,领导和工人都心急如焚,没有人提出停工的要求,大家抱着侥幸的心里继续采掘。5日下午,陈小三所在的工作面忽然塌方,他和另外三个掘进工人被埋到里面。 事故给升平煤矿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工人全力以赴进行着营救工作,大家心里都明白,被埋在井下的工人已经没有希望了。6日早上,张兰收到电报,孤身一人风尘仆仆的来到了唐山,这个朴实的女人跪在矿井边千万次的祈祷,希望丈夫能活下来。7日下午,当工人把已经被砸得变了形的丈夫抬到井上的时候,她只看了一眼就昏了过去。 日下午,张兰到西郊火葬场送别了丈夫。 当时,煤矿领导要送她回妹妹家,被她谢绝了,她想清静一下,于是拖着疲惫的身子独自从几公里以外往唐山市区走去。 丈夫的死对张兰是一个致命的打击,短短几天的功夫她的头发变得花白了,以至于这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看上去足有五十岁。 走在荒凉的街道上,她的心撕裂般的疼痛。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上周一凌晨,丈夫上班前还怜惜的为自己掖了掖被子,谁知道那竟然是去世的丈夫留给她的最后一丝温存。 此时此刻,张兰痛悔难当:为什么我没能为丈夫多生几个儿女?他总说要等搬到唐山以后再生,可是我早就知道他非常喜欢孩子啊。 就在这个女人以一种极度自责的心理怀念着丈夫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猫叫般的哭声。在光明电影院门前的石柱后面,她惊讶的发现那个被遗弃的婴儿:丈夫显灵了?是他把这个孩子送给了我? 张兰怀着极度忐忑的心情把孩子抱到了妹妹家。 多年以来,妹妹的身体一直不好,本来她要陪姐姐去火葬场,可是被张兰拦住了。妹妹也是苦命的女人,结婚不久就因病割除了子宫,不能生小孩了,好在妹夫杨育山对她还好。——妹夫是车工,前几天搬运工件的时候闪了腰,正住院休息,所以张兰只能单独一人去送丈夫。 张兰抱了一个孩子回来,妹妹的眼睛一亮,连忙张罗奶粉奶瓶。两个女人在忙碌中暂时忘却了不幸。 孩子躺在床上用黑胡椒一样的小眼睛看着两个女人,满足的吐了一串泡泡。 “姐,这孩子真好,你已经有妞妞了,就把他给了我吧。”妹妹忐忑不安的看着姐姐的眼睛。 “这孩子是你姐夫走的时候怕我孤单,特意给我送来的,要是给了你,我怎么对得起你姐夫?你再要一个吧。”张兰虽然有些歉疚,但是却非常坚决的拒绝了妹妹的要求。 孩子的襁褓里有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稿纸,上面写了三个暗红色的大字:郑浩然。她本能的想把那封信连同信封一起毁了,犹豫了一下,又贴身藏了起来。 “好像是他的父母给他取的名字。”妹妹贪婪的看着这个可爱的孩子,暗自下定了决心:一定尽快领养一个。 “应该是吧,就叫他陈浩然吧。”张兰用奶瓶细心的喂孩子喝着奶粉,幽幽的笑了,丈夫去世以后,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陈浩然不好听,不如叫陈浩,怎么样?”妹妹建议道。 “好,听你的,就叫陈浩。”因为不能把孩子送给妹妹,张兰有些过意不去。 第二天,张兰带着孩子回到了丰润县的农村老家。 在丰润县石各庄乡东魏村,陈浩在母亲和姐姐的双重呵护下渐渐长大了。 到唐山大地震那年,陈浩在同龄孩子中已然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小霸王,家长们几乎每时每刻都要叮嘱自己的孩子:不要淘气,不要和别人打架,见了陈浩千万记住要躲着走。 家长们是有道理的,在东魏村,你可以把大队长(当时的村叫大队,村长叫大队长)拉过来打几个耳光,其后果充其量是多穿几双小鞋,没有人当真敢把你怎么样,可是如果你惹了陈浩,那么前景就值得担忧了。 四岁那年,陈浩被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孩子打了两下,末了那个孩子还骂他是个没人要的野种。陈浩挨了打以后忙不迭的跑回家问母亲:“为什么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野种?野种是什么啊?” 母亲仿佛被噎了一下:“谁说的?” “后街的二嘎子。” 张兰拍了拍儿子的头,笑了,她把饭菜端上来让姐姐陪他吃饭,然后自己提了菜刀走出家门,逢人便问:“看到刘家二嘎子没?” 于是,不到半个小时,整个村子就陷入一片恐怖之中。二嘎子的父母向孩子问明了情由,连忙请几个亲戚把孩子护送到五公里外的亲属家,然后战战兢兢的来给张兰道歉。 张兰直勾勾的看着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提着菜刀,围着他们家来回转悠。 见张兰表现得如此不讲道理,二嘎子的爹火冒三丈,他悍然声称如果张兰胆敢动他家孩子一根汗毛,他就拿火药枪崩了张兰全家,可是张兰似乎一点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队长来了,书记也来了,大家苦口婆心的对她做着思想工作,再三申明孩子打架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要团结,不要分裂,可是张兰对领导根本就不予理睬,于是政府没有法子好想了。 二嘎子的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队长跑前跑后的要主意。 队长,您还是把她给关起来吧,要不然我家二嘎子…… 凭什么关人家?她又没砍人。 现在没砍,可是当真砍了就晚了不是? 只要她还没有砍人,就还是好人,政府怎么能随便抓好人啊? 那照您这么说,非要等她砍了我家二嘎子,成了坏人以后政府才能抓她? 话不是这样说,政府也不希望出这样的事情,不过你们当心点就对了。 那起码该缴了她的菜刀啊。 没有砍人,菜刀就不算凶器,政府凭什么没收人家的切菜家伙?我们不能不讲道理啊。——你们也是,惹谁不好,偏偏惹她?张兰最忌讳别人说他家孩子是拣的,可好,你们连野种都骂出来了…… 天地良心,我们可没说那孩子是野种啊,是小孩子不懂事…… 小孩子,小孩子还不是大人教出来的?这女人神叨叨的,就算她当真砍了人,政府又能拿她怎么样? 二嘎子的爹听了队长的话,懊悔得直打自己的耳光,发狠说不用张兰动手,干脆自己去把二嘎子打死算了。 队长见劝说无效,便驱散了围观的乡亲,然后安排几个民兵轮流跟着张兰,命令他们有什么新情况必须及时汇报。 张兰不紧不慢的提着菜刀在村里转悠,她在前面走,后面紧跟着执勤的民兵,然后是几个想把热闹看到底的闲人,以及提心吊胆,随时掌握阶级斗争新动向的二嘎子家的亲属。到了半夜,她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对了,他家在刘各庄还有亲戚,到那儿看看。 以张兰为首的一队人马还没走出村子,就被二嘎子的父母当街拦住了,二嘎子的父亲,这个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粗豪汉子在村头扑通一声跪在张兰的前面号啕大哭,央求她手下留情,诅咒发誓说从今以后儿子再也不敢随便动陈浩一个手指头,不单如此,村里但凡任何人胆敢招惹陈浩,他就要第一个出来和他们拼命。 张兰冷漠的看着跪在对面的一家人以及围观的众多相亲,终于冷冷的说了一句:“我儿子不是野种。”然后没事一样回家睡觉了。 从此,“野种”这个词在东魏村彻底绝迹了。二嘎子事件以后,成年人见了四岁的陈浩都手脚发软,他们自然是宁肯打折自家孩子的腿也绝对不敢让他们去招惹这个小霸王。人人都明白,为了这孩子,张兰连命都可以不要,谁还敢不对他敬而远之? 就这样,陈浩在母亲和姐姐的溺爱中变得横行霸道,七八岁上就成了一个让人谈虎色变的角色。好在母亲和姐姐虽然对他的疼爱得有些过分,但是在品行教育上还算不含糊,陈浩在外面惹是生非,可是回家以后对母亲和姐姐却非常尊重,因此他一直没有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流氓。 一直到大学毕业,陈浩都显得有些任性骄横,从小和村里的伙伴打架所练就的一副不要命的劲头也让他在大学里面小有名气。 陈浩身高一米八十,长得很英俊,为人仗义,打架不要命。这几个特点很快就让他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成了众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人们常说,大学是象牙塔,而象牙塔里难以遇到真正的亡命之徒,也很少有阴险歹毒之辈,因此类似陈浩这样的人在这里通常遇不到真正的敌手。在这里,虽然他自我膨胀的程度比较严重,但是豪爽的性格以及为人的大度也让他结交了许多朋友。 然而,大学以及毕业以后即将踏入的社会已经不是那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了,他的身后也没有了提着菜刀随时为他玩命的母亲的呵护,对于陈浩而言,碰壁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他读的是林业大学,毕业以后来到了东北林区。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做过长达八年的伐木工人。 陈浩生性天不怕地不怕,这不但让领导觉得头痛,还捎带有些怕他。他不喜欢身边那些文绉绉的同事,却顺理成章的和生产第一线的林区工人打成了一片。早在实习阶段,他就经常拿着指导员(在林区,人们习惯上总是把党委书记称为指导员)的那只步枪出去打猎,打到狍子或者野兔什么的,回来就跟大家一起喝个烂醉。 他活得无拘无束,大学毕业以后许多年都没想到应该为自己的人生做点什么规划,本该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却根本就不想当真把自己和任何一个认识的女人捆在一起过一辈子。 每年春节回家,母亲和姐姐都问他,对象的事情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他总是三言两语的搪塞过去,内心深处却觉得她们很烦。 他就这样潇潇洒洒的活着,直到1995年才遇到人生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挫折。 这一年他27岁,在林业部门工作也刚满五年。 月里,陈浩因为一件小事和市林业局副局长的小舅子口角了几句,对方在单位横行霸道惯了,两句话不合就给了他一个耳光。陈浩哪里受过这种气?于是不由分说把那小子按在地上就暴打了一顿,一个不小心居然打断了对方的鼻梁。 局长大人当然不肯吃这样的哑巴亏。——其实他本人也看不上这个狗仗人势的小舅子,可是陈浩这小子也忒不给他面子了,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大人把脸一板:“这都成了什么了?打架斗殴,是该好好整顿一下了。” 局长脸色不好,下面的人立马屁颠屁颠的行动起来,通知派出所先关那小子半个月,再关照里面的熟人多照顾照顾他。陈浩的直属领导也不含糊,立刻行动起来,把整顿职工队伍提上了日程,对陈浩大会点名,小会批评。 陈浩在管教所里面关了半个月,遭了不少的罪,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单位再拿他当典型,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在全体职工大会上当众把茶水泼到了领导的脸上。 这下可好,你小子不是死不悔改吗?整理一下材料,干脆开除公职算了。把陈浩的材料以及处理结果报到局里,副局长看了大吃一惊:有这么严重吗?他有些埋怨这些人过分热心了,可是这些下属慷慨陈辞,义愤填膺,没给陈浩留下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更重要的是,他的材料已经通报了全局,处理结果无法挽回了。 局长大人黑着脸把这些忠实的下属臭骂一顿,末了还给了小舅子一个耳光。下属捱了骂以后均感是倍感荣幸:他老人家可从来不骂人啊! 陈浩的一干弟兄都为他抱不平,大家撺掇他去省林业厅告状,陈浩一笑了之。在这里呆得够久的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苦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老子正想去深圳闯荡一番。 想到自己被开除的事情一定会让母亲非常伤心,于是陈浩打算多耽搁几天,趁十一假期回家看看,也好有个说辞,不料一个突发的事件打乱了他的计划。 月24日,一个同事匆忙给他送来了一封电报,是姐姐拍来的,上面只有五个字:“母病重速归。” 陈浩吓得一哆嗦:母亲的身体一直好好的,上个月姐姐来信还没说有什么不妥,怎么忽然病重了? 姐姐是一个非常慎重的人,如果她说母亲生病,那么母亲的病就一定很重,握着那张电报纸,陈浩的手有些发抖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简单收拾一下,直奔火车站。 陈浩踏进家门以后,绝望的发现,母亲的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此刻她已经到了肝癌晚期,无药可医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把他打懵了。 在陈浩的记忆里,母亲身体健壮,她一直都在凭一己之力担负着起全家的重担,他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了慈祥而平凡的母亲,家会是什么样子。晚上,他在村东的河边绝望的哭到半夜,等他轻手轻脚的拉开院门的时候,立刻传来母亲的声音:“浩子,干吗去了,咋才回来?” “哦……,睡不着,出去走了走,您快睡吧。”陈浩不敢去看母亲,他害怕母亲看到他哭得红肿的眼睛。 半个月前张兰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她坚决要离开县医院,死也要死在家里,她这样说。女儿苦劝不听,只好给陈浩偷偷的发了电报。 张兰去世以前的那段时间,陈浩几乎寸步不离的照顾着母亲,他竭尽全力想多尽一点孝道来补偿母亲,可是他心里也清楚,今生今世已经无法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了。 陈浩告诉母亲,他在单位很受领导器重,上头已经决定提拔他当科长了,虽然批文没有下来,可是他已经开始行使科长的责任了。工作?是的,很忙,可是他只有一个母亲,所以工作的事情先放一放,等母亲好些再走。他偷偷告诉母亲,他有个非常漂亮的女朋友,本来要带她回来,可是工作忙,只好一个人先回来看看,过些日子让她过来看看婆婆。 他一次次幸福的向母亲描述女朋友的样子,身高,个头,体重,她笑的时候什么样,生气的时候什么样,喜欢吃什么,是不是有些小脾气什么的。张兰开心的听儿子讲着这些小事,有时候母子俩一唠就是一个下午,以至于姐姐看了都有些嫉妒的模样。 看着儿子,张兰经常会忍不住开心的笑出来。她用瘦骨嶙峋的手在儿子的头上抚摸着,三十年了,当初在电影院门前发现他的时候,可没想到这孩子能出息得这么英俊,这么懂事。 因为照顾母亲,姐姐明显的消瘦了许多。陈浩背地告诉姐姐,因为打架他被单位开除了。对于陈浩的任性胡闹,姐姐没有评价什么,只是告诫他以后做事要动脑子,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何苦非要和人家争个高低? 陈浩没有和姐姐顶嘴,他也知道自己错了。 姐姐叫陈春妮,比他大10岁。当初家里很困难,母亲每天都要去田里干活,因此陈浩差不多是姐姐一手带大的。母亲和姐姐为他付出了太多,可是让他惭愧的是,多年以来,他对母亲,对姐姐却几乎没有任何回报。如今,母亲的病危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就算将来我有能力报答她们了,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以前没想过这些? 母亲瘦得皮包骨,然而她的笑容依旧像如往昔一样灿烂。母子俩回想着多年前的往事,讲陈浩和其他孩子打架的事,讲他到处讨人嫌的事,有时候为了一件小事他们能开心的笑上二十分钟。 然而,从母亲的笑容里陈浩看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辉,每每在母亲最开心的时候,他都忍不住想要哭出来。 想起当初自己考上大学时,母亲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觉,他的心隐隐作痛:多希望母亲在去世前能为我再骄傲一次啊。 时间就像掠过指间的细纱,匆匆而过,无法忍受的巨大悲伤不断向陈浩袭来。他频繁的借故外出,躲在没人的地方痛哭,他明白,分别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母亲忽然让陈浩去找姐姐,并且坚决的要他只带她一个人来。 虽然姐姐家距离母亲的老房子还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可是陈浩踌躇着不忍心把母亲一个留在家里。张兰笑了:“去吧,娘有重要的事对你们说,怎么会轻易就死了?” 他犹豫了一下,见母亲精神很好,就一路小跑的到了姐姐那里。 陈浩急匆匆的样子让姐姐吓了一跳,他连忙告诉姐姐只是母亲想见她,自己匆忙跑来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 姐弟俩匆忙回到了家里的时候,母亲还是陈浩走时候的样子,但是她的手里却多了一个发黄的信封。姐姐见了那个信封吓了一跳,她刚要说什么,却被母亲止住了。 “浩子,你过来。”今天她的精神特别好,好得让陈浩的心直往下沉:该不是回光返照吧?他忐忑不安的来到床前:“娘,怎么了?” “娘要走了,思来想去,有件事还是放不下,所以把你们姐儿俩叫到一起交代一下。” “娘,有事明天说,我要回家照顾铁蛋……”姐姐连忙插嘴。 母亲摆了摆手:“春妮,别拦我了,这事要不告诉你弟弟,我死了也闭不上眼。” 陈浩吓了一跳,他一点也不明白母亲的话。 “浩子,娘从来没告诉过妮,你不是娘亲生的。”母亲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丝毫不像开玩笑。陈浩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看着她手里的那个信封,他蓦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终于明白了多年以来母亲为什么拼命的回护自己,明白了为什么她会提着菜刀要和二嘎子一家拼命,可怜的母亲是要给自己营造一个和其他孩子一样的成长环境,她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家她是认真的,并且她成功了。 自己能在村里称王称霸也并不是因为大家害怕自己,而是害怕站在自己身后这个不要命的女人。 从小到大,母亲几乎没有动手打过他,每每骂过几句,又总是歉疚的赶快给买点好吃的来补偿,反而生性乖巧的姐姐倒经常挨她的打。那时候姐姐总埋怨娘偏向弟弟,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多想一想为什么。 七岁那年,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到邻居家串门,看到陈浩时忽然对邻居说:“你看,张姐拣来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当时邻居如临大敌一般的连忙把话岔开了。 很久以后他忽然想起那句话,就跑去问母亲:我是不是您拣来的,张兰当时笑出了眼泪,似乎儿子问她的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等她笑完了,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是娘从粪坑里拣来的,自己再跳回粪坑吧。” 女人是天生的演员,尤其是当她竭尽全力回护家庭和孩子的时候。张兰的表现打消了陈浩的一切疑虑,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不是母亲生的,一直到此刻她重新提起这事,他才如梦初醒。 陈浩有些失魂落魄的笑了:“娘,您胡涂了,我怎么会不是您亲生的?” 张兰看着儿子,但是目光却似乎穿透了他,射向无穷远的地方。 “那时候,唐山到处都在武斗,煤矿也搞得乌烟瘴气。68年11月,因为工作任务大半没完成,工人只好加班加点的干,可是没人关心安全的事情。和你爸爸一起上班的,灵醒一点的泡病号,或者即使下井了也到安全的工作面干活,可怜你爸爸是个实心眼,领导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干。有一天下午,他下了井就再也没上来。那时候你姐才10岁,我把她放在邻居家,自己去煤矿看你爸爸……” 母亲啜泣起来,姐姐连忙把毛巾递了过来:“娘,您歇歇吧,以后有的是时间讲这些。” 张兰摆了摆手:“让我说完吧。”她把手放到了陈浩的手上。 癌细胞侵蚀着她身上的每一个器官,看上去她的手似乎是透明的。陈浩忍着内心巨大的痛楚握住了母亲的手:“娘,我只知道是您把我生出来,把我养了这么大,不说这些了,您休息一会,好不好?” 母亲没有理会他的请求。 “把你爸爸送走以后,我自己走路去你二姨家。天晚了,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当时社会很乱,很少有人敢在天黑以后随便出门。” 母亲示意陈浩扶她坐起来,姐姐端过水喂了她一口,她喘息了一会,接着说道:“走到光明电影院附近,我好像听到有小孩在哭,只听到一声,我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当时没费事就找到了你,看样子你才出生不过两三天。” 陈浩听得心惊胆战,连大气也不敢喘:天知道如果母亲没有找到我,会发生什么事?在北方寒冷的冬天,一个初生的婴儿是挺不了多久的。 “你的身上包了很厚的被子,里面还有这封信。”母亲把信递给了陈浩。 信封是空白的,左上角印了两行蓝色的林彪手迹:“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字的上方是一轮光芒四射的红日。 陈浩拿着信,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当地人常说,一个家庭中,长辈去世后的很短时间内如果有孩子出生的话,这个孩子的一定会很幸福,因为故去的人会把来不及带走的福分留给孩子。 母亲见到陈浩的第一眼就认定他是去世的丈夫留给自己的礼物,丈夫害怕自己走了以后妻子会孤单,所以给她送来了这个可爱的孩子,并且把福分留给了他。 她不能辜负丈夫的期望,无论如何要把孩子抚养成人。 为了丈夫,她没有答应妹妹的要求,把孩子留给她。唐山大地震,妹妹、妹夫还有她们领养的孩子一起遇难,每每想到这些,张兰在伤心之余也感到一丝庆幸。 看着母亲,陈浩不知道该说什么。 “浩子,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吧,要是你找到他们,他们该有多高兴。”张兰虽然嘴上这样说,表情却非常不自然。多年来她一直隐瞒儿子的身世,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害怕儿子一旦知道了她不是亲娘,会就此和她生分起来。 陈浩没有留意母亲细微的心理变化,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封信上。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折叠着的稿纸,打开,稿纸上方印着毛泽东手书的几个遒劲的红字:为人民服务。稿纸上只写了三个娟秀的大字:郑浩然。字迹暗红,看上去似乎是用血写的。 “可能是你的父母给你取的名字,本来想叫你陈浩然,可你二姨说叫陈浩好听,当时她拼命想把你留下……” 陈浩怔怔的看着那张纸,对母亲说的话几乎充耳不闻。过了好久,他忽然问母亲:“您……把我拣回来以后,搬过家吗?” “没有。”母亲似乎很奇怪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有人,我是说,我的亲生父母来找过我吗?” 母亲摇了摇头:“可能他们找了,没找到吧。” 陈浩惨然笑了:“娘,要是我小时候在唐山丢了,您怎么办?” 张兰拍了拍儿子的脸:“那还用说?要是我的浩子丢了,娘就是挨家挨户找也得把你找回来。” 陈浩噙着泪笑了:“还说您不是我的亲娘。您就不会在冰天雪地里把我扔到外面,也不会等我丢了差不多三十年再去找我。” 他拿着那封信来到火炉前,提起拨火棍打开炉盖,毫不犹豫的扔了进去,那封发黄的信迅速变黑打卷,在火舌的添食下很快变成了灰烬。他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渐渐熄灭的火焰,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快意,仿佛烧掉的不仅仅是一封信,而是他那不负责任的亲生父母。 张兰吃惊的张大了嘴巴,等她醒悟过来已经晚了。 “浩子,你这是何苦?” “您休息吧,娘,我也有点累了。”陈浩想扶娘躺下。此时,他只想躺下好好的睡上一觉。 张兰没有动,她看了看两个孩子,然后从枕头下拿出了一个纸包递给了陈浩:“打开看看。” 陈浩疲惫的打开了纸包,包在里面的是一沓崭新的百元钞票。 “娘,家里不是早就没有钱了?” 姐姐也吃惊的站了起来,看起来她吃惊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弟弟。 “娘攒了几十年,就这点家当了,两万一千三百元,你数数。”她得意的笑了。 陈浩的双手发抖:“这么多钱,干吗住院的时候您不肯用药?干吗这么早出院?” 张兰笑了:“傻孩子,娘知道自己不成了,花多少都是浪费,留给你们姐儿俩还有大用场。”听到这里,姐姐已经哭成了一团。 她抖抖的想给女儿擦眼泪,陈浩连忙把毛巾递给了姐姐。 张兰咳嗽几声,拍了拍女儿的腿:“别哭了。你们的日子过得好,娘也就能闭上眼了。” 欲哭无泪的陈浩直到此刻才发现,对于母亲他了解得竟然那么少,以前居然从来没想过她有什么伟大之处。 “浩子将来会有出息,春妮要帮助你弟弟。” 姐姐连忙点头:“你们不用骗我了,浩子在单位惹了麻烦吧?你那个女朋友也是编出来骗娘的吧?” 她的眼光似乎一直穿透到陈浩的内心深处,陈浩的脸红了:“是,怕您着急才对您撒谎。” “我着什么急?这么好的儿子还怕找不到好工作,说不着好媳妇?你想去大城市打工,我一直不同意,因为觉得你把工作扔了怪可惜的。现在没有工作了,你就拿这些钱去闯闯吧,将来有了出息别忘了姐姐。春妮,你同意吗?” 姐姐一边抽泣,一边说道:“我听娘的。就是娘没有这些钱,我也不能眼看着浩子不管。” 张兰犹豫一会,忽然说道:“除了你们,别让第三个人知道钱的事。”她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可是春妮和陈浩都没有主意到她的表情。 陈浩把钱交给姐姐,姐姐没有收:“娘给你,你就拿着,别乱花就是了。” 陈浩犹豫一下,把钱放进母亲的衣柜锁了起来。 那天晚上,张兰走了。她去世的的时候只有陈浩守在她的身旁。当最后的时刻来临的时候,张兰的脸上挂满了灿烂的微笑:“浩子,别忘了姐姐。” 那一年,陈浩先丢了工作,又失去了母亲,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觉得惶惶不可终日,担心会不会还有什么厄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曾经听人说,厄运到来的时候,通常不会只碰你一次就善罢甘休,而是像西方人玩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产生连锁反应。遇到这样的事情,一切霉运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找上你,你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在一瞬间轰然倒塌。 母亲去世的时候,陈浩就担心自己是不是触了这样的霉头,可是现实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 接连几天,他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胡思乱想,一忽儿想起母亲,一忽儿又想到亲生父母: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抛弃我?郑浩然,这个名字也满好听的,现在要是见了他们,一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月,陈浩决定去大城市闯荡一下。他不想把母亲的钱全拿走,这对姐姐很不公平,他打算走以前单独把姐姐叫出来,把钱交给她一部分。 那天晚上,他正收拾东西,姐夫忽然来了。 陈浩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姐夫,在他的眼里,姐夫是个标准的市侩。姐夫知道小舅子看不起自己,因而也讨厌他。好在他对姐姐非常好,因此多年来陈浩一直和他相安无事。 “浩子,我跟你谈点事儿,你姐姐不好直接和你讲,就让我来了。” 陈浩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他和姐姐不能面对面讲的,可是随即想起母亲留下的钱,他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该不会为了这事吧? “大家都知道你不是陈家的人,但是老太太还是吃了那么多的苦才把你养了这么大……” “姐夫!”陈浩的脸变了颜色,他不喜欢对方讲话的语气。 “听我说完好不好?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世。——从你来到我们家,娘对你就比你姐姐好的多,但是这么多年来除了让她老人家操心,你给带她给来了什么好处?” 陈浩的手发抖了,姐夫的话戳中了他的软肋。 母亲去世以后,他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她老人家。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天真的希望奇迹能够降临,希望母亲回到自己的身边,有时候甚至会忽然跳起来跑到母亲的卧室看看,每次都坚定的相信母亲还像往常一样安静的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觉得自己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对母亲讲,还有好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最起码的一点,他想让母亲知道收养自己不是个错误。 然而自己的感觉是一回事,别人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在陈浩的眼里,姐夫根本就是一个外人,根本就轮不到他来教训自己。如果姐姐这样说,他自然服气,可是他的姐夫,这个市侩,算什么东西?陈浩忍住了没有发作,他想知道姐夫究竟想说些什么。 “老太太去世以前留下两万多块钱,本来是给你姐姐的,可是后来听说你被单位开除,才改了主意。——老太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怎么不想想,像你这样的,连个正式工作都守不住,到大城市里还不得要饭?甭说两万多,就是二十万也不够你祸害。” “好像这不关你的事吧?”陈浩强忍住怒火,不软不硬的回了一句。 “不关我的事?”姐夫忽然发作起来。“不说你是外人,就算你是老太太的亲生,可也不能独吞那份遗产吧?老太太胡涂,你姐和我可不胡涂,我就是替你姐来讨个说法。我什么也不怕,你不讲理,还有法院不是?” 陈浩气得浑身发抖,他感到额头发热,胸中憋闷的要命,似乎动一动就会爆炸。 “你他妈敢说我不是陈家的人?”他握紧拳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恶狠狠的看着对方。 然而姐夫根本就没被他吓住:“你他妈的本来就是陈家拣来的野种,还妄想独吞陈家的财产!”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看上去也是满腔怒火。 陈浩的大脑一片混乱,太阳穴处的动脉血管擂鼓般的跳个不停,他感觉自己的忍耐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担心一旦控制不住自己,会立刻杀了这个混蛋。两个人像野兽一样相互怒目而视,谁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虽然我不是娘亲生的,但是老人家在世的时候绝对不许任何人因为我的身世攻击我,为了这,她不惜和人动刀子。如今她老人家不在了,连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也敢来对我说三道四。 血液流过他的耳朵,听上去像打鼓。陈浩一边咬牙,一边告诫自己:忍耐,忍耐,再忍耐。姐姐不是告诉我凡事要忍耐吗?如果连点小事都要发作起来,将来还能有什么出息?不能发火,因为这个混蛋是姐姐的丈夫。 想到姐姐,陈浩的心又是一痛:难道是姐姐让他来的吗?姐姐真的以为我要独吞这笔钱吗? 他的心一阵绞痛,忽然间鼻凹处一凉,两股鲜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鲜血一直流下去,滴在了前胸,但是他没动。陈浩知道,此时流点血是好事,能让他迅速冷静下来,免得像在东北一样再办出什么傻事。 姐夫似乎感到意外,他不再说话,也没有动。 屋里静静的,陈浩能听到的只有奔腾的血液轰然流过耳鼓。 两个人对峙了有十分钟,陈浩方才渐渐冷静下来。 一只狗在远处叫了几声,临近有个孩子哭了起来。姐夫的脸在他的眼前逐渐变形,陈浩觉得身子有些发虚,口渴得厉害,但是鼻子里的血仍旧在缓慢的流着。 慢慢的,他动了一下,拉开抽屉,拿出钥匙,丢到桌上,然后指了指放钱的衣柜。姐姐让他来的,他没有理由留下这笔钱。 姐夫似乎有些不忍,但是软弱的表情稍纵即逝。他冷漠的拿起钥匙,打开衣柜,拿出钱,打开数了数,犹豫一下,从里面抽出了一些放进衣柜,然后把钥匙也扔到桌上,抬头看了看陈浩,开门走了。 陈浩的前胸是一片殷红的血迹,他捏住鼻子,静静的坐了有一刻钟,等他松开手的时候,鼻血已经不流了。 虽然他觉得头重脚轻,可是仍旧慢慢的站了起来,脚步踉跄的脱下外衣扔进脸盆。本来他想把衣服洗了,但是浑身没有半点力气,于是喝了点水,草草洗了脸,一头栽到床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陈浩离开家的时候,他检查一下衣柜,姐夫留下一千三百元钱,他拿走的是整数。那些钱经过了姐夫的手,让他觉得有点恶心,想了想,他还是放进了衣兜,他不知道,艰苦的日子已经向他招手了。 陈浩来到姐姐家,把母亲的钥匙留给了她。 姐夫在院子里修理他的三轮车,村子离县城不远,所以农闲时节他经常去县城蹬三轮车赚点零花钱。 姐姐把他让进屋里,一惊一乍的问他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陈浩觉得有些烦,于是跟她道了别就要走。 “衣柜里的钱你拿了吗?”姐姐偷眼看了一下姐夫,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问他,姐夫低头修理他的车,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们的谈话。陈浩觉得好笑又心酸。弟弟虽然长大了,但是在内心深处永远都是那个趴在你背上跟你一起上学的孩子。弟弟没变,可是姐姐却变得让他认不出了。 陈浩小的时候没有人照顾,姐姐只好背他去上学。课堂上,每每在老师讲得非常投入的时候,安静的教室里会忽然发出一声清脆的童音:“姐,我要撒尿!”姐姐不得不在众人的哄笑声里尴尬的拉着他走出教室。 有一次,姐姐突发奇想,把好好的书包剪了两个洞,让年幼的陈浩坐进书包,两条腿从洞里伸出来,自己抱着书背着弟弟一路小跑回了家。到家以后,母亲见她把好好的书包毁了,着实把她痛打一顿,而陈浩则又哭又闹的还要坐进去。 当初姐姐辍学因为家境不好,也为了能更好的照顾他。陈浩明白,今生今世无论姐姐如何对不起他,他都不会忘了这些往事,可是他真希望她仍旧是当初那个又开朗又疼爱自己的姐姐。 他使劲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放心吧,姐,那钱我拿上了。” 第三章 姐姐 “他哪来那么多钱?”丈夫的语气忽然紧张起来。 见妻子回来了,他激灵一下坐了起来:“回来了?吃饭没有?” 三个同伴在不远处的阴凉地里打开塑料袋,大家拿着馒头,就着刚刚买的凉拌菜、花生米开始吃了起来,个头矮墩墩的小张远远的招呼他:“陈哥,过来一起吃吧。” 姐姐收到信以后,阴沉着脸,呆呆的坐了一个下午,什么也没有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弟弟,以至于连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都不肯让她这个唯一的姐姐知道,弟弟不让自己参加他的婚礼,难道就是害怕自己会给他丢脸吗?春节临走的时候,他不是还抱着自己哭诉说他在这个世上就剩下姐姐这一个亲人了吗? 傍晚时分,刘栓家的院子摆开了酒席,村里的领导以及有身份的长者都被请来了,大家推杯换盏,场面热闹非凡。然而细心的姐姐留意到浩子的女朋友除了喝一点自带的牛奶,连他家的筷子也不曾动一动。浩子频频对女朋友递过乞求的眼光,暗示她多少吃一点,可是女人根本就不买他的帐,甚至她看浩子的眼神也带有明显的蔑视。 “你不知道……”姐姐怔了一下,她不能想象到现在为止弟弟还不知道丈夫去世的消息。 春妮总是心疼的劝他不要拼命了,可是做丈夫的却一直笑着对妻子说:铁蛋上学要交学费,将来娶媳妇也要许多钱,趁现在能干,多攒点没有什么坏处的。 她翻箱倒柜的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弟弟的一张名片,于是她拨通了弟弟的手机。 铁蛋学习不好,我让你姐夫走(揍)他,你姐夫舍不得。 “我住在公司宿舍,不花钱。”陈浩抬头看了看姐姐,笑了,这个他倒没有撒谎。“你来北京干吗,姐?” 面对热腾腾的饭菜,陈浩丝毫也不想动,可是看着姐姐期待的眼神,他知道如果不把放在眼前的这些东西吃个精光,姐姐一定很难过。他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肉的味道很好,入口即化,一下把他的馋虫勾了出来。 隔着车窗看着弟弟流泪的眼睛,姐姐凭着女人特有的直觉忽然感到此刻的弟弟比当初坐在路边就着盐和榨菜吃馒头的时候更加不幸,于是她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不顾一切的把弟弟拉下来,可是她要过去拉开车门的同时,女人已经启动了汽车一溜烟的开走了。 丈夫只是喘着粗气,好久没有出声。 刘栓把钱存进银行,存折锁在工具箱里,不敢让老婆知道这事。有时候他也疑心自己对小舅子是不是狠了点,可是每每想到即使把钱给了他,要不了多久也必然被他挥霍一空,于是又坦然起来。如今听妻子这样说,不免吃了一惊:小舅子声称钱给人骗了,他竟没把我的事告诉他姐姐,为什么? 给我写信可以按照信封上的地址。 “那钱……,”陈浩忽然变得笨嘴拙舌了。他有些内疚的想,当初还以为是姐姐指使姐夫去要那两万块钱,可是姐姐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啊。到现在她还以为那钱被我拿走了,要是我告诉她实情,她还不得回去和姐夫拼命? 年春节,陈浩开着车,带着女朋友回丰润老家来看姐姐了。 这是工具箱的钥匙,丈夫似乎片刻也不离身的。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忽然感觉有些奇怪:工具箱里不过是一些三轮车配件或者修理工具,刘栓干吗一直锁得严严实实?难道里面有什么秘密不成?该不会他背着我还有个相好的不成?春妮忽然感到有些愤怒,于是下了床,拿了钥匙,打开了丈夫的工具箱。 “您要点什么?”英俊的小伙子总是能讨女孩子的欢心,尽管陈浩看上去脏兮兮的。 女人本能的感觉到所有的秘密都在那盒磁带里,于是她风风火火的跑到儿子的房间,把儿子学习英语用的盒式录音机搬了过来,顾不上擦掉灰尘,就把那盒磁带塞了进去,然后按动了开关,于是,久违了的丈夫的声音又出现在她的耳边。 “什么?发生什么事了?”陈浩忽然紧张起来。 “没有。”丈夫有些不耐烦。岳母去世的那天晚上,陈浩来找姐姐,因为担心岳母病情,刘栓收拾一下房间,让铁蛋睡下,随后便跟了过来。在岳母家院子里无意听到的一句话让他多了个心眼,他没有敲门,而是继续听了下去,于是他了解了陈浩的身世,并且惊讶的发现岳母居然还留下了那么多钱。 陈春妮走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儿子铁蛋在看电视,丈夫刘栓的胃痛病又犯了,没出去蹬三轮车,躺在床上脸色很不好看。 “你可得敢!钱和命那样重要?钱没了能再赚,可是你和那些人能弄出什么结果?说不定他们还是黑社会,那钱咱不要了,只要人没事就好。” 男人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你一天赚多少钱?” “娘去世的时候留下两万多,都给浩子拿去了,我没告诉你,你别怪我。”妻子内疚的抱住了丈夫的脖子,她知道这件事上对丈夫很不公平。 妻子想到要向浩子借钱的时候,有些奇怪为什么丈夫不怎么热心,按照他的性格,此刻必然又要编排浩子的许多不是,她想和丈夫商量一下是不是真的该向弟弟开口,可是丈夫却已经睡着了。 在火车上,春妮几乎一路哭到家。本以为弟弟过得很好,却不料他居然沦落到如此地步。一忽儿她痛恨弟弟那么轻易的就把那两万块钱弄得一干二净,一忽儿又为他的艰难处境而心如刀绞。 年元旦,远在丰润郊区的姐姐收到了陈浩的来信。 “姐夫在县城蹬三轮车上一个坡,蹬着蹬着就从车上掉下来了。坐车的人害怕了,就把他送到医院,医生看了一眼就说不成了,直接送了太平间,当时我去医院看我娘舅真好赶上……”二嘎子的话音未落,姐姐就一跤坐到了地上。 没有在揭穿姐夫是对的,陈浩想,毕竟那是一个充满温馨的家庭。且不论姐夫对自己如何,可是他对姐姐很好,他从我这里夺走两万块钱也是为了自己的家庭,如果把真相告诉姐姐,恐怕以后这个家庭就永远也没有安宁的日子了。 春妮拼命的咬住毛巾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丈夫的声音仍旧平板的流入她的耳朵。 “我欠人一些钱,不过已经还上了,后天开了工资就有的花了。”陈浩低垂着眼睛,把刚才剩下的一点榨菜丝抖进碗里,倒了点茶水进去荡了荡,慢慢的喝了起来,他说话时候根本就不敢抬头看姐姐。他报了一个电脑初级培训班,赚的钱几乎全部用来交了学费,剩下来的只够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标准。 陈浩带着女朋友回来的时候,那个女人的肚子看上去就有点大了,难道就为了这个,弟弟才不好意思让她去参加婚礼吗?姐姐掐手指算了算日期,然后伤心的摇了摇头,现如今的浩子早就不是当初伏在自己的背上的那个弟弟了,那时候,就连一个烧土豆他都要和姐姐分了吃,可是现在他却对姐姐隐藏了太多的秘密。 1982年是经济飞速发展的一年,但是宏观经济的发展对于莽撞的投入到大城市中的陈浩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刘栓气喘吁吁的从妻子的身上爬下来以后,妻子仍旧腻味的勾着他的脖子,粘在他的身上。 陈浩打算带姐姐玩一玩,到天安门拍张照片什么的,可是姐姐说什么也要立刻回去,于是陈浩恋恋不舍的把姐姐送到了火车站。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房间里显得空落落的,不知道为什么,姐姐忽然感到有些悲凉,她换了一身干衣服,想做点针线活,可是却莫名其妙的感到心神不定。 “哦……,”陈浩手忙脚乱的从地上捡起馒头,拍了拍尘土,本能的想往嘴里放,却觉得喉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于是慢慢的放了下来。 姐姐关掉了录音机,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终于明白了,当初弟弟为什么连咸菜都吃不上,都是那个死鬼作的孽。 “啥?”姐姐险些坐在地上。“谁?” 接下来的几年,姐弟两人的信件不断,可是信里大都是一些客气话,以至于春妮收到弟弟的来信的时候,已经不在意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却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侄子的照片上。弟弟不断的把东儿的照片邮寄给姐姐,姐姐则开心的按照片的顺序来想象侄儿的成长历程,这孩子活脱脱的就是儿时的弟弟,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像当初的弟弟一样淘气。 陈浩只身一人带着1300元钱离开了唐山的时候,他的目标是深圳,可是因为身上的钱太少,只好就近来到了北京。 春妮给铁蛋打了电话,铁蛋风尘仆仆的赶回来见了父亲最后一面。本来她也给浩子打了电话,可是浩子在外地出差,倩倩接了电话,她说等陈浩回来一定告诉他。 一直生活在北方森林边缘地带的陈浩忽然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万花筒:电脑是干什么用的?怎么打开?怎么关上?面对电脑屏幕上闪烁的数字以及花花绿绿的界面他一无所知,可是他却本能的感到,要想在大城市打拼,就不能漠视这东西的存在,他在找工作的同时,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电脑知识。 “被什么人骗了?”刘栓的声音仿佛是从水底传上来的。 陈浩一边狼吞虎咽的吃,一边有些舍不得的看着塑料袋里面越来越少的食物。当他拿起最后一个馒头的时候,忽然间对投射在他旁边的一个颤抖的阴影吃了一惊,手里的馒头也不由自主的掉到了地上。他犹豫一下,慢慢的回过头来:“姐……,你怎么来了?” “给我来七个——,哦,五个馒头。”他从衣兜里面摸出一张几乎揉烂了的钞票递给了小姑娘。 “哦,没什么,田里的活忙完了,姐姐忽然想你了,明天见面再聊吧。”她忽然对躺在陈浩身边的那个女人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愤慨,担心自己说出什么过火的话,于是赶快放下了电话。 “那你就去找他们拼命,以后我再也没有你这个弟弟了!”姐姐气急败坏的使出了撒手锏。 丈夫没有说什么,良久方才叹息一声“真不明白他有什么好哭的,钱也有了,老婆也有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姐夫……”陈浩的眼里闪过一道愤怒的光芒,可是见到姐姐愤怒的表情,他忽然改了口:“姐夫还好吗?” 告诉铁蛋,一定好好学习,不然将来参加工作以后想学习就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你看着办吧,我困了,明天还要蹬三轮车。”丈夫翻了个身,不再讲话。 妻子恶声恶气的回了一句:“你懂个屁!” “可是那是娘一辈子的积蓄。”陈浩倔强的看着姐姐。 “传销……,我被人家骗去搞传销,花了差不多一万块钱,结果没赚到钱……” “刘栓姐夫,在县医院。”二嘎子满身满脸的雨水,一边说,一边伸手搀住了她。 在胡同口汽车停了一下,四个穿着米黄色工作服的工人从货车上跳了下来,向十几米外一个面食摊点走去。 好久没有跟您联系了,您一定怪我吧? “没事,我绝对不能饶了他,要不是他,那两万块钱就不能全部弄没了。上个星期我刚找到他住的地方,还没来得及……”陈浩咬着牙装出一副愤怒的样子,他知道姐姐断不会允许他去做这样的傻事,果然,姐姐发火了。 “怎么帮?再说,他到底是外人啊。”丈夫的语气有些冷淡。 “还有一万那?”姐姐气急败坏的问道。 丈夫转了过来,伸手在妻子有些发粘的头上捋了几下:“好,随你吧。” “那……,我听你的,不和他们拼命,不过还是觉得不服气。”陈浩虚情假意的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春妮后来告诉丈夫,浩子其实是娘拣来的,可是每每丈夫在言谈中把弟弟当成外人的时候,她都要大发雷霆,反常的是,这一次她居然没生气。 “啊,不用了,我自己带了菜。——肠胃不好,不敢随便在外面吃凉拌菜。”陈浩打了个哈哈,接过装着五个馒头的塑料袋,转身要走的时候,发现袋子里面多了一袋榨菜。 几个妇女围着陈浩的女朋友叽叽呱呱的拉着话,可是没过多久大家就散了,因为女孩子脸上明显流露出来的轻蔑很快就让大家和她拉开了距离。 “你别跟我东拉西扯,我问你,那两万多块钱你是怎么花的?”姐姐怒不可遏的冲他喊道。 姐夫喝多了,眼泪汪汪的拉着小舅子的手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姐姐则开明的对弟弟说:“不习惯就回去吧,要不就到县城找个地方住一晚再走,这么晚了开车不安全……” “那你也不用这么省啊。”姐姐幽幽的说道。尽管她嘴上不好说什么,可是心里却着实有些痛恨这个不成器的弟弟。 女人拿出药瓶,仔细看了看,是一瓶速效救心丸:天,原来丈夫早就知道自己是心脏病,他怎么不告诉我…… 两个人在黑暗中躺了好久,春妮转身抱住了丈夫:“你不了解浩子,他在哭他自己。”她的声音里带着无穷的伤感。 她泪眼婆娑的再次打开存折,第一笔存款就是两万元,接下来几乎每个月都要有几十元或者一两百元不等存入帐户,除了第一笔是他从浩子手里夺过来的以外,其他的钱都是他省吃俭用偷偷积攒下来的,他说在城里蹬三轮车要经常请城管吃饭,还要和那些蹬三轮车的弟兄们一起喝酒,所以拿回来的钱很少,原来他是怕我有了钱就拼命的花,这个死鬼…… 陈浩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慢慢吃,我到那边看看。”他的手往音乐学院方向指了指。出了胡同,他在路边的一个花坛上坐了下来,迫不及待的打开塑料袋,同时从屁股后面掏出那个已经喝掉了一半的矿泉水瓶,里面装的是自来水。 “姐姐……,我在北京。怎么这么晚了打电话,出了什么事吗?”陈浩的声音带有一丝惊惶。 “主要看搬家的次数,搬一次赚五块,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搬五六次。”陈浩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半个月以后,姐姐把亲手做的两双虎头儿童鞋和一顶小帽寄给了弟弟,附带在信里告诉弟弟,工作虽然忙,可是身体更要紧,一定要保重。她现在很好,铁蛋也好,就是不知道学习。姐夫的胃痛病总是时好时坏的,每次犯了病都要躺好久,劝他去看看也不去。 我胖了很多,见面以后您可能都认不出我了。还有,我的身体非常好,吃得好,睡得也好。 姐姐半晌没有做声。旁边的桌子上,几个大学生在吆五喝六的划着拳,好久,她才又发问:“你住什么地方?房租贵吗?” 到今天我看明白了,浩子真是个挺讲义气的孩子,他没告诉你是我抢了他的钱,是怕你上火,我知道他恨我,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愿意进咱家的门,可是只要我死了,他就一定会帮你和铁蛋…… 姐姐面色苍白,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激动,浑身颤抖的站在他的身后,她的神情就好像见了鬼一样:“浩子,你不是当经理了吗?” 3月,老家的姐姐又收到了陈浩的信。 她打开了盒子,惊讶的发现里面有一个存折,一盒磁带,还有一个小小的药瓶。 陈浩的脑筋一边飞快的转着,一边期期艾艾的说道:“姐,我一直就不想告诉你,怕你为了这事上火。那钱……,让人给骗了。” 知道你的情况我横(很)高兴,真(挣)了钱要存起来,存这(折)保管好,工作忙不要回来,多存钱,快找个媳妇,姐就省心了。 “瘦了吗?姐,我很好啊。”陈浩乐呵呵的向上举了举拳头,向姐姐展示臂上的肌肉,姐姐破涕为笑:“你还是这么调皮。” “你……你把人打坏了?赔了多少医药费?你也受伤了?要紧吗?”春妮弯下腰仔细看了看弟弟额头上的那道伤口,那是上个月为客户搬家的时候不小心撞的。 五月,北京的天气酷热难当,太阳把白花花的光线当头撒下,即使阴凉处也让人热得难捱,遇到天色阴沉的时候,酷热就变成了闷热,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还不是来看你?听说你当了经理,怕你不认我这个姐姐啊。”姐姐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但是仍旧时不时的用手绢擦擦眼睛。“你姐夫拼死拼活的拦着我,说我不该放下家里的事情不管,他可是这样说,又不是他的弟弟。”她笑了,陈浩也笑了,那一刻,姐弟两个的心里都充满了对往事温馨的回忆。 北京的就业机会很多,可是命运的大门却没有对他开放。从最开始他就明白,自己必须在手里的钱花光以前找到一份工作,不然就完蛋了。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想到这些让她很伤心,她不知道究竟是弟弟出息了就不愿意理她这个姐姐了,还是原本就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得罪了弟弟。她早就知道弟弟和丈夫有些格格不入,可是就算你再不喜欢姐夫,到了这个时候起码也该打个电话来安慰一下我这个做姐姐的。 “别这么说,娘和我从来没当浩子是外人,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他也只有我这一个姐姐。你倒是说,我们该不该帮帮他?”女人撒娇的在丈夫的怀里扭了几扭。 “天哪……”她嚎啕大哭起来。 妻子默默的吃着饭,根本就没提钱的事,这让刘栓愈发感到紧张。他知道,妻子吃饱喝足以后,暴风雨就要来了。他阴沉着脸坐在妻子的对面,思谋着妻子除了哭闹撕打以外还能有什么法子,会上吊吗?会跟我动刀子吗?——他借故来到厨房,把能找到的所有的绳索刀斧一类的东西放进工具箱,锁了起来,钥匙贴身放好,才略微安心一点。 突如其来的不幸几乎让姐姐变了一个人。她默默的操持着丈夫的丧事,送走了丈夫,又催儿子赶快起身去工作单位。铁蛋想陪母亲多待几天,可是终究拗不过母亲,只好含泪起身。 下午两点三十分,诚信搬家公司的一辆厢式货车拐进音乐学院附近的一条胡同,这里是公司的库房。 医生给丈夫做出的诊断是风湿性心脏病,非常严重,如果早知道病情,早些手术的话,断不会走得这么早,这种病是不能干力气活的。为了这,春妮哭得昏天黑地,她一直以为丈夫得的是胃病,犯病的时候只要吃两片胃药,躺一会就好了,谁知道这么严重?如果那个死鬼听了自己的话,早去医院检查一下,何至于去得这么早? 姐姐拿着面馆的菜谱一边看一边嘟哝:怎么这么贵啊?她点了两碗尖椒肉丝面,又给陈浩要了一大碗红烧肉。 公司的业务很忙,我也经常需要加班,这不,春节都快到了,可是经理却找我谈话,希望我能留在这里帮他分担一些工作。我觉得多付出一些劳动是好事,所以就答应他了,春节我就不回家过了。 在乡亲们的眼里,陈浩是一个英雄,他已经成了老家孩子们学习的榜样,可是当姐姐的心里却总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只是她从来没有跟第二个人说起,即使是对自己的丈夫。 对了,铁蛋还很贪玩吗?告诉他,一定要好好学习。 刘栓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他的胃病犯得越来越勤,可是只要身体略微好一点,就要蹬三轮车出去赚点钱回来。 丈夫走了,儿子不在家,春妮一个人在家里觉得空荡荡的好不难过。有时候她会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让陈浩把东儿送回来让自己带上几年,可是自己也知道这想法非常可笑。 女人的手指在丈夫的肚子上一圈一圈的划着,满足的叹息了一声。过了很久,才小心翼翼的说道:“浩子被人骗了两万块钱。” “浩子听了人家的话去搞传销,陪了钱,不服气,又去和人打架,把人打坏了,自己也受了伤,可好,弄得一分钱也没剩下。”妻子幽幽的说道。 春妮非常想去看看侄子,可是却一直没有当真去北京,弟弟虽然一直在说非常想念姐姐,却也因为时间太紧,再也没有回来过。 看着狼吞虎咽的陈浩,姐姐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等他吃完了,她又把自己的面分了一半给陈浩,陈浩老实不客气的端起来就吃。 妻子的话让他感动,结婚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听到对方说过如此柔情蜜意的话。摸着老婆粗糙的手,刘栓内疚的想,要是自己有能耐,能多赚点钱,老婆何必熬成这样,四十岁还不到,看上去就像个老太婆了。 办公室又来电话催我去谈业务,不多写了,祝全家幸福安康。 小姑娘抿嘴笑了:“不要点凉拌菜花生米什么的?”她一边问,一边脸有点红了。 姐姐强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但是她已经气得满脸通红:“你怎么过这样的日子?那两万多块钱你都弄到哪去了?怎么花得这么快?” 妻子用粗糙的手在他的身上抚摸着,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因为在夫妻生活中,她从来没这么主动过。 出乎预料的是,春妮根本就没有对他发火的意思,刘栓几次想开口问问陈浩的情况,却总觉得心虚气短,直到睡觉也没谈到正题,倒是铁蛋一见妈妈回来就问舅舅开的什么车,有没有手机,是不是很气派之类的话,结果被母亲夹头夹脑的骂了一顿,赶回自己的房间学习去了。 躺在床上,丈夫仍旧有些忐忑,他不知道妻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妻子翻了个身,抱住了他。 刘栓长叹一声:“钱是你管,帮不帮还不是你说了算,干吗问我?” “生气了?”妻子讨好的在他的耳朵上轻轻咬了一下。 “我没赚到钱,就去找骗我的人评理,那个人根本就不讲道理,我一气之下就打了他,后来……”他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的伸手在自己额头上的那道伤口上摸了一下。 月光下,妻子笑了,笑得很甜,劳累了一天,她很快就睡着了,可是刘栓却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姐,你吃饭了吗?” 来北京好久了,一直没有往家里写信,您一定很惦记我吧? “还没有,下了火车就找你,谁知道北京这么大,拿着信封到处问,还坐错了车,好不容易找到这。” “走,去吃点东西吧。” 上个月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搬家公司做经理助理,因为经理需要懂英语的助手,恰好我的英语还算不错,所以只试用了三天就正式上班了。 “是这样……,最近人手不够,所以管理人员也充实到了第一线,下个月我就要回到管理岗位……” 十多年钱我就知道得了心脏病,一直不敢告诉你,怕你着急上火,也怕把家里那点钱都折腾光了。咱家穷,没钱治病,只能自己加点小心。医生说,我的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我没了就没了,可是把你和铁蛋扔下来真有点放心不下。所以,我想趁着还有一口气多给你们攒点钱,也省得我走了以后让你们娘俩受苦。你花钱不会算计,有了钱就不想明天怎么过,所以我自己偷偷攒了点钱放在这里,不到紧急的时候就别动这些钱。 工具箱是多年以前丈夫当民兵的时候拿回来的炮弹箱,里面非常干净,右面是摆放整齐的五金工具,还有一些三轮车的小型配件,左面是一个纸盒,里面装了一些小的改锥扳手、试电笔保险片什么的。 女人一样一样的翻动着丈夫的工具,倏忽间泪水模糊了双眼。丈夫是个好男人,对自己好,对铁蛋好,对浩子也很好,当初浩子在困难时期,自己要帮帮浩子,丈夫可是没有说过什么,给了弟弟一千块钱以后,他也从来没说往回要。 “你是一家之主,没有你的话我敢随便动钱吗?”依旧是讨好的语气。 “浩子这人挺重感情……”晚上临睡觉的时候,刘栓对妻子说道。 “他现在连咸菜都吃不上,我真想帮帮他……”妻子的话带着哭腔,同时语气里有着无穷谄媚的味道。 陈浩喝得昏天黑地,他抱着姐姐哭得一塌糊涂,声称自己的一切都是母亲和姐姐给的,他陈浩当牛作马也无法报答她们的恩情。女人坐在车上不耐烦的看着陈浩,直到姐姐把他推上车。 “陈哥,快点,我们出发了。”小张从胡同那边向他招手。 她拿开左边的那个纸盒,发现那下面还有一个扁的糖果盒,那是铁蛋小时候装饼干用的盒子,那盒饼干是浩子上大学的时候从外地给外甥带回来的。 陈浩拿出一个馒头,大大的咬了一口,快速咀嚼了几次,然后响亮的吞了下去,一边吃,一边打开了那袋榨菜。 乡亲们聚集在她的周围,几个妇女七手八脚的把她扶进了屋里。 姐姐忽然如同遭到雷击一样呆住了,过了好久,她才醒悟过来,连忙把磁带倒了回来又听了一遍,然后又听了一遍,等听到第三遍上,她才算恍惚明白,当初丈夫偷听了母亲的临终遗言,然后逼浩子留下了两万块钱,天…… 陈浩衣锦还乡,对姐姐而言无疑是最大的快乐,可是高兴之余她的心里却好像堵了一团茅草,因为他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让人越看越别扭。浩子和这个女人相好到什么程度?看着女人微微鼓起的肚子,她有些犯疑。 姐姐觉得心里堵得慌:这个女人竟敢这样对待弟弟,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碍于弟弟的情面她又不能说什么。吃了饭,天已经黑了,女人一定要走,陈浩没办法,只好向姐姐姐夫道别。 “浩子,别这么想不开,钱是人赚的,遭人骗了就骗了,人没事就好。”姐姐肉痛那两万块钱,但是又害怕弟弟干出什么傻事,只好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把书包放了下来,坐在陈浩的旁边:“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妞子,要是你能听到我在这里和你讲话,那我一定已经走了。把你一个人扔在世上,我这心里真是有点不是味儿。 丈夫去世了,弟弟居然没回来看看,甚至连电话都没打一个,他怎么变得这么没有人味?就算他不喜欢刘栓,可是毕竟他是姐姐的丈夫啊,春妮开始觉得弟弟有些过分了。家里早就安了电话,和外界联系方便了,可是春妮和弟弟之间的距离却好像越来越远了。 陈浩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心想这小姑娘真是善良,送我榨菜,又要顾及我的颜面。 姐姐看了弟弟的信,没有做声,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已经上高中的铁蛋听说舅舅家添了小弟弟,高兴得手舞足蹈,吵吵嚷嚷的说要去北京看弟弟,不想却被母亲夹头夹脑的打了两巴掌:“滚回去学习,一会不打就要上天!” “没怎么,稀罕你呗。”妻子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 那个女孩子(春妮觉得她更像个女人)穿得花花绿绿,满身香气,举止妖里妖气,她比陈浩小,可是看上去却老练得多。——女人爱打扮无可厚非,可是在姐姐看来,这女人的眼睛过于活分,不像正经人,而且看上去她根本就没瞧得起这些乡亲,更没瞧得起她这个姐姐,弟弟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 “吃东西别那么省,身体要紧,浩子。”上车前姐姐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弟弟,只留下几块钱的路费,陈浩不客气的收下了。 她的眼光忽然落到挂在东墙的镜子上面,镜子下面的钉子上挂了一把用脏兮兮的红色丝带栓着的钥匙,送丈夫走的时候,铁蛋顺手把钥匙从他的脖子上摘下来交给了母亲,回来以后她顺手挂到了镜子下。 年,铁蛋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大学,寒假回家路过北京自然少不了来看看舅舅。在铁蛋的记忆中,舅舅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给他讲故事,带他出去玩,帮他打其他的孩子,可是这次会面显然让他有些失望。回家以后,母亲问起舅舅的情况,铁蛋不愿意多说,只是说舅舅活得很窝囊。母亲冲儿子瞪了半天眼睛,终于没有骂出来。从那以后,连铁蛋再也不提去看舅舅或者表弟了。 我没有写信,因为工作很忙。现在我已经是业务部的经理了,每天都有许多事情要处理。除了工作,总经理还给我下达了任务,让我利用业余时间学习电脑,所以我只好多付出一些辛苦了。不过心情很好,学习也有所长进。 陈浩走之前,刘栓怀着坚定的决心来找小舅子,他要为妻子,也为自己讨个公道。他知道陈浩是个刺头,可他刘栓也不是吃素的,无论如何,春妮更有资格拿到老太太的遗产。 到了秋收的季节,她又收到了弟弟的来信,弟弟说,工作简直忙得要命,一个月中几乎有二十多天他都要到全国各地跑业务,以至于儿子出生的时候自己都在外面出差。——本来他想麻烦姐姐帮忙照顾一下倩倩,可是姐姐要照顾姐夫和铁蛋,况且农活正忙,所以就没好意思开口。孩子三个月了,长得虎头虎脑的非常可爱,他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陈东,因为东魏村是他,也是儿子的根。 看着陈浩,乡亲们既羡慕又自豪:东魏村的风水好啊,不是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要不是因为生长在这里,这孩子能有这么大的出息吗? 姐夫总是抱怨小舅子不肯帮忙,当姐姐的对他可是够意思,可是他却没有什么回报。他陈浩现在当了经理,一年赚几十万,可是铁蛋上学这几年,除了一开始寄来两千元以外,什么忙也没帮,这可是有点忘恩负义啊。你就不能去北京找找你弟弟,让他帮铁蛋找个赚钱的地方? “浩子,你在北京吗?明天我去看你。” “小张,麻烦你跟大家说一声,我姐姐来了,下午我不跑了,大家多受点累,回头我请客。” 妻子内疚的把脸贴在丈夫的背上:“别和我呕气了,浩子是好孩子,将来赚了钱肯定会还给我们,你别太小心眼。我想给他拿一千块,算借给他的,好不好?” 离开面食摊点的时候,陈浩已经饿得胃部有些痉挛了,看着手里的五个馒头,他有些后悔是不是买少了。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他的饭量大得惊人,当他第一次吃下十个馒头的时候,吓了一跳:这不成了饭桶了吗?这样吃东西会不会把胃吃坏了?他尽可能的控制自己的饭量,平时每顿只吃五个馒头。 “这……”他有些尴尬,不知道是不是她不小心多装了东西,于是回头看了看小姑娘。 我的工资不是很高,但是维持日常生活开销以外还能有一些富余。 姐姐又要招呼乡亲,又要和弟弟说话,她一会感叹过世的母亲没看到浩子的成功,一会又因为弟弟摆脱了落魄的命运而开心。她一会哭一会笑,不知道说什么好。刘栓讪讪的笑着,和乡亲们打着招呼,却没往陈浩面前凑,倒是陈浩亲热的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了好一会。 春妮给弟弟回了信,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客气话,祝愿弟弟生活幸福一类的,她料想弟弟看了自己的信一定会坐不住,说不定会跑回来求她这个姐姐原谅,可是那封信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了任何下文。 春天里,春妮在田里干活的时候被一场急雨浇了回来。 “您好,我是陈浩……”声音里似乎还带着睡意。 当时,任何一个来到或者路过北京的人都会或多或少的被如日中天的It产业吸引,中关村成了最热闹的地方,人们疯狂的推销,疯狂的购买,可是满嘴行业术语的人很可能只会堆积木一样把各种各样的卡在不同的主板上来回调换。尽管It行业不是很规范,可是却不能阻止巨大的市场需求,也无法阻止整个行业的飞速发展。 春妮的眼睛肿得像桃子,脸色阴沉,但是仍旧好声好气的告诉他:“给我热点粥就行了。” “你怎么了?”他有些诧异的问,心里充满了异样的感觉。 年的春节,铁蛋带了个女朋友回来,当父母的高兴得要命,看着未来的儿媳妇怎么看怎么顺眼。两口子躺在床上盘算着,儿子成人了,也该结婚了,可是家里存款不多,把两头牛卖了,许能凑够五万元,可是这点钱连买房子的首付都不够,看样子该找浩子借点了。 ……说起来我真的有点对不起你,当初娘去世的时候留下的两万多块钱…… 陈浩拉着姐姐的手向胡同旁边的一家面馆走了过去。 好好干,姐知道你一定有出息。 刘栓审慎的看着妻子的脸色,心中忐忑不安:“我给你做点饭去。”一边说,他一边磨蹭着下了床。 一个星期以后,陈浩收到了姐姐的回信。 “骗了?两万多都让人骗了?你怎么不去找警察?”姐姐气得晕了头,她难以想象,弟弟居然在几个月以内就把母亲一生的积蓄挥霍一空。 正月里,陈浩给姐姐写了一封信,告诉姐姐,他已经结婚了,新娘就是跟他一起回家的周倩倩。一来他考虑姐姐的事情比较多,二来也不想过于张扬,所以没有请姐姐来参加他的婚礼,他相信姐姐不会因为这个生他的气。 春妮的胸中仿佛堵了一团茅草,她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了灯,绝望的四下看着,房间里处处都留下了丈夫的痕迹:门框上面的铁钉是他钉的,那个坐上去以后一个不小心就要仰面跌倒的椅子也是他亲手做的,还有…… 年,铁蛋大学毕业以,留在西安的一家民营企业开始了打工生涯,他的收入不高,勉强够自己用的而已,可是做父母的却非常高兴。 半年多不见,弟弟完全变了样子,当他潇洒自如的打开桑塔纳的车门投入姐姐怀抱的时候,整个村子沸腾了:陈家拣来的孩子出息了,开车回来看姐姐了。淳朴的乡亲聚集在姐姐的门前,远亲近邻都来找浩子拉家常,陈浩没有了当初的孤傲,他开心的和大家打招呼,原本被他看不起的人此刻似乎也成了知交好友。他一个不落的把好烟分发给大家,还拿出大把大把的糖果招待前来看热闹的孩子们,顷刻间,刘栓家就热闹得像个集市了。 窗外的雨哗哗的下,雷声不断的从南面传过来,忽然,在雷雨声的间隙中她听到一阵骚乱的人声从村东方向传了过来,春妮的心咯噔一声,本能的感到这场骚乱和自己有关,于是连雨伞也来不及打,她就冲出了大门。 她握紧了拳头堵住自己的嘴,生怕哭声会惊动了邻居。等她平静下来,打开存折看时,那里面打印得密密麻麻的,都是一些存款手续。她看了看最后的数字,惊讶得合不拢嘴,存折的总数居然有五万多元。她哪来的这么多钱? 在这四个人当中,身高一米八十,瘦得像根竹竿的陈浩看上去非常显眼,他故意走在最后,让同伴们先买完了才磨蹭到摊点前。 每次听到丈夫絮叨,妻子都要编排他几句,给弟弟找出N多种理由来向丈夫解释,尽管那些理由连她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好在丈夫的不满不过是偶尔那么一说,似乎他也并不十分当真。 “咋,你弟弟出息了,就不认我这个丈夫了?”听了老婆的话,刘栓很不愉快。 “谢谢啊,小妹妹,下次请你吃烤地瓜。”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他拈起一根榨菜丝扔到嘴里细细的品了品,脸上现出惬意的神情,犹豫一下,从另外一个口袋里面摸出一个很小的棕色药瓶,打开盖子,轻轻的抖了几下,于是,白色的精盐均匀的撒到了榨菜的上面。 刘栓原以为从陈浩那里夺回那笔钱非常困难,没想到的是,他不过凭了三言两语就把小舅子气得流了鼻血,他本打算拿回一半就满足了,可陈浩却老实的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 “你姐夫病了?什么病啊?”春妮全身打颤,抖得如同风中的叶子,她本能的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却不想听二嘎子把实情说出来,哪怕再延误片刻也好。 可是既然弟弟带回来了,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有窝着心好好招待而已。 您要是忙的话就不要写信了,只要家里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刘家的二嘎子一路跑进院子,险些和她撞个满怀:“大姐,姐夫不成了。” “睡吧,我不是冲你。”春妮推了丈夫一下,算是道歉。刘栓气哼哼的躺了下了,好久不做声。 卖面食的是一个从河北农村来的小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细花布的裙子,长着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 知道弟弟要回来,姐姐高兴得几夜没合眼。信上说,他换了工作,真的当了经理,工资也很高。开始她还担心弟弟又在信口开河,见面后却彻底打消了疑虑。 “我送你的。”小姑娘仿佛做贼一样看了他一眼,然后手忙脚乱的收拾着面食摊点上的东西,尽管上面的食品摆设得井井有条。 做丈夫的心里怀着鬼胎,手忙脚乱的为妻子热着饭菜。他下定决心,等会就算妻子拆了房子,我也绝不能让步,好不容易才把那两万块钱弄回来,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外姓人拿去糟蹋。 第四章 妻子 春妮发现丈夫秘密的那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与此同时,位于北京市玉渊潭公园附近一座写字楼十七层的黄玉生律师事务所的灯光也一直亮到黎明时分。 事务所的首席合伙人,五十二岁,胖得像弥勒佛一样的黄玉生做在转椅上,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木质棋盘,此刻他已经用黑棋在棋盘的右方布下了一个三连星,左边靠墙的沙发上坐着公关部一高一矮的两个员工。 公关部的正常编制是三个人,可是黄玉生却要安排五个人,谁都明白他养了两个闲人,好在这两个闲人除了白领工资以外不十分让人感到讨厌,大家也就将就了,毕竟一个是老板的外甥,一个是他最信赖的干将。 黄玉生打开身边的一个专用档案柜,从摆放整齐的三十几本厚厚的卷宗里选出上面标着“刘栓,姐夫”的那一本,随手打开,看着第一页上刘栓的照片以及身份证复印件。 “刘栓死了半个多月,可是陈浩居然没回家看看,你们怎么对我解释?”黄玉生抬眼看着自己的两个部下。 “陈浩的养母张兰去世不到半个月,刘栓的帐户上就多出两万元,陈浩来到北京以后的日子一直非常艰苦,可是他没有主动找他的姐姐借过钱,甚至连春节都没回去。”高个子的赵元说道。此人二十七八岁,一脸的精明相。 “你想告诉我什么?”黄玉生不喜欢外甥故弄玄虚的做派,如果在家里,他多半会臭骂他一顿,可是曹子煌在场,说什么也得给他留点面子。 “我的判断是,张兰去世的时候留下了两万元现金,可能全部给了陈浩,起码也是给了他一半,可是刘栓却用不正当的手段夺取了陈浩的继承权。正因为这个原因,陈浩恨他的姐夫,所以就算刘栓去世了他也不肯回去看一眼。”赵元知道舅舅一向看不惯自己,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信心十足能让他高看自己一眼。 “按照我们的研究结果,陈浩似乎不是很喜欢记仇的人啊。另外,关于那两万块钱的事你们几年前就说过,我也曾经告诉过你们,说不定是刘栓和陈春妮合伙干的。”黄玉生饶有兴趣的看着外甥,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旧话重提。 “这个不大可能。”一直沉默的曹子煌清了清嗓子,此人个头不到一米六零,目光阴骘,话不多,可是一旦说出来就很有分量。“陈春妮的资料是我搜集的,陈浩在她的心目中分量非常重,我可以很负责的说,就算为了二十万,她也不会出卖陈浩。” 黄玉生揉了揉太阳穴:“嗯……,如果陈春妮没有参与这件事,刘栓就不会让她知道家里多出两万元,可是现在刘栓去世了,如果陈春妮知道了这件事,她肯定坐不住,可是她一直没动静啊。” 黄玉生忽然变得很烦躁,他凌厉的看了看曹子煌:“我的事情很多,你们忽然把我叫到这里就为了跟我谈这些?” “当然不会。一个半小时前,准确的说,是12点29分,陈春妮拨通了陈浩的手机,他们通话不到两分钟。”赵元说道。 黄玉生惊喜的看着外甥:“也就是说……” “就是说,如果我们的判断不错的话,明天就能在北京见到陈春妮了。”赵元看了看曹子煌,笑了。 “何以见得?” “如果不是因为非常迫切的原因,陈春妮绝对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和弟弟联络的。”赵元道。 “好,陈春妮来北京以后,我要获得全部信息,最好能把她和陈浩的对话给我录下来。”黄玉生不自觉的捏起了拳头。 赵元和曹子煌相互看了看:“没有问题。” “我们的很多信息都基于推理,这很不好,我要的是细节,比如说,为什么陈浩没有回去看他的姐夫?陈春妮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那两万块钱的秘密?你们要加把力气。”黄玉生忽然开心起来,他的眼睛奕奕闪光:“你们和那个网络作家联系了吗?” “联系了,一周以内交货。”曹子煌答道。 “还有那个女孩子,柳红药的事情,陈浩还不知道吗?” “他还蒙在鼓里,不过据我所知,陈浩的妻子似乎也在调查柳红药的事情,这件事情会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赵元迟疑的看了看舅舅。 “小心从事,万不得已的话可以使用非常手段。”黄玉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为了陈浩,我们已经准备了几年,这件事只许胜不许败,我要求你们一定要全力以赴!” “有黄总坐镇,我们一定能掌控局面。”曹子煌少有的笑了。 黄玉生也笑了,他抓起一把黑棋,悬在棋盘的上方:“清代施襄夏说,决胜负之源于布局,我们布下一个三连星,除非对手有钻地道和拆天桥的能力,否则必败无疑。——你们说,陈浩有这能力吗?” 曹子煌和赵元相互看了看,然后赵元谨慎的答道:“根据目前我们掌握的资料,他不可能具备这样的能力。” 黄玉生在开心的大笑声中轻轻松开手,黑色的棋子从他的手里滑落,碰撞在棋盘上叮当作响,顷刻间整个棋盘都被黑色的棋子占据了。 下午两点钟姐姐下车的时候,陈浩已经在站台上等了足足五个小时,他不知道姐姐究竟坐哪趟车来。 姐姐拉着陈浩的手,左看右看也看不够:“浩子,你让姐姐快认不出了。” 陈浩憨憨的笑着,鼻子酸酸的,姐姐长得太像母亲了,以至于一见面的当儿,他险些扑过去叫妈妈。 “姐,你吃饭了吗?”陈浩发动汽车离开了北京站,他一边娴熟的转动着方向盘,一边侧过头来问姐姐。 “还没那,没有胃口,在车上也没吃东西。”几年不见,姐姐的头发花白了,。陈浩觉得自己的心有些酸痛。 然而在姐姐看来,弟弟依旧那么年轻,那么英俊,虽然一米八十的个头坐在司机的位置上弓着身子像个虾米。他的头发依旧油黑发亮,三十几岁的人了看上去仍旧像二十多岁的样子,可是仔细看时,他的眼角也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 “先吃点东西吧。”他驾车来到一个常去的饭馆,要了个清静的包间坐了下来。 “姐夫身体好吗?铁蛋的工作怎么样?”落座以后,陈浩一边殷勤的为姐姐倒茶,一边问道。 “你姐夫去了。”姐姐的眼圈忽然红了。 “去哪里……”陈浩的手忽然抖了一下,放下了茶壶:“你说什么?” “心脏病,走了差不多半个月了。”姐姐拿出一条手帕低头擦了擦眼睛,陈浩机械的拿了几张餐巾纸递了过来。 “姐,你怎么早没告诉我?”陈浩在震惊之余有些不高兴。 姐姐抬头看了看弟弟,勉强笑了,她想起上次来北京,在面馆里她逼问弟弟那两万块钱的下落的时候,弟弟那种躲躲闪闪的眼神,此刻她完全理解了弟弟的苦衷。当时如果弟弟讲了实话,自己必然要和死鬼丈夫打个天翻地覆。如今的情况和当初何其相似,自己又怎么能告诉弟弟说自己打电话了,弟媳妇没转告他? “姐姐知道你忙,而且你姐夫去得突然,所以就没告诉你。”春妮拿过一张餐巾纸擤了擤鼻涕,然后又擦了擦眼泪。她的手很粗糙,长满了老茧,黑黑的指甲,掌纹中还有一些没洗干净的泥垢。 “姐……” 陈浩冲动的握住了姐姐的手,他立刻明白了,姐姐其实给自己打过电话,不过因为他在外地出差,妻子没有告诉他而已。 “浩子,你姐夫走了以后我才知道钱的事情。” 陈浩无声的苦笑了一下,心想我敢告诉你吗?要是你早知道还不得把房子都拆了? “我一直以为那两万块钱让你花了,你姐夫去世以后我才找到他的存折,还有他给我留的录音。——都是他在作孽,要不你怎么能遭那么多罪。” 陈浩感慨的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别哭了姐,我不是挺好吗?” 然而姐姐却越发伤心起来,当初弟弟只带了一千多元钱跑来北京,天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与此同时她也隐约感到弟弟之所以和那个女人结婚,可能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不然她相信浩子不会轻易选择那样的女人做老婆。 “钱是娘留给你的,我给你带来了。”姐姐拿出存折。“我在银行问了,在这边也能取出来。” 陈浩苦笑了一下,拦住了她:“姐,你留着吧,你看我像缺钱的样子吗?” “那你不肯原谅姐姐了?”春妮伤心的看着小弟。 陈浩的眼圈红了:“姐姐,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根本就没有对不起我,我怎么会记恨你?再说,姐夫当初从我这里把钱要回去不是为了吃喝嫖赌,是为了你们这个家,他对你好就够了,我连他都不记恨。” 春妮以一个女人特有的敏感留心到弟弟话中的漏洞,他说姐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不提媳妇和孩子?难道她们就不是他的亲人吗?她留心的看了看弟弟,可弟弟显然依旧沉浸在和姐姐见面的狂喜中,没注意到姐姐的眼神。 姐姐的心沉了下来,本来她打算见了弟弟把事情说清楚,把母亲留下的钱还给弟弟就回去,可是现在她却很想去弟弟家看一看,她对弟弟的生活产生了疑问,因此不肯坐视不理。 “虽然你姐夫为的是我们的家,可是这么多年可太委屈你了,浩子。”姐姐嘴里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另外的事情。表面上看,弟弟过得很好,可是外在的优裕无法掩饰内心的空虚。这么多年没有见面,弟弟是如何过来的?她原本不愿意介入弟弟的生活,害怕自己和他走得太近反而会影响他的幸福,可是现在却巴不得立刻到他家看个究竟。 “今天我不回去了,在你家住一晚上,顺便看看东儿。这么多年我这个当姑姑的还没有见过侄子。”姐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有意无意的扫了弟弟一眼,弟弟的眼神略微迟滞了一下,旋即笑了:“姐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一定要多住几天,东儿也总念叨姑姑哪。” 姐姐感到弟弟的笑声有些虚假,谈话忽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及时端上来的酒菜让陈浩重新恢复了常态:“姐,快点吃吧,你一定饿了,其实我也饿了,你没告诉我坐的什么车,害得我在站台等了你足足五个钟头。” 陈浩的话里明显带有抱怨的意思,春妮笑了,在她的心里,那一刻弟弟又变成那个让整个东魏村都头痛的淘气小子了。 陈浩的家装饰得富丽堂皇,看上去夸张、奢华而俗气。面对洁净的地板,豪华的家具以及墙上那些看上去怪模怪样的壁画,姐姐张大了嘴,好久也说不出一句话。 保姆殷勤的把一双拖鞋递了过来,她忽然担心自己的脚会不会弄脏这么好看的鞋子。 陈浩把姐姐让进客厅,吩咐保姆泡一壶好茶端过来。 感觉自己和周围的环境的不协调,姐姐说起话来都有些心神不定,陈浩却兴致勃勃的回顾起在丰润老家度过的那一段美好时光,滔滔不绝的讲起了童年的往事,他把当初的玩伴以及家乡的父老乡亲问了个遍。 “那个二嘎子,靠养牛发了财,听说还要拉资金搞牛肉加工,你姐夫的事情就是他冒雨来告诉我的。” “二嘎子?”陈浩不由得想起了母亲,他叹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温馨的感觉:“姐,你说当初要是二嘎子他们家死不认错,娘会不会真的去砍他们?” “说不好。不过娘一直就是个认死理的人,但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威胁到儿女,她是不会手软的。”姐姐喝了一口茶,茶的味道很淡。 陈浩忽然沉默了。生我的母亲那么忍心的把我扔到冰天雪地里,养我的母亲为了呵护我却宁肯一死。 多年以来,他很少考虑自己的身世。亲生父母不想要他,把他扔了,他自然没必要再关心自己到底从什么地方来的,可是奇怪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问题开始困扰他了。两年前,在波士顿美术馆的陈列大厅里,他面对着高更的那幅长度近4米,高1.4米的传世名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足足站了两个多小时,他反复研究着右边刚刚诞生的婴儿,中间那个摘水果的青年以及左边看上去行将就木的老女人,画家似乎用这样三个普通的形象暗示了人生的整个过程。陈列大厅非常宁静,盯着那幅画,他忽然觉得很恐怖,那幅画似乎有一种勾人心魄的魅力,要把他整个人都吸引到那种神秘的意境中去。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他跌跌撞撞的从凉爽的陈列大厅逃也似地跑了出来,重新回到刺眼的阳光下,在充满异国情调的闹市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失落感。 姐姐也不再讲话,对着保姆送上来的两碟从来没有见过的干果,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这里根本就不是弟弟的家,她以女人特有的敏感扫视着客厅,却看不到半点弟弟的影子。在她的家里,处处都留下刘栓的印记,因为那里也是他的家,可是浩子的家里却没有他自己的印记。 看着还不到四十岁的弟弟穿着光鲜,佝偻在沙发上,她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在她的一生里,似乎整天都在为钱而操心,赚的永远不如花的多,她自己,还有丈夫,做梦都希望能盖上三间宽敞的房子,给儿子娶一房媳妇,可是看到弟弟的状况,她怀疑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弟弟不是很有钱吗?可是为什么看上去他显得很无奈? 保姆问陈浩晚上想吃什么,陈浩告诉她照往常一样,随便做点就可以了。 姐姐几次问起倩倩和东儿,陈浩说倩倩下班顺路会去学校把东儿接回来,待会就能见到了。许多年来,陈浩似乎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此刻他似乎把一切的烦恼都交给了别人,自己又成了那个只顾调皮捣蛋却不用负任何责任的小孩子,坐在姐姐的身边,他想多回味一会。 当他的妻子周倩倩带着儿子进屋的时候,他仍旧沉浸在那种幸福的感觉中,因而忽略了妻子满脸的杀气。 “倩倩,快过来,姐姐来看咱们了,东儿,叫姑姑……”陈浩起身来接妻子的围巾,妻子却把围巾使劲掼到了他的怀里:“你一整天干吗去了?” “这不是姐姐来了吗?”陈浩忽然表现得非常尴尬,他偷眼看了看姐姐,然后用几乎是乞求的眼光看着妻子:“有什么事情明天说好吗?” 周倩倩看了看姐姐,似乎怒气消了一点,她勉强向姐姐点了下头,然后气哼哼的坐了下来。 周倩倩看上去仍旧那么年轻,那么俗气,仍旧打扮得花枝招展,全然不像有了孩子的母亲,姐姐有点尴尬的向弟媳妇打了个招呼,却立刻被陈浩的儿子吸引住了。 陈东的个头显然已经超出了同龄的孩子,他长得很瘦,一脸的顽皮像,看上去活脱就是三十年前陈浩的样子,尤其是两个嘴角微微上翘的细纹简直和陈浩一摸一样。 “东儿,快过来,看看姑姑给你带什么来了。”姐姐手忙脚乱的从包里面拿了一个玩具汽车出来,那是她在丰润上车以前在百货公司花一百多元买的。 东儿接过来看了看,皱了皱眉:“我不喜欢红的,怎么连遥控也没有?”他有些不屑的随手把汽车扔到了沙发上。 陈浩的脸涨红了:“东子,怎么这么没礼貌?” “就这样,管着么?”东儿不耐烦的白了爸爸一眼,大模大样的坐到了妈妈的身边。 姐姐仿佛被噎了一下,她做梦也想不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形。 “老实点,有客人。”倩倩冲儿子瞪了一眼,东儿老实了。 她侧过身子,把鞋子甩掉,然后把两条腿搭到丈夫的膝上:“帮我捏捏,累死了。” 陈浩老实的给妻子捶起腿来。 “吃饭了吗?”她转向姐姐,陈浩注意到她一直没有叫过姐姐。 “我和浩子在外面吃过了,还不饿。”姐姐的脸色仍旧没有平复,但是语气却显得很平和。 “耗子,哈哈哈,爸爸是耗子,那妈妈一定是猫了,对不对?”东儿放肆的笑了起来。陈浩的脸色变了变,却没有发作。 “你这人也是,让我怎么说才好?你姐姐不是外人,接过来你倒是赶快去上班啊,你倒好,整个一天连人影都见不到了。王总问了几次,要不是我这边给你兜着,他早打电话骂娘了,他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妻子剥了一根香蕉,一边吃,一边教训丈夫。 陈浩默默的为妻子按摩着小腿,一言不发,但是却偶尔偷眼看看姐姐的表情,姐姐恢复了常态,好像一切都再正常不过的样子,专心的看起了自己的指甲。 “这么大的人,事事都得让老婆替你操心,你怎么就不长进啊?”倩倩看了看姐姐,然后摇了摇头。 陈浩依旧给妻子按摩着腿,但是姐姐却留心到他额头上的那道青筋有些发白了。 “销售部就十几个人,你怎么样?让你当个销售经理就是玩不转,你的副手能力比你强得太多了,可是凭什么人家甘心给你抬轿子?还不是我夹在中间帮你周旋吗?还有,东南区的小柳子,一个刚刚毕业的毛孩子就敢跟你叫板,你怎么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你当时为什么不开除他?可好,回头去找王总告状,连我的脸都没地方搁……” 周倩倩一边吃香蕉,一边喋喋不休的教训着陈浩,姐姐惊讶得要命,在她的心目中,浩子是个非常要强的孩子,如今怎么居然被媳妇管教成了这个样子,连嘴都不敢还一句? “幸亏儿子不像你,要不然我这一辈子就算没有盼头了。”她乐呵呵的拍了拍东儿的头,陈浩尴尬的看了看姐姐,却惊讶的发现姐姐的眼神一片空白,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倩倩,你能不能少说两句?”陈浩觉得有些挂不住了,声音也不知不觉高了起来。 “咋?你有错还不许我说?合着我摊上个没本事的老公,还得整天受你的气不成?”妻子的眼里透出一股杀气,她把香蕉皮丢到了茶几上。 “妈,你不是总说爸爸不明事理,犯不着跟他讲这些吗?怎么又跟自己过不去?”东儿百无聊赖的一边摆弄着遥控器,随意的换着电视节目,一边故作老练的对妈妈说道。 “看看,你看看,儿子都这么懂事……” 姐姐把头转过一边,似乎在专心致志的看着墙上的一张大幅明星照片,陈浩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并且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他不止一次动过杀人的念头,但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么强烈。如果不是因为姐姐坐在旁边,他几乎就要跳起来,不顾一切的去厨房拿了菜刀像杀鸡一样把这个可恶的女人的头剁下来,然后连同儿子也一起干掉。 周倩倩的手机忽然响了。 “王总啊,还生气吗?我回来把陈浩说了。今天他去拜访客户,凑巧老家又来了亲戚,陈浩是个爱面子的人,能不招呼招呼吗?看我的面子,耽误工作的事情您就不要计较了……” 周倩倩的声音嗲得要命,身子还撒娇一般的扭来扭去,陈浩的脸涨红了,他偷眼看了看姐姐,然而姐姐仍旧在看那幅画。 “……哎呀王总,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已经说他了……,什么?……不成,家里还有客人,改天吧……” 陈浩的手指颤抖着从衣兜里面拿出一盒烟,还不等抽一枝出来,妻子就冲他瞪起了眼睛:“抽烟去外面抽!……不是啦王总,我在和陈浩说话……,什么?不要啦,怎么总有人送你化妆品啊?……” 餐桌上的气氛很沉闷,姐姐简单的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筷子,倒是妻子和儿子吃得很香,小保姆则一声不响的吃着饭,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和她都没有任何关系。陈浩勉强吃下小半碗饭,然后喝了几口汤,再次把姐姐引入客厅。关上餐厅门的时候,他清楚的听到妻子说了句“脏死了”,他不清楚姐姐是否也听到了这话。 姐弟俩在客厅里面闷坐了一会,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在公司工作是不是有点吃力?有空就学点东西,免得跟不上形势。”姐姐似乎想了好久,才字斟句酌的说了话。陈浩知道因为刚才妻子说自己没有工作能力,姐姐因此担心自己丢了饭碗才这样说。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我也觉得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最近正在抽空复习,打算年底报考研究生……” 陈浩讲话的时候,恰好妻子从饭厅走出来,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嗤”了一声,陈浩就像忽然被人用锥子扎了一下,立刻停下来不再讲了。 “你还是歇歇吧,就你那点本事还想考研究生?大学是你们家开的,说去就去?能把分内的事做好就不错了,你姐姐在这里我都不好意思说你。”倩倩的嘴巴就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把陈浩的自尊削得一点也不剩。 姐姐低头坐了好久,一语不发,陈浩脸色发青,眼睛死死的盯着对面墙角放着的那盆花,妻子则继续津津有味的编排着丈夫的不是,东儿在旁边打开电脑,泰然的玩起了游戏。 “我有点困了,浩子。”姐姐忽然站了起来。 “我带你去客房。——要不要先冲个澡?”陈浩殷勤的站了起来,妻子一言不发。 “不用了,我有点累,洗洗脚就是了。”姐姐尽力保持平稳的语气,虽然心里很气,但是仍旧礼貌的对弟媳妇点了点头,倩倩也勉强的冲她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看电视。 客房很宽敞,浅色的软包装墙壁,看上去很舒服,被子软软的,可是姐姐躺在床上却觉得有些气闷。她简直不能想象,几年不见,弟弟居然变成了这副样子。当初是那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那样的朝气蓬勃,可是为什么现在活得这样窝囊?他有什么短处被媳妇抓在手里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为什么他不好好管教东儿? “明天,你把她用过的被褥,还有其他的东西都给我扔了!” 客厅里,倩倩冷然的看着陈浩。 “倩倩,能不能小声点?那是我姐。”陈浩低声下气的对妻子说。 “少来这套!我早就告诉过你,别把那些没修养、没品味的穷亲戚往家里带,你倒好,蹬鼻子上脸的,是不是想把我气死了再找个小狐狸精来陪你?看你姐那副B样,像谁欠她多少似的……” “你还说!”陈浩气得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树叶,他的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然而妻子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 “嗬!成人了,是不是?忘了当初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了?要不是因为我,你还不是在搬家公司出苦力?”倩倩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她越说越气,一挥手,把茶杯摔到了地上,厚厚的玻璃杯摔到柔软的地毯上居然没碎。 陈浩忍耐了很久,终于没有做声,他站起来按部就班的收拾散落在地毯上的茶杯茶叶,似乎同样的事情他已经做过千百次了。 夜深了,陈浩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烦躁的来到阳台点上了一枝烟。 喧嚣的闹市安静了许多,偶而驶过的货车发出低沉的噪声仍旧让他感到烦躁不安。 客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知道姐姐把一切都听到耳朵里了,也知道倩倩其实是讲给她听的。他后悔不该碍于面子让姐姐来这里做客,当时为什么不买张车票让她回丰润?他以后如何面对姐姐?犹豫一下,他终于打开客房的门走了进去。 在走廊微弱的灯光照射下,姐姐脸朝里侧身躺在床上,左手放在被子外面,似乎睡得很沉。 他来到床边,轻轻坐下来,内疚的拉起了姐姐的手,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姐姐的手因为结满了老茧,摸起来硬硬的,手背的皮肤也粗糙得像砂纸,像母亲的手。姐姐均匀的呼吸着,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此刻弟弟正坐在她的旁边。 陈浩在黑暗中拉着姐姐的手坐了很久,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站起来,给姐姐拉上被子,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春妮起床的时候,陈浩正饶有兴趣的摆弄着她给侄子买的小汽车。 陈浩一边和姐姐打招呼,一边珍而重之的把小汽车重新包装起来,放到了墙角那个柜子的最里面。 “这么大了,你还有这闲心?”姐姐笑了。 “小时候要是有这么好的汽车该多好。”被姐姐看到他在玩小汽车,陈浩有些尴尬。 “那时候能吃饱就不错了,哪有钱给你买这东西?” “是啊。不过那时候你给我做的那些小玩意也非常好,那顶军帽和真的简直一摸一样,后来给人抢了,差点把我给哭死。”想起当初儿时的往事,陈浩的脸上挂满了温情。 “可惜东儿不喜欢……”姐姐的语气有些遗憾。 “时代变了,孩子们玩的东西也不一样,您别在意,就算给我买的好了。”陈浩调皮的笑了。 姐姐愉快的看着童心未泯的小弟,那一刻,她觉得姐弟俩的心贴得很近。 “浩子,等会你不用送我,免得耽误工作。” “您甭管,来得及。” 陈浩从厨房端来了一些牛奶点心,又特意弄了点咸菜,和姐姐简单的吃了顿早餐,他们起得太早,离开家时,周倩倩和东儿仍旧没有起床。 站台上,陈浩依依不舍的送别姐姐,可是姐姐却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她的眼光犹疑不定,似乎有什么话要讲,却很难开口。 “你的头发……”春妮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陈浩的头,吃惊的说了一句。 “怎么了?”陈浩诧异的看了看她,顺着她的手势低下了头。 春妮伸手在他的头上轻轻抚摸了几下,随着手掌的横向运动,陈浩白花花的发根在姐姐的眼前暴露无遗。 姐姐的心猛的一颤:“浩子,你的白头发怎么比我还多?”昨天初次见面的时候她还为了弟弟那一头油亮的黑发而开心,谁知道他的头发大半都已经白了。 “工作压力太大……”陈浩苦笑一下搪塞着,想说点别的,可是姐姐的目光似乎一直穿透了他的内心深处。 “浩子,你……不要太委屈自己……”她嘴里这样说,可是眼神却分明在告诉弟弟:是不是那个女人把你害成这样?如果是真的,我立刻去剁了她! “姐姐,我不是很好吗?”陈浩忽然觉得很感动,当初母亲为了回护他,曾经提着菜刀使得方圆数里内的乡民为之侧目,他相信只要对姐姐诉几句苦,她也会立刻提了菜刀去找人拼命,然而他不想让姐姐太深的介入自己的生活。 “告诉姐姐,这样的日子……你过得下去吗?”姐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她不能想象心高气傲的弟弟居然能忍受这个女人这么多年。 “我很好,姐姐。”陈浩的眼前浮现出另外一张轻灵的笑脸,他幸福的笑了。“不用管我,以前是很不习惯,不过最近……,我真的很开心,你先回去吧。” 姐姐将信将疑的看着弟弟,那种幸福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可是昨晚在妻子面前,弟弟脸上的痛苦也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他到底怎么了?她以一种矛盾的心情上了火车,压根就不知道,弟弟此刻正不知不觉的走向别人早已布好的陷阱。 送走了姐姐,陈浩离开车站往公司的方向驶去,他的心情忽然轻松起来。 很多事情他不能对姐姐说,他无法告诉姐姐,虽然当初姐姐给了他一千元钱,可是对他而言实在太少了,少到他根本就不敢动用的地步,他也无法告诉姐姐,如果姐夫没把那两万块钱拦下来,他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他知道姐姐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婚姻陷入了危机,知道姐姐一定痛恨倩倩,可是让姐姐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他不想让她再为自己多担一份心。在他的心目中,妻子和东儿加起来的分量都不如姐姐一个人重要,他只有这一个亲人,所以不能让姐姐整天为自己提心吊胆。当他投身到紧张的工作中的时候,陈浩的还不时转着这样的念头:一个人在一生中遇到的偶然事件太多了,细细的算来,人生其实就是这些偶然的事件联系起来的一条必然轨迹。 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打了局长的小舅子,他不会那么轻率的来北京打工,如果不是姐夫夺走了母亲留下的钱,自己也不会因为衣食无着去搬家公司出卖体力。性格决定命运,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应该说早在童年时代就注定了。 母亲和姐姐的溺爱让他产生了盲目的自信,凡事养成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习惯,这种思维方式一直主宰着他,因而一旦到了面临绝境的时候,他的自信几乎在一瞬间就变成了极端的自卑。 无疑陈浩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对自己的分析非常理性,也非常到位,以至于他得出的结论和别人投入上百万经费得出的结论惊人的相似。 在昌平区蟒山森林公园附近的一幢别墅里,二十七岁,面目清秀的徐紫娟花了三个多小时细细的研究着父亲带给她的两大本厚厚的卷宗,最后她的那双美丽的眼睛盯住了陈浩的一张近照:多帅的男人,怪不得周倩倩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他牢牢的抓在手里。 她抬头看了看黄玉生:“爸爸,您的计划有些匪夷所思,里面牵扯了太多的人,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都可能前功尽弃,您觉得成功的把握大吗?” 黄玉生笑了。紫娟长得很像母亲,而且也那么聪明,只可惜她的母亲去世太早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高风险的投资才有可能获得高回报的利润,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不然你不是白读这个经济学硕士了?” 徐紫娟呆呆的想了一会:“如果您能给我时间,也许能找出更可行的办法……” “娟子,我们对陈浩研究了五年多,不能再拖了。趁现在他的感情陷入危机,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一旦他落入局中,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黄玉生的眼睛里面闪动着野狼般的光芒,让徐紫娟的心猛然一紧,她本能的感觉到父亲胜利的那一天极有可能就是陈浩的葬身之日,于是低下头再次研究起陈浩嘴角那两道细细的纹路来。 年陈浩来到北京以后,很快就发现自己多年来建立起来的的自信其实不过是一种坐井观天式的盲目自大而已。北京的工作机会非常多,可是要求也是千奇百怪,经过几次失败的面试,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几乎一无是处了。 他的口袋迅速的瘪了下来,当他不得不为明天住什么地方以及到什么地方弄点吃的而发愁的时候,终于正视了这样的现实:除了干体力活,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对陈浩来说,这无疑是毁灭式的打击,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自信仅仅在两个月内就荡然无存了。 他开始深刻的反省自己,然而他的自我反省过了头,以至于他的那种张扬的个性在一瞬间就转为极度的不自信。 年,也就是姐姐初次来北京看他那年的9月份,陈浩遇到了周倩倩,这次邂逅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 当时,陈浩用了几乎全部的收入报了一个电脑初级班,虽然姐姐寄来的钱能让他暂时缓解一下,可是他被苦难的日子吓怕了,他把那一千块钱原封不动的存在银行里,只要还能维持生存,就不敢动用那笔钱。 那一年的夏天,北京热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陈浩除了每天累死累活搬着家具楼上楼下的跑,就是去中关村附近的一个私立电脑学校学习。 参加学习的大都是中学生或者企业的秘书、白领,在这里,穿着搬家公司工作服的陈浩成了一个极不和谐的音符。坐在课堂上,又高又瘦的他就像半截被人涂成黄色的电线杆,身上发出的汗味让许多人皱眉,因为这些,他也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本来,对他而言学习并不是什么苦差使,可是经过了一整天的繁重体力劳动,他经常会在课堂上不知不觉的睡过去,有时甚至很响的打起鼾来。 他非常想学习,可是练习时间有限,一个月下来几乎没有任何进步。艰苦的生活和学习上遇到的挫折像病毒一样腐蚀着他的自信,原来打算通过学习改变的命运的计划现在看来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时候他独自坐在角落里想:人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前途一片黑暗,如果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生存还有什么意义吗? 多数时候他对自己的境遇泄气到了极点,可是偶尔心情也忽然好起来。 月的一个傍晚,因为提前收工,他也破天荒的提前来到学校门前。他买了几个馒头,拐到一条比较冷清的胡同里,在一辆停靠在高墙旁边的黑色的桑塔纳汽车后面找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打开那个棕色的小瓶子,拿出一个馒头掰开,把精盐均匀的撒在上面,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上午下过雨,空气很新鲜,天也非常蓝。也许因为天好,陈浩也莫名其妙的开心起来。他把馒头一扫而光,然后意犹未尽的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旁若无人的走了几步太空步。他曾经是系里出名的舞王,太空步跳得非常地道。 他跳了几下,再看看脏兮兮的衣服,不由得惋惜的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两步,对着那辆黑色桑塔纳的后窗照了照,理了理头发,做个鬼脸,暗自得意:“虽然衣服破了点,人还是满帅的。” 陈浩一心一意的对着窗玻璃挤眉弄眼,不提防前面的车窗居然悄无声息的滑了下来,一只优美而纤细的手伸了出来,懒洋洋的对他打了个响指。 陈浩吓了一跳,他压根就不知道车里有人,就是说,刚才自己搔首弄姿的样子肯定被人看到了。他的脸火辣辣的好不尴尬,犹豫一下,慢慢的走了过去。 车里坐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看上去二十六七岁,长发披肩,黑色的上衣紧绷绷的,两个硕大的乳房似乎要突破束缚跳出来一般。女子戴着一副太阳镜,一脸的厌倦,看陈浩的眼光也像在看一只癞蛤蟆。 “搬家公司的?”女子在眼光在陈浩的脸上扫了一下,旋即百无聊赖的往前边看去,她的声音也懒洋洋的就像午后刚刚睡醒的猫儿一般。 “是的。您……搬家?”面对漂亮的女孩子,陈浩忽然有些心虚气短。平时,干了一天活以后,搬家工人最喜欢坐在人行道上看过往的漂亮女人,大家对路过的女孩子评头品足,胆子大的还会冲人家的背影吹一两声口哨。 陈浩很少参加这样的活动。在北方林业部门工作时,总有些漂亮的女孩子借故在他的周围流连,可是他对她们没有兴趣,想象中的爱人似乎还远在天边。如今沦落到靠出卖体力吃饭的时候,他却对往日平淡的生活有了强烈的怀恋:当初某某对我很好,如果我稍微主动点,结果会怎样?刚才过去那个女孩子的眼睛非常像大学的某某同学,可惜…… 他惊讶的发现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下,自己居然反常的进入强烈的性饥渴状态。 女子侧过脸,皱着眉,不耐烦的看着他:“你的话总这么多吗?” 陈浩有些语塞,他不过问问要不要搬家,怎么就说我话多? 她的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原本陈浩一直觉得喜欢化妆、喜欢洒香水的女人太矫情,可是现在闻到淡淡的香水味却莫名其妙的兴奋起来。 “有点东西要搬,走吧。” “我给公司打电话,车马上就……” “不用派车,你一个人够了。”女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对不起,我有点事情……”,陈浩不想耽误课程。 “一百块钱。” 他吃了一惊,我一天最多赚25元钱,去掉吃饭以及零用也就剩20元,可是这个女人出手居然如此阔绰。他吞了一下口水,犹豫一下:“要不然我打电话让别人过来……” “两百。” “实在对不起,我真的……”这样说的时候,他的双腿在发抖,同时怀疑拒绝这样的活是不是疯了。 “五百。” 陈浩的汗无声的从头上流了下来。少上一次课,下次跟老师说一声,补回来就是了,五百块钱可不是每天都有机会赚的。 女子得意而轻蔑的笑了:“上车。” “去哪里?”车内空调开着,陈浩虽然觉得身上一爽,却没来由的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女孩子一边开车,一边不耐烦的抢白了他一句。 陈浩非常尴尬,不愿意再和她讲话,于是把头转向车外。 女子的手机忽然响了。 “喂,是我。……你哪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陪你老婆好了,我还有事……算了,以后再说,再见。” 陈浩侧头看了看,看上去她似乎比自己大,虽然外表冷漠,可是眉头间却若有若无的凝聚着一抹淡淡的忧郁。 “去洗个澡。” 陈浩站在门口打量着的房间,装修很漂亮,可是看上去整体却很凌乱。 “愣什么?去洗个澡。”女子向卫生间指了指,顺手打开了电视机。 “洗澡……干什么?”陈浩吃吃的问道。粉红色的窗帘,暗淡的光线,室内迷漫着女性身上特有的气味,他本能的感到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像树枝一样向外伸展开来,不由得面红过耳,连忙掩饰的弯下了身子。 女子用暧昧的眼光看着他,一言不发,然而眼神却似乎在欣赏着陈浩的形体。 陈浩的心剧烈的跳着,他顶不住女子的眼光,于是慌乱的冲进了卫生间。 清凉的水冲刷着发烫的身躯,可是陈浩的大脑依旧像一团乱麻。这就是艳遇?他茫然站在喷头下面有些不知所措。传统的道德观念驱使他离开这里,可是道德的力量在身体本能的反应下显得很无力。 我没有老婆,不需要对什么人保持忠诚,况且这样的艳遇可能一生只有一次…… 陈浩对着镜子细细的观察,整体看上去有点单薄,可是肱二头肌和胸肌比较有形。打定了主意,他抓过一条白色的浴巾缠在腰间,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走了出来。 陈浩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充分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本来他想让自己看上去老练些,无耻些,可是迎面看到横陈在长长的沙发上丰满诱人的侗体时,仍旧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一样,呆住了。 女人的曲线极其优美,看上去高低起伏错落有致,陈浩觉得自己似乎在欣赏一幅高手巨匠画成的工笔画,与她的身体表现出的勃勃生机相反,女人的脸色依旧平淡,眼神依然冷漠。她伸出右手的小指轻微的勾了勾:“过来。” 陈浩紧张得几乎虚脱过去,勉强打起精神走了过来。 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第一次应该什么样子,然而此刻幻想中色彩与音乐统统没有,只有空气中弥漫着的野兽般赤裸裸的欲望。 陈浩的小腹一阵绞痛,他觉得内心变得空荡荡的好不难过,于是认真的开始后悔不该跟这个女人来到这里。刚刚洗澡时由幻想引起的兴奋的战栗此刻已然变成真正的战栗,他惊恐的发现自己对眼前的女人一点欲望也没有,他只想不顾一切的抓起自己的衣服夺路而逃。 女人带着几分厌倦从沙发上只起上半个身子,拉下了围在陈浩腰间的浴巾,于是他就像案板上待售的猪肉一样,赤条条的陈列在女人的眼前。 陈浩的头上悄然冒出了虚汗,因为过于紧张,也因为没有任何欲望,他的生殖器像一条死掉的泥鳅一样松松垮垮的坠在两腿之间。女人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头,把头转了开去。 她拨弄着遥控器,电视画面跳来跳去,终于跳出了清晰的男女交欢的镜头。影片中的女人夸张的叫着,男人则像一台巨大机器上的摇杆一样均匀的前后冲撞。 陈浩尴尬的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女人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陈浩疑心此时是否会有愤怒的邻居前来敲门抗议。 虽然他不喜欢女人在他面前摆出的优越姿态,对此也深表不以为意,可是内心深处仍旧涌出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此刻,他宁肯被人打断胳膊或者腿也不愿意没有了男性的尊严。然而越是这样想,身体越是没有半点反应。 女人叹了一口气,拉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一边百无聊赖的看着电视画面,一边伸手在他的身上机械的揉搓着。终于陈浩有了反应,她疲惫的笑了:“来吧,别紧张。” 陈浩以一种的殉道者的决心站了起来,像一头笨拙的公牛一样伏在女人的身上,还不等有什么动作就吃惊的发现自己已经软得一塌糊涂。 女人微闭双眼,等了好久见没有动静,睁开眼睛,见陈浩正在咫尺之遥惊恐的看着她,他的生殖器则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的悬在她小腹的上方。 她忽然发火了:“没用!”右腿往回一缩,照着陈浩的肚子就是一脚。陈浩猝不及防,向后连退两步,一跤坐在地上,后脑重重的磕到了墙上,于是在他的世界里瞬间就布满了金色的星星,满天星斗中仍旧有两个夸张的男女夸张的大呼小叫。 女人坐在沙发上双手蒙面,忽然哭了起来,她哭得那样伤心,以至于本来已经恼羞成怒的陈浩忽然可怜起她来。他明白,这个女人带他回来不过是要找点刺激而已,可能她的心里装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痛。 女人突然表现出来的软弱以及内心深处突如其来爆发的怜爱让陈浩的情绪为之一变,两腿之间也不知不觉的起了变化。他低头看了看,惊讶的发现自己的生殖器已经像一条发怒的眼镜蛇一样勃然而起。 “不要哭了……”他走上前伸手揽住了女人的肩膀。 “滚开!”女人拼命的撕打着他,可是陈浩一点也不为所动,就像搬动一件没有生命的家具一样,他冷静的把女人抛在沙发上,然后带着野兽一样的狂野进入了她的身体。狭窄而温暖的感觉让他倏忽之间打了个冷战,整个小腹不由得为之变得一阵冰凉,同时全身布满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女人吃了一惊,然而仍旧在挣扎:“滚开,你这个畜生……” 陈浩像一个真正的畜生一样恣意在她的体内冲撞,浑然不顾对方的感受如何。 女人在他的身下叫骂着,又踢又咬,可是蓦然间却变得全身无力。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身体也像一只柔软的袜子一样瘫软下来,她的两只手抽搐着,颤抖着,在陈浩的后背上抓出了长长的几道血痕,模糊的叫骂声也逐渐变成了销魂的呻吟,于是,狂暴的争斗变成了几近无声的肉搏。 陈浩的双手紧紧的扣住女人的双肩,牛一样的喘息,忽然间他仿佛被人从身后打了一闷棍,从头顶一直到脚跟都紧张的绷了起来,整个就像一根绷紧的弓弦,同时感觉自己仿佛连续扣动扳机一样,向女人的体内发起了一连串的轰击。 女人喘息着,虽然感到浑身发软,仍旧爱怜的伸手抚摸着陈浩的头发,陈浩则像一团烂泥一样瘫在了女人的身上。 “第一次?”女人问道。 “嗯。”陈浩在疲乏中感到一阵空虚,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所为何来。 女人怜惜的在他的身上抚摸着,不时的摸到刚刚被自己抓伤的条痕,也不时的感觉到陈浩因为疼痛感到的战栗。 “疼吗?” “不。” 陈浩有些难为情,他甚至不敢看女人的眼睛,手足无措的从女人身上爬了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了头。 女人浑身瘫软,她挣扎了一下,让陈浩坐在沙发上,然后躺了下来,把头枕到了陈浩的腿上,陈浩带着几分自责和几分怜惜,把她抱在了怀里。 电视里面的搏斗也已经结束,屋子里面静了下来。他们没有动,就这样默默的抱在一起。天黑了,隔着窗帘,外面闹市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陈浩的大脑一片空白,可是身体却变得异常活跃,在静默中不知不觉再次亢奋起来。 “还要吗?”他附在女人的耳边问道。 “要!”女人的声音似乎有些羞涩。 陈浩离开的时候,女人从钱包里面拿出五百元钱递了过来。 他惶恐的推开了:“我不要……” “说好的,怎么不要?”女人有些诧异。 “帮你搬家我会收钱,可是……”陈浩笨嘴拙舌的说道。 “你刚才也付出劳动了。”女人的声音有些揶揄的意思,陈浩的脸红了:“谢谢你,我从来没……” 女人笑了,然而她的笑容掩饰不了内心深处的忧郁:“我该谢谢你。”她坚定的把钱塞进了陈浩的衣兜:“多买点好吃的吧。” 陈浩的脸红了,他知道女人看到自己刚才吃饭的情形了,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接受这笔钱,于是坚决的把钱拿出来扔到沙发上,然后飞也似的逃开了。 这次艳遇给陈浩留下了无穷想象的余地,也让他重新找回了一些本来已经濒临崩溃的自信。他继续在工作和学习中疲于奔命,可是心情却好了很多。每次上课以前,他都会去和女人邂逅的那条僻静小巷中看看,每次有黑色的桑塔纳从身边驶过的时候都会让他悚然一惊。 他知道自己不爱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不可能爱上他,可是却发疯一样的想再见她一次,再疯狂一次。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女人在他身上抓出的伤口结了疤,疤退了,留下一些淡淡的白色痕迹,可是陈浩内心深处对她的渴望却没有停止过。她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这些他都不知道。记忆像一幅年代久远的画,慢慢的褪色,随着时间的推移,女人的形象在他的大脑中淡化了许多,他甚至开始怀疑如果此刻对方站在自己的面前,自己还能不能把她认出来。 到后来,陈浩开始认真的怀疑起那场艳遇是否仅仅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一场春梦,因为他不能想象那样的一个女人会和他这个脏兮兮的搬运工人发生那样的事情。 北京的天渐渐冷了,陈浩依旧在搬家公司工作,他的学习也依旧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长进。表面上他和往常一样,像一只孤僻的狼,可是内心深处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月下旬的一个傍晚,陈浩在天通苑小区帮客户搬家具的时候,司机的手机响了,他应答几声,向陈浩招了招手:“小陈,你的电话。” 谁会给我打电话?陈浩跑过来接过电话,他从来没把准确的联系方式告诉什么人,包括姐姐。 “您好,我是陈浩……” “是我。”对方只是简短的说了这两个字,可是陈浩已经僵住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的衣服印着诚信搬家公司,我知道你的名字,所以要找你很容易。”女人的声音依旧有着无尽萧索的味道,为陈浩刚刚爆发出的一点绮念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有什么事吗?”他尽可能用平稳的语气问道,不想让对方听出自己有什么企图。 “你还记得我的住址吗?不记得?那好,你记一下……,对了,马上过来,我有事情要和你谈。” “好。”陈浩干脆的答应道。“我可能晚一点,要先回住处换件衣服……” “不用,你立刻打车过来。”对方不给他回答的时间,说完以后就挂了电话。 一个小时以后,陈浩紧张的敲了敲那扇门,门开了,女人穿着一身宽松的睡衣俏生生的站在门前:“进来吧。” 陈浩明显的感觉到对方语气不是很友好,但是仍旧拿出事先准备的两只塑料袋,脱下自己的鞋,立刻用袋子把两只脚包了起来,然后穿上拖鞋进了屋。 房间内,灯光幽暗,女人幽灵一般的来回走动着,把沙发上的东西扔在一边,给陈浩腾出一个地方,然后坐在了他的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我有了你的孩子。”女人定定的看着陈浩,宣布了这个消息。 “什么……”陈浩张口结舌,他压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的麻烦,一刹那他如同在高处忽然失脚一般,吓出了一身冷汗: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再有个孩子还不得饿死? “怎么……,怎么办?”陈浩吃吃的问道,他一点主意也没有。这事是不是对她有很大影响?她结婚了吗?我该怎么办? “本来我不想告诉你,只想直接到医院做了算了,可是打定主意以后我就不停的做恶梦,总是梦到你,也梦到孩子……”女人的脸上现出一丝惊恐。“我现在连觉都睡不好。” 看着女人黑黑的眼圈,陈浩的心颤了一下:都是自己做的孽。 “那……怎么办?”陈浩一点主意也没有,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从来就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怎么办?你是男人,还问我怎么办?”女人忽然发火了。“你留下的孽种在折磨我,只要我一动了要打胎的念头就心神不定,就做恶梦,他在控制我的精神。——你得告诉他,是你不要他,不要让他折磨我,然后明天你带我去把他做了。” 陈浩差点笑出来,女人的想法真是匪夷所思,两个月的胎儿怎么可能折磨人?又不是在看恐怖电影,可是女人脸上的恐惧却是实实在在的。 “那好吧,这个孩子不要就算了。”陈浩的话音刚落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他的眼前蓦然出现这样一幕场景:寒冷的天,寒冷的夜,寒冷的石柱,寒冷的大理石地面,一个婴儿躺在襁褓中绝望的哭叫着。 母亲曾经给他描述过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他也不止一次的设想当时的场面应该是什么样子,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大脑中形成相应的画面,然而此刻不知为什么母亲讲述的情形会忽然间那么清晰的呈现在脑海里,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看到了清冷的马路上逐渐走近的母亲疲惫的身影。 “不要,还是把他生下来吧。”陈浩的寒毛刷的一声立了起来,随即脱口而出。一瞬间他有些怀疑女人肚子里面躺着的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一个神通广大的魔鬼。 女人沉静的看着他,用眼神传递着信息:你也感觉到了?良久,她才说道:“我还没结婚,生下他怎么算?” “生下后我抱走就是了。”陈浩一边说,一边想起了姐姐,不禁心中荡起一丝温馨的感觉。 “让我的孩子跟你去受罪?你养得起吗?”她的话有些刻薄,陈浩的脸红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想来想去,倒是有个解决的办法,只是我自己很不情愿。”女人的眼神中有一种落寞的感觉。 “说来听听,也许……”陈浩的大脑一片混乱,突然发生的事件似乎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我们两个结婚,你名正言顺做孩子的爸爸。” “这……”陈浩的头仿佛被人重重的击了一下,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这个女人结婚,虽然她长得那么漂亮。 “要是你不愿意,就必须承担责任,告诉孩子,是你不要他的,然后带我去流产。”女人的语气含有一种恐惧的感觉,让他感到对方有点偏执狂的倾向。可是他根本就无法作出这样的决定,因为刚才有了这种想法以后,他明显感觉到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左右他的思维。怎么会这样? “我……没什么不愿意,只是……” “没有什么只是,我们结婚以后你不许干涉我的私事,当然我也绝对不会干涉你。还有,不许告诉别人你是搬运工,有人问的话就说你是大学毕业……” “我本来就大学毕业啊。”陈浩惊异的张大了嘴。他不知道在讨论这么重大问题的时候,这个女人怎么还在乎这样的小事。 “大学毕业?那你当的哪门子搬运工啊?”女人的惊异程度丝毫不下于陈浩。 “这个说来话长了……” “那就不要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女人粗暴的打断了他。 陈浩呆呆的看着这个魔术师一样的女人,不明白为什么她能这么快就把所有的事情搞定,莫非她早就筹划好了?可是她为什么要和我结婚?以她的条件还不至于嫁给一个穷困潦倒的搬家工人。 女人也为自己的决定感到诧异。她不是很随便的女人,之所以和陈浩春风一度,仅仅是因为那段时间感情上出了问题,并且当初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 那天,她在车里足足坐了两个小时,后来看到陈浩在附近吃馒头,旁若无人的跳太空步,并且对着后窗梳理头发的时候,便不由自主的被这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吸引住了。一场狂暴的性爱,陈浩的个性在她的面前暴露无遗,事后的很多个不眠之夜里,陈浩的影子都在她的眼前晃动。 医生告诉她已经怀上孩子以后,她立刻想到应该和这个男人结婚。 首先,他是孩子的父亲,其次,这个英俊的小伙子身上有一种她弄不清楚的、常人不具备的魅力,一种超脱社会地位、超脱于外在表象之上的一种孤傲的气质,单单是这种吸引力就足以让许多女孩子对素不相识的男人委托终身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竟然会有一种惶恐的感觉,生怕这个搬运工会拒绝自己。 女人以雷厉风行的作风迅速让陈浩答应了这门婚事,但是她知道要想把这个男人牢牢的抓在手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去,洗个澡。”她妩媚的冲陈浩笑了。 陈浩像中了邪一样一言不发的进了卫生间。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的,简而言之,除了两个月前曾经和自己春风一度以外,他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可是现在居然要和她谈婚论嫁,到底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不管是谁疯了,他都希望永远这样疯狂下去,不要清醒过来。 陈浩出来的时候,头发湿漉漉的,腰间依旧系着一条浴巾。 “过来。”女人在卧室喊他。 陈浩梦游一般进入卧室,坐到她旁边的床垫上。 “这些天想我没?”她的身上松松垮垮的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慵懒的伸手在陈浩的身上轻柔的抚摸着。 “想了。”陈浩眼巴巴的看着掩映在睡衣里优美的曲线,一边咽了一口唾沫,一边幼稚得像个小学生一样回答道。 “知道为什么我要和你结婚吗?”她把手伸入浴巾,轻轻的揉捏着陈浩的生殖器。 “不……不……知道……”他浑身颤抖,并且在对方的挑逗下开始晕眩起来。 女人轻轻的把浴巾从陈浩的身上扯了下来,像一条蛇一样爬过来,拉起陈浩青筋暴突的生殖器轻轻的含到嘴里,刹那间陈浩仿佛进入了天堂。他忘情的享受着这种从来没有过的刺激,似乎躯体内每个细胞里都埋藏了足量的火药,只等到了一个特定的时刻便会一起引爆。 他冲动的用汗津津的双手握住女人睡衣下的双肩,然后神经质的慢慢往下移动,两只手笨拙的从她的腋下穿过,然后冒冒失失的抓住女人的椒乳,揉捏了一会,便手忙脚乱的去解女人身上的睡衣。 女人忽然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来,右手冷不防的挥出去,重重的打了他一个耳光:“畜生!” 陈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还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女人已经双手掩面痛哭起来:“你毁了我的一生,我怎么办啊?” “别……,别哭了……我……,我给你当牛做马也要补偿你……”陈浩笨嘴拙舌的安慰她,他伸出手来想把她揽入怀里,又怕对方再给她一个耳光,他的手犹豫着悬在女人的上方。 “补偿……,你拿什么补偿啊?”女人越哭越伤心,陈浩则尴尬的坐在旁边,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一样,只恨自己当初不该那么荒唐,如果有办法挽回自己造成的损失,此时他宁肯去死。 女人伤心的哭了好一会,然后慢慢的抬起头来看了看满脸惶恐的陈浩,忽然咭的一声笑了,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冤家,我恨不得杀了你……”她张嘴在猛然向陈浩的胸前咬下去,陈浩吓得一哆嗦,可是女人落口时却很轻柔。她像闹着玩一样在陈浩的前胸咬了几下,然后低头看了看悬在他的双腿间软弱的生殖器,笑了:“真没用。” 她又哭又笑,弄得陈浩越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人忽然动作起来,她飞快的脱掉了睡衣扔到地上,纤毫毕现的把自己展示在陈浩的眼前:“来……” 她用双手住陈浩的两只耳朵,让他跪在自己的两腿之间,然后一直引导着他,让他把脸附在自己的小腹之上。 “对……,对……,就是这样……” 在女人的呻吟中陈浩慢慢亢奋起来,女人用无力的双手捧住他的头,然后轻轻抱住他,于是陈浩在迷乱中轻轻的滑进了女人的身体。 女人的身体仿佛是一件珍贵的瓷器,使得陈浩的动作不敢过于猛烈。 “你……要做我的奴隶……”女人在呻吟中断断续续的说道。 “我永远做你的奴隶。”陈浩神不守舍的回答,他像一头狮子,心甘情愿的被这个女人驯服了。 “结婚以后,不管什么事情必须听我的。”女人侧着身子把头枕在陈浩的肩上,一边轻轻的在他的肚皮上抓搔,一边说道。 “好,我听你的。”陈浩仿佛被催眠了一般。 “你还继续当搬运工吗?” “当然不。我在学电脑,等这期学完以后我会另外找个工作。” 女人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你以为学好了电脑随便就能找到好工作吗?再说,你的电脑学得怎么样啊?” 陈浩的脸红了,他悲哀的感觉到自己根本就一无是处。 “把电话给我,你先出去看会电视,把门关上。” 陈浩听话的到茶几上把电话拿了过来,然后把浴巾缠在腰间来到客厅打开了电视。 女人看了看关紧的房门,然后放心的拨通了一个号码:“怎么才来接电话?……算了,少跟我找借口。出事了,怎么办?……什么事?我怀了你的孩子……还问我?你快点离婚,然后和我结婚不就解决了?……算了算了,早知道你会用这样的话敷衍我,懒得跟你说别的。我不过告诉你一声而已,我已经跟医生约好了,明天去把孩子拿掉。……算了,我已经领教你的无情无义了,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大家一拍两散,我耗不起……我哭不哭关你什么事?少跟我假惺惺……什么?你说得好容易,我怎么能随便找个人就结婚?……你?你帮我找的我还看不上……” 女人的腿伸出去又缩回来,她满意的看着不断变幻着的柔美的曲线,一边打电话,一边侧耳倾听外面传来的隐约的足球比赛声音。 “……让我怎么说你?不单单自己不负责任,还想把屎盆子往别人头上扣,哪有那么傻的男人?……看得上眼的倒有一个,上周同学聚会认识的,还不知道人家结婚没,……对,大学毕业……去你的公司?你给多少啊?人家现在起码赚四五千……要不这样,我和他先接触一下,一周内给你消息……只能想办法骗骗他……男人哪有什么好东西……,算了,过几天再跟你联系……你真想要这个孩子?唉,我上辈子欠你的……房子?再说,我觉得最好让他到你们公司工作,工资奖金给得高点,不要让他起疑。……什么?早有预谋?姓王的,要这么说……算了,你们男人总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给人家戴了绿帽子还……我不生气,好了,现在很累,我要挂了……不要给我打电话,我想休息一下。” 她挂了电话,手脚四下伸展开来,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然后懒懒的喊道:“陈浩!” 陈浩应声走了进来。 “你在看什么节目?” “意甲联赛……”陈浩一边回答,一边神不守舍的回头往客厅张望。 女人笑了,她不明白为什么男人都对球赛痴迷到如此地步。她拍了拍床垫,示意陈浩躺下来。她一边轻柔的抚摸着赤身裸体的陈浩,一边暗自得意自己的安排:姓王的,想玩我,到头来还不知道谁玩谁哪。 “你必须弄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千万别指望我会爱上你。另外不许你干涉我的私事,你自己喜欢找谁就找谁,我不在乎,对我来说,你不过是孩子的父亲而已。明白吗?”女人点燃了一只细长的烟,一边懒洋洋的吸着,一边对陈浩说道。 陈浩诧异的看着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上了一当,可是他的本性是个绝不服输的男人,尤其当他面对这样性感漂亮的人间尤物时。他本来已经决定了要当孩子的父亲,此刻又雄心勃勃的打算在短时间内让这个女人彻底的爱上自己,当然了,要是得不到这么漂亮女人的心,那可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了。 女人斜眼看了看他的下身,有些羞涩的笑了:“男人真没一个好东西……” “你叫什么名字?”陈浩一边剧烈的动作,一边喘息着问道。 “周……周……倩倩……” 第五章 情人 从某种意义上讲,陈浩的婚姻应该算是一场争夺爱人的斗争。结婚不久,他就发现妻子和自己的雇主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妻子的心从老总的身上收回来,可是却一直没有成功。周倩倩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外交家,每每当陈浩对她失去耐心的时候,她会非常温柔的对待丈夫,让他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他唯一贴心的亲密爱人,可她就是不不肯把全部的爱交给陈浩,她的理由仅仅是:结婚以前大家都说好的了,现在反悔算什么男人?喜欢别人你就去找,我绝对不拦着你。 就陈浩的脾气秉性而言,他原本是宁肯和妻子离婚也不肯受这样的侮辱的,可是孩子的出生进一步束缚了他的手脚。 陈浩来到了王总开设的医药公司做销售工作,享受着高收入的白领生涯。每个月他都有一大半的时间在外地跑业务,凭着自身的努力,他的业绩提高得很快,与其他同事相比,他的工资和奖金长得也最快。 不久,妻子也来到这家公司做起了财务工作。 几年下来,陈浩买了房子和汽车,银行里也有了相当数量的存款。看上去应该有的都有了,可是他并不开心,因为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妻子靠和姓王的耍手腕弄来的。结婚不久他就想和妻子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他希望妻子和那个姓王的断绝关系,他自己慢慢找工作,将来他会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 妻子把他臭骂一顿,告诉他说,姓王的本来就不是好东西,为什么不能从他那里拿点补偿回来?你不愿意我和他有瓜葛?结婚以前就说好了,现在反悔你算什么男人啊?你要是不开心就去包个二奶,没钱我给你,不成我把卧室让出来……,老公,你也想想,不要这份工作,你再去当搬运工?我和儿子可是等着你养那…… 陈浩被过去艰难的生活经历彻底吓怕了,因此,尽管知道这样的生活很不光彩,却无法当真下那么大的决心和妻子离婚,离开自己的孩子。 有时候他疑心东儿到底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可是那孩子长得特别像自己,尤其是嘴角的那条细细的纹路。孩子逐渐长大了,越来越变得和母亲一个鼻孔出气,和他的关系却越来越紧张。他明白老总为什么经常安排自己出差,他也能想象得到,自己不在北京的时候,老总和倩倩以及东儿在一起的时候可能更像是一家人。 他试图在外面和小姐鬼混过几次,然而要命的是找不到一点感觉,终于,陈浩惊恐的发现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之所以离不开这个家,离不开妻子和儿子,并不是因为妻子耍手腕给他带来了丰厚的收入,也不是有什么其他类似的原因,而是因为他死心塌地的爱上了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当初伏在女人身上时说过的愿意做她的奴隶一类的话,曾经以为不过是随口一说,可是几年以后,他真的成了她彻头彻尾的奴隶,而且居然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了。 他欺骗自己说,只要给我时间,我会让她回心转意的,可是女人似乎早就看透了他的伎俩,因而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夫妻战争中处处都高他一筹。 本来,陈浩的生活会一如既往的继续下去,在妻子的揶揄下,在儿子的轻蔑中,在老总的淫威下苟延残喘,然而命运却让他遇到了另外一个女人。 年的年底,公司招聘了一批业务人员,作为主考官之一,陈浩面试了十几个应聘者,其中的三个人被录用。录用工作结束以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陈经理吗?您好,我是柳红药。” “哦,柳小姐,对不起,我已经安排人给您发了电子邮件……”陈浩遗憾的和对方讲话的同时,脑海里出现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孩子的形象。他对这个柳红药的印象非常深,她出生于1978年,身高1.68米,毕业于人民大学,学的是财务。这个女孩子拥有很好的气质,长得也漂亮,可惜性格比较内向,不太适合做销售工作。陈浩和她面谈的时候,几乎是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对方,但是印象归印象,最终决定录取名额的时候,陈浩毫不犹豫的划掉了她的名字。 “谢谢陈经理,我已经收到了,我想说的是,不管结局怎么样,我还是应该谢谢您对我的鼓励。” “没有什么,公司最终没有录用您,并不说明您的能力差,要知道,任何一家公司招聘员工的时候都只会招收最适合的人才,未必会收留最优秀的。”虽然这话有点过于程式化了,可是陈浩的语调却非常真诚,因为他知道柳红药的确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子。 “陈经理,我觉得您为人非常真诚,其实我给您打电话的主要目的是想和您约个时间,请您吃顿饭。您知道,我没有什么工作经验,缺乏自信,不知道该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定位,您是这方面的专家,我非常想听听您的意见。”柳红药的声音带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磁性,让陈浩听了感觉非常舒服,对着电话听筒,他似乎已经闻到了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淡淡的幽香。 “好啊,这两天我的事情比较多,这样吧,有时间的话我给你打电话好不好?”其实他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陈浩忽然不想让对方感觉自己对这事过于热心。 “是吗?太高兴了,我等您的电话,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啊,陈经理。” 柳红药的语调中明显表现出来的惊喜感染了陈浩,他也笑了:“放心吧,不会的。” 周末,陈浩在西单附近的一家餐厅见到了柳红药。 两个人兴致勃勃的谈天说地,陈浩惊讶的发现对方和自己居然有许多共同的爱好,于是,本来是要探讨一下柳红药的职业生涯,他们却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来谈论歌剧和交响乐。 餐馆里的客人渐渐的走光了,等服务员略带尴尬的请他付帐的时候,陈浩才悚然惊觉,已经到了打烊的时间。 “等等,陈经理,不是说好我请客吗?”柳红药拦住了陈浩,陈浩笑了,他拍了拍柳红药的手:“不要客气了,你的工作还没有着落,等你赚了钱再请我不迟。” 并肩走在长安街上,陈浩忽然有一种怅惘的感觉:为什么我没有早些遇到这个女孩子?他相信,如果能在遇到妻子以前见到她,那么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得到这个女孩子的爱情,可惜…… 陈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您……怎么了?不开心?”柳红药担心的问道。 “没什么。”陈浩不想多说什么,只是简单的答道。 “陈经理,真没想到您的知识这么渊博,刚才您对瓦格纳的分析简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柳红药说着,也不知不觉的也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由得同时暗自吃了一惊,因为他们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炽热的火花。 “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陈浩忽然想赶快离开她,他隐约感到有些害怕,担心过多的接触会伤害到这个可爱的女孩子。 柳红药住在苹果园附近的一个小区,他们简单的到了别,陈浩就开车离开了那里。 手机响了,是柳红药发来的一条短信:陈经理,谢谢您的晚餐,也谢谢您那些精辟的见解,今天是我最快乐的一天。 陈浩烦躁的打开车窗,让冰冷的空气涌入车内。在生意场上打拼了几年,阅历不可谓不多,可是为什么今天会如此牵挂这样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女孩子? 陈浩不由自主的把这个柳红药和妻子做了一下比较:两个人都很漂亮,但是却拥有截然不同的气质。妻子像是一个华丽的花瓶,看上去光彩夺目,可是却无法摆脱根深蒂固的凡俗气质,柳红药则像一个古朴的瓷瓶,乍看时不会给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可是细细观赏,则会不断的带给人惊喜的感觉和美妙的享受。 从那天起,陈浩的生活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他自己没有留意自己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妻子却似乎敏锐的感觉到了什么,不断的盘问他,最近都有什么活动,遇到了什么人等等。 陈浩颇有些不耐:“你问这些干吗?不是说我的事情你不管吗?” 陈浩的表现让妻子很不满意,于是夫妻之间爆发了婚后的第一场冷战。 自从上次见面以后,陈浩几乎没有一天不想柳红药,可是理智告诉他,不要再和她联系了,因为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们之间的交往到此似乎应该划上一个句号了,可是出乎陈浩预料的是,柳红药又拨通了他的手机。 年元旦那天下午,陈浩正在书房玩电脑游戏,忽然手机响了:“陈经理,您能来一下吗?我……有些不舒服。” 柳红药的声音异常虚弱,陈浩吃了一惊:“去医院没有?要紧吗?我打120让他们去接你……” “不要不要,我只想……你能来一趟,要是忙就算了……” “好,四十分钟我到你那里,告诉我你的详细地址。” 陈浩按动门铃的时候,因为紧张,他的心在剧烈的跳动着,她的病很严重吗?送医院还来得及吗? 门开了,柳红药瘦得像个骷髅,摇摇欲坠的站在门口,看到陈浩,立刻露出了满脸的惊喜。 “红药,怎么了?”陈浩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走,赶快去医院。” “不要,休息一会就好了。”柳红药无力的挣扎一下,然后便如一片柳絮一样轻轻的把头靠在了陈浩的肩上。 “怎么了?什么病?为什么不去医院?”陈浩一边扶着柳红药来到卧室让她躺下,一边惊讶的打量着她的房间。 这里是一个简陋的一居室,脏兮兮的墙壁裸露着没有任何装饰,卧室的墙上糊了一些报纸,看上去还好一点。双人床上的被褥很洁净,上面放了几本书和一个CD唱机。 客厅有一个很脏的长沙发,一个茶几,一个简陋的书桌,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小书架,旁边是没有收拾的碗筷,廉价方便面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房间。 他伸手摸了摸柳红药滚烫的额头,又拉住了她像鸟爪子一样干瘦的小手。 “你多久没吃饭了?”陈浩用低沉的语气问道。他太熟悉挨饿的滋味了。 “我……没有……”柳红药的避开了他的眼睛,但是眼泪已经快要流下来了。 “好了,好了。”陈浩拍了拍她的头。“我也饿了,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陈浩到超市大包小包的提回来许多东西,进屋先给柳红药倒了一杯酸奶:“先喝点酸奶开开胃,我来做饭。” 厨房里面缺东少西,可是陈浩却开心的当起了大厨。他乒乒乓乓的忙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夸张的叫了一声:“开饭喽!” 他在桌上铺了一块桌布,然后逐一端上几道菜,又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束鲜花:“新年快乐!” 柳红药的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陈经理,谢谢您……” “谢什么?大家都是朋友,来,趁热吃。”他熟练的打开一瓶红酒,在两只高脚杯里面各斟了半杯。 天黑了,鞭炮声也响了起来。原本冷清的房间此刻也充满了暖意。 柳红药虽然表现斯文,但是面对桌上的鱼肉却依然现出了一副馋相。陈浩殷勤的为她布菜斟酒,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吃饭当中,陈浩的手机忽然响了。 “哦,我晚上不回去吃了,你和东儿一起吃吧。……哦,对不起,忽然有点急事就担搁了,忘记告诉你,……还不是生意上的事情?好了好了,我晚点回去。好的,再见。” 柳红药一直在不停的吃东西,此刻却忽然放下了筷子:“是您的爱人吧?您还是回去吧,今天是新年。”她的眼睛里面似乎有一道暗影。 陈浩若无其事的笑了:“不用,快吃吧。”他不想对这个还不是很熟悉的女孩子讲太多,只是有些郁闷的干了半杯红酒。 酒桌上的气氛忽然没有了刚才的融洽,开始变得有点沉闷了。 “你还没有找到工作?”陈浩没话找话的问道。 “没。” “欠了房租?”他四下看了看,看样子六百元就能租下来。 “欠一点,没关系。”柳红药似乎不想说这些。 陈浩不再讲话,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谢谢你,陈经理,我……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酒和菜都是你买的,我就借花献佛,敬您一杯吧。”柳红药有些羞涩的举起了杯子。 陈浩笑了:“客气什么?大家都是朋友,谁请谁都一样。对了,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也许我能帮你推荐一下,很多公司和我们有业务往来。” 柳红药笑了:“谢谢您,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她似乎对这个提议没有什么兴趣,眼神依旧显得有些黯淡。 “怎么了?有什么……难言之隐?”陈浩关切的问道。 “没有。——其实说说也不打紧,我对工作真的没有要求,对我来说都一样的。” “这是什么意思?”陈浩有些吃惊。 “我欠了钱,很多钱,为了读大学,为了……父亲的病,可是父亲去世了,现在整个家庭只能让我一个人抗。弟弟就要高考——,算了。”她忽然低下了头,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 “你家欠了多少外债?”陈浩一边喝酒,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七万多。——不说了,大过年的,开心点。”柳红药在脸上抹了一下,仿佛要把那些不快通通抹掉,眼里还有泪花,却开心的笑了。“能认识您真的很荣幸,我还担心您把我给忘了。” “哪里话,认识你,我也非常开心。”陈浩笑了。自从上次见面以后,他根本就不敢再和她联系,他本能的感觉自己可能要迷上这个可爱的女孩子,他怕影响家庭的和谐,其实真正害怕的是她对自己没有感觉,怕她只是单纯的把自己当成兄长。 “上次听您谈了那么多瓦格纳,所以我借了一套《漂泊的荷兰人》,可是感觉不是很好。”女孩子轻巧的转移了话题。 “《漂泊的荷兰人》是瓦格纳早期的作品,真正能代表他最高成就的是他晚年才完成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总共是由四部分组成的,全部听下来要十六个小时。”陈浩也变得轻松起来。 “真的?真了不起,那么长的时间。下次他们来北京表演,我一定要去看看。”柳红药艳羡的说道。 “这个有点难。即使在德国,想看这出歌剧通常也要提前几年预定才能搞到票。我有一套卡拉扬指挥的CD唱片,去年去美国度假,顺便买了一套dvd光盘,想看的划我借给你。” “DVD就算了,我没有设备,下次您把CD借给我听听就好了。” 和谐的感觉终于回来了。他们开心的聊着天,直到午夜的钟声敲响了。 “太晚了,你该休息了。——你的身体不好,早点睡吧。年底工作不好找,你别急,还有,欠债的事也不要太担心,毕竟……” 陈浩起身告别,一边说,一边拿出钱包,从里面数了一千元钱放到了桌上:“你把房租交了,顺便买点营养品。” “怎么好意思……”柳红药尴尬的低下了头,看样子简直要钻到桌子底下。 “客气什么,等你赚了钱还我就是了。”陈浩爽朗的笑了,他轻松的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柳红药的家。 三天后,陈浩拨通了柳红药的电话:“你在家吗?我找你有点事。……好的,待会见。” 花灯初上的时候,陈浩敲响了柳红药的家门。 柳红药虽然还很瘦,可是气色却好了许多,见到陈浩的时候,她的眼睛都在放光:“陈经理,您来了?”她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给你带了几张唱片,有空听听吧。”陈浩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到了桌上。 “谢谢陈经理……”柳红药惊喜的打开盒子:“哇,这么多?真漂亮。”她手忙脚乱的翻看着,高兴得不知所措。“等我有了钱,一定要买上几百张……” 陈浩有些心酸的看着这个女孩子,她独自背负了那么多重担,承载了那么多痛苦,要求却那么简单。 “还有……”陈浩从包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慢慢的打开,里面是几扎捆在一起的崭新的钞票。 “这是八万元钱,你先把债还了,你弟弟上大学的时候再想办法吧。” “什……”柳红药刚刚吐出一个字就仿佛被噎了回去。她呆呆的看着那捆钞票,嘴巴忽然笨了起来,以至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天给家里汇过去吧。”陈浩把那捆钞票推了过来。 柳红药的眼泪刷的流了下来:“陈经理……”她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不要这样,你休息吧,我走了。”他站了起来。“别忘了锁上房门,小心点。” “等等!”柳红药叫了一声,她来到陈浩的面前:“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同病相怜而已。”陈浩轻松的笑了。“我曾经有很多次饿着肚子在街上到处寻找,希望能拣到一元钱好让我坐车去听课,可惜我的运气一直都很坏。那时候我非常希望有人来帮我,哪怕请我吃碗炸酱面,因为差不多有三个月的时间,最让我朝思暮想的就是忽然能吃到一碗热腾腾的……” “陈……”柳红药泣不成声,她忘情的一把抱住了陈浩,鼻涕和眼泪把他的西装都弄脏了。 “别这样,将来别忘了还给我就是了,啊?”陈浩轻轻的在她的头上拍了拍。“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别走了,今晚就在这里……”柳红药抬起头,脸上挂着鼻涕和眼泪,决然的看着陈浩。 陈浩笑了:“我帮你不是为了这,因为……有共同的爱好,而且……”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这些理由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我可能永远也无法还掉这么多钱。你喜欢我,我知道。” “别胡说了,还不上就慢慢还,实在不成就算了,何苦那么认真?——我有老婆孩子,我很爱他们。”陈浩轻轻的推开了女孩子。 “你喜欢瓦格纳,喜欢肖斯塔科维奇。”柳红药笑了,她想说点什么,却忍住没有说。 “怎么了?”陈浩有些奇怪的问道。 “没有什么。其实您的婚姻并不幸福。”她看他的眼神热辣辣的,让他有些抵挡不住。“幸福的男人怎么会花费大量时间听这类音乐?” 看着柳红药美丽的大眼睛,陈浩有一种崩溃的感觉。“我要走了。”他轻轻的,但是坚决的把放在自己肩上的那只小手拉开,推门出去了。 “喂,你不怕我拿你的钱跑了?”柳红药叫住了他。 陈浩没有回话,只是回头笑了一下,向她挥了挥手。 柳红药看着他一步步走下楼去,然后叹了一口气,关上了房门。 为什么我不能留下?因为我喜欢你,也因为我不是没有责任感的男人。 陈浩在车流中慢慢的前进,他打开车窗,任冰冷的风吹拂着滚烫的额头,渐渐的他恢复了常态。 周末下午,陈浩像往常一样在办公室玩电脑游戏的时候,接到了柳红药的电话。本来应该是家人团聚的时间,他却经常用来玩游戏或者听音乐,他的家庭似乎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他本人对家庭的观念也有些淡薄。 妻子和他的关系忽然变得微妙了,倩倩对他比以前投入了更多的关注:干吗去了?和谁在一起?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我问过小赵了,昨天晚上他没和你在一起。 孩子这么大了,可是妻子却忽然有了危机感,她曾经把这个男人牢牢的抓在手里,可是如今却感觉失去了对他的控制力。 陈浩的确变了,心境变得出奇的好,对妻子也更有耐性了。有时候他会不知不觉的傻笑,有时候又会独自叹息一两声。凭着女人的直觉,周倩倩知道丈夫的心里有了另外一个女人,因此恨得牙根痒。为了不让他漠视自己的存在,她不断的在两人之间制造摩擦,可是让她泄气的是,不论她多么的蛮不讲理,丈夫都忍了,并且对自己依旧那么漫不经心,仿佛她周倩倩不是陈浩的老婆,而是房间力的一件摆设。 周倩倩终于有了打碎门牙和血吞的感觉,她曾经规定夫妻之间任何一方不许干涉对方的私生活,因此自己也心安理得的和那个王老总暗渡陈仓,可是等她发现丈夫的心不在自己这里了,她立刻焦虑起来。“我就不信抓不住你!”她暗自发狠,与此同时,对王总也明显的冷淡下来。 陈浩的生活习惯没有改变,周末他仍旧留在办公室或者去剧院,很晚回家,周倩倩偷偷的跟踪了丈夫几次,却一直没有抓住她想要的证据。不过偶尔她会打一两个电话骚扰一下,却碍着面子,不肯明白的向丈夫表示自己吃醋了。 柳红药的心情似乎很糟糕,她之是问他能不能立刻到她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就挂了。 陈浩的心情忽然轻松起来,他明白自己的沉重并非来自家庭或者工作,而是因为连续几天没有来自柳红药的消息了。 在花店里,陈浩让一个女孩子为他配一束鲜花。什么花?随便你吧。不,不是女朋友,是……女性的朋友,很好的朋友。 柳红药看上去依旧很瘦,面色也很不好。她有些冷漠的看着陈浩和他带来的那束花,毫无表情的接受了,随手放到了桌子上。 “好点没有?”陈浩没有留心她的冷漠,只注意到她的虚弱。 “好了。”柳红药的脸色依旧有些阴沉。 直到此刻,陈浩才感觉她有些不对。“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有。”她神经质的站起来在卧室里面转了两圈:“你先坐,我去冲个澡。”她不等陈浩回话就拿起毛巾进了卫生间。 听着里面传出来的不间断水声,陈浩忽然担心起来:她怎么了?为什么这样不开心?他心神不定的倾听着,唯恐因为身体太虚弱,她会忽然晕倒。 水声停了,过了一会,柳红药的头发盘着,穿着一件旧睡衣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的脖子很细,看上去似乎难以支撑头部的重量。 她面无表情的拉上了卧室的窗帘,然后脱了睡衣,赤条条的站到了陈浩的面前。 陈浩觉得喉头发紧,他呆呆的看着她羸弱而纤细的身体,感觉有点头晕目眩。 柳红药麻木的看着陈浩:“来吧。” 她退了两步,坐到床上,躺了下来,目光呆滞的看着天花板。 陈浩呼吸急促的站了起来,吃吃的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过来吧。”女孩子笑了,她的眼神让陈浩感到心痛。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陈浩觉得很疲惫,便慢慢的坐了下来。 “别废话了,我有点累。”柳红药有些不耐烦的闭上了眼睛。你帮助我,借给我钱,为的不就是这个吗?她暗自祈祷:让这事快点过去吧。 陈浩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觉得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 “我……还要去见客户。”陈浩忽然像老了十岁。你为什么这样对我?难道我真那么无耻吗?我喜欢你,可是如果得不到你的心,就算一辈子都睡在一张床上又有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让你这么轻视我?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的走了。 这个女孩子有一种让他心碎的感觉。陈浩知道她不爱他,可是既然接受了他的帮助,她觉得必须有所回报,因为她一无所有,所以才会想到这种方式。她不明白,陈浩帮助她仅仅是因为喜欢她,因为对她的窘境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而这样的回报方式让他觉得尴尬,觉得自己在她的眼里很无耻,所以他才会痛心的走。 柳红药安静的躺着,听着陈浩站起来和她道别,听着他拖着脚步走出房间,听着他关上大门的声音,一直等到房间里忽然静了下来,于是她的泪水慢慢的涌了出来。 “陈浩……陈浩……”她扭动着身子,幻想着这个男人伏在自己身上的情形,忽然她跳了起来,拿起手机迅速拨通了陈浩的电话:“陈浩……对不起,我……真的很喜欢你。” 陈浩把汽车靠在路边停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茫然的点上,然后大大的吐出一个烟圈。 三月,万物复苏。陈浩利用周末的时间开车带柳红药去潭柘寺走了一趟,她说要去许个愿。回来的路上,他们在一家音像店停了下来,买了几张唱片。 “上来和我一起听一会音乐吧。”在楼下,柳红药笑盈盈的提出了邀请,陈浩笑了:“好啊。” 柳红药的卧室依旧简陋,但是已经收拾得一尘不染。 她打开一张新买的唱片放入CD机,原始而古朴的音乐流水一般的流淌出来。 陈浩坐在沙发上,惬意的看着她,她一边张罗泡茶,一边不时的投以一个充满柔情的眼神。 仿佛来自远古的鼓声由远而近,原始人类的吟唱也一波三折的起伏着,单纯的音乐、悠远的意境让听的人忘却了尘世间的一切烦恼。 柳红药把茶放在陈浩的旁边,然后缓缓的跪在了他的面前,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起来吧,别傻了。”陈浩有点紧张的拍了拍她的头。 柳红药抬起头,用略显惊讶的神情的注视着陈浩。这个男人勤勉,渊博、为人正派,无时无刻不显示出优雅的绅士风度,他多有吸引力啊。音乐让她忘却了所有的烦恼,这一刻她只想让他把自己拥入怀里。 陈浩被女孩子的眼光融化了。“红药……”他犹豫一下,终于颤抖着抓住了女孩子的手,抱着她站了起来。 柳红药伏在陈浩的怀里,仿佛来到了世上最安全的避风港。在轻柔的音乐声中,他们慢慢的转着简单的舞步。 音乐停了,他们两个也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两人相互对视着,两双眼睛在碰撞之下不时的闪着火花。 “红药……”陈浩有些尴尬,他想说什么,可是柳红药伸出一个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然后轻轻的凑了上来,于是,他们吻到了一起。 夜深了,柳红药偎依在陈浩的怀里,一点也不想动。 “感觉……怎么样?”她低声问道。 “从没有这么好的感觉。”陈浩把额头靠在柳红药的颈后,一边回答,一边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臂膀。 “有没有你妻子好?”话一出口,柳红药就后悔了。 “傻子。”他不想说什么,因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和自己喜欢的女人达到了灵与肉的完美结合,他不愿意在此时想到妻子,不愿意让对方,也让自己扫兴。 此后,他们几乎每周都要见上一两次面,每次见面都要提前一天约好。 柳红药找到一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可是做得很开心。 周倩倩感觉到丈夫和自己的距离越拉越远,她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她经常没来由的找茬和丈夫吵嘴,可是陈浩永远都敬而远之,处处让着她。 姐姐陈春妮的到来让周倩倩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她不断的出言讥讽,试图激起丈夫的怒火,她明白,只要自己能够激怒他,就有希望再次牢牢的控制住这个男人,因为她太了解他了,然而最终她失望了。 生活在继续,陈浩和柳红药的约会也在继续,直到陈浩遇到了车祸,事情才发生了出人预料的变化。那次车祸彻底改变了陈浩的命运,也改变了和他有关的几乎所有人的命运。 陈浩每周都在那间简陋的屋子里和柳红药幽会,对他而言,生命因为有了爱情而产生了新的意义,这些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妻子吃醋捻酸,却奈何他不得,同样,儿子的冷嘲热讽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他已经彻底陷入了情网,无法自拔了。 背着妻子,他把可支配的现金几乎全都给了柳红药,他为她买高档服装,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为她弟弟支付学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把那么多钱搞没了,将来怎么向妻子交代,在他看来,和爱情相比,金钱简直没有什么分量。 陈浩恢复意识的瞬间,感觉到有人正一边往他的脸上淋水,一边拼命摇撼着他,同时在大喊大叫。他的头晕晕的,浑身酸痛,仿佛刚从一场宿醉中醒来。天是黑的,凉风轻微的拂过他的面颊,让他有一种继续睡下去的想法。 我怎么了?他艰难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一个人抱着,那人正手忙脚乱的拿着矿泉水瓶往他的脸上洒着水。 “先生,醒了?感觉怎样?”那个人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的擦着自己额头上的汗珠。 “什么怎么样?”陈浩想站起来,可是四肢都不怎么听使唤。 他四下看了看,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小巷当中,路两边是茂盛的槐树,然后是高高的红墙。身边的路灯可能坏了,没有光亮,一辆熄了火的夏利出租车斜斜的停在路边,此刻他正身处汽车和一株槐树之间,抱着他的人看上去就是出租车的主人。 一对情侣手挽手款款的走过来,从他们的身边走过,不约而同的回头看了他们两眼,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了。 “先生,真的对不住,我没注意到您忽然从树后跑出来,所以居然又把您给撞了。”司机满脸的惶恐,甚至陈浩都有点不忍了。 陈浩觉得自己头重脚轻,他回头看了看,抱着他的人三十多岁,满脸胡茬,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看看地上,有大大的一束玫瑰花,还有几张CD唱片。 “你……撞了我?”陈浩问道。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车给撞了,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走,我送您去医院,唉,都怪我……”司机一边絮絮叨叨的说,一边扶他站了起来。 陈浩站起身,仍旧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看了看地上的玫瑰花,他慢慢想了起来,上午接到红药的短信,约他晚上见面,她要烧菜给自己吃。 “几点了?”他问司机。 “八点多。” “该死!”他活动了一下肢体,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这是什么地方?” “前面拐过去就是雍和宫。” “我来这里干什么?”陈浩自言自语,他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好像整个下午的事情都被他忘记了。“我说,你把我撞得不轻,很多事情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他恼火的看着那个手足无措的司机。 “对不起对不起,我送您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司机一脸的惶恐,看样子似乎在担心陈浩会不会因此讹诈他。 “你先送我去苹果园,其他事情以后再说。”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不按时去赴约,却莫名其妙的跑雍和宫来。 他知道一定是因为被车撞得休克了,才会忘记许多事情。要不了多久就能想起来,所以并没有太着急。 “把名片给我一张,有什么问题我会找你。” 司机连忙摸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您放心,我不会赖帐。——不过我还是建议您先去检查——” “不用,我有很要紧的事情。”陈浩不耐烦的打断了司机。他知道,因为自己没能按时赴约,红药一定很着急,于是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可是拿出来以后才发现,他的手机已经从中间裂开,根本就不能用了。 “这个……,我赔您……” “再说吧。”陈浩恼怒的把手机放进衣袋,心想这家伙到底怎么开的车? 到苹果园有很长一段路,因为陈浩的脸色很不好看,所以司机一直在专心致志的开车,不敢再和他讲话。 陈浩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他活动一下肢体,除了腿部和肩膀还隐隐作痛,其他似乎没有什么大碍,于是松了一口气。 陈浩按动门铃的时候,隐约听到里面正播放着流行音乐,于是会心的笑了,他明白,虽然红药很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歌剧,可是毕竟无法摆脱时下流行的快餐式音乐的影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房门打开的时候,他听到柳红药欢快的说了这样一句:“送晚餐的来了……” 可是当她发现站在门外的是陈浩的时候,柳红药的嘴忽然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型,仿佛见到了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陈浩笑了,他知道红药肯定在为自己着急,于是指着膝盖部位划破了的衣服说道:“刚刚被车刮了一下,没有问题……” 他一边说,一边殷勤的把那束花递了过来,向前一步进了房门,左手轻轻揽住了柳红药纤细的腰肢,想如往常一样在她的脸上吻一下,可是柳红药却仿佛忽然见到一条蛇一样,猛然往后跳了一步:“你……” 陈浩左手的鲜花悬在半空中,吃惊之下右手仍旧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红药,怎么了?” 几乎在他说话的同时,卧室里传出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红药,谁来了?” “哦,是送……送晚餐的……”柳红药慌乱的把陈浩推了出来,低声向他耳语:“快走,我会向你解释……” 然而卧室里的人已经走了出来,他吃惊的看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陈浩,陈浩也吃惊的看着他,柳红药则依旧试图想把他推出去关上房门。 “等等!”陈浩忽然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他怒不可遏的问道:“他是谁!” 里面的人看上去二十七八岁,满脸病容,身材很瘦,睡衣穿在他的身上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此人中等个头,如果不是因为生病,长相应该满英俊的。他吃惊的看着陈浩手里的那束玫瑰,一瞬间脸色变得异常阴沉:“他是谁?”他指着陈浩,同时目光阴骘瞪的看着柳红药。 柳红药停了下来,不再往外推陈浩,她用一种让人心碎的悲哀眼神看着陈浩:“你来干什么?” 陈浩本能的感觉到房间里面的男人和柳红药的关系非常密切,因此妒火中烧:“是不是我搅了你的好事啊?”突如其来被愚弄的感觉让他几乎想杀了这个装腔作势的女人。虽然我有老婆,有孩子,可是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不奢求得到你的全部,却不能容忍你对我的欺骗。为什么你总是让我感觉你的心中只有我一个,背着我却又做出这样的事情?本来我以为你的爱是真的,可是现在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一无所有了。 房间里的男人无力的靠在卧房的门上,脸上慢慢的现出一副死灰色。 柳红药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几乎瘫软下来。她回头看了看穿睡衣的男人:“罗健,快躺下吧。” 那个叫罗健的男人轮番看着柳红药和陈浩,眼光像蛇一样恶毒。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如果眼光可以杀死人的话,他早就把陈浩,包括柳红药杀死几十次了。 “进来吧。”柳红药无力的向陈浩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陈浩想一走了之,可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进来,随手把花和唱片放到了客厅的桌子上。柳红药在他的心目中占有的位置太重要了,他希望能找到可以原谅她的理由。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可是没想到居然来得这样快。”柳红药的语调忽然变得无比平静了。 她看了看陈浩:“你不是问他吗?他是我的未婚夫,罗健。”她指了指罗健,然后又转向罗健:“我们到里面坐吧。”她想扶罗健进卧室,可是罗健没理她,独自进了房间,坐到了床上。柳红药跟在后面,拿了两个枕头垫在罗健的身后,让他靠在上面,然后才回头招呼陈浩:“进来坐吧。” 陈浩坐在椅子上,看着罗健和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柳红药,强烈的感觉自己是个外人,于是无端在产生了一丝悲凉的感觉。 “陈浩,对不起,我一直骗你,希望你不要恨我。”柳红药对陈浩讲话,但是眼睛却一直深情而小心的看着罗健。 “我母亲去世早,父亲再婚,根本就不管我。我在姑姑家长大,难得体会到太多的温暖,直到遇到罗健。”她伸手去拂弄罗健的头发,罗健不耐烦的推开了她的手,把脸转到了一边。 柳红药笑了,可是眼里却闪着泪花。 “我爱罗健,不能没有他,他也同样爱我。大学毕业以后我们拼命的工作,打算多攒点钱买了房子再结婚,可是,从去年年初开始,罗健变得虚弱起来。我让他去检查一下,他却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对,只不过工作压力大了一点而已,直到我和他亲吻的时候感到他的嘴里有尿的味道……” 陈浩呆了一下:这个罗健干吗喝尿? 柳红药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泪花:“当时我们都不明白,他的肾脏出了问题,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慢性尿毒症。——尿毒症你知道吗?”她转向陈浩。陈浩默默的摇了摇头,他隐约明白一些事情了。 “我们不再考虑房子的事情,于是花了几乎所有的积蓄治病,可是我们的钱太少了。我想把我的肾换给他一只,虽然我们有相同的血型,抗原和抗体却不同,再说,就算找到型号相配的肾脏,做移植手术也要二十多万,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没有办法,为了维持,只能给他做血液透析,一周至少做两次。每周在这上面就要花掉差不多一千元,还不包括其他费用……” 陈浩听得心惊肉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柳红药当初会饿成那个样子了。 “我们需要太多的钱,单凭我一个人的收入根本就没有办法维持,他的家……,也很穷。” 柳红药的话让陈浩觉得心酸,但是更多的是引起了他的自怜自伤的感觉。换成是我得了这样的病,她对我会这样好吗? “我骗罗健说自己换了工作,工资高了许多,可是实际情况是,因为我无法把全部精力投放在工作上,到了年底,我就被公司辞退了。我拼命想再找一份工作,只要赚钱多,再苦再累也不怕,可是找不到。后来,我遇到了你。”柳红药回头看了看陈浩,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抱歉,有感激,也有躲躲闪闪的爱恋。 “我打电话请你吃饭的时候,其实只有四十元钱了,那天我本来鼓足了勇气想问你借点钱,可是实在无法开口,尤其是我发现我们居然有那么多共同的爱好……” 她小心的回头看了看罗健,罗健仍旧往窗外看着,仿佛夜空中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在吸引着他。 “所以我只好再去找同学。其实能借钱的地方我早都借遍了,可是没有办法,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罗健……,我知道他们都在躲着我,可是我只能厚着脸皮在最好的朋友家的门前等着,哪怕给她跪下也要借点钱出来。” 陈浩觉得胸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于是拉了拉领口,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口子。他看了看罗健,而对方则好像变成了石像。 “不用,我有很要紧的事情。”陈浩不耐烦的打断了司机。他知道,因为自己没能按时赴约,红药一定很着急,于是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可是拿出来以后才发现,他的手机已经从中间裂开,根本就不能用了。 “这个……,我赔您……” “再说吧。”陈浩恼怒的把手机放进衣袋,心想这家伙到底怎么开的车? 到苹果园有很长一段路,因为陈浩的脸色很不好看,所以司机一直在专心致志的开车,不敢再和他讲话。 陈浩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他活动一下肢体,除了腿部和肩膀还隐隐作痛,其他似乎没有什么大碍,于是松了一口气。 陈浩按动门铃的时候,隐约听到里面正播放着流行音乐,于是会心的笑了,他明白,虽然红药很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歌剧,可是毕竟无法摆脱时下流行的快餐式音乐的影响,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房门打开的时候,他听到柳红药欢快的说了这样一句:“送晚餐的来了……” 可是当她发现站在门外的是陈浩的时候,柳红药的嘴忽然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型,仿佛见到了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陈浩笑了,他知道红药肯定在为自己着急,于是指着膝盖部位划破了的衣服说道:“刚刚被车刮了一下,没有问题……” 他一边说,一边殷勤的把那束花递了过来,向前一步进了房门,左手轻轻揽住了柳红药纤细的腰肢,想如往常一样在她的脸上吻一下,可是柳红药却仿佛忽然见到一条蛇一样,猛然往后跳了一步:“你……” 陈浩左手的鲜花悬在半空中,吃惊之下右手仍旧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红药,怎么了?” 几乎在他说话的同时,卧室里传出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红药,谁来了?” “哦,是送……送晚餐的……”柳红药慌乱的把陈浩推了出来,低声向他耳语:“快走,我会向你解释……” 然而卧室里的人已经走了出来,他吃惊的看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陈浩,陈浩也吃惊的看着他,柳红药则依旧试图想把他推出去关上房门。 “等等!”陈浩忽然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他怒不可遏的问道:“他是谁!” 里面的人看上去二十七八岁,满脸病容,身材很瘦,睡衣穿在他的身上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此人中等个头,如果不是因为生病,长相应该满英俊的。他吃惊的看着陈浩手里的那束玫瑰,一瞬间脸色变得异常阴沉:“他是谁?”他指着陈浩,同时目光阴骘瞪的看着柳红药。 柳红药停了下来,不再往外推陈浩,她用一种让人心碎的悲哀眼神看着陈浩:“你来干什么?” 陈浩本能的感觉到房间里面的男人和柳红药的关系非常密切,因此妒火中烧:“是不是我搅了你的好事啊?”突如其来被愚弄的感觉让他几乎想杀了这个装腔作势的女人。虽然我有老婆,有孩子,可是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不奢求得到你的全部,却不能容忍你对我的欺骗。为什么你总是让我感觉你的心中只有我一个,背着我却又做出这样的事情?本来我以为你的爱是真的,可是现在看来,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一无所有了。 房间里的男人无力的靠在卧房的门上,脸上慢慢的现出一副死灰色。 柳红药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几乎瘫软下来。她回头看了看穿睡衣的男人:“罗健,快躺下吧。” 那个叫罗健的男人轮番看着柳红药和陈浩,眼光像蛇一样恶毒。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如果眼光可以杀死人的话,他早就把陈浩,包括柳红药杀死几十次了。 “进来吧。”柳红药无力的向陈浩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陈浩想一走了之,可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进来,随手把花和唱片放到了客厅的桌子上。柳红药在他的心目中占有的位置太重要了,他希望能找到可以原谅她的理由。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可是没想到居然来得这样快。”柳红药的语调忽然变得无比平静了。 她看了看陈浩:“你不是问他吗?他是我的未婚夫,罗健。”她指了指罗健,然后又转向罗健:“我们到里面坐吧。”她想扶罗健进卧室,可是罗健没理她,独自进了房间,坐到了床上。柳红药跟在后面,拿了两个枕头垫在罗健的身后,让他靠在上面,然后才回头招呼陈浩:“进来坐吧。” 陈浩坐在椅子上,看着罗健和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柳红药,强烈的感觉自己是个外人,于是无端在产生了一丝悲凉的感觉。 “陈浩,对不起,我一直骗你,希望你不要恨我。”柳红药对陈浩讲话,但是眼睛却一直深情而小心的看着罗健。 “我母亲去世早,父亲再婚,根本就不管我。我在姑姑家长大,难得体会到太多的温暖,直到遇到罗健。”她伸手去拂弄罗健的头发,罗健不耐烦的推开了她的手,把脸转到了一边。 柳红药笑了,可是眼里却闪着泪花。 “我爱罗健,不能没有他,他也同样爱我。大学毕业以后我们拼命的工作,打算多攒点钱买了房子再结婚,可是,从去年年初开始,罗健变得虚弱起来。我让他去检查一下,他却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对,只不过工作压力大了一点而已,直到我和他亲吻的时候感到他的嘴里有尿的味道……” 陈浩呆了一下:这个罗健干吗喝尿? 柳红药悄悄擦去了眼角的泪花:“当时我们都不明白,他的肾脏出了问题,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慢性尿毒症。——尿毒症你知道吗?”她转向陈浩。陈浩默默的摇了摇头,他隐约明白一些事情了。 “我们不再考虑房子的事情,于是花了几乎所有的积蓄治病,可是我们的钱太少了。我想把我的肾换给他一只,虽然我们有相同的血型,抗原和抗体却不同,再说,就算找到型号相配的肾脏,做移植手术也要二十多万,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没有办法,为了维持,只能给他做血液透析,一周至少做两次。每周在这上面就要花掉差不多一千元,还不包括其他费用……” 陈浩听得心惊肉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柳红药当初会饿成那个样子了。 “我们需要太多的钱,单凭我一个人的收入根本就没有办法维持,他的家……,也很穷。” 柳红药的话让陈浩觉得心酸,但是更多的是引起了他的自怜自伤的感觉。换成是我得了这样的病,她对我会这样好吗? “我骗罗健说自己换了工作,工资高了许多,可是实际情况是,因为我无法把全部精力投放在工作上,到了年底,我就被公司辞退了。我拼命想再找一份工作,只要赚钱多,再苦再累也不怕,可是找不到。后来,我遇到了你。”柳红药回头看了看陈浩,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抱歉,有感激,也有躲躲闪闪的爱恋。 “我打电话请你吃饭的时候,其实只有四十元钱了,那天我本来鼓足了勇气想问你借点钱,可是实在无法开口,尤其是我发现我们居然有那么多共同的爱好……” 她小心的回头看了看罗健,罗健仍旧往窗外看着,仿佛夜空中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在吸引着他。 “所以我只好再去找同学。其实能借钱的地方我早都借遍了,可是没有办法,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罗健……,我知道他们都在躲着我,可是我只能厚着脸皮在最好的朋友家的门前等着,哪怕给她跪下也要借点钱出来。” 陈浩觉得胸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于是拉了拉领口,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口子。他看了看罗健,而对方则好像变成了石像。 “什么……结局?”陈浩不明白她说的结局是什么,他不能指望她离开罗键,在离开她的家以前他就已经明白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没什么,我要走了,临走前想和你告个别。”柳红药笑了。 “你……要去哪里?”恐怖的感觉从陈浩的内心深处慢慢往上爬升,一直凝结在他的喉头,使得他难以呼吸。 “去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一个不必为了钱发愁的地方,我和罗键一起走。”柳红药的声音很轻松,可是陈浩却从中听出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决绝。 冥冥之中似乎有神灵的导引,陈浩蓦然回首,目光准确的投向不远处那幢楼房的六楼,阳台上,两个模糊的影子抱在一起,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前面的那个人看上去正在打着手机。 “红药,等等,我有话对你说,我还有……”他一边讲,一边往那个方向跑,他的汗毛根根直立,恐怖渗透了每一个毛孔:等等,不要跳,千万不要,没有了你,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活下来…… “对不起,陈浩,有话留到下辈子对我说吧。” 六层楼的阳台上,柳红药撒手扔了手机,一个小小的黑影飘然而坠,随即,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也像鸟儿一样腾空而起,然后迅速下坠。 “红药!”陈浩绝望的喊了一声,蓦然间他的两条腿爆发出无穷的潜力,他以短跑运动员的速度飞也似地狂奔几步,就在跳楼的两个人即将落地的瞬间跑到了楼下。 昏黄的路灯光下,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侧卧的姿态从天而降,一瞬间,陈浩的肺部有一种几乎要爆炸的感觉,在目光向上一扫的瞬间,他看到柳红药的脸上挂着泪水,然而表情却非常安详。 陈浩不顾一切的伸出双手去接红药,可是两个人从六楼坠下的力量太大了,他的双臂也根本没有那么坚强,因此,他的努力使得两个人坠落的速度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因为陈浩无意间拉了一下柳红药的左臂,使得他们落地的姿势发生了改变,原本是一前一后抱在一起,他们应该同时侧身落地,可是由于陈浩的介入,使得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在电光石火的瞬间转了一下,变成以罗健在下,柳红药在上的姿势摔到了地上。 陈浩的脚下发出一声闷响,同时听到自己的左臂发出一声干柴断裂般的声音,自己被巨大的冲力带动着向前扑去,摔到两个人的身上。 因为刚才的飞奔,也因为过度的震惊,陈浩剧烈的喘息着,他试图用手支撑着站起来,却惊讶的发现左臂已经不听使唤了。 他的右手支撑着全身的重量,侧过身子,爬了起来,坐到了一边:“红药,红药……” 柳红药躺在罗健的身上,浑身瘫软,她的睫毛动了动,睁开双眼,凄然的看着陈浩,嘴唇动了动:“下辈子……做……你的……老……”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闭上了眼睛。 “红药……红药……”陈浩用右手轻轻的握住她的肩膀,一边轻轻的撼动,一边用耳语一样低沉的声音呼唤着她。 他恨死了抱着红药跳楼的这个男人,他自己要死,为什么还要拉上一个?为了挽留你的生命,她什么都肯做,可是你却只能给她带来死亡。 紧紧抱住柳红药腰肢的那两条胳膊瘫软的分了开来,向两边张开,使得罗键看上去就像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柳红药也慢慢的从罗健的身上滑了下来。 罗健显然已经没的救了,坠楼时,他的后脑着地,在重力碰撞之下像鸡蛋壳一样摔碎了,因此看上去他的头似乎镶嵌在方砖地上,紫黑色的血混杂着白色的浆液慢慢从他的左侧头部渗出,慢慢的向外蠕动。 他的眼睛瞪视着夜空,没有一点感情色彩,瞳孔就像滴在吸墨纸上的一滴墨水一样慢慢的向四下里散开,他的鼻子因为正好撞到柳红药的头上,已经给撞平了,黑色的血正慢慢的往外流着。他的胸部剧烈起伏着,像一个破旧的风箱,起伏的速度越来越快,然后猛然顿了一下,就没有了任何动静,只有双腿还在神经质的抽动着。 远处一个声音在喊:“有人跳楼了!” 嘈杂的脚步声从西面八方响了起来,一会的功夫,人们就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红药,醒醒,红药。”陈浩用完好的右手撼动着柳红药的肩膀,泪水一滴一滴的落下,落到柳红药的身上脸上,可是柳红药仿佛睡着了,对他的呼唤一点也没有反应。 “救护车,出租车,车……”陈浩回头看着围观的人们:“快叫……” 人们七嘴八舌的出着主意,有人说那个女的还有救,有的说经常见到那个女孩子,很好的一个人。 陈浩不再理会大家,他把右臂伸到柳红药的颈下,艰难的把她揽在自己的怀里:“红药,不要走,有我在,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他紧紧的把脸贴到她的脸上:“坚持,我不要下辈子娶你,这辈子就要和你在一起。” 柳红药微弱的呼吸着,但是除此而外没有任何反应。 救护车来了,人们把柳红药和陈浩弄上了车,然后一路鸣笛来到了医院的急诊室。 陈浩的左臂只是脱了臼,没有什么大碍。他像一只笼中的老虎一样在急诊室外团团转着,柳红药的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她的左臂断了,身体主要器官没有重大损伤,可是因为落地时后脑撞在罗健的脸上,此刻仍旧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认为她从六层楼上掉下来只受了这样一点伤简直是个奇迹。 柳红药的胳膊被接好,用了药,然后送到病房进入观察期。陈浩寸步不离的守在她的身边,直到黎明时分。 次日,医生又给柳红药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检查的结果让陈浩有些绝望:因为大脑受到剧烈冲击,柳红药此刻正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绝大部分大脑的机能已经陷入停滞状态,根据以往类似的案例推断,清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一。 “医生,您一定要想想办法,您的意思是不是红药已经变成了植物人?……虽然可能会变成植物人,可是毕竟还没有,电影里不是说,就算是植物人也会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康复吗?” “先生,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是您不要再无理取闹了,要是电影真那么灵,您干吗还把您的妻子送到医院来?直接送电影院不就完了吗!”医生不耐烦的走了。 妻子…… 陈浩悚然一惊,他早就忘记自己还有妻子了。 他呆坐在柳红药的身边,心里转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此时此刻,他的思维变得异常清晰。 我找到了自己的最爱,可是我还有老婆。 我爱自己的老婆吗?曾经爱过,可是现在不爱了。我有了家庭,走出了生活的困境,可是却失去了自由,甚至不得不放弃做人的尊严。可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离开我的妻子?因为我舍弃不下收入丰厚的工作,舍弃不下房子和汽车,尤其是,我舍弃不下儿子。 儿子爱我吗?不爱,他蔑视我,但是爱他的妈妈,因为他的妈妈,他也爱那个姓王的畜生。我恨妻子吗?不,因为早在结婚前我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恨儿子吗?不恨,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优秀到可以让他崇拜的地步。 我该怎么办?照顾红药,等她的父亲或者姑姑来把她接走?可是她的父亲或者姑姑会照顾她吗?他们原本就不喜欢红药,现在对他们而言,红药就更是一个累赘了。假设红药永远这样睡下去,我还愿意要她吗?她一直在欺骗我,虽然我理解她的做法,却有点不能接受,无论如何,她没有我想象的那样了解我。如果我要照顾她,妻子该怎么办? 陈浩面临着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次抉择,放弃红药,或者为了红药,舍弃已经拥有的一切。 民警来了,他们来调查罗健和柳红药的坠楼事件。作为事件的知情人,陈浩配合他们做了一份详细的口供。 下午,他把柳红药托付给值班护士,然后离开医院,打车回到了家里。 那一天是周日,正常情况下儿子要到青少年宫学琴,妻子要和几个女伴一起去做美容。陈浩直接开门进了屋,然而还不等关门,就听到卧室里面有一些奇怪的动静。 妻子没有出去?他好奇的推开了卧室的门,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和销魂的呻吟,两个像蛇一样搅缠在一起的裸体蓦然展现在他的眼前。 “陈浩……”妻子惊呼一声,一把推开了上面的胖子,胖子惊慌而又尴尬的回过头来,是公司的王总。 两个人像触电一样的分开,各自手忙脚乱的找衣服为自己遮羞。 “没有关系,你们继续。”陈浩笑了,他为他们关上房门,来到书房。 此刻他忽然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两小时前,他坐在柳红药身边的时候还在考虑自己应该怎么办,现在不需要再为这事费脑筋了,因为妻子已经给了他一个圆满的答案。妻子不需要他,真正需要他的是柳红药。从他自己的角度讲,他真正爱的人也是柳红药,即使她永远也无法醒来,他也愿意坐在她的身边终此一生。 陈浩的书桌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他找了一块抹布擦了一下,然后打开自己的电脑,他在这里忙碌的时候,听到外面房门开关的声音,过了一会,妻子推门进了书房。 “这些天你到那里去了?”从妻子的表情上看,仿佛刚才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可是她的语气却明显有些紧张。 “你不知道?”陈浩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他搞不清楚自己去哪里了,所以想通过妻子了解一下这些天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可是这话在做妻子的听来,显然里面包含着无尽的讽刺意味,她的脸红了。 “我们结婚之前不就已经说好了吗,你不干涉我的事,我也不干涉你的事,你该不会吃醋了吧?”妻子软语温存,扭股糖一样的贴了上来,与其说是向他赔礼道歉,还不如说在对他进行着挑逗。 “你真不知道这些天我去什么地方了?”陈浩不理会妻子的温存,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还问我,你说不见就不见了,不但人不回来,连电话也没有一个,亏你还好意思问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当老婆的在你的心里有多重的分量。”妻子的声音里面明显带着一丝哀怨,仿佛自己偷人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是被陈浩逼的一样。 “你先出去吧,我想安静一会儿。”陈浩疲惫的向妻子摆了摆手。 他把衣兜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东西不多,除了已经解体了的手机、常用的钥匙、银行卡以外,有一把小小的钥匙看起来比较显眼,似乎是一把小号锁头用的,上面带着一个塑料编织的装饰品,钥匙的柄部贴了一块白色的胶布,上面有一个号码:316。 此外,还有几张饭店用的票据,其中一张打印的发票后面有几个圆珠笔写的娟秀的字体:C座1205。发票的抬头是阿秀酒家,日期是6月14日,时间是下午5点27分。 看样子我不是被外星人劫持了,不然身上不会多出这些东西。他看了看票据的日期,都是过去这一周里面发生过的,就是说,自己过去的一周里曾经去过这些地方。根据这些发票应该可以找到开出发票的单位,这样就能找出过去一周自己的生活轨迹了。他拿起那把钥匙,在所有的东西里面,这把钥匙可能最重要了,这是哪里的钥匙?无数的念头在大脑中闪过,忽然一个念头跳了出来:小件寄存处!在每个城市的火车站附近都有一些小件寄存处,是不是我把什么重要的东西放在火车站的寄存处了? 陈浩知道单凭想象推理无法真正解决问题,他要回去照顾柳红药,还要想办法找回丢失的七天,此外,还要尽快找个新的工作,因为红药治病需要钱,而自己帐户上的存款连十万元都不到了。——曾几何时,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天天吃到饱饭,可是如今手里拿着十万元现款,却觉得穷得日子没有办法过了。 他收拾一下随身的东西,来到卧室。 妻子穿着薄薄的丝质睡衣斜倚在床上正用一种暧昧的眼光看着他,陈浩清了清嗓子:“我要走了,明天你到公司顺便帮我递交一份辞职报告,报告我放书房了。我会经常来看东儿,还有,等你方便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办一下离婚手续。” 这话说得有些不自在,以至于倒好像是他自己做了对不起妻子的事情一样。 周倩倩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想到丈夫会这么认真的向她提出离婚的要求,在她的印象里,陈浩一直是个窝窝囊囊的人,因为贫困,因为贪图丰厚的物质生活才和她在一起,可是现在她却无端的感到了恐惧,她不知道丈夫没回来的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情,看样子都非常严重,因为她从丈夫的眼里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决心。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不同意!”她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 “同意不同意是你的事,我已经决定和你分手了。——对了,顺便告诉你一下,根据法律规定,夫妻双方只要分居时间超过两年就可以单方面提出离婚诉讼,所以,就算你不同意,两年以后我们还是要分开的,看在我们夫妻多年的份上,还是彼此留个好印象吧,我走了。” 陈浩轻松的走出了家门,自从认识周倩倩以来,他似乎还从来没有过这么轻松的心境。 周倩倩呆呆的坐在床上张大了嘴巴,她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像晴空打了一个霹雳一样,把她给震懵了。 她几乎从来没有把丈夫放在眼里,自从认识了陈浩,她一直在利用女人特有的狡黠以及一些小手段控制着丈夫,并从中得到了无穷的乐趣。丈夫是个很聪明的人,也是个很懦弱的人,这让她很不满意,可是丈夫当真要离开她的时候,她才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想象的那样了解这个男人,要命的是,她惊惶的感到自己根本就无法当真离开这个看上去懦弱实际上却非常果断的男人。 一刹那,她忽然咬紧牙关:妈的,该死的王胖子害苦了我,我要杀了他! 那个给了她和丈夫工作,给了他们高收入,让他们过上中产阶级生活的老板此刻在她的眼里成了她不幸婚姻的罪魁祸首。 第六章 迷雾 陈浩以轻松的心情离开了家,像一只挣脱了樊笼的鸟儿一样感到有些飘飘然,他觉得自己终于做了早该做的事。他和周倩倩的婚姻一直没有让他感觉幸福,可是他却一直都死心塌地的喜欢着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尽管周倩倩一直和王总之间有些不清不楚,他却一直在欺骗自己说,妻子是在逢场作戏,不过是为了和领导的关系处得好一点,她这样做也是为了这个家,况且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不可能做太出格的事情。 如今亲眼看到了妻子的越轨行为,陈浩感到好像忽然间放下了一副重担,他终于明白了,多年来他一直把妻子对他的单纯吸引当成了爱情,爱情所包含的内容应该比吸引力多得多。 他到超市买了些东西,然后坐公共汽车去医院。开车时代和打车的时代都过去了,他的手头不过区区十万元,必须节省着花。 离开家的时候,陈浩把汽车钥匙放在客厅,和其他诸如门卡、办公室钥匙等一些东西放在一起。既然已经离职了,就应该把这些东西都还给老板。现在,他要去照顾红药,等红药醒来以后,他还要去找一份工作,万一不幸她长久不能醒来,他也必须照顾她一生,她不是说,下辈子嫁给我吗?她已经死过一次,现在就是她的下辈子了。 晚上,他从红药的随身物品中找到她的钥匙,然后坐地铁来到红药的家,开始了大扫除。这里虽然简陋,但是让他感到很温馨。红药爱我吗?我不知道。我爱她吗?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是她现在已经陷入绝境了,我必须照顾她,感情的事情以后再说。他清除了罗键的所有痕迹,然后舒舒服服的躺了下来。 那天晚上,陈浩睡得非常踏实。 半个月过去了,柳红药仍旧没有醒过来,医生对她能否清醒过来持悲观的态度,可是陈浩坚信自己能唤醒红药。他每天都附在她的耳边不停的讲话,讲他们在一起的经历,讲他对她的爱,讲巴赫,讲贝多芬,讲德彪西,可是柳红药依旧沉沉的睡着,没有半点清醒的迹象。 过去的半个月,陈浩一直试图找出自己丢失了的那一个星期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一点进展也没有。他坚信自己身上无缘无故的多出来的那把钥匙是所有事情的关键,只要找到它的出处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所以他除了每天来医院陪伴红药,就是到处追查这把钥匙的来路。半个月来,他跑遍了北京所有火车站以及公共汽车站旁边的小件寄存处,拿着那把钥匙给许多人看过,但是没有人能告诉他那把钥匙来自何处。 “姐,你最近忙吗?”身心疲惫到极点的时候,陈浩拨通了姐姐的电话。 “是浩子啊。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我没什么事,你怎么了?”姐姐敏感的发现陈浩的语气不对。 “要是您不忙,能不能来我这里住一段时间?我想让你帮我个忙。”陈浩吞吞吐吐的说道。 “怎么?你又惹什么祸了?”姐姐的声音忽然变得焦灼起来。 “没有,姐姐,你想到哪去了,我是想请你帮我照顾一下我的——爱人。” “怎么,倩倩病了?”姐姐的声音有些冷漠。 “我已经和她分居了,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人。你来了再说吧,电话里面说不清楚。”陈浩似乎不想多说。 “……,我晚上就能到北京。”姐姐的声音似乎很不以为然。 嘈杂的站台上,陈浩开心的向姐姐张开了双臂:“姐!” 姐姐惊喜的看着弟弟,距离上次见面不过两个月,弟弟好像变了一个人。如今,他穿着普通的休闲夏装,身上再也没有那个衣冠楚楚的销售经理的影子了,他的精神状态出奇的好,上次见面的那种压抑感觉已经一扫而空。 “你怎么和倩倩分居了?”姐姐关心的问。 “姐,你不是也不喜欢她吗?” “浩子,我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可是你们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凡事不可以太任性的。”姐姐劝道。 “你不要管了姐姐,您不知道,其实我早就该离开她的。——对了,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照顾一个人。” “刚和倩倩分居你就结婚了?”姐姐的眼神很复杂,在她的心里,周倩倩从一个惹人嫌的女人忽然变身成了受害者。 “没有,我先带你去看看她。” “医生说她可能醒不过来了,可是我总觉得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睁开眼睛。”陈浩看着安静的躺在床上的柳红药,目光中充满了爱怜。 “浩子,这是……”姐姐的心里满是疑问,陈浩苦笑一下:“以后慢慢告诉你吧。我要找个工作,还要调查一些事情,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陪她,所以请你来帮我照顾一下。” 姐姐摇了摇头,她不明白弟弟的葫芦里面卖的是什么药,于是茫然的在红药的身边坐了下来。 陈浩把柳红药交给了姐姐,直到三天以后才再次出现在医院,他的左脸青肿,像个馒头。 “浩子,你和人打架了?”姐姐吓了一跳。 “没有,不小心撞的。”陈浩笑一下。“我来看看,红药没什么变化吗?” “没有。——你干吗不小心些?”姐姐虽然嘴里这样说,可是心里却明白弟弟不会平白无故把脸给撞了,她有些痛心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现在居然连实话都不愿意告诉她。 陈浩看出姐姐不高兴,于是讨好的笑了笑:“姐,真亏了你,我才能空出时间去找工作。”他拿出一个便携式CD唱机和几张唱片:“姐,抽空你给红药放点音乐,用耳机就成,音量不要太高,免得伤了她的耳膜。还有,每天要分成几次放,一次不要超过一个小时。” “在这里住院很贵吧?”姐姐忽然问道。 “不贵,一天一百多块钱。”陈浩笑了。 “上午我问过医生了,他说红药的情况在这里只是观察,还有就是每天输营养液,我想过了,既然是这样,还不如把她接回家,我在家里照顾她,然后请人去给她打针,这能省很多钱,医生说这样可以的。” “这……”陈浩抓了抓头皮:“我担心她忽然清醒的时候需要医生……” “这个我也问过医生了,他们说如果红药醒了,可以随时联系他们。你安心找工作,不要再胡闹了。” 姐姐的话让陈浩觉得很尴尬,在姐姐的眼里自己依旧是一个不成熟的孩子,这让他有点挂不住。可是毕竟姐姐真心关心他,于是他断断续续的给姐姐讲了这些天的经历,包括失去一个星期的记忆等。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听了陈浩的讲述,姐姐皱起了眉头。 “我跑遍了所有的小件寄存处,可是找不到那把钥匙的来历。现在打算从那几张票据入手调查一下,也许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你为什么不先和那个撞了你的司机联系一下?我记得你刚才告诉我说,他给你留了名片。” 陈浩呆了一下:我怎么没想到联系那个出租车司机?——其实他不是没有想到,而是太执着于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也就是说,他太热衷于找那把钥匙的线索了。现在钥匙的线索明显断了,那个司机也许就变成了所有问题的关键。 “先生,真的对不住,我没注意到您忽然从树后跑出来,所以居然又把您给撞了。”这是司机当时说的话。 ……所以居然又把您给撞了…… ……所以居然又把您给撞了…… ……所以居然又把您给撞了…… 我怎么一直没留意过他说的这句话?我清清楚楚的记得当时他说的是“又”,由此可见,在我失去记忆的一个星期里,他曾经撞过我两次。既然他撞过我两次,那他应该知道一些其他的事情,起码他能告诉我,第一次是在什么地方把我给撞了。 陈浩感激的看了看姐姐,虽然她读书不多,可是关键时刻总能帮助自己指点迷津。 他拿出红药还给他的那个精致小巧的手机,找到那张名片,拨通了出租司机的号码,铃声响了有七八下才有人接。 “您好。”一个女人的声音。 “您好,我要找——”陈浩看了看名片:“我要找刘辉先生。” “对不起,他已经去世了。”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怪的,似乎刚刚哭过。“我是他的爱人,您有事吗?” “去世?前些天还好好的……”陈浩仿佛被噎了一下。“他生的什么病?” “不是生病,他在外面跑车的时候遭人抢劫,被杀害了。” “抢劫……”陈浩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以前曾经在网上看过罪犯抢劫的哥的姐的报道,可是他从来没把这种事情和自己身边的人联系到一起过。 “您是他的朋友?”女人问道。 “哦,可以这么说吧,本来想让他拉点活。”陈浩随口撒了个谎,然后问道:“他……出事多久了?凶手抓到没有?案发现场在什么地方?” “上个月21号出的事,凶手到现在还没抓到。警察发现他的时候是在大兴一条僻静的街上。” “哦……”陈浩快速的思考着,半个多月,就是说,自己被撞之后的两天他遇到了劫匪,好在我没告诉他妻子自己曾经被他给撞过,不然说不定警察会怀疑是我做的案。 他喃喃的讲了两句安慰的话,然后挂了电话。 “怎么了?”姐姐问道。 “那个撞了我的司机,遇到劫匪,被人杀了。”陈浩木然的看着姐姐。 “北京怎么这么不太平?浩子,你出去可要小心些。”姐姐担心的看着他青肿的脸。 “没事,姐。”不知道为什么,陈浩忽然感到有些心神不定。有人被杀了,这事并不稀奇,可是居然是自己认识的人被杀了,以前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有点发慌,那个司机的死显然和自己没有关系,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像个罪犯?好在他的被杀是在自己清醒以后,并且当时我一直在照顾红药,不然我真的要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杀的了。太多怪异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如果有人告诉我说,我在梦游的时候杀了人,我一点都不奇怪。 两天以后,陈浩为红药办理了出院手续,和姐姐一起把她接回了家。房间太小,只能让姐姐陪红药在卧室,他自己则睡在客厅。 早在送红药住院的时候,他就和红药的父亲和姑姑联系过,他的父亲没有回音,姑姑则借口身体不好,也没有出现。他心里明白,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照顾红药了。 姐姐有些不开心,她问过医生,知道红药可能永远这样睡下去,可是弟弟还年轻,她不想让弟弟的后半生就这样孤独的守着一个活死人,可是陈浩的决心似乎根本就不可动摇,现在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先照顾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子。 卧室里放的音乐姐姐一点也听不懂,她不明白,为什么浩子不放一点民歌或者流行歌曲什么的。 吃过晚饭,陈浩让姐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这些天我总觉得不自在。”他说道。 “因为你不记得那几天的事情了?”姐姐抬起了眼睛,她太了解弟弟了。 “当然了。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天我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见过什么人,更不知道做了什么事情。”陈浩揉了揉太阳穴。 “浩子,别想那么多。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事情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说这些事情慢慢都能想起来,就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又有什么打紧?你还是安心找一份工作吧。”姐姐安慰道。 陈浩苦笑了一下:“姐,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办了。”他摸了摸左脸青肿的淤伤。“假设当时我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那么虽然我记不起来,可是终究还是要为那些事情负责的。” 姐姐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浩子,你什么意思?”她隐约感到事情可能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说不定弟弟惹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麻烦。 “没有什么,姐,你不用担心。——我想知道那些天我都做了什么,所以我去找了一个心理医生,把我的情况告诉他,问他能不能想点办法。医生说可以试试用催眠的办法唤醒失去的记忆,于是我就试了。” “结果怎么样?”姐姐嘴上这样问,心里明白肯定没有什么结果,不然浩子怎么还这样愁眉不展? “您……相信鬼神一类的事吗?”陈浩忽然转移了话题。 “浩子,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姐姐有些奇怪,她知道弟弟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 “我相信科学,可是在我的身上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陈浩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姐姐呆了一下,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医生把我在深度催眠状态下说的话记录了下来,然后整理成了资料。当时我说的话没有什么逻辑,思维也显得支离破碎,不过内容却涉及到许多有关鬼神的事情,其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我提到一个至亲至爱的女孩子因为其他的男人跳了楼,摔成了植物人……”陈浩指了指卧室,声音忽然哽咽起来。 姐姐大致知道一些有关柳红药的事情,听陈浩这样一说,不免也有些凄然,可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伤心的弟弟,她看得出,浩子对这个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女孩子怀有极不一般的感情。 “怎么会这样?当时红药还没有跳楼,我也根本就不知道她本来是有男朋友的,可是我的记忆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节?还有,根据记录,在失去记忆的七天里,我一直和一群鬼魂混在一起。”陈浩的语调很平静,可是眼神却显得有些绝望。 “浩子,你不要相信这些,也许……催眠的事情根本就不可信啊。”姐姐的脸色很不好看,在她的意识里,一个好端端的人见到鬼是一种非常不吉利的事情,因此想极力反对弟弟的说法。 “是啊,我也这样想,也许是我对红药的思念太深了,才会在潜意识中把后来发生的事情错误的安排到失去记忆的那几天,可是关于鬼魂的事情又怎么解释?我曾经向我的医生提出过我的疑问,他告诉我说,根据分析结果,我喜欢的女孩子坠楼摔成植物人绝对是我失去记忆那七天的记忆。后来我复制了催眠录音找了三家心里咨询机构,他们给出的鉴定都是这样。那么我只能认定,早在红药坠楼以前,我就通过和鬼神的接触预见了这次事件,可是我却无法改变结果。”陈浩不想让姐姐看到自己的眼泪,于是有意无意的用左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姐姐黯然的看着陈浩,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弟弟。 “我必须搞清楚那几天我都做了些什么。”陈浩总结似的说道。他没有讲调查过程中和人打架的事情,他本能的感觉到姐姐对红药不是很有好感,他不想再加剧这样的感觉了,况且即使是他自己也因为那个突如其来闯入自己视线的男人而对红药的人品产生了怀疑。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三天前,陈浩连续跑了几家心理诊所去寻求专家的帮助,但是结果并不能让他感到满意,到了中午,绝望的陈浩来到的西单的一家地下餐厅,叫了点东西。虽然他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可是面对着服务员端上来的饭菜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他把有关催眠的事情放在一边,再次拿出清醒以后发现的那些多余出来的东西,一样一样的翻看着,在一张打印的发票后面有几个圆珠笔写的娟秀的字体:C座1205。发票的抬头是阿秀酒家,日期是6月14日,时间是下午5点27分。 “阿秀酒家在什么地方?”他抬起头来自言自语的说道。 “阿秀酒家?您说的是不是白纸坊桥右边的那家鲁菜馆?”为他上菜的服务员应道。 “什么?你知道那个地方?”陈浩的心险些跳出来,他一把拉住了那个女孩子的手:“是白纸坊桥?” 女孩子尴尬的把手缩了回来:“原来我在白纸坊桥附近的一家饭店做过服务员,那附近有一个阿秀酒家,生意很好的,不知道是不是您要找的。” “谢谢,谢谢!”陈浩连声说道,拿出钱包就要付帐,服务员抿嘴笑了:“先生,您真是个急性子,要了饭菜,一点也不吃吗?” 陈浩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摇了摇头,笑了,直到此刻他才觉得自己已经很饿了。 阿秀酒家分上下两层,生意很火,每到中午或者傍晚的时候,客人都要排上很长的队等侯。陈浩赶到这里的时候大约是下午三点,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一进门就有服务员迎了上来。 “小姐,麻烦您帮我看一下这张发票,是你们这里开的吗?”陈浩拿出了那张发票。 服务员看了看:“是的,先生,这是我们开的发票,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想知道当时……我坐的是哪张桌子?”陈浩有些紧张的问道。 服务员拿着发票念道:“蜜汁梨球,糖醋鲤鱼,一品豆腐,蒜蓉西兰花……,您是两个人吗?” “我不记得这些了。”陈浩尴尬的回答道。 “根据您点菜的数量,肯定不会在包房,看样子应该是楼上的六区,也可能是楼下的大堂,等一下,招弟,你过来一下。”她朝正往楼梯上面走的一个女孩子喊道。 应声而来的招弟是个长得很水灵的女孩子,不过却属于那种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子,就是说,你可能会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她很漂亮,可是回到家以后十之八九可能就忘记她这个人了。 招弟一路小跑,快要来到陈浩身边的时候,忽然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站住了:“您……,您来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让陈浩捉摸不定的东西,似乎是恐惧,又像好奇,同时还有几分顽皮的意思。 “你认识我?”陈浩紧张的问道。 “不,不认识,不过前些天您在这里吃过饭,是我招待的您。”招弟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往前走了几步,脸上重新挂上了职业性的微笑。 “我可以和您谈一下吗?”陈浩紧张的问。 “好的。”招弟勉强的笑了笑,似乎不是很自在,而最开始招待陈浩的那个服务员则礼貌的向他点了点头,向刚刚进门的一个客人迎了过去。 “您记得我当初坐的位置吗?” “记得,我带您过去?”招弟犹豫的问道。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陈浩的心像打鼓一样的跳着,他感到谜底就要在这里揭开了。 陈浩坐在二楼靠窗的一个四人的位置上,向外看了看,对面的几座二十几层的塔楼看上去很显眼。 “你也坐下吧,我们聊聊好吗?”陈浩向招弟示意。 “谢谢,工作时间我们不准许随便坐下的。您要点什么吗?” “给我来一壶铁观音,再随便来点干果吧。” 招弟默默的洗着茶具,默默的给陈浩斟茶,然后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下垂,站到了陈浩的斜对面。 “刚才见到我的时候好像你很吃惊啊。”陈浩尽可能用一种比较自然的态度说道。 “哦,您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是我招待的您,我对您的印象很深,所以……”招弟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停下了。 “哦……”陈浩的心砰砰的跳个不停。“您还记得我什么时候来过吗?” “大概半个月了,好像是……星期一,对了,是星期一……” “是6月14号?” “应该是,您自己不记得了?”招弟迷惑的看着陈浩。 “您能不能把那天的情况给我讲一下?我和什么人一起吃的饭,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因为……”看着招弟穿着的那件蓝色白花的土布小褂,陈浩不知道该找个什么理由,可是招弟却顺利的把话接了下来,让他摆脱了尴尬的局面。 “我记得您是一个人来的,因为是星期一,下午人不是很多,您当时就坐在这里点菜,开始的时候我没怎么注意,可是后来发现……”招弟似乎有些为难的停了下来,眼神游移不定的四下里看着,就是不看陈浩。 “你发现什么?”陈浩紧张的问道,话一出口,立刻又补充道:“你不要害怕,最近我遭了一次车祸,大脑受了一点冲击,所以有些事情不记得了,我来这里是特意让你帮我回忆一下的。”他尽可能的让自己表现得和蔼一点,担心过于冲动会吓坏这个女孩子。 “哦,原来是这样。”招弟松了一口气。“其实也没有什么,当时我只是觉得您有点奇怪,一边吃饭一边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旁边那桌客人还偷偷的招呼我,问您是不是有点问题。”话一出口,招弟就知道自己有些失言了,连忙伸手捂住了嘴,脸也涨红了。 “很好,你不要不好意思,我只想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千万不要对我有所隐瞒。”陈浩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当时我都说了些什么?” “您具体说过什么我真的不记得了,只记得您的语气很奇怪,一会细声细气像个女孩子,一会忽然正常起来。当时您一边吃东西,好像还和什么人争吵,有时候声音很大,有时候又像耳语一样。”招弟一边讲,一边警惕的看着陈浩的表情。 陈浩苦笑一下,心想这个女孩子当时一定把我当成神经病了。他烦躁的端起茶杯,想了想,又放下了。从菜单上看,当时他点的这几样菜都不是他经常吃的,这是一家鲁菜馆,他喜欢的是川菜,如果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是不会单独来这里吃饭的。还有,这个招弟说自己当时一直在自言自语,这是怎么回事?通过催眠,专家告诉我说,那些天我在和什么鬼魂打过交道,现在这个服务员又在暗示我的神经不正常。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魂不成? “你还记得其他的事情吗?” 招弟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大致情况就是这样的。” 陈浩点了点头,翻来覆去的看着那张发票:“C座1205……” “那边第二座楼就是花园小区的C座。”招弟向窗外指了指。 “花园小区?”陈浩呆了呆,能这么容易就被我找到吗?“这是你写的吗?”他把发票递给了招弟。 “不,不是我写的。”招弟笑了:“那是您自己写的,您结帐以后问我借的圆珠笔,然后写了这几个字。” 陈浩呆了一下:打死我,我也写不出这样娟秀的字体啊。“你说是我自己写的?” “当然了,您当时有点古怪,一会用现在这种语气讲话,一会又细声细气的骂着什么人,当时您让我拿笔的时候,声音是细的,在发票的背面写完字以后好像还说过一句‘你真笨死了’,我以为您在说我,不过看上去也不像,当时您还说自己是美女什么的……”招弟再次捂住自己的嘴偷偷的笑了起来。 听服务员描述当初自己在这里吃饭的情形,陈浩满脸的尴尬,同时好像有一道凉气顺着脊梁在慢慢往上爬: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我一个大男人居然会细声细气的说话,还自称美女?当时我在和谁对话?是和鬼吗?或者是一男一女两个鬼同时上了我的身?鬼上了我的身,用我的手写几个字倒也没有什么,可是如果他们利用我来做一些杀人放火的勾当,麻烦可就大了,不管他们做过什么,后果都必须由我自己来承担啊! 陈浩觉得脊背发凉,不由得满脸恐惧的缩了缩脖子。他的眼神显然让招弟吃了一惊,以至于她也神经质的往后退了一步。 陈浩镇定下来,不自然的笑了一下。看样子从这里已经得不到进一步的信息了,现在该到对面的那座小区看看了。——北京的小区何止千万,如果要把每个小区的C座1205房间都走一遍的话,说不定要走上半年。不过既然当初自己在发票上写了这样的字样,那么多半指的就是对面的这个小区,即使不是,也应该距离不远的。 离开阿秀酒家,陈浩的脚步慢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柳红药,恍惚中红药似乎正焦急的对着他叫喊着,难道自己有什么危险吗?红药是不是想阻止我调查下去?他在路边停了下来,仔细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此时他的内心生出一种本能: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再追查下去了,以后出现的任何事情都顺其自然好了,可是好奇心却告诉他:再前进一步,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陈浩长长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的吐了出来:但愿对面的C座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在电梯里,当他的手指按下“12”这个号码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个被人杀害了的司机,于是有些惶恐的四下看了看,虽然狭窄的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可是却感到很不安全,恨不得立刻就到达十二层。电梯停下的时候,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音。 房门紧闭,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按动了门铃,里面响了好久方才有人拖着脚步过来开了门:“谁啊?” 开门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身材颀长,面孔白皙,相貌英俊,左脸上有一块淡淡的乌青痕迹。 那人见到陈浩先是一愣,然后忽然发起火来:“你又来干什么?” “你听我说……”陈浩想解释一下,可是对方一点也不听他的话:“去你妈的!我早就告诉过你,她跳楼不跳楼和我没有关系,我他妈的不喜欢她了就要离开她,凭什么让我陪她一辈子?她想死就死好了,为什么要我负这种责任?” 陈浩呆了一呆:“你认识红药?” “老子管你什么红药黑药,上次你到我这里来把搅了我的好事,砸了我的家,我还没着你算帐,今天你主动送上门来,可别怪我!”他越说越气,不等陈浩搭话就拉开架势,当胸推了一下,然后上前一步,挥动右拳重重的打在陈浩的左边颧骨上。 “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陈浩的话音未落,那个人已经扑上来把他按到在地上,在他的身上一顿拳打脚踢,直到陈浩痛得满地乱滚。 旁边的邻居缩头缩脑的把门打开一条缝隙往外窥视着,那人冲邻居摆了摆手:“不用害怕,是一个变态来骚扰我。” 陈浩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变态,可是听对方说话的意思,好像红药以前喜欢过他,可是这些红药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还有,红药明明是为了罗健而跳楼自杀,为什么这个人却把她的事情往自己的身上拉?他对这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如果自己当真的见过他,那一定是在自己失去记忆的那几天,可是那时候柳红药还没有自杀啊。 如果那段时间自己真的被鬼上了身,而且那鬼有先知先觉的能力的话,那么现在发生的事情就不难解释了。 他想详细问一下自己上次来找他的情形,可是那个人的火气非常大,狠狠的打了陈浩一顿以后,仍旧意犹未尽的在他的腹部补了一脚:“妈的,看你丫还敢不敢来骚扰我。” 陈浩的左脸硬硬的仿佛变成了橡胶,摸了一下,好像不是自己的脸,没有痛的感觉,但是嘴里咸咸的很不好过。“我打过你?”他一边往起爬,一边小心的问,不料他的话又惹起了对方的怒火,他的软肋又被踢了一脚:“真他妈能装蒜!” 那个男人没来由的把陈浩暴打一顿,然后威胁说如果他再敢来骚扰,他就立刻报警,然后气哼哼的关了房门不再理会他,旁边的邻居依旧在探头探脑的往外看。 “这里……”陈浩指了指1205的房门,“是他的房子还是他租别人的?”陈浩问旁边的邻居。邻居如临大敌,慌乱的关了房门,不敢搭腔。 陈浩苦笑了一下,此刻,他的身上没有一处好过,看样子需要休息一下了。好在已经找到了这里,下次来的时候希望他能听我讲话。这样想着,陈浩停止了调查,他要回去看看红药,虽然有姐姐的照顾,但是已经三天没有见到她了。 ——有关这几天的调查情况,陈浩只是大略对姐姐讲了一下,其中的细节,比如自己挨打一类的事情没敢说,他担心姐姐知道得太多了,会更加不喜欢红药,其实就连他自己此刻也对柳红药的过去产生了一些疑问:她爱罗健没有错,谁让他先遇到了她,可是这个住在花园小区1205房间的男人,相貌英俊,举手投足间气度儒雅,看上去简直像个电影明星,他又什么时候跟红药扯上了关系?听那男人的意思,好像红药一直对她纠缠不休,他断然拒绝过红药,然后才发生了跳楼的一幕,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不能想象除了自己以外,红药还会和别人扯上什么关系,无论如何,红药不应该是那样浅薄的人。 和姐姐谈了话以后,陈浩在客厅里继续在理清着自己的思路,可是线索太少,理来理去都不得要领,现在看来,似乎唯一的突破口就是住在花园小区1205房间的那个人了,他不能放弃这条线索,于是决定明天再去找那个人。 午夜两点,陈浩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的时候,白纸坊桥附近的一个地下室,阿秀酒家的服务员招弟忽然睁开了眼睛。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她闻到一股浓浓的煤气味道,“阿丽,小华……”她想喊住在一起的两个同伴,可是发出的声音却非常的微弱,心里一急,她的眼前立刻闪过几道彩色的光,一瞬间她觉得非常舒服,于是闭上眼睛沉沉的睡了过去。 半个小时以后,一道黑影轻轻潜入房间,来到招弟的床前,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推了推招弟,没有任何反应,又重重的推了两下,招弟还是一动也不动。黑影滑到另外两个女孩子的床边分别重重的推了推她们,她们也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放心的穿过房间,来到门口存放厨具的地方,把煤气罐的开关拧小到微微泄漏的状态,然后悄然滑出,轻轻的碰上了房门。 陈浩再次敲响花园小区1205房间的防盗门时,里面没有动静,他敲了好一会,才把旁边的邻居敲了出来。 “请问他不在吗?”陈浩客气的问那个中年妇女,她认识陈浩,也目睹了陈浩和那个房客的冲突。 “他今天早上已经搬走了。”中年妇女小心的看着陈浩的眼睛,似乎想中中找到什么变态的证据。 陈浩苦笑一下:“您知道他般到什么地方了吗?” “不知道。” “他在这里住了多久?” “大概三个多月吧。” “他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 “是哪个搬家公司帮他般的家?” “好像没有什么搬家公司,他没有什么家具,来了几个人,帮着他大包小包的般下去,还有电脑什么的,然后就走了。”中年妇女依旧警惕的看着他。 “哦……,您有房东的电话号码吗?” “没有,您想要的话可以去物业问一下。” 陈浩觉得没有什么好问的了,于是礼貌的点了点头,找到了物业办公室,说明来意,想找1205室主人的电话号码,物业人员告诉他说,1205的主人出国一年多了,至于房子租给了什么人,他们不知道,物业费以及其他的费用他们都通过银行转帐,他们也不了解那个住户的情况。 刚刚找到的线索又断了。陈浩烦躁的离开花园小区,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该找份工作了,给红药治病需要钱,自己和姐姐的生活也需要钱,现在存款不多了,绝对不可以这样坐吃山空。——可是如果不调查清楚那些天自己都干了什么,他觉得没有心思考虑工作的事情。 看着对面闪烁的阿秀酒家的霓虹灯招牌,陈浩想起那个叫招弟的女孩子。到现在为止,他只知道两个人曾经在失去记忆的七天内见过自己,一个搬家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另外一个就是阿秀。尽管明知道招弟不可能再给他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可是毕竟只有通过这个女孩子他才对那一段的生活有一点认识,于是他决定再去看看招弟。 酒馆窗子上贴着一张红色的招聘启事,上面写着急需服务员2-3名。 也许是因为还不到客流量的高峰期,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走进去之后,陈浩忽然觉得饭店里迷漫着一种说不清的气氛,让他感觉有些压抑。 一个穿着细花土布的女孩子迎了上来:“先生,您是一个人吗?” “哦,不,我是说,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想来找一个人。” “找人?您找谁啊?”女孩子问道。 “你们这里有一个叫招弟的服务员,她在吗?”陈浩一边问,一边四下里观察,心里思谋着这里好像有些和昨天不一样的东西,究竟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他却说不清楚。 女孩子的眼睛让人捉摸不定的闪烁了几下:“先生是她的朋友?” 陈浩忽然警觉起来:“她出什么事了?” 女孩子不自然的回头看了看服务台,领班正笑盈盈的冲这边点着头。 “怎么会?”女孩子舔了舔嘴唇:“先生要吃点什么?” “不要了,昨天我曾经向她打听过一点事情,今天路过,顺便来看看她。——她不在?” “她家里……有事,今天早上坐车回四川了。” “哦,真是不巧。”陈浩明白为什么这个女孩子为什么有些闪烁其辞了,看样子十之八九是招弟的父母病了或者去世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清楚,大概至少要半个月。”女孩子皱了皱眉,陈浩有些尴尬,于是道了个歉,离开了阿秀酒家。 看着陈浩离开,服务员的眼里忽然涌出了泪水。 “去休息一下吧,招弟她们出了事,我和你一样难过。”领班悄无声息的来到她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不要在客人面前张扬,免得影响生意,反正这人又不是招弟的亲戚。” 离开阿秀酒家的时候,陈浩觉得很累。他搞不清到底怎么了,自从遇到那次车祸,丢失了七天的记忆以后,他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恶梦。 调查已经进行不下去了,虽然手头还有其他一些东西,但是给不出一条清晰的思路。他根本就无法想象那些天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究竟见了什么人,更琢磨不透为什么花园小区1205房间的那个人见了他以后居然立刻大打出手,而所有事件里面最诡异的就是,那个男人怎么会认识红药?听他话里的意思,他早就知道红药自杀,并且红药跳楼自杀以前他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我早就告诉过你,她跳楼不跳楼和我没有关系,我他妈的不喜欢她了就要离开她,凭什么让我陪她一辈子?”——这是那个人说的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既然他说早就见过我,那就一定是在我失去记忆的那几天和他见过面,也就是说,在红药自杀以前他曾经亲口告诉我说,红药是不是跳楼自杀和他一点也不相干。怎么会这样?看样子要解开这些谜底,还真得先找到他。 出租车在街上走走停停,陈浩茫然的看着窗外的行人以及各色各样的招牌,“槐柏树街!”陈浩忽然脱口念出了路边一块蓝色指示牌上面的字。 司机怔了一下:“您不是要去苹果园吗?” “哦,是的,我随便念的,您继续开。”陈浩一边心不在焉的说,一边觉得很奇怪:槐柏树街,槐柏树街,为什么这个名字会让我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槐柏树,槐树,柏树,香椿树,香椿树,是了,香椿树,就是香椿树。 在催眠记录中,自己曾经不止一次提到过香椿树,这是什么原因?“师傅,请问北京有没有叫香椿树街的地方?” 司机思谋了一会:“我知道附近有一条椿树馆街,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香椿树街,要是有的话也一定是条不起眼的小街。” “那么,有没有香椿树胡同一类的地方?”陈浩充满希冀的问道。 “珠市口北边有个小椿树胡同,不知道是不是您要找的。”司机似乎对北京的大街小巷都很熟悉。 “小椿树胡同……”,陈浩正要让他拐过去看看,手机忽然响了,是姐姐打来的。 “浩子,你在哪里?”姐姐的声音怪怪的。 “有什么事吗?” “你能不能马上回来一下?” “红药出什么事了?”陈浩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 “你别急,她什么事也没有,你……尽快回来吧。”姐姐的声音里带有几分尴尬,匆忙放下了电话。 陈浩的心里打了个突:发生什么事了?姐姐从来没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讲过话,他的心乱成一团,本能的感觉姐姐的态度一定和红药有关。 陈浩一打开门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因为他一眼就看到妻子周倩倩正坐在姐姐的对面开心的和她聊着天,东儿抱着姑姑给他买的那辆小汽车安静的坐在一边看着姑姑,陈浩知道麻烦来了。 “回来了?浩子,你怎么瘦成这样?”倩倩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扑向陈浩,拉住他的手,细细的端详着,仿佛他们之间根本就不曾存在任何芥蒂,里间也不存在一个柳红药一样。“姐姐正给我们讲你小时候的故事,看不出来你还真酷啊。” 陈浩尴尬的看着妻子,结婚这么多年,最让他佩服的就是妻子装傻充愣的本事。她从来就不叫自己“浩子”,如今这样叫起来让他觉得很别扭,可是她却显得非常自然,好像八百年前她就这样叫他一样;她也从来就不把姐姐一家放在眼里,然而看上去此刻她们两个俨然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还有,儿子今天也出奇的乖,看自己的时候也没有了一贯的轻蔑。 那辆小汽车原本是他看不上眼,然后自己珍而重之收藏起来的,离开家以后他一直后悔忘记带出来了,可是现在它却成了妻子的有力武器。他明白,单凭儿子乖巧的抱着那个小汽车往姐姐身边一坐,姐姐就会立刻变成她的同盟,只要留心一下姐姐看着东儿的眼光,他就知道事情真的很麻烦。 “浩子,你休息一下,我带东儿出去走走。”姐姐站起来亲热的拉住的东儿的手:“走,姑姑去给你买好吃的。” 陈浩没有做声,他明白自己落进了妻子精心掘好的陷阱里了。 姐姐带着东儿走了,房间忽然安静下来。 倩倩坐在陈浩的对面,用勾魂夺魄的目光看着丈夫。她充满了自信,因为她根本就不相信那个躺在床上一点知觉也没有的女孩子当真有本事把丈夫从自己的身边夺走。 “就为了这个女人,你不要东儿和我了?”倩倩指了指卧室的门,虽然在说柳红药,但是眼神和语气却明白的向陈浩传递着一种暧昧的气息。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陈浩不想回答妻子,于是叉开了话题。 “从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知道你们每次见面的时间,知道你们吃饭的地点,知道你送给她什么样的唱片,而且早就知道罗键的事情。”妻子咄咄逼人的看着陈浩,让他吃了一惊。 陈浩一直以为自己和红药的关系非常隐秘,却没有想到妻子居然了解得如此清楚。 “她比我好?”倩倩像猫儿一样,乖巧的歪着脑袋,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陈浩,看上去简直楚楚动人到了让他无法抵挡的地步。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陈浩想。一起生活了七八年,她从来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以打击我自信的机会,曾几何时,她把我的生活变成了一个人间地狱,如今我离开她了,她却又给我来这手,倒好像过去的日子一直是我对不起她一样,难道真的是我抛弃了她吗?她到底要做什么?——陈浩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记忆欺骗了,或许自己一直都是一个混蛋也未可知。 陈浩咳嗽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受伤的记忆依旧历历在目,为了改善夫妻关系,他曾经做过许多努力,可是从来就没有起过什么作用,如今他彻底放弃了,妻子却要和他重归于好。 “她带给你的快乐很多?你真的觉得她比我好?”妻子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柔美的曲线展现在陈浩的面前,用充满媚惑的眼光看着丈夫。 谁更好一些?陈浩吞了一口唾沫,心想,当然是你更好一些,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只有野兽般赤裸裸的欲望,而和红药在一起的时候,我得到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享受。我怎么可能放弃她? 倩倩从陈浩的眼睛里看出了他的决心,不免有些失望。她款款的站了起来,迈着模特一样的步子来到陈浩的面前,跪在他的双腿之间,双手环抱,搂住了丈夫:“别傻了,跟我回去吧。我们把红药也接回去,让我和姐姐一起照顾她。等她好了,要是你还想和她在一起,我也绝对不会留你。——浩子,看看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倩倩的眼睛湿润了,那一刻陈浩从她的眼里读出了真情,不免有些感动。可是他太了解妻子了,她对自己的关心是实实在在的,可是一旦回到她的身边,要不了多久,过去的日子就会重演。为了挽回自己的婚姻,她会无限制的让步,可是一旦站稳脚跟,她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失地。 “倩倩,你带东儿回去吧,既然我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就不会再回头。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快乐,还是各走各的路吧。” “浩子,不要这样对我,我知道你恨王胖子,其实你也应该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他。——要是因为这个你不肯原谅我,我立刻去杀了那混蛋!”倩倩杀气腾腾的看着陈浩。 陈浩呆了一下,他本能的感到倩倩是认真的,也许妻子一直都是爱他,只不过爱的方式让他无法接受而已。“不要这样,倩倩,虽然分开了,可是我们还是好朋友啊。”他搞不清自己在讲什么,只觉得眼前的情景就像早就排演好了的一出乏味的戏,他只希望大幕早点落下。 “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一定要把你抢回来。”倩倩的语气异常坚决,她用鹰一样凶恶的眼光逼视着陈浩,直到他招架不住,转过头去。 倩倩无声的笑了,她为自己赢得了第一个回合。 她把头靠在陈浩的小腹之上,梦呓般喃喃的说道:“浩子,过去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你要给我机会,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她一边说,一边抬起迷离的双眼看着陈浩,慢慢的拉开他的拉链,轻轻握住挺拔的性器,用舌头轻轻的舔弄着,然后慢慢的吞入口中。 陈浩的身体绷紧得如同拉开的弓弦,奇异的快感从脚趾一直往上伸展,慢慢的向全身迷漫。他轻轻的捧住妻子的头,身子像一张弓一样向后仰过去:“倩倩……不要……” 心虚气短的时刻,陈浩的眼光扫过了半开的卧室房门,于是猛然警醒,他一把推开了妻子:“别这样,我们已经结束了。” 他慌乱的拉上裤子的拉链,仿佛当着红药的面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尽管他知道红药对此刻发生的事情不会有任何感觉。 妻子眯起眼睛细细的品味着嘴里黏黏滑滑的感觉,看着面红耳赤的丈夫,抿嘴笑了,她会再次俘获这个男人,就像当初曾经那么轻易就让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一般。 他多么出色啊,即使当初一文不名的时候,看上去也是那么傲气,那么优秀,和她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周倩倩一直都在庆幸自己找到了这样的一个男人,可是她也一直都没有足够的信心挽留住他,于是只好想方设法把他变得平庸起来,变成自己裙边的一条哈巴狗,可是想不到哈巴狗却忽然变成了狮子。——看吧,我不会让你就这样逃脱,就算不得不杀人放火,我也要把你拉回来! “我知道你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不过我有的是时间等你。”凭着女人特殊的直觉,倩倩知道到了该收的时候了,尽管她一万个不愿意丈夫陪在这个狐狸精身边,可是为了长久的胜利,她必须主动放弃一局。“我先走了,东儿和姑姑见一次面不容易,让他在这多玩两天吧。” 陈浩呆呆的看着妻子开门走出去,楼道里,傍晚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给她的身体镶上了一个耀眼的金色光环,蓬松的头发此刻看上去就像一顶华丽的金冠。他没有站起来,心里在骂自己为什么还是那么软弱,真是活该让这个女人折磨了这么多年。 姐姐带东儿回来的时候,陈浩仍旧坐在那里发呆。东儿兴高采烈的拉着姑姑的手,那种开心的神情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东儿,玩得开心吗?”半个多月不见,陈浩觉得儿子有些陌生。 “开心,姑姑真好。”东儿眼神里充满了对姑姑的敬慕,这该不是他母亲教的吧?陈浩暗地嘀咕,与此同时阴郁的看了姐姐一眼。从儿子记事以来,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看过自己。 陈浩有时候觉得姐姐是个很神奇的人,她能迅速得到任何一个孩子的好感,并且有本事让这种好感长久的持续下去。他自己没有这种能力,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跟儿子都非常生疏。这不关孩子的事,他不但是个失败的丈夫,也是个失败的父亲。 “倩倩什么时候走的?”姐姐问道。 “才走了一会。”陈浩心不在焉的答道。 “怎么不留她吃饭?”姐姐是个精明人,她懂得如何给弟弟造成心理上的压力,然后逐步逼他就范。 “她还有事。东儿跟姑姑一起玩两天吧,什么时候想回家,爸爸送你回去。”因为担心被姐姐看出自己在嫉妒,于是陈浩把头转向了东儿。 姐姐审慎的看着陈浩,没有说什么,她到卧室帮红药换了个姿势,打开CD唱机,然后便去厨房准备吃的了。 夕阳西下,海顿的双簧管协奏曲在不大的房间里四处迷漫。 他想让瓦格纳、莫扎特和柴可夫斯基、海顿这些大师唤醒沉睡的爱人,可是红药依旧沉沉的睡着,为什么你不肯睁开眼睛?你在等待什么?难道你根本就不喜欢古典音乐,在我面前谈起巴赫和德彪西单纯就是为了让我开心吗? 客厅里只剩下父子俩,气氛有些尴尬。 “爸,妈妈说你不要我们了,是真的吗?”东儿偷眼看了看陈浩,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陈浩苦笑一下,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你觉得我该回去吗?”沉默了好久,陈浩问儿子。 “这……”东儿呆住了,他没有想到爸爸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换了你是我,你会回去吗?”陈浩进一步问道。 东儿今年八岁,已经懂事了,可是却从来都没有学会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陈浩的话忽然让他明白了很多事情,他迅速的思考了一下爸爸在家里的处境,想起妈妈对他的态度,自己对他的态度,于是脱口而出的答道:“不会。” 话一出口,东儿就后悔了:“可是爸爸,我以后会对你很好的,妈妈对你也会很好的。” “孩子,不要说这些了,等你长大就明白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需要……感情的。”陈浩伸手拍了拍儿子的头,因为自己决定不再回去而感到心如刀绞。 姐姐悄无声息的站在厨房的门前黯然的看着这对父子,她原本不喜欢倩倩,可是今天倩倩带着侄儿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彻底博得了她的好感,乖巧的东儿也几乎在再次见面的那一瞬间唤起了她强烈的母爱。 那孩子活脱就是儿时的浩子,当他冲着姑姑微笑的时候,春妮看着孩子嘴角上那道细细的纹路几乎崩溃了,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侄子在残缺不全的家庭里完成成长的过程。她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促使弟弟和倩倩的复合,可是现在她却第一次发现弟弟对这件事拥有如此大的决心,难道他不肯回心转意单单就是为了卧室里面的那个活死人吗?当姐姐的明白,弟弟一定是被这个女人伤害得太深了,想让他回头恐怕已经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到的了。 那天晚上,陈浩带着东儿在小区里逛了很久,他给儿子讲了自己的身世,讲了母亲如何把自己捡回来,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又如何得到母亲和姐姐全身心的呵护的往事。 “奶奶和姑姑真好。”东儿眼泪汪汪的看着爸爸,他终于明白当初母亲在姑姑到来时的表现对爸爸的伤害有多大了。 次日,东儿临走的时候,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存折:“爸,妈妈说你没有钱了,这是我这几年攒下的压岁钱,一共一万六千五百元,你拿去花吧。” 陈浩眼眶发热,他蹲下来抱住儿子,强忍住没有哭出来:“好儿子,爸爸不缺钱,你留着自己用吧。” 东儿固执的把存折塞进爸爸的手里:“你不要我就不走。” “好,爸爸给你保存,将来一定还给你。”陈浩不愿意拂了儿子的一片心,于是接了过来。 “你会回来看我吗,爸爸?” “会,一定会,就是天塌下来,爸爸也不会忘了东儿。” 陈浩把儿子送回家,没进门就直接走了。他坐着出租车直奔小椿树胡同,想看看能否在那里找到什么线索。 本来他没对那里抱有多大希望,可是在胡同口竟然发现了一个灯箱做成的蓝色的指示牌:“香椿树洗浴中心” 陈浩觉得手足发软,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的追踪了几乎半个月,看样子谜底就要在这里揭开了。 他按照灯箱的指示方向走进胡同,在一个外表装修很华丽的洗浴中心门前停下了脚步。门童必恭必敬的推门请他入内,里面立刻有一个女孩子迈着猫儿一样优美的步伐引领他来到了服务台。 “先生您好,洗浴还是按摩?”工作人员殷勤的问道。 陈浩犹豫了一下:“洗浴。” “三十。需要其他服务您可以随时和服务员联系。”服务员熟练的把一把钥匙扔到了台上。 陈浩震了一下,钥匙的柄部贴了一块白色的胶布,上面有一个号码:207,和他在自己身上发现的那把钥匙几乎一摸一样。 “我想问一下,如果我有东西想存在你们这里,过几天来取可以吗?”他紧张的问道。 “可以,交两百元押金,每天收10元保管费。” “哦,谢谢。”陈浩擦了一把汗,由服务员引领来到更衣室。 半个小时以后,陈浩从洗浴间出来,若无其事的找到316号衣物箱,从手上摘下那把苏醒以后就放在自己身上的钥匙,抖抖的插进了锁眼,轻轻拧了一下,衣物箱应手而开。 箱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薄薄的棕色纸包,里面包的似乎是一本十六开的书,纸包上面放了一个很大的信封,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在昌平区,字迹陌生且娟秀,看上去和写在饭店发票后面的字体非常相象。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崭新的人民币,总有六七千元的样子。 陈浩把信封放在一边,又拿起那个被牛皮纸封死的纸包,上面写着一行字,是他自己的字体: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 他擦了一把汗:奇怪,这句话和高更那幅画的名字非常相似,当初我在波士顿美术馆曾经在那幅画下面站了好久。难道这里面隐藏着我身世的秘密不成?他想撕开那个纸包,可是四下看了看,更衣室里人们在来来回回的走动,于是决定把它带回家细细读一下。 他拿着信封和纸包回到自己的衣物箱,打开,穿好衣服,来到前台:“小姐,我把存在316号的东西拿走了。”他递过了两把钥匙,紧张的看着服务员的表情。 “哦,等我查一下……,对不起,先生,您还欠二十元的保管费。” 陈浩拿出二十元钱递了过去:“我能看一下登记的日期吗?” 服务员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把登记本递了过来,在对方指定的栏目里,他看到这样的字迹:临时租用316衣物箱半个月,张三。仍旧是他的笔迹,日期是2004年6月18日晚上20点30分,他出车祸的前一天。 我把什么东西存在这里了?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请问,上个月18号那天晚上是您值班吗?”他尽可能用平稳的声音问道。 “这个……,我不记得了,不过我可以帮您查查。”服务员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这个英俊的男人,很有耐心的应对着他的要求。“那天晚上值班的是李敏。” “她在吗?” “对不起,她已经辞职了,好像走了差不多半个月了,您找她有事?”服务员问道。 “没有什么,我只是想问一下当时我来的情形,那天我好像喝多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哦,这个可能有点困难了,我们这里的客人很多,过了这么久,可能不会有人记得您,要是李敏姐姐还在的话也许会有点印象。” “她去了什么地方?”陈浩问道。 “她说要去深圳,还说安定下来就和我们联系,不过到现在也没有音讯。” “好的,谢谢您。”陈浩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现在,关键就要看那个纸包里面会有什么了。凭着自己的手感,他知道纸包里面是几十页打印纸,那上面究竟记录了什么? 陈浩坐出租车直接回到家,和姐姐简单打了个招呼,便迫不及待的打开了那个纸包,从里面拿出一沓A4打印纸,擦了一把汗,开始阅读上面的文字。 第七章 游魂 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往哪里去?自从有了记忆,我就不停的思考这些问题,可是想来想去却一直也无法找到答案。 我说自从有了记忆一类的话,并不是从小时候开始记事为起点,而是从七天之前算起,再以前的事情我就记不得了。 我大模大样的坐在别人的家里,打开人家的电脑,记录下这些文字的时候,阿蛮不再捉弄我,而是安静的趴在床上傻傻的看着我。 阿蛮说,她能帮我找到我最想要的东西,也就是说,她可以帮我找回失去的记忆,可是为了找回过去的记忆,我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就是要忘记这七天的记忆,也就是说,从我找到记忆的那一刻起将永远的忘记她。 我笑了:这怎么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听了我的话,阿蛮大哭大闹,说我在撒谎欺骗她,说我的心里其实在想别的女人,故意说这些让她伤心,还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等等。等她哭够了闹够了以后,又钻到我的怀里,伏在我的耳边说:你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然后又像一条蛇一样拉长自己的身子,在我的身上缠绕了几圈,直到我透不过气来。 我说傻就傻吧,反正和你在一起挺开心的,于是她又伤心落泪,庄严对我宣布说,无论如何她不会让我当真变成傻瓜。 好不容易等她安静下来,我才理一下思路,写下我能记起的一切。阿蛮说,如果我真的在乎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就应该把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记录下来,不然等我找回记忆以后,会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我不怎么相信她的话,但是为了不让她失望,我决定一丝不苟的按照她说的去做。 阿蛮一边趴在床上看我写东西,一边做着一些古古怪怪的事情逗我开心,有时候她把自己的眼睛从眼眶里摘下来,煞有介事的在衣服上擦来擦去,就像一个懒惰的家伙在自己的衣服上擦眼镜一样,有时候又把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的揪下来安在自己的脸上,再编成许多小辫子,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怪物。 我曾经不止一次问过阿蛮,为什么许多她能做的事情我都不能做,她总是揶揄我说,你太笨了,笨得像块木头。可是木头不能走路,不能吃东西,这样看来我和木头之间应该有一点区别的。 看着阿蛮,我觉得她就是我的全部生命。这样说一点也不为过,因为她几乎是在我生命的起点出现的。 婴儿的出生是从温暖的母腹坠落到一个陌生而冰冷的世界的过程,那个过程必定很痛苦,或许也很残忍。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感觉和初生婴儿的感觉一般无二。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人行道边,当时,头上的法国梧桐哗啦哗啦的响,我的大脑也雷鸣般的轰然作响,与此同时,我感到浑身疼痛难忍。 这是什么地方?陌生的黄昏,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世界。几个陌生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摇摆不定,我听见有人啧啧称奇:“乖乖,撞成这样还能动,真是神了哎。” “哥们,司机开车跑了,你怎么不追啊?” “追?你看他的样子能追得动吗?” “要不要我告诉你车牌号?想知道就拿五百块钱,跟你说,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对,告他丫的,撞了人就跑,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恐惧的看着他们,他们看我的眼神好怪,好像我来自另一个世界一般,也许我本来就属于另一个世界吧?我感到非常害怕。 他们是在对我说话吗?讲的是什么?为什么我不了解话里的含义?他们说的司机是怎么回事? 我缓缓的爬了起来,茫然四顾:这是什么地方?马路,人行道,路边的梧桐树,林立的高楼,还有远处闪烁的霓虹灯,一切都那么陌生,然而陌生这个词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我蓦然间发觉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所熟悉的是什么。 我不理会围着我的那几个人,径自向东面看似繁华喧闹的场所走了过去,身后的议论声依旧没有停下:“这人怎么了哎?是不是撞傻了?就这么走了?” “看样子像,要不就是舍不得五百块钱。” “啧啧,真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儿!喂,你回来,三百……,两百……,一百,不能再少了……” 长而直的马路向两边延伸下去,宽阔的路边是两排明晃晃的街灯,马路上长长的车流走走停停,相比之下,人行道上的行人却显得很悠闲。这种明显的对比愈发让我感到恐慌,于是我勉强顺着人行道走了一段,便往旁边一条偏僻的街道拐了进去。 我在大街小巷里胡乱穿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大街上的汽车很少,路上的行人几乎绝迹,直到我觉得身上头上痛得没有那么厉害的时候才想到应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于是茫然的拐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里显得有些黑暗,路灯之间的距离很远,也没有什么人,这让我感到安心。 左边不远处,绿色的霓虹灯闪闪烁烁,招牌上写着几个很漂亮的字:“老时光咖啡屋”。 咖啡屋里面灯光暗淡,人不多,音乐的声音也轻,这很好,于是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在昏昏欲睡的服务小姐递过来的菜单上胡乱指了一下,不久,桌上就多了一杯味道香浓的黑色液体。 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往哪里去?这个问题似乎早就存在,可是答案却需要我自己来寻找。我翻遍全身,找到了几样东西:一个钱包,钱包里面有几张银行卡,几十张钞票;一串大大小小的钥匙,另外还有一把单独的钥匙,栓着一个小小的红色饰物,后来我知道这是汽车钥匙;一个手机,似乎受过什么重击,中间已经开裂了。 我本能的感觉手机很重要,于是卸下已经变了形的电池,从里面拿出一张小小的卡,那张卡因为断裂手机的影响也快要裂成了两半。 就在我端详着那个手机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阿蛮。 阿蛮是一个精致的女孩子,她的领口上插着一枝已经枯萎了的玫瑰花,一袭白衣,齐腰的长发,匀称的体形,一路行来腰肢款款摆动,后来我才知道,但凡这样走路的女孩子都对自己的腰臀比较自信,否则干吗做这些多余的动作来吸引路人的眼光?。 我不知道阿蛮是怎么进来的,好像门一直是关着的,可是她却忽然在门里了。当时我也不知道她叫阿蛮,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惊异于这个白衣女子的美丽。 左边隔着一张桌子,一对年轻的恋人在窃窃私语,男子不老实的悄悄的把手伸进了女子的内衣,女子则低声而放荡的吃吃窃笑。 白衣女子径自走向他们,张开双臂抱住了那个男人:“阿灿,你真的不爱我了吗?难道你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 她的声音充满了痛苦,连我也不禁测然,可是那个叫阿灿的男人却似乎一毫也不为所动,根本就不理会她,依旧和旁边的女子肆意调笑着。 苍白的脸色,凄婉的表情,秀美的面孔,似乎一切都无法挽回恋人远去的心。白衣女子紧紧抱住了负心的情人,深深的在他的唇上吻了下去,那个男人蓦然间打了个冷战,他若有所思,慢慢的抬起头,张皇的四下看了看,然而眼光却不曾在白衣女子的脸上有片刻的逗留,随即打起精神,又转向了坐在一起的女人。 “贱人,要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变心?”白衣女子忽然对男人身边的女孩子发怒了,她站起来猛的打了女孩子一个耳光,我打了个冷战,不自觉的眨了一下眼睛,可是耳边并没有听到预料中清脆的响声,挨打的女孩子对白衣女子也是不理不睬,似乎这一对恋人除了对方以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那个英俊的男人仍旧露骨的讨好着对面俗艳的女人,那个女人尽管挨了一个耳光,可是依旧没有事一样,继续以勾魂夺魄的微笑面对阿灿。 白衣女子呆了一刻,忽然掩面顿足而去,随着剧烈的动作,长长的头发纷纷扬扬的向后飘杨开来,她的影子让我战栗一下:她的美丽简直能穿透人的心脏,什么样的男人能抵挡的了如此可爱的女子?我不禁认真的看了看阿灿: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英俊,举止潇洒,然而这英俊的外貌之下隐藏着什么样的冷酷啊。 我匆忙收拾起东西,推开咖啡,随着那个女孩子几步赶了出去。夜晚寂静的小巷黑洞洞的,看上去漫长而悠远,早已没有了白衣女子的踪迹。苍白的路灯就像恶魔的眼睛,空洞地瞪视着我,我没来由的抱紧了双肩:眼前的景象似乎只有恶梦里才可能出现。 服务小姐追了出来:“先生,您还没有结帐……” 我抱歉的从钱包里面抽出一张票子递了过去,然后漫步走到对面那盏路灯下茫然四顾。她去哪里了? 头上的街灯忽明忽暗,一股冷气无端袭来,刹那间包围了我,冷森森的气息仿佛一柄利刃瞬间刺入我的心脏,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像荒野中一只孤独的狼,我悲哀的抬起头来,去寻找夜空中清冷的月亮,我们的祖先是否也曾经用狼一样凄凉的调子千百年不变的倾诉过内心深处压抑着的莫名惆怅?抬头的瞬间我没有看到月亮,却找到了白衣女子。 女孩此刻正坐在路灯的顶端独自哭泣,在我抬头的瞬间,一滴泪珠从她脸上静静的滑下,然后缓缓的下坠,飘落在空中,如肥皂泡一般迅速扩大,然后像一个巨大的气球一样的砸到我的头上,弹一下,再落下来把我淹没,于是我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深入心脾的阴冷。 “当心,千万不要摔到!”我惊叫一声,害怕她一个不小心掉下来要了自己的性命。 白衣女子怔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我:“你……和我说话?” “除了你,还有别人吗?”我一边回答,一边目测着她如果忽然跳下来可能的着地点,判断自己能否接住她不让她受伤,然而白衣女子却忽然做了一个让我瞠目结舌的动作,她用左手拉住路灯颈,身子如一滴水银一样忽然下坠,左臂则像软糖一样迅速拉长,直到双脚着地才放开手,于是拉长了的左手猛然弹了回来,像一根柔韧性很强的弹簧,立刻恢复了原状。 “乖乖,你……怎么这么棒?”我举起自己的左手拼命向上伸展,试图如她一般一直拉到路灯那么远的地方抓住路灯的颈部,可我的努力却是枉然。 “你是谁?”白衣女子嗔目相向。 “我不知道。”我赧然笑了,我没有撒谎,因为我的记忆是从两个多小时以前,躺在路边,头顶住那棵梧桐树的时候开始的。我现在隐约明白,当时自己可能被车撞了。 “那么,你是谁?”我问,同时用赞赏的眼光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子。 “我是鬼。”白衣女子毒毒的笑了,她的眼光忽然变得很凶猛,同时忽地从嘴里吐出一条鲜红的舌头,长长的拖在胸前一卷一卷的,看上去让人觉得有点不舒服。 “鬼……是不是很厉害?”我小心的问,本能的有点害怕。 她收起舌头,现出很不耐烦的样子看了看我,仿佛一个卖力的演员没有得到预期中的掌声,然后在我瞠目结舌的瞪视之下,把自己的头摘了下来,用右手托着,上下抛动着,就像运动员玩篮球一样。 随着女子上下抛动着自己的头,那一头美丽的长发也随之摆动,她的头在空中跳来跳去,表情仍旧丰富:“你说我厉害不厉害?” 我伸手试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头非常牢固,因此艳羡不已:“厉害。你怎么弄的?能告诉我吗?”我忽然也有了想把头摘下来玩的冲动。 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女孩子猛然跺了跺脚,把头使劲往上一抛,不偏不倚的落回了原处,然后怪异的看着我:“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的头昏昏沉沉,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却忽然福至心灵:“对了,你本事那么大,一定知道我是谁吧?” “有病!”她骂了一句,转身就走,我担心她走了就找不到她,于是紧随其后,心想她一定能解答我的问题,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 “你跟着我干吗?”她一边走一边不耐烦的问。 “看样子只有你能帮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虽然嘴里这样说,可是心里却觉得她很可爱,非常想和她接近。 她回头看着我,邪邪的笑了,在她的笑声中我变得痴迷,接下来一头撞到树上,于是我的天空在一瞬间就布满了星斗,我大叫一声,蹲了下来,一边揉着额头,一边看着忽然出现在我前面的大树:“你为什么这样捉弄我?” “因为你这人贱。”她残忍的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贱?”我莫名其妙。 “因为你是男人。”她露出不屑的样子。 “这……,好像没道理啊。” “男人都贱。” 她这样说,是不是因为咖啡馆里那个叫阿灿的英俊男人?我不知道。 “我漂亮吗?”她笑了,笑得异常妩媚。 “漂亮。”我不由自主的吞了一下口水。 “想亲我一下吗?”她的眼光中充满了诱惑。 “……想!”我本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却本能的感觉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于是厚起脸皮答道。 “那你等什么?”她柔媚的笑着,双唇微微开启,眼里充满了原始的诱惑。 刹那间我感到浑身燥热,左右看了看,没有别人,于是凑过去想在她那期待的唇印上一吻,不料还不等有什么接触,她的舌头就突的跳了出来,蓦然变成一条狰狞的毒蛇向我的鼻子咬了下来。一声惊叫,我后退两步,跌倒在地上。 女子嘲讽的笑声顿时充满了整个世界。我愤愤然,又有些讪讪的爬起来,转身走了,那一刻我不喜欢她了,这人太喜欢恶作剧,怪不得那个叫阿灿的人不理她。 身上仍旧到处都在痛,头仍然昏沉沉的。我一个人在狭窄的小巷里踽踽独行,忽然发现周围多了许多人,他们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脸色大都有些晦气,看上去让人觉得有点可怕,于是我尽可能装作看不到他们一样昂然从人群中穿过。 刺眼的街灯下活动着憧憧鬼影,或许他们都和那个白衣女子一样,能把自己的头拿下来玩吧?这样想着,猛抬头,忽然见她俏生生的站在前面的路灯下,我不由得又是一阵耳热心跳。 “你怎么不跟我走了?” 我不理会她,绕过去继续走自己的路。 “你不是说想找回自己吗?我帮你吧。”她跟在我的身后,谄媚的笑道。然而在浓浓的笑靨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阴谋?我不想再上她的当。 “不用了,谢谢!”我冷然道。 “你欺负我……”她忽然跑到我的前面双手掩面蹲下身哭了起来,我不由得停了下来。她哭得如带雨梨花般,难道我真欺负她了吗? “好了好了,不要哭,不要哭,要是真想帮我,那你就帮我吧。”我无可奈何的对她讲到。 “那你得求我!”晶莹的泪珠下绽放着天真的笑脸。 “算我求你好不好?”我拿她没有办法,唯有苦笑而已。“你叫什么?” “我叫阿蛮。” “好名字,是够蛮的。”我摇了摇头。 “想死啊你?”她跳了起来冲我挥了挥拳头,再次变得横行霸道起来。 “没有没有,我说我自己,好不好?”我忙不迭的改口。 “天亮了!”她忽然张皇起来,开始四下里扫视。 “你找什么?” “找下水道入口。”她不耐烦的回答。 “找下水道入口干什么?”我奇怪的问。 “笨蛋,鬼不能见阳光。”她忽然转向我,发出一声奸笑,倏的一声扑了过来,我的眼前只是一闪,惶恐之下还来不及躲闪,就不见了她的踪影。 “你在哪?”我茫然环顾,四下寻找。 “在你身体里!”我的声音在回答,只是腔调有些嗲。怎么了?我怎么觉得身体里多了一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惶然的问道。 “傻瓜,没听说过鬼上身吗?”依旧是我在说话,实际上却是别人在利用我的声音在对我讲话。 “你上了我的身……,那我怎么办?” “谁让你把魂弄丢了,要是你有魂我不就进不来了?好,这里不错,就是有点臭烘烘的。” 我没来由的成了阿蛮的运载工具,可是心情却很好,因为她是我唯一认识的人,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朋友借用我的东西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时我是这样想的,可是等到她利用我的躯壳出去惹是生非以后,我才后悔,更让我不高兴的是,我的躯体由谁来支配居然不是我自己说了算,她想用的时候就冲进来喋喋不休的发一通牢骚或者捉弄我一会,要不然就远远的跑开,以至于当她安静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否在我的身体里。 天亮的时候,阿蛮带我来到一个看上去比较高档的小区,趁保安没留意的当儿混了进去,拐到左边那幢楼,熟门熟路的上了21层,一家住户的门前放着一盆花,她提起花的颈部,连带泥土提了起来,在花盆里找到一把钥匙,然后大模大样的开了门。 所有这些事情的执行者都是我,因为我的中枢神经此刻在她的控制之下。 “你家?”进屋以后我问道。 “不是。”我自己细声细气的回答,这让我很不舒服,因为我不习惯用女人的强调讲话,可是又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这就像一台计算机同时安装了两套不同的操作系统,两种系统同时在起作用,谁也无法全面霸占资源。——奇怪,我怎么想到计算机了?莫非我是程序员不成? “哦,是你朋友的家。”我下了这样的结论。 “也不是,我根本不认识这里的人。” 我吓了一跳:“你疯了,这是私闯民宅啊,搞不好会坐牢的。”我停下来想转身出去,可是另外一套操作系统却指挥着我的身体和我进行着抗拒。 “别傻了。”我的右手被动的一把拉住门框,同时阿蛮细声细气的教训我:“赶快进屋,要不然邻居出来报警你想跑都跑不掉,我可是随时可以离开你的。” 我吓出一身冷汗:她怎么什么事都敢做?“里面没有人吗?” “没有,女主人的父亲去世了,他们全家都回海南了,三天以后才回来。”阿蛮答道。 “我还是觉得不对,不行,我必须离开这里!”我强硬的对身体里面的阿蛮说,同时用左手强行掰开右手就要出去。 “你走得脱吗?不怕我喊?”阿蛮的声音——应该说通过我的嘴巴发出的声音显得有些高深莫测,我吓得一哆嗦,心想就算我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巴离开这里,可是只要一放手她必定喊出来,而且说不定喊出什么话,万一她诬陷我是强奸犯什么的,那可就亏大发了。况且就算我捂住自己的嘴巴,她不会用我自己的牙齿咬我的手?反正是我的部件,咬伤了我,她肯定不会在乎。 我没有办法可想,此刻如果当真有邻居走出来,那我浑身是口也难说清楚了,所以不再抗拒,乖乖的进了门。 “这就对了,乖,啊。”她得意的对我说,可是我却一点也不开心。 “知道为什么你是臭男人吗?”她一遍哼着小曲,一边扭动着我的身体在屋里来回巡视了一遍。 “谁知道。”我不耐烦的回答,觉得自己的屁股这样扭来扭去的很不舒服。 “笨蛋,因为你臭啊。洗个澡先!”不问我的意见,她熟门熟路的来到洗手间,找了一副橡胶手套戴到我的手上,然后拿起淋浴喷头、清洁液和刷子开始仔仔细细刷洗起浴缸来。 “干吗这么费事?”她在干活,出力的却是我,这让我很不爽。 “我不习惯用别人的浴缸。” “那干脆用淋浴喷头不就完事了?”我不满的建议道。 “别烦我,当心我喊了!”她霸道的冲我嚷了一声。天知道这样的女孩子怎么能嫁得出去?没有办法,我只好任凭她在那里没完没了折磨着我。 如果说洗刷浴缸已经嚷我感到不耐烦了,那么等到洗澡的时候我就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哇塞,你的小鸡鸡好大哦!”她用我的两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吃吃的笑,这让我觉得自己完全像个傻瓜,可是感觉上却似乎有一个女孩子在饶有兴趣的看着我的裸体,于是不知不觉之间仿佛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我的宝贝如同树枝一样直挺挺的向上立了起来。 “羞不羞啊?”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弯起我的中指,猛的向那个直不愣登的东西上弹了一下,突如其来的一击痛得我惨叫一声,双手护住宝贝上下乱跳,再也没有了任何绮念。 “对不起啊,我只想轻轻弹一下,没想到你的力气那么大,都怪你自己。”她虚情假意的向我道歉,可是语气仍旧很霸道,让我尴尬,也让我生气。 “我说你能不能不那么色眯眯的看我啊?”我无可奈何的问她。 “嗤!以为你是帅哥啊?我还真不希罕!”她的赌气的把头转了过去,于是我小心翼翼的迈到浴缸里。水很热,我的皮肤迅速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于是我硬着头皮慢慢的坐了下来,过了好一会才敢把自己全部泡进水里。 泡在乳白色的浴缸中我觉得非常惬意,身上被撞伤的地方很痛,可是在水里又感到非常舒服,倦意袭来,我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睛。 我睡了过去,可是阿蛮是清醒的,她细细的擦洗着我的身体,在她的指挥下,我的两只手变得异常温柔。我不知道她洗了多少时候,也许整个上午都泡在浴缸里也说不定。 睡梦中,一个美丽而温柔的女孩子伏在我的身上,轻柔的抚摸着我的身体,两片微微开启的双唇轻微的战栗着,红色的舌尖微微吐出,我的视线穿过她的双唇一直看下去,看到洁白的牙齿,颤动着的丰满的舌头,然后是暗红色的孔洞,于是我慢慢的迷失了自我。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的躺在宽大的床上,浑身软绵绵的。 “阿蛮,你还在吗?”我叫道。 我的两只手被动而慵懒的抬起来揉了揉已经睁开了的眼睛,同时嘴巴里面发出了抱怨的声音:“讨厌了,你不睡还不让人家睡啊?” 我忽然感到很安心,看样子我已经对阿蛮产生了很强的依赖。 此时已经到了下午两点,我觉得很饿,于是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块点心张嘴便吃,不料还不等我吃到嘴,另一只手已经夺过点心扔了回去:“这东西也吃,等会我给你做点好吃的。” “可我饿了。”我有些不忿,不明白我吃东西关她什么事。 “你可别不知好歹,你的魂没了,想让我帮你找回来就得听我的,不然我就走人,看你怎么办。”她摆出了一副无赖的架势。 听了她的话我立刻软了下来:“别别别,算我求你了。你说,我是从哪儿来的?” “想知道吗?” “想。” “那就回床上躺着,等我睡醒再说。” 我无法可想,只好回到床上睁大眼睛看着粉色的蚊帐发呆,直到一个小时以后她在我的躯壳中醒来为止。 阿蛮一边做饭一边哼着吕剧的调子,我问她是不是山东人,她说你不要管得太多,不然我就喊人来拿你。我觉得她越来越不象话,于是问她为什么总喜欢用一个办法要挟别人?她说只要有效,一个方法就足够了。 阿蛮做的饭很好吃,我吃了很多,于是阿蛮说我这个人没心没肺。我说为什么我没心没肺,她说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吃这么多,不是没心没肺是什么?我说也许我平时吃的没有这么多,现在你也在用我的嘴巴吃饭。说到这里才醒悟肠胃是自己的,千万要小心些才是,于是便停了下来,可是她还在吃,因为据她讲,自从变了鬼以后就没有吃过什么东西。 我想多问一些关于鬼的事情,她很不耐烦:想知道的话你也变鬼好了。我觉得这不是好话,于是不再问了。 华灯初上,阿蛮带我离开了那里。 “我们去哪儿?”我问阿蛮。 “你不是要找回自己吗?”似乎感到我的问题很弱智,阿蛮的回答有些不耐烦的意思。 我不敢再多问什么,只好随着她满大街溜达。 阿蛮说,这里是北京,是中国的首都。她打车带我到最繁华的王府井去闲逛,闲逛的过程中往我的胃里又塞了许多东西,诸如冰淇淋、肯德鸡什么的,逛到十一点多,我们在美食街吃了一大碗卤煮火烧还有其他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绝大部分的味道都很好,我很喜欢,除此之外就是撑得有些难过。 整个过程中我一直不敢问她如何帮我找回自己,因为这个女孩子实在是有些喜怒无常。 在王府井,她喋喋不休的对我讲话,她说前面的那个女孩子的内裤是红色的,迎面过去的那个中年女人肯定三天没洗澡,还说那个一脸冷傲的女人至多半小时前和男人做过爱,因为她的阴道里全是男人的精液等等。她这样说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的有些反应,于是她马上就揶揄我,说什么男人都是贱货,见了女人就想脱人家的裤子什么的,搞得我很烦,却无法反驳,因为我的确没那么纯洁。 阿蛮一会从我的身体里蹦出来,一会再跳到我的身体里,我不敢反抗,只能忍耐,我要找回自己似乎只有求助于她,所以不敢轻易得罪她。 后半夜,阿蛮带我打车来到一个叫八宝山的地方,左弯右转的来到一条幽暗的小巷,我惊讶的发现的天是淡蓝色的,整个环境看上去很美,并且让人感到有点冷。这里聚集着很多人,有卖东西的,有闲逛的,有下棋的,有遛鸟的。 “喂,老大,能不能帮我找个人?”阿蛮从我的身体里面跳了出来,奔向街边坐在一把老式躺椅上抽水烟袋的一个老头,那老头的打扮很古怪,长衫马褂,似乎刚从清朝走出来。 “哟,是阿蛮啊,你娃儿想找什么人啊?”老人拿开水烟袋,笑眯眯的看着阿蛮。 “找个傻不愣登的家伙,一米八十多,一脸傻相,昨天晚上刚刚从家里跑出来的。诺,看到那个人没?和他一摸一样。”阿蛮一边说,一边回头指了指我。 老头诧异的看了我一下:“你是说,这是你要找的那个人的家?” “是啊。”阿蛮得意的看着我笑了。 他们对话的时候,忽然对面来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那女人风风骚骚的围着我转了一圈,然后伸手在我的脸上摸了一下,我一惊,连忙闪开,不料这个动多几乎让巷内所有的人都僵在了原地。 老人吃惊的站了起来:“娃儿,他能看到我们?” “当然了,这傻小子昨晚让车给撞了,不小心把魂给弄丢了,结果不知道怎么搞的成了阴阳眼,所以我要帮他把魂找回来。”阿蛮得意的笑了。 人们围拢过来,多数人阴沉着脸,有的开始对我瞪眼,有的作出种种怪相,那个想摸我的女人忽然伸手把自己的脸皮整个揭了下来,露出带着血迹的白森森的颅骨,上面的眼珠还在一闪一闪的:“小子,胆子不小啊。” 我尴尬的看着大家,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们:“对不起,你们干吗这样看我?别误会,大家都是朋友,我是阿蛮的朋友,阿蛮是你们的朋友,所以我和你们也算朋友了。你们的本事真大,这些事情我就做不来……”我一边语无伦次的说,一边虚情假意的对那个风骚女人表示艳羡,可是心里却有些不舒服,为什么这些人这样看我? 阿蛮笑得花枝乱颤:“老大,好玩吧?” 那个被叫做老大的老头咕噜咕噜的吸了几下水烟袋,乐了:“真是好玩,我在这里呆了一百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主儿。说说为什么你要帮他?” “这个……”阿蛮沉吟一下,随即答道:“我要让他帮我一些忙,有些事情除了他就没有人能办的。比如我可以让他给我母亲稍个信什么的……” 阿蛮刚刚说到这里,周围立刻响起一阵应和的声音,仿佛大家都很赞同她的看法。于是有人七嘴八舌的想让我帮忙做这做那的,阿蛮连忙挥手道:“大家不要急,有什么事情对我说就好了,我一条一条的记下来,让他负责把话传到就是了,不过大家一定要帮我找到他的魂,今天是第二天,如果七天找不到的话他就要完蛋了。” 我不知道七天找不到魂为什么就完蛋了,也不知道所谓的魂是什么东西,但是看到大家的脸色都有些凝重,便也有些担心。 有人开始开阿蛮的玩笑:“小妮子是不是动了凡心啊?可惜这个傻瓜蛋没办法娶你。” 阿蛮冲他们瞪了瞪眼睛,威胁他们说如果再有人敢对她不敬,就甭想利用这个傻瓜蛋传递什么信息了。 我不停的冲大家点头哈腰的陪着笑脸,迎面走过来的一对青年男女则惶恐的看着我,远远的从我的身边绕了开去,走了很远还回头回脑的看我:“这人是不是精神病啊?”我听到女的在问男的,男的则使劲捏了一下女子的胳膊,快步走了。 后来阿蛮告诉我说,过去的那两个人不是鬼,我能看到的他们根本就看不到,所以在他们看来只是我一个人站在小巷里对着空气点头哈腰,能不害怕吗?听了她的解释我有些郁闷,如果我看到别人半夜三更的站在小巷里面对着空气点头哈腰,肯定也不会很舒服,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 阿蛮还告诉我说,他们所说的“家”就是指我的躯壳,要让我“回家”的意思就是帮我找到我的魂,让我的魂回到躯壳里面。本来要找回我的魂很困难的,可是有了这么多鬼帮忙就不成问题了,这里是北京最大的鬼街,那个抽水烟袋的老大是她的铁哥们,他从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开始,已经在这里混了一百多年。我不是十分明白,只好在那里傻呵呵的听着不插嘴。 老大围着我转了转,然后有些作难的对阿蛮说道:“昨天北京差不多有一千人离开家了,你也知道,刚离开家的人总喜欢到处乱飘,这么大的地方还真有点麻烦……” “老大,您的本事最大了,一定成的。”阿蛮拉住老人的胳膊使劲摇晃起来,直到老人开心的笑起来。 “好了好了,你这个小妮子,缠起人来就是没有办法。我来通知一下各路的朋友,大家一起试试吧。” 老人踱到街边再次坐到那张躺椅上,呼噜呼噜的吸起烟来,而阿蛮则喊我拿出纸笔记录一些信息,人们排成一条长队,我再一个一个的把他们要说的话,联系方式等等统统记录下来,直到天快亮的时候。 大家散开的时候,我已经累的手臂都发软了,阿蛮则再次跳进我的身体里面,我随着她找了一个公用电话,然后拿着我刚才做过的记录逐一打起电话来。 “魏先生吗?您妻子存折的密码是您的生日和她的生日组合。我是谁?这个您不用问了,好的,再见。” “李太太吗?您好。有人委托我提醒您下个月7日别忘了带着孩子去看看您的公公,那天是他的生日。” “牛小姐?您好。您爸爸当初送给您的那块金表还在吗?对了,想办法打开后盖,里面有中国银行的一个保险箱的密码,他给您留了一些东西在那里。我是谁?我是你爸爸的一个朋友,不客气,再见。” “方女士,您好。我想告诉您一件事情,您丈夫去世以后,他的一个姓史的朋友去您家讨债,您还了他两万八千元钱,其实那钱您丈夫已经在半年前还了,当时有一个姓刘的朋友在场,现在那位姓刘的朋友在深圳一家It企业打工,您打电话问一下,他可以作证的,他的号码是……” 当阿蛮钻到我的身体里借用我的身体拨打这些电话的时候,我感到很厌倦,可是很快就为接到电话那些人的感情打动了,他们有的听了阿蛮的话号啕大哭,有的表示非常感动,从阿蛮和他们交流的只言片语中我渐渐明白了鬼到底是是什么了,他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如今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他们不能再和亲人接触,但是却仍旧牵挂他们失去了的亲人,而我不小心闯入他们的空间,生存在阴阳两界,所以我才可以成为他们和亲人之间沟通的媒介,把他们特别想说的话传递给自己的亲人。 阿蛮用了几乎四个小时的时间来打这些电话,等她打完电话忽然变得一声不响了,我也没有做声,不是因为累,是因为感动。 她默默的带我来到附近一所没人住的房子里,洗澡,睡觉。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阿蛮已经醒了,于是问她,等会打算吃什么。她沉默了好久,方才说道:“今天我们出去吃饭,你请我,然后再帮我做点事情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我很乐意帮助她以及她的那些伙伴,因为从帮助他们的过程中我体会到了自己的重要性。 下午,阿蛮带着我来到白纸坊桥附近一家名叫阿秀酒家的饭店,也许是因为不是吃饭的时间,里面的人很少。 一个满脸秀气的女孩子带着我来到二楼,阿蛮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自作主张的点了一些菜肴,什么蜜汁梨球,一品豆腐等等,这些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东西,等菜上来以后我才发现这些东西都很好吃。 吃饭的时候,阿蛮似乎有点神不守舍,她不断的远眺着对面的一座楼房,终于我忍不住了:“你在看什么?” 阿蛮没有讲话,良久方才问道:“傻瓜,你能帮我个忙吗?” 她总喜欢叫我傻瓜、傻蛋或者傻瓜蛋什么的,我笑了,表示只要她说出来,我一定帮忙。 “我想让你帮我去打一个人。”她的声音有些冷漠,这让我吃了一惊。 “你要打什么人啊?”我忙不迭的问道。 “就是你第一次看到我时坐在你邻座的那个男人。” “哦……”我沉吟了一下,心想那个男的可能曾经是她的男朋友或者丈夫,只不过后来她变成了鬼,阴阳阻隔,那个叫阿灿的男人看不到她,并且有了新的女伴,所以才发生了咖啡馆的一幕。 此刻我也了解了另外一件事情,就是当时在咖啡馆的时候,除了我以外是没有人能看到阿蛮的。可是奇怪的是,阿蛮亲吻那个男人的时候,男人似乎有点战栗的感觉。 “他曾经是我的男朋友。”她利用我的手臂端起一杯啤酒一饮而尽,然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那个接待我们的服务员在不远处惊讶的看着我,在她看来是我一个人在这里自言自语,一会用男人的声音讲话,一会又扭扭捏捏的变成了女声,不远处一张桌子旁边的三个客人也好像开始留心我们了,可是阿蛮一点也不在乎。 “你干吗要打他?”我没话找话的问道。 “因为他贱,和你一样贱!”阿蛮忽然甩起我的右臂,打了我一个耳光,虽然用的力气不大,可是这一下突如其来,让我吃了一惊。 “你干什么?我也没惹你。” “你现在没惹,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惹?”阿蛮再次变得蛮不讲理,我无话可说,周围的人惊讶的看找我,我的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刚才挨了一下,是因为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于是只好低头吃菜。 “这个忙恐怕我帮不上了,你不是能控制我的身体吗?干脆你自己去打好了,我不管。”我放下筷子试图说服她,心想这个建议一定会被她采纳,可是她却不买我的帐。 “你不管我就要喊了,我就喊你是个强奸犯。”她毒毒的笑了。 “你干吗非要让我动手打他?”我无可奈何之下,仍旧有些不解,并且很不喜欢阿蛮给我安排的这个差使。 “干吗?以本小姐的身份让你帮个小忙还委屈你了不成?到时候你就说你来替阿蛮来讨个公道,然后暴打他一顿,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记住了,要是你舍不得使劲打,就别想找回你自己了。” 阿蛮似乎很了解我,给我安排任务的同时没有忘记威胁我,她一遍一遍的嘱咐,如何进门,如何打招呼,如何用拳脚往他身上招呼等等,还说我打她的男朋友的时候她一定要袖手旁观,不然就显得不够气派什么的。 听她喋喋不休的嘱咐我,我觉得有些泄气,因为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五点多,阿蛮告诉我说,现在他快回来了,于是打了个响指招呼服务员结帐,同时问我是否记住怎么办了。 “差不多吧,可是我实在记不住他到底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他。”我嘟嘟囔囔的一边竭力为自己寻找站不住脚的理由,一边考虑着该怎么想办法推开这档子事。 阿蛮非常气愤,她说我根本就没有听她的话。——这话不对,我听她的话了,只不过不想照她说的做而已。 她从服务员那里借了一枝圆珠笔,在发票的后面写了下面的几个字:C座1205。 “这下总不会忘记了吧,笨蛋?”她一边说,一边挥动我的左手狠狠的在我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 服务员“嗤”的笑了出来,我敢担保从她生下来的那天起就没有见过像我这样怪异的家伙,因为她看不到阿蛮,所以在她看来,是我在自言自语,是我疯疯癫癫的动手打我自己。 可是阿蛮很不开心,她瞪了一下我的眼睛:“笑什么笑,没见过美女啊?” 这话经由我的嘴说出来简直再滑稽也没有了,我觉得脸上发烧,匆忙低头走了。我自己曾经照过镜子,要说我长得很帅,这话一点也不过分,可是谁要说我是美女,听的人非笑掉大牙不可。 第八章 鬼恋 阿蛮附在我的身上在街上逛了大概有一个小时的光景,期间我一直试图劝说阿蛮不要去找那个人的晦气,我不知道那个人以前怎么得罪了她,可是我却懂得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 可是阿蛮的决心非常大,我终于明白这个忙我是非帮不可的了,于是只好任阿蛮带我来到那个小区,乘电梯上了十二楼。 “你找谁?”开门的正是那天在咖啡馆里那个叫阿灿的男子。 “找你。”我觉得非常紧张。 “哦?好像我不认识您啊。”那个男人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说话也是文质彬彬的。 “妈的,我今天来就是要为阿蛮讨个说法!”我咬牙瞪眼,打叠起精神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这是阿蛮告诉我的。 “阿蛮……”那个人的瞳孔忽然扩散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我以前认识过一个叫阿蛮的女孩子,可是已经好久没有联系过了,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哦,你说得不错,可能是我找错了,我回去问问再说好了。”我连忙冲他笑了笑,忙不迭的转过身,心想正好借这个机会离开这里。不料就在我要离开那里的时候,忽然听到卧室里有人讲话:“阿灿,谁来了?” 那天在咖啡馆见过的那个女孩子走了过来,她穿着一件葱绿色的吊带背心,下身穿一条白色的短裙,一身明晃晃的肉大半都露在外面,看得我不由自主的吞了一下口水。 “没什么,找人找错地方了。”阿灿镇定的对女孩子说道。 “认错地方了?你这王八蛋!”一直沉默的阿蛮忽然尖叫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变调使得阿灿和那个女孩子同时把身子往后缩了一下,两个人不由自主的抱在了一起。 “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欺骗了人家,害得人家为你跳楼自杀,现在还有脸和这个狐狸精在这里逍遥快活,我杀了你们!”阿蛮不顾一切的向阿灿扑了过去,右手屈指成勾,往他的脸上抓了下去。 我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连忙伸出左手一把拉住了右手的手腕:“让我来!” 阿灿和那个女孩子胆战心惊的倒退了几步,女孩子大叫:“这人疯了,快点报警。” “不要……”阿灿一把拦住了她,然后转向我。 “朋友,我不知道你和阿蛮是什么关系,不过我必须郑重对你声明,我认识阿蛮,也喜欢过她,可是后来不喜欢了,分手也属正常。她自杀我知道,可是想用自杀要挟我肯定行不通,就算她再跳一次楼我也不会心软。” 阿灿的话说得十分决然,一下子把我惹火了:“你这人太没良心了,别人都为你跳楼了你还能讲出这样的话,妈的,怪不得阿蛮说你欠揍!” 那小子惹脑了我,所以我不再需要阿蛮的逼迫,往前踏进一步,右拳挥起,重重的打在他在左脸上,一声闷响,那家伙的身子就像一捆稻草一样飞了起来,撞到墙上,然后又摔倒在地上。 那个女孩子尖叫一声往后跳了一步,似乎生怕我打得性起,连她也一股脑的修理一通。 阿灿抬起头来,往外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艰难的爬了起来:“你是她什么人?我再对你说一遍,她跳楼不跳楼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要是再敢这样蛮不讲理我可要报警了。” “报你妈的头!”我冲上前去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在我的心目中,阿蛮是个极其可爱的女孩子,那么漂亮,那么善解人意,又那么肯帮助别人,可是她死了,为了这个男人死掉了,而这个人还说她死得活该一类的话。 阿灿在我的打击下再次倒在地上,等他再次想爬起来的时候,我意犹未尽的在他的肚子上狠狠的踢了一脚:“奶奶的!” 那家伙侧身躺在地上缩成一团,痛苦的干咳着,口水眼泪把那张本来英俊的脸弄得一塌糊涂。 我的右手食指关节隐隐作痛,大概是因为刚才打人的时候用的力量太大了。此刻我的气基本上消了,可是阿蛮依旧怒气冲天。 “我掐死你这个狐狸精!”听了我自己尖声尖气的这样叫出一声,我知道要糟,连忙用左手去控制已经伸出去要抓那个女孩子的右手,刹那间我就像扭股糖一般自己和自己纠缠起来。 在我和阿蛮的扭打过程中,撞翻了电视柜,撞烂了一个书柜,还把一个笔记本电脑撞到了地上。 那个女孩子吓得花容失色,躲在阿灿的身后尖声喊叫,让阿灿报警。 阿灿艰难的爬起来,郑重向我宣布,如果我再不滚出去,他真的要报警了。 我知道再闹下去肯定没有什么好结果,于是不顾阿蛮如何反对,一路挣扎着离开了1205房间。 天很热,刚才的一通折腾让我浑身是汗,同时我的手指也被阿蛮扭得生疼。 “你为什么护着他们?”阿蛮带着哭腔质问我。 “阿蛮,不要闹了,打他一顿就成了,干吗没完没了的?你真想杀了他们不成?”我一边急促的喘气,一边劝道。 “我要杀了那个狐狸精,如果不是因为她,阿灿就不会对我那么狠心。”阿蛮哭着嚷道。 “杀人要偿命,你不怕吗?”我问道。 “反正也不用偿我的命。”阿蛮忽然笑了,她说得有道理,如果当真借我的手杀了人,那么最后遭罪的肯定不会是她,因为她是鬼,公安人员是不会相信鬼杀人这样的事情的。 天快黑了,街上的行人很多,顺着马路漫步走下去,我再三开导阿蛮不要再记恨阿灿了,大家既然已经分手了,何苦纠缠不休,搞得大家都不愉快? 她不理会我的话,但是心情却似乎变得好了起来。 “要是你看到我跳楼,你会阻止我吗?”她忽然问我。 “当然会了。”我坚定的答道。 “要是我想嫁给你,如果你不娶我,我就跳楼,你会娶我吗?”她继续问道。 “我巴不得要娶你那,天下哪能找到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啊?”我信誓旦旦的说道。 “你撒谎!”她凶巴巴的嚷道。 “没有!”我坚定的回答。 “可惜你不是阿灿。”她忽然哭了起来。 那天,我几乎用了一整夜的时间安慰阿蛮,奇怪的是,阿蛮居然表现得很懂事,没有再捉弄我,而且多数时候都小鸟依人般的傍着我,虽然她一再向我宣布男人是贱货。 那是我认识阿蛮的第三天。 次日下午,我应阿蛮的要求去西郊卧佛寺上了几柱香,求佛祖保佑她的妈妈。 从卧佛寺出来,我带阿蛮去登香山。那天是周三,人不多,整个香山公园都显得很幽静。我一向以为登山是一项非常让人开心的活动,可是那天我却无缘无故的挨了一顿揍,说起来仍旧是阿蛮惹的祸,不过这次她可不是有意要修理我。 当时我正穿过一片小树林往山脚方向走,忽然阿蛮惊叫一声:“燕子,你也来登山?” 说着话,她——应该说,她操纵着我的身体一路狂奔,跑向十几米外的一对男女,二话不说,一把就抱住了那个高挑个头的女孩子。 当那个温软的身体被我拥入怀中的时候,我知道事情要糟,想要松开的时候,后颈早被那个女孩子的男伴一把提起:“哪里来的混帐敢到这里撒野?” 我尴尬的回头看着那个健壮的男人,不等开口,阿蛮已经快言快语的喊道:“连子峰,怎么我你都不认识了?” 那个男人呆了一下,随即一拳打了过来:“耍什么流氓?” 慌乱中我松开那个女孩子伸手要阻挡连子峰打过来的拳头,可是毕竟动作慢了一点,我的鼻子已经挨了一下,当时我只觉得眼睛发酸,鼻血刷的流了下来。 那个女孩子似乎惊呆了,见我流了血,连忙上前拦住了她的男友:“别把他打坏了,他可能认错人了。” 连子峰愤怒的看了看女朋友:“认错人怎么叫得出你的名字?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你什么意思?怎么这么不信任我?”燕子的火气也上来了。 我弯着腰,伸手在衣兜里面乱摸,想找点纸巾来擦擦鼻血,可是那个连子峰正在气头上,不由分说上来又对我招呼了一顿拳脚,那家伙显而易见是搞体育的,下手真他娘的狠。好在燕子还算有点正义感,好歹在男朋友把我送回姥姥家以前再次拦住了他。 “我说,你怎么尽给我惹祸?”我气哼哼的问阿蛮,然而阿蛮却一反常态的不做声了。我呆立片刻,心想天还没黑,她没有地方可去,只能寄生在我的身体里面,可是为什么她不讲话?难道她忽然抱住一个女孩子就是为了要捉弄我,让我挨一顿打不成? 衣兜里面已经没有纸巾了,我看了看白色的衬衫袖子,心想只好用它来擦一下了,就在我提起袖子要擦鼻血的时候,燕子忽然递给我几张纸巾,我看了看她,有些感动的接了过来,而那个连子峰仍旧非常气愤的冲我瞪着眼睛。 我擦了擦鼻子下面的血迹,然后把一张纸巾撕成两半,分别揉成团塞到正在流血的鼻孔,提起双手看了看沾在上面的粘糊糊的血迹,苦笑一下:“对不起,好像我认错人了。” 那对男女面面相觑,等我走出十几步的时候,女孩子忽然喊住了我:“喂,你等等。” 我惊讶的回头看去,见那个女孩子跑了过来,而她的男友的脸色发青,也随着她慢慢的走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叫燕子?”她睁着一双不大但是十分有神的眼睛看着我。 “我怎么会知道你叫燕子?是阿蛮……”我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看样子阿蛮肯定和这个女孩子关系不错,可是此刻既然阿蛮不肯出来和她相认,我对她讲这些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可是燕子显然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是阿蛮的朋友?”她用一种有些凄然的眼神看着我。 “应该这样说吧。您也认识阿蛮?”我好奇的问道。 “岂止认识,我是她最好的姐妹,只可惜她现在变成了那个样子。”燕子这样说的时候,伸手揽住了男友的胳膊:“她是阿蛮的朋友,所以认识我。” 连子峰的脸色似乎好看了一点,但是仍旧是满脸的阶级斗争相,我明白他的想法:就算你是阿蛮的朋友,也不能随便就抱我的女朋友啊。——他哪里知道因为阿蛮上了我的身,是她给我惹的祸? 我明白他的意思,却无法给自己辩解,只好尴尬的笑了笑,然后转向燕子:“阿蛮一定很惦记你的,虽然她已经去世了……” “什么?阿蛮去世了?”燕子的脸色变得惨白。“什么时候的事?上周我还给她的妈妈打过电话,怎么会这样?” 我吃了一惊,不明白她在讲什么,连忙解释:“你不知道她因为感情上的事跳楼了吗?” “这个我知道,已经一年多了,可是她没有死啊,不过变成了植物人了。”燕子惊讶的看着我:“不会连这个你都不知道吧?” 这一下我吃惊的程度丝毫不下于她了:“什么?她没死?没死怎么就变成鬼了?” “你在说什么?”燕子往后退了一步,再次伸手抓住了男朋友的胳膊,显然她把我当成神经病了。 “哦……没什么没什么……”我暗自怨恨阿蛮,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还不来给我解围啊?可是阿蛮依旧一声不吭,看样子她打定主意不在燕子和连子峰面前露相了。 我本来打算一走了之,可是却忽然想到此刻正是了解阿蛮的好时机,于是尽可能礼貌的向他们两个认点了点头:“你们都认识阿蛮?” “子峰和阿蛮只见过一面。”燕子看了看男友,然后紧盯着我,看样子她已经对我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我们坐坐好吗?”我向不远处的一张长椅指了指,燕子犹豫一下,看了看男友,然后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认识阿蛮的?”还不等坐定,燕子就开口问道。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该实话实说,经过几天的东奔西跑,我已经了解了有关鬼神一类的事情最好不要随便和别人提起,不然多数人都会认为你是个傻瓜。于是我撒谎道:“很久以前我偶然认识了阿蛮,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多,所以对她的事情不是很了解。前一阵子我听说她跳楼自杀了,不过听你的口气她还活在人世,是吗?” “是的。”燕子忽然低头抽泣起来:“我真想杀了阿灿那个混蛋,当时阿蛮站在窗边问他是不是真的想离开她,如果他真的要走,她立刻就从那里跳下去。那个混蛋告诉阿蛮说,跳不跳是她自己的事情,想用这个要挟他肯定不管用,于是阿蛮就从五楼跳了下去,当时我也在场,想拉她却没拉住。那个混蛋,你想都想不到,就像没事一样吹着口哨离开了,当时我恨不得杀了他。” “你说那个阿灿?昨天我找到他以后把他打了个半死,估计现在还在床上躺着。”我忽然有些后悔昨天打他打得有点轻了。 “真的?”燕子抬起一双泪眼看着我,眼神里分明有一种敬仰的光芒,我笑了:“当然,昨天傍晚的事情,他刚回到白纸坊桥附近的家里,我就冲进去把他暴打一顿,当时用的力气太大,搞得现在手指还有些疼。” “打得好,换了我非得打死他不可。”燕子露出毒毒的神情冲我点了点头,我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获得了她的信任。 “给我讲讲阿蛮的事情吧,其实我对她了解不多的。”我冲她笑了笑,脸上肌肉的运动使得塞着纸巾球的鼻子很不舒服。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我对阿蛮的了解也非常浅薄,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还有,燕子说她没死,可是阿蛮明明告诉我说只有死掉了的人才会变成鬼,她没有死,怎么就变成鬼了? 那天下午,在香山脚下的一条长凳上,晒着暖烘烘的太阳,燕子给我讲了阿蛮的故事。 阿蛮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孩子,一向喜欢我行我素。她在大学里学的是电子技术,毕业以后在中关村的一家电脑公司打工。到25岁的时候,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子还不曾谈过恋爱,但凡接触过的男孩子没有一个让她看得上眼的,可是就在前年秋天,她却发疯的爱上了一个叫常灿的大学教师。 阿蛮的父亲早逝,母亲见过常灿以后,认为这个人的心眼太多,不适合托付终身,因此激烈反对女儿和他谈恋爱,甚至声称如果女儿不听她的,从此就和她断绝母女关系。可是阿蛮显然认准了这个人,她不惜和母亲闹翻,并且搬出自己的家,从此再也不和母亲来往了。 常灿大她三岁,研究生毕业留校,风华正茂,才华横溢。他也爱阿蛮,两个人的感情很快就变得如胶似漆,那个时候阿蛮是幸福的,甚至有那么几个月连我这个死党都不联系了。 可惜好景不长,去年春天,他们恋爱还不到半年,阿蛮就发现常灿和他的一个学生有暧昧关系,性情暴烈的阿蛮一旦找到真凭实据就开始和常灿闹得不可开交,应该说她当时闹得有点过了,搞得常灿一点面子也没有,于是撕破脸皮要离开她,可是平心而论,阿蛮是非常爱那个男人的,当时只要那个男人肯委屈自己认个错,我相信阿蛮一定会重新接纳他,可是常灿觉得自己伤了自尊,没了面子,就是不肯认这个错,于是阿蛮打电话让他过来最后见一次面,就在公司的宿舍里,她站在阳台上声称自己不能没有那个男人,如果常灿胆敢走出那个房间她立刻就会跳下去。 常灿没有任何犹豫,当时他看阿蛮的眼光异常冰冷,以至于我都打了个寒噤。 以往我和阿蛮经常在一起探讨电影和小说,每每谈到那些徇情而死的年轻女子,阿蛮都不屑一顾的声称她们是活该,世界上有哪个男人值得你为他现出生命的?我太相信她的理智了,所以当时居然没有快点跑到阳台上拦住她,直到常灿往门外走的时候才奔向阳台想去拉住阿蛮,可是阿蛮只是凄然的冲我笑了笑,最后说了一句:“燕子,永远也不要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 那是我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就跳下去了。我赶到楼下的时候,她已经倒在血泊中了,而常灿那个混蛋,走过她的身边居然不曾看她一眼,双手插兜,一路吹着口哨走了,如果当时我的手中有一把猎枪,我会毫不犹豫的轰下他的脑袋。 阿蛮从五楼跳了下去,摔裂了头骨,摔断了脊椎和三根肋骨,在医院抢救了三天,最后居然奇迹般的保住了性命。 在抢救过程中,阿蛮的母亲一直守候在医院,她不断的祈祷,希望上天能把女儿留给她。 三个月以后,母亲把她接回了家,细心的照顾女儿,她不止一次告诉我说,她相信阿蛮一定会醒过来,因为她的阿蛮不会当真忍心把她一个人丢下不管的。 燕子一边讲阿蛮的故事,一边流泪。她的眼泪像透明的珍珠,大颗大颗缓慢的坠落,我的眼泪也情不自禁的流了下来,我知道是阿蛮在哭。 “可惜了阿蛮,她那么漂亮,那么优秀,可是居然会爱上那样一个混蛋。其实感情上的事情有时候真的讲不清楚,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如果阿蛮醒了过来,会不会仍旧爱着那个常灿?这些事情想想都觉得心里堵得荒。”燕子拿纸巾擦了擦眼泪,又递给我两张纸巾。 “这个你完全猜错了,那个混蛋一点也不配!”我忽然捏了嗓子说道,话一说出来我就脸红了,虽然我知道是阿蛮在用我的嗓音讲话,可是燕子不会把我当成人妖吧? 燕子和连子峰互相看了一下,再次诧异的看着我,好久没有做声。我期待着阿蛮再说几句话,甚至希望她能直接和燕子对话,毕竟燕子曾经是她的死党,可是阿蛮却再也不讲话了。 夕阳西下,抬头看去,香山就像盘踞在那里的一个猛兽,让我感到心里有些毛骨悚然。我向燕子以及连子峰表示感谢,感谢他们告诉了我关于阿蛮的事情,然后就此分手。 那天我没有和阿蛮爬山,走出公园,顺着那条斜坡往汽车站方向走的时候,我问阿蛮为什么不直接和燕子他们对话,害得我白白挨了一顿揍。 阿蛮的语气异常凶猛:“就是要揍你,怎么了?不服气的话我要喊了!” 我觉得非常烦恼,并且从认识以来,第一次讨厌起阿蛮来。 那天晚上,阿蛮自作主张的带我去蹦迪,本来我不会跳舞,可是阿蛮在我的身体里面扭来扭去的,搞得我扭扭捏捏的像个女孩子,结果整个舞池的人都在笑我,我愈发不喜欢她了。当时我想,如果此时此刻她在我的面前要跳楼的话,我会不会接受她的要挟? 到了后半夜,阿蛮带着我在大街小巷到处穿行,见到暗影处拥抱在一起的男女就扔石头,有一次在一条幽暗的小巷里面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在不停的颤动,于是她借用我的身体跑了过去,拼命的拍打车窗,对着里面两个赤裸的躯体大呼小叫:“看到了看到了……”然后哈哈笑着跑开。 等我再也无法忍受她的捉弄时,天已经亮了。 她钻进我的身体,自作主张的随便找了个没有人住的房子,澡也不洗,倒头便睡。本来我已经习惯了她那种细心的洗浴方式,此刻浑身汗津津的就这样躺下反而有点不舒服,可是我也实在太累了,于是就此沉沉的睡了过去。 那天下午醒来以后,我和阿蛮之间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争吵过程中我恨不得把她从楼上推下去再摔她一次,事后想想也觉得自己的气量太小,其实根本就不关我的事。 我们发生争吵的起因不是因为她借用了我的躯壳去做坏事,而是源于我向她提出的一个问题。 我记得她曾经说过,我的魂离开了我的躯壳,如果七天以内找不回来的话就会变成傻子,于是我问她,我看到的是不是也是她的魂,她回答是的。 “那你的魂已经离开自己的躯壳有一年多了吧?”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是啊。”她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那你岂不是要变成傻子了?”我有些担心。 “不会。”她回答得很简短。 “为什么我的魂离开躯体七天,我就要变成傻子,而你却不是这样?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再也无法回到你的躯壳中了?”我觉得很奇怪。 “当然不是,我随时都能回去,就是不想回而已。”她有些不耐烦了。 “那你凭什么说自己不会变成傻子?”我依旧在刨根问底。 “因为有人牵挂,所以不论什么时候回去都不会变成傻子。你有人牵挂吗?”她似乎在嘲笑我。 我不十分明确在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什么人可能牵挂我,因而无法回答她的话。 “我觉得你该回去。”我点点头,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回不回关你屁事?”她摆出了一副要吵架的样子,我觉得很不爽。 “当然不关我的事,可是你要知道你的母亲一直在牵挂你,你就忍心让她这样苦苦的等着你?”我觉得这个人简直冷血透顶了。 “少跟我装孙子,你给我听着,我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你说谁装孙子?真不懂道理,好心当成驴肝肺!” “谁知道你是不是好心,假惺惺,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挺有操守是不是?” 我气得浑身发抖,从来想不到她居然这样冷血:“妈的我真想摔死你!” “摔啊摔啊,男人他妈的没有一个好东西,看起来像个人样子,妈的其实都是那副操性,属狗的,说翻脸就翻脸,我还怕了你不成?” “哼哼,我真后悔打了那个阿灿,他那样对你纯粹是你自找,换了我也绝对要吹着口哨从你的身上迈过去!”当时我太气愤了,以至于口不则言,可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重了,本来我以为阿蛮会大吵大闹一番,可是她却出奇的冷静。 “原来你也这样想,好啊,既然你和阿灿是一路货,我还理你干什么?”阿蛮从我的身体里面跳了出来,跌跌撞撞的跑进了卫生间。 我的心猛然一颤:阿蛮曾经告诉过我,天没黑的时候如果鬼贸然来到光线强烈的地方,立刻就要魂飞魄散,我们所住的房子虽然挡了窗帘,可是房间里仍旧很亮,她居然冒了这么大的危险从我的身体里跑出来,我知道我的话对她的伤害太大了,于是赶紧来到卫生间,想求她宽恕,可是她把身子缩成一团浑身颤抖着躲在卫生间的一个角落,一句话也不回答。 我苦口婆心的劝导她,诅咒发誓说以后再也不会那样说她,再也不会对不起她,实在不成就去剁了那个阿灿,可是她一句话也不肯讲。 我的心情懊丧到了极点,说得口干舌燥,就差跪在地上求她原谅了,可是她依旧不肯理我。我颓然的坐在马桶上,绞尽脑汁的想着该如何求得她的原谅,就这样,天渐渐的黑了下来。 等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阿蛮从容的站了起来,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等等我。”我匆忙间想要追上她,可是她对我一毫也不理会,一阵风一般的转眼即逝。等我坐电梯跑下楼,在低垂的夜幕下四下寻找的时候,再也不见了她的踪影。 整个晚上我发疯一般的到处寻找阿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今生今世也无法离开这个古怪的女孩子了。我不停的咒骂着自己,怎么可以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说那么难听的话?她对我多好,给我找住的地方,给我做好吃的东西,还发动了那么多鬼魂要帮我找回我的魂,这样的女孩子上哪找去?——且慢,我忽然想到阿蛮的那些鬼朋友,于是眼前一亮。 我独自打车来到八宝山,然后按照当初阿蛮带我走过的路线绕了好久,终于来到了鬼市。 鬼市依旧是那么热闹,打把势卖艺的,唱小曲的,买狗皮膏药的,下象棋的应有尽有。 我四下看了一下,老大仍旧叼着他的水烟袋懒洋洋的躺在那把老式躺椅上,眼睛半睁不睁的吸着他的水烟,于是连忙跑过去陪了个小心:“老大,您好,我是阿蛮的朋友,请问您看到阿蛮没有?” 我的话仿佛是说给了空气,没有产生任何反应,老大依旧呼噜呼噜的吸着水烟袋,眼皮也不曾撩一下,他是没有看到我还是睡着了? 我四下看了看,惊讶的发现周围人生鼎沸,可是居然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他们也见过我,曾经和我讲过话的,可是也好像没有注意到我。我的心有点发凉:怎么了这是?该不会他们看不到我了吧? 我紧走几步,来到那个曾经把自己的脸皮拉下来的那个风骚女子面前拦住了她:“你还认识我吗?我找阿蛮,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然而奇怪的是,在她的眼里似乎我根本就不存在,她依旧保持着原来行进的方向向我的怀里撞了过来,我惊叫一声想要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倏忽之间我发现那个女人居然穿过我的身体继续往前走了下去。 这是怎么了? 我连忙赶到路边一个卖煎饼的摊贩面前:“老陈,你还记得我吗?那天你曾经让我带话给你的爱人,告诉她好好保管你的煎饼鏊子,因为那个鏊子熟铁外壳里面包了三斤白银……” 老陈旁若无人的喊着:“煎饼了,正宗的山东大煎饼,一块钱一张,热的咧~~” 我把手神到他的眼前上下晃动,可是他仍旧视而不见,这下我彻底失望了。 我在鬼市里面踽踽独行,往事历历在目,似乎到处都留下了阿蛮的影子。此刻阿蛮在什么地方?我还能见到她吗?她会原谅我吗?为什么我要那样伤害她?难道她的命运还不够凄惨吗?想到自己愚蠢的行径,我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潸然而下。 我坐在街边尽情的哭着,哭得昏天黑地,直到我发现自己处于众人围观的对象。 天快亮了,从围观者飘忽的身形上看,我知道他们都是鬼。他们对着我指指点点的在议论着什么,恍惚中听到有人在说我是多情种子什么的,我还不十分明白,可是接下来的一刻却喜出望外了:老大正拉着阿蛮的手向我走来:“你这个淘气的小妮子,怎么专门欺负老实人啊?看人家为了你都哭成什么样子了,你还躲在一边不让我们和他搭腔?” 阿蛮嘟着嘴,扬着脸,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看也不看我一眼。 “阿蛮,我找得你好苦,你……你不生气了?”我惊喜的跳了起来想拉阿蛮的手,阿蛮白了一下眼睛:“你不是说要摔死我吗?” 我破涕为笑:“傻子,我怎么舍得?” 鬼魂们围着我们调笑起来,有人说我傻乎乎的,有人取笑说阿蛮的婚姻大事终于有了着落,阿蛮则娇羞的捂住了自己的脸,慢慢的向我靠近,轻轻的进入了我的身体。 天亮的时候,阿蛮带我来到八宝山地铁附近的一座主人不在的楼房。我们一起懒洋洋的泡在温暖的热水里,轻轻的擦洗着裸露的躯体,相互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我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幸福,以至于开始担心有一天会失去这个可爱的姑娘。 “跟我在一起开心吗?”阿蛮借用我的手轻柔的拂弄着我的生殖器。 “当然开心。”我心醉神迷的回答。 “可是你就要回去了。”她有些遗憾的说道。 “回什么地方?”我有些不解。 “你不是要找回你自己吗?我已经知道你的魂丢在哪里了,今天晚上,最迟明天晚上必须让你回去,不然你就会变成傻子了。” 听了阿蛮的话,我忽然感到害怕,和阿蛮在一起我觉得很幸福,我担心的是一旦找回了自己就没有了这种幸福了。 “回去以后你会想我吗?” “当然会想,我怎么可能忘了你?我还会经常来鬼市找你,我们还要一起出去捉弄别人。”我信誓旦旦的回答。 “傻子,等你回去了,就不会再记得我了,我们在一起的这几天你会忘得一干二净,你再也不知道鬼市,即使偶尔来到这里也看不到任何一个鬼魂了。”她的声音充满了惆怅的感觉。 “那怎么办?我可不想忘记你,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有些紧张,生怕刚刚找回了我的至爱,转眼间又要丢失了。 “根本就不可能的。”阿蛮黯然的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让我的心感到一阵阵的抽痛,看着她的眼睛,我明白她不是在骗我。 “阿蛮,如果你也回去了,你会记得我吗?”我问道。 “我也不会记得你了,你不知道,阴阳两界永远是分开的,只有极其特殊的情况才可能会有少许交错,你和我都属于特例。” “我不回去了,我已经找回了自己,从你这里找到了生存的价值,以后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我几乎在一瞬间就下了决心,决定抛弃我所想不起来的生活,永生永世陪伴着这个可爱的女孩子。 “要是你不回去,等到后天半夜,你就会变成真正的傻瓜了。”阿蛮怜爱的看着我,笑了,她的眼里含着眼泪。 “只要开心就好,傻瓜就傻瓜吧。”我轻松的笑了。 “可是我不喜欢傻瓜,所以你必须回去。”阿蛮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我不能回去,因为我绝对不可以想忘记你的。” “傻子,想记得我,办法有,等到明天……” “明天怎么?”我迫不及待的问道。 “先睡觉,下午还要你去帮我办点事情,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好吗?”她像哄小孩一样的对我说话,我霎时有一种被强烈关爱的感觉,于是听话的点了点头:“我听你的。” “说来听听,你想让我帮你打谁?”我活动一下筋骨,心想这次不论打什么人都绝对不留气力,可是阿蛮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傻瓜,难道我一天就知道打人吗?” “那……你想干什么?”我有些尴尬的问道。 “下午你带我去中关村跑一趟,我的老板还欠我一个月的工资,你去帮我领出来,再帮我交给我妈妈。” “好,那我下午领了工资直接去你家。” “来不及,领回工资以后我们还有更重要的安排,去我家的事情往后拖一拖吧,反正早一天晚一天也没有什么。” “我去你家的时候,真的希望你也回去,我可不想看你像个植物一样躺在那里靠氧气维持生命。”我紧紧的盯住她的眼睛,想弄明白她到底是不是想回去。 “傻子,你知道,为了常灿我早就和她闹翻了,当时我那么自负,根本就不相信常灿是个混蛋,我的行为让她伤透了心,现在哪还有脸回去见她?”阿蛮低下自己的头,无声从啜泣起来,那一刻我彻底了解了她,了解了这个外在表现那么飙悍的女孩子其实内心深处是那么脆弱。我也终于明白她不肯和燕子相见,也是因为觉得愧对自己的母亲。 “你才是真正的傻子。你是母亲唯一的希望,她怎么会记恨你?如果真的记恨你,又怎么能日夜守望着你的躯体,呼唤着你的回归?如果你这样我行我素的不肯回去才是真正的对不起她了。”我庄重的看着阿蛮,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也许你说得有道理,我会考虑的。”阿蛮点了点头。 “不,我不要你仅仅考虑而已,我要你回去。我回去,你也回去,然后我去找你,等我找到你以后我们就永远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可是……”阿蛮欲言又止。 “怎么?”我问道。 “你没听燕子说,我的脊椎已经摔断了吗?我的后半生只能坐在轮椅上度过了,什么也不能干,不能给你做饭,不能给你生孩子……” 我呆了一下,旋即笑了:“你不能做饭我做,你教我啊,不能生孩子我们就领养一个好了,反正今生今世我绝对不要和你分开的了。” 阿蛮忽然抱住我哭了起来,她的拥抱轻飘飘的,可是我却感觉非常温馨。 那天,我和阿蛮抱在一起睡得很沉,睡梦中我和阿蛮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下午三点,我和阿蛮几乎同时醒来。她带着我去了中关村,来到她工作过的公司,我以阿蛮的朋友身份出现,和财务总管谈了谈,总管说自己做不了主,让我去找老总。老总确认我是阿蛮的朋友以后,打电话问总管公司还欠阿蛮多少钱,得到准确数字以后立刻让出纳把现金交给了我。 出来以后,我对阿蛮说这个老总挺够意思,阿蛮鄙夷的说,那家伙可不是傻瓜,他巴不得没人对他提起我,不然还要补偿我很多保险、公积金什么的。 我觉得这个世界太复杂了,如果整天为了这样的事情动脑筋真的很累,可是没有说出来,毕竟阿蛮希望我找回自己,我也不想当真为了目前拥有的单纯生活把自己弄成个傻子。 我和阿蛮来到魏公村,阿蛮说那里有一家饭馆味道很不错,环境也好。 那顿饭我们吃得非常开心,从饭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繁星满天了。 阿蛮牵着我的胳膊在人行道上安静的漫步,她不再捉弄我,也不再一脸坏笑的向我宣布周围的女孩子穿了什么样的内裤。后来她说她累了,就爬到我的肩上,骑在我的脖子上,两条腿像软糖一样分别从我的腋下穿过,再从身后绕过来,在我的胸腹部位打了个死结。 任何人也不能这样做,但是鬼能,我很喜欢她的这种姿势,因为她把自己和我绑到了一起。 我们在大街上像真正的游魂一样四下游荡,阿蛮不断的和过往的鬼魂打着招呼,我也经常对他们点头示意,有的鬼魂会露出惊讶的眼神看着我,我很开心,因为我是唯一能看到他们的人。根据我的理解,人和鬼魂看上去生活在同样的空间,但是却处在不同的维度,因此相互之间没有任何联系,相比之下鬼魂要占一些便宜,因为他们能看到人,而人却看不倒他们。 阿蛮告诉我说,老大安排很多鬼魂帮忙找我的魂,后来在一个出租车后座的下面找到了,当时那个出租车撞了我,司机逃跑了,我的魂没有地方躲,就随他去了。她还告诉我说,必须尽快让我的魂回来,不然碰上那个司机大白天要大修他的汽车,揭开后座就麻烦了,虽然我还不是鬼,但是飘荡在外的魂也是见不得阳光的。 她还说,自己已经成了鬼界的名人。我说为什么她会出名,她忸怩了半晌,才赌气一样的说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傻瓜?”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了我她会在鬼界出名,但是很开心,因为现在她再也没有初见面时的那种绝望心态,我想,就算她再见到阿灿,也未必有什么感觉了。 你不是不想忘记我吗?她骑在我的头上问我。 我说是。 等会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你把这几天我们在一起的所有事情都写下来,等你找回自己以后再来读这些文字,不就什么都记起来了吗? 听了她的话我高兴得险些蹦起来,这么简单的办法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阿蛮带我来到人民大学的一幢家属楼,那是一个布置非常雅静的两居室,客厅里两大书架的书,还有一个笔记本电脑。 我把电脑拿到卧室,让阿蛮躺在床上休息,我座在沙发上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开始写这几天的经历。 那天晚上阿蛮的情绪非常不稳定,她一会哭一会闹的,不断的向我宣布说我是个没有责任感的男人,等我认真的难过起来的时候,她有破涕为笑的说我是傻瓜,连玩笑话都听不出来。 我一直写到天亮,忠实的把我和她之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记录了下来。 我一边写,阿蛮一边利用捣蛋的空闲时间来看我写的内容,可是看了以后又觉得不满意,说我把她写得太野蛮了,我说我就是喜欢你野蛮的样子,她仰头想了想:“野蛮就野蛮吧,这才叫本色!” 在写作过程中,我惊讶的发现自己对电脑的操作居然非常精通,这让我不由得再次想到可能我是个电脑程序员一类的人,甚至可能就是阿蛮的同事也说不定,阿蛮对我的猜测一笑置之,她说她也不了解我到底是做什么的,因为我的魂躲在那辆出租车的后座下面根本就不肯和其他鬼魂交流,看样子是给吓坏了。 我觉得很没面子,因为躲起来不敢见人,这样的事情不该发生在我的身上,就算是我的魂也不该这样。 翻看着我的记录,我忽然提出一个问题:“阿蛮,你说我一旦找回自己的魂就会把这几天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那我是不是该把这些东西带在自己的身上?” 阿蛮想了想,断然否定了我的想法:“不成,万一你傻头傻脑的把这些东西丢了怎么办?要知道,想让你的魂回来必须再制造一次车祸,还是把它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过两天你自己去拿回来的好。” 我吓了一跳:“车祸?会不会有危险?” “傻子,怎么会有危险?那么多的鬼在帮你的忙,你就算想死也困难啊。这样,我知道小椿树街有一个叫香椿树的洗浴中心,那里可以有代顾客长期保存物品的业务,待会你就去那里把重要的东西存起来,把钥匙带在身上,不就结了?” “香椿树,香椿树~~”我反复念叨着,竭尽全力想把这个名字印到自己的脑海里,阿蛮笑得打颤,她说我认真背诵香椿树的样子简直傻得可爱。 我又想起一个问题:既然我的魂回到身体里面以后我不再记得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了,那我怎么知道那把钥匙是什么地方的? 阿蛮想了想,给我出主意说,把一张纸条放在身上提示一下就成了。于是我在一张纸条上写下“香椿树洗浴中心”几个字放在平时几乎不用的放手表的衣袋里面。 我不知道我的魂在那辆车子里面是否有什么奇遇,于是问阿蛮,阿蛮告诉我说,本来我的魂应该到处游走的,可是那天突如其来的撞击让我的魂魄受了惊吓,所以才一直躲在那里没有出来,应该说现在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我的魂到处乱走以前把它给抓回来,要不然它一旦玩得开心了不想回来,我就彻底变成傻子了。 我问她今天我们还有什么安排,她说今天是我丢掉自己魂魄的第七天,无论如何在半夜前必须把魂给找回来。她已经委托老大通知了一百多个热心的鬼魂,这些鬼魂多半都托我给他们在世的亲人稍过信息,天一黑大家分头行动,首先要找到那个撞了我的司机,然后确定我的魂是否仍旧在他的车里,他们会安排能量高一些的鬼魂想办法影响那个司机的心智,让他把车开到事先找好的偏僻地方,通知我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那里,再制造一起人为的车祸,大家齐心合力的把我的魂推回到我的身体里面。 在我即将写完这些文字的时候,阿蛮变得越发蛮不讲理起来,我明白她是舍不得我走,明白她是一个非常敏感也是非常脆弱的女孩子,她已经被人无情的抛弃过一次,她怕我也抛弃她。 我温柔的安慰她,发誓说等我回去以后,会永远和她厮守在一起,什么也不能把我和她分开。 阿蛮哭得像泪人一样:“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现在说得可好,可是万一你已经结婚了,或者已经有了女朋友,该怎么办?”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会和其他什么女人产生瓜葛,于是断然否定说,我的感觉很灵验,我绝对不会有老婆,也绝对不会有女朋友的,因为我的生存就是为了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遇到她这个特殊的女孩子,其他一切都是扯淡。 阿蛮一边流泪一边打我,说男人都是一些口是心非的家伙,说起来让人听着舒服,真正遇到事情还不像畜生一样? 我告诉她不要难过,我绝对不是常灿,我不会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 天亮了,阿蛮不哭了,她命令我把笔记本拿到客厅,把这些文字打印出来,并且再三嘱咐我,打印完毕以后一定要把文件彻底删除,免得人家回来以后发现有人偷偷进过他们的房间。 在文件即将存盘的时刻,我要写上一句最重要的话: 阿蛮是我的最爱,我要用一生的时间和她在一起,爱她,呵护她,直到永远! 第九章 续缘 陈浩在极度震惊之下读完了那几十页打印纸,因为他压根不曾想到,在没有记忆的七天里居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更想不到自己会爱上一个鬼魂,而且爱得那样深。 他找到出车祸时穿的那件衣服,可是衣服早就洗过了。当初他不止一次在衣兜里面搜索过,可是却没有见到记录中所说的那个字条,现在他拿着那件衣服翻来覆去的琢磨的时候,忽然发现左边内侧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衣袋,估计是用来放手表用的,自己从来都没有用过。他把两根手指伸进衣袋,从里面找到一些细碎的纸末,上面曾经写过一些什么字,可是究竟写的是什么已经不可能看清楚了。——如果一开始就找到这张纸条,肯定不会等这么久才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陈浩摇摇头,然后叹了一口气。 本来对于灵魂一类的事情他没有什么概念,可是看了自己亲手写下来的文字又不得不相信这些神奇的事件,这些事情当然不可能是自己或者其他什么人编造出来的,自己不是已经见过那个常灿了吗?常灿不是把我打了一顿吗?当时他说什么跳楼不跳楼的,我还以为他说的是红药,实际上他在讲阿蛮。 “妈的,上次你就是这样打我的!”这是那个家伙踢我的肚子的时候说的吧?从记录上看,我砸了他的家,连他的笔记本电脑都摔了,可是他居然没有让我赔,看样子对阿蛮他仍旧有愧疚心理。 在雍和宫附近被车撞了以后,陈浩曾经找心理医生做过催眠,根据催眠记录,他曾经不止一次提到鬼魂的事情,也再三提到女孩子为情所困跳楼的事情,还有香椿树,这些信息都是实实在在的,不由陈浩不对这个世界有了一种新的认识,对原来他一向嗤之以鼻的鬼神之说也有了一种敬畏心理。 陈浩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推敲,他想起了阿秀酒家的那个服务员,听她讲自己在那里吃饭时时的情景,显然就是阿蛮上了身以后的样子。还有那个撞了我以后逃走的出租车司机,居然被人谋杀了,不然他也许能告诉我一些事情。他撞过我两次,起码他能告诉我第一次是在什么地方撞的我。 陈浩坐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又想到了红药:我怎么这么浑?红药才是我一生中的最爱,我怎么可以爱上其他的女孩子?虽然他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遇到了阿蛮,可是不该一点感觉没有的就把红药忘到了脑后啊。 他来到卧室,做贼心虚一般的看了看红药,她仍旧安静的躺着,均匀的在呼吸。 姐姐担心的抬头看了看他:“浩子,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陈浩摇了摇头,本来他打算把打印纸上面的内容告诉姐姐,可是转念一想,不该让姐姐帮他背上太多的包袱,现在自己已经够让他操心的了。 他伸手在红药的额头上轻轻的拂了两下,把她的刘海拂到一边,就像当初在一起时常做的一样。红药也成了植物人,此时此刻,不知道她的灵魂在什么地方游荡?她明白我对她的牵挂吗?她会不会也象阿蛮一样因为某种可笑的顾虑而不敢回来? 陈浩轻轻的把脸在柳红药的额头上碰了一下,就像当初感冒的时候母亲用自己的额头给他试体温一样。 红药,不论你的灵魂游荡到什么地方,我一定要把你招回来,我不能没有你。 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猛然一抽:糟糕,我对阿蛮还有一生的承诺,怎么办? 对红药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对阿蛮的感情则有些虚幻,如果不是看到自己亲手写下来的记录,连阿蛮这个人都不会在他的记忆中出现。陈浩不知道该怎么向阿蛮交代。——对她说我有自己的爱人?可是在我自己写下来的记录中不是已经说过了,我的生存就是为了在特定的时刻遇到特定的她吗?难道我对她的承诺真的一文不值吗? 陈浩觉得大脑发胀,他决定明天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昌平区找阿蛮的母亲,不知道阿蛮是否已经清醒了?无论我能否实践自己对她的承诺,都该去看看她,至少应该把那几千块钱还给她的母亲。我会告诉她曾经发生在我和她之间的故事,事实上她根本就不会喜欢上一个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的人,也许她会觉得我在胡说八道,也许会一笑了之,无论如何,我都可以顺理成章的回来陪伴我的红药。这样想的时候,陈浩的心情开始轻松起来。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一个晚上,一直到天亮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陈浩简单对姐姐交代了一下,然后把从香椿树洗浴中心找回来的东西放进背包,带上一把雨伞出了门。 空气异常潮湿,来来往往的行人大都举着雨伞,偶尔会有一些颜色鲜艳的雨衣闯入他的视线。张开的雨伞象开放着的五颜六色的花,也象长在山坡草地上的蘑菇。当初在东北林区施工时,下雨以后到处都能拣到鲜嫩的蘑菇,如果凑巧再打到一只野兔或者山鸡一类的野味,洗剥干净放在锅里一起炖熟了再烫上一壶酒,那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这样的心情似乎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了,长久以来,我得到了当初一直想要的东西,可是却失掉了那种单纯的快乐。 潮湿的空气缓慢的涌动着,让陈浩感到有些气闷。他竖起衣领,收起雨伞上了公共汽车,找了一个靠后的座位坐了下来。 车窗外的风景在不停的变换着,林立的高楼逐渐淡出,取而代之的是带有浓郁乡土气息的风光。 树叶被雨水打湿,看上去嫩绿嫩绿的,本来这样的景致容易让人感到心旷神怡,可是陈浩的胸中却似乎塞了一团茅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站在卵石铺成长街上,陈浩再三把眼前那个黑色大门上的门牌号和手里信封上的号码核对了一下,明确无误,方才拉起门环响亮的扣了几下。 原本以为阿蛮的家住在喧嚣的闹市,可是出乎他的预料,他找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幽静的乡村,显然,那些无孔不入的房地产商还没有把触角伸到这里。这里的乡土气息非常浓郁,没有林立的高楼,只有宽松的农家小院。 隔着矮矮的院墙看去,架上的黄瓜在雨中显得嫩绿,爬在墙沿的葡萄藤上坠满了翠绿的果实。 一个头发花白,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妇女举着一把淡黄色的雨伞,提着围裙的一角低着头匆匆向大门跑了过来,她拉开门闩,见外面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不免愣了一下:“你找谁?” 这个女人看上去很瘦,脸上纵横交错着许多皱纹,此时此刻似乎每道皱纹都写满了戒备,乍一看连陈浩也不免有些吃惊。 “请问阿蛮的家是不是住在这里?”陈浩口唇发干,那一刻他担心对方会给出一个明确的否认,可是内心深处却隐约对这样的结局有所企盼,似乎只要能证明打印纸上的记录不过是一些痴人说梦,他就可以毫无牵挂的回到红药的身边了。 老人疑惑的看着他:“你找阿蛮干吗?” 陈浩的心不由得往下沉了沉:“哦,我是她的……”他想说自己是阿蛮的朋友,可是严格意义上讲,他只在另外一个世界做过她的朋友,回到这个世界以后他们相互之间已经完全成了陌生人,这种情况下还可能找回当初的友情吗? “她……苏醒了吗?”陈浩忽然醒悟到自己还不知道阿蛮是否仍旧如自己离开阴阳界的时刻一样,处于昏迷状态。 “她是半个月以前醒过来的。”老人担心的回头看了一下,陈浩顺着她的眼光看去,隔着窗玻璃看到一个瘦削的女孩子双肘支着窗台,双手托着下巴正往这边看,大门距离房子有二十几米的距离,远远的看去女孩子的脸色非常的白,可是五官却有些模糊。 “哦,我从苹果园来,特地来看她……”陈浩一边说,一边惊恐的想着,看起来我的记录是真的了,我找到魂以后就忘记了那七天的经历,阿蛮一定也是在那个时刻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可是,她有没有看到我和红药之间发生的事情?或者如果她当时在的话,是不是看到了红药的魂?此时此刻,如果有人能像发生车祸以后的我一样,在我和红药之间形成一座沟通的桥梁该有多好…… “你和阿蛮是什么关系?”老人警觉的问陈浩,仿佛她面对的是一个居心不良的坏蛋一般,这让陈浩有些不高兴。 “我来给她送点东西,是公司欠她的工资。”陈浩扬了扬手中的信封,老人的疑惑稍解,脸色也平和下来。 “你知道,阿蛮以前受过刺激,我担心……”老人踌躇着,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陈浩,陈浩的眼睛忽然有些发潮:多伟大的母亲,他知道阿蛮处于昏迷状态的时候,只有她的母亲守在身边一刻不停的呼唤着她。 “您放心,我知道她的事情,这次来就是要看看她,不会刺激她的。”陈浩信誓旦旦的看着老人的眼睛,老人忽然表现出一种感激之情。 “快进来,别在雨里站着了。”她侧过身子请陈浩进门,脸上再也没有了戒备的神情。 陈浩苦笑一下,心想在雨里站着还不是因为你不让我进门? 进屋以后,老人殷勤的接过陈浩手中的雨伞,打开来放在墙角,然后引领他进入客厅,那个女孩子仍旧坐在客厅的窗前,没有移动位置,进来以后陈浩才发现那个女孩子正坐在轮椅上。 “阿蛮,这位是……” “我叫陈浩。”陈浩适时的接过话头,同时细心的打量着这个叫阿蛮的女孩子。 阿蛮看上去病恹恹的,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圈,脸色很白,看上去很久没有晒过太阳,皮肤似乎也变成半透明了。整体看上去她显得很瘦,衣服穿在身上显得非常宽大。跳楼前她应该是个活泼而健康的女孩子,此刻却无助的坐在轮椅中,这样想的时候,陈浩不由得鼻子有点发酸。 “您好。”女孩子礼貌的向他点了点头,可是态度却异常冷漠,她的表情像个坚硬的外壳,让陈浩摸不清她在想什么,但是他却明显感受到了这样的一个信号:我根本就不想见你,也不想见任何人。 “这是公司拖欠您的工资。”陈浩把那个装着钞票的信封递了过去,可是女孩子依然冷漠的看着他,没有接。 “您什么时候去公司工作的?”她的态度像个威严的法官,让陈浩感觉非常不自在。 “我不是你们公司的员工。”他简短的回答,女孩的母亲连忙把信封接了过去,放在茶几上,同时殷勤的招呼陈浩坐下,倒茶,顺便把女儿推到了陈浩斜对面的位置。 她一边做着事,一边唠唠叨叨的对阴雨连绵的天气发着感慨,用眼神向陈浩传递着请求谅解的信息,可是显然陈浩和阿蛮都没有听进去,也没有留心她的眼神。 “你到底是什么人?”阿蛮的警惕性依旧没有放松,似乎她对陈浩的疑心越来越重了。 “是这样的,”陈浩清了清嗓子。“上个月不巧我遇到一次车祸,然后就遇到了您……”他忽然尴尬的打住了。上个月阿蛮还处于昏迷状态,我说的这些话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鬼才会相信。 阿蛮的脸色比外面的雨天还要阴沉一些,陈浩在心里打了个突:坏了,早该想到这个女孩子的性情非常暴烈的,她该不会怀疑我是特意来是耍她的吧? “常灿让你来的?”她的声音冷得像一块冰,她的母亲乍一听到常灿这个名字也明显的抖了一下,她似乎开始后悔让这个陌生人近来了。 “不,我——把常灿打了一顿,后来遇到燕子,还有她的男朋友连子峰……”陈浩张口结舌,他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件事情,到现在为止他还不想把那份文稿拿出来给阿蛮看,内心深处他只想把钱还给阿蛮,然后交代一下,从此不再出现在这个女孩子的眼前,虽然在另外一个世界他爱上了这个女孩子,可是回到这个世界以后,他发现再浪漫的故事,再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无法取代柳红药。 “燕子,连子峰,亏你想得出来,我早就不和他们联系了。你来看我的笑话是吧?我醒了,你们很失望是不是?你们都是一路货,想让我死?那我死给你看好了,回去告诉常灿那个畜生,你们一起高兴去吧!”阿蛮的脸色变得铁青,脸上充满了憎恶的表情,就像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个让她恶心透顶的软体虫一样。她浑身颤抖着,伸出自己的双手四下里无助的抓着,仿佛要抓住什么致命的武器给陈浩来一下,或者给自己来那么一下。 老女人吓坏了:“阿蛮,你怎么了?阿蛮~~”她手忙脚乱的抱住女儿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咒骂着陈浩:“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们阿蛮招你们了还是惹你们了,为什么不肯放过她?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你们非要把她从我的身边夺走吗?畜生,你们都是畜生……” 陈浩茫然的看着这对歇斯底里母女,他明白自己惹了祸,对这个敏感的女孩子重提旧事真是太愚蠢了,自己一开始进门的时候就简单的告诉她说自己受一个朋友的委托给她送点工资来,可是她必定会问是谁让送的,我怎么回答?虽然她的工资是我给开出来的,可是那份文件上根本就没有说公司在什么地方,老总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回答? 他被逼到了死胡同,此刻他明白只有一条路可以解除阿蛮对自己的怀疑和敌意,而且自己必须这样做,否则如果就这样离开她,他真的搞不清楚这个暴烈的女孩子会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于是他站了起来。 “你们听我说,我和常灿不是一伙的,阿蛮清醒过来以前我真的看到过她,她还帮了我很大的忙,不信你看这个……” 陈浩从背包里面拿出那一沓打印纸,珍而重之的双手递了过去,也许是他诚恳的眼神打动了阿蛮,她的情绪开始慢慢稳定下来。 阿蛮拍了拍母亲的手臂:“妈,您去给我熬点粥好不好?我有点饿了。” 她再次认真的看了看陈浩:“我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不过我感觉您是个很诚实的人。这里面写的是什么?”她没有接那沓纸,只是有点疑惑的问道。 “这是我的一段经历,我失去了一个星期的记忆,后来找到了这些记录,是我自己写的,里面清楚交代了那段时间我都做了什么,重要的是,那段时间您帮了我很大的忙。” 阿蛮审慎的看着陈浩,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面看出来这里面是不是有诈,可是在陈浩那里只能看到诚实,于是她接过那些资料:“我先看一看再说吧。” 陈浩擦了擦汗,顺手端起茶杯,水已经冷了,阿蛮的母亲交替的看了看女儿和陌生人,从女儿的脸上似乎看出让她放心的表情,于是无声离开客厅,为女儿熬粥去了。 阿蛮打开那份资料,认真的看了下去,她一页一页慢慢的翻着,眼神开始变得温柔起来,看着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开始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她转动一下轮椅,背对着陈浩,悄悄拿出一张纸巾,轻轻的在眼睛上擦了擦,然后用纸巾捂住口鼻,继续看了下去。 阿蛮压抑的抽泣声再次使得她的母亲慌乱的跑到客厅里,见女儿的情绪似乎没有特别激动的趋势,她又看了看陈浩,从他那里也得到一切都好的肯定眼神以后,她再次离开客厅,关上了房门。 阿蛮的抽泣声音越来越大,她的双肩不停的抖动着,这简直让陈浩有些心碎的感觉。他冲动的站了起来,来到阿蛮的身后,把手放到她的肩上:“阿蛮,多亏你帮我的忙,要不然我就变成白痴了。” 她压抑着哭声,但是身体仍旧不停的颤动,使得陈浩感觉她的胸中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暴雨一般。 阿蛮不理会陈浩,她继续看着,泪水缓缓的从她的脸上滑下,落到她的衣服上,偶尔有那么一滴落到那份稿件上的时候,她就连忙伸手把纸擦干,仿佛那是一件奇珍异宝一样。 此时此刻,陈浩的心情非常复杂,在阴阳交界的地方,多亏了这个女孩子,他才得以重新回到人世,可是回到人间以后,他又不愿意再续前缘,因为他不可能那么轻易的忘记红药。 阿蛮细细的看着,一边看,一边哭,她的泪水大颗大颗的从脸上滑落,双肩不断的颤抖,这一切都让陈浩感到压抑,此时此刻他不想让阿蛮为了他,或者为了他们的那段经历而感动。 “我……真的那么坏吗?”阿蛮把那份稿子抱在胸前,抬起挂满泪珠的脸冲陈浩笑了。 “你怎么这样想?如果你真的那么坏就不会帮我回到人间啊。”陈浩不自然的笑了笑。 “你写的这些话都是真的吗?”阿蛮的双颊绯红,本来她的脸色有些枯槁,此刻看上去就像枯萎的花枝上忽然绽放了两朵灿烂的牡丹花。 “什么话?”陈浩吃吃的问道。 “你这人表面很老实,可是看不出有这么坏……”阿蛮嗔怪的看着他,陈浩忽的明白了,阿蛮问的是记录最后的那句话:阿蛮是我的最爱,我要用一生的时间和她在一起,爱她,呵护她,直到永远! 陈浩迟疑了一下,可是片刻的迟疑立刻让阿蛮看透了他的内心:“我明白了,你有老婆?” “是的,可是……” “那么你爱她?”阿蛮步步进逼。 “不,我不爱她,可是……” “如果我和她让你选择,你会选谁?” “当然我不会选她,可是……” “是不是因为我成了残疾你就看不起我了?”阿蛮的眼光像刀子一样看着陈浩。 “绝对没有,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只是……” “那就是说,你不爱我了?你写的这些都是假的?那你干吗还来找我?”阿蛮的脸色再一次变得煞白。 陈浩张口结舌的看着她,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子居然让他这个身体健壮的大男人感到心里发凉,他的确不爱她,可是又不能回避她曾经于他有救命之恩的事实,更不能让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再次走上绝路。他的冷汗开始往下流了。 “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我真后悔!”阿蛮的语气里充满了怨恨。 “后悔什么?”刚刚问出这句话陈浩就明白了,她后悔自己不该帮他返回人间。刹那间陈浩的脸红了,他不能忍受被别人看成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可是红药的笑脸一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还要照顾红药,相比之下,虽然她们两个人的命运都非常不好,可是毕竟阿蛮已经清醒了,她还有母亲的精心呵护,可是红药依旧躺在无边的黑暗中,如果我放弃了她,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什么人牵挂她?她还能找到回来的路吗? “对不起,我先走了,我……以后会来看你的。”陈浩慌乱中站了起来,他不敢看阿蛮的眼睛,担心自己会因为一时的心软而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他不能没有红药。 阿蛮看着他,一言不发,一直等他走出房门,她的母亲则惊讶的站在客厅的门口看着阿蛮,她没有和陈浩打招呼,因为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阿蛮的身上了。 陈浩带着一种深深的歉疚关上了房门。雨仍旧在下,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方才想起忘了拿自己的雨伞了,他不想回去取,虽然他觉得良心非常的不安,可是他不想再见到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了,因为一个人的心是容不下两个爱人的。 陈浩向十几米外的大门方向走去,可是他走了还不到两步就听到屋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这一下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于是连忙返身跑了回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客厅,不等进去就被他看到的情景惊呆了。 阿蛮躺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拼命的要往自己的喉咙刺下去,她的母亲则死命的抱住她的胳膊大呼小叫,母女两个抱在一起滚成一团。 “你想干什么?”陈浩一边手忙脚乱的帮阿蛮的母亲抢夺那把锋利的剪刀,一边气急败坏的嚷道。 阿蛮的力气太小了,本来她的母亲夹手就能夺过来的,可是事情来得太突然,慌乱之下两个人才搅到了一起。等陈浩参与进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把那把惹祸的剪刀远远的扔了出去。 阿蛮忽然没有了刚才的疯狂,她慢慢的从地上爬着坐了起来,由于下半身不能动,她只能用双手撑地,拖着身子往后挪了挪,靠在了床栏上。 “你不是走了?干吗又回来?”她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似乎刚刚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疯狂的举动。 陈浩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疯狂的女孩子,她看上去那么瘦弱,可是却是那么倔强。他慢慢的蹲下身来:“阿蛮,你……能不能保证不伤害自己?” 陈浩说这话的时候几乎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他不想让这个绝望的女孩子走上绝路,尤其不想让她因为自己的缘故而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你来干什么?”阿蛮冷漠的看着陈浩。 陈浩默默无言的看着她,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太多的无奈,于是他的眼神变得惶恐起来。他明白阿蛮是对的,他本就不该来烦扰这个女孩子。本来她和母亲生活得好好的,可是这次贸然的来访却彻底打破了这里的祥和。 看着阿蛮,陈浩忽然想起多年前读过的茨威格写的一本小说,书里的男主人公被一个瘫痪的残疾女子爱上了,他不爱那个女孩子,可是又担心由于自己不接受她的爱情会促使那个疯狂的女孩子作出危险的举动,于是答应了女孩子的求爱,可是就在最终要举行婚礼的前夜,他终于忍受不了外界的压力而逃走了,于是那个女孩子选择了自杀。 陈旧的故事和现实生活何其相似,难道阿蛮真要为了我而再自杀一次吗?我可以冒这样的危险吗?我的生活已经变得一塌糊涂了,我的爱人和我形同陌路,我的情人变成了植物人,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而使得这个女孩子选择了死亡,难道不是我的罪过吗?她说得太对了,我为什么要来?把那几千块钱拿来痛痛快快的花干净了,然后忘记了这件事情也就是了,可是我真的没有那么无耻。不过至少我可以按照这个地址把钱邮寄给阿蛮,我却作出了这样一个愚蠢的选择,把钱送了回来。 阿蛮的目光冰冷,冷得几乎把陈浩冻成冰块。 阿蛮的母亲用一种令人心碎的姿态独自坐在一边,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脸,无声的啜泣着,似乎她已经对女儿彻底绝望了。 陈浩骇然的看着阿蛮,从她的眼睛里面他能读出一种可怕的决心,他明白,就算阿蛮答应他不再伤害自己,可是只要他离开,她仍旧会找个方便的时候冷漠的把那把剪刀刺入自己的心脏,也许她这样做并不是因为爱,真正的目的可能是要惩罚他陈浩。 女人从来都是不可理喻的动物,我能和她讲什么道理?陈浩绝望的看着阿蛮,外面的雨依旧在淅淅沥沥的下,单调的声音似乎从远古时代开始就没有过间歇,他陈浩也似乎从盘古开天的那一刻起就跪在这个残疾的女孩子的面前绝望的做着思想斗争。 陈浩随时都可以一走了之,可是他没有那么冷血,他明白,只要他走出房门,阿蛮就会结果了自己的性命,就像当初常灿走的时候她想做而最终没有做成功的那样。此时此刻,陈浩羡慕起那个常灿来:为什么我不能作出那样绝情的事情?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她你的死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我不能吹着口哨从她的尸体旁边悠闲的走过去? 他不可能那样做,即使阿蛮不曾解救过自己,即使阿蛮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尊重生命是任何一个生存在文明社会的人都应该具备的品性,可是为了尊重生命就得把自己和一个根本就不爱的女孩子绑在一起,值得吗? 他彻底陷入了困境,因为他不能让阿蛮因为他的缘故选择死亡,也因为红药的变故让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再爱任何人了。他只能告诉阿蛮,他爱她,爱得发狂,并且今生今世也不会离开她,然后,对了,然后一直等,她一定会对这份感情感到厌倦的,只要我对她表现出一种刻骨铭心的爱,她就会厌倦我,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最喜欢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等得到了也就无所谓了。——我不信她对我真的有那么深的感情,她不过才看了一遍那该死的记录。 不管怎么样,必须度过眼前的难关。 “阿蛮,不要傻了,我爱你,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陈浩看着阿蛮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他知道自己不善于撒谎,可是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他瞪大了眼睛,仿佛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子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 “撒谎,你走吧,我不想留你。”阿蛮的眼神里带有几分蔑视。 “不,我真的喜欢你,要知道,我们曾经那么相亲相爱过的。” “相亲相爱?你不配。”阿蛮露出残忍的笑容看着不知所措的陈浩。 陈浩的心忽然一松,他觉得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因为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不会为了一个不配爱她的人选择自杀的。 “虽然你不配,可是你要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代价。” “代价?什么代价?”陈浩茫然的看着阿蛮,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阿蛮伸柔若无骨的手,放到陈浩胡子拉碴的脸上,几乎是充满柔情蜜意的抚摸了一会:“本来我和母亲活得挺好的,我已经忘记了以往的一切,只想陪伴母亲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可是你却自作聪明的闯了进来,打破了这里的平静。你以为你一走了之,我的生活还会恢复以往的祥和吗?那几千块钱难道重要到如此程度,让你以毁灭我为代价把它还回来吗?” 陈浩的冷汗流了下来,他知道阿蛮是对的,他根本就不该来这里,可是已经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如果他事先考虑得周全一些,那么他宁肯挖了自己的眼睛也不会来惹这样的麻烦。他不知道所谓的代价是什么,阿蛮看着他傻愣愣的样子,开心的笑了。 “你不知道我会让你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是不是?其实很简单,我会等你走了以后选择一个合适的时候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然后让你的整个后半生都会为了这件事而遭受良心的谴责。”她的两个嘴角残忍的往上翘起,眼神就像一条把猎物困入死角的赤练蛇。 “阿蛮,你不要做傻事,我真的爱你。”陈浩绝望的抓住了她的手。 “陈浩,像个男人好不好?不要撒谎了,你知道骗不了我的。” “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不自杀?”陈浩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此刻两只手的手心全都是汗水。 “你死,我就活下来。”阿蛮乐呵呵的看着陈浩。 “这是什么逻辑?”陈浩张大嘴巴看着阿蛮,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恨自己。 “我的逻辑就是这样的,你搅乱了我的生活然后想一走了之,可没那么容易,或者你,或者我,今天必须死掉一个才算完。” 陈浩忽然有些愤慨了,为了搭救阿蛮让他抛弃可能会有的一生的幸福,他做得到,可是为了这样一个阴阳怪气的女孩子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死了,我会把你做成木乃伊,整天的陪着你,而且既然你成了死人,就不会再喜欢上其他人,你说好不好?”阿蛮神情的看着陈浩,一直看得他感到毛骨悚然。 “你……简直太离谱了……”他期期艾艾的说道。 “觉得离谱你就走,我没留你啊。”依旧是灿烂的笑容。 “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啊?我就不该让陌生人进来,阿蛮,想想妈妈,你真的忍心就这么走了吗?”母亲哭泣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她的话让陈浩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 “你不爱我,为什么对我这样?”陈浩没话找话的问道。 “谁说我不爱你?看到你写的这些文稿我就爱上你了,我能感觉到当初我们在一起时你对我的感情,难道你感觉不到?”阿蛮的眼睛里面似乎有一团火花在跳动,以至于陈浩也莫名其妙的激动起来。 “是啊是啊,当然当然,我也有感觉的,既然我们彼此相爱,为什么非要弄个你死我活的?”陈浩谄媚的对阿蛮笑道。 “你以为你骗得过我?男人都是一个德性,哄你开心的时候嘴上就像抹了蜜一样,说要走的时候连头都不会回一下的。”阿蛮的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 陈浩冲动的抓住的阿蛮的手:“你不要这样想,虽然你曾经有过一次失败的恋爱,可是不要把男人都想得那样坏,我发誓永远陪着你,绝对不会再喜欢其他人,要知道,如果不是你帮了我的忙,我早就变成傻子了。” “男人的话总是那么中听,可是心却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你走吧,别烦我了。”阿蛮无力的把自己的头放在膝盖上,不再理会陈浩。 阿蛮的无助彻底打动了陈浩,他为了自己的自私而感到无地自容:“阿蛮,相信我,我会一生一世呵护你,关爱你,绝对不会作出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阿蛮无力的摇了摇头:“别哄我开心了,我知道怎么回事。” “阿蛮,相信我,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陈浩再次拉住了阿蛮的手。 “你当我还是小孩子啊?”阿蛮轻轻的挣脱开来。 “不相信我?好吧,我现在就找个律师,我们来立个合同,声明我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你,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好不好?”陈浩异想天开的找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并为自己的急智而感到自豪。 阿蛮看着他,忽然笑了:“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立下这样的一个字据,只要我发现你对我不好,我就把你所有的财产收为己有,你就算想走,也只能要饭去。” “你不会自杀了?我立刻就去昌平找个律师来办理手续,你等着我。”陈浩看着阿蛮的眼睛,想确认一下她会不会趁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自杀,可是阿蛮却忽然扑到他的怀里哭了起来:“傻子,只要你能让我明白你喜欢我就够了,何必这样?你又不欠我的。” 陈浩笑了:“什么你的我的?以后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我们一定立下这样的字据放在你的手里,免得你没有安全感。” “不要走,我不想让你离开我。”阿蛮忽然表现得小鸟依人一般,陈浩开心的笑了,他把阿蛮抱到轮椅上,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拿出手机找到昌平区的一家律师事务所,要求他们尽快派人赶到这里。 阿蛮的母亲激动万分,她忙里忙外的,简直把陈浩当成了救星一样。 一个矮个秃顶的律师带着一个助手来了,听了陈浩的要求,他们感到非常诧异。 “按照您的意思,我们可以为您和这位小姐拟定一份财产赠与合同,可是正规的财产赠与合同必须有标的资产,您到底想把什么东西送给这位小姐?”律师名叫费琛,说起话来有些慢条斯理。 “我要把我所有的一切财产都赠给她。”陈浩这样说的时候是很轻松的,既然他的性命都是阿蛮救下来的,那么自己的财产理应全部都属于阿蛮。 “这个……”费琛抓了抓自己的秃头:“可操作性不是很强,因为合同需要把你要赠与的财产全部罗列出来啊。你都有什么?” 这下轮到陈浩尴尬了,因为目前他几乎已经一无所有了,并且他忽然想起了红药,他还有几万块钱,可是他不能把那钱给了阿蛮,因为红药还需要这些钱来维持生命。——难道她想要我的钱? “陈浩,别傻了,让他们走吧,你定下这样的东西干什么?你明白,就算订得再详细,我也不可能要你一分钱的。”阿蛮充满柔情的看着陈浩,一瞬间陈浩为了自己的多疑而感到羞愧,难道他不了解阿蛮吗?他自己不是亲手写下和阿蛮在一起的那七天里的每一件事吗?这样的女孩子不值得爱吗? “既然您没有什么重要的财产,我建议您立下一份遗嘱,声明在您过世以后,您名下的一切都由这位小姐来继承,同时在遗嘱里声明您在世的日子里,这位小姐对您所有的财产拥有无上的支配权,这就可以把问题解决了。”律师建议道。 “年轻轻的立什么遗嘱?你们给我出去!”阿蛮的母亲忽然发火了,显然她已经把陈浩当成了自己人。 陈浩连忙拦住了她:“阿姨,您不要发火,就立个遗嘱吧,不然阿蛮的心里不踏实。”最后的这句话他是对着阿蛮母亲的耳朵说的,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感激的神情,她低头抹了一下眼睛,然后慢慢的走了出去。 签订遗嘱的过程非常复杂,在律师和陈浩、阿蛮的问答之中,陈浩才第一次知道,阿蛮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徐紫娟。 立下的遗嘱一式三份,分别由律师、阿蛮和陈浩保存。 律师走了,陈浩觉得疲惫不堪。他把自己的那份遗嘱草草塞进背包,然后指着应该由阿蛮收起的那一份:“放起来吧,现在不担心我会跑了吧?” 阿蛮忧郁的笑了:“你真傻得可爱。” 两个人无言的坐了好久,直到紫娟的母亲把饭菜收拾上来。 吃饭的时候,紫娟一直没有讲话,她的母亲则殷勤的招呼陈浩,问了许多不相干的问题。 雨停了,天也渐渐的暗了下来。 “你不开心?”晚饭以后,陈浩再一次坐到了阿蛮的对面。 “没有,我觉得心里不舒服。”阿蛮抬起柔弱的左手拂开挡住眼睛的一缕头发,用一种忧郁的眼光看着陈浩。 “有什么不舒服的?”陈浩有些奇怪。 “你这么年轻就立了遗嘱,我总觉得有点不吉利。” 陈浩笑了,虽然他自己也有点不快,可是看到阿蛮不再一意孤行的寻死觅活,这份遗嘱还是很值,这个女孩子想要的仅仅是一份可怜的爱情而已。 手机响了,是姐姐打来的,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你爱人?”阿蛮的眼光忽然变得凌厉起来。 陈浩笑了:“是我姐姐,我和爱人分居了。”他没有告诉阿蛮自己还有一个红药。 阿蛮幸福的笑了:“你回去吧,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姐姐整天惦记你,真丢人。” 陈浩也笑了,每次提到姐姐,他在内心深处都会有非常温馨的感觉。 “那我明天来看你好不好?” “不要,周末来吧,不要为了我耽误工作。对了,你是做什么的?” 陈浩有些尴尬,他告诉阿蛮,自己已经辞职差不多一个月了,正打算找个工作。 “那你就好好找工作,平时不要过来,不然我会生气的。”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陈浩的心动了一下,心想这个女孩子的眼睛真是出奇的漂亮。 他伸出手笨拙的拍了拍阿蛮的头:“你要好好休息,周末我一定来看你。” 回家的路上,陈浩开始认真的考虑起他和阿蛮以及红药之间的事情来。开始的时候,他纯粹是为了避免阿蛮自杀才信誓旦旦的告诉她说自己爱她,可是一旦离开那个环境,他发现这一切都那么荒谬,不可否认,阿蛮很漂亮,可是却无法取代红药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他不在乎阿蛮是个残疾人,可是爱情在他的心中却占有很重的分量,他真心爱的是红药。 也许,这件事情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渐渐的对阿蛮冷淡下来,可是万一她明白自己的心思,会不会再次寻了短见? 周六下午,陈浩再次来看阿蛮,这次出来开门的不是阿蛮的母亲,而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老头。老人的耳朵不好使,陈浩对他喊了很久,说要找阿蛮,也就是徐紫娟,最后老人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慢腾腾的把他让到屋里,交给他一封信。 物是人非,熟悉的环境,可是阿蛮和她的母亲却不在这里,陈浩无端的感到有点悲凉。阿蛮去什么地方了?他机械的打开了那个厚厚的信封,信是阿蛮写给他的。 信写得非常感人,在信里,阿蛮告诉他,他是个好人,她不想拖累他,而且从他的眼睛里她能感觉到他爱的是其他的人,当然那个人也许不是他的妻子。可是她真的非常感谢她,因为有生以来他是第一个肯为了她而放弃一切的男人,尽管他不爱她。 她要和母亲一起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到乡下住一段时间,房子托一个远方亲属照顾,她要他以后不要来看她了,虽然她很爱他,但是他们真的没有缘分。 阿蛮在信中说,她已经把自己手头的那份遗嘱撕掉了,放在一个小塑料袋装在信封里,她让陈浩替她把那遗嘱烧了。本来她要留下来做纪念的,可是觉得这东西很不吉利,并且要求陈浩以后永远不要再异想天开的立什么遗嘱。 你要好好工作,我这里有你的联系方式,说不定哪天我闷了就去看你。 信写到后来,大片大片的字迹都变得模糊起来,陈浩明白,那一定是阿蛮的眼泪。 他从信封里面拿出一个小的塑料袋,里面是撕碎了的遗嘱,他机械的把遗嘱塞进衣袋,把那封信又看了一遍。 本来,摆脱了阿蛮的纠缠他应该感到很轻松,可是此时却感到十分压抑。他试图问老人,阿蛮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老人说话明显糊里糊涂,驴唇不对马嘴,最后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努力,黯然离开了阿蛮的家。 红药会清醒过来吗?他的钱快要花光了,看起来必须先找个工作了。 第十章 重逢 又到了期末,北大的校园里,学生们来去匆匆,再也没有了往常的悠闲,未明湖边也难得再有散布的情侣了。 傍晚,一辆破旧的夏利在英杰交流中心的停车场上停了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干瘦老人走了出来。——那辆车上盖满了灰尘,上面布满了麻点,显然停在外面的时候曾经被冰雹袭击过。 老人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库,上身是一件样子普通的灰色t恤衫。从走路的姿态看,他的精神很好,可是如果你要仔细观察的话,一定会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萧索的味道。 一个独眼的精壮汉子提着一个很大的箱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 “我是郑天豪,跟你们的主任约好了今天来参加一个会议。”老人简单的向门卫打了个招呼。 门卫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名满天下的房地产富豪郑天豪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连忙立正敬礼,麻利的打开了玻璃门。 英杰交流中心的主任一路小跑来到会客室,满脸的歉意:“对不起郑先生,没想到您提前半个小时来了。” “学生们都到齐了吗?”郑天豪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基本上差不多了,不过校长今天要接待一个美国考察团,大概要晚到四十分钟,我们是不是先喝点茶?” “我和校长没交情,他来不来没有什么关系,再说我老郑又不是给他送钱,只要学生们来了就好了。——对了,清除所有的记者,不准任何人拍照,也不准任何人对这件事情报道,不然这次捐助就算泡汤了。”郑天豪不喜欢主任那种油头滑脑的架势,说话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主任吃了一惊,他见识的怪人不可谓不多,可是这个郑天豪却让他开了眼。 半个月前,深圳浩然房地产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郑天豪的秘书打电话直接找到他,说他的老板打算为北大的贫困生捐助一点钱,让他帮忙调查一下,把贫困生的资料发到他的信箱。主任敏感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个新闻,于是连忙上报校长以及捐助中心。 很快,贫困生的资料整理齐备,发给了浩然公司,一个星期以后,浩然公司有了反馈信息,四百七十二个贫困生的名单列了出来,对方要求参加的学生必须带上自己的学生证,让他安排好时间地点,郑天豪要亲自见一下这些学生。 会议仓促的开始了,校长还没有到,捐助中心的负责人也没有到,主席台上只有郑天豪和主任,再就是那个跟在董事长身后带着一个箱子的独眼了。 主任尴尬的做了一个开场白,然后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厚厚的一沓打印纸,打算长篇大论的对郑先生的善举来一次歌功颂德,可是他的文稿还没有打开,郑天豪就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主任辛苦了,快考试了,同学们忙得很,不如其他的手续就不要走了,我来说两句,然后直接把钱发给大家,您看如何?” 主任有些哭笑不得:“郑先生,您捐助的钱最好先交给捐助中心,然后由他们经过考量以后再发放给贫困同学……” “不用麻烦他们了,我直接发给同学们不是更好?”郑天豪不由分说,拉过了麦克风,转向会议室里坐着的黑压压的贫困学生。 “同学们好,本来说好了六点半和大家见面,可是我早来了一会,待会可能还要早走,所以就先跟大家讲两句。——其实我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讲,所以晚到的同学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我委托一个调查机构对贵校发给我的贫困生资料研究了一下,从中选出四百多名生活比较艰苦的同学,适当捐助给你们一点学习补贴,根据个人的情况,数量不定,有的多一点,有的少一点,希望你们能把这些钱用到学习上。” 他抬起手止住了忽然爆发的热烈掌声。“——我捐助大家,不需要你们对我的回报,可是我希望你们将来能对社会有所回报。等你们的生活宽裕了,不再为了基本的生活问题发愁的时候,我希望会有人想到今天曾经有人给过你们一些微薄的帮助,因而也适当拿出一点钱来帮助那些仍旧需要帮助的孩子。” 郑天豪沉默了片刻,整个会场静悄悄的,只有喇叭里传出微弱的交流声。 学生们惊愕的看着这个传说中的房地产大亨,如果和他擦肩而过,绝对不可能有人会把这个干瘦的老人和十几亿的资产联系到一起,可是此人竟然就是当今最具有传奇色彩的富豪之一。传说此人做事一意孤行,做事干脆利落。他开着的那辆破旧的夏利车从来没费心擦拭过。在他的公司,只准有他一个人邋里邋遢,其他任何人的袖口或者领口发现污迹的话都会立刻遇到麻烦。 网站上关于他的传说很多,关于他的谣言也很多,可是他从来没有站出来为自己辩解过什么,也从来没有声明过什么。他开发的房屋别墅几乎没有进行过预算,只要开发部门的员工在会议室放上一段高清晰的录像,告诉他,要在什么地方开发什么样的建筑,并呈上一个详细的报告,对当地的经济、交通、人文等环境详细论述一下,基本上就能决定他是否在当地投资。 郑天豪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他开发的别墅总是和周围的山山水水有机的连接在一起,总是能非常自然的融入当地的风景。在他施工的项目中,从来不会有偷工减料的事情发生,他用的材料永远都是最棒的,请来的装潢设计人员永远都是最棒的,并且,他的售价也永远是国内最高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开发的房地产通常刚刚进入论证阶段就有人付出高额定金买下了。 大陆有一个胡润富豪排行榜,可是郑天豪没有上过榜,因为没有人清楚他的资产到底有多少,据消息灵通人事测算,他的净资产额应该不下于十五亿人民币。郑天豪热衷慈善事业,可是从来不在公众场合下抛头露面,受过他捐助的人永远都是最需要帮助的人。 那个独眼助手在郑天豪的示意下打开了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的牛皮纸信封。 郑天豪指了指那个箱子:“这里面每个信封上都有一个名字,对应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大家拿着学生证排队过来领吧。” 一个西装革履的矮胖男人一路急匆匆的来到主席台上,殷勤的向郑天豪伸出了手:“对不起郑先生,我来晚了。我是北大捐助中心主任……” “你没有晚,是我来早了。”郑天豪似乎没有耐心听他做什么自我介绍,也没有耐心听他的歌功颂德,只是简单的握了握他伸过来的手,然后指了指那个箱子:“正好您来了,就请您帮小刘把这些钱发下去吧。” “这个……”矮胖子似乎吃了一惊,可是郑天豪果断的眼神立刻让他打了个哈哈:“想不到郑先生办事这么体贴,既然您都已经安排好了,就不需要我们再过一次手了。”他站了起来,拿起信封转向台下:“同学们,首先让我们对郑先生的义举表示由衷的感谢!”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学生们不喜欢这个矮胖子,许多人因为生活困难曾经到他那里寻求过帮助,可是通常情况下除了把自己的姓名登录下来然后回去等消息以外,似乎这个人就没有做过什么正经事。 四百多个信封很快就发完了,郑天豪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向他的属下招了手,两个人下了主席台。 郑天豪下了主席台以后,立刻被众多的学生围了起来,人们争先恐后的和他握手,一个女生忍不住啜泣起来。郑天豪动情的拉拉这个,抱抱那个,似乎他在拥抱的就是自己多年前去世了的孩子。 校长姗姗来迟,他惊讶的看着被众多学生围在中间的郑天豪,看着他和学生们交流,看着他一路走出去,看着那些依依不舍的跟在他身后的学生,一直等到会议室变得空荡荡的时候,才对紧紧跟随在他身边的英杰交流中心主任瞪了一下眼睛,气冲冲的走了。 随着业务量的逐渐扩大,郑天豪感觉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了,市场很大,他的三个助手也都很优秀,可是他缺少的是一个更加优秀的接班人,一个可以总揽全局,从而可以让他连续几个月都不需要过问公司事务的优秀人才。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谈过这个设想,可是私下里却嘱咐人力资源部经理,但凡遇到特别优秀的人才,一定要让他见一见。 人力资源部经理陈天健是个山东人,说话喜欢直来直去,而且脾气倔强,在公司里的口碑不怎么好,可是郑天豪却很信任他,就像他很信任整日追随在身边的这个叫刘四海的中年男人。 刘四海本来是一个技术工人,来自农村,为人非常质朴,小时候练过武术。后来因为工地上发生事故,丢掉了一只眼睛,董事长特意让他跟在自己的身边。有了他,郑天豪免去了许多无聊记者的烦扰,因为这个叫刘四海的家伙不仅手脚利落,而且脾气暴躁,但凡对董事长纠缠不休的人通常都被他强行推出办公室或者干脆来上那么一拳一脚的。有的记者吃了他的亏,便在网上大肆漫骂郑天豪,可是郑天豪从来不给这些人道歉,似乎也从来没有为了这样的事情而责备过刘四海。因为他没有什么风流韵事,也没有什么行贿受贿的事情让别人大肆渲染,只有那种一成不变的乖僻行径让某些人津津乐道,所以,时间长了,记者们就不再理会这个怪异的家伙,有关郑天豪的报道渐渐的没有那么多了。 浩然公司的总部设在深圳,北京只有一个办事处。这次董事长来北京一来是想到顺义看看正在施工中的两幢别墅,二来也想见见多年的老朋友黄玉生。 黄玉生一直是浩然公司的法律顾问,在公司起步阶段他帮了郑天豪很多的忙,如今他在北京和深圳两地都开办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可是在郑天豪的办公室旁边永远都为他安排一个舒适的房间。 果然,两个人闲聊一会,郑天豪就切入了正题:“老黄啊,我最近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了,真想找个人帮我掌掌舵,我自己也好轻闲轻闲。” 黄玉生看了看老朋友,笑了:“老郑,人才到处都是,可是要找和你一样有能力的几乎不可能,不然怎么会只有一个浩然公司?” 郑天豪笑了:“你这样说实在是抬举我了。——公司做到今天的程度,不是因为我比别人强,只不过因为我选择了广大市场中的一隅,并且尽了最大的努力做好本分的工作而已。” “说来容易,可是几个人能做得到?——我对公司上层领导的情况比较了解,在我看来,他们没有一个不是优秀人才,可是要接你的班,恐怕没有一个人合格。”黄玉生摇了摇头。“你把工作多往下分点,多抽出点时间放松一下也就是了。” 郑天豪看着黄玉生,半晌无语。在他看来,黄玉生是一个外圆内方的人,如果他认定我手下的人没有人能担当此任,那他说的一定是实话,可是我实在无法让他了解,我之所以做了这家公司,其实完全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让自己忙起来,为了忘记自己的不幸。我辛辛苦苦的做了几十年,现在累了,不想再做下去了,重要的是,过去的痛苦已经慢慢淡化,我只想轻闲一段时间,看看山水,养养花鸟。可是浩然公司正处于良好的发展势头,我又不可以放任不管,因为公司有那么多职员,我不能放弃他们,所以必须在退休之前给他们找一个像样的带头人。 在这方面,黄玉生对郑天豪一直有些不以为然:说你不在乎金钱,不在乎声名,做做样子也就是了,可是如果长此以往表现得对名利无所谓,就有些矫情了,不爱名不爱钱,谁做得到?可是他无法把自己的想法当面对老朋友说出来。 “上半年公司面向社会公开招聘高层管理人员,总共接到一千七百多份简历,经过筛选和初步面试,人力资源部选出七个候选人,北京地区有三个,我打算安排在这几天见见他们,你有时间的话也来坐坐好不好?我想听听你对这几个候选人的意见。”郑天豪一边说,一边把几份资料递了过来。 黄玉生打开来,粗粗的浏览了一下:“嗯……,看起来陈天健这个人力资源部主任做得满好的,光华管理学院MBA,曾经做过华远公司的副总……美国堪萨斯大学研究生院建筑学硕士,政府部门担任过城市规划专家……东北林业大学毕业,林业局,制药公司……”他忽然抬起头来:“我说老郑,这个陈浩看上去能力不是很强,而且从来没有介入过房地产,可是居然在一千多名候选者当中脱颖而出,这里面好像……” 他欲言又止,可是对方早就听出了他的潜台词,郑天豪笑了:“我也觉得奇怪,所以今天下午打电话给陈天健,他告诉我说,本来这次人力资源部选出来的是六个人,可是上周深圳的一家猎头公司再三向他推荐这个人,那家猎头公司比较优秀,设计中心主任小王就是他们推荐的,所以陈天健就把这个陈浩列了进来,他还一再声称不是他的主意,看了以后不满意可不要骂他。” 黄玉生笑着摇了摇头:“老陈办事总是这么谨小慎微。既然是你们信任的猎头公司强力推荐的人,我相信这个陈浩必定会有他的过人之处的。” 郑天豪接过陈浩的简历扫了两眼:“这个人的简历写得很简单,看样子办事也喜欢干净利落。说老实话,我还真挺喜欢这种简洁的风格。” “你打算什么时候见他们啊?” “明天我要去顺义,后天吧,我要和他们好好谈谈,所以你要做好准备,可能要陪我一整天的。”郑天豪从来不怀疑黄玉生对自己的忠心,从公司成立的第三年起他就在这里担任法律顾问,可是他关心的事情远不止法律纠纷,在公司的管理以及战略方向确定等方面,这个老朋友曾经给过自己非常大的帮助。 黄玉生没有说话,只是懒洋洋的向老朋友晃了晃茶杯,凭他们两个人的交情,只要郑天豪说一句话,黄玉生就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 陈浩接到浩然公司的面试通知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他从没想过要向房地产方向发展,也从来不曾往这家公司投过什么简历,于是他问对方是不是搞错了,对方回答说,他的简历是深圳新竹猎头公司推荐的,越过初试和复试,直接和董事长面谈。 这样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因为他也没有往深圳的那个猎头公司申请过什么岗位。放下电话,他上网查了一下浩然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的资料,搜索的结果很是出乎他的预料,本以为这不过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可是没想到这家公司居然在业界赫赫有名。他摸了摸发烫的额头,又查了查新竹猎头公司的联系方式,然后把电话拨了过去。 ……是的是的,陈浩先生啊,请等一下,我查一下您的资料……您对我们推荐的工作满意吗?……什么?您没有做过房地产?这个没有什么关系的,您知道管理具有相当程度的普遍性,既然您在制药行业做得非常好,那么参与房地产公司的管理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哦,是这样的,我们公司主要为登记过的客户寻找合适的工作岗位,同时我们也经常网罗各界的优秀人才,您的资料是谁搜集的我不清楚……您以前一定在网上投递过简历,或者一定在招聘网站登录过您的资料……是的是的,我们有专门的信息采集人员……好的,不客气,希望我们为您推荐的工作适合您,再见。 陈浩摇了摇头,无奈的笑了,看起来,互联网时代已经不存在个人隐私了。还好这个公司是在帮我的忙而不是在暗算我。 浩然房地产公司北京分公司在三环以内,距离西客站不远,从外面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可是进入大厅,陈浩立刻被室内简约而独具匠心的设计吸引住了,看起来这家公司的设计师算得上一流水平了。 天很热,可是陈浩仍旧穿得比较正式,笔挺的西库,雪白的衬衫,系了一条暗红色带有倾斜纹理的领带。前台的一个举止优雅的女士问清楚他的来意,带他乘电梯来到五楼的董事长办公室,敲了敲门,请他进去,然后独自离开了。 于是,陈浩平生第一次站到了父亲的面前。 郑天豪的办公室装修简单,布置却很妥帖。 郑天豪正和坐在旁边沙发上的黄玉生谈着上午见过的那个海归学者,陈浩进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到有点紧张,也许是陈浩站立的姿势让他想起了什么人,也许空气中忽然传来的微弱的人体气息引起了他的某种回忆,他僵坐在原地没有动。 黄玉生似乎没有留意到老朋友的失态,他有些傲慢的看了看陈浩:“陈先生,请坐。”他指了指郑天豪桌前的那把椅子。 陈浩点头表示感谢,坐了下来。隐隐的他感觉有点可笑。他不知道这个董事长会问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对房地产行业简直一窍不通。 郑天豪的眼睛似乎蒙上一层薄雾: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平白无故的想起阿梅?妻子去世三十多年了,最初的那些年头她总是出现在自己的梦里,清醒的时候也总会出现在意识当中,可是时间慢慢的把一切痕迹都抚平了,上次想起阿梅也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当初在儿子遇难的废墟前他一头栽倒,撞裂了额骨,因此留下了病根,一遇到阴天下雨或者情绪激动的时候,整个头部都会痛得要裂开一样。这是老天对他抛弃儿子的惩罚,因此他从来就不曾去医院治疗过,也从来都没有因此吃过什么止痛药。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需要吃点药来顶一下了,倒不是因为这次头痛得特别厉害,而是潜意识里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仿佛奇迹就要出现在眼前了。 陈浩看着表情阴郁的董事长,觉得好笑:我是来应聘的,又不是犯人,干吗给我这种脸色看?他不了解,郑天豪,也就是他的父亲其实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是个很有心机的人,当他阴郁的看着你的时候,其实心里想的完全是另外的事情。 因为陈浩不了解这些,所以有些不平,于是也扳起了脸不做声,心想反正我对你们的工作没什么兴趣,凭什么你这样看我,我就要笑脸相迎?当陈浩板起脸和董事长对视的时候,他忽然吓了一跳,仿佛此刻他正透过一面神奇的镜子在看多年以后自己脸上的皱纹,于是忽然在内心深处漾起一种温馨的感觉,那一瞬间眼泪似乎就要夺眶而出,于是暗笑自己有些多愁善感,却根本就不知道这一切都是父子天性使然。 郑天豪无端的在陈浩的脸上看到了阿梅的影子,不由得内心一阵绞痛,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摸索着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抬起右手摸了摸当初受过伤的额头,哪里有一道模糊的旧伤。 “介绍一下您的情况吧。”黄玉生觉察到郑天豪的情绪忽然发生了变化,于是关切的看了看他,可是对方的眼睛似乎被眼前的这个小伙子牢牢的吸住了,于是他只好暂时担当起主考官的责任。 见面的第一眼,陈浩就不喜欢这个胖乎乎的男人,对方那种屈尊的姿态让他觉得不爽。 他礼貌的向黄玉生点了点头,用了几分钟的时间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受教育以及工作的情况。 郑天豪用近乎痴呆的眼光看着陈浩,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这个小伙子看上去怎么这么像阿梅?他的眼睛,说话的神态,嘴角那两道细细的纹路,简直一摸一样。 当年一个看相的先生说,阿梅嘴角上的那两道纹路表示她非常聪明,也暗示她性格倔强,属于宁死不屈的那种人。先生说得没错,阿梅不是宁肯从楼上跳下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继续活下来接受凌辱吗?如果不是我早就知道浩然在唐山大地震中去世了,一定会认为他此刻就坐在我的对面。 他的眼里无端的透露出一丝悲哀,使得坐在他对面的陈浩蓦然间颤了一下。 “哦,您的生日是1968年11月8日……”黄玉生一边随意的翻动着陈浩的简历,一边问道。 “嗯……,差不多吧。”陈浩答道。 黄玉生露出一丝揶揄的神态:“差不多?小伙子,用这种心态管理企业可是要出乱子的。”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我也搞不清楚,连我母亲都不知道我出生的确切日期。”陈浩简单的回答道。 “这就怪了。”黄玉生看上去有些不开心,他把简历随手扔到茶几上,身子往后重重的靠了下去,恶狠狠的看着陈浩,似乎这个毛头小子太不懂规矩了。 陈浩笑了:“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在大街上被母亲拣回来的,据我母亲说,她9号拣到我,看上去我出生不过一两天,所以登记户口的时候就写了8号。” “等等……”黄玉生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伸手止住陈浩,转向郑天豪,而此刻的郑天豪则好像见了鬼一样,毛发倒竖,浑身颤抖。 陈浩也诧异的看着这个有些阴阳怪气的董事长,从自己进来开始,他就一句话也没有讲过,看现在的样子似乎是受了什么惊吓,他怎么了? 黄玉生也吃了一惊,连忙拿起陈浩的简历仔细看了一下:“你出生地在丰润县石各庄乡东魏村,是不是?” “不,我母亲说,我的出生地点应该在唐山。当时我的养父在煤矿遇难,我的母亲去料理后事,从火葬场回来,在光明电影院哪里拣到了我。”陈浩犹豫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把这段往事说了出来,其实他没有必要讲这些,只是忽然感觉想向人倾诉一下,哪怕眼前的这两个人他从来没有见过。 郑天豪的眼前似乎飘起了漫天的雪花:我在做梦?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如果是梦,求求上帝永远也不要让我醒过来吧。这是我儿子?不,不可能,浩然明明在地震中遇难了。 他拉开抽屉,摸索着拧开那瓶备用的,迄今为止从来没发挥过作用的救心丸,倒出一粒塞进嘴里,冲满脸疑问的黄玉生摇了摇手,然后闭上眼睛安静的坐了一会。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三个人共同陷入了沉默。 陈浩莫名其妙的觉得紧张起来。他看看郑天豪,又看看黄玉生,想站起来告退,却又觉得似乎有一种难言的牵挂让他留在这里。 郑天豪觉得可以控制情绪了,方才慢慢的站了起来:“你们先聊,我去一下洗手间。”也许等一会就不会有这样的幻觉了。郑天豪痴痴呆呆的想着,跌跌撞撞的进了里间。 办公室里,黄玉生独自面对着陈浩,心里涌起一阵自豪的感觉,一切都在按预定的步骤进行,甚至个别细节比预计的还要完美得多。 郑天豪在卫生间坐了很久,他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可是根据这个陈浩自己讲述的身世,居然和儿子完全吻合,老天当真会那么眷顾自己吗? 他用冷水洗了洗脸,迫使自己清静下来,然后稳步回到办公室重新坐了下来:“对不起小伙子,我的头痛病犯了。”此刻他的脸色仍旧透出一股死灰色,但是神情却逐渐恢复了正常。 “您身体不好?吃药没有?”陈浩没来由的觉得自己对这个老人很关心。 “没问题。——对了,我也是唐山人,说来我们还是老乡。听说唐山现在建设得不错,唉,许多年没回去了,回不回也没有什么意思,老家没有亲人了。”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语调也有些伤感。 “是啊,大地震前我去过,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城市规划得非常漂亮,有机会您真该回去看看,……过去的事情毕竟过去了。”陈浩断定董事长的家人一定死于那次大地震。 “你的父母,我是说,你的养父母对你好吧?你是……八十年代上的大学,那时候农村供个大学生不容易啊。”郑天豪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一边翻看着陈浩的简历,一边随便和陈浩拉起了家常。 “是啊。”提到母亲,陈浩有些动情。“为了我,母亲和姐姐可是受了许多苦那。” “缘分哪。……你出息了,他们也高兴不是?” “可惜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陈浩想就此打住,尽管此刻他已经对这个表情阴郁的董事长产生了强烈的好感,可是却不愿意在陌生人面前过于表露情感。 “你刚才说过,你的母亲是在你父亲的葬礼后拣到了你,当时你家没有住在唐山?” “我二姨家在唐山,我母亲去唐山料理后事的时候就在她家落脚。” “你姨……现在还在唐山?”郑天豪轻描淡写的问着,可是手指已经开始神经质的颤抖起来。 “她们一家在地震中全部去世了。”陈浩的眼神有些黯然,童年的记忆里,虽然没有见过几次,可是二姨对自己却非常好,听母亲说,当时她曾经想把自己留下来,但是母亲不肯。 “哦,真惨。我的儿子也是在那次地震中去世的。”郑天豪的头又开始剧烈的痛了起来。 “是很惨,据说地震后的唐山就像地狱一样,您……当时在唐山?”陈浩不想触及董事长内心深处的伤口,却仍旧忍不住这样问道。 地狱?现在说说倒轻巧,当时我可是身临其境啊。展眼看去,不论哪个方向都是大片的废墟,瓦砾下面没清理完的腐烂尸体散发着的甜津津令人作呕的气味,再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整个城市的上空…… 郑天豪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地震的时候我不在唐山,后来……”郑天豪无法继续下去,许多年来,他总是竭尽全力不去回想大地震后的惨状。 他抖抖的从书桌里拿出一张A4打印纸,细心的慢慢对折,然后拿过一把裁纸刀试图要把那张纸均匀的分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按住打印纸的左手却忽然不听使唤了,只要握刀的右手稍一用力,那纸就会轻轻的滑开。 “年纪大了,手脚也不利落……”他低着头自言自语的说道。 陈浩连忙站了起来:“我帮您裁。” “你帮我按一下就好了,我自己来。”郑天豪笑了,他细心的一点一点的裁着那张纸,马上就要裁完的时候,他的右手忽然神经质的一抖,锋利的裁纸刀改变了方向,竟然往上挑了一下,一瞬间陈浩左手的食指尖端就沁出了殷红的鲜血。 “呀,真对不起,小陈,快……”郑天豪一边手忙脚乱的从旁边抽出几张纸巾帮他按住伤口,一边拿起电话:“快帮我找点止血的东西,有人受伤了。” 陈浩连忙阻止:“郑总,没事,不用那么兴师动众。”他看了一下,伤口不深,于是拿两张纸巾叠在一起,按住了伤口。 两分钟以后,一个秘书带着一个小药箱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郑总,谁受伤了?” “没事没事,有创可贴来一张就可以了。”陈浩笑道。 秘书细心的拿酒精棉球为他擦拭了伤口,然后用一张创可贴包扎一下,旋即告退了。 “唉,年纪大了就是这么笨手笨脚的。”郑天豪笑着再次向陈浩道歉,陈浩摆了摆手,表示没有什么。 黄玉生坐在旁边一直没动,可是他的鼻孔却紧张的一张一合:太完美了,一切都在掌握当中…… “今天我有点倦,你先回去,改天我们再谈好不好?”郑天豪用商量的口吻问陈浩。 陈浩笑了:“没什么,您先休息,有空再聊。”他心里想的是,这个董事长办事怎么这么拖拖拉拉?我来面试,他没有问我任何有关工作的事情,却翻腾了这么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真奇怪他的公司怎么能经营得这么好。 郑天豪眼巴巴的看着陈浩离开了办公室,然后转向黄玉生:“老黄,我……最近一直感觉不好,也许该休几天假了。” 黄玉生兴奋的看着郑天豪:“老弟,这个陈浩和你的……” “回头再说吧。”郑天豪满脸的倦意,抱歉的打断了老朋友。 黄玉生激动的看着郑天豪,冲动的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怎么说,人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那你先休息,晚上还要面试那个光华的毕业生吗?” “回头我让秘书通知他改日好了。”看上去郑天豪有些神不守舍。 黄玉生站了起来:“我回事务所看看,有件案子取证上有点麻烦,我要和手下人研究一下,晚上给你打电话吧。” “好的,我让秘书送你。”郑天豪显得十分倦怠,黄玉生笑着摆了摆手:“老弟,跟我还用这么客气?”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不由得闪现出一道得意的光芒,而郑天豪则反常的没有站起来去送这位老朋友,他牢牢的盯着垃圾筐里面沾着陈浩鲜血的那两张纸巾,桌子上已经裁开了的纸上也有几滴暗红的血迹,看上去恰似几朵绽放的小花。 郑天豪出门的时候,破天荒的没有带上刘四海,也没有开那辆脏兮兮的夏利,而是出门随便打了个车来到了北京朝阳医院医学基础研究中心。 “我想做一下亲子鉴定。”他开门见山的对接待他的医务人员说道。 坐在休息大厅等待检验结果的时候,郑天豪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神不定,他经历过太多的失望,因而开始担心这会不会是一场空欢喜。 服务台的女护士喊他的名字的时候,郑天豪觉得双腿发软。他接过那张化验单,仿佛整个性命都系在那张纸上。 “……实验检测遗传标记的累计非父排除率为99.97%,假定父亲的累计父权指数等于2009……”这是什么意思啊?他抖抖的把化验单递到护士的眼前,用手指着那句话:“请问护士同志,化验结果……” 护士不耐烦的看了他一眼:“这不是明明白白的写着吗?你带来的血样和你本人属于直系血亲,你是他的父亲,这下不怀疑了吧?”她每天都要接待许多怀疑的丈夫,因而对郑天豪很是看不上眼。 “是……是……我的……儿子,他没死……”郑天豪泪流满面,化验单在他的手上飘然坠下,他本人也觉得头重脚轻,无法站稳了。 “先生,您怎么了?”护士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扶住他,让他坐到了旁边的长椅上。 “小姑娘,谢谢你,谢谢你们,我……找到了儿子……”郑天豪泣不成声,拉住护士的手拼命的摇晃着,几乎捏碎了她的骨头,直到她痛苦的叫出声来。 人们围拢过来,听了郑天豪的话,不约而同的流露出感动的神情,更有一个老妇人已经唏嘘起来。 “谢谢……谢谢……谢谢……”郑天豪泪流满面,向每一个人道谢,老天对我照顾了,他想。我的头真的很痛。儿子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他长得真像母亲,看上去很潇洒。——他会认我这个父亲吗? 那天晚上,郑天豪几乎彻夜不眠,他反复翻看着陈浩的简历,研究上面的每一个字,几次拿起电话想拨通陈浩的手机,可是终于没有拨出去。儿子现在是不是已经睡了?忽然打电话会不会吵醒他?我该怎么对他说,我就是他的父亲? 彻夜不眠的不单单是郑天豪,黄玉生律师事务所一间办公室的灯光也一直亮着。黄玉生像笼中的野兽一样来回踱着步,公关部的赵元和曹子煌坐在靠墙的沙发上,他的女儿徐紫娟则坐在桌边一把扶手椅上玩着手机。 白天,赵元一直坐在车里守候在浩然房地产公司门前不远的地方,郑天豪出门打车离开以后,他也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一直跟到朝阳医院医学基础研究中心。等郑天豪激动的离开那里以后,他才给舅舅黄玉生打了电话。 “下一步怎么办?”曹子煌看着心神不定的黄玉生,问道。 “等,还要等。明天是他们父子相认的日子,然后……”他有些神经质的看了看女儿。 赵元和曹子煌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如果说曹子煌是一个亡命徒,赵元还比较懦弱的话,那么在他们两人联合绞杀那个出租车司机以后,就彻底成了一丘之貉。 “这段时间忙过以后,你们尽快到承德那边休息一段时间。一旦我们接管了公司,就要忙起来了。你们两个要尽快熟悉房地产行业,经营上的事情还指望你们哪。”黄玉生似乎满腹心事,可以想象,未来还有许多难题需要按部就班的解决,杀戮虽然是必要的手段,却不是解决问题最彻底的办法。 “您——究竟打算怎么办?”紫娟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问道。 黄玉生看了看女儿,停住了脚步:“娟子,不要胡思乱想,要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为我?”徐紫娟忽然发起火来,“从我母亲去世你就没关心过我,现在又让我帮你骗人,谁知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肠……” “娟子!”黄玉生断喝一声,随即语气平和下来:“我做的事情你不要管,你还是多花点时间在你的毕业论文上面吧,你要相信爸爸,我做的一切自有我的道理。” 紫娟板着脸没有做声,她起身冲了一杯咖啡,又慢慢的踱了回来。最近她陷入深深的自责,最初她答应父亲假扮残疾人阿蛮去欺骗陈浩,按照最初的黄玉生告诉她的,是要拿到一纸馈赠文书,文书中必须写明陈浩的一切财产都无偿馈赠给徐紫娟,可是最终她拿到的却是一份遗嘱。 从爸爸欣喜的眼神里她忽然领悟到,无论自己拿到的是馈赠文书还是遗嘱,可能都等于给陈浩签署了一纸死亡证书,因为只要陈浩活在这个世上,那份遗嘱随时都可能作废,而父亲策划了几年的时间绝对不仅仅是想要一张废纸。黄玉生精心伪造了一份遗嘱还给了陈浩,无非是想暂时让他安心。 徐紫娟不相信父亲会为了一笔不属于自己的财产去做杀人放火的勾当,可是事情进行到这个地步,如果说他不想杀人就有点说不通了。看着父亲冷酷的眼神,她为陈浩捏了一把汗,不知为什么,那个看上去傻傻的中年人的身影近来总是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她不能让这个傻小子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丢掉性命,可是现在父亲根本就没说要杀了他,她又能怎么样?去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陈浩?那岂不是太对不起父亲了?还是看看再说吧…… “娟子,回去休息一下吧,过一段时间有你忙的。”黄玉生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徐紫娟黯然离开了,黄玉生长长的嘘了一口气。凭女儿的聪明,一定能猜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可是从现在开始,他不想让女儿再卷入其中了,首先他不想因为女儿的软弱而把事情搞砸了,其次,万一最终自己落得身败名裂,他不想把女儿牵扯进来。 “到了收网的时候了。——为了浩然公司,我们这个局布了几年,再不成功,也只能归结为天意了。陈浩是个聪明人,一旦他发现自己是十几亿资产的法定继承人,立刻就会对阿蛮的身份产生怀疑,所以我们不能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要是他抢先一步再立下一份遗嘱,那么我们拿到的东西就成了废纸一张了。——你们觉得有这种可能吗?”黄玉生忧心忡忡的对两个属下说道。 “嗯,这个人外表看起来有点发呆,可是实际上非常精明。”赵元的回答不能让黄玉生满意,这话等于没说。 “陈浩应该想不到那么远,可是万一他对整个事情起了疑心,说不定就破了我们的局。”曹子煌看着黄玉生,心里却想着徐紫娟,虽然他已经有了妻室,可是却一直暗地里喜欢老板的这个独生女儿。 “对了,那个网络写手没有遵照我们的约定,最近又在网上发贴了。”看到黄玉生露出不悦的神情,赵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告诉黄玉生。 “什么?”黄玉生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好半年内他不能发贴吗,他怎么敢违背约定?” “他有两个网名,除了我们知道的秦汉遗风以外,他还以泼皮诗圣的名义在网上发表过小说,这次他写的另外一个鬼故事,就是用泼皮诗圣的名义发出来的,我是不经意才发现的,——这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吧?”赵元庆幸利用这件事情暂时避免了一场臭骂。 黄玉生重重的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思谋良久,终于咬了咬牙:“今天没有问题,可是等陈浩知道了自己和郑天豪的关系,很可能他就会从这方面入手调查。如果三天内解决不了陈浩父子,就先做了他!”他用阴冷的眼光看着两个属下,以至于心狠手毒的曹子煌也打了个寒战。 上午八点,陈浩和姐姐一起吃饭的时候,忽然接到了浩然房地产公司的电话,对方请他尽快赶到公司,董事长想和他具体谈一下待遇问题。 放下电话,陈浩迷惑的看着姐姐:“姐,我遇到一件怪事。” “怎么?”姐姐有些忧虑的抬头看了看他。 “也没有什么,只不过……”陈浩苦笑着摇了摇头:“昨天面试的那个公司给我打的电话,看样子可能录用我。” “这是好事啊,工资高吗?”姐姐开心的看着弟弟。 “应该不会太低,不过怪就怪在我从来没有做房地产的经验,可是那个董事长却好像对我很满意,这是什么道理?”他一边帮姐姐收拾碗筷一边说道。 “还能有什么道理?你有能力呗。”姐姐开心的笑了,她从来没有对弟弟的能力产生过怀疑。 陈浩来到里间,看了看红药:“姐姐,是不是该给她输液了?” “待会我打电话叫护士,你不用担心。” “记住给她放点音乐。” “忘不了,你走吧。”弟弟对这个不明不白的女人关心得有些过了头,让她有些不开心。 陈浩没有留心姐姐的表情,到卫生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门打车再次来到浩然房地产公司。 陈浩没有想到,董事长郑天豪正站在公司的门外翘首以待,见他下车便立刻迎了上来:“早饭吃了吗?”他的语气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之意,这让陈浩有点感动。 “吃了。您在等人?” “没有,我也刚到,知道你要过来,就等了你两分钟。”郑天豪开心的拉住了儿子的手,其实五点钟不到,他就像热锅里的蚂蚁一般焦急的在这里等着了。 黄玉生匆匆推开大门冲了过来,他伸出熊掌一样的大手在陈浩的肩上拍了拍:“孩子,快上楼吧,我也是刚刚知道……” “您知道什么?”陈浩奇怪的问,知道公司要聘用我吗?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干吗这么激动? “上去再说,上去再说,孩子。”黄玉生的眼圈红红的,看上去他无法掩饰激动的心情。 陈浩仿佛云里雾里一般被一胖一瘦两个老人夹在中间,进了电梯。他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这么激动,却终于忍住了。 一进入办公室,郑天豪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孩子……”他一把拉住陈浩的手,嗓子里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是剧烈的抽泣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浩吓了一跳,他连忙扶董事长到长沙发上落了座:“老总,您怎么了?” “我……,我……”郑天豪哭得像个孩子,旁边的黄玉生一边用手帕擦着自己的眼睛,一边拍了拍陈浩的肩膀:“孩子,你还不明白?他是你的生身父亲。” 陈浩隐约预料到事情有些蹊跷,却压根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他大吃一惊:“什么?他?我父亲?”一刹那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初次见面就对董事长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为什么总是觉得见过这个人,原因是他和父亲的面部特征许多相似之处。 郑天豪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微笑的看着儿子:“孩子,我原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想不到我们还有见面的一天……” 陈浩长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郑天豪,然后又看了看黄玉生。 空气中忽然充满了一种他不熟悉的危险气息,恍惚中,他看到母亲张兰在绝望的向他摆手:快逃,快逃啊孩子! 快逃,不然就晚了!他的大脑里面不停的转着这个念头,却根本就不知道危险来自什么地方。 “郑浩然是谁?”他的脑袋一片混乱,蓦然间灵光一闪,他开口问道。 “你母亲给你取的名字。可惜你母亲早就不在人世了,要是他看到你……”郑天豪越发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仿佛他的悲伤已经积蓄了好多年,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那张写着郑浩然的纸?”陈浩强自使自己镇定下来,危险的气息似乎越来越浓了,以至于直到此刻他还不是十分理解郑天豪话里的意思,只是顺着他的话机械的问道。 “你出生的第二天,你的母亲自杀前咬破手指写下来。”郑天豪再次伸手拉住了儿子,仿佛生怕他会再一次从他的眼前消失。 “那张纸,我放到你的襁褓里,你还留着吗?”郑天豪多想再看一眼妻子的笔迹。 “烧了。”为了抵抗突如其来的危险感觉,陈浩咬紧牙关答道。在郑天豪听来,儿子讲话咬牙切齿,语气十分歹毒,以至于让他仿佛在三伏天忽然掉进冰窖里,打了个寒战。 “孩子……” “谁你的孩子?”陈浩两眼无神的看着父亲,他仿佛不明白对方在讲什么,可是理性却告诉他,他无意间找到了当初抛弃自己的父亲,而且找到的居然是非常有钱的父亲。 砸烂他的脑袋,挖出他的心脏,杀了他,把他撕成碎片…… 仿佛有人附在他的耳边在低声教唆。 危险的感觉如同针刺一样一点点的侵入陈浩的肌肤,这让他莫名其妙的兴奋起来,他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疯狂的笑了起来。 “你……”郑天豪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孩子,我知道你恨我……” “恨你?你也配让我恨!”陈浩暴怒的跳了起来,此刻,他额头上的青筋迸起老高,眼神也变得狂乱起来,他不再用理性控制自己的行为,而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下意识的支配。 “寒冬腊月,我刚出生你就把我给扔了出来,你也配当父亲?”陈浩对父亲戟指相向。 “孩子,我实在是不得已……” “不得已你干脆掐死我好了,为什么把我扔在冰天雪地里?”陈浩双眼血红,他手脚颤抖着在办公室里面来回打转,像一只择人而噬的疯狗。可是在疯狂的外表之下,一个恼人的念头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为什么我会感到如此恐怖?是不是真的有人想暗算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不然…… “孩子……” “不许叫我孩子,我母亲才能这样叫!敢再叫我把你的破公司给拆了!”陈浩混身乱颤,一脚踢翻了一把椅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整个意识都被危险这个念头牢牢的控制住了。 外面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刘四海带着两个保安一马当先冲了进来,他左手向陈浩略晃了晃,右手成拳重重的击在陈浩的小腹上。 “住手,混蛋!”郑天豪站起来喝住了刘四海和要继续动手的两个保安:“滚出去!” “郑总……”两个保安不知所措的放开了陈浩,随后赶来的五六个工作人员也停在了原地。 “没你们的事,都出去!”郑天豪愤怒的命令着自己的员工。 刘四海惊呆了,他从来没见董事长发过这么大的火。 陈浩他抄起椅子狠狠的砸在父亲的桌子上,铺在上面的钢化玻璃发出清脆的爆裂声,陈浩意犹未尽,又抄起郑天豪的笔记本电脑狠狠的摔到地上,然后一脚把饮水机踢翻在地。 出来!妈的你给我出来!躲在背后施放冷箭算什么英雄?狂乱中他几乎对意识里无形的敌人喊叫起来。 “够了!”一声怒喝如霹雳一般的在陈浩的身后响起,黄玉生一把拉过陈浩,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老黄,他妈的不许你打我的儿子!”郑天豪急得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可是黄玉生根本就不理会他。 “你是谁?”陈浩迷乱瞪着黄玉生,看样子如果不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多半就会和他动起手来。 逃吧!快点,不然来不及了。 “我是什么人你不用管,你看看他!”黄玉生一把揪住陈浩的衣领,强迫他转向自己的父亲。 “看看你的父亲,他自己性命都保不住的时候才抛弃了你,当时他守在你的旁边直到有人把你抱走。唐山大地震,为了找你,他差点丢了性命。依我看,他从来就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现在看看你是怎么对待他的?你知道公司为什么叫浩然公司?是为了纪念你这个畜生!”黄玉生以凛然的正气镇住了陈浩,以至于对方虽然在狂怒之中,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随你怎么说,我是不认这个父亲的。”陈浩依旧咬牙切齿。 郑天豪压根就没有想到儿子的性情这样暴烈,他深悔自己冒冒失失的就来相认,而没有采取慢慢接近的方式。为什么自己不把他招聘进来,然后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接近?是你抛弃了他,现在又想让他投入自己的怀抱,这事换了谁也无法忍受啊。 情急之下,他的头开始剧烈的痛了起来。 “孩子……” “你还敢叫!”陈浩恶毒的看着父亲。 郑天豪的眼前升腾起一阵白色的烟雾,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就一头栽倒了,旁边的刘四海手疾眼快,一把抱住了他,把他平放到了沙发上。 大家七手八脚的过来为董事长掐人中,声声呼唤着他,陈浩冷眼旁观,似乎一点也不为所动。 郑天豪慢慢的睁开眼睛,用无比哀伤的眼神看了看儿子,想说什么,却疲倦的再次闭上了眼睛。 办公室里忽然沉默下来,人们都用鄙夷的眼光看着陈浩,没有任何人讲话。 良久,黄玉生叹了一口气:“幸亏不是我的儿子,不然我他妈的非打死你不可!滚出去!”他对陈浩怒目而视,用一种不容辩驳的神色伸手向门外一指,刘四海以及房间内其他的人也都愤怒的看着陈浩。 郑天豪忽然晕倒,反倒让陈浩忽然安静下来,他冷眼看着周围的这些人,本能的仔细研究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表情,此刻听黄玉生这样讲话,却仍旧倔强的看了他一眼,也许是被周围愤怒的眼光所震慑,他没有发作,只是轻轻耸了耸肩,灰溜溜的走了。 “老郑,没事吧?”黄玉生把手搭在老朋友的肩上,轻声问道。 郑天豪闭着眼睛摇了摇头,眼泪不停的往外流着。他的面色发黄,呼吸急促,黄玉生把手放在他的腕上试了一下,连忙招呼刘四海备车。 大家手忙脚乱的把郑天豪放到车上,三辆汽车前呼后拥的往医院方向开去。 几辆车呼啸而去,几乎与此同时,几十米外的一辆出租车悄然启动,从后面追了上来。 第十一章 惊变 午夜,宣武医院住院部的门卫觉得眼皮发沉,于是歪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打算休息几分钟,就在此刻,一个人轻轻的推开大门溜了进来。来人穿着软底运动鞋,走起路来轻巧得像一道影子。 那道黑色的影子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径自来到二楼一间黑着灯的手术室,从身上拿出一张卡片轻轻的弄开了门掩了进去,五分钟以后,门开了,那个人穿着白色大褂、戴着口罩走了出来,他的左手端着一个白色的托盘,直奔楼梯口。 此时,住在307特护病房的郑天豪刚刚吃过一片安眠药,合上眼睛即将进入梦乡。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令人激动了,以至于让他这个久经沙场的商场老将也感到心力交瘁。医生检查过以后,告诉他没有什么大碍,他的昏厥是因为过于激动而导致的暂时性休克,建议他在医院休息几天。 儿子性情暴烈,不肯认他,可是自从儿子走出他的视线以后,郑天豪一直惦记着他是不是还在记恨自己。 特护病房有两张病床,没有其他病人入住,此刻护理他的刘四海躺在左边那张床上已经睡熟了。 郑天豪进入半梦半醒状态,即将睡去的时候,门悄悄的打开了。一个医生轻轻的走了进来,他借着窗外照进来的路灯灯光看了看熟睡的刘四海,又看了看双眼略微睁开,努力和睡意做着斗争的郑天豪,先到刘四海的身边,打开托盘上一个盖着的白色方盘,从里面拿出一大块浸透了某种药液的纱布轻轻的捂在刘四海的口鼻之上。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刘四海悚然一惊,他的身子剧烈颤抖一下,似乎想跳起来,可是他只来得及睁开眼睛看了看俯在他头上的那个戴着口罩的医生,身子略微动了动便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医生收起药棉,盖上方盘,转身来到郑天豪的床边,放下托盘,慢慢的摘下了口罩。郑天豪本能的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安眠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他努力想睁开眼睛,但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却无法做到,“糟糕!”这样想着的同时,他忽然感觉到左臂有一种针扎一样的感觉。 午夜两点十七分,一辆黑色的依兰特停在宣武医院住院部门外的不远处的一个阴影里,一个医生穿着白色大褂,戴着手套的手里拿了一个文件夹,戴着口罩从车上下来。进入住院部大门的时候,他对睡眼惺忪的门卫轻轻点了点头。 医生走楼梯,直接上到三楼,来到307病房,在门口略微停顿一下,前后看了看,便推门闪身走了进去。 左边床上模模糊糊的躺着一个人,右边床是空的。 医生在门口站定,悄悄的从文件夹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顺手把文件夹放到门口的桌子上,然后慢慢的潜行到躺着的那个人的身边,就在他的匕首要刺入躺着的那个人的咽喉的时候,却忽然停住了。借着窗外射进来的路灯灯光,他仔细看了看刘四海脸上黑乎乎的胡茬子,然后悄然把匕首藏了起来。 病房里面的空调设定在27度,新来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转向另外那张床,伸手在被子下面摸了摸,凉的。回头看看刘四海,仍旧在昏睡,他慢慢来到门边,从桌上拾起文件夹,再次把匕首藏到里面,轻轻的退了出去,出门以后没有忘记再次看看门上的号码:307。 十五分钟以后,那个人离开住院部,来到那辆依兰特的前面,开门进去坐下,摘下口罩,把文件夹扔在旁边的座位上,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黄总,出事了。” 这个假扮医生的正是黄玉生的得力助手曹子煌。 黄玉生一直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候消息,听了曹子煌的话不由得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郑天豪失踪了。” “什么?” “没错,307只有他的独眼助手,好像被人给下了迷药,睡得很死,有人先我们一步动手了。”曹子煌的语气明显有些焦灼。 “有人看到你吗?” “应该没有。”他一边回答,一边警觉的往四下看了看,午夜的街道冷冷清清,远处靠墙停放着一排汽车,远处有一对夜游的男女搂在一起正如饥似渴的相互从对方的嘴里索取着什么。 “停止行动,赶快回来,注意看看有没有人跟踪。” “好的。”曹子煌简单的答应一声,随即挂了电话,发动了汽车,离开宣武医院的住院部。 依兰特轿车离开五分钟以后,停靠在对面的那一排汽车中的一辆面包车忽然启动,然后慢慢的驶了出来,向另一个方向开走了。 曹子煌给黄玉生带来的消息不啻晴天响了一声霹雳。他反复盘问了当时的情况,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小的细节,等他问清楚了,便坐在原地发起呆来。他就这样一声不响的坐着,沉默了足有十分钟,死死的盯着眼前的棋盘,一声不吭。 赵元清了一下嗓子:“舅舅,陈浩那边还要不要继续行动?” “所有行动都暂时停止。如果郑天豪活着,干掉陈浩一点用也没有,必须先杀了郑天豪,然后才能轮到陈浩。况且现在好像有其他人介入到这件事了,在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牌以前,我们绝对不能打没有把握的仗。”他晃了晃硕大的脑袋,然后问赵元:“陈浩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没有,据我所知,陈浩从浩然公司出来以后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喝了个烂醉,一直到下午才回了家,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又出了门,据说他出门的时候有些失魂落魄,脚上的鞋都不是一双。” “嗯,这人想来还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一定要严密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尽可能不让他离开我们的视线。——还有一件事情,既然暂时不能解决郑天豪和陈浩,你们必须尽快想办法让那个网络作家把嘴闭上。” 赵元为难的看了看舅舅,明目张胆的杀人他不是很在行,曹子煌看了看他,显出有些轻蔑的神色,然后转向黄玉生:“交给我好了。” 黄玉生抓着几枚黑色棋子,紧锁着眉头盯着棋盘,赵元和曹子煌已经走了有一个小时了,他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难不成煮熟的鸭子会飞了?究竟谁迷倒了刘四海?郑天豪是不是被人绑架了?”黄玉生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看着眼前的棋盘。这盘棋他下了很久,并且一直处于主动状态,可是此刻他却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往下如何进行了,感觉上对方本来是个庸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局势却忽然发生了变化,凭他陈浩的能力走不出这样的棋,一定是外来的力量干涉了整个局面的平衡。 本来,今天应该是收网的日子,上午那对父子相认,陈浩在公司大闹了一通,把郑天豪送进了医院,这是再好不过的动手机会了,只要结果了郑天豪,然后趁陈浩来医院的路上再杀了他,那么浩然公司十五亿的资产也就顺理成章的落入他黄玉生的控制之中,可是没有想到第一步就出了错,郑天豪居然失踪了。难道还有其他人在打他的主意不成?即使真的有,也不可能赶得这么凑巧,偏偏我要收网的时候他们也要启动。 他隐约感到,这盘棋往一边倒的局势似乎要扭转了,可是他黄玉生可不是吃素的,下了这么大的血本,还搭上了几条人命,要的不是这种结局。 要休息一下,太累了,明天还有时间考虑这些问题。他把棋盘推到一边,来到里间,衣服也没脱就在那张用作临时休息的简易行军床上躺了下来。 郑天豪的失踪在浩然公司引发了一场地震,负责看护董事长的刘四海此刻成了众矢之的。在公司里,除了郑天豪以外,谁的帐他都不买,可是现在却再也没有了往日那种目空一切的嚣张气焰,在众人的盘问之下他不停的擦着冷汗,一再申辩自己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天知道为什么会睡得那么死,连董事长出去都不知道。——也许天亮的时候他出去遛弯了,因为他的病号服放在床上。 黄玉生在睡梦中被电话吵醒,听对方说郑天豪失踪,立刻开车来到浩然公司。 董事长的手机没有带在身上,在北京可能的几个落脚点也都找过了,根本不见他的踪影。黄玉生的办公室成了临时作战指挥中心,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设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有人开始怀疑郑天豪是不是被人绑架了。黄玉生沉着的告诉大家等一等,不要闹得人心惶惶,免得影响公司的运行。绑架?难说,如果要到派出所报案,起码也要等董事长失踪二十四小时以后人家才会受理,现在我们必须施展出所有可能的手段来寻找他。 黄玉生让刘四海去宣武医院继续守候,临走的时候,刘四海气冲冲的说:“我看八成是那个陈浩搞的鬼,昨天我要揍他,董事长还拦着我!” 听了他的话,黄玉生的眉毛抖了一下:真的如此,那我就太小看陈浩这小子了。可是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就算他有这个脑袋,他也没有足够的反应时间啊。 十点钟刚过,走廊里响起一阵小跑的声音,楼下服务台的一个工作人员连门都没来得及敲就闯了进来:“快件,董事长快件!” 黄玉生的屁股下像安了弹簧一样猛然跳了起来,一把从服务员的手里抓过了那份急件。笔迹是郑天豪的,上午八点在西客站发出,收信人是黄玉生,上面醒目的用红笔标注着:公司经理级别员工到齐以后方可拆启。 黄玉生的眉毛剧烈的跳动着,他恨不得一下就撕开那个信封,可是想了想,他慢慢的把它放下了:“没事了,既然是董事长亲自发的邮件,就是说他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我们现在必须通知各项目部经理级别以上的员工到北京来召开秘密会议。” 浩然公司的二十多名高层管理人员用了七个小时的时间方才在北京分公司的圆形会议桌周围聚齐,黄玉生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包括董事长找到亲生儿子,后来住进医院以及无声无息的失踪等事项简略介绍了一下,然后拿出了郑天豪发来的急件:“董事长忽然失踪的原因就在这个信封里,他要求公司所有高层管理人员到齐以后才能开启,现在大家传阅一下。” 他把那个快件交给旁边的人,然后依次传了下去。等快件再次传回他的手里的时候,黄玉生没有犹豫,从桌上拿起一把剪刀裁开了信封,里面是郑天豪手写的两页信纸,他快速的看了一遍,然后把信交给了坐在他旁边的人力资源部经理陈天健。陈天健看了一遍以后,气的脸色通红:“董事长怎么了?这简直是胡闹吗!” 人们用眼睛向看过信件的两个人无声的提出了疑问,黄玉生摇了摇头,再次拿过那两页信纸:“我来给大家念一下吧。” 晚饭时间到了,大家都感到有些饿了,可是谁也没有提出去要去吃饭,自从黄玉生给大家读了郑天豪的信以后,众人的心里已经产生了一种非常大的危机感,差不多每个人的心里都转着同样的念头:老总一定是疯了,怎么可能作出这样的决定?可是董事长拥有公司全部股份的89%,也就是说,他的话几乎相当于圣旨,没有任何人有能力违背的。可是如果当真按照他的意思办,公司的前途就岌岌可危了。 郑天豪的信非常简单,他告诉大家,多年以来,他一直为当初抛弃儿子的事情而深深的自责,从来没有一天心情好过,他之所以要成立这家公司,其实本来的目的也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儿子。在公司经营过程中,他从来不考虑投资回收的问题,他创造的是一种立体的艺术,一种凝固的音乐。或许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经营理念,再加上大家的共同努力,浩然公司才创造了许多房地产行业的奇迹。 公司利润持续不断攀升,这是他所始料不及的,可是无意中他居然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多年的等待与思念终于有了结果,他只想就此退休,把公司交给一个能干的人来领导,可是儿子为了当初自己被抛弃的事情却不肯原谅他,这让他陷入一种极端的忧郁状态,起码在短时间内已经没有能力再继续打理公司的事情了。 此时此刻,他只想对儿子说对不起,只想儿子能原谅他当初的冷血。鉴于上述原因,他决定暂时把公司的交给儿子管理,多则一年,少则三五个月,等他的状态好一些以后就会回来给大家一个交代。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大家一定想办法说服陈浩让他暂时代理浩然公司总裁的职务,一定要协助他的工作,他还年轻,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将来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说法。 我很累,只想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休养一段时间,希望我不在的日子里大家要努力工作。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没有人讲话。 “大家要快点拿个主意出来,我们怎么办啊?”黄玉生虽然是跟大家讲话,可是眼睛却看着人力资源部经理陈天健。 陈天健猛的拍了一下桌子:“我看那个陈浩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娘的不忠不孝,放在过去老子一刀剁了他!” 有人开始偷笑,旁边的一个经理偷偷捅了他一下,示意他说话小心,毕竟是董事长家的公子。 “你捅我干什么?他做事不对还不许我说?”陈天健冲旁边瞪起了眼睛,大家一齐哄笑起来,场面变得没有那么尴尬了。 “好吧,我来问大家一个问题。”黄玉生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让大家安静下来。“我想问的是,董事长的这个决定有没有可能是在被人胁迫下作出的?” 大家相互看了一下,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心想谁胁迫他?陈浩吗?他可也得有那么大的力量。 “那么既然大家都认为老总的决定是自愿的,那么我们有没有可能违抗他的这项任命?”黄玉生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大家相互看了看,违抗董事长?他的话在这里就是法律,谁敢违抗他? “那么,我们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好做了,就是通知陈浩到这里来,向他宣布老总的决定了。” 人们面面相觑,都觉得黄玉生的话有点匪夷所思,可是除此而外根本就没有其他的办法,郑天豪已经把话说死了,根本就没有给出第二条可行的路。 会议桌周围的二十多人均是人人自危,陈浩那种乖戾的脾气秉性即使没有亲眼看到也是听说过了,让这种阴阳怪气的家伙来管理上千员工,对公司而言不啻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有的人已经开始这样琢磨了:看情况吧,做不下去就跳槽,反正已经有几家公司来挖过我了…… 黄玉生看了看陈天健:“你是人力资源部经理,后面的事情只能劳你费心了。” 陈天健脸色发青:“娘的,老子没心情管这个。” “我说老陈,董事长对你可不薄啊,你要是不帮忙维护一下可就不那么地道了。”黄玉生的话软中带硬,陈天健的脸立刻红了:“我又没说真的不管,只是这事太气人了。好了好了,我来处理吧。” 陈天健不愧是郑天豪的得力干将,他原地不动,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然后委托北京分公司经理安排大家的吃住,最后宣布:明天上午九点钟召开全体高层领导会议,在会议上宣布陈浩代理董事长的职务。 散会前,秘书前来请示说,陈浩的手机打不通,打他家的固定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姐姐,据他姐姐说,陈浩不在。并且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陈浩的情绪很不稳定。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让这样一个人来打理公司,老总岂不是自讨苦吃? “告诉刘四海,明天早上去接陈浩,无论如何九点钟在这里必须见到他,就是绑也要给我绑来!”陈天健恶狠狠的吼道,他对陈浩已经没有了耐性。 ——情绪不稳定…… 黄玉生暗自思量着秘书的话,如果他的姐姐能对外人说这样的话,就说明实际情况要严重得多,至少此刻陈浩仍旧处于迷乱的状态,事情还有转机。——可惜不能在他的住处安装监控装置,风险太大了。他没有同意赵元的意见,只是花重金买通了陈浩对面的邻居,可是那个邻居提供的情报能有多少价值?等陈浩接管了公司,再对他监控就更困难了,不过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弄清楚郑天豪到底去了哪里。只要顺利干掉郑天豪,然后再结果了陈浩,其他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 浩然房地产公司高层经理会议按时召开,陈浩衣冠不整的出席了这次会议,并且被推到了主席的位置上,显然他对这样的安排感到极度惊讶。 刘四海站在他的身后,双手抱在肩膀上,一副不屑的样子。他没有当真把陈浩绑到这里来,早上他敲开陈浩家的门,陈浩还睡在客厅的床上,他把开门的那个妇女推开,竟自来到陈浩的身边提起他的肩膀告诉他:“董事长失踪了,临走前留下一封信,信里提到你,你必须立刻跟我去一趟公司。” 陈浩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说父亲忽然失踪似乎也吃了一惊,于是连忙起来洗脸刷牙,之后才跟刘四海上了车。 在刘四海的内心深处,他才不管什么董事长家的公子,按照他的性格,那天如果不是郑天豪从中拦住,陈浩早就被他打得卧床不起了,哪能任他如此嚣张? 浩然公司的二十几个高层主管依次正襟危坐,俨然的听着人力资源部经理陈天健向大家公布着大家早就知道了的董事长的决定。 陈天健的话说完了,人们的目光纷纷集中到了陈浩的身上,想看看这个不成器的郑家大少会有什么表示。 陈浩呆呆的陷到那把真皮椅子内,仿佛那把椅子对他这个一米八十多的个头也还大了许多。他瞪着迷茫的两只眼睛四下里观看,就像一只落入陷阱,正在寻求出路的兔子,又好像昨晚喝了太多的酒,直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忽然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陈天健略带蔑视的把郑天豪的信递给了陈浩:“这是董事长的信,你先看一下吧。” 二十几个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在陈浩的身上,浑然让他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尴尬的接过那两页纸,陈天健通过这个简单的动作发现陈浩的手指在剧烈的抖动,不由得对他的蔑视又增加了几分。 陈浩慢慢的看了一遍父亲的亲笔手书,看着看着,眼前开始升起了一层水雾。看了一遍,他似乎没有看明白,于是把那封信平放在桌子上,右手按住信纸,左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开始看第二遍。看信的时候,陈浩的眼泪开始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他悄悄的用手擦拭,徒劳的想在众人面前掩饰,可是心里明白这是徒劳。 旁边的黄玉生叹了一口气,体贴的把一盒纸巾推了过来,陈浩感激的向那个方向点了点头。 “你们……让他回来吧,我……”陈浩不知道说什么好。“事情来得太突然,现在想想我不该恨我爸爸的……”他用纸巾擤了擤鼻涕,眼泪汪汪的看着陈天健,又看了看黄玉生:“你们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回来,我……没有能力管理接手这么重大的任务……” 陈天健冷然看了他一眼:“你让我们怎么联系?” “告诉我他的手机号码,我给他打电话。”陈浩平静的拿出自己的手机,再次擦了擦眼睛,看着陈天健。 陈天健像一匹马一样喷了一下鼻子:“别费事了,董事长走的时候根本就没带手机。” 陈浩有些吃惊:“还有别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了。”陈天健带着些许恶意的快感看着陈浩,心想你这个不长脑子的家伙居然捅出这么大的漏子,这下看你怎么处理。 陈浩交替看着圆形会议桌周围的高层经理们,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由于自己的任性,父亲变得心灰意冷而一走了之,现在连找都找不到他了。陈浩忽然之间变得六神无主,冷汗也流了下来:“怎么办?”他耳语一般看着黄玉生,对这个曾经打过他一个耳光的人忽然产生了强烈的依赖。 黄玉生怜悯的看着陈浩,心想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公子哥,还有什么章程没使出来? “我们必须尊重董事长的安排,请您在这里主持大局。”他清了清嗓子,真诚的看着陈浩,嘴里虽然这样说,但是就连陈浩也明显的感觉到那种庄重的语调下隐藏着的一丝嘲弄。 “这个,我根本就不了解……”陈浩胆怯的说着,可是他的眼光所到之处到处都是嘲弄的眼神,不免忽然激起了他的斗志:“好,在董事长回来以前,我暂时代理他的位置,希望大家能支持我。”他的眼泪还没有干透,就开始向四方拱手示意了。 “既然您接手了董事长的职务,以后的工作就要由您来亲自安排了,请代理董事长给我们讲话!”陈天健似乎唯恐天下不乱,带头鼓起了掌。 会议室的气氛忽然轻松起来,二十几个高层经理围坐在周围,大都露出会心的微笑,似乎许多人大老远搭乘飞机专程赶过来,就是为了要看陈浩耍猴一样。 “这个……这个……”陈浩尴尬的四下看了看,似乎在恨自己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接下了这个烫手的山芋。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开始窃笑,老成一些的借故掏出手帕捂住了嘴。 “这个……,虽然说董事长说要让我代理行使他的职权,可是我对房地产,对咱们公司的情况都不清楚,所以……,所以……”他的眼睛紧张的四下观看,此时,众人有的窃笑,有的以嘲弄的眼光看着他,陈天健依旧有点气势汹汹的瞪着他,而黄玉生则像个米勒佛一样微微的闭上了双眼,似乎什么也没听到,又好像什么都听到了耳朵里。 “那什么……,公司的业务当然要继续进行,各位主管也要继续行使自己的责任……”他的声音听上去一点底气也没有,连后面站着的刘四海也有点可怜他了。 “我们当然会继续行使自己的责任,可是您能做什么啊?”陈浩发言的时候,本来会场有点乱哄哄的,可是此刻却忽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于是会议室忽然安静下来,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人们起刷刷的把头转向胆敢第一个向董事长公子发难的人来,除了陈浩以外,大家都认识说话的人,他就是华东区分公司的经理容凤千。 “请问您是……” “容凤千,华东分公司经理容凤千。” 容凤千是东北人,四十出头的样子,说话粗声大气,嘴巴很大,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被尼古丁熏得焦黄的牙齿,与之相对应的则是紫色的牙床。 陈浩擦了擦汗:“我已经说过了,我对公司的业务不是很熟练……” “我不管你熟练不熟练,反正我们华东区遇到什么问题肯定要向你请示,要是你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决策,可不要说我们这些下属办事不卖力啊。”容凤千用一种非常放松的姿态斜倚在椅子的靠背上,一边说,一边向周围的同事展示着自己的黄牙和紫色的牙床,圆周周围立刻响起一阵附和声。 陈浩僵在了原地,他勉强擦了擦汗,求救似的看了看人力资源部经理陈天健,陈天健正以一种嘲弄的眼光看着他,于是他知道这个人不会帮自己,于是他又看了看黄玉生,黄玉生依旧像老僧入定一样一点不动,一言不发。 “是这样的,公司在经营过程中必然会遇到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比较重大的问题出现的时候,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要首先考虑一下可能的解决方法,起码要考虑两种或者三种可行的方法,然后再……” “别人我不知道,在我的分公司里,重大问题每天至少发生十几项,看样子每天我要向代理董事长请教十几次了。况且决策问题是董事长的责任,让我们来想办法有点于理不合吧?说老实话,我们在这里工作干的是一种心情,董事长在的时候,这些都不需要他费心,现在董事长被人家给气走了,我们干起来也没劲啊。”容凤千不容陈浩讲完就打断了他,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低低的附和声。 “这……”陈浩舔了舔嘴唇,两只手神经质的在衣兜里面到处乱摸,不经意居然被他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来。他仿佛福至心灵,连忙从自己的位置走了下来,绕了半个圈,来到容凤千的身边,抽出一只香烟,恭敬的递了过去:“容经理是那年出生的?” “六五。”容凤千一边带着一种胜利的笑容看着大家,一边大喇喇的接过了陈浩的香烟。 “那您是大哥了,您知道,小弟刚刚介入房地产,什么也不懂,以后凡事还要大哥多多指教……”陈浩一边奴颜婢膝的陪着笑脸,一边为容凤千点上了香烟。 “指教不敢当,反正只要你对得起大家,大家也不会让你难堪不是吗?”他满足的吸了一口烟,然后徐徐的吐了出来。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陈浩一边唯唯诺诺的说,一边跌跌撞撞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黄玉生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要是郑天豪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表现得如此无能,恐怕不气死也要羞死了。 陈浩回到自己的座位以后,忽然想起什么一样问道:“对了,容经理说,在你们华东公司每天要发生十几项比较重大的问题,这样算来,全国一共有八个分公司,那么每天要汇集到我这里,必须由我来拍板的重大问题就要一百多项了,是不是这样?”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陈浩想要表达什么。 “也就是说,我们的高层经理只知道按照规章制度办事,但凡有一点非常规事务发生的时候都要把事情推到董事长这里,是不是这样啊?”陈浩的语气忽然显得没有那么不自信了,会议室也再次安静下来,陈天健不自觉的摆正了坐姿,黄玉生也有些吃惊的抬了抬眼皮,只有那个容凤千仍旧毫不在意的坐在那里继续吸着他的烟。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设置这个经理层到底意义何在?”陈浩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容凤千吓了一跳,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小子掘下的陷阱。 “当你负责的分公司出现比较严重的问题,我让你首先考虑一下可能的解决方式,然后再把问题和你想到的解决方案一起呈报上来,你做不到吗?”陈浩的眼睛就像两把利刃刺向华东分区经理容凤千。 “我……”容凤千忽然感到手脚发软,他向左右看了看,可是刚才热烈附和他的那些同事此刻纷纷避开了他的眼光。 “我在问你,容经理。”陈浩慢慢的站了起来,双手据住桌案,身子前顷,虽然距离很远,可是容凤千却感到这个比他还小那么几岁的公子哥正以一种非凡的气势向自己压了下来。 “我……”容凤千的软弱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立刻嚣张起来:“我就那么大的能力,看我不成就把我辞退好了。” “哦……”陈浩恍然大悟一般的向他点了点头,重新坐了下来:“请问谁是财务经理?”他一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边不经意似的问道。 一个满脸菜色,身子弓得像个虾米一样的中年人站了起来:“财务经理王立德。” “请问王经理,去年华东分公司的营业收入在全公司排行第几?” “截止到去年12月31日,华东分公司的营业收入占公司总收入的27.46%,在总公司排行第二,盈利水平排行第一。” “好样的。”陈浩赞许的向财务经理点了点头:“请坐。” 容凤千脸上又开始带上了些许骄横的表情。 “如此重要的业务交给一个不称职的经理来掌管,风险实在太大了。”陈浩摇了摇头:“这样吧,容经理暂时停职,由人力资源部对他的能力进行一下综合评估,在评估结果出来以前,华东分公司的管理工作由该区的副经理主抓。——这么好的业绩,如果经理能力不成,副经理肯定错不了的。”最后一句话陈浩似乎是自言自语,可是眼睛的余光扫过,他发现坐在容凤千身边的一个面相淳朴的人居然有点感激涕零的样子。 容凤千的脸色变得蜡黄,他万万没有想到一时想要充英雄的念头居然把自己推到了绝地,他为浩然公司出过不少力,而浩然公司给他的回报也相当可观,就因为一时的口舌之勇居然丢了这份工作,他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可是要让他在众人面前服软,面子上又太下不来,况且看陈浩的架势,就算自己跪下来给他磕头恐怕也没有什么用了。于是他用乞求的眼光看着人力资源部经理陈天健,期待他能给自己讲两句好话。 人们惊讶的看着陈浩,几分钟前大家还对他的无能充满了不屑的感觉,可是此刻却忽然变得人人自危起来,有的人开始自我检讨刚才是不是对这个年轻人有过不恭敬的表情。 “陈——董事长……”人力资源部经理陈天健和容凤千的个人关系不错,他不忍心老朋友就此被开革掉,于是把头探了过来:“您就这样把容经理停了职好像……” “陈经理,您觉得不公平吗?”陈浩虚情假意的对陈天健露出了笑脸,陈天健不由得心下一凉,连忙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关键是老董事长的任命肯定有他的道理……” “董事长走的时候不是已经说了,公司的事情由我来主持吗?所以我的决定他一定也会同意的。——再说,我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决定,不过根据容经理对自身工作的描述得出了一点结论,我不想决定得太仓卒,这样对容经理也不公平,所以才让你们人力资源部好好审查一下,如果容经理的能力的确很突出,那是一定要重用的,当然了,要是当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陈浩悲天悯人的摇了摇头,然后掏出一只香烟递给了陈天健:“抽烟?” “我不会。”陈天健双手乱摇,他本能的感觉如果接了这只烟恐怕就会有麻烦。 “看不起我?”陈浩像老朋友一样对他瞪起了眼睛。 陈天健慌忙接了过来:“谢谢董事长……”他不敢等陈浩给他点烟,连忙自己用打火机点燃了象征性的抽了一口就放到了烟灰缸上。 “对容经理的评估报告什么时候能交给我?”陈浩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陈天健。 “很快,很快……”陈天健嘴里答应,心里叫苦,心想我从来就没有做过这样的工作,你让我怎么评估啊? “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陈浩不再理会陈天健,转向大家,友好的扫视一圈,众人连忙摇头。 “这就不对了。”陈浩笑了,仿佛在座的每个人都是他的兄弟。“公司的前途就掌握在各位的手里,要是大家都不敢管事情就麻烦了。” “我有一个问题要请董事长裁夺。”北京区经理适时的举起了手。陈浩礼貌的向他伸了伸手,做出“请讲”的姿态。其他人心里暗骂这个无耻的家伙:拍马屁真会找时候! “有一个民间慈善机构,据说成立的目的是为了救助西部失学儿童,该机构的董事长多次来我们公司请求过资助,据他讲,只要捐助五万元现款就可以搭建一个学校,捐助十万元就可以为方圆十几里内的失学儿童提供校舍和老师。这件事情怎么处理请您裁夺一下。” “既然他已经来过几次了,董事长必然已经知道了吧?”陈浩看着北京公司的经理问道。 “没错。” “董事长怎么讲?” “他让我们派人调查一下这家民间慈善机构的状况,包括他们的财务状况以及过去的几年他们为失学儿童做过多少好事。” “调查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不过还没等向他汇报,董事长就……” “我知道了,你们调查的结果怎么样?”陈浩礼貌的打断了他。 “这家慈善机构实际上只在西部地区捐建了三所学校做为样板,而且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目前根据该机构的办公地点以及聘用的人员、拥有的车辆看,每年的开销至少三五十万……” “停……”陈浩伸手止住了他。“立刻告诉慈善机构的董事长,我们打算筹措三百万现金捐助给他们的机构,条件是这笔款子凑起以前不许他或者他的工作人员再来打扰我们,在款子交给他们以前,如果有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向我们提出为他们公司捐款的事情,这事就算告吹了。” “那……,我们真的要捐三百万给他们?”北京区经理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我们会考虑,但是不是现在。等我想好了会通知你,不过在我通知你以前不要再问这件事情,要是你再来请示,这件事情也算告吹了。”陈浩的脸上露出让人琢磨不定的笑容。 等你想起来?就算想起来你能把钱往泥坑里扔吗?众人心里转着同样的念头,心里却为这个年轻人的促侠感到一丝快意。 “可是他们肯定会来问……” “来问的话,我们就彻底不考虑捐赠了。”陈浩这样说的时候自己也感到好笑,于是噗哧一下笑了出来,大家都笑了,除了那个被他罢免了的华东经理容凤千。 会议室的气氛忽然活跃起来,只不过现在大家的笑都很收敛,在众人的笑声中平添了许多对陈浩的敬意。 “要是没有什么其他事情的话,大家就散会吧,有事情处理的可以先回自己的分公司,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今天晚上我请大家吃饭。”陈浩笑着向大家宣布。 陈天健粗声大气的说道:“董事长请客,再忙也不在乎这一天,我是一定要叨扰了,明天再回深圳。”众人纷纷附和。 “等等!”被罢免的经理容凤千忽然跳了起来:“董事长,我……” “怎么?”陈浩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对不起,是我不对,希望董事长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人们相互看了看,不由得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觉,于是纷纷向陈浩求情。 陈浩无奈的向大家摆了摆手:“大家都坐下来听我说。”他再次走下座位来到容凤千的身边,容凤千连忙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不要那么客气,你是大哥……” 容凤千满脸通红:“董事长不要骂我了。” “我没有骂你。你们都会错意了,容大哥刚才对我说了一些不太中听的话,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们公司的整体形象,我们公司未来的发展前途。刚才容经理说,在这里工作干的是心情,我说这话错了,如果心情好了就干,心情不好就撂挑子,公司还能有什么发展?大家其实比我更清楚,我们在这里干的不是心情,而是事业,什么是事业?事业的解释有很多,不过在我看来,就是等我们退休以后,会对自豪的对我们的子孙说:我曾经为浩然公司的发展贡献过自己的力量。” 陈浩停下来看了看大家,见众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肃然,于是继续说道:“我也明白,老董事长所用的人都是强将,不单纯是经理级别,还有我们的副经理,以及中层管理人员,还有我们的员工,都非常棒,可是我们将要面对的是越来越强大的竞争对手,千万不要没等到战胜敌人,先就被自己人打败了。——关于你的事情,容经理,我不打算撤销我的决定,你首先要从自身检讨一下,努力配合人力资源部的工作,只要评估对你有利,公司还有很多位置让你来施展。” 他拍了拍容凤千的肩膀,容凤千的眼泪险些掉下来:“董事长,您放心,我一定让您满意!”他再也没有了以往的骄横。 人力资源部经理陈天健有些尴尬的看着陈浩:“董事长,对不起,我没有做过人员评估工作……” 陈浩笑了:“你不是从一千七百多应聘者当中选出了六个优秀人才吗?让他们上岗不就解决问题了?” “可是安排他们到什么岗位需要您来决定啊。”陈天健为难的答道。 “你来办就可以了,根据他们申请的职位安排,先安排他们做各部门的助理,试用三个月,根据工作能力再考虑下一步工作岗位。我希望各位经理要协助人力资源部做好对新进员工的培训工作,以后培训工作也应该列入经理级别绩效考核的依据。” 黄玉生坐在原地不动,虽然表情依旧自然,可是他的内心却似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郑天豪生的好儿子啊,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整个局势都扭转过来,把这些属下治得服服帖帖,看样子不能给他太多的时间了,否则可能真的要栽到他的手里。 陈浩热情的扶住了黄玉生的胳膊:“您老是董事长多年的好朋友,晚上一定要赏光啊。” “一定一定!”黄玉生一边热情的答应,一边站起身用熊掌一样的手拍了拍陈浩的肩膀:“虎父无犬子啊,天豪兄有子如此,我真为他感到欣慰。”他一边笑,一边在心里嘀咕:小子,饶你聪明过人,我也不信你能破了我的局! 接下来的几天陈浩把大量的时间都泡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让秘书把公司的一些重要文件以及高层领导以及中层干部一百多人的人事档案都搬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一份一份仔细的研究起来,与此同时,浩然公司的各阶层领导也空前的忙碌起来。他们已经领教了陈浩外表的宽厚实际上明察秋毫的办事风格,相比之下他们更喜欢郑天豪那种稳健的领导风格,可惜现在已经是陈浩的时代了。 可是有点出乎他们预料的是,陈浩并没有像个疯狂的女人一样揪住每个人的毛病穷追猛打,而是对公司的运行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可是作为代理董事长的他越是如此,下属就越发感到惶恐不安,因此面对每一件重要公务都要斟酌再三,考虑出三两套可行方案才敢向陈浩请示,可是事实的结果是,当这些高层经理认真的考虑解决问题的方案的时候,往往会发现那些原本必须向上请示的事情,必须由董事会讨论决定或者董事长拍板的难题其实原本也没有那么难,他们只要简单的写上一份报告,在报告中附上自己认为可行的解决方案上交给陈浩,陈浩会用最快的速度把报告批复下来,有的批复很简单,例如“按照A方案实施即可”,或者“与××经理商讨C方案,把结果报给我”等,有的略微复杂一些,然而就算最复杂的批复也都是基于下属高层经理的基本方案提出的一些建议,所以这样的批复再次转回到高层经理手里的时候,往往会给他们一些意想不到的激励:原来我的方案深得董事长的赞同,或者是:这个年轻人比他父亲还厉害,居然这么容易就能切入到问题的实质,看起来以后我需要加倍小心了,免得让他挑出太多的毛病。 可是自从那次高层经理会议以后,陈浩再也没有挑过什么人的毛病,在任何人看来他都是一个非常谦逊的人,不放弃任何时机向任何人讨教公司的情况,几乎所有的人都对他产生了好感,陈浩以其独特的人格魅力征服了和他打过交道的所有员工。 那个一直充当郑天豪的跟班,偶尔会对他看来不顺眼的人来上两拳的刘四海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只丧家之犬,他每天在公司里动游西荡的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做的事情,陈浩对他的行为也从来就不加干涉,最后他终于给自己找了点事情,就像当初习惯的跟在郑天豪身后那样,每时每刻都让自己出现在陈浩视力所及的范围之内,虽然他没有明说要听陈浩的指挥,但是在心理上却把自己当成了新任董事长的忠实跟班。 在陈浩接任董事长的第三天傍晚,他和姐姐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从有了记忆开始,陈浩似乎从来就没有对姐姐说过很严重的话,可是那天晚上他却几乎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他的姐姐。 事情的起因是周倩倩。 自从周倩倩决定要再次俘获陈浩以后,她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来这里坐上一会,她来的时候多半都选在陈浩不在家的时候,而且从来不多说话,总是不辞辛苦的帮助陈春妮忙里忙外的,有时候还会细心的帮昏迷中的柳红药翻翻身、搔搔痒或者打打扇子什么的,开始的时候春妮还担心这个弟媳妇会不会趁自己不在场对红药使坏,可是时间长了她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周倩倩对待柳红药似乎比自己还要细心一些。 她渐渐的博得了姐姐的好感,但是在她自己看来似乎还远远不够。她经常带了东儿来陪姑姑玩,让东儿缠着姑姑给她讲爸爸小时候淘气的故事,她会怂恿儿子再三要求姑姑重复早就知道了的一些故事,并且每次听到春妮讲到刘家二嘎子的爸爸因为害怕而跪在婆婆面前求她高抬贵手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和儿子一起纵声大笑。 她开始为自己当初的胡闹而后悔,为什么要经过这么多年她才明白,自己真正爱到骨子里的是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丈夫?如果我能再次得到他,一定要用整个生命来爱他,呵护他。 周倩倩这样想的时候其实没有认真的思考一下自己的个性,她是一个不停的给自己寻找可以追求目标的女人,所以当陈浩离开她的时候,她会不惜一切代价的要把他追回来,可是一旦他真的回来了,她必定会生出更多的事来。陈浩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根本就没有打算再和她破镜重圆。 陈浩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父亲,初次相认就把父亲气得一病不起,郑天豪就此黯然消失,并把整个公司交付给他来打理。事情发生以后,回到家里他对姐姐原原本本的讲了整个经过。 姐姐惊得目瞪口呆,她没有想到弟弟的生身父亲居然是一个巨富,怎么好像看电视剧一样? “找到他很好啊,你以后不就有家了?你原来叫郑浩然吧?到派出所改一下名字就是了。”姐姐好像对他的事情很不热心,陈浩笑了。他知道姐姐担心自己找到生身父亲以后就和原本成长的环境生疏起来,于是告诉姐姐说,我是陈浩,这辈子都没有第二个名字,因为我是陈家的人。 姐姐为自己的小心眼而尴尬,连忙笑着说,你叫什么没有关系,只要你心里还有娘,还有你这个姐姐就好。 后来周倩倩来了,春妮就把陈浩找到父亲并且接任浩然房地产公司总裁的事情告诉了她。她觉得把这件事情告诉弟媳很自然,原因不单纯是因为她是陈浩的妻子,更主要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她已经很自然的接纳了这个曾经给过她很多难堪的女人,并且一直在找机会要重新撮合她和陈浩之间的事情。 所以,晚上回来的时候,春妮很自然的提到了倩倩,并且告诉陈浩说,倩倩知道你现在已经当上了董事长,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我真担心一个不小心她会脱臼。 陈浩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姐姐,仿佛从来就不认识她一样,一直看到姐姐的心里有些发毛:“浩子,你怎么了?” “你干吗对她讲这些?”陈浩终于忍不住了,虽然没有吼叫,可是他的眼神分明带着狂怒。 姐姐惊讶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生这么大的气:“怎么了?” “怎么了?你不知道我已经和她分手了吗?”陈浩的声音越来越大。 “浩子,你怎么还耍小孩子的脾气?夫妻这么多年,你就是受了再大的委屈,想想东儿,也不该说走就走啊,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显然姐姐也生气了。 “好啊,我就是不负责任了,你想负责任的话干脆你和她结婚算了!”陈浩终于怒吼起来。 姐姐呆呆的看着他,看着这个当初让她背大的弟弟,如今翅膀硬了,找到自己的父亲了,有钱了,就再也不把姐姐放在眼里了。看样子非但他不把当姐姐的放在眼里,就算母亲现在还活着也必定要活活被他气死。 春妮捂住脸忽然哭了起来,她觉得非常委屈。自己一门心思的要帮助弟弟,可是没有想到到头来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陈浩看到姐姐哭了,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于是坐了下来,闷声闷气的说道:“姐,你别哭了,是我不对,好不好?” 春妮一点也听不下去,因为这是浩子第一次对她吼叫,而且是他有了出息以后,她无法忍受弟弟这样对待她。她哭了一会,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要干吗?”陈浩吃惊的站了起来。 “回家。”姐姐头也没抬,嘴里只蹦出了两个字。 陈浩闷闷的站在那里,他知道姐姐的脾气,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就是跪下来求她,她也绝对不肯留下来的。他有些焦急的往卧室方向看了看,似乎直到现在才想起来没有了姐姐,让谁来照顾红药才能让他放心。 “姐,你要是走了,红药怎么办?”他不甘心的问道。 “那是你的事。”姐姐看也不看他一眼,依旧在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要不然你把她带回去好不好?” 春妮吃了一惊,她想不到弟弟的脸皮会厚到如此地步,刚刚把她赶出家门,现在却想让她继续照顾那个没有名分的女人。 她抬头看了看陈浩,想说两句解气的话,可是就在看到陈浩表情的一刹那她停住了。凭借多年以来对弟弟的了解,她感觉到他似乎在极力隐藏着什么东西,小的时候每次他和姐姐开玩笑,偷偷把她的东西藏起来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他究竟对我隐瞒了什么?是柳红药的身份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弟弟为什么会忽然找到自己的父亲?难道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春妮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可是此刻这种感觉非常的强烈。她停了下来,想问一下究竟弟弟对她隐瞒了什么,是不是他在外面惹下什么祸了,可是弟弟不再看她,转身拿起电话安排公司立刻派一辆车过来。 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迎面驶来的汽车的车灯会忽然暗下来,然后轰然一声从旁边擦过。春妮看着路边的各种标记,看着对面的忽明忽暗的车灯,心里像一团乱麻一样。 她搞不懂为什么自己到了最后关头会对弟弟让步,坐上他安排的汽车,并且还要把那个该死的柳红药带回自己的家来照顾她。难道她为弟弟做的还不够吗?还欠他的吗?他那样蛮不讲理,凭什么自己还要听他呼来喝去的?她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柳红药,心想浩子对这个女人可真舍得花血本,对母亲和姐姐可是从来都没有这样过。 坐在驾驶员旁边那个独眼龙长得有点凶,浩子怎么敢用这样的人?还有,自己上车的时候,为什么浩子会忽然把那个存折塞给我? “姐,你把这个拿上。”当时陈浩敲了敲玻璃窗,春妮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打开窗子的按钮,倒是那个独眼龙伸手过来帮她打开了窗子。 陈浩递过来的是一个存折。“这是当初你借给我的那一千块钱,我一直没舍得花,现在还给你了。——千万记住,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动用这笔钱。”陈浩一边说,一边用一种忧郁的眼光看着躺在车内过道担架上的柳红药。 春妮当时有点感动,毕竟弟弟还记得这事。不过还了这点钱倒是有点多余,因为陈浩刚才已经把一张存有五万块钱的银行卡交给了她,委托自己照顾他的情人。可是他为什么让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动那一千块钱?还有,说这话的时候为什么弟弟的眼神会让她感到有点心酸?她开始后悔不该由着性子离开北京,吼两句就吼两句了,谁让他是弟弟那,可是就这样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毕竟有点放心不下,这段时间浩子遇到的怪事太多了。 春妮这样想的时候,恰好前面的那个独眼龙回头看了看他,那只眼睛闪着狼一样的光,春妮的心吓得怦怦直跳,连忙低头去看柳红药。 她本能的感觉到陈浩这段时间情绪有点反常,却压根没有想到他正面临着有生以来最大的凶险,以至于隔着车门对她讲的那几句话险些成了他留给姐姐的最后遗言。 第十二章 收网 郑天豪的失踪彻底打乱了黄玉生的如意算盘。 陈浩临时代理董事长的职务搞得他手忙脚乱,甚至为了一点小事和姐姐都闹翻了,他遇到的这些麻烦相对黄玉生面临的危机来讲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他的计划很完美,也有些匪夷所思。五年前,郑天豪曾经在一次慈善捐款仪式以后偶然向他道出自己曾经有一个儿子的事情,黄玉生不动声色的听着,心里却打开了算盘。 当时郑天豪的事业已经如日中天,早就引起了黄玉生的垂涎。在黄玉生看来,郑天豪无论从智谋上还是经营手段上都无法和他相比,可是为什么他能把事业做得这么大,自己却只能给他担任一个小小的法律顾问? 他利用郑天豪透露的只言片语找到了当初张兰抱着陈浩临时落脚的那座小楼的遗址,当时那里已经是高楼林立。他让外甥赵元出面走访了几乎所有能找到的那座小楼的幸存者,调查了车工杨育山的家庭情况,去看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墓地。 最初他的计划是要找一个年龄和陈浩相仿的人来冒名顶替,但是他自己也明白这样做的话成功的可能性太小,可是在他继续调查杨育山的其他亲属的时候,居然查到了丰润的张兰:张兰的丈夫遇难的那几天,她到唐山料理后事,陈浩就是在张兰的丈夫火化的当天晚上被人抱了回来,抱他的人是张兰还是她的妹妹? 杨育山的妻子因病不能生育,领养了一个男孩,可是领养的确切日期却没有人想得起来,只知道是68年的年底领养的,可是陈浩却是在他的养父遇难以后,被母亲从唐山抱回来的,于是,赵元和曹子煌初步认定,陈浩就是郑天豪的儿子。等黄玉生看到陈浩的照片的时候,立刻断定两个属下的推断是正确的,因为陈浩的某些面部特征和郑天豪几乎一摸一样。 找到陈浩无疑等于找到一笔宝藏,黄玉生不动声色的开始对陈浩进行长达五年的跟踪研究,研究他的饮食起居,研究他的性格特点,研究他在压力下可能作出什么样的反应。研究的结果让他认定,这个小伙子可以智取却不可以随便施加压力,于是他制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计划:首先骗取陈浩立下一份遗嘱,然后促使他们父子团圆,等他们相认以后相继杀掉郑天豪和陈浩,然后拿出那份遗嘱,那么郑天豪的巨额遗产也就想当然的落入他的控制了。 他的计划一直在顺利的进行着,凡是可能影响到后果的因素几乎全部都考虑过了,虽然柳红药的出现多少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可是女儿徐紫娟毕竟从陈浩那里骗来了亲笔签字的遗嘱。 陈浩父子相认的那天晚上应该是郑天豪的死期,陈浩也应该在次日早上被干掉,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把那父子两个送上黄泉路,绝对不可以给他们考虑的时间,否则只要陈浩对女儿起了疑心,重新立下一份遗嘱,那就算杀了他们也没有用处了。 可是陈浩在父子相认的一刻却忽然翻脸,这是他所始料不及的,接下来郑天豪忽然失踪,临走前居然委托陈浩临时接任董事长的职务。是不是他起了疑心?可是在这之前陈浩根本就不大可能有机会和他探讨这些事情,如果当真有人起疑心的话也该是陈浩。 郑天豪失踪了,杀掉陈浩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黄玉生呆呆的看着桌上的棋局,手里拿着一枚黑色的棋子,不知道如何落子了,他发现自己几近完美的布局忽然被人打乱了。是谁打乱了我的布局?郑天豪?陈浩?还是局外人无意间扰动了整个局面?曹子煌去刺杀郑天豪的时候,发现他失踪了,那个独眼龙好像给人下了安眠药,睡得像个死猪。 是不是有其他人也在打郑天豪的主意?失踪的次日,郑天豪居然给公司发了一封快件,那封信绝对不可能是伪造的,也就是说,或者郑天豪是在别人的威逼之下写了那样的信,或者是他根本就没有被什么人控制,而是因为儿子不肯认他而黯然离去,这倒是很符合他的一贯性格特点。 他相信郑天豪是自由的,如果他被别人控制了,就不会异想天开的在自己离开以后任命陈浩接任他的职位,控制他的一方应该尽快实现自己的利益。 “必须逼郑天豪现身!”黄玉生坚定的把那枚棋子落到左上角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上。 徐紫娟跪在茶几前低着头有条不紊的摆弄着那套宜兴紫砂茶具,她对茶道颇有研究,但是却难得当真泡茶给什么人喝,可是今天却是例外。 曹子煌有些受宠若惊的接过徐紫娟递过来的茶,手忙脚乱的喝了一口,不小心烫了舌头,于是满脸通红的把茶放到他前面的茶几上。赵元则装腔作势的接过茶,先闻了下,赞道:“好茶!”然后轻轻的抿了一口。 徐紫娟有些讨厌这个不学无术却总喜欢附庸风雅的表弟,可是天性的圆滑使得她从来没有对赵元说过什么过分的话。她自己端起一杯茶闻了一会,然后轻轻的放下了。——如果我把这杯茶递给陈浩,他会有什么表现?她不由自主的这样想。 黄玉生的书房布置得很雅致,这让曹子煌有点不自在。他本来是个街头的混混,因为在老家和人家斗殴杀了人才隐姓埋名来到北京这个大都市隐居起来,自从跟了黄玉生,他的性情已经改了许多。在金钱方面黄玉生对他非常仗义,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根本就不值得让这个法律界人士为他花那么多的钱,于是产生了强烈的要报恩的感觉,他心甘情愿的为黄玉生杀人,甘心帮他做任何事情。他知道,自己本来早就该被枪毙了,现在能活着,日子还过得很好,不能不说是黄玉生的照顾。 “黄总,只要您说话,什么事情都可以交给我。”曹子煌用坚定的眼神看着黄玉生,这让黄玉生有点感动。 这个人的忠诚没的说,可是即使如此,事成之后也不得不把他和赵元杀了灭口,不然要查到我的身上太容易了。 “郑天豪躲起来了,这个没有什么疑问,问题是,怎么才能让他现身?”黄玉生看着曹子煌、赵元和女儿。原本他没有告诉女儿,为了实现自己的计划要死一些人,不过他相信凭着女儿的聪明,这一点她不会猜不到。 “这……”曹子煌抓了抓头皮,动脑筋的事情他可不在行。 赵元有些轻佻的笑了:“郑天豪最在乎的是他的儿子,要是先把陈浩至于危险的境地,或者陈浩忽然得了重病,就算远在天涯海角他也会赶回来的。” 黄玉生看了看女儿,徐紫娟仍旧在摆弄着茶具,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他们在讲什么。 “娟子,你要是累的话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一下吧。”黄玉生不想在女儿面前探讨那些杀人放火的勾当。 紫娟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门口,离开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着父亲道:“爸爸,我看要不然还是算了吧,我担心……” “你什么也不要担心,回去休息吧。”黄玉生自信的冲她挥了挥手。他的心里有些不是味,他了解女儿,看样子女儿对那父子两个产生了恻隐之心,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决定在计划完全实现以前不再让女儿介入到这种场合了。 “元儿说的没错,只要陈浩遇到麻烦,郑天豪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子煌告诉我说,昨天晚上陈浩和他的姐姐吵了一架,他的姐姐连夜回了老家,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他们闹得很凶,是因为周倩倩。陈春妮比较热心的要撮合陈浩和周倩倩的事情,惹急了陈浩,好像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不过后来后悔了,给他姐姐赔礼道歉,但是没有什么效果,只好让刘四海把他的姐姐连同柳红药一起送回了老家。”因为徐紫娟不在场,曹子煌镇定多了。 黄玉生看了看曹子煌,又看了看赵元,自己没有讲话。 “我觉得这件事比较正常,也附和陈浩的个性特点,周倩倩把他折磨得够戗,陈春妮没有身处其中当然不知道其中的滋味,凭着农村女人特有的道德观念当然想让他们恢复婚姻关系了,可是陈浩已经无法忍受周倩倩了,所以才对他的姐姐忽然发火。——也难怪,忽然从一个普通白领变成富家公子哥,免不了要增添点毛病的。”赵元喝了一口茶,结束了自己的分析。 “你觉得怎么样?”黄玉生问曹子煌。 曹子煌抓了抓头皮:“我觉得赵元说得有道理,这样很好,既然只有陈浩一个人在家,那我们动手的时候就比较容易些。” 黄玉生呆呆的看着棋盘,心中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这件事是偶然发生的,还是陈浩刻意而为?如果是刻意这样做,那我以前可是有点轻视这个小子了。或许他已经嗅到了一些危险的味道,才故意把他的姐姐气走的吧?如果单纯是口角之争,他未必好意思让姐姐把柳红药也带走。既然他把柳红药送了出去,就说明他和陈春妮之间的那场口角极有可能是早有预谋。陈浩啊陈浩,饶你像鬼一样精明,终究也要落入我的圈套! “既然如此,我们需要把计划仔细拟定一下,后面的行动必须丝丝入扣,只要出现半点纰漏,我们就彻底失败了。”黄玉生招手让两个亲信来到桌子前,拿出了一张纸,三个头颅顶在一起,他开始把自己的计划讲给两个人听。 陈浩住的那套房子空间不大,姐姐和红药在这里的时候显得很拥挤,忽然走了两个人,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午夜时分,陈浩仍旧坐在客厅在手提电脑上面忙碌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但是他的精力却有限,有时候他恨不得每天能多出二十四个小时好让他能处理更多的事情。 天很热,原本他打算在这里安装一个空调,可是姐姐一直说要省点钱,所以只买了一个台式风扇。此刻,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陈浩感觉身上粘糊糊的很不舒服,打算睡觉前冲个凉。 对面楼房的住户大都休息了,只有少数几个窗口还亮着灯。陈浩的窗帘没有拉上,最近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经常性的他会工作一会再往窗外看上一会,借以调整自己的视力。白天,他经常会看到对面六楼的阳台上有一个身上打满了石膏的病人呆呆的坐在那里,病人的年龄看起来不小了,连颈部都用塑料支架固定着。陈浩不明白他受了什么伤,或许是遇到了车祸吧?病人常常面向东方,侧面对着这边,一动不动的在轮椅上坐上几个小时,像一具木乃伊,有时候会有一个保姆过来推他回到里面。 因为那个病人的缘故,陈浩经常会想起阿蛮,她的名字叫徐紫娟吧?很好听的名字,可惜我已经有了红药…… 陈浩的手机忽然响了两声,一条短信发了进来。 “告诉你的爸爸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回来,否则将发生令你追悔莫及的事情,切记,切记!!!” 陈浩吃惊的看着这条短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一下,拨了过去,可是对方已经关机了。 徐紫娟给陈浩发出了警戒信息,她不知道对方是否会重视这条信息,可是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最开始的时候,她曾经对父亲的布局投入了非常大的热情,这种事情太刺激了,可是当她从父亲以及他的两个下属的一系列行动中嗅到了一连串的死亡气息以后,她的良心受到了极大的谴责。如果所有的一切她自己能够承担,她愿意立刻向公安局自首,可是父亲已经牵扯得太深了,一旦警方对他产生怀疑,无疑就等于宣判了他的死刑,她不能把父亲送上断头台,可是又不肯眼睁睁的看着陈浩父子就这样送掉了性命。 当她假装成一个瘫痪的女孩子来博取陈浩的同情,骗取他亲笔签署了自己的遗嘱的时候,她隐约明白陈浩这是给自己签署了一张死亡通行证,事后她一再想劝说父亲打消原来的念头,可是一直都不成功。 紫娟明白,父亲在最近两天就要有所行动了,行动必定以陈浩父子双双丧命为结果。她不能让他就这样死去,陈浩为了让自己活下来,宁肯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送给我,我不能再这样欺骗他了。 她从手机里面拿出那张只发了一次短信的sim卡,放在嘴里嚼了几下,弄碎了,然后去卫生间吐了出来,放水冲了下去。 “对不起,爸爸……”紫娟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发出的短信是否会起到什么作用,以陈浩的机警,他不会对这样的警示无动于衷,可是这样一来,父亲的如意算盘又要落空了,或许陈浩不会有什么危险了,可是父亲会不会因此陷入困境?我一定要想办法阻止父亲,不能让他杀人了。 因为这封短信,陈浩有些心神不定,他呆呆的坐了一会,想不通谁会莫名其妙的发这样的一条短信给他。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陈浩忽然觉得左腿内侧有些发麻,于是吃了一惊,连忙低头看了下去。 十一点三十七分,曹子煌和赵元出现在楼上同一单元的卫生间窗口。他们先是站在卫生间的窗前向对面仔细观察了大概有十几分钟的样子,确信对面楼房里没有什么人注意这边,然后才开始行动。 赵元从一个口袋里面拿出一根直径约一寸的工地上用的那种橡胶管子,他的窗帘没有拉上,从窗口慢慢的往下顺,一直顺到陈浩家的卫生间,然后前后摆弄几下,终于使得管子的头部从打开的窗口伸到了里面。 等赵元那边就绪了,曹子煌小心的打开一个皮箱,借着微弱的手电光亮,他用一把长长的钳子从皮箱里面夹出一条二尺多长黑色的蝮蛇。 “小心……”赵元最怕这些爬虫类的东西,所以见到那条蠕动着的黑色的带子状的动物就有些头皮发麻。 曹子煌笑了笑,他知道赵元平时有些看不起自己,换了以前,他一定会拿着那条蛇好好吓唬一下这家伙,可是现在是办正经事的时候,况且赵元是黄玉生的外甥,他不想和对方搞得太僵。 他伸左手轻轻握住蝮蛇的七寸部位,放下钳子,右手抓住了蝮蛇的尾部,轻轻的把三角形的蛇头塞进橡胶管子,然后一点一点的让他钻进去,最后只剩下一条尾巴的时候,他示意赵元打开窗台上的那个装化学试剂的瓶子。 曹子煌觉得手里的蛇有些奇怪,他见过的蛇不多,在他的想象里,蛇的尾巴应该像猪尾巴一样从前到后渐渐细下来才对,可是手里的这条蛇从肛门开始,尾巴却忽然收缩,看上去有点让人不舒服。他不知道,多数毒蛇都有这个特性。 赵元用滴管从试剂瓶里吸了一点稀释了的盐酸,然后在蛇的尾部靠近肛门部位的上方轻轻滴下一滴,立刻示意曹子煌放手。 那滴盐酸刚刚一沾到蛇的身上,那条蛇便激烈的挣扎起来,曹子煌松手,那条蛇顺着橡胶管子迅速进入到陈浩的卫生间里。 因为天气很热,那条蝮蛇本来情绪很平和,可是忽然之间尾部的刺痛,引发了它的野性。它顺着橡胶管子落入陈浩的卫生间,开始狂暴的四下乱窜,疯狂的寻找伤害它的敌人。 此时,陈浩已经有些困倦了,他揉揉眼睛,看了看桌上的闹钟,该休息了,于是站起身来来到卫生间门前打算先冲个凉,当他把手放到门把手上的时候,忽然听到卫生间里好像有什么动静,犹豫一下,仔细听了听,似乎又没有什么,于是陈浩打开了门。 就在卫生间的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那条蝮蛇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猛然冲了出来,扑向陈浩的右腿。 在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之下,陈浩本能的惊叫一声往后跳了一下,那条蛇扑了个空,却没有气馁,身子一扭,又冲了过来。陈浩想再往后退,可是后背已经贴到了墙。 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夜空中远远的传了开去,毛发倒竖的陈浩抓住那条蛇狠狠的摔到旁边,随手提起身边的拖把打了过去。 楼上卫生间里的赵元和曹子煌在黑暗中相互看了一眼,会心的笑了。今晚他们要睡个好觉,因为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一刻钟以后,一辆120急救车停在了小区内,两个医护人员扶着陈浩从楼上走了下来,上了车,后面的一个医护人员小心的用一条医用钳子夹着着一条蛇,那条蛇还在不停的扭动着身子。 汽车开走的时候,陈浩所在单元的七楼的窗帘动了动,赵元拿出手机给舅舅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和曹子煌一起离开了那里。 次日一大早,就有几个记者闯入了陈浩的病房,先是拍照,然后开始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 陈浩的腿上缠着纱布,已经注射了抗蛇毒血清,正处于恢复阶段,面对突如其来的采访有些措手不及,于是向刚刚赶到的刘四海做了一个手势,刘四海开始有条不紊的一个接一个的把那些记者从病房里面推了出去,有一个记者嘴里有些不三不四,可是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就挨了一个耳光。 “董事长,要紧吗?”赶走那些记者以后,刘四海迫不及待的来到陈浩的身边,这是他第一次叫他董事长。 “没有事,医生说顶多两三天就能出院。你待会出去帮我买点洗漱用具吧。” “好。要不要我把那些记者都打出医院大门?”刘四海的眼里闪着凶横的光,陈浩笑了:“不用了,我们又不是黑社会,当心人家告我们。” 刘四海对陈浩的话有些不以为然,其实他出手打人的时候通常都是吓唬的成分居多,要是当真的话,死在他手上的记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九点钟,北京分公司的几位高层管理人员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上班,而是不约而同的来到了医院,黄玉生也来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着陈浩的病情,猜测着在六搂怎么可能会出现毒蛇,会不会是什么人特意放的。 陈浩坐在床上礼貌的和大家应对着,告诉大家自己很好,不要担心,自己有三两天就能恢复等等。 最后赶来的是陈浩的秘书:“陈总,刚刚在网上看到您的消息就连忙赶来了。” 陈浩呆了一下:“这点小事居然上网了?” “岂止上网,在两个门户网站还是热门话题,不过关于您被蛇咬的事情讨论得不是很多,很多人在关注您的身份,有人还叫你郑大少……” 陈浩的脸沉了下来,秘书也觉得自己的话太多了,搭讪着住了口。 “好了,我这里没有什么事,留下一个人照顾我就是了,大家不要耽误了工作。”陈浩挨个向大家表示谢意,大家站起身来的时候,他叫住了黄玉生:“黄叔叔,您留一会好不好?我正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黄玉生笑了:“好啊,我也正想和你好好聊聊。” “事情有点不对头啊。”黄玉生送走几位同事,关上房门,看了看病房里面其他几个病人,然后来到陈浩的床边坐了下来。 陈浩住的是一个大的病房,里面有六张床位,陈浩的床位靠门,另外五张床上躺了三个病人。 “我在奇怪是不是有人在捣鬼。昨天半夜你被蛇咬了,今天大清早就有那么多记者来采访,并且消息这么快就发布到了互联网上,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黄玉生忧心忡忡的说道。 陈浩无可奈何的笑了笑:“黄叔叔,您知道,当初爸爸就是这些记者追逐的对象,只是因为刘四海,他们才收敛了一点,现在他忽然找到失散多年的儿子,当然这是一个很热门的话题,想想也是,就像电视剧一样。所以,我的一举一动被人关注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 “嗯,你说的也是,有操守的记者很不多见啊!”黄玉生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对了,你想和我谈什么?”他和蔼的看着陈浩,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我……”陈浩的脸忽然红了:“黄叔叔,您知道,其实我的父亲很看重我,只是当时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才会和他吵了起来……” 黄玉生爽朗的笑了,他只笑了两声,连忙回头看了看其他的病人,压低了嗓音:“孩子,你害怕你爸爸会生你的气?告诉你,我最了解他,我们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要我说,他忽然离开主要是因为你不接受他这个爸爸,只要你把电话拨过去,好声好气的说上两句,他立刻就会回到你的身边。” “真的?”陈浩兴奋的看着黄玉生:“说老实话,我当不来这个董事长,真巴不得他立刻回来,我好把公司的事情交还给他。” “这个,恐怕你是还不回去了,孩子,你还不明白?你爸爸之所以让你代理董事长,不过是要看看你的能力,也想趁机让你锻炼一下,黄叔叔是不会走眼的,你的能力远远超过你爸爸,天豪兄有子如此,怎么舍得轻易让你置身事外?你爸爸早就说想找个接班人,然后他自己好去过那种闲散的生活。你要好好锻炼,将来的天下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黄玉生一边说,一边拍了拍陈浩的胳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陈浩有些尴尬的笑了:“黄叔叔太夸奖我了。——对了,您能和爸爸联系上吗?” “天豪兄走得匆忙,这也很符合他的个性,如果他不想和我们联系,就算我们走遍天涯海角也无法找到他,不过你尽可以放心,他绝对不可能把你一个人丢下不管的。——这些记者忽然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也许很快他就会和你联系的。等等……” 黄玉生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对陈浩做了个手势,然后拿起了手机:“您好……哎呀天豪兄,你可真沉得住气……没事没事,你放心,病情已经控制住了……你要不要和他直接讲话?……好的好的。” 他满脸兴奋的把手机递给了陈浩:“你爸爸!” 陈浩有些不知所措的接了过来:“喂……,董……董事长您好……是的,是我……没有什么……给一条蛇咬了一口,医生说是蝮蛇……没有关系,治疗很及时……三两天就出院……您马上就要回来?太好了……是的是的,您在四川?……网上?这些记者太不负责任了……您几点钟下飞机?下午两点?……好的,我安排人去接你……没有关系,让刘四海去……不要?为什么?……还是让人去接你……好吧,既然您那么坚持想过一下普通人的生活,就让您过把瘾好了……好的……等等……” 陈浩兴奋的把手机还给了黄玉生:“董事长要和您讲话。” 黄玉生兴奋的和郑天豪聊了一会,然后挂了电话。 “对了,你为什么不叫他爸爸?”黄玉生忽然想起来一样的问陈浩。 “这个……”陈浩有些忸怩不安。“您不知道,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爸爸,所以……” “有点别扭是不是?”黄玉生笑了:“孩子,慢慢你就习惯了,你会发现自己有一个世界上最称职的爸爸。” 陈浩的眼睛闪着光,他似乎正等待着父亲的拥抱。 黄玉生看了看表:“孩子,你先休息一会,刚刚你爸爸对我也一再叮嘱不要让人去接,他自己打车过来。我能体会他的心情,多少年都生活在聚光灯下,几乎是所有视线的焦点,如今忽然有机会做回普通人,你的爸爸当然不肯轻易放弃这种乐趣。他下午两点到北京,从机场打车过来大概要一个多小时,也就是说,三点半到四点之间你就可以见到你的父亲了。” 他站起身和陈浩道别:“我就不陪你了,孩子,好好养病,公司的事情不要担心,一切都会按部就班的进行。” 黄玉生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靠窗那张病床上的病人,心想这个人怎么好像有点不对劲的感觉?他的心思在别的地方,所以对这件事情没怎么留意。 黄玉生离开病房以后,陈浩忽然想起昨天接到的那个莫名其妙的短信,短信警告他说,无论如何都不要让父亲回来,那封信是谁发的?莫非…… 曹子煌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在自己的寓所里,他把那只锯短了枪管和枪柄的双筒猎枪细心的拆开,擦了油,然后又细心的安装好了,拿出四个弹壳。——他喜欢用这种老式的猎枪,自己往弹壳里面装火药和铁砂,捣实了,再用一团纸把弹壳塞住,关键时刻,他只相信自己的手。——当初当车工的时候,他的技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以至于单凭一只台虎钳的帮助,他就能够制造出一只手枪,当然了,他制造的手枪打得不是很准,因为枪膛里面的来复线他弄得不是很地道,不过即使如此,也丝毫无损于武器的威力。 今天是他报答黄玉生的日子,多年来,黄玉生给了他太多的照顾,而他却一直无以为报,如今听对方亲口告诉他要除掉一个心腹大患的时候,曹子煌似乎才找到自己生存的价值。黄玉生已经让他和赵元把一大笔现金存到他们自己的帐户上,还给他们弄了两份假护照,如果中间出现了什么问题就立刻往国外跑,如果一切顺利,那么事成之后他们只需要躲上一段时间,就要回来帮黄总打理公司的事情了。——其实这些他都不在乎,他的生存似乎只是为了义气,谁对他好,他就肯为谁卖命。 锯短的猎枪如果立起来的话比一个大号的水杯高不了多少,这样的猎枪射出的子弹是发散开来的,他不在乎,因为他要把枪管抵在郑天豪的胸口在扣动扳机,以他下的药量,可以把几十粒绿豆大小的铁砂一颗不剩的射进郑天豪的体内,挨了这样的一枪,就是神仙也救他不得了。 他把装好的子弹压入枪膛,单手持枪朝摆在两米外电视机上的一个水杯瞄了瞄,觉得很顺手,便关上保险,把猎枪放进一个特制的盒子里,把另外两颗子弹插到盒子旁边的小袋子里,关上盒子,顺手提了起来,这样别人看上去会认为那是个工具箱。 曹子煌把工具箱放在一边,从左腿外侧拔出那把猎刀,这把刀锋利异常,刀柄3.25英寸,刀锋3英寸,切开人的喉咙就像割豆腐一样,不过在内心深处他更喜欢用这样的刀具划开敌人的胸腹,对这样的杀人方式他简直入了迷,可是却从来没有当真尝试过。他试了试刀口,然后满意的插了回去。——其实根本就用不着这样把猎刀,郑天豪坐的是出租车,只要一颗子弹就够了,充其量再给司机来一下。黄总再三叮嘱,一定要速战速决,结果了郑天豪立刻撤退。反正杀人的机会以后还有很多,只要喜欢,他完全可以用那把猎刀划开任何人的肚皮。 准备工作做完以后,曹子煌从冰箱里拿出一块面包,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从容的吃了下去,看了看表,十二点,该走了。他打开煤气阀门,打开厨房和卧室以及客厅所有的门,然后把一个自制的小型引爆器放在厨房灶台上,调定了时间。半个小时以后,闹表自制的定时器将触发引爆器,在一瞬间爆出一团火花,火花遇到充斥了整个房间的煤气会引发一场大爆炸,爆炸将消除他的所有痕迹。 曹子煌开着昨天晚上偷来的一辆白色面包车,装有双筒猎枪的小皮箱就放在身边。他的心情很好,甚至于还向小区的守卫挥了挥手,办完这件事,他要休息一段时间,黄总说,接手浩然公司以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需要一批忠心的部属。——等风声过去了,他就会以一个白领的身份出现在浩然公司,黄总说,郑氏父子一死,他们就没有了任何敌人,不需要再杀人了。警察?他们根本就追踪不到你们,放心,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只要你们执行的时候按照我说的做就不会出乱子,要不然你们还能自由自在的活到现在? 曹子煌的心情太好了,他能感觉到美好的生活正在向他招手,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放松的警惕。 曹子煌的大意险些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在距离他的家不远处的一个堵塞的十字路口,他的面包车不小心刮住了一个中年妇女的自行车,连带把那个女人也摔到了人行道上。 他的心里一阵发紧,暗骂自己太大意了。本来他不是很熟悉这种面包车,所以开车的时候就应该格外注意,谁知道在紧要关头出了这样的乱子。他犹豫一下,看了看放在副驾驶位上装着猎枪的盒子,然后开门下了车。 “你这人是怎么开的车?”那个妇女看上去是个不好打发的主儿。 “对不起大姐,是我不小心……” “一个不小心就行了?我要是不小心杀了你,然后再说声对不起,是不是就没有什么事了?”女人一瘸一拐的往前走了两步,唾沫星子一直迸到了曹子煌的脸上。 “这个……”对那个女人的蛮不讲理曹子煌有些不耐烦,但是他不想和这个女人纠缠下去,尤其不想让警察什么的参与进来。他四下看了看,远处一个交警正在给一辆汽车开着罚单,这件事情必须速战速决,免得节外生枝。他立刻拿出钱包,从来里面拿出几张百元的票子:“大姐,对不起,您自己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在赶时间……” “你赶时间谁不赶时间?你是干什么吃的,拿这两张票子就想把我打发走了?”女人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一些看客围了过来,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有说开车不长眼睛的,有说那个女人故意讹诈的,曹子煌担心的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车,猎枪还在原处,他果断的把钱包里面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大姐,我手头就这些了,您先拿着,要是不够我再想办法,我给您留下一个手机号码……”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的把钱塞到女人的手里,女人虽然还是一副凶恶的样子,可是两只手却贪婪的抓住了曹子煌递过来的那些钱。 “小伙子,我告诉你,钱不钱是次要的,以后开车要留意些,今天你是遇到我了,要不然……” 曹子煌一边点头哈腰的表示赞同,一边担心的看了看远处的那个交警,此刻他已经开完了罚单,开始往这边移动了,可是刚刚走了两步就被因为一辆违章汽车而改变了方向。 “好的,再见大姐。”曹子煌忙不迭的向中年妇女点了点头,然后上了车,发动起来随着车流缓慢的通过了十字路口。 曹子煌的两手汗津津的,他不怕交警,如果那个警察当真要找他的麻烦,他会毫不犹豫的拿出猎枪对着警察的脸扣动扳机,可是当真这样一来就耽误了黄总的大事。他曹子煌什么都不怕,但是最害怕让自己的恩人失望。他用左手扶住方向盘,右手打开了装着猎枪的盒子,猎枪和子弹还在,他松了一口气。 风尘仆仆的郑天豪手里提着一个运动背包,急匆匆的走出首都机场,他左右四顾,然后招手叫来了一辆出租汽车。 站在一块上面写着“NO PARKING”字样牌子下面的曹子煌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工具箱,记住了出租车牌的最后四位数字,然后漫不经心的往停车场走了过去,在他的眼里,此刻的郑天豪和案板上的肉已经没有了任何区别。 出租汽车行驶在机场高速公路上,郑天豪忧心忡忡的看着窗外,很久以前,他曾经梦想带着妻子和孩子找一个风景优美的乡下定居,可是妻子却早早的离他而去,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儿子,可是儿子却几乎把他看成仇人。现在父子关系刚刚有所缓和,儿子却又被毒蛇咬了。 城市里面哪来的毒蛇?网上声称该毒蛇可能来自附近的饭馆,鬼才相信这话,毒蛇从餐馆里面逃出来,再爬上六搂,趁儿子不注意的时候溜进房间,然后再给他一口?这些记者为什么总是这么白痴? 汽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司机猛然往旁边打了一下方向盘,几乎与此同时,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几乎擦着出租车从旁边超了过去。 面包车超过出租车以后,忽然像喝醉了酒的醉汉一样在宽阔的公路上来回扭了几下,然后猛然一个急刹车,几乎在出租车的正前方停了下来。曹子煌从容的打开小皮箱,抽出了那把锯短了的双筒猎枪。就在拿枪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了一种非常不安的感觉,似乎自己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在紧要关头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就在他有点犹豫的当口,出租车司机已经冲了过来,于是他果断的拉开车门跳了下来。 因为无端被面包车别了一下,出租车司机骂了一句脏话,踩下急刹车,打开车门跳了出来,向停在大约五米远的面包车快步走去:“你丫给老子下来……” 出租车司机正要拉开面包车的车门,曹子煌已经敏捷的跳了下来,司机一边不干不净的骂着,一边伸手要去拉曹子煌的衣领,然而他的手刚刚伸出一半就停在了半空中:“大哥,有什么话好商量,我身上的钱不多……”他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曹子煌二话不说,枪口几乎顶到司机的前胸,然后冷静的扣动了扳机。 出租车司机像一捆稻草一样猛然跳了起来,身子向后抛去,曹子煌看也不看,径自走向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郑天豪眼睁睁的看着司机被这个凶神恶煞一样的中年人一枪打倒,心知不妙,连忙挪倒司机的位置上打算发动汽车溜之大吉,可是还不等他转动钥匙,曹子煌的双筒猎枪已经从窗口伸了进来:“别费事了老爷子。” 郑天豪吃惊的看着曹子煌,慢慢的冷静了下来:“你想要什么?钱吗?要多少?只要你开个价。” “我只要你的命!”曹子煌狞笑一声,把枪口对准了郑天豪的心脏部位扣动了扳机,本来他只要对着郑天豪的太阳穴打一枪就是了,可是他实在不喜欢看到一个人脑浆迸裂的样子。 曹子煌下车、开枪一直到刺杀郑天豪,前后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来回看了一下,没有车从旁边经过,他只要把那个司机的尸体拉过来塞到汽车下面,再把郑天豪的尸体放在后面的座位上,就可以给自己争取到足够的逃跑时间。 半小时以后,黄玉生的收到了曹子煌的一封短信:“齐活。” 黄玉生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长长的嘘了一口气,他不再摆弄棋盘,这一局他赢定了。他看了看表,两点五十一分,于是拨通了赵元的电话:“按原计划,三点钟准时行动。” 下午三点,正在打吊瓶的陈浩在病房里有些坐不住了,再有半个小时就能看到父亲了。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自己有很多话要对父亲讲。 一个医生端着一个方盘走进了病房,他低头看了看绑在陈浩床脚上的名签,然后对照了一下方盘上的卡片,点了点头:“感觉好点没有?” “好多了,不过还是有点浑身无力。”陈浩笑着回答,医生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惫,他们看惯了生老病死的事情,所以难得有真情流露的时候。——从这个角度看,和医生结婚的人应该说很不幸。陈浩为了这样稀奇古怪的相法而觉得好笑。 “反应不稳定啊,要加一剂抗蛇毒血清。”医生一边说,一边放下方盘,从上面拿起一只早就准备好了的针管,从吊瓶下方的胶皮塞子处扎了进去,把针管里面的药液注入吊瓶里面,然后拔出针管:“点滴的速度怎么样?” “有点慢。” “好的,我给你调快一点。”医生端起方盘往外走去。 此刻,走廊里响起重重的脚步声,一个人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差点和医生撞个满怀。 “不好了,董事长……”进来的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刘四海。 “怎么了?”陈浩吃了一惊,本能的坐了起来。 “董事长,董事长……他……”刘四海的面如土色,说话结结巴巴。 “我爸爸?他怎么了?”陈浩惊讶的看着刘四海。 “他……被人……暗杀了!” “什么?”陈浩变了脸色,与此同时,他的身子忽然往后一挺,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一头栽倒在床上,大大的张开嘴巴,艰难的呼吸着,仿佛有人紧紧的卡住了他的脖子。 “快来人啊,医生……医生……”刘四海惊慌的抱住了陈浩:“董事长,你怎么了?呼吸……呼吸……医生,他妈的医生都死绝了?”他一边手忙脚乱的在陈浩的胸前拍着,一边回头喊叫医生。 一脚门外一脚门里的那个医生认真的看了看陈浩逐渐发青的面孔,然后转身走了。他往前走了十几米,进了男卫生间,关上里面的门,迅速脱下白大褂,除下口罩,把这些东西放挂到卫生间里面的一个衣帽勾上,然后出了卫生间。 走廊里乱成一团,一个医生带着两个护士推着一个担架往手术室方向飞奔,一个护士把氧气罩扣在陈浩的脸上,一边跑,一边大叫:“呼吸,呼吸……” 陈浩的脸色青得吓人,他的两只眼睛直直的向上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怖。 假扮的医生就是赵元,他一路往外走,一路吹着口哨,他把五毫升的氰化钾溶液注入陈浩的吊瓶里,只要进入他的血液百分之一,他就彻底完蛋了,现在看来,就是神仙也救不得他了。 赵元走出医院,随手招呼一辆出租车:“到最近的地铁站。” 在车上,他给黄玉生发出了一条短信:“齐活!” 第十三章 破局 整个下午,黄玉生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律师事务所自己的办公室里焦灼不安的踱着步,下午六点四十分,他的手机响了。 “黄总,我是曹子煌。” “好,子煌,赵元到了吗?” “他就在我的身边,您要和他讲话吗?”从电话里,黄玉生清楚的听到赵元习惯性的在清着自己的嗓子。 “不用了,等会你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他就可以了。记住,从现在开始尽可能不要和我联系,有事情我会给你们打电话。你们在那里躲上半个月到一个月,等事情平息下来以后你们再回来。另外那些钱你们都存到卡里了吗?……存了?那就好,你们要小心些。” “谢谢黄总,您放心,我们一定听从您的指示。”曹子煌必恭必敬的回答。 黄玉生挂了电话然后从公文包里面拿出另外一个手机,犹豫了一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对不起了。”他拨通了一个固定电话的号码,电话响了两声,随即有人拿起电话,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一声剧烈的爆炸从手机的听筒里传了过来,然而爆炸声刚刚响起就被突然截断了,手机听筒里传来了间断的忙音。 黄玉生放下手机,颓然的坐了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如果不是因为迫不得已,他不会亲手杀了这两个忠实的属下。 警方很快就会在承德避暑山庄附近的一间房子里找到两具被炸得焦黑的尸体,很快就会判断出他们的身份:黄玉生律师事务所的赵元和曹子煌。从他们随身携带的银行卡里,警方可以帮他找回事务所刚刚失窃的一百二十万元现款,银行的监控录像里面有他们自己存钱的过程。他们是怎么死的?谁知道,一定是因为分赃不均。从现场的爆炸物里面他们会找到引爆装置,可是却难以查到他黄玉生的头上,因为那个房子是赵元自己租的…… 落日的余晖透过茶色玻璃照进房间,看上去似乎有一种奇怪的让人伤感的味道,那一刻黄玉生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他让外甥骑在自己肩膀上的情形,那个时候赵元那么可爱,可是现在他却亲自剥夺了他的生命,如果过世的姐姐在天有灵,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得到原谅了。可是生存在弱肉强食的社会里,他又不能不偶尔做一些类似这样违心的事情。外甥杀过几个人了,他已经是死有余辜了,自己动手无非替代法律部门执行了他的死刑而已。 尽管如此,他决定要好好照顾赵元和曹子煌的家人,早在他下决心除掉这两个人的时候,他就存了这样的念头。 太阳落下去了,黑暗统治了黄玉生。 员工早就下班走了,办公室的玻璃窗把都市的喧嚣阻隔在外面,这让他很不好过。他胜利了,可是此刻却觉得自己非常的孤独。 走廊上响起高跟鞋的声音,黄玉生抬起恐怖的眼睛看着门,此刻他对外界的辨别能力已经降到最低点,以至于他听不出来正走向他的办公室的是什么人。 门开了,一个人出现在那里,走廊的灯光从她的身后射了进来,以至于看上去她就像个幽灵一般的站在门前。 “谁?”黄玉生沙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新来的人没有吭气,她迈着方正的步子走过去打开了天花板上的吊灯,于是,女儿徐紫娟苍白的脸出现在黄玉生的眼前。 “你赢了。”她踱到墙边的酒柜,从里面拿出一瓶1983年的法国红酒和一个高脚杯,坐在沙发上,一丝不苟的打开瓶塞,然后在高脚杯里面斟了半杯,端起来对着灯光看了一会,叹息一声,慢慢的喝了下去。 “看起来你没有那么高兴。”徐紫娟用木然的眼光看着父亲,幽幽的说道。 黄玉生茫然的看着女儿,一句话也不讲。 “我刚从网上得到消息,郑天豪和陈浩都被人谋杀了,死因正在调查中,据说与黑社会性质的团伙有关。”徐紫娟像喝药一样又吞下了半杯红酒。“我觉得奇怪的是,您的布局已经成功了,为什么您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欣喜?” 黄玉生看着女儿,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值得,杀了许多人,费了许多脑筋,为的就是郑天豪的财产,难道我真的需要那笔钱吗?换言之,如果我来掌管浩然公司,我会比郑天豪做得更好吗?他一向觉得自己之所以做不成什么事业,是因为没有好的机会,可是此刻却对自己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疑问。 如果上天能让我再来一次的话,我还会布这个局吗?黄玉生无言的站了起来,来到紫娟的身边坐了下来,提起酒瓶仰头喝了几大口,然后重重的放下了瓶子:“孩子,也许你是对的。” “对也好,错也好,可惜发生的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紫娟的脸上滚了下来,内心深处她在痛骂自己的懦弱,为什么听任父亲到处作恶而不加阻止?她本来有机会救下郑天豪,救下陈浩的,只要她把实情告诉陈浩,他们就不会这么容易就遭了毒手,可是如果告诉了陈浩,也就等于把父亲推上了断头台,陈浩会手下留情,不向公安部门举报吗? 这是她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紫娟慢慢的斟了一杯酒,慢慢的喝了下去,此时此刻她只想喝醉了,把人世间一切的丑恶都抛到脑后。 “娟子,别喝了。”黄玉生沙哑着嗓子说道。 “你别管我。”紫娟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她恨死了爸爸。 “孩子,我们……,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赵元和曹子煌现在怎么样了?”紫娟看着父亲的眼睛,从中得到了答案。 “下一个是我吗?”她咧嘴笑了,尽管她不相信父亲当真会为了钱而杀了自己,但是却只想用最恶毒的话来刺激他,他作恶太多了。 黄玉生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女儿,良久方才缓缓的嘘了一口气。 陈浩,你平时那么聪明,可是为什么不重视我的警告?为了你,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我原本以为你会警惕起来,躲过这个难关,只要你再坚持一段时间,我一定会找到合适的方法来挽救你的。 紫娟不停的喝着酒,直到父亲把酒瓶抢过去为止。 “你……是个人渣,不配……不配……做……我的……爸爸……”她直愣愣的看着黄玉生,然后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昏昏的睡了过去。 黄玉生双手抱头,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很久,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把空调的温度往高调了几度,然后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紫娟的身上,关了灯,离开了办公室。 郑天豪和陈浩去世的消息在浩然房地产公司形成了一场轩然大波,父子俩被暗杀的详情没有人知道,只是公司的几个高层主管以及两个秘书被警察传唤过了,让黄玉生觉得奇怪的是,警察居然没有传唤他。 事件发生的次日上午九点钟,黄玉生来到浩然公司,庄重的和见到的每个人都打过招呼,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楼下大厅接待处的长沙发上坐着周倩倩和她的儿子陈东,周倩倩的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她曾经不择手段的伤害陈浩,可是内心深处对他的感情却又那么深。黄玉生黯然的为自己泡了一杯绿茶。 黄玉生习惯的从抽屉里拿出棋盘,用黑子布下了一个三连星,此时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黄玉生一怔,还不等回过神,门已经开了,女儿徐紫娟走了进来。 “紫娟,你来干什么?”他吃惊的站了起来,紫娟是整个布局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他不想让她露面太早。 “我来看看。”紫娟的眼皮红肿,头发蓬乱,身上的衣服也显得皱皱巴巴的。 “你要看什么?”黄玉生吃吃的问道,他不想在这个时候闹出什么乱子来。女儿显然因为陈浩父子的死而产生了强烈的愧疚感,而一时的软弱很可能会对整个计划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紫娟没有回答父亲的话,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当初我一定是鬼迷心窍才成了你的帮凶。” “娟子,有话咱们回家再说好不好?”黄玉生暗自叫苦。 “放心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不会再把你卖了。只可惜陈浩死了,要是他还活着,我发誓你连一根寒毛也动不了他。”紫娟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 父女两人像仇人一样相互对视着,门悄然开了。紫娟没有转过头来,不过从父亲忽然张大的嘴巴以及恐慌的眼神里她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于是连忙转身,赫然看到陈浩和郑天豪并肩站在门口,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 “浩子!”紫娟喜极而泣,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跑了过去,一把搂住了陈浩的脖子:“我以为你死了……” 陈浩咧嘴笑了,他拍了拍紫娟的头:“别哭了,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紫娟抬起头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看着陈浩:“浩子,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我要是死了,谁听你讲故事啊?”陈浩笑得像个孩子,徐紫娟脸上挂不住了,她知道陈浩说的是她假扮残疾女编出一套鬼话骗他立下遗嘱的事情,于是红着脸在陈浩的肩膀上捶了一下:“不骗你骗谁?” 陈浩轻轻的推开紫娟:“我和你爸爸还有一步棋没有走完。” 顷刻间徐紫娟回到现实中,她回头看了看父亲,此刻的黄玉生站在那里,面如死灰,胖胖的身躯就像打摆子一样不停的抖动着,看着郑天豪和陈浩,他似乎想若无其事的打个招呼,可是嘴巴却好像一点也不管用。 陈浩来到黄玉生的面前,低头看了看棋盘:“施襄夏老先生曾经说过,决胜负之源于布局,黄叔叔布的是三连星,看样子对手如果没有钻地道和拆天桥的能力就有些危险了。不过……”他伸手拿起那盒白色的棋子,以一种轻松的姿态站在那里,把棋子高高举起,慢慢倾斜,于是,白色的棋子纷纷落下,带着清脆的撞击声在棋盘上飞溅,白色的棋子几乎覆盖了棋盘的每一个角落,并且不停的崩落到桌子上和地板上。 “我这盘棋下得如何?”他咬牙冷笑着问黄玉生。 黄玉生忽然笑了:“天豪兄,你这是唱的那出啊?昨天到处都在传说你被人暗杀了,我可是伤心得要命啊,来来来,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绕过桌子像郑天豪伸出了右手。 郑天豪长叹一声:“玉生,我早就劝你做事不要太工于心计,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看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了。”因为无端失去了一个多年的老朋友,郑天豪感到很痛心。 “我……怎么不明白你在讲什么?”黄玉生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交替看着郑天豪和陈浩:“你们到底怎么了?” “玉生,我们坐下聊吧,对了,我忘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海淀公安分局刑侦科的刘海生科长。”他指了指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刘科长礼貌的对黄玉生点了点头,然后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黄玉生的冷汗冒了出来,他知道事情要遭,自己苦心经营了几年时间想要谋夺郑天豪的财产,可是最终落了个一场空,好在我先一步把赵元和曹子煌除掉了,不然这下非把性命送进去不可。 他把牙一咬,拳头一攥:只要我死不认帐,谁也奈何我不得!于是他全身放松下来,笑了:“郑兄,好像你对我有点误会,我搞不明白有什么事情把刑侦科也扯进来了,听你刚才的意思好像我这个做兄弟的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可不想和你产生什么误会,大家还是把话说得清楚一点吧,免得将来不好见面。”他表现出很不满意的样子,扭着头气哼哼的坐了下来。 “事情是由我身上引起的,还是由我来讲吧。”陈浩先是安排徐紫娟坐到靠窗的椅子上,然后自己在父亲身边坐了下来。此刻,徐紫娟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刚才乍一见到陈浩,真情流露之下她一下扑进了他的怀里,可是现在她已经明白,陈浩没有死,那么父亲一定完了。紫娟愁肠百转,她开始后悔不该给陈浩发那样的短信,虽然她救了陈浩,却因此而害了父亲。 “1968年11月9日晚上,我的父亲在决定自杀以后,把我放到唐山市城西的光明电影院门前,偷偷的守在旁边,希望能有个好心人把我拣走,我的养母张兰从火葬场送别了我的养父,恰好路过那里,把我带了回去。父亲悄悄尾随在她的身后,一直看着她走进了一个三层红砖结构的楼房,看清楚她进了哪个房间才离开。那天晚上,父亲没有自杀,却搭乘火车去了东北林区,在那里隐居起来。 “八年以后,唐山大地震爆发,我的父亲千里迢迢的从东北返回唐山追寻我的下落,那座小楼已经被夷为平地,父亲追查的结果是,当初我的养母抱着我进去的那个房间住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和一个七八岁的养子一起遇难。我的父亲在悲痛之下摔倒在地上,头部受了重伤,在医院躺了两年才清醒过来。醒来以后他不再找我,他以为我已经在地震中遇难了,可是事实是,遇难的是另外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虽然当时养母的妹妹极力想把我留下,可是我的母亲没有同意,她执意把我带回了丰润,于是不能生育的二姨很快救领养了另外一个男孩。 “我的父亲苏醒以后,开始在一个建筑工地打工,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得以在运筹管理方面崭露头角,被唐山市建委的一位领导所赏识。我的父亲勤勤恳恳的工作,成绩斐然,到了1995年,他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当时为了纪念我,他给公司取名为浩然房地产开发公司。 “父亲虽然没有读过经济学和管理学,可是在公司管理方面却表现出一种超强的才干,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就完成了原始的资本积累,到了1999年前后就已经开始在品牌上下功夫了。——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在一次无意中的谈话里,父亲对您提到了在唐山大地震中遇难的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您一直对父亲在经营上的好运感到忿忿不平,这件事情让您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黄玉生忽然笑了:“这话我不爱听,我说大侄子,讲话要有根据,不然在这位刑侦科长的面前说不好我会告你诽谤啊。” “这个……,就当年轻人在讲故事,大家随便听听,如何?”一直不作声的刑侦科长忽然插了一句。 “好啊,那我就听听你们父子两个怎么演这场戏,不过我要事先声明,我保留控告你们的权力,我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黄玉生的脸孔一板,冷然的对陈浩说道。 “你要的一切我们都能给你,就怕你心脏的承受能力不够强。”陈浩讽刺的笑了笑,然后回头看了看紫娟,紫娟此刻坐在窗前已经面无人色了。他犹豫一下,来到紫娟的身边,伸手在她的头上拍了拍:“紫娟,要不然你去休息一下?这里的事情和你的关系不大。” 紫娟看了看他,没有做声,眼里满是乞求的神情。 “对不起紫娟,我知道你很爱你的爸爸,可是现在就算我想救他也没有办法了。”陈浩的语气中有一种无奈的味道,紫娟的眼泪缓缓的流了下来,她向窗外转过脸去。 黄玉生虽然说话的语气很强硬,但是谁都听得出来此刻他已经色厉内荏了。他在心里暗自盘算:只要娟子不出卖我,这个难关就能过去,毕竟赵元和曹子煌不可能死而复生。想到赵元和曹子煌,他的冷汗忽然流下来了:原本他们告诉我说郑天豪父子都被解决了,可是现在不也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吗?希望同样的事情不要发生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他伸出手神经质的抓起茶杯,喝了一口凉茶,再次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黄玉生经历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不信这次会栽了跟头! “黄叔叔最初布局的思路我不是很清楚,我只能按照自己经历的顺序大致理出一条线索,下面我要讲的内容有什么遗漏,还希望黄叔叔帮我补充一下。”陈浩好整以暇的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徐紫娟的旁边。 黄玉生冷笑一声,不再搭腔。 “六月里的一个星期六,我和柳红药约好晚上见面,可是傍晚的时候我却莫名其妙的被一辆出租车撞晕了,醒过来的时候我感到浑身无力,身上到处都在痛,而且很恶心。当时我着急要去见柳红药,所以没有和司机过多理论,只是留了他的名片,让他送我去苹果园红药的家。 “在红药的家里我意外的发现她原来有一个病入膏肓的男朋友,见到我以后,她所感受到的意外并不亚于我,因为她并没有和我约定在那天见面。可是因为我撞破了她的秘密,她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她的故事快要讲完的时候,我惊讶的发现我们两个人的时间发生了错位,就是说,本来上午我们约定了晚上见面,可是她却说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我的音讯了,经过确认,那天是6月19日,而我一直以为是12日。震惊之下,我发现自己丢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而我的身上多了一些不属于我的物品,换言之,我丢失的不是时间,而是一个星期的记忆。 “对我来说,这种事情只在科幻故事或者电影里面才看得到,因此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找回失去的记忆。 “要寻找记忆的想法并不是当时就有的,因为在我离开柳红药不久,她的男朋友就抱着她一起从六楼上跳了下来。——当时我就在楼下不远的地方,试图挽救他们的性命却没有成功。罗健当场死亡,红药被我送入了医院,接下来几乎一个星期的时间,我的心思都放在红药身上,没有过多考虑失去的记忆的问题。这个就连黄叔叔也没有想到吧?”陈浩看着黄玉生,翘起嘴角,微微的笑了。 黄玉生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看上去让人感到高深莫测。 郑天豪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海淀公安分局刑侦科科长刘海生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只是入神的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副雪原壁画,房间里只有徐紫娟在痛苦的看着陈浩。 陈浩并不因为没有受到关注而沮丧,仍旧兴致勃勃的往下讲了起来。 “红药变成了植物人,让我下了最后的决心和妻子分居,我扔掉了原本就不该属于我的工作还有优裕的生活,搬到了红药的家里。 “我在红药的身边苦苦守了半个月,可是她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而我的积蓄变得越来越少,与此同时,想要找回丢失的记忆的欲望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于是我请姐姐来北京替我照顾红药,我自己开始调查没有记忆的那七天里我究竟做了什么事。 “本来我的衣兜里面有一张纸条能指引我顺利找到问题的关键,可是那张纸条恰好放在我从来就没有用过的一个口袋里面,而我从来就不知道有那么一个放手表的小口袋,因此这个最直接的线索在洗衣服的时候毁灭了。我找了催眠专家对我进行催眠,催眠的结果是失去的七天里,我一直和鬼魂为伍,并且我反复提到一个非常喜欢的女孩子,因为她的爱人而跳楼自杀了。——这件事情让我感到震惊,从催眠结果看,红药还没有自杀的时候我就已经通过鬼魂知道结局了,这让我对鬼神之说开始半信半疑了。 “另外一个比较显眼的证据是一张机打的饭店发票,落款是阿秀酒家。我找到阿秀酒家,并且见到了当初接待我的名叫招弟的服务员,她也给我提供了间接的证据,我来这里吃饭的时候已经是鬼上身了。——通过她的指点,我来到酒店附近的一个小区,在1205房间找到一个叫常灿的人,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常灿见了我以后立刻对我大打出手,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我了解到我曾经打过他,并且提到跳楼的女孩子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这件事情给了我又一个间接的证据,我越来越相信催眠结果了,就是说,我真的在那七天里面见过什么鬼魂。在和姐姐交谈的过程中,我隐约提到了自己遇到的困难,姐姐提醒我为什么不找那个出租车司机谈谈,于是我打通了司机的电话,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司机在半个月前,也就是我发生车祸的第三天被歹徒抢劫并杀害了。司机的死隐约让我感到不安,可是我又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不安。 “接下来我再次去找常灿,可是他已经搬家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线索。离开那个小区的时候我顺道去阿秀酒家,打算看看招弟,服务员告诉我说,招弟已经回老家四川了。——其实招弟已经于前一晚因煤气中毒,和另外两个同住的女孩子死于非命,酒店为了不影响生意,严格命令服务员不得把这件事情向客人透露。如果当时我知道招弟去世了,必定会产生更大的疑虑,可能就此提高警觉,然而酒店的举措却在无意中给黄叔叔帮了个忙。 “第二天,我凭借残存的一点记忆找到小椿树胡同里的香椿树洗浴中心,并在那里找到了失去记忆的那七天里面的用我的口气写下的全部记录。 “那个记录写得非常精彩,我早就该明白,以我的水平根本就写不出那么好的东西,可是那个故事彻底打动了我,并且方方面面的证据都在告诉我,那里面讲述的都是事实。从故事里我也明白了,所谓跳楼的女孩并不是指红药,而是另有其人。因此,没有半点犹豫,第二天我立刻启程去寻找故事里的阿蛮。” 讲到这里,陈浩回头看了看徐紫娟,他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不定起来,而徐紫娟则早已羞红了脸。 黄玉生仍旧老僧入定一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郑天豪一口一口的啜着早已经没有颜色的茶水,刑侦科长刘海生则百无聊赖的玩弄着一个汉白玉的镇纸。 “阿蛮的性情和记录里面讲述的几乎一摸一样,这更加让我对记录坚信不移。为了不让阿蛮再次自杀,也为了让她的母亲安心,我决定立下一份遗嘱,声明等我死后,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阿蛮。——这没有什么不妥,我的命是阿蛮救下的,我可以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送给阿蛮来报答她的恩情,何况是死后的身外之物。 “几天以后,我再去找阿蛮,可是阿蛮和她的母亲已经搬家走了,她只是把她保留的那份遗嘱撕碎了还给我,并且留给我一封很动情并且也很理性的信。 “这件事让我长出了一口气,虽然阿蛮救了我的性命,并且我和她的鬼魂有过终身厮守的约定,可是我的确无法把红药放在一边,现在阿蛮却帮我解决了难题。 “我找回了失去的记忆,现在重点是要找一份收入丰厚的工作来养活红药和我自己了,可是还没等我正式行动起来,工作却主动来找我了。 “无论从工作经验还是个人的成长经历,我都不应该被列入浩然公司董事长亲自面试的人选,可是怪事发生了,新竹猎头公司强力向浩然公司推荐我,于是我被稀里糊涂的推到了父亲的眼前。——接到面试通知以后,我大致调查了一下,立刻觉出这件事情有些不合常理,我相信一定是猎头公司那边出了什么差错,可是毕竟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面试机会,尽管对这份工作没抱什么期望,我还是按时来到了浩然公司。 “面试过程中,董事长,也就是我父亲表现出了极度的震惊,因为我的身世非常像他失踪多年的儿子。 “父亲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他没有贸然相认,而是耍了一点小小的花招,采集了我的血样去做了亲子鉴定。这里我想问黄叔叔一句,其实在我父亲做了亲子鉴定以后,你本来就可以出手置他于死地了,为什么那天你们没有动手?” 黄玉生冷冷的看了看陈浩,一言不发。他心里想的是,我他妈的何尝不想直接做了他?可惜当时曹子煌临时生病休息,跟踪郑天豪的是赵元,这小子杀人根本就不在行,否则…… “第二天,公司通知我再次和老总面谈,可是等我见到董事长以后,等来的不是工作机会,而是一个家财万贯的父亲。震惊之下,我忽然感到极端的恐惧,因为我嗅到了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 “为什么会有那么突然的面试机会?为什么我一站到父亲的面前就被认出来了?当陈浩是一个穷小子的时候,立下一份遗嘱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是陈浩突然变成了身价十几个亿的房地产大亨的独生儿子,事情就大大不同了。在座的各位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我父亲忽然之间死于非命,然后我也撒手归西,那么父亲的财产将如何分配?还给我的那份撕碎了的遗嘱已经被我扔了,可那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果我所遭遇到的一切都是别人精心布置的一个骗局的话,那么当初我立下的那份遗嘱此刻必然成了父亲和我自己的催命符,我必须找出幕后的黑手。” 黄玉生有些烦躁的抬眼看了看陈浩,又看了看女儿。他想说几句讥讽的话,或者干脆向郑氏父子发一通火,可是因为感到不同寻常的心虚气短,所以只能选择继续沉默。 起码,女儿不会出卖他。 “如果说有人骗取我立下了那份遗嘱,那么前面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么多人间接给我作出证明的那些事情就完全不再成立了。时间非常紧迫,不容我再从容应对了,父亲和我随时都可能被人暗杀,为了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我在大庭广众之下断然和父亲翻脸,父亲气得晕倒以后,我离开了公司直到那一刻,我才算真正介入了黄叔叔的棋局。 “离开公司以后,我打了一辆出租车绕了个圈,断定没有人跟踪我,于是我让司机停在公司附近,时间不长,大家就扶着我的父亲上车,往医院开去,我一直跟踪到宣武医院,确定了父亲入住的病房,就离开了。 “对黄叔叔来讲,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整个布局一下子就被搅乱了,他根本无法临时做出应对策略。刘四海始终陪伴在父亲左右,所以,我认为白天父亲是安全的,可是因为父亲根本就不知道有人要暗算他,所以没有任何防备,那么天黑以后他就非常危险了。 “那个白天余下的时间里我找了个地方喝了一个烂醉——当然烂醉是装出来的,在喝酒的过程中我不断的思考,要怎么样才能找出幕后的黑手。当时我的大脑一片混沌,可是当真喝到半醉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我非常尊重的高中数学老师。王老师讲证明题解法的时候,曾经这样说过:当一道证明题出来的时候,你不要去管条件多么复杂,一定好好好审题,然后仔细求证,求证什么?你只要能证明众多条件中哪怕有一点不成立,你就赢了。 “现在我面临的同样是一道证明题,只要我能从众多纷繁复杂的事件里找到哪怕一个破绽,那么幕后的敌人就要露出马脚。我明白,布局的人是花了很大血本的,此刻十之八九有人在暗中监视我,所以我的任何行动都不能随便让人看出来,于是我开始用极其隐秘的方式重新调查所有和我丢失记忆有关的人。那天下午我把有关人员都列了出来:出租车司机刘辉,在撞伤我以后第二天遭到抢劫谋杀;阿秀酒家的服务员招弟,见到我以后的次日回了四川老家,后来我知道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子一起被谋杀了;大学老师常灿,也就是阿蛮的恋人,在见到我的次日也搬家走了;香椿树洗浴中心曾经接待过我的女服务员李娜,接待我之后的几天忽然辞职不干了,事实上她是否当真接待过我还不得而知;燕子和连子峰只出现在记录里面,现实生活中我没有见过他们;阿蛮和我匆匆见过一面,让我留下一份遗嘱便迅速消失了……” 听到这里,徐紫娟的脸色红得发紫,陈浩抱歉的冲她笑了笑:“可惜当时你还不明白你爸爸的全盘布局,不然我相信你不会加入其中的。” 紫娟感激的看了看她,可是等她看到父亲苍白的面孔之时,她的脸色也再次变得惨白。 “看上去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可是所谓的天衣无缝就是最大的破绽。每一个出现在我的面前的人都是经过精心布置的,而每一个人在我的面前表演之后都匆匆退居幕后,有的是听从导演安排远远躲开了,有的因为不太听话或者根本就不能保留而被导演清洗掉了。所以,结论出来了:所谓的车祸是假的,我拿到的那份记录也是假的,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什么鬼,也根本就没有失去过什么记忆,事实的真相应该是这样的:我被人用药物迷倒了一个星期,而那些有关鬼魂、香椿树洗浴中心等一系列零散的记忆必然是运用催眠术的结果。 “我昏迷一个星期以后,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被早已买通的出租车司机唤醒,黄叔叔算准了我必然要寻找那丢失的记忆,所以给我安排了一系列线索,每一个线索的结点都有一个早已训练好了的演员对我进行一番表演。 “当我怀疑这件事情整个都是一个骗局以后,其实只要找个律师重新立下一份遗嘱,再把新的遗嘱公之于世,自然就破了黄叔叔的布局,可是问题在于就算我这样做了,难保以后不再次遭到暗算。这个布局已经送了几个人的性命,他难道会突然悔改,就此罢手吗?绝对不可能,所以莫不如我给那个幕后的黑手来上一个反布局,大家好好玩上一局,逮住他不就一劳永逸了?因此,我做了一个可能让父亲和我都会送命的决定:陪您老人家玩下去。 “父亲住院的那天,到了半夜时分,我潜入宣武医院住院部,换上医生的白大褂进入307病房,用在手术室偷来的乙醚麻醉了刘四海。父亲因为吃了安眠药正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我强行让他清醒过来。一旦父亲认出了我,二话没说就听从我的安排偷偷跟我溜出了医院。我们躲在一辆借来的面包车里,看着曹子煌潜入医院,又看着他溜出来给黄叔叔打电话。原本我计划想办法弄清楚他究竟打给谁,可是考虑再三,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只是记住了他的相貌特征,没有对他进行跟踪。 “我把我们面临的危险告诉了父亲,着实让父亲吓了一跳,经过短暂的商量,我们决定让父亲先躲到外地,把公司交给我打理。这样做有两个好处,首先,父亲不露面,我会非常安全;其次,暗算我们的幕后黑手十之八九隐藏在公司内部,我正好借此机会把他揪出来。我知道,姐姐和红药在我这里已经很不安全了,于是在接任董事长职务的第三天,我找茬和姐姐吵了一架,把她赶回了丰润。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这里我只想把你们还不知道的细节讲一讲。” 陈浩讲了这么长的时间,有些口渴,于是拿了一个纸杯倒了一杯冷水一饮而尽。 “我替父亲打理公司的那段时间,首先要解决两个问题:徐紫娟是谁?那篇文章究竟是谁写的?——徐紫娟必然是一个真实姓名,否则那个遗嘱对她,对幕后的黑手就没有任何意义,我决定先从她的身份入手。 “我利用网络搜索了一下徐紫娟这个名字,总共搜出三千多条相关信息。接下来我一边研究公司所有中高层员工的档案,一边对这三千多条信息进行筛选,根据阿蛮的大致年龄,她的气质以及我的直觉,最终我把目标锁定在一个人民大学经济学研究生的身上,这个徐紫娟在读研三,马上就要毕业了。我发电子邮件给一个搞计算机的朋友,请他帮忙侵入紫娟所在班级的网页,于是我顺利拿到了她的照片,就此确认了阿蛮的真实身份。 “这是一个不小的进步,可是我没有胜利的感觉。无论从她的社会经验,还是我对她的第一感觉,紫娟都不属于那种心机很深的人,她绝对不是那个一手策划了这个布局的幕后黑手,那个总导演究竟在什么地方? “接下来我开始研究那篇写得很棒的鬼怪故事,幸运的是,那些打印纸我一直保留着。——最初我曾经怀疑那篇故事是紫娟的杰作,可是读过几遍以后,我确信那一定出自一个男人的手笔。 “没有任何相关信息,单凭几十页记录要找出作者本来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可是我只用了差不多八个小时的时间就锁定了那个叫秦汉遗风的网络写手。” 听到这里,黄玉生的眉头略微动了一下:这小子怎么这么能吹牛? “不信?”陈浩笑了:“我用的其实是统计学的方法。——写文章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词习惯,换言之,许多常用词在文章里都有相对固定的出现频率,作者不同,频率自然不同。我把那份记录扫入电脑,从中找出二十个常用词进行统计分析,就这样得到了原始的样本数据。 “你们大都看过那个鬼故事了,看得出来,作者满有才气。当时我把自己设想成那个幕后的黑手:如果我需要一份很能打动人的鬼怪故事,要到哪里去找作者?第一答案就是:网络!能写出这样故事的人必定在网络上有些名气,于是我在一家发表鬼故事比较多的论坛上找出五十个作品点击率最高的作者,下载了五十份样本,也就是他们的作品,同样用那二十个常用词对他们的作品进行分析,等我分析到第十二个写手的时候,奇迹发生了,这个叫秦汉遗风的作者的那二十个常用词的使用频率和我得到的原始数据几乎全部吻合。和我的判断一致的还有一点,虽然不断有读者催促,可是连续几个月来秦汉遗风从来没有更新过自己的作品,布局的人必定花了大价钱让他停止在网上露面。 “很快,通过网络我找到秦汉遗风的联系方式,然后跑到一个偏僻的街区利用公共电话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可是接电话的不是那个作者,而是……”陈浩戏剧性的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刑侦科长刘海生做了一个手势。 刘海生淡然向他点了点头,似乎对陈浩的讲述一点也不感兴趣,甚至他根本就没有看黄玉生一眼,尽管此刻黄玉生已经面无人色了。 “当时刘科长正在案发现场勘查,那个网络写手于前一个晚上被人割开了喉咙。 “刘科长迅速锁定了我的位置,我还没有放下电话就被便衣警察抓住了。到了公安局以后我才知道,我已经成了一系列谋杀案件的重要嫌疑人:出租车司机刘辉去世以后的半个月,我用红药的手机往他的手机里拨过电话,说话吞吞吐吐;阿秀酒家的服务员招弟和另外两个女孩子煤气中毒的当天我曾经找过她;这个被割喉的网络作家的尸体刚刚被发现,我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没有任何选择,我只能把自己遇到的一系列怪事和盘托出,并且把我所掌握的所有资料都提供给警方。刘科长的当机立断,我在那里呆了不到三个小时就获得了自由,黄叔叔似乎对此没有任何察觉,这让我觉得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那天监视你的赵元跟一个小流氓发生冲突,被抓到派出所讯问了三个多小时才放出来,他出来以后我才知道你在我们的视野里失踪了一段时间,也他娘的怪我太大意了,没有想到你突然下车在路边打公用电话的功夫居然会和警察搅在一起。黄玉生黯然的这样想的时候,刘海生微微笑了:看样子这个警校刚毕业的小赵当真是个人才,小流氓装得满像。 “本来刘科长打算派便衣警察轮班对我进行全天候保护,可是这样一来就容易在赵元和曹子煌的监视之下暴露目标,从而全盘打乱我们的计划。我对他讲了自己的推论,再三肯定只要父亲不现身,我就是绝对安全,最终我说服了他。 “公安局的办事效率高得出奇,他们很快查明了徐紫娟是随母亲姓的,她的父亲就是浩然房地产公司的法律顾问黄玉生。” 听到这里,黄玉生勃然大怒:“郑兄,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这纯粹是诽谤,彻头彻尾的诽谤……” 陈浩冷然看着黄玉生,轻轻的竖起了右手的食指:“黄叔叔不要太激动,听完了再发表意见不是更好吗?” 黄玉生气急反笑:这小子太狂妄了,他讲的有道理,但可惜全部都是推断,没有证据支持,这些推论其实跟放屁没什么两样。他冷静下来:“小子,你继续表演,我有的是时间听,别怪我没有提醒你,现在有这么多人在为我作证,等你讲完了,就等着法院的传票吧。” “当初我买了两部手机,一部给了父亲,另一部自己留下,从他离开北京的那一刻起,我们只用那个手机,并且只用短信联系。为了保密,我把手机设成震动模式绑在左腿内侧。 “黄叔叔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要迫使我父亲现身,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从我身上做文章,如果我遇到危险,再通过那些记者大肆渲染一番,那么就算父亲远在天涯海角也会在第一时间赶回北京,因此他老人家策划了毒蛇袭击事件。他没有想到,就在前天晚上赵元和曹子煌来到我的楼上,他们花高价租借的房间之前,我就收到了一条预警短信,那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提醒我无论如何不可以让我的父亲现身。等我打过去的时候,对方却早已经关机了。 “赵元和曹子煌试图把毒蛇放到我的浴室的时候,我又接到了另外一条预警信息,是我的父亲发来的,他告诉我小心,因为有人往我的浴室里面输入什么东西,可能是毒气,也可能是什么毒虫。看了短信我猛然醒悟,父亲压根就没有离开北京,这些天他一直都处于近在咫尺的位置保护着我。对面楼房,那个浑身打满石膏,整天坐在阳台一动不动的人一定是我的爸爸。” 说道这里,陈浩有些哽咽了,郑天豪的眼圈红红的,他开心的看着儿子:这小子真是聪明得出奇,可惜阿梅不能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大家可能都很奇怪,第一条示警信息是谁发给我的?其实要找到这个人非常简单,首先,能给我发出这样预警的人必定熟知整个布局过程,其次,这个人必然从内心深处不赞同黄叔叔的做法,所以,那条信息的来源只能是坐在这里的徐紫娟。”陈浩冲紫娟笑着点了点头。 听了这话,黄玉生大吃一惊,他用阴郁的眼光死死的盯着自己的女儿,而徐紫娟则惭愧的低下了头,她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朴实的陈浩居然有如此深的心机,看样子就算自己不发那个短信,他也同样能逃过父亲的毒手。这样想的时候,自责的感觉稍稍有所缓解。 “根据父亲发来的信息,我推断楼上可能要往我的房间里面放毒虫一类的东西,黄叔叔只想逼出我的父亲,只要我父亲还活着,他绝对不会舍得要了我的性命,于是我将计就计,打开浴室的门。 “蝮蛇的出现多少在我的预料之中,当初在东北林区工作的时候我很熟悉这种动物,所以很轻松就制住了它。本来我想弄死算了,后来想了一下,决定挤出毒液,然后才让它在我的腿上咬一口,有时候为了把戏演得好一点,不得不做出一点牺牲。——做完这些,我才打了120住进了医院。 “在我住院的同时,警方开始秘密布控,和我同病房的三个病人都是便衣警察,收网的日子到了……” 听到这里,黄玉生打了个冷战:为了找到我,他居然甘愿让毒蛇咬上一口,这小子够狠,我还真遇到敌手了!——对了,那天我也觉得他的病友有点怪怪的,原来都是警察,活该落到今天的地步,当时我早该有所察觉。 “住进医院以后,不出所料,大批记者闯入病房对我采访,可是黄叔叔不知道的是,在此以前,赵元和曹子煌还有您已经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之下了。警方监听了你们的电话,掌握了你们的全盘计划,然后决定将计就计,引蛇出洞。行动之前,刘科长请技术科的同事帮忙,按照曹子煌收藏的那把猎枪的型号、尺寸复制了一把几乎一摸一样的短柄猎枪。 “曹子煌开车离开住处不久,就被一个便衣女警制造事端拦住了他的车,不远处早就安排好的一个交通警察也开始注意这里发生的事情,这就使得他不得不竭尽全力来应付眼前的危机,于是另一个便衣警察得以迅速潜入他的车内把猎枪掉了包。换过的枪里面同样装了两发子弹,不同的是子弹里面只装了火药而没有铁砂。 “在高速公路上,曹子煌拦住了父亲的车,先打倒了伪装成司机的刑警,然后对父亲的胸口扣了扳机。父亲和刑警毫发无伤,曹子煌却成了瓮中之鳖。”陈浩乐呵呵的冲黄玉生点了点头,震惊之下,黄玉生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曹子煌没死?那赵元一定也活着,完了…… “曹子煌被抓之后,最初还想抵赖,可是等警察把他多年以前的案底以及他在一系列杀人现场留下的证据摆在他的面前以后,他彻底崩溃了。这个人虽然大脑转得不快,可是形势却认得准,他明白,就算自己什么也不肯交代,黄叔叔您也终究无法逃脱法律的严惩,因此积极配合警方工作,按约定他给您发了一条短信。从曹子煌落网到他给您发短信,总共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因此压根就没有引起您的怀疑,于是您按原计划派赵元去了医院。 “下午三点多,赵元伪装成医生,把剧毒的氰化物注入我的吊瓶里,他没想到,吊瓶里的药水根本就没有流入我的体内,而是缓慢注入到了床下的一个瓶子里,现在那个瓶子已经成为重要的物证了。 “赵元离开医院直接去了地铁站,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警方的监控之下,在长椿街地铁站他被等候多时的警察推进了警车。 “到了晚上六点多钟,曹子煌拨通了您的电话,当您确认他们两个人都在承德那所房屋里面以后,立刻用电话引爆了炸弹。您肯定不会想到:在赵元暗算我的同时,曹子煌已经交代了他们在承德租下的房屋的位置,承德警方很快就拆除了桌子下的那枚炸弹。您用来引爆炸弹的那个号码被呼叫转移到了海淀公安分局的实验室,您引爆的不过是一个威力非常小的空包弹,而您亲手制作的那枚简易炸弹已经成为重要的物证,我相信那上面一定有您留下的痕迹。” 黄玉生的脸色蜡黄,脸上的肥肉神经质的抽动着,以至于连陈浩都觉得他有点可怜了。 “刘科长知道您是法律界名人,有身份,有地位,不肯仓促收押您,所以才用了整整一个晚上来审讯曹子煌和赵元,等他们把所有的事情交代清楚了,才亲自过来拜访您。——其实这样做对您也满公平的,布下这样的一个局必然很累,一局终了不让您歇口气实在有点不公道……” “够了!”黄玉生怒吼一声,双眼血红,这个陈浩居然谈笑间就把自己精心布下的棋局破了,他恨不得活活掐死这个看上去自鸣得意的公子哥。可是他刚刚做势要站起来,双肩就被一双铁一样的手扣住了。 “黄先生,千万不要太激动。” 黄玉生回过头来,惨然看着刘海生科长:“我输了,输得没有话讲,可是你们不该这样羞辱我。” 刘海生厌恶的看了看这个像软体虫一样的胖子,心想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还懂得羞辱的意思? 门开了,两名武装警察走了进来。 “你的故事讲完了,我再来补充一些你们不了解的信息。”刘海生看了看陈浩:“假扮常灿的是一个不怎么叫座的话剧演员,还有假扮徐紫娟的母亲的也曾经做过几部电视剧的群众演员,根据曹子煌和赵元的供诉,已经抓到了他们,至于徐紫娟……” 他表情有些复杂的看了看坐在陈浩旁边那个面无人色的女孩子:“虽然参与过一些欺诈活动,可是因为事后有悔改表现,并且积极对当事人预警,自然会得到从宽处理。郑先生,还有陈浩先生,我们需要你们帮我们录一下口供,你们——”他轮番看了看房间里的几个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小伙子,算你运气好,误打误撞居然破了我的局。”黄玉生立起身,半是遗憾,半是恶毒的看着陈浩。 陈浩笑了:“黄叔叔,您布下了一个天才的棋局,不过可惜的是,从您摆下第一枚棋子起,失败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笑话!要不是老天帮你……”黄玉生黯然的看了看女儿,心想就算女儿因为一时心软向他发了预警信息,如果不是老天特别厚待这对父子,他们也早就成了九泉下的亡魂了。 “唉!”陈浩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您老是装糊涂还是真的糊涂?精妙的布局只能为您带来最初的优势,棋局尚未终了,胜负又有谁人可以预知?行棋之时您步步走的都是险着,把全部期望都寄托在一系列的诡计之中,所以,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哪怕半点差错,失败就成了必然结果。我敢于把我父子两人的性命押到这局棋中跟您对决,是因为在我尚未踏入棋局之时就已经算出了您成功的概率。——实行反布局之前,我把自己了解的所有信息都写在一张纸上,经过筛选,列出了整个布局中最重要的十二个环节,黄叔叔要想最终胜出,那么这十二个环节必须做到丝丝入扣,每个步骤都应该按照您的预想顺利完成。当时我认真算了一下,得出的结论是,您成功的概论不会超过百分之零点……” “去他妈的狗屁概率!”不等陈浩说完,黄玉生就打断了他。 “老郑,你生的好儿子啊!”黄玉生用悲哀的眼神看着郑天豪,然后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振作起精神,用一种落魄但仍旧颇有风度的姿态走了出去。 妈的,当初在大学里为什么不好好学学概率?进入警车以前,黄玉生黯然的想。 尾声 团圆 唐山城西陡河公墓。 郑天豪带着陈浩和东儿久久的伫立在妻子的墓碑前,三十多年了,他有那么多的话想对过世的妻子讲,此时此刻,却只是哽咽的说了一句:“阿梅,我带儿子和孙子来看你了……” 说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 陈浩不断的擦着模糊的双眼:从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看,母亲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我几乎从来没见过您,可为什么内心深处总是有着一个容留您的神圣位置? 东儿懂事的站在爸爸的旁边,敬畏的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我要带你们去看另外一个人,一个对我,对你们都非常重要的人。”离开妻子的墓碑,郑天豪牵着孙子的手,一边走,一边侧着身子看着儿子,自从找到陈浩,看到东儿,他忽然变得年轻起来,通过治疗,头痛病也有了明显的好转。 “吴国琴,这是谁?”站在一个简易墓碑前,陈浩疑惑的问道。 郑天豪叹了一口气:“这个女孩子把我从昏迷中唤醒,自己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等他讲完了那段难忘的往事,陈浩不知不觉的低下头来,拿出几张湿纸巾,像在母亲的墓碑前做的那样,细心的擦拭起来。 “原本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可是那天你出现在我的面前,好像记忆的闸门也跟着突然打开了。我想起了许多似乎根本就不曾发生过的事情,我能清楚的记起她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记得……”郑天豪忽然停了下来,他甚至记得吴国琴给他清洗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那个时候自己一直都在沉睡,可是意识却好像飘忽在空中,以至于昏迷中的两年时间里似乎什么事情他都有着淡淡的印象。 为什么吴国琴能唤醒爸爸,我就无法唤醒红药?难道是因为我对她的爱不够深?离开公墓的时候,陈浩闷闷不乐的想。红药变成了植物人,她是不是也知道发生在身边的每一件事情? 郑天豪招手让刘四海把汽车倒了出来,父子俩带着东儿上了车,破旧的夏利离开唐山,向丰润方向驶去。 黄玉生落网之后,郑天豪父子配合警方录了口供,进行做了善后工作,一周以后,他们带着东儿离开北京回到了唐山。 自从郑天豪见到东儿,就再也离不开这个聪明的孩子了,儿子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吧?生活中有过那么多的缺憾却无法弥补,于是他把多年来对儿子的爱和思念一股脑的倾注到了孙子身上,这样做的同时,他惊奇的发现幸福竟然如此简单。 在唐山,陈浩平生第一次见到了母亲的照片,也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吴国琴这样一个人,此时此刻,在他的心目中,吴国琴和母亲同样那么慈祥、那么可敬。 现在,他要去丰润祭奠养父养母。来之前他给姐姐打过电话,姐姐的语气似乎有点诧异,莫非她以为我把她,还有红药都忘记了?陈浩决定要把红药和姐姐一起接到北京,一家人从此过上团圆日子。 郑天豪曾经隐约对儿子表达了希望他和妻子复合的想法,可是在儿子坚决的目光之下抛弃了这个念头,这个阅历深厚的老人明白,儿子必定受过非常严重的伤害,否则不会断然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许他们会有走到一起的一天,可现在不是时候。 周倩倩不再努力设法重新俘获陈浩了,多年以来她那么喜欢折磨丈夫,仅仅是因为根深蒂固的自卑。陈浩是个优秀的男人,她害怕失去他,怕得要死,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永远拴住他。丈夫遭遇到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件,最终死里逃生,并且毅然离开了她,这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当初拥有的时候不曾好好珍惜,如今一切都晚了,她本能的感到陈浩对她的感情已经死了。 失去了爱情,周倩倩反而感到一种解脱,她必须放手了。或许自己还有机会重新俘获他的心,但那是将来的事情。——她放心的把东儿交给公公和丈夫,离开了王胖子开的那家公司,开始认真的考虑起自己的前途。 我要学习,要进步,我会完成一个从蛹到蝶的转变过程,到那个时候,陈浩,我就不信逮不到你…… 因为这个聪明的想法,她微微的翘起了嘴角。 姐姐没有张开热情的双臂欢迎陈浩,却流着泪把东儿揽入怀里,这个多少在陈浩的预料之中,可是另外一件事情却让他大吃一惊。 “红药最近怎么样?”陈浩把父亲介绍给姐姐之后便迫不及待的问道。 “走了。”姐姐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难以言传的东西,让陈浩的心猛然缩了一下。 “这么快……,你怎么不告诉我?”嘴上这样说,可是陈浩却莫名其妙的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不让我告诉你。”姐姐简短的回答。 “她不让……,去世以前她醒过来了?”陈浩的心很乱:为什么听到红药去世的消息没有预想中的悲痛欲绝?我对她的爱难道是假的? “谁说她死了?”姐姐满脸的诧异。 “你不是说她……走了?”陈浩一时还不明白姐姐话里的意思。 “她是走了,醒来以后,第二天走的。”姐姐一边解释,一边把一行人让进屋里。那个看上去很凶恶的独眼龙竟然还跟他们在一起,浩子应该对这样的人多加一些小心才是。这样想的时候,刘四海那只精光四射的独眼向她扫了过来,姐姐悚然一惊,连忙转过脸去,可是她的心却莫名其妙的扑腾了几下:这人的眼神好怪…… 可是红药醒来的消息也没给陈浩足够的震动。我怎么了?为什么对她的复活如此无动于衷? “她去哪里了?”陈浩问道。 “我怎么知道?”姐姐似乎有些不耐烦。 陈浩张了张嘴,想要发作,可是话到嘴边忍住了。今生今世他不会再冲姐姐发火了,她曾经是自己唯一的亲人,现在他也绝对不可以再失去她的爱。 “她什么时候醒的?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和我联系?” “上个周四。她醒过来以后不让我告诉你,她还说她一直守在你身边,说你终于渡过难关了,我觉得她好像在说胡话。——第二天,她感觉好一些,就走了。临走前她让我告诉你,她不会再见你了,她还说,你是好人,应该找一个真正的爱人,老天会保佑你,只可惜她配不上你……” 听着姐姐的话,陈浩的大脑一片空白。上个周四……,是黄玉生落网那天,她说一直守在我身边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她的灵魂一直保护着我?灵魂之说当真确有其事?为什么不见我?当初的心心相印难道是假的?我所感受到的爱情当真沾满了铜臭吗? 姐姐谢绝了陈浩的邀请,她说住在东魏村比在北京舒服得多。陈浩找到一个有钱的爸爸,这让她很不开心,她自伤自怜的想起了父母。可是当她看到浩子在父母的墓地前放声大哭的情形,自己却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觉得欣慰:母亲到底没有白白疼爱这个拣来的弟弟,父母泉下如果有知也该感到欣慰了…… 郑天豪郑重的在陈浩的养父养母墓地前鞠躬行礼:“是你们把浩子养大,把他培养成人,作为他的亲生父亲我感到惭愧,这个世上只有你们才配当他的父母,也只有你们才是他真正的父母……” “姑姑,就是这个奶奶提着菜刀护着爸爸吗?”东儿忽然指着简易的坟墓问姑姑。 “没错,就是这个奶奶。”姑姑拍了拍东儿的头。 听了姑姑的话,东儿上前一步跪到了爸爸的旁边:“我来给爷爷奶奶磕头。” 姐姐含泪笑了:多懂事的孩子,要是爸爸妈妈能亲眼看到他该多高兴啊。 陈浩没有忘记到姐夫的墓前献上一束鲜花。他曾经那么讨厌这个市侩气十足的男人,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大,却不由自主对他产生一种深深的敬意:这个人为了老婆孩子而坑蒙拐骗,关键时刻甚至可能不惜杀人放火,我能做到这些吗? “我想把父母的墓地重新修建一下。”回家的路上,陈浩告诉姐姐。 “你心里有爸爸妈妈就好了,干吗花没用的钱?”姐姐似乎不是很热心。 “这件事情我来办,你不要管了。”陈浩一直遗憾养母在世的时候自己没有好好孝敬她老人家,现在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一下感激之情了。 姐姐执意谢绝了陈浩的盛情邀请,甚至东儿抱着姑姑的腿往车上拖也无济于事。陈浩明白姐姐是记了他的仇了,他不愿意利用姐姐对东儿的感情硬生生的把她拖到北京,心灵的创伤平复以后,她会重新成为那个疼爱自己的姐姐。于是他拉开了东儿。 临走前,姐姐把那张存了五万元现款的银行卡还给了弟弟:“用了三千多,其他的钱都在里面。” 陈浩尴尬的看着姐姐,不知道如何是好,看到姐姐的眼神非常坚决,他不得不把那张卡接了过来。 夏利车离开东魏村的时候,姐姐感到空荡荡的,好像随着弟弟和侄子的离开,她的心也被带走了。 她不记恨弟弟,她想去北京照顾弟弟,照顾可爱的侄子,可是却不愿意再次介入弟弟的生活,接触太多,说不定会把原有的感情冲淡。 回到老家以后,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梦到东儿,这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在她的心目中的地位甚至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儿子。 弟弟有身份有地位了,他会帮外甥换一份有前途的工作吗?如果弟弟的心里当真有她这个姐姐,这些事情就不需要她开口。 站在村口,她悲哀的想:弟弟会忘了母亲吗?会忘了我吗? 晚上,姐姐清理了弟弟带来的礼物,有吃的,有衣服,还有一台电唱机和一堆她喜欢听的戏曲光盘,此外,还有倩倩托浩子稍来的一条水晶项链。 她把那条亮晶晶的项链带上照了照镜子,不协调,留下来送给未来的儿媳妇吧。她打开丈夫的工具箱,现在,这个工具箱已经成了她的保险柜。 箱里的东西仍旧摆放得整整齐齐,她拿起离开北京时浩子隔着窗子递给她的那张存折,里面是浩子还给她的一千块钱,当时他好像还说什么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这个钱,现在该花这笔钱了,西屋的房顶漏了,明天把钱取出来,买些瓦,找人换一下。 石各庄乡储蓄所里,姐姐把存折递进了金属护栏:“麻烦您把里面的钱全取出来。” 工作人员打开存折看了看,吃了一惊:“对不起,大姐,您没有预约,没法取那么多。” “预约?什么预约?”姐姐闹得满头雾水。 “我们这里有规定,一天取款超过两万块钱的都要提前预约才能支付。” “可是……这只有一千块啊。”姐姐吃惊的说道。 “一千块?您自己看看。”脸色有些苍白的出纳小姐站起来把存折递了出来。 姐姐看了看存折:“是一千块,没错,我弟弟还给我的……”这样说的时候,她忽然发现那个一的后面好像有许多个零,她吃力的数了几次:“一百,一百万?” “是一百万,您自己不知道?”出纳小姐惊讶的看着姐姐。 “一百万……”姐姐喃喃的说了一句,忽然觉得一阵头昏眼花,保安见她摇摇欲坠,连忙跑过来扶住了她:“阿姨,您这边坐。” 深圳,浩然房地产总公司,郑天豪下了飞机,刚刚进入自己的办公室,财务经理王立德就缩头缩脑的进来了。 “老总,有件事情我必须向您汇报一下。” “哦,是立德啊,坐,坐,有话尽管说。”郑天豪的心情出奇的好,儿子接任董事长不久,他就吃惊的发现自己朝思暮想的接班人就在眼前。这次他回深圳主要是帮儿子理顺一下工作关系,半个月以后他还要回北京,手把手的教儿子如何尽快进入角色。 “是关于……”王立德依旧是满脸的菜色,此刻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弯得像虾米一样的身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似乎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立德,不要有什么顾虑,是不是和陈浩有关?”郑天豪敏感的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头。 “是的。陈……董事长接任之后第二天就从我这里提走了一百万。” “哦?他拿那么多钱干吗?”郑天豪皱了皱眉,问道。 “他没有告诉我,只说要预支一百万的薪水。”王立德尴尬的看着郑天豪。“本来我不想给,可是您留下的那封信说,您不在的时候由他接手您所有的工作……” “按他说的办吧,别忘了每个月从他的工资里忘回扣。”郑天豪笑着拍了拍王立德的肩膀,有这样一个负责的财务经理,公司真是幸运。 北京,浩然房地产公司,董事长办公室,陈浩的手机响了。 “是我,浩子。什么?您要来北京?……照顾东儿?……太好了,我派人去接您……,好……好……听您的,明天上午过去。”放下电话,陈浩开心的搓了搓手,刘四海正睁着亮晶晶的独眼看着他。 三个月以后的一个周六,晚上八点,即将结束一天的工作之时,陈浩的手机响了,打开看时,是一条短信:速来簋街共进晚餐。 陌生的号码,没有署名。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从陈浩的眼睛里面慢慢的荡漾开来:簋街,鬼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