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举的颜色讲义》 原序 此作“颜色讲义系列”,是为了与“文泽尔侦探系列”相区分,尝试不同的创作方式。后者比较偏于“Fiction”和“Novel”的结合体,——即一般概念中的“小说”;在这里要写的,则更偏重“诡计(tricks,Plots,Delusions)”上的多样性与创新。 文体部分,打算对语言的“Dodge”进行一次小的改革,让惯常可见的“叙事”变化为一种饶有趣味的格式(当然,可能不讨喜;最多是见仁见智)。幸运的是,我此刻总算能够克服掉一些触手可及的顾虑,仅将自己作为住在眼后两寸处、那个有趣“核桃仁世界”里的一位自闭症作家:他在敲打键盘时也不过是想要磕开自己曾经无限向往的一层“壳”,以让思考本身变得更加明晰而已。 抱着这些或许算是奇怪的想法,我写下了以下的文字。 第一章 “故作高深是最令人厌恶的作家品质——每当你质疑的时候,他们便都会面带微笑地宣称:‘你读不懂它们’、‘嘿!你竟还没察觉到你的浅薄无知呢’‘看看,你压根儿就没有丁点对文字的敏感与自觉’……有趣的是,哪怕只是稍稍有名气的人,也便永远不必去受所有人的排挤:拥趸只要存在,争吵就从不停歇。于是——犹豫不决、是非不分、混沌不清、真相不明……这许许多多带着玄学味道的词儿就统统可以被拿来形容这糟糕世界的常态了:而且,还是用得大大方方、毫无顾虑。” “文学界、出版界、小说界的常态。”,夏哀先生将手指并拢,十分友善地纠正道,“这样的描述更具针对性一些。” 他看了一眼2848号房间的门卡,接着说道: “而且,全是抱怨,不算评价。”,他批评道,“杜拉斯,你丧失了你那引以为傲的逻辑——虽然是片刻的,也会令人感到沮丧:是印象问题。” “噢,先生——这就证明我还算是一个年青人。我倒觉得这会为我和您之间带来更透彻和全面的了解:想想看,如果不是通过面对面的谈话,缺乏饱含情绪化的争论,以及各种不能修补的口误……单凭酝酿良久的文字、抽去个性的理智,至少我觉得:那是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的。” “诚然,那也是我持有的观点——杜拉斯。”,夏哀·哈特巴尔笑了,“一行文字可能是经过了反复的删改,也可能仅凭灵感、一挥而就。” “哈,人们习惯使用这样的主句题头:‘莎士比亚说’、‘歌德说’、‘罗素说’、‘斯宾诺莎说’……他们其实并不在乎这些伟大人物的真正想法,只不过想借助这些个响亮的句式来增加低俗沙龙里那些毫无意义、无穷无尽的诡辩的胜算,以此取悦那么一两位看似听得出神、实则是在观赏争辩双方夸张表情的肤浅小姐:先生,您知道——常有这样的事情……” 杜拉斯的表情平复了些——夏哀先生正收起他的微笑:这是交谈该步入正题的讯号。 他因此删改了他的后半句话: “新写的那篇小说,我叫它《白色讲义》——这是个方便写作续篇的题目,也容易结集出版。” 他也立刻想到:这种破坏对话连续性的突兀转换,正是他刚刚提到的、“各种不能修补的口误”之一。 “是我感兴趣的。”,还好,眼前的先生对此并不介意,“你曾说,你是在‘探讨雪地里的种种可能性’:没有脚印、尸体、开放的密室——以这些概念作为系列的第一篇,或许是恰到好处。” 杜拉斯点点头,打开一直拎着的公文包,拿出一摞手稿来: “它有很多个不同的版本。这次的讨论之后,或许还能有更新的版本。”,他将手稿放在客房的小餐桌上,坐下来。有几页稍散乱在外的,杜拉斯就用手指拨弄回去:这件事情他做得格外细心——从上往下,一张一张地完成,并且只用食指。 夏哀先生一边看着,一边将写字桌那侧的扶手椅挪过来。椅子很重,杜拉斯专注于自己的事,也没想到要过来帮帮忙——而且,当他感觉到对面有人坐下时,便也在身旁的餐椅上坐下了: “在我看来,交给出版社的原稿就是尸体:当然,是艺术化了的说法——稿纸会变黄、字迹也逐渐淡化……但总不还至于生出斑点、流出腐水来。”,他像位熟练的收银员,数出最上面的五六张稿纸,放在夏哀先生面前,“文字的尸体,不再改变。作为尽职的谋杀者,我们只好想尽办法,让它能够死得更加有趣一些。” 夏哀·哈特巴尔对这比喻漠不关心,他此刻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第一张稿纸的页首上。 原稿竟然是手写的! 是个令人感到惊叹的发现,因为之前就先入为主地通过如下的要素作了判断:全白稿纸,齐整得近乎完美的字间距和行距,还有字体。 那字体就和战前的Underwood二型打出来的一样漂亮: 白色讲义(初稿/提纲),版本一 普鲁斯特·杜拉斯 <hr /> 注释: 第二章 马尔罗(Malraux)打开了那扇门。凌晨的温度恰好合适——他希望,落在脸上的时候仍还是雪,等触着地面,就都变成了水。 但不会的,看这里,雪就像汇聚过的灯光,洒在躺下的玛格丽特(Marguerite)四周,围成一圈微扁的圆弧。在舞台正中,她是唯一的主角,也是最后的谢幕——马尔罗只看了第一眼,就知道她死在那儿了。 “铺垫的部分被我省去了。”,杜拉斯解释道,“那些词汇……还有顺序,您知道的——需要一些灵感,然后才谈得上修改。” “我也是这么做的。”,夏哀先生摘下了眼镜,“那么,有一具尸体了——或许是一桩谋杀,又或许……” “我知道您所想的——首先,必须确认死者不是布里奇特小姐。”,杜拉斯摇摇头,清出第二份稿件来,“那样的诡计太不公平,我不会使用。” 他将这份和之前那份并列放在夏哀先生面前,想了想,又将它们合为一摞——这份放在上面: “事实上,我还写了这个系列的其它篇目。”,他此刻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个诡计得逞的小鬼,“我想让您觉得,《白色讲义》会是一个长篇——而实际上,它就只有那么十来张纸。剩下来的,我计划下次再和您讨论:如果您认为这一篇还有些意思的话……我是说,我不想将讨论一次完成——显然还需要不少的修改。” “写作不是件容易事——杜拉斯,我十分理解。” 这位先生点头,又戴上眼镜,开始读下一段: 她死在那儿,是的:但马尔罗又开始怀疑了——因为,玛格丽特的身边,看不到一只脚印。 这是很奇怪的事:雪已经下了一整晚了。 玛格丽特的周围已经积满了雪,她身上却没有积上多少。 这是又一件奇怪的事情。 “直接去掉‘脚印’这个干扰项,便可以预先杜绝大量反复出现又极为无聊的可能性。比如倒穿鞋子的小伎俩,以及……‘去时的脚印深,回来时脚印浅’这类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杜拉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很多写作者只不过能够简单区分雪与冰,就尝试着去写雪地诡计,这当然是很不敬业的。” “新雪的密度是很小的。”,夏哀先生说,“我曾在某个案子中写到过。” “是《荒野猎人》!我都能背出那一段来!”,杜拉斯兴奋地接话道,“嗯,那个,我专门查过资料:五英寸厚、桌面大小的冰块,可以轻易压死一个成年人;如果换作新雪,即使和餐桌一般高,积在身体上也不会觉得胸闷。” “玛格丽特的身上没雪,一整晚下来……她周围积下的新雪有多厚呢?”,夏哀问道。 “我没有写么?” 杜拉斯将稿纸拿过来,前前后后翻了翻,又放了回去: “好像确实没写——反正,大半天的时间,由气温、雪强、风速、湿度、地面材质来调节的话,将一具放在雪地里的尸体埋没,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按你所写的:她身上没有积多少雪。”,夏哀先生又看了一遍那段,问道,“给人的第一印象似乎是——她来了没多久;而她周围没有脚印,却又暗示她来了很久。看起来,你是有意要将这两件奇怪事情组合成一个矛盾,作为交给读者们的任务。” “它们各自都不奇怪,只是放在一起才显得奇怪!先生,您不知道。”,杜拉斯又开始显得有些激动了,“每个推理作家都会试着去写写雪地诡计的——这是个优雅又有趣的挑战。每个人都做差不多的事情,定下标准,放在一起,就成了一次竞赛:虽然不算正式,但……评价!谁都知道,读者的评价、大众的评价:或许没有胜负,却总能够满足……一些什么。” 杜拉斯——他或许是觉得这样说有些不妥(即使无从回避,强调目的性总归是令人生厌的),他压低声音、放慢语速、含糊其辞,用“一些什么”来代替在他脑海中回响着的、那个让他在一瞬间里感到羞愧的词儿。他做了一次替换,以便将话题迅速拉回到桌面上的案件来: “我想说的是,订立谜团的初衷——先生,我记得您曾说过:‘一个作家在写作中,第一个满足的一定是自己的好奇’。” “确实,我在一次电视台访谈中说过那样的话。而且,我还记得采访我的正是那位十分有名的萨莉·米尔德里德(Sally Mildred)小姐。”,夏哀先生笑道,“不过,就仅仅是这句话而已:当时我也并没有给出更多的解释。” “您接下来说的是谜团系统化——‘公式化那些谜题,抽取其中最关键的要素,用逻辑符号、或者显而易见的分类来辨别看似复杂的情况’……然后,要么找到症结所在,要么得到询问的方式和切入点。” 夏哀·哈特巴尔,这位全欧知名的、被公认为杰出的小说家收起笑容,透过镜片,仔细看了眼前的年轻人一眼:杜拉斯·普鲁斯特,他的外表并不和他的年龄相符——或许他慌报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至少从公众可知的事实上,他对“推理小说家夏哀·哈特巴尔”这串带定语的身份代号里所体现出来的内义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了解和认同——而这也正是好笑之处。无法获知全部定语,就根本没办法去准确概括:这是语义学上的常识。 “显然,了解表象,亦是了解真实的第一步。”,他走神时竟喃喃说出了心中所想。因此,或许是为了掩饰,老人便将碰巧契合的自白作为回话给加工伪饰掉了:“杜拉斯,既然你这样说,那你一定就这样做了——‘雪地无足迹’的症结是什么?为了方便讨论,我猜你首先会举出一些‘显而易见的分类’。” “正是如此,先生!”,杜拉斯答道,丝毫也不起疑——这是自然,因为他正全心扑在他的小说上呢,“依照目前的线索,来推断犯罪者使用的诡计——大致来讲,可以将这些诡计分作三类。” 他用拇指灵巧地翻过两页稿纸,抽出一张来,叠放到这摞稿纸的最上端。 单看书写,这页和上一页同样漂亮:因此,甚至可以由此来推断——这摞由眼前人辛苦完成的原稿,任一页的字母都是一样大小,字母间距和行距也总按着严格的比例。这点,以及他所表现出的搜集资料的态度,给人的整体印象是:严谨、认真、轻微神经质,以及……不会轻易受到他人的言语蛊惑。 又或者,书写这些东西的人,曾受过严格的誊抄训练。 杜拉斯用手指向其中的一段,那里写着: 雪地尸体,穷举的基本分类: 1,不踩上去。 2,踩过之后掩饰。 3,留下了脚印,不过你没有看到而已。 “第一项的重点是选择道具,配合适当空间转换的类型。对应的版本我写在……第六页的样子。”,杜拉斯解释道,“这里的顺序是:雪地首先存在,然后才出现尸体。” 他马上挑出了那一页: 在体育馆的天顶上,那里有吊绳摩擦过的痕迹——凶手选用了高密度聚乙烯制的登山绳,这无疑是聪明的:结实、耐用、便宜、轻巧,而且还耐低温——那当然比聚丙烯要强得多了。直径接近半英寸的18股线粗辫绳,悬挂女人尸体是绰绰有余。 他或许真是个登山爱好者,但一定不是职业选手——因为他忘了使用护绳罩。他肯定使用了八字环下降器,却随随便便地打了一个曼特结。因为经验不足,他的缆绳纠结起来,耽误了他不少时间。 但无所谓——这件事他可以做上一整晚。大致的情况是:马尔罗锁了门,他利用了这点。他用维修梯道去到体育馆的天台,想利用这个雪天做出一个天然的密室。他沿着倾斜一侧的屋檐行走,因为他知道,明早的东北风会拉扯那脆弱不堪的塑料棚顶,积雪抖下来就能彻底掩埋他走过的那串足迹——每年下雪都是这样。 广播站修建的位置恰到好处,在它的庇护下,天台圆顶的南侧不会积雪:于是那里就是魔术表演的后台。 他取下腰间的绳索,将预先放置好的尸体悬吊上来。他在运动会时拿来挂旗的固定钢圈上用了三只防倒转滑轮,以及两只标准登山滑轮,这令菜鸟探员们感到匪夷所思的搬运,便立即变得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另一项魔术道具——2.5米标高的维修用三角折梯。那结实家伙一直都放在广播站的门口。为了维修天线,他用过一次:这给了他不少灵感。 天顶上圆孔的直径是4米25,管理员玛卢浮(Maalouf)事先当然没有准确量过。他只是凭直觉,断定梯子横过来,一端固定在圆孔边缘的话,就能做成一个不错的悬吊用支架。事实证明,他是个天才:借助广播室的结实窗柱,以及天顶圆孔外沿的沟回部分,他仅用了一组登山钩和两条粗绞绳,以及一捆保险用的尼龙扁带(当然是三个彩条的),就出色地完成了拉索吊桥的结构。 他做过一次实验:用一组四个的滑轮组(两个是带变向开关的,组成一个保险装置),将一个双人沙发放到玛格丽特的尸体此刻所在的位置上。他成功了——除了没有雪而已。 当然,在那时候:他将沙发当作了尸体,雪早就开始在他的想象里飘舞了。 “我喜欢这段,杜拉斯。”,夏哀赞赏道,“如此地注重细节。对了,我猜,你所选参考书中的一本,应该是克莱德·索利斯的《户外结绳手册(tdoor Knots Book)》。你会提到如何解开绳结的,不是么?” “我认为凶手一次也不会背负尸体:我也是这样写的。”,杜拉斯点点头,“他曾经喜欢这个女人,或许是单恋——这点我还没有确定。甚至,即使是在玛格丽特死后……也依旧迷恋着她。但是,但是……我的想法是——如果我是凶手,那么,我便肯定不会再去寻求这种肌肤接触时的亲密感觉,却要转而选择用虐尸的方式来满足报复的快感。先生,我必须声明:这一切显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受驱于一种超越道德及伦理的冲动,不受察觉及隐晦的,类似于本我的无意识之类……具体而言:悬吊便是方式之一,雪地则是殉葬的场所。我曾为此专门设计过一套滑轮组系统,亲手画过图纸,但却并没有在小说中将它详细描述出来——显然,很少会有读者喜欢累赘拖沓的机关说明。利用这套系统,可以将尸体吊上天顶,悬空运到三角梯的顶端,再缓缓运送下去,轻放进纯白色的漂亮墓穴里。凶手要做的事情,除了不费力气地拉拉绳子以外,就是轻松观赏那美妙的一幕:曾经是颐指气使,对你压根不屑一顾;现在却不得不任凭你来摆布,完全的温顺、彻底的服从……不管道德上认同与否,心理上必定能得到极大的满足——您知道,有修养的杀人犯们,都愿意将谋杀化为享受,而不是颇为劳累地忙来忙去:他们更希望在他们想要观赏时,一切就已经预先准备妥当了。” “《虐尸方式和谋杀快感》,确有这么一本书——意大利人爱用‘道德同谋’这个词,不过,它在某些时候会增加犯罪者心理画像的成功率。”,夏哀先生评价道,“你说到‘墓穴’,而我记得——那具尸体周围的雪和它一般高:那么,是否还需要另外一个滑轮组呢?” “我想将这部分和绳结放在一起讲。”,杜拉斯将最下面的一张稿纸抽了出来,放在最上,“我现在想讨论一下尸体。可以么,先生?” <hr /> 注释: 中的女主角。</a> 第三章 玛格丽特小姐,她是被冻死的,毫无疑问——失踪的这几天里,可以认为她曾躲在体育馆的某个角落:马尔罗没看见她。不过,按理说来,她也可能藏在别处,这里面没有太多冲突;或者,她其实是在等待下雪,好制造她梦寐以求的童话场景。 谁知道呢?想和她的旧情人死在同一个位置,但又不愿血流遍地、去得丑陋——龚谷尔(Goncourt)的自杀和她无关,但她自责:即使人们怀疑他的公正,并非只是对待女人。这是复杂的感情——这个词应该也可以用在其他那些对龚谷尔倾心的女人们身上,但她坚信:他不会为她们所动。 这就值得她的坚贞,构成此刻自杀的动机,同时也为其他女人感叹一声“荒唐”埋下了祸根。 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呢!复杂的感情,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 “玛卢浮是个男人名字——这会让人对动机浮想联翩。”,夏哀先生说,“但看到最后一句,我又想到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杜拉斯,我曾经写过这样的类型,因此,对你的描写会有少许先入为主的错觉。” “我使用了带着嘲讽意味的暗语——这是和您那部《枯萎的月花》相照应的。”,杜拉斯回应道,“玛卢浮可以爱玛格丽特,这是伦理的;可以爱龚谷尔,这是离经叛道的;可以两个都爱,这是柏拉图式的;可以谁都不爱,这是唯心的——动机碎片千姿百态,但也可以统统粘合在一起。我想将这部分放在最后来完善……您知道,动机设置得扣人心弦,往往就能给案子带来画龙点睛的作用;而这一步最好只是在开始时计划好,在最后才去完善取舍——这也是您教我的:动机得从全局上看。” 夏哀·哈特巴尔取下眼镜,用微笑表示赞同: “那么,我们暂且将动机放下——你说她是冻死的。” “这是很不错的死因:虚弱,加上穿得单薄,她会死得很快。”,杜拉斯答道,“如果是自杀——这便是她自找的,符合涂尔干设立的定义,无可非议;如果是他杀:那么,少许的乙醚、速溶的迷药、过量的安定……等到她在冷库中恢复意识。或者,更准确点说,等待体温的降低取代药物的位置——药物的痕迹经过足够时间的代谢,就如同放在飘雪天气里的足印,早已消失不见。” “这就需要一个空间稍大的冰库。” “我写下了这些的。”,杜拉斯这次抽出了倒数第二张纸,“您可以读读这段。” 他指了一个位置: 学校现在正放着寒假,连食堂的厨子都休息了。可惜,马尔罗玩牌失利,要负责清理食堂的冰库——那里面有几块冻了三十多年的牛肉。厨子安德烈(Andre),他曾说那些是猛犸象的冻肉,因为颜色深到发紫:而这是在严寒地带生活动物的标志之一。这个论据居然得到几位生物老师的肯首。他们中的某位——也就是那个极度吝啬的艾尔莎(Elsa)小姐,竟然想去偷出那块肉来,到博物馆去卖个好价钱:这个荒唐想法被管理员玛卢浮及时阻止了。 “有部分是在暗示——玛卢浮有冷柜的钥匙。”,夏哀先生这样说,“但并不太引人注意。” “但他不全是凶手:某些版本要更局限些才行,在细节上。”,杜拉斯说,“反正,我们有冷柜了,使用也不受多少限制。大型冷柜能轻易达到零下40度左右的低温,在如此的高寒温度下,人的体温会迅速下降。” “为了避免尸检的危险,就算精心调整迷药的用量,玛格丽特也至少得在冷柜里待上半天——在低温的情况下,人体循环也会变得缓慢起来。” “他需要用一个人先做实验。您可以再看看前面一段。” 夏哀先生便开始读前面一段: 学校附近还有一个可怜的老乞丐,自从学校放假、食堂收工,他就在考虑应不应该换一个地方扎营。这位老童军究竟有多久没有讨到一顿丰盛的晚饭,没有一个人有确切的数字。唯一知道的是,他在乞讨时所使用的台词,已经从带着中气的“从上周开始就没碰过盘子”变成有气无力的“我的胃已经空了一年多,里面都要长草了”。 没人去考证这些话的真假,因为——早在玛格丽特失踪的前一周,他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去寻找我们的厨子先生了。”,管理员玛卢浮对马尔罗开玩笑道。 “很好的铺垫:在快结尾的时候,这个‘被冻死的可怜乞丐’应该会在校园附近的某处出现——比如,操场南侧、平常总没人去的树林里——为了前面的铺垫,是他存在的理由。” “还可以加上两只打不开的沙丁鱼罐头:这就添加了一些感情因素,以及上帝视角下的黑色幽默。”,杜拉斯兴奋地回应道,“我觉得,这样更协调些:不是为了结果而选择条件——我会为老乞丐多加两句对话的:他应该叫马塞尔(Marcel),再配上一个贵族的姓氏……这就更戏剧化一些。我甚至可以考虑让他在系列的下一本小说里出场!” “对于尸检部分,你是打算详写细节,还是用对话略过呢?” “先生,我还在犹豫。”,稍微偏离的主题被及时拉回了,“先是确认死亡——这很轻易。然后是18摄氏度的室温化冻,为了防止溶血,不能在火炉旁边:这部分要设置一段对话……少许的颅裂,作为一个迷惑项,可以用两到三段带过。” “她穿的什么?” “这是个重点!蓝白色的细碎花连衣裙,但不能太合身——是凶手给她穿上的。他……或许还应该给她拍照,但那样一来,就不是纯粹的人性变质,无法感受到转变时的欣喜。您知道,我想要的是……一种较少的、稍许的、些微的不正常,如此才能突出变化的过程所导致的恶果。那是明显的裂缝,但并非残缺:残缺往往造就非人的怪物——谁都不愿去面对一个不公平的对手。” “作为文艺性的需要,有时并不太能在表现尸身的恐怖上费太多笔墨。” “不呢!我认为在这点上倒必须去极力渲染:一方面是为了真实,一方面也有助于读者的道德批判。”,杜拉斯低头想了片刻,接着说道,“比如鲜红色的冻死者尸斑、比如胃中的维斯涅夫斯基溃疡——玛格丽特,她的尸体上应该有一些可怖的水疱、大腿和颈部的皮肤坏死:即使冻伤并不严重,我也要用些夸张的手法:可能是新鲜的比喻……这正是女人作为死者的好处——可以特别强调生前的美丽,以及死后丑陋之间的对比,同时也成为人性极端的外在隐喻。” 他停住了。夏哀看着他——这个年轻人正拿出一支短铅笔,将一些新的内容记在随身的便函纸上。 “先生,这就是讨论的好处:理性的讨论总能够掘开一些你原本想象不到的东西。”,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手中的便函纸——短铅笔正飞快地书写着:字迹潦草,和手稿上的完全不同,“这是思考的奇迹!” “哈,没错呢!语言是思考的五官,理性则是一把锄头。” “我喜欢这个类比!”,杜拉斯停下了笔,“我也能用这句话么?” <hr /> 注释: 第四章 天气预报准确无误:这点无需怀疑——它已经准确了二十多年,很少失误。如果它经常失误,这案子也就不会这样发生。 他很早就等在体育馆的天台上了,直到马尔罗锁门离开。不过,那时候雪还没开始下,天只是刚刚开始阴起来。玛格丽特仍旧安静地躺在冰库里,他却要最后检查一次那值得骄傲的吊车和滑轮组。 玛格丽特,她在冰库里躺成一个十分自然的姿势:但造成这个姿势的过程却并不自然。他趁着她新鲜死去,尸体还没来得及变得僵硬时,为她精心摆出了一个合适的、因为虚弱而昏倒,经过少许抽搐,最终因为寒冷而在睡梦中被夺去生命的造型——这是艺术,他欣赏这过程,以及:这个绝妙的主意。 没错,这是照着一个模板来摆放的。在玛格丽特还活着的时候(当然,那时她已经被迷药夺去了知觉),他就这样摆过一次,连裙摆的位置都精心设计好。他准备了两块硬纸板,叠起来,玛格丽特放在最上面,精心摆好,或许还好好地抚摸了她一番(注意:她还活着!——因此这就简单取决于他一个人时的道德标准了)。然后,他用马克笔描了轮廓,将人放进冰库之后,用大号的裁纸刀裁下两个一模一样的模板。 他计算好了时间,为其中一个模板加了一圈纸沿,做成一个奇怪的盆子——这是一个替代品,他要用它来制造“她一开始就倒在那里,然后才开始下雪”的假象。 是的,他在纸沿上穿孔,用了五个单结和一个D型铁锁,做成了一个别致的秤盘。 “后面的承接我还要考虑一下。”,杜拉斯这样解释稍后的空白,“这里已经解释得很详细了:凶手在刚刚下雪的时候,将秤盘放下去。等到雪积得有些厚了——大概接近纸沿的高度时,他就去完成替换。玛格丽特冻死的温度比体育馆内的温度低,高明的凶手会用一些延时的基本方法,让推断出的死亡时间大体上一致。” “尸体身上的积雪较少,也和很多因素有关。” “首先是人的体温,它会将一些六边形的白色艺术品化为毫无美感的水,然后冻成冰。衣料的附着力也是另一个重要的因素——他必须注意到,人们应该认为:玛格丽特是在体育馆里被冻死的。如果放过去的本就是一具尸体,体温比冰点还低,衣料属性也因为冰库而发生了改变——那么,上面应该积满了雪。为了制造这个假象,她的身上不应有太多雪:而那个估计出的减少量,就是秤盘上承载的那部分——必须从那个舞台上移除。” “但看你最开始进行现场描述的部分,似乎有些太少——杜拉斯,你是将那点归入奇怪事件之一的。按照你的本意,如果那积雪变得再厚些,这就完全是一次自然无奇的自杀事件了。” “我的本意就是为了误导。”,杜拉斯笑了,“我看过一些冻死者的档案照片:在雪强不大,冻死时间不长的情况下,尸身上积雪并不明显。而且,还有另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因为这是在体育馆里,我更愿意稍侯再进行更详细些的说明:那原因对于其它版本的诡计而言,要更合适一些。”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这样,我就解释了您之前提到的、‘是否需要另外一个滑轮组’的疑惑。关于绳结——您知道:尸体已经僵硬了。为了保障凶手的安全,我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地用绳子绑住玛格丽特,像对待货品一般地运送她,并在她的身体上留下死后勒痕。” “在运上体育馆楼顶时也一样——这点必须考虑。” “没错。这次我使用了一块大小合适的光面胶合板:在计划前两组模板姿势的同时,我假设凶手也预估了这块既结实又轻便的板材的大小。然后,为了平稳,要固定八个受力点:长边各三个,短边各一个。” “那么,玛格丽特躺下时的样子,应该不会太夸张。” “先生,我并没有那么恶趣味:一切都是为了疑凶的生还着想,要尽可能做得自然。”,杜拉斯继续说道,“膝盖微屈的那侧,全部用结实的‘单称人结’;玛格丽特侧脸看着的那侧,则使用有趣的‘滑双半结’——为了做成一个实用的机关,每个解结的绳头都应与保险绳相连:当然,这不应该再叫做保险绳了……” “是起到开关的作用。杜拉斯,你在小说里设计了一个十分灵巧的翻斗。” “嗯,我正在找合适的词——没错,就是这个!‘翻斗’。”,他又开始记录了,“为了保护尸体的脸部,一只手必须伸向前方——这是一个经典镜头,就好像在死前的最后一刻,还不忘放弃生前所留恋着的某些东西一般:这是典型的身体语言、象征不舍的符号。必然会给警局陪审团的大多数成员带来一个良好印象。” “头部和脚部的两个绳结,需要做成半活动的——才算是名副其实的‘翻斗’。” “我看了克莱德推荐的那本书——《阿什利结绳手册》,里面有介绍一种俏皮的水手活结:那是一种高超技巧。” 杜拉斯用手比划了一阵,发现并不太好看,就又拿起短铅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反正,是十分复杂的绳结:由数个基本绳结组合而成,可以自由控制绳索的滑移距离——用在‘简易翻斗’上是再好不过。” “凶手总不可能是国际结绳协会的成员。”,夏哀回应道,“不过,既然不求速度,掌握一两个复杂技巧,也没有什么不妥的。” “在某些电视购物的节目上,为了推销数百美金的高级绳索,他们会请来一些参加速度结绳比赛的高手。”,杜拉斯点头,“将那些耐心的花样用录相机录下来,练习几次,就能够学会这些把戏——绳子对于华丽的杀人手法而言,自然是十分必要的。” 因此,他将多余的雪吊出来,再将玛格丽特小心地放下去。借助这台手制的精确吊车,玛格丽特被送到了她的华丽墓室门口。为了滑落时的倾斜角度,他将秤盘的边缘尽可能地靠近地面,只留下和水手活结相对应的滑动距离。 然后,他拉动保险绳——前面提到过,这保险绳和三个灵巧的活结相连。他一拉动它,它们就像花瓣一样散开。得感谢绳套活结和绳索之间的摩擦力,在承受了一具尸体重量的情况下,那托起玛格丽特的胶合板并没有一下子垮下去;相反,遵照严谨的设计,它以十分缓慢的速度开始倾斜;玛格丽特,她正向着留有一个人形剪影的雪地滑落下去——那是她的墓穴,她侧着脸,想看看那儿究竟够不够宽敞。 但她那抬起的手臂,却挡住了她的眼睛……一个象征希望的姿势。 <hr /> 注释: 第五章 “既然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无脚印诡计的第一种可能性——当然,这只是十分局限的一种情况:限定了太多的条件。” “如果凶手有钥匙,他也可以在体育馆里做一个更简单些的吊车:或许连翻斗都不需要。”,夏哀评价道,“我却要赞赏你,杜拉斯:你设计了一个华丽且可行的诡计。” “如果他有钥匙。”,杜拉斯对这个假设反应强烈,“他会使用一个更华丽的诡计——哈,那被我归在第二种可能性中。噢,您愿意讨论那个,但我却想再等等。” “是因为第三种可能更加简单么?” “是的。正是如此。”,他回答道,“留下不被注意的脚印——这只能算是小诡计。” “第一个支类就是——脚印很小,小到不被人注意。” “曾有人写到使用高跷:最早是法国人用这个诡计,然后被日本人写进小说里。”,杜拉斯说道,“削尖高跷的脚端,再使用一根特制的拐杖,可以让脚印变得比梅花鹿蹄还要小巧。如果凶案在森林中,这就还有一个变种:凶手使用矮高跷,来模仿动物的足印。” “但这需要技巧。足印越小,行走就越困难。而且,四足偶蹄类动物的脚印,老练的猎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前后脚蹄印的差别。想要模仿,并不容易。”,夏哀回应道,“一个较好的改进,是在鞋上下工夫——我的一位朋友,在作品中尝试将足球鞋底的钢钉延长。这样一来,除了抬腿要高之外,在雪地上不留痕迹地行走,也不需要特别的技能训练。” “对地面有严格要求。”,杜拉斯摇摇头,“体育馆使用了大理石地砖,凡是要将脚印改小的方式,无论哪种,在雪融化之后,都会留下无法磨灭的划痕。使用较粗的木高跷或许可行,但终究要结合之前提到的、准备人型模板的麻烦方式,而且……感觉上也比较笨拙。” “最自然的方法,当然是让玛格丽特真正冻死在体育馆里——用低温和降雪带来的潮湿来夺去她的生命。但若按照之前的思路,对迷药用量的控制就必须相当精确:这对于一个没有做过测试的个体来说,困难是相当大的。” “我在原始构思中也想到过这点。为了达到实验的要求,我曾将玛格丽特设置为凶手的情人,但最后却背叛了他——这能够满足动机。这样一来,他就有机会测试迷药的用量,抗药性的修正则可以忽略不计:毕竟只是小说。” “另一个支类是——利用特殊的形状。”,夏哀将主题推进了一步,“这个诡计我曾写过,就是类似梧桐树叶的形状。” “没错,也是《荒野猎人》中的诡计。”,杜拉斯马上回应道,“算是高跷诡计的一种改进——还是利用比较便于掌握的木高跷,脚部不规则地敲上一些长钉,落地和起脚的时候都带上少许旋转,让足印周围松动的新雪陷落下去,使每一个脚印都不大相同,形似天然。” “接着拾取一些新落的梧桐树叶,如果雪还在下的话,就抖落上面的积雪,将这些叶子安置在雪地的空洞上,就像是一个个捕猎陷阱一般。”,夏哀补充道,“如果雪不下了,就按照原样放上去,尽量让它们显得自然些,和周围其它积了少许雪的树叶没有任何区别就是最好。” “远离尸体的路线也得小心选取,都得是多出一片树叶也不会显得突兀的地方:一大步、一小步;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要走得像落叶一般,毫无规律。” 夏哀先生站起身来,走到房间的小吧台那儿,开始打量起客房里的常备酒品: “喝点什么么,杜拉斯?”,他挑出一小瓶波本,“威士忌如何?冰柜里有碎冰。” “如果有冰咖啡的话,就是最好。”,杜拉斯扭头答道,“我不喜欢在讨论的时候摄取酒精——那会严重影响我的判断力。” 夏哀先生取了两只柯林斯杯,从小冰柜里夹出一块整冰,给自己倒了少许波本;然后,又从冰柜里找到一盒软包装的冰咖啡: “我的朋友,需要我帮你倒到杯中么?”,他问道。 “您太客气了,先生。”,杜拉斯也站了起来,“噢,我看到吸管了——就用那个,没必要那么讲究的。” 他接过冰咖啡。夏哀·哈特巴尔呷了口威士忌,让冰块沿着杯壁缓缓摩挲: “对了,杜拉斯。其实你之前提到的、那个利用自然下落的积雪来掩饰足迹的方法也不错,只要预估好位置——但那个诡计也曾有人用过。”,他坐回到餐桌前,“还好,并不是太出彩的设计。” “‘大自然是最好的谋杀道具’——这是您那本杰作的核心思路。即使有人认为它太偏重于诡计了。我知道,很多人更喜欢《黑夜决定的罪罚》:社会派逐渐成为大众的宠儿,但我还是坚持——人性始终不如智慧重要:前者是弱者的借口,后者则是生存的手段。”,杜拉斯也坐了回来,“噢,我知道那个诡计有人用过:正如您所说的——没有太大意思。” “我们似乎开始偏题了。”,夏哀说道,“自梧桐树叶起,我们就逐渐滑入到第二种可能性里了。” “嗯,因为我的穷举并不严格——第二种可以和第三种结合使用。”,杜拉斯啜了两口冰咖啡,“梧桐树叶的那个例子,就是最好的例证:必须结合使用才行。” 他想了片刻,又举了另一个例子: “类似的,还有您在一个短篇中使用的诡计——我猜,您是因为赶稿而偷懒了:因为这和梧桐树叶的诡计十分相似。” “你说的是那个工地里的把戏,不是么?”,这位先生笑了,“凶手用了带危险指示灯的角锥。” “那是很好的方式。误导的诡计。”,杜拉斯回忆起那篇小说,“那些水泥灌注的角锥上显然不能站人,就算在狭窄的边缘上侥幸成功,也会留下显而易见的痕迹。警探虽有怀疑,但在亲身实验过之后,就放弃了这个猜想:他们的视线被成功引开了。” “而实际上,凶手的脚印被压在角锥下面:他大跨步地远离尸体,保持直线和协调的步距。然后,上了工程车——将三百公斤重的指示用角锥一个一个地放到指定的位置上,以避免可能发生的危险:这就是他的日常工作。他将角锥的足印向两端延伸到雪飘不到的位置,即使下面不再有他的脚印——这也造成了新的错觉:真相被隐藏得更深了。” “我时常重读这段呢,先生。”,杜拉斯一边说着,一边又开始挑择起他的稿纸,“我收藏了您所有发表在专栏上的短篇:其中不少都没能结集出版——有些细节,如果能够在出版之前再完善一下,就太好了。” “我有时候也有这样的打算,有时又打算将那些诡计抽离出来,组合成一个更华丽的长篇——杜拉斯,我羡慕你的年轻、专注和富有活力。”,他感慨道,“你知道:自十六岁起,每经历一个十年,做一个相同的决定就会困难上两分。” “我可不觉得:人的想法每天都不一样。”,杜拉斯回应道,“先生,我们现在可以开始讨论第二种可能性了。” “当然。这就是我们坐在这里的原因。” 从不良情绪中走出来的同时,夏哀·哈特巴尔看了眼自己柯林斯杯里的冰块:它正被酒精和空气腐蚀得愈加圆滑——这过程是渐进的,冰块自己应该并不察觉。 <hr /> 注释: 第六章 倘若不用绳子——我是说,冰库还在那里,玛格丽特也还是被冻死的。或许几个冲动的七年级生试着用廉价的登山绳来模拟SAt小队的神兵天降,但被恰巧经过的美术老师及时制止了。这位老师可能就是玛格丽特——那么这就是一个新的动机。而且,教中学美术的女性教师——在文艺作品之中,这就是“美丽悲剧”的另一种表达形式。 “这样一来,他们也会用到窗柱、圆孔的沟回和挂旗的钢圈。八字环下降器和D型扣锁或许是借的,或许是偷来的——反正,不再是为了谋杀。”,杜拉斯说,“这可以用作前半部分的突然转折,来限定小说后半段的基调。而关于第三种可能性的讨论,只是为了让文章显得更丰富多彩……先生,我越来越觉得,《白色讲义》应该写成长篇:在短篇里运用太多诡计,明显是吃力不讨好。” “这都要看你的本心:讨论之后,看看哪种类型更适合你。如果需要,我也可以给出一些建议——当然,仅供参考。”,他将稿纸拿起来,“我可以接着读么?” “您继续吧。” 但这次,假设他拿到了钥匙,或者用了其它什么方式,能够对付那只老旧的铸铁门锁……无论如何,凶手能够进到体育馆内部——这本身就足够振奋人心了。 不需要裁切模板——他可以让玛格丽特冻死时的姿势更自然或者更优雅些。 “我还想到挖掘地道——这对密室来讲,当然有些不太公平。”,杜拉斯插话道,“但如此一来就不需要钥匙了。嗯,可以设置一条维修通道;或者就是战争末期,修建了一半的秘密防空洞。体育馆一端的出口在某块松动的大理石地砖下面,另一端则通往食堂:紧急避难的通道,入口经常都会设置在这样的位置。” “你当然预备了适当的铺垫——或许是在文章开头,介绍学校历史的时候。” “我准备了一小段,就在这里。”,他抽出了倒数第二页,“这是一个备用的开头,文字却不怎么精致:缺乏吸引力,而且……算了,我先读给您听听吧。” 亨利·巴比塞(henri·Barbusse),他在1935年死于莫斯科,还来不及真正了解苏联。为了纪念他(更多是为了那本影响甚广的反战小说——《炮火(Le Feu)》。自然,是名义上的纪念),几位和他同姓的乡绅(他们坚称自己是作家的亲戚,即使他们完全不会说法语)筹资办了这所学校,以他的名字命名,归于当地教会的名下管理。 然后二战就开始了。或许是受了死去作家的庇护,轰炸来得很迟。在小市政厅的官员们讨论是否应该修建防空洞时,盟军已经在诺曼底登陆;这项保护生命的宏大工程进行到快三分之一,希特勒自杀,战争也就跟着停止了。 经过讨论,离学校正门最近的那个弹坑(实际上,选择非常有限——整座小城里的弹坑加起来,都还只是个位数)被保留下来,以便在合适的时候用来炫耀“亨利·巴比赛公共中学”的悠久历史。 “我对这段很不满意。”,杜拉斯放下稿纸,“除了叙事风格有些突兀之外,还使用了太多括号注释:精致当然谈不上,还造成了阅读困难——这部分我一定会改的。” “我觉得还行:至少吸引力是足够的。”,夏哀评价道,“用引述历史的方式来设置条件,同时深化背景,是个偷懒的好办法——联想和引用延展了故事,不会显得过分单薄。” “如您所说:它也有它的好处。”,这位年轻人表示认同,“反正,我还会再去一趟图书馆,整合一些其它的资料……好吧,我们还是暂时放下这些琐碎的铺垫工作:先生,我现在想为‘尸身积雪不明显’做更详细的说明——相信您此刻对这点会更感兴趣。” “是的,我愿意听。”,他对杜拉斯微笑,“你曾说明:这点是和场景相关——我当时就做出了一些猜测,这同时也增加了我的好奇。这些你也写下来了,不是么?” “我写下来了。在这里。” 杜拉斯又抽出一张稿纸来。 他本来想自己读,犹豫了一下,又将那张写满字的稿纸递到夏哀先生的手上: “这是我比较满意的一段——您默读就行。”,他这样说,“声音会削弱人对文字的鉴赏水平:对于大脑而言,匹配和转换让人分心——我这样认为……嗯,您试着读读看:从最上面的一行开始。” 夏哀·哈特巴尔点点头。他扶了扶镜架,开始默读起那一段文字: 天顶上圆孔的直径是4米25,体育馆的最大落差是12米整——也就是从圆孔到玛格丽特尸体的直线距离。房顶是平的,但内部却用木结构搭建成六分拱的样式,墙壁上没有设置突出的看台,观众席的设计也呈现出舒缓的弧度。 这是十分有利于对流的内部构造,他在另一个雪天里做过观察和估算:馆内的积雪,按照雪天里风向的正常变化,直径大约是天顶圆孔的2.5倍,形状接近正圆形:如果风有具体的方向,就是椭圆,长轴长度和风强之间有比例关系。积雪的厚度,通常只能达到室外的三分之一:那还是最厚的一部分。边缘部分只有薄薄的一层六角形雪花,挣扎在融化的边缘——这是概率论的运用实例。 玛格丽特好似是躺在金字塔的塔顶,作为一件祈愿的祭品:她嵌在那白色的弧面里,周围是纯洁的象征、包围着她的神圣光环。她抬起手臂,接受这一切的恩泽,忘却世俗的干扰。 是的,一个象征希望的姿势。 “使用一个相似的句子,来总结大范围内的同类内容,总可以给读者带来眼前一亮的感觉。”,读到这里,夏哀停下来,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我就是这样想的:虽然描述和抒情的过渡还有些生硬——这我也能猜到,但大体上已经达到我的预期。嗯,在前面的段落里,我并没有详细描述雪的厚度:这并非我的失误——虽然我让它看起来像是失误。”,杜拉斯解释道,“我需要在画面感与真实程度的协调上做一次取舍:那是脑海中的印象——在刚刚的版本中,雪面如果恰好和玛格丽特的身体平行……身体上不能有雪!我想象着那样的场面:一片纯白、没有脚印、平整如绸缎的雪地上,嵌入穿着蓝白色碎花连衣裙的修长身体。我是说——紧密嵌入。想象一下那个场景:玛格丽特的皮肤带着淡淡的浅蓝色,少许鲜艳的尸斑确定她死者的身份。她的手臂伸出,脸偏向一侧,和身体展现的曲线契合;健康的红色长发,拥有洋溢出旺盛生命活力的头发厚度,略微带着卷,在她的肩头披散开来,象征着生命的绽放和凋零……” 他又拿出了短铅笔,打算记下这些有趣的用词: “对不起,我很容易被连贯的素描手法给打动。”,他向眼前的先生道歉,“这当然是很不好的习惯。” “我承认那是美丽的画面——如果这篇小说能够被拍成电影,这幅画面就可以选作主推的海报:从正上方拍摄,取玛格丽特的上半身,并突出头发的颜色……也能够用作小说选集的封面:可以轻易吸引不少‘第一印象至上主义’的读者。” “是的,先生。以读者的身份而言,它首先吸引了我!”,杜拉斯的语调因为兴奋而提高了,“为了享受美感,我打算操纵雪的厚度——这给了我创作诡计的灵感:即使降低了犯人的逃生几率,我也在所不惜。” “你这么说,结论就已经十分明白了。”,夏哀回应道,“杜拉斯,我想读用作解释的那个段落。” 年轻人心领神会。他又抽出一张来,递给夏哀先生: “那么,请您读这一段。” 他能怎么样呢?既然他有钥匙,这就是件轻松的事情。 马尔罗走的时候还没有下雪,他那时候就得进去:需要用到四只撑杆跳高架——它们就放在大块的跳高海绵垫旁边,底部带有滚轮和开关刹,挪动起来十分方便。在器械房里,他经常接触这些体育课道具,因此,拿的时候也不需要特地准备一副手套,来避免留下自己的指纹。 他预估了体育馆内可能的积雪面积大小,连误差都考虑在内。然后,再挑选一块面积足够的轻塑料布——准确点说,边长8米的那种。 请别为这个尺寸感到吃惊——它只有不到两公斤重,在举办户外运动大会时,经常会用到:器械防雨,折叠起来作为跳高海绵垫的衬底,或者充作临时裁判席和广播站的遮阳棚……这都是十分实用的。 “后面的没必要读下去。”,杜拉斯提醒道,“到这里就已经一清二楚了。” “你打算将从天顶上落下来的雪截断——让它们全落在塑料布上,而不是体育馆的大理石地砖上,不是么?” “我亲自测试过可能性。塑料布的四角原本就有固定用的圆形金属扣。我首先要将四副跳高架的固定位调整到最低:大概2.5米的样子。开关刹打开——这样它们就不会再滑动了。然后,借助一个1.2米高的小折梯,很容易就可以将塑料布展开挂好。为了确保积雪后不会脱落,可能还需要稍微改造一下固定位:拧上一只钢钩,带锁扣的那种——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杜拉斯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根据新雪的密度,我估算了塑料布的承重:积雪不会超过10厘米厚,跳高架能够达到的高度是6米——这样一来,积雪的面积会缩小一半,直径变成天台圆孔的1.2倍左右,也就是大约5米:使用8米边长的塑料布绝对足够。然后,新雪的密度是30到50公斤每立方米,2.5米的半径的圆形上,雪是以近似圆锥状堆积,体积只有柱体的三分之一。换算过来,塑料布的承重大约是30公斤:不超过一个孩子的体重。” “加上大块塑料布原本的重量,每副跳高架上承受的拉力也仅在8公斤上下。” “一般铝合金跳高架的底盘重量,以及底座的标称强度,满足这个要求绝对是绰绰有余:就算不用通常比赛的固定方式,我也会通过力矩计算,得出一个合适的固定物重量,加上适当的误差,安置在底盘上的——这不成问题。” “这样一来,你就已经拦截掉所有飘入体育馆的雪了。”,夏哀接着说道,“我猜,你不会再使用这些雪来伪造一个自然形成的椭圆——权衡之下,应该是特效师和商店橱窗设计师所用的简易道具更为实用。” “正如您所说的——我想到的就是那个道具。”,杜拉斯点头,“您读读那页的最后一段吧——从空了两行的那个位置开始。” 夏哀马上从那里读起: 上面是自制的雨棚,头顶上似乎传来雪花飘落的细微声响。他将玛格丽特摆好,手边的桶里是仿制的雪。 如果他在闲暇时间里,打算种植玫瑰——这当然是矫情的说法。一般而言,他应该是打算种植土豆,或者西红柿,并且有整整一亩空地:就在学校后墙外的那片森林旁边。那么,他可以去买这种十分常见的肥料,不会有任何人因此而怀疑他。 这当然比购买白色的高吸水树脂要好得多:除非他是暖冬季节里的滑雪场老板。农用硫酸镁的好处很明显:首先是十分逼真,踩上去的响声虽然不像新雪,却和山地里的积雪没太大区别,还会留下和雪地里无异的足印;其次,容易溶解:如果哪个探长急切想要知道——凶手是不是使用了高跷诡计,那么,他一定会让部下快些将雪清除掉。最好的办法就是泼些盐水——这当然会收到很好的效果。 就算他们有等待的耐心——雪还会下三天,到时候新积的雪融化,也会将这些最初的假雪化掉。 是的,硫酸镁肥料还很便宜,而且无毒无害——除了味道不像真雪:但谁又会去品尝一具尸体身边的积雪味道呢? “人造雪炮当然必须排除——凶手不可能使用如此匪夷所思的巨型道具。况且,那东西制出的雪比普通积雪重五倍以上:高密度意味着过硬,踩上去时的声音首先就会惹人怀疑。”,杜拉斯开始解释他的构思,“树脂能够达到很高的仿真度,但优点和缺点一样明显——我在文中已经说过了。” “凶手能够借到影棚里使用的那种筛子么?”,夏哀问道,“要做成平滑的弧度和合适的厚度,似乎需要请来顶级的特效师才行。” “他只有一般的橱窗道具,和一个整理砂土用的篱耙。”,杜拉斯笑道,“不过,这可不是第二种可能的最终版本。既然决定要使用人造雪,我们当然有更简便的方法。” 他又挑择出一张稿纸来: “这是最后一张——还请原谅我的任性,先生。”,他做了一个致歉的手势,“我光想着华丽的诡计,忽略了简朴的设计:这就是补偿。” 夏哀十分乐意地接过那张稿纸,再次开始了他的阅读: 这些统统没用!全是愚蠢的方法:夸张、徒劳、不切实际。 他既然已经准备好了硫酸镁,就理应完成一个更加安全且富于效率的诡计。 没错,还记得那些胶合板么?他只需要挑选几块狭长的——大概15厘米宽就够了,足够让一个人站上去就行——用扣钉一块一块地连接起来。 5米长就差不多了:这个道具要选个适当的时间,藏在体育馆里某个安全的地方:如果因为长度造成麻烦,可以折半,等到要用的时候再将两半连接——这并不麻烦。 然后,马尔罗锁门离开——那时候还没有下雪,这个时间点,我们之前已经利用了很多次了。 是的,就是这时候。他用钥匙打开了体育馆的门,将预先备好的道具铺在地上。 他的眼中有一条并不存在的直线,自胶合板所代表的线段两端开始延伸:一端指向玛格丽特等会儿将要优雅躺下的位置,另一端指向体育馆的正门——这当然是必要的,在大半天之后、计划好的那个时间,他得带上一位足够愚笨的证人,跟他一起过来发现玛格丽特的尸体。那是至关重要的时刻:硫酸镁那值得骄傲的溶解度,意味着它绝不情愿长久伪装成积雪。他要摧毁这条线,就要利用人们经常持有的侥幸心理,和应对危急状况时的动物直觉。 “啊!那是玛格丽特……他怎么会在那儿?我的天,她冻坏了。我们得救她,戈德(Gaude),我们快过去!赶快!” 他练习了几次这句台词,觉得有些嫌长。稍晚些时候,他会将它改得更短一些。 现在更重要的事情,应该是预演待会儿放置尸体时的情形。 对的,那时候玛格丽特最好不要僵硬——他可以将她扛在肩上,另一只手里提着塑料桶,以及一只好用的宽头小铲。 他走在胶合板上,雪渐渐变厚,脚印也从无到有。快接近圆心了,他才想起来:他需要为玛格丽特掘一个墓穴。 哈,这是谎言:他并没有随身带着小桶——那会令‘背着死人走在独木上’这件事变得异常困难。事实是:他第一次没有背玛格丽特——因为她已经僵硬了。他只是沿着胶合板走过去,将带纸沿的人形模板拿起来,转身,走回到没有积雪的位置。 墓穴完成得毫不费力。 然后,将玛格丽特嵌进去,走到雪圈之外,左右抖动一下胶合板,让两侧的雪陷下去些。接着十分小心地将这座独木桥抽出来,上面的雪用一只空桶盛装起来。 他需要再次接近玛格丽特的墓穴,手里拿着装满硫酸镁肥料的提桶。走到尸体的身边,就开始一边倒退,一边将假雪填塞在那条呈倒梯形的裂缝上——鞋子必须干燥,为了方便抚平雪地的伤痕,他或许应该将雪桶用绳子固定在大腿上。这样,就可以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一柄特制的布景用清雪篱耙,将他造成的雪地瑕疵掩饰得全无痕迹。 当然,也不用过分认真:很快,戈德就会踩在这条他刚刚砌好的雪路上,他也会跟在这位朋友的身后:脚步散乱,刻意摩擦——真雪和假雪很快就会混在一起。警察和围观的人们过来之后,体育馆的温度理所当然地升高,脚印或许会变得更多:在有人怀疑这是场谋杀之前,所有的证据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第七章 “先生,这次讨论使我受益良多。”,杜拉斯将那摞稿纸收好,“这篇《白色讲义》——我今晚就能够将初稿完成。至于词句方面的润色,以及结构的调整……本周之内应该可以得到满意的结果。” “你愿意投给我的‘大众侦探’栏目么?”,夏哀问道,“我现在对完稿已经十分期待了。” “为了保证连载的进度。”,杜拉斯回答,“我打算积攒至少三个中篇,再将完稿给您——您下个月还有时间么?” “我可以再抽出一个周末,来进行类似的讨论。”,这位作家点点头,“前提是——你下次的构思会和今天一样有趣。杜拉斯,我认同你的才干:如果你能够坚持写下去,我会为你找一位好出版商的。” “我会的,夏哀先生。”,年轻人十分认真地回答道,“在数年之前,我还将‘能够与夏哀·哈特巴尔畅快地讨论侦探写作’定为自己的梦想呢!” “现在你有新的梦想了。”,作家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对了,我告诉过你我写作的客观动机么?” “在所有的访谈录里,您都只提到主观动机——好奇心的驱使。” “那是圆滑的回答——客观的动机,是人类本身的局限。”,夏哀这样说,“一个成人的大脑拥有140亿个神经元,它们中的十分之一或者更少管理记忆,正常的人只能用到其中的五亿左右——而记忆一件事情就需要用到上十万的神经元,协同运作。”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柯林斯杯——波本早就喝完,融化的冰块化成了一杯底的水,依稀还残留着少许的琥珀颜色。 他摇摇头,接着说了下去: “在100年内,地球上的人类总数就会超过140亿——我们的大脑绝不可能记住这世界上每一个人的脸,甚至,连他们各人的一个最显著特征都说不出来……这个例子的意义是:一个个体不可能学会所有的东西,他需要记录和遗忘——我想,人有写东西的欲望,也是因为这个残酷的事实而产生的吧:在任何一个时刻,人都是有极限的,而且糟糕得令人难过。” “写作是记忆的延展。”,杜拉斯打开了2848号房的客房门,“我记住了——先生,我得走了。下个月再见。” 他说完就走了,没有再多一句客套,也不看看主人是否打算送客。 不过,夏哀·哈特巴尔喜欢这年轻人:他对待写作是认真的——在大多数时候,他纯粹只看到写作本身。而且,具有可供雕琢的才华和激情:这是十分可贵的。 只是……似乎是有些太粗心了。 在他坐过的餐椅旁边,遗落下了一张稿纸。 房间的主人笑着摇了摇头,弯腰将稿纸捡起,放在小餐桌上。 他需要开始考虑明天的专栏用稿了——报社秘书在他的公文包里塞下了400张以上的稿纸,每张都被他的副编辑批改得密密麻麻。 一想到这项工作,他就感到头疼。有趣的事情结束,或许应该再来一杯波本? 这样想着,小威士忌瓶就已经攥在手中了。 “多么美好的一天!” 他自言自语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公文包,弯腰打开了小冰柜。 “上面这些是马尔罗的证词么?” “是的。” “不过,我记得那个时候警局已经开始下雪了——你还记得么?” “我从未将注意力放在窗外过,卡尔探长。” …… 这是最后的延续,我不打算写出这个版本——因为它太不公平。 我们讨论过一切的前提是:“马尔罗锁门离开——那时候还没有下雪”。这条线索的含义有两个:第一,说明了下雪的时间晚于马尔罗锁门离开的时间;第二,暗示马尔罗是无辜的。 是的,我们一直都认为玛卢浮是凶手:毫无顾虑地增添他的嫌疑,捏造他的动机,为他书写各式各样的剧本。这样的电影是好看的:到处都是华丽的特效,令人生畏的专业词汇,以及精心考证过的奇妙道具。有些读者一提到诡计就兴奋莫名;有些人则喜欢发掘人性,钻研动机;有些人只在乎文句的通顺程度,强调阅读带来的快感……有各样的读者,也有各样的作者。 这样的评语不该作为旁白出现——这是谁规定的呢?必须强调,真正的作家都只为自己的内心写作,和出版商们打交道的,不过是他的经纪人人格。 如果马尔罗的证词都是假的,但案子却是真实的——这案子就会变得了无生趣: 马尔罗说谎了,他将玛格丽特囚禁在体育馆里,并且安排她冻死在舞台的那个位置:她可能在下雪前就被冻死了;可能马尔罗只是单纯想让尸体被人发现,就用清扫天顶的掸子将她身体上的积雪扫了下来,然后安排玛卢浮和戈德过来发现尸体。 设置适当的条件,这都是可以实现的。 这当然太简单了:只需要一只长柄的掸子和虚假的证词即可。不过,夏哀先生的专栏却不需要这样简单的案子,读者也不会喜欢如此乏味的情节——即使这是大多数警探们每天都要面对的情况。 我们需要用想象力来建造空中楼阁,并且让读者们信以为真。 (以上的推导似乎只是为了证明推理的戏剧性本质,或许应在完稿时删去) 这不是在为叙述性辩护,因为说谎永远都是最简单的事情。所需的全部道具,只是灵巧的舌头和一个不算太笨的脑袋。 署名:普鲁斯特·杜拉斯 p.s.《白色讲义》初稿,3月10日之前定稿。下一篇计划:《红色讲义》 后记 必须首先澄清,《白色讲义》里没有编排错误——以上全是小说的正文。 这或许是在强调:没人能够限定小说的写作方式。 此文能够完成,需要感谢好友李浩的推荐和编辑沙迎风的信任,让我产生了正式提笔撰写颜色系列的动力。 写这个系列的提纲,是在去年的9月4日(序言的右下角也记下了这个日期)。那之后,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在随身的小本上记下了上千条各式各样的诡计——其中有些不堪使用,有些太过复杂,有些事后发现和他人重复。剩下来的(鉴于‘讲义’的客观要求,某些重复的我也会在文中引出,但不作为重点。而且,为了避免剧透,要么只提到人名,要么只提到诡计本身),都会用到这个颜色讲义系列当中。文体依旧按照本文的方式,主线人物之间的剧情,也会在各篇的写作中逐步展开。 希望大家喜欢这个全新的系列。 本系列计有:白、红、橙、黄、绿、青、蓝、紫、灰、银、金、黑共12篇。 《白色讲义》中所提到的书名全部属实,可作扩展阅读;人名(除夏哀·哈特巴尔和卡尔:他们是来自文泽尔侦探系列的人物)全部来自法国龚谷尔文学奖的获奖作家,在选取上也有讲究;所有的细节全部经过考证,作案手段并非不可实现。 <hr /> 注释: 原序 此为“颜色讲义系列”的第二部,故事在时间上承接《白色讲义》,但会给出一个较大的转折。整体上而言,本文要实现逐步递进的36重解答——虽然并不打算向《毒巧克力命案》中的6个人挑战……嗯,需要声明的是:每一重解答完毕之后,会用括号标明序号,以让有统计癖的读者们在阅读时能够稍微省事些。“逐步递进”这点,是为了短篇的篇幅着想:我确保每一步的公平,并将延展到全篇的公平。结构上则会用到一首英文童谣:它拥有一套有趣的定语从句结构,恰好与本文的主旨契合。 我曾在《白色讲义》的序中说过,整个系列是一种创新的尝试:结构上、诡计上……但也不限于此。一切细节都只有在您读过之后,才会变得逐渐明朗。 让我们立即开始吧。 第一章 t Jack built. (这是杰克造的小屋。) “你觉得他用心读过了么?” “……” “或许他也考虑了马尔罗作案的可能性。我还故意留下了那张纸,以作暗示。” “……” “啧,你当然不知道——如此明显的身份转换:如果夏哀·哈特巴尔这响亮笔名是名符其实的话,不可能会忽略这点的。”,杜拉斯有些不耐烦地对眼前这位朋友唠叨着,“你看,在使用硫酸镁道具的版本中,自叙的主角就已经是马尔罗了:只有他能带来证人——我可从没说过玛卢浮的体育馆钥匙是光明正大的,他又怎么能随便带戈德进来呢?” 他将封在这位绑得严严实实的小姐嘴上的胶带撕下来——这小姐瞪着他看,仿佛他不是这星球上的生物。即使她听明白了他的唠叨,也显然不想给出任何的回答。 杜拉斯了解这情况——他见得多了。他的双眼仍注视着她,手中漂亮的细花纹硬木柄匕首,却突然洞穿了她身边那同样绑得严严实实的男人的心脏。 那家伙只颤抖了两下,就死透了。 小姐看到这场面,只是张大了嘴,一个音都发不出。她的头垂了下去,全身都开始战栗起来。 “这倒像极了我小说中的场景……”,杜拉斯自言自语道,“为了对死者公平,我在他的胸膛上额外捆上了三层细纱布——如果恰好遇到心室射血,即使只有0.2秒的时间,血液的加速度也能达到5米每秒平方:如此高的雷诺数让血粘度在计算中几乎被忽略掉——就好像是注了红墨水的高压水枪,为了不弄脏衣物,务必得谨慎处理。至于成功率的保证,则需要凭经验拿捏出第四根肋骨的位置:离中线8厘米左右的地方,需要提前做上一个记号。”,他耐心地解说着,“刺的时候斜向内,照着肋骨内侧的曲度,向左上的方位:右心室进去,挑过左心室,从左心房出来。要是能一次刺透肺动脉和肺静脉,再割破最上端的主动脉,就是最理想的了——如果匕首的尖端能够向内弯个15度,做起这件事情来就会顺手得多。” 小姐对这番解释置若罔闻。杜拉斯的手已经离开匕首——它没入那猥琐男人的胸腔。那个雕工精细的匕首柄,上面有漂亮的金色百合花纹路。 我们的犯人将手套取下,放进衣兜里。他从裤袋里拿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灰色条纹手帕,仔细地帮那位小姐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 “而这家伙却中意割喉。”,他将蒙在那死人头上的布套除去,里面是一张臃肿丑陋的脸。表情像是被开水烫过,所有器官都皱到一起,仿佛一个笑得发了疯的肥胖症患者被哪个天才造成了蜡像,“不要搞错,我并没什么恶意——如果你留意了新闻的话,就该知道,这都是这个热衷于欣赏‘红色喷泉’的低劣家伙所应得的:甚至是优待呢。” 这段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却好像是给了这位小姐另外的一种刺激。她的身体不再战栗了,手虽然依旧被绑在身后,整个人却不再如刚才那样僵直。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即便仍旧一言不发,气氛也比上一分钟要好得多了。 “你对此感到高兴,不是么?”,杜拉斯将绑住她的绳索解开,“你显然看过那些新闻:或许这就是——你这样的一位小姐,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个糟糕地方的动机。”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揉着被绑得发麻的手腕,又看了看那具令人恶心的新鲜尸体。她很快就恢复了平常一贯持有的骄傲态度,用冷淡的、带着少许嘲弄的语调对眼前这位刚刚杀死了一个恶人的英雄说道: “这很好——如果你不是那么神经质的话,或许会更好些。反正,我现在重新认识你了,杜拉斯·普鲁斯特先生。”,她捡起掉在一旁的绅包,“您在专栏上的小说,我认真读过了:写得很好;刚刚抱怨主编的话语,我也十分赞同——我原先认为这位新人对自己的逻辑缺陷一无所知,现在……再加上这件英雄救美的好事,我开始对您的下一篇小说感到无比期待了。”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正打算找个人聊聊这个新的短篇。”,杜拉斯拍了拍自己随身背着的公文包:里面装着他已经完成的手稿,“从这里走出去不远,有一家很好的咖啡店:那里的沙布利(Chablis)蛋糕远近闻名,素咖啡的味道也不会淡。” “我情愿自己看……不过,我倒想来一小杯冰伏特加。”,她回应道,“这整件事情的进展太过诡异,我也还没有告诉过你——杜拉斯先生,我为什么会到这地方来。虽然您已经猜对了八九分……那柄匕首就放在那儿吧,算我欠您的。” “那不重要。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无论请一位小姐喝些什么,总要知道名字才够礼貌。”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具尸体。然后,注视着她的眼睛,十分礼貌地问道: “那么,我亲爱的小姐: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hr /> 注释: 第二章 t t lay in t Jack built. (这是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 “也就是说,我们只是在此讨论血泊消失的种种可能性——借此,你将能够得到修改《红色讲义》的灵感。” “要看谈话的内容:你所说的,我不一定采用;而且,我保证——即使使用了今天谈话的部分内容,也会在正式发表的专栏文章最后,做出彻底的颠覆。” “也即是说,那样就不算是泄底了……嗯,有趣的事。”,她喝了一口素咖啡,“我相信你有能力做到——杜拉斯·普鲁斯特先生。” “一语双关、一语双关……伊莎贝拉·默里(Elisabeta·Murray)小姐,你知道:有些人是不会写短篇的——他们只是在口述短小的故事,却并不知晓短篇推理的精髓。虽然那些家伙们的方法大多不同,但越是截取片断,阅读就愈加有趣:至少对某些人而言。” “大概吧……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我的小杯冰伏特加,为什么现在还没来?” “好了,是我让他们别再上了的。”,杜拉斯小声回应道,“你已经喝了七杯了——再这样下去,我们的讨论也就没有意义了:我可不愿意自说自话。” “丧失逻辑么?我保证不会……唉,算了,我们开始吧。” 杜拉斯从公文袋里拿出一张空白的纸和一支铅笔: “这是作记录用的。”,他解释道,“逐条写下来,也更容易理清逻辑。” 说完,他便在纸的顶端写下了“血泊消失诡计”这几个字。 “我给出的主题是:‘探员拍醒了现场的证人,可死者和血泊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杜拉斯说,“你对此怎么看呢?” “是探讨可能性么?短短的一句话……”,伊莎贝拉小姐皱了皱眉头,“也就是说,证人在笔录中坚称自己目击了死者和血泊。他在现场晕了过去,醒来之后这些‘亲眼见到的东西’却统统消失不见了,没错吧?” “没错,这基本是能从这句话中分析出的全部信息了。”,杜拉斯一边回答着,一边将这句话写在了纸上,“少许推论,无伤大雅。” “啧,那显然是因为:证人在撒谎。”,伊莎贝拉小姐将杯碟推到一边,“这其中一定有某些理由:唔……也不是没有证人就是杀人犯的情况。” “哈,这是应该最先考虑的可能性。”,杜拉斯一边回应一边记录,“说谎的判定,也即是现实和所说不符。不过,‘现实’这个词,在人眼中可并不那么可靠。” “这是暗示么?”,小姐用手指敲起了桌子,“那么,证人也可能是精神有问题……比如患有无法确诊的癔病,或者其它什么。” “如果这样,即是没有凶案。而证人却是晕倒了的——那么,警察为什么会来呢?注意:是探员将证人拍醒了的。这不是很奇怪么?” “那是因为你给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杜拉斯先生——除了癔病之外,证人可能同时患有人格分裂。这样一来,患癔病的证人看到了子虚乌有的凶案,而分裂出来的人格通过一场‘幻觉中的袭击’——或者干脆就是让狂乱的自己用力拍了拍脑袋——就这样压抑了本体,再由分身去打电话报警……夏哀先生说过:不反复盘问就无法更接近真相。”,伊莎贝拉答道,“现在,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证人是怎么晕倒的?” “很好的开始。现在,我们可以试着对情况加以限定了。”,杜拉斯笔头不停地记录着,“新给出的限定是:证人并没有撒谎,也没有任何精神问题。” 第三章 t, t ate t, t lay in t Jack built. (这是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 “——实际上,这位充当证人的女士,她是被人用刀背击昏的。证言里也表示:犯人正是用这柄刀在她眼前杀了她的丈夫——那可怜人被割喉了。”,杜拉斯补充道。 “这很诡异……”,伊莎贝拉的声音放低了些,“噢,我不是单指和今天那家伙相似——割喉的话,血液喷溅会很厉害吧?” “大大小小的感叹号。”,杜拉斯答道,“其实,注意角度的话——比如受害人跪下,头被犯人强按下去,犯人从后面下手……” 杜拉斯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着小姐脸上的表情。 她对这样的描述毫不在意:这显然表示,她应该是《大众侦探》的资深读者。 “——血泊就会将最初的喷溅状血痕覆盖掉。”,杜拉斯停住了笔——这部分他记完了,“我们就先这样假定吧。” “勉强同意。”,伊莎贝拉耸耸肩,“那么,我也不得不提出些新的假设了。让我想想看……嗯,证人没有说谎而血泊消失,那她可能是弄错了现场。她在真正的凶案现场被犯人打晕,然后转移到了一个类似的地方。这样做了之后,犯人大概会冒充路人报警。至于动机,可能是为了掩盖罪证:这里需要新的线索补充。” 她停顿了片刻,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接着说道: “如此一来,现场应该是一个没什么主要特征的地方:比如多层停车场。这个诡计通常是:犯人在5层的271号车位杀了那可怜女士的丈夫,然后将目击证人打晕,再转移到3层的271号车位上,现场也略微布置一番。由此看来,可能是展会淡季的某个专用旅馆群的停车场,因此现场几乎没有可用作回忆标签的醒目车辆。如果是我来写的话,或许还要再添加上一些每年发生的可疑‘传说’:这样便能马上向神秘学、灵异故事和圣经求援,还得考虑报警情况的分类……有不少的分支呢。” “这是很常见又幼稚的诡计。”,杜拉斯又开始了记录,“我倒想起另外的一个版本:地点是在一块大小合适的玉米地上,犯人杀了丈夫,清理了第一现场,又转移了妻子,伪造了另一个现场——作为标志物,犯人使用了一位稻草先生。” “使用这个版本来诠释‘幼稚’这个词,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伊莎贝拉笑了笑,“将稻草人先生迁移到另一个地方的话,如果有警官注意到这‘唯一的路标’,他难道不会想到要去检查一下泥土么?蚯蚓挖的新洞可是一看即知呢!” “既然是犯人决定地方,不妨反过来想想。”,杜拉斯也送上一个微笑,“稻草先生提前旅行了一番,然后跟着证人回了家。毕竟,乌鸦也会经常和稻草人跳舞的,而玉米地里有钻了一半的田鼠洞也毫不罕见。” “哼!那倒是可以。”,小姐有些不服气地回应道,“别忘了,空间转换也不是唯一的可能。在证人没有说谎的情况下,她也可能就在凶案现场!” 她很生硬地将话题转移到下一个可能性上了。 “很好,小姐。那消失的血泊是怎么回事呢?”,杜拉斯也很配合地接上了主题。 “被人移走了——而这情况又能被拓展为两个分支。”,伊莎贝拉立即回答道,“你不再继续加以限定的话,讨论就进行不下去了。”,她对他的咄咄逼人的态度感到很不耐烦,“那个,请再来一杯咖啡。” 这位小姐换了个口气,对刚好经过的侍者说道。 第四章 t, t c, t ate t, t lay in t Jack built. (这是追捕那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 “如您所愿。”,杜拉斯停下笔,“虽然你的分类还存在些问题……” “这难道不是穷举么?”,小姐有些吃惊地打断了他的话,“关于血泊的性质,无非就是:一,是证人丈夫的血;二,不是证人丈夫的血。” “说得好呢!”,杜拉斯又开始了记录,“伊莎贝拉,你特意不用‘死者’和‘真血或者假血’这样的分类,如此就简化了让人望而生厌又全无必要的‘繁琐’。你当然看过那个有名的‘第十七章’,不是么?” “‘在小说中以讲义形式给出的总结’——这就是你命名系列的动机么?”,伊莎贝拉反问,“那可是被类型小说迷们奉为经典的文字呢!” “但却是全无必要的卖弄。‘简洁即美’——对分类学而言同样重要。看似逻辑严密、令人望而生畏的列举,只不过是哗众取宠的手段罢了。”,杜拉斯露出稍许不屑的神情——还好,这不良的表情很快就被微笑取代了,“当然,这是糟糕的习惯。你看看,有些写作者是不喜欢读其他人作品的。” “那倒要看看这些写字的人能够拿出些什么来。”,伊莎贝拉接过侍者递上的咖啡,“究竟是自恋式的高傲,还是自卑式的排斥……又或者——自嘲式的唠叨。”,她笑道。 “嗯,谢谢提醒。让我们回到正题。”,杜拉斯转着手里的铅笔,“新的限定是:警方是在证人家里找到她的——在12个平方大的卧室里。她说她当时被绑在床栏上,面朝双人床正对着的那面挂了壁钟的墙。她的丈夫背朝着她跪着,同样被绑得严严实实。她就像是……一个观众一样。” “这么小的卧室……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家庭啊?”,女士感叹道。 “条件在诠释动机时,自然能够用上。”,杜拉斯回答,“无论如何,现在可以继续探讨可能性了。” “好的。那么……如果证人看到的血迹确实属于她的丈夫,并且那个可怜人真是当场就死了的话:犯人可能将血泊清理掉了——这显然不是个初犯,他也知道洗掉的血泊逃不过‘三大试测’。”,伊莎贝拉想了想,接着说道,“为了达到血泊完美消失的效果,犯人在证人醒来之前,预先在卧室的地板上铺了PEt亚光塑料薄膜。他铺的范围很大,边角处小心处理,脚上也戴了鞋套——这对减少痕迹自然有不少好处。你给出的线索暗示这案子发生在夜间,不是么?” “没错。”,杜拉斯又写了起来,“虽然我也可以让他背一卷地毯过来作案,而那重重的廉价厚地毯的样式恰好和这对夫妻铺在他们卧榻之前的一模一样——他可以将两张地毯叠起来放,这样就更省事些。” “就是这么个思路——在侦探小说里,犯人天生不愿被证人看得太清楚。换句话说,照明的道具要么是月光,要么就是电筒或者蜡烛。加上此刻证人正处在极度恐惧的状态中,她是不会留意到犯人曾在地面上做过手脚的——她视力的‘有效范围’,大概就只集中在犯人和被害人身上。对了,还有逐渐扩大的血泊上。” “啧,如果是这个诡计的话,对地面的要求很高呢。”,杜拉斯故意给这个妙计挑刺,“比如地毯上就铺不了透明塑料布。” “对动机的要求同样也很高,比如地毯工如此犯案的理由。”,小姐立即回击道,“这就不是我的责任了——那是你的任务,我的小说家先生。” “我很荣幸。”,杜拉斯笑了,“你那种情况里,犯人可能是一个器官倒卖商的手下。不止拿去了尸体,连血液也不肯放过。” “这很滑稽,他大可以拐骗一堆可怜人到他们的地盘,而不必冒如此大的风险。”,伊莎贝拉抿抿嘴,“‘邪教仪式’——你觉得这个动机如何?他们必须收集现场所有的人血!而且,割喉也可以说得通了。” 哪里知道,听到这话,杜拉斯突然激动得将手里的铅笔芯都给摁断了。 “我的天,我亲爱的小姐。这简直就是奇迹!”,他回话的每个词里都透着兴奋之情,“我的稿子里,用的正是这样的处理方式。” “噢,是么?”,伊莎贝拉倒是为他这激动的模样吃了一惊。 他从公文包里又取出一支铅笔,以及他写好的那篇原稿。这时候,他的情绪看上去也平稳些了: “我得马上给你读读这部分的设定——这部分限定先给出来,只会让讨论稍稍麻烦一点而已。” <hr /> 注释: 第五章 the dog, t , t c, t ate t, t lay in t Jack built. (这是使那追捕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担惊受怕的那条狗。) “请看这张草稿。”,杜拉斯用灵巧的手指挑出一张稿纸,递给了伊莎贝拉。 上面画着如下的图案: “这是……什么?” 这位小姐看了这个符号,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古怪。但还好,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我猜,这是某个邪教的图腾吧:大卫教还是黑魔教?或者天堂之门的哪个分支?噢,我对这些蛊惑人心的东西可是一窍不通。” “是正统撒旦教派。”,杜拉斯面带严肃地盯着这位小姐的脸,“这个符号来自《真理之魔书》中的路西法封印——你可以看到倒扣的羊角,作为献祭的抽象人形和代表‘真理’的拉丁文‘V’字。” 看看现在的杜拉斯,他比刚刚用刀刺入那人心脏时可要正经严肃得多! “是这个意思么?”,伊莎贝拉有些顽皮地摇了摇手指,“故弄玄虚可不太好呢——那个好像不是抽象人形,不是么?”,她试探道。 但杜拉斯却不为所动,这回轮到他来转移话题了: “针对你所说的,我这次要添加如下的要素。”,他开始直接读原稿了,“那人戴着羊头,穿着黑色的祭祀袍。光源在离得很远的橱柜上——是两支黑蜡烛。他一手持着一本经书,一手执着割喉的利刃。在完事之后,他用热腾腾的鲜血在墙上画下了那个符号。” 杜拉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复印纸来,递给面前的小姐: “这是我从一本19世纪的油墨印本上摘下来的。质量很糟,但仍然能够分辨正统派黑弥撒的几大元素。反正——尽力和天主教弥撒相左即可。”,杜拉斯解释道,“现代的众多撒旦教会有简化和异化仪式之嫌,虽然他们也都坚持自己是‘绝对正统’。” “献祭,他们必要用血……”,伊莎贝拉看着那张诡异的黑白图像,喃喃说道,“噢,我的意思是——羊血在试测中也是全阳性的呢!还有这画里撒旦教的羊头、符咒中路西法的羊角……你打算在小说中将他们结合起来么?” “这是故造的巧合,可能会用上一些伪指涉。至于羊血的问题,做凝集反应即可确认:这个在确定死者身份时也能用到——相关的线索我等会儿再追加上来。”,杜拉斯答道,“我的小姐,可以给出下一项推测了么?” “撒旦教存在的话,动机好像就近在眼前了:反倒可以暂时放下不管。”,她又喝了一口咖啡——谈话太多,小杯的素咖啡已经有些凉了,“下一项推测:如果证人看到的血迹确实属于她的丈夫,但那个人并没有死,而是因为某种原因离开了现场,并且神秘失踪。” “有这样的例子。”,杜拉斯停了笔,“比如丈夫厌倦了目前的生活,或者背上了什么债务。他可能会趁着一次意外的打劫,制造一次绝妙的逃脱机会:在这里,犯人可能只是放了他肩上的血,而他却故意像个恐血症患者一样倒了下去。他的一只手藏在胸前,悄悄将流出的血推压开,以让血泊变得比自然流动出的要大得多。他知道自家的地下室里还有一张备用地毯:是他预先买好的,而这一处卧室只有12平方大的贫民区里入室抢劫和邪教聚会是常见的事。警方凭借证人评估的血泊大小——实例表明,对于不能实地勘测的血泊,证人多半会过度评估——便顺理成章地计算出‘失踪者已死’的结论来。” “纠正一下:他必定是和犯人串通好的。”,伊莎贝拉说,“如果不是,丈夫就不可能预先知道犯人不会将她的妻子杀死,而让她成为证人。” “哼哼,只是看上去如此。”,听到这话,杜拉斯有些轻蔑地笑了,“如果他要摆脱的正是他的妻子,那么:犯人杀死妻子,或者犯人放妻子活路——无论是哪种情况,他的愿望都能够达成。在没有预谋的情况下,只要是他自己没死,就可以根据犯人的选择做出他自己的选择——他肯定会觉得:犯人直接杀死那女人倒省事些了。丈夫是没胆量杀人的,限定已经向现在这个方向发展了,人物设定也必须紧随其后。” “万幸那个羊头祭司没有杀死他。而他必须在‘可能会杀人的人并没杀死他’的这种恶劣情况下玩弄自己的小伎俩,冒着随时被犯人发现而丧命的危险——这样一看,他的胆子又大得不行。这难道不矛盾么?”,伊莎贝拉不服气地反驳道。 “妻子和亲手杀人都比死亡更可怕,纯粹按逻辑来讲,就这么简单。”,杜拉斯飞快地在纸上又添了几行,“这种可能可以就此了结了吧?” “啧,还有一种呢!”,小姐故意用手指弹了一下杜拉斯拿在手上的铅笔,“存在预谋,但是丈夫却无辜的情况。”,这位聪明的小姐,他都不用停下来想个片刻,就又给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必须将死者带到另一个地点去杀害的理由——另一个地方也需要一具新鲜尸体,而且是无法简单辨识的尸体。犯人为了找到一个年龄、体型、外貌都大致符合的人,才选择了这么个穷酸家庭。他其实并不是邪教的信徒,却故意装上个羊头,还特地将血泊收走,好让警方误认为这是一个走特定形式的仪式,引导他们走上错误的方向。而这个替身,却被拿来顶了某人的身份。至于动机,当然有千万种可能:或许是另一个丈夫摆脱自己妻子的手段也说不定。” “我承认这种情况符合逻辑。但如果你硬要强辩的话,我也还能再提出一种可能!”,从语调里明显可以听出,杜拉斯并不对女士给出的假设服气,“双方都没有预谋,羊头祭司是误杀了死者。当时他惊慌失措,看到妻子晕倒了,便将卧床抬起来靠在一旁,就地将染有血迹的大地毯旋转了九十度,并将尸体和血迹都藏在了床下!如果那张床是贫民用的置物床,下面的封闭空间是可以容得下一个人的:他将尸体放在带滚轮的置物托架上,再用原本就有的一些箱子遮盖,就没人发现得了了。” “是的,这时他还得给睡着了的妻子做个催眠,让她误认为自己是单身,并且对尸臭和腐水置若罔闻。”,伊莎贝拉不屑地笑了。 “哼,你忘了黑蜡烛么?这种哥特狂热者们爱点的粗大蜡烛,那些用‘象虱’染色的神秘光源。”,杜拉斯想尽办法要支撑这个假设,“他先给尸体包扎了伤口,不让血继续往外流,然后用厨房保鲜膜将尸体缠成木乃伊状。接着倾斜蜡烛,用快速滴落的蜡水封住尸体——他晚上可能不止干一票:比方他原本计划收集二十人的鲜血,那他就可能准备了一打蜡烛。” “噢,这可真是奇思妙想。”,伊莎贝拉一口将冷咖啡喝完了,“不过,漏洞可不少呢!” “比如地毯上床脚的压痕,以及积灰痕迹——这些可以通过地毯的颜色、材质和床所选用的木材,床脚的尺寸来找到相应的掩饰方法。而墙上的那个符咒;假设是画在了墙纸上,大可以剥下来带走:只要是作为失踪处理,并且妻子受惊吓过度精神异常,警方便不会逗留太久——羊头祭司可以到那时候再来处理尸体和血迹。” “也只能算是勉强合格。”,伊莎贝拉的口气也开始变得不客气,“对了,如果你愿意让犯人早点处理尸体的话,我倒还有一个方法。” 杜拉斯叹了口气,再次动笔开始记录。他自嘲般地自言自语道: “你没有从事小说写作,我真应该感到庆幸——或许我们可以学那对身在美国的表兄弟,来尝试一下写作组合……” “尸体可以运走肢解掉,甚至吃掉——假如犯人真是一个宗教狂热者的话,这不是太困难。”,伊莎贝拉说道,“至于血泊,我知道某些廉价房屋装修的时候,会在地板和天花板使用同样的折价地砖,以节省费用:现在有很多穷人家庭都用那种茶色亚光瓷砖,效果还算不错。” “你是说,犯人将天花板上的瓷砖和地面有血泊的部分互换了?”,杜拉斯思索了片刻,“想想看:假设羊头祭司的正式职业是个泥瓦匠。可他当时却并没有称手的工具,也没办法现配水泥……对了!他可以用黑蜡烛的蜡——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 “噢,不妨具体说说。”,伊莎贝拉将咖啡杯推开:她刚想到的显然不是杜拉斯此刻脑海中蹦出的主意。 “我曾观察过泥瓦匠拆除地砖,那并没有多困难。”,杜拉斯说,“铺地砖时,房间靠门的那一侧,一般都是用橡胶制的条框封住。加上是廉价房,偷工减料,水泥砂浆做得肯定不牢靠。犯人将条框除下,用厨房里的不锈钢餐刀充当扁凿,熟练的话,三两下就能将第一块卸下来,之后的就好办多了。” “天花板上的也是一样的方式。”,伊莎贝拉回应,“虽然用的砂浆多些,但相比之下更好卸一些——因为重力作用。” “他可能会用一本硬面书当锤子——可能就是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本。”,杜拉斯点点头,接着说道,“他在地面和天花板上取下同样数目的方形地砖,将原先血泊在的位置全部用天花板地砖覆盖。地砖下面滴大量蜡水,和残存的水泥配合,以求踩上去平整踏实。缝隙全部用蜡封住,以防灵敏的鲁米那发光法试检。至 “那……那方法也太不可靠了。虽然在那种房子里,用的倒确实可能是差劲的膨胀水泥。”,虽然为这个诡计的奇特设置感到惊叹,小姐依旧是不服气地给出了反对意见,“不试试看的话,没人敢说一定。” “的确,但别忘记——我们可以控制条件。”,杜拉斯笑道,“我特意设置了一个小卧房:长宽可以是三乘四,房门通常是开在四米那条边上。”,他在那张带着羊头祭司像的复印纸反面画了一个草图,“假设棉线具有足够的强度,并且线绷得够紧——按照廉价屋里瓷砖的质量和重量,钉子都不必钉得很深。”,说完,他横跨短边画了两条线,“棉线务必紧靠边缘,不能再留哪怕一毫米的空隙。一则为了保持受力平衡,二则让人即使抬头随便看一眼,也很难发现机关。当然,对于地面上用蜡固定的部分,就是一场赌博——非但不能撬动,一旦用心观察缝隙,就会马上露馅。” “是的,我们可以控制条件:而我恰巧对水泥略有研究。”,伊莎贝拉露出孩子般的坏笑来,“既然犯人是泥瓦匠,那我们不妨假定,犯人想好的血泊消失方法就是使用水泥——他是有准备的。” “我们此刻难道不是正在聊意外事件么?”,杜拉斯问。 “我之前说过犯人会早点处理尸体。”,小姐顽皮地笑笑,“论题不会总停留在一处的。” 看杜拉斯没什么反应,她便接着说了下去: “他预先配好了快干水泥,只需在现场准备些水就可以了——就这么简单。”,她用手指了指草图上房间横向的那两道线,“他做的可是泥瓦匠的本份事。” “这项设定有些太简陋了。”,杜拉斯作此评价,但仍将这些可能都记录了下来,“希望下一部分能够更好一些。” “那是自然。”,伊莎贝拉欠了欠身,做出了一个“感谢称赞”的优雅姿势。 <hr /> 注释: 第六章 the crumpled horn, t tossed the dog, t , t c, t ate t, t lay in t Jack built. (这是那头顶过使那追捕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担惊受怕的那条狗的曲角母牛。) “下一种可能:血迹不属于丈夫,且没有人当场死亡。”,杜拉斯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记录,“很容易就能想到替换被害人的情况——丈夫想让妻子认为他死了,于是演了出好戏给妻子看。”,他马上提出了一种可能,“羊头祭司实际上是丈夫:他穿了袍子带着包脸的面具,妻子看不出他是谁。而他找了个朋友来帮他顶罪。他在装模作样地做弥撒时可以故意跪下、面朝着墙。这时候可以让他说一些引起妻子恐慌的话语——她绝对会误认为是跪在那里的人说的:那人也被蒙了头套,只是穿了丈夫的睡衣。” “另一种可能:他确实想要杀死跪在那里的人。”,伊莎贝拉补充道,“为此他还得学少许泥瓦匠的功夫:正如我们刚刚讨论的一样——他杀了那人,同时藏了他的血迹。不论是地毯还是地砖,警方都会按妻子的口供,认为死的、或者失踪的是他自己。” “甚至可能是这样:丈夫先是蒙骗了那个可怜人,让他自己给自己做了不在场证明。然后,在用假血演戏之后——这样地板上当然就不会再有鲁米那反应——又在和他共同庆祝的时候将他杀死。他可以用一些常见的替换身份法来完成这件事:因为他已经死了,拥有十分充裕的时间。”,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是电影中的手法:脖子前侧安置一套拟真的树脂模型,这‘粗脖子’中间藏有一根管子,管子最上端呈压平了的漏斗状,下端则连着一个假血包。手持利刃的演员将树脂割开,‘被害者’同时用手挤压血包,漂亮的‘鲜血’就会喷溅而出。表演者们需要预先调整好液体的颜色和浓度,以让它看上去更令专业人士满意:这样说来,妻子最好不要设置成某个诊所里的护士。” “既然你都提到了诊所护士。我想,是时候再追加一些限定了。”,杜拉斯一边记录一边说着,“这样,关于动机和手法就可以给出更为具体又有趣的假设了。” 他抽出了一张稿纸,读起上面的内容来: “丈夫是一个小外科诊所的所长。因为前年夏天那场夺去了三位福利院老人生命的医疗事故,诊所被判支付高额的赔偿金。所长为此向银行借了数额庞大的款子,并被迫变卖了房产,搬进50平米的小屋,生活变得异常拮据。” “哈,蹦进我脑袋的第一个词就是‘保险金诈骗’。”,伊莎贝拉笑了起来,“贫穷、借债、抱怨、死亡……这里面藏着很多动机呢!等等:你说他是外科医生,对么?” “他是诊所所长。”,杜拉斯停笔片刻,笑得意味深长。 “你暗指他是外科医生:小诊所的所长,又是外科——这明显是有目的的。”,伊莎贝拉接纳了他言语中的暗示,接着说道,“那他就有可能保藏自己的血液,创造出更神奇的情况来!” “嗯,他可以在他愿意的地方制造一个血量远超过致命量的血泊,让别人认为他绝对已死:丈夫分期抽取自己的血液,并将他们逐次集中。假设警方常用的是鲁米那法——这方法只是对血红蛋白的检验——这样一来,因为现场取证通常是取血泊正中位置的血,犯人大可以在那里放上最新鲜的血液,已让出现检验偏差的可能降到最小:结论明显的案件,警方不会有耐心做完全套的血型鉴定的。” “这已经不是在讨论血泊消失诡计了吧?”,伊莎贝拉问道,“你好像是走题了。要么他在卧室地板上先堆积足够的血,然后再费力将它们除掉:那样用过量的血便毫无必要;要么他没在第一现场做这件事,只是用这个方法向警方宣布‘所长必死无疑’:这也只能和某种处理现场血泊的方式结合使用——杜拉斯先生,多此一举的犯人和走题的作者我可都不喜欢。” “这是‘血泊不消失诡计’,完全逆转思路的情况。”,杜拉斯对小姐的指责并不在意,“这是值得参考的特例:我愿意将这种也归纳进去。” 他又开始写了起来。 “虽然和前提不一致,不过还是——如您所愿。”,小姐耸耸肩,“反正,用假血的情况还有一种:就是让证人失信。” “让警方认为证人在撒谎,进而陷害证人。”,杜拉斯点头,“我亲爱的小姐,你的话语启发了我:这是高明的办法——我现在可以整理出一种新的‘不在第一现场设置过量真血’的情况了:不用亲自动手,却完全借助法律来杀人。”,他得意地挥了挥手中的笔,“丈夫和共犯在伪造的第一现场,也就是卧室里,全部用假血表演。证人看到的:无论是地上的血泊,还是那‘用从割断的脖子口里冒出的血写成的符咒’——那些都是假的!他们用的不过是电影道具,且在证人失去意识之后,就被完完全全地清理干净了。随后,丈夫在离家不远的某个会在特定时间被人发现的地方留下一个稍微超过致死血量的、全部是自己鲜血的血泊,并且遗留‘能够证明血泊属于失踪者’及‘能够证明证人来过’的决定性证据。” “不错的办法。”,伊莎贝拉称赞道,“由于目击者证言过于荒谬——羊头祭司、撒旦符文、割喉献祭……一旦现场毫无血痕,加上那设计过的‘决定性证据’:证人很容易就会陷入十分不利的境地。” “越不可思议越好——这会让人联想到那些因为过失杀人,又打算用精神疾病来搪塞过去的犯人们。”,杜拉斯答道,“本州也有因此而宣判死刑的例子:在医生给出权威的‘无任何精神疾病’证明之后。” “等到判决结束,藏匿着的丈夫就可以再次露面:要么回归原有身份,打一场生者冤死、死者复生的保险金官司,帮着诊所脱离困境;要么满足于大仇已报、私怨已了,改名换姓过起崭新生活。”,小姐将话头接下来,“当然,也可能不是丈夫陷害证人,而是其他人。比如:假设两个医生一同追求一位丽人,一个心愿得偿,一个自始自终都令她讨厌,于是由爱生恨。”,她又提出了一种可能,“两个医生是多年的朋友,身兼犯人的那位在半年多的时间里策划了一次献血阴谋;或者是趁着一次邀请给丈夫下了药,存下了足够完成诡计的血量。200cc足矣——为了报复,他大可以将老朋友的血在那个预定地方放到接近致命的边缘,再在已经够大的血泊中添上手头存有的那些:这样也可以防止丈夫随意逃跑。在丽人被无情的法庭送上绞刑架之后,他又可以用替人还债为条件,逼迫丈夫对他的所为保持沉默——呵!爱一个人,又能有多深呢?自己得不到的,就要去毁灭;曾经珍视的,也可以随意抛弃。啧啧……” “这可不是莎翁的十四行诗——这是谋杀!”,杜拉斯抗议道,“况且,在我的设定中,他……也不是那样的人。”,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 “某人的言行值得怀疑。”,伊莎贝拉的抒情雅致被强行打断,脸上满是不快,“你要给出新的限定了么?除了丈夫的人品之外,我还很想知道犯人特意留下证人、不予杀害的动机:显然,你的故事设定很容易让人觉得是丈夫本人设下了一连串阴险的诡计:这是小说中用滥了的手法了。” “现在可以声明的是:是诡计,但不阴险。”,杜拉斯回应道,“是时候再加上些新的限定了。” 他用铅笔在纸上重重地画上了一笔。 第七章 the maiden all forlorn, t milked the crumpled horn, t tossed the dog, t , t c, t ate t, t lay in t Jack built. (这是给那头顶过使那追捕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担惊受怕的那条狗的曲角母牛挤奶的孤苦伶仃少女。) “可别急呢!”,伊莎贝拉摇了摇手指,“还有两种可能没有讨论:将当事人减少一名的情况。” “哈,犯案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那么:丈夫使用了跪姿的树脂假人,给它穿上了睡衣,让它成为他的二重身。我们因此得让光线更暗淡些,或者干脆让假人躺下,假装它是被闯入者击倒了,或者迷晕了。”,杜拉斯点头,“假人身上可以预先弄上少许水,看上去就像是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丈夫不幸有些中年发福,假人的腹部可以装一个模拟呼吸的小气泵;假发需用真人头发,发型也要严格考究——总之,要达到让一个受惊过度的女人信以为真的程度。” “更邪恶的假设:不如直接使用丈夫的头颅。现场当事人也只有两名,算是‘让证人失信’的一个变种。”,伊莎贝拉说,“为了陷害证人,犯人提前数天杀了丈夫,并将尸体肢解,包装妥当。头颅单独冷藏,使用之前少许化妆,让它看上去栩栩如生。” “要满足这个假设,这对夫妻的关系显然十分糟糕:到了已经分居、等着打离婚官司的地步……”,杜拉斯冷冷地补充道。 “然后就是真人脑袋加上无头模特,演出一场‘他在那里,他不在那里’的滑稽剧,或许还要配合上一些生前录音,大声播放,以让两三位懒得多管闲事的邻居也能有机会充当证人。肢解的尸体配合沾着妻子指纹的凶器、衣服上的纽扣或者她的一些和她目前头发长度相符的带发囊断发一道投到河里:这是想当然的初犯们经常做的蠢事。警方一旦在下游的水坝发现弃尸,证人的‘谎言’就会被彻底揭穿了。” 她沉默了片刻,略微思考了一番,接着说道: “‘羊头祭司不是丈夫,而丈夫不在现场’的另一种可能是——为丈夫提供不在场证明。祭司用假人献祭之后,便打晕了妻子:而拥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丈夫此刻却在杀死另一个人。而等到妻子醒来,看到的却是躺在血泊中的、颈部受伤、快要失血昏迷的丈夫:当然只是场苦肉计。”,伊莎贝拉给出了新的假设,“为了让证言可信,夫妻感情同样设置为‘很糟’,但只是在筹划着离婚,还没到分居的程度。丈夫去杀的正是导致两人感情破裂的元凶——至少是他认为的元凶,也就是——妻子的情夫。这家伙依旧可以是丈夫的医生朋友,尸体面前的墙上也画上一样的血字,就马上可以将事件和多年前医学院里的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密党集会事件牵扯到一起,让案子变成线索繁多的悬案。” “对于陷害妻子而言,还可以加上复合动机:比如高额的离婚抚养费、敌对诊所的收购计划、妻子有一个年迈的远方富翁亲戚等等。”,杜拉斯说,“问题的关键是:情杀、感情戏、阴谋和一己私欲——亲爱的小姐,你怎么总往这方面想?解答无非包含两个要素:方法与动机。在方法一致的情况下,不一定非得动机不良。比如:没有人真的流血,那天恰好是万圣节,丈夫和他的老朋友只是想跟这位女士开个精心策划的玩笑。哪知道玩笑过了火,将证人给吓晕过去了。而对门的邻居看到烛光摇曳下穿着长袍的邪教祭司,以及割喉喷血的恐怖戏码,早早就通知了警察。装死的丈夫和戴羊头的朋友听到警笛声,惊恐万分,又叫不醒证人。为了防止误会,只好匆匆将道具收拾干净,暂时躲了起来。” 伊莎贝拉只是看着他,笑着,故意不作回答。 “好了,我要添加新的限定了。”,杜拉斯对沉默全无办法,他翻过下一张纸,读了起来,“她看着自己丈夫的血在地上越积越多,长着恶魔般长角的祭司用长袍擦了利刃上的血,向着她走过来。这时,不远处传来了警笛声。那个恶魔害怕了,他一下子跨过来,用刀背猛击她的后脑。她最后一眼看到墙上的挂钟,上面指着4点11分;而警方进入卧室的时间,是4点14分。他们过了一会儿才拍醒她——因为领头的刑警觉得她已经被勒死了。” “有趣。”,伊莎贝拉像坐在戏院包厢里的贵妇那样、优雅地鼓了两下掌,“犯人来不及杀死证人,还加上完美的时间证明——杜拉斯先生,我猜,我们现在可以转回之前的一个论题了:现场转换。” “我们确实可以回过头来看了。”,杜拉斯对女士的赞扬颔首致意,“既然现场已经确定下来,就可以将一个分支讨论得更加精确:我猜,你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那仅有3分钟的时间差。” 第八章 tattered and torn, t kissed the maiden all forlorn, t milked the crumpled horn, t tossed the dog, t , t c, t ate t, t lay in t Jack built. (这是亲吻了那给那头顶过使那追捕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担惊受怕的那条狗的曲角母牛挤奶的孤苦伶仃少女的衣衫褴褛之人。) “3分钟实在是太短了。因此……有好些情况在这种限制下都无法完成。” “我将之前提到的情况标了序号。”,杜拉斯示意了一下一直在写的那张纸,“现在正好进行一下筛选:你看看。” “嗯,这很方便。”,她接过那张纸,一边看一边说着,“依旧遵循‘证人没有说谎’的前提排除1,2也同时舍去。3与4作为现场转换的引例,稍后再讨论。5到9、13到20,还有刚说的22需要限时处理现场,完成起来是如履薄冰、困难重重;10、12和21,除非在挂钟上做手脚,否则根本是全无可能。” “为了满足情节限定,必须找到快速清理现场的方法——这方法,按照你所说的,还不能是现场全局转换,只是对现场进行某种改造。”,杜拉斯说,“比如:一开始就为快速清场做准备,一切都只能在证人第一次醒来之前完成。换瓷砖倒也不是不能完成,如果他预先就打算利用警方调查的盲点的话——假设这苛刻的时间限制是犯人故意定下的,并且就是为了陷害证人,让她的证言听上去全无可能。” “鉴于丈夫的职业,为了准确控制时间,他肯定是给证人下了药。” “我们假设廉价小屋有一个仅是用来走电线和管道用的小封闭阁楼。通过估算致命血量,犯人严格估计了将要造成血泊的大小。他趁着某次证人外出出差的三天时间,预先对场景进行了布置。”,杜拉斯提出了一种新的可能,“他准备了两个3乘3的瓷砖组合,将它们用拼接剂牢固接驳起来。阁楼和卧室之间需要打穿一条通路,设置一段绳梯,并用这九块瓷砖拼成的大方块进行掩护,上端用螺栓固定。预备写下血字的墙上则用水胶额外贴上一层同纹理墙纸。血是真血的话:打晕证人后的第一分钟里,他需要用预先准备好的小型充电式排污泵将血水抽走,并将剩下的血迹用抹布快速擦拭干净;第二分钟取下天花板上的大方块,撕下写了字的墙纸,将排污泵、尸体和抹布都丢到阁楼上——为了准确做到这点,死者需要预先注射大量麻醉剂,并且也得准备好止血用的简易包扎带;第三分钟,将地上的大方块卸下,换上天花板上的大方块:因为他预先做了一些处理,在天花板大方块的下部做了能在地板上牢固固定的措施,这并不需要多少时间。接缝处的微小缝隙,为了不让它过于显眼,最好让地板周围瓷砖上也显出些纵横交错的缝隙来,这样便不会被发现了。最后,他自己爬着绳梯上去,或者屏声静气地听着下面的动静,或者拿本书消磨时间,或者开始准备尸体防腐。他预先备足了粮食,只消等到证人被带去传讯,调查的刑事们都走光之后,再离开现场就是——因为这个现场并没有被确证为是杀人现场,警察也不会在那儿逗留太久。等到犯人将尸体抛到这家的汽车后备箱中后,会被怀疑的反而是证人了。”,杜拉斯将那张纸拿回来,重新开始了记录,“这是按照你对动机的揣测作出的假设。” “无需如此强调:这本来就是犯罪!”,伊莎贝拉回应道,“如果单纯是丈夫打算陷害妻子,就更加简单:使用调整过粘滞度的硫氰化铁悬浮液来充当假血,方法和19中类似。依旧照你的23来完成,但完全无需再应付麻烦的天花板——我们可以让地板下面有个能容人的空间。丈夫准备的盖子,是由18块瓷砖负责上下表面的一块厚水泥板。他无需费力清理什么,只需将假人和其它一切统统扔进去,再将盖子反过来盖上,从里向外在缝隙里插一些楔子固定就行了——3分钟都是绰绰有余。” “其实我们讨论的并不算是公平的情况:有密室和密道的存在,除非先给出结构图,否则就是在侮辱读者。”,杜拉斯一边说一边记,“我情愿将时间缩短到1分钟。然后,既不使用空间转换,也不改变房间的结构——如此一来,一切事后处理皆不可能,我们所要做的,唯有欺骗证人的眼睛,让她在警探面前说出子虚乌有的事情。” “你是说‘光学诡计’?”,伊莎贝拉问道,“若是在地面上投射光斑的话,一整套的调节装置必不可少,否则那扩大的椭圆形亮斑,很难做到尽职欺骗、毫不失真。” “依情况19为基础,假人脖子上不再安排管子,而用一个带自动装置的无极灯来代替:地毯上那低光度的、逐渐扩大的猩红色光斑,以摇曳烛光来陪衬,再讲究一下证人的捆绑位置——比如让她在极度惊恐中用余光来确定血泊,必定能收到较好的收视效果:流动且凸起的可怕血泊实际是在她脑内自动补完,令她惊恐万分、深信不疑。至于符咒,完全可以让羊头祭司用宽大的袍子遮住写字的手指,假装进行这虔诚的‘魔界之连接’,转身时再用同样的伎俩,在墙壁上投影出那撒旦的符号:血迹勾勒出的笔画在黑蜡烛的光线下映射出‘奇迹般的光辉’,必定能让证人的证词变得更不可信。” “一个类似的手法:用预先制好的红色剪纸来代替符咒。至于血泊,可以用到一种魔术道具——那是一种有16根龙骨的平伞,各端都牵引着一块血红色绸布的边缘。机关先是整个收在假人的胸腔里面,等到丈夫用刀割开系住开关的绳索,它就随着受限的张力缓缓撑开,布料上的皱褶越来越少,直到将绸布整张展平。当然,在证人的眼里,缘于烛光和夜晚的效果,这个或许是证人此生第一次见到的‘流动血泊’,其真实性是完全无须怀疑的。” “我还想到另一种有趣的方式:假人是充气娃娃甚至纸糊的人形,而羊头祭司可以是一个脚部截肢的残疾人和一个马戏团侏儒——这样可以很快地处理掉假人,两个人也可以躲到一些无法想像的地方:比如现场有一张预先掏空了的魔术沙发,两个人和一切道具都可以藏到里面去。就算有刑警要坐下或者移动,因为内里笼子一般的结构,也看不出任何破绽来。” “这么说,现场也可以一个人都没——阁楼上有一套精确控制的机械装置,大概是由前任屋主留下来的恶作剧道具。它放下两个真人大小的木偶和电动蜡烛,走了一套严格的黑弥撒表演流程——符咒可以是投影,血泊可以是26中的平伞装置,用刀敲人脑袋实际上是木偶要过来吓人:就像很多嘉年华游园会鬼屋中的木偶们经常做的那样。因为太近观察会露馅,熟悉这套装置的犯人预先在证人背后添加了一些机关,祭司木偶一过来,向被绑得动弹不得的证人背后挥刀,机关启动,一个重重的栓线铁球滚下来,正好将证人砸晕。接着,平伞、木偶、铁球、蜡烛、滑道就全被连线回收到阁楼上,而那位犯人则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充当现场导演:当然,这种方法也可以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以完成别处的另一桩罪案。” 这么些诡计都是杜拉斯连续不断地说出来的,他也连续不断地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小姐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嗯。我想,对于这个狭小限定的讨论已经足够了。”,还好,杜拉斯现在终于停下了笔,开始审阅起他整理出来的那张纸,“可以前往钟表诡计了。” 听到这话,伊莎贝拉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 “很好——你知道,小姐们对理科都不怎么在行。”,她这样申辩道。 第九章 t all shaven and shorn, t married tattered and torn, t kissed the maiden all forlorn, t milked the crumpled horn, t tossed the dog, t , t c, t ate t, t lay in t Jack built. (这是为亲吻了那给那头顶过使那追捕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担惊受怕的那条狗的曲角母牛挤奶的孤苦伶仃少女的衣衫褴褛之人举行婚礼的光头牧师。) “通常的钟表诡计无非三种:1、利用估算误差;2、利用12小时误差以及3、自行调整时间。”,杜拉斯解说道,“对于1有小偏差和大偏差之分:前者是在钻以‘分钟’为单位计时不够准确的空子,如4点11分可以看作是10分刚过,而13可以看作是14稍差,对处理现场这件事而言,能够额外挤出少许时间来;对于后者,如4点11分在时针和分针长度相仿时容易被看成2点20分——这虽然是证人本身的失误,但却能够带来意想不到的惊人效果:犯人辛勤处理现场的将近两小时时间,瞬间就消失不见了,案件也由‘可能完成’变成‘匪夷所思’。这当然也有可能就是犯人故意为之,选择这个时间让证人犯错:那家伙预先录制了警笛声,以给证人造成‘时间连贯’的错觉。” “至于12小时误差,则是利用表盘本身的设计。只要能将下午4点11分伪装成夜间,这个‘3分钟诡计’同样能够完成。”,这位小姐接手了这进行到一半的解说,“那就不妨假定证人卧病在床——这同时也能够解释动机——她服用的药品受到丈夫的管制,可能是神经衰弱方面的疾病。某天晚上他给她用了一些药物,让她直到这天下午才进入浅睡期。而他此时早在卧室唯一的窗外做了一个精致的布景,就像是凌晨4点的光景。他在这个时间里演了戏,放了警笛的录音,然后慢条斯理地清理现场。直到凌晨时候,被预谋派遣到这里的警察才叫醒她:此时她或许当真认为自己只睡了3分钟呢!” “自行调整时间这点,就更是随意了——对技巧的要求几近为零:犯人用了警笛录音,在打晕了证人之后,将挂钟调回准确时间:凌晨两点。这简单到几乎让人感觉是在作弊!” “嗯,我猜我们已经跨过时间问题了。”,杜拉斯点点头,“现在5到22即使限定了时间,也可以用23到29的方法来克服:我们的思考当然也应该更进一步。” “总算是到现场转换了……”,伊莎贝拉打了个呵欠。她看起来似乎有些疲劳,但对这个讨论课题依旧感到兴致勃勃,“不知不觉,已经超过30种了,还有无数种使血泊消失的方法正等着我们呢。” “希望它们能够给讨论带来新的惊喜。”,杜拉斯回应道,“这是小说唯一应该做到的事情。” 第十章 t crohe morn, t all shaven and shorn, t all shaven and shorn, t married tattered and torn, t kissed the maiden all forlorn, t milked the crumpled horn, t tossed the dog, t , t c, t ate t, t lay in t Jack built. (这是吵醒了属于为亲吻了那给那头顶过使那追捕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担惊受怕的那条狗的曲角母牛挤奶的孤苦伶仃少女的衣衫褴褛之人举行婚礼的光头牧师的晨鸣鸡。) “最常见的,犯人在其它地方也布置了一个同样的房间,运用29到31的任一钟表诡计来取消时间约束。”,伊莎贝拉首先发言,“然后将证人运回警方要去的那个卧室,再折回去清理真正的现场;又或者,现场就在探员拍醒证人的那个房间楼上:这和3的情况类似。” “如果屋子能够稍微大一点的话,他就可以欺骗所有到场的警察。”,杜拉斯将假设深入下去,“他预先在卧室的隔壁布置了一个摆设类似的临时卧室,在表演完毕之后,将晕倒的证人移过去,然后用衣柜或者书橱遮住真正现场的门。证人在现场并没有被拍醒,而是被直接送往了医院。探员们无论怎样调查临时卧室,也找不到能够证明证人证词的证据,在证人被怀疑是杀人犯之后,她也不可能自行回去发现这次替换。” “没有合适的衣柜或者书橱,却碰巧有一个建筑结构类似的房间的话,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伊莎贝拉笑道,“更换两个房间的全部家具和摆设,让证人误以为案子是在卧室发生,看看——血泊在地板上,血字在墙上。而那里原本可能是起居室里放置地毯和挂一幅廉价油画的地方。证人晕倒后将家具交换摆回原位便是,简单又有效。” “只替换现场太过单调,还可以同时替换证人。”,杜拉斯回应道,“如果祭司原本就是位探员朋友,他就可以和诈死者一道冒充到场的警察——他们一同宣称要将一位假扮的证人带到警局作证,或者带去医院治疗。却在半路去了另一个现场,三个人一起将真正的证人送到警局或者医院。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他们可以演两遍戏,让证人的数目同时翻上几番——条件是,街区那些喜欢偷窥的邻居们都很冷漠。这当然是要冒些风险的。” “啧,说到证人,我正在想——如果还是利用光学诡计的话,还有一个更奇妙的方法可以用来进行现场转换:不妨将整个现场倒过来!”,伊莎贝拉说,“或许是利用电磁铁,犯人将房间里所有预先处理过的摆设都颠倒过来,就像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那个房间一样!”,一提到童话,她就显得很兴奋,“证人被绑得严实,头也被包住,根本没有东西能够向她预知房间的正反:想想那些有趣的魔术,这是可以做到的……除了简单的血色投影,犯人甚至可以真在天花板上杀人。只不过,需要借助一个气泵,将可怜人的血给抽出来。嗯,犯人给他接了根管子,让血被抽到固定在天花板上的透明血泊型袋子里;血符咒可以使用道具血完成,也方便清除。” “很好,我的小姐。除了能增加证人在目睹现场时的眩晕感之外,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 “你不是说过了么?增加证人。”,伊莎贝拉得意地摆了摆手,“祭司举行魔术般的血祭,是要为某个新兴撒旦教会增加信徒。” 杜拉斯显然听懂了,他又开始了记录。 “显然,撒旦是反基督:作为神那不可磨灭的对立面,他也应是时空的主宰。”,伊莎贝拉解说道,“窗外,或许有数十位虔诚的教众目睹了这神迹一般的表演。这不可思议的事件愈发加深了他们对恶魔的忠诚。当然,祭司不能在天花板上点燃真正的黑蜡烛,否则蜡汁会滴到地板上的。噢,我们只需抬头看看:光线熄灭,一切也就跟着幻灭了……” 第十一章 t Jack sohe corn, t kept the cock t crohe morn, t all shaven and shorn, t married tattered and torn, t kissed the maiden all forlorn, t milked the crumpled horn, t tossed t , t c, t ate t, t lay in the house t Jack built. (这就是那位播种供养那只吵醒了属于为亲吻了那给那头顶过使那追捕吃了在杰克造的小屋里躺着的麦穗的老鼠的猫担惊受怕的那条狗的曲角母牛挤奶的孤苦伶仃少女的衣衫褴褛之人举行婚礼的光头牧师的晨鸣鸡的杰克。) “好了,现在,所有关于血泊消失的情况也算是穷尽了。”,杜拉斯喝了一杯新叫的咖啡,“快到4点,这家店也马上就要打烊了呢。” “嗯嗯,基本上是。”,伊莎贝拉小姐看了看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这72种可能,是不是还需要分类整理一番呢?” “那是读者们该做的事情,阅读有阅读的任务——创作者强行分类,出版者强行分类,都是一种越权,应该为他们的行为感到羞耻。”,这位先生一边回答,一边将衬在椅背上的风衣取下来,“伊莎贝拉·默里小姐,容我问一句——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我还以为你早已忘了这个细节。” 伊莎贝拉也站起身来,提了她的绅包。杜拉斯将一张钞票压在咖啡杯下面,拎起他放满稿纸的公文包,女士和先生一前一后,向着咖啡馆的出口走去。 “在走进这家店前我确实已经忘记了。”,杜拉斯笑着,帮女士拉开咖啡馆的大门,“即使有酒精的帮助,你从那种事情中也还是恢复得太快:这并不太符合常理;再加上我做过的相应调查——虽然我此刻无比信赖眼前这位美丽又聪明的新朋友,但同时也在意她的真实身份。我所知的、被那个割喉屠夫残酷杀害的12名女孩中,没有姓默里的:而且,此种姓氏配合上伊莎贝拉这个漂亮名字,也是相当古怪的组合;今天我们又恰巧讨论到撒旦教和黑弥撒;再加上你那柄匕首上的金色百合花——展开合理联想,在我这愚钝的大脑中很容易产生‘我们是同行’的糟糕误解。” “那是临时买的匕首……”,凌晨的风从街口刮过,绕着两个人的身边来来回回地走动。穿着单薄的女士,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冷战,“如果你仔细留意过被害人照片,会发现那位可怜的克丝汀·班德拉斯小姐(Kirsten·Banderas),和我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我正是她的姐姐。你满意了么?” “放心,我不会去深查的。如果我的荒谬臆断冒犯了你,我的小姐,在此还恳求您的原谅。”,杜拉斯撑起挽在左手臂上的风衣,十分体贴地披在伊莎贝拉肩上,“如果您有意归还这件衣服的话,我愿意再邀您喝杯咖啡,顺便讨论下一篇原稿——我的号码在右侧内袋里,绝对不会弄错,也不可能弄丢。” “谢谢。杜拉斯·普鲁斯特先生,我无比期待这次正式发布的稿件!”,小姐对他微笑,将风衣的领子紧了紧,“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走了两步,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回头问道: “对了,你准备的那个动机呢?——‘在方法一致的情况下,不一定非得动机不良’,你是这样说的。万圣节的玩笑也算是动机不良吧:我猜,你一定预备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动机良好’。” “一半的血泊消失,故意让看上去是致死量的血泊被人发现,却又不陷害证人,让她以为丈夫已死。”,杜拉斯答道,“这是对恩爱情深的夫妻,丈夫的诊所却面临了财务问题。更不幸的是,在一次MRI自检中,他还确诊出自己患上了中期肺癌。作为医师,他清楚血常规无法查出自己的绝症,而因为广泛的欠债,他的医疗保险也因为欠缴而被迫取消。无论是保守疗法还是手术切除,他们的家庭现在都已无法负担。但是,如果他告诉妻子真相,或者发展到晚期隐瞒不住,她必定会选择倾家荡产、不惜一切地挽救他的生命。为了不给深爱的妻子和这个经济困难的家庭增添麻烦,他独自设计了这次的表演。因为,一旦他突然‘死去’,债务、疾病便会一笔勾销,只会留下几位伤心的人,和一个口耳相传的离奇故事……” “哼,理想主义者。” 伊莎贝拉·默里女士给出了自己带着戏谑神情的简短评价,披着杜拉斯那长长的风衣,头也不回地向着出租车停靠站的橙色灯箱走去。 后记 有位讲中文的德国朋友在msn上对我说:“一切伟大的小说家都死于二十世纪之前”——他将“作曲家”篡改成了“小说家”,我认为这句话多半就是错误的了。 这条路上必定还会有杰作涌现的:那些在第二个千禧年前后出生的、热爱文艺的家伙们,必定会将这项承前启后的伟业推向新的高度。 我则狭隘地希望侦探小说也能够到达一个新的高度,并且别有用心地将这数年来在阅读和写作中积累的一些经验借小说中人物的一言一行告诉那些愿意读也愿意写的朋友们,得到些启发,少走些弯路。 《红色讲义》中完成的36重解答,是在反复地增加限定的过程中逐步实现的。这就像是每节开头所引的、逐步递进的“杰克造的小屋”一般:不论是Areternal Return用来形容或许是过于正式了,那么就用Relentless Recurrence吧,这样的替换可不是什么黑色幽默(笑)。不过,也有人将这则童谣解释为典型英式思维的朴素表达——由少到多,由果及因(若是翻译成中文,得倒过来才行):语言结构解释民族思维模式,也是维特根斯坦精神的应用。 文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华丽诡计,只是在“讨论式推理”上尝试了另外的一种结构。会不会如《白色讲义》那样招人喜爱,也是一个未知数呢。行文仓促,文中逻辑可能并不完善。若有错漏万望告知,在出合集之前,亦将再作修改。 下一篇《橙色讲义》,敬请期待。 <hr /> 注释: 原序 此为“颜色讲义系列”的第三部,故事在时间上承接《红色讲义》,当然,会继续给出新的转折。当看到橙色的灯箱之后,这一次又会发生怎样的案子呢?如果我不是作者本人,我的手边并没放着已经写好了的提纲——那么,我肯定会猜测本次的讲义是与一只橙子,或者至少和橙黄色的、或者圆形的物体所构建出的诡计相关。 这其中应该有一部分正确吧——世事变幻,但逻辑不灭。我希望以下的文字能够在此理念的约束之下,最大限度地贡献出它们力所能及的表现力来。 以上为序。 第一章 “你绑得太紧了——混账,混账!任何长了眼睛的生物都可以一眼看出,对于我现时的身材而言,这样的绑法可是致命的。” 图普·奥托(tupou·Ortho)先生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将那堆对他来说是“致命的”绳索和蒙头布套甩到一边去。他相当勉强地将头低下来,一边尝试着好好吸上一口杜拉斯刚递上的半截香烟,一边欣赏着那看上去是深深没入了他胸腔之中的长柄匕首——这位身材臃肿的先生,他当然只能够看见匕首柄上的精细雕工:那是些漂亮的百合花纹路,金色的。 即便只是这种程度的观察,他那被挤压着的、满溢了肥厚脂肪的下巴几乎都已经卡死了他的脖子,要把他给向后弹开来了。实际上,他的脑袋现在已经仰了起来——此刻,胖子图普又看着他的朋友杜拉斯说话了: “瞧瞧,我埋伏在黑暗中,我绑架漂亮女人,我笨到要被你重重一拳从背后击倒,我被你拿来像被迷晕的流莺一般练习绳艺……我被迫冒充自己钟爱你所说的‘红色喷泉’,只因为我长得像一张画得模糊的通缉犯画像。” “你长得向来就是如此平面,不过你的表演倒是跃然纸上。” “先抑后扬是老掉牙的讽刺手法。”,他将匕首从装了道具血袋衬垫的胸部拔出来,按一下刀柄底部一处凹下的暗扣,亮闪闪的长刃就从那空心的柄中弹了出来——如果这时有人将刀夺去,反手用力刺向图普的啤酒肚,刀刃就会再次严丝合缝地缩进去,只露出一指节长的尖头。那看似锋利的小玩意儿压根不足以伤到那团橡皮一般坚韧的肥肉,最多就只会卡在两层脂肪间的缝隙里,“就像这出老掉牙的救美戏一样:多么可悲的演出,让我们之间老掉牙的友谊在瞬间就变得黯然失色。” “行了,耍贫嘴的家伙:别抱怨了!”,杜拉斯将匕首取过来收好,“我接近这位名字显然不是伊莎贝拉·默里的小姐,可不是为了练习区区一场救美戏那么简单。” “你是说,她是某个激进共济会教团的成员之一:那帮遗老遗少,用着同样刻有百合花纹饰的金匕首作为暗号。因为你们之间互不认识,你就想了这个点子,趁机钻了陈旧会规的空子——就像那本书在阿姆斯特丹出版之前,那些受推荐者们小心翼翼费尽心机地严守实际上并没什么要紧的共济会员身份秘密时的场景一样。这是套近乎的妙计,不是么?” “你这一连串绕口的废话,实际上和你的前一个猜测是同一个意思——我说‘不是!绝对不是!’,我亲爱的朋友。”,杜拉斯申辩道,“他们用他们的匕首执行审判了——他们杀人,而我没有。这样的区别才是真正的原因。” “我明白了。简而言之,我在数小时前饰演的那个我,是黑白两道所公认的通缉犯。如果我真是那个疯子——法官想绞死我,伊莎贝拉小姐想用她的匕首杀我,你想在我的小心脏上戳个窟窿,甚至那屠夫也会随时从阴暗小巷的深处冒出来要了我的命……这世界简直是疯了。”,图普还在不厌其烦地玩着他最擅长的挖苦游戏,“或者是我的好友患了癔病,并且坚信我也是他的病友之一。” “那屠夫自己割了自己的喉咙。内部消息,我的朋友:在计划开始时我就向你保证过了……再说,也有一部分是为了小说取材。”,杜拉斯打算用老办法来阻止胖子图普的胡言乱语——他拍了拍随身的公文袋,“你知道,这一打兄弟姐妹中的第二个——在和女士对话的过程中我收获了很多的灵感,这显然有助于他成长为一个健壮的小伙子。” “你那老玻璃式的比喻让我感觉恶心。”,图普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相信我,文字不能救世——这就好像你在梦里走过许多路,到早上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其实还在床上。啧,不过是为了排遣无聊,你的那些个写得密密麻麻的、五颜六色名字的讲义……让我想想,白色是雪,红色是血,接下来该是什么了?” “橙色。”,杜拉斯答道。 “呃,关于这种有趣又富有营养的水果颜色,你的创作主题将是什么?怎样在密室里切开一只橙子么……” 胖先生不自觉地舔了舔下嘴唇,很不幸的,这举动让他叼在嘴角的那半截香烟掉到了地上。 “该死!你当然会再给我一根的,不是么?”,图普将脚边的烟蒂踩灭,“如果你不介意,我也不介意成为你今天的第二位约会对象——看在上帝的份上,天快亮了。如果不是你坚持认为尸体应该待在原地别动的话,我现在早该躺在我的安乐窝里,或许正抽着新卷的叶子……” “叶子也不能救世——虽然我十分清楚我将要给你的余款会流向何方,但是……好吧,老掉牙的话:叶子会害死你的。” “我情愿在极乐的烟雾、愉悦的幻觉中死去。”,这位瘾君子笑道,“好了,别谈那些余款了,我现在还算是精神得很:来一份沙布利蛋糕,给滚烫的咖啡加点奶和糖,我们就可以像拜伦和雪莱那样畅谈文艺了。” “很遗憾,我还不清楚自己应当用怎样的残酷手段来对待一只橙子。”,杜拉斯耸耸肩,“我的想象力已经在炭笔屑和稿纸的激战中大批阵亡了。因此,现在去咖啡馆约会并不是什么好主意——我们没什么内容可以倾谈。” “也就是说,你对新篇完全没有灵感,不是么?” 如此的婉拒并没办法使图普感到哪怕一点点的沮丧。相反,他上前一步,用力拍打着老朋友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你的毒瘾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杜拉斯将他笑得抖起来的肥手挡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似乎数小时的捆绑疗法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神奇疗效呢。” “哈,不是那个!我的好友,我伟大的赞助人,不是那个……我想说,这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神奇——你可以丢下你的烂橙子了,别再想它。我恰有一个符合你所选颜色的绝妙主意,一则充斥着伟大灵感的华美故事,一首流传已久的诡异童谣……你要说它是什么都可以。反正,我刚刚还想着:‘可惜你已经有绝好的灵感了,否则,我可一定得将这些儿时宝藏贡献出来’。杜拉斯·普鲁斯特,这岂不是神所指定的受膏者的名字么?获选者、幸运儿、早餐供给者、自动咖啡机……” “可是……” 杜拉斯还想反驳什么,可图普已经开始走了——当然是向着清晨咖啡馆的方向。就是那里,仿佛已经有新鲜勃艮第白酒和小葡萄干调味的、刚刚出炉的糕点甜香和炭火焙煎的咖啡苦味自远而近地飘来了。 第二章 “如你所说的,杜拉斯。橙色的夕阳、晚霞——继承白色和红色,按照系列一贯的风格,对《橙色讲义》的创作过程有所助益的讨论,就应该是一个和时间刻度相关的诡计创作、筛选及分类之集合。” “正是。” “呸,无聊到极点!如果我曾是你的读者——我是说,当我看到第三篇的时候就不再是了。想要屠杀作家名号,‘模式化’无疑是所有能用的刀具中最锋利的一把。杨格也说过的:‘没有丝毫创新精神的作品,怎能满足读者们的胃口,让它们随着作品变得膨胀(ectasy)起来’。” “我的朋友,原文是‘狂喜(ecstasy)’而非‘膨胀’。”,杜拉斯喝了一口素咖啡,“但你说的没错,这恰是我的顾虑——也是在那事儿结束之后,我们还一同坐在这里的唯一原因。” “别那么苛刻,先生。”,胖子图普开始大嚼刚刚送上来的、热气腾腾的维也纳香肠面包卷,“如果你认为我如此诚意地邀请你参考早餐讨论会,只不过是能够被一眼看穿的、骗吃骗喝的小伎俩的话,那你可大错特错了!” “实不相瞒,我正是这么想的。”,杜拉斯答道,“至少到现在为止,根据经验、一切显而易见的线索和证词,我没发现这想法存在什么逻辑漏洞。” “偏见从什么时候开始纠正都不迟。”,图普抹了抹嘴,“你一定还记得,我的婶婶是爱丁堡人。” “我记得。” “一直到我十四岁为止,她都住在我们家。那女人有点神经质,每天都反复念叨几首篇幅很长的童谣——苏格兰童谣……或许是民谣。杜拉斯,你知道的,她在念的时候也带着一些韵律和节奏,能够将古怪的对仗句子顺利改编为名符其实的摇篮曲。” “很好,可这些——”,杜拉斯将自己的公文袋提起来示意了一下,“和我正进行着的创作有什么暗中的关联么?” “简直是生死攸关!”,图普用手指了指那只放满稿纸的公文袋,“这其中有一首很特别:是个故事,却少了结尾。一个我至今都想不通的谜题:谋杀、藏尸、暴风雨山庄、童话设定、哥特精神……” “或许真有勉强一听的价值。”,杜拉斯将面前的咖啡杯把由左边转向右边,又用两根手指将它挡住、轻轻旋回原位,“和橙色主题有关系么?” “你听一听就知道了,绝对的好素材。让我想想,第一句是这样的……” 图普放下手中还剩着小半杯热可可的特大号咖啡杯,清了清嗓子,务求将声音表现得低沉沙哑些,以配合他打算使用的对仗句子、恰到好处的用词和一波三折的语序,来营造出令某些人心醉神迷的黑色哥特气息: 四月里刺槐枯死了,墓碑造在了悬崖边;敲打碑身的红胡子,雕刻铭文时走了眼 他找出本黑皮子书,误把它当了记词本;碑面上篆好的句子,无奈也变得密匝匝 任谁看过都要咒骂,叹可怜人死了不值;落魄雕工从此发疯,说那必是魔诅妖咒 世事无常时光荏苒,百年光阴转瞬即逝;那首长诗还在碑上,出自何处已不重要 “很好,由故事引入故事,是写作叙事诗时常用的手法。”,杜拉斯评价道。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随身的便函纸和短铅笔,打算将有价值的内容和好的词句记下,“你继续吧。” “看看,杜拉斯,你听出它的价值了吧。当然,这才仅仅是开胃酒而已——再听五分钟你就会更感激我:灵感就是你的生命,不是么?噢,为了应付我那糟糕的记性,不至于整行漏句、或者用错单词……我能要一小杯冰伏特加么?” “啧,我仿佛从你身上看到了伊莎贝拉小姐的倩影……” “你说什么?对了,还有香肠面包卷,我要再追加两份,配酸奶的,一个草莓味,另一个要EXOtIC。” “好了,那影子现在开始膨胀起来了。”,杜拉斯笑道。 <hr /> 注释: 第三章 欲知碑文所述何事,需听路人娓娓道来;起首是那死人名字,作者署名却无人知 所叙乃是远早之梦,亦存照进现实之影;地远人稀并无所谓,村落滥觞不使遗弃 祖先辈横渡福斯河,在密林荒岩间歇息;途遇老者衣衫褴褛,缠住众人求暖乞食 族人首领吝啬残忍,竟将那人抛下河中;可怜旅者嚎啕呼救,岸上数人置若罔闻 求救呼声渐弱远去,皮囊肉袋随波浮沉;先还见他紧抓水草,半响力乏终究身逝 一条人命转瞬不见,元凶眼皮半下不眨;或有族人嘀咕两句,篝火生起就全忘记 福斯河底溺尸睁眼,浑身发抖誓要复仇;老人实是荒原巫师,专向恶人施法布咒 这帮歹徒十恶不赦,纵入地狱也不严苛;巫师出水祭起魔阵,天地旋转像座风车 岩崖仞断古树根移,草屋马圈遂出破地;滩泥凝石围砌水井,叶枝结团化作牲畜 荆棘纠结盘成高墙,密围成村仅留一门;亲历异状罪者醒悟,奈何入村便似入牢 自此族人固居于此,男女不得随意繁衍;村中只能留住七口,名单交予守门人手 巫师遗下两件法器,先令魔镜监控言行;倘使族人胆敢离村,必因溃烂痛不欲生 咒术下在村外半里,过了界限便不可活;名单上人本无幸免,守门人却更要悲惨 只因他是族长直系,务必代代受咒毒害;他若破誓咒重七倍,降生后便口不能言 他的居屋最小最破,孤单耸立在荆棘外;他被定为村庄守卫,此亦是他绰号由来 为着区分来往旅者,巫师又留魔书一本;守门人来看管此书,专门记录闲杂出入 村民出村采收劳作,出门红点留于左边;村民回村做饭休息,入门红点写在右侧 旅人入村买卖投宿,入门黑点写在右侧;旅人出村再续旅途,出门黑点留于左边 书有三百六十六页,每天零时翻过一页;无需有人费力书写,那些墨点自会留存 它不区分人物名字,只管每年准确数字;新年那天核查无错,无论出入即全归零 “巫师传说,但用词并不精到——不怎么样的苏格兰童谣。图普,你的话向来言过其实。”,杜拉斯只是用铅笔在便函纸上随便画了几笔,没做任何记录,“不过,到目前为止还算是个情节丰富的、稍有编年史味道的儿童故事。” “你小瞧它了,朋友。”,图普摇摇手指,“如果将这段童谣当作犯罪小说来读——我所指的当然是你所喜欢的、关于经典解谜的那一大类——你就会轻易发现其中那些令人感到兴奋的要点:魔镜、魔书、诅咒……这些超自然的、允许违背物理定律及各项常识之规则,一旦用在犯罪小说中,对整体布局和诡计应用的可能性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我并不排斥重订规则的类型,宽泛地讲,这和在小说中使用特殊的凶器,或者未知的毒药没什么两样——但作者至少需要让读者们知道,某样出现过的物品有作为凶器使用的可能:他至少可以给出一些关于此物的特性——比如材质硬度、是否易碎、是否便于手持等。至于毒药,如果用它,它就必须在之前的页码中传递‘致命的’这一信息。因此,重订规则的前提是:此类中需构建出足够的、满足顺序阅读公平性的模型——也即‘重订规则之模型’。如果需要分项列出,其中第一条即是:‘需在指定凶嫌之前让读者们知晓规则。’”,杜拉斯回应道,“比方说,在你已完成的那部分叙述中,你认为有趣的那些要点,亦即对角色们进行的限定是:七位村民不能离开村外半里,守门人不会说话,进出村子的人物会被自动记录。对于操纵自己文字世界的‘上帝’而言,这些就是他所制定的新规则之模型。” “没错,这就是模型,和用塑料碎片拼接起来的那些一样——规则就是碎片。但八岁小孩拼出的东西,这世界上多半没有——即使模型盒上画的是辆本特利的老爷车,专心的小恶魔们也很可能会拼出一头怪兽来。”,图普一边调侃,一边不忘用热可可杯配的大勺子吃他的草莓酸奶——因为酸奶标配的小咖啡匙实在不能满足他的胃口,“这比喻里涉及原型,正如我所讲的故事中提到的意象、那些沾染了神秘主义气息的要点:魔镜对应摄像头,魔书或许是监控录像,诅咒则代表霉运、或者实际是带有报复性的一连串预谋……作家先生,你大可以将这些漂亮的概念替换为现实存在之物、日常通俗之物、屡见不鲜之物;你也能马上想象到,如此的替换会带来怎样乏味的效果。” “不,我对背景设定的重要性毫不怀疑,很显然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杜拉斯说道,“文字规则的两个特性:一是准确、二是完整。对于小说写作而言,文字的流动本身就是在制定、执行规则:我所喜爱的谜题解答部分,不过是回过头来审视一遍执行效果。” “当然,这个时候读者和作者就是平起平坐的了。读者可以开始他们的评头品足,如果临近结尾再去说一些他们看了这么多页还不知道的事,或是疑阵布得太多,难保那些脾气暴躁的家伙不会将他们认为糟糕透顶的侦探小说给撕了!” “因此,如果你不能准确定义童谣里的条件,在揭晓谜底时——如果它存在的话——就难免会陷入尴尬境地。”,杜拉斯这样说,“比如魔镜的监视方式,以及魔书的判定方式。我现在是读者,我已经知道村子只有一个门,并且守门人住在荆棘筑墙的村子外,但又在‘半里’的范围限定之内:苏格兰、方圆半英里、八百米半径……足足两平方公里——如果标尺没错、不存在诗性夸张的话,那可是个不小的范围;我还知道,外地人也经常会到村里来——旅者和生意人,或许还有其他一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他们、以及村里本来就有的那些人,在进出村子时会被自动记录下来,但却不会区分名字、性别、年龄。换句话说,魔书只能判断是否有外人混入了村内,主观点说,能起到证明被荆棘高墙围住的村落是否‘干净’的作用。” “说得没错,那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根据童谣一贯的交待方式,我下了一个判断:虽然故事还未正式开始,但其中有关魔镜和魔书这两样道具的特性阐述已经基本完成了。”,杜拉斯回应道,“当然,依照我对你的了解,也不排除这则童谣最后会送上一些适合低龄读者的‘惊喜’。比如‘那恶人许下这愿望后,竟突然变了个秃子——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那宝物会取走许愿者的全部头发,作为兑现惊喜的代价。’”,他喝了口素咖啡,“对嫉恶的孩子们而言,如此生硬突兀的转折当然毫无问题——孩子们甚至就希望会那样;若是事关由因导果的乐趣,那就像是你费尽心力淘到一只达到展览标准的威尔士种猫,却发现它已经被阉过一样。” “我想想……似乎你说的没错。”,图普答道,“不太符合你所谓‘规则特性’的要求——至少是不够准确。不过,你提到的‘惊喜’,这次应该是不存在的。” “那样就是最好……反正,规则或许已经足够完整,但每一项的说明却存在不少模棱两可之处。回到之前的问题——对于你口述的这篇小说,作为读者的我,即使不知道故事的后继发展,出于对可能发生的古怪案件的猜测,在读到这里时大概会问:魔书判定是否有人进出、是以哪个精确位置作为标准的呢?是荆棘墙唯一出口的外侧?还是守门人小心收藏魔书的那个五斗橱、书桌、碗柜或者酿酒桶里?” “啊!你一提醒我就记起来了,有这么一段的。” 图普讨好似地笑笑,杜拉斯用铅笔头敲了敲杯碟,这漫长的童谣故事便又翻过了新的一页: 守门人的窗口敞开,他的书桌摆在窗前;守门人的椅子高高,他的双脚架在桌上 守门人像是个雕塑,呼吸的雕塑他坐着;守门人像橱窗展品,高窗之后面无表情 守门人他从不说话,说不定也从不思考;因为魔镜是他的脑,透过他的眼睛窥视 因为魔书是他的嘴,依靠他的呼吸记事;墙外小屋是他的巢,守门人是一枚蝶茧 然而他永不想蜕化,只是躲了起来看着;魔镜放在高椅子下,它照不出一丝光亮 但方圆半里的光景,却都由它了然心中;要是有谁胆敢逃开,溃烂之咒从不轻饶 一刻不回界线之内,破胀皮肤如被火烧;就算知错转身返回,额上也会多道印记 这印记无法被消去,涂泥浆也不可遮盖;那形状颜色难形容,每个人却都能看见 魔书翻开在左脚边,封皮装饰了法兰绒;就算小屋密不透风,翻页仍会谨照时钟 古书页面向右卷开,左侧页码逐日减少;书页掀动刮起寒风,每日准时折磨脚背 捎带那股僵尸气味,直直没入荆棘墙内;自那小巢传遍全村,七人一体永不蜕化 书脊中心伸出魔线,越线即录无需过问;魔书仿若无界之门,忠心检阅进出之魂 “或许你的记忆造就了不同的语言版本,又或许我在阅读时偏爱描写多过叙事——无论如何,图普,我喜欢这部分童谣所表现出的意象。”,杜拉斯称赞道,“最重要的是:它很准确。十分恰当地解答了我在听到前一段内容后的疑惑——这也是一个普通阅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自然而然就会生出的疑惑——童谣写作者、故事编造者、小说作家……玩弄文字者务必做到的一点,便是设身处地的从读者的方向进行考量:因此,从某方面讲,从事文艺工作,其实也是服务业的一种。” “很难想像你和夏哀大师在一起时该怎样展开对话。”,图普拿起叉子,将张口大嚼作为讲述过程中的绝好调剂,“报纸上说,他是个妒才又善辩的怪物。” “报纸上也说,他是个谦逊又有教养的绅士——评价总是取决于立场。”,杜拉斯回应道,“反正,我表现出了一种有趣的、便于被观察和被揣摩的身份。夏哀先生是个不错的人,因此,我已计划好,在讲义系列进行到某个时候就会给大师一些惊喜。” 说到这里,杜拉斯得意地转了转笔——他深知让情绪溢于言表的害处,便借由话题的转回来调整自己的心情: “很好,再看看这些诗文般的歌词。”,他看了一眼自己在便函纸上记下的几个关键词,接着说道,“好容易才订立了些规则,却又牵引出了崭新的疑问:那位守门人,他若是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就算是巫师的诅咒让他如植物人那样活着,并且不用输液、无需给养,但人总是会死的。” “童话王国里永远不提及真实的死亡,孩子们不知道死是什么,梦想家们不相信死亡——‘无视’就是‘主观的不存在’,文字和绘画则是一切主观想法能够任意驰骋的无限疆土。因此童谣规则中有一条就是‘没有死亡’:至少在荆棘墙和无尽诅咒之下——‘没有死亡’。”,图普答道。 “那么这文字便前后矛盾了。”,杜拉斯摇摇头,“你别忘记,在之前的诗句中曾出现过‘男女不得随意繁衍’和‘村中只能留住七口’这样的提示;对于守门人,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证言——‘降生后便口不能言’。” “我的朋友,你显然已经被童谣的晦涩对仗所蒙蔽了——这样的诡计是叙述性的,它让你误以为村中存在正常的人口更替。但是,是哪个词给了你这样的暗示呢?将你的联想导入歧途,让你自以为是地提出矛盾之处。”,图普开始讨伐起他面前剩下的最后一份香肠面包卷。他的语速加快,声音也因为同时进行的咀嚼变得含混不清——还好这些仅针对陌生人的麻烦对杜拉斯理解他朋友想要表达的意思毫无影响,“你举出了全部的三句证言,可它们全都模棱两可:像一些刻意布置的陷阱,等着你的主观跌进去。‘不得随意繁衍’的意思,可能是繁衍困难、存在特定要求,但也可能是禁止女人们正常生育;‘只能留住七口’从字面上看,仅表示村中长期居住着七个人:不过,可别漏了那句‘七人一体永不蜕化’——若将‘蜕化’看作正常的死亡,这句话倒可能是在暗示,在这村子里,‘生老病死’已经被新规则给排除了。‘僵尸气味’也在暗示这点。”,图普稍顿了顿,接着说道,“最大的误导当然是‘降生后’,从字面上就能看出的含义无需再提,但别忘记,新兴宗教中的‘降生’,一般都代表了怎样的含义——可能是藉由秘仪来净化肉体,通过符咒及魔血洗涤而重生、转生,甚至移魂再生。关于不灭、不朽、不老、不死的讨论,你曾推荐我读《天下不老的身体与不死幻境》。我读过了——不过你倒像是忘记了。” “嗯,不死非永生,不朽非不灭:如此一来,新的疑问便由新的规则解决了。即使是如‘族长直系’和‘代代受害’这样的描述也不再能制造矛盾——至少在新规则还未被你补充完整之前。”,杜拉斯开始认真记录了,“那么,童谣的新世界模型,目前应该是这样的形状:存在世代更替,但却并非通过人类生死循环的普遍模式;魔书和魔镜禁锢了这些人的灵魂,将他们囚禁在一个相对小的范围之内,以某种方式延续他们的生命,让他们变成牢笼中的僵尸,令这些曾经作恶的人们永受折磨。”,这位记录者思考了片刻,接着说道,“诗文中特意强调了‘来往旅者’,魔书能够进行的区分判定,也仅仅是针对进出村庄之人的身份:换句话说,‘是或不是村中的人’这点,在履行某项规则时显得十分重要。” “你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就是这么回事。”,图普说,“规则再怎么变,叙事学的原则和文字的内有逻辑是不会出错的:对于普遍的文章概念,只要你能理解,它便已经遵循了规则;即使你理解错误,你所误读的、你脑海中的阐述,照样还是规则的反映。” “这是个严苛的世界呢,我的朋友。”,杜拉斯点头道,“但意料外的事情却总是时刻发生——就像我不曾想过,刚刚那大段严谨的推论会从一贯享受松散逻辑的你的口中说出来那样。当然啦,毕竟‘观察到的最多也只是详尽的表象,而在内的才是事实真相’。” “谢谢你的赞扬,我们还是继续吧。接下来将要公布的新规则就能够解答你目前所有的疑问——并且,还是以你绝对想像不到的、令人拍案叫绝的独创方式。哈,听完之后,难保你不会对那位来自爱丁堡的童谣编撰者顶礼膜拜。但在那之前,我还要叫些别的:香肠面包有些油腻,我需要一些微甜又清淡的热食来调剂一下——杜拉斯,你觉得这里会有早餐玉米粥么?” 胖子图普笑了笑,但这样的微笑却让杜拉斯心生疑惑:他清楚深谈会改变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也更容易让说话之人表现出他们真实的一面。不过,倘使有某个熟悉的人突然展现出他的另一面,比如瘾君子说了哲学家该说的话,粗心者给出了条理分明、逻辑慎密的即兴演讲,那就多有可疑之处了。 第四章 为常年所受之苦啊,那不得宽恕的罪人;这七条污秽的灵魂,永世也出不得村子 但肉体总归会腐朽,魂魄有天自要远离;若因此就使其自由,岂不就是纵罪姑息 荒原巫师拒绝赦免,他愿为此枉费法力;允许罪人更换身体,借此维持囚魂容器 每季过往之旅人啊,你们来到这荒芜地;并非打算缩短路途,也非向往山村寄宿 乃是因为荆棘迷香,如同猪笼草的恶臭;将迷途无靠可怜人,引诱到骇人的死穴 他们拥有那句巫言,只需等待合适躯体;倒霉鬼过来说句话,罪人便默念那句子 前后念诵满了三遍,魂灵就由口中溢出;旅人还没回过神来,便被恶魔夺了身子 抢来的躯体颤动着,皮肤上起了堆血泡;头发颜色不停转变,骨头竟也吱嘎作响 性别年纪发质肤色,瘸腿驼背瞎眼曲腰;皮囊只需足够年轻,其它一切毫不重要 祖先们的外貌灵魂,凭借此法永存不灭;纵使换过千副皮囊,他们也都保持原样 此即巫法所设惩戒,以使恶徒罪孽累积;凡人对死总存畏惧,纵历千年亦难摆脱 一旦觉察肢体衰老,就靠掠夺维持延续;这也正是巫师恶意,支配七人累世杀戮 弃绝死之哀痛安详,人间炼狱永不得赎;天可怜见过往旅人,觅香未果反成生祭 一息尚存衰老离村,行尸走肉践踏行程;唯望远逃获救返家,再寻巫师镶寿续命 怎料祭品命数早定,独凭巫力迈步苟延;一脚踏出魔村边界,肉崩身裂尘灰卷血 巫法不留替身全尸,掐毁残烛后患杜绝;此刻移魂刚算完成,荆棘却又厉声尖啸 新魂屈冤招引旧鬼,混叠堆积荆棘墙内;魔音传彻七人耳脑,折磨胜似炼火煎熬; 嗥叫凄惨魂魄不散,经岁流逝积怨徒增;妖香渐浓飘传愈远,沟通冥界累煞死神 远涉福斯河的旅者,接连受惑断绝念想;改道朝拜必死之地,再找不到路可归乡 “虽然仍有矛盾之处,但无伤大雅。”,杜拉斯审视着自己的记录——便函纸的一面已经快写满了,“例如,守门人也即过去的族长,他如果完全不能行动,又怎样夺取新的肉体呢?另外,如果村民互相夺取身体,结果将会怎样?如果有失踪旅人的朋友生了疑心,或者这里的秘密传了出去,引来不少人复仇;又或者荆棘迷香招惹来了一群恶人,还没等到村民念完咒语,就将他们的脑袋给砍了下来……虽然我大致也能猜到,童谣中应该会再给出一些限制:因为它直到目前为止都表现出了令人意外的精密,并没有犯一般童谣崇尚简单生动的毛病——当然,这是由我们所讨论主题的角度给出的评价。” “聪明人的对话里没有愚蠢的问题。”,图普暂时停下了嘴部的另一功能,让它在说话时不至于太累,“这些限制存在,理所当然:我马上将它们补充完整。” 他放下手里的勺子,用一只手托住下巴,继续他的讲述。咖啡馆的人似乎慢慢多了起来,推门的铃铛声响个不停;那节奏大概也配合了童谣的节拍,混杂出的和声多少带来了些催眠的效果。已经两天没睡的杜拉斯,精神开始有些恍惚——他认为图普抽过叶子后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守门人是具空躯壳,他是象征多过实在;但并非不能去思考,也正因此才更痛苦 巫师要他倍受折磨,惩罚比他人重得多;想动却又移步不得,想说舌头却已僵硬 饥饿咬噬族长的胃,干渴撕裂他的嘴唇;每晚空乏至极之时,荆棘便爬入他的口 用带刺枝叶填饱他,使他腹胀直至恶心;扎破咽喉流出的血,拿来滋润喉头舌根 隔天排泄出的木渣,再由刺叶清扫干净;高窗每天从不关闭,风雨使他皮肤龟裂 他的生活就是酷刑,那座小屋便是刑具;移魂时间不由他选,身体滥用陈旧不堪 必在躯体将毁灭时,饱受衰老疾病鞭笞;魔镜时刻注视着他,直到奄奄一息那日 以巫术引来替换者,那人如在梦游一般;梦中人会攀上高窗,将守门人推下椅子 跌落必是额头着地,颅骨碎裂眼珠爆裂;此刻魂魄飘离旧体,梦游人则刚好坐定 荆棘将会吃掉尸体,于是开始新的轮回;他的痛苦永世不断,魔镜记住了他的脸 “至于外来的干扰,童谣里是这样应对的。” 念诵到这里,图普顿了顿,加了句补充,主动给长诗做了分节。 魔镜也注视其他人,知道他们各怀鬼胎;最开始时六人想逃,却受不了溃烂诅咒 移魂延寿等同巫杀,又使众人不能安眠;常年如此教人崩溃,终致有人想要自杀 魔镜令人无法自伤,村民之间互杀不死;曾有恶人入村抢劫,六人反去故意激怒 强盗挥刀杀死一人,灵魂却竟移入他身;地上死尸荆棘卷走,其余盗贼四下散逃 众人指望逃者告密,怎料魔镜再施妖法;外人逃离遗忘一切,终生不得再度返村 数百年后人心坦然,忘却痛苦安心生活;常人岂可洞知生死,巫师本意早被遗忘 “这已是另外的一套社会体系了——据说长生之人容易遗忘旧事。”,杜拉斯评价道,“比常人多活几辈子的时间会造就怎样的‘新人’,这算是一种可能的方式。” “不可能逃出,不可能自杀,不可能杀死‘同类’,因为移魂巫术的保护作用,也不可能被外人杀死。”,图普总结道,“魔镜施放的遗忘法术,又让那些可能来自外界的破坏成为了不可能——这五重‘不可能’很好地造就了童谣中的封闭系统、也就是你口中那‘重订规则之模型’。” “我已经很期待这里将要发生的案子了。”,杜拉斯点头,“除了这五重‘不可能’,再考虑到几项道具的属性设置,已经有大量的绝妙设计暗藏其中了——不合常理,但合逻辑。推理小说一旦舍弃掉熟视无睹的规则,反而更接近它的本质,因为直觉判断的数量被迫大幅减少了。” “案子马上就来。”,图普笑道,“不过,我们首先需要一张登场人物表——这点童谣也考虑到了……嘿嘿,我总是无法抗拒严整的结构:无论是食物还是文字,全都一样。你看看,童谣里不仅有漂亮工整的句子,还有递进式的、一丝不苟的模块式结构——你所期待的它全具有,并且还生就了最独特的构造:‘诗化的推理小说’,它曾在你的构思中出现过么?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反结构主义叙事学的产物,可惜我也不喜欢后现代叙事理论……” 杜拉斯听着,知道这里有些不对,话语中有些问题。在倾听童谣的某几个时刻里,以及专注于铅笔记载及图普的论述之时,他感觉环境中的一些特征正在被放大,并且变得缓慢。这可能是缺乏睡眠导致:譬如看到一张变形的脸,听到一些扭曲过的声音,和背后那越来越多的、藉由直觉感到的不怀好意之目光……“这没什么的。”——杜拉斯用自我暗示来宽慰自己——关键是话语中有些问题:图普说了他本不该说的话,就连这童谣的来历都显得古怪离奇。其中有些事实是明显不确的,谈话的发展,从进入咖啡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但他现在却开始怀疑,单凭一位抽叶子朋友的记忆力,应该不可能会将一首如此之长的诗歌记得如此准确;况且,他现在反而更清楚地想起,图普那据称是来自爱丁堡的疯癫婶婶根本从未在苏格兰待过——她压根就不懂哪怕一丁点儿盖尔语,只是号称拥有异族血统而已。 且暂不提这首神秘童谣的出处——最关键的疑点应是,眼前这位身材魁梧的老友的交谈逻辑,从未表现得如此之好过。图普能严谨地议论和评价一个故事,而非插科打诨,并且还如此明显地表现出对之前一向毫无兴趣的文类的关心:就算这是他精心准备的一出恶作剧,或许是以此来抱怨雇主所付的佣金太低……反正,未免也有些太不寻常了。 好吧——第六重不可能,应该是‘话语的不可能’。 想到这点时,他同时为自己的‘毫不惊奇’感到惊奇:他甚至甘愿忽略掉一切怪异且不合常理的细节,只为将这首并不能担保会对讲义系列写作有任何参考价值的童谣奇案听个完整——即使到现在都还不得而知,这首长诗究竟在何处与橙色主题密切相关…… <hr /> 注释: 第五章 要知道他们是谁了,七个不死的负罪者;那元凶他叫做比利,他亲手抛巫师下水 生就一副乡绅嘴脸,不问良心四处敛财;他的身材矮而且瘦,打人时却绝不含糊 商队愿意横越荒山,无非为着多赚金镑;那些投机来的财富,比利绝不慷慨分毫 别看比利蛮横如此,他的身体早已垮掉;半年多来夜夜咳血,外强中干命不久矣 远行怀着别样心思,私去东方探求秘药;哪怕卖了同行六人,也要延寿继享荣华 身旁哈利正在偷笑,暗骂父亲笨手笨脚;这个金发帅小伙子,刻薄狠毒如一条蛇 哄骗女人时嘴最甜,抛弃旧爱便冷若霜;他所爱的现正熟睡,女孩此刻仿若婴孩 七个人里她最无辜,获罪受罚只因沉默;大家都称呼她茱莉,她是位金发美人儿 是如今梦中千般好,谁曾料醒后多难熬;每次她要杀生延命,必定都会痛不欲生 茱莉脚边站着父亲,性格懦弱的大块头;他为比利所为叫好,希望以此捞些好处 当年他可不是这样,有主见的好小伙子;众叛亲离去马戏团,在那里从小丑做起 多年以来兢兢业业,一直升至团员领班;团长对他十分赏识,想将全团尽数交付 功劳招来小人嫉妒,设下奸计去陷害他;一群恶人杀了团长,反而诬陷他是凶手 城市警官昏庸无能,听信诬告要逮捕他;被逼无奈只好回村,希望梦想就此破灭 自此以后碌碌无为,造屋种地娶妻生女;灵活双手早已荒废,只在深夜独自缅怀 查理正是他的名字,丧妻后他只剩茱莉;希望她择个好郎君,为此他得巴结比利 他的哥哥冷眼看戏,心里盼着两人都死;他和查理大不相同,成天盼着趁乱取势 早年远行外出经商,发迹之后回乡买地;全族各户皆受他惠,凡事唯他马首是瞻 这小老头满腹坏水,与他侄子狼狈为奸;他们是亨利和达利,一老一少设下奸计 想在途中伺机下药,毒死比利哈利父子;老鳏夫霸占小茱莉,侄子达利继任族长 并非达利寡欲清心,不恋香粉独爱权杖;实是因他另有隐情,只好听从叔叔安排 表面看去并不吃亏,毕竟族长掌权甚多;可实际上他最清楚,到时都是亨利做主 所以选择默不作声,是有把柄抓在人手;达利实是亨利之子,叔嫂通奸诞下了他 幼时已有闲言碎语,长大父子更是神似;事实让他自卑叹息,逢人便觉矮上一截 成年之后惨被放逐,饥寒中被教堂收留;那四年里鼠疫爆发,教士忙着收殓荒尸 达利剃头从了圣职,专给尸体化妆穿衣;尽管能将红斑遮掩,入棺死者栩栩如生 然而逝者终已离去,教士们也渐渐死绝;等到教堂成了空殿,达利再也待不下去 流离辗转回到村落,却被误会染了病菌;村民拿起火把镰刀,当妖怪般赶他离去 幸好亨利念及亲情,强横手段保他回村;可他若敢得罪靠山,必遭排挤无法抬头 达利不知叔叔隐秘,占女实是强充场面;当年达利被逐出村,狗男女便奸情败露 虽然亨利无人敢惹,他兄弟却不吃那套;受此侮辱丧心病狂,狠心将他妻子杀死 气势汹汹去找亨利,二话不说劈头就砍;两人在家扭打厮斗,生死危急遍体鳞伤 亨利错手杀兄自救,但也意外成了阉人;虽则此事不了了之,他却因这丑事生忧 害怕有人笑他无能,纵有万金却欠敦伦;只有抱得茱莉归家,贴钱让她守个活寡 才能绝了众人闲话,况且也是合他身份;村中佳人只此一位,谁娶都是光耀门楣 绝色美人哪个不爱,馨香粉黛谁人不怜;非得丑如达利之妻,有人愿要已算万幸 达利妻子名唤莉莉,是个愚笨聒噪妇人;她的针线活儿一流,耐劳吃苦也是好手 就是脑子不太灵光,做事常常颠三倒四;还有背上那个驼峰,重重压在她的肩上 她双眼常注视泥土,双手弯曲扶住膝盖;头发垂下使她舒服,即使别人称她女巫 达利每天毒打莉莉,因她不能留下子嗣;泪水时常满挂腮间,却仍不带怨恨神情 这难道不算公平么,畸形妻子和私生子;多般配和谐的一对,哪处还能生出不满 就这么样一队七人,各怀了难言的苦衷;他们没空管那乞丐,怎料命运因此颠覆 “首先是名字有趣——谐音名在童谣中也算是寻常多见。”,杜拉斯将便函纸上画好的人物关系图拿起来给图普看了看,然后在其中几个人的名字上划了着重记号,“人物介绍则是在反复嵌套中进行,环环相扣……如果不是在一个不死之村的话,考虑一下矛盾激化的恶果:亨利叔侄打算谋杀比利父子,莉莉有杀夫的可能;比利为了私利,可以牺牲所有人。哈利和茱莉的关系并未交待清楚,其中存在少许纠缠瓜葛也未可知:毕竟‘各怀了难言的苦衷’,而茱莉的麻烦,只是因为她那改不掉的纯真本性,使她每次夺取替换用的身体时都感到痛苦万分——而这已经是荆棘村子诞生之后的事情了。当然,为了结束这种状态,她可能也会做一些违背良心的、大胆的事情:我是指,她可能会为了‘能够死去’而犯罪。至于诸事不顺的达利,他被压抑得厉害,仅依靠发泄在驼背妻子身上的简单暴力,大概还解不了他心中郁结——他需要谋杀,对象很可能是亨利:毒杀族长的计划,依两人之间关系来权衡,达利显然会是执行人;而那敢于杀人的水阀一旦下决心旋开,有一滴水漏出,再次开启便不是难事。查理看上去似乎无害,兴许也只是掩藏颇深……图普,如果你不打算再作补充的话,那么——动机已经齐备。我们现在需要的,就仅是一起在‘五重不可能’上构建出的不可能案子了。” “应该是六重才对。”,图普的脸色突然变得古怪,“你想的应该是六重才是。” 杜拉斯的心跳加速了,一种面对危险的直觉包围了他。他现在更加强烈地感觉到那些刺在他背上的视线了——这或许和伊莎贝拉背后的秘密结社组织有关。有一种可能是:当他和那位小姐在这家咖啡馆里倾谈时,有人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诡计。那些身份显而易见的人收买或者威胁了被绑在黑巷中装死的图普,让图普按照他们的要求来和他对话——在这位朋友的耳中大概有一个无线接收器,如此一来,那些异样目光和不和谐感的来源也就可以解释了。 换句话说,他的朋友此刻说的“六重”,实际正是在暗示自己身处险境。 但图普在最开始时,为什么不给他暗示呢——当时在那阴暗小巷中,应该没有其他人在啊。而且,那时的图普,似乎并未表现出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或许是之前关于《红色讲义》的讨论让他头脑发热、太过兴奋:当时肯定有人监视,并且确有来自图普的某个词、某个眼神、某个动作,却被自己粗心错过了。大概现在早过了逃脱时间,又或者机会之门也还并未关闭。 关键是,他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确实如此。我想,现在应该听听那个案子了——你口中的一切铺垫和一切食物是否有价值,都取决于这一部分完成的效果了。” 杜拉斯笑了笑,选择将这处疑点轻描淡写地带过(当然,也算是有所暗示)。情况或许并不会太糟,就像是有一位陌生人正打算和他玩一个极端复杂的游戏:无论如何,他也还算喜欢这则童谣。就算下一秒钟他将死去,现在至少让他有机会将这个故事听完。 至少这个要求是肯定会被满足的,因此他并没有丝毫打算逃走的意愿。 第六章 乏味时光形同无物,七人之村寂静如死;以上这些仅是开头,故事此刻才刚开始 边界线上的亡魂啊,你们莫非在等这刻;持续千年的诅咒啊,谁说没有破解之日 上月来了一位盲人,他是赶上了好时候;此时没人正在衰老,也不怕谁觊觎身体 村中人们闲来无聊,便听他讲见闻故事;旅者说他来自东方,那处巫师建造高塔 塔中藏有长生之术,可让凡人永生不朽;六人听得心中苦涩,口中却是连称不信 哪知那人极为认真,扬言他曾遇过巫师;又说此术实为诅咒,需靠移魂方能维持 这下数人万分好奇,专心催他再讲下去;旅者自称吟游诗人,因事去过那座妖塔 有位巫王和他要好,讲过许多魔法典故;之后他将七人遭遇,巨细无遗悉数讲出 故事脉络基本一致,只是改了时间地点;荆棘被替换为山岩,村子则改换成洞穴 此刻六人惊骇无言,哈利甚至拔出了刀;哪知盲者话锋一转,提到故事早已结束 村中罪人皆已死去,他们终究破了妖法;只要满足特定要求,便可去咒入土为安 此时他便不再言语,只是拨弄着六弦琴;任凭六人再三请求,他也不再透露一句 当夜他在村中留宿,住在亨利的宅子里;达利查理和他一道,缠住盲者打探消息 莉莉独自待在家中,哈利茱莉忿忿不平;可他们也无可奈何,毕竟那三人说了算 自从七人不死之后,比利彻底失了势力;亨利无需再去下毒,哈利独掌也难成事 查理听他哥哥的话,莉莉依旧顺受逆来;茱莉哈利成了一对,表面看倒相安无事 因为大家尽皆一样,囚徒般被困在村里;私念情欲尽被抑制,此生所求无非一死 “似乎有一点遗漏掉了。”,杜拉斯拿出第二张便函纸,“既然他们如此想死,为什么不决意自杀,并且故意不去抢夺身体呢?”,他问道,“即使荆棘的迷香能够吸引人过来,惧死的本能让他们每次面临衰老极限都充满恐惧。但他们却仍然可以合作排演一出式的谋杀剧:比利等同于已死,这位元凶可以暂时不管。其余六人预先将荆棘墙上唯一的出入口封住,然后就排成一列,一个接一个地将前面的人绑起来。唯一剩下的一个人——他必须是所使用身体最虚弱的那个——要在这些被绑得严实的人身上各自捆好能够被拖动的绳子,正如那帮自认为受了欺骗的教士们在若望八世身上所做的那样。” “我认为那些牲畜中并不包含快马——即使有,也只是被限制过的妖兽。最多只能走到半里的范围上,却不能驮着意图自杀的村民们离开诅咒的控制。况且……” “不是的。我不需要马,只需要一个结实的屋子——他们可以加固一座现成的。另外,绳子必须结实,最好是绑船用的缆绳,甚至铁索:能够找到的最结实的那种。”,杜拉斯对图普的打断感到很不满意,于是,他也强迫这位朋友还原他嘴巴的另一功能——让他住嘴,以便给美味的早餐玉米粥少许时间,“身体最差的人,将自己用某种方式困在那间屋子里:如果这些屋子有可靠的门锁和能够从内反锁的唯一钥匙,这就并不困难。他需要先杜绝一切可供他进出的可能:若是使用钥匙,就将它从窗口缝隙处丢掉。然后他拖动绳子,将连接其余五人的粗绳索从某处——可能是额外安上的、铁窗栅栏之间的缝隙处——用力拉向屋子,将他们困在一处,另一端在屋内捆死。钥匙从窗口丢掉,在外的那群被绑得严实的人,或许还可以使用有限的移动力,将这唯一能够拯救屋内人的道具弄得更远些:当然,不能的话也没什么——只要屋内的人不能再出去,那就够了。”,他用手触了触眼前的咖啡杯柄,考虑着再喝一口是否安全,“这样六个人就得不到任何交换身体的机会,即使因身体衰老而丧失理智、走向疯狂也无法逃脱——耗尽的蜡烛无人替换,自然逃不过熄灭的命运。对了,你刚刚要说的是什么?” “除非有外来的干扰在——而且那显然是存在的。我的朋友,其实你提到的方案异常简单,正常人应该都能想到——他们没这样做的理由,我的童谣中当然会提到,你无需担心,更不用表现得急躁。我刚要说的是:‘况且这点并没有被遗漏掉’。”,图普耸了耸肩,将手中的勺子放下,“你应该后悔打断我的:事实证明那是浪费时间,之后的歌词正要解释你的疑问。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将童谣再向前推进一部分了。” 如果这是一篇小说,那么文章所构筑的世界已经开始从某处崩塌了:杜拉斯想区分现实与虚构的差别,他亲历这些不寻常,并且还在其中费力构筑另一个世界——新规则的模型在对话中是趋于完整的,但除此以外的一切反而趋于荒谬和矛盾。这让他感觉新奇——他没什么可隐瞒和可失去的,因此这种体验对他而言十分可贵,他可以心平气和地听图普继续讲下去:这是他为自己的心情所找到的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借口。 无论如何,图普总算又开始接着讲了。 他们也想不换身体,仅靠意志维持衰老;只等皮囊老朽难支,颓然倒下魂归天外 但当茱莉试着如此,却知诅咒当真难破;她用一体捱过百年,结果身体虚弱不堪 每次长眠多达数月,醒来之后丧失神智;一有旅人踏入村子,便要过去摄魂换体 难得稍有清醒之时,她便哀求情郎哈利;求他将她层层绑住,免得她再失了理智 一旦有人误入村子,马上就会功败垂成;哈利照她所说办理,用绳将她绑个严实 之后她醒来就哀嚎,凄惨凌厉堪比恶魔;另外四人也想知道,究竟这样能不能死 于是他们商量妥当,每天巡逻半里边境;为防旅人进入村子,发生意外前功尽弃 如是又是数年过去,茱莉喊声越来越低;终于有天重归宁静,五人都知大限将至 他们守卫更加严密,甚至入夜也不休息;那天晚上瓢泼大雨,茱莉皮肤开始变色 余下数人兴奋莫名,揣测这是死亡前兆;众人守在茱莉身边,祈祷死亡如期降临 这时大地开始震动,房屋地面尽数裂开;荆棘自地底处钻出,簌簌解开捆绑绳索 亨利见状意图阻止,哈利达利也举起刀;哪知藤枝裹紧他们,无人可以再动一分 五人无奈看向地缝,却见地下藏满骸骨;骷髅堆中升起皮囊,全是荆棘悉心收藏 原来躯体早有备用,紧要关头才会使用;半里之内荆棘密集,旅人常被卷入地底 那有巫术造的监牢,堆积供养以备亟需;数百年来死去无数,但仍总有备用留存 荆棘自会长储七具,自杀显然再无可能;看重盲者理所应当,他或许是唯一希望 “也就是说,诅咒控制了荆棘——这处的植物和土地都已拟人化了,它们监视、操纵、支配着那七位囚犯。投机取巧是行不通的,唯一的解决方式,便是破除诅咒。” “谢谢你的总结。”,图普面无表情地答道——现在,他的脸看上去很像那些没睡醒、或是被不怀好意的催眠师催眠过的人,“我马上就要讲到破除诅咒的部分——同时也是你最想听的、关于案件的那一部分了。” 他在发声时丢弃了音调起伏和通过语速调节语气的效果,以及平时常见的、各种挤眉弄眼的滑稽表情,这让图普变得像一台树脂覆膜的机械人。杜拉斯这样想,他觉得这位爱抽叶子的朋友可能是被催眠了——如果他从催眠师那里收到的指令是“按照耳塞中的要求行事,并且在被命令复述的时候复述听到的内容”,那样的话,除了缺少动机之外,这一切也就勉强说得通了。 杜拉斯相信,一切都会在童谣快结束时揭晓。 第七章 不知那晚发生何事,凌晨村中传来惨叫;几人出屋侧耳倾听,声音来自亨利宅子 哈利他们急忙赶去,恰巧看到盲者飞奔;他已被人换下躯体,完全就是行尸一具 三人打算将他拦下,但却发现阻止不了;旅者身体力大无比,显然并未过分衰老 挣脱众人离开村子,喊声向着死界远去;究竟谁拿了他身体,三人进宅探个究竟 屋内一片打斗痕迹,亨利查理都被绑住;两人见众挣扎呼救,各人协力救下他们 亨利几乎气晕过去,铁青了脸一言不发;查理抓住哈利衣领,问他为何还敢回来 父亲语气激动粗暴,茱莉感到好生奇怪;莉莉发现达利不在,怯怯问起丈夫去向 哪知亨利压低声音,冷冷说是哈利杀人;哈利闻言大喊冤枉,说一直和茱莉一起 亨利一拳打他脸上,称他昨夜偷听谈话;查理也说破解之法,须得达利方能施行 因为他曾入过教会,圣灵之气尚存其身;若他愿意依计行事,千年诅咒便可得解 日出前去守门人处,举起魔书丢入魔镜;这时荆棘会攻击人,只有达利才能抗住 如此解咒人不必死,仍可保留现有身体;到时放心离开村子,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但若想要立即毙命,也非没有简单方法;只要有人伸出双手,两臂交叉放你肩上 同时倒念移魂咒文,便可立即将你杀死;不过此法多有限制,旅人讲时压低声音 哈利这时闯进屋来,说他只愿安于现状;他更依照盲人所说,出其不意杀了达利 余下三人大吃一惊,慌乱之中被他击倒;他将亨利查理捆住,旅者吓得不敢动弹 因为搏斗留了伤痕,顺势用了旅者身体;全因身体太过年轻,倒使旅者晕了过去 换体哈利故技重施,也想杀死剩下两人;多亏他没听完全部,才令二人死里偷生 解咒每人只能一次,第二次用便已无效;可怜达利作了牺牲,身体慢慢融解蒸发 哈利逃出宅子半响,达利便已化作空气;恶人奸计清楚明白,他先独自回家躲避 等到发现屋中无人,就便诬赖旅者作怪;说那盲人原是巫师,将那三人悉数杀害 然后便可铲除麻烦,一人霸占两个女人;村中再无人可抗衡,安心生活逍遥自在 茱莉紧握哈利的手,但她心中也有疑惑;因她夜里总睡很死,根本不知梦外情形 就是刚刚有人惨叫,也是哈利推她起来;哈利虽然极力辩白,但却已受众人怀疑 莉莉开始放声嚎哭,双手拍打哈利肩膀;她要这人还她丈夫,却被他猛一下推开 查理也就高声骂她,说她丈夫已经死了;这时她竟像发了疯,一下执住哈利肩膀 高声倒念三遍咒文,哈利马上颓然倒地;因为实在事发突然,数人一下没了声响 茱莉眼见爱人死去,双眼一黑也晕过去;醒来之时艳阳高照,周围却已空无一人 “茱莉会去找他们,当然——她一定会这样做的。她当然找不到任何人,因为所有能够言语的、长生的、不朽的都消失了:这是个谜案,否则就不会成为童谣,不会是这样的一首长诗,不会流传,不会有任何值得一听的价值……” 图普在喃喃自语。他说这些话时先是没看着杜拉斯,一直到最后一个词,才突然将目光移过来——本来木讷呆滞的面容,像是受了什么指令似的,又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 此时杜拉斯仍在记录,在听到最后一句时,他首先产生的念头是哈利未死:一场群谋的假戏,或许是为了摆脱茱莉。另一组可能性则需要用到之前的一段证言,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图普就已经在用另一种语气说话了: “玉米粥的温度使我感到口渴了,我的朋友。”,图普对他说道,“我想再点一杯什么——生羊血可以么?从刚被割断脖子的山羊身体里流出来的血,味道温润,没有一点腥味:喝过一次就会爱上它的!” 那不是玩笑,图普想点的就是鲜血。他一定是被催眠了。 杜拉斯这样想,但并不打算去阻止他。图普话音未落,一个同样投来异样目光的侍者,已经端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色液体,并且在杯碟旁添上一条糖棒——确实不是玩笑,因为散开来的腥味很重,完全不像图普刚刚说的那样。 这或许不是羊血,而是刚刚放出的人血:杜拉斯这样想着时,便函纸上的一个词被写坏了。他打算写的是“诅咒(Curse)”,现在却变成了“疯狗们(Curs)”:这是合情境的一个词——他忍耐着,一言不发,目光停留在图普的一只耳朵上。 “现在继续吧,图普。”,杜拉斯这样说,“茱莉找不到人,但总能找到些其它的。” 图普笑了。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血,表情很享受——他的声音此刻也带上腥味了: “好的,现在继续。” 茱莉寻遍整座村子,却没找到半个人影;屋子全都死气沉沉,仿佛多年没人住过 荆棘围墙已经枯死,牲畜家禽亦全消失;诅咒显然已被破除,身体终于回归平常 但她并不觉得高兴,爱人在她眼前死去;百年回忆纷沓起伏,一幕一幕如在梦里 她蹲下身放声哭泣,哭声随风流转飞扬;黄昏时刻停止抽泣,茱莉已经打定主意 仔细再看一遍村子,仍旧不见有谁留下;她便去了守门人那,想看族长是否还在 骇人场面正等着她,但她早忘记了害怕;高窗敞开的洞口处,椅子上是亨利尸体 他的脑袋歪向一边,好像正在注视地面;他的双脚架在桌上,左脚边却没有魔书 茱莉再去看那魔镜,它倒还是放在原位;但那镜面却已破碎,永不能再去监视谁 顺着亨利目光看去,魔书恰好落在那里;不过已然失了魔力,再也不会多添一点 于是茱莉踏进屋去,想要拿起书来看看;她先发现亨利脑袋,已经整个凹了进去 肯定有人偷袭过他,不提防就送了性命;魔书虽然不再有用,以往记录却还留存 昨天右侧一个黑点,那是旅者进了村子;今天左侧一个黑点,那是死尸出了村子 奇怪的是红点数目,今天左右各有五个;茱莉回忆昨日所知,应该没人踏出村门 不过她却感到欣喜,或许大家并未死去;除了那个讨厌亨利,大家可能都已离去 只是因为魔咒已破,书页记载才会出错;于是她也打点行装,打算赶紧追上哈利 黄昏斜阳还未降下,她已走到半里边界;魔书那页撕在手里,或许仅想存作留念 这时她又开始担心,害怕诅咒并未清除;摸着额上三道印记;回忆当年逃离惨状 恰在犹豫不决之际,悲惨一幕映入眼帘;正是在那边界位置,血中躺着半截身体 腰部以上整个不见,仿佛界线是把侧刀;哆嗦忐忑走近去看,裤子和鞋属于达利 手伸出去一摸裆下,却发现那是个女人;于是尸体就是莉莉,可她怎么死在这里 茱莉伫足静思片刻,突然醒悟事情经过;她的身体瑟瑟发抖,心中涌起无限恐惧 自以为的被背叛者,她的眼泪又淌下来;转头原路回了村子,留下血地半具孤尸 那页魔书随风飘动,五对红点缓缓褪去;但又显出数行字迹,以作这首长诗结尾 破咒之人无法越界,除咒无需圣灵之气;破咒之人无法越界,除咒只需迷惑镜子 镜子永远只看外表,不知人心所藏何物;也是因此诅咒可破,却永无法破解人心 时光如梭片刻不停,诅咒故事常有常新;至此长梦便已骤醒,听者亦可沉沉睡去 “这是个谜题,但显然不缺少结尾。”,杜拉斯一边在便函纸上写着,一边评价道,“华美和诡异一样不缺,但似乎和橙色并无关联。” “杜拉斯,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图普诡异地笑着,拽着自己的左耳,“你先解答了这个谜题,答案就会揭晓了。” 那是个暗示么? 杜拉斯想——或许那该死的耳塞正藏在那只耳朵里,而他的朋友需要他的帮助:他已经喝下了整整一杯鲜血,但似乎还是渴得厉害。 图普迟早会再点上一杯的:那个显然是和催眠者一伙的侍者还会过来。 在他递上嗜血者提供的恐怖饮料时,就是他们逃生的机会了。 杜拉斯打定了主意,他的铅笔在思俯之中片刻未停。 警告读者 童谣谜题的全部线索已在以上七节中给出,请据此推断村中五人消失之谜。 第八章 “其实这是个并不困难的案子——叙事诗的优点之一,是主动排斥过多的废话。因此,限于童谣的结构和篇幅,作者也不能够更进一步地误导读者。所有在论证时需要用到的提示和线索,都已经在诗文中十分详细、具体地给出了。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那位值得尊敬的、富于创意的长诗作者,没有机会将它改写为小说……” “这本来就是小说。”,有一个声音打断了杜拉斯的发言,“这是小说的浓缩版本,是它的提纲。” 杜拉斯感到奇怪了,因为这声音并非来自图普——他的嘴唇并没有动。但声音的来源又很近,好像是就在他的耳边低语一般。而且,这个男人声音,听上去相当熟悉:他们在最近一周里肯定交谈过。 他本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而是选择将有关解谜的陈述继续下去——杜拉斯自己也不清楚,他进行这样的选择是因为怎样的动机:那种盲目的踏实感支配了他,这让他的理智倍感困惑。 “茱莉并没有看到魔书残页上最后显现出的字句,这导致她推导出仅属于她的一套合理结论。虽然文中没有明说,但却提到‘醒悟’、‘背叛者’和‘无限恐惧’这样的字眼。本来打算追上众人的她,却最终选择原路返回——从已知的线索来推理,这应该是一个合理的结论。” 杜拉斯看了一眼图普:他现在就像是睁着眼睛的入睡者,什么反应都没有。 “有一处线索很重要:亨利被人杀死在守门人小屋里。”,杜拉斯接着说了:他很清楚,有人正在听他讲述,“在诅咒破解之前,没有任何人可以杀死村中的七个人:他们不能自杀,‘互杀不死’,外来的人也不能杀死他们——那在强盗入村的那一段中已经表述得很详细了。这三重绝对‘不可能’中的某一重现在已经被打破,因此亨利死时诅咒已被破解——这一步推理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接下来,另一处值得留意的线索是:代表今天的魔书书页上有五对红点,一个左侧黑点。对于这一部分,需要联用的一处重要线索是:当茱莉出村之后,那页纸上的红点数目没有增减。宽泛地讲,即使认为页面撕下之后记录功能就会自动失效:那么,在茱莉进入守门人小屋、拿起魔书的那段时间里,如果魔书有效,根据文中对魔书工作原理的详细描述,也应该会再增添记录,那样茱莉就会留意到,诗文中也应该会提及——由此得出的结论是:魔书的记录进出功能,在诅咒被破除之后就已经消失了。因此,那五笔进出记录应该是诅咒还未破解之前,也即亨利还活着的时候记下的。” 杜拉斯故意停顿了片刻,但图普并没有回应什么,于是他也就继续讲了下去: “因此茱莉的第一重推理是错误的:她将五对红点看作除她和亨利之外的另外五人,并且认为他们都已离去,而‘书页的记载出错了’。但当她走到边界,看到半截尸体时,因为数百年来对边界的畏惧以及眼前尸体带来的震慑,她被迫停下来做了第二重推理。文中暗示她思考得很仔细,因此她应该能够想到我以上提到的那些内容。她或许假设哈利已经被莉莉杀死,而达利的死是伪造的。因为根据亨利和查理的证词,只有拥有‘圣灵之气’的人才可以破除诅咒,而村中符合条件的人只有达利。根据亨利已死的事实,诅咒显然已被破解,因此达利并没有死在亨利的宅子里。由此推知,魔书记录的五对红点应该是除她和哈利的那五个人,先是莉莉、达利、查理、亨利越过魔书书脊,被记载为‘出村’。然后他们四个取了魔书,这就让一动不动的比利也被记载为‘出村’;达利将魔书用力掷向魔镜,这时书脊越过了五个人,他们又全部被记载为‘入村’。或许这时荆棘开始阻止他们,但并没有成功——魔镜破碎了,魔书上的记录便再也不会变化。” 图普依旧不说话:整家咖啡店的时间仿佛都凝固了。杜拉斯独自游离于时间之外,却丝毫没察觉出气氛的极不协调来——他已经陶醉在解答谜题的快感中了: “这时哈利已融化掉,茱莉仍旧昏迷。关于达利的假死,结合这数人之间的矛盾来分析:查理和亨利分明是故意陷害哈利,而且本身就打算借莉莉之手杀死他:对查理而言,他并不希望女儿和哈利在一起;亨利方面,考虑到除咒之后比利可能苏醒,提前除掉他的儿子显然对他有利;至于达利,他一直都是受亨利控制,也不可能反对这个计划。他们预估了莉莉可能的反应,并且在哈利粗暴对待她时故意煽风点火。更何况倒念咒文的杀人方式已经提早给出,失去理智的莉莉在复仇意念驱使之下为丈夫报仇,也是很合情理的事情。茱莉的昏厥是一场意外,查理不带她一同离开的原因,可能是在破除诅咒后出了些差错:比如,在魔镜破碎之后,比利醒来。这位守门人因为魔镜监视的缘故,已经知道数人合谋杀死了他的儿子。这个向来心狠手辣的罪人杀死了这次诡计的主谋亨利。余下的、没有多少主见的三个人,可能服从了族长,打算尽早离开边界——或许查理提到过茱莉的事,但比利却认为她醒了自然就会赶过来:再说查理也因为合谋杀死了哈利而有些歉疚,便选择了暂时逃避。” 杜拉斯突然停止了讲述,因为他似乎看到图普很明显地颤动了一下:这让他的轮廓整个模糊了。他注视了图普几秒钟,可这家伙却不再动,又再像个雕像一般地盯着他看了。 又是错觉?杜拉斯懒得再去确认了——他得赶快将话语接上,因为第二重解答的轮廓已经没那么清晰了。他既然没有将这些话语全都详细地记录下来,就应该赶快将它们说出来。言语可以帮助他的记忆,他迫切需要将合适的词汇统合起来: “但边界却出现了一些问题:或许是巫师仍旧不愿放过这些罪人。旅者所讲的故事和发生在这些人身上的不尽相同,这对茱莉而言应该算是个明显的暗示——除咒可能并不完全!我们可以推测一下茱莉在看到半截身体时产生的联想:那幸存下来的四个人,也即比利、查理、达利、莉莉,他们欣喜若狂地奔向边界,几乎是蹦跳着踏上那数百年来都魂牵梦绕的自由土地。可惜荒原巫师的诅咒却同他们开了个大玩笑——所有越过边界的人都在瞬间融化掉了。这作为尝试去破除诅咒的惩罚,魔镜和魔书报了被毁之仇,罪人们也承下了他们应得的报应:以最不痛苦的意外方式献上他们的生命,已算是上帝给他们的恩赐了。” “至于莉莉,因为她身体的畸形,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表达自己的喜悦。她的驼背使她的上半身先越过边界,并且化作了灰尘,于是她的下半身就那样保留了下来,作为警示的符号。而她为什么会穿上达利的裤子和鞋,可能是因为她自己的衣裤在她杀死哈利、并且茱莉晕过去之后需要换了——比如,她可能吐了自己一身。因为她杀了人,看到哈利在她面前融化,让这位活了几百年的可怜女人感到反胃:当然,还有很多值得一说的可能性。” “但这些导致她做决定的理由,从聆听故事者的角度来看却并不能成立——因为有相当多的线索在做出这些推理时根本就没用到,这对一个值得流传的优秀故事而言,显然是不被允许的。书页上最后给出的那些句子,实际是对倾听者们的怜悯——明显至极的提示,它们使谜题的难度降低了好几个档次。” “等我说完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说了。”,杜拉斯对某个人这样宣称——他甚至为此感到洋洋自得,“最后一句的箴言是例行的结尾,但前两处中实际只有一处提示真正有用,而这点本身可由推理演绎出来。我们首先需要留意的一点是:查理和亨利肯定说谎了,因此他们对哈利、莉莉和茱莉讲的话,至少有一半都值得怀疑。当时存在的第一个问题是:达利去了哪里呢?这个问题不需要空想,却是需要结合之前的人物介绍来考虑。没有一处线索是多余的——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也就离真相不远了。” “首先要抓住两处明显的暗示。第一,达利是亨利的私生子,他们两人外貌‘神似’;其次,达利被放逐的那段时间里所从事的工作是为死者化妆穿衣,而他能将尸体装扮得‘栩栩如生’。由此推知,让达利假扮成亨利难道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么?书页上最后给出的提示,指出了查理证词的两处谎言:首先,并不一定非要去过教会、沾染过圣灵之气的人才可以去除咒;其次,负责监视的魔镜只能看到人的外表,它对荆棘的操控,以及对七人的束缚,都是通过外貌来进行判断的。因此,我们可以猜想一下正确的除咒过程——有了末尾的提示这已经很容易了——实际是需要一个化妆成另一人的村民去拿起魔书砸向镜子,这样就能避免受到诅咒的伤害。” “只是这里需要忽略一个牵强之处:因为魔镜肯定也能看到亨利和达利交换身份的过程。只能假设魔镜并不具有人类的智力,对精心的化妆无能为力:对于一个精巧的故事而言,这样的妥协并不算过分。” “顺着这条路线继续演绎下去:当时在亨利宅子里的实际上是查理和化妆成亨利的达利;真正的亨利则化妆成了达利,前往守门人小屋执行除咒计划去了。回忆描述那场景时的句子,亨利在哈利进来之后因为生气而‘一言不发’,这同样是他根本不是真正亨利的证明:要随意模仿另一个人的说话腔调,并不是件容易事情:因此一切发言都需由查理来完成。” “乍一看去似乎不太可能发生:假冒的亨利竟然没有被共同生活数百年的哈利、莉莉和茱莉认出。为了使此处的论证更为合理、不易反驳,除了强调达利的化妆技巧高超之外,作者还给出了不少辅助元素:黑夜、有条件预先布置明亮程度到不至于会遭人怀疑的宅子、被惊醒后慌乱的状态、出乎意料的突发状况……哈利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思绪混乱的茱莉琢磨着父亲的话语、开始怀疑自己的情郎,弓背曲腰的莉莉本来就看不太清楚人,还要承受突如其来的丧夫之痛——这三个人都没能识破达利的化妆,也是情有可原。” “现在的问题是动机——他们遗留下来的问题需要被重新审视。大致的思路相同,但却需要遵循另外一种可能——化妆成达利的亨利前往守门人那里,当然是要过去解除诅咒。为什么是亨利亲自去,而不是由化妆成他的达利去,而他则取代达利的身份留下来呢?在这里我只是猜测:或许他不愿承受失败的责任,又打算独霸成功的荣耀。按照亨利的计划,在他离开之后,查理先将假亨利绑起来,接着取走了并不知情的盲旅者的身体,然后再自己将自己绑住:文中介绍他时,特别提到了他的马戏团生涯,因此他能够做到这点——不过是个小伎俩。” “在怂恿莉莉杀死哈利之后,按照约定,查理杀死了达利厌倦已久的丑陋妻子:这行为理应存在一种更合理的解释——因为杀人的机会每个人只有一次。或许早已不想受摆布的达利也心怀鬼胎,在亨利先行离开之后,他便和查理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比如他可以告诉查理,亨利其实一直都想强占他的女儿:这当然会惹这个压抑已久的人生气。然后,他们商量妥当,达利可以声称‘他不愿亲手杀死妻子’而让查理代劳,作为交换,他的杀人机会则会用在亨利身上——对于这个挂名父亲的仇恨,已然持续了数百年之久。另一方面,为了防止在破咒之后很可能会重新获得行动能力的比利带来麻烦,亨利在到达守门人小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比利杀死:他必须杀死比利的另一个理由,之前也已经说过了。” “魔书书页上的五对红点,自然也是在此时留下的。此前文中讨论魔书功用的时候就已提及:记录名字全无必要,只需保证出入的人数一致就够了——可是,记录下人名不是更好些、更便于在可能发生什么事之后进行盘查么?为什么偏要‘少此一举’呢?在这样显而易见的暗示下,我提出了一个疑问:谁规定五对红点不能代表同一个人呢?一旦这样思考,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如果留意到此处细节的布置,并没有一个真正站得住脚的动机的话,就可以看出是童谣作者在故布疑阵:亨利在杀死比利时,可能多次触发了‘进出’的判定;掷出魔书的过程中也同样会触发判定……只要不被‘存在五对红点,就代表有五个不同的人进出’这种先入为主的推理所误导,解决此处的矛盾并不困难。” “达利并未遵守诺言:在查理杀死莉莉之后,他又将查理杀死了——之后查理没来找他心爱的女儿,用这个理由来解释应该更加合理:因为他已经死在她身边了。达利的动机不难想像:文中十分清楚地提到,他也有独占茱莉的野心。对此而言,查理的存在当然也是障碍。” “在茱莉晕倒的时候,哈利、莉莉、查理的尸体全都融化消失了——女士的晕倒当然纯属意外,原定的计划或许是:由达利将她打晕,以免她干扰之后干掉亨利的计划——当然,她主动晕掉是再好不过了。” “如此一来,在亨利成功解除诅咒之后,就是一场真正属于男人的决斗:一个充满私欲的男人和他的私生子,不再有任何取巧的方法。这场死斗的结果,如果是从茱莉的眼里看去,假设她的推理能进行到这步,虽然稍有出入,也一定会认为胜者就是达利——因为亨利的尸体正坐在椅子上。但是,想想看,她摸了那裆下无物的、穿着达利的衣服和鞋子的半截身体——茱莉因此推断那是死去的莉莉。哈,他可不知道亨利其实是个阉人!” “是的,还记得童谣最后的提示么?那句子重复了两次——‘破咒之人无法越界’。因此,破咒的是伪装成达利的亨利,椅子上的死者是伪装成亨利的达利:那半截身体是属于亨利的。可笑的是,虽然诅咒已被破除,但茱莉却因为错误的推理和惯性思维而不敢越过那条界线。她将被自己心中无形的诅咒束缚,在那个只剩一人的村子里孤老终身。” “这是第三重解答,但并非是最后的一种可能。仔细重读一遍那首诗,把握其中言语之下的那些隐含细节,你还能得到第四重解答……” 杜拉斯接连不断地说着、说着,语速越来越快,仿佛他就是他自己的唯一听众,无需在乎其他人的想法似的。他说着,直到这时候,那位侍者又端上一杯猩红色的饮料。 就是这时候——这就是唯一的机会! 他停止讲述了。侍者刚把那杯鲜血放到桌上,手中的糖棒还未放下,杜拉斯就已拿起杯子,将那满满一杯的红色液体泼在侍者的身上了。 那个人,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不过,血液泼洒过的地方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空洞了——才几秒钟的时间,侍者就被那杯奇怪的液体腐蚀殆尽,地上只留下了一滩黑色的污渍。 杜拉斯也没时间惊奇了,那些刺人的目光仍旧射在他的背上。他一把拽住图普的左耳,打算将那个要命的耳塞拔出来。 但他却将图普的整张脸给扯下来了,在那个硕大的身躯里,刚刚喝下去的一杯血从里面喷洒出来。在图普的身体里——或者,准确点说,在那套肥大的皮囊里——伊莎贝拉小姐正藏在里面。她对着目瞪口呆的杜拉斯微笑,一言不发。她的脸上溅满了血,样子可怖至极。 然后,她从那具皮囊里伸出手来了;她将双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将那里抓出一道道血痕来了;她反复抓挠着,那里开始裂开口了;她将手指伸进去,将自己的脸给扯下来了! 那里面竟然是夏哀先生。 杜拉斯惊得整个人瘫倒在地上了。他的眼中开始出现橙色的光芒:柔和、温暖、缓慢……时间是真的停滞不前了,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动,那些惹人紧张的目光也早消失,只有同样微笑着的夏哀先生,他的脸上没有一滴血——他张开了口,那黑洞瞬间变成无尽的包容,将他深埋了进去。 杜拉斯·普鲁斯特从梦中惊醒了。 他的手边摆着刚刚誊抄好的《橙色讲义》手稿,还剩最后一重解答没有写完:杜拉斯,他实在是困极了,而且头疼得厉害。昨天的讨论让他过于兴奋,伊莎贝拉小姐的电话还没打来,缺少风衣的归途倒先让他感了冒。他躺在床上,喝着褐红色的、带着少许腥味的感冒糖浆,手边聊作消遣的小说是夏哀先生的《天下不老的身体与不死幻境(西方篇)》。 对了,他还在听歌。不过,有一侧耳塞已经掉了,但另一半仍在他的左耳里。歌还在放,反反复复的——是橙梦乐队(tangerine Dream)的那首《七巧板(tangram)》。杜拉斯热爱橙梦,建团四十年来的每一张专辑他都收藏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最崇拜的人不是夏哀·哈特巴尔,而是埃德加·弗洛瑟(Edgar Froese)。 那么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杜拉斯,他看了看床头灯黄色的暖光,摇了摇头,再次握起他的笔,打算将最后的一段誊抄完。 明天,又该是和夏哀先生约定会面的时间了。 后记 这本来就是小说——那首长诗,它是《天下不老的身体与不死幻境(西方篇)》的浓缩版本,是这个还未完成的长篇的提纲。已经阅读过本文的读者无需担心,我将在长篇中论证第四重解答。文字、修辞、叙事结构的不同,也会带来一个全新的故事。 以上 原序 《橙色讲义》的叛逆风格引来了颇为两极化的评价,和读过的几位朋友聊过之后,问题逐渐集中在“递进的每一种颜色是否应沿袭‘红白’所开创的讨论模式”上了。 面对这些显眼的分歧,我要说的是:对于讲义系列而言,隔离开来论辨文章结构及诡计思路是全无必要甚至毫无意义的。是选择就此废弃讨论式的、发散又单一的行文模式,还是仅将实验控制在格式已限定死了的小范围内,是作为文字支配者的我所独享的专横权力——在这点上我就像是个吝啬的领主,不会将任一寸本应属于我的土地交给他人去分享。不过,我倒也愿意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从容绕过既定的提纲,去追求一些突发奇想式的、新颖多变的所谓“即兴诡计创作”。这不应被称为“妥协”,而是利用了不严格、甚至浸满戏谑味儿的定题方式来感受别样的“有趣”。 没错,如果写作是犯罪的话,我的动机就只有“有趣”而已。 又及:《橙色讲义》因字数和格式问题,未能如期刊登在杂志上。所幸这些短篇都将在适当的时候结集出版——因此橙讲大概会被作为附加篇目归入短篇集的第一册,红讲之后,本篇之前。 第一章 “‘和时间刻度相关的诡计创作、筛选及分类之集合’么……” 梅瑟尔(Meisel)先生将单片的老花镜斜夹在鼻梁上,读了杜拉斯新交上手稿的第一页。那一页的内容极简单,除了“橙色讲义”的题目之外,就只有这行非常不起眼的、对标题所作的注释了。 他一读完就将眼镜取下了。抬起头,手抚着一侧下巴,对这位站在身边的老朋友报以沉默无语但却意味深长的回应:看看,他的眼神如同农垦专家面对大片水泥地时一般兴趣索然——显然,并没有打算翻开首页继续读下去的意思。 “署名是杜拉斯·普鲁斯特。”,夏哀先生丝毫不打算去理会这位朋友透过一系列含蓄但表意明确的动作所表达出来的态度(毫无疑问,他早料到会有此麻烦),自顾自地说道,“那年轻人最开始是将名字放在题目的正下方,并且也是用打字机打的。我劝他仅将名字署在文章末尾,而且要手写、草书:这样看上去就更具正式感。作曲家们熟谙此道——梅瑟尔,你当然知道那些需要在两百年前的慕尼黑寻找资助人的、潦倒却又才华横溢的谱曲狂热者们是怎么做的。一个有些名望的、兴许是受了贿赂的推荐人会假装无意,将一两份无名杰作塞到每周一次例行演奏会的谱单中:大公爵或许恰巧喜欢这首。于是,当观察到主子的嘴角稍稍扬起时,预先用钱买通好了的贴身弄臣就再趁机推荐一下——无论好坏,都会被说成是种刚刚兴起的潮流。”,他斜靠在自己的写字桌旁,拿起一只空的厚底杯,一边说着,一边故意将视线落在梅瑟尔膝盖上放着的那份被目前占有者给低估了的稿件上,“把握住这扬名立万的机会,乐评专栏上用滥了的‘再世神童’就又会多上一两位了。” “归根到底,还是要看他有没有真才学,是否真是夏哀大公爵眼中的克里斯朵夫……”,梅瑟尔终究还是得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就像是正在负责一场快要做完的漫长晚祷,临到最后似乎还颇为不满地轻哼了一声,“否则,即使他签在最后一页不起眼位置的署名写得再龙飞凤舞、难以辨认,也无法掩饰琴键随蝌蚪舞动时的走音、混乱与乏力——这当然形容得刻薄了。我要说的,你自然清楚:平庸。” 他咕哝着,抱怨东道主先生的话语倾向,但这并不妨碍他同时举起右手的食指,像打写意拍子的指挥棒一般晃动了两圈——那代表“饮料的话,请上加冰的波本”。 “你读过我们这儿刊载的另外两个短篇的,不是么?”,夏哀先生照着他吩咐的去准备饮品了,“看起来,似乎印象并不太好。” “诡计平平,文笔稀松。”,梅瑟尔评价道,“可圈可点的地方倒也有一些:可毕竟凡事都是要看发展的。”,他拍了拍膝上的那叠稿纸,“比如这篇是以橙色为主题——它不像白色或红色那样直白,是可以轻松作为经典诡计来进行讨论、撰写讲义的颜色。那么,作者选取怎样的素材来恰到好处地表现此次的命题,理所当然是阅读过前两作的读者和杂志选稿编辑们最看重的评价点。”,他说着,将稿件挪到写字桌上,然后条件反射似地摸了摸自己那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可怜口袋:是在接近心脏的位置,那里装着他最爱的皮烟斗袋,“我的朋友,我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你显然知道我在面对这个命题时希望读到些什么。” “像大多数直截了当的读者们所期待的那样——” 夏哀先生说着,一面将活跃气氛用的饮料递上。这位老先生接过了杯子,平举到眼前,酒面与视线等高,鼻子几乎要贴在杯壁上,仿佛是在观赏斑斓壮阔的琥珀海中意外搁浅了的巨大冰山:这表示他正在聆听。 “和橘子相关的诡计集合:这是有新意的。比如橘子作为凶器、作为藏匿或回收凶器用的道具、作为凶案被害人、作为特殊设定的密室、作为不在场物证……哪怕是仅作为渲染气氛用的道具——” “也都比眼前如此平庸的取巧方式来得更直观有趣些。”,梅瑟尔将厚底杯放到杜拉斯的手稿上,打断了夏哀先生的发言,给出了盖棺论定式的结论,“以‘橙色的夕阳’为主题来解说和钟表相关的诡计,这该是胆怯回避时最容易想到的应付招数。如果不敢面对以橘子为主题的崭新诡计挑战,至少也应采用一套富于创意的联想来回避——哪怕重订规则,也务必要让小说有趣,至少得让人有想翻开第一页的欲望。” “确实如此……对了,梅瑟尔,我想起我们以前经常做的那件有趣事儿了。”,就像移开目前并不适合再进行下去的话题一样,夏哀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将琥珀冰山从并不适合的代用杯垫上移走,“首先由我们中的一个口述谜题部分,谜面务必尽力追求华丽到极致的不可思议——” “然后我们讨论!”,梅瑟尔对眼前东道主重提这段回忆的反应,显然相当激烈(这当然就意味着一次成功的话题转移),“我提出一种有关解答的假设,你马上用增加细节的方式否定掉,并且给出新的假设,我又立即指出你思考时的漏洞……我们就这样重复求解、反复否定并逐渐增加题设。直到我们俩的创造力缴械投降为止!哈,那可真是段美妙到不行的幸福时光:我们将其中的一些记录了下来,原本是打算留到灵感突发时,再给对方设置新的挑战用的。那样的坏心眼,现在倒变成了一堆不同署名、不同背景的小说了。就像是孩子们随便涂鸦出来的彩笔画,装裱一番之后就变成了批量贩售的艺术品——多么奇妙……” “我们现在也不是不能这么玩。”,夏哀·哈特巴尔笑道,仿佛早有预谋,“我的谜面已经想好了。亲爱的梅尔,你准备好接受挑战了么?” “哦……哈,那当然好!再好不过了!就和过去一样,我随时愿意修补、解答并嘲笑你那堆破碎零乱的谜面——这次你想到了些什么呢?”,面对夏哀突如其来的绝妙主意,实在是令梅瑟尔惊喜到有些回不过神来:毋庸置疑,主人那如此强硬地将回忆与当下缠拧在一处的邀约,对于这位很容易就陷入到怀旧情怀里的客人而言是充满了诱惑力的。梅瑟尔取过杯子,喝了一小口,目光透过琥珀色的冰山,恰好落在杜拉斯的手稿题目上,他那原本浮于虚空中的期待便也落在了实处,“哼,我猜是橙色、橘子——和你刚刚提到的一样。这简直不用猜!”,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表情马上又变得一如既往的严肃,“既然如此,我可警告你:不够华丽的谜面最好别拿出来!老梅尔的胃口可不比当年——是你想象不到的麻烦刁钻。” “好的,你应该会满意:至少在命题新意上可以放心。”,夏哀答道,“和我刚刚列出的每一种都不一样——橘子不会是凶器,不作为处理凶器的道具,不是违背逻辑的密室,也不是不在场物证……噢,这个想法里面有好闻的铅字味道,似乎应该叫我的秘书过来记录——这一次,凶手是橘。” <hr /> 注释: 第二章 夏哀·哈特巴尔的口述记录: 在我所知的一切关于“狂喜的火焰之角”大马戏团的伟大传奇里,有这样的一个故事。那还是在特拉伯家的佩吉(Peggy)刚刚离开苏联的时候:一夜之间,这个国家的一切就像涨潮时的沙堡那样土崩瓦解了。佩吉没能如她母亲所期待的那样,留在国家大马戏团驯兽班里成为一名年轻的功勋演员。在她返回西欧的途中,“火焰之角”也正在四处演出。他们像两只无头苍蝇,和其他众多失去追求的东欧杂技艺人们一道,在欧洲那饱含着不安的土地上勾勒出难以言喻的复杂轨迹来。 在这里有必要声明一下:佩吉仅仅是串场人物,作用是表明年代——事实上,故事的真正主角是“火焰之角”的大魔法师胡安(Juan),有主见的西班牙人。在那些马不停蹄的岁月里,他的名声像瘟疫一样散播开来:观众们如流水一般奔流来去,那些每次表演时都全然不同的、华丽又诡异的魔术技巧却同他的真实身份一道,被公认为是绝不可解的伟大谜团。 现在当然已是一切成谜,只有一张摄于1989年的后台照片向世人展示过大魔法师上妆时的背影。他在台上永远都以一只巨大的粉色兔子面具示人。那个看上去颇重的面具制作得活灵活现:耳朵能像活兔子那样上下摆动;眼睛像鸡一样分得很开,并且可以向不同的方向旋转;看上去总是湿润柔软的豁嘴上方有一尊丑陋的大鼻子——如果这位魔法师是人类,那么他的眼睛应该就是从那里窥视外面:视野比戴上了头盔的古希腊科林斯战士们还要狭窄。 当然,现在就连这个为当时观众所熟知的兔子魔法师形象也难于看到了。那个时代大多数在喧嚣中积累的盛名最后都被证明是昙花一现:目前关于“大魔法师胡安”仅存的一项尚未被世人忘却的功绩,就是他的死去——兔子魔法师的最后致意,乃是被一只橘子以意想不到的奇异方式所谋杀。这则关于神秘谢幕的传奇故事在事件发生的最初几年里曾有一个唯一的版本:快报上带着图文和现场观众采访的报导,以及据说会被尽早公开的现场录像,一度让模棱两可的流言找不到可供生长的土壤。 是的,我现在要讲的就是当时所发生的事件。由于我所目睹的大马戏团传奇数目惊人,诸如以死去但不腐烂的巨大白鲸尸体作为帐篷的马戏团中的神秘王子的身世之谜,以及用十层楼高的巨型礼炮将灭绝长毛象发射到月球环形山上的古怪表演,这类不可磨灭的奇景每天每月都在我的记忆中堆积——因此,我不能保证此刻所讲的就是当年事件的忠实还原。臆造和缺漏无可避免。我在这里需要预先恳求聆听者们的原谅:如果这个故事让您感到寝食难安,那么就当它是个虚假的传闻罢! “那个兔子造型是I.P.出版社马里尼大师系列封面上的吧——这一处设定不太好。”,梅瑟尔评价道,“换成潘神的羊头,或者猫面人身:像一些雕塑中的巴斯特(Bastet)那样——那就好得多了。啧啧,隐喻、暗语、象征……硕大的兔子脑袋能有什么深刻蕴意!童年记号?那也应该将它描述得像个绒布娃娃:头部和身体需要割裂 “那么,他现在戴的已经是黑色的羊头面具了——山羊胡子,亲爱的批评家先生。”,夏哀笑道,“你察觉了这大段文字给出的暗示,随即将自我暗示的结果归还于我,不是么?” “没错,在你还没开口之前,我就留意到你在注视着墙上属于乔治·修兰(Georges Seurat)的那副仿作——或许是真迹——极有名的《模特群像》了。我知道你也喜欢他的《康康舞者(Le C)》。但当你讲到背景时,我猜到在你脑海中的那幅画应是他的《马戏团(Le Cirque)》:毫无疑问,因为你提到‘狂喜的火焰之角’,刺眼的亮红色、雪茄的蓝灰色烟气酝成一条弧线,大笑的小丑与他头上的犄角:那是主体、让人印象深刻的部分——我也去过奥赛美术馆(Musee d'Orsay,巴黎的一个博物馆,藏有画作《马戏团》),这个结论是站得住脚的。嗯……我勉强接受你的妥协贿赂,并且承认这是个还算吸引人的开局、热身谜题。”,梅瑟尔先生喝了口酒,回应道,“嘿!我可老早就知道你想要玩一把马戏团背景,并且这嗜好从来就没改变过。但你却很少、甚至几乎是从未试着那样去写……很好,在下一处间歇之前我会管住自己的嘴巴——现在赶快继续吧!你这爱耍心眼儿的老家伙!” “如您所愿!”,夏哀·哈特巴尔爽快地答道,然后又转过头来对他的秘书说道,“亲爱的玛德莱勒(Madeleine)小姐,打起精神来。” <hr /> 注释: 第三章 夏哀·哈特巴尔的口述记录: “戴着黑色山羊头面具的大魔法师胡安”——现在人们这样称呼他。 他那魔鬼的手段和每次演出之前决不透露半点演出内容的、保密得恰如要使人间与死界取得沟通般困难之做派,让他的信徒们像磕了药的阉人一样着魔:但每场的戏票却是绝不会多印一张的。帐篷里的位置就那么些,挤了会让空气变得污浊不堪:汗臭味、马粪味、烟草味,以及过了限度的嘈杂喧闹、过多的孩子尖叫声、过分的掌声——这些也不行,统统有违行业格调:回笼的几箱子票款,并非演出的真正意义,塞得太满还会遭同行鄙视。 流动马戏团的格调在今天算是丧失殆尽了,可在那时却依旧了不起,还保有末代贵族们的秉性。“火焰之角”的双胞胎经营者、来自君士坦丁堡的两位团长,他们对节目的安排采取罕加干预、放任自流的信赖态度,于是乎每场演出都饱含了即兴的、不确定的惊喜。广告传单上没有节目表,只排好艺术家们的上场顺序:说得不好听点,好像是要拖着一群波西米亚疯子斩首示众,而他们每一个人被砍脑袋时的说辞又各不相同。注意,是每一次都不同!无限转生、永劫轮回:数数看……自组团以来,他们已经被砍了共计四百六十一场脑袋——当然,效果一向都很好。脑袋落一地之后,每一位看客都争着将自己的双手拍肿,以此来表达满意之情:这是唯一选择,因为他们的大脑在谢幕时早已充血严重——一连串的刺激、狂喜、兴奋、惊吓、瞠目结舌……如果这时再不让血液以如此痛苦的方式迅速回流的话,他们无疑就会当场中风瘫倒,下次也便不能来了。 在戒断马戏瘾的痛苦还未到来之前,这可会要了他们的命! “废话一般的调侃:唠叨、吊人胃口……”,梅瑟尔摇了摇头,抢白道,“你无非就是想要向我强调、挑衅,以便号称自己是个能够即兴营造出绝佳故事气氛的天才——以前你可不那样做:你会简简单单地对我宣称‘戴面具的魔术师在案发之前并未向外界公开此次表演的内容’。因此,若是要利用魔术表演的进程来演绎谋杀,对预定进程毫不知情者自然没有事先预谋的可能性——‘外人作案’的讨论分支,在公平叙述的前提之下,显然就可以干净利落地排除掉。”,老人停顿片刻,接着分析道,“另外,我在最开始时还故意对一处先验的题设提出了质疑,为了试探你:一个概念上的‘面具’,无论是兔子还是山羊,或者其它什么——它必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个设定当然不可能毫无意义。若是想要隐瞒魔法师胡安的真实身份,而你给的前提条件是——压根儿就没人看过胡安的正面,至多也只有模糊的背影存世:这听起来似乎是合情合理。但显而易见,大魔法师胡安已经在题设中被你给谋杀了。且不论凶手是谁:反正,我们都知道,死人是没有任何隐私的。那么,为何在我所听到的叙述中却仍旧不存在对他容貌的描述、特写……我是指,叙述本身表现出‘此人的外貌及身份乃是至今未破的谜团’呢?这不合理,和‘凶手是橘’的设定同样诡异——除非尸体被毁坏了,或者尸体消失了:但这样却也同时失去了面具存在的必要性。” “当然,你不听完故事就无从知晓。”,夏哀先生答道,并且故意去扫了一眼杜拉斯的手稿,“题目尚且未读,又怎能洞悉解答?” “你在挖苦我,朋友。”,梅瑟尔将厚底杯放下,“双重的挖苦,无非是为了让我保持沉默、安静倾听;老实读稿,然后再受你摆布。啧啧……算了,这无关紧要:或许只是审美观的差异。不过,你显然知道我会对什么样的内容吹毛求疵。” “简直是一清二楚!”,夏哀笑道,“谜题、以及解答——还有什么?” “哼,所以你就最好去学学你那只已被扼杀在文字摇篮里的粉红色兔子,快些继续吧;别吞吞吐吐像只慢悠悠的老黑山羊……”,老人又拿起杯子,狠狠地呷了一口波本,似乎是以此作为抗议的手段:那琥珀色的海洋瞬间就干涸了,“看看,这根本就是毫无必要的叙述间歇——该死!或者是你又在玩什么小花招了……” 梅瑟尔先生没有再说下去。他说中了——杜拉斯·普鲁斯特,一个斯文、腼腆、身材修长、有作曲家气质的忧郁年轻人,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目光,放下了手中那管施德楼(Staedtler)牌的速记铅笔。 “很高兴您终于注意到我了,亲爱的会长先生。”,他从两位老人身后的秘书席位上站起身来,走到他们面前,欠身行了个礼。那位有些吃惊的老人回过头,看到之前敲门进入、大方又优雅地从他们面前走过的苗条小姐、那位红头发的书记员:她正坐在另一张橡木靠背椅上,捂着嘴偷笑。 书记员的席位,为了避免打扰到主宾席上可能进行的各类讨论,被房间的主人特意安排到讨论者们视线所不能及的背后位置——根据老朋友的习惯和他自己对这房间的熟悉程度,梅瑟尔马上就明白了这个圈套是怎么一回事儿:杜拉斯肯定是先进来了,也许就站在书架的后面,只等他的同谋者发起小说游戏的挑战,并且呼唤秘书进来记录……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即使不知道名字也无所谓,一定是他。那家伙是讨论的暗线主题,按照夏哀的脾气,他迟早会再次出现——不过,不是以言语中的代号和一些虚妄的好评亮相,倒直接祭出了真身,这是他没想到的。 “你那堆垃圾稿件,我仍旧不打算去读。”,既然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他也就没必要客气了,“原因你已经听过——当然,除非你重写一遍,并且在题目下面加上比刚刚发生的事情还要令我开心的有趣注释。”,梅瑟尔有些生气地看了夏哀一眼,“否则,即使你现在当众表演兔子变山羊的魔法,也别妄想有机会能就此令我改变主意,拿到你梦寐以求的那封推荐信。” “听从您的教训,先生。”,杜拉斯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摞手稿放到之前的那摞旁边,“我已经重写过了。” 这下子,梅瑟尔会长就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说出的轻率话语了——他用有些尴尬和客套的僵硬姿势拿起那摞稿子。第一页和之前那摞相似,题目一样,字体也相同,只是换了注释:“梦境的协奏,以及重订规则之模型”。 然后他就将稿件放下了:虽然心情不佳,但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合他胃口的主题——至少相比上一篇而言,更让他有想要翻开的欲望。橙色之于梦境,是合适的狂想色,比单调的黑白组合更舒缓,又不乏癫狂,叙事流动的背景营造符合他的审美。“重订规则”是搭调、富诱惑性的构型方式,“模型”则暗示了大规模讨论结构存在的可能性。 “一场难以言状的古怪梦境启发了我,让我有机会对一些乏味平庸的文字加以改造。”,杜拉斯解释道,“我的好友图普,他在我写作这篇垃圾的过程中死去了——被人用小刀刺穿了心脏。我在还有三、四页就可以完成初稿的那天晚上得知了这个消息,然后就穿戴整齐地去参加了他的葬礼。这件事情刺激了我,在誊抄完初稿的那一周里,我每天都做一个相同的噩梦,这个梦……它有着庞杂的叙事结构和规整的诗歌意象:它折磨着我,为此我向夏哀先生做了一些咨询。同时,我也越来越不满意《橙色讲义》的初稿。” “为了排遣糟糕心情,这位年轻人选择去读我的《天下不老的身体与不死幻境》的第一部。”,夏哀接下了话头,“他还试着听了一些掺有后解构主义叙事风格的死亡摇滚。这些隐隐约约带着精神分析意味的事件叠加起来,促成了这部崭新的同名作——你知道,很多作家都曾接连两次地写作同一题目,并且各具风格:不止短篇,长篇亦然。” “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存在合理的因果关系。”,梅瑟尔冷笑道——他很快就恢复了作为一位权威应有的淡漠表情和不容驳斥的威严,“杜拉斯先生,你的重写稿,我会拿去读读看;至于推荐什么的,既然我的好友也拜托了我,自然会认真考虑看看。” 他又一次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皮烟斗袋——夏哀·哈特巴尔当然清楚,多年老友的下一步动作就是起身、取帽、道别离开了。至于会长的许诺,傻子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过他当然还是要去拿那摞小说,即使回办公室就摁进碎纸机,样子总也还是要做的:当夏哀这样想时,杜拉斯就已经将自己递出的手稿收好了。 这当然仍旧是按照他们预先的安排,至少是大体上。 “我很荣幸,您愿意抽出一些时间来试阅。”,杜拉斯的语气如绅士般得体,“——在完成‘凶手是橘’的谜题游戏之后。” “是的,这没错。事情得一步一步来。”,梅瑟尔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如果你愿意继续当书记员,我也愿意继续和我的朋友玩游戏。啧,我并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你大可不必这么慌张,还摆出一副镇静自若的防卫模样……” 差不多了,是时候打圆场了。夏哀·哈特巴尔站起身来,拍了拍老友的肩膀: “化名玛德莱勒的那位小姐可以歇了。”,这位小说家这样说,“以本人领地领主的名义,我此刻郑重宣布:由杜拉斯·普鲁斯特来接管我之前铺设下的剧情。”,他从目瞪口呆的梅瑟尔会长手中接过那只仅剩下一座倾倒冰山的厚底杯,“而我则负责给另一王国专程来访的郡主献上一杯现调的‘天使玫瑰’”,他转身对那位止不住笑的红头发女士说,“亲爱的托里·爱莫斯(tori·Amos)小姐,不管你是否真叫这个名字——我希望我们还有一些菠萝汁,以及茶色瓶子的Cointreau。”,他顿了一下又马上补充道,“还有一位勤勉尽职的正职书记员,最好是位红发美人儿。” “哼,就这样吧。”,会长先生终于放弃进一步的言语或行动抵抗,选择彻底投降了:这倒令他松了口气,气氛也没有刚刚那么僵了,“我说,你扶植年轻人可真是不遗余力。那么,就让我来检验看看,他是否真有能力成为某位自大领主的合格接班人吧。” (文注:此段做短篇讲必要性不高,但考虑各篇幅连续性,则是必须的。) <hr /> 注释: 第四章 杜拉斯·普鲁斯特的口述记录: 装满大号彩色镭射灯与镁光闪灯的巨型十七层霓虹转盘,配合流泪小丑联盟那半似海顿半似芬尼豪赫(Ferneyhough)风格的滑稽四重奏表演,似一团在毫无征兆的静籁中骤然爆发的紫星,于渐已习惯的黑暗中粗暴牵引所有观众的视线,或惊恐、或狂热、或恐惧、或期待的各异目光,全部集中在这狭小宇宙的唯一中心,将看台渲染成一围光波澎湃的海洋。 没错,刚刚那狂奔的烈火狮群、巨兽战争、畸物展览和星辉剑鱼般飘舞穿梭的空中精灵军团之残像还未来得及从视网膜上褪去,因仰头过度造成的脖颈酸痛依旧令看客们感到思绪混乱、反应不灵——现在这突如其来的、仿佛预示神之将临的光射海洋瞬间又压紧了他们的心肺,使他们像骆驼一般伸长了脑袋,争先恐后地准备在胡安大师亲手打造的魔法方舟上谋得一席之地,不至于被演出间隙迅猛滋生的疲惫感弄得溺水身亡。 更何况,四百四十个带号席位、七百七十二个无号长凳位及二百六十六个无号站位上的每一位观众都已察觉——或者说,还勉强记得之前那张单薄传单上的登场顺序——每个人都一清二楚,这出颇具连贯性的多幕马戏台本很快就要到达高潮了。 在数不清的目光与灯光的注视下,巨大的登场幕布陡然升起,一位引着三轮铜马车的小丑领班翩然上台——那辆铜车由四匹蒙眼的平原斑马拉着,一直行到舞台正中央才被喝令停下。小丑领班从车架上取下一盏看上去硕大又笨重的黑铁提灯,摇摇晃晃地走到车尾,打开了后厢的两扇镶木板门。 只见从门中走出无数的紫袍侏儒——不是那种孩子们通过巧妙化妆便能够假扮成的大鼻子地精,那些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畸人:从头到脚就一米来高,脑袋只有正常人一半大小,耳朵倒比常人稍大。描述起来的话,会让人只看一眼就马上联想到严重脑萎缩附带颅骨塌陷的重症患者。他们的脸部衰老又丑陋,就像一只只光脸狒狒,有几位的脖子上、眉骨上、甚至脸颊两侧还长着和脑袋差不多大的肉瘤,垂下来,走路时会像风刮了的茄子那样前后摆动。盯着他们看得久了,任谁都会觉得胸口像是被某人揪紧了般的郁结、难受。 令人吃惊的是,侏儒们的数量很多,几乎有接近五十个之多——而那辆马车车厢的容积,目测过去,最多也就只能装下二十个这样的矮人,还必须层层叠叠拥挤排列得如同金枪鱼罐头才能办到。 就算这样,侏儒们仍还一直不停地从窄小的车厢中不断地向外涌,全然没有打算要终止的势头。观众们惊呼着,眼看着这群面无表情的怪物手牵了手,逐渐侵蚀了整个舞台。他们的脚蹬在聚光灯下厚重的木地板上,声音整齐划一,齐整到使人心生不安的程度——如此大手笔的群集效应,只有胡安才能做到。他此刻人还没有出现,就已然远胜过无数平庸戏团里的魔法师了。 “够了!”,梅瑟尔斥责道,“显然有很多读者喜欢你这样华而不实的废话——不过很遗憾,无论何时我都会强调,气氛渲染在我这里充其量只能算是幕后工作:那些细节化的旁枝末节,你大可以在完稿之后再逐一添加涂画!”,他转头再向夏哀先生提出抗议,“你也知道,我最不喜欢的两样创作者品质,就是废话和炫耀,这位年轻朋友可算是一次给占全了!” “我希望杜拉斯可以讲完这段。反正主题即将到来,没有必要现在才来要求删减。”,夏哀回应道,“要保持一种风格并不是件容易事——再说,我们也应该兼顾到大多数读者的意见。” “啧,可惜我们谁也不是大多数。”,老人笑道,“哪怕你硬要将这场滑稽表演说成是一场小型朗诵会,总共也只得两位在座读者。各执己见的话,自然谁也不能说服谁。” “你显然算漏了一位——对女士而言,这可一点也不礼貌!”,夏哀扭头对仍在疾书不停的记录员小姐招呼道,“亲爱的托里!”,这位先生依旧故意不去称呼她的真名,“你也愿意听杜拉斯先生讲下去么?” 红发小姐停下笔来,微笑着向他的雇主点了点头。 “因此——”,夏哀提出了结论,“请少数派尊重大众意见。况且,我也十分清楚:你现在就算离开,也没有什么要紧事需要争分夺秒去完成。倒不如安心在我这里享受片刻闲暇,让你所说的朗诵会顺利闭幕吧。” 梅瑟尔显然被说服了。再为了听或不听、文笔格调、废话与否而争论下去,甚至就连这原本肯定是紧张有趣的游戏过程也将变得索然无味。他决定不再提出任何形式上的刁难,以免因此不幸虚耗掉一个下午,还得弄得人心情不快。 “好的。那么这就是你提出的第一个谜团——过量的人数来自少量的空间。”,他的语气平静下来,转而开始剖析目前已经显露出来的谜题骨干,“目前显然只是个半谜题——线索并未交待完全,也缺乏合适的收尾。不过,从已经给出的提示中多少也可以觉察出你的意图:诸如‘厚重的木地板合声’、‘群集效应’之类……”,梅瑟尔将杯子放到桌上,“我可以由此推论出数类带有穷举特征的可能。并且,补全谜题之后,你也无法跳出这些可能性。” “这是魔法,并非谋杀。”,夏哀补充道,“或许我们可以试着利用现代魔术研究者们已经归纳、总结好了的成果。” “你指达里尔·费兹奇(Dariel Fitzkee)这样的理论家,克雷顿·劳森这样的故弄玄虚者,或者达尔文·奥尔蒂斯(Dariz)、爱德华·麦考斯基(Edward Malkowski,即Edward Marlo)这类出过几本牌技手法教科书及录影带的老千们么?”,梅瑟尔给出了辛辣的回应,“魔术师和幻术师们往往都太过注重于形式,也因此缺乏理论上的逻辑敏感,对应到文本上便造成了模棱两可的宽泛结构,或者是凌乱、散漫无序的系列片式揭秘。显然,他们的职业性质决定了笔下文字乃至镜头画面的深度与条理,必定会与普遍的人文学术化方向相去甚远。” “不过,大卫·科波菲尔或者布莱特·丹尼尔斯(Brett Daniels)的几出著名表演,在手法上却也极端接近漂亮的谋杀:可供参考的不可能犯罪道具、迷惑众多目击者的绝对不在场证明,乃至在绝对密室内外自由穿梭……”,夏哀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们或许没写出几本好书,但这本就不是他们赖以谋生的行当。”,他接过杜拉斯适时递上的《橙色讲义》文稿,从中取出垫在最下面的数张写得密密匝匝的稿纸,交到他的老友手上。 “是一份费兹奇基本诡计元素的整理资料。”,杜拉斯解说道,“来自《诡计脑(trick Brain,即惯称的‘魔术脑’)》。” 这两人的预先串通,此刻已经不值得去惊奇了——梅瑟尔这样想着,接过了那几张纸: 费兹奇54条魔术基本诡计元素 列目: 1.-Secret hiding places. 2.-Diverted attention. 3.-Forms to simulate objects. 4.-Detacions. 5.-Pulled threads. 6.-Movement ty or centrifugal force. 7.-Revolving panels. 8.-Secret compartments-fixed and movable. 9.-Ss. 10.-Intercments. 11.-Conveyance,concealed by an accessory. 12.-Access to nearby hiding places. 13.-Covers blending h backgrounds. 14.-Secret passageways. 15.-Cions. 16.-Optical illusions. 17.-Concealment of eriors of accessories. 18.-Secret exchange. 19.-Pretense. 20.-Disguise. 21.-Expandability,compressibility and collapsibility. 22.-Movement tics,springs and other power. 23.-Fast,unexpected movements. 24.-Optical projection. 25.-Cive surroundings. 26.-Duplicates. 27.-Implication. 28.-Substitution. 29.-Invisible connections. 30.-Concealed connections. 31.-Concealed power. 32.-Secret manipulation. 33.-Magnetic attraction. 34.-Controlled center of gravity. 35.-Atmospheric pressure. 36.-Adhesion. 37.-Interpretation. 38.-Simulation. 39.-Secret marks. 40.-Secret codes and keys. 41.-Secret glimpses. 42.-Matical arrangement. 43.-Matical formulas. 44.-Forcing. 45.-Psychological clues. 46.-Confederacy. 47.-Calculated delay. 48.-Prearrangement. 49.-Carbon impressions and other copies. 50.-Gaining possession secretly. 51.-Eavesdropping,direct or through microphone. 52.-Surreptitious observation. 53.-Secret ing. 54.-Dual-identity construction. 如上所示,首页是原书中分列的诡计目录。往后翻过一张,则是由杜拉斯誊写的前言或总结式解说: 费兹奇本人的表态式解说: 这些个秘密真被我们看得如此之高么? 看看这54项元素。把它们打散开来,一个个去独立审视。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这里面有没有哪些是对魔术最一无所知的观众在观看魔术时不知道或者不去怀疑的呢?(杜拉斯注:分开来看的话,都是极端常识性的技巧。) 当一位乐队指挥试着向公众揭露说,“那些魔术师们不过是在使用数学公式和标记牌罢了”时,他是否真是在告诉门外汉们他们所不知道或者已经在怀疑的事情呢?当然,他正是在给大家展示一些具体的方式:比如他告诉大家一种标记牌的方法。但这绝对不能被解释为某人正在进行魔术揭秘。相反的,我将马上向您解释,这样的行为根本就是无关紧要。 再看看这些个元素。他们竟会是魔术得以存在这么多年的法门么?这套对基础手法的归纳整理,通过它足够造就出那些几乎是导致了宗教般狂热的一幕幕魔术奇观么? 我的观点在此被归结为又一个问题:或许可以就此随随便便推定,以上这些竟是魔术的要点么? 当然不是! 我认为那些能够机智灵活地利用这些元素的表演者们、那些可以专业且熟练地引导观众们注意力的家伙们的念头——那些念头里藏着魔法的真正奥妙,远远超过以下将被“狠狠揭露”的凡技杂巧。那些“念头”的秘密,也即魔法的真正奥妙,不可泄露、无从陈列。 接下来就是繁杂又具体的说明部分了(文注:为保证文章连续感,若结集,可将这一部分讲义抽离出来,附在集子末尾): 具体到各项元素的解说以及私人注解: 1,密室 任何用作(人员)藏匿的隔间。通常暗示着此空间的存在是对观众保密的。密室可以是固定的、或者可移动的。 注解:此即推理侦探小说中对读者而言常常显得不公平的“隐藏的房间”之使用。小说作家往往不事先交待“隐藏房间”的存在(或者至多给出一些言语上的暗示),仅在揭晓诸如角色(凶手、被害人或者关键第三者,视情况不同可能拓展至隐藏多个不同角色之情况)或物件(凶器)的不可能消失时,方才确认此一密室空间。对于可移动的密室这点,除了考虑封闭空间外,亦可作为开放式密室处理:例如人为(有意或无意)或自然改变的地形(电梯、摩天轮、斜坡、火车、轮船集装箱、会跑或飞行的动物、动力机械等等)。 2,移神(分散注意力) 为了减少观众们对原本注意力焦点的关注和细究,而将他们的兴趣诱导到其它物什上。 注解:推理小说中的惯用手法。可使用对象为角色或物件。对于角色,其一为使案发现场的被害者(或者广义来讲,造就案发现场的外因,即使是失窃的财物、晕倒而非死亡的受侵害者、意外死去的动物甚至仅是一起古怪的事件,都可被称为“被害者”,下同)失焦,通过现场的某种不寻常布置引开目击证人们的注意力(超自然的不可能,模仿宗教仪式,突然引发的机关,甚至一位被机关当场所伤或杀死的目击证人),以便趁机自被害者身上取走重要证物(凶器、可能引出某人嫌疑的物品、与凶案本身无关的信物等):取走证物者可以不是凶手或者有预谋的凶手共犯。某些作为伪证的物品亦可在“移神”所制造出的时间空隙里加诸于被害者。对于角色,其二为使可能当时仍在现场的凶手逃脱嫌疑,从而利用类似上述吸引注意力的方式,或者利用被害者本身的不寻常布置(被肢解的尸体、残忍显眼的谋杀方式、古怪的身体特征等),使目击证人在“移神”诡计完成之后,误以为本来就在现场的凶手是同他们一道来到现场,从而制造“伪密室”假象。对于物件,为使独立于尸体之外的某样重要证物失焦,可利用类似上述吸引注意力的方式藏起证物,或者立即改变证物的属性(例如摆放的方位,打开或者关闭,完整或者损坏,增加或者减少附加信息(增加或抹去指纹、血迹、颜料、粉末等)等),以达到掩饰或陷害的目的。 3,拟物 一个通常是空架子的玩意儿,被伪装成是具有某个固定外形的实心体。 注解:小说中较为少见的手法,使用起来往往具有出人意料的不可能效果,但也通常因为无法做预先交待而失之公平。例如在视线不佳的情况下被目击者看到的巨大怪物或者与剧情相关的特定形象,在靠近或者更多的目击者到来(通常暗示伪装不可能做得太真实,以和科幻小说中出现的情况相区别)之后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解答上可以是通过带色的塑料布、巨大的纸张、海绵、树叶、可塑型食物等经过事先装饰而制成的空壳,视条件配以金属丝、细木、撑起的丝线等制作的骨架(若空壳是能够独立支撑的硬壳或其它类似道具,则可略去骨架部分),被利用来达成比如“移神”的效果。道具的回收则利用“空心-实心”的处理所造成的体积差,或将原来的空壳和骨架压缩到某个狭小的空间中(比如塑料布和铁丝组成的道具,可以藏在盒中、地板下或者某人的身上;注意,空壳和骨架也可以分开处理,这样往往能造成更好的伪装效果:比如铁丝骨架处理后用来支起窗帘作掩饰,而空壳则可视材质作为棉衣、棉被、布偶等的填充物。特别的情况下,道具也可直接被吃掉),或者弥散到环境中去(比如以树叶、冰或者干冰作为骨架或者整体的情况)。 4,分拆 某道具的一部分可以从整体上拆卸下来。 注解:小说中较为少见的手法。同“拟物”在设置和作用上有相似之处,但也可作为更为实用的不可能犯罪方案执行:例如可以拆卸的凶器(整体上是凶器,但分拆过后则失去凶器作用)、可凭借脱离某空间而后拆下而造成密室之物(类似梯子或者临时通道的物体)等等。若将尸体也看作道具,则肢解过程亦可归入此类——其包括损毁面容,无头无手足,以及更细碎或更特别的躯干拆分等,以完成替代、混淆、拼接、搬运等等目的。 5,扯线 某种施加到一段暗线上的力,用以实现某些形式的移物。 注解:小说中常用的手法。例如从相对非完全密室的缝隙中取走钥匙:若是在设置好密室条件后再改造成绝对完全密室,则可降低改造的难度(更小的缝隙、更隐蔽且难被目击者发现的移动、更准确的使用路径),同时降低风险。亦可同“移神”合用,通过扯线移动造成“移神”效果,或作为“拟物”中回收的具体手段,或在实现“分拆”效果等,此处不再赘述。 6,借力(借由重力或离心力移动) 通过重力作用,或者通过中心旋转产生的离心力来实现物体位置改变。 注解:小说中极为少见的手法。作为现场整体而言,比较常见的是利用建筑物或者自然景观的特定倾斜度,来造成关键物体的移动。建筑物方面可以通过某些机关来改变方向和角度,作为某些特殊人工建筑物和载具(例如宇航器、潜水钟、大型潜艇等),也可实现通过加速的离心力来移动物体。局部应用则变种较多,例如利用桌面等平面的倾斜来改变血流方向,或者计算出精确的时间来实现遥控杀人(由随时间改变的重力诱动的重物撞击(以及撞击产生的联动)、水压、气压、转速等的改变造成的离心力变化带动物体等等)。 7,旋面 魔术道具的某一表面能够转动(但可能被伪装为不能转动.这当然是配合技巧) 注解:小说中极为少见的手法。作为现场整体而言,例如可造成参照物错觉的可旋动房间(参照物为月亮、太阳或者显眼的大树、山峦等。天空参照物可提示时间,地面参照物可造成错误的现场,例如房间号码、位置互换等:地面参照物可同时结合“拟物”、“借力”等高级手法使用,以营造出极为复杂的不可能效果)、魔方式的可移动8间、27间或者64间房的立方体大厦等,后者用以完成极为复杂的大型理科不可能诡计。局部应用可以是修改钟表盘面的角度(不修改指针的位置)来造成时间误差,用在不在场证明等元素之上,亦可是如由齿轮、弹簧或发条组成的机械(常见的如音乐盒、发条汽车等)同“扯线”、“借力”、“拟物”等手法结合使用,来实现大型诡计效果,此处不再赘述。 8,隔间 观众不知道的一处空间。或许是固定在道具上的某处,或者可以移动、倾斜、旋转、悬挂、摆动或松放(文泽尔译注:密室是独立的,而道具上的附属密室则称作隔间)。某些容器的存在保密(文泽尔译注:此为独立以上的、另一种形式的隔间:比如魔术中使用一只小瓶子)。 注解:小说中较为常见的一种手法,基本上相当于一间小型密室(不应被任何目击者发现的隐藏场所),可为“拟物”一项中可能的藏匿地点。同魔术表演中类似,“隔间”很可能是不可能犯罪主导者随身的一件经过或未经过改造的物品上的某一部分,作为机关存在,并经常会在小说的末尾作为无法辩驳的罪证出现(多半是作为凶器)。例如拐杖、假牙、轮椅、项链、戒指、鞋跟、镜架、义肢等等物件中暗藏的机关——由于欠缺公平,事先详细交待又极易引起读者关注,因此,除非设置新颖,否则不宜作为主诡计。 9,套壳 看上去极像是实心结构的某物实际上却是一个带着小巧内藏物的壳(类比“拟物”)。 注解:小说中较为常见的手法。同“拟物”不同的是,“套壳”无需在目击者靠近或者更多的目击者到来时从现场撤离,它本身具有不会被人怀疑的、和实心物相同的外观,但内部却被用来藏匿重要证物甚至角色:多半时候会是凶器或者凶手。“壳”可以是家具家电(比如实际是挖空或者去掉底板的、每格均上锁的抽屉)、中空的艺术品(比如佛像)、刚刚完工的雕塑或者新砌好的墙(十分俗套的封闭化处理)等等,视所需藏匿品的大小和材质、或者角色的身形而定。 10,换位 封闭空间内的不同部件可被嵌套或彼此替换。 注解:小说中极为罕见的手法。用以减少或增加目击者所能观察到的、房间或者某可能容器内的空间大小,以造成“不可藏匿”或者“藏匿物大小与实际情况不符”的错觉。比较特殊的变化是利用尸体或类似物件作为拆散的部件(参考“分拆”)来进行嵌套和替换,通过取巧的拼接方式和其它迷惑手段来达到造成错觉的目的。 11,私运与私藏(通过助手) 在物件被藏于物后、藏于物下或者藏于其中时秘密转移的动作。 注解:小说中较为常见的动作手法,且存在合谋的情况。当对象通过“移神”“拟物”“隔间”“套壳”等各种手法得到掩护后,为了不被更细致的观察者发现,而及时将对象移出现场:助手可以是知情者,也可能是不知情的受雇者或者按照某个既定计划行事的人(比如报童、垃圾车、邮递员、荷官、搬运工等等)。 12,遁走(就近进入隐藏处) 到达并非现场一部分的、或者说和现场空间并不直接接触的、但却是近在眼前的秘密空间的一种手段(文泽尔译注:暗示此秘密空间可能会被运走,具体手法结合“旋面”、“分拆”等) 注解:可结合“旋面”、“分拆”等手法完成复杂不可能犯罪诡计(例如可移动的房间,倾斜度和水平角度能够变化的房间等)。角色逃脱密室,并且被转移到安全位置,类似于“私运与私藏”,但未必必须要通过助手。 13,迷彩(混入背景的覆盖) 一个被藏起来的隔间,或者主物件上多出来的一处,通过模糊其边界的方式将其隐藏于其后背景之中。 注解:只在特定的目击者视角上才能起作用的诡计。在小说中,这样的场景往往难以预先设计,往往会被安排成为“巧合”(比如恰巧未被看见的角色、认错形状的凶器,原因可能是当时的自然或者人工照明、特殊的角度导致物体或物体某部分的边界模糊)。例如具有高反差色的某样道具,放入到特定的环境中,或可造成“局部即整体”的错觉(如在黑幕下,穿着黑色全身紧身衣的演员,只露出化白色浓妆的头部,配合灯光效果,可让观众觉得是“一颗头颅正在飞行”),在现代舞台剧中常常能看到具体的应用,但在小说中受到环境和场景所限,只是偶见创作者使用。 14,密道 一条从某处而来、或者前往某处的运输、通行,进入或外出之密道。 注解:结合“密室”使用的诡计,常见但并不公平的小说套路。 15,化变 化学过程导致的变化。 注解:若需要在小说中使用,则务必让大多数的读者能够在解答段落之前对“化变”的过程做出一个大致的猜测。不同于魔术表演,所采用的反应过程不可过于复杂,反应物不可过于罕见,反应条件不可过于苛刻。所要达成的效果可以是用来完成“移神”过程,也可在“拟物”、“扯线”、“迷彩”等诡计中作为处理道具的辅助手法出现(例如可以用相对不多的酸液将“拟物”而成的“巨大怪物”腐蚀处理掉,来完成“不可能消失”的惊异效果),或者直接用来销毁凶器甚至受害者尸体。视具体细节亦可有众多其它用途,此处不再赘述。 16,光变(光学幻象) 借助光学造成的迷惑人之现象。 注解:广泛应用的理科诡计,但相关道具及知识若不经过事先交待,或者不在事后给出可供推理或猜测的线索,往往会使小说表现得重猎奇性而轻推理性。常见的“光变”有海市蜃楼(造成不应出现的道具、场景及人物,在目击证人方面产生如距离、结构认知、画面逻辑等方面的错觉)、镜面反射、光线投影等等。 17,蜗居(隐藏于壳状物的空洞内,隐藏于道具孔洞的内部) 隐藏某个看上去是实心、实则是一个箱子式的道具,其内部轮廓近似于或者被误解为和其内所放之道具相同(文泽尔译注:隐藏的是这个箱子式的壳,这样一来就可以实现比如一个立方体实心箱子变成两个,其实一个是实心,另一个是近似的壳) 注解:魔术中常见的“复制”手法,在小说中极为罕见,类似俄罗斯套娃式的变化。除了能够通过“复制”+“私运与私藏”的组合偷换道具(比如用以洗脱凶器嫌疑。在凶器为利器的情况下,行刺之后却可以仅留下带有或不带明显痕迹的、外型同凶器相仿的“外壳”。常见的例子:用内部冻满冰的塑料硬棒杀人,然后将冰取走,只留下塑料制的软外皮,从而制造不可能。这个软外皮可以进一步通过“分拆”等方式改变外型,达到干扰调查的目的)之外,还可以结合观察者的远近作出高超的变化:例如使用一个较大的“拟物”来描绘某角色的背影,让目击者误认为该角色离自己较近,而后在较短时间目击者失焦,再次聚焦后发现某角色已经被害,但距离上却无法说通。这样的诡计对环境的要求极高,因为客观因素的扰动往往很大,甚至不如简单的等比“模拟”。 18,易物(秘密交换) 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件物品换成另一件。 注解:指两角色之间互换重要证物,可能会使两件证物同时失焦。当然,也可扩展到人物与人物之间的交换,即所谓“交换杀人”的情况。以此为专题的小说中此手法较为常见,但结合其它手法进行精细操控的却较罕见——此手法全部的要素皆在“秘密”之上,若交换的是重要证物,假定A持有a,B持有b,则需确保证物b在A处不易受其他人重视(反之亦然);若为交换杀人,则交换的杀人者与对应被害人之间不应有可引起嫌疑的联系。 19,瞒骗 肯定或暗示一个虚假的、带有欺骗性的要求为真实可信的。 注解:小说中通常作为对话技巧出现。运用模棱两可的选词及似是而非的肯定、错误的记忆、成见及不恰当的扰乱和强行打断,以便在在场人群当中营造出会话者所需的共同认知,而这种认知往往远离真实,只有在详细的询问和细致的分析之后才会逐渐显露出来。 20,伪装 藏匿或模糊物体的原貌、特征或属性来将其曲饰为其它东西 注解:类似于“迷彩”的手法。小说中,“伪装”可能是故意造成,也可能是一系列巧合导致了目击者的误解——最为常见的一类情况,是公平性存疑的“完美易容术”。但一些要求精度较低的易容伪装(即是在身形相似的情况下,不在意外表的差别,而通过改变衣着、佩戴假发等方式来伪装为另一人。甚至伪装为已死者,来达成不可能效果),或者无针对性地通过外貌改变来造成性别错觉,在有具体交待的情况下,可以视作公平。“伪装”并不仅仅针对角色,对道具进行伪装亦是小说中时常可见的场面(例如凶器伪装为现场家具或者艺术品上的某一部分,或者“分拆”之后再行组合以进行伪装等等),甚至可以泛泛地称呼任何改变原特性的手法为“伪装”,分类或者分类组合视具体情况改变。 21,膨胀、压缩和拆装 一个物体被构造为能被限制在比它所表现出来的尺寸小得多的范围内。因此,占去小空间,就将能变大到展示出的尺寸。或者它可以被缩小体积以便被容纳入一个相对小的空间内。 注解:针对“拟物”的一种具体表述方式,并已扩展其边界。多半为魔术中所用,即使在小说中出现,由于必须强调道具的完整性,亦可直接归入魔术手法(例如突然变出一大把鲜(纸)花,凭空造出大的纸箱,“甩出”一根结实的木纹拐杖等等场面,基本是魔法道具的功劳),称其为“侦探推理小说中的魔术道具表演”。但也有一种特殊的、利用膨胀压缩的小说手法,乃是将密室用巨大且不易破裂的气球填充,利用膨胀占据大量体积,使室内的气体通过放入气球的孔洞逃逸。而后封闭孔洞,保留气球,让此时形成的、缺乏氧气的绝对密室本身作为凶器,利用缺氧来杀死行动不便的被害者。之后打开孔洞,对气球放气,并且回收道具。此例中方法,乃是充分利用膨胀压缩的典型,亦可举一反三,作为大型诡计中的某一环节。 22,借力(借助橡皮筋、弹簧或者其它的动力源实现的移动) 一类通过某些物理力源实现的特殊移位表演方法。 注解:小说中较为常见的手法。多用在道具的回收上,可以设置为定时自动,也可以是手动,通常可见于泛密室结构(绝对密室或者非绝对密室,广义密室及其它)的构造上。“借力”不可仅局限在道具上考虑,也可以是针对活着的角色或者角色尸体,来完成漂亮的转移。 23,神速(迅速、意想不到的移动) 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飞速移动。因为相对于观众来说高速移动非常突然,所以根本看不见。 注解:小说中较为罕见的手法,小范围内,如魔术中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指动作,可在小说中结合“移神”等表现出快速掩藏某项线索的情节。在小说中,“一双快手”多半是来自特殊的职业,或者经过专门的训练(例如外科医生、荷官、小偷、运动员、屠夫等)。方法上亦可是“借力”,并能适用到较大范围上,只是对环境设定存在较严格的要求,例如利用较大的弹力在较差的照明及较嘈杂的环境中转移道具。但若从另一方面来讲,若将利用时刻表达成的不在场证明作为“神速”的一种表现形式,即令凶手以“可供使用的交通工具所不可能完成的速度”来达成犯罪,则又可被诠释为较为常见的一种手法分类。当然,时刻表诡计本身在手法上,和“移神”、“瞒骗”、“遁走”、“密道”等的结合使用时分不开的,“神速”同样只是作为这些手法作用后所表现出的结果。 24,投影 借助光学应用将某种(需要的)影像投影到某类屏幕上,以达成特定效果。 注解:作为完成“光变”手法的一种手段,在小说中较为罕见。“投影”并非仅指利用光源投射人或物的黑影——这是小说中常见的一类迷惑手法,例如窗帘后的假人影子(可用来制造“假死”情节);或者通过乔装强调人物衣物及局部特征、给出具有明显可辨识线索的地面或墙壁投影(可配合意图模仿之人的录音使用),从而造成目击者误判——广义来讲,亦可完成复制式彩像或者全息投影的情节。例如利用电子设备,将录好的内容进行投影,并对屏幕进行合适的伪装,以让目击者误认为事情是在观察的时刻发生,并以此制造不可能谜团。 25,改天换地(在相对环境中改变) 借由改变共有的原发环境、周遭条件及状况来使(道具或者演员等)目前的关联发生变化或转换(例如将庞大的物体瞬间变不见,其实不是物体真正变不见,而是将观众的位置改变,比如可以旋转的观众席,或者与镜头一起平移的相框) 注解:原注举例已经写得极为详细,在小说中亦较常见,即主动改变环境以达成惊人的不可能效果。庞大的道具消失不见,除了之前的“拟物”等手法外,亦可直接创建相似的环境,结合“移神”手法使目击者误以为现场并未发生改变。类似的,也可在不同的时间点进行“改天换地”,例如目击者在现场对某些细节印象极深,本手法可以在另一处故意还原一些细节,而更改另外一些重要细节。给目击者在伪造的现场逗留的机会,使其混合两个“现场”的印象而整理出错误的印象,从而制造不可能谜团。小说和电视魔术表演中可通用的一点是,电视中镜头的移动在小说中作为目击者的视线移动来处理,因此,对于魔术中“与镜头一起平移的相框”,可以理解为随“目击者视线静止不动的道具”,事实上却仅是参照系的精心设置罢了。 26,镜像 两个物品完全是彼此的镜像,外观一模一样(可以用在交替出现,或者复制的情况下)。 注解:一方面,可以作为“置换”的执行手法;另一方面,可以是通过乔装或者双胞胎等方式实现的,对于人物的镜像复制,以及对于特殊道具的复制——他们若在不同的场合同时出现(逻辑上的同一性:同一样事物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位置),或者仅相隔故意安排的、较短的时间出现(例如,为了完成“神速”诡计),便能制造出不可能谜团,其目的可能是使证人失信。小说中较少见的手法。 27,暗示 此为通过眼之所见的事实得出论断的间接表达,一个仅来自表象的结论。 注解:此即我们常说的“想当然”或者“先入为主”,侦探小说中极为常见的手法,小说家的叙述性诡计亦可归入此类。其变化丰富多样,在情节上,可以是故事中人物通过一个“按常理来说”的画面进行判断而产生误解,即所谓“故事中人的心理盲点”,其他人物也可通过预先的准备或者临场对话等方式来促成如此的误解。如果是以读者视角为主导的小说行文,则也可称作“人物及读者的双重心理盲点”。另一方面,写作者使用叙述及文字技巧,对必要的细节故意隐而不提,或者使用容易引起误会的描写来误导读者,使读者对故事背景、设定或人物的各项特征产生误判,则可称为“读者的心理盲点”或叙述性诡计——在特征上,与前两者不同的地方在于,故事中人物对这些刻意的隐瞒是理所当然地知晓的,这种或许是在文字-画面还原的过程中,或者所谓“文字对焦”的过程中丢失的信息,如果运用失当,常会令读者感到不公平,甚至有强烈的被欺骗感。因此,对于叙述性诡计的铺陈,最好是能将必要的、能够有机会纠正可能出现的(而且往往是故意的)心理盲点的要素预先明确给出,但在表现手法上,则可以通过“移神”等方式来处理,以达到使读者震惊的效果。 28,置换 把一个东西置换成另外一个。 注解:同“蜗居”十分相似的手法。小说中,例如用完全相同的复制品替代凶器,从而解除其嫌疑(造成时间差后可以再行“置换”换回,视具体情况而定)。在魔术中,常常也会交换不同的物品,例如将纸捏的玫瑰在火烧后变成真正的玫瑰——“置换”并非是单独存在的手法,其必须和诸如“密道”、“私运与私藏”、“光变”等手法联用才能达成效果。 29,隐线(不可见连接) 一根不可见的、难以识别的连线,拴上或者拉紧两个或者以上的物体(线不可见或者难以辨认) 注解:“推理的绳艺”之一,也作为完成“扯线”诡计的一种具体手段,在机关类推理中极为常见的实用手法。“隐线”能够实现的效果,可以是“移神”成功后的道具回收或者尸体转移,也可作为完成“移神”的具体手法。在某些古典小说中,“隐线”也作为凶器出现,例如使用未包胶的细钢丝、钢琴线、细鱼线等等来实现“幽灵割喉”甚至断头的不可能场面。另外,“隐线”也可作为一般机关的诱发装置(绊腿的隐线等)。实现“不可见连接”的方法,可以选择在光学上透明的连线(如有机玻璃线),利用环境的昏暗(减少光线反射),或者使用极细而又结实的丝线(带色且不特意回避反射现象的鱼线或者钢琴线),令人难以分辨。 30,遮线(隐藏的连接) 一根隐藏或被遮蔽的连线,拴上或者拉紧两个或者以上的物体(线可见,但却被道具遮蔽住了) 注解:“推理的绳艺”之一,也作为完成“扯线”诡计的一种具体手段,在机关类推理中较为常见的手法。其效果与“隐线”类似,所不同的地方在于连线在某些角度上、或者移除遮蔽物后清晰可见。“遮线”不受“隐线”中的种种限制,可以使用更为结实的连线如粗缆绳甚至铁链,实现“隐线”手法中不可能完成或者实现困难的目标(如完成大型的“旋面”诡计,“改天换地”甚至移动密室等)。 31,暗力(隐蔽的力) 源于隐蔽或秘密处的作用力 注解:结合“借力”来思考,即在实现此手法时,动力源是隐蔽的。一处隐蔽的动力源,它可以通过“伪装”、“瞒骗”、“暗示”、“移神”等手法来施展作用而不被发现。在小说中,“暗力”可以和密室的形成密切相关,也可以作为回收道具或凶器、尸体的具体手法。但是,既然是被掩饰过的隐蔽动力源,未作明确交待,就肯定会存在不公平之处:因此,使用时需特别注意,至少也应给出可供文本回溯时使用的足量线索,以免引起读者不满。 32,密控(秘密操纵) 熟练或灵活地移动或控制物体,利用特定手法逃脱观众的视线。 注解:在小说中,“特定手法”意指利用各种不同的“力”或“场”所达成的、不能轻易被目击者或倾听事情经过者察觉的操纵(例如使用电力、磁力、气压以及各种绳艺,或者结合“神速”造成的移动或控制效果,或者利用动植物)——为求公平,这种亦算常见的手法往往需要预先交待,或者至少给出一些可供推理的物证或证言。对于现代的推理小说而言,不止远程遥控和催眠(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被正统爱好者们接受)成为了可能,“密控”中的“物体(广泛来讲应是“对象”,可同时指人或物)”也可以不是实体(例如利用键盘泄露的电磁波来窃取密码的黑客,同样是利用了“特定的秘密手法”逃脱了观众视线,并且移动了“物体”。又或者,操纵一个甚至多个不属于自己的网络ID,或者多人操纵同一个网络ID,利用不同域中身份标识的偏差来完成诡计,或作为大型诡计中的某一环节)。 33,磁力(吸引力) 利用两个磁体间的相互作用力,使之相互吸附不至于分离。 注解:“暗力”手法的具体实行方法之一。作为小说中较少见的手法,磁力的使用并不局限于作为固定手段的吸附(例如将道具或凶器通过磁力固定在角色较不易发觉的位置,以实现失焦。角色或死者亦可通过特殊的磁力道具实现意想不到的放置效果)、活用磁力的大小、方向及多种多样的传播介质来实现种类繁多的远程操作也是相当重要的(例如飞行的凶器、悬浮的幽灵、无故摆动的吊灯、跑步的死者等不可能诡计,在旧时代小说中也常见通过磁力来实现的情况)。注意作为“暗力”的实行方法,必然存在不公平处,具体参见“暗力”一节。 34,重心(控制重心) 调节并控制物体的重心,以使物体的各部分保持精确的平衡(比如在一根手指上竖起一只鸡蛋) 注解:小说中极为罕见的手法。表现为“不可能平衡”的一种技巧,或许可用作对绳艺及暗力等手法来实现的不可能效果的一种特殊补充(例如悬空的尸体、在屋檐上行走的凶手、钢索上的道具或角色运输等等)。 35,气压(大气压) 空气压力。 注解:在小说中少见的方法。大气压和水压等,可直接作为短时或长期杀人手段(例如水夫病,减压症之类。较极端的,如在气压室中强行改变气压而使人体爆炸),也可作为处理、回收道具的方式(例如用高压(或者直接用水)处理“拟物”中造成的某个特定形象,将其毁坏,变成一堆构筑物组成的垃圾)。水压气压与其它手法的联合使用,经常能够达成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不可能效果(例如爆炸、利用压力实现的遥控移动、“气压”作为“暗力”等等)。 36,黏性 利用物体黏性通过接触使之相互结合。 注解:可以同多种手法结合使用的具体方法,在小说中较为常见。例如可以用在“拆装”、“拟物”或者各种绳艺中,以作为道具和道具之间的组合媒介。道具、凶器、角色或者被害人也可通过“黏性”失焦,即将他们固定在一些运用常识极难想到的地方(天花板、楼房的某处死角、椅背、桌底等等)。 37,解说 通过表演者的解说、解释或暗示,使某个效果或者道具吸引观众的注意。 注解:某个角色通过叙述来引导其他角色关注的焦点,或者有意使某项线索失焦,从而达到“移神”效果。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手法。例如,凶手或同谋可以主动宣称发现道具、凶器或被害者尸体的所在地,以早有计划的引导和推理来使其他目击者角色产生误解,从而对现场发生的事情造成误判。 38,模仿 故意假装或伪装成出现失败的表演。 注解:在某些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一种骗术,通过故意表现给目击证人的“反复失败”,来造成一种思维惯性。在案件发生后,这些之前的“失败”就成为焦点,而使凶手或同谋的嫌疑或者他们的真正意图失焦。也可能是凶手故意让某角色失信,使其他角色放松对某些事件发生可能的关注(放松警惕),降低行动难度之后再下手,类似“狼来了”的故事。还有一种情况是,数次失败的暗杀反而洗脱了众人面前某位“苟且偷生”的被害人的嫌疑,当类似的暗杀成功杀死了此人身边的某人以后,之前的“被害人”是很难被人想到会有可能是凶手的——这是相当老套的手法。 39,秘印(秘密记号) 任何可以作为提示的(物体),那些事先不告诉、泄漏给(观众)的,隐蔽的(物体),等等。 注解:小说中极为常见的手法。但这些事先不可泄露的“秘印”在更多时候都会被归属于悬疑写法而非推理。当然,如果“秘印”预先作了交代,就不再能够完成其作用了。即使某些角色在第三人称写法时表现得对某些符号、手势、动作或者建筑物、人物、特定的词汇或短语十分敏感,这些秘密也只有在揭秘的瞬间一目了然——除了能够从文本描述中认定“这其中肯定有些问题”之外,由谜团出现到揭秘,中间不存在任何推理的因素在,因而是极端不公平的手法。 40,秘码和密语 谜语体系,符号或其它记号,任意选择作为暗号传递的方式。通过透露、发现或解释一些物体给某人提示线索。其他人并不知情(魔术师和助手根据事先约定好的规则或对照表做暗号和接受暗号。类似“秘印”) 注解:小说中较为少见的手法。和“秘印”不同,“密码和密语”中存在可能性,即通过对线索的搜集整理,以及对秘码明文的合理推理,能够主动揭开谜底——这点无论是对文中的侦探而言,还是对文本以外的读者都是成立的。作者在设置“秘码和密语”时,需要尤其注意公平性和合理性。过于专业以至于难以理解的密码,对读者的要求太高,往往是不受欢迎的。成功的小说密码多半是感性和具象化的,而且前文已经给出足够用来推理的线索——侦探人物的“灵机一动”如果能在读者处形成共鸣,推理的过程条理分明又不繁琐,那么这处的密码就可以说是成功的。 41,偷看 在观众不知情的情况下,利用秘密的、短暂的、匆匆一瞥。 注解:小说中较常见的手法。“偷看”的局限性,在于相关目击者所了解的通常不是事实真相的全部(例如偷看一眼信件,很可能只读到只言片语;偷听对话,可能只听到其中一部分;无意中窥看到凶杀案,可能弄错了凶手等),而是一次“误会”(注意,此处也并未否认“偷看”到真相的可能性,只是在讨论一种较为常见的“曲折情况”)。因此往往可以同其它手法结合,以造成小说情节的曲折多变。出现“偷看”情节亦是安排逆转的一种常见处理方法。至于凶手或帮凶方面故意“偷看”,则是相当特殊的一种手法——例如他们知道了一些特殊的情节,而其他角色始终认为他们不知道,因此便从动机上失焦;或者,在处理道具、凶器或者被害人尸体的过程中,他们需要通过“偷看”来确定该过程是否完成。只是,如果在上述两种情况中,“偷看”的过程不做交待,却又失之公平,因此务必得谨慎处理。 42,统筹(数学运算) 按照一定的排列组合或通过数字规律 注解:确切来说,“统筹”是一种骗术,和使用“公式”类似,旨在造成一种某人会使用读心术的错觉(大概是说,魔术师让观众心中随意想一个数字,利用统筹方法无论怎么样都能得到一个固定的结果,或者根据结果可以知道观众想到的数字)。广义的“统筹”并不只针对数字,还可以利用经验探知角色的心理,预估他们是否在对话或者行动上有所隐瞒(例如,侦探可以根据某角色的穿着、言谈、举止、神色等细节,来猜测他所从事的职业:这是十分老套但又往往行之有效的小说开场,或者情节流动时的“中场调剂”)——这些手法的真正驱动力,其实都是逻辑推理的运用。因此,对于广义的“统筹”而言,在小说中是经常出现的,无论是哪种身份的角色,使用这一手法都将受益良多。精确且使人感到信服的信息统筹,对读者来说也是一种阅读享受。 43,公式(数学公式) 通过固定的顺序或安排的数字计算方法(解说,类似42) 注解:这其实是纯粹的数学魔术,某些公式指向的是一个固定的数,或者是可以通过一系列运算探明的数。例如魔术师要求观众任意想一个数字,然后通过一系列的运算之后,将答案报出来,而魔术师瞬间便回应出观众之前脑中所想的数字(一种可简化的公式算法);或者观众只是在脑中重复通过运算得到的答案,而魔术师直接报出观众算出的答案(指向固定的数)。此手法在小说中极为罕见,通常是作为调剂情节用的花头,但也可结合连续杀人案的被害人特征,做出精彩的串场诡计。 44,强迫 强迫接受表演者的选择。通常利用心理学的安排或时机。看似频繁地任意作出选择,实际上是通过秘密去掉所有其它选项。通常通过N选一完成。 注解:较常见的街头骗术。广义来讲,凡是有预谋地将实际只有一种可能的情节进程伪装成看似存在多种可能性的随机过程的手法,均可称为“强迫”,其目的是通过过程的不确定性来洗脱凶手或者帮凶的嫌疑。在小说中往往以对话陷阱、不在场证明或者纷繁复杂的已登场线索之形式出现——公平情况下,在进行严密的推理筛选之后,或者在补充了新的证词及线索之后,所有“强迫”手法造成的无关可能性都能够被排除掉。另一方面,角色因为自身受不可抗力因素(如各种疾病和先后天缺陷,技能局限、内外伤、肢体残疾、典型的性格特征等(例如色盲、血友病、狭小广阔空间恐惧症、恐高症、近视、瘸腿、嗜睡症、恐水症、独眼导致的视距丧失;或者不会骑车、开车、游泳、使用电脑等等))被利用而作出唯一选择的情况,也归为“强迫”——小说中亦常见被角色利用的“伪强迫”,即所认为的“强迫”证据实为伪装或可被克服,实际上选项并不止一种。 45,读心(心理学线索) 表演者借由(观众的)下意识动作获取信息。(观众的下意识动作,例如抽到特定牌面时的窃喜,可以被魔术师看到并且推断出他的牌面,同时安排进行下一步动作;又或者不信任的情绪,或者极端怀疑的观察,都会影响魔术师的行动判定) 注解:“读心”在小说中经常出现,这里所说的乃是真正的读心术(或者说,比“统筹”更接近真正读心术的读心术)。“读心”与“统筹”的不同在于,前者更强调察言观色之经验的重要性,而较为忽视得出结论过程中的推理性。也正因为感性和直觉在该手法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严格的逻辑推理在此并未被严格要求,导致“被读”的角色有机会通过伪装和造假来愚弄使用“读心”的人,从而在情节上造出一些意想不到之处,这都取决于作者的安排。 46,同谋 在观众席中悄悄安插助手。 注解:小说中极为常见的手法。因为某些大型诡计一人无法完成,而对于“私运与私藏”等手法,则是明确指定需要“同谋”。从针对作案方法的逻辑推理讨论中,很多时候都能够论证出同谋的必然存在——这部分推理在小说真正结束时往往被证实是对错参半,因为某些作案方法在经过改进之后,能够最终去除“同谋”的必要性。对于完美的犯罪计划而言,参与者越多,暴露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不同角色的证词差异、行动上的滞后性和突发状况的不可避免,以及沟通上的盲点、信任度的变化等,都会形成危险的不确定因素)。因此,那些在离小说末页尚远处出现的、关于“本案必定存在同谋”的严谨推理,到最后可能只是作为为小说增彩(或者仅仅是增厚)的多重解答之一。 47,拖延(适当的延迟) 利用动作拖延表演,通过设计好的计划,为特殊效果赢得有利时机 注解:小说中极为常见的手法。例如“移神”诡计本身就是为其它的手法争取时间,造成时间差。各种具体的手法从执行开始,直到道具回收完毕,视手法本身的复杂程度、运用手法者的熟练度以及各类和运气脱不了关系的客观情况,都需要或长或短的“施法时间”来支撑。“拖延”可以使用预先设计好的某种自动化手法、或者一位乃至数位同谋的协助来达成,争取来的时间通常以恰好能完成之前所计划好的主体诡计为准。对于诡计而言,“拖延”并非必需,恰恰相反,它本身应是设计诡计时需要极力避免的环节:因为额外的环节增大了诡计的整体复杂度,更多的机关、手法和人物参与了进来,增加了整体设计的难度,往往就更容易被揭穿,或者造成文章硬伤。经常出现的另外一种情况是,在计划好的犯罪过程中出现了难以控制的巧合因素,使原定的诡计执行时间有所延长或者缩短,此时相应出现了同谋甚至巧合造成的“拖延”(未经过事先计划的“拖延”),意外添加了复杂性,并因此增加了侦探破解案件的难度。 48,预约(实现约定) 按照要求或预先提出的安排表演执行(增加意外性,而非“同谋”) 注解:针对青少年人群进行创作的小说作者尤爱使用的手法。诸如“盗窃预告函”或者“死亡预言”这样的信息,通过信函(由邮戳来判定时间)、电话(由通话者所确定的时间,或者手机时间记录、电信公司记录来判定时间)、血字(由现场目击者,或者由法医手段判定)、报纸(承载信息之报纸的发行时间)、广播(收听到信息的听众确定时间)、电视(收看节目的观众确定时间)、电子邮件(浏览器或者电邮接收软件标明的发送接收时间,邮件服务器上记录的时间)等信息传递方式,在事件发生之前(或者仅仅是“看起来是在事件发生前发出”)就已经送达一众角色的眼前(发现“预约”信息的时间点可以是事件发生前,或者在发生之后)。然后,事件按照“预约”的方式发生,配合其它的诡计手法,达到令人震惊的不可能效果,或者实现某种具体的目的(例如使用“连环预约”,可以在某次兑现之前制造出“移神”效果,从而实现对另一件真正要做的事情的“拖延”,或者其它有待执行的手法)。 49,复写 通过碳、蜡或者其它物体的压痕进行暗写。 注解:在小说中极为罕见的手法。“复写”可能被利用来伪造信函、模仿笔迹、誊写关键信息或者在“同谋”、“秘印”等方式中作为传递信息的某种手段。 50,神偷(秘密获取) 在观众不知情的情况下获取某道具 注解:作为以上诸多手法的执行效果来展现的手法,通过具体诡计的配合来实现角色们的“不知情”。例如,可以利用“反射”在某个其他角色认为的“死角”得到视觉信息,或者使用“扯线”“磁力”“暗力”等进行道具、凶器或尸体的回收。和以上所提到的、具有“隐蔽”要素的首府阿类似,使用时至少应给出可供文本回溯时使用的足量线索,以免因为出现不公平感而引起读者不满。 51,窃听 用某种方法进行窃听谈话。 注解:同“窃视”类似,“窃听”本身是经过预谋的行为,与之前定义的“偷看”之间有本质上的区别。其动机在于,使某一或某些角色掌握比其他人物所认为的更多的线索或者秘密。这些线索或秘密在小说的进展中可以被逐步公开,或者一开始就暴露出来,但是,因为“窃听者”被认为事先并不知道这些信息,他们就容易在动机上失焦。在通常的本格小说或者追求严谨的冷硬派小说中,“窃听”手法如果存在,则最好尽快点明,或者至少提供可供读者推理确认的线索,并能对全局情况及角色动机在时间点上进行重新整理,以作为进行新一番推理的前提条件。 52,窃视(暗中观察) 卧底。秘密观察。 注解:大致上与“窃听”相仿。不过,作为“视”字来诠释的“观察”概念,比“窃听”所覆盖的范围更广,甚至“窃听”本身亦可作为“窃视”的附属手法来进行描述。广义上讲,如果某个角色(尤其在冷硬派小说中)是安插入某一集团(可以是如黑帮般的大型集团,也可以是仅有数人的小型结社,甚至可以只是潜伏在一个重要人物身边)的卧底人员,作为秘密信息传出的渠道,也可称作“窃视”手法。这样的处理在小说中极为常见,为求公平,完成“窃视”的角色在揭晓最终解答之前务必事先交待。 53,密写 在观众不知道的情况下以某种方法完成书写 注解:小说中较为常见的手法。最为常见的表现模式是以“血字”为代表的所谓“死亡留言”。“密写”的过程,必须是除执行者和可能的同谋之外,在场其他人都无法即时得知的(在必要的场景设置完成之后方可揭示)。至于具体的方法,可以是利用特殊的角度(如俯身躺下,手压在身下书写)、经过掩饰的动作(如看上去是在做其它事情,或者根本没动,但实际上是在进行“密写”)、不易被察觉的方式(如用改变行走轨迹的方式在雪地上写字,以及用身体摆出数字、字母符号,或者特定的“秘码和密语”)等等。 54,修饰(同一结构) 以某种方式构建或伪装某物或某人,使之在不同的时候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出现(参“伪装”,例如一个箱子,从某个方向上看去是白色箱子,但是在改换位置之后,却看成红色箱子,实际是同一个箱子) 注解:小说中罕见的手法,偏技巧性。例如利用偏振片效应的三维立体工艺画(从不同的角度看去,可以看到不同的内容),或者身穿特殊处理道具服的人(如会随光强不同变色的服装,或者从左侧看去是穿礼服的男人,而右侧却是浓妆女人的魔术服装)等。“修饰”手法可以组合起来使用,甚至能令一个房间在不同的目击者(在相同或不同的时间点)眼中出现完全不同的映像,进而在剧情进展中出现截然不同的描述。其原理可以归结为“管中窥豹、以偏概全”的所谓“视觉心理盲点”。通过“修饰”可以制造证词或者照片中的“时空不可能”,作为主要诡计使案情变得扑朔迷离,也可以用来使证人失信。 梅瑟尔只是象征性地翻了翻,就将稿纸递还给了夏哀先生: “橡树地的那家出版社爱出这些神秘、猎奇又无聊的玩意儿——奇书、魔书、妖书、黑书……越是佯装得神秘、稀有、朦胧又专业的东西,就越能迷惑到那些好奇、冲动又一无所知的年轻人!”,梅瑟尔向他的老友这样评价道——不止是此刻作为话题的《诡计脑》,他显然就此一并评价了所有类似的魔术参考类书籍,“而且,我们之前也花时间讨论过这54条的,不是么?”,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当然,会长先生已经意识到:他们也曾是那样的年轻人,如假包换),转而对杜拉斯说,“原文所言寥寥,而你的注解则毫无意义。如果你给出一张关系严密的诡计鱼骨图,囊括这全部54项元素,指明它们的作用关系,我倒有兴趣细读一遍……” “没错,鱼骨图。我们以前读这本书时,就试着这样做过。”,夏哀先生直接将会长不愿道明的话说了出来,“因为概念的模棱两可和所指甚多,一张严谨合逻辑的连线关系图极难完成:比如‘移神’、‘神速’、‘拖延’作为效果,添加具体的情节及环境限制,马上就会有很多已经指明了的手法来加以涵盖。”,他拿出杜拉斯的注解看了一眼,接着说道,“以‘神速’为例——比如使用人类不可能完成的速度从一栋高楼的顶楼去到另一栋,那位魔术师可能是使用了‘隐线’作为钢丝,又可以是借助‘磁力’来飞翔,还可以凭借‘镜像’中的乔装手法,或者‘光学’里的镜子反射魔术……如果进一步限制目击者数量,减少视线死角,缩短行为时间——作为针对高难度大型魔术应对策略,在确定主手法思路的同时,还需要使用若干的辅助手法……诡计的组合与变化,正如万花筒一般,思路无法简单穷尽。” “你是一清二楚!”,梅瑟尔冷笑,“其实早就有了结论:比如将54项元素分作效果、主技、辅助三大类——这样显然的分类法,在具体执行上根本是无计可施!费兹奇那蹩脚的、走一步算一步的概念穷举,在逻辑关系上简直是完全混乱!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将这些元素整理得井然有序,以便套用到推理诡计的总结上,进而展开系统化的分类及讨论——鱼骨图、金字塔图、星形图、树结构……再去结合‘密室构建’、‘叙述性诡计’、‘广义不可能’、‘红鲱鱼’这些更大更广的类别:即使你认为自己想得再周到,所制作出的关系图再怎么无懈可击,也总能找到一条崭新的思路可以串联诡计。这其中,还区分时间与空间的串联组合,以及混合及并行的情况!更何况分类的方式也不是绝对的,全部取决于小说中的诡计具体设计及执行情况:有些本来已被认定的主技,在某些小说中却只能被区分为效果。而一堆辅助的元素,甚至可以直接穿插取代主技的位置,就像是在打无主牌……总之,我们已经花时间验证过:使用这个‘54元素归纳法’来进行推理小说系统化是不智的,这些元素自己就无法精确归类,它们的诞生本身就违背方法论。我们需要的应该是更进一步的抽象:毫无争议且便于归纳的诡计核心元素!” 这一连串的演说让梅瑟尔感到上气不接下气。他一手按住自己的皮烟斗袋,一手拿过那杯新调的天使玫瑰。可惜,终于还是没能来得及喝上一口——杜拉斯紧接着的一番话,使他感到额头发沉、脑袋晕眩,简直要令他窒息过去了: “那种抽象根本全无必要,‘54元素归纳法’本身——夏哀先生已经说过:这就是已经归纳、总结好了的成果。”,杜拉斯这样说,“54诡计基本元素——它们完全是手段,彼此间毫无区别:任何书面上的具体诡计,必可归入其一,或者拆散归入其中一些。甚至全部——可以说,它们是54个抽屉,可以收纳绝大部分已有的和未来的诡计。” “也就是说,你是诡计穷尽论者?”,不愧是会长先生,即使自己一贯坚持的宏伟设想被一个无名后辈毫无情面地反驳了,也不至于哑口无言,“不列出一个命名为‘其它’的第55项诡计元素来周旋么?放弃外延机会,这可不像某些分类学家的作风……” “您当然没有看过费兹奇本人的表态式解说——即使我专门将那数段文字誊抄在最开始的显眼位置。”,杜拉斯的话语毫不客气,“诡计永远没有穷尽,但基础手法却是来自经验的归纳整理。暂时不要去浮躁思考诡计的超越,单单是目前基础元素的组合,就已经可以推演出接近无穷数量的变种来了。至于叙事学本体和具体文类研究之间的区别,如果一位专家竟会弄不清楚,那实在……” “杜拉斯将魔术基本元素拓展为推理小说诡计基本元素,这和我们当年尝试的方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那些数倍于费兹奇原文的注解自然极有必要——梅尔,作为另一方向的研究先行者,你也应该细看一下的:它们指明了对你来说应该是‘下级细分分类’的归类方向,对一些常见的小说诡计类别也进行了简单总结:这和高度抽象化的理念之间并无矛盾,相反还对你期待推行的研究倍有益处。想想看,能够提前完成大量子集上的统合工作……对了,杜拉斯。我记得你在上次谈话时曾经说过,已经将自己阅读过的全部推理小说诡计进行了归类。而且,从数据上来讲,结果可说是相当成功。” 在梅瑟尔的脸色几乎要糟糕到极限时,夏哀先生及时将充满火药味的、几乎已经着火了的话头给引开了。幸运的是,经过这段尽力斡旋调解的言语缓冲带,不论是会长先生还是年轻人,他们的表情和语调都已转变得稍显平和些了——毕竟谁也不愿在无谓的争吵上浪费时间。 “啧,这孩子能读过多少本正统推理。”,梅瑟尔略带不屑地喝了一小口酒,“少少数十本经过特别挑选的二、三流小说,能够归入比书籍本数还要多得多的54个分类里——这显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算上短篇集,我一共读过715本推理小说:可以算是正统,因为不包含某些纯粹‘结尾投机主义作家’的作品。玩弄叙事技法过多的,不应被称作推理作家。”,杜拉斯答道,“所有的书中诡计都可以被归入到54基本元素中。我也有单另列出一份按照书名及基本诡计元素编号来进行归类的表格——为了不至于造成大规模泄底,这部分内容我并不打算公诸于众。”,他指了指夏哀手中的那叠稿纸,“否则您们将看到更厚一些的原稿。”,这年轻人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划着厚度。 梅瑟尔点点头——不考虑那些被认为是归类不当的泛称作品,这个数字该是不多不少,但在这个年龄,应该算是较多的了。那么,嘲讽就再无意义:毕竟,小说诡计能被拆解到这些元素中,他们当初也是证实过的。其实他对此完全理解,就像FISM最新举办的魔术大赛,需要用七大部门来进行初赛区分,最后的决胜又按照近台(Close-up)、舞台(Stage)的简单分类法来角逐两大领域的总冠军一样。不同分类之间并无矛盾——最便于投入到实际应用中的,必定是来自大量经验的归纳总结。 “很好,就按照你的方式来——全部元素作为无差别手段,不再费时去考虑归类:抽象化的事情,以后总有机会。”,梅瑟尔再次妥协了,“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没必要再为此耽搁。用元素法分析‘过量人数来自少量空间’的谜团……”,说到这里,他略微沉默了片刻,以便将思绪彻底转换回来,全力挑战这场难得一遇的思考游戏,“根据你的描述,我联想到索拉奇艺坊的一个巡回演出主题中的一幕——02年新创的‘无处不在(Varekai)’。主角的鸟人恋上地底的妖精,这番好事却又有各色杂耍妖魔百般阻挠。场景设计师用投影模糊了舞台地板的材质,在装置好结实骨架的台基中布置通道,木地板上也预留圆孔,方便演员们出入……” “于是,这就是其中一种解答的可能。”,夏哀接话道,“根据言语中已有的提示:铜马车来到舞台正中央,位置不偏不斜,代表那里有些预先弄好的布置。领班慢慢走到车尾,正好给出演员和道具就位所需要的时间。灯光故意模糊车底所做的手脚,实际在后轮旁显眼的华丽装饰处,地板上掩饰用的木纹布已经掀开,或许还用竖起的镜子做了掩护,完成了一围半圆形视野内的死角。这时侏儒们已经排好队伍,一部分进到车里,只等小丑打开镶木板门,他们便可从临时搭建的密道里鱼贯而出——小丑的步伐和身体的阴影在移动之中,遮蔽的效果配合密道的搭建,以及伪装的布设:因此他必须慢慢悠悠、摇摇晃晃,以免前排那帮着魔于揭秘、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一切的刁钻观众看出端倪来。” “如果机关的设计足够精巧,也可能那台三轮铜马车本身即是一台精确的‘密道链接器’。”,梅瑟尔继续补充这一可能,“某些观众的第一时间联想显然会和我的老友类似。因此,作为杰出的魔术师,就必然需要在过程设计上另辟蹊径。要我说,衣着、动作与灯光效果设计得招摇显眼的小丑领班不过是一条红鲱鱼罢了——用一处刻意营造的视觉焦点,作为吸引观众注意力的诱饵。当马车行进到特定位置,停步的斑马凭借十六只马蹄上负载着的身体重量启动舞台开关,地板上暗藏的密道出口开启,车厢阴影则恰好能作保护。既然观众们的视线跟着行为古怪的小丑,那么开启地点就很有可能是在相反的地方——想想看,四驾的大型马车,又是供马戏团使用,车辕末端多半会用色彩鲜艳的涂漆木雕或者大块大块的镂纹金属片装饰,这就在车底造成了一段下凹的人工屏障:因此,入口完全可以设在马匹与车厢之间。用类似的方法思考,真正链接密道的最好时机,反而应该是打开后厢镶木板门那会儿。由于好奇,所有观众的视线全部集中在那里,没几个人会去留意车厢前部阴影下的乾坤——如果以第一扇门的活页转动为信号,设计齿轮或者扯线机关来放下悬梯和伪装之类道具的话,必定是绝妙且可行的点子。” “至于之后‘群集效应’的应用:大量的侏儒手牵着手,制造出更多的阴影和动作,就愈加不会有人打算去特别关注车厢下部了。”,夏哀先生赞同这一想法,“所有观众都被大手笔的畸人聚集效果给震慑住了。” “十分正统的一类解法。”,杜拉斯回应,“如果用54诡计基本元素来表述,那么——舞台之下可以设一处‘密室’,用来安置数量庞大的侏儒,或者也作为火焰之角其他演员们的准备室:就像会长先生刚刚所说的、那出索拉奇艺坊巡回演出中的戏码一样;马车车厢与密室之间必有‘密道’相连,‘密道’的开启或许用了‘扯线’、‘借力’之类的‘暗力’技巧——使用‘磁力’当然也可——同时辅以‘迷彩’、‘光变’等具体手法来进行‘伪装’;小丑领班的作用则是‘移神’和‘拖延’,那些迫切希望揭穿谜底的观众也可以说是受了这一部分设计的‘暗示’——如果再加上马戏团喇叭的言语‘解说’,应该会收到更好的效果。” “我们还可以认为,在观众席上几个可能发现秘密的位置上,魔术师还特地布置了‘同谋’,从而让密道进出口处在‘完美的死角’上。”,梅瑟尔补充道,“小丑可以假装开不了门,或者故意让一个侏儒漏出头来:开一些疑似失败的玩笑,能够吸引来更多的视线和注意力,从而更加显著地提高这一阶段魔术的成功率——这显然是那条‘模仿’……” 当他终于试着去这样做时,就开始真正明白杜拉斯坚持这一方法的用意了:虽然不是唯一的概括途径,却是一种相对方便的概括途径。使用更抽象的言语,当然会更具条理和概括性,但因为分岔和归属关系的存在,显然不便于展开讨论,也不利于口头还原诡计——费兹奇的分法虽谈不上严谨,却有切实的好处,总算是实用主义至上了。 那么就暂时忠实于这一规则吧! 会长先生对这个年轻人也开始有些好感了——当然,这往往也并不代表一定会发生什么好事: “但这些都只是正统想法,难免乏味。对于同样的文字限定,我可以一次性提出五种不借助密道的奇思妙想,一样用诡计元素来表示。其一,大致方向是广义的‘统筹’加‘光学’——实际并没有那么多的侏儒出现,舞台上也全无密道,马车也没有动手脚,只是侏儒们的队伍排列、行动模式配合灯光的效果,或许还用上镜子,让观众们‘看到’的数量比实际上的数量要多得多。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实际通过穿插排列和调整镜子数量及角度,在最先出来几个实体侏儒后,就可以隔一个出一个,然后隔几个出一个……灯光闪动,真人和镜子往复运动,再额外使用烟雾效果,未见得不能瞒骗大部分观众;其二,不用镜子,马车不动手脚,但其中一大半侏儒也可以是假的,是‘拟物’加‘镜像’。这在畸人难觅的情况下肯定很管用——除去几个长有肉瘤的作为视线的焦点,别的都是蜡头加可以折叠的空架子。因为畸人在日常生活中极难见到,缺少类比,一般观众也很难将侏儒蜡头和真正的侏儒人头区分开来,于是只能勉强容纳二十人的车厢装下五十个‘人’完全可能。文中刻意描写‘整齐的踏脚’,证明你当时一定想到了这一种可能——又或者,我是高估了你?其三,直接对木地板使用‘伪装’,其实只有马车行进的那一部分是真正的地板,其余全部是一条一条极富弹性的道具木纹布。马车只在开门的地方利用‘迷彩’或者‘光学’做了些手脚,实际侏儒的出现,根本不是从车中出来,而是一个个头顶形态各异的侏儒蜡头、上半身穿着侏儒紫袍的正常人从蹲伏的地底起身冒出来!然后,这些只露半身的演员顺着道具布上精心编排的纹理来移动,牵手的部分可以是真实的小臂,脚的部分则根据你在服装上的暗示,掩藏在紫袍里了:那里完全可以什么都没有!不过要结合音效‘解说’,通过预先录制好的整齐划一脚步声让观众产生侏儒们行走的错觉:这同时也加深人们认为‘这就是真实的实木地板’的误解;其四,马车、小丑领班、侏儒军团……这一切全部都是假的。简单到近乎无赖的做法,是使用‘光学’中的全息图像放映,配合现场的环境来骗倒所有人——显然不会有正经的推理作家这样写,但是未来的魔术师未必不会去用。而另一种做法是利用视觉暂留及眼睛的明、暗适应这两类效应:利用你讲述中并未具体给出侏儒军团出场时环境描写的漏洞,我可以假设现场的照明是在不断进行明暗更替的。人类眼睛明适应的时间很短,暗适应则较长,配合明适应中阿尔法适应对应的约三十秒光景,我将光照转换的时间间隔设置为明亮八秒、暗十二秒,中间用镭射光和干冰气调节现场气氛——换句话说,其实大部分的时候观众们眼前都是一片模糊。然后,假设是使用如‘无处不在(Varekai)’中那种扇形马戏团舞台的话,我会准备约六十套和舞台大小一样的、带网状细钢筋固定的极薄型号预制板,但是中间预留一个马车的位置。上台的铜马车车厢里确实有几个侏儒,不过那都是跳上跳下做样子用的——其余的,全部是像手风琴那样的纸膜,用‘扯线’的手法来撑出形状,全部夹在预制板和预制板之间,一个一个逐渐增多,位置也像动画慢镜那样变化。在场景黑暗时,利用‘隐线’降下预制板,或许还用某个方法来实现‘神速’,音响和少数几个畸人都配合导演设计,和灯光师一道让这明暗交错的静止画面具备连续性;其五,仅使用‘暗示’足矣,换句话说,不过是叙述性诡计。我们的游戏既未声明讲述者,也未声明真实性,这就表示一切可能并非是真实可信:或者这全部只是梦中场景,或者是孩子在看一出动画,或者‘侏儒’只是一种蝗虫、而‘小丑领班’则是一只壁虎、‘观众们’都是蚂蚁……而你却作为一只‘蟑螂’来讲述一个离谱不合逻辑的故事……”,梅瑟尔开始主动进攻了,“除此之外,我还可以继续提出五十种各具特色的可能性,其中自然不乏精妙假设。不过算了!将讨论长期滞留于一处,难免乏味——现在继续吧,我的孩子!请让故事和诡计都快速流动起来!” (文注:为了防止出现泄底的情况,踌躇再三之后,我选择在本节中将杜拉斯所列出的小说篇目名统一略去,而只是笼统写出一个篇目数。注意:请不要将此篇目数和某文读过的推理小说总数对号入座(笑),数字的意义不是这个。) <hr /> 注释: 第五章 杜拉斯·普鲁斯特的口述记录: 一千四百七十八位观众不间断的惊呼也无法阻止舞台的沦陷——畸人军团的士兵数量,眨眼间便已达到近百的规模。因为担心这些怪物马上就要从台上溢出,并且会将那些疙疙瘩瘩的肉瘤袋子贴在他们那一张张扭曲颤抖的、淌过额头汗后变得有些滑腻腻的脸上,前排的观众们不得不像受惊了的褐鲣鸟一样厉声尖叫。为了缓和恐惧之心,带号席位的贵宾们尚且有幸能够紧抓住自己座位一侧的皮扶手,长凳位和站位的可怜人就只能条件反射似的抓住一些离手最近的东西——比如邻位裸露在外的胳膊,甚至更糟糕些:某位女士特意装点得高耸挺拔的乳房——于是全场都因为舞台的即将沦陷而沸腾了,恐慌心理被推向了极致:可以预见,如果眼前这幕难以置信的畸人扩张魔法再持续数秒,观众们必定会抛下戏票落荒而逃;而根据现场侏儒加正常人的总数来估计,他们在这生死关头拆掉火焰之角的大帐简直是易如反掌。 那么,结局竟会是如此么? 放心,我们的双胞胎团长自然是胸有定数——听,流泪小丑联盟的弦乐演奏早在侏儒刚从车厢中露面时就已悄然停止,然而,在这秩序与混乱交战的最后关头,却又有一段西贝柳斯于无声处绵绵奏起,像伏魔的咒语,顺利又迅速地平复了几欲染指一切的躁动不安。霓虹转盘缓下来、暗下来,灯光不再闪动,畸人们的动作停止,连带观众们的呼吸也屏住。最后竟连演奏都歇了:帐篷里的时间仿佛突然转停了的发条玩具,除了那四匹斑马仍会在抬起前蹄时低声嘶叫外,一切都静止了。 但小丑领班却是例外的:配给他的静止时间已过,此刻从车厢后门侧专备的车夫靠位上直起身子,略微踮脚,伸了个懒腰。舞台上方,本已在这静止时空中黯淡凝结了的光线,也因这些微的扰动再度活跃了起来,随着全场观众夹杂苦恼与期待的目光,一丝一缕地聚焦在这位穿着臃肿不堪充气条纹小丑服的救世主身上。 看,他拿起了那盏黑铁提灯,将它举高,同时从牙缝里挤出滑稽又阴沉的怪笑声。斑马们感应到身后的异动,立刻就变得焦躁不安,开始发出凄厉的、驴鸣般的嘶嚎。 四人乐队马上适时地扯了一回弦…… 按理说,这三重怪声显然能够让任何同时听到它们的正常人类感到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想要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可是,鉴于目前凝固时间的重新流动还存在有滞后的因素,观众们的反应普遍都比平日里遇到可能的危险时要缓慢得多。此处的时间差应该早已经被胡安算计好了——在整个现场意志最不坚定的观众崩溃的前一瞬间,小丑领班突然收敛了笑声,开始张口大叫,就好像是心脏被人用利刃自胸口刺中了一般。就在这时,黑铁提灯也被他高高地举过头顶。打在他身上的微弱灯光顷刻间便全部熄灭,但提灯却同时发出了耀眼的光辉。 现场观众们受不了这种明暗之间的剧烈变化,他们被迫闭眼,暂时放弃了眼部的全部功能。可即使这样,眼睑血管网组成的滤镜,仍旧让他们强行观看一整片黑红色的模糊与混沌——由此可见,那盏提灯几乎充当了一枚小型闪光弹的角色。现在,全部正常人的耳朵都变得异常灵敏:他们察觉到斑马的鸣叫声急速衰减;乐队仍然时不时地在拉弦,音调上却毫无规律可循;小丑领班,他的叫声一直持续到观众中最有毅力的那一位终于能够率先睁开双眼——于是,这位幸运者能够第一个看到舞台上的奇妙变化: 近百人的侏儒军团幻灭了,小丑领班幻灭了,马车、提灯、乐队……全都一并幻灭了。站在舞台正中,光环聚焦下的那位,戴着黑色山羊头面具的,正是大魔法师胡安! 是的,就只有他一个人:其余都化作了干冰烟——当然,读这些文字的你们可以这样说——但在场的一千四百七十八位观众,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称呼那此刻弥漫满场的紫色浓雾为“魔烟”,并且坚信这是任何大人物登场时都必须营造的气氛。 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的野心。”,梅瑟尔补充道,“你声称‘读这些文字的你们’而非‘听这个故事的寥寥诸位’,代表这次谈话的记录——至少在修改后——会被付诸铅字:这要么表示眼前领主先生那本杂志的过稿要求已经低到了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地步,要么是你对这场游戏的最后走向有着绝对的自信:至少现在,我的观点仍和刚才类似——废话一般的修饰:繁复、哗众取宠……” “你当然还有其它的正经话要说。”,夏哀笑道,“然后呢?” “当然,为着诡计的连续性:你在顺着我之前说的第四个方向里的第二种方案展开故事。你强调了灯光,使用了‘闪动’来暗示,并且照搬了我的‘明暗适应’理论;强调了畸人,说明了观众的注意力主要是放在那些‘疙疙瘩瘩的肉瘤袋子’上,并且反复使用‘静止’一词作为提醒;最后的例证则是消失的方式:如果使用第二种方案,那就只需要反向回收那些预制板,并且将马车和乐团也顺带吊走就可以了——注意,声音上可以造假:渐远至虚空的马鸣声和奏乐,都可以用音响效果来达成。真正需要下功夫的,应该是如何在满足质感的同时大幅减轻看起来是实铜制的马车的重量,以及怎样增加马车与乐队脚下预制板和牵引细绳的强度……” “你正在走一条危险的道路。”,夏哀说,“这是极易招致读者不满的诡计铺设,从勉强说得过去的奇想一步跨越到很难使人信服的天马行空,并且已经缺乏回旋的余地:杜拉斯,我宁愿相信这是你有意布置的圈套——终局结算时,诡计硬伤可是相当致命的失分点。” “我大致了解您们以往的游戏规则……”,杜拉斯点头微笑,“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似乎很快就会遇到‘将死’的局面。” “很好,可以称之为‘扭曲时空的双重递进式诡计’。不过,‘将死’也未必,最多不过‘无子可动’,仍是和棋。”,会长先生也并不惊讶,他显然已经想到这一步,“相反,危险的反而是你:我也同样对你使用了这一能够同时扭曲两个世界剧情走向的有趣诡计设定。可惜你对自己的小诡计太过自信,根本没注意到,其实夏哀大公爵的话语有所保留——诡计硬伤确实是相当致命的失分点,但也并非唯一失分点;耽于诡计而忽略结构上的轻重,同样是致命失分点。”,老人解释道,“我读过你的另外两篇小说,知道你有年轻人的通病:在创新上过于执着,因此就表现得急躁——你在布局时是诡计至上主义的,小说核心按照诡计来展开,然后使用故事去掩盖;相反结构和布局的重要性只是放在次要位置上考虑。这在诡计规划很完备及愿意进行反复修改的情况下没有什么大毛病,但放在讨论式当中就存在漏洞:现在是即时创作——当然,我并不清楚你和夏哀事先是否有过沟通。或者只是暂时拟定了提纲和主诡计方案,或者已经将一篇以‘凶手是橘’为主题的小说准备好了——就算有,也并不重要,因为我有信心能打乱你的布置:交流讨论的好处就在这里。”,梅瑟尔将皮烟斗袋拿出来,放到桌上——这处鼓鼓囊囊的宝贝让他在必须要连续不断地说话时感到有些喘不上气,“讨论亦是博弈,制胜的关键在于找出对手的弱点——对你而言是兴奋点——对症下药即可。看看,你爱诡计,我便给你诡计:你认为我之前提出针对第一谜团的五种奇想策略,只是老头子在赌气么?还有,你还记得我曾表示自己‘还能继续提出五十种可能性’么?其实我并不能——我没年轻人脑筋转得那么快,僵化的部分我也承认。不过,我坚持拿出这些符合你之前‘54诡计基本元素解说法’的有趣方案,满足你在模式上的诉求;同时强调‘反正统’,满足你在诡计形式上的诉求——受好胜心驱使,你挑选了我所提出的一种最难实现、匪夷所思但又不至于过分飘渺的策略来继续你的故事:这很可能已经偏离了你预先设置好的航道,纯粹是打算让我在严谨度上的失蹄暴露无遗,以便光辉又快捷地结束战斗。”,梅瑟尔呷了一口酒,休息了片刻,继续说道,“而这也正是我的意图——结构上显得冗长是你的事:光是介绍魔术师出场都已经花了如此的篇幅,这样的小说往往很难通过初审。主诡计应该围绕‘凶手是橘’,你却在细节上过分迁就畸人军团——诡计既然出现就必须解答,装饰性诡计过于复杂则必然会在解答篇中喧宾夺主:强调第四种策略、明确提出大量细节是我给出的诱饵。你潜意识会关注这一部分,旧的细节也衍生出更多新的细节,为了全文文笔的天然协调感——这总是需要在第一时间优先考虑的——又额外加上了大量描写,造成了冗长。而这所有一切都是在预支解答的篇幅,如果不是我现在已经点明:这样几轮下来,案件发生之前就已经造成了大量的组合谜团和细节,为了让主体凸显,又需要更多细节和更复杂的谜团、描写,小说将不得不巨幅化: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冗长将是一场灾难。” “所幸你提醒了他。”,夏哀先生立即接话道,“能够有机会在离题千里之前及时刹车——而现在看起来一切都还算好。” “您们说的没错,是我太急躁了……会长先生,我为刚刚所说‘将死’之类的不当话语向您道歉:请原谅年轻人的冲动。如果用中场时的棋子战力来作比,您最多失去了几个卒子,而我却已因大意而丢掉了皇后。” “哼,这场难得的游戏当然不会如此轻松!” 如果说,杜拉斯之前表现出的风格是“着魔于锤炼小说技巧而不在乎社交规则”的话:那么,这些话语就表现出和他一贯风格不符的谦卑来——梅瑟尔从来都对这样的乖巧话语感到受用,所以他当即给出了欣然接受的表情:这和他的会长身份可分不开。不过夏哀·哈特巴尔这边却并无所谓——而且,他或许是从杜拉斯的道歉中听出了别样的含义,以至于在回应时,不觉露出了少许意味深长的笑容: “因此,让我们回到正统想法上来吧。”,他这样说,“采用之前提到的、‘在车厢前部构筑密道’的路线来解决第二个谜团——改天换地的舞台——也并不困难:诡计元素中直接就有这么一项,同时配合‘旋面’、‘光学’造成的强制性‘移神’——让观众注意力转移到听觉上,减少信息量来源,从而方便造假……也就是说,在默认半圆形舞台的设定下,除了魔法师胡安外就空无一物的后台,与挤满了畸人的前台通过沿中心轴的旋转而互换了位置。可以旋转的木质圆形舞台——在马戏团史上,这样的布置方式并不鲜见:其中比较能够令现代人感到印象深刻的,当属索拉奇艺坊的‘喜悦之旅(Corteo)’巡回。”,他有意沿用了老友之前的命名法则,“虽然在设定上存在不小的差别——‘喜悦之旅’使用的是环形舞台,前后都有观众,演员则由两侧通道、或者空中吊索来到舞台中央……” “岂止如此。他们使用的是所谓‘六连环旋面’——每一个部分都能以不同的角速度转动,这就可以实现比你们所说更要复杂得多的舞台效果!”,会长先生插话道,“那年冬天我在卡尔加里(Calgary,在加拿大西南部)看的这场演出:垂死的人本已穿好了葬衣,亲人们围绕身旁,黄铜制提炉里的肃穆烟气随着那位女司香手中镶银铁链的摆动氤氲床头,乱糟糟的现场显得既忙乱又悲恸。然后,一位头戴花冠的天使如约而至,却险些带错了人离开,连死人都急得从床上蹦了起来——以此意外为序幕,引来了一场真真正正的狂欢节!最后那位善人骑着自行车快乐地前往天堂,人世间只遗下天使的一片白羽……那怎能叫做马戏,简直就是精心编排的舞台剧!或者说,是让人能够快快乐乐地去面对死亡的童话!” 这个世界上就总有能让即使是上了年纪的人一听就变得像个小孩般兴奋的东西的——因此,夏哀先生对自己的叙述被老友强行打断这件事也并不生气。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及时将可能走远的话题牵了回来: “那么,回到谜团上来:半圆形舞台或者扇形舞台,为求手法简洁,厚幕布可以不去动它,只要在互换之后让后台的畸人们拉紧边缘,不让人觉察到摆动就行了。绝对黑暗的时间只有短短数秒,因此‘旋面’的转动速度务必要快。如前所述,舞台上所有的声音都可以用预先录制的方式来完成——也只有这样才能在观众中利用声音定位感来造成音源在原地突然消失的错觉——因此弦乐只是假奏,小丑领班也仅是假吼。斑马们受过训练,或者是在黑暗来临的时刻便由临近的畸人飞快戴上早就备好的马嚼子,总之之前的嘶嚎鸣叫声很快就能控制住,同时也可以用播放录音的方式来实现声音的平滑过渡。当角速度很快时,畸人们可能会受离心力作用而摔倒:所以之前畸人们手牵着手的细节也得到了不错的解释;至于马车和斑马的求稳,结合之前关于‘密道链接器’的考量,车身和马蹄铁应该都被下了‘磁力’的魔咒——这样处理是最简洁的——于是马车本身在旋转时就变成了一座牢固的堡垒,小丑领班抓住它,靠近的畸人们也抓牢它,这样便可以在转动中稳住身体,不发出哪怕一丁点儿声响。” “没错,算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梅瑟尔应道,“干净利落的消失魔法,无需使用任何繁琐又缺乏保障的‘绳艺’。虽然正统到无聊,但却能够完全消去之前地板上供畸人们进出的孔洞,可以光明正大地在魔法师的身上打强光,丝毫不用担心前排观众们在木地板上看出什么破绽来——甚至,胡安还可以邀请几位观众上台来检查,以便更好地渲染不可能效果。” “他们会认为是‘魔烟’将一切给带走了。”,杜拉斯笑着说,“这应该最符合魔法师的本意。” “那也只能是呆板到可耻的‘本意’——年轻人,我为你想法的守旧、乏味感到遗憾。”,会长先生对此说法嗤之以鼻,“我也可以说,是那黑色的、贪婪的巴弗米特山羊头,将场上的所有都一口吞噬了下去;而那紫烟不过是恶魔口中喷出的、夹杂着硫磺臭味的毒气……反正,这部分并不重要:干冰烟气的作用,最多也就是作为主人公登场时的效果,以及对‘旋面’手法的掩护,让观众们在被成功转移注意力的同时不会再有机会去关注舞台后面灯光昏暗处巨大幕布两侧来回摇晃的下摆:而那里没准藏着好几双紧拽住幕布一角、打算让这次因失误而产生的过分抖动尽快平息下来的侏儒们的手!看看,根本没有必要为所有细节赋予诗意——现在继续,我的孩子,赶快让谜团大步行进下去: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我曾试着去想象一部作中作式的假想作品,名字叫做《重返橘子共和国》的:一部文本上并不完全甚至只有零碎的梗概,人物、背景、情节统统不甚明了,但在概念上却切实存在的小说。我猜,这样的作品在某处甚至会是超越概念的实在。”,杜拉斯回应道,“作为偏通俗方向的一类小说创作者,我们显然应该了解,设定即边界,描写即约束,魔法和诡计也应如此——以此一时空作比,如果谨守口述作者身份的我拥有‘第四堵墙’意识,能够透过舞台上那一面看不见的窥视之镜,获悉一处交叉蒙太奇世界的存在……我是指,有能力从目前我们交谈的世界游离到另一处,在那里有一部完全不同的讲义小说,可以同时完整此处宇宙内同名小说中缺失的概念性:即使那个世界里满是奉行折衷式医疗的原教旨主义者,而那里的教旨宣扬地球内凹说——也并非全无可能,就像我曾怀疑自己读过塞洛斯(Cyrus)的一本名为《蜂巢状宇宙起源说》的书一样。谁知道呢:整个宇宙就像一只蛋。我可以宣称,在那个世界里有一个类似的人物在创作一篇类似的小说,但那处的杜拉斯却用到了诸如头顶灯泡的电子小丑、巨型紫色羽毛法师袍、鲶鱼领班、长须蹦人、歌唱的鱼尾、推着三轮铜车有着大嘴浓眉笑容的玉米人摁响喇叭来宣布表演开始,然后是卡通画风格的牛头怪和无比高大但却无手无头的另一类畸人……唯一相同的一点,是我们共同给胡安或者其他魔法师的表演命名为‘重返橘子共和国’,而这也都是对‘凶手是橘’这一题设的推理——这么些平行世界作者们亟待脱出的悲剧是,也即了解‘第四堵墙’存在意义的悲剧是:我们潜意识中都藏有回到母体去的最终愿望。换句话说,我们都希望能从无穷无尽的内嵌中找到终极世界,并且挣脱出来。” 这样说着的杜拉斯几乎都要从我的小说中走出来了,他让我感到害怕,也让我觉察出或许在某处存在的另一位关乎于我自身的创造者——谁可否认眼前世界的存在不会仅仅是一些概念和描写的统合呢?文字的抽离与脑中的建构,如柏克莱那种完全的唯心、完全的非物质,一切感觉来自神的给予也未尝不可。我正在远离提纲,而这一部分必须从岔路上折返回来,于是夏哀·哈特巴尔先生便适时发言了: “停一下,杜拉斯:我感觉起首的部分过于形而上了,不要真将自己幻作了普鲁斯特,并且不要轻易使用中那种过分直接的内心独白。还有,‘你’是谁?——这点十分重要。最好不要将你自身作为小说创作者的感情与胡安的感情混淆到一处:你是你,角色是角色,乔伊斯美学在这一文类中更为适合——要首先在文字中消灭你的人格。虽然按目前这样写能够造成一种主动深化的阅读效果,但与之前一直专注于情节推进及细致描写的风格不符。”,他转而对红头发的记录员说,“托里小姐,将这页撕掉:以谜团为重,我们重新开始。” 请原谅我在此让夏哀先生表现得如此武断,容易激动的梅瑟尔会长则被完全忽略,而对于“重新开始”没有提出任何意见的杜拉斯也像是得了短暂的健忘症:在下一节里,他将十分乐意给出一个重于情节推进的新版本——他或许会这样想:对于《重返橘子共和国》这个关键词而言,不存在的部分并不妨碍某一个概念的还原。 那么这堵看不见的墙,此时对于笔下世界也应该再度封闭了。关于“作者闯入”这件事,即使艾略特和福斯特都曾这么做过(以及其他数不清的作家们),戴维·洛奇仍旧认为这种上帝式的粗暴干预十分危险,我也这么觉得。 于是就在这里断节。 <hr /> 注释: 第六章 杜拉斯·普鲁斯特的口述记录: 那么这场魔术被定名为“胡安大师在魔橘国的奇妙历险”!刚刚获知的消息,关于“魔橘国的奇妙历险”——请大家注意:这是一场众望所归的逃生秀!作为现场记者,我——萨莉·米尔德里德——经过之前可怕的侏儒军团带来的惊吓以及巨型消失表演的极度震撼之后,将继续为各位进行全程实况报导。对了,刚刚我好像听到帐篷外有雷鸣声,可能很快就要下雨了,希望棚外我们的广播车,以及9号通讯卫星的信号能够保持良好,这样就能让各位在电视上继续收看到和我们在现场所见一样真实却又难以置信的画面。当然,就算出现信号干扰或者短时停播也不用担心,广播车上,我们的现场导演和他的两位助手也在进行紧张的剪辑和音效处理工作,明天晚上9点开始,本次火焰之角马戏团的全部表演内容将再次与大家见面,并将于6月28日凌晨重播——想要录制本次节目的爱好者们记得给自己的机器预先定时。 好了,现在镜头切换到科伊施维茨(Koiscz)那边。我们可以看到,现场的紫色魔烟已经逐渐散去,全部的灯光都打在胡安大师的身上——和往常一样,他戴着黑色山羊头面具:这个令人感到恐怖的面具就是他的招牌标志。在这个位置上我们看不太清:不过根据以往的现场照片,黑色山羊的眼睛就和蛇眼一样,瞳孔只有一条线——我们请摄影师将镜头拉近……等等!大师开始动作了,他将双手手心向上抬起,可以看到两只手里都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我们的镜头不能再拉近了。当然,这个距离也能够看出他的手法是相当灵活:左手一抖,变出一大把花束;右手突然向空中一抓,拿到的是一个打火机……现在他用打火机将玫瑰点燃——哇噢!这真太神奇了!一阵火焰过后,我们看到一大群白色鸽子从火焰中飞出!……现在镜头切换回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鸽子的数量很多,而且都不飞走,像一大群白色的蜜蜂一样聚集在大师的周围。鸽子们舞动翅膀,仿佛一道巨大的屏障,将他层层包围起来。我们试着让摄影师调整一下角度……啊,现在鸽子们又突然散开了。这……这是怎么回事?胡安大师不见了! 舞台灯光失去了焦点,开始在全场找寻魔法师的身影:没有,哪儿都没有——整个半圆形舞台上空空如也!大师从大家的眼皮底下消失不见了! 不过,我们现在可以听到后面的观众们开始尖叫了。那么,画面伸向观众席——他们好像正在专注舞台上空……嗯,此刻镜头正切到科伊斯维茨:他已经在拍摄高空中的情况了。我们这个角度也能够看到,但是电视画面上更加清楚——飞散的白鸽重又聚拢在空中,在他们的围绕下,胡安大师正缓缓从空中降下。这是多么奇妙的一个镜头:空中的大师就像一位等待下葬的安详死者,正躺在一具透明的水晶棺木中。棺木是竖直降下的,但速度却很慢,鸽子也一直不停地围绕在周围……现在科伊斯维茨的镜头拉得更近了,现场的灯光也全打在那具水晶棺上。从这个角度看得很清楚,棺木在移动,没有发现任何的钢丝牵引!似乎是为了证明这是真正的悬空,当棺木降到差不多之前空中精灵军团表演的那个位置时,从悬挂着带有火焰之角漂亮团徽的黑色幕布顶端,竟然伸出了一扇半圆形的巨大火网! 看起来,火焰的大小应该和舞台一致……镜头现在已经移到那团像翅膀一样张开的火焰上了——是的,就像因为过于靠近太阳而最终起火燃烧的伊卡洛斯之翼那样!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那张网实际上是由无数根细钢管拼接起来的;七根较粗钢筋由圆心处均匀辐射开去,作为整张火焰巨网的骨架。火焰自每一处钢管交接的地方分别向上下喷出:火苗不高,但势头强劲,就像是从一张蛛网上生出了无数的犄角,算是名副其实的“火焰之角”。马戏中使用的小型喷火装置的原理,根据节目前所做的调查,实际是和日常使用的防风打火机类似:管道中流动的是丁烷之类的有机液体。这些液体从交接处的细小喷嘴中加速喷出成雾状并点燃,从而营造出如此壮丽的效果。请各位注意看,虽然是制作成了蛛网形状,但其实钢管与钢管之间并不能随意通过——注意那些反光的部分,应该是一块一块嵌入的钢化玻璃:如此一来,就将上下两部分空间完全隔开了,从上而下使用钢丝将棺木悬吊下来当然也是不可能的……好了,现在整张火网已经架设完毕,确实是和舞台的大小保持了一致。此刻的整体效果,就好像是在一只竖立着的半圆柱体盒子中,镶嵌了一块水晶一样。水晶棺已经离地面很近了,画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站立在透明棺木中的胡安大师。尽管上方有熊熊燃烧的烈火,那些训练有素的鸽子仍然锲而不舍地围绕着棺木飞行,这画面……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我们的镜头现在聚焦到大师的手上——可以看到,他的双手就像古埃及法老被制成木乃伊时的形状一样: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如果您看过我们上周的地球探索节目,就很容易联想到属于图坦卡蒙(tutankhamun)法老的经典木乃伊形象——唯一不同的是,图坦卡蒙的手中所握的是象征王权的连枷和曲杖,而胡安大师握着的却是一捆粗大的铁链和一只……橘子? 是的,那确实是一只橘子:因此我们马上联想到这次逃生秀的名称——魔橘国的奇妙历险!铁链的作用我们大致可以猜到,无非是作为逃生秀中的捆绑或者封箱道具;可这只橘子究竟和所谓“魔橘国”有什么联系呢? 好了,没时间留给大家多想了——水晶棺已经完全放下,正立在舞台中央。看看,胡安大师在动了!他推开了棺门,从水晶棺中走了出来。现在的距离和光线都非常好,鸽子在棺木落地之后就十分有默契地飞开了,仿佛正是它们托起了浮棺,而现在已经完成了任务一样。那副特制的棺材是完全透明的,人从里面走出来后,透过竖立着的棺底,可以直接看到后面的黑色幕布。从另一台摄影机那里能够观察得更清楚些:这个棺材道具被设计成了正面左翻开式的结构,完全透明,甚至连衔接棺盖和棺体间的三处活页也都是用透明的材料制成:为了保持棺盖的一体化,上下部分的活页要比中间的更长,但末端位置却是一致的——大概是为了整体美感吧……棺体很厚,目测大约有10厘米,或者还更厚些;底部和脚底一侧的厚度更大,几乎跟一级台阶差不多了。看上去,棺体的七个平面完全是一体成型,转角的地方全部灌注打磨成大圆角,棺盖边缘也如是处理,整体看去颇具艺术感。合上的时候我们也已经看过,浑然一体,简直是一件玻璃工艺品——不过,在逃生秀节目中,这当然也是一件十分致命的道具:一看就知道,除了打开棺门走出来之外,没有任何其它的取巧方式可用。水晶棺的内部,将会是一处完全禁闭的空间——如果真是使用这一道具作为笼子的话,大师究竟会用怎样神奇的方式逃脱呢? 又有人上台了,是四个化妆成小丑的侏儒助手,从观众席这边爬上了舞台。 大师将铁链交给了助手们,双手向上举起那只橘子,然后又缓缓移下来。如是几次,似乎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然后,将橘子放在胸口下方,就像是拿着一只易碎的水晶球那样,仍然是用双手执住,并且保持着这一姿势。现在,有一个小丑助手已经站到了另一个的肩膀上,手上好像拿着些什么……镜头切到科伊施维茨,我们看到,小丑手上拿着的是一副手铐。他用它将大师紧握橘子的双手铐住。与此同时,剩下两个没有参加叠罗汉秀的小丑将大师准备好的那捆铁链展开——原来,那里面一共有两根长铁链。这时,给胡安大师戴好手铐的两个小丑也过来了:两对侏儒,各自牵住每条铁链的头尾,相向而行,将链子拉开,展示给现场的观众们,请他们负责监督查看。从画面中也可以看到,链锁并不是很粗,但显然相当结实。 好了,展示完后,其中两个小丑再次叠起罗汉,开始用铁链捆住胡安大师。我们看到,铁链先是穿过大师的腋下,横跨胸前,于胸椎和腰椎的结合处交叉环箍。再从背后到达颈部,前后缠绕一圈,将被面具遮住的下颔勒住:这样一来,头部相当于是被完全锁住了。然后铁链再向下穿过手铐,左右手腕各交错一次——如此便将双手、手铐和橘子固定住了——再向下,直到大腿。然后穿过股间回到背后,与最开始留在背后的链结汇合。注意,负责捆绑的小丑拿出了一把样子夸张的黄铜挂锁,而大师也十分配合地转过身来——不知道电视机前的观众们能不能看清楚,我在这里可以看到,小丑以极具展示性的手法,让铁链的首端和尾部,以及大师背后交叠的两处链环一一穿过锁钩,并且用十分夸张的动作将挂锁按紧锁好。为了安全起见,小丑又拿出了一把更大的锁,还是照例锁上了。噢,他又拿出了一把…… 很好,现在大师的背后一共挂上了五把锁。他此刻正沿着舞台边缘行走,并且时不时地做出意欲挣脱状,只可惜上半身的枷锁根本就牢不可破——他甚至允许前排的观众们离开座位,站起来拉扯那些锁和铁链,以检验它们是否牢靠。 大师已经走到我们这边,通过镜头,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铁链非常结实,而且每一段都是焊好的,不存在拉开后挣脱的可能。啊!好的……各位观众,大师现在在招呼我过去了。 各位请看,这些锁链确实是铸铁锻造的,我现在亲自用手掂量过,真的是非常的沉,而且十分结实。还有……大师身后的挂锁,每一个都确实穿过了铁环,并且已经严丝合缝地锁上了。你们看,我这样用力拉扯,也不可能扯掉任何一枚链环,拉松也没有可能。还有,从画面中就可以看到,这种交叉式的捆绑法,就像是疯人院中使用的约束衣一样,除非从外部开锁,否则根本没办法挣脱。对了,这个可爱的橘子……呃,好像胡安大师对我的行为稍微感到有些不高兴了——大家刚刚也看到,我用手指试着按了一下那个橘子:那确实是一个真正的橘子,至少手感上是的…… 半圈展示完毕,大师回到了水晶棺前,面向观众。他好像是点了点头,又或者是念了一句什么咒语,然后,便略向后抬起右脚,倒退一步站立到棺木中去了……小丑们于是额外给大师加上了脚镣,将他的双脚也固定死了。然后,他们合力将沉重的棺门关上,在右侧突出的鸭嘴状透明扣环上加了一把锁——胡安大师现在简直就跟琥珀中的昆虫没什么两样了……哪怕这样也还不够。那四个小丑开始用另一根铁链来装饰这副活人棺——从背面开始,转到正面,交叉、分开、再继续……直到棺面上所有结构上的突起全部被链条交错过之后,头与尾又收拢到一处,并且再加上七、八把锁,几乎要把每一对相邻的环都捆绑占据,形成比乙炔气焊接还要更加牢固的假相。所有轨迹上的重合之处,同样也加上一把锁,使链条不至于滑动,如头顶那扇巨大的火网。 “停一下。”,夏哀先生打断道,“杜拉斯,你的叙述风格开始走形了——这已经不是现场记者能够说的话,还原出的画面逐渐变得怪异了……不过,从这里注意也还来得及。” “一点没错!将精力集中在谜团上!”,梅瑟尔也批评道,“而不是在转换风格的窃喜与细节炫耀上——做你该做的事!” 不过,即使不去看,也可以从声音里听出,会长此刻的脸色并不好看:其中的原因自然是不言自明。 于是杜拉斯就稍微调整了情绪,在托里小姐点头许可后,开始了另外一段的叙述: 杜拉斯·普鲁斯特的口述记录: 现在四个小丑已经远离棺木,几乎是等距离地站在离大师大约四、五米远的四个角上了。请看,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双手,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在施法的样子。啊!注意了,现在水晶棺开始渐渐浮起了,有些摇晃,但确实是慢慢地在离开地面。 关注一下笼子里的胡安大师——他看起来相当不错,戴黑色丝绸手套的双手里仍旧牢牢抓住那只橘子。水晶棺越升越高,小丑法师们的手也举得更高了:这真是他们的意念在操纵物体悬浮么?多么不可思议的能力!看看,现在棺木已经升到大约两米高了:没有白鸽,没有任何支撑物或者隐线!这简直太神奇了! 转眼之间,水晶棺已经快接近火网了,可胡安大师仍旧没有任何打算逃出笼子的动作……等等,似乎是从橘子所在的位置,开始出现浓烟了——各位观众,目前棺木的内部被浓烟笼罩,身在现场也很难看到里面的动作细节。棺木的密封做得非常好,估计是在接触面使用了透明的宽橡胶封条,没有一丁点儿烟气从里面泄露出来,可见这还会是一次受氧气总量限制的“定时逃生”。不过,大师好像还是没有开始动作,棺木仍在继续升高。好了!从另一侧的画面里已经能够较清楚地看到,大师开始动作了:他的肘部好像正在用力摆动,双脚的动作也很剧烈,似乎是想要从铁链、手铐和脚镣中脱出。与此同时,高空中的水晶棺变得非常不稳,开始大幅度地晃动。突然,水晶棺好像挣脱了束缚似的,加速向火网冲去…… …… 电视机前的观众们,刚刚实在是令人感到难以想象的一幕:装载胡安大师的水晶棺向上飞行并且撞上了火网,然后又反弹摔落了下来。现在火网已经关闭,场上应急灯也已打开。小丑们很惊慌,四个人全部向后摔倒在地上,似乎是出现意外了。现场观众们也纷纷交头接耳——不过情况仍然是不能确定,因为之前大师的表演也有很多是走意外风格。我们看到,刚刚的小丑领班也出来了,从幕布后又出来了几个侏儒小丑。他们和爬起来的小丑助手们一道,慌慌张张地向着水晶棺木落下的地方跑去。 好像真的出事了!我现在已经是站在舞台上,没有任何人上来阻拦我。场下观众有一些也跑上了台来,现场秩序很乱。刚刚上台的那几个小丑,他们已经合力将水晶棺翻过来,平放在台上。侏儒助手们拿出一堆钥匙,一把一把地打开水晶棺外的挂锁。 此刻我走得更近了,我的身后就是之前操控马车的小丑领班。他呆立在那里,似乎是被这场意外给吓傻了。镜头向下看到那副水晶棺——里面的浓烟一点都没消失,完全看不到此刻胡安大师的情况。棺材里一点响动都没有,大师究竟怎样了?从那样的高度摔下来,估计情况很不乐观…… 好了,现在小丑们已经打开了全部的挂锁,铁链也一并卸下了——可能是浓烟导致棺内外压强发生了改变,封条贴得非常紧,几个小丑合力也没能打开它。情况十分紧急,一个小丑使劲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段铸铁片塞了进去,用尽全力往上一蹦,短小的双脚带着全身的重量踩在那柄临时造好的杠杆一端上。 笼子终于被打开了…… “接下来我打算让时间分裂。”,杜拉斯停下了叙述,向大家解释道,“请将下面这段标记为‘成功前往魔橘国’。”,他十分礼貌地显卡向记录员小姐提出请求。托里小姐翻过一页纸,于是叙述又继续了下去。 杜拉斯·普鲁斯特的口述记录——成功前往魔橘国: 浓烟一下子散开来,最靠近的几个小丑都退后了。因为这圈浓烟,水晶棺周围形成了一围无人的真空区。烟雾散得很快,在大家还没再次围拢上去之前就已全无踪迹。出于职业敏感,我们几乎是最先冲上去的。 尽管还有一些烟气的痕迹在棺体内残留,但是……我相信电视机前的观众,和我看到的一样清楚——胡安大师消失了!他已经不在笼子里了! 水晶棺里,大师刚刚容身的地方,只剩下之前将大师捆得严严实实的铁链——那排成一排的五把锁还挂在那里,显然没有任何人打开过它们……手铐跟铁链缠绕在一起、脚镣遗落在应该是放置双脚的位置,就是大师本人不见了。 还有那只魔橘,此刻正端端正正地立在铁链、挂锁和手铐堆成的小山上。 胡安大师逃脱了——他真的已经前往魔橘国了……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这根本毫无可能! 观众们沸腾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见证这犹如奇迹般的一幕。 全场掌声雷动…… “显然,接下来他们还需要再重复操作一次,以便将这样一位大师从魔橘国变回到现实世界中来——既然那只橘子是作为‘魔橘国’的象征,那里同样也应具备某个‘神秘’的出入口:优秀的魔术和优秀的小说一样,必须保持主题统一。”,梅瑟尔分析道,“且不谈你文笔上的罗嗦、描写上的含糊、措辞上的失当和修饰上的单调——再重复一遍:我最关心的只有谜团。因此,杜拉斯,我首先需要你发誓:这所有一切魔法均与超自然无关,并且在叙述中未隐瞒任何关键性线索:可以根据叙述的细节推理分析出谜团的解答来。” “作为一名推理小说写作者,这是必守的前提。”,杜拉斯点头。 “这样就行。”,梅瑟尔回应道,“说实话,这一部分的谜面确实极为宏大,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这第三个谜团——悬浮水晶棺中的消失——它本身包含了大量的不可能细节,而且是极难解释的那一类。” 会长将属于他的那杯天使玫瑰喝尽——为了接下来的紧张思考和精确表达,他觉得自己确实需要一些生鸡蛋白…… 记录员托里小姐放下手里还没添补完成的记录,十分体贴地为客人递上了一杯清水。 “谢谢。”,老人开始了他的分析,“当然,并非不可解。我现在就试着解剖你给出的细节:先拆散谜团组合,再通过逻辑推理和经验归纳来逐个击破。”,他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皮烟斗袋,忍不住去触碰了它一下,将它的长边校正到与桌面下沿平行,“被你拿来作为开胃酒来使用的,是一个相当常见的魔法组合:你自己也并没有让你的现场记者花太多时间去描述它,因此,我同样也不打算去做详细论述,仅用诡计元素法进行总结归纳即可。这套把戏可以拆分为三个部分:‘无中生有’、‘变化’‘有遮蔽情况下的消失’——前两个是较简单的戏法,近景中讲究手法的快速灵巧,而且他特意选择了摄像机不能进行近距离观察的位置;叙述中刻意借记者之口提到的‘这个距离’,为具体手法的选择提供了大量的可能性——而且,之后同样也给出过暗示:因为胡安大师显然‘知道’现场有电视台记者,他也理所当然利用了这点来完成自己的设计。打火机的变法可以忽略,最简单就是藏在袖中,使用‘遮线’或者‘弹力’的手法变出即可;花束魔法和之后的鸽子召唤之间存在连续性,出于简洁考虑,我倾向于认为玫瑰全是由纸折成,并且事先精心上色,以使其与真的花束看上去没什么不同。” “而且,必须是火焰纸。”,夏哀先生补充道,“为了在魔法承接中实现好的‘移神’效果,协助躲在暗处的鸽子们顺利出场,燃烧花束时的火焰务必成团、闪耀且持久,一般的折纸无法做到。” “这我当然知道!”,会长对老友的打断感到不快,他迅速夺回了话语权,“硝化棉、酒精、速记纸——自己浸晾出的火纸才是最好用的,我也不是没写过那样的诡计解析文章……这样的一大把纸花,在表演之前先被按压、扭曲成卷,搭配上类似伞骨的硬纸骨架,一两处细弹簧部件满足随时撑起的要求,再用活线扣紧紧收拢:这算是诡计元素中的‘膨胀压缩’吧。好的魔术师,一半的时间会花在道具准备上——比如花卉展开时的表现力,可能需要用到一些复杂的组合:多层骨架、嵌套组件、特制涂料……以让玫瑰展开得更立体,花瓣在灯光下的观感更细腻和富有层次感,花朵、枝叶、裹纸之间的材质、颜色对比更鲜明等等。想要避免骨架结构的繁琐,利用‘气压’也是一个很好的途径——不过,整体上讲都应归于‘拟物’。” “对于能使一个置身前排的记者都‘看不太清’的位置和灯光效果而言,‘变化’这步也并不困难。”,离梅瑟尔停止讲述还不到一秒,夏哀便直接将话题过渡到魔法组合的第二部分去了——这自然是得益于老友间自多年的言语接力中锻炼出来的默契,“简单到显得笨拙的方法是地板下的‘密室’,通过身后预先准备的、可回收的‘密道’与魔法师的袖子相连。当火焰燃起时,地板下的助手驱赶鸽子,让它们从通道里飞出。鸽子的数量满足之后,趁着花束还在燃烧,赶快将连接好的活动密道断开,并且从地板上的开口处收走——那个开口可以用魔法师的裤管和影子来掩护,在火焰快熄灭前,需要从内部合上。” “同时准备打开一个更大的开口。”,梅瑟尔笑着补充道,“有遮蔽的消失把戏,无非就是这样来完成。要说稍微灵巧些的变鸽子方法,大概也可以将鸽子藏在巨大的山羊面具内,以及宽大的黑色表演服内:燕尾服和改造过的鸽背心共用,能够容下十几只特训魔术鸽了;加上面具和黑暗隐蔽下的裤腿,三十只也不算困难。关键是引导鸽子的方式——因为取消了手臂的动作,常规的手法已不可能,使用手指上的‘隐线’来驱出鸽子似乎可行……” “能够完成遮蔽效果的鸽子数量,就算配合灯光特效,并且以展翅时的上俯视全面积来计算,也需要达到最少里外两层包围的间隔式排列——理论上而言。”,夏哀先生接过了话头,“假设围成一个近似圆柱体的屏障,底面周长近似1米,高1.8米:加上误差范围,将需要围住的面积设定为2平方米。鸽子的翼展设定为40厘米,体长则设为30厘米。计算时近似处理为菱形,那么鸽子能覆盖的面积约为0.06平方米。需要鸽子的数量至少应能覆盖全部面积,即至少需要藏匿34只鸽子:注意,我说的还只是普通的家鸽。如果是特训魔术鸽,为了能够方便蜷缩藏匿,他们的翼展和身长都比普通家鸽要小一到两成,有些甚至更小——假设胡安的辅助特效用得极为高明,‘光学’和‘修饰’抵消了超过百分之二十的实体面积,取而代之以即使圆柱体内部有动作也无法看清的空隙,大约也需要……40只左右的魔术鸽才能勉强完成要求。普通鸽背心能容纳6只魔术鸽,改造后就算能容纳12只,面具容纳8只可能就已经是极限,衣裤其它地方还要再藏匿20只:这就太拥挤了点。根据杜拉斯对胡安做的人物设定,他多半不会冒这个险。” “是的。顾及到诡计连续性,这类在普通情况下常用的诡计设计方向,反倒不是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了。”,杜拉斯点头认可,“所以说,您们同意这一步的解决方案,是使用了连通地板的‘密室’和‘密道’,并以此作为衔接下一步骤的预演,对么?” “哼,你当然希望如此。不过,可惜,这些本来就是无谓的讨论——试探而已。年轻人,你难道不觉得,你那分裂式故事中的某一处安排实在是太过刺眼了么?”,梅瑟尔显然早已识破了这位出题者布下的陷阱,“看看,在你的讲述中:第一次出现的胡安,他绝对没有摘下面具,而且,现身时未曾走动,消失前也没挪步——这点十分重要:胡安在完成魔法组合的过程中从未移动过!那么,我大可以认为:他根本就不能移动!” “事实是他没有表现出移动过的迹象,因此可以向这方面来展开联想。看似无意的忽略,在某些人眼中可能显得隐晦;对于精于此道的人而言,却是能够先于作者解答、独立破解谜题的法门。”,夏哀对老友揭露出的关键线索一点也不吃惊——因此他当然也已经想到了,“‘顾及诡计连续性’:这才是真正重要的。我说的对么,杜拉斯?” “或多或少……”,这位年轻人并不表现得沮丧——好像小说游戏的叙述者并不是他一样。“那得看具体的解释了。” “当然,这是我马上要说的。”,梅瑟尔轻蔑地一笑,“如果我们的对话存在于一本书中,那么,为了防止亲爱的读者们在坚持到这里时感到枯燥与乏味,讲述可能性时也需要保持些悬念了,我们先从最常见的说起:你当然应该读过那只住在城堡里的著名奥地利寒鸦晚期最重要的短篇作品。” “如果您是指《饥饿艺术家》的话,那么我读过。”,杜拉斯答道。 “很好,我们且不论不被任何人相信时的孤独感——我要说的是,那位表现饥饿的艺术家显然很瘦,尤其是在他最辉煌的表演临近结束时,更是和骷髅无异:如果看过汤姆·吉本斯(tom Gibbons)对这篇小说所做的映像还原,应该就更能理解我的意思了——极瘦是一种畸形,可资利用。” “假使这第一位胡安是极端的瘦子,而胡安大师本身的身材是正常的,那么,此刻他的衣服下塞了些什么?”,夏哀先生接下话,“当然是足够数量的鸽子。” “所以,如果你在写的是关于马戏团的长篇:在这一情况下,就可以在铺垫人物的时候加入有关马戏团中‘饥饿艺术家’表演的情节,以作为之后展开推理的公平线索。”,梅瑟尔对杜拉斯说,“为了给你些创作提示,我们也可以现在就来白描一下:他除了瘦之外,胸骨的形状也畸形,比平常人都要扁,甚至平时呼吸都苦难;此外,他的头部也不正常,颅骨偏小。这个代替真正胡安的人,衣物内藏有足够的魔术鸽,大概有60只那么多,足够制造鸽柱用——我提到‘鸽柱’,亦是在暗示:凡柱子都有影子。在我们的脑海中可以浮现这样的画面:舞台的边缘装有射灯,配合转灯的‘光学’效果,让鸽柱斜投的影子变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幕布上——如此一来,便在实体上并无可能的舞台上修建了一条虚拟的通道。” “一条影子通道。”,夏哀补充道,“实在并不是一成不变。光学切割往往也能造成错觉——虚幻同样能影响实在,恰如沃尔夫·梅辛(olf Messing)的传心幻术。” “如果他穿了魔法师斗篷——虽然你没有提,不过,我们仍可以从他戴着‘黑色丝绸手套’这个细节里看出端倪来:他所穿的应是魔法师们的标准装,长可及地之斗篷的存在也是合情合理。当然,为求稳妥,你也可以自行在小说前段安插相应的描写。”,梅瑟尔说,“这位骨骼畸形的瘦子在放完鸽子之后,便顺着鸽柱的影子趴倒在地。斗篷撑挺覆盖在身上。他的斗篷双面颜色不同,站立时观众看不到的那面,颜色和纹路上应该接近于木制舞台被影子遮住时的效果,这样在完成特效时便不会惹人怀疑——说到这里,当然所有人都能够想到了:这个瘦子的双脚上固定有钢丝,同样是顺着影子的方向,被阴影所覆盖。另一端同幕布背后的一台收线机器相连接。” “并不是使用人力——因此这里显然有些讲究。”,夏哀说。 “你看出来了。”,梅瑟尔应道,“需要完成的是‘神速’的效果:在鸽柱造成的‘移神’仍旧持续的时候,快到让所有人都看不出来。因此,需要一台高速的收线器,斗篷的底端也固定在魔法师的脚上,以防止它掀起。而瘦子胡安加厚了的衣裤,保护了他的身体、四肢和私处,黑山羊面具又保护了他的脸,让他能够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情况下安然回到后台……你们想想看当时的场景:鸽子们不停地飞动,观众观察到大幅度、快节奏的振翅与方位变化。与此同时,影子的每一部分同样也在激烈运动着,就像一团燃烧着的黑色火焰,界限边缘和空隙都在急速产生、变形与消失。” “在这样的情况下,影子通道的视觉容差范围变得很大。”,夏哀点头,“再加上灯光特效的辅助,仅需制造一个半秒内的快速移动,便能够达成瞬身魔法的效果。” “我们也不见得必须去偏爱瘦人。”,会长接着说道,“像加布丽小姐(Mademoiselle Gabrielle,畸人史上极有名的完美半身女人)那样,只存在上半身的畸人,于此处不需要走动的场景也大有益处。杜拉斯,你一定看过克里斯·安吉尔(Criss Angel)的街头活人切割魔术。” “逃生秀的想法也或多或少来自于他——当然,只在最最基本的形式上。”,杜拉斯点头,“话说回来,提到那场切割秀,实在是令人感到遗憾:应用畸人的创意不错,设计上却太过草率了——至少合体人的装扮应该弄得更时髦些。” “所以第二种可能的胡安,他可能只拥有上半身,而下半身的空间里全是鸽子。”,梅瑟尔说,“如此便可满足‘灵巧双手’这一条件——我给出这一提法,是因为畸人方面还有另一个可能的分支:使用一般的、如同纳粹德国著名的死亡天使约瑟夫·门格勒(Josef Mengele)手下的欧维茨一家(tz Family)那样的侏儒来充当上半身;当然,因为面具的缘故,使用你提到的小头侏儒也未尝不可。半身人与侏儒,效果上当然有相似,但缩短的双手却需要用义肢来代替,这在完成灵巧手法上就有一定的难度了……” “重要的是第三种可能的胡安。”,夏哀先生打断道,“我的老友,你大可不必去囿于细节——到目前为止的两种可能,我们都已理解:阐述的目的已经达到。” 杜拉斯也点头认同。 “好的,好的。”,老人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颊,看了眼桌上的皮烟斗袋,“就按你们说的来……这里需要注意一个已经提到过的细节:‘丝绸手套’——需要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它。” “从功用的角度——”,夏哀说,“而非样式。” “就是那样。从服装功用方面去观察,这样的一个魔术师形象:他披斗篷,拥有大型面具,还戴手套……换言之,他根本没有露出哪怕一寸人类的肌肤!” “因此,他也可以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拟人’。” “一类特殊的‘拟物’手法:观众看到的魔术师,实际只是一个空架子——里面全部都是鸽子。当然,如果要这样来处理,也即不使用任何同后台连线的方法,那就还需要额外补充一些情节才能行得通:让观众们以为是鸽子们扯走了大师的衣物、叼走面具和鞋子……总之,就像是胡安被鸽子吃掉了一样,造成片刻的惊悚感,反而更能增强舞台效果。”,梅瑟尔说,“但这又涉及到诡计的退化:因为我之前已经提到关于‘灵巧双手’的问题。第三种可能并不兼顾手的灵活,是机械化的冒险处理——这些可能性之间并不相互矛盾,关键是看后台的控制方式。之所以选择这一可能来演绎,一则是因为‘无人存在’的手法在解释上更具有挑战性,二则关乎另一处尚未解释的细节:也即鸽柱的形成原因。” “三即我们反复提到的‘连续性’”,夏哀适时补充,“终于讲到这点上来了。” “浪费了大家的时间,我深表歉意——不过我坚信谜题诠释需得一步一步、条理分明地进行。”,会长的表情有些不忿,不过并不影响他的讲演,“从胡安的瞬身术引出‘鸽柱’的原理,对于破解第三个谜团的核心诡计而言,显得尤为重要——并非仅有唯一的可能性,但这样的诡计串联却最为合理,亦最具隐蔽性。” “对于鸽柱,我首先想到的是‘暗力’作用下的‘密控’。但是,如果同时对六十只以上的鸽子进行‘隐线’控制,并且它们还都是从衣服中放出来的……不是说不可能,但在实行上却是可想而知的麻烦。根据杜拉斯叙述的情节:鸽群形成、散开、再在空中聚拢。而且,显而易见,鸽子们本身还在时刻不停地运动……我是指——交错、或者旋进,数量多还有可能碰撞——如果运用‘看得见的线’来操作,那么——缠绕、打结、直至坠落……因为叙述中并未说明鸽子们曾经离开过观众的视野,那么它们只会也只能是同一群鸽子,因此这个方向行不通。”,夏哀说。 “所以只能是‘看不见的线’。”,梅瑟尔回应道。 “鸽子的智商并不低——细心甄选出的高等赛鸽,拥有很强的认知和学习能力。”,杜拉斯说,“经过马戏团驯兽师的训练,通过特别的暗示来让它们聚拢或者分散,并非难事。如果嫌训练麻烦,更简单的办法是使用超声波驱鸟器——观众们无法听到,开关则安置在不能动的胡安脚边:那么,他身上只要有些能够吸引鸽子的东西就行了——比如气味。第一阶段,从鸽子大概放出三分之一数量时起——那时衣物的塌陷还不显眼——使用‘隔间’手法来完成气味的放出,至于驱鸟器与释味容器,则必须后于魔法师本人——在这第一位胡安已经安全抵达幕布之后再行回收;第二阶段,胡安位于水晶棺中时,则需利用能够精确控制释放时间的一次性装置来完成,这就能够解释鸽群的再聚现象。要知道,鸽子的嗅觉异常灵敏——它们就是靠这个来辨识方位的。” “但这却无法解释鸽柱的形成原因:鸽子们为什么不飞得更近些,或者远些就作罢,而必须全部维持在一个大致相等的距离上呢?”,梅瑟尔对这一说法提出了诘难,“胡安当然不可能变出一只理想的、光学上完全透明的圆柱形玻璃罩,因为他必须在上面制造最少两个开口:放出鸽子的、以及供自己逃脱的。这两个孔不会小于最大的那只鸽子,因此便不能排除外围的鸽子飞入罩内的可能性;倘若在放出全部鸽子之后再放下玻璃罩,又无法保证不会出现漏网之鱼——况且,你也不可能……” “我在最近出版的一本以智能机器人为主题的论文集里,查阅到某些与机器鸽子相关的内容。”,杜拉斯打断了梅瑟尔的讲述,自顾自地说道,“鸽子是一种十分敏感的动物,极容易受到惊吓,因此人们试图用这点来控制它——您们或许听说过去年4月在西雅图发生的大规模‘鸽群谋杀案’,有人用细飞镖枪当街射杀鸽子,其中一些被飞镖前端的长针穿头而过,但却仍旧活得好好的——这其中可能包含一些类似断头奔跑之公鸡或者对折了脖子仍能游水的鸭子的天性,顽强生命力的优势……无论如何,大脑受损的鸽子在往后的生活中表现出行动上的怪异行为。由神经解剖学上来讲,受影响的部分被称为神经位点簇或者核团,通过它们就能控制鸽子的言行。实际上,一些机器人研究中心的教授们也试着这样做了:借助编码过的电信号,那些动过脑部手术的鸽子能够被人用无线电遥控,就像是直升机模型那样——上升、降落、盘旋……” “年轻人,捍卫并不总是勇敢的表现。”,梅瑟尔不得不打断他了。他喝了一口水,将话题接回到杜拉斯之前引开的那一点上,“对于玻璃罩而言,如果你使用的是狭义上的线,便不可能在罩子放下之后还能够自如地控制鸽子,因为它们都被挡住了:即使有不去挡住的方法——比如在玻璃罩上均匀凿开60个可供穿线的小孔,再用某种方法协调放出的鸽子和随后固定了位置的鸽子:那么这也太难设计了!更何况每一处额外的孔洞和丝线都会造成折射现象,以及反光,而这两种光学特征都同我们要求‘透明’的主旨相违背;而如果按照你刚刚提出的机器人假说,一只鸽子或许不算荒谬,但60只的话……就只能是荒谬透顶了。你怎么可能一次性操纵所有的鸽子呢?就算这些都在理论上允许了,也仍不能忽视我们都熟知的一项常识:飞行的鸽子是不可能悬停的,它们并不是蝙蝠或者蜜蜂。” 杜拉斯舔了舔嘴唇,看了一眼自己的书稿,没有再辩驳什么。 于是会长便接着说了下去: “回到我最初所提到的、‘拟物的魔术师’上——我曾宣称‘魔术师全由鸽子拼凑组成’的方法与‘鸽柱形成的原因’紧密相连,这就是所谓‘手法的连续性’。为什么我认为你的刻意打断、引开话题、捍卫你所掩护的最后阵地的行为是徒劳的呢?因为你显然已经知道我所想的,所以拼命提出其它可能的方式就显得有些可笑。我留意到第一阶段鸽子们的‘突然散开’,以及水晶棺下降时的速度:它非常慢,而且特地强调‘没有钢丝牵引’‘真正的悬空’之类。在听到这部分时,我所想的仍旧是绳子与电线的配合,而当那张细钢管拼接成的——注意!是细钢管拼成的巨大火网从幕布后方伸出的时候,我忽而就明白了:钢管给了我提示,我认为你使用的是‘磁力’。” 梅瑟尔略停顿了一下,观察了其他三位一眼,然后接着说道: “其实,除了记录员小姐,你们应该都很清楚:最后小丑法师们看似使用意念力来操纵浮棺的动作、棺材的表现,以及发力的小丑们都向后摔倒的姿势都是相当明显的暗示——如果每只鸽子的肚子里都装上了合适的磁铁,让它们能够在飞近给出某种引诱的胡安时受到阻碍,就像是在大风中勉强悬停一般,取得了受力平衡态;同理,所有的鸽磁铁之间都是同向同级,在大的排斥背景之下,彼此之间的斥力保持了平衡:这很难做到,但通过电磁铁电量的微调,或许就可以达成这样的效果。” “好吧,这些细节确实反映了我当初的设想……之所以想要掩饰,是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设计并不成熟。复杂理科机械诡计固然华丽,能够很好地营造谜面效果。但如果仅有异想天开的浪漫,不去做精准严密的设定与考证;习于安插故弄玄虚的含混概念,缺乏专业务实的理科精神,便极容易使创作出来的文本失于严谨、受人非议,甚至不幸沦为笑柄:这是作为推理创作新人的我,务必需要小心谨慎处理的第一件事——读者的成见总比他们想象中的要深,作品一旦造成固见便再难翻身了。” “算是中肯的解释。”,梅瑟尔会长点头表示同意,“实际上,这并不止是新手们易犯的毛病:比如EQMM杂志上曾经出现过一次扎眼的错误,某位大师竟对‘用嘴吹起的气球也可以飞’这样的常识性谬误表示过认同……类似的轶闻趣事数不胜数,为了避免偏题,我们还是具体到‘磁力’上来:黄金时代的大师们曾多次使用过电磁铁,早期不可能犯罪作品中磁铁的应用也是屡见不鲜。可以举的例子有黄金三大家的某几个长篇,爱德华·霍克、杰克·福翠尔、J.B.普莱斯(Price)、埃德加·华莱士或者L.t.米德(Meade)等人的中短篇等等。可惜,至少我个人觉得,相关磁铁的解答多半会使整篇小说显得喜剧化——磁力与科学离得太近了,小说却天生反对枯燥。想想看,那些钜细靡遗式的精准描述、连篇累牍的学术语言……” “推理小说存在一个界定上的悖论——它必须在关乎小说的浪漫与关乎论文的严谨逻辑之间不断找寻一处摇摆动荡的平衡点。”,夏哀补充道,“道具的应用上——比如我们此刻讨论的电磁铁——绝对不能表现出浪漫主义者的草率,不能不由自主地遁入科幻领域却不自知:就好像让小说故事发生在一个最初规则存在些许不同的平行宇宙中,但又并不事先告诉博学多闻的读者们这项设定。发现败局将至,便马上变更规则:这是海盗的逻辑;批评到来以后,才发现规则早已变更:这是失败的推理小说家。” “幸运的是——目前还有修改的余地。”,杜拉斯说,“我对磁力并不在行,因此只能使用一些日常知识来完成灵感:毕竟是当场创作,没有任何查阅资料的机会,只能依靠平时积累……” 这句话对于梅瑟尔会长而言,显然能在‘是否应为杜拉斯书写推荐信’这件事上有正面的加分。不过,发表言论者可能也只是为了博得会长的好感而撒谎——他们今天的表现并不见得就值得人去无条件信任。现在,从表情上来看,梅瑟尔似乎想要对此作出一些表态。然而他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喝了一口水。夏哀先生倒是提了一句: “那么,梅尔——事实证明,你对谜面的分析仍走在正确的方向上,现在继续吧。” “我对‘磁力’同样存有敬畏,因此我的一切解答都基于可能有误的既有常识。”,梅瑟尔如此声明,“关于为何导出‘磁力’为最有可能手法的推理,前面已经说得够多,因此这里就不再重复。至于如何在鸽子体内安装磁铁,可以是通过简单手术精准植入,也可以直接喂入,后者可能在导向性上有所欠缺。为了制造鸽柱效果,我设想了两种可能的电磁铁安置方式。第一种是竖立式,电磁铁的摆设和插稻草人用的木棍类似——对应鸽柱的高度,是一个圆柱体或者正多面柱体。因为第一位胡安戴着长角的黑色山羊面具,将柱体电磁铁从他背部穿过并非难事。在我默认的、胡安完全是由鸽子组成的版本中,当鸽子放出到大约三分之一,就打开电磁铁的开关,通过预先计算好的电流强度,让产生出的向外磁场的极性,与鸽子们头部朝向上的体内磁石极性正好相同,魔术鸽于是就受到外推的斥力;与此同时,鸽群又受到胡安身上某种不可抗拒的信号的吸引——可能性之前也已讨论过了——这样它们便会不顾一切地奋力飞向胡安。电磁铁的力量经过预先的调整,让鸽子们向前飞动的力,在某个需要的固定距离上与磁铁间的斥力保持平衡:鸽子们拼命向前,但却无法再靠拢哪怕一厘米,就好像面前有一围无形的壁垒一样——而那正是我们所看到的鸽柱。” “这种方式存在两个问题。”,夏哀提出了意见,“首先是道具的回收:一个和胡安等高的电磁铁柱体,在你所说魔法师全由鸽子组成的可能性中,不存在密道,应该如何收起或隐藏?” “假设电磁铁是节状的,运用‘分拆’和‘扯线’,在磁铁断电让鸽子飞走的刹那随道具衣物和面具等一同被数十只魔术鸽分散带走。”,梅瑟尔回答,“我也考虑了磁铁每节均存在电源的情况——也就是说,在分拆时改变磁场的方向,让鸽子用身体将磁铁部件带走。” “但是这样一来,就有可能破坏魔法的连续性。”,杜拉斯说,“观众们可能会看到一些胸口挂着拐杖的怪鸽子。而且一堆能够独立使用的软铁螺线管能否那样轻易地分拆和分散,尚且存疑。它们的粗细和供电也是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这些还并非是主要的问题。”,夏哀接着说道,“使用这一装置,根本没有理由让鸽子们在虚拟的圆柱体表面上完成均匀分布——这才是最致命的硬伤!我们究竟有什么理由认为,60只鸽子会十分自觉地布满鸽柱的每一个角落?它们为什么不会依照被从燃烧花束中放出时所形成的短暂群集效应,大部分集结在假人魔术师的右前方呢?为什么不是偏上、偏下、偏左或者偏右呢?就算不考虑回收问题,制造一个巨大的N极曲面是否真像想象的那样轻松?某些飞得较高的鸽子,会不会被从电磁铁柱顶端泄露的S极磁力线吸走,在舞台上演一出古怪的‘羊角刺鸽’惨剧呢?” “嗯,在目前的题设之下,这些缺点显然十分棘手。”,梅瑟尔搓着手回答,“因此我放弃了这种方式,选择了另一种可能:灵感是来自我有一次参观废车处理厂的经历——那些工人在废铁堆上使用巨大的吸盘式电磁铁,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电磁起重机。那块巨大的圆形磁板,可以在技工的操纵下,任意吸起所需重量的废铁。如果废铁块本身较小,它们在吸附时也不会怎么超出磁板边缘,可见这一结构在设计上考虑了屏蔽作用,不让磁力线向四周辐射太多,而是仅沿着垂直于磁板的方向向下投射。” “极具启发意义。”,夏哀评价道。 “没错,我们可以将同样的圆形磁板安置在舞台的木地板下面,而胡安正站在圆板的中央。”,梅瑟尔说,“改进屏蔽模式,让磁板的有限部分由圆形变为环形,只对大约一个鸽子的宽度生效。电磁场产生的磁力,对鸽子而言全部设置为较强的吸力。这样,鸽群就像是被一根根看不见的线扯住了一样,即使努力想要挣脱,限于磁力造成的平衡状态,也只能被迫停留在磁力线所围成的环柱内了。” “那么,怎样让鸽柱表面的魔术鸽均匀分布呢?” “将鸽群按每层10只的方式分为6组,每一组中鸽子体内所安置的磁铁具有大略相同的磁力,其中5只比另五只略大;每组间的磁力则大小不同,就好比长短不一的绳子,在每组的鸽子都奋力飞动时,正好可以在6组鸽子之间形成经过磁力筛选的被动分层现象:腹内磁力强的鸽子在鸽柱的最下层,而磁力最小的鸽子在上方——数值的大小经过精心地调整,可以保证鸽子不会离开为他们限定好的层级。”,梅瑟尔说,“魔术鸽的俯视身长预估为30厘米,将体内磁铁设计为圆棒状,受吸力的那一面朝向尾部:如此一来,观众们看到的鸽子,将是意欲努力向上飞行振翅的样子,但却只有很小的可移动范围——我们假设振翅的频率较快,且升力大小在短时间内基本保持一致。如此便可制造出大约两米高的鸽柱,并且鸽子在垂直方向上能够做到均匀排列。” “水平方向上呢?”,作为谜题提供者,杜拉斯继续发问。 “改进体内磁铁的样式,做成枝杈形状:也即一根树枝上有一段向外斜突之分叉的那种结构。”,梅瑟尔说,“我在中学时上过一堂印象深刻的物理实验课:我们将一堆火柴棍放进水盆里,然后将糖棒放在水面正中,于是所有的火柴都自动围拢了过来;将糖棒换成肥皂,火柴又迅速散开……” “那是表面张力实验。”,杜拉斯补充。 “在这里也类似,体内磁铁的分叉上也安置磁石,或者仅是一处些微受到磁力影响的铁磁体负重:如此便能让鸽子与鸽子之间的排斥挤压动作看起来更轻柔些——即使这样的假想改造对假想中的魔术鸽而言比较残酷,我们也必须如此去设想。”,梅瑟尔笑道,“这样一来,我们便能够依照一种复杂的动力学平衡结构来控制鸽身的朝向。鸽子闯入磁场,就好像火柴遭遇糖棒,会进行自发有序的排列……噢,这是个并不算恰当的比方。但是你们可以想象:10只略微分作上下两层的鸽子,因为这一‘分叉’的作用,鸽首都必须指向魔术师站立着的圆心。如果前面是空置的,那么鸽子就占据这个位置;如果前面有鸽子,那它就滑向一边……如此就可以确保水平方向上的均匀分布了。需要说明的是,我在此仅给出一种可能的假设——如果它存在错误,错误也不算致命。在这个方向上稍作思考,大概就能找到更好的替代方法:关键之处在于——这方向是可行的。对书写推理小说解答而言,这是极为重要的一项验证。” “和我所想的一致,请您继续下去。” “接下来,我要借助这个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磁力’手法架构,将你所提出的第三号谜团一举攻陷。”,杜拉斯的言语鼓励来得恰到好处:简单、适时、妥当又不累赘,这让会长先生感到十分满意,“到此为止已经详细解释了水晶棺木出现之前的所有疑点。魔术鸽再次聚拢到水晶棺附近——聚拢的原理也无需赘述:无非是气味、声音或者其它专用信号的吸引。在此我再提出两点假设:其一,火网本身也是一块巨大的电磁铁,只不过用夸张的样式掩饰了其本质;其二,水晶棺道具并非实心,也并非真由水晶制成,而是由中空的轻塑料板拼合而成,整体重量极轻。”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杜拉斯——他既不明确肯定,也没有摇头。但却给出了一些相关的论据以作支撑: “如果选用去弹性的共聚烯烃的话——我曾查阅过一些相关的资料——乙烯和辛烯的英赛特(INSItE)催化共聚产物,它的每立方厘米密度在1克以下,硬度和强度也令人满意,十分适合用来制作此类道具。至于火网,整个作为电磁铁也不可取,毕竟会对前排观众的手表、硬币等金属制品产生不好的影响,而且对摄像机工作应该也会产生干扰。如果舞台外沿没有很好的磁屏蔽装置,这一设想就不可行——但是如形成鸽柱时使用的那种小范围磁板应该是可行的:叙述中的暗示,您之前也已经提到过了。” 这应该算是对解答的正确性表示默认了。于是老人就继续说了下去: “是的,我们现在不需要很强的磁力了:现场记者宣称‘没有发现任何的钢丝牵引’,这句话在最开始严重误导了我——因为我觉得上升和下降是使用了相同的原理,并且绝对没有使用任何连线结构。最开始棺木从天而降时,舞台上并没有侏儒助手,火网也没有完全伸出,因此棺木此时应该是完全悬空——唯一可资利用的道具就是鸽群了。” “你想到用鸽子本身的力量来举起棺木?”,夏哀问,“因此水晶棺才务必得轻质化。” “据说即便是军鸽的负重力,也只得每只30克,但那是每天8小时的长期飞行负重。我曾经在家鸽身上做过实验,得出的短时负重能力极限大约是200克,遭遇紧急情况时还可以更高些,可那就近乎于虐待了……按照如此的标准来计算,60只鸽子的负重力总和也不过12公斤,而且魔术鸽的体格偏小,同时还需要计算磁力牵引的损耗……” “因此这一设想不可行。” “确实,但鸽子们的力量却可以作为辅助。假设胡安的体重是60公斤,棺木道具重5公斤,这样鸽子们便可分担将近五分之一的重量。如果火网本身只是障眼法,而起重电磁铁其实一直悬挂都在棺木上方的话——我是指,如果舞台地板下的圆形磁板也在同时作用——上下对齐的两部磁力装置,合作协调水晶棺的受力,应该能够创造出重力消失的奇特效果。” “这样的实验在中学课堂里同样也有:让磁铁环在磁力的作用下保持平衡、悬在空中。教师需要用一只略小于磁环内径的圆筒——可以是纸筒或者塑料瓶——用它穿过磁环,然后再在圆筒的下端放一块提供斥力的磁板。”,杜拉斯说,“对于电磁铁来说大概也类似,我同样见过那种利用磁力悬空的工艺品:是放在一只密封的观赏管中……反正,证明实践可行即可,理论可以先放一旁。” “在这种实验中,负责固定磁环的圆筒必不可少。如果不用圆筒,磁环就会在向上弹起后离开磁域,然后摔落下来。”,梅瑟尔点头,“同理,对于棺木悬浮的谜团而言,‘重心’这一诡计元素也被使用上了——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上升过程中,就安排四名侏儒助手用‘隐线’来使水晶棺木保持平衡。注意这点!这里正是突破口!按照观众们的常识,一副巨大水晶棺的重量可能是300公斤,胡安大师的体重是60公斤,那么这整套笼子组合‘看起来’就会很重,不是么?” “如果使用钢丝来牵引,在如此的重量之下,肯定就得使用结实粗大的多绞式钢丝。”,夏哀说,“那种钢丝将是难以用哑光、黑色涂料或者灯光效果来掩饰的。” “因此这年轻人才给出言语上的误导——观众和现场记者没有看到的,是想象中理应非常容易被发现的、用来吊起看上去极重之物的‘隐蔽的粗大钢索’。这其实是活用省略造成的心理暗示:磁力担当了起重的工作,而负责平衡用的细线,根本没有人会去在意。我是指,磁力一直有,水晶棺也是用线缓缓吊下的。磁力负担了大量的重量,所以线的作用只是平衡——这样的线不需要很粗,并不显眼,也就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了。” “所以萨莉没有看到的是起到起重牵引作用的粗钢索:这本来就从不存在,至于更细一些的引线,她完全没去在意——而观众们也是一样。” “正是。因此那几个站在离大师四五米远处的侏儒助手,实际上是在用系在手腕上的可回收细线来维持缓缓上浮的水晶棺的平衡;同样的工作,在水晶棺从天而降时,则是分步来完成的——当火网还没有覆盖到一半时,一根看不见的‘隐线’掌管着它的平衡;在鸽子们逐渐聚拢后,这一工作又转手到鸽群的手中。原理上,‘空中鸽柱’的形成仍然和体内道具的布设有关。不过,具体到如此强大的磁域之中,如何让鸽群的行动和棺木保持一致,却仍是我无法轻松解决的问题。”,梅瑟尔皱了皱眉头,“我乐观地认为这一设想有可能实现,只是需要一些具体的考证和咨询……模型本身是相当美观可靠的,过程中却需要严谨的细节——我是指,如果这些想法需要发表,作为小说,它们应该更能使读者信服才是……” “杜拉斯,如果你决定完成一个这样的长篇——”,夏哀说,“我会给你介绍一位研究院的朋友。”,他转而对梅瑟尔说,“我相信他有能力完成考证。但是,如果此刻我们正身处一篇小说中,这种类似理工科教材的繁杂理论解释,还是省去为好。” “理所应当。”,梅瑟尔同意老友的说法,“因此,我们现在已经可以去关注谜团组合的最后一环,也即‘成功前往魔橘国’的部分了。” “其实,这部分倒应该是最为简单的。”,夏哀笑道,“杜拉斯用到了诡计元素中的‘模仿’——似乎没有哪个稍稍用心的读者竟会看不出来这点。” “棺木撞上火网,再反弹摔落地面。打开的应急灯,以及那群慌慌张张的小丑们……这些全部都是假象,是故意伪装成的失败。”,梅瑟尔说,“一切都太过明显了!” “为了将全场观众的注意力完完全全地吸引到舞台正中、那个‘意外’刚刚发生的地方。”,夏哀说,“以便达成最完美的‘移神’效果。” “在棺木‘意外’加速冲上火网时,却又突然关闭火网:这就回到刚刚讨论的明暗适应问题上了。”,梅瑟尔说,“然而,真正的胡安并未被反弹到地上,而是穿过了火网——他和棺木都被最上方隐蔽处的巨型电磁铁给吸住了,那里有人会帮他一一解开束缚,以便稍候再次出现在观众们的眼前:大家当然会以为他是从魔橘国归来了。” “而那副预先准备好的沉重水晶棺——脚镣,铁链、挂锁和手铐堆成的小山,以及另一只魔橘都已各就各位——”,夏哀接下了话头,“那副沉重的棺木被从火网正中那扇能够自由开闭的钢化玻璃窗中投掷下来,从而再次创造了不可能魔术的奇迹。” 杜拉斯没有说话。梅瑟尔喝了一小口水,继续补充道: “这一切都是可供检查的,因为一副本就无人的棺材,实心、奇重无比、自由落体,根本不需要去做任何手脚:除了要在固定棺内道具的时候下一番心思以外——显然,在经受坠地的重击之后,它们仍需被限定在特定的位置,手铐和魔橘、铁链等等,都得集中在上部,而脚镣必须在底端,以给观众们留下‘大师是在棺木落地之后才成功离开’的开棺第一印象。那些早就密封好了的浓烟,确保棺木无论以哪个角度落地——即使棺盖在下,所有固定在棺底的东西都倒挂在底部——也不会被现场观众看出任何瑕疵来。有关‘浓烟’,这又是一处伪装的‘连续性’。我得说,年轻人——你的手段确实相当高明。”,梅瑟尔对杜拉斯说,“可惜我们这帮老头子们的经验,却要比你老辣得多。” “我设置一处细节:胡安大师对萨莉触摸橘子感到不快。”,杜拉斯看上去有些怏怏地回应道,“因为这第一个橘子被设定为烟雾发生器,记者的触摸可能会诱发它……本来是个可供迷惑的陷阱,您们却能从中看出‘连续性’稍有中断的裂纹:这就是我想要加入协会的原因。成为正式作家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可以与您们这样的专家共事。” “撰写推荐信仍旧是我的特权,看似真诚的奉承话是否有用,我目前还不能告诉你答案。”,梅瑟尔笑道,“既然下落的棺材的一切都是可供检查的,那么那个遗落在水晶棺中的魔橘国也是可以被吃掉的。正因为如此,魔法师之前会对记者触摸橘子感到不快才是一个破绽:其中必然有过一次替换,那么这就是谜团的突破口……” 他看了一眼那叠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稿纸,继续对杜拉斯说道: “那么现在就让时间再次分裂吧!我的脑海中,此刻已有至少五十种‘凶手是橘’的情节设定了——惟愿你所想到的那种,不会让我感到过于失望吧!” <hr /> 注释: 第七章 杜拉斯·普鲁斯特的最终讲述——凶手是橘: …… 我真恨不得我在去年的今天就已经死了,6月25日。该死,基拉斯(Gillars),这段记得剪掉!啊,是的,通话机……广播在魔术表演开始前就已中断?通知警察?好的,我们马上过来。 伊莎贝拉(以下简称“伊”):这就是你暂拟出的小说结尾?因此,钢索艺人其实只是表面上请了病假,实际却一直潜伏着。他打算在胡安表演“成功前往魔橘国”这一预定段落时谋杀他,不让他有机会从铁链和脚镣中挣脱出来。他会将胡安直接锁入预先准备好的第二副浓烟棺材中,让他从高空坠落身亡? 杜拉斯(以下简称“杜”):是的。看看,备用棺木中的展示道具全部多了一份,所以他就都取出来了——除了浓烟之外。但是,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胡安手中的橘子却不能也一并放入:那个用过了的橘烟雾弹一旦公布,火焰之角的大魔法秀便不会再是传奇。所以,钢索师将两只橘子都取走了:这样一来,警探们看到的现场就会是——大魔法师胡安在世界上最离奇、最狭小的完全密室中被杀害。而唯一可能的凶手,就是之前和魔法师一同进入,然后又彻底逃脱、消失的那只橘子!它将是绝对的、毋庸置疑的唯一凶手!一场超自然案件、异世界派遣的刺客、魔橘国的逃亡:倘若没人去说穿魔术真相,则凶手必定是橘,毫无其它可能性。至于动机,倒也很好安排:如果年代推后10年,那么,这位钢索师可能会是隐姓埋名的法尔·瓦伦庭诺(Val Valentino)……或者大师本人是法尔,而谋杀者则是隐伏在火网之上的钢索师和他的同伙们——凶手实际是激进魔术师工会的人,随时愿为捍卫不可能魔术的尊严而献身。啧,这真是惊险刺激、富有阴谋论色彩,但又合情合理的绝妙动机。 伊:但却过分俗套了。即使最后胡安反其道而行之,杀死了一个当时理应并不在场的危险分子,并且让他代替自己成为燃烧之后面目全非、无法辨识身份的尸体——如此好莱坞化的逆转偏要搭配那种糟糕的动机:秘密结社组织、英雄主义复仇、谋杀委托、脸谱化的死者……实在是太无聊、机械、缺乏情趣了。杜拉斯,你为什么不能这样来写:比如胡安爱上了火焰之角的空中飞人芭比,然而钢索师却也疯狂迷恋着她。原本是这两人负责给胡安完成空中接应,但这次钢索师却计划以事假为由,佯装离开,让芭比一人负责。演出开始之前又悄悄禁锢住她,找人代替她上去,并打算在舞台上由自己亲自顶替胡安。可惜胡安预先得知了消息,碰巧他也正心生退意——这也是你的本意,从你最开始的叙述中就可以得知:想想那张有关“落寞背影”的照片——于是,他就将计就计杀死了钢索师,假装自己已死,将失踪的死者策反为凶手,并最终与心爱的女人一道远走高飞……看看,多么美妙! 杜(假装并没有听):我们还是来说说那幅画……你看到的是乔治·修兰的《马戏团》——如果他像很多顽皮的艺术家那样,有着习惯将改造过的、具象化的自身藏匿于作品之中的毛病。那么,伊莎贝拉,你认为画家将自己藏在哪里? 伊:最前面的那位?他显然是画作的第一主体……那是小丑?呃,不,那分明是领班,他左手上拿着雪茄呢!化装成小丑的领班,他在构图中的重要性无须怀疑: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右手,那并非某段黄色绸布状的道具——那是整个画面被掀起的一角!领班超脱于画面,主宰着整幅画!而小丑侏儒,他不过是藏在画面的边缘,躲在驯兽师的身后……看这些人,他们都有无数的突起,是角的形状:那些如火焰般扭曲的犄角,还有傲慢的表情…… 杜:够了。你认为是领班?那只是解答之一:和某位推崇本体论的诠释学大师所认定的意象完全一样。并且,那位权威声称自己十分熟悉修兰先生……我亲爱的伊莎贝拉,我的朋友——要知道,一切解读都是误读,即使画家本人的解读亦然——表达即是模糊,模糊即为错谬,我们不应从某种解读里期盼太多。 伊:那么,你也总还是有一种解读,杜拉斯。 杜:当然,不可能没有。我们刚刚都看过画册封首的画家半身像,那么明显又滑稽的山羊胡子……现在来找找看,不,我指给你看:那个狡猾的画师,他将蓄着山羊胡子的自己置于一个构图学上绝对中心的位置,却又故作含蓄地伪装为前排观众。你看这里,两位火焰之角的演员,还有白马,他们正运用十分巧妙的动作和姿势,将这一平面世界的君王供奉在一道虚拟的光环之中——他对他自己的藏身位置进行了谦虚的凸显。 伊:你在故弄玄虚。 杜:谁知道呢?你欺骗了所有人,但你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而一旦你能欺骗自己,那么这件事便已是完全的真实。 伊:得了吧!我对装腔作势的男人可一点也不感冒。倒不妨说说你这次的拜访经过——他们很难应付么?《橙色讲义》的评价如何? 杜:那个会长,他纯粹只是个没主见的老头儿,同他在大众面前展现出的成就完全疏离、违和。你知道,《橙色讲义》本身已经被夏哀先生接受,于是梅瑟尔也就顺理成章地去接受——他就像是夏哀·哈特巴尔公爵手下负责分发议会席位的傀儡,推荐信来得轻而易举、毫无挑战。 伊:所以你才想到要写这篇额外的讲义?这算是一种讽刺,反讽,或者自嘲么? 杜:但我写得并不好,我承认。你也读过了:在那个再造的梅瑟尔会长形象上,我过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这就使得署名为杜拉斯的那个人仅仅被当作叙述工具、传话筒。夏哀·哈特巴尔的人格特点也不如现实中明显。这些失当的处理造成了角色的进一步分裂……我认为,这都是需要修改的。还有结构、修辞细节,以及关于动机的说明部分,都必须再做修改。还有,对于你在我们讨论最开始时所提出的、关于对动机存在可能性进行穷举的设想,我的意见是:在创作之中,真正的动机就像波函数坍塌,一旦确定一项,其余尽皆成伪。但当你不确定时,推卸责任,波函数便在读者那里坍塌——自有一些精心或无意间设置完毕的细微之处,义无反顾地补完了唯一确定的结局,而其它可能的方向就只能在文本的地狱中诅咒世道不公了:结局是要满足结局性的,严格的功用主义…… 伊:这是废话,是投机,也是妥协。 杜:噢,托尔斯泰曾这样谈论过自己的一个兄弟,他说他具备作家的一切才能,但却缺少成其为作家的缺点。 伊:今天的你显得过分骄傲,这并不是个好现象……嗯,在小说里出现的54项诡计基本元素,你确实相信这是一类可以更趋于抽象和完善的穷举总结方向么? 杜:噢,那只是小说,只是如此声称而已。54诡计元素,不过是一种老旧的分类法罢了。在小说中,我似乎也曾借众人之口声明过——只要存在并列举某一种分类,便可称之为穷举的一种表示。但穷举的方式无法穷举,因为分类法本身亦无法穷尽。因此,所谓“诡计穷尽说”本身,不过是一个短视、可笑又懦弱的谬论罢了。 伊:好了,我想我该走了。你的大衣挂在门厅里——谢谢你,它很暖和。 杜:很高兴你这样说……那个,或许我刚刚确实是有些太过兴奋了。伊莎贝拉,亲爱的小姐,我向你道歉,我会为你欠下身去。看看,这不是狡辩,但是——作为一个极具热情的推理小说创作者,我因为自己终于得到了我所敬仰的大师们的承认,以及偶然写出了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的伟大诡计而得意忘形、语无伦次了。这两件最令我感到幸福的事情,恰巧都在同一天发生,所以我…… 伊:好了。我不生气,一点也不。我只希望眼前这位杜拉斯·普鲁斯特不会是一位能被半路上的小小成就玩弄到几近溺水的先生——哈,这当然只是俏皮的说法……杜拉斯,我没有对你生气——而且,我还想要问你:下一篇,如果确实是《黄色讲义》的话,你打算怎样去写? 杜:我的脑海中现时就有一幅画面,那是末世的场景——恐怖的妖火、大笑的亡灵。身体皆被看作虚无,而我们则被认作游魂……啧,不过是些抽象的概念。你看,不存在的部分并不妨碍某一个概念的还原。 伊:你又来了…… 杜:没有……我至少想到格式了——你看看,我在这篇的最后也用到了现场记者报道的手法:这是为下一篇作品特意做好的铺垫。我不过是拿额外之作来练练手,所以结构上才会如此偏向实验风,并且时不时地让角色们绕过“第四堵墙”。 伊:你打算写篇采访稿么? 杜:不是。它将会是剧本,就和《橘色讲义》的第7节一样。 后记 我正想着这样一本书,它里面总共包含365种以上的诡计——我在思考这是否是一本很好的小说集。 是的,它是的。尤其当你这样认为时。 因此我不打算写后记或者跋了。我的诠释毫无用处,就让它们如此放肆下去吧:活泼好动的孩子总是最健康的,患多动症也不是件坏事,没必要再去约束它们什么了。 只管读就是,不要评价;父母或邻人,除了亲近以外,你我其实都不曾读懂过它们。 (注:费兹奇54诡计基本元素的部分:条目及注释是由远在美国的好友Fan,我的朋友深海披风,以及我本人分段翻译;注解部分全部为本人所写,和作者费兹奇其人无关) 第八章 自由意志市朗林根区会展中心路189号史平·欧本豪尔(Spin Openhauer)物业B2-4(自由商贸中心旁),文泽尔侦探社。 (塔芙妮小姐将刚刚读完的手稿放到膝上,文泽尔看着她。她清了清嗓子,但并没有说话) 文泽尔(以下简称“文”):因此,我亲爱的塔芙妮——你的第一印象是? 塔芙妮(以下简称“塔”):这算是加班工作么?似乎我的职业应该是侦探助手,而非杂志社编辑…… 文(叹气):好了,我完全了解——明天是周五,而你将有一天额外附赠的带薪假期。你的总结已经写完,黑兹尔小姐给你打过电话,手头也没有任何正在进行的案子…… 塔(得意):所以我现在可以兼任编辑——其实我已经在做了,不是么?关于会长的名字……你想起了瓜奈利的那个案子么?或许你心里始终有一个值得致敬的、完满的夏哀·哈特巴尔先生形象——和现实不符……噢,应该说是和大现实相符,和我们所知却有出入。 文(稍尴尬):别这么说,塔芙妮;别调侃这个话题。而且,我早该知道——走题是小姐们专属的美德……那么,还是由我先来选择一个讨论方向,这样或许好一点。 塔(看表偷笑):嗯嗯,我亲爱的老板——下班时间快到了哟。 文(咳):我想谈的主要是第7节。因为文章结构和类型的原因,在原稿当中,杜拉斯和伊莎贝拉并没有将“凶手是橘”部分的细节描述得很具体——请注意:如果强调单人作案,那么,在时间分裂到“凶手是橘”这一分支后的另一个要点应是:设计上必须更准确地利用到“明暗适应”的手法。按照诡计元素的定义……这该是“光学”配合“强迫”:人类视力存在能力局限。 塔:我完全没看出为何必须要使用这样的手法——“成功前往魔橘国”和“凶手是橘”这两个分支,原理上当然应该是相似的,区别只在于棺木里剩下来的是橘子还是人而已。因此小说中才故意使用了第7节这样的简略形式,避免无谓重复。 文:不过,我的小姐——橘子可以有两个,胡安却不一定…… 塔(恍然大悟状):啊!你这样说的话,我就清楚了。 文(笑):所以呢? 塔:显然的。第6节中所述将空棺木直接抛下这件事,确实可以与装有胡安的棺木被磁铁吸住一事并行完成;但是,如果要将胡安装入事先取走道具的空棺木后再抛下,就必定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才能完成——因为胡安只有一个! 文:需要额外计算各一次解开、捆绑棺木上铁链的时间。 塔:是的。假设火网的控制也是在高空中完成,并且还有第三副预备用的棺木用来“卡”在火网上——这一副的外围铁链可以不必动——以增加作案时间……那么,整件事的具体过程就应该是:胡安的棺木被吸上,然后火网熄灭;凶手让第三副棺木卡在火网上,同时制造仿若设备故障般的混乱,趁机再在上方观众看不见的某处交换被捆绑了的胡安到第二副空棺木中;之后,火网再度开启和熄灭,第二次利用“明暗适应”,将迷惑观众用的第三副棺木道具取回,再让装有胡安的第二副卡上;最后让第二副从火网上掉落,从而完成效果。 文:但这方法太麻烦——因此杜拉斯才在第7节的对话中提到“同伙们”。 塔:如果还有同伙……呃,我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细节。老板,你总是这么狡猾——写小说时也一样。 文(汗):我宁愿相信你用错了词……因此,第7节中,杜拉斯未公开的部分稿件中所用的方法应该是:提前将胡安安置在第二副棺木中,摒弃第三副,也没有时间差。按照诡计元素的提法,需要有‘同谋’,以便让他在舞台上冒充胡安;同时,因为使用面具的缘故,真正的胡安才有机会将计就计,使同谋蒙在鼓里,而让主谋自食恶果。如果这是一部长篇,那么就可以详细描述这部分,并且增加棺内划痕、备用道具交换、神秘接头人等细节线索以用在侦探的具体侦破情节上,但在此处就被完全省略掉了。 塔:不过,只要读者们足够细心和耐心,经过少许逆向推理,就可以看出你所花的心思了——老板,我现在完全了解了。可以下班了么? 文(笑):亲爱的塔芙妮,你认为真就是这样么?不妨再去读读最后一节——下班时间可没那么容易到来。 塔(不解,从膝盖上拿起原稿,又翻看了一下最后几段):是还有什么遗漏么……老板,我觉得你的事后解释已经足够完整了。那么,或许故意留了拼写错误?虽然最近确实没什么案子,但你应该还不至于无聊到如此的地步(边说边看稿件)…… 文(稍得意):其实真正的方法应该是:不去开启火网上的窗口,同时改变电磁铁的极性,让棺材里的胡安直接坠地身亡。 塔(稿子放下):…… 文:你觉得如何。 塔:确实应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呢? 文:真的应该如此么? 塔(满腹狐疑状):…… 文:你再想想看吧,这其实不可能——因为某处十分明显的矛盾。塔芙妮,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完成这次时间分裂。看起来,这一切不可能犯罪的成因,你并没有打算去深刻理解。 塔:对了——橘子,就因为“凶手是橘”!如果让胡安直接坠地身亡,即使橘子烟雾弹已经用掉,橘子本身也不能算是逃跑了。这样一来,凶手就不会是橘子,分支就不会成立。 文:很好。那么,为什么凶手必须是橘? 塔:…… 文(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作为预谋情况下的不可能密室,可以尝试对动机进行穷举,相信读者们也可以——这并不困难。为了方便列举,这里有我预先备好的一份动机清单,同时也可为其它类似的不可能犯罪动机进行归类。这篇小文的正式名称是:《不可能密室于文本内存在功用的可能性》…… 塔(看表,拿包,逃离):我很期待。不过真是可惜,已经是下班时间了。所以我们还是下周一再聊吧!——我亲爱的老板,感谢你特批的带薪假,祝愿你有好的灵感!也预祝周末愉快!(声音渐远,最后是关门声) 文:…… 第九章 我:所以这本总算是结束了……《不可能密室于文本内存在功用的可能性》一文附在本节,以作为本书讲义主题最恰如其分的注脚。感谢您的阅读!请期待下一本颜色系列连作集《消除的颜色讲义》。 不可能密室于文本内存在功用的可能性 1,巧合密室 1)单纯增加谜团诡异度,吸引读者(源于作者自身的动机,例如某些为了密室而密室的作者); 2)通过巧合密室造成的意外不在场证明、意外人证、意外推理分歧、意外恐慌来造成下一宗犯罪,犯罪可以是临时起意,亦可是原本的罪犯灵机一动而修改原本的计划; 3)以简单巧合密室的破解来提引剧情(仅作调剂用),或者借类似方法破解已在前文交待过的主密室; 4)借密室场景的符号寓意深化小说主题,对应、象征、讽刺、呼告等。 2,预谋密室 1)单纯增加谜团诡异度,吸引读者(源于作者自身的动机,例如某些为了密室而密室的作者); 2)利用密室的存在对不可能犯罪的人物制造动机(嫁祸),或将案件描述为外来作案型; 3)密室的存在符合罪犯的心理需要,即为模仿犯或将密室犯罪视为艺术等(与1)区别,罪犯的动机); 4)密室的存在符合罪犯的脱罪需要,将死因误导为自杀或密室内意外,从而使嫌疑人脱罪; 5)利用密室的存在强调神秘主义背景:幽灵作祟、鬼怪杀人、诅咒等主题,小说主题往往与之联系紧密,并可能借此实现其它有预谋的犯罪(长时效应、整体效应); 6)借密室场景的符号寓意深化小说主题,对应、象征、讽刺、呼告等; 7)侦探利用预谋密室击溃罪犯的心理防线,使其自白; 8)罪犯利用预谋密室吸引目标注意力,以完成其它犯罪行为(短期效应、不切应主题,与5)区别); 9)第三人或集团(无论侦探、罪犯或其他有预谋的角色)将非密室型预谋犯罪现场转变为密室,局中局类型。动机可为以上2-8中任一点; 10)参考“巧合密室”中存在的其它可能性。 3,巧合增加预谋密室破解难度等 本为预谋密室,但一些意外让本来简单或一般的密室变得复杂、难以破解。角色可利用此密室的方法,同以上1、2中所述,不再赘述。此类中,预谋亦可增加巧合密室难度,或实现密室预谋的连续嵌套,因归类繁杂,皆编于此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