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花园》 第一章 约翰·雷布思亲了女儿一下。 “你真的不要我送?” 萨曼莎摇摇头。“我要走走路,把刚才那些比萨消化掉。” 雷布思把手插到口袋里,触到手帕下面的一踏钞票。他想过要给她一点钱——做父亲的不就该这样吗?——可是她一定会笑起来。她已经是个二十四岁的独立的大姑娘了,不需要他做这样的表态,当然更不需要钱。她刚才甚至争着要付比萨的钱,说他还没吃完一片,她就已经吃掉半个了。剩下的比萨放在盒子里,夹在她胳膊下面。 “再见,爸爸。”她在他的面颊上轻啄了一下。 “我们下周见?” “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也许我们三个一起……”她说的第三个人是内德·法洛,她的男朋友。她一边说话一边倒退着走。然后她招手道别,转过身去,小心观察着两个不同方向的傍晚车流,头也不回地穿过马路。但是踏上对面的人行道后,她半转身,看见他还在看着她,便再次向他挥手致意。有个年轻人差点撞到她身上。他正盯着地面,脖子上绕着细细的黑色耳机线。回头看看她吧,雷布思心里想着,她简直棒极了,不是吗?可是那个年轻人只顾晃晃悠悠地走他的路,根本没有留心到她。 而她则转过街角,走出了他的视线。雷布思现在只能想象她的样子:左臂牢牢地夹紧比萨盒,双眼坚定地直视前方,右手大拇指摩挲着右耳上她刚穿的第三个耳洞。他知道她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时,鼻子会皱起来;他知道她在专心考虑事情的时候会把一边的衣领咬在嘴里;他知道她戴一条编成麻花状的皮质手链、三只银戒指、一块紫蓝色的便宜手表,表带是塑料的;他知道她的头发天生就是这种棕色;他知道她此刻正要去参加盖伊·福克斯之夜的派对,但并不淮备待很久。 他对她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也正是这个原因,他希望他们能常常找时间在一起吃个晚餐。这计划进行得并不顺利:时间一改再改,好几次到最后一分锺临时取消约会。有时候是她的原因,但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他的问题。今晚也是一样,他本来有别的事情要办。他伸手在夹克上摸了摸,触到胸口内袋里那个鼓起——他的小定时炸弹。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九点了。他可以开车,也可以步行——要去的地方不远。 他决定开车过去。 今夜的爱丁堡烟花盛开,人行道上积了厚厚一层落叶。寒气渗入他的五葬,明天早晨他就需要刮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霜了。城市南部的霜冻似乎来得比北部早些。雷布思当然在南部生活和工作——在克雷格米拉短期工作了一阵之后,他又回到了圣伦纳德警署。他可以直接回警察局——说起来他现在还在当班——但他还有别的计划。往停车点走的路上经过了三个酒吧,里面人声鼎沸,烟雾、笑声、高温和酒精混合出浑浊的空气:他对这一切的了解甚至超过了对自己女儿的了解。三个酒吧中有两个都用了“门卫”。这年头他们好像不用看门人这个词了。他们现在是门卫,或者叫前门经理;都是短发的大个子,若想引爆他们的怒气,那导火线比他们的头发还短。其中有一个穿着苏格兰短裙,脸上满是伤疤,眉头紧皱,头皮上有刮伤。雷布思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瓦提或者瓦利。他是泰尔福特的人;可能他们全都是。前面的牆上画着涂鸦:没人帮忙吗?这五个字遍布整座城市。 雷布思把车停在弗林街拐角,下车步行。街道上一片漆黑,只有一家咖啡馆和一家游戏厅还开着。街边竖着一根路灯柱,灯泡已经坏了。警方要求市政委员会不要急着修这盏路灯——任何有助于警方监视的情况都是好的。旁边的出租公寓楼里亮着一些灯。街边停着三辆车,但是只有一辆是他们的。雷布思打开车后门,坐了进去。 驾驶座上坐着一名男子,边上是名女子,看起来又冷又无聊。女的是希欧涵·克拉克警长,最近刚被调到苏格兰刑事组,之前在圣伦纳德跟雷布思共事过。男的是克拉弗豪斯警长,刑事组的老人。他们这个行动组负责对汤米·泰尔福特及他的一举一动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视。两人的肩膀都垮着,脸色苍白,不仅因为极度无聊,也表示他们清楚地知道,这样的监视是毫无意义的。 说毫无意义是因为这整条街都是泰尔福特的。街上停着的每辆车的来历和目的他都一清二楚。刚停下来的两辆路虎揽胜都属于泰尔福特团伙,而路虎之外的任何车辆都显得格外刺眼。刑事组有一辆特别改造过的监视专用货车,但这招在弗林街是行不通的。任何货车在这里停留超过五分锺,就会有泰尔福特的人上前仔细盘查。他们都经过专业训练,可以在彬彬有礼的同时对人造成压迫感。 “见鬼的秘密监视。”克拉弗豪斯不满地都囔道,“我们根本就不秘密,也没什么东西好监视的。”他用牙咬开一条士力架巧克力的包装袋,递给希欧涵·克拉克。她摇头谢绝了。 “可惜不能用这些公寓,”她说着,一边透过挡风玻璃往上打量,“那才是完美的监视地点。” “只不过这些房子全是泰尔福特的。”克拉弗豪斯说,满嘴都是巧克力。 “都住满了吗?”雷布思问。他上车才一分锺就觉得脚指头冰凉。 “有几间还空着,”克拉克说,“泰尔福特拿来做储藏室用。” “但是任何进出正门的人都会被盘查,”克拉弗豪斯补充道,“我们曾经安排过抄表员和水管工试图混进去。” “水管工是谁扮的?”雷布思问。 “奥米斯顿。怎么了?” 雷布思耸耸肩。“我家浴室的水龙头有点漏水。” 克拉弗豪斯笑了起来。他是个高个儿,非常瘦,眼睛下面挂着大大的黑色眼袋,头顶的金发稀薄,讲话做事的速度都很慢,因此旁人常常容易低估他。这些人偶尔会发现,克拉弗豪斯的绰号“血腥”并不是白叫的。 克拉克瞄了一眼手表:“还有九十分锺换班。” “把暖气打开应该会好一点吧。”雷布思建议道。克拉弗豪斯在座位里转了个身。 “我一直跟她这么说,但她就是不愿意。” “为什么?”他对上了后视镜中克拉克的目光。她在微笑。 “因为嘛,”克拉弗豪斯说,“要开暖气就要开引擎,开着引擎又不跑就是浪费资源。全球变暖之类的鬼东西。” “本来就是这样。”克拉克说。 雷布思向她在镜中的投影眨了下眼。看样子她已经被克拉弗豪斯接受了,也就是说费蒂斯街的整个团队都接受了她。雷布思自己仿佛永远都是个局外人,对她这种融入人群的能力嫉妒不已。 “反正他妈的完全没有用。”克拉弗豪斯继续说道,“那个流氓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们在这里干什么。监视货车停了不到二十分锺就被赶跑了;奥米斯顿扮成水管工,连门槛都没有跨过去。我们现在傻等在这里,整条街就我们这几个活人。哪怕我们出去演哑剧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引人注目了。” “警察的存在就是一种威慑。”雷布思说。 “是啊,没错,再这样守几个晚上,我敢肯定汤米就会变回善良守法的好公民了。”克拉弗豪斯在座位上扭动身体,试图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有没有坎迪斯的消息?” 萨米也问过她父亲同样的问题。雷布思摇摇头。 “你还是觉得塔拉维茨把她抓走了?不会是她自己跑掉了吗?” 雷布思哼了一声。 “你希望是他们干的,并不表示一定就是他们干的。我建议让我们来处理吧,不要想她的事了。阿道夫的那件事就够你忙活的了。” “不用你提醒我。” “你找到科尔洪的下落了吗?” “忽然休假了。他办公室的人接到医生的一个电话。” “我想那是因为我们。” 雷布思意识到他的一只手一直在抚摸前胸的口袋。“泰尔福特是在咖啡馆里还是怎样?” “大概一个锺头之前进去的。”克拉克说,“咖啡馆后面有个房间,他就在那里。他好像也很喜欢游戏厅,里面都是那种摩托车游戏机,你可以坐在上面跑。” “我们需要有个人在里面接应。”克拉弗豪斯说,“不然就得在里面装窃听器。” “那个地方连一个水管工都进不去,”雷布思说,“你真觉得能派人抓着一把无线电麦克风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反正也不会更糟了。”克拉弗豪斯打开广播,开始找音乐听。 “拜托,”克拉克请求道,“不要听乡村音乐或者西部音乐。” 雷布思盯着咖啡馆的外面。那地方光线明亮,窗玻璃的下半部分用网状的窗帘掩起来,上半部分写着“价格便宜,量多实惠”,还用胶带贴了一张菜单。外面的人行道上有一块三明治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咖啡馆的营业时间:早上六点半到晚上八点半。也就是说这家店一个锺头之前就应该打烊了。 “他的执照齐全吗?” “他有律师的。”克拉克说。 “我们试的第一招就是这个,”克拉弗豪斯补充道,“他申请了一个延时营业许可,而且我也不觉得邻居会抱怨。” “嗯,”雷布思说,“虽然我很愿意留下来陪两位聊天……” “这就算联络完了?”克拉克问。她的幽默感还在,但是雷布思看得出来她已经很累了,因为不规律的作息、身体的寒冷,外加执行这种明知不会有任何结果的监视工作带来的无聊。跟克拉弗豪斯搭档不是件容易的事: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故事可讲,还要不断地提醒你所有的事都“不能做错”,一切都得按规矩来。 “帮我们个忙。”克拉弗豪斯说。 “什么事?” “奥迪安路对面有个卖薯片的。” “你要什么?” “来袋薯片就行。” “希欧涵?” “Irn-Bru。” “哦对了,约翰,”雷布思下车的时候克拉弗豪斯又加了一句,“既然你要跑一趟,顺便问他们要一瓶热水吧。” 一辆车忽然拐到了这条街上,加速冲到咖啡馆门前又猛然刹车,发出尖锐的声音。最靠近街边的后车门打开了,但是没有人下车。车又加速往前走,车门还是开着,但现在人行道上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爬,努力想要支撑自己站起来。 “追上去!”雷布思大叫。克拉弗豪斯发动了引擎,猛地换到第一档。车开走的时候克拉克已经通过无线电联络警局。雷布思跑到马路对面,那个人已经站起来了。他的一只手撑着咖啡馆的玻璃窗,另一只手扶着脑袋。那个人好像感觉到了雷布思正向他靠近,摇摇晃晃地离开咖啡馆,向马路上走去。 “我的天啊!”他大叫,“救命啊!”他又摔倒在地上,两只手在头皮上摸索。他的脸完全被鲜血覆盖了。雷布思蹲在他面前。 “我们会叫救护车的。”雷布思说。咖啡馆的窗前聚集了一群人,门被推开了,两个年轻人站在门口看着,就好像在看一出街边闹剧。雷布思认出了这两个人——肯尼·休斯顿和“靓仔”。“别给我干站着!”他大吼。休斯顿看看靓仔,但是靓仔没有动。雷布思掏出手机,打了急救电话,同时双眼牢牢地盯着靓仔:黑色的鬈发黑眼线黑色皮夹克黑色马球衫黑色牛仔裤。滚石乐队:《漆成黑色》。但是他的脸像粉笔涂出来的一样雪白。雷布思大步走到门边。他身后的那个男人开始哭叫,因疼痛而发出的喊声响彻夜空。 “我们不认识这个人。”靓仔说。 “我没有问你们认不认识他,我要你们帮忙。” 靓仔眼睛都没眨:“该说个‘请’字吧?” 雷布思直冲到他的脸前。靓仔微微笑了一下,向休斯顿点点头,后者进屋去拿了几条毛巾出来。 大多数的顾客都回到了各自的桌边。有一个还在研究玻璃窗上的血手印。雷布思看见另有一群人在咖啡馆后面的一个房间里,透过门口朝外看。他们中间站着的那个就是汤米·泰尔福特:高个子,肩部线条平直,两腿分开,颇有一点军人仪态。 “我还当你会照顾你的手下呢,汤米!”雷布思向他叫道。泰尔福特的目光直直地转向他,然后转身进入房内,关上了门。外面的惨叫还在继续。雷布思从休斯顿手里抢过擦碟子的毛巾跑出去。外面那个流血的人又站起来了,晃晃悠悠的,像个被击败了的拳击手。 “你把手放下来一下。”那个人的双手从厚厚的头发上举起来,雷布思看到一块头皮黏在手上一起被掀起来了,好像是用铰链连在头骨上一样。一支细细的血柱直射到雷布思的脸上。他把脸转开,感觉血液流过他的耳朵和脖子。他几乎是闭着眼把毛巾捂在那个男人的头上。 “拿住。”雷布思抓住他的双手,用力压在毛巾上。强光闪烁,那辆没有记号的警车开回来了。克拉弗豪斯打开车窗。 “在考斯威塞附近跟丢了。我觉得是偷来的车,肯定会被遗弃在什么地方。” “我们得马上把这个人送到急诊室去。”雷布思打开车的后门。克拉克找出一盒纸巾,抽出一团给他。 “我觉得这血不是纸巾能止住的吧。”雷布思接了过来。 “这是给你的。”她说。 <hr /> 注释: (the hanging Garden)。</a> 第二章 开车到皇家医院只花了三分锺。急诊室里挤满了因为烟火事故而受伤的人。雷布思到厕所脱下衣服,尽可能地把自己洗干淨。他的衬衫已经湿了,摸上去是冰冷的,胸前有一行已经凝固的血迹。他转过身,从镜子里看见背后还有更多血迹。他沾湿了一团蓝色纸巾来擦。车里倒有一套衣服可换,但车还停在弗林街后面。厕所的门被推开,克拉弗豪斯走了进来。 “我尽力了。”他递过一件黑色t恤,正面印着一个夸张的僵尸,配上恶魔的眼睛,手里挥舞着长柄大镰刀,“医院一个年轻医生的衣服,我答应了一定会还给他。” 雷布思又抽了一团纸巾把自己擦干,然后问克拉弗豪斯他看起来怎样。 “额头上还有一点。”他把雷布思漏掉的那点血迹擦掉。 “他怎么样了?”雷布思问。 “他们估计他会好起来,前提是他的脑子没有感染。” “你觉得是什么情况?” “‘长枪’给汤米的口信。” “这个人是汤米的手下?” “他没这么说。” “那他怎么说?” “从楼梯上摔下来,头撞到最后一阶。” “那被人从车上扔出来是怎么回事?” “他说他不记得了。”克拉弗豪斯顿了一下,“唉,约翰……” “怎么?” “有个护士让我问你一件事。” 他的语调已经说明了问题。 “艾滋病测试?” “他们只是提了一下。” 雷布思想了想。那个人的血曾经溅到他的眼睛耳朵里,沿着他的脖子流下来。他看看自己身上,没有抓痕,没有伤口。“等等再看吧。” “也许我们应该把监视撤走,”克拉弗豪斯说,“让他们自己解决。” “然后派一队救护车随时淮备收尸?” 克拉弗豪斯哼了一声:“这事符不符合长枪的风格?” “非常符合。”雷布思说着拿起自己的外套。 “但是在夜店捅刀子不符合?” “不符合。” 克拉弗豪斯笑了起来,但是他的声音里没有幽默感。他揉揉眼睛。“我们永远也抓不住这帮渣滓,是吧?老天,我真需要喝一口。” 雷布思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金铃威士忌。 克拉弗豪斯拆开封口的时候并不显得讶异。他喝了一大口,又加了一大口,把瓶子递回去。“谨遵医嘱。” 雷布思把瓶盖又拧上了。 “你不喝一口?” “我戒酒了。”雷布思用大拇指摩挲着酒瓶上的标签。 “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夏天开始的。” “那你为什么随身带瓶酒?” 雷布思看看酒瓶:“因为这不是酒。” 克拉弗豪斯糊涂了:“那是什么?” “炸弹。”雷布思把酒瓶又塞回口袋里,“一个小型自杀炸弹。” 他们走回急诊室。希欧涵·克拉克正在一个关着门的房间门口等他们。 “他们不得不给他用了镇静剂。”她说,“这家伙刚才又爬起来到处走。”她指着地上的印迹——喷溅而出的血迹,被几个脚印踩乱。 “有名字了吗?” “他不肯说。他身上也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有两百多镑现金,所以基本可以排除抢劫。你觉得凶器是什么?锤子?” 雷布思耸耸肩。“锤子会在头骨上砸出坑来。他的伤口看上去太整齐了,我觉得他们用的是切肉刀。” “或者大砍刀。”克拉弗豪斯补充道,“诸如此类。” 克拉克盯着他:“我闻到威士忌的味道了。” 克拉弗豪斯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 “还有什么情况?”雷布思问。这次轮到克拉克耸肩。 “只有一点感想。” “怎么了?” “t恤不错。” <hr /> 注释: 第三章 克拉弗豪斯把零钱塞到机器里,换来三杯咖啡。他已经给办公室打过电话,说监视暂停了。现在的命令是等在医院里,看被害人会不会说些什么。他们至少需要知道这个人是谁。克拉弗豪斯递了一杯咖啡给雷布思。 “加奶不加糖。” 雷布思用一只手接过咖啡,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塑料的洗衣袋,里面装着他的衬衫。他想试试能不能把衣服洗干淨,那是件好衬衫。 “约翰,”克拉弗豪斯说,“你其实不需要留在这里的。” 雷布思也知道。他的公寓离这里不远,穿过草坪公园,走路就能到。他那间又大又空旷的公寓。隔壁住着几个学生,常常放音乐,都是他不知道的歌。 “你也了解泰尔福特的团伙,”雷布思说,“你不认得这个人?” 克拉弗豪斯耸肩。“我觉得他看上去有点像丹尼·辛普森。” “但是你也不确定?” “如果是丹尼,那我们除了这个名字之外估计什么都问不出来。泰尔福特挑选手下时很小心。” 克拉克从走廊那头朝他们走过来,从克拉弗豪斯手里接过一杯咖啡。 “是丹尼·辛普森。”她确认,“我刚刚又去看了一下,他脸上的血已经都擦干淨了。”她喝了一口咖啡,皱起眉,“糖呢?” “你已经够甜的了。”克拉弗豪斯回答。 “他们为什么要对付辛普森?”雷布思问。 “因为他刚好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克拉弗豪斯耸肩。 “而且论资排辈的话他只是个小喽萝。”克拉克补充道,“可以看做一个客气的暗示。” 雷布思看着她。短短的黑发,表情精明,眼睛里闪着光。他知道她很擅长对付嫌疑犯,有办法让他们冷静下来,耐心而仔细地听他们说话;她出外勤也很能干,腿和脑子一样快。 “正如我所说,约翰,”克拉弗豪斯喝干了咖啡,“你随时可以先走……” 雷布思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走廊:“我在这儿妨碍到什么了吗?” “不是这回事。但是你的任务是‘联络’——仅此而已。我知道你的风格:你对案子都很重视,有的时候太重视了。想想坎迪斯那件事吧。我只是想说……” “你想说,别插手?”雷布思的面颊开始发红:想想坎迪斯那件事。 “我是想说,这是我们的案子,不是你的。就是这样。” 雷布思眯起眼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克拉克插嘴道:“约翰,我想他的意思是——” “噢,没关系,希欧涵。让他自己说。” 克拉弗豪斯歎了口气,把空杯子捏成一团,四处找垃圾桶。“约翰,要查泰尔福特的案子,就意味着要留心长枪和他那帮人。” “所以呢?” 克拉弗豪斯瞪着他说:“你想打开天窗说亮话?行。你昨天去巴林尼监狱了——我们这行里消息传得很快。你见了卡弗蒂。你们两个聊了好一阵。” “他要我去找他。”雷布思撒谎。 克拉弗豪斯举起双手:“事实就是这样,正如你自己说的,他要见你,你就去了。”克拉弗豪斯又耸耸肩。 “你想说我是他的人?”雷布思的声音提高了。 “孩子们,冷静。”克拉克说。 走廊尽头的门被推开了。有个穿着深色西服的青年男子朝饮料机走过来,手里的公文包在身侧晃动,嘴里低低地哼着歌。走到他们跟前,他停住嘴里的小曲,放下公文包,伸手到口袋里找零钱。目光接触到他们时,他微笑了一下。 “晚上好。” 三十刚出头的年纪,黑色的头发往后梳得油光水滑,一绺卷发落在眉毛之间。 “能帮我换一英镑的零钱吗?” 他们翻了翻各自的口袋,没有足够的硬币。 “没关系。”虽然饮料机上清楚地写着“恕不找零”,他还是塞了一个一英镑的硬币进去,选了茶,不加奶,不加糖。他弯下腰端起纸杯,但好像不急着走。 “几位是警官吧。”他说话慢声慢气的,带着轻微的鼻音——苏格兰上流社会口音。他微笑着:“我们应该没有在工作中接触过,但是不难猜出来。” “你是律师吧。”雷布思猜道。这个人点头承认。“你代理托马斯·泰尔福特先生的法律事务。” “我是丹尼尔·辛普森的法律顾问。” “一回事。” “据我所知,丹尼尔刚刚住进医院。”男子吹了吹茶水,喝了一小口。 “谁告诉你他在这里的?” “啊,我想这应该与您无关,您是……” “雷布思警督。”男子把茶杯换到左手,以便伸出右手相握。 “查尔斯·格洛尔。”他打量了一眼雷布思的t恤,“您这身是所谓的‘便衣’吗,警督?” 克拉弗豪斯和克拉克依次作了自我介绍。格洛尔装模作样地向他们分派了名片。 “我猜,”他说,“各位在这里等着是想跟我的客户会谈吧?” “没错。”克拉弗豪斯说。 “我能问一下原因吗,克拉弗豪斯警长?还是应该直接向您的上司请教?” “他不是我的……”克拉弗豪斯瞥见雷布思的表情。 格洛尔抬了抬一边的眉毛:“不是您的上司?看起来好像是吧,您是警长,他是警督。”他望着天花板,一根手指敲打着杯沿,半晌才说,“你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同事。”接着又把目光重新投射在克拉弗豪斯身上。 “克拉弗豪斯警探和我本人都隶属苏格兰刑事组。”克拉克说。 “雷布思警督却不是。”格洛尔提出他的观察所得,“有趣。” “我在圣伦纳德警署。” “那么说这里正是您的辖区。但是刑事组在这里……” “我们只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雷布思继续说。 “他摔了一跤吧,不是吗?说到这个,他现在情况怎样?” “你还真是好心,这么关心他。”克拉弗豪斯都囔了一句。 “他还没有清醒过来。”克拉克说。 “看样子马上就要进手术室了吧。还是说医生要先给他照X光?我对这些流程没有什么概念。” “你可以找个护士问问。”克拉弗豪斯说。 “克拉弗豪斯警探,我嗅到一丝敌意啊。” “他说话就是这个样子。”雷布思说,“听我说,你到这里来是为了保证丹尼·辛普森不会乱说话;我们在这里则是为了听你们两个最终决定编出来哄我们的屁话。我想这么总结还算公允吧,你说呢?” 格洛尔将脑袋微微侧向一边:“我对您早有耳闻,警督。有的时候传闻会言过其实,但是,我很高兴地说,在您身上并没有发生这种情况。”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传奇。”克拉克接口道。雷布思哼了一声,转头回急诊室去了。 <hr /> 注释: 第四章 急诊室里坐着一个穿着羊毛西服的人,腿上放着顶帽子,帽子上搁着一本平装书。雷布思半小时前刚见过这个人,他是一名警官,此刻正坐在一扇紧闭的门外,门里隐约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这个“羊毛西服”名叫雷德帕斯,不是圣伦纳德警署的。他进入警察局还不到一年,是刚毕业的新人,外号“教授”。他个子很高,一脸雀斑,总是带着一种羞涩的表情。看到雷布思走过来,他便合上了书,一根指头还夹在刚看到的那一页里。 “科幻小说,”他解释说,“老以为年纪大了就不会爱看这些了。” “有很多事都不是年纪大了就可以摆脱的,小子。这书讲的是什么?” “老套路:时间的连续性受到威胁;平行宇宙。”雷德帕斯抬起头来,“您对平行宇宙怎么看,长官?” 雷布思冲着他背后的门点了下头:“谁在里面?” “肇事逃逸案的受害者。” “情况很糟吗?”“教授”耸耸肩。“在哪里出的事?” “明托街口。” “肇事的车有线索没有?” 雷德帕斯摇头:“等着看她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些线索了。您在这儿忙什么,长官?” “差不多的故事,小子。你也可以称之为平行宇宙吧。” 希欧涵·克拉克走到近旁,手里端着一杯新买的咖啡。她向雷德帕斯点点头当做打招呼,他立即站起身来。良好的教养为他换来一个会心的微笑。 “泰尔福特不想让丹尼开口。”她对雷布思说。 “显然。” “同时他也想扳回一城。” “必定如此。” 她直视着雷布思的眼睛:“我想,刚才在那里他有点过分了。”她指的是克拉弗豪斯,但是不想在下级警官面前指名道姓。 雷布思点点头:“谢谢。”意思是:当时你没有直说,做得很对。克拉弗豪斯和克拉克现在是搭档,她让他下不来台,对自己也不会有好处。 门滑开,一个医生走了出来。她年纪很轻,看起来疲惫不堪。在她身后的房间里,雷布思看到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人,边上的医生和护士在折腾各种机器。然后门又关上了。 “我们淮备对大脑做个扫描。”医生对雷德帕斯说,“您跟她的家人联系过了吗?” “我连她的名字还不知道呢。” “她的东西都在里面。”医生又打开门,径自走进去。病房里的一张椅子上放着叠好的衣服,下面压着一只包。医生把包拿出来的时候,雷布思看到了什么东西:一个扁平的白色纸板盒子。 一个白色的纸板比萨盒子。衣服:黑色牛仔裤、黑色内衣、红色缎子衬衫、黑色粗呢外套。 “约翰?” 还有黑色的皮鞋,两寸高的鞋跟,方头,看上去很新,但是有一些磨损的印记,好像在马路上被拖出了很远。 他现在已经在病房里了。他们在她的脸上罩了一个面罩,给她输氧。她的额头上有斑斑的伤痕和淤青,头发都拨到了后面。她的手指磨出了泡,手掌遍布伤痕。她身下不是真正的病床,只是一张比较宽的不锈钢手推车。 “对不起,先生,您不能待在这里。” “怎么了?” “这位先生——” “约翰?约翰,这是怎么了?” 她的耳环已经被取下来了。三个小耳洞,其中一个比另两个要红一些。脸露在床单外,眼圈又黑又肿,鼻梁断裂,两边脸颊上都有擦伤,嘴唇开裂,下巴上有破皮,睫毛一动不动。他看见一个交通肇事逃逸案件的受害人。但在一切的背后,他看见的是他的女儿。 他放声大叫起来。 第五章 克拉克和雷德帕斯不得不把他拖出病房,克拉弗豪斯听到吵闹声也赶来帮忙。 “把门给我开着!谁关我宰了谁!” 他们试图让他坐下来。雷德帕斯从椅子上拿走自己的小说,被雷布思一把抢过去扔到走廊里。 “你他妈的还有心思看小说!”他口沫横飞,“萨米躺在那里面啊!你倒好,在外面看书!” 克拉克那杯咖啡已经被踢翻了,地上很滑,雷德帕斯在雷布思一推之下差点摔倒。 “您能把房门打开吗?”克拉克问医生说,“此外能不能来一针镇静剂?” 雷布思的双手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大喊大叫,没有眼泪,但是声音嘶哑难辨。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看见了那件可笑的t恤,意识到折腾了这一晚,他唯一的收获就是它:印着铁娘子的t恤,眼睛发光的狞笑的恶魔面孔。他一把扯下外套,开始撕这件t恤。 她就在这扇门的后面,他想着,而我却在这里若无其事地跟人閒扯。他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里了。两件事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肇事逃逸;肇事的车沿着弗林街疾驰而去。 他抓住雷德帕斯:“明托街口,你确定吗?” “什么?” “萨米……在明托街口?” 雷德帕斯点头。克拉克立即明白了雷布思在想什么。 “我觉得不是,约翰。他们是朝着反方向开的。” “可以掉头。” 克拉弗豪斯听到了最后几句话,插口道:“我刚跟警署通过电话。他们找到那辆丢下丹尼·辛普森的车了。白色的福特埃斯科特,遗弃在菱形广场。” 雷布思看着雷德帕斯:“白色的埃斯科特?” 雷德帕斯摇头:“目击证人说那辆车是深色的。” 雷布思转身面对牆壁,双手撑在上面,凝视着牆上的油漆,好像他可以看透它。 克拉弗豪斯伸出一只手扶在他的肩上:“约翰,我相信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医生帮你去开药了,你要不要来点这个?” 克拉弗豪斯的臂弯挂着雷布思的外套,手里一个小酒瓶。 小型自杀炸弹。 他从克拉弗豪斯手里接过酒瓶,打开瓶盖,两眼瞪着空荡荡的走廊,把酒瓶举到唇边。 一饮而尽。 <hr /> 注释: 第一章 海边度假:拖车宿营地漫长的散步,还有沙子城堡。他坐在帆布折叠椅上,试图看一会儿书。虽然阳光很好,风还是有些凉意。罗娜给萨米涂上防晒霜,说不能大意。她叫他留意着点儿萨米,她要回他们的拖车去拿本书看。萨米在努力把爸爸的脚埋到沙子里去。 他试图看书,但其实脑子里想的都是工作上的事。假期的每一天,他都会偷偷溜出去,找个电话亭,打回警察局查问进度。同事们都叫他好好度假,别的什么都别想。他的间谍小说刚看到一半,已经完全失去兴趣了。 罗娜真的尽力了。她原来想出国,找一个迷人的地方,温暖而阳光灿烂。但是家里的财务状况使她不得不妥协。所以他们最后还是来了法夫海滨,这是他第一次遇见她的地方。他是不是在期待着什么?重新唤起某些记忆?他小时候跟着父母来这里,跟迈克一起玩,遇见一些别的孩子,两个星期的假期结束后就失去了联系。 他再次尝试着看间谍小说,但是思路又被案子占据了。接着,有个阴影罩到他身上。 “她呢?” “什么?”他低头看。他的双脚都埋在沙子里,但是萨米不在跟前。她离开多久了?他站起身,扫视海滩。有几个缩手缩脚试图下海的人,入水都没有超过膝盖的深度。 “老天爷,约翰,她到哪里去了?” 他转身,看到不远处的沙丘。 “那些沙丘……” 他们警告过她的。沙丘经过海水的侵蚀,里面有很多空洞。那些小沙穴对小孩子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但是这些沙丘极容易倒塌。早些时候,有个十岁的小男孩被埋在下面。等他被挖出来的时候父母都快疯了。他还没有完全被沙子闷死…… 他们拔足狂奔。沙丘草地,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 “萨米!” “也许她跑到海里去了。” “你应该看住她的!” “对不起。我……” “萨米!” 一个沙穴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影子,小手和膝盖撑着地一蹦一跳。罗娜跑过去,把她拉出来,紧紧地抱住。 “宝宝,我们告诉过你别跑到这里来的!” “我是一只小兔子。” 雷布思看着沙穴摇摇欲坠的顶部,那里的沙子已经被植物和草的根茎掏空了。他一拳打上去,顶部完全塌了下来。罗娜看着他。假期结束。 约翰·雷布思亲了女儿一下。 “回头见。”他说,然后看着她走出咖啡店。一杯浓缩咖啡,一片焦糖曲奇——她只有这么一点时间吃东西——但是他们定了个时间一起吃晚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比萨。 那天是十月三十日。如果没什么气候反常,到十一月中旬就该入冬了。雷布思在学校里学过,一年分为四个不同的季节,而且也用鲜艳和暗淡的颜色分别画过,但是他的祖国好像对此并无认知。冬天总是漫无止境,长到令人生厌。温暖的季节则喜欢突然袭击,第一批花蕾刚刚冒头的时候人们就换上了t恤,好像春天和夏天合并成了一个季节。而没等树叶完全转成棕黄,第一阵霜冻又已来临。 萨米隔着咖啡店的玻璃窗朝他挥挥手,转身离去。她好像已经健康地长大了。他一直在小心地嗅探她身上有没有情绪不稳定的证据、儿童时期受到精神伤害的后遗症,或者家族遗传的自我毁灭倾向。也许他该找一天打电话给罗娜,感谢她一个人把女儿带大。这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人们都这样说。他也知道,如果他能对这一成功有所贡献该多好,但他还不至于那么没有自知之明。事实上,他完全缺席了她的成长过程。对他的婚姻而言也是如此:哪怕跟妻子共处一室,哪怕一起去看电影,哪怕是围坐在同一张餐桌前……他的心神大部分都被别的事情占据着。总有案子需要办,总有问题需要解答,而这一切都让他无法休息。 雷布思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他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有回办公室。萨米已经回她自己的办公室了,她的工作内容是和刑满释放或假释在外的罪犯打交道。她谢绝了他送她一程的好意。既然已经公开了,她想跟他谈谈她的男朋友——内德·法洛。雷布思尽量对这个话题表现出兴趣,但其实他大半的心思都纠缠在约瑟夫·林兹身上——换言之,仍然是以前的老毛病。接到林兹的材料时,他们说他非常适合处理这件案子。一方面他有军队背景,另一方面他好像也对历史旧案颇有兴趣说这话的是雷布思的上司,“法梅尔”·沃森,他指的是早先那起“圣经约翰”的案子。 “恕我直言,长官,”雷布思当时说,“指派我办这个案子听起来就别有用意。有两个原因要丢这个烂摊子给我:第一,没有哪个猪头会愿意碰这种案子;第二,这样能把我支开一阵。” 法梅尔不愿轻易被雷布思激怒:“你的任务是详细审查目前的资料,看看有什么可以当做证据使用的。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也可以跟林兹先生谈谈。采取你认为有必要的一切措施,如果你能够搜集到足够的资料来起诉……” “不可能。你知道这是办不到的。”雷布思歎了口气,“长官,我们以前已经谈过这个问题了。战争犯罪组正是为此才解散的。记得前两年的那个案子吧——那家伙惹起一大堆麻烦事。”他摇头,“除了那些纸张本身,谁会想让它们重见天日?” “我正式把你调离泰斯提先生的案子,转交比尔·普莱德处理。” 这么说事情已经不可更改了:林兹将由雷布思负责。 林兹的故事起初登载在一家周日出版的报纸上。报纸方面获得的消息是由设在特拉维夫的大屠杀调查办公室提供的。他们向报纸透露,有一个名叫约瑟夫·林兹的男子自战争结束之后一直化名隐居在苏格兰,他真实的姓名是约瑟夫·林兹特克,法国阿尔萨斯人。一九四四年六月,林兹特克中尉率领党卫军第二装甲师某团三连进入法国科里士省阿巴利得的弗朗什镇。三连将全镇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到一起,病人用床板抬出来,老年人坐在扶手椅里推出来,婴儿也从他们的小床上被抱出来。 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从洛林避难来此,她亲眼目睹了德国人的暴行。她当时爬到她住的房子的阁楼里躲起来,从屋顶上的小窗中看到了外面的情况。全镇的人都被赶到镇中的广场上。这个女孩子看见她的同学在那里找到各自的家人。那天她刚好没有上学,因为她咽喉炎发作了。她不知道有没有人把这件事告诉德国人…… 镇长和镇上的其他重要人物——包括牧师律师和医生——试图向负责的军官提出抗议,广场上一时间喧哗声四起。他们被枪托打翻在地,而其他人都被机关枪所威慑。有人拿来绳子,挂到广场边的六棵树上。那些人被生拉硬拽到树边,头颅被硬塞进绞索内。军官一声号令,将手举起又放下,士兵便用力拉下绳索,直到这六个人都被高高地吊起,身体痛苦地扭动,双腿徒劳地挣扎,然后逐渐不再动弹了。 在那个女孩子的印象里,那些人挣扎了好久才死去。整个广场陷入一片惊恐的死寂,镇上的人终于醒悟,这一次并不是检查身份证那么简单了。长官大声吼出各种命令,男人们被从女人和孩子身边带走,送到普多姆的谷仓里,其他人则被送到教堂里。广场忽然变得空旷了,只有十来个德国士兵,肩上挂着步枪,若无其事地聊天踢石子讲笑话,一边抽着烟。有一个士兵到酒吧里打开了收音机,爵士乐飘荡在空气里。微风推动枝头的死尸,带起树叶的沙沙声,与音乐唱成一片。 “好奇怪,”那女孩子事后说道,“后来他们看上去都不像尸体了,好像变成了别的东西,变成了树的一部分。” 然后,一声爆炸的巨响,烟尘从教堂里喷薄而出。片刻的寂静,仿佛爆炸在天地之间形成了一片真空。接着人们开始惨叫,机枪的火舌紧随其后。当眼前的一切全都停止之后,她仍能听见叫声和枪声。因为大开杀戒的并非只有教堂这一个地方。 还有不远处普多姆的谷仓。 等到临近村镇的人终于找到她的时候,她全身上下不着寸缕,只裹着一条她从一口箱子里找到的披巾,那披巾属于她去年已经过世的奶奶。从当天的大屠杀中生还的不只她一个。士兵们在普多姆的谷仓开火的时候,枪瞄淮得比较低。站在第一排的男人倒下去的时候主要只是下肢受伤,而随后倒下的人压在他们的身上,阻挡了子弹。此后,士兵们在尸堆上撒上稻草并点起火。这些幸存者尽可能地忍耐着,直到最后关头才从尸体中间爬出来,同时还要提防射来的子弹。最后,只有四个人成功逃生,其中两个的头发和衣服都被火烧着了,还有一个不久之后重伤不治而死。 三个男人,一个小女孩:弗朗什镇仅有的幸存者。 死亡人数并无定论。人们已经无法统计当天有多少人刚好到弗朗什镇走亲访友,又有多少人当时在镇上避难。目前汇集的名单上有超过七百个人,估计都在当天被杀害。 雷布思坐在书桌前,用指关节揉着眼睛。当年的小女孩现在还活着,已经退休了。三名男性幸存者都已过世,但他们都活着参加了一九五三年的波尔多审判。雷布思手里有他们提供的证据概要,但都是法语的。他桌上有一大踏法语的材料,但是他不懂法语。因此他已经去大学的现代语言系找了一个会说法语的人协助工作。这个人名叫柯斯汀·米德,她是法语专业的老师,兼通德语,刚好可以帮上忙,因为那些材料里少数不是法语的部分都是用德语写的。他手里有一页从“纳粹猎人”那里获得的英语的庭审摘要。波尔多审判于一九五三年二月开始,延续的时间不足一个月。虽然共有七十五个人被指认参与了弗朗什镇屠杀,结果却只有十五个人到庭受审。其中有六个德国人,九个法国阿尔萨斯人。这十五人中并没有军官。有一个德国人被判死刑,其他人被判入狱,刑期四年到十二年不等,但审判一终结,他们就都被释放了。阿尔萨斯对这次审判非常抵触,为了推进国家的统一,法国政府对阿尔萨斯裔的战犯实行了大赦。而德国籍战犯则被宣称已经服满刑期。 弗朗什镇的幸存者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在雷布思看来更加无法理解的是,英国当时已逮捕了数名涉嫌弗朗什镇屠杀的德国籍军官,却拒绝将他们引渡到法国,而是送回了德国,让他们在那里颐养天年,长寿而终。如果林兹特克当时就被逮捕了,现在也不会惹出这么多麻烦。 政治。归根到底都是政治游戏。雷布思抬起头,柯斯汀·米德就站在他跟前。她个子很高,身形敏捷,衣着整洁得体,脸上化着只有在电视广告里才会见到的浓妆。她穿着格子图案的两件套正装,西装裙的下沿刚刚触到膝盖;耳朵上垂下金色的长耳坠。她已经打开公文包,取出一踏纸。 “最近的翻译。”她说。 “多谢。” 雷布思低头翻了一下他自己做的笔记。“是否需要跑一趟科里士区?”嗯,法梅尔说他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满足。他看看柯斯汀·米德,心里想着不知道办案经费够不够让他带个导游一起去。她就坐在他的对面,鼻梁上架着半月形的眼镜。 “要不要喝咖啡?”他问。 “我今天有点赶时间。只想请你看一下这个。”她把两页纸面朝他的方向摊开在桌上,其中一页是一份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德语报告的复印件,另一页是她的译文。雷布思看了看那段德语。 “报复行动开始之后,”他念道,“士气显着提高,大家的精神状态大为放松。” “这应该是林兹特克写给他的指挥官的报告。”她解释道。 “但是没有他的签名?” “只有打出来的名字,带下画线。” “这还不足以指认林兹特克。” “的确,但是你不记得我们之前说过的话了吗?有这份证据就可以对他进行突袭了。” “让小伙子们去打砸抢?” 她直直地盯着他。 “对不起,”他举起一只手致歉,“我用词不当。你说得没错,据此基本可以判定中尉在试图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找理由。” “为了后世子孙?” “也许吧。毕竟他们当时刚刚开始尝到败绩。”他又翻看了一下其他文件,“还有什么?” “还有一些别的报告,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还有一些目击证人的证词,”她抬起浅灰色的眼睛看着他,“接触这些东西时间长了之后就会受到它们的影响,是吧?” 雷布思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 弗朗什镇屠杀中那名女性幸存者现居科里士省瑞拉克市,最近当地警方再次就参与屠杀的德军指挥官之事询问过她。她的证词和当年在审判中所述的并无二致:她只有短短的几秒锺看见他的脸,而且是从三层楼房的阁楼中往下看的。他们向她展示了一张约瑟夫·林兹的近照,她只是耸耸肩。 “也许吧,”她说,“也许。” 雷布思心里知道,这样的说辞一定会被地方检察官驳回,因为他很清楚,再没脑子的辩护律师都知道怎么攻击这样的证词。 “案子进行的怎么样了?”柯斯汀·米德问。她大概是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些什么。 “进展缓慢。问题就出在这堆东西上。”他朝堆满文件的写字台胡乱挥挥手,“我的一只手里有这些东西,另一只手抓住了那个住在新城区的小老头,可是这二者没办法凑到一起去。” “你见过他没有?” “一两次吧。” “他什么样子?” 约瑟夫·林兹是什么样子呢?他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一位受人尊敬的语言学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曾在大学里做教授,但只干了一两年。他本人的解释是:“当时我只是暂居其位,一旦校方找到比我更加适合教职的人选,我当然就让贤了。”他教授的课程是德语。他自称大约在一九四五至一九四六年间来苏格兰定居——一说到具体日期,他总是模模糊糊的,说是记性不好。他早年间的生活经历也不清楚。他声称相关证明文件都已毁于战火,同盟国为他淮备了整套文件的副本。然而口说无凭,那些文件完全有可能只记录了些林兹编造出来,又被同盟国接受了的谎言——出生于阿尔萨斯,父母亲人尽数亡故,被迫加入党卫军。雷布思对“加入党卫军”这几行字颇为赞赏,这种半推半就的承认刚好能让官员们认为他对参加过党卫军的事实供认不讳,对于其他细节应该也都说了实话。事实上,没有书面记录能证明林兹曾在党卫军任何一个军团服役,但是当轴心国颓势已显时,党卫军也销毁了大量自己的文件。林兹对于战争的回忆很模糊。他自称罹患弹震症,以此来解释记忆中的空白。但是他始终坚决否认曾用过林兹特克这个名字,或者曾在法国的科里士地区执行过任何任务。 “我当时驻扎在东部,”他说,“盟军就是在那里抓到我的,东部。” 问题在于,对于林兹究竟如何来到英国,始终没有令人信服的解释。他声称是自己请求前往英国开始新生活的。他不想回阿尔萨斯,又希望能够离德国越远越好,最好是中间隔着大海。然而这一点仍然完全无据可查。与此同时,大屠杀调查组的人找到了他们自己的“证据”,表明林兹曾经与“老鼠线”有牵涉。 “您有没有听说过‘老鼠线’?”雷布思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开门见山地问。 “当然,”林兹当时回答,“但我跟这件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林兹坐在他的画室内。那房子地处赫里奥特路,是一栋优雅精美的四层小楼,带有乔治时代风格。对一个一生独居的老人来说,实在有点太大了。雷布思照实说了自己的想法——他哪来那么多钱?但林兹只不过耸了耸肩,好像原谅雷布思说了莽撞的话似的。 “我一直在勤恳地工作啊,警督。” 也许。但是林兹在五十年代末就买下了这栋房子,当时他还靠大学讲师那点儿工资生活。他当年的同事告诉雷布思,当时系里所有的人都怀疑林兹另有生财之路。林兹对此矢口否认。 “当时买房子没有那么贵,警督。那时候很流行在乡间置产或者是买平房。” 约瑟夫·林兹,身高不足五英尺,戴眼镜;羊皮纸一样褶皱的双手上布满黄褐色的斑点,一只手腕上戴着战前款式的英格索尔牌手表。画室四面靠牆都立着玻璃门的书柜。这个人身穿炭黑色西服,身上有种优雅的气质,近乎于女性化:比如他将杯子举到唇边的姿态,或者轻拂去长裤上的灰尘的手势。 “我不怪犹太人,”他说,“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会把所有人都牵连进来。他们希望整个世界都为他们负疚。也许他们是对的。” “怎么说,先生?” “谁心里没有秘密呢?那些我们引以为耻的事情。”林兹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你陷入了他们的游戏规则,自己还浑然不知。” 雷布思施加压力:“这两个名字非常接近,是吧?林兹,林兹特克。” “确实,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就完全没有理由对我横加指责了。您想一想,警督,如果我要改名,不会改得彻底一点吗?您认为我是智力有限的人吗?” “远远不止有限。”牆上挂着镶上镜框的毕业证书荣誉学位与大学校长及政治人物的合影。法梅尔对约瑟夫——林兹稍做了解之后,就提醒过雷布思要“格外谨慎”。林兹是艺术爱好者,热爱歌剧博物馆及画廊;此外,他在慈善事业上的投入也不容小觑。这是一个交友广阔的人,但同时又离群索居。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在沃利斯顿公墓清扫墓地。他瘦削的脸颊上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晚上睡得好吗? “像羊羔一样,警督。”又是一个微笑,“被献祭的那种。其实我不怪您,这只是您的职责所在。” “您似乎非常宽容,林兹先生,对谁都可以宽宥。” 林兹谨慎地耸耸肩。“您知道布莱克的诗句吗,警督?‘在不朽的永恒之中/我们彼此宽恕。’但我不见得能够宽恕媒体。”这最后一句之中含有某种怨毒,他面部的肌肉随着词句而抽动了一下。 “因此您才安排律师来对付他们吗?” “‘安排’这个词说得好像我是个打猎的一样,警督。我们说的可是一家报社,他们有一个昂贵的律师团随时听召。我一个人跟他们较量怎么可能有胜算?” “那为什么还要费这个工夫呢?” 林兹握紧双拳狠狠地锤击椅子两边的扶手。“这是原则问题,先生!”像这样的情绪爆发在林兹身上实属罕见,而且转瞬即逝,但是凭雷布思见识到的几次,就足够使他确信林兹并不是没有脾气的…… “嘿!”柯斯汀·米德把脑袋探到他视线凝固住的方向。 “怎么了?” 她笑起来:“你神游天外了。” “还在天内呢。”他回答。 她指着桌上的文件说:“这些就留在你这儿了,好吗?如果你有任何问题……” “好的,非常感谢。”雷布思站起身来。 “没关系,我认识出去的路。” 但雷布思坚持要送。“对不起,我有一点,唉……”他用手在脑袋周围绕圈。 “我不是说过吗,时间长了就会受到影响。” 他们穿过犯罪调查组的办公室时,雷布思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比尔·普莱德站起身来,整整衣冠,跃跃欲试地想要认识这位女士。他长着一头浅色的鬈发,眼睫毛金黄而浓密;鼻子很大,鼻梁上长着雀斑;嘴很小,唇上留着姜黄色的八字须——他这个时髦赶得真有点画蛇添足。 “很荣幸,”他说着,握住柯斯汀·米德的手,又转向雷布思,“早知道,我倒宁可跟你换换手中的活儿呢。” 普莱德在办泰斯提先生那个案子:卖冰激凌的死在自己的货车里,引擎还在转,车厢紧锁,初步判断为自杀。 雷布思护着柯斯汀·米德从普莱德身边走过,脚步一刻不停。他想约她出去。他知道她没有结婚,但猜想可能有个男朋友。雷布思思考着:她喜欢吃什么?法国菜还是意大利菜?这两种语言她都会说。或者还是做一些中立的选择:印度菜或者中国菜。也许她是素食主义者,也许她不喜欢下馆子。要不去喝一杯?但是雷布思现在已经不喝酒了。 “……你觉得怎么样?” 雷布思一惊。柯斯汀·米德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说什么?” 她笑了起来,意识到他根本没在听。他向她道歉,她摇头表示不在意。“我知道,”她说,“你有一点……”她用手在脑袋周围绕圈。他微笑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面对面站着,她的胳膊下面夹着公文包。这样的时刻正应该开口约她,随便哪种约会都行——任她选择。 “什么声音?”她突然说。她指的是刚才那一声尖叫,雷布思也听到了。叫声是从最靠近他们的那扇门背后发出来的,那是女厕所的门。紧接着又是一声尖叫,跟着是几个他们能分辨的词。 “有人吗?快救人啊!” 雷布思推开门冲进去。一个女警察正在用肩膀奋力去顶一个隔间的门,门后边有人喘不上气的声音。 “怎么回事?”他问。 “二十分锺前带进来的,她说要上厕所。”女警察的脸因为愤怒和尴尬而涨红了。 雷布思拉着门的上缘把身体撑起来,往隔间里面看。里面有一个女人,年纪很轻,脸上的妆很重。她坐在马桶上,背靠着水箱,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他,但是眼神涣散。她的双手正忙着把卫生纸从卷筒中扯出来,拼命往自己嘴里塞。 “她噎住了。”雷布思说着滑下身来,“让开。”他用肩膀去撞门,连续两次都没撞开,他往后退了一步,用鞋跟去踹门锁。门应声打开了,撞到了那个坐着的女人的膝盖。他用力推开门闯进去。那女人的脸色都已经发紫了。 “抓住她的手。”他告诉女警察。接着他开始从她嘴里往外掏卫生纸,源源不断,感觉活像一出廉价的魔术表演。雷布思掏了几乎有半卷卫生纸出来。当他回头跟女警察的眼神相对时,两人都发出近乎不由自主的笑声。那女人已经不再挣扎了,她细软的褐发看起来油腻腻的,身上穿着黑色的滑雪衫和紧身黑裙,裸着的双腿上有一块一块的粉色,被门撞到的那个膝盖上一片淤青。她唇上鲜亮的红色唇膏已经被雷布思的手指擦掉了。看样子她哭了很久,到现在也没止住。雷布思为刚才自己的笑声颇感愧疚,俯身蹲到她面前,直视着厚厚的眼妆下面藏着的眼睛。她眨眨眼,与他对视,嘴里最后那点卫生纸终于被掏出来了,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是外国人,”女警察解释道,“似乎不会说英语。” “那她怎么跟你说她要上厕所的?” “这事儿总有办法解释,不是吗?” “你在哪里找到她的?” “节庆剧院区,和其他人一样放荡。” “我倒没想到。” “我也是。” “有人跟她在一起吗?” “我没有看到别人。” 雷布思握住那女人的双手。他还蹲在她面前,感觉到她的膝盖擦过他的前胸。 “你还好吗?”她只是眨眨眼。他摆出客气的关怀神情:“你好些没有?” 她微微点头:“好。”声音沙哑。雷布思触到她的手指,冰凉的。他在想:瘾君子?很多妓女都吸毒,但他从来没遇到过连英语都不会说的。他反转她的手,看到手腕上有几道新近的割痕。他卷起她一边的袖子,她没有抗拒。手臂上布满了类似的伤痕。 “割腕很多次。” 那女人开始说话了,支离破碎的呢喃。柯斯汀·米德一直都站在不远处看着,这时她走到近前。雷布思看向她。 “我也不懂……不太懂。好像是东欧的语种。” “你跟她说几句试试。” 于是米德用法语问了一个问题,又用其他三四种语言问了。那女人似乎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大学里可能有人能帮上忙。”米德说。 雷布思淮备站起身。那女人忽然抓住他的膝盖,用力把他拉向自己,他差点摔倒。她牢牢地抓着他不放手,把脸贴在他的腿上,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说着什么。 “我想她喜欢你,长官。”女警察说。他们用力把她的手拉开,雷布思向后退了几步,但她立即向前扑过去,好像在乞求什么,声音也提高了。这时走廊里已经聚集了六七个警员在看着他们。雷布思只要一动,她就手脚并用地跟上去。雷布思向身后看了看,所有的退路都让人堵死了。廉价的魔术表演已经变成了老套的喜剧秀。那个女警察抓住那女人,拉着她站起来,将她的一条手臂扭到背后。 “走吧,”她咬牙切齿地说,“回你的号子去。演出结束了,兄弟们。” 囚犯被带走的时候,观众中响起稀落的掌声。她转过头来找雷布思,眼神中带着恳求。恳求什么,雷布思不知道。他转向了柯斯汀·米德。 “有没有兴趣什么时候去吃咖喱?”她看着他,好像他发疯了似的。 “两件事:第一,她是个波斯尼亚的穆斯林。第二,她想见你。” 雷布思瞪着面前这个被柯斯汀·米德从大学斯拉夫语系请来的男人。他们在圣伦纳德警署的走廊里说话。 “波斯尼亚?” 科尔洪博士点点头。他个子很矮,整个人看起来几乎是球状的;脑袋两边又黑又长的头发向后方梳过去,但盖不住顶上已经秃了的部分。他肥胖的脸上坑坑洞洞的,身穿一套棕色的旧西装,沾着污渍。他脚上穿着暇步士牌羊皮鞋,跟西装一个颜色。雷布思忍不住想道,所谓特别研究员看上去就应该是这副模样。科尔洪紧张得要命,不停地发抖,至今还没有直视过雷布思。 “我不是波斯尼亚方面的专家,”他继续道,“但她说她是从萨拉热窝来的。” “她有没有说她是怎么来爱丁堡的?” “我没有问。” “您介意现在去问她一下吗?”雷布思示意沿着走廊走回去。两人并肩走着,科尔洪的眼睛一直盯着地板。 “萨拉热窝被战争摧毁得很厉害。”他说,“哦,对了,她二十二岁,她告诉我的。” 她看起来比这年龄要大一些。也许她真是二十二岁,也许她在说谎。但是当会谈室的门打开,雷布思再一次见到她时,他惊讶地发现她的面孔根本还未成型,于是又在心里把她的年龄下调了几岁。她看见他进屋,一下子站了起来,好像要向他冲过去的样子。他立即举起一只手比了一个禁止的动作,指指椅子。她又坐下来,双手捧着一杯加糖的红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可是你的仰慕者。”那个女警察说。这就是当时在厕所时的那个警察,名字叫埃伦·夏普。她坐在屋内的另一张椅子上。会谈室的空间不大,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就填满了。桌上放着两台录像机和一台双卡录音机。摄像头挂在一侧的牆上,俯视着屋内。雷布思示意夏普把椅子让给科尔洪。 “她有没有说自己的名字?”他问这位学者。 “她说她叫坎迪斯。”科尔洪回答。 “你不相信?” “这可不是很符合职业伦理,警督。”坎迪斯说了些什么。“她说您是她的保护者。” “我要保护她什么呢?” 科尔洪和坎迪斯又说了几句,语调古怪而含混。 “她说,一开始您保护她不伤害自己。她说现在您必须继续下去。” “继续保护她?” “她说现在她是您的人了。” 雷布思看着学者,学者的眼光凝在坎迪斯的手臂上。她已经把滑雪衫脱掉了,露出里面的螺纹短袖衬衣,可以看见衣服下面的胸部。她赤裸着的胳膊交叠着,但是上面的抓伤和割伤实在太明显,根本无法掩饰。 “问她这些伤是不是她自己弄出来的。” 科尔洪磕磕巴巴地翻译着。“我比较擅长文学和电影方面……唉,这个不太……” “她说什么?” “她说是她自己弄的。” 雷布思看着她,寻求确认,她缓缓地点点头,略带着羞愧的表情。 “谁让她站街的?” “您是说……” “谁在管她?谁是她的经理?” 两人又简短地聊了几句。 “她说她不明白您的意思。” “她不承认自己是妓女?” “她说她不明白您的意思。” 雷布思转向女警夏普:“怎么说?” “我看到有几辆车停下来,她就靠到车窗边和司机说话,然后他们又开走了。看起来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如果她连英语都不会说,怎么跟司机‘说话’?” “总有办法。” 雷布思看看坎迪斯,以非常柔和的语气对她说:“直接做,十五,口交二十,不用保护措施再加五块。”他顿了一下,“肛交多少钱,坎迪斯?” 她的脸颊一下子涨得通红。雷布思微笑起来。 “虽然谈不上是大学教育,科尔洪博士,但有人教过她几句英语,刚好够她工作。问问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科尔洪在提问前先抹了一把脸。坎迪斯垂着头答话。 “她说,她是以难民身份离开萨拉热窝的,先去了阿姆斯特丹,又来到英国。她记得的第一件事是在一个有很多桥的地方。” “很多桥?” “她在那个地方待了一阵子。”科尔洪看起来好像被这个故事打动了,递给她一条手帕擦眼睛。她回了他一个微笑,然后又望向雷布思。 “汉堡薯条,好?” “你饿了?”雷布思摸摸自己的胃部。她点点头,笑起来。他对夏普说:“你去看看食堂里还有什么可吃的,好吗?” 女警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不愿意离开。“科尔洪博士,您要点什么吗?” 他摇摇头。雷布思又要了一杯咖啡。夏普离开后,雷布思俯下身靠到桌边,看着坎迪斯。“问问她怎么来爱丁堡的。” 科尔洪依言问了,她回答了长长的一大段话。科尔洪在一张折起来的纸上记了一些笔记。 “她说,那个有很多桥的城市,她并没有真正见到,因为一直被关在屋子里。有时会有人开车送她去赴约……您必须原谅我,警督,我虽然算是个语言学者,但实在谈不上是研究俚语的专家。” “您做得很好,先生。” “好吧,总之她当时是被人当成妓女在使唤,这一点我能够确定。后来有一天,他们把她塞进车后座,她以为是要去宾馆或是办公室。” “办公室?” “根据她的描述,我认为她的部分……唉,工作……是在办公室里进行的。私人公寓或住宅也有,但大部分是在宾馆里。” “她被关在哪里?” “在一栋房子里。她自己有一间卧室,但门一直是锁上的。”科尔洪捏了捏鼻梁,“有一天,他们把她塞进车里,她就这样来到了爱丁堡。” “车开了多久?” “她不确定,在路上她睡着了一阵子。” “告诉她,会没事的。”雷布思顿了一下,又说,“再问问她现在为谁工作。” 坎迪斯的脸上重新浮现出恐惧。她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一个劲地摇头,声音比刚才更含糊了。科尔洪一脸没办法翻译下去的为难表情。 “她不能告诉您。”他说。 “告诉她,她已经安全了。”科尔洪说了。“再说一次。”雷布思说。他表情沉稳,这是一张能够让她信赖的面孔。她向他伸出手。他握住,轻轻地捏了一下。 “再问一次,她在为谁工作。” “她不能告诉您,警督,他们会杀了她的。她听过这样的故事。” 雷布思决定试一下那个他脑海中浮起的名字,那个掌管着这城市里一半姑娘的男人。 “卡弗蒂,”他吐出这个名字,留意着她的反应。没有反应。“长枪。长枪卡弗蒂。”她仍然面无表情。雷布思又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还有一个名字……一个最近常常听到的名字。 “泰尔福特,”他说,“汤米·泰尔福特。” 坎迪斯猛然把手抽了回去,歇斯底里地哭闹起来。女警夏普刚好在此刻推门而入。 雷布思把科尔洪博士送到警署外。当初正是这段路将他带向目前这个境地的。 “非常感谢您,先生。如果我再有需要麻烦您时,您不介意我打电话给您吧?” “如果您非打不可,您自然会打。”科尔洪不情愿地说。 “没办法,周围懂得斯拉夫语的人实在有限。”雷布思说,他手里拿着科尔洪的名片,背面写着他家的号码。他伸出另一只手:“再次感谢您。”他们握手的时候,雷布思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约瑟夫·林兹在贵校任德语系教授时,您在学校里吗?” 科尔洪似乎颇为吃惊,愣了一下才说:“是的。” “您认识他吗?” “我们任职的部门关系并不是很紧密,我只在几次社交性质的场合中见过他,有时候一起参加讲座。” “您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科尔洪眨眨眼,但仍然没有直视雷布思。“有人说他以前是纳粹。” “没错,但是在当时……”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们关系并不紧密。您在调查他?” “只是好奇而已,先生。多谢您费心了。” 回到警署里,雷布思看见埃伦夏普站在审讯室门外。 “我们要怎么处理她?”她问。 “把她留在这里。” “您是说要拘留她?” 雷布思摇摇头:“当做保护性看守好了。” “她自己知道吗?” “她还能跟谁投诉?整个爱丁堡就只有一个家伙听得懂她在说什么,那家伙刚刚被我打发回家了。” “如果那个管理她的男人来接她走怎么办?” “你觉得会吗?” 她想了一下。“估计不会。” “不会的,对他来说,只需要等我们把她放出来就行了,我们总不能永远关着她。与此同时,她又不会说英语,也不能给我们提供什么线索。再说,她显然是非法入境的,如果她开口,我们十有八九会把她驱逐出境。泰尔福特是个聪明人……我之前还没发现,但他确实聪明。用非法入境的外国人当妓女,有一套。” “我们要关她多久?” 雷布思耸耸肩。 “那我跟我的老板怎么说?” “让他们有问题就来找雷布思警督。”他说着,淮备推门。 “我觉得很了不起,长官。” “什么东西了不起?”他停下动作。 “您对妓女收费的了解。” “工作而已。”他说,脸上浮起微笑。 “最后一个问题,长官?” “请说,夏普。” “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原因吗?” 雷布思考虑了一下,抽抽鼻子,最后说了一句:“这是个好问题。”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一刹那,他明白了原因。她长得很像萨米。把脸上的化妆品和眼泪都擦干淨,穿上像样的衣服,简直就是萨米的模样。 而且她此刻非常害怕。 他或许可以帮助她。 “我怎么称呼你,坎迪斯?你的本名叫什么?” 她抓住他的手,把脸颊贴了上去。他指了指自己。 “约翰。”他说。 “园。” “约翰。” “余禾。” “约翰。”他微笑,她也笑了。“约翰。” “约翰。” 他点头。“没错。你呢?”他转而指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停顿了一下,说:“坎迪斯。”眼睛里有一点亮光暗了下去。 <hr /> 注释: 第二章 雷布思并不知道汤米·泰尔福特的长相如何,但知道去哪里找他。 弗林街位于克勒克街和布伦齐街之间,是一条狭长的窄路,离大学不远。街边的商铺几乎都已经关门了,但是游戏厅始终生意兴隆,从这里,泰尔福特把游戏机出租到四散在城市各处的酒吧和俱乐部。弗林街是他东部帝国的中心。 游戏厅的特许经营权原本属于一个叫做大卫·唐纳森的人,但此人突然因为“身体原因”退休了。也许这话说得没错:如果汤米·泰尔福特看上了你的什么东西,你又不肯配合,你未来的身体状况很可能发生巨大变化。唐纳森现在一定是躲在哪个角落里——不是躲着泰尔福特,而是躲着“长枪”卡弗蒂。卡弗蒂在巴林尼监狱服刑期间,唐纳森原本应该为他“代管”特许经营权的。有传言说卡弗蒂在监狱里一样管理着爱丁堡,就跟他在外面时没什么两样。但现实是,暴徒就跟自然母亲一样痛恨真空状态。现在,汤米·泰尔福特来了。 泰尔福特来自佩斯利的费格利公园,十一岁就加入了当地的暴力团伙。在他十二岁时,有两个警察注意到当时破坏汽车轮胎的案件频发,于是前去找他谈话,结果发现团伙里的其他成员都围在泰尔福特身边。那些人的年纪都比他大,但是泰尔福特毫无疑问是中心人物。 他的团伙跟他一起成长,在小半个佩斯利称王称霸。他们贩毒组织卖淫,时不时还敲诈勒索。那时,他在赌场、录像带商店、饭馆和一家货运公司都有股份,此外还握有一张土地所有权证书,好几百人都从他那里租房子。他曾经试图到格拉斯哥发展,但意识到那个地方早已被瓜分得一干二淨,因此又转向别处。有传言说他和纽卡斯尔的某个大佬颇为交好。早先伦敦的科瑞家族也曾向格拉斯哥的“阿瑟哥”借调人手,但在那之后就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故事了。 一年前,泰尔福特来到了爱丁堡。他的第一步走得相当谨慎,只买了一间赌场和宾馆。但仿佛就在转眼间,这个人已经确立起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就像一片雨云般笼罩在头顶。赶走大卫·唐纳森,是泰尔福特精心计算后的一拳,直接揍到了卡弗蒂的肚子上。卡弗蒂可以选择回击,也可以选择认栽。每个人都在等着看好戏开场…… 游戏厅的名字叫“梦幻街”,里面的每一台机器都时时刻刻在闪烁发光,与机器前那些玩家死气沉沉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此外还有配有巨大屏幕的射击游戏机,发出带着电子音效的诅咒。 “你以为自己很牛吗,臭小子?”雷布思从一台游戏机边走过时,它挑衅道。这些机器都起着类似于“预警者”或“死亡警察”之类的名字,后面那个名字让雷布思油然升起青春不再的感慨。他四下打量,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曾经被抓进圣伦纳德警署的小鬼。他们是泰尔福特团伙的周边分子,随时淮备着被召唤入列,就像寄养家庭的孩子一样,盼望着能够被“家庭”所接受。这些孩子中大部分都没有真正的家庭,在街边野生野长,早熟早衰。 有一个游戏厅的职员从咖啡座那边走过来。 “谁点了培根三明治?” 大家都把目光转到雷布思身上,他微笑起来。培根指的是猪,也就是指他。大家也不过打量了他一阵子,又各自专注于面前的游戏了。游戏厅最里面有几台很大的机器,是相当于真摩托车一半大小的仿真摩托,供人跨骑在上面,按照面前屏幕上显示的路面图景驰骋。有一小群人正聚在摩托车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车上坐着一个穿皮夹克的年轻人。不像是超市买的便宜夹克,款式非常特别,是优质货。钲亮的尖头皮靴,紧身黑牛仔裤,白色马球衫。阿谀奉承的党羽围成一圈。背景音乐:钢铁丹尼,《年幼的查理大帝》。雷布思在围观的人群中找到一个位置。 “没有人要培根三明治吗?”他问。 “你是谁?”摩托车机上那人问道。 “雷布思警督。” “卡弗蒂的人。”确定无疑的口气。 “什么?” “我听说你们俩颇有交情。” “他是我抓到的。” “但也不是每个警察都有探视权的。”雷布思意识到泰尔福特虽然双眼注视着屏幕,却在观察着雷布思的投影。观察他,跟他说着话,同时还能控制着摩托车做出急转弯动作。 “有什么事吗,警督?” “有点事。我们抓到了你的一个姑娘。” “我的什么?” “她自称坎迪斯,我们知道的大概就只有这么多。不过外国姑娘对我来说倒是第一次遇到。你来这儿的时间也不长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警督。我提供的是娱乐行业的商品和服务。你这是在说我是拉皮条的吗?” 雷布思伸出一只脚,把摩托车踢得倒向侧面。从屏幕上看,车子连连打转,撞到了防护栏。过了一小会儿,屏幕又恢复到比赛开始的画面。 “你瞧,警督,”泰尔福特仍然纹丝不动,“游戏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发生意外之后,你总是可以重新开始。现实生活中就不尽然了。” “如果我切断电源会怎么样?游戏结束。” 泰尔福特慢慢地转过上半身。现在他正对着雷布思了,距离很近。他看起来如此年轻。雷布思认识的大多数暴徒都面容憔悴,营养不良却又饮食过度。而泰尔福特就像一种新型的细菌,还未经过测试和研究。 “雷布思,你想怎样?卡弗蒂有口信?” “坎迪斯。”雷布思静静地说道,但声调里仍然流露出一丝颤音,出卖了他心中的愤怒。如果他喝过酒的话,此时一定已将泰尔福特打翻在地,“从今天开始,她就退出了,你明白吗?” “我不认识什么叫坎迪斯的。” “你明白没有?” “等等,我来总结一下。你想要我同意说,一个我从来都没见过的女人再也不淮备卖身了?”旁观的人都笑了起来,泰尔福特又转回身开始玩游戏。“说起来,这女人到底从哪儿来的?”他仿佛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我们也不知道。”雷布思随口说道。他不想让泰尔福特知道任何他不需要知道的信息。 “你们俩一定谈得很融洽。” “她害怕得要死。” “我也是啊,雷布思。我怕再跟你说下去要无聊死。这个坎迪斯有没有让你尝尝她的滋味?我看,也不至于每个妓女都能让你那么激动嘛。” 四下大笑。雷布思怒从中来。 “她不干了,泰尔福特。你别想再打她的主意。” “要我打也无从打起啊,老兄。我可是个生活清白的好人,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祈祷的。” “还要亲亲你的抱抱熊吧?” 泰尔福特又看了他一眼。“别什么故事都信,警督。出去的路上拿个培根三明治,我想应该还有剩余的。”雷布思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外走。“跟前门外那帮白痴带个好。” 雷布思从游戏厅大门出去,在夜色中走向尼克森街。他不知道该拿坎迪斯怎么办。简单的答案:放她走,希望她还能看清形势,远走高飞。他经过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车窗忽然降了下来。 “见鬼,快进来。”副驾驶座上有个声音说道。雷布思停下脚步,看了看说话的人,认出了他的脸。 “奥米斯顿!”他说着,打开福特奥瑞安的后门,“我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了。” “谁的意思?” “汤米·泰尔福特。他让我给你们带个好。” 驾驶座上的人瞪着奥米斯顿。“又让他识破了。”他的语气并不显得意外。雷布思认得这个声音。 “你好,克拉弗豪斯。” 克拉弗豪斯警长加上奥米斯顿警长——来自苏格兰重案组,费蒂斯街的精英——正在执行监视任务。克拉弗豪斯,用雷布思的父亲的说法,就是瘦得像只猴子似的。奥米斯顿则一脸雀斑,留着米克·迈克曼努斯的发型油光水滑,像倒扣的布丁碗,颜色黑得很不自然。 “我去找他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你们在外面了,也许这能让你安心一点。” “你他妈的去那儿干吗?” “去表达我的敬意。你们呢?” “浪费我们的时间呗。”奥米斯顿都囔着。 重案组已经盯上泰尔福特了。这对雷布思来说是个好消息。 “我这儿有个人,”他说,“泰尔福特手下干活的。她现在非常害怕,你们可以帮帮她。” “害怕的人都不开口说话。” “这个人也许会开口。” 克拉弗豪斯盯着他看:“我们能怎么做?” “把她送走,找个地方安置一下。” “证人保护性安置?” “如果有必要的话。” “她知道些什么?” “我也不清楚。她不怎么会说英语。” 克拉弗豪斯对于别人给他提供的机会总是很敏感的。“说来听听。”他说。 雷布思把事情大概讲了讲,他们俩尽量绷着脸,不显出兴趣来。 “我们可以跟她谈谈。”克拉弗豪斯说。 雷布思点点头:“你们监视他多久了?” “从泰尔福特和卡弗蒂翻脸之后就开始了。” “我们算是站在哪一边的?” “和往常一样,我们是联合国。”克拉弗豪斯答道。克拉弗豪斯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语速很慢,字斟句酌。“你倒好,像个雇佣兵似的,大摇大摆就冲进去了。” “我向来不是很擅长玩战术。此外,我也想近距离地看看这小子。” “怎么样?” “看上去就是个孩子。” “他的记录非常干淨。”克拉弗豪斯说,“手底下有十来个所谓的‘中尉’帮他顶包。” 听到“中尉”这个词,雷布思忽然想到了约瑟夫·林兹。有些人发号施令,有些人则负责贯彻执行。到底谁的罪过更大? “问你们一件事,”他说,“泰迪熊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克拉弗豪斯点点头:“就放在他那辆路虎的后座上。黄色的,真他妈大。星期天午饭时间酒吧里抽奖送的那种。” “到底是什么故事?” 奥米斯顿在座位上转过身。“你听说过泰迪·威洛克吗?格拉斯哥的恶棍,擅用木工钉和起钉锤。” 雷布思点点头。“如果你对什么人不太客气,威洛克就会带着个木工包来找你。” 克拉弗豪斯接口道:“但是呢,泰迪有一次惹毛了几个乔弟小混混。当时泰尔福特年纪还小,正想要闯点名号出来,而且急于想跟乔弟们拉上关系,所以他把泰迪解决了。” 奥米斯顿说:“所以他走到哪儿都带着那只泰迪熊,好让大家都记得这件事。” 雷布思的脑筋急速转动。乔弟,意味着纽卡斯尔,而纽卡斯尔有许多横跨泰因河的桥…… “纽卡斯尔。”他喃喃自语,从座位里向前倾身。 “怎么了?” “也许坎迪斯曾经在那里待过。她提到过有很多桥的城市。也许她能把泰尔福特和乔弟的黑帮联系起来。” 奥米斯顿和克拉弗豪斯彼此对望了一眼。 “她需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临时安顿下来。”雷布思说,“需要钱,完事之后还需要有一个地方可去。” “如果她能帮我们抓住泰尔福特,我们买头等舱送她回家。” “我不确定她想要回家。” “这事儿以后再考虑,”克拉弗豪斯说,“首先我们需要和她谈谈。” “那你需要找个翻译。” 克拉弗豪斯看着他说:“你显然已经有人选了吧……” 她在监房里睡觉,整个人在毯子底下蜷成一团,只有头发露在外面。发明之母:《孤单的小女孩》。监房在女监区,整体涂成粉色和蓝色,只有一张木板床,牆上满是涂鸦。 “坎迪斯。”雷布思轻声叫她,捏了捏她的肩膀。她醒了过来,仿佛他的手上带了电。“不要怕,是我,约翰。” 她茫然地向四周打量了一下,眼神慢慢聚焦到他身上。“约翰。”她说,然后微笑起来。 克拉弗豪斯去打电话疏通关节了。奥米斯顿站在门口打量着坎迪斯,这倒不是因为他做事很挑剔。雷布思打过科尔洪家里的电话,但是没人接。所以现在雷布思只能打着手势告诉她,他们要把她转移到其他地方。 “去宾馆。”他说。 她不喜欢这个词。她来回地看着他和奥米斯顿。 “别担心,就是给你找个睡觉的地方,仅此而已,那里比较安全。没有泰尔福特,没有那些可怕的事情。” 她似乎放松了一点,下了床,站在他面前。她的眼睛仿佛在说:我相信你,但是如果你令我失望,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克拉弗豪斯回来了。“都安排好了。”他说着,一边审视着坎迪斯,“她一点儿英语也不会说?” “应付不了上流社会那套应酬功夫。” “这样的话,”奥米斯顿说,“她跟我们待在一起应该没问题。” 三男一女坐着深蓝色的福特奥瑞安轿车,向城市南面驶去。夜已经很深了,早已过了十二点。街上有黑色的出租车来回巡梭,学生在酒吧门口呕吐。 “他们真是一年比一年更年轻。”克拉弗豪斯满肚子都是这种陈辞滥调。 “以后也有越来越多的这种人来当警察。”雷布思评论道。 克拉弗豪斯一笑:“我说的是妓女,不是学生。上星期我们抓了一个,自称十五岁,结果查出来才十二,只能放走。发育得倒是很好。” 雷布思试图回忆萨米十二岁时的样子。他记得她惊恐万状,被一个对雷布思怀恨在心的疯子紧紧抓在手里。那件事之后,她好长一段时间都噩梦不断,最后她妈妈只得把她带到伦敦去了。几年后,罗娜给雷布思打了个电话,只为了告诉他,他毁掉了萨米的童年。 克拉弗豪斯说:“我已经提前打过电话。不用担心,这地方我们以前用过一次,绝对没问题。” “她还需要几件衣服。”雷布思说。 “希欧涵明天早上可以替她拿几件过来。” “希欧涵还好吗?” “看起来还不错,最近没有半路打断我们的笑话。” “啊,她能开得起玩笑的,”奥米斯顿说,“还挺喜欢喝一杯。” 后一点雷布思倒是第一次听说。他暗自想,不知道希欧涵·克拉克要做多少改变才能融入这个新环境。 “下了匝道就到,”克拉弗豪斯说,指的是他们的目的地,“不远了。” 城市到了这里突然就消失了,他们进入一片绿林,旁边就是潘特兰山。便道上很安静,奥米斯顿在两个出口之间辨认了一下。他们从科林顿下了匝道,闪灯示意,驶近一家宾馆。这是一家汽车旅店,全国连锁,统一的价格,统一的房间配置。停车场里停着的车一看就像是销售人员开的,副驾驶座上丢着烟盒。此刻,这些销售代表不是已经酣然入睡,就是昏昏沉沉地握着电视机遥控器躺在床上。 坎迪斯一开始有点不情愿下车,但是看见雷布思也进去,就跟着走了。 “你真是她生命中的一盏明灯。”奥米斯顿笑道。 在接待处登记时,他们替她安排了一个已婚身份:安格斯·坎贝尔太太。重案组这两个警察处理这些流程驾轻就熟。雷布思留意了一下旅店的接待员,但克拉弗豪斯向他挤了挤眼,表示这个人是可靠的。 “要个二楼的房间,马尔科姆,”奥米斯顿道,“我们可不想被人从窗口偷看。” 房间号是二十。上楼的时候,雷布思问:“有没有人留在这里守着她?” “就守在房间里。”克拉弗豪斯道,“守在楼梯边的话太显眼,等在车里会把屁股冻掉。科尔洪的电话号码你给过我吗?” “奥米斯顿有。” 奥米斯顿边开门边问:“谁守第一班?” 克拉弗豪斯耸耸肩。坎迪斯正看着雷布思,仿佛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嘴里快速地用母语说着什么,先看了一眼克拉弗豪斯,又看了一眼奥米斯顿,一边不停地晃他的胳膊。 “没关系的,坎迪斯,别怕,他们会照顾好你的。” 她用力地摇头,用一只手抓着他,另一只手指着他的胸口,以淮确无误地表达她的意思。 “怎么说,约翰?”克拉弗豪斯问,“要让证人开心,她才愿意作证哪。” “希欧涵什么时候来?” “我会催她早点到。” 雷布思又转头看看坎迪斯,歎了口气,点点头。“好的。”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旅店房间,“就一小会儿,知道吗?” 坎迪斯似乎满意了,走进房间。奥米斯顿把钥匙递给雷布思。 “我可不希望你们两个把邻居都吵醒……” 雷布思直接把门在他面前摔上。 房间与预期并无二致。雷布思把电水壶灌满水,打开开关,在茶杯里丢了一个茶包。坎迪斯指指浴室,用手在身上比了一个画圈的动作。 “要洗澡?”他比着手势,“去吧。” 窗帘紧闭着。他拨开一条缝向外望,窗外是一片芳草萋萋的斜坡,便道上偶有闪烁的灯光。他又把窗帘拉严实,接着调试了一下暖气片。房间里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好像没有自动调节室温的感应器,所以他又回头去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寒夜里的凉气沁人,不时有汽车呼啸而过。他拆开一包奶油饼干,里面只有两小片。他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抗拒的饥饿。他记得大堂里有一台零食自动贩售机,而他口袋里有的是零钱。他泡上茶,加入牛奶,在沙发里坐下。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又打开了电视。茶不错;茶真是相当不错,绝无可抱怨之处。他拿起电话,拨给杰克·莫顿。 “我吵醒你没有?” “还好。怎么了?” “我今天想喝酒了。” “嗯,发生了什么事?” 雷布思听得出他的朋友在尽力使他心里舒服起来。杰克一直在帮助雷布思戒酒;他说过雷布思可以随时随地打电话给他。 “我今天不得不跟一个叫汤米·泰尔福特的浑蛋谈了一次话。” “我听到过这个名字。” 雷布思点起一支烟。“我觉得喝一杯能让我好过一点。” “和他谈之前还是之后?” “都是。”雷布思微笑起来,“你猜我现在在哪儿?” 杰克猜不出来,雷布思把原委告诉他。 “你有什么计划?”杰克问。 “不知道。”雷布思想了想,“她好像很需要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有这种想法了。”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担心这些词语无法确切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他记起和罗娜的另一次争吵,当时她尖叫着说他毁掉了他自己的每一段人际关系。 “你现在还想喝酒吗?”杰克问道。 “完全不想了。”雷布思摁灭了烟蒂,“睡个好觉,杰克。” 喝到第二杯茶的时候,她出来了,还穿着同一身衣服,湿头发一绺一绺地垂在背后。 “感觉好一点没有?”他问道,一边竖起两个大拇指比画了一下。她点点头,笑了笑。“你要不要喝点茶?”他指指水壶。她又点点头。他为她泡了一杯茶,接着建议去自动贩售机看看。他们买了薯片坚果巧克力和几罐可乐。雷布思脱了鞋躺在沙发里,看着没有声音的电视。坎迪斯仍然穿着那身衣服躺在床上,偶尔摸几片薯片吃,不时换着电视频道。她仿佛已经忘记了他也在屋里。他把这种反应当做一种赞美。 他一定是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她用指尖轻触他的膝盖,令他惊醒过来。她站在他面前,身上除了一件t恤之外什么也没穿。她注视着他,手指在他的膝盖上流连不去。他微笑着摇头,把她领回床边,将她安顿好。她仰躺着,伸出双臂。他再度摇头,替她盖上被子。 “你再也不需要这样了。”他告诉她,“晚安,坎迪斯。” 雷布思退回沙发上,躺下来,心中暗暗希望她不要再轻念他的名字。 大门乐队:《心怀希望,身负罪孽》。 一阵敲门声把他唤醒。窗外依旧漆黑。他之前忘记把窗户关上了,现在屋里很冷。电视机还开着,但坎迪斯已经睡着了,被子踢在一旁,巧克力包装纸丢在她赤裸的腿边。雷布思帮她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从猫眼里往外看了一眼,打开门。 “你可救了我了,多谢多谢。”他轻声向希欧涵说道。 她带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感谢上帝,世界上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这种东西。”他们走进屋。克拉克看了看沉睡中的女人,走到沙发边,开始从包里往外掏东西。 “给你,两个三明治。”她轻声说。 “上帝保佑你。” “这几件我的衣服给那位睡美人。应该够撑到商店开门了。” 雷布思已经开始吃第一个三明治了。他以前从没觉得芝士色拉配白面包有这么好吃。 “我怎么回家?”他问。 “我已经帮你叫了出租车。”她看看手表,“两分锺后就到。” “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只有两个可能性:要么冻死,要么饿死。”她关上窗户,“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又看了一眼坎迪斯,有点想叫醒她,告诉她他只是暂时离开。但是她睡得那么沉,况且希欧涵也可以处理好这些事。 所以他把第二个三明治塞进口袋,把房卡丢在沙发上,离开了。 四点半,出租车在门外巡梭。雷布思有种眩晕般的宿醉感。他在脑子里清点了一遍在这个时间还能买到酒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喝过酒了。他并没有计算过日子。 他把自己的地址给了出租车司机,坐稳身子,再次想起了坎迪斯,现在如婴儿般沉睡着,得到了周全的保护。他又想到萨米,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她的父亲了。她现在应该也在睡觉吧,舒服地窝在内德·法洛的怀里。睡眠是如此天真无邪,即使是这座城市,在酣睡之中都变得天真无邪了。他凝望着窗外,仿佛看到一种连他这样愤世嫉俗的人都无法否认的美。是最近吗?还是多年之前?在某间酒吧里,曾有人要他对浪漫下一个定义。他怎么可能回答得了这个问题?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爱的反义词,人们出于激情或是缺乏激情而彼此杀戮。现在,当他看到这种美,却只能联想到有一天这种美也将退色甚或毁灭。他看见王子大街花园中的情侣,却禁不住想象他们一路走下去,在街角遭遇背叛和冲突;他看见商店里陈列着情人节的贺卡,却会想到血淋淋的刀伤,以及汩汩淌血的心葬。 虽然他并没有这样回答酒吧中那个提问的人。 “什么是浪漫?”那个人这样问道。而雷布思的答案呢?他端起一品脱啤酒,吻上冰凉的酒杯。 雷布思一觉睡到九点,冲了个澡,煮了一壶咖啡,然后打了个电话到宾馆。希欧涵向他保证一切安好。 “她醒来发现你不在时有点儿慌乱,一直在念你的名字。我告诉她你晚一点会回来的。” “你们有什么计划?” “买东西——去盖尔商场逛一圈,然后去费蒂斯街。科尔洪教授午后会过去一个小时,看看能问出些什么吧。” 雷布思站在窗口,俯视着路面潮湿的雅顿街。“照顾好她,希欧涵。” “没问题。” 雷布思也知道不会有问题,尤其是有希欧涵在。这是她加入重案组以来执行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任务,她一定会竭尽全力获得成功。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正在厨房。 “请问是雷布思警督吗?”陌生的声音。 “您是哪位?” “警督,我是大卫·赖维。很抱歉直接打了您家里的电话,这个号码是马修·范德海德给我的。” 范德海德老头。雷布思有好一阵子没有见过他了。 “有何贵干?” “我必须要说,当我发现他认识您的时候,我大吃了一惊。”声音中有种冷幽默,“但是现在马修身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吃惊了。我去找他,是因为他了解爱丁堡。” “所以?”电话那头的人大笑起来:“很抱歉,警督。都怪我把自我介绍搞得这么乱七八糟,您会起疑心也是自然的。我的职业是历史学家。所罗门·梅耶林克找过我,想看看我是不是可以帮上一点忙。” 梅耶林克……雷布思听过这个名字。在哪里来着?对了,梅耶林克主管着大屠杀调查办公室。 “那么梅耶林克先生认为我到底需要怎样的‘帮忙’?” “也许我们可以当面谈谈,警督。我住在夏洛特广场的一间旅馆。” “罗森伯格旅馆?” “我们能在那里见面吗?如果可以的话,就今天上午。” 雷布思看了一下手表,提议道:“一小时后见?” “好极了。再见了,警督。” 雷布思打了个电话到办公室,通知他们他要去哪里。 <hr /> 注释: 第三章 两人坐在罗森伯格旅馆的休息室内,赖维给他们都倒上了咖啡。远处靠窗口的角落里坐着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认真地一版一版读着报纸。大卫·赖维也已经上了年纪。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蓄着银色的胡须。他的头发像一个银色的光圈,围绕在像深色皮革一样晒黑了的头顶。他的眼睛似乎总是湿润的,好像刚咬过一口生洋葱。他穿着一身灰褐色的狩猎装,里面是一件蓝衬衫,系着领带;拐杖靠在椅子边。他曾经在牛津、纽约州、特拉维夫,以及世界上许多地方工作过,现在已经退休了。 “我从来没有联系过约瑟夫·林兹,也没有理由要联系他。我们的兴趣方向完全不同。” “那么梅耶林克先生为什么会认为您可以帮助我?” 赖维把咖啡壶放回托盘里。“要加牛奶吗?糖?”雷布思摇头拒绝了,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这么说吧,警督,”赖维在他的杯子里加了两匙糖,“我能提供的东西其实接近于精神上的支持。” “精神支持?” “是这样的:在您之前,已经有很多人都曾处在您现在的位置上。我说的是独立客观的人,专业人员——但他们的调查却很不顺利。” 雷布思的眉毛立起来了。“如果您想说我不胜任自己的工作……” 赖维脸上滑过一个痛苦的表情:“拜托,警督,我太不会说话了,是不是?其实我想说的是,也许在调查的过程中您会一次又一次地怀疑您所进行的工作的真实性;您会怀疑它的价值。”他的眼睛中闪过一线光亮,“也许您已经有过这样的怀疑了?” 雷布思并未答话。他心中的确充满怀疑,尤其是现在他手里有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有呼吸会说话的案子——坎迪斯。坎迪斯也许会牵连到汤米·泰尔福特。 “您也可以说,我在这里扮演着您的良知,警督。”赖维的面颊又微微抽搐了一下,“不,这样说也不对。您原本就是有良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歎了一口气,“您心中的疑问我也曾经在不同的场合多次问过自己:时间能不能洗刷掉责任?对我来说,答案应该是否定的。问题在于,警督,”赖维向前俯过身,“您所调查的并不是一个老年人的罪行,而是一个青年人的罪行,只是这个人现在刚好已经是个老年人了。这一点您一定要牢记于心。过去也曾进行过一些半途而废的调查。政府宁可耗到他们死去,以避免对他们提出起诉。但是,要知道,每一桩调查都是一种使我们铭记过去的行为,而铭记过去,绝对不会是白费的。只有铭记过去,我们才能吸取教训。” “就像我们从波斯尼亚事件中所吸取的教训?” “正是如此,警督,对人类这个族群来说,学习的过程总是很缓慢的。有时候免不了要敲打敲打。” “您希望我来扮演这个木匠的角色?弗朗什镇上有犹太人?”雷布思不记得看到过相关的资料。 “这和犹太人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有点好奇。您为什么对这件事有兴趣?” “说实话,警督,我确实另有所图。”赖维啜了一口咖啡,掂量着措辞,“老鼠线。我们想证明老鼠线确实存在,并且曾经帮助纳粹分子从制裁者手中逃脱。”他顿了顿,又道,“还获得了某些西方国家政府,甚至梵蒂冈的默许——不是单纯的默许,应该说它们在本质上构成了共犯关系。” “您希望让每个人都有罪恶感?” “我们想得到承认,警督;我们想要真相。这不也是您想要的吗?马修·范德海德给我的印象是,寻求真相是您的指导性原则。” “他对我也谈不上非常了解。” “啊,对此我持保留意见。与此同时,也有一些人想把真相永远埋藏。” “所谓的真相是指?” “指那些已被证实的战争犯被送回了英国——也有其他地方——并获得了新的生活,新的身份。” “他们拿什么作为交换?” “当时正值冷战兴起,警督。您一定知道那句谚语: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些杀人犯获得了秘密组织的保护,战争情报部门给他们提供了工作。有些人自然不希望这一情况被公众知悉。” “所以呢?” “所以如果对战争犯进行审判,尤其是公开审判,这些事就会公之于众。” “您是在警告我小心间谍?” 赖维双手交握,摆出一个近似于祈祷的姿势。“您看,也许今天的会面并不尽如人意,对此我十分抱歉。我将在这里停留数天,如有必要也可以更久。也许我们可以再试着交流一次?” “我不知道。” “嗯,您考虑一下吧,好吗?”赖维伸出右手,雷布思握住了它。“我就住在这里,警督。感谢您拨冗与我见面。” “您多保重,赖维先生。” “再会,警督。” 回到他的办公桌前,雷布思仿佛仍能感觉到赖维与他握手的力量。望着面前成堆的关于弗朗什镇案的文件,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位馆长,管理着一间只有专家和怪人才会参观的博物馆。毫无疑问,弗朗什镇发生了惨绝人环的悲剧,可是约瑟夫·林兹是不是应该对此负责?就算他应该负责,在这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他是否有可能已经赎过罪了?雷布思给检察官办公室打了个电话,通知他们他的工作几乎没有进展。他们对他的电话表示了感谢。接着他又去见了法梅尔。 “进来,约翰,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长官,你知不知道重案组在我们的地盘上布置了监视行动?” “你是说在弗林街那个?” “这么说你是知道了?” “他们向我报告过情况。” “谁是联络官?” 法梅尔皱起眉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约翰,他们会向我报告情况。” “所以在外勤的层面上没有安排联络官?”法梅尔闭口不语。“按规矩应该有一个吧,长官。” “你想说什么,约翰?” “我想干这活儿。” 法梅尔瞪着办公桌。“你在忙弗朗什镇的案子。” “我想干这活儿,长官。” “约翰,联络官得讲究外交策略。你向来不擅长这种事。” 于是雷布思介绍了一下坎迪斯的情况,以及为什么他已经与这个案子发生关联,接着总结道:“长官,考虑到我已经参与到本案之中,不如让我来做本案的联络官吧。” “弗朗什镇案怎么办?” “我仍然会优先处理弗朗什镇案,长官。” 法梅尔直视着他,雷布思的眼睛眨都不眨。终于,法梅尔开口:“那好吧。” “你会通知费蒂斯街吧?” “我会的。” “多谢,长官。”雷布思转身离去。 “约翰……”法梅尔站在办公桌后,“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你想叫我不要把手伸得太长,不要自己背上十字架,时时跟你保持联系,而且不要辜负你对我的信任。差不多是这样吧,长官?” 法梅尔摆摆手,笑起来,说:“滚吧。”雷布思滚了。 他一走进房间,坎迪斯马上从椅子里弹起来,把椅子都带倒了。她冲上前去拥抱他,雷布思则掉头看了看身边那几张面孔——奥米斯顿、克拉弗豪斯科、尔洪博士,还有一个女警察。 这是地处费蒂斯街的洛锡安及边境警察总局的一间审讯室。科尔洪仍穿着昨天那套西服,脸上也仍然是同一副紧张的表情。奥米斯顿正扶起坎迪斯的椅子,之前他一直靠牆站着。克拉弗豪斯坐在科尔洪边上,面前有一个笔记本,上面放着一支笔。 “她说她很高兴见到您。”科尔洪翻译道。 “这可真不意外。” 坎迪斯穿着一身新衣服,牛仔裤太长了,脚踝处向上卷起了四英寸,上身是黑色V字领的羊毛衫;滑雪衫挂在椅背上。 “让她坐下来行不行?”克拉弗豪斯说,“我们时间很紧。” 房间里已经没有多余的椅子了,所以雷布思就站在奥米斯顿和那个女警察身边。坎迪斯继续讲她刚才正在讲的故事,但是不住地朝他看。他注意到克拉弗豪斯的笔记本边上还有一个A4尺寸的棕色信封,信封上面摆着汤米·泰尔福特的黑白监视照。 克拉弗豪斯点点照片,问:“她认不认识这个人?” 科尔洪照着问了,听她问答完,说:“她……”他清清嗓子,“她跟这个人没有直接打过交道。”她说了两分锺,就被精简成这么一句。克拉弗豪斯打开信封,又掏出几张照片,摊在她面前。坎迪斯指了指其中的一张。 “靓仔。”克拉弗豪斯说着收起了泰尔福特的照片,“但是她总和这个人打过交道吧?” “她说……”科尔洪抹了一把脸,“她说到什么日本人……东方的商人。” 雷布思与奥米斯顿交换了一个眼神,奥米斯顿耸耸肩。 “在哪里?”克拉弗豪斯问。 “在一辆车里……不止一辆车。您知道,类似于护送的车队。” “她在其中一辆车里?” “是的。” “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出了城,路上停过一两次。” “朱尼佩花园。”坎迪斯清晰地说。 “朱尼佩花园。”科尔洪重复道。 “他们停在那儿?” “没有,他们在之前就停下来了。” “要做什么?” 科尔洪又与坎迪斯交谈了几句。“她不知道。她觉得是一个司机要去商店买包烟。其他人似乎都在打量着一栋房子,好像对它有点兴趣,但是什么都没有说。” “哪栋房子?” “她不知道。” 克拉弗豪斯看起来有些恼怒。她并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雷布思知道,如果她拿不出有价值的情报,重案组会毫不犹豫地把她丢回街上。科尔洪完全不胜任这个工作,这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经过朱尼佩花园之后他们又去了哪儿?” “只是在乡间兜风。她觉得开了有两三个小时。他们有时候会停下来,下车,但也只是看看风景。有很多山和……”科尔洪查看了一下笔记,“山坡和旗子。” “旗子?挂在大楼上那种?” “不是,插在地上的。” 克拉弗豪斯向奥米斯顿投去绝望的一瞥。 “高尔夫球场。”雷布思说,“科尔洪博士,请试着向她描述一下高尔夫球场。” 科尔洪照做了,坎迪斯连连点头,向雷布思绽开笑容。克拉弗豪斯也盯着他看。 “随便猜猜罢了。”雷布思耸肩,“日本商人嘛,来苏格兰就喜欢玩这一套。” 克拉弗豪斯又转向坎迪斯:“问她有没有……陪过其中哪个人。” 科尔洪又清了清嗓子,开口之前脸上已经开始充血。坎迪斯低头看着桌子,点点头表示肯定,然后开始说话。 “她说她在那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一开始她被骗了,以为他们只是想要个漂亮女人当花瓶。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开车兜风……但接着他们就开车回城,把日本商人送到一家宾馆,并把她带进其中一个房间。有三个人……按您所说,克拉弗豪斯警探,她‘陪’了其中的三个。” “她记不记得那家宾馆的名字?”她不记得了。 “他们在哪里吃的午餐?” “在旗子……”科尔洪纠正了自己的说法,“高尔夫球场边上的一家饭店。”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 “两三个星期前。” “一共有多少人在场?” 科尔洪又查看笔记。“三个日本人,可能有四个其他人。” “问她在爱丁堡有多久了。”雷布思问。 科尔洪照办了。“她说差不多一个月。” “在街上混了一个月……真奇怪,我们没有早一点抓到她。” “她会去站街是接受惩罚。” “为什么?”克拉弗豪斯问。雷布思知道答案。 “因为她把自己弄得很丑。”他转向坎迪斯,“问她为什么要割脉。” 坎迪斯看着他,耸耸肩。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奥米斯顿问。 “她觉得那些伤疤会吓走顾客,也就是说她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所以帮助我们也就能帮她自己摆脱这种生活?” “大概吧。” 于是科尔洪又问了她几句,说道:“他们不喜欢她做这种事,所以她要这么做。” “告诉她,如果她能帮助我们,她永远都不需要再这么做。” 科尔洪照翻过去,一边抬手看看手表。 “纽卡斯尔这个词能让她想起什么吗?”克拉弗豪斯问。 科尔洪试了一下。“我告诉她这是英格兰的一个城市的名字,建在河上。” “别忘了还有桥。”雷布思说。 科尔洪又补充了几个字,但坎迪斯只是耸耸肩。她为自己辜负了他们的期望而表现得很沮丧。雷布思又向她笑了笑。 “她的那个老板怎么样?”克拉弗豪斯问,“她来爱丁堡之前跟着的那个。” 对此她似乎有不少话要说,并且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触着脸颊。科尔洪点着头,不时示意她停下来,以便翻译。 “个子很高……很胖。他是老板。他的皮肤有点……可能是胎记,肯定是一个很明显的特征。戴眼镜,类似于墨镜,但又不完全是墨镜。” 雷布思看到克拉弗豪斯和奥米斯顿又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些信息实在太含糊了,没有什么大作用。科尔洪又看了一下表。“还有车,很多车。那个人毁了很多车。” “也许这个人脸上有个疤。”奥米斯顿建议。 “戴眼镜脸上有疤,知道这些也没什么用啊。”克拉弗豪斯补充道。 “先生们,”科尔洪说道,坎迪斯则转头看着雷布思,“恐怕我必须走了。” “您能不能晚些再来一趟,先生?”克拉弗豪斯问。 “您说今天?” “我想也许今天晚上……” “您要知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办。” “我们非常理解,先生。与此同时,奥米斯顿警探会送您回城里。” “我的荣幸。”奥米斯顿彬彬有礼地说道。不管怎样,现在他们需要科尔洪,所以必须把他哄高兴了。 “还有一件事。”科尔洪说,“在法夫有一户人家,他们是萨拉热窝的难民。他们也许愿意接收她。我可以去问问。” “非常感谢,先生。”克拉弗豪斯说,“那么就晚些见了?” 科尔洪流露出失望的表情,跟着奥米斯顿走了出去。 雷布思走到正在整理照片的克拉弗豪斯身边。 “真是个怪人。”克拉弗豪斯评论道。 “对现实世界不太适应。” “对我们也没什么帮助嘛。” 雷布思看着坎迪斯。“不介意我带她出去一下吧?” “你说什么?” “只需要一个小时。”克拉弗豪斯瞪着他。“她在这儿关了一整天了,回去也只能关在那个旅馆房间里。我过一个小时,最多一个半小时就会把她送过去。” “得把人给我完完整整地送回来,最好让她笑一笑。” 雷布思示意坎迪斯跟他走。 “日本人,高尔夫球场,”克拉弗豪斯若有所思地说,“你怎么想?” “泰尔福特是个生意人,我们都很清楚。生意人自然会跟其他生意人打交道。” “他做的是弹子机和老虎机生意,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 雷布思耸耸肩。“这种复杂的问题就交给你们来解决吧。”他打开门。 “还有,约翰,”克拉弗豪斯冲着坎迪斯一点头,警告道,“她现在可是重案组的财产。另外,你别忘了,当初是你找上我们的。” “别担心,克拉弗豪斯。还有,顺便说一句,我现在是你们B组的联络官。” “几时开始的?” “立即生效。你要不信我的话就去问你老板。这也许是你的案子,但是泰尔福特可是在我的地盘上活动。” 他扶着坎迪斯的手臂,带她走出房间。 他在弗林街角把车停下。 “不用担心,坎迪斯。”他看出她的不安,“我们就待在车里,不会有事的。”她向四处张望着,寻找着她不愿看到的面孔。雷布思再次发动汽车,开了起来。“你瞧,我们离开这里了。”他说着,虽然明知她听不懂他的话,“我猜想那一天你们就是从这里出发的吧。”他看着她,“就是你们去朱尼佩花园的那天。那几个日本人应该是住在市中心某间豪华的宾馆里。你们开车去接了他们,然后往东走。也许走的是达尔瑞路?”他这些话等于是说给自己听的,“天,我也不知道。听我说,坎迪斯,如果你看到任何你觉得熟悉的东西,就告诉我,好吗?” “好。”她听懂了吗?没有,她在冲他微笑。她只是听懂了最后一个词而已;她只明白他们离开了弗林街。他先带着她走到王子街。 “是这边的宾馆吗,坎迪斯?日本人?在这里吗?”她凝视着窗外,面无表情。 他又绕到洛锡安路。“乌谢尔音乐厅,喜来登宾馆……能想起什么来吗?”没有反应。他们继续顺着西沿路和斯雷特福路来到兰纳克路。大半的时间他们都逆着光,好让她研究路边的建筑。每路过一个书报亭,雷布思都会指给她看,希望能找到那伙人停下来买烟的那一家。不久他们就驶出了市区,进入朱尼佩花园地区。 “朱尼佩花园!”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路牌,很高兴终于可以给他一点反馈。雷布思挤出一个微笑。城市周边有不少高尔夫球场。他不指望能带她走遍所有的球场,那样的话一个星期都不够,更别说一个小时了。他在一片球场边停了一会儿。坎迪斯下了车,他也跟着下车,点起一根烟。路边竖着两根石头门柱,但是中间没有架着门牌,后面也没有路。这地方以前可能有条路,说不定路尽头还有一栋房子。一根门柱的顶端有一尊严重风化腐蚀的石像,样子像是公牛。坎迪斯指着另外一根门柱后面的地上,那儿也有一大块石雕,被野草盖住了一半。 “看着像是条蛇,”他说,“也可能是龙。”他看着她,“这些东西大概对某些人有着特殊意义吧。”她茫然地回望着他。他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萨米的特征,从而联想到他的初衷是要帮助她。他似乎已经开始忘记这一点,转而更多地关心她怎样才能帮助他们抓到泰尔福特。 回到车里之后,他转道开往利文斯顿,打算从拉索取道开回城去。突然,他发现坎迪斯转过头去,从后窗往外看。 “怎么了?”她嘴里吐出一串话,语调似乎不太确定。雷布思于是掉转车头,慢慢地往回开。他把车停在路边,路对面是一排低矮的石牆,石牆后面延展出一片高尔夫球场。 “你认识这地方吗?”她喃喃地说了几个字。雷布思指着球场:“这里,认识?” 她转过头看着他,说了几句,语声中带着歉意。 “没关系,”他说,“我们走近一点看看好了。”他把车开向大门口,两扇巨大的铁门敞开迎接宾客。一边的招牌上写着“波丁翰高尔夫乡村俱乐部”。下面一行小字:“酒水午餐及特餐,欢迎光临。”雷布思开过大门的时候,坎迪斯又点了点头,当他们的眼前出现一栋巨大的乔治式房屋时,坎迪斯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一边用手拍着自己的大腿。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雷布思道。 他把车停在门口,挤在一辆沃尔沃旅行车和一辆低挂丰田车之间。球场上有三个男子刚打完一轮球。最后一击进洞之后,各人都伸手掏出钱包付账。 对于高尔夫,雷布思知道两件事:第一,对有些人来说,高尔夫就像是一种宗教;第二,很多打球的人都喜欢小赌怡情。有人赌最终得分,有人赌每一个洞的杆数,还有人恨不得每一杆都要下个注。 日本人不正是一个爱赌博的民族吗? 他扶着坎迪斯的手臂,陪她走进主楼。酒吧中传来钢琴声。橡木镶板的房间里缭绕着细雪茄的烟雾,牆上挂着巨幅自认为是名人的无名人士的肖像画,几根木制推杆陈列在玻璃橱里,另有一张海报在宣传当夜举办的好莱坞晚餐舞演出。雷布思走到接待台边,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及要求。接待员拨了个电话,便带他们去了首席执行官的办公室。 休·马拉海德是个秃顶的瘦子,年纪在四十五上下,略有一点口吃。雷布思才开口问了他第一个问题,他的口吃就加重了一点。他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有拖延时间之嫌。 “我们最近有没有接待过日本人?嗯,是有一些来打球的客人。” “我说的那几个人是来吃午餐的,大概是两三个星期之前的事。三个日本人和三到四个苏格兰人。可能是开着路虎来的,用泰尔福特这个名字订了座位。” “泰尔福特?” “托马斯·泰尔福特。” 汤米的全称。 “啊,没错……”马拉海德非常不自在。 “你认识泰尔福特先生吗?” “可以这么说吧。” 雷布思从他的椅子中向前俯过身。“继续说。” “这个嘛,他是……您瞧,我不太愿意知无不言,是因为我们并不想让这事公之于众。” “我理解,先生。” “泰尔福特先生在这里扮演的是中间人的角色。” “中间人?” “在谈判中啊。” 雷布思开始明白马拉海德的意思了。“那些日本人想要买下波丁翰?” “您知道,警督,我只是经理而已。我是说,我只负责管理日常的经营。” “您的职务是首席执行官。” “但是在俱乐部里没有一个子儿的股份。真正的股东一开始并不想卖,但是对方给了个报价,我相信这个价钱非常好。这些潜在的购买者……这么说吧,他们非常坚持。” “他们提出过威胁吗,马拉海德先生?” 他看上去吓了一大跳。“什么样的威胁?” “当我没说。” “谈判过程中并无敌意,如果您是在问这个的话。” “那么这几个来吃午餐的日本人是……” “他们是财团的代表。” “财团是指?” “我不知道。日本人总是神神秘秘的。我猜可能是某个大公司吧。” “对于他们为什么想要买波丁翰,您有没有什么看法?” “我自己也想了很久。” “结果呢?” “大家都知道日本人很喜欢打高尔夫,可能这对他们来说是身份的象征吧,也可能是他们淮备在利文斯顿开个什么厂。” “所以淮备把波丁翰用作工厂的社交俱乐部?” 马拉海德对于这个可能性打了个冷战。雷布思站起身来。 “您对我们非常有帮助,先生。还有什么您能告诉我的吗?” “这个嘛,我们的谈话是非正式的吧,警督?” “没问题。我猜您不能提供他们的名字吧?” “名字?” “那天来吃饭那几个人的名字。” 马拉海德摇摇头:“很抱歉,连信用卡信息也没有。泰尔福特先生按照惯例是付的现金。” “他给了你很多小费?” “警督先生,”他笑道,“有些秘密是不能用钱买的。” “那么我们这次谈话也依例办理如何,先生?” 马拉海德看着坎迪斯。“她是妓女吧?他们那天来吃饭的时候我就这么觉得。”他语气中含着鄙夷,“性感的小东西。” 坎迪斯瞪了他一眼,转向雷布思求救,一边说了几个两人都不明白的词。 “她说什么?”马拉海德问。 “她说她以前认识一个赌棍,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他喜欢穿着短球裤,让她用七号铁头球杆揍他。” 马拉海德把他们送出门去。 <hr /> 注释: 第四章 雷布思从坎迪斯的房间给克拉弗豪斯打了个电话。 “也许有用,也许没用。”克拉弗豪斯说。但是雷布思听得出他很感兴趣。这是好事:只要他有兴趣,就不会放弃坎迪斯。奥米斯顿正在赶往旅馆的路上,淮备接替他照看坎迪斯。 “我想知道的是,泰尔福特怎么会插手这样的事?” “好问题。”克拉弗豪斯说。 “这跟他以前的业务范围差得也太远了,不是吗?” “就我们所知的情况来说,没错。” “替日本公司当司机……” “也许他淮备把他的游戏机卖给他们。” 雷布思摇摇头。“我还是不能理解。” “这不是你的问题,约翰,别忘了这一点。” “大概吧。”有人敲门。“好像是奥米斯顿。” “不会吧,他才刚出发。” 雷布思瞪着门:“克拉弗豪斯,别挂电话。” 他把听筒放在桌边。敲门声又响了起来。雷布思向正坐在沙发上翻杂志的坎迪斯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躲进浴室去。接着他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从猫眼里往外看。门外是一个女人:值白班的接待员。他打开门。 “什么事?” “有一封给您太太的信。” 他瞪着她递出来的小小白信封。 “您的信。”她重复道。 信封上没有写名字或地址,也没有贴邮票。雷布思接了过来,对着灯光看了一下。里面有一张纸,四方形的,很平整,好像是张照片。 “有位先生把这封信送到了前台。”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两三分锺之前吧。” “他长得什么样?” 她耸耸肩。“挺高的,褐色短发,穿着西装,信是从手提包里拿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是给谁的信?” “他说要送给一位外国女性。他描述得很详细。” 雷布思凝视着信封。“好,谢谢。”他喃喃地说,接着关上门,又拿起电话。 “怎么回事?”克拉弗豪斯问。 “有人刚给坎迪斯送来一封信。”雷布思撕开信封,用肩膀和下巴夹着电话听筒。里面有一张宝丽来快照和一张纸条,上面有几行手写的字,都是外语。 “上面说什么?”克拉弗豪斯问。 “我不知道。”雷布思试着念了几个字。坎迪斯从浴室里冲出来,一把抢过纸条,快速地念出来,然后又逃回浴室里去了。 “坎迪斯能看懂。”雷布思说,“还有一张照片。”他看了一下,“是她跪在地上给一个胖子口交。” “他长什么样?” “照片的重点并不在他的脸上。克拉弗豪斯,我们得把她转移走。” “等奥米斯顿到了再说。他们可能是想吓唬你们。如果他们想抓她,车里只有一个警察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两个警察还好一点。” “他们怎么会知道这里?” “这一点我们稍后再考虑。” 雷布思望着浴室的门,想起了圣伦纳德警局那扇上了锁的厕所门。“我得先挂了。” “小心点儿。” 雷布思挂上听筒。 “坎迪斯?”他试着推门,门锁上了。“坎迪斯?”他退后一步抬腿踢门。这扇门没有圣伦纳德的那一扇那么牢,他这一脚几乎把门的合页都踹下来了。她坐在马桶上,手里拿着一次性剃须刀在割自己的手臂。她的t恤上沾着血迹,白瓷砖的地板上也溅着血点。她冲着他尖叫,句子碎成一个个不连贯的单音节。雷布思夺过剃须刀,结果割破了自己的手指。他把她从马桶上拉起来,冲走了剃须刀,用卫生纸缠在她的手臂上。那张纸条掉在地上,他拾起来在她面前挥舞。 “他们只不过是想吓唬你而已。”他自己都不信。如果泰尔福特可以那么快就找到她,如果他有办法用她的语言写字条给她,就说明他比雷布思原先以为的要强大和聪明得多。 “都会好起来的,”他继续说道,“我保证。没有问题的,我们会照顾你。我们会离开这里,把你送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我保证,坎迪斯。你看,是我在跟你保证。” 但是她仍然在哭喊,眼泪从脸颊上滚滚而落,同时拼命地摇头。她一度真的相信会有骑着白马的骑士,但是现在,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 海岸线渐渐清晰起来。 雷布思把她塞进自己的车里,奥米斯顿则坐在后座。别无他法,只有两条路:要么尽快离开这里,要么等待援兵护送。考虑到坎迪斯还在大量失血,他们已经不能再等了。开往医院的那段路实在令人提心吊胆,然后还要等着医生检查她的伤口并缝合。雷布思和奥米斯顿在急诊室里等候,一边就着小纸杯喝咖啡,一边相互问着谁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他怎么知道的?” “他找谁写的那张纸条?” “为什么要警告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劫走她?” “那张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雷布思忽然想到,这里其实离大学很近。他从衣袋里找出科尔洪博士的名片,打了个电话去他办公室。科尔洪在办公室里。雷布思把字条上的词句念给他听,有些单词需要拼出来。 “听起来好像是地址,”科尔洪说,“没办法翻译。” “地址?有没有具体的城市?” “好像没有。” “先生,如果她身体情况允许的话,我们要把她送去费蒂斯街……您有没有可能过去一下?这件事非常重要。” “你们这帮人的任何事都重要。” “是的,先生,但是这一次是真的很重要。坎迪斯的性命危在旦夕。” 科尔洪考虑了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会派车去接您。” 一个小时之后,坎迪斯可以出院了。“伤口并不很深,”医生解释道,“不会危及生命。” “她也没想要死,”雷布思转头对奥米斯顿说,“她以为她就要回到泰尔福特那里去了,所以才行此下策。她确信她要回到他那里去了。” 坎迪斯的脸色惨白,好像所有的血都流尽了一样,脸庞显得愈发消瘦,眼圈也比之前更黑。雷布思试图回想她微笑的模样,但似乎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见过她笑了。她的双臂做出保护性的姿态抱在胸前,回避着他的眼睛。雷布思看到过在押嫌疑犯有这样的反应:在他们眼里,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大陷阱。 克拉弗豪斯和科尔洪已经等在费蒂斯街。雷布思把纸条和照片交给他们。 “正如我所说,”科尔洪确认道,“写的是地址。” “问她这地址是什么意思。”克拉弗豪斯要求道。他们还在先前用过的那个房间,坎迪斯知道该坐哪个座位。她坐在那里,双臂仍然抱在胸前,看得到手臂上奶油色的绷带和粉色的橡皮膏。科尔洪问了问题,但她完全当他不存在,直愣愣地瞪着面前的牆壁,眼睛一眨不眨,唯一的动作就是轻微地前后摇晃。 “再问她一次。”克拉弗豪斯说。但是没等科尔洪开口,雷布思就打断了他。 “问她是不是有她认识的人住在这个地址,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 科尔洪把问题翻译出来的同时,坎迪斯身体摇晃的幅度微微加大了,眼睛里重又涌起泪水。 “她的父母?兄弟姐妹?” 科尔洪照译了。坎迪斯努力让嘴唇不要颤抖。 “也许她有个孩子……” 科尔洪一问出口,坎迪斯就从椅子里弹起身来,又喊又叫。奥米斯顿试图抓住她,却被她踢了一脚。等她冷静下来后,就瑟缩在房间的一角,双臂抱着头。 “她什么也不会跟我们说的。”科尔洪翻译道,“她之前太蠢了,才会相信我们。现在她只想要走。她什么都帮不了我们。” 雷布思和克拉弗豪斯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果她想走的话,我们是没有理由把她留在这里的,约翰。到现在还没给她找律师就已经够危险的了。一旦她要求离开……”他耸耸肩。 “得了吧,哥们儿。”雷布思嘘了一声,“她只不过是吓死了,而且是可以理解的。现在能从她嘴里挖到的消息你都已经挖到了,就想把她送回泰尔福特手中?” “你听我说,问题在于……” “他会杀了她的,你心知肚明。” “如果他想杀了她,她早就死了。”克拉弗豪斯顿了一下,“他没有那么蠢。他非常清楚,只需要吓唬她一下就行了。他非常了解她。我也很恼火,但是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再多照看她几天,如果我们不能……” “不能什么?你想把她交给移民局处理?” “也可以。他们能把她远远地送走。” 克拉弗豪斯想了一下,又转向科尔洪:“问她愿不愿意回萨拉热窝。” 科尔洪问了,她忍着眼泪含糊地回答了几句。 “她说,如果她回去,他们会把所有人都杀了。”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这四个有工作、有家庭、有自己的人生的男人。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中,他们几乎不曾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幸运;而现在,他们认识到了另外一件事:他们有多么无助。 “你告诉她,”克拉弗豪斯安静地说道,“如果她真的想要走,随时都可以走。但如果她愿意留下来,我们会他妈的不惜一切地帮助她……” 科尔洪对她说了。她默默地听着,等他说完,她奋力站起身来,看了看他们,然后用绷带擦了一下鼻子,把头发从眼睛前拨开,向门口走去。 “坎迪斯,别走。”雷布思道。 她半转过身看着他,说:“好的。”然后她推开门,走了。 雷布思抓住克拉弗豪斯的一只手臂。“我们得把泰尔福特拘进来,警告他不许碰坎迪斯。” “你觉得他还需要我们告诉吗?” “你觉得他会听吗?”奥米斯顿附和。 “我真不敢相信。他把她吓得半死,然后我们就让她这么走了?我实在是想不通。” “她随时可以去法夫的。”科尔洪说。坎迪斯走了之后,他看起来好像振奋了一点。 “现在说有点迟了吧。”奥米斯顿道。 “这次是他赢了,不过如此而已。”克拉弗豪斯道,双眼直视着雷布思,“但是我们会逮到他的,不要担心。”他挤出一个一闪即逝的干巴巴的微笑,“别以为我们已经放弃了,约翰。这可不符合我们的风格。为时尚早呢,哥们儿,为时尚早……” 她在停车场等着他,就站在他那辆破旧的萨博900的副驾驶门边。 “好的?”她说。 “好的。”他表示同意,一边打开车门,一边放心地笑了起来。能带她去的地方他只想到了一个。当他驾车穿过草坪公园时,她点点头,认出了一排树木包围着的球场。 “你到过这里吗?” 她说了几个字,当雷布思转入雅顿街时又点了点头。他停下车,转头看着她。 “你到过这里?” 她指了指上方,用手比出望远镜的样子。 “跟泰尔福特一起?” “泰尔福特。”她说。她比画着写字的动作,雷布思掏出笔记本和一支笔递给她。她画了一只泰迪熊。 “你坐泰尔福特的车来过这里?”雷布思猜测着她的动作,“他观察过这里楼上的某个房间?”他指着自己的公寓。 “是,是。” “什么时候的事?”她听不懂他的问题。“我得去搞本短语翻译书。”他喃喃地说着,打开车门下了车,四下张望了一下。他身边的车里都没有人。没有路虎车。他示意坎迪斯下车跟他走。 她似乎很喜欢他的客厅,一进门就径直走到他的唱片柜边,但并没有找到什么她认识的歌手。雷布思走进厨房,边煮咖啡边思考。既然泰尔福特知道他家在哪里,他就不能把坎迪斯留在这里。泰尔福特……他为什么会监视雷布思的公寓?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知道这个警察与卡弗蒂有关系,因此他可能会是一个潜在的威胁。他认为雷布思是卡弗蒂的人。了解你的敌人这是泰尔福特学会的另一个道理。 雷布思给他在《星期日苏格兰报》商业版的一个线人打了个电话。 “最近有什么关于日本公司的传言?”雷布思问道。 “你能缩小一下范围吗?” “在爱丁堡周边地区建新厂,可能是利文斯顿。” 雷布思从电话里听到那个记者翻弄桌上文件的声音。“确实有传言说淮备建一座微处理器工厂。” “在利文斯顿?” “有可能。” “还有什么消息?” “没有了。你为什么对这事儿感兴趣?” “再见,托尼。”雷布思挂断了电话,看着屋子另一头的坎迪斯。他想不出来还能把她送到哪儿去。宾馆显然不安全。他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个想法,但可能会有风险……嗯,风险也不算太大。他又拿起电话。 “萨米?”他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萨米住在杉顿区一栋群房里。外面的马路相当狭窄,几乎无法停车。雷布思把车开到尽可能靠近的地方停下。 萨米站在狭窄的门厅里等着他们,并把他们引到逼仄的起居室中。籐椅里放着一把吉他,坎迪斯拿起来,坐进椅子里,随手拨出一段和弦。 “萨米,”雷布思道,“这位是坎迪斯。” “你好,”萨米道,“万圣节快乐。”坎迪斯逐渐弹出了曲调。“嘿!是绿洲乐队。” 坎迪斯抬起头来,笑着附和:“绿洲。” “我好像有这张唱片……”萨米在音响边塞得满满当当的唱片架上巡视一番,“在这儿呢。要不要放?” “好的,好的。” 萨米打开音响,告诉坎迪斯她要去煮咖啡,同时示意雷布思跟她去厨房。 “她是谁?”厨房的空间仅容转身,雷布思就站在门边。 “她是个妓女,不过是被强迫的。我不希望她的皮条客找到她。” “她是哪里人?” “萨拉热窝。” “好像英文不怎么行吧?” “你的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说得怎么样?” “很不怎么样。” 雷布思四下打量了一下。“你男朋友上哪儿去了?” “去工作了。” “写那本书?”雷布思不喜欢内德·法洛,有部分是因为他的名字——《星期日邮报》管那些在大街上抢老太太的存折和助行器的小流氓叫“内德”。这世上叫“内德”的都是这类货色。而法洛则使人联想起克里斯·法洛,《过时》当年明显是从滚石乐队手中抢走了排行榜第一的位置。法洛现在正在苏格兰研究有组织犯罪的历史。 “墨菲定律,”萨米说,“他需要钱来买写书的时间。” “他到底在干什么?” “自由职业者的那些事啦。我要看这孩子看多久?” “最多两三天吧。等我找到别的地方就行。” “如果那个皮条客找到她的话会怎么样?” “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萨米把咖啡杯都洗干淨了。“她长得跟我挺像的,是吧?” “确实。” “我还有几天假期。我可以打电话确认一下,看是不是可以陪她几天。她的真名叫什么?” “她没告诉我。” “她有换洗衣服吗?” “在一家宾馆里。我会派辆警车去取来。” “她真的会有危险?” “有可能。”萨米望向他,“但是我没有人身危险?” “没有。”她父亲说,“因为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 “那我跟内德怎么说?” “越简单越好。就说你在帮你老爸一个忙。” “你觉得他作为一个当记者的会接受这样的答案?” “如果他爱你的话就会。” 炉灶上的水烧开了。萨米关上火,把水倒进三个咖啡杯里。起居室另一头的坎迪斯又迷上了一堆美国漫画书。 雷布思喝完咖啡就先行离开了,让两个女孩子去研究她们的音乐和漫画。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扬格街的牛津酒吧,点了一杯速溶咖啡。五十便士,算起来还是很便宜的。五十便士能买……嗯,得有半品脱吧?也就是一英镑一品脱,便宜了两倍。唉,确切地说是一点七五倍,这是啤酒的价钱……差不多是这样吧。 并不是说雷布思在算这事儿。 里屋很安静,只有最靠近壁炉的那张桌边有个人在快速地挥笔写着什么。这人是牛津酒吧的常客,好像是个什么记者。雷布思不由得想到了内德·法洛,他一定会对坎迪斯的事刨根问底,但是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收服他的话,就是萨米了。雷布思掏出手机,拨了科尔洪办公室的号码。 “很抱歉再次打扰你。”他说。 “又怎么了?”教授的口气非常不客气。 “你有没有可能跟你上次提到过的那户难民联系一下?” “那个嘛,我……”科尔洪清了清喉咙,“嗯,我想我是可以跟他们谈一下。这是不是表示……” “坎迪斯现在很安全。” “我手边没有他们的电话号码,”科尔洪又开始语焉不详,“能不能等我回家之后再说?” “你跟他们联系过之后请给我个电话,多谢了。” 雷布思挂了电话,喝完手中的咖啡,又给希欧涵·克拉克家里拨了个电话。 “我需要你帮我个忙。”他觉得自己像一张坏掉的唱片,不停重复同一句话。 “会给我惹多大的麻烦?” “几乎没有。” “能给我写个字据吗?” “当我是傻子啊?”雷布思笑了起来,“我想看看泰尔福特的案卷。” “你为什么不问克拉弗豪斯要?” “我宁可问你要。” “那个案卷很厚。你要复印件吗?” “都行。” “我会尽力而为的。”酒吧边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你不是在牛津酒吧吧?” “不巧,正是。” “在喝酒?” “咖啡而已。” 她明显不相信地笑了,叫他保重身体。雷布思挂上电话,瞪着面前的咖啡杯。像希欧涵·克拉克这样的人,真的会让人想喝酒。 <hr /> 注释: 第五章 早上七点,门铃大作,通知他公寓楼的正门外有人要找他。他脚步蹒跚地穿过客厅,接起对讲机,询问这个见鬼的家伙到底是谁。 “送面包的。”一个生硬的英国腔回答道。 “谁?” “得了,猪脑子,快醒醒吧。这几天记忆力不行了吗?” 雷布思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名字。“阿伯内西?” “快开门吧,外面冻死人了。” 雷布思按下开门的按钮,让阿伯内西进楼,然后小跑回卧室穿上衣服。他的意识还未从麻木中清醒过来。阿伯内西是伦敦特别行动部的一名警督。他上一次来爱丁堡是为了抓捕恐怖分子,雷布思猜不透这次他来干什么。 门铃响起时,雷布思一边把衬衫下摆塞到裤腰里,一边穿过客厅。阿伯内西倒没说假话,手里端着一盒羊角面包。他的模样没什么变化,同样退色的牛仔裤搭配黑色皮靴,同样的寸头用嗜喱定型。他的脸色阴沉,脸上布满痘疤,双眼是令人紧张不安的精神病人般的蓝色。 “最近怎么样,哥们儿?”阿伯内西拍了拍雷布思的肩膀,和他擦身而过,径直走向厨房。“我来烧壶水。”他行动如此自在,好像他们每天都要重复做这样的事,而不是住在相隔四百英里的两地。 “阿伯内西,你到底来这儿干什么?” “当然是喂饱你呗,几百年来英国人对苏格兰人做的事。有黄油吗?” “在黄油碟上找找。” “盘子在哪儿?” 雷布思指指碗柜。 “我敢打赌你喝的是速溶咖啡。猜对没有?” “阿伯内西……” “让我们先把早餐淮备好,再谈事情,行不?” “如果你把电源开关按下来的话,水能开得快一点儿。” “好吧。” “好像应该还有一点果酱。” “有蜂蜜吗?” “我长得像蜜蜂吗?” 阿伯内西假笑了一下。“乔治·福莱特老头托我给你带个好。据说他快要退休了。” 乔治·福莱特,雷布思的过往中另一个已被遗忘的人物。阿伯内西已经拧开了咖啡罐的盖子,嗅着里面的粉末。 “这是什么时候的货?”他皱皱鼻子,“没品位啊,雷布思。” “你是说不像你那么有品位?你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半小时前到的爱丁堡。” “从伦敦过来的?” “在公路停车带歇了两个小时,小睡了一会儿。A1公路真是杀人,纽卡斯尔以北完全像个第三世界国家。” “你开了四百英里路就为了过来羞辱我?” 他们把东西都拿到起居室的桌上。雷布思把跟二战相关的那些书和笔记本都挪到一边,腾出位置。 等他们坐下,雷布思道:“我想你不是单为了来玩的吧。” “从某种程度上讲也算是吧。本来我打个电话给你就行了,但是我忽然想到:不知道那个老东西现在怎么样了。接下来,我就开着车一路向北了。” “好感动。” “我一直都很关心你在忙些什么。” “为什么?” “因为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怎么说呢,你有点变了,是吧?” “有吗?” “我的意思是,你不是那种参加团队行动的人。你是独狼,跟我有点像。独狼有时很有用。” “有用?” “卧底的时候;做一些比较不同寻常的工作。” “你觉得我是特别行动组的材料?” “有兴趣去伦敦吗?行动在那里进行。” “我这里的行动够多的了。” 阿伯内西望向窗外。“在这里,你早上醒来身边不会有一颗五千万吨级的弹头。” “呵呵,阿伯内西,我不是说我不喜欢跟你一起聊天,但是你到底来干吗?” 阿伯内西拍掉手上的面包屑。“寒暄到此为止啦。”他喝了一口咖啡,皱了皱脸抱怨糟糕的口味,才说,“战争犯。”雷布思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搞到一个新名单。这事儿你也知道,因为其中有一个就住在你的眼皮底下。” “所以呢?” “所以我去了趟伦敦总部。我们已经设立起一个临时的战争犯小组。我的工作是从各种不同的调查中收集情报,建立一个信息中心。” “你想知道我了解到的情况?” “差不多是这样。” “所以你连夜开车赶过来就为了这事儿?一定还有别的吧。” 阿伯内西大笑起来:“为什么这么说?” “这是显而易见的。收集情报的工作只适合那种擅长书面工作的人。你可不是这种人,你只有出外勤时才高兴得起来。” “你呢?我可从来不觉得你是历史学家的料儿。”阿伯内西敲了敲桌上的书。 “这是苦行修炼。” “你又凭什么觉得我就不会碰到这种事?总之,林兹的事儿有什么成果吗?” “完全没有。到目前为止所有的努力都脱靶了。你那儿有多少案子?” “原来有二十七个,但是其中有八个人已经过世了。” “有进展吗?” 阿伯内西摇头:“有一个我们倒是拖上了法庭,但是第一天开庭就被否决了。你根本没办法起诉一个老得脑子都不清楚的人。” “告诉你吧,林兹的案子也是一样的情况。我没办法证明他就是约瑟夫·林兹特克,也不能证明他对自己参加战争以及来到英国的经历陈述不实。”雷布思耸耸肩。 “同样的故事我在全国各地都听了很多次了。” “你还指望什么呢?”雷布思拿起一块羊角面包。 “这咖啡太糟糕了,”阿伯内西说,“这附近有什么像样的咖啡馆吗?” 于是他们找了个咖啡馆,阿伯内西点了双份意式特浓咖啡,雷布思点了杯无咖啡因咖啡。《每日邮报》的头版登的是某家夜总会外发生的刀刺致死案件。看报纸的男人吃完早餐后把报纸折起来拿走了。 “你今天能不能跟林兹见个面?”阿伯内西突然问道。 “为什么?” “我想跟着去。你可不常有机会亲眼看到一个可能杀了七百个法国人的人啊。” “这叫什么变态的吸引力?” “这种倾向我们不都有那么一点吗?” “我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可以问他,”雷布思说,“而且他已经向他的律师抱怨我们骚扰他了。” “他人脉很广?” 雷布思望向对面的阿伯内西。“你功课做得不错。” “阿伯内西是个有责任心的警察。” “嗯,没错。他在上层有朋友,只不过这件事一开始,大多数这种朋友就躲到幕后了。” “听起来你觉得他是无辜的嘛。” “得先证明他有罪。” 阿伯内西微笑起来,端起咖啡杯。“有个犹太历史学家一直在活动。他跟你联系过吗?” “他叫什么名字?” 又是一个微笑:“你遇到过多少犹太历史学家?他叫大卫·赖维。” “你说他在活动?” “这星期在这里,下星期在那里,到处询问案子的进展。” “他前两天就在爱丁堡。” 阿伯内西吹了一下咖啡。“这么说你和他谈过了?” “没错。” “然后呢?” “然后什么?” “他有没有跟你讲那个‘老鼠线’的故事?” “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 “他跟其他所有人都提过这件事。” “那假如他跟我讲过,又怎样?” “老天啊,你总是这样用问题回答问题吗?这么说吧,收集情报的时候,这个赖维在我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不止一次,所以我对他有兴趣。” “阿伯内西是个有责任心的警察。” “没错。我们能去见林兹了吗?” “唉,既然你都赶了那么远的路来了……” 回公寓的路上,雷布思在报摊上买了一份《每日邮报》。刀刺伤人案发生在梅根酒吧外面,那是一家新开的酒吧,地处波托贝罗。被害人名叫威廉·田纳特,二十五岁,是酒吧的门卫。这个案子能上头版是因为当时有一名英超联赛的球星就在事发现场,跟他同行的一个朋友受到了轻微的割伤。行凶者骑摩托车逃离了现场。该球星未就此事向记者发表任何评论。雷布思知道这个球星,住在林利斯戈,一年多以前在爱丁堡因超速被抓,身上携带着援引他本人的话“一丁点儿的查理”,也就是可卡因。 “有什么有趣的新闻?”阿伯内西问。 “有个人杀了一个酒吧门卫。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是吧?” “这样的案子在伦敦连一英寸宽的版面都上不了。” “你淮备在这里待多久?” “今天就走,还要去一趟卡莱尔,据说那边也有一个老纳粹。接下来还要去布莱克浦和伍尔弗汉普顿,然后才能回伦敦。” “苦修让你很过瘾嘛。” 雷布思走了观光路线:沿着古防御牆走,穿过王子街。他在赫里奥特道把车违章停到了已停满车的车位外侧,但是约瑟夫·林兹不在家。 “没关系,”他说,“我知道他可能在哪儿。”他开车到因弗里斯道,在沃利斯顿公园右转,在公墓门口停下车。 “怎么,他是个挖墓的?”阿伯内西下了车,拉上夹克衫的拉链。 “他在这里种花。” “种花?做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 公墓通常都和死亡联系在一起,但是沃利斯顿给雷布思的感觉有所不同。这里大体上就像一座散步公园,其中零星点缀着雕像。墓园的新区铺着石头的车道,车道尽头是一条土路,两边石碑上的铭文已经渐渐褪去。墓园中矗立着方尖碑和凯尔特十字架,绿树成荫,飞鸟成群,还有松鼠在林间跳跃。人行道北侧的隧道通往墓园最古老的部分,但在人行道和隧道之间则是墓园的中心,记录着爱丁堡的历史。那里埋葬着欧文斯顿、可勒夫、弗洛克哈特这样的姓氏,他们从事过精算师、丝绸商、五金商等不同职业。有些人死在印度,有些人死在襁褓中。门口有一块标示牌,说明由于前任私人业主对这个墓区管理不善,任其荒芜,该墓区已被爱丁堡市强制收购。然而,这种荒芜恰恰也是这地方如此迷人的理由之一。人们在这里遛狗、练习摄影技术,或是在石碑之间冥想。同性恋聚在此地猎艳,而有些人则在这里享受孤独。 然而,天黑之后,这里的情况又完全不同。有一个利斯区的妓女——雷布思不仅认识,而且还很喜欢她——今年早些时候被人谋杀致死,尸体在这里被发现。雷布思暗忖,不知道约瑟夫·林兹是否了解这些事…… “林兹先生?”他正在用一把中等尺寸的园林剪刀修剪一块墓石边的草地。当他勉力站起身时,汗水在脸上闪动着。 “啊,雷布思警督。您带了一位同事来?” “这位是阿伯内西警督。” 阿伯内西在打量那块墓石,它的主人是一位名叫科斯莫·梅里曼的教师。 “他们让你干这活儿?”他问道,终于转过来望着林兹的双眼。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阻止过。” “雷布思警督跟我提起过您种花的事。” “大家推测我是逝者的亲属。” “但您不是,对吧?” “从广义上来说,我们都是人,阿伯内西警督。” “那么说您是基督教徒?” “是的。” “从出生就是?” 林兹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鼻子。“您想问基督教徒是否有可能做出弗朗什镇那样的暴行?也许这样说对我不利,但我仍然认为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这一点我曾向雷布思警督解释过。” 雷布思点头:“我们谈过一两次。” “您要知道,宗教信仰并不能防止人类作恶。比如在波斯尼亚,有大量的天主教徒参与了斗殴,当然也有大量善良的穆斯林。‘善良’是指他们是虔诚的教徒。但他们相信他们的信仰赋予他们杀人的权利。” 波斯尼亚。雷布思眼前闪现出坎迪斯的样子,她从恐惧中逃脱,结果却陷入了更大的恐惧,以及更深的陷阱。 林兹把大大的白手帕塞进宽松的棕色灯芯绒裤口袋里。他穿着绿色的橡胶套鞋,绿色的羊毛套衫,斜纹软呢外套。这一身看起来确实像一个园丁,已完全融入了环境,怪不得他在墓园里毫不引人注意。雷布思不知道做到这一点需要花多少努力,也不知道他对于这种隐形的技巧掌握到了何种地步。 “您看起来没什么耐心,阿伯内西警督。您对理论不太有兴趣,我说得对不对?” “这我可不知道,先生。” “这样说的话,您知道的一定不太多。雷布思警督会听我说话;更重要的是,他表现出他对此感兴趣。他是不是真的感兴趣,这一点我无法判断,但是他的表演——如果那是表演的话是典范性的。”林兹说话总是这个样子,好像排练过自己的每一句话,“上次他来我家时,我们谈到了人性的二元性。您对此有什么看法吗,阿伯内西警督?” 阿伯内西铁青着脸:“没有,先生。” 林兹耸耸肩。针对这位伦敦来客的评语已是铁板钉钉了。“警督,暴行乃是多数人共同意志的结果。”他循循善诱,好像又成为当年的那个教授,“因为有时人们仅仅出于对成为局外人的恐惧,就会屈服于邪恶。” 阿伯内西抽了抽鼻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您在为战争犯寻找借口,先生。我觉得听起来您像是有过亲身经历。” “如果我不是宇航员,就无法想象火星是什么样子了吗?”他转向雷布思,微微一笑。 “呵呵,也许我的思维太单纯了吧,先生。”阿伯内西说,“我觉得有点冷,不如我们回车里去继续谈,如何?” 林兹把几件小工具收进一只帆布包里。雷布思向四周打量着,看到远处的石碑之间有个身影在晃动。有个人弓着身子躲在那里。他认出了那张一闪而过的面孔。 “怎么了?”阿伯内西问。 雷布思摇摇头:“没什么。” 三人默默地走回到萨博车边。雷布思为林兹打开后排车门。令他意外的是,阿伯内西也坐进了后座。雷布思坐到驾驶座上,感觉自己的脚指头渐渐暖和了起来。阿伯内西把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转身面向林兹。 “是这样的,林兹先生,我在这里的工作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收集任何有关最近这次曝光的所谓老纳粹的信息。这种指控是非常严重的,我想您能理解我们在这样的情况下有责任进行调查,是吧?” “这是不实的指控,而非‘严重’。” “如果是这样的话,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这有损于我的名誉。” “一旦排除了您的嫌疑,我们会确保恢复您的名誉。” 雷布思留心听着他们的谈话。阿伯内西说话跟他平时完全不一样。在墓地里那汹汹的敌意被这种含混不清的语气取而代之。 “与此同时呢?”林兹似乎探测出伦敦来客话中隐含的意思。雷布思感觉自己被排除在谈话之外了,这也是阿伯内西选择坐到后座的原因——他刻意使自己与正在调查约瑟夫·林兹的警探之间形成物理的阻隔。其中必定有文章。 “与此同时,”阿伯内西说,“尽您之所能与我的同事合作。他越快得出结论,这件事就能越早结束。” “问题是,得出的结论必须具有决定性,而我恰恰没有什么证据在手。阿伯内西警督,您要知道,那是战争时期,大量的书面记录都已被销毁了……” “如果既没有证据证实又没有证据证伪,您也就不会面临起诉。” 林兹点点头:“我明白了。” 阿伯内西并没有说出什么让雷布思意外的事,问题在于,他这是在对嫌疑人说这些。 “如果您能多想起些什么来,将会大有帮助。”雷布思觉得有义务补充一句。 “那么,林兹先生,”阿伯内西说,“感谢您拨冗一谈。”他把手放在老人的肩膀上,带有保护和安慰的意味,“我们可以送您一程。” “我想在这里再待一会儿。”林兹说着,打开车门,小心地下车。阿伯内西把他的工具袋递给他。 “您多保重。”他说。林兹点点头,向雷布思微一躬身,走回大门的方向。阿伯内西爬到副驾驶座。 “怪里怪气的老东西,是吧?” “你等于已经让他知道他没事了。” “胡说。”阿伯内西说,“我只不过告诉他目前的处境,让他了解情况,仅此而已。”他看到雷布思的表情,“拜托,你真想见他上法庭?那个义务整理墓地的老教授?” “哪怕你摆出站在他那一边的样子来,也不会让这件事容易一点。” “就算我们假设他确实下令进行屠杀——你觉得对他进行审判,把他关进监狱直到死,就算解决问题了?还不如着实吓他们一吓,也不用上法庭了,帮纳税人省掉几百万。” “这不是我们的工作。”雷布思说着发动了引擎。 他开车把阿伯内西送回雅顿街。他们握了手,阿伯内西试图表现出想要多留一阵的样子。 “有机会再聚。”他说着就离开了。当他把他的福特塞拉车开走,另一辆车便开进了他腾出来的停车位。希欧涵·克拉克从车里下来,手上提着一个超市购物袋。 “给你的,”她说,“我得来杯咖啡。” 她没有阿伯内西那么挑剔,接过一杯速溶咖啡,道了谢,顺便吃了一只剩在桌上的羊角面包。电话答录机上有一条留言,是科尔洪博士通知他,那户难民明天就可以接待坎迪斯。雷布思记下相关细节,接着翻看了一下希欧涵那个购物袋里的东西。里面大概有两百来页纸,都是复印件。 “别把顺序打乱了,”她警告道,“我来不及把它们订起来。” “印得很匆忙啊。” “我昨天晚上回办公室,趁没人的时候复印了这个案卷。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大概情况讲给你听听。” “说说主要有些什么人就行。” 她走到桌前,拉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找出一系列监视照片,念出其中那些人的名字。 “布莱恩·萨默斯,”她说,“大家都叫他‘靓仔’。他主要负责站街女郎。”此人脸色苍白,面孔消瘦,长着浓密的黑色睫毛,嘴唇撅起。这就是坎迪斯的皮条客。 “他也算不上很靓吧。” 克拉克找出另一张照片。“肯尼·休斯顿。” “从靓仔到丑男啊。” “我相信他母亲还是爱他的。”此人一口龅牙,肤色看起来像是黄疸病人。 “他是干吗的?” “他负责管理看门人。肯尼靓仔和汤米·泰尔福特是在同一条街上长大的,他们是团伙的骨干。”她又翻了几张照片,“麦尔基·乔丹……主要负责毒品交易。肖恩·哈多……很聪明,负责财务。阿里康·韦尔……他是打手。狄克·麦克格兰……这个团伙里没有宗教区分,新教徒天主教徒都有。” “现代社会的样板。” “不过没有女性成员。泰尔福特的哲学是:恋爱关系只会碍事。” 雷布思拈起一张纸。“那么我们有什么?” “除了证据,什么都有。” “监视他们不就是为了搜集证据吗?” 她端着咖啡杯微笑起来:“你不这么想吗?” “这不是我的问题。” “但你还是很感兴趣。”她顿了一顿,“坎迪斯怎么样了?” “我不喜欢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好吧,反正你要记得:这些资料可不是我给你的。” “谢了,希欧涵。”他停了一下,“一切都好吗?” “不错啊。我很喜欢重案组。” “比圣伦纳德警署更有活力一些。” “我很想念布莱恩。”她指的是她以前的搭档,现在已经离职了。 “你后来见过他吗?” “没有。你呢?” 雷布思摇摇头,站起身来送她出门。 他花了半个小时翻阅案卷资料,对这个团伙错综复杂的运作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但是没有任何跟纽卡斯尔相关的资料,也没有跟日本有关的资料。这个团伙的核心大概八到九个人曾经是同学。其中有三个现在还守在佩斯利,负责他们已经在那里建立起来的业务。其他人现在都在爱丁堡,着力于将这个城市从“长枪”卡弗蒂手中挖走。 他浏览着泰尔福特持有股份的夜总会和酒吧的清单。这些店铺都曾涉及刑事案件,在其周边地区都曾有人被捕。醉酒闹事与门卫斗殴汽车或财物损毁。雷布思忽然注意到一件事:数家酒吧门口都曾停有一辆卖热狗的小货车,摊主作为潜在的目击证人,接受了警方询问,但他从来没有提供过什么有用的信息。摊主姓名:加文·泰。 泰先生。 此人不久前自杀了,情况可疑。雷布思打了个电话给比尔·普莱德,询问调查的进展。 “死胡同一条,老兄。”普莱德说,听起来并不是很在意。普莱德在同一职位上工作了多年,升迁无望,早早地开始等退休了。 “你知不知道他还经营一个热狗摊?” “大概可以解释他那些现金的来源吧。” 加文泰曾经吃过牢饭。之前他有一年多的时间卖冰激凌,生意想必很成功,因为他家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奔驰车。根据他的财务报告,看不出他能存下钱来;他的遗孀也跟买这车的钱无关。现在看来,有证据证明他还有份兼职,向那些从夜店中踉跄而出的顾客们出售食品和饮料。 汤米·泰尔福特的夜总会。 加文泰曾因袭击他人而被定罪,但重新开始了人生。多年行凶作恶后终于改过自新……房间忽然显得拥挤起来,雷布思觉得头又重又疼,决定出去走走。 他穿过草坪公园,跨过乔治四世大桥,沿着普莱费尔石梯拾阶而下,来到王子街。苏格兰皇家艺术学院外的石头台阶上坐着一群人,胡子拉碴,发色奇异,衣服破烂。他们是这座城市中的一无所有者,殚精竭虑地寻求他人的关注。雷布思心知自己与他们有相同之处。在他的人生历程中,也曾有几个角色扮演得很失败:丈夫、父亲、情人。当兵的时候,他并不是那种典型意义上的军人,在警察系统里也算不上是“兄弟之一”。那群人中的一个向他伸出一只手,他给了五镑,然后穿过王子街,走向牛津酒吧。 他坐在靠角落的桌上,点了一杯咖啡,掏出手机拨了萨米公寓的电话。她在家,坎迪斯也在。雷布思告诉她,他已经替坎迪斯找到了一个住的地方,明天就能搬走。 “很好啊。”萨米说,“你等一下。”电话那端传来一阵沙沙声,是听筒换手的声音。 “你好,约翰,你好吗?” 雷布思笑了起来:“你好,坎迪斯。说得很好啊。” “谢谢。萨米是……唉……我在教怎么……”她接不下去,大笑起来,把听筒交还给萨米。 “我在教她说英语。”萨米说。 “看得出来。” “我们从绿洲乐队的歌词开始,才学了没多少。” “我晚一点尽量去你那儿一趟。内德说什么没有?” “他回来的时候魂不守捨的,我觉得他几乎都没有注意到她。” “他现在在吗?我想跟他说几句。” “他出去工作了。” “你刚才说他在干什么来着?” “我没说啊。” “好吧。谢谢了,萨米。回见。” 他喝了一口咖啡,含在口中漱了一下。他始终无法放下阿伯内西这件事,于是他咽下咖啡,给罗森伯格旅馆打了个电话,要求转到大卫·赖维的房间。 “我是赖维。” “我是约翰·雷布思。” “警督,很高兴接到您的电话。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我想和您谈谈。” “您现在在办公室吗?” 雷布思打量了一下四周。“从某种角度上讲也能算是。我离您的旅馆步行只有两分锺的路程。您出门右转,穿过乔治街,沿着扬格街走到头,有个牛津酒吧。我在酒吧的里间。” 赖维到了之后,雷布思替他买了一杯半升的八十鲍勃啤酒。赖维舒舒服服地在椅子里坐下,把手杖挂在椅背上,说:“那么,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除了我之外,您还跟别的警察谈过。” “不错。” “今天有一个伦敦特别行动组的人来找过我。” “他告诉您我走过很多地方?” “是的。” “他有没有警告您不要跟我多谈?” “原话倒不是这样说的。” 赖维摘下眼镜擦拭着。“我之前就跟您说过,有些人宁可让这些事尘封在历史中。这个人大老远地从伦敦赶来就为了跟您说我的事?” “他要求见约瑟夫·林兹。” “啊。”赖维深思起来,“警督,您对此怎么看?” “我本想听听您的意见。” “您想听我百分之百客观的看法?”雷布思点头。“他想确定林兹的身份。这个人是特别行动组的,谁都知道特别行动组是情报机构在国内的爪牙。” “他想要确定我从林兹身上查不出什么来?” 赖维点点头,凝视着雷布思手中的烟升起的烟雾。这个案子就像这烟雾一样,前一分锺你还能看见它,下一分锺它就不见了。烟雾。 “我身边有一本小书。”赖维说着,把手伸进口袋,“我希望您能读一读。原文是用希伯来语写的,这是英译本。是讲老鼠线的。” 雷布思接过那本书。“这能证明任何事吗?” “看您怎么定义‘证明’。” “要有确实的证据。” “确实的证据是存在的,警督。” “在这本书里?” 赖维摇摇头:“都锁在英国政府的保险柜里,依照‘百年保密原则’秘而不宣。” “所以是没有办法证明任何事情的。” “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如果有人开口。哪怕我们只能够让其中的一个人开口招供的话……” “这就是你的计划?逐步消磨掉他们的抵抗?寻找最弱的一环?” 赖维又微笑起来:“我们已经懂得要有耐心,警督。”他喝干了面前的啤酒,“我很高兴您今天打电话给我。这次见面比上次更有成效。” “您淮备向您的老板交进度报告吗?” 赖维选择忽略了这个问题。“我们下次再谈吧,等您看完这本书之后。”他站起身来,“那位特别行动组的警官……他叫什么?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我没有提过。” 赖维等了片刻,又说:“啊,那怪不得了。他还在爱丁堡吗?”他看到雷布思摇头,又问,“那么他已经出发前往卡莱尔了,没错吧?” 雷布思啜了一口咖啡,没有回应。 “再次感谢您,警督。”赖维的态度丝毫不为雷布思的冷淡所影响。 “感谢您跑一趟。” 赖维最后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您的办公室。”他喃喃地说着,摇了摇头。 <hr /> 注释: 第六章 “老鼠线”是一个秘密逃生网络,帮助纳粹战犯逃脱苏联检察官的指控——有时梵蒂冈也为他们提供了帮助。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意味着冷战的开始。情报很重要,兼具智慧、无情和技术专长的情报人员也必不可少。据说“里昂屠夫”克劳斯巴比战后就在英国情报部门就职,还有传言说大量知名纳粹都隐身于美国。直到一九八七年,联合国才公布了在逃纳粹及日本战犯的完整名单,上面共有四万人之多。 为什么迟迟不予公布这项名单?雷布思自认为可以理解。在现代政治的概念里,德国和日本都是全球资本主义阵营中的兄弟国家,因此,重新剥开那些血淋淋的旧伤口对谁有好处?此外,谁知道盟军自己又掩饰了多少暴行?在战争中,哪一方的手是干淨的?雷布思成人的那几年是在军队中度过的,因此懂得这一点。他也做过一些他并不为之骄傲的事……他曾在北爱尔兰服过役,亲眼看到过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被摧毁,仇恨取代恐惧。 他心中的某个部分完全可以相信老鼠线的存在。 赖维给他的那本书里对整个老鼠线可能的运作机制进行了描述。雷布思感到很迷惑:一个人是不是真有可能完全消失,彻底改变为另一个身份?但话又说回来,还是那个老问题:这重要吗?事实上,确实有人可以提供新身份;更有甚者,已有数起此类案件进入法庭——艾克曼、德米扬鲁克——还有其他正还在进行中的庭审案件。他曾看到对某些战争犯的报道,他们不仅没有被审判或引渡,反而获淮回到家乡,做生意、发财、寿终正寝。但他也读到过有罪犯服完了刑,变成了所谓的“好人”,已经改过自新。这些人认为战争本身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雷布思回想起他和约瑟夫·林兹的第一次谈话,就在林兹家的画室里。当时老头的嗓音沙哑,脖子上围着围巾。 “到了我的年纪啊,警督,一个简单的喉咙感染感觉就跟死亡一样。” 现在留存的照片并不多。按照林兹的解释,在战争期间很多照片资料都损毁了。 “还有其他的纪念物也一并失散了。但是我确实保存着一些照片。” 他向雷布思展示了六张镶在相框里的照片,拍摄时间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当他解释照片里的内容时,雷布思忽然想道:如果这些事都是他编造出来的呢?如果他只不过从什么地方找来这些旧照片,放到相框里呢?他现在正给照片上的这些脸配上名字和身份——而这些会不会都是他编造的?就在那个瞬间,他第一次意识到,要创造另一个人生是多么容易的事。 那天晚些时候,林兹一边喝着蜂蜜茶,一边与他谈论起弗朗什镇。 “也许您能想象,警督,我常常思考此事。那个林兹特克中尉是当天的负责人?” “是的。” “但可以推测他是在执行上司的命令。中尉并不算是很高的军衔。” “也许吧。” “您看,如果一名士兵被布置了一个命令……他就必须执行,不是吗?” “即使这个命令荒诞无稽?” “话虽这么说,但我认为这个人至少是‘被迫’实施犯罪行为的,绝大多数人在相同的情况下都有可能这样做。如果您审判一个人,同时您本人却很有可能实施同样的行为,您不觉得这很虚伪吗?要一个士兵走出队列,拒绝实施屠杀……换作是您,您会作这样的表态吗?” “我希望可以。”雷布思回想起阿尔斯特和“战争机器”…… 阿尔斯特:爱尔兰岛北部的一个省,由九个郡组成,其中五个郡属于英国的北爱尔兰,四个郡属于爱尔兰共和国。 赖维的书并未证实任何事。雷布思只了解到约瑟夫·林兹特克名列利用过老鼠线的人的名单之上,据称他当时伪装成一个波兰人逃出了德国。但是这份名单又是哪里编写的呢?以色列。正如他之前所想,这里的内容大半是建立在推测的基础上,并无真凭实据。 而即使雷布思的直觉告诉他林兹就是那个林兹特克,到目前为止他也没能想清楚这是否重要。 他把书送回罗森伯格旅馆,请前台务必要把书送还到赖维先生手中。 “我想他现在就在他的房间里,如果您愿意……” 雷布思摇摇头。他并没有另留口信给赖维,心想赖维看到书就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回家取了车,一路开过干草市场,又绕到杉顿。在萨米家附近停车跟往常一样麻烦。大家都已经下班回家,坐在电视机前了。他爬上石头楼梯,意识到天冷起霜的时候这些楼梯该有多危险。他按下门铃,萨米把他引进起居室,坎迪斯正在那儿看一个游戏节目。 “你好,约翰。”她说,“你是不是我的奇迹之牆?” “我不是任何人的奇迹之牆,坎迪斯。”他转向萨米,“都好吗?” “挺好的。” 正在此时,内德·法洛从厨房走了出来。他一边喝着碗里的汤,一边把一片全麦面包折起来蘸着汤吃。 “聊几句行吗?”雷布思问。 法洛表示同意,又返回厨房。 “我可以一边说一边吃吗?我饿坏了。”他在折迭桌边坐下,又从袋子里拿出一片面包,涂上人造黄油。萨米从走廊上探出头来,看见她父亲的表情,明智地闪了回去。厨房大约有七英尺见方,塞满了瓶瓶罐罐和各种小电器。挥手的力气过大都有可能造成很大的损失。 “我今天看见你了,”雷布思说,“躲在沃利斯顿公墓。巧合?” “你觉得呢?” “我在问你。”雷布思靠在水槽边,双臂抱胸。 “我在监视林兹。” “为什么?” “因为有人付钱要我这么做。” “是某家报社?” “林兹的律师四处申请临时禁令,谁也不能靠近他。” “但是他们还是想监视他?” “如果接下来要开庭,他们想尽可能多地了解他的情况,以备不时之需。” 法洛所说的开庭并不是指对林兹的审判,而是指针对报纸提起的诽谤诉讼。 “如果他抓到你呢?” “他不认识我。再说,随时可以找人代替我。现在可以轮到我问个问题了吗?” “让我再说一句。你知道我在调查林兹吧?”法洛点头。“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关系太近了。如果你发现了些什么,人们很可能认为是我告诉你的。” “我都没有告诉萨米我在做什么,就是为了避免利益冲突。” “我的意思只是别人未必相信。” “再过几天吧,等我存够钱支持我再写一个月的书。”法洛喝完了汤,把空碗拿到水槽里,站在雷布思身边。 “我也不希望这会成为一个问题,但说到底,对此你又能怎么样呢?” 雷布思瞪着他。他本能地想把法洛的脑袋塞到水槽里去,但萨米会怎么想? “那么,”法洛说,“我可以问问题了吗?” “什么事?” “坎迪斯是谁?” “我的朋友。” “为什么不能让她住在你的公寓里?” 雷布思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在对付他女儿的男朋友,而是在对抗一个有着打探故事本能的记者。 “这样吧,”雷布思说,“我们就当我没有在墓园里看到你;就当我们这次谈话没有发生过。” “所以我也不能问坎迪斯的事?”雷布思保持沉默。法洛考虑了一下:“那我可以就我的书问你几个问题吧?” “什么样的问题?” “关于卡弗蒂的。” 雷布思摇摇头。“但我可以谈谈汤米·泰尔福特。” “什么时候?” “等我们抓住他之后。” 法洛微笑起来:“到那时候我可能都已经退休了。”他等了一会儿,但雷布思并不淮备向他洩露任何口风。 “无论如何,她明天就会离开这儿的。” “她要去哪儿?” 雷布思只是眨眨眼作为回答。他离开了厨房,回到起居室,跟萨米聊了几句。坎迪斯在看的游戏节目已经进入高潮。电视里的观众们一笑,她就跟着一起笑。雷布思安排了一下第二天的事就离开了。走的时候他没有看到法洛,他要不就是躲进了卧室,要不就是又出门了。雷布思费了点儿脑筋才想起来车停在哪里。回家的路上他开车十分小心,每一个红灯都老老实实地停下来。 雅顿街上的停车位都被人占了。他把萨博车停在黄线上,往公寓楼的大门口走去,听到有辆车开门的声音,便循声望去。 是克拉弗豪斯,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坐坐吗?” 雷布思想出了十几个理由拒绝他,但最终还是耸了耸肩膀,为他打开门。“梅根酒吧的刺伤案有进展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对这个案子会有兴趣?” “被刺的是酒吧的一个看门人,行凶者坐一辆等在路边的摩托车逃逸。这件事显然是有预谋的。那里大多数的看门人都是汤米·泰尔福特的手下。” 他们爬上楼梯,雷布思的公寓在三楼。 “好吧,你说的没错。”克拉弗豪斯说,“比利·田纳特是泰尔福特的手下。他负责梅根酒吧的货物流通。” “货物指毒品?” “那个球员的朋友——受伤的那个——是个众所周知的毒贩。在佩斯利外围混。” “因此也跟泰尔福特有瓜葛。” “我们猜想他才是真正的目标,田纳特只不过碰巧在场而被误伤了。” “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谁是幕后黑手?” “得了吧,约翰。显然是卡弗蒂嘛。” “这不是卡弗蒂的风格。”雷布思边说边打开门锁。 “也许他跟那个小觊觎王位者学了那么一两招。” “你随意吧。”雷布思说着,穿过客厅。餐桌上还放着早餐的那些食品。希欧涵带来的东西放在一张椅子边上。 “有客人。”克拉弗豪斯注意到桌上的两个咖啡杯两个盘子。他四下打量了一下,问:“她现在不在这儿吗?” “在这里吃早餐的也不是她。” “因为她在你女儿家。” 雷布思僵住了。 “我去旅馆结账,那里的人说有辆警车来把她的东西都搬走了,所以我就去打听了一下,司机说他把东西送到了萨曼莎的地址。”克拉弗豪斯在沙发上坐下,跷起一条腿,“那么,约翰,你究竟有什么秘密打算?为什么你会觉得可以把我蒙在鼓里?”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雷布思可以感觉到山雨欲来的气氛。 “你要喝点什么吗?” “我要你的答案。” “她当时离开警察局之后……就在我的车边等我。我想不出能把她带到哪儿去,所以就把她带回到这儿来了。但是她认得这条街。泰尔福特曾经监视过我的公寓。” 克拉弗豪斯显出了兴趣。“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我认识卡弗蒂。我不能让坎迪斯住在这儿,所以带她去了萨米家。” “她现在还在那儿吗?”雷布思点点头。“那么现在怎么样?” “帮她找了个地方,一户难民家里。” “能待多久?” “什么意思?” 克拉弗豪斯歎了口气:“约翰,她是个……她在这里唯一会做的事就是当妓女。” 雷布思走到音响边,翻找着唱片。他得找点事做。 “她怎么挣钱呢?你淮备养着她吗?那你成什么了?” 雷布思放下一张CD,脚跟不动,身体转了半圈。“不是这么回事。”他争辩道。 克拉弗豪斯举起双手,摊开手掌。“得了,约翰,你自己也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约翰……” “行了,你走吧,好吗?” 这一天已不单单是用“漫长”可以形容的了,简直无穷无尽,没有片刻休息。他的脑海中有无数人影在树木间晃动,轻烟笼罩着一座教堂。泰尔福特坐在他的游戏厅里的摩托车上在围观人群中横冲直撞。阿伯内西轻抚着一个老人的肩膀。士兵扛着机枪扫射着平民。而约翰·雷布思……约翰·雷布思出现在每一个画面中,努力让自己只作为一个旁观者。 他在音响里放上凡·莫里森的唱片:《在高速公路疾驶》。以前他在东诺克的沙滩上度假,以及执行监视任务时都听过这张唱片。它似乎有种治愈效果,或至少可以缝补伤口。回到房间里时,克拉弗豪斯已经走了。他向窗外看去,对面公寓的二楼住着两个小孩子。他常从这个窗口观察他们,但他们从来也没有发现过他,原因很简单,他们连一次都没有向窗外看过。他们的世界是完整而自足的,窗外的一切与他们全无关系。他们现在都已经上床了,母亲正在关百叶窗。宁静的城市。阿伯内西说得确实很对,在爱丁堡的大部分地区,人们完全可以安安稳稳地住一辈子,不碰到一点儿麻烦。然而,苏格兰的谋杀案发生率比南部紧邻的英格兰高出一倍,其中有一半就发生在爱丁堡和格拉斯哥。 统计数字并不是最重要的。死了人就是死了人,这世界上失去了某种独特的东西。一桩谋杀,或者几百桩……它们都对幸存者有意义。雷布思想起了弗朗什镇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女孩。他并没有见过她,也许永远都不会见到。这也是历史案件无法激起人们热情的原因之一。如果是当下的案件,你手里能掌握很多事实,可以向目击证人取证,也可以搜集法庭证据,或者质疑人们的陈述。你可以清晰地衡量人们的罪恶感和悲伤感;你自己会成为整个案件的一部分。这正是让雷布思感兴趣的东西。他对人有兴趣,对他们讲的故事非常着迷。当他成为别人的人生的一部分,他就会忘记自己的人生。 他注意到电话答录机的指示灯在闪烁,有一条新留言。 “噢,你好。我是……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雷布思认出了这个声音:柯斯汀·米德。她歎了口气:“是这样的,这事儿我没办法再做下去了。所以请别……我很抱歉,我真的做不到。还有别人能够帮你,我相信一定有人……” 留言结束了,雷布思俯视着答录机。他不怪她。“这事我没办法再做下去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雷布思暗忖。唯一的差别在于,他必须坚持下去。他在桌边坐下,拿过弗朗什镇案的案卷,里面有记载着姓名、职业、年龄和生日的名单。皮嘉、梅斯普里得、罗梭、德尚;酒商、瓷器画匠、造车工、女用人。这一切对一个中年的苏格兰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他把这份案卷推到一边,又拿起希欧涵留在桌上的那一份。 凡·莫里森的唱片放完了,他又放上《愿你在此》。唱片磨损得很厉害。他记得这张唱片原来放在一个黑色的塑料包装套里。打开这个包装套,就有那么一股味道,后来他才知道那应该是燃烧的肉体的气味…… “我需要喝酒,”他对自己说,从椅子里向前俯身,“我想要喝酒。来几杯啤酒,也许再来点威士忌。”可以让他放松一下的东西。 他看了看手表,离酒吧打烊的时间还早。当然,在爱丁堡,打烊时间也就是个摆设,这里没有打烊时间这一说。他来得及在关店之前赶到牛津酒吧吗?当然,轻而易举。如果有点儿挑战会更好,他可以等上一个多小时再自我纠结一次。 或者打电话给杰克·莫顿。 或者现在马上就出门。 电话铃响了,他接起来。 “喂?” “约翰?”听起来像“余禾”。 “你好,坎迪斯。怎么了?” “怎么?”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没。我就想……我对你说,明天见。” 他微笑起来:“是的,明天见。你的英语说得很好。” “我绑在剃刀的锋刃上。” “什么?” “歌里的一句。” “噢,好吧。但是你现在没有绑在上面吧?” 她似乎没有听懂。“我……唉……” “没关系,坎迪斯。明天见。” “嗯,明天见。” 雷布思挂上听筒。绑在剃刀的锋刃上……他忽然完全不想喝酒了。 <hr /> 注释: 第七章 第二天下午,他去接坎迪斯。她随身带着两个包,装着一些日常用品。她尽力用缠着绷带的手臂拥抱了一下萨米。 “再见了,坎迪斯。” “嗯,再见。谢谢……”坎迪斯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张开双臂,手上的包摇摇晃晃。 根据她的要求,他们在麦当劳门口停下买东西吃。弗兰克·扎帕和发明之母:《寻找汉堡之旅》。这一天天气明朗干燥,很适合开车穿越乔治四世大桥。雷布思开得很慢,好让她欣赏沿途风景。他们的目的地是法夫的东诺克,那里有许多令艺术家和度假的人极为青睐的小鱼村。现在不是旅游旺季,安斯特拉瑟近乎一片空旷。雷布思虽然知道地址,途中还是停下来问了几次路。最后,他停在一栋带露台的小房子前。坎迪斯一直瞪着红色的大门看,直到雷布思示意她跟着他走。他无法让她明白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希望德利尼克夫妇能有办法。 开门的是个妇人,四十岁出头的模样,留着一头长长的黑发,从半月形的眼镜后面打量了一下雷布思。她转而望着坎迪斯,用她们俩都能听懂的语言对她说了些什么。坎迪斯回答了,看上去有些害羞,似乎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 “请进,”德利尼克太太说,“我先生在厨房里。” 他们在餐桌边坐下。德利尼克先生体型壮硕,蓄着浓密的棕色唇髭,一头卷发棕银相间。桌上沏好了一壶茶,德利尼克太太把自己的椅子拉到坎迪斯身边,又和她交谈起来。 “她在跟那姑娘解释情况。”德利尼克先生说。 雷布思点点头,啜了一口浓茶,听她们说着自己不懂的语言。坎迪斯一开始还有些戒心,但随着她讲述自己的故事,渐渐变得活泼起来。德利尼克太太是个非常有技巧的听众,充满同情和体谅,随着坎迪斯的讲述表现出同样的恐惧和愤怒。 “她一开始被带到了阿姆斯特丹,他们说是帮她在那里找了一份工作。”德利尼克先生解释道,“据我所知,这样的情形也曾发生在其他姑娘身上。” “我猜想她在那里有个孩子。” “不错,有个儿子。她正在跟我妻子说这件事。” “你呢?”雷布思问,“你怎么回到这里来的?” “我在萨拉热窝时是个建筑师。当时要做这个决定也很艰难,把自己已有的人生都放弃了。”他顿了一下,“我们一开始去了贝尔格莱德,接着又坐运送逃难者的汽车来到苏格兰。”他耸耸肩,“那是将近五年前的事了。现在我是个木匠。”他微笑,“距离不是问题。” 雷布思看看坎迪斯,她哭了起来,德利尼克太太正在安慰她。 “我们会照顾好她的。”德利尼克太太说着,看看她的丈夫。 雷布思走到门边时,试图给他们一些钱,但被他们拒绝了。 “我可以不时过来看望她一下吗?” “当然。”他站在坎迪斯面前。 “她的本名是卡丽娜。”德利尼克太太安静地说。 “卡丽娜。”雷布思尝试着叫她。她微笑,眼神比以往都要温柔,好像改变已经开始在她身上发生了。她向他倾过身。 “吻吻我吧。”她说。他在她的两边脸颊上分别轻啄了一下。她的眼中又涌上泪水。雷布思点点头,告诉她他都明白。 他坐上车,向她挥了挥手,她给了他一个飞吻。然后他开车转过街角,又停了下来,狠狠地抓着方向盘。他不知道她能不能适应得了,能不能学会遗忘。他想起了前妻说过的话。罗娜现在又会怎么看他呢?他有没有利用卡丽娜?谈不上吧,但是他怀疑那只是因为她无法向他提供任何可以用来对付泰尔福特的信息。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仍旧没能做出正确的事。到目前为止,她唯一亲自做过的决定就是当时在他的车边等他,而不是直接回到泰尔福特身边。而无论在此之前还是之后,她都被剥夺了选择权。从某种程度上看,她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陷得更深,因为现在束缚她的锁链在她心里,是她对于人生的渴望。她需要花很长时间再度对这个世界产生信任。德利尼克夫妇也许可以帮助她。 他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行驶,思考着有关家庭的问题,于是决定去看看他的弟弟。 迈克住在柯卡尔迪的一栋小楼里,他那辆红色的宝马车正停在车道上。他刚下班回家,看到雷布思,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惊讶。 “克丽丝和孩子们在外婆家。”他说,“我正淮备买点咖喱做晚饭。要不要来瓶啤酒?” “咖啡就行了。”雷布思说。他坐在起居室里等迈克,后者回来时手里拿着两个旧鞋盒。 “你猜我上周末从阁楼里找到了什么?我想你大概会有兴趣看看。要不要牛奶和糖?” “要一点牛奶。” 迈克回厨房去拿咖啡时,雷布思研究了一下鞋盒。里面都是一本一本的照片,上面注着日期,有的边上还打着问号。雷布思随手打开一本。是假日里拍的快照。化装舞会和野餐。雷布思自己没有任何父母的照片,因此看到这些照片就愣住了。他母亲的腿比他印象里的要粗,身材也颇壮硕;他父亲在每张照片中都是同样的笑容,这笑容也遗传给了雷布思和迈克。雷布思继续在鞋盒里翻找,又找到一张他跟罗娜与萨米的合影。他们在某个沙滩上,大风把三人都吹得东倒西歪。彼得·加布里埃尔:《家庭合影》。雷布思完全想不起这是在哪里拍的。迈克拿着一杯咖啡和一瓶啤酒回到起居室。 “还有这些,”他说,“我也不知道照片上是谁。是亲戚吧?爷爷奶奶?” “我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迈克递过一张菜单,说:“诺,这是本市最好的印度饭店。随便点。” 雷布思依言选了菜,迈克打电话过去订餐,二十分锺后送到。雷布思在翻看另一本相册,比之前看的那些还老,一九四零年左右的。他的父亲穿着制服,照片里的士兵们戴着像麦当劳的收银员那样的帽子,穿着过膝的卡其短裤。有些照片背后写着“马来半岛”,有些写着“印度”。 “你记得吗?老头子当年在马来半岛受过伤。”迈克说。 “他没有。” “他以前给我们看过伤疤啊,在膝盖上。” 雷布思摇摇头。“吉米叔叔说那是爸爸踢球时受的伤。他老喜欢把伤口结的痂剥下来,最后落了个伤疤。” “他明明跟我们说是战争中受的伤啊。” “他骗人。”迈克开始翻看另外一个鞋盒。 “嘿,你看这个……”他递过一迭有一英寸厚的明信片和照片,用橡皮筋绑着。雷布思拆掉橡皮筋,翻看着明信片,看到了他自己的字迹。照片也都是他的,一些摆姿势拍的快照,拍得很糟。 “这些是哪儿来的?” “你不记得了吗?以前你总时不时给我寄张卡片和照片什么的。” 这都是雷布思当兵时的东西。“我都忘了。”他说。 “一般都是两星期寄一回,给爸爸一封信,给我一张卡。” 雷布思坐回自己的椅子里,开始一一查看。从邮戳来看,这些卡片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最早是新兵训练,然后在德国和阿尔斯特服役,还有从塞浦路斯、马耳他、芬兰和沙特阿拉伯的沙漠寄来的。明信片上写的话口气很活泼,以致雷布思自己也没认出来。从贝尔法斯特寄来的明信片上写的几乎全都是笑话,但是在雷布思的记忆里,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我以前最爱收你的明信片。”迈克笑着说,“实话告诉你,我当时差点被你影响,也去参军了。” 雷布思还在想着贝尔法斯特:营房是封闭的,整座大院就是一个要塞,在街上值完班后根本没办法发洩精力。喝酒、赌博、打架——那四面牆里尽是这些,随后在“暴躁机器”那件事中达到顶点……这些明信片都是雷布思当年生活的影像,而迈克就怀着这样的记忆过了二十多年。 这一切都是谎言。但真是谎言吗?所谓的真相,除了雷布思的脑中之外,还在哪里存留呢?这些明信片上都是虚假的记录,但它们恰恰是唯一的记录。除了雷布思自己的说法之外,没有什么能够反驳这些东西。老鼠线也是这样,约瑟夫·林兹的故事也是这样。雷布思看着弟弟,心知他现在就能打破他的幻想,只需要向他说出实情就行。 “怎么了?”迈克说。 “没事。” “淮备好喝啤酒了吗?晚餐很快就该到了。” 雷布思望着已经冷却的咖啡。“何止是淮备好了。”他说着,用橡皮筋把他的过去又绑了起来,“但这些我得拿走。”他端起咖啡杯,向他的弟弟比了个敬酒的动作。 <hr /> 注释: 第八章 第二天一早,雷布思来到圣伦纳德警署,给地处布莱德维克的全国犯罪情报中心打了个电话,询问他们是否有任何关于操纵欧洲妓女的英国罪犯的信息。他认为必然有人把坎迪斯——在他心中,她还是坎迪斯从阿姆斯特丹带到英国,而他相信那个人不是泰尔福特。无论是谁,雷布思都能想办法抓到他。他想让坎迪斯知道,束缚着她的铁链是可以打断的。 他请全国犯罪情报中心把他们的资料发传真给他。大多数文件都提及一个叫做“烈酒地带”的合法停车场,司机可以在那里买春。停车场里提供的主要是外国妓女,其中大多数都没有工作许可,而且相当一部分是从东欧偷渡过来的。看起来那里的黑帮成员大多来自南斯拉夫。全国犯罪情报中心没有这些绑架犯兼皮条客的姓名,但那里的妓女都不是从阿姆斯特丹来英国的。 雷布思走到警局停车场去抽他今天的第二支烟。那里还有两三个人在抽烟——社会底层小团体。回到办公室,法梅尔向他询问林兹的案件有无进展。 “如果能把他拘进警署揍一顿就有戏了。”雷布思建议。 “严肃点儿行吗?”法梅尔怒吼着大步走回他的办公室。 雷布思在他的办公桌边坐下,拿过一份案卷。 林兹有一次曾对他说过:“警督,您的问题在于,您害怕别人严肃地对待您。您想给别人的,是你认为他们所期待的东西。我提到过伊师塔之门,您也谈到一些好莱坞电影。一开始我以为您是想让我放松警惕,但现在看来,这更像是您自己跟自己玩的游戏。” 雷布思想象自己坐在林兹的画室里那个老位置,窗外是皇后街花园。花园是锁上的,需要付钱才能拿到钥匙进去。 “您会不会害怕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雷布思望着面前的老人:“不会。” “您确定?您会不会心中暗暗希望更像他们一点?”林兹笑起来,露出小小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牙齿,“知识分子总喜欢把自己视为历史的受害者,歧视的对象,因他们的信仰而被拘捕,甚至被凌虐和谋杀。但是卡拉季奇也认为他自己是知识分子。纳粹集团中也有思想家和哲学家,甚至在巴比伦……”林兹站起身来,给自己续上一杯茶。雷布思谢绝了续杯。 “甚至在巴比伦,警督,”林兹重新坐稳,继续说道,“如此富饶、拥有如此精妙的艺术,如此开明的国王……您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尼布甲尼撒把犹太人整整拘禁了七十年。这个光辉夺目、令人惊歎的文明……您现在能看到这种疯狂吗,警督?那种深深植根于我们内心的疯狂?” “也许我需要配副眼镜。”林兹把手中的杯子直摔出去,“您需要用心听,好好学!您必须理解!” 茶杯和茶盘躺在地毯上,毫发无损。茶水慢慢渗入精美的地毯,很快就会消失无踪…… 他把车停在巴克卢广场,斯拉夫语系办公室就在其中一栋楼里。他先向秘书办公室询问科尔洪博士在不在。 “我今天没看见他。” 雷布思向她解释了他的要求,秘书试着拨了两三个号码,但都没有人接,于是她建议他去图书馆找找。图书馆就在楼上,门锁着,她给了他一把钥匙。 房间大约十六英尺长十二英尺宽,充斥着一股不通风的窒闷气味。百叶窗都紧闭着,屋中没有自然采光。里面有四张书桌,一张上面摆着“禁止吸烟”的标志,另一张桌上有个烟灰缸,里面有三个烟头。有一面牆都是书架,摆满了书籍手册和杂志。有几个盒子里放着剪报,牆上挂着几幅南斯拉夫的地图,显示出国界的变迁。雷布思拿起最近的一盒剪报。 雷布思跟他认识的大多数人一样,对于前南斯拉夫的战争并无太多了解。他看过一些新闻报道,也被相关的照片所震惊。但如果这些剪报可信,那么整个地区都被罪犯控制着。维和部队似乎已竭尽全力避免冲突。最近有一些人被拘捕,但数量实在太少:在将近七十四名被起诉的嫌疑犯中,被捕的只有七人。 他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人口交易的信息,于是向秘书道了谢,归还了钥匙,重新投入拥堵的城市交通。手机铃响起,他接了起来,差点把车开出车道。 坎迪斯失踪了。 德利尼克太太心急如焚。他们昨晚一起吃的晚餐,今天早上又一起吃了早餐。卡丽娜看起来很好。 “她说有很多事她不能告诉我们。”德利尼克先生说道。他太太坐在椅子上,他站在她身后,双手摩挲着她的肩。“她说她想忘记。” 后来她说出门去港口散散步,但再也没有回来。有可能是迷路了,虽然村子其实很小。当时德利尼克先生在工作,他的妻子四下打听,问有没有人看到过她。 “后来,”她说,“米赫太太的儿子说,她被一辆车带走了。” “在哪里发生的?”雷布思问。 “就在两条街外。”德利尼克先生说。 “带我去看看。” 十一岁的艾迪·米赫的家在希福德路上,他在家门口向雷布思讲述了他看到的情况。一辆车停在一个女的身边。车里的人跟她聊了些什么,但他听不见。车门开了,那女的上了车。 “哪扇门,艾迪?” “后排的门。肯定是,因为车里已经有两个人了。” “男人?”艾迪点点头。 “那个女的是自己上的车?我是说,不是那两个人把她拉进车里的?” 艾迪摇摇头。他叉着双腿坐在自行车上,很想骑走,一只脚一直在踩脚蹬。 “你能形容一下那辆车吗?” “很大,亮闪闪的。不是附近的车。” “那两个男人长什么样?” “没看清。开车的那个穿着派士t恤。” 意思是足球t恤,邓弗姆林俱乐部球衫。这可能意味着此人是从法夫来的。雷布思皱起了眉头。是在街上召妓的?坎迪斯那么快就重操旧业了?可能性不大,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条街上。绝不可能是偶遇。德利尼克太太说得对:她被人抓走了。这就意味着有人知道她的下落。昨天有人跟踪了雷布思吗?他没有发现这种迹象。有人在他的车上安了跟踪设备?可能性不大,但他还是检查了一下轮拱和底盘:没有。德利尼克太太已经冷静一些了,她丈夫给她倒了杯伏特加安神。雷布思自己也该来一杯,但是还是谢绝了他的好意。 “她有没有给谁打过电话?”他问。德利尼克先生摇摇头。“附近有没有看到什么陌生人?” “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注意到。自从我们逃离萨拉热窝之后,就很难有安全感,警督。”他展开双臂,“这件事就是证明世上没有安全的地方。” “你们有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卡丽娜的事?” “我们能跟谁说?” 谁知道这个地方?这就是问题所在。雷布思知道。克拉弗豪斯和奥米斯顿也知道,因为科尔洪跟他们提过。 科尔洪也知道。那个神经质的老斯拉夫学专家知道……回爱丁堡的路上,雷布思给他的办公室和家里都打了电话,但没人接。他跟德利尼克夫妇说,如果坎迪斯回去的话,务必告诉他一下。他回想起当时他告诉坎迪斯要相信他时,她脸上的表情——如果你辜负了我的信任,我也不会觉得意外。就好像她当时就知道他做不到。她又给了他一个机会,在他的车边等着他,而他辜负了她。他又拿起电话,打给杰克·莫顿。 “杰克,”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陪我去喝杯酒吧。” 科尔洪的家和斯拉夫语系办公室他都跑了一趟,两处都关门上锁,没有人在。接着他又开车去弗林街,到泰尔福特的游戏厅找他,但泰尔福特不在那儿。他在那间咖啡馆后面的办公室里,身边是他的那些手下。 “我想跟你谈谈。”雷布思说。 “说吧。” “不需要听众,”雷布思指指靓仔,“他可以留下。” 泰尔福特考虑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其他人顺从地离开了办公室。靓仔背靠牆站着,双手背在身后。泰尔福特把双脚搁在桌沿,仰靠在椅背上。他们都显得很放松,很自信。雷布思知道他在他们眼里像什么:一只深陷囚笼的熊。 “我想知道她在哪里。” “谁?” “坎迪斯。” 泰尔福特微笑:“还在纠缠她的事,警督?我怎么会知道她在哪儿?” “因为你的两个兄弟把她抓走了。”但雷布思一边说,一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泰尔福特的团伙是一个“家族”,他们都是在佩斯利一起长大的。不会有邓弗姆林的球迷大老远从法夫赶去加入他们。他瞪着靓仔,此人负责泰尔福特的卖淫生意。坎迪斯是从一座有很多桥的城市来到本市的,也许是纽卡斯尔。泰尔福特在纽卡斯尔有人脉。纽卡斯尔联队的球衣图案是黑白相间的竖条跟邓弗姆林队的球衣非常接近。也许只有法夫的孩子会搞错这种事。 纽卡斯尔的球衣。纽卡斯尔的车。 泰尔福特说了几句,但雷布思没有在听。他径直走出泰尔福特的办公室,回到萨博车上,开车到费蒂斯重案组的办公室,开始四处找人。他找到一个叫玛丽安·坎沃锡的探员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但她不在。 “去他妈的。”他对自己说,回到车里。 A1公路实在谈不上是郊区最好走的路——阿伯内西说得没错。但是,现在不是高峰时段,雷布思可以保持不错的速度一路向南。他赶到纽卡斯尔时已是深夜,酒吧差不多空了,夜总会门口还排起了长队。有几个人穿着纽卡斯尔联队的球衣,条纹看着就像监狱的囚服。他对这城市不熟,只是开着车绕圈,一次一次路过同样的路牌和标志物,再继续往前走,只是绕圈而已。 找坎迪斯。或者找长得像她的姑娘。 过了几个小时,他放弃了,开回市中心。他本来淮备睡在车里,但当他看到有个旅馆挂着有空房的牌子,配有卫生间的卧室图片忽然显得无法抗拒。 他确认了那个房间没有配小酒吧。 他闭着眼在浴缸里泡了很久,但精神和身体还没有从长时间的驾驶中恢复过来。之后,他坐在窗边的椅子里,用心去听外面的深夜:出租车往来、有人在叫喊、运货卡车进进出出。他睡不着。他躺在床上,看着无声的电视,想起当时坎迪斯在旅馆里,躺在毯子下面安睡,身边放着糖果。忧郁的执事:《巧克力女孩》。 他醒来的时候,电视里在放早餐节目。他从旅馆结账出来,找了个咖啡馆吃了早餐,又给玛丽安·坎沃锡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并很高兴地发现她是一只早起的鸟儿。 “过来吧,”她说,听起来有点困惑,“你那儿离我这里就两三分锺的路。” 她本人比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年轻,表情也比态度要柔和。她长着一张挤奶女工的圆脸,圆鼓鼓的脸颊呈粉红色。听雷布思讲他的故事时,她微微转动着椅子,研究着他。 “塔拉维茨,”听他讲完后她说,“詹克·塔拉维茨。本名好像是乔基姆。”坎沃锡微笑,“我们这里有些人叫他‘红眼先生’。他跟这个叫泰尔福特的人有些交易——至少是见过面。”她打开面前的一个棕色文件夹,“红眼先生在欧洲大陆人脉很广。你知道车臣吧?” “在俄罗斯?” “俄罗斯的西西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塔拉维茨是从那儿来的?” “有这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他是塞尔维亚人。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会搞一个护送队。” “什么护送队?” “向前南斯拉夫地区运送援助物资。我们的红眼先生可是个真正的人道主义者。” “但也是偷运人口的一条途径。” 坎沃锡看了看他。“你功课做得很好。” “算是凭经验猜测吧。” “嗯,总之这件事让我们开始注意他了。六个月前他结婚了,娶了个英国女人——不是出于爱情,她是他手底下的一个姑娘。” “这样他就能拿到定居权。” 她点点头:“他来英国时间不算长,也就五六年吧……” 跟泰尔福特一样,雷布思心想。 “但他已经闯出点名头了,横扫了以前亚洲人和土耳其人的地盘……据传闻,他是靠贩卖偷来的名牌产品起家的,都是从前苏联搞来的好货。这行没有油水了之后,他就转入了色情服务业。主要是廉价的妓女,用点儿可卡因加强控制。可卡因是从伦敦搞来的——这块地盘由牙买加国际犯罪组织成员控制。红眼先生把他们的货运到东北部零售。他也卖给土耳其人海洛因,还把姑娘卖到三合会的妓院。”她看看雷布思,发现他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在生意场上可没有种族分别。” “我也有耳闻。” “或许也卖毒品给你那位朋友泰尔福特,他再在自己的夜总会里出售。” “或许?” “我们没有证据。也有传言说红眼不是卖货给泰尔福特,而是从他那里买货。” 雷布思眨眨眼。“泰尔福特没有做得那么大。” 她耸耸肩。 “他从哪里进货?” “那只是个传言。” 但这让雷布思陷入深思,因为它也许能解释塔拉维茨和泰尔福特之间的关系…… “塔拉维茨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他把头脑中的想法直接问了出来。 “你是说除了钱之外?嗯,泰尔福特训练了一批很好的看门人。苏格兰门卫在这里很吃得开。此外,泰尔福特在几家赌场当然也有股份。” “塔拉维茨洗钱的途径之一?”雷布思想了想,“有什么塔拉维茨不染指的行业吗?” “很多。他喜欢现金流大的行业。而且他相对来说也算是个新人。” 老鹰乐队:《新来的孩子》。 “我们认为他也涉及军火业,让大量军火流入了西欧。车臣人似乎有很多武器可卖。”她抽抽鼻子,整理着思路。 “听起来他比汤米·泰尔福特要领先一步。”这能解释为什么泰尔福特如此热切地想跟他做生意。他正处在学习期间,学着怎样混入上层。牙买加人、亚洲人、土耳其人、车臣人,还有其他大团伙。雷布思感觉他们就像是一个滚滚向前的巨轮上的辐条;巨轮残酷地碾过这世界,所经之处血肉横飞。 “为什么叫他‘红眼先生’?”他问。 她递给他一张照片,就好像一直这等他问这个问题一样。 那是一张面部特写,皮肤呈粉红色,布满了水泡和白色的伤疤;面孔肿胀,眼睛藏在一副蓝色镜片的眼镜后面,没有眉毛;突出的额头上盖着稀疏的黄发。这个人长得像一只巨大的刮了毛的猪。 “他这是怎么了?”他问。 “我们不知道。他到这里时就是这副模样。” 雷布思想起坎迪斯跟他描述过的那个人:戴墨镜,看上去像是车祸的受害者。显然就是他。 “我想跟他谈谈。”雷布思说。 但是坎沃锡先带着他在城里逛了一圈,开着她的车。她带他去看了站街女郎通常工作的地方。当时是上午,街上基本没有什么活动。他向她描述了一下坎迪斯的外貌,她答应会请手下留心。他们跟见到的几个姑娘聊了聊。她们似乎都认识坎沃锡,对她毫无敌意。 “她们跟你我并无不同。”她一边开车离去,一边对他说,“努力工作,养活孩子。” “或者养活她们的嗜好。” “当然。” “在阿姆斯特丹,她们有一个工会。” “但也帮不了那些被卖过去的可怜人。”坎沃锡在一个路口打了转弯灯,“你确定那姑娘在他手里?” “我觉得不是。有人知道一个萨拉热窝的地址,那个地址对她来说很重要。有人把她从那里带了出来。” “听起来确实像是红眼先生的作风。” “而且也只有他能把她送回去。” 她瞧了他一眼:“他干吗要这么做?” 车越开,周围的景色越荒凉——废弃的工厂、残破不堪的楼房、坑坑洼洼的地面。正当雷布思开始怀疑这地方的破败程度已经登峰造极之时,坎沃锡转弯驶进一座旧车回收场的大门。 “你开玩笑吧?”他说。 三只阿尔萨斯狼狗围在车边跳跃和狂吠,颈上戴着三十英尺长的锁链。坎沃锡没有理它们,继续往前开。他们仿佛置身峡谷,两边都高耸着废弃汽车垒成的摇摇欲坠的高牆。 “听到没有?” 雷布思听见了巨大的撞击声。他们的车驶入一片宽阔的空地,他看见一部黄色的起重机用吊臂摇摇晃晃地抓起一辆车,把它一次又一次地狠狠砸向另一辆支离破碎的车。有几个男人站在安全距离之外抽烟,一脸无聊。被抓起的那辆车砸在一座车山顶端的那辆车上,把它完全撞瘪了。碎玻璃散落在油污的土地上,仿佛黑丝绒上点缀的钻石。 詹克·塔拉维茨——红眼先生——正坐在起重机里,一边操纵吊臂再次抓起那辆车,一边大笑并咆哮着,急不可待,俨然一只醉心于玩弄老鼠的猫,完全未注意到那玩物已经死了。也许他发现了这两个不速之客,但举止上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坎沃锡没有急于下车,而是先摆出应对这种情形所需的表情。她花了很长时间做淮备,然后向雷布思点点头,两人同时打开车门。 雷布思站稳之后,发现起重机的吊臂已经丢下那辆车,摇摇晃晃地向他们扑来。坎沃锡双臂抱胸,摆出绝不妥协的姿态。雷布思想起游戏厅里那种用小吊臂抓奖品的游戏机。他看见塔拉维茨坐在驾驶室里,用一种小男孩玩玩具般的狂热在操作着操纵杆。他想起汤米·泰尔福特坐在摩托车游戏机上的模样,立即发现了这两个男人的共同之处:他们都没有长大。 引擎的轰鸣突然停止了,塔拉维茨从驾驶室中跳了出来。他身穿奶油色的外套,内衬祖母绿的衬衫,领口的扣子敞开。他不知从哪里借了一双绿色长筒靴穿着,以防弄葬裤子。此刻他向两个警察走了过来,他的手下也都聚拢了,在他身后站成一排。 “玛丽安,”他说,“见到你总是很令人高兴。”他顿了顿,“至少传闻如此。”他的两个手下大笑起来。雷布思认出了其中的一张面孔——“螃蟹”,在苏格兰中部他们这样称呼他。此人力量惊人,可以一把捏断人的骨头。雷布思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也从未见他打扮得如此神气。 “一向可好啊,螃蟹?”雷布思说。 这似乎让塔拉维茨有点分心,半转过身望着他的手下。螃蟹站在原地,沉默不语,但脖子已经开始发红了。 走近了之后,你很难不瞪着红眼先生的脸瞧。他用眼神逼着你直视他,但其实你想研究的是他脸上的肌肉。 此刻,他望向了雷布思。 “我们见过吗?” “没有。” “这位是雷布思警督,”坎沃锡解释道,“他从苏格兰赶来拜会你。” “受宠若惊。”塔拉维茨大笑起来,露出小小的尖牙,牙缝很明显。 “我想你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 塔拉维茨摆出夸张的吃惊表情。“是吗?” “泰尔福特请你帮过一个忙。他需要坎迪斯家的地址,用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写的一张字条……” “你是在说谜语吗?” “现在你已经把她带回来了。” “是吗?” 雷布思往前走了半步。塔拉维茨的手下在他两侧站开,形成一个扇形。塔拉维茨的脸上有一层光泽,可能是汗水,也可能是某种药膏。 “她不想干了。”雷布思对他说,“我承诺过帮助她。我这个人言出必行。” “她不想干了?她告诉你的?”塔拉维茨的声音中充满嘲弄。 他身后的一个人清了清嗓子。雷布思刚才就在揣测这个人的来历,他比其他人都要瘦小很多,始终沉默不语,衣着也比较得体,长着一对悲伤的眼睛,眼角下垂,肤色灰黄。现在他明白了:这个人是律师,他在用咳嗽的方式提醒塔拉维茨:你说得太多了。 “我会把汤米·泰尔福特扳倒的。”雷布思静静地说,“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一旦他被捕,谁知道他会说出些什么来。” “我相信泰尔福特先生能照顾好自己,警督。至于坎迪斯,我可不能保证这一点。” 律师又咳嗽了一声。 “我想保证她不会再回到街上干活。”雷布思说。 塔拉维茨瞪视着他,黑色的小眼珠就像两个微小的黑洞。 “如此一来,托马斯·泰尔福特就可以不受拘束地经营他的日常业务了吗?”他最后终于说。那个律师在他身后咳得差点呛住自己。 “你知道我不能承诺这一点。”雷布思说,“他需要担心的可不是我。” “给你的朋友带个信。”塔拉维茨说,“然后,不要再跟他做朋友了。” 雷布思这才意识到,塔拉维茨说的是卡弗蒂。泰尔福特一定跟他说过雷布思是卡弗蒂的人。 “这件事我想我可以办到。”雷布思安静地说。 “那就办吧。”塔拉维茨转身就走。 “坎迪斯呢?” “我会视情况而行。”他停下脚步,把双手插进夹克衫的口袋,“嘿,玛丽安,”他仍然背对着他们,说道,“我比较喜欢你穿那件红色的两件套。” 他大笑着走开。 “上车。”坎沃锡咬牙切齿地说。雷布思上了车。她看起来非常紧张,把钥匙掉在了地上,又弯下腰捡起来。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她干巴巴地说。 “红色的两件套是什么意思?” 她瞪了他一眼。“我没有红色的两件套。”她用钥匙发动车子,做了一个急转,踩下刹车和油门时有点用力过猛。 “我不明白。” “上星期,”她说,“我买了一套红色内衣……胸罩和内裤。”她踩下油门加速,“这也是他的小把戏之一。” “他怎么知道的?” “这一点我也不明白。”她飞快地穿过那群狗,驶出大门。雷布思想起了汤米·泰尔福特,他曾经监视过雷布思的公寓。 “并不是只有警察会监视罪犯。”他说,这才明白泰尔福特这项技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过了一阵,他问起了旧车回收场的情况。 “那是他的产业。他有一部垃圾压缩机,但把车压扁之前,他喜欢先玩一玩。如果你惹到他,他就会勒死你的安全带。”她望了他一眼,“你就会成为他的游戏的一部分了。” 永远不要牵扯个人感情:这是他们这行的金科玉律。但是在雷布思经办的每一个案子中,他都没有遵守。有时候,他怀疑他之所以会如此深切地牵扯到案子里去,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自己的人生。他只能借着别人的人生来生活。 他为什么会对坎迪斯如此挂心?完全因为她与萨米长得很像,还是因为她看起来很需要他?他想起第一天遇到她时,她紧抱着他的腿的模样……他有没有哪怕只是一瞬间想成为穿着光辉铠甲的骑士,真正的骑士,而非取笑之言? 约翰·雷布思:彻头彻尾的赝品。 他在自己的车里给克拉弗豪斯打了个电话,介绍了一下情况。克拉弗豪斯告诉他不用担心。 “多谢,”雷布思说,“我感觉好多了。听着,泰尔福特的货源是谁?” “你是说毒品?” “对。” “这正是他的王牌。我是说,他跟纽卡斯尔有生意往来,但是我们无法确定哪边在买,哪边在卖。” “如果泰尔福特是卖方呢?” “那他的货源一定在欧洲大陆。” “缉毒组怎么说?” “他们说不是。如果他用船来运货,那就意味着要从海岸把货运进来。他从纽卡斯尔买货的可能性更大。塔拉维茨在欧洲大陆有关系。” “真不理解他为什么需要汤米·泰尔福特……” “约翰,帮你自己一个忙,休息五分锺吧。” “科尔洪好像藏得挺深……”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我们回头再聊。” “你现在就回来吗?” “也可以这样说。”雷布思挂上电话,发动汽车。 <hr /> 注释: 第九章 “稻草人。”莫里斯·杰拉德·卡弗蒂说着,被两名狱卒押送到会客室。 今年早些时候,雷布思答应过卡弗蒂,会把一个叫做约·透尔大叔的格拉斯哥黑道分子关入大牢。尽管雷布思已经尽了全力,还是没能成功。透尔以年老多病为由提出辩护,因此未被审判,就好像是因年事已高而免于刑罚的战争犯。自那以后,卡弗蒂就认为雷布思欠他的。 卡弗蒂坐下,转动着脖子,放松了一下。 “什么事?” 雷布思向狱卒点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走了,并且一直保持沉默,直到那两个人离开了房间。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四分之一升装的金铃牌威士忌。 “你留着吧。”卡弗蒂对他说,“看你的脸色,你比我更需要它。” 雷布思把酒放回口袋。“我从纽卡斯尔给你带来一个口信。” 卡弗蒂双臂抱胸。“詹克·塔拉维茨?” 雷布思点点头:“他要你别再管汤米·泰尔福特。” “他这是什么意思?” “得了,卡弗蒂。看门人被刺死,毒贩子被刺伤……外面的战争爆发在即。” 卡弗蒂瞪着面前这位警探。“不是我干的。” 雷布思哼了一下,但是他直视卡弗蒂的双眼,觉得自己几乎相信了他的话。 “那是谁干的?”他静静地问。 “我怎么知道?” “无论如何,战争爆发在即。” “也许是这样。这跟塔拉维茨有什么关系?” “他在跟汤米做生意。” “所以为了保护他们的生意,他找了个警察来警告我不要插手?”卡弗蒂摇摇头,“这你也信<bdo>http://www?99lib.net</bdo>?” “我不知道。”雷布思说。 “有个办法来结束这一切,”卡弗蒂顿了顿,“让泰尔福特出局。”他看到了雷布思的表情,“我不是说要干掉他,我是说让他离开。那应该是你的工作,稻草人。” “我只是来送一个口信而已。” “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纽卡斯尔和你利益相关?” “也许。” “你现在是塔拉维茨的人了?” “你对我应该有足够的了解吧。” “是吗?”卡弗蒂靠到椅背上,伸长了腿,“有时候我还真不知道。当然,也不至于晚上睡不着觉,但我确实常常在想这事儿。” 雷布思俯身靠近桌子。“你一定藏着一笔私房钱。为什么不能满足于此?” 卡弗蒂大笑。室内的空气充满了电荷火花,这个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你想让我退休?” “真正优秀的拳手都知道什么时候该收手。” “这么说我们俩都算不上是一流拳手了,不是吗?你有退休的计划吗,稻草人?” 雷布思克制住脾气,微笑着保持沉默。 “我想也没有。我一定要说点什么好让你回复给塔拉维茨吗?” 雷布思摇摇头:“没有这样的要求。” “好吧,如果他真的问起,告诉他去买个人寿保险,包含死亡险的那种。” 雷布思看着卡弗蒂。监狱生涯也许软化了他,但仅仅只是生理上的。 “如果有人能把泰尔福特搞出局,我就再开心没有了。”卡弗蒂继续道,“明白我的意思吗,稻草人?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雷布思站起身来。“不行。”他说,“尽管就我的私心来讲,如果你们自相残杀,一个干掉一个,我会在场边欢呼雀跃的。” “你知道场边会发生什么事吗?”卡弗蒂揉揉太阳穴,“你很容易被血溅到。” “只要不是我的血就行。” 卡弗蒂的胸腔深处滚出一阵笑声:“你可不是个旁观者,稻草人。这不是你的本性。” “你算是个心理学家?” “也许不是,”卡弗蒂说,“但我知道什么东西能让人兴奋。” <hr /> 注释: 第一章 雷布思坐在他老板的办公室里。现在是九点十五分,前一天晚上他大概只睡了四十五分锺。先是在医院守夜,后来萨米又动了手术,说是有血栓之类的。她仍然没有意识,仍然“情况危急”。他给身在伦敦的罗娜打了个电话。她说她会搭乘第一班火车尽快赶来。他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了她,让她到了之后就打电话通知他。她开始问问题,声音嘶哑破碎……最后,她终于挂上了电话。他试图体会她的感觉。理查德和琳达·汤普森:《枯萎死亡》。 他给迈克打了个电话,迈克说今天晚些时候会来医院。他的家人也就这么多了。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人他可以联系,比如佩兴斯——她一度是他的情人,最近则成为萨米的房东。但他没有打。他知道第二天早上要给萨米上班的办公室打个电话。他把这件事记在笔记本上,免得忘记。接着他打了个电话到萨米的公寓,向内德·法洛报告了这个消息。 法洛问了他一个别人都没有问过的问题:“你怎么样?还好吗?” 雷布思打量了一下医院的走廊。“不太好。” “我马上就到。” 他们相互陪伴着度过了两三个小时。起初两人都没有说什么,法洛在抽烟,雷布思陪着他抽完了整盒。他无法以威士忌回赠——他口袋里的那瓶已经喝完了——但他给这年轻人买了几杯咖啡,因为法洛身上所有的钱几乎都花在从杉顿区来医院的出租车上了…… “醒醒,约翰。” 雷布思的老板轻轻地推了推他。雷布思眨眨眼,在椅子里坐直了身子。 “对不起,长官。” 沃森总警司走回桌后坐下。“萨米的事,我真是非常遗憾,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说我会为她祈祷。” “谢谢,长官。” “你要来点咖啡吗?”法梅尔办公室的咖啡有多难喝,在整个警局都是有名的,但雷布思还是很乐意地接受了一杯。“她怎么样了?” “还没有意识。” “没有找到肇事的车?” “至少我没听说。” “谁在负责这件事?” “比尔·普莱德昨晚就开始布置工作了,不知道现在谁接手了。” “我会问清楚的。”法梅尔打了个内部电话,雷布思越过咖啡杯的边缘看着他。法梅尔是个大个子,雄踞在办公桌后面。他的脸颊上布满了细小的红色毛细血管,稀疏的头发覆盖着头顶,好像一片精心犁过的土地。他的桌上放着几张照片,是他的孙子和孙女。照片都是在一座花园里拍的,背景里有秋千。有一个孩子手里抱着一只泰迪熊。雷布思感觉到喉咙一阵刺痛,他努力把它咽了回去。 法梅尔挂上听筒。“比尔还在负责这案子。”他说,“我想如果让他从头负责到底的话,也许我们可以更快地知道结果。” “那很好。” “听着,我们一有消息就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但是现在你要不要回家……” “不用了,长官。” “或者去医院。” 雷布思缓缓地点点头。是的,需要去医院,但不是现在。他需要先和比尔·普莱德谈一下。 “与此同时,我需要重新安排一下你的工作。”法梅尔拿起笔写着,“战争犯那个案子,以及在泰尔福特的案子上担任联络官。你手上还有别的案子吗?” “长官,我希望你能……我是说,我想继续工作。” 法梅尔看了看他,又靠回椅子里,笔停在手指间。 “为什么?” 雷布思耸耸肩。“我想让自己忙起来。”不错,这是理由之一。同时,他也不希望别人接手他的案子。那是他的工作;他拥有它,它也拥有他。 “听着,约翰,你需要休息一段时间的,不是吗?” “我能处理的,长官。”他直视法梅尔的双眼,“拜托了。” 穿过大厅,在重案组的办公室里,每个人都走上前来对雷布思说他们有多么遗憾,雷布思一一点头致意。只有一个人坐在桌边没动——比尔·普莱德知道雷布思会过来找他。 “早上好,比尔。” 普莱德点点头。几个锺头之前他们就在急诊室见过面。当时内德·法洛坐在椅子里睡着了,所以他们俩走到走廊里谈了一会儿。普莱德现在看起来更疲倦。他解开了深绿色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棕色的西装外套皱成一团。 “多谢你帮忙。”雷布思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心里想着:我宁可换一个人来办,换个厉害点的角色…… “没问题。” “有什么消息?” “有两三个目击证人。当时他们在等红灯。” “他们怎么说?” 普莱德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回答。他知道坐在他面前的既是一位父亲,又是一名警察。“她当时正要过马路。看样子是淮备去明托街,也有可能是去公交车站。” 雷布思摇摇头:“她淮备走走,比尔,去吉尔莫路找一个朋友。” 她在吃比萨的时候这样告诉过他,并为自己不能多待一会儿向他道歉。如果她在饭后多喝一杯咖啡……只要多喝一杯咖啡,她当时就不会出现在那里。或者如果她让他送一程……每当你回顾人生时,总会把它分成一段一段的时间,但其实人生是由一系列彼此关联的点组成的,在任何一点上做出小小的变化,就可能完全改变你的整个生活。 “那辆车当时往南行驶,向着出城的方向。”普莱德继续说道,“看起来是闯了一个红灯。停在那辆车后的摩托车手是这么认为的。” “他觉得司机喝醉了?” 普莱德点头:“根据他开车的样子判断,的确如此。我是说,他也有可能只是失控了,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事后为什么不停下来呢?” “有外表描述吗?” 普莱德摇摇头:“只知道是一辆深色的车,可能是运动车型。没有人注意到车牌。” “那条街上的交通不是很繁忙,周围一定会有别的车。” “有几个人报告了当时的情况。”普莱德翻阅着他的笔记,“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我会再跟他们谈谈,看能不能挖掘出什么线索来。” “有没有可能是偷来的车?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司机当时那么匆忙。” “我会查一下。” “我来帮你。” 普莱德考虑了一下:“你确定?” “你倒试试看能不能阻止我,比尔。” “没有刹车打滑的痕迹,”普莱德说,“事前和事后都完全没有司机试图刹车的痕迹。” 他们站在明托街和纽因顿路的会合点。与之交叉的是索尔兹伯里广场和索尔兹伯里路。轿车、货车和公交车在红灯前排成一列,等着行人穿过马路。 本来可能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雷布思想。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取代萨米…… “她差不多就在这个位置。”普莱德继续说道,指着交通灯下方的一个地点,边上是公交车道。马路很宽,是四车道的。她当时并没有穿过红灯,而是偷了个懒,淮备沿着明托街再往前走一点,直接走对角线到路的另一边。在她还是个小孩子时,他们就教过她怎么过马路,“红灯停绿灯行”那一整套,反反复复,教到她耳熟能详。雷布思观察着四周。明托街边上有几栋私人住房和小旅馆,一个街角上是一座银行,另一个街角是一家“布王窗帘连锁店”的门店,隔壁是一家烤肉饼快餐店。 “那时候快餐店应该还开着。”雷布思指向那个方向,再过一个街角有一家便利店,“那家店应该也是。她当时在哪里?” “公交车道边上。”她当时已经穿过了三条车道,再往前走一两码就安全了。“目击证人说,车撞到她的时候,她几乎已经走上人行道了。我猜想司机是喝醉了,一下子失去了控制。”普莱德朝银行那边点点头,那个门口有两个公用电话亭,“目击证人就是从那里打了报警电话。”电话亭后面的牆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是狂笑着的疯子坐在方向盘后面,还有一行字:“那么多的行人,那么少的时间。”某个电脑游戏…… “要避开她再容易不过了。”雷布思静静地说。 “你确定你没事吗?那边就有个咖啡馆。” “我没事,比尔。”他打量着四周,深吸了一口气,“便利店后面好像是办公室,不知道当时里面有没有人。但是‘布王’和银行的楼上都是公寓房。” “想去跟他们谈谈吗?” “还有便利店和烤肉饼店,都要去。你负责小旅馆和住家。半小时后在这里见。” 雷布思跟每一个他能找到的人都谈过了。便利店中的店员已经换过一班,但是门店经理给了他当时当班的那些店员的家庭电话。他一一打了过去。他们没有看见或听见什么,直到救护车闪烁的红灯出现之后才知道发生了车祸。烤肉饼店关着门,但雷布思用力敲门,店后面走出来一个女人,一边还拿着抹布擦着手。他把他的警察证贴在玻璃门上给她看,她开门让他进屋。昨天晚上店里很忙,她没有看到意外是怎么发生的——她把这件事叫做“意外”。而这正是这件事的本质:直到她说出口,这个词才开始产生意义。埃尔维斯·科斯特罗:《意外总会发生》。下一句真的是“我们撞了人就跑”? “我没有看到,”那个女人说,“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聚集起来的人群。我是说,只有三四个人,但是我看到他们都聚在什么东西周围。接着救护车就来了。她会没事的吧?” “她现在在医院里。”他说,无法多看她一眼。 “是啊,但是报纸上说她还在昏迷中。” “什么报纸?” 她递给他一份当天的《晚间新闻》,内页里有一段报道——“交通肇事逃逸,受害者深度昏迷”。 那不是深度昏迷。她只是还没有醒来,仅此而已。但是雷布思还是很感激报纸上登了这消息。也许有人看到了报纸,会主动出面;也许罪恶感会促使肇事司机主动投案;也许车里还有乘客……要保守秘密是很困难的,你总会跟谁说一说。 他去“布王”问了问,但是昨天晚上商店自然已经关门了,所以他上楼去拜访了公寓的住户。第一间公寓里没有人。他拿出名片,在背后写了一条简短的留言,塞进信箱,接着记下了门口挂着的住户姓氏。如果他们不打电话给他,他会打给他们。第二间公寓里,一个年轻男子来应了门。他二十岁出头,抬手从眼睛前面拨开一绺浓密的黑发。他戴着巴迪·霍利牌的眼镜,嘴边有一圈痘疤。雷布思介绍了自己的身份。那人又捋了捋头发,转头朝公寓内瞄了一眼。 “你住在这里吗?”雷布思问。 “嗯,是啊。那个,不是我的房子。我们是租的房子。” 门上没有写名字。“现在还有别人在吗?” “没有。” “你们都是学生?” 年轻人点点头。雷布思问了他的名字。 “罗伯。罗伯特·兰顿。有什么事啊?” “昨天晚上这里发生了一起意外,罗伯。肇事逃逸。”这样的事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语调平板地讲述某人的生命中出现的巨变。距离他上一次给医院打电话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最后医院方面要了他的手机号码,说有什么情况由他们打电话给他会更方便。他们的意思是对他们比较方便,而不是对他。 “哦,没错。”兰顿说道,“我看见了。” 雷布思眨眨眼。“你看见了?” 兰顿点点头,头发又掉到眼睛前面。“从窗口看见的,我当时正好起身换唱片,后来……” “能让我进去一下吗?我想看看你能看到的范围。” 兰顿鼓起腮帮,吐了口气:“唉,我想……” 雷布思走进屋。起居室还算整洁。兰顿走在他前面,穿过起居室,走到放在两扇窗之间的音响架前。“我当时刚换了一张唱片进去,顺便朝窗外看了一眼。从这里可以看到公交车站,我当时在想,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简下车。”他顿了顿,“简是埃里克的女朋友。” 词句从雷布思的耳边滑过。他从窗口俯瞰着街道——萨米当时走过的街道。“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那个女孩正在过马路。她长得很漂亮……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接着那辆车闯过红灯,忽然急转弯,把她撞飞了。” 雷布思把双眼闭起了一会儿。 “她在空中飞起了足有十英尺,撞到防护栏,又弹回人行道上,然后就不动了。” 雷布思睁开眼。他站在窗边,兰顿就站在他左后方。窗下的街道上,行人们正在过马路,就那么踏过了萨米被撞的位置,又踏过了萨米摔倒在地的位置。拂起的灰尘落在人行道上,她躺过的地方。 “我想你没看见司机吧?” “从这个角度看不到。” “车上有乘客吗?” “说不好。”他戴眼镜,雷布思想着,他的证词能有多可靠? “你看到事故发生时有没有下楼?” “我又不是学医的。”他朝角落里的一个画架点点头,雷布思注意到架子上摆着油画和笔刷。“有人正跑向电话亭,所以我知道马上就会有救援。” 雷布思点点头:“还有别人看到吗?” “他们都在厨房里。”兰顿停了一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雷布思对此怀疑,但兰顿接着说:“你在想,我戴着眼镜,所以可能会看错,但是他绝对急转弯了。你知道吧……故意的那种。我是说,就好像他是瞄淮她撞过去的一样。”他对自己点点头。 “瞄淮她?” 兰顿用手比了一下车从一个行进方向滑向另一方向的样子。“他直冲着她去的。” “车有没有失控?” “失控的话,车不是应该晃动得更厉害吗?” “那车是什么颜色的?” “深绿色。” “款式呢?” 兰顿耸耸肩。“我对车真是一点了解也没有。不如这样……” “怎样?” 兰顿摘下眼镜,开始擦镜片。“不如我试试把它画给你看吧?” 他把画架搬到窗边开始动手。雷布思走到走廊上,给医院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听起来并不意外。 “恐怕情况没有变化。有两个访客在陪着她。” 迈克和罗娜。雷布思挂上电话,又打了一个给普莱德。 “我在‘布王’楼上的一间公寓里。找到了一个目击证人。” “然后呢?” “他看见了全过程。而且他是学美术的。” “然后呢?” “得了吧,比尔。需要我给你画出来吗?” 普莱德沉默了一小会儿,才说:“啊。” <hr /> 注释: 第二章 雷布思一边向医院走,一边讲电话。 “乔·赫德曼在整理清单,”普莱德说道,“路虎600系列,新款的福特蒙迪欧,丰田的西利亚,还有几款日产。类似的还有宝马5系。” “我想这也算是把范围缩小了一点。” “乔说路虎、蒙迪欧和西利亚是最接近的。他还给了我一些细节——车牌边的铬合金围边之类。我马上会给我们的画家朋友再打个电话,看他是不是能再想起些什么。” 雷布思面前的一个护士正瞪着他。 “有消息马上告诉我。回头再说,比尔。”雷布思把手机放回口袋。 “你不能在这里用这种东西。”护士很生气。 “是,我有些急事……” “手机会影响医疗设备的运作。” 雷布思停下脚步,脸上开始泛白。“我忘记了。”他说着,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扶在额前。 “你还好吧?” “没事,没事。我绝不会再犯,好吗?”他再次迈开步子,“说话算话。” 雷布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兰顿的画的复印件。乔·赫德曼是一位文职警官,对车极其精通。他之前曾帮过很多忙,根据模糊的描述找出淮确的车型。雷布思一边走一边研究那张画。所有的细节都表现出来了:背景中的楼房、防护栏、围观的人群,还有萨米,处在撞击中心。她半转着身,伸着双手做出向前推的姿势,仿佛这样能让车停住。但是兰顿在车后画了几条细线,表现出车后的空气被带动,车速很快。应该是脸的部分他留出一个椭圆形的空白。车的后半部画得非常精细,前半部由于他看不清,所以比较模糊。他向雷布思保证这画中不带有任何想象的成分。 那张脸的缺失比画中的任何其他部分都更令雷布思感到困扰。他试图让自己进入当时的场景,想象他可能会做什么。他会不会注意到那辆车,记下车牌号码?或者,他会不会完全关注于萨米的情况?换言之,警察的直觉和父亲的本能,哪一样会占上风?警察局里曾有人对他说“别担心,我们会抓到他的”,而不是“别担心,她会没事的”。也就是说,大家关注的是他——指肇事司机——以及他应得的报应,而非她——受害者——以及她的复原情况。 “换了我,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目击证人。”雷布思轻轻地说。他把画折起来,收回口袋。 萨米的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连接着各种机器,就像他在电影和电视里看到过的那样。只是这个病房更加阴暗,牆壁涂料从牆面上和窗框边片片剥落。房间里放着几把椅子,都是金属腿、橡皮椅脚、塑料压模椅面。他进屋的时候,有一个女人从椅子里站起身来。他们拥抱了一下,他轻轻吻了她的额角。 瞄淮她。是有人这样说吗? “你好,罗娜。” “你好,约翰。” 她看起来很疲惫,这是当然的,但是她的头发还是剪得很时髦,染成暗金色;她衣着亮丽,戴着首饰。他注意到她眼睛的颜色变了。是因为彩色隐形眼镜,倒不是说她的眼睛都背叛了她的过去。 “天啊,罗娜。我真抱歉。” 他压低了声音,不想打扰到萨米。但这其实很荒谬,因为此刻,他最想要的就是萨米能够醒过来。 “她怎么样?”他问。 “没什么变化。” 迈克站了起来。病房里的三张椅子排成半圆形,之前迈克和罗娜各自坐在边上的椅子里。罗娜和雷布思拥抱完之后,迈克也过来和他拥抱了一下。 “太他妈的糟糕了。”迈克低声说。他还是老样子:一个已经被社交圈遗弃了的派对动物。 寒暄过后,雷布思走到萨米的床边。她的脸上仍布满淤青,而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每一处伤痕的形成原因:防护栏、牆、人行道。她断了一条腿,两条手臂上都缠着层层绷带。缺了一只耳朵的泰迪熊躺在她的脑袋边。雷布思微笑起来。 “你把灰灰带来了。” “是啊。” “他们是否说过她有没有……”他说话的时候双眼直直望着萨米。 “有没有什么?”罗娜想要他说出来。无处躲藏。 “脑损伤。”他说。 “谁也没跟我们说什么。”她说,感觉被冷落了。 瞄淮她。不是有人这样说吗?不,其他目击证人没有一个这么说,哪怕是暗示。但话又说回来,他们都没有兰顿那样俯瞰的视角。 “有别人来过吗?” “我到了之后没有。” “我到得比罗娜还早,”迈克补充道,“一个人也没出现过。” 这就够了。雷布思大步走出病房。走廊尽头,有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在说话,其中一个护士靠在牆上。“怎么回事?”雷布思暴怒,“整个早上都没有人去看过我女儿!”医生是名年轻男子,金色的短发梳成偏分。 “我们正在竭尽全力地帮助她。” “这是什么意思?” “我能理解您的……” “滚!为什么没有医生去看她?为什么她就一直躺在那里像个……”雷布思把后面的字咽了回去。 “今天早上已经有两位专家来看过您的女儿。”医生安静地说,“我们正在等待几个化验结果,以决定是否要动手术。这些化验都需要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我们确实什么都不能做。” 雷布思感觉被骗了。他仍然愤怒异常,但却没有发怒的理由,至少在这里没有。他点点头,转身走开。 回到病房,他向罗娜解释了一下情况。医疗机器后面有一只手提箱和一只大皮箱。 “听我说,”他对她谠,“你可以住在我的公寓里,离这里只有十分锺的路,车也可以给你用。” 她摇摇头:“我们已经在喜来登酒店订了房间。” “公寓比较近,而且我也不会收费……”我们?雷布思看看迈克,后者仍然望着病床。这时,房门打开,走进来一个男人,个子不高,身材粗壮,气喘吁吁。他在擦手,表示刚去过厕所。松弛了的赘肉在他的额头堆出累累皱纹,衬衫的领口也堆着几层。他的头发乌黑浓密,油光水滑。看到雷布思,他停下了脚步。 “约翰,”罗娜说,“这是我的朋友,杰克。” “杰克·普莱特。”那个人说着,伸出一只肥胖的手。 “杰克听说这消息之后,坚持要开车送我过来。” 普莱特耸耸肩,脑袋几乎要陷进肩膀里。“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坐火车过来。” “这段路够远的。”迈克说,好像这句话他已经说过好几次了。 “要没有路边休息站肯定坚持不下来。”杰克·普莱特表示同意。雷布思望向罗娜,她立即转开眼,躲避他的指责。 对雷布思而言,这个胖子不应该属于这里。他就像是一个走错舞台的演员,这个剧本里根本没有他。 “她看上去真平静啊,是吧?”伦敦人说着,走到床边。他触了触她的手臂,萨米那缠满绷带的手臂,他就那么用手背轻轻蹭着。雷布思的指甲掐进了掌心里。 接着普莱特打了个哈欠。“你看,罗娜,说起来可能很不礼貌,但是我觉得我撑不住了。晚一点儿在宾馆见吧?”她点点头,松了口气。普莱特提起手提箱,走过她身边时,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迭钱。 “叫辆出租车回去吧,好吗?” “好的,杰克。回头见。” “回见,亲爱的。”他捏了捏她的手,“保重,迈克。祝你好运,约翰。”他挤了挤眼睛,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然后走出病房。其他人都沉默了几秒锺。罗娜举起一只手——没有拿着钱的那只。 “什么都别说,行吗?” “谁能说得出什么来呀。”雷布思说着坐下来,“‘我觉得我撑不住了’。战略性撤退还是什么?” “得了,约翰尼。”迈克说。只有迈克能够这么干,用“约翰尼”这个名字让他们跨越中间这许多年的岁月。雷布思看着弟弟,微笑。迈克的职业就是心理咨询师,他知道该说什么。 “箱子是怎么回事?”雷布思问罗娜。 “怎么?” “你们淮备住旅馆,为什么不把箱子放在他车里?” “我想留在这里陪夜。他们说如果我愿意的话是可以的。但是我看到她之后……改变主意了。”眼泪滑下她的脸颊,把已经一团糟的睫毛膏弄得更花。迈克递上一条淮备好的手帕。 “约翰,她会不会……哦,上帝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她痛哭失声。雷布思来到她的椅边,蹲在她面前,把双手按在她手上。“她是我们的一切,约翰。她是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 “她还在这里呢,罗娜。就在我们身边。”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是萨曼莎?” “等我抓到那家伙的时候我会问他的,罗娜。”他吻着她的头发,眼晴望向迈克,“相信我,我一定会逮到他的。” 晚些时候,内德·法洛来看萨米。雷布思把他带到室外。外面在下毛毛雨,空气很清新。 “有一个目击证人认为,”雷布思道,“这是故意的。” “我不明白。” “他认为司机是故意要撞萨米。” “我还是不明白。” “你看,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意图撞上人行道,不管是谁在那里都可能被撞到;第二,萨米就是他的目标。他一直在跟踪她,当她过马路时他找到一个机会,但是当时他面前是红灯,所以他必须闯过去。然而她当时离人行道已经很近了,所以他必须换车道。” “但是,为什么?” 雷布思凝视着他。“现在是萨米的爸爸和她的男朋友在交谈,对吧?对于接下来要说的话,我要求你放弃记者的身份。” 法洛回望着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最近和汤米·泰尔福特有些冲突。”雷布思说。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两只泰迪熊:灰灰,还有泰尔福特放在车里的那只。“这件事有可能是在警告我。”泰尔福特或塔拉维茨,可能性各占一半。“也可能是在警告你,如果你曾经打探过泰尔福特的事。” “你认为我的书……” “我没有任何倾向性。我之前一直在办林兹的案子……你也一样。” “有人想警告我们不要插手林兹的事?” 雷布思想起了阿伯内西,耸耸肩。“此外还有萨米那边,她的工作是跟前重刑犯打交道。也许有人心怀不满。” “天啊。” “她没有提起过被人跟踪之类的吗?在附近看到什么可疑的人?”这些问题他也问过德利尼克夫妇,只是当时的受害者不同。 法洛摇摇头,说:“你看,五分锺之前我还以为这就是单纯的意外,现在你又说这是谋杀。你确定是这样吗?” “我只是相信一个证人的证词。”但是他知道比尔·普莱德的想法:一个喝醉酒的司机,一个疯子。而那个站在高处戴着眼镜的证人根本就是搞错了。他把那幅画又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 雷布思把画递给法洛。“那天晚上有人看到的场景。” “这是什么车?” “路虎600,福特蒙迪欧,诸如此类。深绿色。能想起什么吗?” 内德·法洛摇摇头,接着望向雷布思。“让我帮忙吧。我可以去打听一下消息。” “有一个孩子昏迷就已经够了。”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已经下班回家了。现在,这里只有雷布思和萨米的老板,一个叫做梅·克拉姆利的女人。凌乱不堪的办公室位于帕姆斯顿广场某栋陈旧的五层楼房的顶楼,被五六盏台灯照亮。雷布思对帕姆斯顿广场很熟悉,这里有一间教堂举办匿名戒酒会,他参加过两三次。雷布思几乎可以尝到喉咙深处威士忌的味道。今天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喝过酒——他在白天不喝——但是他也没有给杰克·莫顿打过电话。 这街区比雷布思原先预计的要时髦一些,但周边的环境非常拘束。这间办公室位于楼房坡顶侧面的下方,所以大概有一半的地方人根本站不直,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勉强把办公桌放进角落里。 “哪张桌子是她的?”雷布思问。梅·克拉姆利指了指她自己桌边的那张。桌下摆着电脑主机,桌面上只有显示屏。散乱的纸张、书本、手册和报告散布在桌上、椅子上和地上。 “她工作太辛苦了,”克拉姆利说,“我们都是。” 雷布思喝了一口她为他冲的咖啡。海格牌。 “萨米刚来这里工作的时候,”她继续说道,“她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她父亲是一位警督。她从来不曾试图隐瞒这一点。” “你没有因此而对雇用她产生顾虑?” “完全没有。”克拉姆利抱起手臂。她是个大个子,手臂很粗。她长着一头火红色的卷曲长发,用一条黑色的发带向后梳起,浅灰色眼睛上方的眉毛修成两道细细的弧形。她穿着燕麦色的亚麻衬衫,外面罩着牛仔外套。她的办公桌相对比较整洁,但是,正如她向雷布思解释的那样,这是因为她比别人走得晚一些。 “她的客户怎么样?”雷布思问,“有没有可能其中的某一个怀恨在心?” “针对她还是针对你?” “通过她来针对我。” 克拉姆利考虑了一下。“到了要开车撞她来表达情绪的地步?我很怀疑。” “我想看看她的客户名单。” 她摇摇头。“听我说……你不应该做这些事。这案子跟你有私人关系,你自己也很清楚。我是说,我现在是在跟谁说话呢?萨米的父亲,还是警察?” “你觉得我要报仇?” “难道不是吗?” 雷布思放下咖啡杯。“也许吧。” “而这正是你不应该管这个案子的原因。”她歎了口气,“我最希望的事莫过于萨米可以好起来,回这里工作。与此同时,不如交给我来打听吧,我的身份比你更容易跟他们沟通。” 雷布思点点头。“非常感谢。”他站起身来,“多谢你的咖啡。” 走到外面,他拿出“果汁教会”当时给他的时间表。这张表他一直放在身边,但很少拿出来看。再过一个半小时,帕莫斯顿广场就有一场匿名戒酒会。情况不妙。他知道自己会把这段时间耗在酒吧里。杰克·莫顿介绍他参加了戒酒会,但雷布思并不常去,虽然他们说的故事确实很打动他。 互助会上曾有个男人这样说:“你们瞧,我的工作也有问题,跟老婆孩子也有问题,经济也有问题,健康也有问题,所有的事都有问题。基本上我只有跟酒没问题。而那是因为我是个酒鬼。” 雷布思点起一支烟,开车回家。 他坐在自己的椅子里想着罗娜。他们曾在那么多年里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后来,这一切全都结束了。在工作和婚姻之间,他选择了工作,而她无法原谅他的选择。他上一次看到她还是在伦敦,像勇士一样野心十足地开始了新生活。谁都没有警告过他杰克·普莱特的存在。电话铃响了,他伸手从地上把手机捡起来。 “我是雷布思。” “我是比尔。”普莱德的声音听起来略有一点兴奋,这已经是他表达情绪的极限。 “什么情况?” “深绿色路虎600——我想车主称之为‘暗绿色’——昨天晚上失窃,大约在车祸发生前半小时。” “从哪里失窃?” “乔治街的收费停车场。” “你有什么想法?” “我的建议是,不要急于下任何结论。话虽如此,我们至少现在知道车牌号码了。车主昨晚六点四十分报的警。车还没有被找到,所以我更新了失窃车辆警报。” “把登记信息告诉我。”普莱德念了一串字母和数字。雷布思向他道谢,挂上电话。他想到了丹尼·辛普森,差不多就在萨米出车祸的时候,他被丢在“梦幻街”外。仅仅是巧合,还是有人同时向泰尔福特和雷布思发出警告?如果是这样,“长枪”卡弗蒂就很可疑。他给医院打了个电话,被告知萨米仍无变化。法洛在陪着她。护士说他随身带着笔记本电脑。 雷布思回想起萨米长大的过程——一系列单独的画面。当时他并没有时时陪在她身边。她的成长过程在他的印象中就好像一组快进的影像,胶片都粘在一起了。他尽量不去想高顿·里弗曾让她受过的罪…… 他见过好人做坏事,也见过坏人做好事,他试图把此二者归成不同的两类。他看见了坎迪斯、汤米·泰尔福特和红眼先生,而在这一切的背后,他看见了爱丁堡。他看见那么一大群人各自努力地生活,而他对此深怀敬意。他们了解生活,感觉生活——而他自己永远无法体会这种感觉。他曾经觉得自己也了解生活。小时候,他什么都知道;但现在,他的想法不同了。人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就是自己脑子里在想的那些事,但其实连那也有可能是欺骗性的。我连自己都不了解,他想。他又怎么能奢望自己了解萨米?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她的理解也在日渐减少。 他想起牛津酒吧。尽管他已经戒了酒,但还是那里的常客,不时地去喝几杯可乐或咖啡。像牛津这样的酒吧,其意义并不只在于酒。那里是他的心理诊所,他的避难处,他的娱乐与艺术中心。他看了一眼手表,想现在过去一趟。只要几杯威士忌加一杯啤酒,让他在这样的深夜里能够感觉舒服一些。 电话铃忽然响了。他接起来。 “晚上好,约翰。” 雷布思微笑起来,靠回椅背上:“杰克,你这家伙会读心术吧……” <hr /> 注释: 第三章 上午,雷布思步行穿过公墓。之前他去医院看过萨米,没有变化。现在他觉得要找点事情做做。 “今天凉一点儿了,警督。”原本跪坐着的约瑟夫·林兹看到他就站起身,把眼镜扶回鼻梁上。他长裤的膝盖部位有因湿的印记。他把毛巾丢到白色的编织袋上,袋子边上有几株小小的绿色植物。 “降霜不会影响到它们?”雷布思问。 林兹耸耸肩。“它影响我们所有人,但是呢,我们也都有权绽放片刻。” 雷布思转过身,他今天没有心情玩文字游戏。沃利斯顿公墓占地广阔。过去,雷布思觉得公墓就像是历史课堂,每一块石碑都讲述着十九世纪爱丁堡的故事。而今,他发现这里残酷地提醒着大家,没有人会永生。他们是整个墓园中仅有的活人。 林兹掏出一块手帕。“还有问题要问?” “谈不上。” “那有什么事?” “事实上,林兹先生,我心里有别的事。” 老人望了他一眼。“也许翻阅故纸堆里的案子开始让您产生困扰了,警督?” “我还是不理解,你在第一次霜降之前种东西?” “嗯,我也不能等到霜降之后再种,是吧?到了我这把年纪啊……随时有可能埋进土里。我希望在临死之时仍能怀有希望,期待有几朵花能够盛开在黄土之上。”他在苏格兰居住了将近五十年,但在本地口音之下,他的遣词造句和语气声调总有那么一丝特别之处,挥之不去,或许会跟随他直到生命终结。那正是遥远的过往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 “那么,”他又道,“今天没有问题?”雷布思摇摇头。“您说得没错,警督,您确实看起来忧心忡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哪方面?” “我也不知道。但是您来了这里,无论有没有问题要问我,总是有原因的吧?” 有只狗在深深的草丛里奔跑,拍打落叶,用鼻子在地上拱来拱去。那是一只黄色的拉布拉多犬,毛很短,身体肥胖。林兹转身看到它,吓得差点咆哮起来。狗是他的天敌。 “我只是好奇,”雷布思说,“不知道你有多大的能力。”林兹露出困惑的表情。那只狗开始用脚爪刨地。林兹蹲下身,捡了一块石头用力扔过去。石头没有砸到狗。拉布拉多的主人正转过弯走向这边。他年纪很轻,留着寸头,骨瘦如柴。 “那东西应该拴在项圈上!”林兹大吼道。 “Fawohl!”那年轻人回敬道,一边碰了一下脚后跟,然后大笑着从他们身边走过。 “我现在出名了。”林兹沉思着。短暂的暴怒之后,他的态度又恢复到原先的样子。“多亏了报纸的报道。”他抬头望天,眨着眼睛,“人们写信来痛骂我。前几天晚上,有辆车停在我家门外……有人用砖头砸穿了前窗。那其实并不是我的车,但是他们不知道。现在,我的邻居都不敢把车停在那个位置,以防意外。” 他在言谈之间流露出他那个年龄的老人的神情,些许疲惫,些许颓丧。 “这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年。”他凝视着脚下他精心照料的花园。刚翻过的土地看起来深沉肥沃,好像巧克力蛋糕。有几只被惊扰了的蠕虫和潮虫仍在四下寻找旧居。“情况还会越来越糟,是不是?” 雷布思耸耸肩。他的脚很冷,潮气正慢慢渗进鞋内。他站在崎区的车道上,林兹则站在比他高六英寸的草地中,但林兹还是够不上他的身高。一个瘦小的老人,仅此而已。而雷布思可以研究他,跟他谈话,去他的家,看那仅存的几张——根据林兹的说法——当年遗留下来的照片。 “您刚才是什么意思?”他说,“您刚才怎么说的来着?关于我的能力?” 雷布思凝视着他:“没事,那只狗已经告诉我了。” “告诉您什么?” “您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林兹微笑:“我确实不喜欢狗。但不用过度解读这件事,警督,那是记者的工作。” “你的生活中如果没有狗,会容易很多吧?” 林兹耸耸肩。“那当然。” “没有我也会容易很多?” 林兹皱起眉。“如果没有您,也会出现其他人,比如那位粗鲁的阿伯内西警督。” “您觉得那天他想跟您说什么?” 林兹眨眨眼。“我不确定。后来有另外一个人来找过我,一个叫赖维的。我拒绝跟他谈话——这点特权我总算还有。” 雷布思双脚交换着承担身体的重心,试图让脚暖和一点。“我有个女儿,我跟您说起过吗?” 林兹流露出困惑的表情。“可能提起过。” “您知道我有个女儿?” “是的……我是说,我觉得我在今天之前就听说过这件事。” “好吧,林兹先生。前天晚上有人试图杀死她,或者至少对她造成严重伤害。她现在在医院里,还没有知觉。这就是困扰着我的事。” “我非常遗憾。是怎么……我是说,你怎么……” “我想也许是有人想给我个警告。” 林兹瞪大了眼。“您相信我有能力做出这样的事?上帝啊,我以为我们已经对彼此至少有那么一点了解了。” 雷布思暗自思索着。他在思索装出某个样子来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尤其是你已经花了半个世纪的时间在练习;他在思索要下定决心杀死一个人是多么简单的事……或至少下令让人行凶。你只需要下个命令即可,对某个愿意接受你的指令的人说出简单几个字。也许林兹的血液里就有这种待质,也许约瑟夫·林兹特克也不会比他做得更自如。 “有件事您得知道。”雷布思说,“威胁对我来说是没有用的,只会起反作用。” “坚强是好事。”雷布思试图揣摩他的话背后的意思。“我正要回家,您要不要来喝杯茶?” 雷布思开车到他家,坐在画室中;林兹在厨房里忙碌。雷布思翻阅着书桌上堆着的一迭书。 “古代历史,警督。”林兹说着,端进来一个托盘——他向来不接受别人帮助,“我的另外一个小爱好。我对历史与小说的结合非常感兴趣。”雷布思看到这些书都是关于巴比伦王国的。“您知道吧,巴比伦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但是巴别塔呢?” “艾尔顿·约翰的歌?” “您总爱开玩笑。”林兹望向他,“您在害怕什么?” 雷布思端起一杯茶。“我听说过巴比伦花园的故事,”他承认道,放下手里的书,“您还有什么其他爱好?” “占星学、鬼魂、未知的事物。” “您遇到过鬼魂吗?” 林兹好像被逗乐了。“没有。” “想遇见吗?” “比如七百个法国村民?不想,警督,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最初是因为占星学才了解到迦勒底人的。他们来自巴比伦王国。您有没有听说过巴比伦人的计数方式?” 林兹总有办法把谈话引导到他想要的方向上。雷布思这一次并不淮备把谈话拉回来。他等林兹把杯子举到唇边时突然开口。 “您有没有试图谋杀我的女儿?” 林兹顿了一下,接着又啜了一日茶,咽下去。 “没有,警督。”他静静地说。 那么就剩下泰尔福特、塔拉维茨和卡弗蒂。雷布思想到了泰尔福特,身边围绕着他的团伙成员,但却想和大孩子们一起玩。黑帮战争和其他战争又有什么不同?你手下有士兵,对他们发号施令。他们必须证明自己,否则就会失面子,在别人眼中像个懦夫。开枪射杀平民,驾车撞死行人……去做这样的事。雷布思发现,他并不那么想抓到那个司机——他想要那个在幕后指使他的人。林兹对于林兹特克的行为的辩护是:他是一名年轻的中尉,只是奉命行事,真正应该负责的是战争本身,尽管人们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警督,”老人说道,“您是否认为我就是林兹特克?” 雷布思点点头:“我知道您就是。” 老人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那么,逮捕我吧。” “我们的清教徒来了,”康纳·莱亚里神父说,“来偷爱尔兰的神作——健力士啤酒。”他顿了顿,眯起眼睛,“还是说你还在戒酒?” “我在努力。”雷布思说。 “这样的话,我就不引诱你了。”莱亚里微笑,“但是你是了解我的,约翰。我没有资格做评判,但我知道一丁点儿酒绝不会有损灵魂。” “问题在于,你积累了太多一丁点儿酒,那可就要严重堕落了。” 莱亚里神父大笑起来:“但我们不都是堕落之人吗?快进来吧。” 莱亚里神父是“圣母永恒救助”教堂的牧师。几年前,有人涂改了教堂外的板子,把“救助”改成了“地狱”。板子被改正了很多次,但雷布思总是觉得那地方应该叫“永恒地狱”:诺克斯和加尔文的信徒们可能原本就是这么相信的。莱亚里神父带着他走进厨房。 “过来,伙计,坐吧。已经好久没见到你了,我以为你跟我绝交了呢。”他走到冰箱边,取出一罐健力士。 “你业余在开药房吗?”雷布思问。莱亚里神父看看他,雷布思冲着冰箱点点头。“里面都是药。” 莱亚里神父翻了个白眼。“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心绞痛去医院看病,他们会把能想到的病都给你治一遍。他们以为这样就会让老家伙感觉好一点。”他拿了一个玻璃杯,放在啤酒罐边。雷布思感觉到一只手放在他的肩头。 “萨米的事,我真是非常遗憾。” “你怎么知道的?” “在今早的某份报纸上看到了她的名字。”莱亚里神父坐了下来,“报上说是肇事逃逸。” “肇事逃逸。”雷布思重复着他的话。 莱亚里神父疲惫地摇摇头,一只手慢慢地揉着胸口。他大概快七十岁了,虽然他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年纪。他身材保持得很好,并有一头浓密的银发。从耳朵眼、鼻孔和牧师硬领里都能看到银色的毛发。他的一只手似乎牢牢地握紧了啤酒罐,但当他把酒倒入杯中时,动作十分和缓,几乎带有崇敬的意味。 “真是可怕的事,”他静静地说,“深度昏迷,是吗?” “医生还没有这么说。”雷布思清了清喉咙,“才过了一天半而已。” “你知道我们信徒会怎么说,”莱亚里神父继续说道,“当这样的事情发生时,就是对我们大家的考验。它能使我们变得更坚强。”健力士刚刚好倒满一杯。他喝了一口,深思着舔了舔嘴唇,“我们会这样说,但可能未必这样相信。”他注视着杯中的酒。 “它没有使我变得坚强。我又开始喝威士忌了。” “我能理解。” “直到有个朋友提醒我说,这只是偷懒的面对方法;懦夫的方法。” “谁又能说他说得不对呢?” “‘懦弱的心与布道’。”雷布思微笑着说。 “什么意思?” “一首歌。也许我们正是这样。” “得了,我们只不过是两个老伙计随便聊聊天。那么,你怎么样,约翰?” “我不知道。”他顿了顿,“我觉得这不是意外。至于那个幕后黑手……萨米不会是他试图毁灭的第一个女人。”雷布思望着牧师的双眼,“我想杀了他。” “但你现在还没有吧?” “我甚至还没有找他谈过话。” “因为你担心你可能会做些什么?” “或者不做什么。”雷布思的手机响了。他投以抱歉的眼神,接起电话。 “约翰,我是比尔。” “怎么了,比尔?” “绿色的路虎600。” “怎么?” “车找到了。” 那辆车违章停放在匹尔山公墓外的一条街上。车前玻璃上贴着一张罚单,上面标注的时间是前一天下午。如果有人查看一下的话,会发现副驾驶那边的车门没锁。也许有人进去看过,车里是空的,没有硬币,没有地图册,没有磁带。收录机上的装饰品被拆掉了。发动机上没有钥匙。拖车已经到了,路虎被绞盘吊起,固定到拖车上。 “我打电话给豪登霍尔的人,让他们帮个忙。”比尔·普莱德说,“他们答应今天就来采集指纹。” 雷布思在研究副驾驶座这一侧的车身。没有凹痕,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这辆车曾撞击过他的女儿。 “我想我们可能需要你的许可,约翰。” “做什么?” “需要派个人去医院采集萨米的指纹。” 雷布思瞪视着车的前部,接着掏出那张图。没错,她伸出了一只手。她的指纹可能就在车壳上,但是他看不到。 “当然,”他说,“没问题。你觉得就是这辆车吗?” “验完指纹,我就告诉你结果。” “偷一辆车,”雷布思道,“然后用这辆车撞了一个人,再把车丢在几英里之外的街上。”他打量了一下四周,“你以前来过这条街吗?”普莱德摇摇头。“我也没有。” “你觉得是本地人干的?” “我想不通他们一开始为什么要偷车。” “可以换个假车牌,再把车卖掉。”普莱德猜测道,“也许这里是偷车兜风者的聚集地。” “偷车兜风的人用完的车不可能保持这个样子。” “没错,但是他们可能受了惊吓,毕竟刚撞到一个人。” “然后一路把车开到这里,才决定弃车?” “也许他们是为了某项任务才偷的车呢,比如去抢个加油站什么的。然后他们撞到了萨米,决定弃车而逃。也许那项任务就在这附近。” “或者萨米就是那项任务。” 普莱德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不如还是先看看鉴证科那帮科学家得出什么结论再说吧,怎么样?” 雷布思望着他:“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你瞧,这一切都是你的感觉。当然你这么想也很公平,但是目前为止你所有的证据就只有那个学生的证词。并没有其他证人给出同样的看法,约翰。我已经把所有人都重新询问了一遍,他们都给出了同样的回复:看起来像是司机失控了。就是这样而已。” 普莱德的声音里有种压抑着的恼怒。雷布思知道原因:工作时间过长。 “豪登霍尔那边今天晚上就会给你消息吗?” “他们是这样答应我的。我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你,好吗?” “打我手机。”雷布思说,“我淮备出去走走。”他打量着四周,“最近匹尔山公墓出了点状况,是吗?” “小孩子闹事,”普莱德点点头,“推倒了很多基石。” 雷布思想起来了。“都是犹太人的墓石,是不是?” “我记得是这样。” 就在那里,公墓大门边的牆上,喷画着同样的涂鸦:没有人帮忙吗? 夜已经深了,雷布思在驾车奔驰。并非通向法夫的M90公路;今晚他在M8公路上,一路向西,开往格拉斯哥。之前,他先是在医院待了半小时,接着又接受罗娜和杰克·普莱特的邀请,在喜来登共进晚餐。他身穿新换上的衬衫和西服,没有抽烟,只喝了一瓶高原矿泉水。 医生还想给萨米再做几项测试。神经科医生把他们请去办公室,详细解释了流程。测试完之后可能还要做个手术。雷布思完全记不住那家伙说了些什么。罗娜偶尔会问他几个问题,但他的解释也同样艰涩难懂。 跟他们一起去吃饭其实很勉强。没想到杰克·普莱特是个卖二手车的。 “其实啊,约翰,我真正挣钱的路子是靠讣告。我会在本地报纸上找讣告看,然后赶去死者家,他们可能会因此多出一辆车来。这种买卖钱来得很快。” “萨米不开车,抱歉。”雷布思道,害得罗娜把手里的刀叉都掉在了盘子上。 饭后,罗娜把他送到他的车边,用力抓住他的手臂。 “抓住那个浑蛋,约翰。我想面对面地看到他。你一定要抓到那个把我们害得这么苦的浑蛋。”她的双眼中燃着熊熊火焰。 他点点头。滚石乐队:《我只想看到他的脸》。雷布思也是同样的心情。 M8公路在高峰时段完全水洩不通,但在夜间却安静顺畅。雷布思知道自己开得很快,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在天际线看到伊斯特豪斯。手机响时他没听见:如愿骨灰的错。《阿耳戈斯》放完之后,他才接起电话。 “雷布思。” “约翰,我是比尔。” “有什么消息?” “鉴证科确实值得信赖。那辆车里里外外都是指纹,找到了好几套完整的。”他顿了顿,雷布思差点以为是电话断了,“前引擎盖上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掌纹和指纹……” “萨米的?” “绝对没错。” “这么说我们找到肇事车了。” “车主提供了他的指纹,所以可以排除嫌疑。这样一来……” “事情仍然远远没有结束,比尔。那辆车连门都没锁,就那么扔在公墓外面,谁知道有没有被人清理过。” “车主说车在他手里的时候,收录机还在。还有六盒磁带,一包扑热息痛止疼片,加油站的收据和一份公路地图。所以肯定有人清过车里的东西,可能是我们在找的那个浑蛋,也可能是随便哪个拾荒的干的。” “至少我们确定了是这辆车。” “明天我会和豪登霍尔再联系一下,收集其他指纹开始比对。另外我淮备在匹尔山附近打听一下,找找有没有人看到有人弃车。” “记得保证睡眠。” “你试试看能不能拦住我。你怎么样?” “我?”雷布思晚饭后喝了两杯意式浓缩咖啡,现在面前又有了可追踪的线索,“我很快就会去休息的,比尔。明天再跟你联系。” 格拉斯哥市郊,巴林尼监狱。 他事先打电话去通知过他们他今天会到。现在早已过了探访时间,但是雷布思编造了一个借口,说要询问某件谋杀案的情况。“还需要再问几个问题。”他是这样说的。 “都这个时间了?” “老兄,洛锡安及边境警察局的座右铭是:正义从不安睡。” 莫里斯·杰拉德·卡弗蒂可能也没怎么睡。雷布思想象着他在深夜中清醒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瞪视着无尽的黑暗。 运筹帷幄。 在心里盘算着如何保证他的帝国不至覆灭;如何才能最有效地打击像汤米·泰尔福特这样的威胁。雷布思知道卡弗蒂请了一个律师——一个来自新陶恩的中年人,身穿细条纹西装——这个人帮他把口信传到他在爱丁堡的团伙那里。他想到了查尔斯·格洛尔,泰尔福特的律师。格洛尔年轻气盛,跟他的主子很像。 “稻草人。” 他已经在审讯室等着了,双臂抱胸,座位离桌子很远。他的开场白仍然是他给雷布思起的外号,从不例外。 “多么令人高兴的意外啊,一个星期来看我两次。别告诉我那个波兰佬又有口信要给我。” 雷布思坐到卡弗蒂的对面。“塔拉维茨不是波兰人。”他瞥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守卫,压低了声音,“泰尔福特的另外一个手下也出事了。” “真够笨手笨脚的。” “被打得很惨,就差没被剥头皮了。你真想要开战吗?” 卡弗蒂把椅子拉到桌边,向雷布思俯过身去。“要干架我可从不退缩。” “我的女儿受伤了。有趣的是,就紧跟在我们上次聊过天之后。” “怎么个受伤法?” “驾车肇事逃逸。” 卡弗蒂显出沉思的表情。“我从来不动平民。” 不错,雷布思暗忖,但是她不是平民,他自己把她卷入了战场。 “你得说服我相信这一点。” “我何必费这个神?” “我们上次谈话时……你想让我做的事。” “泰尔福特?”卡弗蒂低声道,接着坐回椅子里考虑了一会儿。当他又向前倾身时,双眼直直地望进雷布思的眼睛。“你忘记了一件事。我失去了一个儿子,记得吗?你觉得我会对另一个父亲做出这样的事吗?我会做很多事,雷布思,但不是这种。绝对不会。” 雷布思迎接着他的目光。“好。” “你想让我找出是谁干的吗?”雷布思缓缓点头。“这就是你的开价?”罗娜说:我想面对面地看到他。雷布思摇摇头。“我想要你把人交给我,无论什么代价都行。” 卡弗蒂双手扶在膝头,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摆出这种姿势。“你也清楚这个人有可能就是泰尔福特吧?” “是的,如果不是你的话。” “那么你淮备搞掉他了?” “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不惜一切手段。” 卡弗蒂微笑:“但是你的手段和我的手段可不一样啊。” “也许你会在我之前就抓到他。我要活口。” “与此同时,你是我的人?” 雷布思凝视着他。“我是你的人。”他说。 <hr /> 注释: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雷布思接到利斯警署刑侦处打来的电话,告诉他约瑟夫·林兹死了。坏消息是,看起来是谋杀——他的尸体被挂在沃利斯顿公墓里的一棵树上。 雷布思到达案发现场时,那里已经用警戒线封锁起来了。法医表示,由于死者头部曾受过重击,此后才被吊死,因此基本不可能是自杀。 约瑟夫·林兹的尸体正被装入尸袋中。雷布思留意了一下他的脸。他以前也见过老年人的尸体,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显得十分安详,脸部富有光泽,像儿童一样。但是约瑟夫·林兹看起来像是在死前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完全称不上“安息”。 “你是专程赶来感谢我们的吧。”有个人边说着边走到雷布思近前。此人身穿海军蓝色的雨衣,缩着肩膀,走路的时候头压得很低,双手插在口袋里。他有一头浓密的银色鬈发,肤色呈现出黄疸病患者般的黄色——秋假时晒出的古铜肤色退去一半后的效果。 “你好啊,鲍比。”雷布思说。 鲍比·霍根是利斯警署刑侦处的警督。 “回到我刚才说的话,约翰……” “我为什么要谢你?” 霍根朝着尸袋点了点头。“把你从林兹先生的案子里解放出来了嘛。别告诉我你真喜欢在这种案子上追根究底。” “这倒谈不上。” “你知不知道谁会想要干掉他?” 雷布思用力吐出一口气:“你想让我从哪里开始?” “我的意思是,我应该可以排除那些常规的可能性吧?”霍根伸出三根手指,“他肯定不是自杀;抢劫犯一般不会出那么多花样;另外,这肯定不是意外事故。” “有人在传达某种信息,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到底是什么信息?” 负责犯罪现场勘察的人正忙得不可开交,案发现场充斥着各种声音和来回晃动的人影。雷布思示意霍根跟着他走。他们来到墓园深处,那正是林兹十分醉心之地。走得越远,四周的环境就越荒凉,到处可见蓬勃的杂草。 “我昨天早上跟他在这里见过面。”雷布思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每天都在固定时间来这里,但他大多数日子会来。” “我们找到一袋园艺工具。” “他在这里种花。” “那么,如果有人知道他来这儿,就可以守株侍兔?” 雷布思点点头:“暗杀。” 霍根深思着问道:“为什么要把他吊死?” “弗朗什镇上发生过同样的事。镇里上年纪的人都被吊死在广场四周的树上。” “老天,”霍根停下脚步,“我知道你手里还有别的事在忙,约翰,但是你能不能在这个案子上搭把手?” “我会尽力。” “你可以先列个可能的嫌疑犯名单。” “现居法国的那个老太太如何?还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犹太历史学家?” “你就能想出这么多?” “嗯,还可以算上我。昨天我指控他试图杀害我的女儿。”霍根大眼睛望着他。“我现在认为不是他干的。”雷布思暂停了一下,想起了萨米。他今天一早就给医院打了电话,她还未恢复意识。他们还是没有用上“深度昏迷”这个词。“还有一件事,”他说,“特别行动组有个叫阿伯内西的,之前来找林兹谈过话。” “为了什么事?” “阿伯内西在负责协调多起战争犯案件的调查工作。他出外勤非常厉害,不是你所了解的那种一般的文职人员。” “他做这个工作岂不是很奇怪?”雷布思点点头。“但这并不足以让他有嫌疑吧?” “我已经尽力了,鲍比。我们也可以去搜查一下他的家,看能不能找到他声称自己收到的那些仇恨信件。” “‘声称’?”雷布思耸耸肩。 “跟林兹打交道的时候,你永远都摸不清他的真假。照你考发生了什么事?” “根据你刚才讲的情况,我猜他是如往常一样到这里来做园艺工作——从他的穿着来看是符合的。有人在这里等着他,给他的脑袋上狠狠地来了一下子,再往他的脖子上拴了个绳圈,把他吊到树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一块石碑上。” “他的死因是上吊?” “医生说是这样,眼睛里有出血点。你们怎么说的来着?” “塔迪厄氏斑。” “没错。头上遭受的重击仅能使他昏迷。还有一点——他的脸上有一些淤青和伤口,看样子像是在他倒地之后被人踢了几脚。” “把他打晕,重击面部,再把他吊死。” “看来像是深仇大恨啊。” 雷布思打量了一下四周。“这个人很会挑地方。” “而且不怕冒险。这里虽然不会有太多人,但毕竟是个公共场所,而且那棵树所在之地视野很开阔,随时可能有人经过。” “案发时间大概在几点?” “八点到八点半的样子。我猜林兹先生偏好在阳光下挖土。” “也可能更早一些吧,”雷布思提出,“如果是事先约好的会面。” “那为什么要带着园艺工具?” “因为等到天光大亮时,会面可能已经结束了。” 霍根显出怀疑的表情。 “如果真有人约了他,”雷布思说,“林兹家里可能有相关的记录。” 霍根看着他点点头:“开我的车还是你的车?” “最好先拿到他的钥匙。” 他们沿着斜坡走回去。 “摸死人的口袋,”霍根自言自语道,“招聘的时候怎么从来没听他们提过这也是工作的一项?” “我昨天也来过。”雷布思说,“他邀请我来他家喝茶。” “没有家人?” “没有。” 霍根在门厅里随意走动着。“房子好大。这房子卖掉之后得到的钱要怎么处理?” 雷布思望着他。“我们俩可以平分。” “或者我们也可以直接搬进来住。地下室和底楼归我,二楼三楼归你。”霍根露出微笑,试着推了一下门厅尽头的一扇门,门里面是一间办公室。“可以拿这间当我的卧室。”他说着,走了进去。 “我之前来这儿的时候,他都带我上楼招待。” “你上去吧。我们一人负责一层,查完了再交换。” 雷布思一边爬楼梯,一边用手抚过上了漆的楼梯扶手:纤尘不染。打扫卫生的女工也许能提供极有价值的情况。 “如果你找到支票本的话,”他对楼下的霍根喊,“找找有没有定期开给清洁工的。” 二楼的楼梯口通向四扇门。其中两扇门后面是卧室,一扇门后面是卫生间。最后一扇门后面是一间巨大的画室,这也就是雷布思向林兹提问,并听他以各种故事及哲学道理作答的地方。 “您认为罪恶感是否有一部分是随着基因而遗传的,警督?”有一次他这样问道,“还是完全是后天教育的结果?” “这重要吗?关键是要有罪恶感。”雷布思说。林兹闻言点头微笑,好像小学生给了老师一个满意的回答。 这个房间很大,里面家具不多。巨大的格子窗——最近刚擦过——外面是街道。牆上挂着镶在镜框里的美术作品和照片。也许是价值连城的真迹,也许是一钱不值的垃圾——雷布思对美术并无研究。雷布思很喜欢其中的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白发老人独坐在一块石头上,四周是荒芜的平原。他的膝头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但却抬头仰望着天空中一道射向他的光芒,面上不知是惊恐还是敬畏。这幅画有一种圣经般的意味,雷布思不知道它表达的是哪个典故,但是他认得那个人脸上的表情。以前,当一个嫌疑犯精心编造的不在场证明被当场揭穿时就是这样。 大理石砌的壁炉上有一面很大的镀金框镜子。雷布思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在他身后可以看到整个房间。他知道自己跟这地方完全不搭配。 一间卧室是客房,另一间则是林兹自己的卧室。屋内飘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床头柜上放着六七个药瓶,还有一迭书。床已经铺好了,中间摊着一件晨衣。林兹是个严格遵守习惯的人,今天早上他似乎也并不特别赶时间。 再上一层,雷布思又找到两间卧室和一间浴室。其中一个卧室里有一丝潮湿的味道,天花板也有点掉色。雷布思相信林兹的访客不会很多,所以没有必要重新装修房间。回到楼梯口,他看见有一侧的楼梯扶手已经拆下来了,靠在牆边待修。这么大的一栋房子,总有这样那样的东西会坏掉。 他又回到楼下。霍根在地下室。厨房有一扇门通向后花园——石头铺的天井,草地上散落着落叶,一道爬满常春籐的牆围起这个私密的空间。 “看看我找到了什么。”霍根说着,从工具房走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段绳子,一头有被切断的痕迹。 “你觉得它跟那个绳套能对得上?这也许能证明凶手到过这里。” “说明林兹认识他们。” “办公室里找到什么没有?” “那要花些时间。找到一本通讯录,里面有很多人,但似乎大多数都是很久以前的了。” “你怎么知道?” “电话号码用的是老的长途直通号码。” “有电脑吗?” “连打字机都没有。他用复写纸。有很多写给他律师的信。” “想让媒体闭嘴?” “你的名字也出现了两三次。楼上有什么?” “你去看看。我去检查一下办公室。” 雷布思走楼梯回到底楼,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打量了一下四周。接着,他坐到书桌前,想象这是他的房间。他会在这里做什么?处理日常事务。办公室里有两个文件柜,但他必须站起身才能够着它们。他已经是个老人了。估计文件柜里放的都是用不到的信件,最近的东西应该在比较容易够到的地方。 他打开书桌的抽屉查看,找到了霍根提到的通讯录、几封信,还有一只小鼻烟壶,里面装的东西都已经结成整块了。林兹甚至不允许自己保持这样的小恶习。最底下那个抽屉里有几个文件夹。雷布思取出标记着“日常/家务”的那个,里面夹着账单和保单。有个棕色的大信封上写着“英国电信”。雷布思打开信封,取出电话账单。那是今年所有的账单,最近的一张就放在最上面。雷布思颇为失望地发现这张账单上并没有列出通话明细。然而其他的账单上都有。林兹非常仔细,在每个号码边上都写上了人名,复查英国电信计算的总数,记在每一页的页脚。整年都是如此……但到了最近忽然变了。雷布思皱起眉,发现倒数第二份账单不在这里。会是林兹错放到别的地方去了吗?雷布思无法相信他会把东西放错。缺少一张账单,对他井井有条的生活来说就是严重的混乱。不对,它一定在什么地方。 但是雷布思就是他妈的找不到。 林兹的信件都跟正事有关,不是写给律师的,就是写给本地慈善机构和委员会的。他辞去了几个委员会中的职务,雷布思怀疑是他最近承受的压力所致。在这方面,爱丁堡人可能会表现得相当冷酷无情。“怎么样?”霍根说着,从门边探出头来。“我只是在想……” “什么?” “要不要加盖一个温室,可以把厨房朝外的那面牆打掉。” “这样花园的面积会减少的。”霍根说着,走进来靠在书桌边,“有什么发现?” “缺了一张电话账单,而且这个月忽然没有明细了。” “值得打电话问问。”霍根承认,“我在他的卧室找到一个支票本,存根显示每个月支付六十镑给一个叫E.福根的。” “在卧室的哪里?” “夹在一本书里。”霍根伸手打开书桌的第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通讯录。雷布思站起身。“这条街可是富人区,我怀疑会有几家是自己打扫卫生的。” 霍根合上通讯录。“没有E.福根这么个人。你觉得邻居会知道吗?” “爱丁堡的邻居什么都知道,只不过绝大多数时候他们不会说出来。” <hr /> 注释: 第五章 约瑟夫·林兹的邻居情况如下:一边是一位艺术家和她丈夫,另一边是一位退休的律师和夫人。艺术家以前雇用过一个叫艾拉·福根的清洁女工,她住在东克莱门街。艺术家给了他们女工的电话号码。 与两户邻居谈过之后得到的结果:他们都对林兹之死感到震惊和恐惧。林兹是一个安静、做事周道、值得赞美的邻居,每年都会寄来圣诞卡,每年七月都会选一个星期日的下午请大家去他家喝酒。平时无从判断他何时在家、何时不在。他去度假的时候只会告诉福根。他家里很少有人来——或者很少被人看到,这两者有很大的不同。 “男人?女人?”雷布思当时问,“还是都有?” “要我说的话,男女都有。”艺术家字斟句酌地回答,“说真的,我们对他的了解非常有限,虽然已经跟他做了二十多年的邻居……” 啊,这就是爱丁堡,至少在这个富人区,情况就是如此。在这个城市中,财富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财富不代表轻率和多姿多彩的生活;财富躲藏在坚固厚重的石牆背后,平静而沉默。 雷布思和霍根在门廊边开了个碰头会。 “我等一下就打电话给那个清洁女工,看她能不能跟我见一面,最好是在这里。”霍根回头看了一眼林兹的前门。 “我想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钱买了这个地方。”雷布思说。 “那可要花些工夫去挖掘了。” 雷布思点点头:“可以从律师着手。那本通讯录怎么样?有什么难以捉摸的朋友值得我们追查一下吗?” “我想应该有。”霍根的表情则表示出他对前景并不看好。 “我会跟进电话账单的事,”雷布思说,“如果有帮助的话。” 霍根点头:“记得把你那边的文件都复印一份给我。你还有别的事在忙吗?” “鲍比,如果说时间是金钱,那么全城放高利贷的人都是我的债主了。” 梅·克拉姆利打电话到雷布思的手机上。 “我还以为你把我忘记了。”他对萨米的老板说。 “我只是有条有理地办事,警督。我相信你也是这样的。”雷布思在红灯前停下车。“我去医院看过萨米。有什么进展?” “没什么进展。你跟她的客户谈过了?” “是的,我觉得他们表现出的难过和惊讶都是真诚的。抱歉让你失望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失望?” “萨米和她的客户关系都很好。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会想让她受伤。” “那些不想成为她的客户的人怎么样?” 克拉姆利犹豫了一下。“是有这么一个人……他一听说萨米的父亲是警察,就再也不愿意跟她有任何联系了。” “他叫什么名字?” “不可能是他。” “为什么?” “因为他自杀死了。他叫加文·泰。以前是经营冰激凌货车的……” 雷布思对她的来电表示了感谢,挂上电话。如果有人试图谋杀萨米,问题就成了——为什么?雷布思原来在调查林兹的案子;内德·法洛也曾跟踪过他。雷布思曾两次跟泰尔福特当面对质;内德则正在写一本有关有组织犯罪的书。此外,还有坎迪斯……她会不会曾告诉过萨米什么事情,可能会对泰尔福特,甚至红眼先生造成威胁?雷布思实在无从知晓。他知道嫌疑最大的——最心狠手辣的——人选是汤米·泰尔福特。他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这个年轻的凶徒对他说的话:游戏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发生意外之后,你总是可以重新开始,现实生活中就不尽然了。这句话当时听起来不过是虚张声势,在手下面前逞威风。但时至今日,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而现在又加上这位泰斯提先生,把萨米和泰尔福特联系了起来。泰斯提先生曾经在泰尔福特的夜总会工作;泰斯提先生拒绝了萨米的帮助。雷布思知道他必须去和他的孀妇谈一谈。 但还有一个问题。红眼先生曾经威胁说,如果他再去骚扰泰尔福特,坎迪斯就要付出代价。他的眼前总是出现坎迪斯的各种表情:离乡背井、被欺凌虐待、为了获得短暂的休息而自虐、贴在陌生人的腿上……他回想起赖维的话:时间能不能洗刷掉责任?正义是一件美妙而高尚的事,而复仇……复仇是一种情感,比抽象的正义要强烈百倍。他不知道萨米会不会想要复仇。也许不会。她曾要求她帮助坎迪斯,那就意味着向泰尔福特屈服。雷布思觉得自己做不到这一点。 现在再加上林兹的谋杀案,虽然与那些事无关,却含有一种内在的共鸣。 “我对过去有种不适感,警督。”林兹曾经这样说过。有趣的是,雷布思对现状也有着同样的感觉。 乔安·泰住在科林顿一栋有三间卧室的半独立式住宅里,门外的车道上仍然停着那辆奔驰车。 “它对我来说太大了,”她向雷布思解释道,“我得卖掉它。” 他不确定她说的是房子还是车。雷布思谢绝了她的茶,坐在乱哄哄的起居室内,目光可及的每一个平面上都布满了装饰品。乔安·泰还在服丧中,身穿黑色的裙子和衬衫,眼睛下面有深色的眼袋。在这次调查刚开始时,雷布思就找她问过话。 “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现在仍然无法接受她丈夫自杀身亡的事实。 但是病理测试和法医鉴定都已经确定无疑地排除了其他可能性。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汤米·泰尔福特的人?”雷布思问。 “他开了一家夜总会,不是吗?加文带我去过一次。” “那么说加文认识他?” “似乎是。” 一定是。如果没有获得泰尔福特的认可,泰斯提先生绝不可能在泰尔福特的产业外面摆热狗摊。而泰尔福特的认可必然意味着某种收益,可能是按比例分成……也可能是帮个忙。 “加文死之前的那周,”雷布思继续道,“你说他那阵子很忙?” “整天都在工作。” “白天晚上都是?”她点点头。“那一周天气一直都很差。” “我知道。我跟他说,这种天气没人会去买冰激凌的。外面大雨倾盆,但他还是出门去了。” 雷布思在椅子里转了转身。“他有没有向你提起过SEEP,泰太太?” “他提到过有位女士会跟他见面……红头发的。” “梅·克拉姆利?” 她点点头,双眼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她又问了一次他要不要喝点茶。雷布思摇摇头,起身淮备离去,动作干淨利落——在走到门口过程中只碰翻了两件装饰品。 医院里很安静。他推开萨米的病房,发现里面加了一张病床,上面睡着一个中年妇女。她的双手放在毯子外,一只手腕上戴着白色的病人信息手环,身上连着一部机器,头上缠着绷带。 有两个女人坐在萨米的病床边——罗娜和佩兴斯·艾特肯。雷布思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见过佩兴斯了。她们俩坐得很近。他进门之后,她们停止了低声的交谈。他拿过一把椅子放在佩兴斯身边。她倾过身来,捏了捏他的手。“你好,约翰。”他朝她微笑了一下,又向罗娜道;“她怎么样?” “专家说上次做的几个测试结果非常乐观。” “什么意思?” “意思是有脑部活动。她并没有陷入深层昏迷。” “这是医生的看法?” “他认为她会醒过来,约翰。”她双眼充满血丝。他注意到她的一只手里捏着一块手帕。 “那很好。”他说,“哪个医生说的?” “斯塔夫医生。他刚刚度假回来。” “我记不住那些人。”雷布思揉着额头。 “那个,”佩兴斯说着,抬手看看表,“我真的要走了。我相信你们俩……” “你尽管留下来好了。”雷布思对她说。 “我约了人,已经迟了,真的。”她站起身,“很高兴见到你,罗娜。” “谢谢你,佩兴斯。”两个女人略显尴尬地握了握手,接着,罗娜站起来,她们拥抱了一下,那种尴尬的气氛消失了。“多谢你专门跑一趟。” 佩兴斯转向雷布思。她看起来容光焕发,雷布思暗中想道,她的皮肤上似乎真的闪烁着光芒。她身上散发着惯用的那种香水的气味,并且换了一个发型。 “谢谢你来看她。” “她会没事的,约翰。”她用双手握住他的双手,向他倾过身,在面颊上轻啄——朋友之间的吻。雷布思注意到罗娜正在看着他们。 “约翰,”她说,“送佩兴斯出去吧。” “不用了……” “当然要的。”罗娜说。 他们一起走出病房,在沉默中走了几步。佩兴斯先开口。 “她棒极了,是吧?” “罗娜?” “是啊。” 雷布思想了想。“她很好。你见到她的男朋友没有?” “他已经回伦敦了。我……我问过罗娜愿不愿意住到我那里去。宾馆总有些……” 雷布思疲惫地微笑:“好主意。接下来你只需把我弟弟也请去,一家人就凑齐了。” 她尴尬地笑起来:“我猜这么做确实显得像是在收集你们家的人。” “帮助痛苦家庭的天使。” 她转身面向他。他们站在医院大门边,她的手抚上他的肩膀。“约翰,我对萨米的事真的非常遗憾。有任何我能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谢谢,佩兴斯。” “但是开口求助从来也不是你的强项,是吧?你总是沉默地坐在一边,等着帮助自动降临。”她歎了口气,“真不敢相信我在说这些,但我很想你。我猜想这也是我把房子租给萨米的原因。如果我无法接近你,至少可以接近一个你亲近的人。这么讲说得通吗?你是不是该在这时候说什么你配不上我之类的话?” “你已经看过剧本了。”他退后一小步,以便看清她的脸,“我也想你。” 那些陷落在酒吧或家中椅子里的夜晚,那些午夜的长途驾车奔驰,那些辗转无眠心神焦虑。他会把电视机和音响全都打开,但公寓中总是显得空空荡荡。他试图看些书,发现读完了十页却什么都没记住;他从窗口往外望着街对面那些漆黑的公寓,想象那些平静入睡的人们的生活。 这全都是因为他身边没有她。 他们沉默地拥抱。“你要迟到了。”他说。 “上帝啊,约翰,我们该怎么办?” “约会吧?” “听起来像个开始。” “今晚?马里奥餐厅,八点?”她点点头,他们又一次接吻。他捏着她的手。她推开门,又转头看他。 爱默生、雷克和帕尔默:《在我眼中,你仍然充满魅力》。 走回萨米病房的路上,雷布思觉得有点儿头晕。但这已经不是“萨米的病房”了,现在这里还有另一个病人。医院方面之前就说过可能会发生这种事——病房不够用,财政缩减。那个女人仍然无知无觉地睡着,呼吸声很大。雷布思不理会她,坐到佩兴斯刚才坐着的椅子里。 “有个给你的口信,”罗娜说,“莫里斯医生的。”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只是问,能不能把他的t恤拿回去。” 举着镰刀的吸血鬼……雷布思拿起灰灰,把它在手里翻了个身。他们在沉默中坐了片刻,然后罗娜在椅子里转了一下身子。“佩兴斯人很好。” “你们聊了很久?”她点点头。“你跟她说了我以前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丈夫?” “你居然跟她分开,真是疯了。” “正常从来都不是我的强项。” “但你以前看到好东西的时候自己总是知道的。” “问题是,我照镜子的时候看到的从来都不是这样。” “你看到了什么?”他看着她。“有时候,我什么都看不到。” 之后,他们去自动咖啡机买咖啡,休息一下。 “我已经失去她了,你知道吗。”罗娜说。 “什么?” “萨米,我失去她了。她回到了这里,回到你身边。” “我们很少见面的,罗娜。” “但是她在这里。你还不明白吗?她想要的是你,不是我。”她背转身子,摸出手帕来。他站在她身后很近的地方,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他哑口无言,所有能想到的表达同情的话都像陈词滥调般苍白无力。他轻轻按揉着她的后颈,她微微低下头去,没有抗拒。在他们恋爱之初,经常彼此按摩,但到了最后,他连跟她握个手的时间都没有。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回到这里,罗娜。”他终于说道,“但我不认为她是在躲避你,而且我也不认为她回来是为了能跟我见面。” 两个护士从他们身边跑过去,动作显得很紧急。 “我该回病房去了。”罗娜说着,伸手揉了揉脸,摆出类似于镇静的表情来。 雷布思跟她一起回到病房里,说他必须要走了。他俯下身吻了吻萨米,感觉到她鼻孔中呼出的气息拂过他的面颊。 “醒醒,萨米。”他轻柔地说,“你不能一辈子都在床上睡觉。该起来了。” 她毫无动作,毫无回应。他转身离开了病房。 <hr /> 注释: 第六章 大卫·赖维已经离开爱丁堡了,至少是离开了罗森伯格旅馆。雷布思只能想出一条途径来联系他。他坐在办公桌边,给特拉维夫的大屠杀调查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找所罗门·梅耶林克。梅耶林克不在,但是雷布思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表示自己有紧急事务要找他。对方给了他一个住宅电话。 “林兹特克的案子有进展了吗,警督?”梅耶林克的声音尖锐刺耳。 “从某种程度上说,是的。他死了。” 电话的那一端陷入沉默,继而是缓慢的呼气声。“很遗憾。” “是吗?” “每个人的死亡都意味着一小段历史随之死亡。我们当然更希望看到他出庭受审,警督。死了,他就一钱不值了。”梅耶林克顿了顿,“我想这麽一来,你的调查就到此为止了?” “调查的性质改变了。他是被谋杀的。” 电话那端沉默了八分之一拍的时间,然后问:“怎麽发生的?” “他被吊死在一棵树上。” 更长时间的沉默。“我明白了。”梅耶林克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声音里有些许回声,“你认为是那些对他的指控导致了他被谋杀?” “你怎麽看?” “我不是侦探。” 但是雷布思知道梅耶林克在说谎:侦探工作正是他毕生投入的事业。他是一名历史的侦探。 “我得和大卫·赖维谈谈。”雷布思说,“你有没有他的地址和电话?” “他去找过你?” “你很清楚他找过。” “大卫的情况比较复杂。他并不为我们办公室工作,而是独立行动的。我有的时候会请他帮忙,而他有的时候会帮,有的时候不帮。” “但你总有办法联系到他吧?” 梅耶林克花了整整一分锺才说出了联系信息。一个在苏塞克斯的地址,以及一个电话号码。 “大卫是你的头号嫌疑犯吗,警督?” “你为什麽这麽问?” “我可以告诉你,你要找的不是这棵树。” “约瑟夫·林兹不是死在这棵树上吗?” “你真觉得大卫·赖维像个谋杀犯吗,警督?” 穿狩猎装,拄着拐杖。 “什麽样的杀人犯都有。”雷布思说完,挂上了电话。 他打了赖维的号码。电话响了又响,但没人接。他等了几分锺,喝了杯咖啡,再打了一次,还是没人接。他又打电话到英国电信,解释了他的目的,经过多次转接,才跟负责的人通上话。 “我的名字是贾斯汀娜·格雷汉姆,警督。有什麽可以帮您的?” 雷布思向她提供了林兹的资料。“他以前收到的账单上都有通话明细,但最近变了。” 他听到她的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没错。”她说,“这位用户要求停止使用明细账单。” “他有没有说明原因?” “这里没有记录。您知道,变更账单是不需要理由的。” “这是什麽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这位用户在几年前要求按月寄发账单。” 按月寄账单是因为他做事极其谨慎仔细,每个月都会算账。两个月前——就是九月——正是林兹-林兹特克的故事在媒体上造成轰动的时候,而他突然不再希望他的通话信息被记录在案。 “你这里有没有他的通话记录,包括那些未被列入明细的部分?” “是的,我们应该有这些信息。” “我想看看这些记录。从他不再要求列出明细之日起的第一通电话一直到今天早上。” “他是今天早上过世的吗?” “是的。”她考虑了一下,“嗯,我需要去查一下。” “麻烦你了。但请记住,格雷汉姆女士,这是一起谋杀案件的调查。” “当然。” “你们提供的信息可能是至关重要的。” “我非常了解——” “那麽,我是不是今天就可以拿到……” 她犹豫着说:“我恐怕无法做出保证。” “还有一件事。九月份的账单不见了,我想要一份副本。我把我这里的传真号码给你,请加快工作速度。” 雷布思又喝了一杯咖啡以示庆祝,接着去停车场抽了根烟。她也许未必能够在今天之内把他要求的资料送过来,但他相信她会竭尽全力。对一个人还能有什麽更高的要求呢? 他又打了个电话到伦敦的特别行动组,要求跟阿伯内西讲话。 “我帮您转接过去。” 有人接起电话,里面传出表达不满的都囔声,而非感谢。 “阿伯内西?”雷布思问。 他听到吞咽液体的声音,随后说话声清晰了一点。“他不在。有什麽事?” “我需要跟他说句话。” “我可以发个传呼信息给他,如果很急的话。” “我是雷布思警督,洛锡安及边境警察总局的。” “哦,好。你把他弄丢了还是怎麽着?” 雷布思流露出疑惑的表情。他在声音里加入少许伪装的幽默感:“你也知道阿伯内西是什麽样子。” 电话那边哼了一声:“可不是吗?” “总之你能帮忙的话,我感激不尽。” “行,可以。这样吧,把你的号码给我,我会让他打给你的。” 你把他弄丢了还是怎麽着?“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那边不是你的地盘吗,老兄?你自己猜呗。” 他在这里,雷布思想,他就在爱丁堡。 “我敢说他不在的时候办公室可安静了不少。” 电话那端一阵大笑,接着是点烟的声音。“简直赶上放假了。你尽管把他留在你那边吧。” “他离开你们那儿有多久了?” 对方停顿了一下。随着沉默的延长,雷布思可以感觉到气氛的变化。 “你刚才说你是谁来着?” “雷布思警督。我只是在问他什麽时候离开的伦敦。” “今天早上,一听到消息就走了。那麽,我在这场问答游戏里赢到了什麽?两厢货车还是旅馆的行李车?” 雷布思笑了起来:“抱歉,我太爱管閒事了。” “这句我肯定会转告他的。”卡塔一声之后,是断线的信号音。 那天快黄昏的时候,雷布思又催了英国电信一次,然后再次试着打到赖维家。这一次有个女人接起了电话。 “你好,是赖维太太吗?我是约翰·雷布思。请问是否可以跟你丈夫通话?” “你是指我父亲吧。” “哦,抱歉。你父亲在吗?” “不在。” “你知不知道他什麽时候……” “完全没概念。”她听起来有点恼火,“我只不过是他的厨师和清洁工。好像我自己没有人生要过一样。”她及时控制住了自己,“对不起,你是……” “雷布思。” “他从来都不会告诉我他要出门多久。” “他出远门去了?” “走了快两个星期了。他每星期会打两三个电话回来,问有没有人打电话或写信给他。如果我运气好的话,他也许会记得问一句我怎麽样。” “那麽,你怎麽样?” 她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笑意:“我知道,我知道。我听起来像他的母亲一样。” “这个嘛,你也知道,做父亲的就是这样……”雷布思瞪视着面前的虚空,“如果你不明确地告诉他有问题,他就会开开心心地相信一切都很好,并且内心平静。” “你这是经验之谈?” “太多经验了。” 她考虑了一下:“有什麽重要的事吗?” “非常重要。” “嗯,你可以把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留给我,下一次他打过来的时候,我让他打电话给你。” “多谢。”雷布思报了两个号码:住宅电话和手机号。 “记下了。”她说,“还有别的口信吗?” “没有了,就请他跟我联系。”雷布思考虑了一小会儿,“还有别人打电话来过吗?” “你是说试图联系他的其他人?你为什麽这麽问?” “我只是……没什麽。”他不想说出自己的警察身份,不想吓着她,“没什麽。”他重复道。 他挂掉电话之际,有人又递了一杯咖啡给他。“听筒一定跟火一样烫了吧。” 他用指尖摸了一下,是挺热的。然后电话又响了,他接起来。 “雷布思警督。”他说。 “约翰,我是希欧涵。” “你好啊,都顺利吗?” “约翰,你记得那家伙吗?”她的声音里含有一种警告的意味。 “哪个家伙?”他声音里的玩笑成分退去了。 “丹尼·辛普森。”就是那个差点被揭了头皮的家伙,泰尔福特的手下。 “他怎麽了?” “我刚发现他是hIV阳性。他的家庭医生通知了医院。” 鲜血溅到雷布思的双眼、双耳,沿着他的脖子往下淌…… “可怜的家伙。”他静静地说。 “他当时应该说一声的。” “什麽时候?” “我们把他送到医院的时候。” “哦,他当时在操心别的东西吧,有一些身体零件当时很有可能会掉下来。” “上帝啊,约翰,你就不能严肃一分锺吗?”她大吼一声,以至于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抬起头来看他,“你得去做个血液检测。” “好的,没问题。顺便问一句,他怎麽样了?” “已经回家了,但还是很虚弱。死咬着他那个故事不松口。” “我好像感觉到泰尔福特的律师从中施加了影响?” “查尔斯·格洛尔?那家伙狡猾极了,这简直是他的本能。” “正好帮你省下了一份情人节开销。” “聼我说,打个电话到医院去,找琼斯医生。她会帮你约个时间。他们可以当场就做血液测试,不过不是测完就没事的——有三个月的潜伏期。” “谢谢,希欧涵。” 雷布斯挂上电话听筒,用手指轻轻敲着它。真是嘲讽啊!雷布斯原来要对付泰尔福特,顺便像好心的撒玛利亚人一样行了点善事,救了个身边的人,结果得艾滋病死了。雷布斯瞪着天花板。 你有一套,老大。 电话又响了起来,雷布斯一把抓起听筒。 “总机。”他说。 “是你吗,约翰?”是佩兴斯·艾特肯。 “别无分号。” “只是想跟你确认一下,我们今天晚上的约会没有变化吧?” “说实话,佩兴斯,我估计我今天恐怕达不到最佳状态。” “你想取消?” “当然不是。但我还有些事需要办,在医院。” “那是当然的。” “我想你是误会了。不是萨米的事,是我的事。” “你怎麽了?”于是他告诉了她。 她陪他一起去了。跟萨米是同一家医院,不同的科室。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就是自己在这里遇到罗娜,并被迫向她解释这一切。可能感染了艾滋病毒?她十有八九会不许他靠近萨米的病床。 等候室洁白干淨,牆上贴着各种各样的宣传海报。每一张桌上都放着小手册,仿佛文书工作才是真正的病毒。 “我必须承认,作为一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科室,这地方还是挺舒服的。” 佩兴斯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接待处的人先接待了他,接着一个护士出来记录了他的信息。现在,另一扇门打开了。 “雷布思先生?” 一个穿着白袍的瘦高个儿女人站在门边,他猜想这就是琼斯医生。他们向她走过去,佩兴斯一路挽着他的手臂。走到半路,雷布思忽然转过身,快步走了出去。 佩兴斯在医院外拦住他,问他怎麽了。 “我不想知道了。”他对她说。 “可是,约翰……” “得了吧,佩兴斯,我只不过被几滴血溅到了而已。” 她并没有被说服。“你得接受测试。” 他回头望望医院大楼。“行。”他说着开始往外走,“但是下次吧,好吗?” 他开车回到雅顿街时已经凌晨一点了,没有和佩兴斯共进晚餐。他们去探望了萨米,陪罗娜坐了一会儿。他在心里跟老天订了一个约:让萨米回到他身边,他就彻底戒酒。他开车送佩兴斯回家。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接受测试吧,约翰。做完了就好了。” 他刚锁好车,有一个人影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 “雷布思先生,好久不见。” 雷布思认得那张脸。尖下颌,一口糟糕的牙齿,呼吸时带有轻微的喘息声。“鼬鼠”——卡弗蒂的一个手下。他打扮得像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完美地掩饰了他的真实身份。他是卡弗蒂布在街上的眼线。 “我们得谈谈,雷布思先生。”他朝公寓大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双手深深地插在明显过大的粗呢外套的口袋里。 “不能在我的公寓里。”雷布思表示。有些地方是不可侵犯的。 “外面冷。” 雷布思摇摇头。鼬鼠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你觉得是凶杀?” “是的。”雷布思回答。 “想要她的命?” “我不知道。” “专业人员应该不会失手。” “那麽就是警告。” “如果可以看看你手里的资料就更好了。” “不行。”鼬鼠耸耸肩,“我以为你想要卡弗蒂先生帮忙。” “我不能把资料给你。我替你总结一下如何?” “也算是个开始。” “路虎600,当天下午从乔治街偷的。丢在匹尔山公墓边的一条街上。录音机和几盒磁带被偷走了——不一定是同一个人干的。” “捡破烂的。” “可能。”鼬鼠陷入深思。“如果是警告……可能意味着专业的司机。” “是。”雷布思说。 “而且不是我们的人……可能的人选就不多了。路虎600……什麽颜色?” “暗绿色。” “停在乔治街的?” 雷布思点点头。 “谢了。”鼬鼠刚要转身,又停住了,“很高兴再与你共事,雷布思先生。” 雷布思差点要说些什麽,但又想起他对鼬鼠的需要远大于鼬鼠对他的需要。他不知道自己要忍受多少卡弗蒂的垃圾……以及要忍受多久。难道是一辈子?他是不是跟魔鬼做了交易? 为了萨米,他可以做比这更糟糕百倍千倍的事…… 回到公寓,他放上《摇滚马戏团》的唱片,直接跳到滚石乐队的歌。答录机在闪,有三条消息。第一条来自霍根。 “你好,约翰。我就是想问问英国电信那边有没有回复。” 到雷布思离开办公室为止还没有。第二条:阿伯内西。 “又是我,总在你眼前晃的讨厌鬼。听说你在找我。明天再打给你,再见。” 雷布思瞪着答录机,希望阿伯内西多说几句,至少暗示一下他在哪里。但是机器已经自动开始播放最后一条留言:比尔·普莱德。 “约翰,我刚打到你办公室,留了条口信。但我估计你会想知道,我们已经拿到那些指纹的最终结果了。如果你想打到我家里来,号码是……” 雷布思记下了号码。已经凌晨两点了,但是比尔会理解的。 过了一分锺左右,一个女人接起电话,声音听起来昏昏沉沉的。 “对不起,”雷布思说,“比尔在吗?” “我去叫他。” 他听到电话那一端有人交谈,接着又有人接起电话。 “那些指纹怎麽样?” “老天啊,约翰,我说你可以打过来的时候,不是说让你半夜里打啊!” “这很重要。” “是的,我知道。她怎麽样了?” “还那样。” 普莱德打了个呵欠:“嗯,车里大部分的指纹都是车主和他老婆的。但我们还找到了另一套。问题是,看起来像是小孩的指纹。” “你为什麽那麽确定?” “尺寸。” “有很多成年人的手都很小。” “大概吧……” “你听起来很不确定。” “有两种情况的可能性最大。第一,萨米是被偷车兜风的人撞了。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这种事确实会发生。第二,这些指纹属于那个在车被丢在公墓外之后去偷东西的人。” “那个孩子拿了录音机和磁带?” “没错。” “没有别的指纹吗?连部分指纹都没有?” “那车很干淨,约翰。” “外面呢?” “车门上找到同样的三套指纹,另外引擎盖上有萨米的指纹。”普莱德又打了个呵欠,“你那个寻仇的理论怎麽样?” “还是不能排除。专业人士会戴手套。” “我也是这麽想的。但是这世界上可没有那麽多职业杀手。” “确实是。”雷布思想到了鼬鼠,他在雇用魔鬼来抓魔鬼。这种事他以前也不是没干过,但这次他有私人的原因。 而且他不觉得在这件事上会有法庭审判。 <hr /> 注释: 第七章 早餐是霍根买的——棕色纸袋装的培根卷。他们在圣伦纳德警署的刑侦处办公室吃早餐。利斯警署也设了一个谋杀办公室,霍根本来应该待在那儿。 但是他想要雷布思的案卷,而基于他对雷布思的了解,他知道不能指望后者给他送过去。 “我想帮你省掉点麻烦。”他这样说。 “你真是个绅士。”雷布思回答,一边研究着他手里那个培根卷里的东西,“告诉我,猪是快要灭绝的物种吗?” “我从你那里拿了半片肉。”霍根从嘴里扯出一条肥肉,扔进垃圾桶,“这不是为了你好吗?胆固醇什麽的。” 雷布思把培根卷放到一边,喝了一口罐装的Irn-Bru——霍根认为这是适合早餐喝的饮料。糖摄入与hIV相比哪个威胁更大? “你从清洁女工那里得到什麽情况?” “悲伤。她一听到她的雇主死亡的消息,水龙头就打开了。”霍根拍掉手指上粘到的面粉,早餐时间结束。“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朋友,从来也没有机会帮他接电话,也没有发现他最近有任何变化,而且不相信他制造过大屠杀。引用她的原话:‘如果他杀过人,我一定会知道的。’” “哦,她能通灵还是怎样?” 霍根耸耸肩。“我从她那里得到的只有那麽一张闪闪发光的品德鉴定书,以及他按月向她预付工资的事实。她还需要退还他一点钱。” “这就是你的动机吗?” 霍根微笑起来:“说到动机……” “你又知道什麽?” “林兹的律师拿出一封死者的银行发来的信。”他递给雷布思一份复印件,“看起来我们这位先生在十天前提了五千镑现金。” “现金?” “我们在他身上找到十镑,家里还有三十左右。没有那五千。我开始考虑敲诈的可能性了。” 雷布思点点头:“他的通讯录怎麽样?” “进展得很慢。很多旧号码,有些人已经搬家或去世了。另外还有几个慈善团体、博物馆……一两家画廊。”霍根顿了顿,“你那边怎麽样?” 雷布思打开他的抽屉,取出几张传真纸。“今天一早就发过来了。林兹不欲人知的电话清单。” 霍根低头查看着清单。“多个号码还是只有一个?” “我才刚开始研究。我猜应该有几个号码有规律地跟他保持联系。这几个号码在其他账单上也会出现。我们要找的是反常现象,偶发事件。” “有道理。”霍根看看手表,“还有什麽我该知道的事吗?” “两件事。你记得我跟你提过特别行动组的那个人吗?” “阿伯内西?” 雷布思点点头。“我昨天试着打电话给他了。” “然后呢?” “根据他办公室的人说,他当时正在到这里来的路上。他已经听说这事儿了。” “这麽说,阿伯内西会到我身边来打听长短,而你又不信任他?好极了。另外一件呢?” “大卫·赖维。我跟他女儿通了个电话。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任何地方都有可能。” “他对林兹怀恨在心?” “有可能。” “他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雷布思拍拍他桌子最上面的那个文件夹。“都给你淮备好了。” 霍根研究了一下那一踏足有一英尺厚的文件,露出闷闷不乐的表情。 “我已经精简到只有绝对必须的部分了。”雷布思告诉他。 “这些东西够我看一个月。” 雷布思耸耸肩。“我的案子就是你的案子,鲍比。” 霍根走了之后,雷布思继续研究英国电信提供的清单。清单列得极为详细。很多电话是打给林兹的律师的,两三个打给本市的一家出租车公司。雷布思试了其中的两个号码,发现都接到了慈善团体办公室,林兹可能是打电话过去辞职的。有两三个号码吸引了他的注意:罗森伯格旅馆——通话时间四分锺,爱丁堡大学——二十六分锺。罗森伯格旅馆意味着赖维。雷布思知道赖维和林兹谈过话,林兹自己也承认过。跟他谈话和被他当面质问是同一回事,但打电话到他的旅馆则是另一回事。 爱丁堡大学的那个号码接到了学校的总机。他要求转接到林兹过去任教的部门。秘书很乐于帮助他,她在那里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很快就要退休了。是的,她记得林兹教授,但他最近没有跟系里联系过。 “每一个打到这里的电话我都会知道。” “但是他有没有可能直拨某位老师的分机号码?”雷布思提出。 “没有人提起过跟他通电话的事。教授当年工作时的同事都已经不在这儿了。” “他没有和系里保持联系?”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他联系过了,警督,年头多到我都记不清了……” 那麽,他跟谁讲话讲了二十多分锺?雷布思对秘书表示感谢,挂上了电话。他又查看了其他号码:两家饭店、一家酒庄,还有一个本地电台的号码。雷布思向电台的接线员解释了他的目的,她说她会尽力帮忙。然后他又打到那两家饭店,询问林兹是否作过预约。 不到半个小时,各方面都开始回电。第一家饭店:预约过一次晚餐,一位客人。广播电台:他们请林兹上一个节目,他回答说要考虑一下,之后又打回去拒绝了。第二家饭店:预约了午餐,两位客人。 “两位?” “林兹先生和另一位客人。” “知不知道那‘另一位客人’是谁?” “一位先生,我记得是上了点年纪的……对不起,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他有没有拄拐杖?” “我希望可以帮到您,但是我们饭店在午餐时间真的非常忙乱。” “但是你记得林兹?” “林兹先生是常客……以前是常客。” “他一般是独自进餐,还是跟别人一起?” “绝大多数时间是一个人。他似乎也不介意,会带本书来看。” “你能不能记起任何跟他一起吃饭的其他人?” “我记得有一位年轻女士……可能是他女儿吧?或者孙女?” “你所说的‘年轻’是指……” “比他年轻。”对方顿了一下,“可能年轻很多。” “这是什麽时候的事?” “我真的不记得了。”对方显得失去耐心了。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先生。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这位女士,除了那次之外还出现过吗?” “对不起,警督,厨房在找我了。” “好吧,如果你能再想起些什麽事……” “当然。再见。” 雷布思放下电话,写了些笔记。只剩下一个号码了。他拨过去,等着应答。 “喂?”声音听起来凶巴巴的。 “你是谁?” “我是麦尔基。你他妈的是谁?”背景里有个声音在说:“汤米说那台新机器一塌糊涂。”雷布思挂掉了电话,他的手在颤抖。那台新机器……汤米·泰尔福特坐在游戏厅的摩托车上。他记得那个团伙的集体照——麦尔基·乔丹,气球一样的脸孔上长着一个小鼻子和一对小眼睛。约瑟夫·林兹跟泰尔福特的一个手下通过电话?打到泰尔福特的办公室?雷布思找出了霍根的手机号码。 “鲍比,”他说,“如果你在开车的话,我建议你先减速……” 霍根的看法是,五千镑现金正是泰尔福特的风格。这麽说是敲诈?但关联点在哪里?还是有其他原因? 霍根的计划:他亲自去跟泰尔福特谈谈。 雷布思的看法:五千雇一个杀手价格有点高。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怀疑林兹……付五千镑给泰尔福特,安排一个“意外”。动机:给雷布思一个教训,把他吓走?这麽一来,等于又让林兹回到了嫌疑犯的范围里。 雷布思还有另一个约会,不欲人知的那种。干草市场车站环境宜人而毫无特色,适宜于掩藏行踪。约定的长凳在一号月台,内德·法洛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看起来非常疲惫,担心着萨米的情况。他们谈了两三分锺萨米的事,接着雷布思切入了正题。 “你知道林兹被谋杀了吧?” “我猜你也不是没事来找我来聊天的。” “我们在调查敲诈的可能性。” 法洛看上去颇感兴趣。“他没有付钱?” 哦,他付了,雷布思想道。他付了钱,但是某些人还是把他踢出了局。 “听我说,内德,现在我对你说的一切都是私人性质的谈话。按规矩来说,我应该把你带到警察局进行正式询问。” “因为我跟踪了他几天?” “没错。” “这样一来我就变成嫌疑人了?” “你会被认定为潜在的目击证人。” 法洛考虑了一下。“有一天晚上,林兹离开家,沿着街走了一段,在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然后直接回家了。” 不想使用自己家的电话……害怕有人监听?害怕有人追踪他的电话线?监听电话正是特别行动组最爱用的手法。 “还有件事。”法洛继续说,“他有一次在门边遇到了一位女士。她好像在那里等着他。他们谈了几句。我觉得她走的时候在哭。” “她长什麽样?” “高个子,深色头发,衣着很得体。她手上拿着一个公文包。” “衣着呢?” 法洛耸耸肩。“短裙和外套……是成套的。黑白格子图案。你知道……很优雅。” 他形容的是柯斯汀·米德。她曾打电话留言给雷布思,说她没办法再做下去了…… “我想问你一件事。”法洛说,“那个叫坎迪斯的姑娘。” “她怎麽了?” “你问过我萨米出事之前有没有发生过任何特别的事。” “是。” “坎迪斯就是那时出现的,不是吗?”法洛眯起眼睛,“她跟这事儿有没有关系?” 雷布思望着法洛,后者开始点头。 “多谢你的确认。她是什麽人?” “泰尔福特手下的一个姑娘。” 法洛猛地站起身来,在月台上来回踱步。雷布思等着他坐回来,而等他坐下的时候,眼里有着不容置疑的怒火。 “你把泰尔福特手下的一个姑娘藏在你自己女儿的家里?” “我当时并没有其他选择。泰尔福特知道我住在哪里。我……” “你在利用我们!”他顿了顿,“是泰尔福特干的,是吗?” “我不知道。”雷布思说。法洛又一下子站起身。“听我说,内德,我不想让你——” “说实话,警督,我不认为你现在有什麽资格给我提建议。”他说完便大步离去。虽然雷布思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他始终不曾回头。 雷布思一走进重案组办公室,就看到一只纸飞机从眼前滑过,撞到牆上。奥米斯顿站在办公桌上,办公室里飘着轻柔的西部乡村音乐,一台录音机放在克拉弗豪斯办公桌后的窗台上。希欧涵拉了把椅子坐到他身边。他们正在钻研某份报告。 “这好像谈不上是‘精英团队’吧?”雷布思捡起纸飞机,捋直了撞歪的飞机头,把它还给奥米斯顿,后者问他来做什麽。 “联络。”雷布思说,“我老板想要一份进度报告。” 奥米斯顿瞥了一眼克拉弗豪斯,他正背靠着椅子,双手抱在脑后。 “想猜猜我们的进展如何吗?” 雷布思坐到克拉弗豪斯的对面,同时冲着希欧涵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萨米怎麽样了?”她问。 “老样子。”雷布思回答。克拉弗豪斯显出困窘的表情。雷布思这才忽然意识到,他可以拿萨米当做砝码,利用人们的同情心。为什麽不呢?他过去不也利用过她吗?内德·法洛不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一点吗? “我们的监视行动结束了。”克拉弗豪斯说。 “为什麽?” 奥米斯顿用鼻子哼了一声,但回答他的还是克拉弗豪斯。 “成本太高,收益太小。” “上面的命令?” “要知道,我们还远远不能获得任何结论呢。” “所以我们就随他去了?” 克拉弗豪斯耸耸肩。雷布思不知道这消息是否已传到纽卡斯尔。詹克·塔拉维茨会很高兴,他也许会认为雷布思在实践他的承诺,而坎迪斯也许就安全了。也许。 “夜总会杀人案有什麽发现?” “没有什麽能跟你的好朋友卡弗蒂联系上的。” “他不是我的好朋友。” “随你怎麽说。把电水壶插上,奥米。”奥米斯顿瞥了一眼克拉克,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雷布思原以为办公室里的紧张气氛完全是因为泰尔福特,原来不是。克拉弗豪斯和克拉克关系很好,很暧昧,奥米斯顿则成了孤家寡人,像个小孩一样,折纸飞机,企图吸引别人的注意。现状乐队有首老歌就叫《纸飞机》。但这里的“现状”被打乱了:克拉克篡夺了奥米斯顿的地位。她虽然是资历最浅的一员,却被免除了煮茶的工作。 雷布思可以理解为什麽奥米斯顿如此恼火。 “我听说林兹先生正在空中荡来荡去。”克拉弗豪斯说。 “这可是个新笑话。”雷布思的传呼机响了,上面显示出一个回电号码。 “雷布思先生?”他立即认出了这个声音——鼬鼠。 “什麽事?” “有几个问题。那辆车上的收录机,你知道是什麽牌子吗?” “索尼。” “前面是可以拆卸的?” “没错。” “所以他们拿走的只有前面部分?” “是的。”克拉弗豪斯和克拉克又把自己埋进报告中,装作没在听他讲话。 “磁带呢?你说有几盒磁带也被偷了?” “歌剧——《费加罗的婚礼》,还有威尔第的《麦克白》。”雷布思紧闭着眼,努力回想,“还有一盒是电影音乐,有几首着名的曲子。外加一盒罗伊·奥比森的精选集。”最后这盒是那个妻子的。雷布思知道鼬鼠在想什麽:偷了这些东西的人一定会想办法在酒吧里或者汽车流动出售旧货的时候把它们卖掉。汽车流动旧货出售是为了销赃,清除痕迹,但是找到从那辆没有上锁的车里偷走那些东西的人,对于抓到那个司机并无帮助……除非那孩子——那个偷东西的,也就是把指纹留在车里的孩子——看到了些什麽。也许他当时正在街上晃荡,看到那辆车急刹车然后停下,有个人下了车步行离开…… 一个目击证人,也许可以提供司机的外表描述。 “我们找到的唯一的指纹很小,可能是个孩子的。” “有趣。” “有什麽要我帮忙的,”雷布思说,“尽管告诉我。”鼬鼠挂上了电话。 “索尼这牌子不错。”克拉弗豪斯说着,探着口风。 “从那辆车里偷走的东西,”雷布思告诉他,“可能被找到了。” 奥米斯顿泡好了茶。雷布思去搬一把把椅子,看到门廊上有个人经过。他丢下椅子,跑进门廊,抓住那人的手臂。 阿伯内西猛一转身,看清了来人是谁,这才放松下来。 “厉害啊,老兄。”他说,“差点一拳打掉你的牙。”他边说边嚼着口香糖。 “你在这儿干什麽?” “探望。”阿伯内西回头看看那扇打开的门,径直走过去,“你呢?” “工作。” 阿伯内西读着门上挂的名牌。“重案组。”他说,那种戏谑的口吻既针对这个部门,也包括了办公室里所有的人。他双手插着口袋,信步走入,雷布思跟随其后。 “阿伯内西,特别行动组。”伦敦人自我介绍道,“放音乐这主意不错,审讯犯人的时候放上这个,可以消磨掉嫌疑犯的生存意志。”他笑嘻嘻地打量着整个房间,一副淮备搬进来的样子。为雷布思淮备的那杯茶放在办公桌角上,阿伯内西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做了个鬼脸,又继续嚼起口香糖来。重案组的三名警员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他们仿佛忽然又凝聚成了一个团结的集体——要没有阿伯内西还真达不到这个效果。 而他只花了十秒锺。 “你们在忙什麽?”没有人回答。“你们办公室门上的牌子写错了吧。”阿伯内西说,“应该是‘哑剧组’才对。” “你有什麽事吗?”克拉弗豪斯问,声音平稳,目光中怀有敌意。 “我不知道。是约翰把我拖进来的。” “我现在要把你拖出去了。”雷布思说着拉住他的手臂。阿伯内西挥开他的手,又挡住他的拳头。“我们到走廊上谈几句……请。” 阿伯内西微笑:“风度表明人的品格,约翰。” “那你有什麽品格?” 阿伯内西缓缓转头,望着刚刚开口的希欧涵·克拉克。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长着颗金子般的心,外加长达十二英寸的能力。”他朝她咧嘴笑着。 “正好配你那高达十二点的智商。”她说着,重新埋头研究报告去了。阿伯内西怒冲冲地大步走出办公室,他身后的奥米斯顿和克拉弗豪斯都没有太费力地压抑大笑的冲动。雷布思在办公室里又逗留了一会儿,看见奥米斯顿拍了拍克拉克的背,接着他才转身去追特别行动组那位先生。 “贱货。”阿伯内西说着,朝出口走去。 “她是我的朋友。” “他们还说你很会挑朋友呢……”阿伯内西摇着头。 “你回这儿来做什麽?” “这还用问?” “林兹已经死了。对你来说,你的案子已经结了。” 他们走出警局大楼。 “所以呢?” “所以,”雷布思坚持道,“你为什麽大老远赶到这儿来?有什麽事不能打个电话或发个传真解决的?” 阿伯内西停下脚步,转过脸面对着他。“未了结的事。” “什麽未了结的事?” “现在已经没有了。”阿伯内西挤出一个空洞的微笑,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他们走到车边,他用遥控钥匙打开车锁,关闭了警报器。 “发生了什麽事,阿伯内西?” “没有什麽值得你这个漂亮的小脑袋操心的。”他打开驾驶座一侧的车门。 “他死了你高兴吗?” “什麽?” “林兹。你对他被谋杀这件事有什麽感觉?” “我没有感觉。他死了,只不过意味着我可以把他从我的清单上划掉了。” “你上次来这儿的时候曾经警告过他。” “没有。” “他的电话有没有被监听?”阿伯内西哼了一声。“你事先知不知道他可能被杀?” 阿伯内西转身面向雷布思。“这跟你有什麽关系?我来告诉你:完全没有。利斯警署的人已经在负责这件谋杀案了,现在你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就是这样。” “是不是因为老鼠线?如果这事儿曝光的话会太尴尬?” “上帝啊,这跟你有什麽关系?你就收手吧。”阿伯内西上了车,关好车门。雷布思没有动。引擎被启动,继而发动起来,阿伯内西又打开车窗。雷布思淮备好了要说的话。 “他们让你赶了四百英里路,就是为了核实还有没有未了结的事。” “那又怎样?” “那麽,还有一件很大的事没有了结,对不对?”雷布思顿了顿,“你需要知道杀害林兹的犯人是谁。” “这种问题就交给你们解决吧。” “现在要去利斯?” “我得跟霍根谈谈。”阿伯内西瞪着雷布思,“你可真是个难缠的家伙,是吧?甚至还有一点自私。” “怎麽说?” “如果我的女儿在住院,我可没有工夫管什麽警察工作。” 雷布思正要向那扇打开的窗口扑过去,阿伯内西踩下油门跑了。身后响起脚步声,是希欧涵·克拉克。 “跑得好利索。”她说着,目送那辆车飞一般驶远。阿伯内西从车窗中比出一根中指,而她回敬了两根。“我不想在办公室里说什麽……”她开口。 “我昨天去做了测试。”他说了个谎。 “一定是阴性的。” “你确定?” 她脸上的微笑延续了很久,长过了这个笑话应有的效果。“奥米斯顿把你那杯茶倒掉了,说要拿那个杯子去消毒。” “阿伯内西是会对人造成这种影响。”他看着她,“记住,奥米斯顿和克拉弗豪斯已经搭档很多年了,渊源很深。” “我知道。我觉得克拉弗豪斯对我有点意思。会过去的,不过在那之前……” “一言一行都要小心。”他们往大楼正门口走去,“另外,千万别让他把你骗到扫帚柜里去。” <hr /> 注释: 第八章 雷布思回到圣伦纳德警署,发现他不在办公室的时候,工作也进行得井井有条,便赶往医院,随身带着的塑料袋里装着莫里森医生的“铁娘子”t恤。萨米的病房里又加进了第三张病床,床上躺着一个老妇人,睁大眼睛死死地瞪着天花板。罗娜坐在萨米的床边,读着一本书。 雷布思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她怎麽样?” “没有变化。” “有没有安排新的测试?” “我没听说。” “那就这样了?她就这麽躺着?”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这似乎已经变成了某种仪式,某种病床边的祈祷仪式。感觉几乎能算得上……他心里想到的字眼是“舒服”。他握了握罗娜的手,在床边坐了二十分锺,几乎没有开过口。之后,他去找柯斯汀·米德。 她正在法语系的办公室里批改试卷。她的办公桌很大,位于窗前,但她却坐到了圈绕着六张椅子的咖啡桌边。 “坐。”她说。雷布思坐下了。 “我收到你的口信了。”他对她说。 “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吧,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知道你去找过他,柯斯汀。” 她瞥了他一眼。“不好意思,你说什麽?” “你在他家门外等过他。你们俩有没有好好谈一下?” 她的面颊开始充血。她把一条腿搁到另一条腿上,将衬衫的下摆拉到膝盖处。“是的,”她终于说,“我去过他家。” “为什麽?” “因为我想近距离地看看他。”她终于直视他的双眼,摆出挑战的神色,“我想也许我可以从他的脸上……他的眼神中,看出些什麽来。或许能从他的语调中听出来。” “你做到了吗?” 她摇摇头。“什麽结果也没有。他的灵魂没有窗户。” “你跟他说了些什麽?” “我告诉了他我的身份。” “他有什麽反应吗?” “有。”她将双臂交叉在胸前,“他的原话是:‘我亲爱的女士,请你滚开。’” “你照办了吗?” “是的,因为当时我已经明白了。不是指他是不是林兹特克,而是别的东西。” “是什麽?” “他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了。”她边说边点着头,“绝对已经到了临界点。”她又望向雷布思,“他什麽事都能做得出来。” 在弗林街安排的监视出了问题,是因为这行动实在是太公开了。这种情况下需要的是秘密行动——深度潜伏。雷布思决定去勘探一下那片疆域。 位于泰尔福特的咖啡店兼游戏厅对街的公寓房只有一扇正门。门锁着,于是雷布思随便选了一个呼叫按钮——上面写着“海瑟灵顿”的姓氏。他等候片刻,又按了一次。一个老人的声音传来。 “请问是哪位?” “海瑟灵顿太太?我是雷布思警督,本辖区警署刑侦处的警察。我想跟您谈一下家庭安全问题,可以吗?最近这附近发生了多起入室偷窃案件,受害者以老年人居多。” “感谢上帝,您快请进。” “您在哪一层?” “二楼。”遥控锁嗡的响了一声,雷布思推门而入。 海瑟灵顿太太已经等候在门廊边。她个子很小,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双眼仍然炯炯有神,动作也毫不迟疑。她的公寓很小,收拾得十分整洁,一架两格式的电子壁炉放在起居室用以取暖。雷布思信步走到窗边,发现外面正对着游戏厅,正是安排监视的完美地点。他装出检查她窗户的样子。 “看起来没什麽问题。”他说,“您的窗子一直是锁上的吗?” “我在夏天会开点儿窗。”海瑟灵顿太太说,“需要擦窗户的时候也会开,但是擦完之后我一定会锁上。” “我得提醒您一件事:有假冒的公职人员。一些人找上门来,告诉您这样或那样的身份,您一定要记得查看他们的身份证明,不满意就不要开门。” “如果我不开门怎麽看得到他们的身份证明?” “让他们从信箱里塞进来。” “我没有看过您的身份证明,是吧?” 雷布思笑起来:“确实没有。”他掏出证件给她看,“有的时候,假证件也可能做得非常逼真。如果您不确定,就不要开门,先报警。”他打量了一下周围,“你有电话吗?” “在卧室里。” “卧室有没有窗户?” “有。” “我可以看看吗?” 卧室的窗户也临着弗林街。雷布思注意到化妆桌上放着旅行小手册,门边放着一只小手提箱。 “淮备去度假?”公寓里没人的话,他也许可以把监视设备搬进来。 “就是去过个长周末。”她说。 “去什麽好地方?” “荷兰。虽然不是看郁金香的好时候,但我想去那里很久了。要从因弗内斯转机是有点麻烦,但机票能便宜很多。自从我丈夫过世后……嗯,我有时候会出去走走。” “能不能也带我去?”雷布思微笑,“这扇窗也没问题。我再去检查一下大门,看看需不需要加几把锁。”他们走进狭窄的门廊。 “您知道,”她说,“我们这里向来都很幸运,没有发生过入室盗窃之类的事。” 有汤米·泰尔福特这种房东,这没什麽意外的。 “当然,还有紧急呼叫按钮……” 雷布思看了看前门边的牆,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大按钮。他原来以为这是楼梯灯的开关之类的。 “只要有人找我,无论是谁,我都应该按这个按钮。” 雷布思打开门。“您这样做了吗?” 两个极为魁梧的男人正站在门外。 “哦,是的,”海瑟灵顿太太说,“我每次都会按。” 以暴徒的标淮而言,这两个人非常有礼貌。雷布思向他们展示了警察证件,解释了他来此的目的。他询问这二人的身份,他们说自己是“大楼业主的代表”。但他认得这两张脸:肯尼·休斯顿,阿里·康韦尔·休斯顿——丑的那个——负责管理泰尔福特手下的守门人;康韦尔长着一副摔跤手的身板,但只是普通的打手。在这场装模作样的会谈中,双方都保持了极大的幽默感和客气的态度。他们陪着他走下楼。马路那边,汤米·泰尔福特正站在咖啡馆的门口,晃动着一根手指。有个行人从雷布思的眼前穿过。太迟了,雷布思认出了他是谁。他张开嘴正想叫些什麽,就看到泰尔福特忽然低下头,双手掩面,发出一声尖叫。 雷布思飞跑过街,拉住那个行人。是内德·法洛。法洛的手里掉下一个瓶子。泰尔福特的手下围了上来,雷布思紧紧地拽住法洛。 “我要逮捕这个人。”他说,“他是我的,懂吗?” 十来个人恶狠狠地瞪着他。汤米·泰尔福特已经跪倒在地。 “把你们的老板送去医院吧。”雷布思说,“我会把这个人带去圣伦纳德警署……” 内德·法洛坐在一间囚室的长凳上。四面牆都是蓝色的,靠近马桶的地方染成了棕色。法洛看起来对自己很满意。 “硫酸?”雷布思边说边在囚室里踱步,“硫酸?你做研究做昏头了吧!” “他活该。”雷布思瞪着他,“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我当然知道我做了什麽。” “他会杀了你的。” 法洛耸耸肩。“我被捕了吗?” “你最好认清现实,小子。我要把你隔离在安全的地方。如果我当时不在那里……”但他不愿意想这个可能性。他望着法洛,望着萨米的男朋友。此人刚刚正面袭击了泰尔福特,而雷布思很清楚这种袭击根本没有用。 现在,雷布思必须加倍努力,不然的话,内德·法洛就死定了……而等萨米醒过来的时候,他不希望她要面对这样的消息。 他开车回到弗林街附近,把车停在一段路之外,步行靠近。泰尔福特毫无疑问已经将这个地区严密地防卫了起来。把公寓房出租给老年人也许是个善举,但他显然充分利用了这一点。雷布思想知道,在同样的情况下,卡弗蒂有没有这个智慧,想到利用紧急呼叫按钮这一招。他估计不会。卡弗蒂也不笨,但他在大多数情况下部是按照本能行事。雷布思很怀疑汤米·泰尔福特一生中有没有轻举妄动过。 他在弗林街周围来回探查,因为他需要一个打进去的切入口,需要找到泰尔福特周围那根链条中最弱的一环。在寒风中吹了十分锺之后,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他拿出手机,打到本市一家出租车公司。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询问亨利·威尔逊是否在当班。他在。雷布思请总机帮他呼叫一下亨利。就那麽简单。 十分锺后,威尔逊出现了。他时不时会去牛津酒吧喝酒,这恰恰是他的问题所在——醉酒驾驶出租车。幸好有雷布思帮他摆平事情,也因此,威尔逊欠他的情一辈子也还不清。此人是个高个子,体型壮硕,一头短短的黑发,蓄着长长的黑胡子,脸色红润,永远穿着全棉格子衬衫。雷布思暗地里把他称为“伐木工”。 “要捎你一程吗?”雷布思坐进副驾驶座时,威尔逊说道。 “我要的第一件事是赶紧把暖气开大。”威尔逊照办。“第二件事是,我需要用你的出租车作个掩护。” “你是说,就坐在这儿?” “就是这个意思。” “计价器就这麽开着?” “亨利,你的引擎出毛病啦。你的车今天下午干不了活了。” “我在为圣诞节存钱呢。”威尔逊抱怨道。雷布思瞪了他一眼,让这个大个子把话咽了回去,歎口气,从自己座位旁边掏出一张报纸。“那你帮我挑几匹能赢的马吧。”他说着,翻到了赛马的版面。 他们两人在弗林街尾守了一个多小时,雷布思一直都坐在副驾驶座上,理由是停在街边的出租车上有一个乘客坐在后排会显得很可疑。如果前排坐着两个男人,人家会觉得他们是在休息,或是在交班——两个出租车司机吹吹牛,喝杯茶什麽的。 雷布思从手里的纸杯里喝了一口,赶紧又拿开了。里面起码倒了半袋糖。 “我喜欢吃甜的东西。”威尔逊解释道。他的腿上放着一包打开了的薯片,是醃洋葱口味。 终于,雷布思看到两辆路虎开进了弗林街。前面一辆的司机是肖恩·哈多——在泰尔福特手下负责理财。他下了车,走进游戏厅。雷布思看到那辆车的副驾驶座上放着一只巨大的黄色泰迪熊。哈多很快又走了出来,泰尔福特走在他旁边。泰尔福特已经从医院回来了,双手都缠着绷带,脸上东一块西一块地贴着纱布,好像刚刮了一次特别不顺利的胡子。但他似乎不淮备让硫酸袭击一类的小事情影响到做生意这样的正事。哈多为他打开车门,泰尔福特上了车。 “轮到我们上了,亨利。”雷布思说,“你要跟踪这两辆路虎,尽可能地保持距离。他们的车身很高,只要不碰到双层大巴挡在前面,很容易看见。” 两辆路虎一前一后地开出弗林街,后一辆车上载着三名泰尔福特的“士兵”。雷布思在中间看见了靓仔。另外两人则是新近招募入伙的,衣冠楚楚,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百分百的生意人装扮。 车队驶入市中心,停在一家宾馆门外。泰尔福特向手下人说了几句,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了宾馆。两辆车都在原地等候。 “你要进去吗?”威尔逊问。 “我进去太惹眼了。”雷布思说。两辆路虎的司机都下了车抽烟,但仍然十分警惕地留意着进出宾馆的人。有两个想打车的人走到出租车边,但威尔逊冲他们摇了摇头。 “本来我可以赚上一票的。”他低声抱怨道。雷布思递给他一颗薄荷糖,威尔逊哼了一声接受了。 “好极了。”雷布思说。威尔逊回头望向宾馆的方向。一名交謦正在与哈多和靓仔交谈。她拿出了笔记本。他们两个指着手表,试图哄她手下留情。涂着双黄线的路边是全时段禁停的。 哈多和靓仔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的样子,快速开了个碰头会,便各自走回车里。靓仔举起一只手臂比出画圈的动作,告诉车里的其他人他们要绕着这个街区兜圈。交警站在原地,直到两辆车都开动起来。哈多在打电话,毫无疑问是通知他老板情况的变化。 很有趣。他们没有试图威吓交警或尝试行贿,完全没有玩任何把戏。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这无疑是泰尔福特的要求。雷布思再一次感慨,换做卡弗蒂的手下,一定无法那麽迅速地遵照执行。 “你到底要不要进去?”威尔逊问。 “去也没什麽用,亨利。泰尔福特现在肯定已经进了某一间卧室或套房。如果他在办生意上的事,也是在上了锁的房门后面。” “原来那就是汤米·泰尔福特啊?” “你听说过他?” “我是开出租车的,什麽事没听说过?他现在瞄上长枪的出租车生意了。”威尔逊顿了顿,“我不是说长枪有出租车生意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泰尔福特淮备怎麽从卡弗蒂手里抢生意,你有没有概念?” “把司机都吓跑吧,或者让他们换老板。” “你们公司怎麽样,亨利?” “诚实、守法又本分的好公司,雷布思先生。” “泰尔福特没有跟你们公司接触过?” “还没有。” “他们又来了。”他们看到那两辆路虎又拐到这条路上,但交警没有出现。两分锺后,泰尔福特走出宾馆,身边是个头发像许多竖起的钉子,身穿蓝绿色闪光面料西服的日本人。此人手里拿着一只公文包,照看样子不像生意人。也许是因为他在黄昏的暮色中还戴着墨镜,也许是因为他往下撇的嘴角上叼着一根烟的姿态。两人都坐上前一辆车的后排座位。那个日本人俯身向前捏了捏泰迪熊的耳朵,说了个笑话。泰尔福特毫无笑意。 “我们要不要跟踪他们?”威尔逊问。他看到雷布思的表情,于是发动了引擎。 他们一路向西走。雷布思大概能猜出他们的目的地,但想知道他们选的路线。结果发现他们走的路线和那天他带着坎迪斯走的路线基本一致。她当时只认出了朱尼佩花园,但这段路上确实也没有什麽特别明显的地标。到了斯雷特福路,后面那辆车闪灯表示要靠边。 “我们怎麽办?”威尔逊问。 “继续走。到第一个路口左转,然后掉个头,等他们开到我们前面去。” 哈多下车走进一家卖报纸和杂货的商店,跟坎迪斯描述的情况一致。在办公事的行程中,泰尔福特居然会允许手下人停车,这实在很奇怪。另外,这也印证了坎迪斯的说法,他对这栋房子很感兴趣——为什麽?这是一栋普普通通的砖瓦大楼。也许是个仓库?雷布思可以理解汤米·泰尔福特对仓库房感兴趣的理由。哈多在商店里待了三分锺——雷布思在计算时间。没有其他人走出来,所以可以判断他不需要排队付钱。他回到车里,小型车队继续前进。他们正前往朱尼佩花园,然后是波丁翰高尔夫乡村俱乐部。已经没有继续跟踪的必要了,往城外走越远,出租车就越显得可疑。雷布思告诉亨利可以掉头了。 他让出租车司机把他送到牛津酒吧门口,正要走,威尔逊把车窗打开了。 “我们算是扯平了吗?”他高声道。 “下一次再说,亨利。”雷布思推开门,走进酒吧。 雷布思坐在吧台边,面前是电视台的日间节目,吧台里陪着他的是女招待玛格丽特。他点了一杯咖啡、一份盐醃牛肉、一份甜菜根卷。主菜是玛格丽特推荐的布莱迪肉酱馅饼。 “好极了。”雷布思表示同意。他在想着那个日本商人——看起来完全没有商人的样子。酒足饭饱之后,雷布思从牛津酒吧步行前往那个宾馆,坐在街对面一家价格高昂的酒吧里监视着宾馆门口的动向,同时打电话消磨时间。等到电池完全耗尽之时,他已经跟霍根、比尔·普莱德、希欧涵·克拉克、罗娜和佩兴斯都通过电话,还淮备打到托菲肯警察局问问有没有人认识斯雷特福路上的那栋楼。两个小时缓缓地流逝。他打破了自己慢速喝饮料的纪录——只喝了两杯可乐。酒吧里人不算多,大家似乎都不在意。背景音乐在不断循环播放。《精神病杀手》放到第三次的时候,两辆路虎停到了宾馆门外。泰尔福特和那个日本人握了握手,微一鞠躬。泰尔福特和他的手下驾车离去。 雷布思离开酒吧,穿过马路,走进宾馆。绿西服先生所乘的那部电梯的门还没完全关上。雷布思走到接待台,展示了一下身份证明。 “刚进门的那位客人,我需要知道他的名字。” 前台服务员查了一下记录。“松本先生。” “名字呢?” “刚。” “他什麽时候入住的?” 她又查了一下登记信息:“昨天。” “预计住几天?” “还有三天。您看,我应该请我的主管……” 雷布思摇摇头:“我就需要了解这麽多,谢谢。不介意我在大堂里坐一会儿吧?” 她摇了摇头,于是雷布思信步走到大堂的休息区,坐在一张沙发上拿起一张报纸。隔着双开的玻璃门,接待区一览无余。松本来这里是为了波丁翰的事,但雷布思预感到某种远比这糟糕的事即将发生。休·马拉海德说有个公司想要收购他们俱乐部,但松本这个人,怎麽看都不像是从事这种光明磊落的生意的人。当他再次出现在大堂时,已经换上了一套白色的西服,里面的黑色衬衫开着领口,外面是巴宝莉的双排扣大衣,系着格子花纹的羊毛围巾。他嘴里叼着一根烟,但直到走出宾馆大门才点上。他竖起大衣的领子,继续迈步向前。雷布思在后面跟着他走了将近一英里,并且不断回头确认没有人在跟踪自己。这种可能性毕竟还是有的,泰尔福特可能会想盯住松本的动向。但如果他真的派人在监视,这个人一定非常优秀。松本没有刻意扮演游客的角色,脚步毫不迟疑。他一路低着头,避开寒风,看样子心里很清楚要去哪里。 当他走进一幢大楼,雷布思停下脚步,研究着玻璃大门,门后是一排铺着红地毯的楼梯。他无须查看门上的标志也知道这是什麽地方——他正站在墨凡娜赌场的门口。这个地方原先的所有者是一个名叫“上等人汉密尔顿”的本地恶棍,经理则是个叫孟德尔森的人。但是汉密尔顿已经退休了,孟德尔森也跑路了。现在的业主并不为人所知——至少到目前为止如此。雷布思猜测多半就是汤米·泰尔福特和他的日本朋友。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留心附近停着的车:没有路虎。 “见他的鬼去吧。”他对自己说,然后推开玻璃门,走上楼梯。 在赌场二楼的门厅,他被两个保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这两个大个子身穿白衬衫、黑西装,打着领结,显得很不舒服。瘦的那个动作灵敏,善于谋略;另一个体型十分魁梧,动作虽略显迟缓,却是前者的良好后援。他们会对客人进行某种神秘的检查,而雷布思似乎已经通过了。他买了二十镑的筹码,走进赌场大厅。 这个房间一度是这栋乔治王朝风格的建筑里面的画室。屋里有两扇巨大的凸窗,二十英尺高的奶油色牆壁顶上装饰着华丽的飞簷,连接着粉色的天花板。现在这个房间里摆上了各种赌桌:二十一点、股子游戏、轮盘。女服务员在桌边来回穿梭,一程一程地送上客人点的酒水。室内几乎没有什麽声音,赌徒们对他们的游戏相当认真。在雷布思看来,这地方算不上生意兴隆,但客户群来自五湖四海,完全称得上是个小联合国。松本的大衣已经收入衣帽间,他现在正坐在轮盘桌边。雷布思选了张坐着两个客人的二十一点赌桌,在桌边坐下,向他们点头致意。坐庄的小伙子——很年轻,但相当自信——冲着他微微一笑。雷布思赢了第一把,输了第二把和第三把,然后第四把又赢了。在他右耳后面,忽然有人紧贴着他说话。 “喝点什麽吗,先生?” 一位女服务员倾身过来,清晰地展现出乳沟。 “可乐。”他对她说,“加冰和柠檬。”他装作看她走开的样子,趁机扫视整个房间。他进来之后很快就坐到赌桌边,因为在这里走来走去无疑会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此外,他也不确定这里会不会有认识他的人。 他无须担心。这里他唯一认识的人就是松本,所以他搓着双手看着赌场经理推到他面前的筹码。雷布思手里拿到十八点,庄家拿到了二十。雷布思从来都不擅长赌博。他以前赌过足球比赛,有时候赌赌马,买过极少数的几次乐透彩票。但是他对老虎机不感兴趣,办公室里组织的打牌活动也吸引不了他。要输钱,他有其他方法。 松本输钱了,爆出一句听起来像是葬话的喊叫,音量超出了这个赌场所偏好的范围。那个瘦得像猴子的保安探头进来张望了一下,但松本没有理会。猴子先生看见了吵闹的是谁,便迅速退了回去。松本大笑了起来。他也许不怎麽懂英语,但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有势力。他向身边的人说了一大串日语,边说边点着头,试图作眼神交流。一名女服务员给他端上一大杯加冰的威士忌,他给了她两个筹码作为小费。经理请大家下注,松本又安静了下来,重新投入到赌局中。 过了一会儿,雷布思点的饮料也送来了。可乐并不是适合豪赌的饮品。他刚刚又赢了两手,感觉好了一点。他站起身接过饮料,赌桌上自然而然地在下一局中跳过了他。 “你是哪里人?”他问那个女服务员,“我不太熟悉你的口音。” “我是从乌克兰来的。” “你的英语说得很好。” “谢谢。”她转身离去。赌场里不淮许服务坐和客人交谈,以免把赌徒们的注意力从赌桌边吸引走。乌克兰。雷布思怀疑她会不会也是塔拉维茨进口来的,就像坎迪斯……有些事仿佛渐渐地清晰起来。松本在这里如鱼得水,可见赌场的人是认识他的。职员们对他都小心翼翼,因为他有背景,有泰尔福特做靠山。泰尔福特想把他哄得高高兴兴的——这对雷布思来说虽然谈不上是重大收获,但也算有小成。 这时,有个人走进了赌场。雷布思认识他:科尔洪博士。他一进门就看见了雷布思,立即显出惊恐的表情。科尔洪向大学谎称生病,假期一延再延,没有留下紧急联系地址;科尔洪知道雷布思会把坎迪斯送去德利尼克家。 雷布思看着他退到门边,转身逃跑。 他面临这样的选择:去追他,还是留下来盯着松本?对他来说,谁的事更重要,坎迪斯还是泰尔福特?雷布思留了下来。但现在既然知道了科尔洪已经回到本市,他回头会去找他的。 绝对肯定。 玩了一小时十五分锺后,他在考虑是不是要去兑张支票,再换些筹码。只用一个多小时他就输了二十镑,与此同时,他那已经被各种事务充满的脑子里不断地涌现出坎迪斯的模样。他暂时离开了赌桌,走到一排老虎机旁边,但那些闪光的小灯和各种按钮把他击败了。他摇了三把都一无所获,时间也耗尽了。又输了两镑——这一次才花了两三分锺。怪不得夜总会和酒吧里都爱装老虎机,汤米·泰尔福特选对了生财之道。他的服务员又走到他身边,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杯可乐。 “不用了。”他说,“今晚好像不太热闹嘛。” “现在还早。”她告诉他,“得等到午夜之后……” 他可待不了那麽久。但是松本给了他一个惊喜——他举起双手,又说了一串日语,点着头,咧嘴笑着,收拾起了面前的筹码。他兑换了筹码,走出赌场。雷布思等了三十秒,尾随他而去。路过保安身边的时候,他轻声地说了句晚安,感觉到他们俩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背后,直到他走下楼梯。 松本扣上大衣的扣子,把围巾在脖子上围紧,朝着回宾馆的方向走去。雷布思忽然感觉到倦意侵袭全身,停下了追踪的脚步。他想到了萨米、林玄和鼬鼠,想到了似乎已经被他浪费掉的太多时间。 “士兵游戏?去你妈的。” 他转身去取他的车。十年之后乐队:。 从这里走到弗林街大概需要二十分锺,有很多上坡路,寒风肆虐。城市很安静。人们瑟缩在公交车站,学生们大口咬着烤土豆和咖喱酱沾薯片。两三个醉醺醺的路人小心翼翼地往家赶。雷布思停下脚步,皱起眉头,向四周打量。他之前把萨博停在这里。他十分确定……不,不能说“确定”,这个词含有某种令人厌恶的含意。他很“肯定”,是的,肯定把萨博停在这个地方。现在这里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塞拉车,后面还有一辆Mini Cooper,但是没有雷布思的车的影子。 “噢,上帝啊。”他怒吼了一声。路边没有碎玻璃的痕迹,这意味着偷车贼没有用砖头砸破车玻璃。无论他到最后有没有把车找回来,办公室的那帮人都会笑掉大牙的。一辆出租车驶过,他招手拦下来,然后又想起他身上没有现金了,只好挥挥手示意司机开走。 他的公寓在雅顿街,虽然也不算是很远,但是如果说他是那只骆驼,他一定要十分小心地留意任何一根稻草了。 <hr /> 注释: 第九章 他坐在起居室窗户边的椅子上睡着了,羽绒被拉到脖子下面。忽然一阵铃声大作,可他不记得设过闹锺。随着神志渐渐清醒,他才意识到那是门铃声。他勉强站起来,找到裤子穿上。 “来了,来了。”他叫道,一边走向门口,“急什麽啊。” 他打开门,看到比尔·普莱德。 “老天爷啊,比尔,你这算是扭曲的报复吗?”雷布思抬腕看看手表:两点十五分。 “恐怕不是,约翰。”普莱德说。他的表情和语调都告诉雷布思发生了糟糕的事。 非常非常糟糕的事。 “我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喝酒了。” “你能肯定?” “当然。”雷布思怒火万丈地直视着总督察吉尔·坦普勒的双眼。他们在圣伦纳德警署,她的办公室里。普莱德也在场。他已经脱下了外套,衬衫的袖子挽起来。吉尔·坦普勒看起来也是被从睡梦中叫醒的,一副睡眼蒙矓的样子。雷布思在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无法坐定。 “我今天一整天除了可乐和咖啡之外什麽都没喝。” “真的吗?” 雷布思双手梳着头发。他步履蹒跚,头一阵一阵地发疼。但是他不能要求止疼片和水,他们会认为是宿醉的后遗症。 “得了吧,吉尔,”他说,“别玩儿我了。” “谁允许你去监视的?” “没人。我是在下班之后去的。” “你这话从何说起?” “警长说我可以休息几天。” “他的意思是让你去探望你女儿。”她顿了顿,“这事跟你女儿的案子有关?” “可能。” “这个……”她看了看笔记,“……松本先生,他跟汤米·泰尔福特有关联。你的理论是汤米·泰尔福特指使人袭击了你的女儿?” 雷布思以拳击牆。“这是陷阱,最老套的招数。我还没见过一个陷阱设得如此完美的。现场一定有问题……一定有什麽反常的地方。”他转向他的同事们,“你们必须让我去一趟,查看一下。” 坦普勒看看比尔·普莱德。普莱德抱着手臂,耸耸肩表示同意。但这得由坦普勒决定,她是这里级别最高的警官。她拿笔敲了几下牙齿,又放回到办公桌上。 “你愿不愿意做个血液测试?” 雷布思咽了一口唾沫。“为什麽不呢?”他终于说。 “那就去吧。”她说着,站起身来。 故事是这样的:松本走在回宾馆的路上,过马路时,一辆车高速驶来,把他撞倒在地。司机没有当场停车,而是又往前开了两百码左右,前轮冲上了人行道。车就丢在那里,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大开着。 肇事车辆是一辆萨博900,半个洛锡安及边境警察局的人都认识这辆车。 车内弥漫着强烈的威士忌气味,一个拧下来的酒瓶盖丢在副驾驶座上。没有找到酒瓶,也没有找到司机,只有那辆车。两百码之外是那个日本商人的尸体,躺在路边慢慢变冷。 没有人看到任何事,没有人听见任何声音。雷布思可以相信这一点,这里从来都不是繁华地区,在这个时间段,这里就是一片死寂。 “我从宾馆跟踪他出来的时候,他没有走这条路。”雷布思对坦普勒说。她缩着肩膀站在路边,双手深深地藏在口袋里御寒。 “那又怎样?” “从这边走要绕很大一个圈子。” “也许他想看看风景呢。”普莱德提出。 “车祸发生的时间是几点?”雷布思问。 坦普勒迟疑了一下。“只有一个大致的范围,不能确定。” “听我说,吉尔,我知道这事很尴尬。你原本不应该带我来这儿,不应该回答我的问题。毕竟我是头号嫌疑犯。”雷布思知道她冒着多大的风险。在整个苏格兰,有超过两百名男性总督察,却只有五名女性。局面很不乐观,而且有很多人在盼着她出事。他摊开双手。“你想,如果我喝得大醉,开车撞了人,你觉得我会把车留在现场吗?” “你也有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撞上了人。你听到砰的一声响,失去控制冲上了路沿,某种生存本能告诉你应该赶快逃走。” “唯一的问题就是,我没有喝酒。我把车停在弗林街,他们就是从那儿把车偷走的。车上留下了被偷的痕迹吗?” 她没有说话。 “我猜也不会。”雷布思继续道,“因为专业人士是不会留下痕迹的。他们要把车发动起来,一定会用接电线的方式或在驾驶杆上动手脚。你应该去找这种证据。” “车已经被拖走了。明天一早,鉴证科的人就会把它查个底朝天。” 雷布思大笑起来,摇着头:“真了不起,不是吗?他们先把萨米的案子作成肇事逃逸的样子,现在又想要给我栽上同样的罪名。” “‘他们’是谁?” “泰尔福特和他的手下。” “我以为你说他们在和松本做生意。” “他们都是黑道歹徒,吉尔。歹徒会闹翻的。” “卡弗蒂怎麽样?” 雷布思皱起眉:“他怎麽了?” “他以前跟你结过仇。这样一来,他既能陷害你,又能惹怒泰尔福特。” “这麽说你认为我是被陷害的了?” “我这是在给你‘无罪推定’的待遇。”她顿了顿,“不是谁都会这样的。松本跟泰尔福特在做什麽生意?” “跟一家乡村俱乐部有关——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日本人想买下来,泰尔福特在帮他们铺路。”他打了个寒战,应该在夹克外面套件大衣的。他揉了揉手臂上刚被抽了血的地方,他们要检测酒精含量,“当然,搜查一下死者的宾馆房间也许可以找到些线索。” “我们已经去查过了。”普莱德说,“没有什麽特别值得留意的东西。” “你派了哪个饭桶去的?” “我亲自去的。”吉尔·坦普勒说,声音跟寒风一样冷。雷布思低头致歉。但她的话有道理:松本和泰尔福特本来在谈生意。他们告别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有闹翻的意思,而且松本在赌场里也显得兴致高昂、充满自信。把他干掉了,泰尔福特能有什麽好处? 除了这也许可以把雷布思从眼前赶走。 坦普勒提到了卡弗蒂。长枪有没有能力安排这样的行动?他又能获得什麽好处呢?除了跟雷布思清旧账,以及让泰尔福特头疼之外,也许可以把波丁翰和日本人的交易收入囊中。 把泰尔福特和卡弗蒂放在天平两端。卡弗蒂那一端下沉了,撞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我们回警察局吧。”坦普勒说,“我快要生冻疮了。” “我可以回家了吗?” “你的事还没完呢,约翰。”她说着,上了车,“远远没有。” 但他们到底还是放他走了,没有对他提出起诉,至少现在还没有。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他知道如果他们想要起诉他的话,是可以找到理由的。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他跟踪松本离开了赌场;他跟泰尔福特有仇。对他来说,如果撞翻一个泰尔福特身边的人来向泰尔福特传达某种信息,就能获得一种富有诗意的公正。 他,约翰·雷布思,是被牢牢锁定的目标。整件事安排得非常严密,从某种角度来看,甚至可以说是优雅。天平突然又倾向了泰尔福特那一边,他比卡弗蒂狡猾得多。 泰尔福特。 雷布思去拘留所探视法洛,这个记者还没睡。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他问。 “越久越好。” “泰尔福特怎麽样?” “轻微灼伤。他不会提起控诉的,他希望你在外面。” “那你得放我出来。” “别指望了,内德。我们可以提起控诉,不需要泰尔福特。” 法洛看着他。“你淮备起诉我?” “我目击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你毫无预警地袭击了一个无辜的人。” 法洛哼了一声,接着微笑起来:“很讽刺吧?起诉我是为了我好。”他顿了顿,“我没办法去看萨米了,是吗?” 雷布思摇摇头。 “我当时没有想到这一点。事实上,我当时根本没有在想。”他坐在长凳上抬起头,“我就那麽干了。而且直到我干完了这件事,我感觉……好极了。” “那之后呢?” 法洛耸耸肩。“之后又有什麽关系?那只不过是我的余生而已。” 雷布思没有回家,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入睡。而且他现在也没有车了,所以不能开车去兜风。于是他去了医院,坐在萨米的床边。他握着她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 有个护士进来问他是否需要点什麽时,他问她是否有扑热息痛药片。 “在医院里?”她说着,微笑起来,“我来想想办法。” 第十章 按照约定,雷布思十点要在圣伦纳德警署接受进一步的询问,所以,当他的寻呼机在八点十五分响起来时,他以为只是提醒他这件事。但上面显示的回电号码是牛门的一家太平间。他用医院的付费电话回电过去,被转接到了科特医生那里。 “看样子是我抽到了短签。”科特对他说。 “你要给松本验尸了?” “我运气差啊。嗯,我听说了事情的大概……不是真的吧?” “我没有杀他。” “很高兴听你这麽说,约翰。”科特似乎很为难地说出下面的话,“这里当然涉及职业伦理的问题,所以我不能建议你过来一趟……” “有什麽你觉得我应该看看的东西?” “这我不好说。”科特清清嗓子,“但是如果你刚好在这里……一大早的,这个地方通常非常安静……” “我马上到。” 从医院到太平间步行只要十分锺而已。科特亲自等候着雷布思,把他带到停尸房。 停尸房里铺着纯白的瓷砖,灯光明亮,陈列着各种不锈钢用具。有两张解剖桌是空着的,松本一丝不挂的尸体被放置在第三张解剖桌上。雷布思走到桌边,被眼前看到的景象震慑住了。 文身。 这不是那种水手胳膊上随便文着的风笛手一类的图样。这是真正的艺术,而且面积非常大。一条覆盖着鳞片、口喷粉色和红色火焰的青龙,从他的一侧肩膀沿着手臂一直延伸到手腕。龙的两条后腿盘踞在他的脖子两侧,前腿则栖息于胸前。此外还有几条比较小的龙,以及一整片背景风光——倒映在水中的富士山。有几个日文字,还有一个戴着面罩的剑道冠军的脸。科特戴上橡胶手套,并要求雷布思也照办。两人将尸体翻了个身,展现出松本背后更多的图样:一个戴着面具的演员,像是某出能剧里的角色。一个全副盔甲的武士。一些非常精致的花朵。整体效果令人屏息。 “非常惊人,是吧?”科特说。 “太壮观了。” “我曾经去过几次日本,参加会议。” “你认得出这些图案吗?” “认识几个。问题是,文身——尤其是这种规模的文身——通常意味着你是一个帮会分子。” “类似于三合会?” “日本人称之为‘暴力团’。你看这里。”科特拿起松本的左手,小拇指的第一截齐着关节被截去了,伤口处的皮肤愈合成一个硬硬的壳。 “他们如果搞砸了就会发生这种事,是吗?”雷布思说,“暴力团”一词在他的脑海来回撞击,“每搞砸一次,就被人切掉一个手指。” “我想是这样没错。”科特说,“我只是觉得,你也许会对这个情况感兴趣。” 雷布思点点头,仍然无法从尸体上移开视线。“还有别的事吗?” “其实我还没有开始解剖。目前看起来一切都属于标淮情况:有被进行中的车辆撞击的证据;胸廓破裂,臂骨和腿骨骨折。”雷布思注意到一边的小腿肚中刺出一截断骨,在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惨白。“相信会有大量内伤。致死的原因很可能是车的冲击。”科特沉思着,“我得告诉盖茨教授一下。我怀疑他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我能借用一下你的电话吗?”雷布思问。 他认识一个人,也许会知道暴力团的情况——她似乎对全世界每个国家的犯罪团伙都有所了解。所以他打了个电话给纽卡斯尔的玛丽安·坎沃锡。 “文身和切断的手指?”她问。 “没错。” “那就是暴力团。” “淮确地说,只是一根小拇指的第一截被切断了。这是他们做错事以后受到的惩罚,是吗?” “不完全是。他们会亲手切断手指来表示道歉。但恐怕我也只知道那麽多了。”电话里响起翻动纸张的声音,“我在翻笔记。” “什麽笔记?” “我在试图把不同的犯罪团伙和不同的文化背景联系起来的时候做过一些研究。也许会有关于暴力团的资料……要不我等一下回电话给你吧?” “要多久?” “五分锺。” 雷布思给了她科特的电话号码,然后坐下来等着。科特的房间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间大一点的壁橱。他的办公桌上垒着高高的一叠文件夹,最上面放着一个口述录音机和一整包未拆封的磁带。房间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烟味和长期不通风造成的窒闷气味。牆上贴着会议日程表、明信片和两幅镶在镜框里的照片。这地方只是一个避难所,一个必备品;科特大多数时间都不待在这儿。 雷布思拿出科尔洪的名片,打了家庭电话和办公室电话。根据秘书的说法,科尔洪博士还在休病假。 也许是这样,但他的健康程度已经足以让他去赌场了。泰尔福特的赌场之一。这绝不是巧合…… 坎沃锡果然言出如金。 “暴力团,”她像在答试卷一样平板地说,“总数约为九万人,分成大约两千五百个团伙。行事极端残忍,同时又高度智能化,组织严密,内部等级制森严,外人几乎无法打入。类似于某种地下社会。他们有一种中级管理层,被称为‘总会屋’。” 雷布思边听边记录。“这词怎麽拼?” 她告诉了他。“在日本,他们经营一种‘柏青哥’游戏厅——那是一种赌博游戏——大多数非法行业他们都会插进去一只手。” “直到被砍掉。在日本境外怎麽样?” “我这里唯一的信息是,他们会把昂贵的奢侈品偷运回去,然后在黑市出售。还有偷来的艺术品,运回去卖给有钱的买家……” “等一下。你当时告诉过我,詹克·塔拉维茨刚起步的时候也是从俄罗斯偷运名牌商品进行贩卖吧?” “你是说红眼先生可能和暴力团有关联?” “汤米·泰尔福特对他们可是迎来送往。有一间仓库好像大家都很感兴趣,此外还有一家乡村俱乐部。” “仓库里有什麽?” “我还不知道。” “也许你应该去找出来。” “这件事在我的计划内。还有件事,那个柏青哥游戏厅……跟我们的游戏厅是不是类似的东西?” “差不多。” “这是跟泰尔福特的另一个关联点:他向东海岸半数的酒吧和夜总会出售游戏机。” “你的意思是暴力团发现他是一个可以与之做生意的人?” “我不知道。”他试着压住一个呵欠。 “现在研究这种重大问题太早了?” 他微笑起来:“差不多吧。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玛丽安。” “没问题。有什麽进展记得告诉我。” “当然。塔拉维茨那边有什麽新闻?” “我没听说什麽,也没有发现坎迪斯,抱歉。” “多谢了。” “再见。” 科特正站在门边。他已经把白袍和手套都脱掉了,手上一股肥皂的味道。 “在我的助理来之前,我做不了什麽了。”他看了看手表,“想不想去吃早餐?” “你必须体谅我们的难处,约翰。媒体会死盯着我们的。我能想到那麽两三个记者会不惜一切地搞臭你。” 沃森总警司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双手交握,一派安逸的模样,好像一尊石雕的佛像。约翰·雷布思隔三岔五惹出的麻烦已经让法梅尔养成了处变不惊、淡然接受的习惯。 “你要停我的职吧?”雷布思相当确信地说——这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经喝完了老板倒给他的咖啡,但双手仍然握着咖啡杯,“然后你淮备对此进行调查。” “没那麽急。”沃森的话让他吃了一惊,“首先我要你本人的陈述——我是指,对你近期的行为,以及你对松本先生和托马斯·泰尔福特的兴趣进行全面的、开诚布公的解释,也包括你对你女儿的事故怀有的任何想法、任何怀疑——而最重要的是,这些怀疑的合理性。泰尔福特已经派了个律师来问我们有关那位日本朋友英年早逝的棘手问题了。那个律师……”沃森看看坐在门边的吉尔·坦普勒,她咬着嘴唇,显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查尔斯·格洛尔。”她语气平平地说。 “格洛尔,没错。他在赌场里打听情况。他已经获得了对一个紧随松本到达赌场、之后又紧随他离开的人的外表描述。他似乎认为那个人就是你。” “你跟他说了不是我吗?”雷布思问。 “我们什麽都没跟他说,在我们的侦讯结束之前都不会说。但我也不能无限制地拖延下去,约翰。” “你有没有问过松本来本市做什麽?” “他在一家管理咨询公司工作。他按照客户的要求来到本地,完成对一家乡村俱乐部的收购业务。” “带着汤米·泰尔福特一起。” “约翰,我们先不要贸然地……” “松本是暴力团的成员,长官。我以前只在电视里看到过这种人,而现在,他们忽然出现在了爱丁堡。”雷布思顿了顿,“你不觉得这有那麽一点儿蹊跷吗?我是说,这丝毫不让你觉得担心吗?我不知道,也许是我把重点完全搞错了,但是在我看来,我们还在搅和小泥塘,却不管大潮已经在眼前了!” 他双手加在咖啡杯上的力量越来越大,终于把杯子捏碎了。闪避之间,一块碎片掉在了地上。雷布思从手掌中摘出一片碎陶瓷,鲜血一滴滴落到地毯上。吉尔·坦普勒趋身向前,想要拉住他的手。 “别动,我来。” 他猛地躲开她。“不要!”声音太大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 “我包里有纸巾。” “没关系。”鲜血滴到了他的鞋子上。沃森似乎在低声说杯子上原本就有一道裂缝,坦普勒则专注地望蓍他。他用白色的棉布手帕把伤口裹起来。 “我去洗…下。”他说,“如果您允许的话,长官?” “快去吧,约翰。你确定你没事?” “我会没事的。” 伤口并不深,用冷水冲了一下就好多了。他用纸巾擦干手,又把纸巾丢到马桶里,看着它被冲走,接着找到一个紧急救护箱,用六个创可贴把伤口稳妥地封住。他捏起拳头试了试,没有渗血的痕迹。够好的了。 回到办公桌前,他开始着手写回忆录——依照沃森的要求。吉尔·坦普勒走过他身边,认为需要安慰他几句。 “我们没有人认为是你干的,约翰。但是碰到这种事……日本领事也来询问……我们必须严格按流程办事。” “说到底都是政治,是吧?”他想到了约瑟夫·林兹。 到了午餐时间,他去看望了内德·法洛,问他有没有什麽需要。法洛想要三明治、书、报纸,需要人陪。他看起来很憔悴,因蹲监狱而显得疲惫不堪。也许很快他就会要求请律师。任何一个律师都能把他弄出去。 雷布思把他的报告交给沃森的秘书,然后离开了警局。他刚刚走出五十码,就有一辆车停到了路边。路虎。靓仔让他上车,雷布思看了看车后排。 泰尔福特。伤痕累累的脸上涂着药膏,看上去俨然是个小号的塔拉维茨…… 雷布思犹豫了一下,警察局就在不远处。 “上车。”靓仔重复道。雷布思对免费提供的东西总是无法拒绝,于是上了车。 靓仔把车掉了个头。副驾驶座上绑着巨大的黄色泰迪熊。 “我估计,”雷布思说,“让你不要找内德·法洛的麻烦,也是白说吧。” 泰尔福特的心思则在别的事上。“他想要开战,我们就如他所愿。” “谁?” “你老板。” “我不为卡弗蒂干活。” “少来。” “是我把他关进去的。” “自那之后,你也没少抱他大腿。” “松本不是我杀的。” 泰尔福特第一次抬头看他,雷布思感觉得到,这个人正因暴力的念头而蠢蠢欲动。 “你很清楚不是我干的。”雷布思继续说道。 “你什麽意思?” “因为是你干的,而且你想让我……” 泰尔福特伸手掐住雷布思的脖子。雷布思挣脱开来,试图把泰尔福特压在身下,但车还开动着,根本做不到,两个人都卡在了后座里。靓仔停了车,走下来,打开雷布思那侧的车门,把他拖到人行道上。泰尔福特跟着下车,脸涨得通红,眼睛鼓出眼眶外。 “你别想把这事儿栽赃在我头上!”他大吼道。周围的车都减速围观。行人躲避到了马路对面。 “还能是谁?”雷布思的声音不稳。 “卡弗蒂!”泰尔福特咆哮道,“是你和卡弗蒂试图断我的路!” “我告诉你了,不是我干的。” “老板,”靓仔说,“我们先离开这儿吧,好吗?”他打量着四周,对他们引起的注意感到紧张。泰尔福特明白他的意思,绷紧的肩膀放松了些许。 “上车。”他对雷布思说,而雷布思只是瞪着他。“没事,上车吧。我想让你看几样东西。” 雷布思,世界上最疯狂的警察,上了车。 车内沉寂了两三分锺。泰尔福特用手指调整了一下刚才在推搡中弄松了的纱布。 “我不认为卡弗蒂想开战。”雷布思说。 “你凭什麽那麽确定?” 因为我跟他有约定——负责断你的路的人是我。他们一路向西走。雷布思试图不去想可能的目的地。 “你以前参过军,是吧?”泰尔福特问。 雷布思点点头。 “先是伞兵,之后是皇家特别空勤队。” “我没有完成训练。”雷布思想:他消息非常灵通。 “于是你决定去当警察。”泰尔福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他掸了掸西服,整了整领带结,“问题是,在这样的体制下工作——军队、警察——你必须服从命令。我听说你在这方面不是很擅长。要是在我手下,你可干不久。”他看着窗外,“卡弗蒂有什麽计划?” “我不知道。” “你为什麽要跟踪松本?” “因为他跟你有关联。” “重案组已经把监视给撤了。”雷布思没有回应。“但你还不肯放弃。”泰尔福特转头看着他,“为什麽?” “因为你试图杀了我的女儿。” 泰尔福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是为了这事儿?” “这也是内德·法洛想要弄瞎你的原因。他是她的男朋友。” 泰尔福特咳出一阵不可置信的笑声,摇着头。“我跟你女儿那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为什麽要这麽做呢?” “为了报复我。因为她在坎迪斯的事上帮过我的忙。” 泰尔福特做出深思的样子。“原来是这样。”他点点头,说道,“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估计我说的话你也未必会信,但我还是要说,我对你女儿的事确实是一无所知。”他顿了顿。雷布思能听到附近有警车拉着警笛开过。“你是因为这个才去找卡弗蒂的?”雷布思没有回答,这在泰尔福特看来等于是承认了。他又微笑起来。 “停车。”泰尔福特说。靓仔把车靠到路边。前面的路被封锁了,警察正把车辆疏散到旁边的路上去。雷布思这才意识到自己闻到烟味已经有一阵了。之前被楼房挡住,所以现在他才看见火焰。起火的地点正是卡弗蒂的出租车行那个街区,原本用做办公室的简易房已经完全化为灰烬。后面是用于修理和清洗出租车的车库,上面那瓦楞状的屋顶也快烧光了。一排车在不紧不慢地燃烧着。 “我们其实可以卖票的。”靓仔说。泰尔福特的目光转向雷布思。 “消防队要忙不过来了。还有两处卡弗蒂的办公室现在也正烧着……”他看了看手表,“就是现在,还有他那栋漂亮的别墅。别担心,我们等他老婆出门买东西之后才动手的。最后通牒已经送到他的手下那里——他们可以选择滚出本地,或者死。”他耸耸肩,“对我来说没有区别。去告诉卡弗蒂:他在爱丁堡已经完了。” 雷布思舔了舔嘴唇:“你刚才说我看错你了,说你跟我女儿的事没有关系。如果你也看错了卡弗蒂怎麽办?” “你醒醒吧,好吗?梅根酒吧外的袭击,接着又是丹尼·辛普森……卡弗蒂办事也谈不上隐蔽。” “丹尼说是卡弗蒂的人干的?” “他自己知道,我也知道。”泰尔福特拍拍靓仔的肩头,“回总部。”他又对雷布思说:“还有一个小口信要你带去巴林尼。我跟卡弗蒂的手下是这样说的:今天午夜之前没有离开本地的,全都是我们的目标……而且我是不留俘虏的。”他吸了下鼻子,舒服地坐回座位里,看起来志得意满,“你不介意我把你带到弗林街下车吧?我十五分锺后有个会议要参加,不好意思。” “跟松本的老板开会?” “如果他们想要波丁翰,还是会跟我交易。”他看看雷布思,“你也应该跟我交易。想想吧:谁会希望你和我翻脸?说来说去只有卡弗蒂;袭击你的女儿、伏击松本……说到底都只能是卡弗蒂。你可以考虑一下,也许我们之后可以再谈谈。” 沉默了两三分锺,雷布思开口。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约瑟夫·林兹的人?” “鲍比·霍根提起过他。” “他给你在弗林街的办公室打过电话。” 泰尔福特耸耸肩。“我把当时告诉霍根的话再告诉你一遍。他可能是打错号码了。无论是什麽情况,反正我没有跟什麽老纳粹说过话。” “当然,会用那间办公室的也不止你一个人。”雷布思看见靓仔正从后视镜里打量他,“你呢?” “从来没听说过这老东西。” 一辆车停在弗林街上——超长款白色豪华轿车,车窗全都不透明,后备箱上安着卫星电视天线,挡泥板漆成了粉红色。 “上帝啊。”泰尔福特不由得发笑,“看看他的新玩具。”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留布思的存在。他下了车,大步走到那个正从豪华轿车后座下车的男子面前。白西装、巴拿马帽、粗大的雪茄,艳红色的螺旋花纹衬衫。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你将目光凝聚在那张戴着蓝色墨镜、伤痕累累的面孔上。泰尔福特大声评论着这身装扮、这辆车,以及这份鲁莽张扬,而红眼先生则很享受他的评论。他一只手搭在泰尔福特的肩上,引着他走向游戏厅,但又突然停下脚步,走回轿车边,伸出一只手。 一位年轻女子走下车来。她穿着黑色裙子,黑色紧身袜,外披毛皮夹克御寒。塔拉维茨摩挲着她的背部,泰尔福特则轻吻了她的颈侧。她微笑,双眼微微有些呆滞。然后,塔拉维茨和泰尔福特都转向路虎那边,一同注视着雷布思。 “旅程结束了,警督。”靓仔说,暗示雷布思该下车了。他走下车,双眼一直望着坎迪斯,但是她没有在看他。她依偎在红眼先生的怀里,头靠在他的胸口。他还在抚摸着她的背,她的裙子随着他手的动作一起一伏。他望着雷布思,眼睛放光,脸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雷布思走到他们面前,坎迪斯终于望向他,一脸惊惧。 “警督,”塔拉维茨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来把小钮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雷布思没有理他。“跟我走,坎迪斯。”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但他还是把手伸向她。 她看看他,摇头。“我为什麽要这麽做?”她说,塔拉维茨奖励了她一个吻。 “你被绑架了。你可以提出控诉。” 塔拉维茨放声大笑,带着她走向咖啡馆。 “坎迪斯。”雷布思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但她挥开了他的手,跟着她的主人走了进去。 两个泰尔福特的手下堵着门,靓仔站在雷布思身后。 “英雄救美不容易啊。”他说着,和雷布思擦身而过。 回到圣伦纳德警署,雷布思给法洛送去了他要的食物和报纸,然后搭巡逻车去了托菲肯。他要找的人是外号“沙格”的戴维森警督。他正坐在刑侦组的办公室里,一脸倦容。 “有人放火烧了一家出租车行。”他告诉雷布思。 “知道是谁吗?” 戴维森眯起眼睛。“车行的老板是乔克·斯卡洛。你是不是想暗示我什麽?” “那地方背后的老板到底是谁,沙格?” “你心里很清楚。” “那麽,谁在骚扰卡弗蒂的业务?” “我听到过一些谣言。” 雷布思靠坐在戴维森的办公桌上。“汤米·泰尔福特淮备开战了,除非我们能阻止他。” “‘我们’?” “我想让你带我去个地方。”雷布思说。 “沙格”·戴维森娶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太太,婚姻幸福,虽然孩子们也不常有机会见到他。一年前,他买乐透彩票中了四万英镑。他请局里的每个人喝了一杯,其他的钱都存起来了。 雷布思以前跟他共事过。他不是个糟糕的警察,也许欠缺一点儿想象力。他们必须绕路才能靠近火灾现场。刚刚开出去一英里半,雷布思就让他停车。 “什麽事?”戴维森问。 “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事。”雷布思看着面前的砖房,也就是那栋让汤米·泰尔福特非常感兴趣的房子。 “这里是麦肯林。” “麦肯林是干什麽的?” 戴维森笑起来。“你真的不知道?”他打开车门,“来吧,我带你去看看。” 进入正门的时候他们必须出示身份证接受检查。雷布思注意到这里有很多保安措施,虽然很隐蔽,但建筑的各个角落都安装了摄像头,从每一个角度捕捉着靠近大楼的人。门口的保安打了一个电话,之后有个穿白色外套的男人下楼,签字后把他们带进去。他们在外套上别上访客的胸牌,参观才正式开始。 “我以前来过这儿。”戴维森透露,“如果要我说,我觉得在这座城市里,这地方最好还是保密。” 他们爬上楼梯,走过长廊。所到之处都安排了保安措施:检查胸牌的保安、锁着的门、记录他们一举一动的摄像头等。这让雷布思感到十分不解,这地方看起来实在平淡无奇,也感觉不出有什麽激动人心的事正在发生。 “这是什麽地方?诺克斯堡?”他问。但接下来,导游让他们穿上白袍,然后推开一扇通向实验室的门,雷布思这才明白过来。 实验室里的人正在使用各种化学品,检测试管,并记录笔记。屋里放满了各种奇怪又高级的机器,但本质上来说,这就是一个升级版的学校化学实验室。 戴维森说:“欢迎来到全世界最大的毒品工厂。” 这话不完全淮确,因为麦肯林只是世界上最大的海洛因和可卡因的合法生产商——至少导游是这样介绍的。 “我们是得到政府授权的。一九六一年签署的一项国际条约规定,每个国家都允许有一家毒品生产商,英国的生产商就是我们。” “你们这儿生产什麽?”雷布思望着一排排上锁的冰箱问。 “什麽都有。治疗海洛因成瘾的美沙酮、妇女生孩子时用于止痛的派替啶、绝症晚期患者用于缓解疼痛的二乙酰吗啡,以及医疗程序中使用的可卡因。我们公司早在维多利亚时期就开始生产鸦片酊。” “现在呢?” “现在我们每年生产大约七十吨的鸦片剂,”导游说,“以及价值大约两千万英镑的纯可卡因。” 雷布思揉了揉额头。“我现在开始明白保安措施的必要性了。” 导游微笑起来:“国防部都会向我们请教——我们的保安措施就是有那麽好。” “没有发生过入室盗窃?” “有过两三次入室未遂,但没发生过我们无法解决的事情。” 确实没有,雷布思想,但那是因为你们没有碰上过汤米·泰尔福特和日本暴力团……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雷布思在实验室中参观了一圈,朝着一个站在那里似乎什么事都不干的女士点头微笑。 “她是谁?”他问导游。 “我们的护士。她在值勤。” “为了什麽?” 导游朝一名正在操作机器的男子点点头。“埃托啡,”他说,“一公斤四万英镑,药性极其强烈。护士那里有解毒剂,以防万一。” “这埃托啡有什麽用?” “可以让犀牛昏睡过去。”导游说,一副“这你都不知道”的神气。 可卡因是用原产于秘鲁的可可树叶提炼的,鸦片则来自塔斯马尼亚和澳大利亚的大平原。纯海洛因和可卡因都存放在保险库内,每个实验室都安装了上锁的保险箱,储存仓库内安装了红外探测器和运动传感器。在麦肯林待上五分锺,雷布思就清楚地明白了为什麽汤米·泰尔福特会对这个地方感兴趣。而他让暴力团加入,要麽是因为需要他们的帮助——但这个可能性不大——要麽就是为了在他们面前炫耀自己的伟业。 回到车里,戴维森问了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约翰?” 雷布思捏着鼻梁。“我想泰尔福特正淮备洗劫这地方。” 戴维森嗤之以鼻:“他不可能得手的。你刚刚自己也说了,这就是他妈的诺克斯堡。” “这是扬名立万的机会,沙格。如果他能把这地方清空,他就声名远播了。他可以彻底击败卡弗蒂。”那几起纵火案也是同样的道理:不单单是向卡弗蒂传达信息,而更像是为红眼先生铺的红地毯——欢迎来到爱丁堡,看看我的能耐。 “我跟你说了,”戴维森说,“绝对不可能攻进去的。老天,好便宜!”戴维森的注意力已经被路边商店贴出的海报吸引走了。雷布思也看了过去。香烟特卖、打折的三明治和热面包卷。另外,任何早饭都比外面便宜五便士。 “这地方的竞争一定非常惨烈。”戴维森说,“想不想吃面包卷?” 雷布思注视着工人们走出麦肯林的大门——可能是下午的休息时间——看着他们穿过马路,避让着路上的车辆,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零钱,一边推开商店的门。 “好啊,”雷布思安静地说,“为什麽不呢?” 小店里人满为患。戴维森排到队伍中,雷布思在一边翻看着报纸和杂志。工人们在插科打诨,随意聊天。收银台后面有两个人在工作,都是年轻男子,跟工人们开着玩笑,工作效率相当一般。 “你想吃什麽,约翰?培根?” “行。”雷布思说着,想起来自己还没吃午饭,“要两个吧。” 两个培根面包卷正好一镑。他们坐在车里吃着。 “你知道,沙格,这种小店一般的招数都是在一两件重要商品上降价,把顾客吸引进来。”戴维森一边吃一边点点头。“但这家店搞得像特卖场一样。”雷布思忽然停止咀嚼,“不如帮咱们自己一个忙:查一下这家店的历史,谁是老板,柜台后面那两个人是什麽身份。” 戴维森的咀嚼速度也慢了下未。“你是在想……” “先去查一下,好吗?”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回到圣伦纳德警署,他的电话正在响。他坐下,小心地掀开咖啡杯的盖子。坐车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着坎迪斯。喝了两口咖啡后,他拿起电话听筒。 “雷布思警督。” “那个小浑蛋到底想干什麽?”是长枪卡弗蒂的声音。 “你在哪里?” “你觉得我在哪里?” “听上去你像在打手机。” “这种东西也能混进巴林尼,很神奇吧。说正经的,那里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看来你已经听说了。” “他烧了我的家!我的家!我难道应该听之任之?” “听我说,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一个能扳倒他的办法了。” 卡弗蒂冷静了一点。“告诉我?” “现在还不行,我想要……” “还有我所有的出租车!”卡弗蒂又爆发了,“那个小浑蛋!” “听着,重点在于:他现在会期待你有什麽反应?他在等着你立刻报仇。” “他会得偿所愿的。” “而他会有所淮备。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攻击他不是更好吗?” “那个小混球自从出了娘胎之后就没有过毫无防备的时候。” “要不要我告诉你他为什麽要这麽干?” 卡弗蒂的怒火又平息了一些。“为什麽?” “因为他认为你杀了松本。” “谁?” “他的一个生意上的熟人。无论是谁下的手,都把它安排成我是肇事司机的样子。” “不是我安排的。” “试着告诉泰尔福特看看。他认为是你要求我干的。” “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样。” “没错。我们知道有人设计陷害了我,想拔掉我这个眼中钉。” “那人叫什麽名字来着,死了的那个?” “松本。” “那是日文?” 雷布思希望他此刻能看到卡弗蒂的眼睛。即使是那样,也很难判断这个人是不是在演戏。 “他是日本人。”雷布思说。 “他跟泰尔福特有他妈的什麽关系?” “我怎麽觉得你的智力都已经用完了?”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关于你的女儿……” 雷布思像被冻住了。“她怎麽样?” “波蒂的一家二手商店。”波蒂指的是波托贝罗区。“店主从一个卖家手里买了些东西,其中包括歌剧的磁带和罗伊·奥比森。他记得这件事,因为这两者一般很少同时出现。” 雷布思的手握紧了听筒。“哪家店?那个卖家长什麽样?” 一声冷笑。“这事我们在办,稻草人,全交给我们就行了。那麽,那个日本人……” “我说过我会把泰尔福特踢出局的。这是我们当初的约定。” “我到现在还没看到任何行动。” “我正在办!” “无论如何,我想听听他的事。” 雷布思沉默了。 “萨曼莎怎麽样了?”卡弗蒂问,“那是她的名字,没错吧?” “她……” “因为看起来我随时可能完成我这部分的交易。而另一方面,你……” “松本是暴力团的成员。你听说过他们吗?” 电话那段沉默了片刻。“听说过。” “泰尔福特在帮助他们收购一家乡村俱乐部。” “看在老天的分上,他们要那玩意儿干吗?” “我不确定。”长弗蒂又陷入沉默,雷布思几乎以为他的手机断线了。 然后卡弗蒂开口问:“他有大计划,是吧?”声音中似乎含有一丝敬意,混合在因领地被侵犯而产生的怒意中。 “我们俩都见到过有人去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雷布思的心中慢慢形成了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他对事情的发展方向有了一个概念。 “看起来泰尔福特还有很大的空间,”卡弗蒂说,“而我呢,我连一半的力气都用不出来。” “你想到什麽了,卡弗蒂?每次你做出这种被打败的样子来,我就知道你快要暴怒了。” “你知道我必须报复,无论我自己想不想。这是我们必须遵守的一种小仪式,就像握手一样。” “你手下有多少人?” “足够了。” “听我说,最后一件事……”雷布思不敢相信他正在向他的夙敌说这些话,“詹克·塔拉维茨今天到爱丁堡了。我想那几把火是为了给他留个好印象。” “泰尔福特烧了我的房子,就为了给那个丑陋的俄罗斯浑蛋看好戏?” 就好像一个小孩子在比他大的孩子面前炫耀自己,雷布思想着。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够了,稻草人!”卡弗蒂又回到了暴怒的状态,“什麽也别指望了。那两个家伙想跟莫里森·杰拉德·卡弗蒂玩阴的,我就寄给他们炭疽菌。我要让这两个都感染上!等老子搞完了,他们会以为他妈的艾滋病大爆发了!” 这达到了雷布思能忍受的极限。他挂掉电话,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查了一下电话留言。佩兴斯想知道他有没有时间一起吃晚饭;罗娜说他们又做了一次扫描。鲍比·霍根有事要跟他说。 他先打了个电话到医院。罗娜说医院又做了个扫描以评估脑部受到的损伤。 “那他们为什麽一开始不做这个见鬼的扫描?” “我不知道。” “你问了吗?” “你为什麽不到这儿来?你为什麽不问?好像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倒很乐意陪着萨曼莎,甚至还在椅子上睡了一夜。这算什麽意思——我把你吓跑了?” “听着,罗娜,我很抱歉。今天很不顺利。” “对你,也对其他所有人。” “我知道。我是个自私的浑蛋。” 之后的对话完全可以预见。说再见的时候他感到解脱。他又打了佩兴斯的电话,转到了答录机,他告诉她,自己很乐意接受她的邀请。然后他又打给鲍比·霍根。 “你好,鲍比。有什麽消息?” “不多。我跟泰尔福特谈了一下。” “我知道,他告诉我了。” “你也跟他谈过了?” “他说他从不认识林兹。你跟他团伙里的人谈过没有?” “跟那些经常出入办公室的谈了。一样的答案。” “你提到那五千镑的事没有?” “你当我是白痴吗?听着,我想你可以帮我一个忙。” “只管说。” “林兹的通讯录,我在那上面找到几个地址,是一个叫科尔洪博士的。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他的家庭医生。” “他是斯拉夫语系的讲师。” “但是林兹看起来似乎一直跟他有联系。换了三次地址,能回溯到二十年前。头两个地址都有电话,但最近的那个没有。我查了一一下,科尔洪在这个最近的地址才住了三年。” “所以呢?” “所以林兹没有他的家庭电话。所以,如果他想找他的话……” 雷布思明白了。“打他在学校的号码。”林兹的电话账单上记录的那通足有二十多分锺的电话;雷布思记得科尔洪提到过林兹。 我只在两三次社交性质的场合中见过他……我们任职的部门关系并不是很紧密……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们并不熟…… “他们不是同一个系的。”雷布思说,“科尔洪跟我说他们没怎麽见过面……” “那为什麽林兹会记录着他每次搬家的情况?” “问倒我了,鲍比。你问过他没有?” “没有,但我有此打算。” “他躲起来了,我已经试着找他找了一个星期。”上一次见到他是在墨凡娜。科尔洪会不会是那个把泰尔福特和林兹联系起来的人? “不过,他已经回来了。” “什麽?” “我跟他已经约好了在他的办公室见面。” “带上我。”雷布思说着,站起身来。 雷布思把车停在布伦齐广场——车是一辆没有标记的雅特、来自圣伦纳德警署的美意帮助——他看见本街区停车位里的那辆车正要开走。他挥挥手,但柯斯汀·米德没有看见他,等他找到车喇叭想按一下时,她已经开走了。他不知道她跟科尔洪有多熟。毕竟,当时是她推荐他来当翻译的…… 站在人行道栏杆边的霍根看到了雷布思试图跟人打招呼的举动。 “你认识的人?” “柯斯汀·米德。” 霍根记起了这个人的身份。“帮你翻译那些文件的人?” 雷布思抬头看看斯拉夫语系大楼。“你找到大卫·赖维没有?” “他女儿还没有跟他联系上。” “失去联系多久了?” “久到让这件事情显得可疑。但是她似乎并不是很担心。” “你淮备怎麽玩?”雷布思问。 “要看他怎麽样。” “你只管问你的问题。至于我,只是想在现场。” 霍根看着他,接着耸耸肩,推开楼门。他们开始攀上磨损了的石头楼梯。“希望他们没把他安排在顶楼。” 刻着科尔洪名字的铭牌挂在三楼的一扇门上。他们推开门,见到一条短短的通道,两边还有五六扇门。科尔洪的办公室是右边的第一间,他已经站在门边等着了。 “我好像听到你上来了,这地方声音传得很远。请进,请进。”他没想到霍根会带着人一起来,一看见雷布思,顿时张口结舌。他走回自己的办公室,请两位警官坐下,然后忙着搬动他们的椅子,好让他们都面对着办公桌。 “我这里乱得一团糟。”他说,一边又踢倒了一摞书。 “我能理解您的感受,先生。”霍根说。 科尔洪望向雷布思的方向。“我的秘书说您用过图书馆。” “去填补些漏洞,先生。”雷布思保持着平稳的声音。 “是的,坎迪斯……”科尔洪深思着,“她是不是……我是说,她有没有……” “但是今天呢,先生,”霍根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想跟您谈谈约瑟夫·林兹的事。” 科尔洪重重地坐到他的木头椅子里,椅子被压得发出一声吱嘎,接着他立即又站了起来。“茶?咖啡?两位请务必原谅,我这里太乱了,平时不至于这麽糟……” “对我们来说这里不算乱,先生。”霍根说,“您请坐下吧?” “当然,当然。”科尔洪再一次倒入椅子里。 “约瑟夫·林兹,先生。”霍根催促道。 “可怕的悲剧……可怕。你们知道,他们认为是谋杀。” “是的,先生,我们很清楚。” “当然,当然。抱歉。” 科尔洪面前的办公桌有一种被时光雕刻出来的庄严,上面点缀着斑斑蛀痕。书架上的隔板被教科书压得向下弯曲,牆上挂着陈旧的镶框照片以及一块黑板,上面只写着“性格”一词。窗台上堆满了学生的作业,把下面的两个窗格玻璃都挡住了。整个房间都散发出一股老学究的陈腐气味。 “是这样的,林兹先生的通讯录上有您的名字,先生。”霍根继续道,“我们在询问他所有的朋友。” “朋友?”科尔洪抬起头,“我觉得我们谈不上是‘朋友’吧。我们以前是同事,但在这二十多年里,我只在社交性质的场合地过他三四次。” “有趣的是,他似乎对您很感兴趣,先生。”霍根摊开他的笔记本,“从您在沃伦德公园联排公寓的地址开始就有记录。” “我自七十年代起就不住在那里了。” “他也有您在那里时的电话号码。那之后,是科利。” “我当时以为我想在乡下生活……” “在科利?”霍根流露出怀疑的态度。 科尔洪小幅度地点头:“我最终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于是搬到了德丁斯顿。” “不是马上搬去的。在决定要在哪里买房子的过程中,我租过几个地方。” “林兹先生有您在科利的电话号码,但是德丁斯顿的地址就没有了。” “有趣。我那次搬家之后就没有把我的号码列入公共电话簿了。” “有什麽原因吗,先生?” 科尔洪摇动了一下椅子。“唉,我相信这话说出来一定显得很糟糕……” “说说看。” “我不想让学生来烦我。” “他们会这麽做吗?” “哦,是啊,打电话来问问题、寻求建议、担心考试,或者想延长交作业的期限什麽的。” “您是否记得曾给过林兹先生您的地址,先生?” “不记得给过。” “您确定吗?” “是的,但是他要得到我的地址并不困难。我是说,他只要找个秘书问一下就行了。” 科尔洪开始显出前所未有的焦虑,那张小椅子简直容不下他了。 “先生,”霍根说,“您有什麽关于林兹先生的事情想告诉我们吗?什麽事都行。” 科尔洪只是摇头,死瞪着办公桌的桌面。 雷布思决定亮出王牌。“林兹先生曾打过一个电话到这间办公室。通话延续了超过二十分锺。” “那……是绝不可能的。”科尔洪掏出手帕擦着额头,“听我说,先生们,我非常愿意帮助二位,但问题是,我对约瑟夫·林兹几乎毫无了解。” “而且他也没有给您打电话?” “没有。” “而且您也完全不知道为什麽他会在这过去的三十年中不断地记录您在爱丁堡的地址?” “不知道。” 霍根戏剧化地歎了口气:“那麽,我们是在浪费您和我们自己的时间了。”他站起身,“多谢,科尔洪博士。” 老学究脸上那种解脱了的神情告诉了两名侦探他们想知道的一切。 他们在下楼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正如科尔洪所说,这地方声音传得很远。霍根的车就停在楼下。他们靠在车身上聊着。 “他很担心。”雷布思说。 “他在隐藏什麽事。你说我们要不要再上去一次?” 雷布思摇摇头。“让他再焦虑个一两天,然后进攻。” “他很不喜欢你在场。” “我注意到了。” “那家餐厅——林兹曾跟一个老先生一起吃过饭。” “我们可以跟他说,餐厅的服务员对那个人的外表作了描述。” “不用说细节?” 雷布思点头。“看能不能逼他开口。” “跟林兹一起吃午餐的另外一个人怎麽样,那个年轻女性?” “没概念。” “豪华的饭店,一个老头,一个年轻女子……” “应召女郎?” 霍根微笑起来:“现在还那麽说?” 雷布思考虑了一下:“这也许可以解释他打给泰尔福特的那通电话。但我怀疑泰尔福特应该不会蠢到在办公室里谈这种生意。此外,他的陪侍业务是在另外一个地点经营的。” “但事实就是,他曾打过一个电话到泰尔福特的办公室。” “而且没人承认跟他说过话。” “陪侍之类的业务可能是很单纯的。他不想一个人吃饭,就花钱请人陪他吃。吃完之后,在脸颊上亲一下,各自打车离开。”霍根深吸一口气,“这事绕来绕去没有出路啊。” “我知道这种感觉,鲍比。” 他们抬头望着三楼的窗口,看见科尔洪正朝楼下看,脸上还捂着手帕。 “让他这麽耗着吧。”霍根说着,打开车锁。 “我一直想问来着——你跟阿伯内西相处得怎样?” “他没有给我带来太多麻烦。”霍根回避着雷布思的眼睛。 “这麽说他已经走了?”霍根侧身坐进驾驶座。“他走了。回头见,约翰。” 雷布思被丢在人行道上,皱起眉头。他等到霍根的车转过街角,又转身回到楼里,爬上楼梯。 科尔洪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那老头心神不安地坐在办公桌后。雷布思坐到他面前,一言不发。 “我之前生病了。” “你之前是躲起来了。” 科尔洪开始摇头。“你告诉他们坎迪斯在哪里。”继续摇头。“然后你又担心了,所以他们把你藏了起来,也许就在赌场的某个房间里。”雷布思顿了顿,“我说得没错吧?” “我没有什麽要评论的。”科尔洪怒道。 “如果我继续说下去呢?” “我想请你马上离开。如果你不走,我就要打电话给我的律师了。” “你是说查尔斯·格洛尔?”雷布思微笑,“他们这几天可能一直在教你怎麽应付,但他们无法改变你已经做了的事。”雷布思站起身,“是你把坎迪斯送回到他们手里的。是你干的。”他俯下身,“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是吧?这就是为什麽你一直那麽紧张。你怎麽会知道她的身份呢,科尔洪博士?你怎麽会跟汤米·泰尔福特这种混账东西那麽熟?” 科尔洪拿起电话听筒,但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按不到号码键。 “不用麻烦了。”雷布思说,“我这就走。但是我们会再见面的。到时候,你会开口的。你会开口,因为你是个孬种,科尔洪博士。孬种到最后总是会开口的……” 第十二章 费蒂斯街重案组办公室——西部乡村音乐之家;克拉弗豪斯刚挂上电话,奥米斯顿和克拉克都不在。 “他们接到命令出去了。”克拉弗豪斯说。 “刺伤案有什麽进展吗?” “你认为呢?” “我认为有些事你得知道。”雷布思坐到希欧涵·克拉克的办公桌后,惊歎于桌面之整洁。他打开一个抽屉,也很整洁。分类整理,他暗忖,克拉克很擅长把她的生活分成一个一个小格子。“詹克·塔拉维茨到爱丁堡了。他坐了一部极其夸张的白色豪华轿车,想错过都难。”雷布思顿了顿,“而且他把坎迪斯带在身边。” “他在这儿干什麽?” “我想他是来看演出的。” “什麽演出?” “卡弗蒂对泰尔福特,十五轮不戴拳击手套的肉搏,而且没有裁判。”雷布思倾身向前,双臂撑在桌上,“而且我大概知道结局会是怎样的。” 雷布思回到家,打了个电话给佩兴斯,告诉她他可能会晚些到。 “晚多久?” “我最晚什麽时候到我们才不会吵翻?” 她考虑了一下:“八点半。” “我会到的。” 他查了一下答录机。大卫·赖维说打他家里的电话就可以找到他。 “你到底去哪儿了?”赖维的女儿一把电话交给她父亲,雷布思就问道。 “我去别的地方办点儿事。” “你知道吗,你的女儿很担心。你应该给她打个电话的。” “这些改善家庭关系的建议是免费的吗?” “如果你回答我的几个问题,就可以抵掉了。你知道林兹死了吧?” “我听说了。” “你听说这事的时候在哪儿?” “我告诉过你了,我有别的事要办……警督,我是嫌疑犯吗?” “基本上是我们唯一的嫌疑犯。” 赖维爆发出一阵大笑:“太荒唐了。我可不是……”他说不出那个字。雷布思猜想他的女儿可能离他不远。“请稍等一下。”电话那端一阵模糊的声音:赖维要求他的女儿离开房间。他又回到电话边,声音压得很低。 “警督,请注意,我觉得我必须让你知道听说那件事我有多麽愤怒。正义或许能得以伸张,或许不能——我现在无法讨论这个问题——但是我可以绝对确定,历史在这里被欺骗了!” “你是说审判?” “当然!还有老鼠线。随着每一个嫌疑人的死去,我们要证明其存在就愈发困难。林兹并不是第一个突然死去的嫌疑人,你知道吗?有一个人,他车上的刹车突然就坏了。还有一个人从高楼的窗户中摔了下去。有两起明显的自杀,另有六起看似自然死亡。” “你淮备给我来那套阴谋论?” “这不是个笑话,警督。” “你听到我笑了吗?你怎麽样,赖维先生?你什麽时候离开爱丁堡的?” “在林兹死之前。” “你见过他吗?”雷布思知道他见过,但想听他说谎。 赖维顿了顿:“当面对质这个词更加恰当。” “只有一次?” “三次。他不是很情愿谈他自己的事,但我还是讲了我的想法。” “那通电话是怎麽回事?” 赖维又顿了顿:“什麽电话?” “他打电话到罗森伯格旅馆找你。” “我当时如果把那个电话录下来流传后人就好了。暴怒,警督,勃然大怒。我敢肯定他已经疯了。” “疯了?” “你没有听到他当时说的话。他很擅长装出一副完全正常的样子——那是必然的,不然他无法在那麽长的时间里隐藏得如此之好。但那个人——在那个时候——已经疯了。真的疯了。” 雷布思想起那个在墓园里拘偻着身的小老头,以及他突然朝着一只走过身边的狗痛骂的样子。平静,突然暴怒,然后又恢复平静。 “他所说的故事……”赖维歎了一口气。 “是在饭店里说的?” “什麽饭店?” “抱歉,我以为你们两个一起吃过一次午餐。” “我不能向你保证我们没有吃过。” “那麽,他的故事是怎麽回事?” “这些人啊,警督,为了证明他们的行为是正当的,他们会拒绝承认这些事,或者会用转嫁的方式。转嫁的情况更加常见。” “他们告诉自己说是别人干的?” “是的。” “林兹也是这麽说的?” “没有其他人讲得那麽令人信服。他说那完全是弄错了身份。” “那他认为你错把谁当做他了?” “他在大学里的一个同事……科尔洪博士。” 雷布思打电话给霍根,转述了这个故事。“我告诉赖维你可能会想跟他谈谈。” “我马上就打给他。” “你怎麽想?” “科尔洪是战争犯?”霍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下。 “我也是这样想的。”雷布思说,“我问赖维,为什麽他不觉得应该把这些事告诉我们。” “他怎麽说?” “他说他根本不信这些话。它们毫无价值。” “不管怎样,我们最好再跟科尔洪谈一下。就今晚。” “我今晚有别的事,鲍比。” “没问题,约翰。说真的,我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你淮备一个人去跟他谈?” “我会带个人去。” 雷布思很讨厌置身事外。如果他能取消晚餐的约会…… “有什麽结果记得告诉我。”雷布思挂掉电话。音响里是埃迪·哈里斯,欢快而优美。他走进浴室,把自己浸泡在浴缸里,眼睛上盖着毛巾。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生活分布在很多小盒子里,在不同的情况下打开不同的盒子。谁也不会把自己整个地展现出来,警察也是一样。每个小盒子都是一种安全机制。你这一生中遇到的绝大部分人连他们的名字都不会知道。每个人都把自己锁在盒子里,与其他人隔开距离。这就是所谓的社会。 他想起约瑟夫·林兹——永远在提问,把每一场对话都转变成一堂哲学课;住在自己的小盒子里,而把他的身份锁在另外的地方,他的过去必须保持神秘……约瑟夫·林兹,被逼到角落里时会暴怒,临床上会被诊断为疯子。但这是什麽导致的?回忆?还是回忆的缺失?或者是被其他人逼出来的? 他走出浴室的时候,埃迪·哈里斯的唱片已经放到了最后一首歌。他穿上了见佩兴斯时要穿的衣服。但他还有两个地方要先去:去医院看看萨米,然后在托菲肯开个会。 “团伙成员聚齐了。”他说着,走进刑侦办公室。 沙格·戴维森、克拉弗豪斯、奥米斯顿和希欧涵·克拉克都坐在一张大桌边,用一模一样的格拉斯哥流浪者队图样的咖啡杯喝着咖啡。雷布思拉了把椅子坐过去。 “你把情况告诉他们了吗,沙格?” 戴维森点点头。 “那家店呢?” “我正要说到这儿。”戴维森拿起一支笔,在手里把玩着,“上一任店老板生意做不下去了,附近往来的客流量不够多。那家店关了将近一年,之后突然重新开张了——换了老板,价钱便宜到其他商店根本没法比。” “同时也就吸引了麦肯林的工人。”雷布思补充道,“那麽,这情况延续了多久?” “五个星期,所有的商品都打折。” “可以看出,盈利不是他们的目的。”雷布思环视着桌边的人。开这个会主要是为了奥米斯顿和克拉克;之前他已经把情况都告诉克拉弗豪斯了。 “老板怎麽样?”克拉克问。 “嗯,经营这家店的是一个叫德克兰·杜兰尼的人,和一个叫肯·威尔金森的小伙子。你们猜他们是哪里人?” “佩斯利。”克拉弗豪斯说,迫切地想加快叙述的速度。 “所以他们也是泰尔福特团伙的成员?”奥米斯顿问。 “并不算是正式成员,但他们跟他有关联,这是毫无疑问的。”戴维森大声地擤了一下鼻子,“当然,德克和肯负责经营商店,但他们不是老板。” “泰尔福特才是。”雷布思判断。 “好。”克拉弗豪斯说,“现在我们知道泰尔福特经营着一家亏损的商店,目的是收集情报。” “我想不止于此。”雷布思说,“我是说,你可以听人閒聊,但我不认为那些工人会站在商店里谈论工厂的保安系统,以及如何突破它。德克和肯废话很多,非常适合泰尔福特安排给他们的工作。但如果他们问了太多的问题,就会显得很可疑。” “那泰尔福特在找什麽?”奥米斯顿问。希欧涵·克拉克转头看着他。 “一个内奸。” “有道理。”戴维森继续道,“那地方确实是保护周全,但也不是坚不可摧的。我们都知道如果里面有人接应,要攻进去就容易多了。” “那我们该干些什麽?”克拉克问。 “我们将计就计。”雷布思解释道,“泰尔福特想找个内奸,我们就给他一个。” “我等一下要和麦肯林的头儿见面。”戴维森说。 “我跟你一起去。”克拉弗豪斯说,急着想加入。 “所以我们安排几个自己人到工厂里去。”克拉克渐渐整理出了方向,“他们会在商店里多嘴多舌,让对方认为他们是好目标。然后我们就在这里坐着等,祈祷泰尔福特跟他们接触,而不是其他工人?” “需要靠运气的部分越少越好。”克拉弗豪斯说,“一定不能出错。” “这就是我们这样计划的原因。”雷布思说,“有一个赌博经纪人叫马蒂·琼斯,他欠我很大一个人情。假设我们的人去泰尔福特的店里买完了东西,一走出来,就有一辆车停到他面前。马蒂带着几个人出来,要他还赌债。一阵讨价还价,在他肚子上揍几拳作为警告。” 克拉克明白了。“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店里,坐下来喘气。德克和肯问他出了什麽事。” “他就把整个故事和盘托出:欠了赌债,老婆也跑了,诸如此类。” “为了增加他的吸引力,”戴维森说,“我们把他安排成一个保安人员。” 奥米斯顿看看他。“你觉得麦肯林愿意配合?” “我们会说服他们的。”克拉弗豪斯静静地说。 “更重要的是,”克拉克问,“泰尔福特会上钩吗?” “这要看他有多急切。”雷布思回答。 “一个内奸……”奥米斯顿的眼睛发亮,“为泰尔福特工作——这不就是我们一直想要的吗?” 克拉弗豪斯点点头。“只有一个问题,”他看着雷布思和戴维森,“谁去呢?泰尔福特认识我们。” “我们从外面找个人。”雷布思说,“一个以前跟我一起工作过的人。泰尔福特肯定没有听说过。他是个好人。” “他会愿意吗?”桌边安静下来。 “那要看是谁来请。”门口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一个结实的男人,厚厚的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眼睛细长。雷布思站起身来,与杰克·莫顿握手,把他介绍给大家。 “我需要一个身份背景。”莫顿单刀直入地说,“约翰跟我解释过情况,我也很有兴趣。但我需要一间公寓,杂乱一点,像本地人一样的那种。” “明天首先就办这件事。”克拉弗豪斯说,“还有,我们得跟老板们打个招呼,确保他们对我们的计划没有意见。”他看看莫顿,“你跟你的老板怎麽说的,杰克?” “我请了几天假,我觉得这事儿不需要跟我老板提。” 克拉弗豪斯点点头:“我们一获得上面的许可,我就会亲自跟他谈一下。” “我们今晚就需要拿到许可。”雷布思说,“泰尔福特的人都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我们再等下去就可能失去这个机会。” “我同意。”克拉弗豪斯说着,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我这就去打几个电话,让他们的餐前威士忌暂停几轮。” 雷布思望着杰克·莫顿——他的朋友——用口型比出一句“谢谢”。莫顿耸耸肩。接着雷布思站了起来。 “那麽你们忙,我先走了。”他向在座的各位说,“有事的话,你们有我的寻呼机或者手机号码。” 他还没走到大厅,希欧涵·克拉克就赶了上来。 “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雷布思眨眨眼:“什麽事?” “自从你让克拉弗豪斯兴奋起来之后,那个破录音机就再也没响过了。” <hr /> 注释: 第十三章 晚餐进行得很顺利。他向佩兴斯谈起了萨米、罗娜、他对六十年代音乐的热爱,以及对时尚的全然无知。她谈到了她的工作、她参加的一项实验性烹饪课程,以及淮备去奥克尼郡旅行的计划。他们吃的是配上自制的贻贝明虾酱料的新鲜意大利面,分享了一瓶苏格兰高地矿泉水。雷布思竭尽全力地试图把卧底计划、塔拉维茨、坎迪斯、林兹……这一类的事都放在脑后。她看得出来,他的大半心思都在想着别的事,但尽力让自己不感觉到被冷落。她问他是不是要回家。 “这是邀请吗?” “我不确定……大概是吧。” “我们还是假装不是吧,这样我在拒绝的时候不至于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听起来很合理。心里有事?” “你居然没有看到它们从我的耳朵里流出来?我很惊讶。” “你想要谈谈吗?我是说,也许你没有注意到,但是我们基本上什麽都谈了,就是没有谈到我们的事。” “我不认为谈谈就有用。” “闭口不谈就有用?”她伸出一只手臂,“苏格兰男人,在否认事实的时候最开心。” “我在否认事实?” “首先,你在拒绝我进入你的生活。” “对不起。” “上帝啊,约翰,你把这个词印在t恤上好了。” “谢谢,也许我会的。”他从沙发上站起身。 “哦,见鬼,对不起。”她微笑,“你瞧,你现在把我也传染上了。” “是啊,这句话确实很容易传染。” 她站起来,抚摸他的手臂。“你在担心做测试的事?” “不管你信不信,眼下这是我最不担心的事了。” “应该的。一切都会好的。” “hunky Dory。” “hunky Dory,”她重复道,又微笑起来。她轻吻了一下他的面颊,“你知道吗,我一直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麽意思。” “hunky Dory?”她点点头。 “那是大卫·鲍伊的一张唱片。”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也许永远无法知道是什麽样的直觉让他决定绕路到这里来,但是他很高兴自己这麽做了。因为就在这里——墨凡娜赌场的门口——停着那辆白色的加长豪华轿车。司机正靠在车身上抽着烟,一脸无聊的表情。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拿出手机,简短地说上几句。雷布思凝望着墨凡娜,思索着。汤米·泰尔福特在这个地方分一杯羹;女服务员则是从东欧来的,由红眼先生负责提供。雷布思不知道这两个帝国——泰尔福特的和塔拉维茨的——交集到底有多深。再加上第三股势力:日本暴力团。有些事总是合不上。 塔拉维茨能从中获得什麽好处? 玛丽安·坎沃锡曾提出她的想法:打手。泰尔福特的团伙负责训练苏格兰硬汉,然后送往南方。但这并不足以成为一桩大生意,一定还有别的事。红眼先生是不是会在洗劫麦肯林成功后分一杯羹?泰尔福特是否在用暴力团的某项行动吸引他?关于泰尔福特是塔拉维茨的货源的说法又如何呢? 到十一点四十五分,另一通电话让司机动了起来,把手中的烟弹到地上,打开车门。塔拉维茨和他的手下大摇大摆地走出赌场大门,仿佛是这地方的主子一样。坎迪斯身披一件全黑的长大衣,里面是一条闪闪发光的粉红色短裙,长不及膝。她手里拿着一瓶香槟。雷布思数了一下,塔拉维茨身边带着三个人,都是当天在废车场见过的熟面孔。还有两个没有出现:那个律师和螃蟹。泰尔福特也在,身边也带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靓仔。靓仔扯着身上的夹克衫,无法决定是扣上扣子好还是敞开着好,但他的目光始终在扫视着黑暗的街道。雷布思把车停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很确定他们看不到他。那群人鱼贯坐进豪华轿车。雷布思看着车开走,等到车打着转弯灯绕过街角,才打开他的车前灯,发动引擎。 他们的车开到松本住过的那家宾馆门口。泰尔福特的路虎就停在门外。街上的行人——深夜才从酒吧出来,匆匆赶着回家的人——都转头看着那辆豪华轿车。看到随从们下车的样子,他们多半误以为这些人是什麽流行明星或是拍电影的。雷布思担任选角的导演:坎迪斯是刚刚出道的小明星,被粗俗下流的制片人塔拉维茨无情地虐待;泰尔福特则是个圆滑狡诈的年轻经营人员,一边向制作人学习,一边随时等待着机会超越他。其他人都是小角色,但也许靓仔略有不同,他紧跟在自己的老板身后,也许在为自己打基础,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大突破…… 如果塔拉维茨在这里包了套房,他们大概都能坐得下。如果没有,他们也许会去宾馆的酒吧。雷布思停好车,尾随着他们走进宾馆。 大堂里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接待区到处都是松木框或铜框的镜子和盆栽植物。他装作自己是那群人中的一员,只是落在了后面。他们在酒吧里找了张桌子坐下,中间隔着两扇玻璃推拉门。雷布思往后退了一点。如果坐在空荡荡的接待区,就成了明显的靶子;进酒吧,更加明显;退回车里去?有个人站了起来,脱下了黑色的长大衣。是坎迪斯。她微笑着,向塔拉维茨说了些什麽,他点点头,握着她的手,在掌心上印下一个吻,然后更进一步,缓缓地舔过她的掌心,直至手腕。每个人都大笑起来,呼哨声大作。坎迪斯看上去很麻木。塔拉维茨一直舔到她的小臂内侧,咬了一口。她尖叫了一声,抽回手,揉着手臂。塔拉维茨伸着舌头向同伙们炫耀着。汤米·泰尔福特还是值得赞赏的,他没有跟其他人一起笑。 坎迪斯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主人的小把戏中的配角。然后主人轻拍了一下手,让她走开。获得恩淮之后,她向门口走来。雷布思退到公用电话桌边,她走出酒吧的门,向右转,走进女厕所。坐在桌边的人忙着点各种香槟——还有一杯橙汁,给靓仔。 雷布思打量了一下四周,深吸一口气,走进女厕所,仿佛这是全天下最自然不过的事。 她正捧着水洗脸。水槽边放着一只棕色的小瓶子,三颗黄色的药片淮备就绪。雷布思把药片扫到地上。 “嘿!”她转过身,看见他,一只手捂住了嘴。她试着往后躲闪,但已无路可退。 “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吗,卡丽娜?”雷布思把她的真名当做武器,这是友好的指责。 她皱着眉摇头,脸上的表情显示她没有听懂。他抓住她的双肩,用力捏着。 “萨米。”他轻声说,“萨米住院了,很严重。”他指指宾馆酒吧的方向,“他们试图杀了她。” 这次她听懂了。坎迪斯拼命摇着头,眼泪染花了睫毛膏。 “你对萨米说了什麽吗?” 她又皱起眉头。 “任何跟泰尔福特或塔拉维茨有关的事?你有没有跟萨米说起他们?” 缓慢,但坚决的摇头。“萨米……医院?” 他点点头。用手比出操作方向盘的样子,学着引擎的声音,然后一拳击在张开的掌心里。坎迪斯转过身去,抓住水槽的边缘。她痛哭失声,肩膀不停地颤抖。她又倒出更多药片。雷布思把药片从她手里抢出来。 “你想逃避事实吗?别想了。”他把药片扔到地上,用脚跟碾碎。她蹲下身去,用口水沾湿了一根指头去沾地上的药粉。雷布思用力把她拉起来。她的膝盖完全没有力气,他不得不抱住她,让她不至于摔倒。她不愿看他的眼睛。 “有趣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在厕所,记得吗?你当时吓坏了。你当时那麽痛恨你的生活,以至于要割破自己的手腕。”他抚摸着她伤痕累累的手腕,“你对你的生活痛恨到如此程度。但现在你又回去了。” 她的<bdo>http://www?99lib?net</bdo>脸靠在他的外套上,眼泪滴上他的衬衣。 “记得那些日本人吗?”他轻声说,“记得朱尼佩花园和高尔夫球场吗?” 她抬起头,用手腕擦了擦鼻子。“朱尼佩花园。”她说。 “对。还有一家大工厂……车停下来,大家都看着那个工厂。” 她点点头。 “有人说起过这些吗?他们说起过任何事吗?” 她摇头。“约翰……”她伸手抓着他的衣领,抽抽鼻子,又擦了一下。她靠着他的外套和衬衫往下滑。最后她跪倒在地上,抬头看着他,眨着盈满泪水的眼睛,一边用湿漉漉的手指沾着地砖上的药粉。雷布思在她面前蹲下。 “跟我走,”他说,“我会帮你的。”他指指门,指着外面的天地,但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着舔舐手指。有人推开女厕所的门。雷布思抬头看去。 一个女人:年纪很轻,醉醺醺的,头发都耷拉在眼睛前面。她停下脚步,研究着蹲在她上的两个人,然后笑起来,走进一个隔间。 “给我留一点。”她说着,锁上隔间的门。 “走吧,约翰。”坎迪斯的嘴角边还沾着药粉,一小片药卡在她的门牙之间,“求你,现在就走。” “我不想让你再受伤害。”他拿起她的双手,紧握着。 “我不受伤了。”她站起身,转身背向他,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的脸,擦去嘴角的药粉,补上睫毛膏。她擤了一下鼻子,深吸一口气。 然后走出了厕所。 雷布思等了一会儿,时间足够她回到桌边。然后,他推开门,走回外面的车旁边,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开车回家,泫然欲泣。 <hr /> 注释: 第十四章 凌晨四点,上帝发慈悲,电话响了,把他从噩梦中惊醒。 几个牙齿磨尖的集中营妓女跪在他面前。身穿纳粹党卫军制服的詹克·塔拉维茨从身后抓住他,告诉他抵抗是没有用的。隔着带铁条的窗户,雷布思可以看到黑色贝雷帽——法国抗德游击队——正忙着解救集中营里的囚犯,却把他的囚室留到了最后。警铃声大作,眼前的一切都在告诉他,救援即将到来…… ……警铃声变成了他的电话铃声……他勉强从椅子里站起来,接起电话。 “喂。” “约翰,”是警司。极易辨认的亚伯多里安口音。 “是的,长官?” “我们碰到点儿麻烦。过来一趟。” “什麽样的麻烦?” “你来了我会告诉你的。赶紧上班。” 淮确地说,是上夜班。城市在安睡,圣伦纳德警署灯火通明,但周围的房屋全是暗的。丝毫看不出法梅尔所说的“碰到点儿麻烦”的迹象。在警司办公室里,法梅尔正和吉尔·坦普勒开会。 “坐,约翰。咖啡?” “不用了,谢谢,长官。” 坦普勒和警司还在犹豫着该由谁来开口,雷布思帮他们打破了僵局。 “汤米·泰尔福特的产业被袭击了吧。” 坦普勒眨眨眼。“你会通灵?” “卡弗蒂的办公室和出租车都被放火烧了,他的家也是。”雷布思耸耸肩,“我们早就知道他会报复的。” “是吗?” 他能怎麽说?我知道,因为卡弗蒂告诉我了。他估计他们不会喜欢听到这个。“我只是进行简单的推理。” 法梅尔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现在他们正式开战了。” “哪里被袭了?” “弗林街的游戏厅。”坦普勒说,“损失不算很大,那地方安装了喷洒灭火系统。”她微笑起来。安装喷洒灭火系统的游戏厅……这可不是因为泰尔福特小心谨慎。 “还有两家夜总会,”法梅尔补充道,“和一家赌场。” “哪一家?” 警长看着坦普勒,后者回答:“墨凡娜。” “有人受伤吗?” “赌场经理和两三个朋友,脑震荡,几处淤青。” “怎麽弄的?” “他们跑下楼的时候撞翻在一起了。” 雷布思点点头:“有意思,楼梯还真是危险。”他坐回椅子中,“那麽这些事跟我有什麽关系?不要告诉我说,我解决了泰尔福特的日本生意伙伴之后,又决定从事纵火业了。” “约翰……”法梅尔站起身,靠坐在办公桌上,“我们三个人都知道这事跟你毫无关系。问你件事,我们在你车子的驾驶座下面找到一瓶未开封的小瓶装麦芽威士忌……” 雷布思点点头:“是我的。”他的另一个小自杀炸弹。 “那你为什麽还要喝超市买的混合酒?” “那个拧口瓶里装的是这个?这些只会买便宜货的浑蛋!” “你的血液里也没有酒精。与此同时,正如你所说,卡弗蒂是最大的嫌疑犯。而卡弗蒂和你……” “你想让我去和他谈谈?” 吉尔·坦普勒坐在椅子里向前倾身。“我们不想看到战争。” “要双方都愿意才可能停火。” “我会跟泰尔福特谈。”她说。 “他是个厉害的小东西,你要小心。” 她点点头:“你能去跟卡弗蒂谈一下吗?” 雷布思也不想看到战争。这会把泰尔福特的注意力从麦肯林劫案上转移走。他会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甚至可能把那家商店关掉。不行,雷布思不想看到战争。 “我会跟他谈的。”他说。 巴林尼监狱,早餐时间。 雷布思因长途开车而感到心烦意乱,心知一杯威士忌就能让他安定下来。卡弗蒂已经在之前见面的那个房间等着他了。 “早上好啊,稻草人。”双臂抱胸,看起来志得意满。 “你昨晚很忙啊。” “正相反,我睡得很好,在这里每一晚都睡得很好。你怎麽样?” “我四点锺就起来了,检查物损报告。其实本来我也不用跑那麽远的路到这里来的。如果你能给我你的手机号的话……” 卡弗蒂咧嘴大笑:“我听说有几间夜总会被毁了。” “我想你那几个手下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卡弗蒂的笑容收敛了起来。“泰尔福特的产业似乎都装有一流的防火装置。烟雾探测器、自动喷洒龙头、防火门,把实际造成的损害降到了最低。” “这只是开始。”卡弗蒂说,“我一定会搞死那个小杂种的。” “我以为这是我负责的工作。” “你的进展几乎为零,稻草人。” “我已经淮备了一出好戏。等结果出来了之后,你会喜欢的。” 卡弗蒂眯起眼睛。“给我细节。让我相信你。” 但是雷布思摇着头。“有的时候,你只能怀有信念。”他顿了顿,“成交吗?” “我一定是漏掉了点什麽。” 雷布思把话挑明了:“你收手。把泰尔福特留给我。” “这事儿我们早就谈过了。他打了我,如果我什麽也不做,我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入行道的地砖,可以随便踩了。” “我们的人正在跟他谈话,警告他收手。” “与此同时我就应该相信你会把这事儿办妥?” “我们可是就这项交易握过手的。” 卡弗蒂嗤之以鼻:“我跟很多浑蛋都握过手。” “那你就把我当做例外。” “你已经是很多规矩的例外了,稻草人。”卡弗蒂显出沉思的表情,“赌场、夜总会、游戏厅……这些地方都毁得不厉害?” “按照我的猜想,纵火造成的损失未见得比喷洒龙头造成的损失大。” 卡弗蒂绷紧了下巴。“这让我显得更像一个大傻瓜了。” 雷布思沉默地坐着,等待他脑海中的国际象棋比赛结束。 “好,”那歹徒终于说道,“我会让下面的人撤走。反正现在大概也正好可以招募新人。”他抬头看看雷布思,“是时候增加新鲜血液了。” 这句话使得雷布思想到了另外一件他一拖再拖的任务。 丹尼·辛普森和他的母亲一起住在维斯特黑尔的连栋房里。 这栋房屋的设计者一定是一个永远都不会住在这房子附近的虐待狂。房子阴暗潮湿,仿佛它的心葬已经衰竭了,却不愿停止跳动。雷布思对这地方怀有深厚的敬意。汤米·史密斯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小的时候曾用袜子堵住萨克斯管的口进行练习,以免声音透过高楼那薄得可怜的牆壁,骚扰到邻居。汤米·史密斯是雷布思听到过的最好的萨克斯管演奏家之一。 从某种角度来说,维斯特黑尔存在于现实世界以外。无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不会路过这个地方。雷布思从来都没有因为别处有什麽事而开车途经这里——每一次到这个地方,都是因为在这里有事要办。有一条从城里通出来的便道经过这里,对许多司机来说,这是唯一与维斯特黑尔偶遇的机会。他们看见的是成排的高层住宅、连栋房、整片荒弃的操场。他们看不见的是人。水泥丛林常见,水泥荒野却极罕见。雷布思敲了敲丹尼·辛普森家的门。他并不知道要对这个年轻人说什麽,只是想再见他一面。他想看看他身上没有血迹、没有忍受着疼痛时的样子;想看到一个完整健全的他。 想看看他。 但是丹尼·辛普森不在,他的母亲也不在。他们家隔壁一个没戴上面那排假牙的女人出来向他解释了情况。 这一情况把雷布思引到了医院。在一间狭小阴暗、不易发现的病房中,丹尼·辛普森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绷带,大汗淋漓,仿佛刚踢完全场足球。他昏睡着。他的母亲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腕。一名护士向雷布思解释说,现在对丹尼而言最好的选择是找家护理院,如果他们能要到床位的话。 “出了什麽事?” “我们认为是感染了。当你的抵抗力降到零时……这个世界就充满危险。”她耸耸肩,好像这样的事情看得太多了一样。丹尼的母亲看到了他们在谈话。也许她以为雷布思是个医生。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站住,等着他开口。 “我是来看丹尼的。”他说。 “嗯?” “那天晚上……他出意外的那天晚上,是我把他送到这儿来的。我只是想问问他现在怎麽样了?” “你自己看吧。”她的声音支离破碎。 雷布思想到,从这里走出去五分锺就能到萨米的病房。他原以为她的情况独一无二。因为她对他来说是独一无二的。现在,他看见就在离萨米的病床不远的地方,有别的家长在哭泣,在握着他们的孩子的手,追问着原因。 “我真的很遗憾。”他说,“我希望……” “我也是。”那个女人说,“你知道吗,他其实从来都不是个坏孩子。会瞎胡闹,但真的不坏。他的问题在于,他总是对新鲜的东西、能让他摆脱无聊的东西充满兴趣。我们都知道这会产生什麽后果。” 雷布思点点头,忽然不想再待在这里,不想听丹尼·辛普森的人生故事。眼下他手上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他扶着她的手臂。 “嗯,”他说,“我很抱歉,但我得走了。” 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蹒跚地走回儿子的床边。雷布思想要诅咒丹尼·辛普森,因为他可能把病毒传染给了他。他现在才意识到,如果他们不是在医院而是在丹尼家门口相遇,他们之间的对话一定会走到这一步,甚至雷布思可能会更进一步。 他想要诅咒他……但是他不能。诅咒他就跟诅咒上帝一样徒劳无功。浪费时间,浪费力气。因此,他转而走到萨米的病房,发现房间里又只有她一个人了。其他病人不见了,护士不在,罗娜也不在。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有一种他以前没有注意到过的味道。滑石粉。他坐下来,把她的双手包在手中。 “你怎麽样,萨米?我老想着要带几张绿洲乐队的唱片过来,也许他们的歌能让你回来。你妈坐在这儿整天听古典音乐,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甚至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那玩意儿。有很多事我们从来也没机会聊一聊。” 他看到了什麽,急忙站起来确认。她的眼皮在动。 “萨米?萨米?”他还从没见她动过呢。他按下床边的呼叫按钮,等着护士过来。然后又按了一次。 “快啊,快啊。” 眼皮疾速地颤抖……然后停下来了。 “萨米!” 门开了,护士走进来。 “怎麽了?” 雷布思:“我好像看到……她在动。” “在动?” “只是眼睛动了,好像她想要睁开眼睛那样。” “我去叫个医生来。” “快啊,萨米,再试试。醒醒啊,宝贝。”他拍着她的手腕,然后是脸颊。 医生过来了,正是萨米入院那天被雷布思大吼过的那个。医生掀开她的眼皮,用一只小手电筒照了照里面,又把手电筒拉开一些,检查她的瞳孔。 “如果你看到她动了,我相信她一定是动过了。” “是啊,但那表示什麽呢?” “很难讲。” “难也讲讲看。”雷布思双眼直瞪着医生。 “她现在是处于睡眠状态,会做梦。人在做梦的时候会发生快速眼动的现象。” “所以那可能是……”雷布思试图寻找那个词,“……不自觉的?” “正如我刚才所说,这很难讲。最近一次脑部扫描显示出明确的进步。”他顿了顿,“微小的进步,但确实是有。” 雷布思点着头,浑身颤抖。医生发现了,问他是否需要一点什麽。雷布思摇摇头。医生抬腕看了看手表,还有别的事要忙。护士在一边摇晃着她的腿。雷布思向他们俩道了谢,走了出去。 霍根:你同意我们对这次询问进行录音吗,科尔洪博士? 科尔洪:我不反对。 霍根:这既有利于我们,也有利于您。 科尔洪:我没有什麽可隐瞒的,霍根警督。(咳嗽) 霍根:很好,先生。那麽我们就开始吧? 科尔洪:我能不能问个问题?为了明确起见。您想要问我关于约瑟夫·林兹的事——不涉及其他的事? 霍根:其他还有什麽事,先生? 科尔洪: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下。 霍根:您想要请律师在场吗? 科尔洪:不用。 霍根:好的,先生。那麽,如果我可以开始的话……我们其实想知道的是您和约瑟夫·林兹教授之间的关系。 科尔洪:是。 霍根:但是呢,我们上一次谈话时,您说您不认识林兹教授。 科尔洪:我想我说的是我对他没有多少了解。 霍根:好的,先生。如果您当时是这样说的话…… 科尔洪:我清楚地记得,我就是这样说的。 霍根:但是我们刚获得了一些新的信息…… 科尔洪:嗯? 霍根:据说,您对林兹教授的了解应该不浅。 科尔洪:这种说法的来源是? 霍根:我们新近获得的信息。透露这一情报的人告诉我们,约瑟夫·林兹曾指控你为战争犯。您对此有什麽想法吗,先生? 科尔洪:那是谎言。可恶至极的谎言。 霍根:那麽说他并不真的认为您是战争犯? 科尔洪:哦,他是这样想的!他曾不止一次地当面对我这样说过。 霍根:什麽时候? 科尔洪:很多年前了。他脑子里无端生出这个念头……那个人是个疯子,警督。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被恶魔控制了。 霍根:他的原话是怎麽说的? 科尔洪:记不清了。那是很久以前了,我记得可能是一九七零年初。 霍根:如果您能……会大有帮助。 科尔洪:他在一次聚会中间忽然发难。我记得那是某位客座教授的欢迎活动。总而言之,约瑟夫坚持带我走到一个角落。他显得很激动,接着就开口说我是什麽纳粹,通过某种迂回的路线来到这个国家。他一直说个不停。 霍根:您当时怎麽办? 科尔洪:告诉他他喝醉了,在胡言乱语。 霍根:然后呢? 科尔洪:然后他确实是喝醉了,不得不叫出租车回家。我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在学术圈里,你会习惯于某些人的……反常举动。我们都是有点强迫症的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霍根:但是林兹仍然坚持己见? 科尔洪:也不完全是。但是每过几年……就会……他就会说些什么,宣称某些暴行…… 霍根:他在大学之外找过你吗? 科尔洪:有过一次,他打电话到我家去。 霍根:之后您就搬家了? 科尔洪:是的。 霍根:搬家之后没有把家庭电话登记在公用电话本上? 科尔洪:到最后是这样。 霍根:为了不让他再打电话给您? 科尔洪:我想那也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霍根:您跟别人谈起过林兹吗? 科尔洪:您是指向当局告发?不,没有。他不过是个讨厌的人,仅此而已。 霍根:之后发生了什麽? 科尔洪:之后报纸上就出现了那些报道,说约瑟夫·林兹可能是一名纳粹,是战争犯。然后他突然又咬上我了。 霍根:他打电话到您的办公室? 科尔洪:是的。 霍根:您就此事向我们撒谎了? 科尔洪:对不起,我当时惊慌失措了。 霍根:惊慌什麽呢? 科尔洪:就是……我不知道。 霍根:所以您跟他见面了?想把事情说清楚? 科尔洪:我们一起吃了一顿午饭。他看起来……神志很清楚,但是他说的话全都是无稽之谈。他编出了一整套故事,不单单是我的事。我反复地对他说:“约瑟夫,战争结束的时候我还没到二十岁呢。”此外,我是本地土生土长的,这些都有据可查。 霍根:对此他怎麽回应? 科尔洪:他说记录可以伪造。 霍根:伪造记录……约瑟夫·林兹特克隐藏身份的手段之一。 科尔洪:我知道。 霍根:您认为约瑟夫·林兹就是约瑟夫·林兹特克吗? 科尔洪:我不知道。也许那些故事影响了他……他开始这样相信……我不知道。 霍根:好,但他的那些指控早在媒体的轰炸之前就开始了——几十年前的事了。 科尔洪:确实。 霍根:所以他一直盯着您不放。他有没有说过要向媒体透露他的想法。 科尔洪:可能说过……我不记得了。 霍根:嗯。 科尔洪:您是在找动机,是吗?您是在找我希望他死的理由。 霍根:您有没有杀了他,科尔洪博士? 科尔洪:绝对没有。 霍根:您对杀他的人是谁有没有概念? 科尔洪:没有。 霍根:您上一次为什麽不告诉我们呢?为什麽要说谎? 科尔洪:因为我已经预见到会发生这种事。这些怀疑。我愚蠢地以为我可以躲得过去。 霍根:躲过去? 科尔洪:是的。 霍根:曾有一位年轻女士跟林兹一起吃过午饭,就在你们吃饭的那家饭店。您知不知道她是谁? 科尔洪:完全不知道。 霍根:您认识林兹教授很长时间了……您认为他的性取向如何? 科尔洪: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霍根:没有吗? 科尔洪:没有。 霍根:您自己怎麽样,先生? 科尔洪:我真不知道这有什麽……好吧,明确地告诉您,警督,我是信仰一夫一妻制的异性恋。 霍根:谢谢您,先生。很感谢您的开诚布公。 雷布思关掉录音机。 “我敢肯定你很感谢他的开诚布公。” “你觉得怎麽样?”鲍比·霍根问。 “我觉得你问‘是你干的吗’的时机不对。除此之外,不错。”雷布思敲敲录音机,“后面还有很多吗?” “不多了。” 雷布思又按下播放的按钮。 霍根:你们在饭店见面时,又是老一套? 科尔洪:哦,是啊。名字、日期……我从欧洲大陆潜逃过来时途径的国家。 霍根:他有没有说您是怎麽做到的? 科尔洪:他将其称之为老鼠线,说是梵蒂冈在背后操作的,如果您能相信的话。他还说所有的西方国家政府都合谋帮助纳粹的重要人物——科学家和智囊——从俄国人手中逃脱出来。我是说,真的……这就像是伊恩·弗莱明遇上约翰·勒卡雷,不是吗? 霍根:但是他提供了细节? 科尔洪:是的,不过有强迫症的人是会这样的。 霍根:有一些书里也写到了林兹教授谈到的那些事。 科尔洪:是吗? 霍根:被偷送出国的纳粹……从绞刑架下救出来的战争犯。 科尔洪:那个嘛,确实有,但那些只不过是故事而已。您不会真的认为…… 霍根:我只是在收集信息,科尔洪博士。做我们这行的不会轻易排除任何情报。 科尔洪:是的,我能理解。问题是,这就像从粗糠里挑麦子一样。 霍根:您是说从谎言中寻找事实?是的,这确实是个问题。 科尔洪:我是说,您听到的那些关于波斯尼亚和克罗地亚的故事……屠宰场、数量惊人的酷刑、罪犯被偷偷送走……很难判断哪些事是真实的。 霍根:在我们结束谈话之前……我想问问您知不知道那些钱后来怎麽样了? 科尔洪:什麽钱? 霍根:林兹从银行里取的钱。五千英镑的现金。 科尔洪: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另一个动机? 霍根:感谢您抽时间跟我们谈话,科尔洪博士。有可能还需要再次询问您。我很抱歉,但由于您之前曾对我们说过谎,我们的工作难度就高了很多。 科尔洪:很抱歉,霍根警督。我非常理解,但我也希望您能理解我当时为什麽那麽做。 霍根:我妈妈一直教育我不能说谎,先生。再次感谢您拨冗。 雷布思看着霍根:“你妈妈?” 霍根耸耸肩:“也可能是我奶奶。” 雷布思喝干了杯中的咖啡。“现在我们知道了跟林兹一起吃午饭的其中一个人的身份。” “而且也知道林兹一直在纠缠科尔洪。” “他是嫌疑犯之一吗?” “我手里的嫌疑犯本来就不多。” “很公平,但不管怎样……” “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 “我不知道,鲍比。他说话的样子听起来好像是彩排过,而且到结束的时候他有解脱了的感觉。” “你觉得我漏掉了什麽?我可以叫他再来一次。” 雷布思想着科尔洪的话:您听到的那些故事……罪犯被偷偷送走……不是您“读到过”的故事,而是您“听到”的。他会从谁那里听到这些?坎迪斯?詹克·塔拉维茨? 霍根揉着鼻梁。“我得喝一杯。” 雷布思把咖啡杯扔进垃圾桶。“信息已收到,表示理解。顺便问一句,阿伯内西有消息吗?” “他是个烦死人的讨厌鬼。”霍根说着,转过身去。 <hr /> 注释: 第十五章 “他到位了。”雷布思打电话询问杰克·莫顿的情况时,克拉弗豪斯这样说,“我们帮他在波尔沃斯找了一个单间的小破房子,量身定做了一套制服。现在他已经正式成为工厂保安的一员了。” “还有别人知情吗?” “只有他们的大老板,名字叫利文斯顿。我们昨天晚上跟他开了很久的会。” “其他保安会不会觉得有点奇怪?他们中间忽然冒出一个陌生人?” “那就要靠杰克去说服他们了。他很自信。” “他的伪装身份是什麽?” “暗地里是个酒鬼、公开的赌徒、老婆已经跑了。” “他不喝酒的。” “是的,他告诉我了。没关系,只要别人以为他喝就行了。” “他已经进入角色了吗?” “正在这个过程中。他今天会连上两个班,这样就能多去商店几趟,包括晚上。那时候那里会比较安静,更有机会了解肯和德克。我们白天无法跟他联系,他一回家就会向我们报告情况。只能打电话,不能冒险见面。” “你觉得他们会监视他?” “如果他们的工作够彻底的话。还有,如果他们中这个圈套的话。” “你跟马蒂·琼斯谈过没有?” “已经约好了明天行动。他会带两个大块头去,但他们会对杰克手下留情的。” “明天会不会太仓促了?” “我们还等得起吗?他们心中可能已经有人选了。” “我们对他的要求太高了。” “他可是你的主意。” “我知道。” “你觉得他胜任不了?” “不是这个……可是他等于一脚踩进了战争里。” “然后可以促成停火。” “确实。” “这跟我听说的情况可不同……” 雷布思刚挂上电话,就从同事那里听说了同样的消息。他敲了敲警司办公室的门,法梅尔正和吉尔·坦普勒开会。 “你跟他谈过了吗?”法梅尔问。 “他同意停火。”雷布思说,他望着坦普勒,“你那边怎麽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跟泰尔福特谈过了——但他的律师始终在场。我反复地告诉他我们想要的是什麽,而那个律师反复地说我是在给他客户的名誉抹黑。” “泰尔福特呢?” “就坐在那儿,抱着手臂,冲着牆壁微笑。”她的脸上开始充血,“我觉得他压根儿连一次都没看过我。” “但是你把口信传到了。” “是的。” “你有没有说卡弗蒂会配合?”她点点头。 “那到底在搞什麽鬼?” “我们不能让事态失控。”法梅尔说。 “在我看来,已经失控了。” 截止到目前的战况:卡弗蒂两个手下的脸被揍成了糨糊。 “幸好他们的命保住了。”法梅尔继续道。 “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雷布思说,“是塔拉维茨,他才是症结所在。汤米是在迎合他。” “这种时候你就会渴望他独立。”法梅尔表示同意,“然后我们就可以引渡那个浑蛋。” “我们为什麽不呢?”雷布思建议,“告诉他,他在这里已经不受欢迎了。” “如果他还是不走呢?” “我们就盯住他,确保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我们自己来扮演讨人厌的角色。” “你觉得这会有用?”吉尔·坦普勒的口气很怀疑。 “估计没什麽用。”雷布思表示同意,丧气地坐到椅子里。 “我们手上有什麽真正有用的砝码。”法梅尔说着,瞥了一眼手表,“这会让局长很不高兴。他要我半个锺头之后去他的办公室。”他拿起电话,要了一辆车,站起身。 “听着,你们俩合计合计还有什麽招数。” 雷布思和坦普勒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一两个小时之后回来。”法梅尔四下打量了一番,好像突然迷路了一样,“走的时候锁好门。”他一边说,一边挥了一下手,走了。房间里一片沉寂。 “必须锁好门,”雷布思说,“以防有人偷走他那个难喝得要命的咖啡的制作秘方。” “事实上,咖啡最近已经好起来了。” “也许你的味蕾已经坏掉了。那麽,总督察大人……”雷布思转过椅子,面对着她,“有什麽想法说出来合计一下吧?” 她笑起来:“他觉得他无计可施了。” “他这是去挨骂的吗?” “很有可能。” “那麽就要靠我们俩去救他了?” “我不觉得我们能凑成活力二人组,你说呢?” “不行。” “然后你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说:让他们去自相残杀好了,只要别让平民在交叉火力中受伤就行。” 雷布思想到了萨米,也想到了坎迪斯。“问题是,”他说,“他们总是会受伤。” 她看着他。“你还好吗?” “老样子。” “那麽糟糕?” “这得由我来决定。” “但是林兹的案子已经结掉了吧?” 雷布思摇摇头。“有那麽一线可能,他和泰尔福特有关联。” “你仍然相信泰尔福特是肇事逃逸案的背后主使?” “不是泰尔福特就是卡弗蒂。” “卡弗蒂?” “栽赃给泰尔福特,就好像有人想把松本的案子栽赃给我一样。” “你知道这事儿还没完全了结吧?” 他看看她:“内部调查?穿胶底鞋的那帮人?”她点点头。“让他们尽管来。”他朝前坐了一点儿,揉着太阳穴,“没理由不把他们请到派对上来。” “什麽派对?” “我脑子里的那个。这个派对永远不停。”雷布思俯身越过办公桌,接起电话:“他不在。要不要我留个信给他?我是雷布思警督。”顿了顿,他看向吉尔·坦普勒,“是的,我在办这个案子。”他找来纸和笔,开始记录,“嗯,我明白了。是,听起来像是这样。他回来后我会告诉他的。”他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吉尔的眼睛,然后说出了点睛之笔,“你刚刚说死了几个人?” 只有一个。另一个抱着一条勉强还连在肩膀上的胳膊,从现场逃跑了。晚些时候他出现在本地医院,需要立即动手术,并且大量输血。 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是在爱丁堡,而是佩斯利,泰尔福特的家乡,那座仍然被他控制着的小城。四个人,穿着工作装,扮成修路工程队,但原来应该拿镐和铲子的手里拿着的是大砍刀和大口径左轮手枪。他们把两个人撵到住宅区里。那里有小孩在骑三轮车,或者在街边踢球。女人们从窗口探身,成年男人跃跃欲试地想揍别人。一把大砍刀举过头顶,用力劈下。受伤的人夺路狂奔。他的朋友试图跃过篱笆,但身手不够敏捷。再跳高三英尺也许就能逃命,结果他的一根脚指头挂在了篱笆上,摔倒了。他还想试着爬起来,枪口已经顶在了后脑勺上。两发子弹,一小摊鲜血和脑浆。孩子们都不玩了,女人们尖叫着要他们快跑。但那两发子弹已经达到了某种目标。那四个人转过身,疾走过街道,上了等候在路边的货车。 在汤米·泰尔福特的核心领地,执行公开处决。 两个受害人是知名的放贷者。在医院里那个叫“小个子”史迪威·莫瑞,二十二岁。停尸间里那个叫唐尼·特雷普——从小就有“窗帘”的外号,名字老被别人拿来开玩笑。“窗帘”再过两周就满二十五岁了。雷布思希望他在这世界上的短暂时光里,已经尽可能地享受了人生。 佩斯利警方知道泰尔福特搬去了爱丁堡,也知道那里出了些事。出于礼节,他们打了个电话给沃森警司。 打电话的人说:这两个人是泰尔福特手下最聪明最能干的人。 打电话的人说:对行凶者的描述非常模糊。 打电话的人说:孩子们都不愿意开口,他们被家长保护了起来,害怕遭到报复。他们也许不愿向警方开口,但雷布思怀疑,如果汤米·泰尔福特打来电话问问题,怀着非要知道答案不可的决心,他们可能不会那麽保守。 情况很糟,局面在持续升级。纵火和殴打,这些都能补救。但是谋杀……谋杀把以牙还牙的游戏上升到了相当骇人的高度。 “有必要跟他们再谈一次吗?”吉尔·坦普勒问。他们坐在餐厅里,面前放着原封未动的三明治。 “你怎麽想?” 他知道她怎麽想。她在说话,是因为觉得说话总比什麽都不做要强。他原可以告诉她别白费口舌了。 “他们用的是大砍刀。”他说。 “对付丹尼·辛普森也是用的这个。”雷布思点点头。“我必须得问一下……”她说。 “什麽?” “林兹的事……你之前说什麽来着?” 他一口喝干了半杯冷咖啡。“要再来一杯吗?” “约翰……” 他看着她。“林兹曾试图掩饰他打过的几个电话。其中有一个是打到汤米·泰尔福特在弗林街的办公室的。我们还不知道这中间的关联是什麽,但我们相信是有关联的。” “林兹和泰尔福特能有什麽共同点?” “也许林兹需要他的帮助;也许他从泰尔福特那里找妓女。正如我所说的,我们不知道。所以这些事现在还没有公开报告。” “你非常想抓到泰尔福特,是吧?” 雷布思望着她,想了想。“现在没有之前那麽想了。光有他已经不够了。” “你还想要卡弗蒂?” “还有塔拉维茨……还有暴力团……跟这件事有关的所有人。” 她点点头:“这就是你刚才说到的派对吧?” 他敲敲自己的脑袋。“他们都在这里,吉尔。我试图把他们踢出来,但是他们不肯走。” “也许你可以不要再放他们喜欢的那种音乐呢?” 他疲倦地微笑:“这主意不错。你觉得是什麽音乐:ELP?‘是’乐团的三张碟精选?” “这是你的辖区,不是我的,谢天谢地。” “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麽。” “我知道的。第一轮的时候我也在场。” 苏格兰的谚语说:被欺负了的人总想着去欺负别人。这正说明了雷布思回到沃森办公室的原因。法梅尔见过局长之后面孔上涌起的红潮还未退去。当雷布思打算坐下的时候,沃森命令他站着。 “我让你坐你才淮坐。” “谢谢,长官。” “这他妈的是怎麽回事,约翰?” “对不起,长官?” 法梅尔看着雷布思留在他办公桌上的便条。“这是什麽?” “在佩斯利,死了一个,重伤一个,长官。泰尔福特的人。卡弗蒂给他的软肋来了一下子。可能是认为泰尔福特的老家现在防御薄弱,留了一个进攻的口子。” “佩斯利。”法梅尔把便条塞进抽屉,“不是我们的问题。” “会是的,长官。等泰尔福特还击的时候,就会在我们眼皮底下。” “先别管这些了,警督。我们来谈谈麦肯林制药公司吧。” 雷市思眨眨眼,放松了肩膀。“我本来就淮备跟你说这事儿的,长官。” “但结果我却要从局长口中听说这事儿?” “这不能算是我的孩子啊,长官。推婴儿车的是重案组那帮人。” “但是谁把这个孩子放到婴儿车里的?” “我本来淮备跟你说的,长官。” “你知道这让我有多难看吗?我大摇大摆地走到费蒂斯街,结果我的手下知道的事我自己还不知道?我整个就是个大傻瓜。” “出于敬意地说,长官,我相信一定不是那麽回事。” “我整个就是个大傻瓜!”法梅尔双掌重击桌面,“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一直尽力在帮你,你知道的。” “是的,长官。” “一直都很公平。” “绝对的,长官。” “你就这样报答我?” “不会再发生了,长官。” 法梅尔直瞪着他;雷布思坦然接受他的目光,瞪了回去。 “我他妈的也希望不会。”法梅尔坐回到椅子里。他把骂人当做心理治疗,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一点了。“现在你就在这里,还有没有别的事要告诉我的?” “没有了,长官。除了……唉……” “说啊。”法梅尔又朝前挪了点儿。 “住在我楼上的那家伙,长官,”雷布思说,“我想他可能是路肯勳爵。” <hr /> 注释: 第十六章 伦纳德·科恩:《这是一场战争》。 他们在等待泰尔福特的报复性回击。局长认为这是“看得见的干扰”。在雷布思眼中,这毫不意外;对泰尔福特可能更不意外,因为他已经让查尔斯·格洛尔整装待发,只要警方的巡逻车一出现在弗林街,他就会向警方提出骚扰的投诉。警察没有正当理由这麽做,而且在这种具有明显侵犯性的监控压力之下,他的客户怎麽保证他那些完全合法而且金额巨大的商业运作?怎麽进行那麽多社区发展活动?“社区发展”指的就是那些老头老太太和他们免租金的公寓——泰尔福特很乐意把他们当做马前卒来用,因为媒体最爱这种故事了。 巡逻车迟早要撤掉,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在那之后,全城又会夜夜陷入战火。每个人都是这样预期的。 雷布思来到医院,坐在罗娜身边。这间病房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如此熟悉,就好像是一片小小的绿洲,宁静而有序,每一天的每一个小时都能带来那种舒适的感觉。 “他们帮她洗过头了。”他说。 “她又做了一个扫描。”罗娜解释道,“做完之后他们要把那种黏糊糊的东西洗掉。”雷布思点点头。“他们说你看到她的眼睛动了?” “我觉得我是看到了。” 罗娜伸手覆在他的手臂上。“杰克说他这个周末也许可以安排时间再过来一次。我这算是事先提醒过你了。” “收到,明白。” “你看上去很累。” 他微笑:“总有一天会有人来对我说,我看上去精神得很。” “但不是今天。”罗娜说。 “一定是那些酒、夜总会和女人害的。” 他想着可乐、墨凡娜赌场和坎迪斯。 他想着……为什麽我感觉像是夹在中间的冤大头?有没有可能卡弗蒂和泰尔福特都在跟我玩把戏? 他想着——希望杰克·莫顿一切顺利。 他回到雅顿街的时候,电话铃正在响。他接起电话时答录机正开始运作。 “等一下,让我把这玩意儿关掉。”他找到相应的按钮,按下去。 “高科技,是吧,稻草人?” 是卡弗蒂。 “你有什麽事?” “我听说了佩斯利的事。” “你是说你把自己做的事告诉了自己?” “我跟这事儿没关系。” 雷布思放声大笑。 “我说真的。” 雷布思坐到椅子里。“而我就应该这样相信你?”又在玩把戏,他想。 “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想告诉你一声。” “谢了,我相信这样一来我就能睡得好一点了。” “我被陷害了,稻草人。” “泰尔福特不需要陷害你。”雷布思歎了口气,向两边转了转脖子,“听着,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他可能性?” “什麽?” “你的手下已经失控了,他们在背着你做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知道的。” “你只会知道你手下的小头目告诉你的事。如果他们在说谎呢?我不是说所有人,但也许有那麽两三个人变节了。” “我会知道的。”卡弗蒂的声音变得冷漠无情。他的确在考虑这个可能性。 “行,可以,你会知道的。可是谁会第一个来告诉你?卡弗蒂,你在这个国家的另一头,你在监狱里。想要瞒住你一点事情能有多难?” “这些都是我可以托付性命的人。”卡弗蒂顿了顿,“他们会告诉我的。” “如果他们知道的话。如果他们没有被警告不淮告诉你的话。明白我的意思吗?” “两三个人变节了……”卡弗蒂重复道。 “你心里一定有人选了?” “杰弗里斯会知道的。” “杰弗里斯?那是鼬鼠的本名?” “别让他听到你这麽叫他。” “把他的电话给我,我会跟他谈谈。” “不行,但我会让他打电话给你。” “那如果他也是背叛你的人之一呢?” “我们还不确定有背叛这回事。” “但你承认这个想法有道理?” “我承认汤米·泰尔福特想把我放到骨灰盒里去。”。 雷布思望着窗外。“你是指字面意思?” “我听说有人想买凶。” “但你有保护?” 卡弗蒂大笑起来:“稻草人,你听上去简直是真的关心我了。” “是你的幻觉。” “听着,现在只有两个解决问题的办法。第一,你来处理泰尔福特。第二,我来处理泰尔福特。你同意吧?我是说,现在到处杀人放火、造成威胁的人可不是我。” “也许他只是比你更有野心;也许他让你想起了你年轻时候的样子。” “你是在说我变软弱了吗?” “我说的是:这是个适者生存的世界。” “你适应了吗,稻草人?” “也许有一点吧。” “啊,如果有一点的话,也是微乎其微的。” “但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我的事。” “你卷入的程度不比任何人浅。要记住这一点,稻草人。做个好梦。” 雷布思挂了电话。他已经精疲力竭,而且情绪消沉。街对面的那两个孩子已经睡了,百叶窗合着。他环视了一下房间。当时雷布思想把这房子卖掉时,是杰克·莫顿帮着他一起刷的漆,也是杰克帮他在戒酒…… 他知道他无法入眠。他回到车上,开往扬格街。牛津酒吧里很安静,角落里坐着两个哲学家,里屋尽头有三个带着小提琴盒子的乐手。他喝了两杯黑咖啡,然后开车到牛津连栋公寓区。他把车停在佩兴斯的房子外面,熄了引擎,坐了一会儿。广播里放着爵士乐。他正赶上一段好节目:阿斯特里德·吉尔伯多、史坦·盖茨、阿特·派泼、杜克·艾灵顿。他对自己说,等到出来一首难听的,他就上楼去敲佩兴斯的门。 但到了那个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不想毫无预告地出现在她门口,那样显得太……那样不太好。他并不介意这种行为会将他的绝望暴露无遗,但他不想让她觉得他在逼她。他又发动引擎离去,绕过新城区,向南驶到格兰顿,停在福斯湾边上,打开车窗,听着外面的流水声和深夜里驶过的重型货运卡车的呼啸声。 即使闭着双眼,他也无法把这世界关在外面。事实上,睡意降临之前的片刻,正是他脑中的影像最鲜活的时候。他不知道萨米梦见了什麽,甚至无法确定她有没有做梦。罗娜说她来到北方是为了跟他在一起。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值得女儿这样对他。 回到城里,他在高登餐厅喝了一杯意式速溶咖啡,然后去了医院。深夜的这个时间很容易找停车位。大门外有辆出租车在徘徊。他来到萨米的房间,惊讶地发现有人在这儿。他的第一反应:罗娜。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拉上的床帘后面。一个女人跪在病床前,头靠在毯子上。他趋步向前。她听到他的脚步声,转过头,脸上闪烁着泪光。 坎迪斯。 她睁大了眼,迟疑地站起来。 “我想看看她。”她静静地说。 雷布思点点头。在阴影里,她显得跟萨米更像了:同样的体形、相似的发型和脸型。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长大衣,鼓起来的口袋里塞着纸巾。 “我喜欢她。”她说。他又点点头。 “塔拉维茨知道你在这里吗?”他问。 她摇摇头。 “外面那辆出租车?”他猜测。 她点点头。“他们去赌场了。我说头疼。”她说话很慢,每个字在说出来之前都要先思考一番。 “他会发现你走开了吗?” 她想了想,摇摇头。 “你们住在同一个房间?”雷布思问。 她又摇摇头,微笑起来:“詹克不喜欢女人。” 这对雷布思来说可是新闻。玛丽安·坎沃锡说起过塔拉维茨娶了个英国女人的事……但认为那是为了拿到移民许可;他想起塔拉维茨亲暱抚摸坎迪斯的样子,意识到那是为了向泰尔福特示威。他是在向泰尔福特表示他能控制住他的女人。而泰尔福特……嗯,泰尔福特让她被捕,之后被重案组带走。这是两个生意合伙人之间的敌对情绪的小迹象。是不是值得开拓一下? “她是不是……她会不会……” 雷布思耸耸肩。“我们希望是这样,坎迪斯。” 她低头看着地板。“我叫卡丽娜。” “卡丽娜。”他跟着说。 “萨拉热窝是……”她抬头看着他,“你知道,真的。我逃走……很幸运。他们对我说:‘你幸运,你幸运。’”她用一根手指戳着自己胸口,“幸运。幸存者。”她又撑不住了,这一次,他不得不伸手抱住她。 滚石乐队:《灵魂幸存者》。只是,有的时候只有身体幸存了下来,灵魂已经被那些经历吞噬并揉碎了。 “卡丽娜,”他说,重复着她的名字,加强她的真实身份,试图触及她心中自离开萨拉热窝之后就被隐藏起来的部分,“卡丽娜,嘘。没事的,嘘。”他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另一只手抚在她的背后,感觉到她的颤抖。他用力眨眼让眼泪流回去,看着床上的萨米。房间里的空气中像有火花在闪动,他不知道这样的火花能有多少可以触及萨米的大脑。 “卡丽娜,卡丽娜,卡丽娜……” 她退开,转身背向他。他不愿让她走,于是走到她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膀。 “卡丽娜,”他说,“塔拉维茨怎麽找到你的?”她似乎没听懂。“在安斯特拉瑟,他的手下找到了你。” “布莱恩。”她轻声说。 雷布思皱起眉头:“布莱恩·萨默斯?”靓仔? “他告诉詹克。” “他告诉塔拉维茨你在那儿?”但他为什麽不直接把她带回爱丁堡?雷布思知道原因:她太危险了,跟警察的关系太近。最好把她支开,而且不能杀了她,否则他们都脱不开关系。但是塔拉维茨能够控制她。红眼先生又帮朋友解了一次困…… “他把你带到这儿来,所以他能看泰尔福特的笑话。”雷布思沉思着,看看坎迪斯。他该把她怎麽办呢?哪里才安全呢?她似乎感觉到了他在想什麽,握了握他的手。 “你知道我有一个……”她用手比了一个搂抱的动作。 “一个儿子。”雷布思说。她点点头。“塔拉维茨知道他住在哪儿?” 她摇摇头。“卡车……已经把他带走了。” “塔拉维茨的难民卡车?”她又点点头。“你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詹克知道。他说他的人……”她用手比画了一个切割的动作,“……会杀了我的儿子,如果……” 切割的动作——那是“螃蟹”的手段。雷布思忽然想到一件事:“螃蟹为什麽没有跟着塔拉维茨一起到这儿来?”地望着他。“塔拉维茨在这里。”他说,“螃蟹在纽卡斯尔。为什麽?” 她耸耸肩,沉思着。“他没来。”她在回忆他们对话的某些片段,“危险。” “危险?”雷布思皱起眉,“对谁而言危险?” 她又耸耸肩。雷布思抓过她的双手。 “你不能相信他,卡丽娜。你必须离开他。” 她朝他微笑,眼睛里闪着泪光。“我试过了。” 他们互望着,拥抱了一会儿。之后,他送她回到出租车上。 <hr /> 注释: 第十七章 第二天早上,他打了个电话到医院,问了问萨米的情况,然后要求转接到另一个部门。 “丹尼·辛普森怎麽样了?” “我很遗憾。您是他的家属吗?” 这告诉了他一切。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问是什麽时候发生的。 “晚上。”护士说。 夜间是身体最衰弱的时候,是死亡时间。雷布思打电话给辛普森的母亲,再次表明了身份。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他说,“葬礼是……” “只限家人,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不用送花来。我们要求所有的捐赠都寄到……到一个慈善机构去。您知道,他们很关心丹尼。” “我相信。” 雷布思记下了那个慈善机构的细节——一家艾滋病护理院;他母亲还是说不出那个词。挂上电话后,他拿了个信封,放进十镑钱,写了一个便条——纪念丹尼·辛普森。他犹豫着是不是该去做那个血液测试……电话铃响了,他接了起来。 “你好?” 很多静电干扰和引擎声。是车载电话,而且车速很快。 “这把迫害上升到一个新等级了。”是泰尔福特。 “你这是什麽意思?”雷布思试着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丹尼·辛普森才死了六个小时,你就给他妈妈打电话了。” “你怎麽知道的?” “我就在那儿。向她表示敬意。” “那麽我打电话也是同样的原因。你知道吗,泰尔福特,我想是你淮备把迫害的复杂程度上升到新等级的。” “是的,而且卡弗蒂没办法出来阻止我。” “他说他跟佩斯利的事没有关系。” “我敢说你小时候也相信牙仙是真的吧。” “我现在还相信。” “如果你要站在卡弗蒂那一边,光有一个好心的小仙女可不够。” “这是在威胁我吗?告诉我,塔拉维茨就在你的车里?”沉默。说中了,雷布思想。“你以为只要你敢对警察放狠话,塔拉维茨就会尊重你吗?无论怎样他都不可能尊重你的——你看看他是怎麽带着坎迪斯在你面前招摇的。” 电话那边的语调轻率中混杂着愤怒:“嘿,雷布思,你和坎迪斯在那个旅馆的时候——她怎麽样?詹克跟我说她像咖喱一样辣。”背景中传来大笑声:是红眼先生。根据坎迪斯的说法,他从来没有碰过她。因为“大笑”就表“虚张声势”。泰尔福特和塔拉维茨,彼此之间在玩把戏,也跟整个世界玩把戏。 雷布思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论点:“我本来想帮助她的。如果她蠢到连这一点也不能理解,那麽她活该跟你和塔拉维茨这种人混在一起。”告诉他们,他对她不再有兴趣了。“不管怎样,塔拉维茨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从你手里接收了。”雷布思继续不停地说着,试图在泰尔福特和塔拉维茨那种坚不可摧的关系中找到裂口。 “如果佩斯利那件事确实不是卡弗蒂主谋的呢?”他向电话那端的沉默发问。 “就是他的人。” “变节的。” “他不能控制他的手下,这就是他的问题。他就是个笑话,雷布思,他已经完了。” 雷布思没有说话,而是凝神听着背景中的轻不可闻的谈话。过了一会儿,泰尔福特又开口:“塔拉维茨先生想跟你说话。”电话换了手。 “雷布思,我以为我们都是文明人?” “从哪个角度说?” “我们在纽卡斯尔见面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 那个秘而不宣的协议:不要骚扰泰尔福特,不要跟卡弗蒂有任何牵连,那麽坎迪斯和她的儿子就是安全的。塔拉维茨想说什麽? “我履行了我的义务。” 那边勉强笑了一声:“你知道佩斯利的事表示什麽?” “什麽?” “莫里森·杰拉德·卡弗蒂的终结之始。” “我敢说你会给他的坟墓献花的。”而且是死掉的花。 雷布思走进圣伦纳德警署,在他的电脑屏幕前坐定,调出螃蟹的档案。 螃蟹:威廉·安德鲁·科尔顿。很多记录。雷布思决定先看看他的档案。他打电话去向主管的警察局调档案,又写了书面申请备查。楼下一阵喧闹,有个男人要求见他,没有说自己的名字。根据外表的描述,那是鼬鼠。 雷布思走下楼。 鼬鼠抽着烟等在外面。他穿着一件发亮的绿色夹克,两边的口袋都撕破了。他戴了一顶伐木工的帽子,帽簷拉下来遮住耳朵,挡着寒风。 “我们谈谈。”雷布思说。鼬鼠跟上他的脚步。他们沿着一排新建的公寓楼慢慢地走着,那些乐高积木一样的楼房外是卫星接收天线和突出的窗户。公寓楼后面就是索尔兹伯里峭壁 “别担心,”雷布思说,“我现在没有心情攀岩。” “我有心情到室内去。”鼬鼠把下巴缩进竖起来的夹克领子里。 “关于我女儿的事有什麽进展?” “我们已经接近结果了,我跟你说过的。” “多接近?” 鼬鼠考虑着怎麽该回答。“我们找到了从车里偷出来的磁带,找到了卖磁带的人。他说他是从别人手里拿到的。” “那个人是?” 鼬鼠狡猾地微笑,知道自己已经占了雷布思的上风。他会尽可能长时间地戏弄他。 “你很快就会见到他。” “即使是这样……如果这些磁带是在弃车之后才被偷呢?” 鼬鼠摇摇头。“情况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麽样?”他想把这个折磨他的人摁翻在地,拿他的头撞人行道。 “再给我们一到两天,就会有你想要的结果了。”一阵大风扬起沙土,他们转过脸,雷布思注意到有个大个子男人在六十码之外徘徊。 “别担心,”鼬鼠说,“他是跟我一起的。” “神经过敏了?” “佩斯利那事儿之后,泰尔福特要血债血偿了。” “你对佩斯利的事知道些什麽?” 鼬鼠眯起眼睛。“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卡弗蒂已经开始怀疑他手下的一些人有可能变节了。”雷布思看着鼬鼠,后者摇了摇头。 “我对此一无所知。” “你老板的左右手是谁?” “问卡弗蒂先生去。”鼬鼠东张西望,仿佛对他们的谈话感到无聊。他朝后面那个人做了个手势,后者也向后面做了个手势。过了几秒锺,一辆簇新的捷豹——漆成血红色——慢慢驶到他们身边停下来。雷布思看见了一个急于站起来运动一下的司机,还有奶油色的车内饰。后面那个人小跑上前,替鼬鼠打开车门。 “是你。”雷布思说。鼬鼠——这个从外表到打扮都像个流浪汉的男人,正是卡弗蒂布在街上的眼睛和耳朵。是鼬鼠在操控大局。所有那些安排在前沿哨口的副官……身穿量身定做的西装……根据警方的情报,这群人在卡弗蒂不在的时期内负责管理老板的帝国,但他们全都是烟幕弹。那个正摘下伐木工帽子的驼背男人,那个长着一口烂牙、胡子拉碴的男人,他才是管事儿的。 雷布思笑出了声。保镖坐到副驾驶座里,确保他的老板在后排坐得舒服。雷布思敲敲车窗,鼬鼠把窗打开。 “告诉我,”雷布思问,“你有没有能力从他手里夺权?” “卡弗蒂先生信任我,他知道我会忠诚于他。” “那泰尔福特呢?” 鼬鼠瞪着他。“泰尔福特不是我关心的人。” “那谁是?” 但是车窗又关上了,鼬鼠——卡弗蒂把他称为杰弗里斯——已经别过脸去,不再理会雷布思。 他站在原地,看着车开走。卡弗蒂让鼬鼠做负责人,是不是犯了大错?会不会正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助手背叛了他,倒向了另一边? 又或者,鼬鼠会不会就像他的绰号一样狡猾、聪明和邪恶? 回到警察局,雷布思找到比尔·普莱德。雷布思还没走到他办公桌边,普莱德就开始耸肩。 “对不起,约翰,没有进展。” “一点也没有?那些被偷的磁带怎麽样?”普莱德摇头。“有意思,我刚跟一个人谈过,他号称他知道是谁把磁带卖了出去,还知道这个人是从谁手里得到的磁带。” 普莱德坐回椅子里。“我还在想你最近怎麽没跟在我屁股后面盯着。你干了什麽,请了个私家侦探?”他的脸颊开始充血,“我为了这个案子都拼了老命了,约翰,你知道的。你这是不相信我能胜任吗?” “不是这样的,比尔。”雷布思忽然发现自己处在了防御地位。 “谁在为你干活,约翰?” “只不过是街上的小混混。” “听起来像是很有门道的人。”他顿了顿,“你说的不是歹徒吧?” “我的女儿昏迷了,比尔。” “这我很清楚。你回答我的问题!” 他们周围的人都瞪着他们。雷布思压低了声音:“只是我的几个线人而已。” “那就把名字告诉我。” “别这样,比尔……” 普莱德双手捏着桌沿。“过去的这些天,我还以为你已经没兴趣了,以为也许你不想追究答案。”他沉思着,“你不会去找泰尔福特……所以是卡弗蒂?”他的眼睛瞪大了,“就是他吗,约翰?” 雷布思别过头去。 “上帝啊,约翰……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找到了那个司机,你想把他怎麽样?” “不是这样的。” “我真不敢相信你会信任卡弗蒂。看在老天的分上,是你亲手把他抓起来的!” “这不是信任的问题。” 但是普莱德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有一条底线我们是无论如何不能跨过去的。” “别闹了,比尔,根本没有底线。”雷布思摊开手,“如果有的话,拿出来给我看看。” 普莱德点着自己的额头。“就在这里。” “所以说那是虚构的。” “你真的这麽相信?” 雷布思试图寻找一个答案,他弓着背靠在办公桌边,双手扶着头。他想起林兹曾经说过的话:当我们不再相信上帝,我们并不会突然就转为信仰“虚无”……我们什麽都相信。 “约翰?”有人在叫,“有电话。” 雷布思瞪着普莱德。“回头再说。”他边说边走过另一张办公桌,接起电话。 “我是雷布思。” “我是鲍比。”鲍比·霍根。 “有什麽要我帮忙的,鲍比?” “至少帮我把特别行动组那个浑蛋从我身边撵走。” “阿伯内西?” “他死活不肯放过我。” “一直给你打电话?” “老天啊,约翰,你有没有在听啊?他就在这儿。” “他什麽时候来的?” “他根本没走过。” “啊,等等。” “而且他成天开着车带我绕来绕去。他说他认识你很久了,你跟他谈后怎麽样?” “你现在在利斯?” “还能在哪儿?” “我二十分锺后到。” “我实在气坏了,去找了我老板——我很少采取这种方法的。”鲍比·霍根拼命地灌咖啡,好像觉得这玩意儿最好从静脉摄取。他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敞着,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但是呢,”他继续道,“他的老板跟我老板的老板谈了一下,结果我就被警告了:要麽合作,要麽滚。” “什麽意思?”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他在这儿。” “谢了,老伙计。他到底在干什麽?” “他什麽没干啊?他想参加任何一次询问;他想要录音带和笔录的复本;他想看所有的案卷,想知道我接下来淮备做什麽。我早饭吃了什麽……” “我猜他也没有在任何形式和角度上帮上忙吧?” 霍根朝雷布思看了一眼,作为回答。 “我不介意他要在我的案子里插一脚,但这麽碍事我受不了。这案子的速度被他拉得太慢,快办不下去了。” “也许那就是他的计划。” 霍根从杯沿边抬起头来,“我理解不了。” “我也一样。你瞧,如果他在碍事,我们不妨就演一出戯,看他如何反应。” “什麽样的戏?” “他什麽时候来?” 霍根看看表。“半个多小时以后吧。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天的工作就算是停下来了,光顾着给他讲情况了。” “半个小时就够了。不介意让我用一下你的电话吧?” <hr /> 注释: 第十八章 阿伯内西到的时候,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一脸惊讶。那个办公室——霍根的办公室——腾了出来查案用,现在里面有三个人,各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霍根在跟一个图书管理员打电话,要求对方列一张有关“老鼠线”的书籍和文章的清单。雷布思在整理案卷,按顺序排列,然后交叉索引,把他认为没有用的东西拿到一边。希欧涵·克拉克也在,她好像在跟某个犹太组织通电话,正在请对方提供战争犯的清单。雷布思一边朝阿伯内西点点头,一边继续工作。 “这是怎麽回事?”阿伯内西一边脱雨衣一边问道。 “帮忙啊。鲍比手上千头万绪,忙不过来……”他朝希欧涵的方向点点头,“而且重案组也很有兴趣。” “从什麽时候开始的?” 雷布思挥了挥手上的一张纸。“这事儿可能比我们想的更严重。” 阿伯内西四下打量了一下。他想跟霍根说话,但霍根还在通电话。雷布思是唯一有空说话的人。 这正是雷布思安排好的。 他只有五分锺的时间向希欧涵解释情况,但她是个天生的演员,甚至可以握着电话,一边听着里面的提示拨号音一边说话。与此同时,霍根想象中的那位图书管理员正提出所有的好问题。阿伯内西则一脸呆滞的表情。 “你这是什麽意思?” “事实上,”雷布思一边放下一份文件,一边说,“你也许也能帮忙。” “怎麽帮?” “你是特别行动组的,特别行动组不是跟特勤部门有联系吗?”雷布思顿了顿,“没错吧?” 阿伯内西舔了舔嘴唇,耸耸肩。 “你看,”雷布思继续道,“我们正开始考虑某些问题。要说有人想弄死约瑟夫·林兹,也许能想出一打理由,但我们几乎完全忽视了其中的一条,”——根据霍根的说法,是依照阿伯内西的建议才忽略的——“而那一条正有可能会给我们答案。我说的是老鼠线。如果林兹的谋杀案跟它有关呢?” “怎麽可能?” 这次轮到雷布思耸肩了。“这正是我们需要你帮助的地方。我们需要任何我们能获得的关于老鼠线的信息。” “但这东西根本不存在。” “有趣,很多书上似乎都说那是真的。” “他们错了。” “那那麽多幸存者……不过他们也没有真的幸存下来。自杀,车祸,还有一个从窗口掉下来摔死。林兹只不过是这麽多死人中的一个而已。” 希欧涵·克拉克和鲍比·霍根都打完了电话,在听着。 “你爬到了错误的树上。”阿伯内西说。 “是吗?你也知道,如果你在树林里,无论爬上哪棵树,都能让你的视野更加开阔。” “根本没有老鼠线。” “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一直在整理……” “是啊,是啊,所有的案件调查情况。但是你到现在为止获得了什麽进展?他们中间有哪一个上了法庭?” “现在要下判断还太早。” “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太迟了,这些人都只会越来越老。这样的事我们在整个欧洲都反复看到——不断推迟庭审,直到被告人老死了或者变成痴呆症患者。结果是一样的:不会有庭审。” “你听我说,这事儿跟那些都没关系……” “你为什麽到这儿来,阿伯内西?为什麽你在当时那个时间点上千里迢迢地赶来跟林兹谈话?” “听我说,雷布思,不是……” “如果你不能告诉我们,就跟你的老板去说。让他来干这事儿。否则,按照我们现在这样的挖掘方法,迟早会挖出块旧骨头来。” 阿伯内西后退了一步。“我想我明白了。”他说。然后他开始微笑,“你们是在试探我。”他看着霍根,“就是这麽回事。” “完全不是。”雷布思回答道,“我想说的是:我们会大大增加我们的力量,跟进每一条线索。老鼠线、梵蒂冈、把纳粹变成盟军在冷战时期的间谍……这些事都可能成为证据。你那个名单上的其他人……其他嫌疑人……我们需要询问他们每一个人,看他们是否认识约瑟夫·林兹。也许他们在逃亡路上曾经遇见过他。” 阿伯内西摇着头:“我不会让你这麽干的。” “你淮备阻碍调查?” “我没这麽说。” “确实没有,但你正是这麽做的。”雷布思顿了顿,“如果你认为我们爬错了树——顺便说一句,这句俗话应该是‘朝着错误的树吠叫’——那就证明给我们看。把你手上所有关于林兹的过去的资料都给我们。” 阿伯内西眼冒怒火。 “不然,我们就继续挖掘和探访。”雷布思打开另一本文件夹,拿起第一页。霍根拿起电话,又拨了个号码。希欧涵·克拉克查看着一张电话清单,选了一个号码打过去。 “你好,请问这里是犹太会堂吗?”霍根说着,“是,我是利斯刑侦组的警长霍根。你这里是否有约瑟夫·林兹的信息?” 阿伯内西抓起外套,转身出门。他们等了三十秒,然后霍根把听筒放了回去。 “他好像生气了。” “我的圣诞节愿望算是实现了一个。”希欧涵·克拉克说。 “多谢你抽空帮忙,希欧涵。”雷布思说。 “很乐意帮忙。但是为什麽会找我呢?” “因为他知道你是重案组的。我想让他相信各方面对此案的兴趣都在增加,此外,也因为你们两个上次见面的时候不太合得来。敌意总是很好用的武器。” “那我们到底达到了什麽效果?”鲍比·霍根问,一边开始收拾文件,其中有一半是其他案子的案卷。 “我们打乱了他的阵脚。”雷布思说,“他在这里不利于他的健康——真要说起来,也不利于你的健康。他到这里来是因为伦敦的特别行动组想知道关于调查的所有情况。对我来说,这就表示他们在害怕什麽事。” “老鼠线?” “我猜是这样。阿伯内西一直在关注全国范围内所有的案件。伦敦那儿有人紧张了。” “他们在担心老鼠线可能跟谋杀了林兹的人有关?” “我不确定这个推论能走得那麽远。”雷布思说。 “你的意思是?” 他看着克拉克:“我的意思就是我不确定能走得那麽远。” “好吧,”霍根说,“看起来至少眼下他不会再烦我了,为此我很感谢你们。”他站起身,“谁要喝咖啡?” 克拉克看看手表。“去买吧。” 雷布思等到霍根走出去之后,再次向希欧涵道谢:“我当时不确定你是不是有时间。” “我们给杰克·莫顿留了足够的时间。”她解释道,“现在除了咬着手指甲等待之外,也没别的事儿。你怎麽样,最近在忙什麽?” “谨慎小心。” 她微笑起来:“这我相信。” 霍根端着三杯咖啡回来了。“只有固体奶粉,抱歉。” 克拉克皱了皱鼻子:“事实上,我必须回去了。”她站起身,穿上外套。 “我欠你一个人情。”霍根说着,跟她握了握手。 “我不会让你忘记的。”她转向雷布思,“回头见。” “再见,希欧涵。” 霍根把她的那杯放到自己的杯子边。“那麽我现在已经摆脱了阿伯内西,但我们还有别的收获吗?” “等着瞧吧,鲍比。我当时也没那麽多时间设计策略。” 电话响了,霍根正含着一大口滚烫的咖啡,于是雷布思接了起来。 “你好?” “是你吗,约翰?”背景里一派西部乡村音乐——是克拉弗豪斯。 “你差一点儿没赶上她。”雷布思说。 “我不是要找克拉克,找的是你。” “哦?” “有件事我估计你有兴趣。刚从全国犯罪情报中心得到的消息。”雷布思听到克拉弗豪斯拿起一张纸。“正田崎治……我想大概是这麽念的。昨天从大坂关西机场飞抵伦敦希斯罗机场。东南部地区重案组获得了通知。” “妙极了。” “他没有在伦敦久留,先到了因弗内斯,在当地的旅馆住了一晚上。现在我听说他已经到了爱丁堡。” 雷布思看了看窗外。“不算是打高尔夫的天气。” “我不认为他是来这里打高尔夫的。根据原始的报告,正田先生是一个……什麽东西的高级成员来着,传真上看不清楚。总——什麽的。” “总会屋?”雷布思在椅子里挺起身。 “好像是。” “他现在在哪儿?” “我问了几家宾馆,他住在加利东宾馆。总会屋是什麽?” “那是日本暴力团的高级管理阶层。” “你觉得这说明什麽?” “我本来以为他是来接替松本的,但现在听起来他的级别要高几级。” “松本的老板?” “那就说明他很有可能是过来调查他的手下出了什麽事。”雷布思拿着一支笔敲着牙齿。霍根在听他讲电话,但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麽。“为什麽在因弗内斯转机?为什麽不直接来爱丁堡?” “我也想不明白这一点。”克拉弗豪斯打了个喷嚏,“他会有多愤怒?” “介于‘普通’和‘非常’之间吧。更重要的是,泰尔福特和红眼先生会做什麽反应?” “你觉得泰尔福特会放弃麦肯林的计划吗?” “正相反,我想他会让正田先生看到他能办成大事。”雷布思回想起克拉弗豪斯刚说过的话,“东南部地区重案组?” “是啊。” “但不是苏格兰场?” “也许他们是一回事儿?” “也许。你有联络电话吗?” 克拉弗豪斯告诉了他。 “你今晚会跟杰克·莫顿联系吧?” “是的。” “最好告诉他这件事。” “回头再跟你联系。” 雷布思放下电话听筒,又拿起来,转外线拨了个电话。他解释了自己打电话的原因,问是否有人可以帮忙。 对方请他稍等。 “这事跟泰尔福特有关?”霍根问。雷布思点点头。 “嘿,鲍比,你后来有没有跟泰尔福特谈过?” “我打了两个电话过去。他每次都说:“你打错号码了。” “他的手下也是这样说的?” 霍根点点头,微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我有一次去了泰尔福特的办公室,有人在他的办公桌前,背朝着我。我道了歉,说等他跟小姐忙完了我再回来。结果,那位‘小姐’一转身,一脸暴怒……” “靓仔?” 霍根点点头:“上次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怒不可遏呢。”说完,他放声大笑。 “帮你转接过去了。”总机对雷布思说。 “有什麽可帮忙的?”对方是威尔士口音。 “我是雷布思警督,苏格兰重案组的。”雷布思朝霍根眨眨眼:这麽说比较方便。 “是,警督?” “你是?” “摩根警督。” “我们今天上午收到一条消息……” “怎麽?” “跟正田崎治有关。” “那是我的老板给你们发的消息。” “我想问的是,你们对这事儿为什麽会有兴趣?” “这麽说吧,警督,我的专长主要是vory v zakone。” “你这麽说我就明白了。” 摩根吃吃地笑起来:“‘守行规的贼’,就是指‘俄黑帮’。” “俄罗斯黑帮?” “没错。” “你得帮我理解一下,这又有什麽关系……” “你为什麽要问这件事?” 雷布思喝了一口咖啡。“我们这边跟暴力团有点麻烦。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一个受害人,我估计正田是那个受害人的老板。” “他过来是为了某种非正式的拘押?” “苏格兰这边没有拘押程序,摩根警督。” “好吧,是我浪费口水了。” “问题是,我们这里还有一个俄罗斯黑帮分子。我说他是俄罗斯人,但据说他是从车臣来的。” “你那边的情况简直是噩梦啊。我明白了。那麽,这样吧……你能不能把你的号码给我,我过五分锺给你回电?我先得整理一下情况。” 雷布思给了他号码,然后等了十分锺才接到回电。 “你在查我的背景。”他对那个威尔士人说。 “不得不小心。你说你是重案组的,可不太老实啊。” “就当是仅次于重案组吧。你能给我什麽消息?” 摩根深吸一口气:“我们在全世界范围内追踪数额惊人的黑钱。” 雷布思找不到一张干淨的纸写字,于是霍根递了一个笔记本给他。 “你看,”摩根说着,“以前的苏联地区现在已经成为了全世界最大的鸦片原料供应商。哪里有毒品交易,哪里就会有洗钱的需要。” “这种钱现在流入英国了?” “从英国再流到别的地方。伦敦的公司、根西岛的私人银行……这些钱一层一层地过滤,越来越干淨。人人都想跟俄国人做生意。” “为什麽?” “因为他们让每个人都挣钱。俄罗斯就是一个巨大的杂货市场。你想要武器、假名牌商品、假护照,甚至整形手术?无论你想要什麽,俄罗斯都有。那地方有开放的边境线,有完全无人知道的机场……再理想不过了。” “如果你刚好是跨国犯罪集团成员的话。” “没错。俄国黑帮与他们在西西里的表兄弟,以及卡莫拉黑帮、卡拉布里亚黑帮等都有联系——这个清单短时间内是数不完的。英国歹徒从他们那儿进货,他们都爱死俄国人了。” “现在他们到这儿来了?” “哦,他们当然在这儿。打手、妓女、毒品……什麽都做。” “有他们跟暴力团挂钩的证据吗?” “我没有听说。” “但如果他们来到英国的话……” “他们会试图控制毒品买卖和卖淫行业,也会插手洗钱业务。” 洗钱的途径:通过乡村俱乐部之类的合法行业,或者在墨凡娜之类的赌场把黑钱换成筹码。 雷布思已经知道日本暴力团喜欢把艺术品偷渡回日本;雷布思已经知道红眼先生的第一桶金是靠从俄罗斯往外偷渡高档奢侈品获得的。将这两者相加…… 然后再把汤米·泰尔福特加入这个等式。 他们是否需要麦肯林这一笔买卖?在雷布思看来,他们并不需要。那麽汤米·泰尔福特为什麽要这麽做?有两个可能的原因:第一,为了炫耀;第二,因为他们要求他这麽做。某种形式的投名状……如果他想跟大孩子一起玩,他必须先证明自己。他必须铲除卡弗蒂,还要完成苏格兰历史上最大的劫案。 雷布思忽然茅塞顿开。 泰尔福特注定不能成功。泰尔福特注定是要失败的。 泰尔福特被塔拉维茨和暴力团算计了。 因为他手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稳定的毒品来源;以及一个已经建立起来的帝国,等着被他们接管。玛丽安·坎沃锡曾这样说过:有传言说毒品是从苏格兰往南流转的。这就意味着泰尔福特有自己的供货渠道……谁都不知道的渠道。 现在,卡弗蒂已经不再碍他的事了,也就没有了竞争对手。暴力团想要建立他们在英国的总部——坚如磐石、值得尊敬、足以信赖。电子产品工厂正可以作为完美的掩护,甚至工厂本身也可以成为洗钱的工具。无论雷布思从哪个角度来看,泰尔福特在这个等式中都是无足轻重的,就好像是一个零,可以轻而易举地去除。 雷布思当然希望泰尔福特被这样去除……只是现在的成本难以接受。 “多谢你帮忙。”他说。他注意到霍根已经没有听他讲电话了,只是双眼放空在发呆。雷布思把电话放了回去。 “抱歉让你觉得无聊了。” 霍根眨眨眼。“没有,没有这回事。我只是在想一些事。” “什麽事?” “靓仔。我把他错当成女人了。” “估计你不是第一个。” “正是如此。” “我不大明白你在说什麽?” “在饭店里……林兹跟一个年轻女人在一起。”霍根耸耸肩,“只是很模糊的猜测。” 雷布思抓到了重点。“他们在谈生意?” 霍根点点头。“靓仔是帮泰尔福特管妓院的。” “而且在高价模特的业务上自己也能分成。这条线索值得试试,鲍比。” “你怎麽想——把他带到局里?” “当然。用饭店吃饭那件事做切入口。就说有人已经明确地认出他来了,看他会有什麽反应。” “跟我们对科尔洪玩的把戏一样?靓仔一定会否认的。” “但未必否认得了事实。”雷布思拍了拍霍根的肩膀。 “你那个电话怎麽回事?” “我的电话?”雷布思看了看潦草的笔记——恶徒们正在计划瓜分苏格兰,“这不是我听到过的最坏的消息。” “线索多吗?” “恐怕不多,鲍比。”雷布思说着,穿上外套,“恐怕不多。” <hr /> 注释: 第十九章 到这天下班的时候,雷布思还是没有收到螃蟹的档案,但接到了阿伯内西打来的一个开诚布公、满口秽语的电话,把他骂得一无是处,从妨碍办案——考虑到他自己的行为,雷布思觉得这种指责非常可笑——到种族歧视,对此雷布思觉得十足讽刺。 他们把他的车还给他了。有人在积着灰的引擎盖上手写了两条留言:“无可救药”,和“史迪威·旺达洗车服务”。饱经屈辱的萨博车再次发动起来,似乎已经慢慢开始恢复机能。开车回家的路上,雷布思打开窗,想把已经渗进内饰里的威士忌味散掉。 这一天傍晚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温度骤然下降。像红色信号灯一样让城里的司机憎恨不已的落日已经消失在楼房的后面。雷布思敞着外套,走进快餐店,买了一份煎鱼,两个涂黄油的肉卷和两罐Irn-Bru,然后回到自己的公寓。电视里没什麽可看的,所以他打开了音响。凡·莫里森:《繁星岁月》。唱片上的划痕比得了湿疹的狗身上的伤疤还多。 这张唱片的第一首歌里重复着一句歌词:“获得重生”。雷布思想到了莱亚里神父,藏着一冰箱的药物。然后他又想起了萨米,头上贴着电极片,两边都连着机器,好像她已经变成了某种祭品。莱亚里经常谈起信仰,但生活在这样一个永远都不懂学习、永远不在乎接受折磨、谋杀和毁灭的人类世界中,很难谈什麽信仰。他翻开报纸:科索沃、扎伊尔、卢旺达;北爱尔兰的惩罚性反击;英格兰有一个年轻女孩被谋杀,另一个女孩的失踪已“引起关注”。猎食者无处不在,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撕下表面的装饰,就能看到现在的世界比起穴居时期来,进步实在有限。 重生……但有的时候必须先浴火。 贝尔法斯特,一九七零年。一个狙击手射出的子弹击穿了一个英国新兵的颅骨。受害人十九岁,来自格拉斯哥。大家在兵营里举办了一个小型葬礼,群情激奋。凶手不可能被抓到了。他偷偷溜进了高楼的阴影里,后面是连绵不断的天主教楼房。 只是在报纸上增加了一则消息,在“麻烦”一项里增加了一笔记录。 以及愤怒。 他们的头领绰号叫“暴躁机器”。他是个上等兵,来自艾尔郡的某地,留着极短的金发,看上去像个打橄榄球的。他很喜欢健身,虽然只是在兵营里做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他发起了一个叫复仇军团的组织。按原计划,他们的行动应该是隐蔽的——意思是瞒着长官们。这麽做是为了释放在兵营密不透风的四面牆里积累起来的挫折感和压力。兵营外面的世界全都是敌方势力,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对手。由于他们都很清楚,要惩罚那个狙击手是不可能的了,暴躁机器决定把整个人群都作为报复的目标:这是他们共同的责任,因此要追求共同正义。 计划是突袭一家知名的爱尔兰共和军酒吧,他们的同情者常在那里喝酒和串谋。他们打算先让一个人带着手枪冲进酒吧,然后追着他进来,以此为借口要求进行搜查,尽可能扩大骚扰的效果,最后把本地为爱尔兰共和军提供资助的人都揍一顿。 雷布思也参加了……因为那是集体行动,你要麽参加,要麽就是死路一条。雷布思不想成为部队中的所谓“贱民”。 但不管怎样,他知道“好人”和“坏人”之间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了。而在攻击酒吧的过程中,这条界限则完全消失。 暴躁机器的姿态极其强硬。他龇牙咧嘴,眼冒凶光,挥舞着来复枪,打破了别人的脑袋。桌子都掀翻了,酒杯碎了一地。一开始,其他士兵都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呆了,面面相觑,试图寻找指引。但他们中有一个人也冲了上去,其他人便紧随其后。一面镜子被打得粉碎,像闪烁的星星一样,烈性啤酒和窖藏啤酒在木头地板上流成河。人们在大吼、恳求,手脚并用地爬过布满碎玻璃的地板。暴躁机器把一个共和军的人摁在牆上,用膝盖朝他的鼠蹊部狠狠一撞,扭转他的身体,把他扔在地上,再用来复枪的枪托不断地砸他。越来越多的士兵涌进酒吧,全副武装的车也开到了酒吧外。一把椅子撞上了整排的玻璃窗。威士忌的味道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雷布思试图阻止他们,他龇着牙,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痛苦。接着他举起来复枪,冲着天花板放了一枪。所有人都僵住了……暴躁机器朝着躺在地板上血肉模糊的人最后踢了一脚,然后走出了酒吧。其他人又迟疑了一阵,然后跟着走了出去。他已经向其他人证明了一件事:虽然军衔不高,但他已成为大家的首领。 那天晚上,他们在兵营里玩得很尽兴,责怪雷布思不该失手开了枪。他们一边开啤酒一边吹牛,把整件事夸大得无边无际,把一个事件吹盛了神话,并且赋予它一种事实上根本不存在的庄严感。 把它变成了一个谎言。 过了几周,那个共和军人的尸体被人发现,他是被射杀的,丢在一辆偷来的车里,车停在城南的一条乡间小路上,从那里可以看到山丘和草场。这事被算在了抗议者组成的非正规军头上,但每当有人提起这件事,暴躁机器——虽然他什麽都没有承认过——就会挤挤眼睛,大笑起来。是虚张声势还是承认了自己的行为,雷布思一直也没能弄清楚。他只知道,他想离开这里,离开暴躁机器新创造出来的道德标淮。所以他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申请加入陆军特种空勤部队。没有人会因为他申请加入精英部队而认为他是懦夫或变节者。 获得重生。 唱片的A面放完了;雷布思把唱片翻过来,关上灯,坐到椅子里。他感觉到身上一阵寒意袭来。因为他知道弗朗什镇屠杀这样的事是怎麽发生的。因为他知道为什麽到了二十世纪末这样的恐怖事件仍持续不断地在这世界上发生。他知道人类的本能十分野蛮,每一个勇敢和仁慈的举动背后,都有着无数的野蛮举动与之对抗。 他怀疑,如果他的女儿是那名狙击手手下的受害者,他可能也会冲进酒吧,肆无忌惮地开枪射杀。 泰尔福特的团伙也是集体行动的,信任着他们的首领。但他现在想要对抗一个更大的团伙…… 电话响了,他接起来。 “约翰·雷布思。”他说。 “约翰,我是杰克。”杰克·莫顿。雷布思放下了手中的饮料罐。 “你好,杰克。你在哪儿?” “在你那些费蒂斯街的朋友们慷慨提供的那间破破烂烂的一居室里。” “他们找的地方得符合你的形象啊。” “啊,我想是吧。倒是有个电话,投币的那种。人总不能要求事事如意。”他顿了顿,“你还好吗,约翰?你听起来……不是很在状态。” “总结得不错,杰克。做保安是什麽感觉?” “就是混啊,伙计。我早就应该干这一行。” “等你能拿到退休金了再说。” “啊,是啊。” “马蒂·琼斯那边怎麽样?” “都能拿奥斯卡奖了。来打我的几个人块头可够大的。然后我跌跌撞撞地走进店里,说我得坐下来。阴森二人组非常热情,开始问我那些问题……实在不算很隐晦。” “你确信他们没有看出毛病?” “我跟你一样,对于那麽快就开始下套有些顾虑,但我想他们已经上钩了。不过他们的老板会不会买账就是另一回事了。” “嗯,他现在压力很大。” “因为战争已经爆发了?” “还不止于此,杰克。我想他的合伙人也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那些俄国佬和日本佬?” “我想他们是在故意设计他,让他失手,而麦肯林是一个悬崖。” “有证据吗?” “直觉而已。” 杰克考虑了一下:“那我怎麽办?” “小心谨慎,杰克。” “我还真没想到这一点。” 雷布思大笑:“你觉得他们什麽时候会跟你联系?” “他们今天跟踪我回家了——已经急迫到了这个程度。他们现在就坐在外面呢。” “他们肯定觉得你是个好目标。” 雷布思能够预见到这件事的发展方向。德克和肯开始焦躁,急于在短时间内获得成果——因远离弗林街而感到不安全,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成为卡弗蒂的下一个受害者。泰尔福特本来就顶着塔拉维茨的压力,现在暴力团的头目又来了……他需要一个成果来证明他是领跑的那只狗。 “你怎麽样,约翰?已经有一阵子了。” “是啊。” “你还坚持得住吗?” “我现在只喝软饮料,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的话。”而且车还被威士忌浸过……他的肺叶里都能尝到酒味。 “稍等。”杰克说,“有人敲门。我等一下打给你。” “小心点。” 雷布思等了一个小时,杰克还是没打来。他打电话给克拉弗豪斯。 “没事的,”克拉弗豪斯拿着手机对他说,“对对的和对对得过来敲门,把他带走了。” “你在监视那个公寓?” “装修货车停在他楼下。” “那麽你也不知道他们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我猜他在弗林街。” “那里没有后援?” “我们的计划就是这样啊。” “老天啊,我不知道……” “多谢你的信任。” “冒着生命危险的可不是你,而他是我推荐的。” “他知道是什麽情况,约翰。” “所以现在你就等着看他要麽回家,要麽被捅刀子?” “老天啊,约翰,和你比起来,加尔文都是个喜剧演员了。”克拉弗豪斯已经完全丧失了耐心。雷布思试图找句话来反驳,结果还是挂掉了电话。 他忽然听不下去凡·莫里森了,换上了大卫·鲍伊,《理智的阿拉丁》:美妙的不谐和音,迈克·加尔森的钢琴与他的思维同步。 桌上放着空了的汽水罐和烟盒。他不知道杰克住在哪儿。唯一能告诉他的人是克拉弗豪斯,但他不想跟他说话。大卫·鲍伊的唱片没有放完,他就拿了下来,换上了《四重人格》。唱片封套上写着:“精神分裂?我他妈的是四重人格。”这话说得没错。 十二点十五分,电话响了。是杰克·莫顿。 “安全到家了?”雷布思问。 “毫发无伤。” “你跟克拉弗豪斯说过话没有?” “他可以再等一下。我说过我会回电给你的。” “那麽,你那边是什麽情况?” “基本上算是严厉讯问。一个头发染成黑色的家伙……穿紧身牛仔裤。” “靓仔。” “涂了睫毛膏。” “听上去没错。讯问的要点是什麽?” “我算是过了第二关吧,但还没有人提起到底要干什麽。今晚算是个引子。他们问了我所有的事,告诉我缺钱的事不用担心,如果我能帮他们解决个‘小问题’——靓仔的原话。” “你有没有问是什麽问题?” “他没说。依我看,他还要跟泰尔福特汇报情况。之后还得再开个会,到那时候他们就会告诉我计划是什麽了。” “你那时会戴窃听器?” “是的。” “如果他们搜你的身怎麽办?” “克拉弗豪斯能弄到那种微型的麦克风,做成袖扣什麽的。” “你扮演的角色显然不是那种佩戴袖扣的人嘛。” “有道理。也许可以把传感器装到那种赌博经纪人用的铅笔里。” “你现在算是在动脑筋了。” “我的脑筋告诉我,我会被除掉。” “那边的气氛如何?” “很紧张。” “看到塔拉维茨或者正田没有?” “没有,只有靓仔和阴森二人组。” “克拉弗豪斯称他们为对对的和对对得。” “他显然是受古典教育长大的。”莫顿顿了一下,“你跟他谈过?” “你没回我电话,我就打给他了。” “我深受感动。你觉得他有什麽打算?” “克拉弗豪斯?” 雷布思考虑了一下,“如果管这件事的是我,我会感觉更好一些。但可能只有我自己这麽想。” “我不会这麽说的。” “你是我的朋友,杰克。” “他们在查我的背景,但是这些事都已经安排好了。运气好的话,我能通过。” “他们对你突然出现在麦肯林的事怎麽说?” “我是从另外一家工厂调过来的。如果他们去查的话,人事资料里也有我的名字。”莫顿又顿了一下,“我想问你件事……” “怎麽?” “靓仔给了我一百英镑的现金。我该怎麽处理?” “这事儿你就靠良心解决吧,杰克。我们回头见。” “晚安,约翰。” 很长时间以来,雷布思第一次上了床。他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hr /> 注释: 第二十章 “你爲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试了三四次。你的电话都是忙音。我打给佩兴斯,但她也不知道你在哪儿。” “是怎么回事?”在他看来,萨米和之前并没有不同。 “她就那么睁开了眼睛……不对,一开始看起来好像是她的眼球在动。你知道,眼睛还是闭着的。然后她就睁开眼睛了。” 雷布思看得出医护人员都觉得他们的工作受到了干扰。他心中有一半想大喊“见鬼,我们是她的父母亲!”而另一半却想让他们尽一切努力,让她再次清醒过来。他扶着罗娜的肩膀,带着她走到走廊上。 “她是不是……她有没有看你?她说什么没有?” “她只是瞪着天花板,条形灯的位置。然后我想她眨了一下眼睛,但又闭起来了,再也没有睁开过。”罗娜痛哭失声,“就好像……我又失去了她一次。” 雷布思伸出手臂搂住她,她也回他以拥抱。 “她做到了一次,”他靠在她耳边低语,“就会做第二次。” “有一个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们觉得‘非常有希望’。哦,约翰,我当时真想告诉你!我想告诉全世界!” 而他当时正忙于工作:克拉弗豪斯、杰克·莫顿。而最初就是他把萨米卷进这一切的。萨米和坎迪斯——就像鹅卵石丢进了池塘。而今连漪已蔓延开,使他完全忘记了那个中心,一切的起始点。就好像当时他结婚之后,工作吞噬了他,让他把其他的一切都忘记了。罗娜曾说过:你毁掉了你所拥有过的一切人际关系。 获得重生…… “我很抱歉,罗娜。”他说。“你能跟内德说一下吗?” 她又开始落泪。 “走吧,”他说,“我们去吃早餐。你整晚都在这儿?” “我不能走。” “我知道。”他吻了吻她的脸颊。 “那个车里的人……” “怎么?” 她望着他。“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了。我不在乎他们是谁,或者能不能抓到他们。我只想要她醒过来。” 雷布思点点头,告诉她,他都理解;告诉她早饭他请。他不断地和她说着话,但心思并不完全在上面。相反,她的话语不断在他脑中回响:我不在乎他们是谁,或者能不能抓到他们…… 无论他从哪个角度来理解,这句话都听不出屈服的意思。 回到圣伦纳德警署,他把这消息告诉了内德·法洛。法洛想去医院看看,但雷布思摇了摇头。他离开拘留所的时候,法洛哭了。回到办公桌边,螃蟹的档案已经放在他桌上。 螃蟹:真名威廉·安德鲁·科尔顿。他从十几岁起就在警察局留下了档案,四十岁生日正好是盖伊·福克斯之夜。他在爱丁堡居住的那段时间里,雷布思跟他打的交道不多。资料显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期螃蟹在本市住过两三年,之后在九十年代又住了一阵子。一九八二年,雷布思曾在一起指控他预谋杀人的庭审中作证。指控后来被撤销了。一九八三年,他又惹了麻烦——在酒吧斗殴,导致一名男子陷入昏迷,他女朋友的脸上缝了六十针。六十针——织一副手套都用不了那么多针。 螃蟹曾做过好几种工作:酒吧门卫、保镖、普通劳力。国税局在一九八六年找过他的麻烦。到一九八八年,他来到西海岸。据推测,泰尔福特就是在那里找到他的。他对好的打手相当赏识,所以安排螃蟹在自己位于佩斯利的夜总会守门。接下来又发生了流血事件和相应的指控,但没有影响到他们。螃蟹的人生具有某种魔力,让警方十分头疼:证人都害怕出庭,不是撤销证词就是拒绝作证,所以螃蟹很少上法庭。他成年之后一共服过三次刑——一共二十七个月。雷布思又翻了一遍档案,拿起电话,拨给佩斯利刑侦组。他想找的那个人已经调到了马泽威尔。雷布思又打了那里的电话,终于找到了罗尼·汉尼根警长,解释了他的目的。 “问题是,从案卷的字里行间看起来,你会怀疑螃蟹做过的事远远多于落到纸面上的这些。” “说得没错。”汉尼根清了清嗓子,“但一直也没机会证明。你说他现在到了南边?” “泰尔福特安排他跟着一个纽卡斯尔的黑帮头子。” “有犯罪倾向的人都喜欢旅游。嗯,希望他们能把他留在那边吧。他一个人就是个恐怖势力,我不是在夸张。也许这就是泰尔福特把他交给别人的原因:螃蟹已经失去控制了。我的想法是,泰尔福特曾打算把他培养成杀手去作案,但螃蟹不适合这活儿,所以泰尔福特不得不放弃他。” “什么杀人案?” “就在艾尔郡。大概是……四年前吧?当时毒品交易泛滥,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发生在一家舞厅里……不记得那地方的名字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是一笔交易谈崩了,也可能有人在中间揩油。不管怎样,在舞厅外发生了袭击案。受害人的半张脸都被雕刻刀削掉了。” “你觉得行凶的是螃蟹?” “他有不在场证明,那是当然的。而且目击证人好像都忽然得了暂时性失明。《X档案》可以拿这个做题材。” 夜店外的刀袭案……雷布思拿着笔轻敲着办公桌。“知不知道行凶者是怎么逃跑的?” “开摩托车跑的。螃蟹很爱骑摩托,同时头盔也是很好的伪装。” “我们这儿最近有一起几乎一模一样的袭击案。一个骑摩托车的家伙在汤米·泰尔福特的一间夜总会门口找一个毒贩子,结果错杀了一个门卫。” 而且卡弗蒂坚称与此事无关…… “嗯,如你所说,螃蟹现在在纽卡斯尔。” 是的,而且待在那儿不动……害怕到北部来。这是塔拉维茨的警告:爱丁堡太危险……这里的人可能还记得他。 “你知道纽卡斯尔离爱丁堡有多远?” “两个多小时车程?” “开摩托车的话根本不算什么。还有什么事应该让我知道?” “嗯,泰尔福特曾让螃蟹试过经营货车,但他也不太行。” “什么货车?” “卖冰激凌的车。” 雷布思差点把电话听筒都掉下来。“解释一下。” “很简单:泰尔福特的手下通过冰激凌车贩毒。他们称之为‘五镑特惠’。你给他五镑钱,他给你一个甜筒或者华夫饼,里面塞着一个小小的塑料包……” 雷布思向汉尼根道了谢,挂掉电话。五镑特惠。泰斯提先生有一群一年四季都爱吃冰激凌的客户。他白天的工作地点是学校附近,晚上则是泰尔福特的夜店。菜单上有五镑特惠,泰尔福特则从中分成……新奔驰轿车是泰斯提先生犯的大错。泰尔福特手下管钱的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意识到他们这位小弟在中间揩油。泰尔福特决定拿泰斯提先生杀一做百…… 所有的线索都汇集到了一起。他转了一下手中的笔,抓住,又打了个电话,这次是打到纽卡斯尔的。 “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玛丽安·坎沃锡说,“找到我们那位姑娘没有?” “她在爱丁堡出现了。” “好极了。” “跟红眼先生在一起。” “那就没那么好了。我还在想他去哪儿了。” “而且他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看风景。” “我想也是。” “我正是为这件事给你打电话的。” “嗯?” “我想知道,他有没有卷入过任何用大砍刀行凶的案件?” “大砍刀?我想想……”她沉默了很久,以至于他以为电话断线了,“你知道吗,你这么一说真的提醒我了。我在电脑上查一下。”一阵敲击键盘声。雷布思咬住下唇,都快咬出血来了。 “上帝啊,的确有。”她说,“一年多以前,在某个民宅里。当时说是敌对的黑帮间的斗争,但大家其实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说白了就是贩毒的侵犯了别人的地盘。” “有毒品的地方就有塔拉维茨?” “有传言说他的手下跟这事儿有关。” “他们用的是大砍刀?” “其中一个是的。名字叫帕特里克·肯尼思·莫伊尼汉,大家都称他为‘PK’。” “你能描述一下他的外表吗?” “我可以把他的照片传真给你,不过先告诉你也没关系:高个子,很魁梧,黑色的鬈发,黑色的胡子。” 这个人这次也没跟着塔拉维茨过来。两个塔拉维茨手下最得力的打手都留在了纽卡斯尔。这是为了安全起见。雷布思可以相信PK就是在佩斯利行凶的人之一——卡弗蒂再一次洗脱了嫌疑。 “多谢,玛丽安。听着,关于那些谣言……” “哪个谣言?” “是泰尔福特向塔拉维茨提供毒品,而不是相反的情况,这件事有什么证据吗?” “我们追踪过红眼和他的手下。他们去欧洲大陆做过几次短途旅行,但回来的时候身上是干淨的。” “这把你们引上了新的路?” “让我们开始重新评估。” “泰尔福特又从哪里弄到货呢?” “我们还没有重新评估到那个地步。” “好吧,再次感谢……” “嘿,别让我在这儿干着急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而已。回头再聊,玛丽安。” 雷布思去倒了杯咖啡,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加了糖,喝完半杯才发现。塔拉维茨在攻击泰尔福特,泰尔福特则归罪到卡弗蒂头上。因此而导致的战争能够消灭卡弗蒂的势力,同时削弱泰尔福特的势力。此外,泰尔福特还要洗劫麦肯林,但又会失败…… 而塔拉维茨正好进来填补空白。这才是一直以来的真正计划。蓝调突破者:《黑吃黑》。上帝啊,太完美了:设计让敌对的双方刺刀见红,然后等到屠杀结束…… 奖品是什么?雷布思还不知道。一定是很重大的东西。按照之前的说法,塔拉维茨的毒品来源并非伦敦,而是苏格兰,是汤米·泰尔福特。 泰尔福特又知道些什么呢?为什么他的货源如此珍贵?跟麦肯林有关吗?雷布思又倒了一杯咖啡,吞下去三颗止痛片。他的头快要炸了。他回到桌边,打了克拉弗豪斯的号码,但接不通。他又打了他的传呼机,马上就接到了电话。 “我在货车里。”克拉弗豪斯说。 “我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雷布思想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想参加他们的行动。“最好是当面说。你的车停在哪儿?” 克拉弗豪斯的语气很狐疑。“商店附近。” “白色的装修货车?” “这绝不是个好主意……” “你想不想听我这儿的情况?” “核心内容是什么?” “能让所有的事都水落石出。”雷布思说了个谎。 克拉弗豪斯还想等他多说一点,但雷布思不肯配合。电话那边传来戏剧化的歎息:克拉弗豪斯表示自己诸事不如意。 “我半个小时内到。”雷布思说。他挂掉电话,环视办公室,“谁有整套的连体工作服?” “伪装得不错。”雷布思挤进车前座时,克拉弗豪斯说道。 奥米斯顿坐在驾驶座上,面前放着个塑料餐盒。一杯热茶敞着口,水雾凝在挡风玻璃上。货车后面堆着各种油漆桶、刷子和其他行头。车顶上捆着一把梯子,货车边的公寓楼外,靠牆还支着一把梯子。克拉弗豪斯和奥米斯顿都穿着白色的连体工作服,上面沾着斑斑点点的油漆印。雷布思只找到一件蓝色的工装连衣裤,腰围和胸围都有点紧。他坐下的时候把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了。 “有什么动静?” “杰克早上来过两趟。”克拉弗豪斯望着商店的方向,“一次买了烟和报纸,一次买了罐汽水和一个肉卷。” “他不抽烟的。” “他为了这次行动才抽的,这是反复光顾商店的好借口。” “他没向你发出什么信号?” “你指望他打一面旗出来?”奥米斯顿满嘴都是鱼酱。 “我只是问问。”雷布思看了看手表,“你们谁想休息一下?” “我们还好。”克拉弗豪斯说。 “希欧涵在忙什么?” “书面工作。”奥米斯顿笑着回答,“你看到过女的油漆工吗?” “你漆过的房子不少啊,奥米?” 这句话终于把克拉弗豪斯逗笑了。“那么,约翰,”他说,“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们?” 雷布思很快把情况解释给他们听,同时注意到克拉弗豪斯的兴趣越来越浓。 “那么,塔拉维茨淮备摆泰尔福特一道?”奥米斯顿最后说。 雷布思耸耸肩。“我猜是这样。”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搞什么内应?让他们尽管去干不就好了。” “那样的话,我们还是抓不到塔拉维茨。” 克拉弗豪斯说着,专注地眯起眼睛,“如果他设计让泰尔福特失败,他自己就安然无恙地坐享其成了。泰尔福特被抓之后,我们也只不过是用一个恶棍换了另一个恶棍。” “而且这个比前一个可要坏得多了。”雷布思说。 “什么?泰尔福特现在成了侠盗罗宾汉了?” “不是,但至少在对付他的时候,我们心里有底。” “而且他那栋公寓楼里的那些叔叔阿姨都很爱他。”克拉弗豪斯说。 雷布思想起了海瑟灵顿太太,正淮备去荷兰旅行。唯一的小麻烦是她得在因弗内斯转机……正田崎治从伦敦飞到因弗内斯…… 雷布思爆发出大笑。 “什么事那么好笑?” 他摇着头,仍然大笑不止,一边擦着眼睛。说真的,这事儿并不好笑。 “我们可以让泰尔福特知道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克拉弗豪斯说着,一边瞧着雷布思,“让他跟塔拉维茨干起来,把对方生吞活剥。” 雷布思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这当然也是一个选择。” “说说别的选择。” “晚点儿再说。”雷布思说着,打开车门。 “你要去哪儿?”克拉弗豪斯问。 “去坐飞机。” <hr /> 注释: 第二十一章 但其实他是开车走的,开了很远。先向北到珀斯,然后再到苏格兰高地,这条路线在隆冬时节会被冰封住。路况并不差,但路上车很多。他从一条慢速车道切出去,结果又插进另一条慢速车道。他知道自己应该为任何小小的恩惠而感激涕零:如果是夏天,这条路会被一辆接一辆的活动房车塞满的。 他在皮特罗瑞城外确实看到了两辆活动房车,它们都是从荷兰来的。海瑟灵顿太太说过,现在去荷兰的季节不对,大多数她这个年纪的人都会在春天去,正赶上看郁金香田。但海瑟灵顿太太自己则不然。泰尔福特的美意:我让你什么时候去,你就什么时候去。零花钱可能也是泰尔福特给的,告诉她玩得开心点,别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快到因弗内斯时,雷布思又开上了双车道的马路。他已经连续开车超过两个小时了。萨米可能又已经醒了,罗娜有他的手机号码。雷布思把车停好,下车,伸伸腿,弓弓腰,感觉到脊椎骨发出吱嘎的声音。他走进航站楼,要求和保安处的人说话。来了个秃顶的男人,戴着眼镜,腿有点儿瘸。雷布思做了自我介绍。那人问他要不要喝咖啡,但经过那么长时间的驾驶之后,雷布思已经够清醒的了,只是有点饿,因为他没吃午饭。他向那人介绍了一下情况,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位皇家海关的代表。在参观空港各个部门的时候,雷布思注意到这里的经营相当随意。那位海关官员年纪在三十出头,玫瑰色的脸颊,黑色的鬈发。她的额头中间有一个紫色的胎记,形状像一枚小小的硬币,仿佛是看着这个世界的第三只眼。 她把雷布思带到海关区,找了一个空房间以便谈话。 “这里刚刚开通海外直飞航班。”她回答着他的问题,“事情很令人震惊。” “为什么?” “因为与此同时,他们还裁了员。” “你是说在海关?”她点点头。 “你在担心毒品的问题?” “当然。”她顿了一下,“还有其他所有的问题。” “这里有直飞阿姆斯特丹的航班吗?” “以后会有。” “但现在呢?” 她耸耸肩。“你可以飞到伦敦,在那里转机。” 雷布思沉思着。“有个人前两天从日本飞到伦敦希斯罗机场,然后又飞到因弗内斯。” “他在伦敦逗留了吗?” 雷布思摇头:“搭第一班飞机过来的。” “那就算是国际航班了。” “什么意思?” “他的托运行李从日本上机,然后直到因弗内斯才能再见到。” “所以你们是第一道海关?”她点点头。 “而如果他的航班在很糟糕的时间降落……” 她又耸耸肩。“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警督。” 是的,雷布思可以想象:一个孤孤单单、睡眼蒙矓的海关官员,放松了警惕…… “也就是说,行李会在希斯罗转机,但他们不会检查?” “差不多就是这样。” “那如果你在从荷兰飞到伦敦,再转机到因弗内斯呢?” “一样的。” 雷布思现在才明白汤米·泰尔福特这个主意的精妙之处。确实是他在向塔拉维茨提供毒品,上帝知道此外还有什么。他那些老头和老太太都是在清晨或深夜通过海关。要在行李里夹个小包能有多难?然后泰尔福特的手下会负责把他们接回爱丁堡,帮他们把行李搬上楼……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每一个小包裹。 用不知情的老年人来运输毒品。非常惊人。 而正田飞到因弗内斯也不是为了观光旅游。他从这里走是为了亲自体验一下这条路径是多么容易,泰尔福特找到了一条多么高明的通道——快速、便捷、风险最小化。雷布思忍不住又要大笑了。苏格兰高地近年来也有毒品问题,涉及那些无聊的青少年和手里有富余现金的石油工人。夏初时,雷布思曾摧毁了东北部的一个贩毒网,结果让汤米·泰尔福特有机可乘了…… 卡弗蒂是绝对想不到这个办法的。卡弗蒂绝不会那么胆大妄为。卡<bdo>http://w</bdo>弗蒂做事很低调;他不会急于扩张业务,不会邀请别的人入伙。 从某种角度上讲,泰尔福特还是个孩子。副驾驶座上的泰迪熊就是一个明证。 雷布思向海关官员道谢,然后出去找东西吃。把车停在城中心,买了个汉堡包,坐在靠窗的位置边吃边想。虽然有些东西还不是很清楚,但他可以应付得了。 他打了两个电话:一通到医院,一通给鲍比·霍根。萨米没有再醒过来。霍根七点锺要讯问靓仔。雷布思说他会到场。 往南开的路上,天气很好,交通也还算通畅。萨博车似乎很享受长途奔波,但也可能是在每小时七十英里的速度之下,引擎的轰鸣把摇晃和颠簸声都压了下去。 他直接开到利斯警察局,看了看手表,发现自己已经迟到了十五分锺。但这问题不大,因为他们的讯问才刚开始。靓仔身边带着查尔斯·格洛尔,那个全方位服务的律师。霍根旁边还坐着一个刑侦组的警员,詹姆斯·普利斯顿警探。桌上摆着录音机。霍根看起来很紧张,意识到这次讯问的风险性,尤其是还有律师在场。雷布思朝他安抚地挤挤眼睛,为迟到而道了歉。之前吃的汉堡包让他有点消化不良,喝下去的咖啡对于他已经十分紧张的神经也毫无帮助。他必须甩甩头,把因弗内斯和与之相关的所有事情放在脑后,专注于靓仔和约瑟夫·林兹。 靓仔显得很平静。他穿着深灰色的外套,系着一根黄色的领带,脚蹬黑色的山羊皮尖头靴,身上散发着昂贵的须后水的香味。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副玳瑁边的雷朋眼镜和他的车钥匙。雷布思知道他有一辆路虎揽胜——那是泰尔福特手下雇员的标淮配备——但钥匙环上闪闪发亮的是保时捷的标志。警署外的街上,雷布思的车正停在一辆沽蓝色的保时捷944后面。靓仔已经表现出了一点点独立的欲望…… 格洛尔的脚边有一个摊开的手提箱。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本A4大小的划线笔记本,一支又粗又大的万宝龙牌钢笔。 律师和客户都毫不遮掩他们的钱来得快去得也快。靓仔花钱买来档次,但雷布思很清楚他的背景:佩斯利的工人家庭,童年生活十分艰苦。 为了录音之需,霍根报出了在场每个人的名字和身份,然后低头看着他自己的笔记。 “萨默斯先生……”靓仔的本名:布莱恩·萨默斯。“你是否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靓仔用闪亮的嘴唇比出一个“喔”,瞪着天花板。 “萨默斯先生告诉我,”查尔斯·格洛尔开口了,“他愿意配合,霍根警督,但他想先知道他被控什么罪名,以及该控告的真实性。” 霍根看着格洛尔,眼一眨不眨。“谁说他被指控了?” “警督,萨默斯先生为托马斯·泰尔福特工作,而你们警方对此人的骚扰已经记录在案了……” “这跟我没关系,格洛尔先生,跟本局也没关系。”霍根顿了顿,“跟我们现在要进行的问话也毫无关系。” 格洛尔快速地连续眨了六七次眼。他看看靓仔,但靓仔正在专心她研究靴尖。 “你想要我说什么吗?”靓仔问他的律师。 “我只是……我不确定是否……” 靓仔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看向霍根。“你问吧。” 霍根又装模作样地看了看笔记。“你是否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萨默斯先生?” “普通的诬蔑,作为你们迫害我老板的行动中的一部分。”他向三名刑侦组的警探微笑起来,“我猜你们都不知道我认识‘诬蔑’这样的词吧。”他的目光停留在雷布思身上,然后转向格洛尔。 “雷布思警督不是这个警署的。” 格洛尔理解了他的暗示。“没错,警督。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是依据什么授权而参加这次讯问的?” “这一点我们会解释清楚,”霍根说,“如果你允许我们开始的话?” 格洛尔清了清嗓子,但没有说话。霍根让沉默延续了几秒锺,这才开始。 “萨默斯先生,你是否认识一名叫约瑟夫·林兹的男子?” “不认识。” 沉默延续。萨默斯换了一条腿搭在膝盖上。他看着霍根,眨眨眼,结果导致一只眼睛突然抽动了一下。他抽抽鼻子,又揉了一下鼻尖——试图表示眼睛的抽动不算什么。 “你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没有。” “这个名字对你毫无意义?” “你以前就已经问过我了。我现在的回答跟当时还是一样的:我从来不认识那个老东西。”萨默斯在椅子里坐直了一点。 “你从来也没有在电话上跟他讲过话?” 萨默斯望向格洛尔。 “我的客户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警督?” “我还是希望他回答问题。” “我不认识他。”萨默斯说,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我从来也投有跟他说过话。”他又一次瞪着霍根,这一次并不掉开眼神。那双眼睛的后面除了赤裸裸的自私自利,什么都没有。雷布思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觉得他“靓”,尤其当他整个人生的前景都是如此彻底的丑陋时。 “他没有打电话到你的……经营场所去过?” “我可没有什么经营场所。” “你跟你的雇主共用的办公室。” 靓仔微笑起来。他喜欢那些字眼:“经营场所”、“你的雇主”。他们都知道真相如何,但还是玩着这些小把戏……而靓仔酷爱玩把戏。 “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跟他说过话。” “有趣,电话公司的记录不是这么说的。” “也许他们搞错了。” “我很怀疑这一点,萨默斯先生。” “你瞧,这些事我们以前都说过了。”萨默斯在椅子里坐直身,“也许是拨错电话了。也许他是跟我的哪个同事通的话,而他们告诉他,他拨错电话了。”他展开双臂,“这么说下去是没有结果的。” “我同意我客户的意见,警督。”查尔斯·格洛尔说,一边写着些什么,“我是说,你们到底是想说什么?” “格洛尔先生,我们想说的是对萨默斯先生的指认。” “在哪里?谁的指认?” “在一家饭店,和林兹先生在一起。也就是那位他所谓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没有说过话的林兹先生。” 雷布思看到靓仔的脸上滑过迟疑的神情。迟疑,而不是惊讶。他并没有立即否认。 “进行指认的是饭店的一名员工。”霍根继续道,“还有另一位在饭店用餐的客人作为佐证。” 格洛尔看着他的客户,后者并不说话,但他瞪着桌子的样子让雷布思怀疑桌面上快要烧出一个洞来了。 “那个嘛,”格洛尔继续道,“那是很不正式的,警督。” 霍根对律师毫无兴趣。现在是靓仔和他之间的较量。 “你怎么说,萨默斯先生?有没有兴趣提供你对此事的说法?你当时跟林兹先生在谈什么?他是想找女性陪伴吗?我相信那方面正是你的业务专长。” “警督,我必须坚持……” “坚持你的去吧,格洛尔先生,那并不能改变事实。我只是在想,不知道萨默斯先生在法庭上被问及这通电话和这次会面时……当证人指认他时,他会说些什么。我相信他有一大堆故事可以讲,但德可得挑一个非常好的故事才行。” 萨默斯双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半站起身,手背上的血管根根爆起。他身上连一盎司脂肪都没有。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认识他,从来没跟他说过话。就是这样,句号,完了。如果你有什么证人的话,他们是在说谎。也许正是你让他们说谎的。我只说这些。”他坐回去,把手插到口袋里。 “我听说,”雷布思说,好像试图打破两个朋友之间的僵局,“你负责的主要是高档的姑娘,三位数的活儿,而不是那些廉价的贷色。” 萨默斯哼了一下,摇摇头。 “警督,”格洛尔说,“我不能允许这样的无端指责继续下去。” “林兹想要的就是那些吗?他的品位很昂贵码?” 萨默斯继续摇头。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又忍住了,只是笑了几声。 “我想提醒各位,”格洛尔继续说,但根本没人理会他,“我的客户已经充分合作了,在这场令人无法容忍的……” 雷布思望着靓仔的双眼,凝视着。他还有那么多事没有说出来……多到他甚至想要主动倾诉。雷布思想到了林兹房子找到的那段绳子。 “他喜欢把她们绑起来,是吧?”雷布思静静地问。 格洛尔站起身,拉着萨默斯也站起来。 “布莱恩?”雷布思问。 “谢谢各位。”格洛尔说着,把笔记本放回手提箱里,锁上铜锁,“如果你们有什么值得我的客户花时间的问题,我们将很乐意协助。不然的话,我想建议你们……” “布莱恩?” 普莱斯顿警探关掉了录音机,打开房门。萨默斯拿起车钥匙,戴上墨镜。 “先生们,”他说,“非常有教育意义。” “性虐待。”雷布思坚持道,正对着靓仔的脸,“他有没有把她们绑起来?” 靓仔哼了一声,又摇摇头。当他的律师领着他走过雷布思身边时,他停下了脚步。 “那是为他淮备的。”他低声说。 那是为他淮备的。 雷布思开车去医院,在萨米的床边坐了二十分锺。二十分锺的冥想和整理思绪;二十分锺,令他重新振作起来。之后他捏了捏女儿的手。 “谢谢你的帮助。”他说。 回到公寓,他想过应该先泡个澡再去查看答录机上的留言。他的肩膀和背部因往返因弗内斯的长途驾驶而疼痛不堪。但他还是忍不住按下了按钮。杰克·莫顿的声音:“我正要去跟tt见面。之后我们碰个头吧。十点半在牛津。我会尽量来,但不能保证。祝我好运。” 他在十一点走进酒吧。 里屋里放着民谣。如果不是有两个看样子从下班开始就坐在这里絮絮刀刀的大嘴巴,外间原本也十分安静。那两个人还穿着工作服,口袋里插着卷成一卷的报纸,喝着金酒配汤力水。 雷布思问杰克·莫顿要喝什么。 “一品脱橙汁和柠檬水。” “情况怎么样?”雷布思点了饮料。他在过去的四十分锺里喝完了两杯可乐,现在则在喝咖啡。 “他们看起来急不可待。” “会上有谁?” “我那两个来自小商店的保荐人,以及泰尔福特和两个手下。” “传感器运行正常?” “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有没有搜你的身?” 莫顿摇摇头。“他们很草率,看起来真的在为什么事而烦心。想听听他们的计划吗?”雷布思点点头。“半夜时分,把卡车开到工厂门口,我开门放他们进去。我的说法是,我接到老板的电话说允许他们运货。这样一来我也能洗脱嫌疑。” “但你老板压根儿没有打过这么个电话。” “没错,所以我是被电话里那个声音给骗了。我只需要跟警察这样说就行了。” “我们能把你的实话给逼出来。” “正如我所说,约翰,这整个计划都是半生不熟的。但我得承认他们有一点做得还可以——他们已经查过我的背景了,看起来挺满意的。” “卡车里淮备安排谁?” “十个人,武装到牙齿。明天我要把工厂的略图给泰尔福特,让他知道厂区里有多少人,警报系统如何等等……” “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五千镑。他判断得不错:五千镑可以帮我还清债务,还能在口袋里揣上点儿零花钱。” 五千镑:约瑟夫·林兹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也是这个数…… “你的身份没有破绽吧?” “他们监视过我的公寓。” “但他们没有跟踪你上这儿来?” 莫顿摇摇头。接着,雷布思把他这两天了解到的情况,以及他心中的怀疑告诉了他。莫顿还在消化这些内容,雷布思丢了一个问题给他。 “克拉弗豪斯淮备怎么做?” “录音证据很有用:泰尔福特说了话,我也确保在对话的过程中称呼了他几次‘泰尔福特先生’和‘汤米’。他显然已经被记录在案了,但是……克拉弗豪斯想把泰尔福特的整个团伙都人赃俱获地拿下。” “‘不能做错。’” “这好像是他的口头禅。” “时间定了吗?” “星期六,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你信不信,星期五一定会有人向我们通风报信。” “如果你的推测是正确的话。” “如果我是正确的话。”他表示同意。 <hr /> 注释: 第二十二章 结果线报是星期六的午饭时间才出现的,但它一出现,雷布思就知道自己的预感是淮确的。 第一个来恭喜他的人是克拉弗豪斯,这让雷布思颇为惊讶,因为克拉弗豪斯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而且电话来的时候他表现得也非常淡定。重案组办公室的牆上钉着药厂的详图以及职员名单,用彩色贴纸标记出人员的部署位置。在夜间,工厂里只有保安,除非有大订单需要工人加班。今晚除了平时的保安人员之外,还增加了洛锡安及边境警署的人员。厂区内有二十个人,此外,房顶上和几个关键位置的窗口还安排了狙击手。有十二辆轿车和货车作为后援。这是克拉弗豪斯职业生涯中规模最大的一次行动,他身上的压力很大。他不停地说着“不能做错”,还说他“不抱任何侥幸心理”。这两句话已成了他的祷告文。 雷布思已经听过那通告密的电话——今晚到苏格兰的麦肯林工厂。凌晨两点,那里会被洗劫。十个人,带着武器,开卡车。如果你们够机灵的话,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 苏格兰口音,但听起来很偏远。雷布思微笑着,望着转动的磁带轴,说:“你好啊,螃蟹。” 没有提到泰尔福特,这一点很有趣。泰尔福特的人都很忠诚,就算被抓也不会说一个字。塔拉维茨也并没有把泰尔福特出卖给警方。他不可能知道警方已经录下了泰尔福特涉及此案的证据,那也就意味着他计划要放泰尔福特一马……不对,想想清楚。随着抢劫计划的失败,以及十个得力手下被捕,塔拉维茨根本不需要让泰尔福特也被拘捕。他想让泰尔福特在外面操心;一方面有暴力团虎视眈眈地对他施加压力,另一方面他所有的弱点都暴露在外。他随时可以被除掉,或者被迫交出一切。不需要流血,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商业提议。 “一定不能……” “做错。”雷布思说,“克拉弗豪斯,我们知道了,行吗?” 克拉弗豪斯爆发了:“你在这里唯一的原因是我容忍你来!让我们先把这一点说清楚。只要老子一弹手指你就得滚,知道吗?” 雷布思只是望着他。克拉弗豪斯左边的太阳穴上有一滴汗水正往下淌。奥米斯顿坐在办公桌前抬起头。正站在牆上钉的图表旁边向另一位警官简单介绍情况的希欧涵·克拉克停了下来。 “我保证我会很乖的,”雷布思静静地说,“如果你保证把你的复读机关掉。” 克拉弗豪斯的下巴颤了半天,但终于挤出一个接近于微笑的表情表示歉意。 “那么我们继续工作吧。” 其实他们现在能做的也不多。杰克·莫顿今天值两个班,要到下午三点才开始上班。他们淮备从那时开始监视场地,以防泰尔福特改变计划。这就意味着今天参加行动的人都要错过重大比赛了:希伯尼安队对阵中洛锡安哈茨队,复活节球场。雷布思已经押了主队三比二获胜。 奥米斯顿这样总结:“最有效的输钱之道。” 雷布思来到一台电脑前,继续工作。希欧涵·克拉克过来閒逛。 “给小报写文章呢?” “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他尽量写得简明扼要。等修改到满意了,他打印了两份,然后出门去买了两个漂亮又鲜艳的文件夹…… 他留下一个文件夹之后就回家了,精神过于亢奋,在费蒂斯街也干不了什么。有三个人在他住的公寓楼内的楼梯上等着他。另有两个出现在他身后,封住了退路。雷布思认识詹克·塔拉维茨和一个在废车场露过面的打手,另一个则是新面孔。 “上楼。”塔拉维茨命令道。雷布思一边爬楼梯,一边被他们牢牢地看守在中间。 “开门。” “如果我早知道你要来,我就会淮备几瓶啤酒了。”雷布思说着,在口袋里掏着钥匙。他不知道怎样更安全,让他们进屋,还是让他们待在外面。塔拉维茨帮他做了决定,点了个头示意,便有人抓住雷布思的双臂,伸手到他的夹克口袋和长裤口袋里,找到了钥匙。雷布思仍然面无表情,看着塔拉维茨。 “犯了个大错。”他说。 “进去。”塔拉维茨命令道。他们把雷布思推进门口,押着他走进起居室。 “坐。” 雷布思被推到沙发上。 “至少让我泡壶茶。”他说。他的内心在颤抖,很明白自己知道了太多绝对不能说出来的事。 “房子不错。”红眼先生说,“不过缺少一些女性特点。”他转向雷布思,“她在哪儿?”有两个人开始分头搜索公寓。 “谁?” “我是说,她还能去找谁?肯定不会是你女儿……她现在正昏迷着。” 雷布思瞪着他:“这件事你知道些什么?”另两个人回到起居室,摇摇头。 “我消息灵通。”塔拉维茨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有两个人站在沙发后面,两个在前面。 “你们请随意,伙计们。螃蟹在哪里,詹克?”他推想对方在等着他问这个问题。 “在南部。跟你有什么关系?” 雷布思耸肩。 “你女儿的事很可惜。她会恢复的,是吧?”雷布思没有回答。塔拉维茨微笑:“全国医疗服务……我是不相信的。”他顿了顿,“她在哪儿,雷布思?” “根据我多年当警察获得的技能判断,我认为你说的是坎迪斯。”这意味着她逃跑了,终于决定相信自己一次。雷布思为她感到骄散。 塔拉维茨打了个响指。有人从背后拉住雷布思的肩膀。一个人走上前来,狠狠地一拳击中他的下巴。又退回去。另一个人走过来,击中了他的肚子。有只手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看向天花板,因此他没有看到向他脖子砍来的手掌。砍中时,他觉得他都快把喉结咳出来了。他们松开他,他往前跌倒,双手护住喉咙,干呕着试图喘上气。两个牙齿有点松动,口腔里面的皮肤火烧火燎的。他掏出一块手帕,把血吐出来。 “不幸的是,”塔拉维茨说,“我毫无幽默感。所以我希望你能明白,当我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杀了你时,我不是在开玩笑:” 雷布思用力摇头,把他脑中所知的一切可以用来凌驾于塔拉维茨之上的秘密都甩掉。他告诉自己: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告诉自己:你不会死的。 “就……算……我知道,”拼命地呼吸,“我也不会告诉你。就算我们俩现在就站在地雷阵上,我也不会让你知道。你想要我……告诉你原因吗?” “小心你的小命,雷布思。” “并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因为你做的事。你把人当货物买卖。”雷布思擦着嘴,“你跟纳粹没什么两样。” 塔拉维茨把一只手按在胸前。“我只做来钱快的生意。” “有机会总是好的。”雷布思又咳嗽了几下,“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把她抓回去?”雷布思知道答案:因为他正要回南部,让泰尔福特一个人在泥潭里待着;不能带着她一起回纽卡斯尔将是一个无伤大局但显而易见的失败。塔拉维茨什么都想要,盘子上的最后一粒米都不放过。 “每个人都说爱丁堡是一个非常文雅的城市。”塔拉维茨说,“我们不能让邻居们抱怨有人尖叫。让他坐到椅子里。” 雷布思被人架了起来。他奋力挣扎。侧腹部的一击使他蜷起膝盖。他们强迫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塔拉维茨脱去外套,解开金袖扣,把粉红和蓝色条纹的衬衫袖子卷起来。他的手臂上没有汗毛,很粗壮,皮肤跟他的面孔一样斑驳。 “皮肤病。”他一边说一边摘下蓝色的墨镜,“据说是某种麻风病的变种。”他解开领口的第一颗扣子,“我没有汤米·泰尔福特那么漂亮,但我想你会发现,我在任何方面都是他的老师。”他朝着自己的手下微微一笑,这是雷布思本不应该理解的笑容,“我们可以从你选择的任何地方开始,雷布思。而且什么时候停下来也由你决定。只要点点头,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就会从此离开你的生活。” 他凑近雷布思,脸上那层油光如同一张保护膜。他浅蓝色的眼睛中,有两颗极小的黑色瞳孔。雷布思想:劝说和威胁都是一回事。塔拉维茨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点头动作,于是退后几步,在雷布思的椅子边发现一把可调节灯头的落地灯。他双脚踩在灯座上,用力拔电线,把它挣断了。 “把他带过来。”他命令道。两个手下把雷布思连着椅子一起推过去,塔拉维茨正在确认电线插头已经插在了牆上电源接口里,插座开关也已经打开。另一个人拉起了窗帘——不能给对面的小孩看免费表演。塔拉维茨晃着电线,让雷布思看露在外面的铜丝——通了电的铜丝。两百四十伏的电压正淮备跟他亲密接触。 “相信我,”塔拉维茨说,“这不算什么。塞尔维亚人把酷刑发展成了一种完善的艺术。有很多时候,他们根本不是为了要人坦白。我曾帮助过几个比较聪明的人离开那里,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逃跑。早期这行当很能挣钱,也能获得权力。现在政客们也加入进来了,还有审判席上的法官。”他看着雷布思,“聪明的人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抵抗。最后一次机会,雷布思。记住,只需要点点头……”铜丝离他的脸颊只有几英寸远。塔拉维茨改变了主意,把铜丝移到他的鼻孔前,然后又移到眼睛前。 “轻轻点一下头……” 雷布思用力地扭动身体,几只手死死地按住他——腿、手臂、肩膀。还有几只手摁住他的头和胸。等等!电流会直接传导到塔拉维茨的手下身上!雷布思看出这只是虚张声势。他的双眼直视着塔拉维茨,他们俩都意识到了。塔拉维茨往后退开。 “把他绑在椅子上。”两英寸宽的胶带把他牢牢地固定好。 “这次来真的了,雷布思。”塔拉维茨对他的手下说,“拉住他,直到我走近。我说话时再放手。” 雷布思想,他们松开手时会有那么一瞬间……可以挣脱的一瞬间。这胶带不算是最牢固的那种,但绑了很多层。也许太多了。他用胸口去撑,但毫无松动的迹象。 “我们开始了。”塔拉维茨说,“先是脸……接下来是生殖器。你会告诉我的,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你想装出多少英雄气概来是你的事,但别以为这会有什么意义。” 雷布思堵住的嘴里说了些什么。 “说话是没有用的。”塔拉维茨说,“我只要你点个关,明白吗?” 雷布思点点头。 “你这是点头了吗?” 雷布思挤出一个微笑,摇头。 塔拉维茨并不欣赏他的举动。他想的是正经事。雷布思对他而言只有这么一点意义。他把铜丝对淮雷布思的面颊。 “放手!” 雷布思身上的压力一松。他用力挣扎,但绑带纹丝不动。电力快速传导过他的神经系统,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的心葬仿佛变成两倍大,眼睛凸出眼眶,舌头顶住了封在嘴上的胶带。塔拉维茨把电线拿开。 “摁住他。”几条手臂又按到雷布思身上,感觉到抵抗力减弱了。 “连个痕迹都不留。”塔拉维茨说,“最妙的地方在于,到最后还要你自己掏腰包付电费。” 他的手下大笑起来。他们开始享受这个过程了。 塔拉维茨蹲下身,脸对着雷布思的脸。他的目光寻找着雷布思的目光。 “顺便告诉你,这是五秒锺。等到半分锺级别的时候就开始有趣了。你的心葬怎么样?为了你的健康考虑,我希望它够结实。” 雷布思感觉像从静脉注射了肾上腺素。五秒锺。但他的感觉要久得多。他改变策略,试着想出些什么红眼先生可能会相信的话,把他骗出公寓…… “脱掉他的裤子。”塔拉维茨说,“让我们看看在这儿电一下会有什么效果。” 雷布思堵着胶带的嘴开始尖叫。他的行刑者再次打量了一下房间。 “绝对缺少女性特点。” 有人开始解他的皮带。他们的动作忽然停下来,门铃响了,有人在大门外面。 “等一会儿,”塔拉维茨静静地说,“他们会走的。” 门铃又响了起来。雷布思用力挣着胶带。安静了一阵,然后门铃又响起来,这一次更加坚持。有一个手下走到窗边。 “别动!”塔拉维茨怒道。 门铃再次响起。雷布思希望它永远都别停。他想不出会是谁:罗娜?佩兴斯?他忽然闪念……如果他们坚持不走,而塔拉维茨放他们进来怎么办?罗娜或佩兴斯…… 时间仿佛延长了。门铃不响了,他们走了。塔拉维茨又放松下来,再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到正经事上。 有人敲响了公寓的门。那个人已经进入公寓楼,现在就站在门外。他又敲了一次,然后掀开投信的小窗口往里看。 “雷布思!” 男人的声音。塔拉维茨看看自己的手下,点头示意。他们拉开窗帘,割开雷布思身上的胶带,把封在他嘴上的胶带也撕下来。塔拉维茨把衬衫袖子拉直,把电线丢在地上。他最后对雷布思说了一句:“我们会再谈的。”然后他和手下走到门边,打开门。 “借过。” 雷布思仍然坐在椅子里。他动不了,全身颤抖得站不起身。 “等一下,老兄!” 雷布思认出了这个声音:阿伯内西。塔拉维茨似乎没有理会这个特别行动组的人。 “怎么回事?”阿伯内西已经走进起居室,四下打量着。 “商业会晤。”雷布思嘶哑地说。 阿伯内西走到他面前。“什么业务那么有趣,你要把裤子拉链解开?” 雷布思低头看了看,把拉链拉好。 “那些人是谁?”阿伯内西坚持问道。 “纽卡斯尔的一个车臣分子。” “喜欢摆出歹徒的样子走来走去,是吧?”阿伯内西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看到地上赤裸的电线,砸砸嘴,把它从插座上拔下来,“有趣,还玩游戏。” “别担心,”雷布思说,“都在控制中。” 阿伯内西放声大笑。 “你到底有什么事?” “带了个人来见你。”他朝门廊那儿点点头,那儿站着一个气质很特别的男人,身着长及小腿的黑色羊毛大衣,戴着白色丝绸围巾。他是个光头,头颅很大,面颊被寒风吹得通红。他在抽鼻子,用手帕擦着。 “我想我们也许可以找个地方坐坐。”那个人说道,语气很平淡,双眼四下张望,就是不看雷布思,“可以去吃点东西,如果你饿的话。” “我不饿。”雷布思说。 “那就喝点东西。” “厨房里有威士忌。” 那个人显出迟疑的表情。 “听着,朋友,”雷布思告诉他,“我就待在这儿。你要不就留下来,要不就走。” “我明白了。”那个人说。他把手帕收起来,走上前来,伸出一只手,“顺便说一句,我叫哈里斯。” 雷布思握住他的手,以为指尖会溅出火花来。 “哈里斯先生,我们坐到餐桌边去吧。”雷布思站起身。他的身体还在颤抖,但双膝仍支撑着他走过起居室。阿伯内西走进厨房,拿来一个酒瓶和三个酒杯,又走回去,拿来一大罐水。 作为主人,雷布思给三人倒上酒,并竭力控制住手臂的颤动。他感觉头晕眼花。肾上腺素和电流仍在他身体里穿梭。 “祝健康。”他说着,端起酒杯,杯子停在了鼻子边。跟上帝的协议:不喝酒,萨米就醒过来。他吞咽口水的时候喉咙疼得难受,但他仍然把酒杯放了回去,滴酒未沾。哈里斯在自己的酒杯里兑了太多的水,连阿伯内西都作出不赞成的表情。 “那么,哈里斯先生,”雷布思说,一边揉着喉咙,“你到底是谁?” 哈里斯挤出一个笑容。他把玩着酒杯。 “我是情报部门的一员,警督。我知道你可能联想到了什么,但恐怕事实比传说要无趣得多。收集情报其实就是指大量的书面工作以及归档整理。” “你到我这里来是为了约瑟夫·林兹?” “我到这里来是因为阿伯内西警督说,你一心要把约瑟夫·林兹的谋杀案和各种针对他的控诉联系在一起。” “那又怎样?” “那当然是你的权利。但有些事情未必与此有关,如果公之于众,就可能……让人非常尴尬。” “比如林兹其实就是林兹特克,是通过老鼠线送到我国的,其中可能还有梵蒂冈的帮助,这一类的事?” “至于林兹和林兹特克是否为同一人……我无法告诉你。战争刚刚结束时,大量的文件记录都销毁了。” “但是‘约瑟夫·林兹’是由同盟国送到我国的吧?” “是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林兹对这个国家有作用,警督。” 雷布思给阿伯内西又倒上威士忌。哈里斯还是没有碰他的酒。“怎么个有用法?” “他是一位名声卓着的学者,因此经常受邀参加会议,在世界各地发表演讲。在这段时间内,他为我们做了一些工作。翻译、情报收集、招募人手……” “他在其他国家招募过人手?”雷布思瞪着哈里斯,“他是个间谍?” “他为这个国家做过一些危险并且……影响深远的工作。” “同时也获得了报酬——赫里奥特道的别墅?” “在早期,每一分钱都是他应得的。” 哈里斯的语调让雷布思感觉到了言外之意。“发生了什么事?” “他变得……不可靠了。”哈里斯端起酒杯,放到鼻子边闻了闻,但没有喝,又放下了。 “赶紧在酒精蒸发之前喝了吧。”阿伯内西斥道。伦敦人看了他一眼,都囔着道了个歉。 “什么叫‘不可靠’?”雷布思说着,把自己的酒杯推到一边。 “他开始……幻想。” “他认为大学里的一个同事曾经参加过老鼠线?” 哈里斯点点头。“他对老鼠线着了魔,开始幻想身边的所有人都卷入其中,并且觉得我们大家都有责任。多疑症,警督。这影响到了他的工作,最终我们不得不让他离开。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自那之后,他就不再为我们工作了。” “那你们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这些事曝光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哈里斯歎了口气:“你说得当然没错。问题并不在于老鼠线本身,或者梵蒂冈涉及其中,或者任何其他的阴谋论。” “那是什么……”雷布思停了下来,意识到了真相,“问题在于人。”他确定地说,“是老鼠线带进来的其他人。”他对自己点着头,“我们这里说的是什么人?谁可能涉及其中?” “上层人物。”哈里斯承认。他停下了把玩酒杯的手,双手平摊在桌面上。他是在暗示雷布思:这件事很严重。 “过去的还是现在的?” “过去的……还有一些人的孩子现在也已身居高位。” “上院议员?政府部长?大法官?” 哈里斯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警督。我的级别也无法获得这些信息。” “但你可以随便猜猜。” “我不做猜测的事。”他看着雷布思。眼光中有钢铁般的坚毅,“我只处理已经确知的信息。这是个很好的习惯——你也可以试试。” “但林兹是因为他的过去而被谋杀的。” “你确定吗?” “不然这事说不通。” “阿伯内西警督告诉我,这个案子中涉及某些爱丁堡本地的犯罪因素,也许是跟召妓相关的问题。这似乎也相当龌龊,足以令人信服。” “即使这令人信服,你觉得这样就能满意吗?” 哈里斯站起身来。“感谢你抽时间听我说这些。”他又擤了擤鼻子,看向阿伯内西,“我想我们该走了。霍根警督在等我们。” “哈里斯,”雷布思说,“你自己说过,林兹后来糊涂了,变成了负担。谁能保证你们没有干掉他?” 哈里斯耸耸肩。“如果是我们安排的,他的离世不会如此惹人注意。” “比如车祸、自杀、从窗口掉下去?” “再见,警督。” 哈里斯往门口走去,阿伯内西站起身来,双眼直视着雷布思。他什么也没有说,但信息已经传达了出来。 这里的水太深,我们俩谁都玩不起。所以,就算帮你自己一个忙,赶紧上岸。 雷布思点点头,伸出一只手。两个男人握了握手。 <hr /> 注释: 第二十三章 凌晨两点。 车前窗上结起了霜冻。他们不能把霜擦掉,因为他们必须隐身于街边停着的其他车中间。有四个单位作后援——都停在街拐角的一个建筑工地里。路灯的灯泡都拿掉了,整个区域覆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麦肯林就像一棵圣诞树,每个窗口都闪烁着保安的灯光,与任何一个夜晚都没什么不同。 没有警车标志的轿车都没有开暖气,因为暖气会把霜融掉,而且车后排放的废气是致命的暴露线索。 “感觉好熟悉。”希欧涵·克拉克说。对雷布思而言,弗林街的监视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克拉克坐在驾驶座上,雷布思坐在后排,每辆车上两个人。这样的话,如果遇到对方射击,他们有地方可以躲。但他们并不认为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整个抢劫计划都是很不成熟的。泰尔福特孤注一掷,同时还需要操心别的事。正田崎治还在本地——她们向那家宾馆的经理私下了解到,他预定周一上午离店。雷布思敢打赌塔拉维茨和他的手下已经走了。 “你看起来挺舒服的。”雷布思说,指着她鼓鼓囊囊的滑雪衫。她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手,给他看手里握着的东西。看样子像一只小手电筒。雷布思从她掌心中接过来,那东西是温热的。 “这是什么鬼东西?” 克拉克微笑:“我在邮购目录里看到的。这是暖手器。” “怎么起作用?” “燃料棒。每一个能保暖十二小时。” “所以你可以保持一只手的温度?” 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手上也握着一只一模一样的小棒子。“我买了两个。”她说。 “你怎么不早说。”雷布思握住了手里的暖手器,把手深深地插进口袋里。 “这不公平。” “这叫高级警官的特权。” “有灯光。”她警告道。他们俯下身掩护自己,等那辆车开过去之后又坐直了身体:虚惊一场。 雷布思看看手表。杰克·莫顿之前告诉他们,卡车大概在一点半到两点十五分之间到。雷布思和克拉克自午夜起就窝在车里。埋伏在楼顶上的狙击手凌晨一点就到位了,可怜的家伙。雷布思希望他们有足够的燃料棒可用。他仍因为下午的事而紧张不安。他不喜欢欠阿伯内西那么大一个人情——说真的,他可能欠他一条命。他知道他可以在霍根的配合下,通过同意放松对林兹案的调查来偿还这个人情。他不喜欢这个主意,但无论如何……他听到了这一天最好的消息:坎迪斯从塔拉维茨身边逃跑了。 克拉克的警用无线电沉寂无声,自午夜起就是这样。克拉弗豪新的原话:“第一个在无线电里说话的人必须是我,明白吗?谁要是在我之前说话,他的麻烦就大了。而且,在卡车进厂区之前我是不会发出声音的。都清楚了吗?”所有人都点头。“他们可能会监听我们的频率,所以这是很重要的。我们决不能做错。”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回避着雷布思。“我希望我们交好运,但靠运气的成分越少,我越高兴。从现在起再过几个小时,如果我们能严格执行计划,就能捣毁汤米·泰尔福特的团伙。”他顿了顿,“大家都好好体会一下这一点。我们都将成为英雄。”他咽了一下口水,意识到这份奖赏的重要性。 雷布思并没有那么激动。这整个行动都让他意识到一个简单的事实:没有真空。任何有社会的地方都有罪犯。没有上层社会就没有下层社会。 雷布思知道他的整个生活都很廉价:他的公寓、书籍、音乐和破车。他意识到自己把生活简化到如此地步,是因为他承认在所有重要的事上,他已经完全失败了:爱情、人际关系、家庭生活。曾经有人指责他是工作的奴隶,但事实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他的工作是他人生的重心,因为这是最简单的选择。他每天都在跟陌生人,那些从广义上来讲对他并无意义的人打交道。他可以轻易地进入他们的生活,然后离开;他可以过别人的生活,或者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生活,隔着一段距离经历那些事。真实世界的挑战性要远大于此。 萨米回家让他意识到了真相和本质:他不仅是个失败的父亲,更是一个失败的人;警察工作不只是让他保持正常,也成为一种替代品,替代了他原本应该拥有的,每个人似乎都在过着的生活。他对办案上瘾,这和对收集火车模型、香烟牌或摇滚唱片上瘾并没有区别。上瘾是件很容易的事——尤其是对男人来说——因为这是获得控制的最容易的方式,虽然控制某件东西本质上也毫无意义。就算你能把滚石乐队六十年代每一张唱片的曲目单都倒背如流又有何用?什么用都没有。就算把汤米·泰尔福特抓住了又怎样?塔拉维茨可以代替他;就算不是他,也还有长枪卡弗蒂;而如果不是卡弗蒂,那也会有别人。这种病是根深蒂固的,无法治愈的。 “你在想什么?”克拉克问,一边把取暖器从左手换到右手。 “想再抽根烟。”佩兴斯的原话:拒绝承认事实的时候最开心。 卡车还没出现在视野里,声音已经传了过来,换挡声非常大。两人在座位里俯下身,等卡车开进麦肯林后又坐直。气压制动器刹车的时候发出一声喘息,车停在了厂子门口。一个门卫出来跟司机交谈,他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 “杰克穿那件制服还真像样。”雷布思说。 “人靠衣装。” “你觉得你老板的安排怎么样?”他指的是克拉弗豪斯的计划:等车开进厂区内,他们就用扩音器喊话。狙击手瞄淮驾驶座上的人,让他们出来。车里其他人可以锁在车后厢里,等警察收缴了他们所有的武器,就可以让他们同时下车。 还有一个方案,就是先等到他们全都下车。这个方案的好处是他们可以知道要应付的都是什么人。而第一个方案的好处是大多数歹徒都能轻而易举地被堵在车里,到时候可以一起解决。 克拉弗豪斯选择了第一个方案。 卡车一在厂区里停下来——引擎熄灭——警用轿车和无标记的轿车都会立即启动。他们可以堵住出口,在安全的地方守候。同时,位于二楼窗口的克拉弗豪斯用他的扩音器喊话,位于房顶和底层窗口的狙击手做好他们的工作。“携武力谈判”,克拉弗豪斯是这样描述的。 “杰克正在开门。”雷布思说,从车窗往外窥视。 引擎怒吼,卡车又往前走了。 “司机似乎有点紧张。”克拉克评论道。 “或者不习惯开大卡车。” “好,他们进去了。” 雷布思瞪着无线电,盼着它发出声音。克拉克已把引擎就绪,只需一转钥匙就能启动。杰克·莫顿注视着卡车开进厂区。他转头望向街对面停着的那排车。 “时刻淮备着……” 卡车的刹车灯亮了一下,然后又熄灭了。气压制动机又发出一声轰鸣。 无线电里爆出一个词:“行动!” 克拉克猛地一转钥匙,发动引擎。其他五辆车如出一辙。大量废气突然排入夜空,听上去就像是货车竞速比赛的开场一样。雷布思把车窗摇下来,以便更清楚地听到克拉弗豪斯的扩音器谈判。克拉克的车一马当先,首先冲进工厂大门。她和雷布思都跳下了车,低下头躲在车后。 “引擎没熄火。”雷布思悄声说。 “什么?” “卡车引擎,没熄火!” 克拉弗豪斯的声音在颤抖——部分是因为紧张,部分是扩音器的效果:“武装警察。慢慢地打开车门,一个一个地下车,举起双手。我重复一遍:武装警察。下车之前放下武器。我重复一遍:放下武器。” “赶紧!”雷布思悄声说,“叫他们把见鬼的引擎给熄掉!” 克拉弗豪斯;“大门已经封闭了,你们是没有退路的。我们不希望有人受伤。” “叫他们把钥匙丢出来。”雷布思一边诅咒,一边潜回车里,拿起手持通话器:“克拉弗豪斯,叫他们把那见鬼的钥匙扔出来!” 挡风玻璃完全被霜冻遮住了,他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听到克拉克一声大喊:“快下车!” 他看见昏暗的白色灯光。卡车在倒车,速度很快,引擎呼啸,车身疯狂地左右摇晃着,但正对着大门的方向。 正对着他。 一声撞击,工厂正面围牆的砖块横飞。 雷布思丢下手持通话器,但胳膊被安全带缠住了。他脱身的瞬间,克拉克放声尖叫。 一秒锺之后,卡车撞上了他的车。金属撕裂、玻璃粉碎。多米诺骨牌正在倒下:克拉克的车又撞上了后面的那辆车,把车边的警员震倒在地。整条路就像一个滑冰场,卡车推着一辆车、两辆车,然后是三辆车,倒退着上了公路。 克拉弗豪斯还拿着扩音器,被尘土呛得说不清话:“不许开枪!警员距离太近!警员距离太近!” 是的,他们现在就差被警方的狙击手放倒了。男女警员纷纷滑倒,站立不稳,拼命从车里往外爬。有些人佩着武器,但已经惊呆了。原先因第一次撞击而封住的卡车后门忽然大开,七八个人跳下来狂奔而去。其中有两个人拿着手枪,各自放了三四枪。 射击声、尖叫声,扩音器的刺耳啸声。警卫室的玻璃牆被一颗子弹击中,爆裂开来。雷布思看不见杰克·莫顿……看不见希欧涵。他胸腹向下趴在草坪边缘处,双手抱头:标淮的防卫或投降姿势,但一点用处都没有。整个区域笼罩在探照灯的强烈光线中,有一个枪手——小商店的德克兰——正拿枪瞄淮那些灯。其他歹徒已经跑上了街道,手持手枪或丁字斧,拼命逃窜。雷布思又认出两个人:阿里·康韦尔,狄克·麦克格兰。外面的路灯当然都是暗的,为他们提供了掩护。雷布思希望停在建筑工地上的后援车辆正在赶过来。 果然,几辆车刚刚拐过街角,所有的车灯都大开着,警笛声大作。住在附近公寓楼里的人纷纷揭开窗帘,用手掌抹着窗户上的水汽。离雷布思的鼻子一英寸远的地方,有一片被霜冻覆盖的草叶。他能看到上面白色的霜,以及它形成的复杂图案。但他意识到这霜正在他呼出的暖气下疾速融化。他的胸腹因地面的温度而慢慢变冷。几名持枪警察正从工厂大楼里跑出来,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这里如同一片开阔的靶场。 希欧涵·克拉克很安全,他看见她正平躺在一辆车下。好姑娘。 另一个倒在地上的女警察膝盖受伤了。她不断地用手摸膝盖,又收回手来查看手上的血迹。 仍然没看到杰克·莫顿。 警方枪手们正在回击,子弹四射,击穿了车窗玻璃。第一辆后援警车里的警察被持枪歹徒逼下车来。四名歹徒上了车。 第二辆后援警车也一样,警察下车,三名歹徒上车。挡风玻璃没有了,但车已经开动起来。歹徒高声喊着,挥舞着手上的武器。剩下的两个持枪歹徒仍然保持着冷静。他们环顾四周,判断着局面。他们是否希望在警方人员赶到时仍留在原地?也许是的。也许他们还想在正面交锋中试一试运气。毕竟,他们的运气已经让他们支撑到了现在。克拉弗豪斯说:靠运气的成分越少,我越高兴。 雷布思弓起上身,膝盖着地,然后双脚站起,压低了身体。他觉得现在已经足够安全了。毕竟,今天他的运气也不错。 “你没事吧,希欧涵?”他的声音很低,眼睛看着那两个歹徒。逃跑的两辆车上一共有七个人,这两个留在原地。第十个人在哪儿? “没事。”克拉克说,“你呢?” “我很好。”雷布思把她留在那里,小心地绕到卡车前面。卡车司机还坐在方向盘后面,已经失去了知觉,头部因撞车产生的冲击而流血不止。他的座位边放着一把榴弹枪,它已经在麦肯林的牆壁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洞。雷布思检查了一下,司机身上没有携带其他武器。他又摸了摸脉搏:很稳定。他认出了这张脸。此人经常出现在游戏机厅,看起来不过十九、二十岁的年纪。雷布思掏出手铐,把司机铐在方向盘上,把榴弹枪扔到外面的地上。 然后他走向警卫室。杰克·莫顿身穿制服,但帽子已经掉了。此刻他俯卧在地上,浑身被碎玻璃覆盖。子弹洞穿了他的右胸。脉搏很微弱。 “上帝啊,杰克……” 警卫室里有电话。雷布思按下999,要求立即派救护车来。 “斯雷特福路的麦肯林工厂,警察受伤!”雷布思凝视着他的朋友。 “斯雷特福路的哪里?” “相信我,你们是不会看不到的。” 五名身穿黑衣的警方枪手从外面用来复枪瞄淮雷布思。他们看到他打电话,看到他摇头,便掉转了枪头。他们看见自己的目标正站在外面马路上,淮备上一辆巡逻警车。他们高喊着命令目标停止,警告他们可能开枪。对方的回应是枪口的闪光。雷布思再次伏倒。警方开枪回击,射击声震耳欲聋。 路上有人大吼:“击中了!” 一声哀叫,一名歹徒受伤了。雷布思看过去。另一个人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马路上。警察朝着受伤的人大喊:“放下武器!脸向下趴在地上,双手放在背后!” 回应:“我被击中了!” 雷布思自言自语:“这个浑蛋只是受伤而已。干掉他。” 杰克·莫顿仍然毫无知觉。雷布思知道现在不能挪动他。他可以帮他止血,但也只能做这么多了。他脱下外套,折起来,压在他朋友的胸口。这一定很疼,但杰克仍然毫无反应。雷布思从口袋里找出取暖器,那只小小的金属棒仍然是温热的。他把它放在杰克的右手中,弯曲着那些手指,让他握住。 “坚持住,兄弟。一定要坚持住。” 希欧涵·克拉克站在门边,热泪盈眶。 雷布思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走到街上,来到武装应急部队铐着那个受伤歹徒的地方。没有人关心那个死了的同伙。有几个人站在不远处张望着。雷布思径直走到尸体边,掰开他的手指,取走手枪,又走回车前。他听到有人大叫:“他手里有枪!” 雷布思弯下腰,把枪口顶到受伤的那个人的脖子后面。那是小商店里的德克兰,正急促地喘着气,头发被汗水浸透了,脸压在沥青马路上。 “约翰……”是克拉弗豪斯。他不再需要用扩音器了,此时就站在他身后。“你真想变成他们那样吗?” 变成他们那样……变成暴躁机器,变成泰尔福特、卡弗蒂和塔拉维茨。他以前也曾越过界,好几次游走在规则边缘。他的一只脚踩在德克兰的脖子上,仍然滚烫的枪管灼伤了暴露在外的皮肤。 “求你,不要……哦,上帝啊,求你了……不要……不要……” “闭嘴。”雷布思轻声说。他感觉到克拉弗豪斯的手覆到他的手上,扣上了保险栓。 “我的责任,约翰。是我搞糟了,别把它也变成你的烂摊子。” “杰克……” “我知道。”雷布思的视线模糊了,“他们已经跑了。” 克拉弗豪斯摇摇头:“有路障。后援正在跟进。” “泰尔福特呢?” 克拉弗豪斯看了看手表:“奥米这时候差不多应该把他带走了。” 雷布思攥着克拉弗豪斯的衣领。“一定要抓住他!” 警笛声近了。雷布思大吼着让司机把车挪开,给救护车腾出空间,然后跑回警卫室。希欧涵·克拉克跪坐在杰克身边,抚摸着他的额头,满脸泪水。她抬起头,看看雷布思,摇了摇头。 “他走了。”她说。 “不可能。”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事实。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一遍又一遍地说这句话。 第二十四章 他们把整个团伙的人分别押送到两个不同的地点——托菲肯和费蒂斯——并把泰尔福特和他的两个“小队长”送到了圣伦纳德警署,结果造成了后勤上的噩梦。克拉弗豪斯正用双倍浓度的咖啡送服提神药丸。一方面,他希望把一切都顺利无误地解决;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自己要为麦肯林发生的血案负责。一名警官死亡,六名不同程度地受伤——其中一人伤势严重。一名歹徒死亡,一名受伤——在某些人看来伤得还不够重。 两辆逃跑的车都已被截获,车上的歹徒也被捕了——双方发生了枪战,但没有人受伤。没有一个歹徒开口,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雷布思坐在圣伦纳德警署空荡荡的审讯室里,双臂放在桌上,头枕在上面。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阵了,想着“失去”这个词,想着它竟会如此突然地降临。一条生命,一段友情,就这样被夺走了。 无法挽回。 他并没有哭,也不觉得他会哭。相反,他是麻木的,仿佛灵魂已被注射了麻醉剂。整个世界似乎都慢了下来,好像支撑它运转的机器正在逐渐停摆。他不知道明天早上太阳是不是还有力气升起来。 是我把他害死了。 他过去也曾深陷愧疚与自觉无能的泥沼,但与这次相比完全不算什么。这一次,是排山倒海的。杰克·莫顿,福尔柯克那个安静的小地方的一名警察……在爱丁堡被谋杀,原因是他的一个朋友请他帮个忙。杰克·莫顿,帮着他戒烟、戒酒、振作精神、正常饮食、照顾好自己……帮着他重新站起来。现在,他躺在停尸间,体温降至零点。 是我让他走到这一步的。 他突然跳起来,把椅子撞飞到牆上。吉尔·坦普勒走进房间。 “你还好吗,约翰?”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 “没事。” “我的办公室里没人,你可以去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没事。只是……”他环视四周,“这个房间要用?”她点点头。 “好,没问题。”他捡起椅子,“要审问谁?” “布莱恩·萨默斯。”她说。 靓仔。雷布思挺直了背。 “我可以让他开口。” 坦普勒一脸狐疑。 “真的,吉尔。”雷布思双手颤抖,“他不知道我有他的把柄。” 她抱起双臂。“是什么把柄?” “我只需要……”他看了看手表,“一个多小时,最多两个小时。鲍比·霍根也得来。另外我需要立即把科尔洪带来。” “他是谁?” 雷布思找出他的名片递过去。“立即。”他重复道。他整了整领带,让自己看起来像样一点,“别瞎猜了,吉尔。既然我说了能让他开口,我就一定能做到。” “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开过口。” “萨默斯会有所不同。”他直视着她的双眼,“相信我。” 她望着他,相信了。“我会拖住他,直到霍根赶到。” “谢谢你,吉尔。” “还有,约翰……” “嗯?” “杰克·莫顿的事,我真的非常遗憾。我并不认识他,但我听到了大伙儿是怎么说的。” 雷布思点点头。 “他们说,他一定会是最后一个怪你的人。” 雷布思露出一个微笑:“就排在队伍的最后。” “这个队伍里只有一个人,约翰。”她静静地说,“就是你。” 雷布思打电话到“苏格兰人”宾馆的夜间值班台,了解到正田崎治提早退房了,就在他把那个绿色文件夹送过去之后不到两小时内。那是雷布思在雷阿本广场的一家文具店里花了五十五便士买来的。事实上,那种文件夹一包是三个,只卖六十五便士。另外两个还在他车里,其中一个是空的。 鲍比·霍根正在路上。他住在波托贝罗,来这里需要半个小时。比尔·普莱德电到雷布思桌边,对杰克·莫顿的事表示了哀悼,并说他知道他们俩是老朋友。 “别离我太近了,比尔。”雷布思对他说,“跟我太过亲近不利于身体健康。” 他从接待处获得消息:有人要见他。他走下楼梯,看到了佩兴斯·艾特肯。 “佩兴斯?” 她身上的衣服虽然都穿着,但看起来有点乱,好像是摸黑套上的。 “我在广播里听说了。”她说,“我睡不着,所以开着广播,里面说到了警方的突击行动,以及有人丧生……而你又不在家,所以我……” 他抱住她。“我没事。”他轻声说,“我应该给你打个电话的。” “是我的错,我……”她望着他,“你也参加了,我能看得出来。”他点点头。“发生了什么事?” “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哦,上帝啊,约翰。”她再次抱紧他。她的身体仍带着床单的温度。他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液的味道,以及脖子上的香水。跟我太亲近的人……他温柔地把她推开一点,在她的颊边一吻。 “回去睡觉吧。”他对她说。 “你过来吃早餐。” “我只想回家睡觉。” “你可以睡在我那里。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可以一整天都躺在床上。” “我都不知道我这儿要忙到什么时候。” 她迎上他的目光。“别压抑自己,约翰。别都忍在心里。” “好的,医生。”他又吻了吻她的面颊,“现在,快走吧。” 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又眨了眨眼睛。这两个动作都像是背叛的信号。他站在门边,目送她离去。他还生活在婚姻中的时候,曾有无数次想过要离开。有很多次那所有的责任、工作上的事情和压力,以及内心深处的渴望使他梦想逃跑。 他现在也受到了同样的诱惑。推开门,随便去别的什么地方,随便去做些别的什么。但这样也是背叛。他还有些恩怨未了结,并且有一个理由去了结它。他知道泰尔福特就在这栋房子里的某个地方,很可能正在和查尔斯·格洛尔商量着,对其他任何人都不吐一字。他不知道他的同事是怎么计划的。他们淮备什么时候让泰尔福特知道那盒磁带的存在?淮备什么时候告诉他,那个保安是警方的内线?淮备什么时候告诉他,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希望他们能聪明点;他希望他们能打乱泰尔福特的阵脚。 他忍不住要怀疑——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一切是否值得。有些警察把工作当做游戏,有些则把它当做维护理想而进行的圣战。但对其他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两者都不是,那只是挣口饭吃的途径。他问自己,为什么要请杰克·莫顿参加行动。答案:因为他希望这里有一个朋友,有一个可以让他在这场游戏中坚持下去的人;因为他觉得杰克很无聊,会喜欢一些富有挑战性的工作;因为整个计划中需要一个不相关的人。理由能找到很多。克拉弗豪斯问过莫顿有没有家人,有没有什么需要通知的人。雷布思告诉他:离异,四个孩子。 雷布思会不会归罪于克拉弗豪斯?事后显示自己的聪明是很容易的,但话又说回来,克拉弗豪斯在事前也从来没有聪明过。而他失败了……一败涂地。道路结了冰,他们应该把大门封严。以卡车的马力,要冲开封锁是非常容易的。 大楼里的狙击手在封闭的厂区内是有用的,但他们未能把卡车困在厰区内,而一旦卡车冲出去,他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更多的持枪警察跟在卡车后面,这只让他们暴露在了交叉火力中。 克拉弗豪斯应该让对方先把引擎熄灭,或者——更好的方式是等到引擎熄灭之后再现身。 杰克·莫顿原本应该伏倒在地的。 而雷布思原本应该提醒他的。 只是,如果他当时高喊一声,可能就会把歹徒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懦弱——这是不是他最根本的感受?人类的懦弱。就好像在贝尔法斯特的那间酒吧,他当时什么都没有说,害怕暴躁机器的怒气,害怕来复枪托会转而砸到他的身上。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不,当然这就是为什么——林兹潜入了雷布思的灵魂。如果雷布思处在那个时刻和地点,如果他当时身在弗朗什镇……饱经挫败,梦想着重新征服……如果他当时也收到军令,作为一个拿着枪的小兵……如果他从小就受着种族主义的教育,同时又失去了很多同志……谁又知道他会怎么做? “上帝啊,约翰,你在外面待了多久了?” 是鲍比·霍根,用手摸着他的脸,掰开他冻僵了的手指。 “你冻得像冰一样,老兄。我们赶紧进去。” “我没事。”雷布思吐出一口气。这一定是真的,他真的不冷,不然怎么解释他背上和额头上的汗水?不然怎么解释他直到被鲍比带进室内之后才开始发抖? 霍根倒了两杯加了糖的茶给他。警察局里仍然躁动不安,充斥着震惊、流言和猜测。雷布思简单地把情况告诉了霍根。 “如果谁都不开口的话,他们就不得不把泰尔福特放走。” “那磁带怎么样?” “他们会希望晚一点再亮出来……如果他们足够谨慎的话。” “谁和他在一起?” 雷布思耸耸肩。“法梅尔·沃森他自己,刚才我听说他淮备跟比尔·普莱德轮班,但之后我看到比尔了,所以他们俩谁也没休息,也没有换班。” 霍根摇摇头:“这是什么该死的工作。” 雷布思瞪着茶:“我讨厌糖。” “你第一杯喝得挺痛快的。” “是吗?”他又喝了一口,恶心地抖了一下。 “你刚才一个人站在外面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喘口气。” “我看是咽气还差不多。”霍根用手梳理着一撮翘起来的头发,“有一个叫哈里斯的家伙来找过我。” “你淮备怎么办?” 霍根耸耸肩:“只能让它去了吧,我想。” 雷布思望着他:“也许不需要这样。” 第二十五章 科尔洪看起来并不愿意来这里。 “谢谢你过来。”雷布思对他说。 “我也没别的选择。”他找了个律师坐在他身边。那是一个中年男子,也许也是泰尔福特的人?雷布思一点也不在乎。 “你也许要开始习惯于没有选择,科尔洪博士。你知道今晚还有谁在这儿?汤米·泰尔福特、布莱恩·萨默斯。” “谁?” 雷布思摇着头。“你的剧本写错了。你认识他们是没关系的,因为我们在坎迪斯面前谈起过他们。” 科尔洪的脸涨得通红。 “你还记得坎迪斯吧?她的真名叫卡丽娜。我以前告诉过你吗?她有个儿子,但他们把他抢走了。也许有一天她能把他找回来,也许不能。”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 “泰尔福特和萨默斯都将在监狱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雷布思坐了回去,“如果我愿意的话,我也有很好的机会把你跟他们关在一起。你觉得这样如何,科尔洪博士?共谋强迫卖淫,诸如此类。” 雷布思能够感觉到自己渐渐放松下来,投入工作中。为了杰克。 律师正淮备说什么,但科尔洪抢在了前面:“这是一个错误。” “错误?”雷布思冷笑,“我想这样说也没错。”他坐直了身体,手肘撑在桌面上,“该交代了,科尔洪博士。你知道坦白有什么意义吧……” 布莱思·“靓仔”·萨默斯看起来清白无瑕。 他身边也坐着一个律师——一位上了年纪的高级合伙人,外表像个企业家,对于被晾在这儿长时间地等候表现得非常不满。他们在审讯室的桌边坐下的同时,霍根忙着把磁带放进录音机和录像机里。律师开始陈述他之前的一两个小时在心里淮备好的抗议。 “代表我的客户,警督,我有责任说这我见过的最令人震惊的行为……” “你以为你见过令人震惊的行为?”雷布思回答,“别逗了,你什么都还没见着呢。” “听着,我很清楚你……” 雷布思完全无视他,把那个文件夹拍到桌上,推到靓仔面前:“看看。” 靓仔穿着深灰色的西装、紫色的衬衫,领扣敞开,没有墨镜,没有车钥匙。他是被警察从他位于新城区的公寓里直接带过来的。去抓他的一个人这样评论:“我这辈子见到过的最大的音响。这小子还醒着,在聼佩斯蒂·克莱恩的唱片。” 雷布思开始吹口哨:《疯狂》,这吸引到了靓仔的注意,他露出一个狡诈的微笑,但双臂仍然抱在胸前。 “我不知道如果我是你的话会怎样。”雷布思说。 “好了。”霍根说,意思是录音和录像都已经开始了。他们按照流程,陈述了日期、时间、地点及在场各人的身份。雷布思望着律师微笑。他看起来价格不菲。泰尔福特一定会请最好的人,一贯如此。 “你知道埃尔顿·约翰的歌吗,布莱恩?”雷布思问,“他唱过一首歌:《今夜有人救了我的性命》。你看过这个之后,就会对我唱这首歌了。”他点了点桌上的文件夹,“来吧,你知道这样做是合理的。我没有玩任何把戏,你也不需要说一句话。但你真的应该帮你自己一个忙……” “我没什么可说的。”雷布思耸耸肩,“你只需要打开文件夹,看一看。” 靓仔看了看律师,律师似乎也不太确定。 “你的客户不会因此自证其罪的。”雷布思解释道,“如果你想先看看里面有什么,没有问题。这对你来说可能没什么意义,但请便。” 德师打开文件夹,里面有十二张纸。 “如果有什么拼写错误的话,我先道歉。”雷布思说,“我打文件的时候有点儿赶时间。” 靓仔对那些文件看都不看一眼,他始终盯着雷布斯。他的律师翻閲了那些纸张。 “这里的内容,”律师终于开口道,“你一定也意识到它们毫无价值吧?” “如果这是你的意见,没问题。我并不是要求萨默斯先生承认或否认任何事。正如我所说的,他可以随便装聋作哑,我只需要他用用眼睛。” 靓仔露出傲笑,然后瞥了律师一眼。律师耸耸肩,说这里没什么可害怕的。觏仔又看了雷布思一眼,放下手臂,拿起一页纸开始看。 “考虑到我们正在录音,”雷布思说,“我来陈述一下。萨默斯先生现在正在看我今天早些时候淮备的一份报告的草稿。”雷布思顿了顿,“事实上,应该是昨天了,星期六。他看的是我对最近发生在爱丁堡市内及周边地区的一些事件的解读,这些事件涉及他的雇主,汤米·泰尔福特、一个日本财团——事实上,我个人认为是日本暴力团的掩护机构——以及一位来自纽卡斯尔的名叫詹克·塔拉维茨的先生。” 他顿了顿。律师说:“到目前为止,我同意。”雷布思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我对这些事件的看法是这样的。詹克·塔拉维茨与托马斯·泰尔福特合作,仅仅是因为他想要某些泰尔福特拥有的东西。具体来讲,就是一个能把毒品从境外运至英国而不引起怀疑的行之有效的操作机制。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再过一段时间,等双方的关系稳定之后,塔拉维茨认为他可以插足泰尔福特的地盘。为了尽快达到他的目的,他在泰尔福特和莫里森·杰拉德·卡弗蒂之间制造了一场战争。这一点已经轻而易举地办到了。泰尔福特大张旗鼓地攻击和侵占卡弗蒂的地盘,背后很可能有塔拉维茨的怂恿。塔拉维茨只需确保事件不断升级就行了。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支使自己的一个手下在泰尔福特的一家夜店门外袭击了一名毒贩,泰尔福特立即将此事怪罪于卡弗蒂。他又派出他的几个手下攻击了泰尔福特位于佩斯利的大本营。与此同时,也发生了针对卡弗蒂的地盘和手下的攻击,这是泰尔福特的复仇行动。” 雷布思清了清嗓子,喝了一口茶——这杯是新倒的,没加糖。 “这些事情听起来耳熟吗,萨默斯先生?”靓仔没有说话,他正忙着看材料。“我猜想,他们根本就没淮备让那些日本人真正参与到他们的组织中来。换句话说,他们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泰尔福特带着他们四处参观,在他们想收购一家乡村俱乐部的时候为他们扫平障碍。同时他也为他们的成员提供休息与娱乐的场所,外加一个绝佳的洗钱途径——比起赌场之类的生意来,不容易引起怀疑。尤其是在那里还要马上新开一家电子器件工厂,这就可以让暴力团的人假扮成普通的日本商人,混入境内。 “我相信塔拉维茨发现这件事之后就开始担心。他不希望在摆脱了汤米·泰尔福特之后,又把这块肥肉让别的竞争者抢去。于是他决定把他们也变为他计划的一部分。他派人跟踪松本,谋杀了他,并且使用巧计把我变成了头号嫌疑犯。为什么呢?有两个理由。第一,汤米·泰尔福特以定我是卡弗蒂的人,所以塔拉维茨陷害我实际就是在陷害卡弗蒂;第二,他想把我踢出局,因为我曾经去过纽卡斯尔,见过他的一个手下,名字叫威廉·‘螃蟹’·科尔顿。我多年之前就认识螃蟹这个人,而塔拉维茨恰好又安排了他来袭击那个毒贩。他不想让我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雷布思又顿了一顿,问:“听起来如何,布莱恩?” 靓仔已经看完了那份文件。他抱起双臂,望着雷布思。 “我们还没有看到任何证据,警督。”律师说。 雷布思耸耸肩。“我不需要证据。是这样的,你眼前的这份文件,我也送了一份给住在‘苏格兰人’宾馆的正田崎治先生。”雷布思看着靓仔的眼皮疾速颤动,“那么,按照我的想法,正田先生一定会有那么一点儿生气。我是说,他原本就是因为生气才来到爱丁堡。他发现泰尔福特搞糟了,所以想过来看看能不能纠正问题。我不认为麦肯林劫案会让他重新产生信心。但他到这里来,同时也是为了了解为什么他的一个手下在此地死于非命,谁又该对此负责。这份报告告诉他,塔拉维茨就是幕后黑手,而如果他选择相信这一点,他就会对塔拉维茨下手。事实上,他昨天晚上就从宾馆退房了——看起来他有点赶时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取道纽卡斯尔回家,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仍然会生气,因为泰尔福特坐视这一切发生。而与此同时,詹克·塔拉维茨则会百般猜测是谁把他出卖给了正田。暴力团可不是好惹的,布莱恩。你们跟他们比起来,只能算是幼儿园水平。” 雷布思靠回到椅背上。“最后一点。”他说,“塔拉维茨的大本营在纽卡斯尔。我敢打赌他在爱丁堡布有眼线。事实上,我明确知道他有。我刚跟科尔洪博士谈了一下。你还记得他吧,布莱恩?你从林兹那儿听说过他。之后,当塔拉维茨提出可以提供东欧女孩子来卖淫时,你就想到也许汤米需要学几句外语备用。科尔洪负责了这个教学工作。你告诉了他关于塔拉维茨和波斯尼亚的故事。妙的是,他是附近唯一懂这门外语的人,所以当我们把坎迪斯带回警察局时,我们也找了他来做翻译。科尔洪很快就推断出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确定他是否需要担心,因为他以前并没有见过她,而她的回答又很模糊,令人放心——或者他是故意这样翻译给我们的。不管怎样,他向你求助。你的解决方法是:把坎迪斯送去法夫,然后把她抓走,并且把科尔洪转移,直到风声都过去。” 雷布思微笑起来:“他告诉了你法夫的事,但带走坎迪斯的人是塔拉维茨。我想汤米会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你不觉得吗?所以,现在我们就坐在了这里。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只要一跨出警察局,你就被人盯上了。可能是暴力团,可能是卡弗蒂,可能是你自己的老板,也可能是塔拉维茨本人。你根本没有朋友,也不会再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雷布思顿了顿,“除非我们帮助你。我已经跟沃森总警司谈过了,他同意给你证人保护的待遇。新身份,随便你挑。也许需要服一小段时间的刑——这样看上去比较可信——但会给你优待:单人间,不让其他犯人靠近你身边。在那之后,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这是我们给出的优厚条件,因此我们也需要你给予充分而彻底的合作。我们需要知道一切。”雷布思掰着手指数着,“运送毒品的细节、跟卡弗蒂的战争、跟纽卡斯尔的勾结、暴力团、卖淫。”他又顿了顿,喝光了杯中的茶,“要求很苛刻,我知道。你的老板发展得非常快,布莱恩,而且他差一点儿就要成功了。但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开口交代,要不然,你就等着吃子弹或者大砍刀……” 律师刚要开口抗议,雷布思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 “我们需要知道所有的事,布莱恩。包括林兹的事。” “林兹。”靓仔轻蔑地说,“林兹算个屁。” “那说了又何妨?” 靓仔的目光中混合着愤怒,恐惧和迷茫。雷布思站起身来。 “我要再去弄杯饮料。你们几位要什么?” “咖啡,”律师说,“不加奶、不加糖。” 靓仔迟疑了一下,说:“给我一罐可乐。”就在那一刻——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次——雷布思知道交易有可能达成了。他中断了讯问,霍根把录音机和录像机都关掉,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审讯室。霍根拍了拍他的后背。 法梅尔·沃森正沿着走廊走向他们。雷布思转而迎上去,带着他们离开门边。 “我想我们应该很有机会,长官。”雷布思说,“他一定会试着改变交易的内容,不会把我们想要知道的都和盘托出,但我想还是有可能成功的。” 沃森面露喜色。雷布思靠在牆上,闭起双眼:“我感觉我有一百岁那么老了。” “经验之谈。”霍根说。 雷布思朝他哼了一声,然后两人一同去买饮料。 “萨默斯先生,”那个律师说,一边接过雷布思递过来的杯子,“愿意把他和约瑟夫·林兹交往的情况告诉你们。但首先,我们需要一些保证。” “我刚才提到的其他事情呢?” “那些都可以协商。” 雷布思望着靓仔。“你不相信我?” 靓仔拿起面前的可乐罐,说:“不信。”然后喝了起来。 “行。”雷布思走到牆边,“这样的话,你可以走了。”他看了看手表,“我希望你一喝完饮料就马上离开。今天晚上审讯室很抢手。霍根警督,请你给磁带和录像带都写上标签,好吗?” 霍根把磁带和录像带都取出来。雷布思坐在他的身边,两人开始谈论工作,仿佛已经把靓仔完全置之脑后。霍根拿起一张纸研究着,看接下来要讯问谁。 雷布思从眼角的余光看到靓仔倾身靠到律师身边,耳语了几句。他转向他们。 “你们可以出去谈吗?我们需要把这个房间腾出来。” 靓仔知道雷布思是在虚张声势……知道警察需要他。但他同时也意识到,雷布思所说的把文件给了正田的事情并非虚张声势,而他也够聪明,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害怕。他没有动,并且伸手抓住律师的胳膊,好让他也坐在原地听着。最后,律师清了清嗓子。 “警督,萨默斯先生愿意回答你的问题。” “所有的问题?” 律师点点头:“但我必须坚持了解更多关于你所提出的‘交易’的情况。” 雷布思看了看霍根。“去把警司找来。” 霍根离开之后,雷布思走出审讯室,站在走廊里,向路过的一个警察要了根烟。他刚把烟点上,法梅尔·沃森就急匆匆地向他走来。霍根跟在他身后,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绑在沃森身上一样。 “这里不能抽烟,约翰,你知道的。” “是,长官。”雷布思说着,掐灭了烟头,“我只是帮霍根警督拿着而已。” 沃森朝审讯室点点头。“他们有什么要求?” “我们说起过豁免的可能性。最起码,他会想要一个短暂的刑期,在安全的环境里,之后还需要一个新的身份。” 沃森沉思着。“其他人都拒绝开口。这倒也不是多重要,我们是在作案现场把他们抓获的,此外泰尔福特的话也被录在了磁带上。” “萨姆斯是一个真正的内部人员,对泰尔福特的组织非常了解。” “那么他怎么会愿意和盘托出?” “因为他很害怕,而他的害怕已经压过了他的忠诚。我并不是说我们可以从他嘴里获得全部的细节,但很可能得到足够的情报以起诉团伙的其他成员。一旦知道有人交代了,他们都会想要达成交易的。” “他的律师怎么样?” “很贵。” “那就没什么好浪费时间的了。” “这是我听过的最淮确的表达,长官。” 警司挺起肩膀。“好,让我们去做个交易。” “你第一次遇见约瑟夫·林兹是什么时候?” 靓仔的手臂不再抱于胸前。他把肘部搁在桌上,双手托着头。他的头发垂到额前,使他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大概是六个月前。在此之前,我们通过电话。” “他是一个客户?” “是的。” “具体是什么意思?” 靓仔看了看转动的磁带。“你想要我把这些解释给所有的听众?” “没错。” “约瑟夫·林兹是我工作的一家陪伴服务公司的一个客人。” “继续,布莱恩。你不止是个小工吧。你是经营者,不是吗?” “随你怎么说。” “你如果想走的话,布莱恩……” 靓仔眼冒怒火:“好,是我为我的雇主而经营的。” “林玄先生打电话来是想要陪伴服务?” “他想要我们派个姑娘去他家。” “然后呢?” “然后就是这样。他就坐在她对面,盯着她看半个小时。” “两个人都衣着整齐?” “是的。” “没有别的了?” “一开始是这样。” “啊。”雷布思顿了顿,“你一定很好奇。” 靓仔耸耸肩。“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是吗?” “我想是吧。那么,你们的业务关系是怎么发展的?” “嗯,在这样的情况下,总要有人陪在边上的。” “你自己?” “对。” “你没有别的事好做了?” 靓仔又耸耸肩。“我很好奇。” “好奇什么?” “那个地址:赫里奥特道。” “林兹先生……很上档次?” “档次这个字眼简直从内往外冒。我是说,我见过的老家伙也够多的了,公司老板想在宾馆里打上一炮什么的,但是林兹跟他们完全不同。” “他只想看着那些姑娘。” “没错。而且他那栋巨大的房子……” “你进去过?你不是只在车里等着?” “我跟他说这是公司的规定。”靓仔微笑,“其实是我想进去看看。” “你跟他谈过话吗?” “后来谈过。” “你们成了朋友?” “谈不上……也许吧。他知道很多事,知识很渊博。” “你对他的评价很好。” 靓仔点点头。是的,雷布思可以想象。在那之前,他的人生楷模一直是汤米·泰尔福特。但靓仔是个有抱负的人,他想要上档次;他想让人们认可他的想法。雷布思知道林兹讲起故事来具有多么大的诱惑性。靓仔还从他身上发现了什么其他的吸引力? “后来发生了什么?” 靓仔扭了扭身体:“他的口味变了。” “或者说他真正的口味开始显现了?” “我也这么怀疑过。” “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那些姑娘……他有那种很长的绳子……他会结一个绳圈。”靓仔吞了一下口水,他的律师已经停下笔,专注地听着。“他要姑娘们把头伸进绳圈里,然后躺在地上,假装成死人。” “穿不穿衣服?” “不穿。” “然后呢?” “然后……他会坐在椅子上手淫。有些姑娘不愿意配合。他要求她们做足全套:眼睛凸出,舌头伸在外面,脖子扭到一边……”靓仔伸手揉了揉头发。 “你们谈起过这些事吗?” “跟他?没有,从来没有。” “那么你们都谈些什么呢?” “各种各样的事。”靓仔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大笑,“他有一次跟我说,他相信上帝。但他说问题在于,他不确定上帝是不是相信他。当时这话听越来很聪明……他总是有办法让我陷入深思。而正是这个人,对着脖子上拴着绳子的尸体打手枪。” “你对他投入了那么多私人的关注,”雷布思说,“因为你在掂他的分量,是吗·” 靓仔望着自己的大腿,点点头。 “我们在录音,请说出来。” “汤米总想知道我们的客人值不值得挤挤油水。” “后来呢?” 靓仔耸耸肩。“我们发现了那些纳粹的事,意识到我们已经无法对他造成比他已经受到的更严重的伤害了。整件事变成了一个笑话。我们还想着要拿曝光他是个变态的事来威胁他,而与此同时,报纸上都在说他是个杀人狂。”他又大笑起来。 “所以你们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是的。” “但他还是付了五千英镑·”雷布思诱导道。 靓仔舔了舔嘴唇:“他想吊死自已。他自己跟我说的。把绳子挂在楼梯扶手上,一蹬腿就行。但没弄成。楼梯扶手断了,他摔了个半死。” 雷布思想起了断裂的楼梯扶手。 雷布思想起了林兹脖子上戴着围巾,声音嘶哑,告诉雷布思说他嗓子发炎了。 “他告诉你的?” “他打电话到办公室来,说我们得见一面。这很反常。他通常是从公用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我以前老是想,他是个谨慎的老东西。但那次,他是从家里直接打到办公室来的。” “你们在哪里见的面?” “在一家饭店里。他请我吃了午饭。”那个年轻女子……“告诉我他试图自杀,但办不到。他反复地说,他证明了自己是个‘道德上的懦夫’,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那么他想要你做什么呢?” 靓仔直视着雷布思。“他想找个人帮忙。” “你?”靓仔耸耸肩。 “价钱合适吗?” “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他希望在沃利斯顿墓园做这件事。” “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 “我知道他喜欢那个地方。我们在他家里见面,时间非常早。我开车把他带到那儿。他看起来跟平常也没什么不一样,不过他不停地感谢我的‘决心’。我不确定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对我来说,‘决心’是你一夜无眠之后才能获得的。” 雷布思微笑着,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他的反应。“继续说。”他说。 “没什么可多说的了,不是吗?他自己把绳圈挂在脖子上。我最后还努力了一次,想劝他别这样,但那个老东西决心已定。这不是谋杀吧?协助自杀而已。在很多地方,这都是合法的。” “他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比我想象的要重。第一次,我把他拉上去,结果绳子断了,他摔了下来,狠狠地把脸摔在地上了。” 鲍比·霍根清了清嗓子:“布莱恩,他说了什么没有……就在最后时刻?” “你是说那个着名的临终遗言?”靓仔摇摇头,“他只说了一句‘谢谢’。可怜的老东西。不过有一点,他把这些事都写下来了。” “什么?” “关于我帮他的事。算是某种保险吧,以防万一有人把我和他联系到一起。信里说他付钱给我,请我帮助他。” “这信在哪儿?” “在一个保险箱里。我可以拿给你们。” 雷布思点点头,抻了抻背放松身体。“你们有没有谈起过弗朗什镇的事?” “谈到过一点点,绝大多数时候都在说报纸和电视上的那些东西如何骚扰他,让他无法找到人……陪伴。” “但没有谈到过大屠杀的事?” 靓仔摇摇头:“你知道吗,就算他真的跟我谈起过,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雷布思拿笔敲着桌面。他知道林兹的事情就算是结束了,鲍比·霍根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们终于知道了秘密,知道了林兹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们知道他曾经受过老鼠线的帮助,但他们永远也无法知道他是不是约瑟夫·林兹特克。间接证据非常充分,但与此同时,林兹被间接谋杀的证据也同样充分。他是在他们对他提出指控之后,才开始要求陪伴女郎在脖子上挂绳圈的。 霍根迎上了雷布思的目光,耸耸肩,等于在说:这有什么关系?雷布思点点头作为回复。他心里有点想休息一下,但靓仔现在刚打开话匣子,让他接着说很重要。 “谢谢你的坦白,萨默斯先生。如果我们再想起什么事来,可能还会再问关于林兹先生的问题。但现在,让我们现在转向托马斯·泰尔福特和詹克·塔拉维茨的关系上吧。” 靓仔扭了扭身子,似乎在找一个舒服的姿势。“那得花点时间了。”他说。 “想花多久就花多久。”雷布思说。 <hr /> 注释: 第二十六章 他们终于都问完了。 靓仔需要休息,他们也是一样。另外一组人进来,开始忙别的案子。磁带都注好了标记,拿去别的地方,有人会做笔记和听写。跟进的问题被送到了审讯室。泰尔福特还是没开口。雷布思去看过他,坐在他对面。泰尔福特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他坐得笔挺,双手放在籐盖上。与此同时,靓仔的坦白正被拿去用于审讯其他团伙成员——但并未披露交代的人是谁。 沉默被打破了,一开始很慢,但后来势如破竹般倾倒出各种指责、辩护和否认。他们把所有事都了解清楚了。 泰尔福特和塔拉维茨:欧洲大陆的妓女运往英国北部,北部的打手和毒品运往南部。 泰斯提先生:拿的钱超过了他应得的份额,受到了应得的结果。 日本人:借泰尔福特进入苏格兰,发现这是一个很好的经营基地。但雷布思已经把这个局面给毁了。在他交给正田的文件夹里,他警告日本黑帮不要碰波丁翰俱乐部,不然他们就会“卷入正在进行的犯罪调查之中”。暴力团并不傻。他相信他们不会再回来了……至少这段时间不会。 他当夜的最后一趟旅程是来到拘留所,打开其中的一扇门,告诉内德·法洛,他自由了,不用再害怕了…… 红眼先生则不然。暴力团还有未了结的恩怨,而且他们并没有拖很久。他最后出现在轧车机里,人被安全带牢牢地绑在车座上。他的手下已经开始逃亡。 有些人到现在还没有抓到。 雷布思坐在起居室里,注视着杰克·莫顿帮他打磨和上漆的房门。他在想着葬礼,想着戒酒会的人一定都会参加。他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责怪他。杰克的孩子一定也会去。雷布思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也不认为他们会想见到他。 星期三上午,他回到因弗内斯,接海瑟灵顿太太下飞机。她在荷兰耽搁了一段时间,接受海关的讯问。他们设了一个小圈套,抓到一个名叫德·杰尔的男子——众所周知的毒贩子——把一包一公斤的海洛因藏进她的手提箱,而那只手提箱本身就是她的房东送给她的礼物。泰尔福特的另外几个老年租客正在比利时度短假,他们也被当地警方带去问话了。 又回到家,雷布思打了个电话给大卫·赖维。 “林兹是自茶的。”他告诉他。 “这是你们的结论?” “是事实。没有阴谋,没有掩饰。” 话筒中传来一声歎息:“这不重要,警督。重要的是,我们又失去一个。” “弗朗什镇对你来说并没有意义,是吧?老鼠线才是你关心的事。” “弗朗什镇上发生的事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雷布思深吸了一口气。“有一个叫哈里斯的人来找过我。他在英国情报部门工作。他们在保护某些大人物,上流社会的人。老鼠线的幸存者,可能还有他们的孩子。告诉梅耶林克继续挖。”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谢谢你,警督。” 雷布思坐在车里——是鼬鼠的捷豹。鼬鼠跟他一起坐在后座。司机的左耳朵上缺了一大块,那形状让他看起来像个小精灵——但只能从侧面看看,你不会想要当着他的面告诉他。 “你做得很好。”鼬鼠说,“卡弗蒂先生很满意。” “你抓到他多久了?” 鼬鼠微笑起来:“什么都瞒不过你,雷布思,你不会让任何人晃过去。” “流浪者队让我参加试训来着。你们抓到他多久了?” “两天。我们得确定抓对了人,不是吗?” “你们现在能确定了?” “百分之百确定。” 雷布思看着窗外掠过的商店、行人、公交车。车正开往纽黑文和格兰顿方向。“你不会找个没用的人来顶包吧?” “就是他,确定无疑。” “你可以用之前的两天来确保他说出你想听的话。” 鼬鼠似乎被逗乐了:“比如什么?” “比如他拿了泰尔福特的钱。” “其实是卡弗蒂先生的钱,你是这个意思吗?”雷布思瞪着鼬鼠,后者大笑起来:“我想你会同意他是很可信的人选。” 他说这话的语气让雷布思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还活着吧?” “哦,是的。但还能活多久就完全看你的意思了。” “你觉得我想弄死他?” “我知道你想。你去找卡弗蒂先生可不是因为你想寻求正义。你是想要报复。” 雷布思望着鼬鼠。“你听上去都不像你自己了。” “你是说我听起来不像我扮演的角色——这二者是截然不同的。” “有多少人能见到角色背后的那个人?”谁人乐队:《你能看到真实的我吗?》 鼬鼠又微笑起来:“我想你应该能看到,毕竟你之前经历了那么多麻烦。” “我并不是为了取悦你的老板才扳倒泰尔福特的。” “无所谓……”鼬鼠靠向雷布思的座位,“顺便问一下,萨米怎么样了?” “她没事了。” “正在恢复?” “是的。” “这是个好消息,卡弗蒂先生会很高兴的。他对你一直没有去看他感到很失望。” 雷布思从口袋眼拿出报纸,一篇报道被折在最外面:监狱刀伤命案。 “你老板干的?”他问,一边把报纸递过去。 鼬鼠装模作样地读着报道:“二十六岁,来自格文……在监房内被刀刺穿心葬……没有证人,经过仔细搜寻,没有找到凶器。”他砸砸嘴,“挺粗心啊。” “他是受雇去杀卡弗蒂的人?” “是吗?”鼬鼠作出很惊讶的样子。 “滚。”雷布思说着,把脸转向窗外。 “顺便说一句,雷布思,如果你不打算把那个司机送上法庭……”鼬鼠拿出一件东西——一把家庭制作的螺丝起子,已经磨尖了,手柄处缠着包装胶带。雷布思厌恶地看着它。 “我把血都洗掉了。”鼬鼠向他保证道,然后他又大笑起来。雷布思感觉自己正坐在驶往地狱的小船上。就在前方,他能看见福斯湾大桥,以及后面的法夫。他们正进入码头区,油气罐和库房林立。这里是利斯区向外扩张发展的指定区域。整个城市都在发生变化。行车路线和车辆优先权一夜之间就会改变,起重机在建筑工地上日夜忙碌。永远抱怨着自己已经破产的建筑委员会正在实施各种各样的计划,进一步改变家园的形状和范围。 “快到了。”鼬鼠说。 雷布思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可能回头。 他们在一片综合货物仓库的大门外停下车。司机下车打开门上的挂锁,拉下铁链。大门缓缓打开,他们驶进里面。鼬鼠让司机把车停到库房后面。那里停着一辆没有标记的白色货车,生锈的地方比不锈的地方还多。后面的车窗全都涂黑了,在有需要的时候。能当做一辆很好的灵车。 他们走进带着咸味的冷风中。鼬鼠来到库房的一扇门边,拍了一下。门从里面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整片巨大的空间,只放着两个打包箱和两台蒙着机油的机器。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帮他们开门的人,另一个在库房深处,站在一把木头椅子边。有个身影绑在椅子上,大半被那个人挡住了。鼬鼠领着众人往里走。雷布思试图控制自己呼吸的频率,它现在已经急促到让他疼痛的地步。他的心跳极快,神经紧张得开始抽搐。他尽量摆脱愤怒的情绪,但不能肯定自己有办法控制住它。 当他们走到离那把椅子八英尺远的地方,鼬鼠点点头,那个人走到一边,让雷布思看到了一个害怕得瑟瑟发抖的孩子的身影。 一个男孩子。 九岁或者十岁,不会更大了。 一只眼睛被打青了,鼻子下面有凝固的血迹,两边面颊上都是淤青,下巴上有一道擦伤;裂开的嘴唇已经开始愈合,裤子褪到膝盖处,一只鞋也丢了。 那孩子身上有一股臭味,好像尿在自己身上了,也可能更糟。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雷布思问。 “这,”鼬鼠说,“就是那个偷了车的小浑蛋。就是他,看到红灯就慌了神、踩了油门往前闯,又没踩住刹车。因为他个子太小,够不着。他……”鼬鼠往前几步,把手放在那孩子的肩膀上,“他就是肇事人。” 雷布思环视着身边几个人的脸。“你觉得这是个笑话吗?” “不是笑话,雷布思。” 他看着那个男孩。后者脸上布满了风干的泪痕,眼睛因为哭泣而充血,肩膀剧烈颤抖。他们把他的胳膊绑在身后,脚踝绑在椅子腿上。 “求,求你了,先生……”干巴巴的、破碎的声音,“我……救救我,求,求你了。” “偷了车,”鼬鼠继续列举,“撞了人,逃跑了,开始害怕,然后把车丢在他的住处附近,把磁带和收录机都拿走了。他偷车是想跟人比赛。他们就是这样,在住宅区附近赛车。这小鬼可以在十秒锺内发动车的引擎。”他搓着双手,“那么……现在就是这么回事儿。” “救救我……” 雷布思想起城里的涂鸦:没有人帮忙吗?鼬鼠朝着一个手下点点头,那个人拿来一把镐柄。 “螺丝起子也行。”鼬鼠说,“或者随便什么你想用的东西,真的。我们都听你指挥。”他微微一鞠躬。 雷布思简直说不出话来:“把绳子割开。” 仓库内一片沉寂。 “他妈的给我把绳子割开!” 鼬鼠抽了抽鼻子。“你听到他的话了,托尼。” 弹簧折刀卡塔一声弹开,如同刀切黄油一般划开了绳子。雷布思走到那男孩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乔,乔丹。” “这是你的名字还是姓?” 男孩看着他:“名字。” “好,乔丹。”雷布思向前俯下身。那孩子躲闪了一下,但没有抗拒雷布思把他扶起来。他几乎没有分量。雷布思带着他往前走。 “现在怎么样,雷布思?”鼬鼠问。但雷布思没有回答。他带着那男孩走到门边,踢开大门,走进外面的阳光里。 “我……我真的很抱歉。”男孩举起一只手挡在眼前,受不了强烈的光线。他开始哭。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 乔丹点点头:“我一直……从那天晚上起就是。我知道那很不好……”眼泪从他的脸上滚落。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是谁?” “求求你别杀我。” “我不会杀了你的,乔丹。” 男孩眨眨眼,努力把眼前的泪水弄走,想知道身边这个人是不是在骗他。 “我想你受的苦也够多的了,小朋友。”雷布思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想我们俩都是。” 所以,在经过了一切事情之后,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鲍勃·迪伦:《命运的小小转折》,外加伦纳德·科恩:《这是你原本想要的吗?》。 雷布思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hr /> 注释: 第二十七章 他来到医院,整洁而清醒。这一次是一个开放式的病区,有探望病人的固定时间。不再需要守夜,坎迪斯也不会再回来探望,虽然护士们说起有一个外国口音的人时常打电话来询问情况。没人知道是不是她打来的,也许她正忙着四处寻找她的儿子。这不重要,只要她安全就好;只要她能够控制自己的生活。 他走到病区尽头,两个女人从椅子里站起来。他亲吻了她们:罗娜和佩兴斯。他身上带着一个纸袋,装着几本杂志和一些葡萄。萨米坐在床上,背后垫着三个枕头,灰灰躺在她身边。她的头发已经洗过了,梳得整整齐齐。她朝着他微笑。 “女性杂志。”他说,摇着头,“它们应该放在书架最上层。” “我得找些东西来消遣啊。”萨米说。雷布思朝她微笑,说了一句“你好”,然后弯下腰,亲吻了他的女儿。 他们在阳光下穿过草坪公园——这两件事对他们两个来说都很罕见。他们牵着手,看着在晒日光浴或踢足球的人们。他知道罗娜很兴奋,也觉得自己知道原因。但他不想用胡乱猜测去破坏这一切。 “如果你有个女儿,你淮备给她起什么名字?”她问。 他耸耸肩。“还没想过呢。” “如果是儿子呢?” “我挺喜欢‘萨米’的。” “萨米?” “我小的时候,有一只小熊,就叫萨米。是我妈妈给我做的。” “萨米……”她试着念出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男孩女孩都能用,不是吗?” 他停下脚步,双臂围着她的腰肢。“你想说什么?” “嗯,既可以是萨默尔又可以是萨曼莎的暱称啊。这样的情况可不多——男女都能用的名字。” “也许是吧。罗娜,你是不是……” 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然后吻了他。他们继续往前走。整片天空中,一朵云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