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谔之猫3》 第一章 南造云子:帝国之花 凋谢 我进入到九日研究所的第一天就认识了阮美云。 之前我的职务是大日本帝国特高课特一课课长,13岁从军,在日本神户间谍学校学习了四年,后加入陆军军部实习两年。 汉语、英语、射击、爆破、化装、投毒,这些都是作为一个间谍人员必须要掌握的科目,而我这种女性特工,甚至还要学习一些作为女性羞于说道的本领。1931年,也就是19岁的那年,我被送到中国南京,做潜伏工作。几年里,为大日本帝国也算有所奉献,得到过一些嘉奖,并与川岛芳子一起,被称为帝国之花。不同的是,她是军部直属的特工人员,而我隶属特高课,我的直系上司就是关东军三羽乌之一的土肥原一郎。 但我毕竟年轻,正如中国人所说的,正是如花似玉、情窦初开的时候,即便我从小被灌输着为帝国奉献一切的信仰,可以没有廉耻,可以没有尊严,哪怕付出生命,也要捍卫大和民族的利益。然而,在1936年的一次任务中,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中国军人。然后,我没能控制住自己,为了他做出了一些愧对于祖国的事情,行动也以失败告终。 按理说,我是要被送上军事法庭的,但我的老师土肥原一郎以九日研究所急需人才为由,把我调到了这远山深处。当时是1938年2月,我们驱车从奉天开往远山的几个小时车程里,土肥长官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始终锁着眉。一直到安排好我的房间后,土肥长官才支开其他士兵,意味深长地对我说道:“云子,过去的就让他都过去吧!我们日本的男人优秀的也不少,战后我亲自给你在军部高层找个好的归属。”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点头。 当晚接待我的宴会上,我便认识了阮美云——一个柔弱却又倔强的中国女人。她跟随丈夫坐在餐桌上,席间一直沉默不语,倒是她丈夫黄碧辉卑微客套得让人有些反感。于是,我很细心地观察着阮美云:白净的脸庞,齐耳的短发,那高耸的鼻梁上有一些小小的雀斑,让人感觉很亲切。 黄碧辉在宴会上刻意地与我套着近乎,他也看出我在土肥长官面前有一定分量,尤其在听说了我以前的职务后,黄碧辉端着酒杯频频地向我敬酒,并询问道:“南造长官芳龄几许?” 我微微地笑了笑,用中文回答道:“谈不上芳龄,二十六了。” 黄碧辉一听,很兴奋,连忙指着身边的阮美云说道:“南造长官中文说得很流利呀!我妻子也是二十六岁,1912年出生的。” 我随口问道:“1912年几月?” 黄碧辉回答道:“1月21号。” 我的心猛地一震,没想到她居然和我同一天出生。但职业习惯使我终止了这个话题,身为一个特务人员,隐私及身份资料不允许随意透露给外人,甚至包括我“南造云子”这个代号后面的真实姓名。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跟随土肥长官在九日基地里巡视,听他讲解九日研究所的研究项目。可是,在他很是平静地描述九日研究所各种项目的同时,我的心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下沉。在我之前的秘密工作中,我是因为有信仰:相信这场圣战的伟大,才甘愿做一干平常人所不屑的事。这么多年的间谍生涯,我始终相信着大日本皇军是为了整个大东亚共荣而努力的,就算我们和中国政府在进行着一场血腥的战争,我和一干战友们都觉得:我们是在敲醒这个泱泱大国,征服后再凝结成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抵御西方列强。 而九日研究所所从事的实验,却让我从内心深处感到害怕和惊恐,甚至怀疑我一直以来的信仰,连带着感觉这个看上去貌似慈祥的土肥长官,面目也变得狰狞起来。九日研究所坐落在远山丛林深处,十多年前,军部曾发现有一种可以让两个完全不同的生物融合到一个躯体里的奇怪力量。最初在动物身上进行实验,比如让长着四条修长的腿的犬科动物,具备猫科动物的习性。当我来到九日研究所时,实验已经有了初步的成功,开始用活人与动物进行试验,想要让正常的人类躯体,具备动物的能力,比如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像鱼儿一样长时间地潜水等。 实验是可怕的,实验导致的失败品被制作成标本,放在标本室里供人研究。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大腿根部被硬生生地切断了,半截尸体泡在玻璃缸里,双手张开着,手臂上被扎满了成千上万根飞禽的羽毛。 我跟随土肥长官在实验室各处巡查,其中一具男性标本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裸露的肩膀处有一排刺青,用日语文着:惠美,我永远爱你!看到这儿,我最终抑制不住胃部的不适而呕吐了。 我不知道这个名叫惠美的女人是否知道深爱她的男人已经成为了一具没有了灵魂的标本,但是我明白,这位深爱惠美的男子,应该是我的同胞。土肥长官站在我身边,冷冷地看着我,说道:“云子,他和你一样,是一位勇敢的军人,一个真正的武士,为了帝国崇高的事业,他自愿成为实验品,做出了伟大的牺牲。” 我脸色苍白如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面对着土肥长官站得笔直,大声说道:“云子也愿意为帝国的崛起,付出一切。” 在我进入到九日研究所的第九天,我被证实已怀孕。接到化验报告的一刻,我的双手忍不住颤抖。我多么希望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可以高兴地、幸福地接受这个新生命到来的消息。然而,我是一个军人,一个为大日本帝国宣誓效忠的现役军人。怀孕,意味着我将无法全力投入工作。 土肥长官的脸色铁青,粗暴地吼道:“南造云子,你疯了!”说完一招手,朝着他的指挥室走去,我一声不吭地跟随其后。进入房间,土肥长官把房门重重地关上,双眼瞪得大如铜铃,大声质问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你给我说实话,你怀的是什么人的孩子?” 我依然保持着军人的姿势,腰杆儿笔直地站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低声回答道:“是那个中国人的孩子。” “啪”的一声,土肥长官一巴掌重重地拍在办公卓上,指着我骂道:“南造云子,你是大和民族的女儿,居然怀上了支那人的孩子,你太让我失望了!” 土肥长官的手明显抖动了起来,他这异常激动的举动,让我越发害怕起来。我爱那个男人,那是一个伟岸的男人,一个真真正正有担当、有肩负的顶天立地的男人,我愿意做他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土肥长官的愤怒让我禁不住担忧,他会不会强制拿掉我的骨肉。想到这儿,我挺起胸来,高声说道:“可是,这孩子同时也是大和民族的亲骨肉。他的生身父亲是谁,并不重要,他仅仅只是我的孩子而已。长官,我……我决定要这个孩子。” 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顶撞土肥原一郎将军,这个双鬓微微发白的中年人,在听到我这番话后,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双唇颤抖着,久久没有吐出一个字来。最后,他往后退了两步,坐到了椅子上,用手托着头,闭上了眼睛。 我反而感觉愧疚起来。我是个孤儿,养父母在岛国的地震中丧生。我印象中,作为长辈一直站在我身边呵护与教育我的,就是土肥长官。从我进入到神户间谍学校的第一天开始,到之后来到中国从事秘密工作,最后任务失败,被关押在关东军宪兵队,土肥长官总是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甚至外界还有传闻,说我是土肥长官的私生女,所以一切顺风顺水。 于是,我手里紧握着那张化验报告,往前走了几步,满怀愧疚地说道:“土肥长官,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但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心思,希望你能够体谅。” 土肥长官睁开眼,抬起头来,双眼恢复了以往的平和:“云子,我能够理解你,但是,在你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你也要意识到,帝国之花,从现在开始就凋零了。之后你的人生,将变得灰暗,你之前有过的辉煌,以及以后能得到的荣誉,从此就要被画上句号。” 我点点头,豆大的泪珠滴落在他的办公桌上。土肥长官叹了口气,伸手擦拭我脸上的眼泪,柔声说道:“今晚我被你说服了,可以接受你的这个决定。但云子,我是个军人,我要做的一切都有着伟大与崇高的目的。我不能保证以后还能重用你。在你做出这个决定后,你——南造云子,就只是九日研究所里一个普通的女人了,你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吗?” 我不敢看他,只能继续低着头,任凭头发遮盖住我的眼睛,说:“愿意。” 土肥长官没再说些什么,像长辈一样握住我的手,他的手软绵绵的,带着长辈对晚辈特有的溺爱。沉默良久,才说道:“云子,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好了!” 第二天,我的一切职务被撤销。土肥长官算给我留了点颜面,对外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特高课一位已经殉国的特务人员武藏鬼雄的骨肉。我的新工作也由分管研究所军务调度,改成了监管基地内研究人员的日常生活。也是因为这新的工作安排,让我和基地里另外一位孕妇,走得近了很多。她,就是阮美云。 阮美云的预产期和我只相隔十五天。最初与我接触时,阮美云始终用带着敌意的眼神看着我,很小心,也很谨慎,似乎觉得我不过是一个被安插在她身边的日本人的眼线。当然,她的怀疑也不无道理。我们日本人之所以同意让她保留这个孩子,完全是因为黄碧辉——这个与研究所里从事的生物实验看似毫不相干的物理学专家,日益变得重要的原因。 在九日研究所最初成立的那几年里,军部的科研人员一门心思钻进了远山里奇怪现象能产生的活体生物成品实验里,没人去关心出现这种能让不同生物融合到一个躯体里的原因。远山里的水源有着神奇的力量,两个不同生物同时接触水源,居然能够出现奇怪现象——其中一个生物消失,剩下的另一个生物可以拥有两种生物的特长,消失了的生物融合到了另一个生物的体内,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但是,剩下来的生物存活的时间很短暂,不久之后就会自然死亡。所以,九日研究所一直没有太好的成绩向军部报告。据说在早几年前,曾经有一个士兵成功地与蝙蝠融合,并带着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潜入到了南京。可不知道为什么,任务最终还是失败了。 黄碧辉的到来,让九日研究所开始挖掘远山里这一切神秘现象出现的根本原因。遗憾的是,我当时已经没权限接触到所有的高级卷宗,无法知道其中的细节。只是隐隐约约听说:黄碧辉认为远山的那条小河及湖水,很可能是爱因斯坦先生平行宇宙理论中的两个不同世界交汇的结界。他的这套理论很快就被研究所里大部分科研人员接受了,整个计划也由之前的“超级人种”方案,修改为“合体人”实验。至于具体的实验内容,却不是我可以接触到的了。 于是,研究所决定让阮美云生下这个孩子,表面上看来,大日本皇军已经完完全全地接受了他这个中国人。实际上是控制他的老婆及孩子,让他终生不能背叛大日本帝国。 那年的11月27日,我生下了孩子,男孩,取名叫南造鬼雄,对外宣称纪念那个殉国的丈夫武藏鬼雄。阮美云和我同一天分娩,也是男孩,取名叫黄正,据说是纪念他们夫妻一个很好的朋友。之后研究所接到消息,在这同一天,皇族的一个大人物也做了父亲。 大人物的儿子与我及阮美云的孩子,尽管都在同一天出生,但他的这个有先天缺陷的孩子,却让整个大日本帝国为之兴奋。我与阮美云所生下的健康强壮的孩子,却无法看到清晨的第一抹阳光。 也是因为这位大人物有了这个先天缺陷的儿子,才有了九日研究所之后的“替代品”计划。计划里的替代品中就包括了我与阮美云的孩子。我与阮美云,两个极其巧合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人,又因为我们同时在一个不合适的日子生下了孩子,命运紧密相连。 替代品计划 1939年1月初的一个早上,和往日一样是个极其寒冷的清晨。外面的世界被大雪包裹着,或许,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可惜的是,我们生活在地下世界,不能见到。 那天早上有四辆卡车驶入九日研究所,从卡车上被带下来的依然是远山战俘营中囚禁的中国士兵。他们被送到九日研究所,是用来进行活体实验的。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眼里,他们根本不算人类,不过是一些和我们外形大同小异的低等动物而已。用土肥长官的话说:“这些战俘和外面世界的那些支那人比起来,还算为这个文明世界的进步做出了一点贡献。”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还有十个粗胳膊肥臀的妇女,以及数十个还在襁褓里的婴儿,一起被送进了九日研究所,当时我已经能够起身走动及工作,跟在土肥长官身后,目睹了这些婴儿和妇女下车的整个过程。聆听着婴儿的哇哇哭声,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底浮出,我低声问道:“土肥长官,这些孩子和妇女难道也是实验品吗?” 土肥长官那天明显特别兴奋,微笑着解释道:“他们应该被称呼为幸运儿,他们中的每一员,以后都有可能幸运地成为我们大日本皇族的一员。” “大日本皇族的一员?”我疑惑不解,追问道,“意思是说他们是从本土带过来的?” 土肥长官摇摇头,可能认为和一个立场并不坚定的下属透露太多情报,并不合适,便没有理睬我了,径直往旁边走去。 那天下午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会议上,松下幸太郎先生出现在九日研究所。松下先生是国内一个大财团领袖人物的胞弟,在德国长大,据说是爱因斯坦先生的学生。在这个紧急会议上,松下先生首次提到了“替代品”方案,也是因为这个方案,让我第一次有了想要背叛族人的念头。 替代品,是为日本国内的那一位大人物产下的有先天缺陷的孩子,物色替代躯体的计划。计划具体方案是:在满洲寻找到三十一个和大人物的儿子在同一天出生的婴儿,集中收养起来,并给予良好的营养补充以及身体的锻炼。如果大人物的那孩子不能顺利长大,那么,在他夭折之前,九日研究所便会尝试让这大人物的孩子与这三十一个中国男婴,进行合体实验。也就是说,这三十一个男婴的身体,都有机会承载那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有着先天缺陷的孩子的思想与意识。 听完这个计划,我后背上直冒冷汗。如果是在一年前,我尚在特高课工作时,应该会认为这是个多么伟大与崇高的计划。可此刻,我已经是一位孩子的母亲,这么残忍的替代品计划,我接受不了。我坐在会议室角落,心里不自觉地感觉一阵冰凉。尤其让我恐惧的是:我的孩子,和这些替代品方案里储备的婴儿,也是同一天出生的,也就是说,我的孩子也可能成为替代品。 我的担心很快得到了证实。会后,土肥长官叫住我,要求把我和阮美云的孩子一起送到专门为那三十一个婴儿空出的婴儿房去。我站在那儿没吭声,土肥长官便哈哈笑,说:“怎么了?云子,难道你不希望看到你的孩子以后有机会成为大和民族明天的伟人吗?”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土肥长官拍拍我的肩膀,继续说道:“少胡思乱想了,你和黄碧辉的孩子送过去一起喂养,不过是让你和阮美云都能抽出身来,为研究所工作。再说,这三十几个孩子的抚养,以后也就是你和阮美云的本职工作,照顾自己的孩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我稍微放宽了心。那天下午,我和阮美云便搬到了基地里新建的育婴所里,负责照顾与看管那十个正值哺乳期的妇女与三十一个婴儿。 阮美云应该也嗅出了基地里突然多出的婴儿不是什么好事。虽然当时她和我走得比较近,但对我始终保持警惕。所以,那天她没有主动问我什么,只是皱着眉,抱着自己的孩子,跟着我去了育婴所。 反而是我主动安慰她道:“没事的,土肥长官只是为了我们能有更好的资源来给予孩子。” 阮美云没回答,默默地走在我身后。我们把各自的孩子与那三十一个孩子放在了一起,然后安排好了那十个妇女的住所。最后我找了个相对来说比较宽敞的房间,作为我们的寝室。 当周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后,阮美云突然站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云子,我们带着孩子跑吧!” 我当时就愣住了,面前这个看上去如此柔弱的中国女人,此刻目光异常坚定,似乎还有着一种穿透力,直接穿透到我的内心深处。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转过身去,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阮美云没有动,依然盯着我看。半响,我低声说道:“阮美云小姐,你说这句话时有没有考虑过,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及带来的后果?” 阮美云在我背后说道:“对于我而言,为了孩子的未来,我死不足惜。云子小姐,你和我都是为人之母,所以,我相信你不会说出去,因为孩子的未来远比你我的生命更重要。” 阮美云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但我还是装作无动于衷地走到床边,伸手整理被褥,语速和平时一样,不过声音压得很低:“美云,你今天说的话,我只当没听见。我也不会怪你,因为你是一个母亲,但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提。否则,后果你自己知道。” 那天的谈话就此结束。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育婴所里出现了一个异常现象——我们悉心照顾的三十三个婴儿,身高及体重,和最初来到九日研究所时,没有任何改变。甚至于,我和阮美云的孩子依然是刚出生时的那般大小。 我把这情况反映给了负责“替代品方案”的松下幸太郎先生,松下先生在第二天却做出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他带着几个研究所的医生抱走了育婴所的两个婴儿,说是要去观察几天。 几天后,我来到松下先生的房间,询问那两个孩子的下落,得到的回答让我眼前一黑。松下先生轻描淡写地说道:“那两个孩子已经为大日本帝国献身了,被解剖了!” 我往后退了几步,嘴唇颤抖不止,所有斥责的说辞,在目睹松下先生那异常平静的表情后,还是没能说出口。我终于明白过来:所有人的生死,在这九日里都是无关紧要的。 我终于决定,要好好考虑阮美云的建议…… 于是,1939年7月,我和阮美云策划劫持了一辆卡车,试图带走所有的替代品婴儿,但是事件以失败告终,我和阮美云被囚禁到了九日研究所的牢房里。三天后,我和她被捆在了手术台上。待我们再次睁开双眼,发现我们脖子以下的皮肤已经没有了,还被囚禁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房间里。全身的刺痛,让我们发出嘶声裂肺的尖叫声,在九日研究所里回荡。 每天给我们注射的止痛药里应该还混杂了其他药剂,我对于疼痛的感觉在一天天减轻。十几天之后,我和阮美云身体上布满了暗红色的血痂。此刻,我们已经不再需要药物了。每天都有几个带着口罩的研究人员在玻璃墙外观察我们,并不时交谈。通过他们的交谈,我才知道,我和阮美云被当成了一个叫“无菌实验”的实验品。大概内容之前我也听说过,是黄碧辉提出的一个假设:远山里应该存在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也是远山丛林里有时能看见活物,转眼就出现死物消失的原因。黄碧辉把这两种世界形态的转换分析为是因为水源,只要穿越过水源,就能在两个世界间来回行进。 于是,无菌实验就是要验证在没有活物的世界里,除了我们已经看到并在记忆里确定存在的生物以外,没有别的生物——甚至包括细菌在内,也是不存在的。 人类的皮肤,是人类能够抵御空气中数以万计的细菌侵害的屏障。无菌试验,便是拆掉这道屏障,把完整的肌体裸露出来,任由空气中所有微生物寄存。松下与黄碧辉大胆的假设是:被剥掉了皮的生命体,如果能够正常活下来,那么,就说明在这个没有活物的世界里,确实纯净到了连细菌都没有的地步,人的意识里只剩下之前所看见并确定存在的生物,以镜像的形式存在。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会拿我和阮美云做无菌实验的实验品。 我和阮美云一丝不挂地被关在玻璃房间里,女人的羞耻和自尊几乎被践踏得荡然无存,每天蜷缩在墙角,双手抱着双膝,被研究人员来回地观察着。最初,我们还能哭泣,可一旦泪水滴在暗红色的血痂上,那种久违的疼痛就会席卷而来,让人痛不欲生。我天真地希望,土肥长官能够出现在玻璃墙外,我还抱着一丝他会给我一个合理交代的幻想。到最后,我终于绝望了。奇怪的是,阮美云至始至终都不曾奢望黄碧辉会出现。 千面人 关东军里一直有一个关于千面人的传说,据说,这个千面人,精通化装,曾经在英国人的军情五处潜伏过一些日子。当时的印度还处在英国人的殖民统治下,印度有一个很神奇的缩骨术:一个成年男人可以把身体缩成很小,甚至可以塞进瓶子里。军情五处对这个奇特的本领非常感兴趣,但欧美人的身体相对亚洲人种来说硬度比较大,学习这项技能有一定难度。于是军情五处在亚洲国家找了五个男孩带到驻扎在印度的情报机构里进行培养,其中就有一个男孩是日本人,他便是之后特高课传奇人物——千面人。训练多年后的结果是,这个千面人可以改变自己的身材与体形,再辅以高科技的面部化装技能,能够伪装成不同人的模样,应用到不同的秘密行动中。这个千面人的真实姓名就叫武藏鬼雄,也就是土肥长官对外宣称的我孩子名义上的父亲。 在特高课的一次远赴苏联的秘密行动中,千面人武藏鬼雄为大和民族英勇捐躯了。那是1938年1月发生的事。至于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武藏的,早就成了死无对证的事情。况且,我与武藏在当时的特高课,也时常以夫妻的名义执行行动,所以,为了迷惑敌人,在夜晚的时候,我与这个永远无法看透的男人,也确实必须发生一些夫妻之间才有的关系。 武藏的遗体运回满洲国时,我已经因为那次任务失败,被扣押在奉天的宪兵队里。特高课的高层出于人道,觉得也应该让我见上武藏最后一面,于是,我被带到了日军司令部的地下室里。武藏鬼雄冰冷的尸体躺在手术台上,我走上去用手抚摸着他的身体,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了他的真实面目和身材。之前执行任务时,他总以各种不同的容貌出现。武藏鬼雄最让人害怕的是——在需要不同容貌的时候,他的身材能通过缩骨术刻意调整。 此时,我站在地下室里,面对着一个陌生的矮个子中年男人的尸体,唯一能确定他身份的东西是特高课给已牺牲的军人脚踝上挂着的小铁片。 在那一晚,我仍然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面对着战友的尸体,我满怀敬意地献上了一个军礼,然后站得笔直,目睹他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对于特高课高层所称的武藏鬼雄的死讯,我是深信不疑的。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一年以后,在这个阴森恐怖的地下世界,当我对于自己的未来完全绝望的时刻……武藏鬼雄,会再次出现,并且,给予了我第二次生命的机会。 那是在我与美云被当成实验品剥皮后次月的一个夜晚,我们和平日一样,半人半鬼地蜷缩在玻璃隔间的角落里。玻璃门突然打开了,“咔咔”的皮靴声传了过来。美云还是低着头,她不敢面对任何一个走到玻璃墙外观察我们的研究人员。 我却仰起了脸,熟悉的皮靴咔咔声告诉我,进来的是军部的高级军官。 面前是身材魁梧的大佐军衔士官,皮肤黝黑,修剪得非常整齐的短发,证明他在军队里的地位不低。他大踏步地走到我面前,隔着玻璃墙死死地盯着我。 半晌,他对身后的两个士兵挥了挥手,那两个士兵迟疑了一下,缓缓地退出了房间,并关拢了外面的铁门。这位军官看着铁门由外向里合拢后,缓缓转过头来,眼神由之前的严峻,换上了一种似乎满含着深情的凝视。我愣住了,在记忆里搜索着对方是否曾经相识。 我自认为自己的记忆力不差,最后,确定我与面前的男人从未谋面。正想到这儿,这位军官说话了:“云子,我是鬼雄,武藏鬼雄!” 我愣住了,嘴角抽动了几下,想要说出话来,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面前的武藏穿着笔挺的军装,领口别着闪亮的军衔。而我呢?如果我只是因为违反军纪被囚禁的军人,那么我最起码还有一点尊严来面对他。可是,武藏面前的我,不过是九日研究所里一个如普通小白鼠般的实验品,并且还是个面目全非、一丝不挂的实验品。 我下意识地把双腿并拢,试图遮掩私密处,随即双手抱胸,尽可能地遮住胸前已经没有皮肤的乳房。我微微地叹了口气,把头扭向一旁。我曾经是大日本帝国的骄傲,所以,我现在不可能在他面前流泪,不可能对面前这个曾经亲密的男人哭诉军部在我身上的所作所为。因为大日本皇军的字典里,除了对与错,没有理由和借口去推诿责任。甚至可以说,我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武藏默默地看着我这些小小的动作,他也是特高课里的高级特务,对于各种人,面对各种事件时的细微动作所反映的内心想法了如指掌。于是,武藏迎合着我的尴尬,把头扭了过去,尽可能地给我一些尊严。半晌,武藏才说道:“云子,南造鬼雄真是我的孩子吗?” 武藏的这句问话,迅速燃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求生渴望。目前除了土肥先生,所有人皆以为我的孩子是武藏鬼雄的后代,就连武藏鬼雄本人也误以为我孩子的亲生父亲就是他。那么,面前的武藏,会不会…… 想到这儿,我毫不犹豫地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面前的武藏鬼雄,说道:“是你的孩子,不过,这重要吗?对于军部的任何决定而言,我们的孩子算得了什么呢?” 武藏被我的抢白唬得脸色立马就变了,他咄咄逼人地盯着我,眼神中放出很奇怪的光来。我心里的那一丝希望被迅速放大,我继续说道:“武藏,你仔细看看,看看面前的云子,我还是个人吗?我们为了帝国付出得还不够多吗?可最后我们得到了什么?武藏,现在你所看到的就是我的结局,以及我们孩子的结局。以后,你还将等到你自己的结局。我们不过是帝国伟大计划中一颗小小的棋子罢了。” 武藏没有回答我,继续盯着我的双眼。我知道他是想要在我的眼神中捕捉到什么,用以证实我此刻所说的话的真实性。面对着他的这个眼神,我本应强装的倔强目光,却不知道为何软了下来。我连忙低下头来,隐藏我的心虚。 武藏有没有看出我真实的想法我不知道,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身往门外走去。听着他脚步远去的声音,我忍不住抬起头来,想要大声呐喊,却没有勇气喊出口。武藏这么多年来对我一直很好,而我却想要利用他对我的好来营救我与一个中国男人的孩子。 我愣愣地望着武藏慢慢走到了那扇铁门前,武藏没有直接伸手去拉开铁门,反倒踌躇不前,似乎在思考。突然,武藏转过身来,问:“云子,当时军部通知你我的死讯时,你有没有流泪?”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此情此景,接受过高级间谍训练的武藏君,会对我说出如此感性的话。 见我没有回答,武藏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不过,似乎这也不重要。” 说完这话,武藏拉开了铁门。 铁门被关拢了,我蜷缩在黑暗中自责不已,痛恨自己为何没能把握唯一能走出炼狱的机会。武藏虽然是那种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但对我明显有一丝感情。如果刚才与他面对时,我能够利用孩子打动他,让他做出施以援手的决定,那么我和孩子,很可能逃出九日基地。 就在武藏再次出现后的第三天半夜,九日基地里的警铃大作,我和美云被吵醒了。警铃过后,隐隐约约地,外面似乎响起了枪炮声。美云蜷缩在我身边,我们死死地握住对方的手。 突然,房间的灯亮了,紧接着外面的铁门响了起来。没想到武藏鬼雄居然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士兵,士兵紧锁着眉头,在铁门边站定。武藏大踏步地走了过来,在玻璃墙外按下开关。玻璃门缓缓打开了,但我和美云仍然不敢乱动,因为我并不清楚武藏和这两个士兵行动的目的。我当时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外面的枪炮声可能是中国军队的袭击,为以防万一,很多机密需要在第一时间被销毁,我和美云也将被当成机密“被销毁”。 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我备感惊讶,武藏打开玻璃门后,扔过来两套军装,用中文低声音吼道:“快点穿上,我带你们走。” 我迟疑了一下,意识到武藏之所以用中文,是不希望那两个士兵听懂。我迅速地爬起来,从地上捡起那两套军装,一套递给美云,示意她赶紧穿上。 美云接过军装,却没有立即穿上,而是直直地跪了下去,对武藏说道:“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武藏没有理睬她,对我说道:“孩子已经在车上了,你们加快速度。” 我激动得双手禁不住抖动起来,美云依然不依不饶:“求求你,也救救我的孩子吧!” 武藏不耐烦地用略带北平口音的中文说道:“所有孩子都已经在车上了,你不想死就别磨蹭。” 美云这才放下心来。我俩迅速穿上军装,与此同时,伴随着起身与行走的动作,军装粗糙的棉布和我们身体上的结痂处接触后,摩擦产生的巨大疼痛让我紧咬牙关。我和美云低着头,跟在武藏身后出了铁门。武藏一声不吭地在前面带路,基地里的警铃再次响起,枪声似乎是从上方的远山丛林中传来的。 奇怪的是,我们一路上居然没有遇到一个哨兵,包括一些比较重要的拐角处,也没有士兵把守。很快,我们就到了九日研究所三道铁门后的那个巨大操场,武藏指着后面帆布盖住的车厢,要我和美云上去。美云却再次驻足了:“好人啊!我的孩子呢?” 美云的话刚刚落音,车厢帆布内就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哭声。我和美云同时意识到了车厢里是什么。我们欣喜地掀开帆布,爬上了车。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一幕映入了我们的眼帘:二十几个全身赤裸的婴儿,双手触地趴在车厢角落里。我和美云出现后,其中好几个婴儿居然对着我们张大嘴怪叫着,两排细小的尖牙和一条细长血红的舌头露了出来,让人感觉异常恐怖。 怪叫之后,可能也分辨出了我和美云就是之前喂养他们的人,婴儿们顿时骚动起来,有几个甚至尝试着往我们身旁爬了过来。 纵使这一幕画面无比恐怖和诡异,但母子连心,让我和美云迅速地朝婴儿扑了过去。帆布合拢的那个瞬间,我和美云忍不住哭了。由于车厢内一片漆黑,我无法用手去触摸得知哪一个婴儿才是我的孩子,我只好张开双臂,尽可能地抱住爬向我身边的婴儿,尽可能地用我不算有力的臂膀去保护他们。 我能感觉到孩子们都很兴奋,他们紧挨着我和美云,在我们身上蹭来蹭去,嘤嘤地哭泣,咸咸的眼泪渗透了军装,让我身上的血痂格外刺痛。 “这是我们的孩子,这所有的孩子,都是我们的孩子!”美云凄厉地喊道。 车启动了,至于汽车是如何通过那三道门的,我无从知晓,只是隐隐约约听到武藏大声地喊道:“撤退!撤退!” 我努力让美云和孩子们镇定,尽量不要发出声响,以免惹人注目。卡车顺利开出了九日研究所,车厢外,雷鸣声和雨点敲打帆布的声音提醒着我,我终于逃出了人间炼狱。 车应该只开了十几分钟便停了下来,随即三声清晰的枪声从卡车驾驶室方向传了过来。 我拍了拍美云的背,示意她带着孩子别动。我小心翼翼地掀开帆布,想下车探个究竟,谁知道在我掀开帆布后,面前出现的竟然是一把漆黑的枪口。 枪口后面,是一张满脸是血的脸。让人措手不及的是——握枪的人竟然是武藏鬼雄! 这是为什么? 第二章 邵德:回到战俘营 拯救 郑大兵在讲述三年前与光头的大刀刘的故事之后,我们都沉默了下来。他与大刀刘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刀刘之前的所作所为,证明着这具身体里,有着一个有血有肉的血性汉子。死老头拿起纱布,往地上血肉模糊的光头走去。四哥依然没有表情地站在原地思考。 杨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坐回到了那堆箱子码着的床上,摸出一支烟点上,用玩笑的语气对郑大兵说:“兵哥!那这光头,嗯!这大刀刘等会儿醒来后,还是不认识你怎么办?咱审不审他?审的话,可是要用些手段的哦!” 郑大兵没有回答,狠狠地白了杨建一眼,怒道:“谁胆子大,就试试?大刀刘是我兄弟,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就算他真……”说到这儿,郑大兵打住了,可能他也意识到——如果面前的大刀刘已经不是曾经认识的那条汉子了,完全成为了鬼子所能左右的皮囊,那么,郑大兵是否还需要捍卫与大刀刘曾经的情义呢? 四哥接话道:“兵哥,你也别意气用事,我们死了一个兄弟,小五和振振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我们这么做为的是什么?不就为了逮一个活口问出些东西?该怎么样还是要怎么样,你下不了手,等会儿你出去外面转转,我们几个来。” 郑大兵吼道:“谁敢谁就试试!”说完,他瞅着四哥的眼神也变得凶悍起来。 四哥丝毫没有示弱:“你们中统的就这点出息?姓郑的,不要以为我对你兵哥前兵哥后的叫唤了几声,你就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你说这光头是你们中统的人,我们军统的怎么就不知道有这号人存在呢?我接到的命令是除了我们自己军统的猎鹰团成员,其他人都不可信。姓郑的,你自己看着办!” 死老头见这架势,连忙站到了四哥和郑大兵中间:“这都怎么了?有事好好商量,自家兄弟说着说着怎么就对上眼了呢?” 我也走了上去,搭着四哥的肩膀,说:“兵哥也没有完全反对,他只是不想我们对大刀刘用残忍凶狠的手段逼供。四哥,消消气,要不咱听听兵哥有什么意见。” 说完这话,我故意转身望着郑大兵。说实话,就算我以及我脑海的另一个思维都为郑大兵说的故事而感动。可是,那毕竟是郑大兵的一己之言,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那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我们真真实实看到的大刀刘,却是握着刀,双眼血红扑向小五及战友的那个人。 郑大兵也低下头去,他也自知理亏。半晌,他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邵德,信老哥哥一次,大刀刘真的是咱铁骨铮铮的中国汉子。”说到这儿,他抬起头来,冲四哥说:“老四,你看这样成不?等大刀刘醒来,咱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他变回他自己。就像邵德现在身体里有着邵德和雷子两个人一样,我觉得大刀刘身体里除了那个鬼子,应该也还有他自己的意识。只是,可能他自己的意识被压制了。老四,咱试试!成不?” 见郑大兵的话软了下来,四哥也没有那么大火气了,于是走到杨建身边,从他嘴边抢过吸剩下的半截烟屁股,狠狠地抽了一口,然后转身过来说道:“兵哥,可是咱能想出什么办法让刘兄弟变回来呢?” 小五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咳了一声,然后用很微弱的声音插话道:“你们尽量试试旁边的水源吧!” 我听到小五说话,心里一阵狂喜,快步地走到他身边,紧握他的手:“小五,你感觉怎么样?” 小五微微一笑:“放心!刚才不是和你说了,老子死不了吗?我们这种身体,除了比别人多点力气外,也还是有其他作用的。” 我放下心来,郑大兵也走了过来,问道:“你的意思是远山里的水源,可以让大刀刘清醒过来?” 小五点了点头,说:“你们试试吧!应该有办法的。目前大刀刘身体里那个小日本的意识比较多,比如疼痛之类的感受,也是这个小日本更疼一点儿。人在突然间出现剧痛的时候,神经的自然反应是不受控制地弹跳起来。这远山里的水源能够让邵德和雷子同时进入同一个身体,那么应该也可以让两个意识分开。你们试试把大刀刘按到水里,然后弄疼他,首先感觉到疼痛并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的应该就是那个鬼子。嗯!看能不能让那个鬼子的意识弹出大刀刘的身体。” 死老头打断了小五的话:“那是不是邵德长官也可以用这个方法,把雷子兄弟给变回来?” 小五没有回答他,可能是这么连贯地说了太多话累了,他闭上了眼睛。 死老头的问话却让所有人都锁上了眉头。我脑海里两个思维方式都比较相近的思想,在第一时间确定下来先不能尝试分开,似乎觉得现在这种状态对于两个意识都更有安全感。但同时,对于小五身体内的另外一个人是谁?以及郑大兵身体内的另外一个人是谁?这方法可能都能找出答案。 大家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是杨建先打破了寂静:“想什么呢?小五这个办法可以试试!”说完,杨建便扛起地上的光头,往旁边的水潭走去。 哥儿几个也缓过神来,跟在他背后。杨建走到水潭边,把光头放地上,然后扭过头来冲着郑大兵打趣道:“兵哥!你不会真对我下手吧?我现在可要对你的大刀刘兄弟用手段了。” 郑大兵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个笑容来:“刚才只是气话,别往心里去。” 杨建没心没肺地笑了笑,拖着光头昏迷的身体下了水。冰冷的湖水接触到光头的伤口上,让他立马醒了过来。我们也连忙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把捆得像个粽子的光头按进水里,毕竟光头有多大的能耐我们都是已经见识过了的,忒吓人了! 光头被我们按在水里,身体死命地扭动着,挣扎着。不时张开嘴,冲着我们骂着“八嘎”之类的粗口。我咬咬牙,用手指按到他胸口那伤口上,重重地抠了进去。郑大兵站在水里没有吱声,双手牢牢地抱住光头的上半身,嘴里念叨道:“没事的!兄弟忍住!” 光头疼得龇牙咧嘴,四肢不由自主地抽动,嘴里依然大声地谩骂着。 死老头站在岸上没有下水,嘀咕道:“不会是要把他整个身体按下去吧,脑袋没下去会不会就不行?” 郑大兵骂道:“脑袋再按下去岂不会淹死?” 死老头连忙住了口,可这话我和四哥都听了进去,四哥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用力,把光头的大脑袋也按进了水里。郑大兵迟疑了一下,并没有阻拦。 我探进去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抠动着光头胸口的伤口,甚至咬着牙,把整个食指都塞了进去,感觉指甲盖已经刮到了光头的骨头上。光头所承受的痛苦可想而知。可是,尽管我们折腾了这么久,把他提上来的时候,他居然张口对着我们吐了一口血水,继续骂道:“八格牙路,支那猪!” 杨建便来火了,说:“这孙子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来!爷爷给你好好上上刑!我就不信折腾不死你。”说完杨建一个手掐到了光头的脖子上,其中一个手指抠进了光头喉结位置的那个被撕咬开的伤口里。 光头疼得大声地吼叫着,因为身体都浸泡在冰冷的水里,所以他不会因为疼痛而昏死过去,只能继续清醒地承受这些折磨。一旁的郑大兵的眉头锁得更紧了,终于,他一把抓住了杨建的手腕:“够了!杨建,你给老子松手。” 杨建脾气一下就上来了,两个手一起腾了出来,一手抓住郑大兵的衣领,另外一个手朝着郑大兵的脑袋就捶了上去,嘴里骂道:“你这狗日的,什么玩意儿?这小日本是你亲爹不成?” 郑大兵咬着牙实实在在地挨了杨建这一拳,没敢直视杨建。我和四哥见这阵仗,也一下乱了,松开了光头,将杨建和郑大兵分开,怕他俩真打起来。 也就在这一刻,由于我和杨建、四哥同时撒手,郑大兵本来搂着光头的双手也跟着松开了。于是,水里的光头再次咕噜咕噜地沉了下去,幸好郑大兵还勉强抓着他的一只手,保证他不会沉到水底。 接下来的一幕着实令人匪夷所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光头的整个身体冷不丁地一抖,紧接着就像被电击一样抽搐起来。大家像是意识到什么,松开了手,愣在那里。 只见本来还醒着的光头抽动了几下后,再次昏迷了过去。我们才晃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提了起来。身后死老头却嘿嘿地笑了,我回头一看,只见死老头正抓着光头的一只脚,脚上的皮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脱了,放在旁边。而死老头另外一只手上多了一根细长的针,那根针正扎在光头裸露的大脚趾上。见我们都盯着他,死老头对我们继续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四哥先开口骂道:“老鬼,你净添乱!” 郑大兵也瞪大了眼,看神色似乎要对死老头发火了。就在这节骨眼上,光头却出声了,声音气若游丝:“大……大兵。” 光头吐出的这两个字,让我们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大家连忙把他抱到了岸上,似乎害怕水里面那个狗日的小鬼子的意识依然存在,会再次回到大刀刘身体里。 郑大兵死死地握住大刀刘的手:“好兄弟!是我,想不到,想不到咱哥儿俩还有机会见面。” 刚清醒过来的大刀刘微微地点了点头,嘴角抽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响,看得出他的身体还非常虚弱。 死老头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要把他抱到火堆边上暖和一下?” 我们这才缓过神来,郑大兵搀扶着大刀刘往火堆边上走去。杨建搭上死老头的肩膀,说:“老小子,还是你有一手啊!” 死老头把那根针插到皮带上,呵呵地笑了。四哥也微笑着上前捶了下死老头的胸口,同时扭头对我说:“嗨!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人受到刺激弹起来是需要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时候。” 我点点头。 根据目前的情况分析,我们刚才的办法是可行的,能够借机清除身体里的另一个人的思维。当然,也还不能完全肯定。 四哥和杨建也三步两步往火堆边走了过去,我却不知道怎么的,突然间,一种莫名的悲伤在心里滋生起来。脑海里涌现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我毫无准备地接触到了冰冷的水,然后一种巨大的疼痛从后背处向上蔓延。紧接着,我似乎也像水里的光头一样抽搐了几下,整个身子往上一弹,从水里站了起来。我低头往自己本应躺着的位置一看,一个血肉模糊的身体映入我的眼帘。那张脸上充满着恐惧与绝望,其中一只眼珠因为外力的作用,弹出了眼眶,浮在水面上,阴森森的极为骇人。那颗眼珠圆圆的,非常瘆人地盯着我自己…… “雷子!雷子!”死老头的叫唤声把我从幻觉中拉回到了现实。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我依然站在这巨大的山洞里,思想开了个奇怪的小差。我回过神来,冲死老头笑笑问:“又怎么了?” 死老头迟疑了一下,往郑大兵和四哥那边看了一眼。他们正全神贯注地观察大刀刘。死老头声音压得很低,小声地对我说:“这鬼子,哦!不!这大刀刘兄弟在刚才小五和我们说起他有可能救过来的时候,似乎……似乎……” 死老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有点急了,但还是压低声音问:“似乎怎么了?说啊!” 死老头又看了看大家,然后往我身边走近了一步,在我耳朵边上嘀咕道:“那时候你们在说话,我却一直蹲在光头身边。我瞅见光头眼睛好像眨了几下,我担心……” 死老头说到这里没继续了,我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他担心光头在我们讨论的那一刻并没有昏死过去,只不过是装晕,实际上是在偷听我们说话。我连忙示意死老头不要说了,冲他点点头,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往火堆那边走去。 死老头的担心不无道理,可是在这节骨眼上,这担心也不能说出来。郑大兵对大刀刘的兄弟情义,已经让他有点失态了。这会儿总算瞅见了大刀刘能够重新回归的苗头,选择在这时候说出怀疑的话,那么,本已经偃旗息鼓的气氛,势必会剑拔弩张起来。 团结的力量 我和死老头也走到了火堆旁边,大刀刘还是挺虚弱的,眼睛微微地睁开着,来回看着众人。郑大兵欣喜若狂,指着哥儿几个给大刀刘一一介绍着:“这是老四,也是猎鹰团的,不过是归戴局长管的。这个杨建你应该认识,战俘营以前的伪军军官。还有……”郑大兵又指向我和死老头,顿了一下,可能是觉得不怎么好介绍我奇怪的身份,最后干脆直接说上一句:“还有这两个和躺那儿的两个,都是自己兄弟。” 大刀刘“嗯”了一声,微微地点了下头,然后慢吞吞地说道:“疼死老子了!” 大刀刘这句话用的是字正腔圆的山东口音说的,我们听着,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了一些。大刀刘继续道:“好累啊!我睡会儿。” 郑大兵重重地点头,从地上抓起一杆枪,三下两下地把上面的刺刀拆了下来,割去大刀刘身上捆着的麻绳。我和四哥一起抓住了他的手,我说道:“兵哥!晚点儿再解开吧!等会儿看看再说。” 郑大兵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同样锁着眉头盯着他的四哥。我以为郑大兵会再次发火,认为我们不信任他和大刀刘,谁知道郑大兵这次没有反驳,而是放下了刀。 我松了口气下来,大刀刘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无从分辨。郑大兵站了起来,长长地舒了口气,似乎想到了什么,冲四哥招招手,说:“老四,你跟我去水潭那边把手上的血迹洗干净吧。” 四哥会意,站了起来,跟在郑大兵身后,向水潭边走去。我深知,他们需要商酌只有猎鹰团成员才能知晓的秘密,所以并不在意。杨建就不乐意了,盯着二人的背影骂道:“说得挺好听,都是自家好兄弟,我看,就他们几个人是兄弟,咱都是外人。”说完后杨建还冲我嘀咕道:“对吧!邵德!咱这兄弟才叫兄弟。” 我点点头,心里也有些不满。谁知道郑大兵突然回过头来,冲我喊道:“邵德,你也过来一趟,我跟你说件事。” 我一下子尴尬起来,过去吧,杨建和死老头他们就会有想法;不过去吧,郑大兵和四哥已经把我当成自己人来看,不去好像也显得我小家子气。杨建似乎看出我的为难,嘿嘿一笑,说:“过去吧!我刚才也只是开玩笑,一条绳上的蚂蚱,咱可没那么多名堂的。”说完还冲我吐了吐舌头。 我也笑笑,站起来往水潭边走去。前面的郑大兵见我过来了,于是迈开步子,往坦克后面走去。四哥等着我走到他身边,才和我一起往那其他人看不到的坦克背面走去。 庞大的坦克遮盖住了火堆的光,我们顿时身处黑暗中。黑暗中郑大兵的眼睛依然很亮,可能是因为今晚他一直都在亢奋当中,所以黑眼珠一直扩大着的缘故。郑大兵说道:“老四,邵德,有件事我必须要和你们说说。” 我“嗯”了一声,四哥却有点不耐烦地哼了一下,似乎对今晚郑大兵的所作所为很不满意。郑大兵对四哥的愤怒置若罔闻,说道:“邵德,你对赤匪有什么看法?” 我回答道:“就是延安的共产党军队吧?没什么看法,都是咱中华抗日的好儿郎!” 四哥却突然警觉了起来:“兵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会是觉得咱这些人里有共党分子吧?” 郑大兵点点头,继续压低沙哑的嗓音,说道:“我给小五包扎的时候,瞅见他胸口上文了一个交叉的镰刀和锤子的图案。” “共产党的党徽?”四哥明显地激动起来。 我却迷糊了,我一直生活在伪满国,对于抗日战线重庆的国民党军队以及延安的共产党军队的区别不是太了解。于是好奇地问道:“现在全民抗日,有什么问题吗?共产党不也都是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在东三省一直没有放弃抵抗的义勇军不就都是共产党吗?” 四哥打断了我的话:“邵德,你不懂,共党分子是危险分子。”说完四哥又对郑大兵说道:“兵哥,不管小五是不是共党分子,目前看起来都是有些可疑的。嘿!我突然想起来了,军统与延安在这次国共合作抗日协议后,确实有一批秘密工作人员投入到统一战线里。兵哥,会不会小五就是共党方面的猎鹰团成员?” 郑大兵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道:“不过这些也都无所谓,全面抗日,是现在咱中国全体军民的一致目标。我只是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图案,给你们报告而已。” 四哥摇头了:“那可不成。兵哥,你是中统的,你们中统的对于一些立场上的问题都是墙头草,包括你们陈部长,也经常搞不清楚状况。这样说吧,蒋委员长有一句话,是我们军统戴老板经常对我们说的。” “什么话?”我问道。 四哥看了我一眼,然后眼神里放出阴森森的光来,说:“蒋委员长认为,对共党分子,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 我再次迷糊了。“不是现在已经签了国共联合抗日的协议吗?” 四哥瞪大着眼睛说:“小日本这么一个小民族,一共才多少人?咱中国泱泱大国,四万万同胞。拼光我们这一代军人,打光小日本这一代的男人,战争结束是迟早的事。到战争结束后,真正会祸国殃民的,肯定就是共产党人。” “那共产党打过中国人吗?”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我们身后突然响起。 一扭头,只见小五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一只手搭着坦克的履带,身子依靠在坦克上。脸色苍白,眼睛鼓得又圆又大,死死地瞪着四哥。 四哥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没打不代表以后不打,姓伍的,你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五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咬咬牙:“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你们中国人走到现在这一步,就是因为不团结。你看看你们中国历史,整个五千年,除了窝里斗还有什么作为?” 郑大兵打断了小五的话:“‘你们中国人’?姓伍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五愣了一下,似乎也察觉到刚才那话说错了,连忙改口道:“我和你们一样,是中国人。只不过我不是你们这种天天惦记着窝里斗的中国人,我是希望拧成一股绳的有血性的中国人。” 四哥似乎是被小五的话击中了痛处,语气缓和了一点儿:“行!算你说得有理。那我问你,你到底是不是共匪?” 小五恶狠狠地回答道:“你管不着,老子就是一个一心想要弄死小鬼子的中国军人。” 四哥似乎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强忍着怒意继续问道:“那你给我们解释下,你的大脚趾和第二个脚趾为什么间隔那么远?据我所知,只有穿惯了木屐的小日本男人,脚才会长成这个熊样。” 小五看上去很激动,正要说话,一阵激烈的咳嗽让他身子往旁边倾去。我连忙走过去扶住他,同时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偷偷地使了使劲。从离开战俘营后,小五就是我唯一能够相信的人。用郑大兵评价大刀刘的话就是:“没有他,也就没有活着的我。” 小五对于我毫不犹豫地站到他身边很欣慰,腰杆尽量地挺直了些。然后看了看我,再看了看四哥和郑大兵,声音刻意洪亮起来,应该是想要让远处的杨建和死老头他们都能听清楚:“赵老四你听好了,我——伍月森,是一个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一心想要把小日本赶出我们中国的军人。赵老四,你满意了吧!” 一直没出声的郑大兵终于说话了:“小五,我想多了!”说完郑大兵走到小五面前,低着头说道:“小五兄弟,算我错了,你给老哥哥来几下,算老哥哥给你赔个不是了。你说得没错,是什么党派没关系,重要的是我们都是一心要弄死小日本的中国军人。” 小五艰难地挤出个笑脸,把搭在坦克上的那只手伸出来,抓住了郑大兵的手。郑大兵往他身边走近了一步,和我一左一右地扶住小五。 四哥表情很尴尬,但眉头还是锁得紧紧的,看得出他并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很多年以后,在我离开远山后,才知道四哥之前供职的军统,在整个抗日战争中,为国家付出的也不算少。但是,军统为他们那个偏激的一党派系,投入的更多。这么说吧,他们暗杀掉的汉奸与日本特务,让他们的一只手沾满了敌人的血;而他们的另一只手,染上的血都是中国人的。 小五见四哥没有出声了,语气也好了点儿,对依然一声不吭的四哥说道:“四哥,我承认你是条汉子,你是你们军统的好儿郎。你刚才说的,咱这一代中国军人死绝,拼光小日本所有男人。这话有血性,我小五佩服你。可是呢,四哥,我是猎鹰团第三批特工人员,我所知悉的情报可能比兵哥,甚至比你又要多了很多。咱都想得到的‘我们中国人多,他们小日本人少,人头换人头,咱这个战争不可能输’的观念,你觉得小日本军部的高层会想不到这个问题吗?” 四哥“啊”了一下:“那你的意思是小日本有解决的办法?” 小五点点头:“最初,小日本的想法是以朝鲜人和满洲国的伪军来填补这个兵源的不对称。到真正打起仗来,朝鲜伪军还能用得上,可朝鲜兵就那么些。满洲国的伪军呢,都是些被逼迫的中国汉子,到枪口对上枪口的时候,弄不好还会扭过头来对着小日本来上一枪。所以才有了远山战俘营,才有了土肥原一郎这种日军军部的高级官员守到这远山里。相信大家都明白,九日基地就在我们脚下,我们地底下躲藏的这群猪狗不如的鬼子,他们在做些什么呢?你以为他们在做的只是要造出几个合体人,造出几个怪物来吗?他们的目的是非常可怕的,他们是要——生产再生兵团,使用中国士兵的身体,通过实验打造成拥有日本人思维的士兵,然后,让源源不断的士兵投入到战场。” 小五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激动得再次咳嗽起来。我和郑大兵,以及面前本来皱着眉头的四哥,听后出了一身冷汗。大家只知道远山里掩盖着一个大阴谋,然而阴谋的细节我们并不知晓。直到小五说出“源源不断的兵源”这句话来,我才勉强意识到了一些什么——每一个合体人身材统一为魁梧的东北兵。 大家沉默了下来,低着头,感觉肩上肩负的东西,比想象中的更加重了。终于,四哥也朝小五跨了一步,握住了小五的手:“小五,兄弟我想多了。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团结,是端了这远山里的鬼子的狗窝,灭了这些杂种。” 小五点点头,神色却黯淡下来。“可是!我们现在一共就这么七个人,外加地上那个光头还不能确定能不能用。要靠我们几个搞定这九日基地,难啊!之前我还觉得有我,有兵哥,有邵德三个身体不一样的汉子,高估了大家实力。可刚才那一仗,我们就伤成这样。人手不够啊!” “人手不够我倒有个办法!”杨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到了坦克的顶盖上,叼着根烟,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四个。 我被他的坏笑感染了,也舒展开眉头,说道:“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凑过来了?有什么高见吗?” 杨建从兜里掏出四根烟,拿出火柴全部点上,扔给我们:“你们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老子站那么远也能听到,索性过来听个仔细了。嘿嘿!别说,我小时候躲村里那寡妇家窗外听墙角的时候,比听你们这刺激多了。” 小五也笑了,打断杨建道:“行了行了!您老打住。你说人手上你有办法,赶紧说说。” 四哥和郑大兵也点点头,说:“就是,说来听听。” 杨建笑了笑,扭头冲身后喊:“老鬼,你也别躲着了,也过来听听。” 死老头矮小的身体便从坦克的背面出来了,呵呵地笑着,一副挺不好意思的样子。 杨建吸了口烟,止住了笑,说:“你们不要忘记了,战俘营里还有我们五百个皇协军兄弟和六七百个战俘。我是三年前的皇协军连长,邵德你小子是现在的连长。在皇协军里窝囊地活着的弟兄们不是没有良心,只是没有机会,没有人开腔。五百个东北汉子,啥都缺,就不缺血性。咱杀回去,煽动大伙弄死那一个小队的小鬼子,救出那七八百个战俘。哥儿几个算算,一千多号兄弟,老子就不信一千多号人会灭不了远山里这些鬼子,踏平这远山丛林都没问题。”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正在这当儿,火堆那边的振振鬼叫鬼号地吼上了:“来个能喘气的人过来伺候,老子要尿尿!” 策反 半个月后,傍晚,远山战俘营下起了瓢泼大雨。鬼子兵早早地回到了营房窝着,战俘也都被锁在各自的号房里。不当班的伪军士兵凑到一起,拿着每月为数不多的军饷开始玩牌。 我和杨建以及小五换回了之前伪军军官的军服,虽然已经破烂不堪,但勉强能分辨出颜色。郑大兵和四哥被五花大绑着,押着走在最前面。大刀刘穿着杨建翻出来的一套崭新的日本宪兵军装,背上背着那两柄大刀,慢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小五和大刀刘都是合体人,他们身体恢复之快令人咋舌。振振本来也想跟着大家一起行动,可他的枪伤还没好,所以安排他和死老头留下来守着山洞。临出发前,死老头眼睛红红的,说:“你们如果没能回来,那我和振振兄弟也不会苟活,怎么样也得换小鬼子几条命。” 大刀刘是恢复得最快的,他本来就只是些外伤,痊愈的速度快。之前那个日本人意识被驱逐出身体、本身意识回归体内之后他的所作所为,使人感觉他确实是条汉子。只是,他对于三年前进入到玻璃容器之后的事,全部不记得了。真正让我们对他放下心来的是:他对于中统的特务以及之前在二十九军供职的所有事,能说得清清楚楚,这才让我们打消了顾虑。 当然,对他完全不设防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一趟回到战俘营,我们计划里本来没有他的,可大刀刘一再坚持:“好不容易有劈死几个小鬼子的机会,谁不让老子去,老子跟谁急。” 我只好点了点头,毕竟目前人手不够。所以最后,大家同意了大刀刘的请求,一起杀回战俘营,希望能够带出这里的七八百个弟兄。 我们本来的计划是还要晚几天的,谁知道这天公也算作美,往年的十月,直接下大雪了,可这天居然下起了暴雨。四哥建议,有暴雨的掩护,成功的机会要大很多。因为下雨时,小鬼子巡逻的次数不那么频繁。 郑大兵对于回到战俘营的路很熟悉,或者应该说他对于整个远山外围的路线都很熟悉。他的过去像谜一样,至于他是如何成为了合体人,三年前如何逃出了九日基地以及远山,又如何被猎鹰团重新放回到战俘营等,大家均不知情。我们都是些手粗脚大的大老爷们,他没有主动说,我们也一直没有主动问。 大伙顺利地钻出了丛林,远远地就看见战俘营孤零零地坐落在荒地之中。隔着模模糊糊的雨帘,门口的岗哨最先发现了大家,用中国话喊道:“什么人?站住。” 我回答道:“是我!邵德!” 岗亭里立马跑出三四个人来,一边朝我跑,一边把握在手里的枪背到了背上。 到了面前才看清,为首的是一个老兵油子,具体什么名字我邵德的意识里还真不太记得。好笑的是雷子的记忆里,居然记得这家伙叫彭淮南。就在我正要喊出他的名字的当儿,杨建却抢先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他,吼道:“烂屁眼,你还没死啊!” 被叫做“烂屁眼”的人一愣,再看清楚面前的杨建,也乐了,咧着嘴说道:“杨长官,你也还没死啊!我们都以为你三年前就嗝屁了,牌九少了个好庄家。嗨!杨长官,你咋真回来了呢?怎么还和邵长官一起回来了呢?” 说完也没等杨建回话,烂屁眼便指着杨建冲身后的兵说道:“快叫杨长官,他就是我经常提起的杨建杨长官。” 我哭笑不得,只能故意地咳了一下。烂屁眼才缓过神来,忙转过身来冲我敬了个礼,说:“邵长官,你们这一去就是一两个月,我们还以为你和杨长官一样,进去了就不出来了呢!” 我微微笑笑,冲他点点头,指了指五花大绑的四哥和郑大兵说道:“这是带回来的逃犯。”然后我又指了指我身后的大刀刘和小五说:“这是皇军派的押解长官。” 烂屁眼连忙指挥两三个兵上前押解四哥和郑大兵。那两个小兵也摘下枪,枪口比在四哥他俩的背后,骂道:“兔孙快走。”边说边扭过头来冲大伙笑。 我和小五对望了一眼,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四哥和郑大兵绑的活结,手掌处有一个绳头,只要一拉就可以松绑。这两小兵没有仔细检查,自然不会发现。 杨建勾搭着烂屁眼的肩膀,满脸坏笑:“你这兔孙这三年手气怎么样?赢了还是输了?” 烂屁眼恬笑道:“哥!你不在我怎么赢得到钱,您老知道的,我好抓那两颗骰子过两把庄瘾,抓了就不想放下来,怎么可能有钱赢呢?” 杨建更加开心了,小五在后面有点听不下去,重重地咳嗽了一下。杨建会意,止住笑,问:“邵德长官走了后,现在咱皇协军这一个加强连,谁是连长?” 烂屁眼答道:“没连长!就以前的那个鸡巴副连长苟富贵在管着咱,弟兄们没一个待见他的,看见小日本他就成了人孙子似的,倒是在自家弟兄面前整得自己像个溥仪一样。还特别抠门,欠好多兄弟的赌债都不给。” 杨建应该不了解这个苟富贵是什么人,扭过头来看我。我点点头,苟富贵是我当时下面的副连长,挨着俄国那地儿长大的家伙,故而对于国家兴亡没感触。我往前赶了几步,走到烂屁眼身边:“彭淮南,你现在就召集全部弟兄,到操场集合下,我和杨长官有话要说。” 烂屁眼点头,说:“中!不过现皇协军士兵,也没以前那么多了,只剩下一百多号人,上月底小日本不知道哪根筋快活,调走了三百个弟兄,说过几天加派两个小队的日本兵过来。邵长官,你看这雨这么大,我觉得就没必要叫大伙操场集合,咱直接去食堂吧!那群兔孙除了这一会儿当班的二三十个弟兄,其他人现在都在里面推牌九。”说到这儿,烂屁眼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挤眉弄眼地冲杨建说:“开了五个摊,每个摊都二三十号人,豪赌啊!昨天刚刚发钱。” 杨建又乐了,有点忘记了此行的目的,高兴地说:“好啊!快带咱过去。嘿嘿!烂屁眼兄弟,哥哥我最近手头紧,你先借点钱给我做本呗!这么久不见了,以后我还会好好关照你的。” 小五再次咳了一下,我哭笑不得。烂屁眼露出一个便秘的表情:“哥!假如我没记错的话,您老三年前走的时候,还欠了我几个大洋没给哦。” 杨建不知道是因为小五的咳嗽,还是因为烂屁眼重提这欠账,勉强回到了状态:“少废话了!做正事要紧。回食堂,我和邵长官有重要事情要和你们这些兔崽子说。” 烂屁眼连忙立正,嬉皮笑脸地答道:“是!” 我们让那两个小兵继续回到岗哨,一席人,冒着雨大踏步地往食堂走去。烂屁眼推开了食堂的大门,可以容纳五百个伪军士兵就餐的食堂,此刻烟雾缭绕。伪军士兵们把餐桌拼成几个大台,叫骂声,骰子声此起彼伏。烂屁眼清了清嗓子,大喊道:“喂!大伙静静,你们看看谁回来了!” 正赌得热闹的伪军士兵们,压根儿就没人理睬他。杨建来劲了,往烂屁眼站的位置走去。我和小五带着四哥和郑大兵,找了个角落站好。大刀刘双手交叉放在裤裆位置,笔直地站在大门口,那气场俨然还是挥刀砍向我们的日本宪兵。 杨建走到烂屁眼身边,吸了口气,一声暴喝:“兔崽子你们都给老子停下来。” 杨建的吼声管了用,大家均扭头看他。之前的老兵也还是有一些,也认出了杨建,咧着嘴笑了:“这不是杨长官吗?扎个马尾弄得像个大姑娘似的?” 人群中一个大个子挤了出来,说道:“你谁啊!在这儿大呼小叫的?” 我看过去,见说话的是苟富贵,苟富贵自然不认识杨建,他来战俘营时候杨建早在远山里失踪了。我看了小五一眼,小五点点头,我走上前,对苟富贵说道:“这是杨建长官,战俘营以前的连长。” 苟富贵连忙冲我眉开眼笑:“嘿!邵长官,您总算回来了,这群兔崽子我都要管不住了,你回来了正好。” 正说到这儿,门口处传来的一声暴喝打断了对话,只见坂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儿,瞪大眼望着我和杨建。而他身后,七八个鬼子兵,哗啦啦地拉着枪栓,瞄准了我们。 坂田用生硬的中文吼道:“邵德,你们什么状况,通通反了,通通死了死了的。” 大刀刘本就守在门边,只见他走上前,像个铁塔一样站在了坂田面前。整个食堂里顿时鸦雀无声,一两百号人站在里面,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我远远地朝着小五、四哥、郑大兵所站的位置望了过去。 不可否认,对于让大刀刘一起来战俘营,我们心里或多或少有些顾及。如果大刀刘身体里依然还是那个小鬼子的意识,只不过迫于形势而伪装,那么,这次回到战俘营的计划,就无异于放虎归山,大家也不可能活着走出去。同样地,大刀刘如果确实已经变回了他自己,那么他在日本人眼里,就是知晓九日研究所终极机密的高级宪兵,再加上,他原本就懂一点儿日语,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就由他来拖住坂田这些鬼子。所以说,他的作用不可忽视。 甚至有可能,计划的成与败,均取决于大刀刘。他是我们今天计划中最大的赌注。 小五站在远处也正看着我,眼神里很平静。小五的镇定让我稍微安心了点儿,我了解这个谜一样的男人,不管做什么事,他似乎都有着一些不得不隐瞒大家的秘密。这些秘密却又在最关键的时刻,能够发挥出重大作用,最终让大家化险为夷。我吞了下口水,也回复到平常的心态,镇定地看着已经站到了坂田面前的大刀刘。 只见大刀刘冲坂田黑着脸,用日语大声地说道:“邵德是和我一起押解犯人回来的,这些都是军部计划内的行动,坂田君你不用这么激动。” 坂田愣了一下,握在手里的手枪放了下去。不过看他表情应该没有完全放下心来,迟疑了一会儿,坂田扭头对后面的士兵说道:“先把他们这几个人都捆起来。”说完坂田对着大刀刘摇了下头,说:“等我和军部以及九日基地确认一下。” 几个鬼子兵端着枪朝我们走了过来。我和杨建站在食堂最前方,杨建在我耳边轻声问了一句:“要不要动手?”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望向小五。只见小五已经朝坂田走了过去,边走边用日语说道:“坂田少佐,看来土肥将军的所有计划都需要得到你的同意了?你的意思是你直接归军部管?” 坂田扭头将小五上下打量了一番:“支那人,这里不是你放肆的地方。”说完这话,他的手就已经放到宽皮带上,看情形准备抽小五。 我的手下意识地去摸手枪,与此同时,面前的两个鬼子兵也端起枪对准我和杨建。那边的四哥和郑大兵慢慢地移动着身子,应该也准备动手了。 就在这关键的一刻,只见小五阴沉着脸,大踏步地走到坂田面前,抬手给了坂田一个大耳光。坂田不知所以,愣了一下,正要发作,小五头凑到了他耳边,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坂田的脸色当场就变了,“啪”地立正,对小五敬了个军礼,继而朝那几个日本士兵挥手,喊道:“通通住手。” 大家愣住了,包括食堂里站着的一百多个伪军士兵。小五扭过头来,冷冷地打量了大伙一圈,眼神游到我和杨建的位置时,双眼却狡黠地眨了一下。然后他一挥手,说:“走!”说完大踏步地朝食堂外走去。奇怪的是,一贯蛮横的坂田,居然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样,跟在小五身后,领着那几个鬼子兵也出去了。大刀刘迟疑了一下,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也跟着出去了。 烂屁眼一直站在我们身边,出了一口长气,喃喃地说道:“坂田可是个少佐啊!邵长官,你带的这兄弟难道……最起码都是个大佐军衔?” 我和杨建也还没想明白过来,食堂里的气氛伴随着一行人走出去,稍微放松了点。杨建嘀咕了一句“出了一身汗”,然后对烂屁眼说道:“废话!我和邵长官身边的鬼子,会是小官吗?” 我没接腔,和杨建对视了一眼,示意他赶紧抓紧时间策反。然后朝郑大兵和四哥身边走去。四哥见我走近,低声问道:“小五跟坂田说了些什么?” 我摇摇头,我确实不知道。 此刻,我们与杨建面对面站着。杨建接下来即将说出的一番话势必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而我们,为以防万一,故意选择站在所有人的身后,方便处理不肯接受策反的家伙。 杨建虽然粗,但心眼还是有的,由他跟一干伪军策反,绝对是不二的人选。原因有二:第一,他以前是战俘营伪军连长,老兵可能不买我的账,但对他不敢有二;第二,杨建说话直率,虽然都是歪理,可占理。他本就是一个典型的有着血性但委身在皇协军里的东北汉子,所以他那套扯淡的理论,当兵的受用。 只见杨建正儿八经地理了理军装,接着又很滑稽地拨弄了一下长发,说道:“弟兄们,刚才瞅见没?我和邵长官在坂田这孙子面前像个啥?奶奶的,小鬼子跑到咱的地头上,咱反倒成了他们的孙子,受气不?” 伪军们都愣住了,继而有几个胆子大点的老兵便笑了,说道:“怎么不受气?整得咱烦了,下点药毒死他们这群畜生。” 杨建也笑了,说:“行!老子没白疼你们。在座的还有很多新面孔,想必大家对我不熟。我叫杨建,战俘营加强连以前的连长。和大伙一样,披上这身狗皮就为混口饭吃,骨子里天天骂小日本祖宗十八代。” 很快,伪军们便被杨建这番鬼话给感染了,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叽歪道:“就是!要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谁会来做狗汉奸?” 待大伙发了一通牢骚,杨建抬起手来,示意大伙静静。接下来,杨建罕有地严肃起来:“那么,现在有机会不做狗汉奸,有机会揍坂田他们这群小鬼子,谁来?” 食堂里这一百多号人一下鸦雀无声起来,刚才咧嘴笑着的,也都止住了笑,一声不吭地望着杨建。在杨建最初的计划里,只要他提出“反了”两个字,大伙肯定会积极响应,目前看来,他高看了自己在伪军当中的号召力。于是,当所有人屏住呼吸,不吭声的这一刻,他反而没词了,像个大傻冒一样望着一百多号人发呆。四哥在我耳边轻声说道:“邵德,你上去吧!” 我“嗯”了一声,快速跑去杨建身边站定。我稍稍酝酿了一下,然后大声说道:“我邵德,中国军人,东三省土生土长的大老爷们儿!以前跟着大帅腻歪日本人,后来跟着陆司令跟着日本人。小日本跑到咱中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的女人被他们糟蹋,我们的土地被他们霸占,包括我们的孩子,现在都被关在学堂里学鸟语。十年了!东三省沦陷十年了,在座的各位是不是和我一样,觉得憋屈,觉得窝囊啊?” 下面的人群低声地嘀咕起来,杨建在我耳边说道:“说得好!继续!” 我点点头,继续道:“我们是人们口中的狗汉奸,羡慕山上始终没有对小鬼子投降的汉子们。杨靖宇、赵尚志这些英雄,各位不羡慕吗?就算他们现在在山林里没得吃没得喝,可如果有机会要我们扔掉手里小鬼子给的馒头,跟他们换,弟兄们愿意去换吗?” 下面有些弟兄似乎被我说动了,大声地吼道:“老子愿意换。” 我微微笑笑:“所以,今儿个,我和你们杨建兄弟,想要反了。有没有人愿意跟咱一起上山?有没有人?” 一百多号人骚动起来,窃窃私语,既没赞同也没异议。我很清楚,现在需要有人带头血性一把,今天这策反应该就成功了。 就在这最关键的一刻,站在我身边的苟富贵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掏出了手枪,枪口比在我的太阳穴上,阴不阴阳不阳地说道:“邵长官,你今天看上去很嚣张哦!” 第三章 南造云子:神秘部队 被斩首的美云 面对着武藏鬼雄黑漆漆的枪口,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有一点可以肯定,刚才听到的那几声枪响,应该是他故意扣动扳机,把车上随行的两个士兵给杀了。按理说,他救我们出来,然后毙掉其他士兵,是因为方便放我们走了。可是,面前的武藏鬼雄对着我的枪口却是不争的事实,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武藏依然铁青着脸,另外一只手搭在车尾上一使劲,翻上了车。他的枪依然对着我,不过已经没有正对着我,反而是对准了我身后的美云和那群婴儿。 武藏鬼雄瞟了我一眼,随即把帆布打开,让车厢里能够透进一些微弱的光。车外大雨还在继续,再加上本就是午夜,所以就算帆布掀开,美云的表情也看不太清楚。模模糊糊的,我只能看见美云双手伸开着,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蜷缩在一起的婴儿。 车外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一瞬间,所有的婴儿都抬头望着武藏鬼雄,露出一个异常惊恐的表情: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大睁着,没有毛发的大脑袋摇头晃脑地朝武藏爬去,大张着嘴,狰狞地怪叫着,嘴里那两排细小尖锐的牙齿,在黝黑的雨幕中发出阵阵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我扑向了武藏鬼雄,挺身站在枪口前,喊道:“武藏君,你想要做什么?要开枪你先打死我。” 武藏伸手把我一推,雷声轰隆隆地响过后,是他阴沉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云子,谁是你的孩子,你选出来吧!” 我再次冲了上去,张开双手站在他及美云之间:“不!他们都是我的孩子,谁都不能伤害。” 武藏瞪大了眼睛:“云子你疯了吗?你不想你们母子安全离开远山吗?只有这辆车与这二十几具烧烂的尸体被人发现,才能换回你的自由。特高课做事的方式你难道不知道吗?只有给你们做成铁案,以后,你和孩子才能安全。” “不!”我像头发狂的母狮子一般嘶吼着,“武藏君,这里所有的婴儿都是我的孩子,谁都不能伤害。” 武藏望着我的眼神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只见他紧锁着眉头,沉默了很久后,手里的枪垂了下去,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好吧!用我一个人的死来换你们这二十几条命吧。” 我当时没细想这话的意思,整个身心系在身后的美云和孩子身上。我兴奋地对武藏说道:“武藏君,你的意思是你答应带我们走了?” 武藏眼神暗淡下来,往后退了一步:“不是我带你们走,是你们自己走!快跑吧!带着这二十几个孩子快跑吧!能跑多远跑多远,开车只会让特高课方便找到你们消失的位置。” 我一阵狂喜,扭头对美云说道:“美云,快!我们带着孩子们跑。” 美云还在颤抖,听我这么一说,才回过神来,“忽”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小心翼翼地看了武藏鬼雄一眼,然后快步地往车下走去。 孩子们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跟在美云身后,往车下爬去。也是这一刻,我第一次发现,这些孩子动作比我想象中灵活,完全不像只有十个月大的婴儿。他们集体爬行的模样跟一群猕猴爬树的姿势无异,而且动作敏捷,在车尾的栏板前一跃而起,跳下了车,站在了车厢外的美云身边,然后和美云一起回过头来,看着车上依然站在武藏面前的我。 “你走吧!云子!”武藏喃喃地说道。 我“嗯”了一声,翻下了车。雨水淋在我结痂的身体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但我脸上还有皮肤,被雨淋上后,头脑也从刚才的激动中平静下来。我想,应该对武藏说些什么。 我站住了,转过身来,抬头面对着武藏伫立在车上孤独的背影。我想对他说些感激的话,可不知道从何说起。武藏没有回头,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走吧!赶紧走吧!趁着九日基地里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忙着。” 我只能应了一声,牙一咬,往美云他们身边走去。 “云子!”身后的武藏叫住了我。 我连忙朝他看去,武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苦笑着,一字一顿地说道:“云子!我是不可能让女人怀孕的。” 我愣住了。武藏鬼雄说完这话,便跳下了车,往卡车前面的驾驶室跑去。然后,他快速发动了卡车,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看着卡车远去后,我才醒悟过来。顿时,心里如波涛般在翻涌,我自以为高明的欺骗手段,现在看来不过是我笨拙的表演罢了。那么,是什么原因让这个特高课的高级特务人员,冒着被军事法庭枪决的风险,来营救我与这群素不相识的孩子呢? 只有一个可能——武藏鬼雄是真心地爱我,爱着我这个所谓的帝国之花——南造云子。尽管他的真实面目始终隐藏在伪装背后,尽管他每一次的出现都让我感到无比陌生,可,骨子里的这个男人,对我…… 美云的呼唤声把我拉回到现实。没想到,我和美云居然获得自由了,还带着我们的孩子,带着所有的孩子,都获得了自由。我努力把自己的思绪从武藏带来的心痛中找回来,我大步上前,抱住了两个稍微瘦小一点的孩子,对美云说道:“跑吧!尽量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再说。” 美云重重地点头,然后我们带着这一大群孩子,朝着前方不可预知的未来跑去。 让我诧异的是,所有婴儿居然都能跟上我和美云奔跑的速度。在那个瞬间,一个惊恐的发现涌上了我的心头:他们好像是在迎合我与美云奔跑的速度,故意放缓了步子,没有发力狂奔,这根本不可能是十个月婴儿能够达到的速度。奔跑了一会儿,我和美云放下怀抱里的孩子,让他们跟上我们身后爬行。同样让人意外的是,这些看上去很羸弱的孩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行,动作居然也非常灵活,围绕着我和美云,往前快速奔跑着。 孩子们的离奇举动,让我不得不涌出各种可怕的设想。九日研究所是残酷的,他们所做的实验,完全没有人道。我可以想象到,他们在经历替代品实验失败后,在这群孩子身上实施的各种伤害,用惨绝人寰来描述一点儿也不为过。我脑海里浮现出那具没有下肢、长着翅膀的标本——人与动物的结合!难道,难道这些孩子已经被…… 我不敢继续想,美云在急促地喘着气,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些,始终用母亲爱护孩子的慈爱眼神,望着这群异常诡异的婴儿。 是的!无论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始终是我的孩子,全部都是我和美云的孩子。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美云突然说话了:“云子!我……我跑不动了!” “啊!”我停下步子来,扭头一看,只见美云脸色非常苍白。“美云,跑不动也只能继续!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知道。”美云双手撑住膝盖,弯下腰来,大口大口地喘气,“云子,你带孩子们先跑吧!别管我,我真的跑不动了。”说完这话,美云低头看着双腿,然后低声抽泣。 我好奇地望了过去,只见在美云双腿之间,裤子的颜色明显比其他部位更深一些。 “美云,你来了月事?” 美云抬起头来,双眼红红地看着我,“嗯”了一声。 我往她面前跨了一步,说:“来!我背你走!” “别!”美云拼命地摇头,“云子,你带孩子们先走吧!孩子们的安全比我重要。” 正说到这儿,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声响。我的心往下一沉,难道基地里的士兵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找地方躲起来。”我也不知道身边这群孩子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话,连忙搂住身旁一个孩子,将他背在身后,孩子很乖巧地抱着我的脖子。我朝身旁距离最近的一棵大树爬了上去。当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可能地抢在身后发出声响的人或生物来到我们身边之前,把孩子一个个送到树上掩藏起来。 也就在我往树上爬的同时,孩子们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也迅速抱住了周围的大树,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去,他们的动作甚至比训练有素的我还要灵活,爬得快多了。 就那么一眨眼工夫,我和所有的孩子都爬上了树。我低头往下一看,地面上只剩下美云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身后林子里悉悉率率的声音更近了,就算有雨点声掩盖,也能分辨出来者不止一两个人,正在快速地向我们的位置奔跑过来。我双腿夹着树枝,压低声音喊道:“快上来啊!” 美云没有动,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很凄惨的笑容。我更着急了,继续压低声音焦急地喊道:“快上来啊!不会爬树也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美云笑了,苍白的脸迎着雨丝,脸上流淌着只有母亲才有的安静与祥和。她抬起头来,望了望树上的孩子,脸上不知道挂满的是雨水还是眼泪,最后她大声地喊道:“黄正,妈妈爱你!你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喊完这话,美云扭过头去,朝发出声音的方向发出一声长啸,声音是那么地凄凉,在丛林中传出很远。我意识到:美云是想要引走身后那群声音的发布者。 我是一个军人,是一个从小就在特务机关长大的女人。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我知道美云的行动是正确的,而我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成全她的牺牲,努力保证她牺牲的意义和价值,让孩子们能够安全,顺利地渡过这一难关。 然而,我无法坦然面对这一切,抑制不住地大喊:“别!” 美云没有回应我的呐喊,身影朝着另一个方向移动了,步履踉跄。很明显,她是在透支着身体最后的能量。树上的孩子也跟着动弹起来,更多的孩子转过来望着我。我咬了咬牙,按住了我身边的两个婴儿。 又一道闪电划过,只见从声响发出的方向,五六个高大的黑影像天神一般,从一两米高的空中跃过,落在了我们藏身的树下。借着闪电发出的光,我看见,他们身上竟然披着银白色的铠甲,头上戴着乌黑的头盔。一只手握着一把中国式的长剑和大刀,另一只手握着一把我从没见过的黑漆漆的像铁棍一般的武器。他们脸上留着浓密的胡须,头盔与脖子的交汇处,也可以看到有黑色的长发披在铠甲上。我被惊呆了,感觉这像是在梦里见过的古战场上的武士。 武士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前方努力奔跑的美云身上,并没在我及孩子们藏身的树下停留,便再次跃起,朝美云的方向追了上去。他们的行进已经不能用奔跑来形容,完全像神话故事里的天神,每一个步子都是高高跃起,再次落下后,身影已经在三四米外了。 他们如闪电般追上了美云,最前面的一个武士扬起手里的铁棍,毫不怜悯地朝美云腿部砸了下去。美云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紧接着,另一个武士像提起猎物一般,抓住了美云的短发,把美云整个从地上拎了起来,美云整个身体被架空,双腿无法接触到地面。然后,他盯着美云身上的日军军装看了一眼,再瞟了一眼美云的脸。又一道闪电闪过,武士的脸在我视线中定格:那是一张全是横肉的脸庞,左边有一道刀疤从上至下地贯穿。刀疤脸盯着美云的眼神有种嗜血的凶悍,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接着把美云往地上狠狠地一摔。 我的心在抽搐,身边的孩子们也被吓住了,安静地蜷缩在树上。就在这时,树下又有动静了。只见从武士冲过来的方向,更多的黑影从树林里钻出来,朝美云被打倒的位置狂奔而去。 一瞬间,上百个高大的男人来到了美云身前。他们全部穿着和之前那几个武士同样的装束,手里有提砍刀的,有提红缨长枪的,甚至还有提着很长的大刀,背着一把黑色铁棍模样武器的。 我屏住呼吸,心里很为美云担忧,但又不敢动弹,害怕因此牺牲了所有孩子的性命。武士们站定了,呈包围圈打量着地上的美云。人群中,唯一一个没带头盔的大个子走到了美云面前,看情形他应该是在仔细地研究美云。最后,只见他一把举起长剑,粗犷的声音在大雨中传出很远。 “非我族类者——” 上百号武士异口同声地吼道:“杀!” 这一个“杀”字,震得我鼓膜嗡嗡作响。就在我被这一个“杀”字震得心惊胆颤的时候,那个没戴头盔的武士,抬脚踩住了地上的美云,用没握剑的那只手抓起了美云的头发,同时用剑伸到了美云的脖子上,狠狠地一划…… 嗜杀 美云被斩首了,在我和孩子们面前被活生生地斩首了! 我整个身子瘫了,差点儿从树上摔下来。我不能自已地热泪盈眶。我想要喊出什么,却不敢发出一个字来。 远处,美云的身子软软地摔在泥水里,脖子的断口处,黑红色的血不停往外涌着。大个子武士一手握着剑,另一只手举起了美云的头颅。众多武士似乎更加激动了,整齐而又洪亮地吼道:“非我族者!杀!非我族者!杀!” 他们在不断地喊,我的眼泪在不断地流淌。 但他们的声音再洪亮,却也压不住一记沉闷的炮响。只见在武士所站之地不远处,一枚炮弹轰地爆炸了,炸弹的威力致使七八个武士身体摔向前面的人身上。 我连忙往炮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那边依然很黑暗,同时还有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丛林中缓缓地移动过来。近了才看清楚,那竟然是一辆我们日军在1938年投入使用的最新款97型坦克,黑漆漆的炮管正对着那群奇怪的武士。坦克车前后,数十个大日本帝国的士兵,端着枪对准武士们扣动了扳机。 杀死美云的那个人应该是武士的领袖。只见他此刻已经戴上了一个金色的头盔,大手用力一抬,吼道:“杀!” 武士们如飞蛾扑火般向坦克周围的士兵冲了过来,不时有武士中枪倒下,坦克上的机枪在夜色中闪耀着火光。 从武士们聚集的位置到士兵们站着的位置,大概有一百米的距离。武士们移动的速度比我意识里正常男人奔跑的速度要快很多,每一个跨步都如简短的飞行一般。他们的背微微弓着,武器举上了头顶,我趴在树上,也能感觉到这些冷兵器由头顶往下挥舞的压迫感。可是,人类的速度再如何达到极限,又怎么可能快过子弹的发射?于是,伴随着枪声的肆虐,奔跑在最前面的一二十个武士纷纷中枪,倒在了雨水中。 日军士兵们应该也和我一样,感受得到武士们带来的压迫感。有个别士兵的身子往后退了几步,但没有人回头逃跑。很快,所有武士来到了士兵们的近前,现代化枪械在远距离范围上的优势瞬间失去了作用。只听见士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个戴金色头盔的武士领袖,也已经冲到了坦克旁边,白色的铠甲在黑暗中格外显眼。远远地望去,依稀能看见他们在近身格斗中,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很快,我曾经的战友在惨叫声中一一倒地。武士的手段残忍至极,被他们杀死的士兵基本上没有完整的,残肢内脏散落了一地,很快就只剩下那辆漆黑的坦克。机枪口的火花没有停歇,疯狂地向外发射子弹。 让我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众多武士在杀死所有的士兵后,居然举起手里的冷兵器,朝着完全坚硬牢固的坦克砸了下去。冷兵器砍在坦克上,不断闪烁着红色的火花。我脑海里迅速出现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这些武士不知道坦克结构及坚硬程度?就算是封闭的中国国内、在近代工业革命已经近一百年后的现在,就算没见过坦克,但对于现代战车的存在也是听说过的。而武士们这番举动,让我禁不住怀疑,他们不是这个年代的人。 现代战争工业最伟大的战车——那辆日本国的坦克,终于如一只被无数蚂蚁夹击的大象,没有了声响。象征着二战最顶级科技的战争机器,居然被原始的低端武器征服了。虽然相隔有一定距离,但我仍然能够感受到坦克机舱里士兵的恐惧。 终于,坦克的舱盖由里向外地掀开了,一个带着钢盔的士官露出上半身,大声嘶吼着举起手枪,击中了坦克旁两个武士的头颅。与此同时,另一名武士的大刀横扫着,把士兵的上半身削落在地,紧接着,更多武士跳上了坦克…… 只见武士从后背拖出那根黑色的铁棍模样的东西,捣鼓了几下,然后把铁棍的一头对准了机舱里面。 只听见如雷鸣般的巨响声,坦克的机舱里终于平静下来。武士们看上去非常激动,咧开大嘴狞笑着,不知道在吼些什么。我意识到,黑色的铁棍有可能是和步枪一样的武器。可是,我虽然掌握着全球诸多先进武器的使用方法,却无法从常识中找出对这种黑色铁棍的印象。 武士们完全沉浸在战胜的兴奋中。数十名武士围绕着坦克,把各自的兵器插到了背上或者腰间,齐声大吼,硬生生地将坦克掀翻在地。 目睹着这一切,我心里倒抽着冷气。这是一支诡异莫名的军队,他们从何而来,为什么我之前一点儿也不曾听说?正思考着,正下方一声断喝把我从震惊中拉回到现实。我低头一看,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七八个武士站在树下,抬着头冷冷地望着我。又一记闪电划过,武士眸子里的瞳孔占领了眼眶中大部分的位置,眼白也因为刚才的嗜杀而布满了血丝。包括那个头戴金色头盔的武士,也已经拔出了后背上的黑色铁棍对准我。 “下来!”金色头盔的武士对我吼道。 我双腿一软,看了一眼周围树上趴着的不知所措的孩子们。孩子们应该也非常害怕,身子缩成一团颤抖不已,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无助地看着我。 我鼓起勇气,往树下滑去。我本身就是一名军人,我深知,纪律严明和战斗力强的军队,往往有着一定的底线:不会对平民妄开杀戒。然而,在滑下树的同时,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中国妇孺被我们大和民族的军队虐杀的照片。 我想,这就是惩罚吧!我只能寄希望于武士尚有一丝怜悯…… 我的脚还没及地,就被其中一个武士揪住了头发,从树上直接拖了下来。在我落地的同时,孩子们怪叫着,纷纷从树上迅速跳了下来,围在我左右。孩子们还是很害怕,我可以感觉到他们的恐惧,他们是壮着胆子保护我。瞬间,一种异常温暖的感觉包围着我,我坐了起来,双手张开着,尽可能地护住了身旁所有的孩子。 孩子们依然怪叫着,他们双膝触地,双手支撑身体,抬起头,围成一个圈,把我护在中间。他们张开血红大嘴发出长长的尖啸声,向源源不断的武士示威。 奇怪的是,武士们并没有举起武器,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们。我冷静下来,求生的欲望让我快速思考:目前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应该不是日本人,为首的武士刚才吼出的“非我族类者”像是中国安徽的口音。我深吸一口气,用蹩脚的安徽方言喊道:“放过我们吧!我们是中国人。” 孩子们有没有听懂我不知道,他们在我近乎于哀求的呼喊后,激动地冲武士继续怪叫着。 从身边这些长须长发的武士们的眼中,我明显感觉到了喊话起了作用。只见那名为首的武士眼里的凶悍之光收敛了些,甚至流露出了一丝温情。金盔武士朝前走了一步,把手里的黑色长棍插回到了背上。我近距离注视着他——这是一张非常严峻的典型的中国男人的脸,浓眉,大眼,标准的国字脸,薄薄的嘴唇,他是个嗜血成性而又凶残的男人。 他还是冷冷地盯着我,半晌方才发言:“大汉的女子,早点儿回自己的家园去吧!”他声音低沉,就像是从胸腔中发出来的一般。 话完,他迅速地转过身,双手高举过头,对众多武士吼道:“走!” 他领头往黑暗中冲了出去。其他武士动作也很迅速,搀扶着倒在地上的生死未卜的战友,也跟着队伍朝前跑去。 我心惊胆战地看着武士撤离。终于,周围除了雨点声再无任何响动。雨水冲刷着地上的鲜血和残骸,此情此景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恐怖。 孩子们也安静了下来。正当我松了口气的同时,接下来的一幕让我恐怖到了极点,精神几近崩溃——所有的孩子发出吱吱的怪叫声,鼻子一下一下地蠕动着,脸上露出很原始很贪婪的表情,就像饥饿很久了的动物面对美味大餐时的垂涎欲滴的神情,手脚并用地朝坦克位置的残肢扑了过去。 他们的动作很快,我完全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用嘴疯狂地撕咬尸体,喉咙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贪婪地吸吮着尸体伤口处涌出的鲜血。 “不……”我大喊一声,随即站了起来,拼命地挥手。 孩子们并没有因为我的制止而停下来。同时,更加匪夷所思的情况出现了——孩子们疯狂撕咬的尸体,颜色在慢慢地淡化,很快就凭空消失了。 只有活物的世界!黄碧辉的两个不同世界的理论迅速地在我脑海出现:难道我现在正存在于他所说的只有活物的世界,死去的人就会莫名消失? 就在这时,全身的刺痛再次席卷而来。在无菌实验室,我和美云虽然没有皮肤的屏障来应付细菌,但却能继续活着,原因在于我们生活在没有活物的世界里。此刻,这个活物与死物不能同时存在、死物会自动消失的世界里,自然会有无数的细菌在空气里游动。接下来,我不得不为自己的性命堪忧。 水源!必须赶紧找到水源,水源是唯一让我有可能生存下去的关键。 想到这些,面前正在上演的所有恐怖的事情,一下子变得不再重要了。美云已经死了,我必须活下去,好好保护这群已经半人半鬼的孩子。我抬起头来,往美云尸体的方向望去,她的躯体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头颅,正在慢慢消失。 我咬了咬牙,站了起来。武士的尸体全部被带走了,所以无法找到他们存在过的痕迹。只有那个巨大的坦克,翻倒在一旁。 我尝试着往前跨了一步,更大的疼痛感让我不得不扶住了身边的大树。婴儿们也从消失的士兵尸体处,回到了我身边,趴在地上抬头看着我。 “走吧,让妈妈带你们走吧,能走多远就尽量走多远!”我也不知道孩子们能不能听懂,但我还是一再用中文重复说道。毕竟他们都是中国人的孩子,我不能剥夺他们母语的权利。 我忍着疼痛迈开步子,朝武士们消失的方向跑去。我身后随时可能有日本军人追上来,一旦被他们抓获,后果将不堪设想。此刻,已经完全没有退路,我带着所有的婴儿,朝着相对安全的强大势力所在的方向奔去。 崖顶山洞 我步履踉跄,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艰难。我能感觉到身上的血痂由于微生物的侵蚀已经化脓溃烂。我愈发理解美云之前的感受,她可以简单从容地走了,剩下我独自肩负着保护孩子们的重任。 我带领孩子们继续奔跑,渐渐地,我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明显拖了这支奇怪队伍的后腿。终于,我们走到了黑色树林的边缘,隐隐约约已经能够看见远处耸立的陡峭山峰。 有山壁应该就有山洞。在我即将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最后时间里,能够找到一个安全的山洞让孩子们暂时藏身,我想,这就是我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 就在走出山林前的最后时刻,身后突然又传来了枪声。 难道日军士兵已经追了上来?然而,枪声并不像是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传过来的,那群武士也已经远去,那么,日军的士兵和什么人交上火了呢? 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保证孩子们走出丛林。然而,我已经体力不支,很难带领他们冲出这里了。终于,我狠下心来,伸手指向前方的陡峭山壁,用近乎绝望的声音喊道:“孩子们,去那里,去那里等妈妈!” 孩子们都愣住了,瞪大眼睛傻乎乎地看着我。我再次急促地喊道:“乖宝宝,去那边等妈妈!你们快去!” 孩子们迟疑着,好像是懂了,扭过头朝着我指的方向望了望。但还是趴在原地,不愿意离开我的身边。 我泪如泉涌,用带着哭腔的声音继续喊道:“走吧!全部走吧!你们不能死在这儿,你们还有美好未来!都快走啊!” 终于,有两三个婴儿爬动了几步。我在他们身后鼓励地说道:“对!乖宝宝,你们去那边等妈妈。妈妈很快就过去找你们。” 孩子们扭过头来,似乎笑了,看来我的赞扬让他们感到很开心。随后,他们撒开步子拼命地向山壁的方向跑了过去。其他婴儿也陆陆续续跟上,我不断地鼓励:“乖宝宝做得对!快去!” 最后,二十几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透支了最后的一丝力气,软软地瘫倒在地。美云,我也走不动了,和你一样,我已经走不动了。 我明白此刻已经走到了生死边缘,于是放弃了挣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的一生如老电影般不停地在脑海中回放,最终定格在南造鬼雄第一次被我搂在怀里的画面——他还那么小,紧紧地握着两个小拳头,张大嘴一个劲地啼哭…… 孩子!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你在险恶的远山里孤独地生活。 母爱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我不知道从哪里找回来一丝气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想要往前跑动。可一个踉跄,再次摔倒在泥水里。我大声尖叫着,巨大的疼痛正在撕裂着我的身体。我忘记了羞耻,一边尖啸着,一边撕开了身上的军装,全身赤裸地站在大雨中。没有了布料与身体的摩擦,阵痛似乎缓解了一点儿。 我努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无意中发现,当我双手支撑地面时,疼痛明显有所减轻。与直立行走相比,和孩子们一样手脚并用地前行,更适合在丛林里移动。 终于,我如野兽般,用双手支撑身体,双腿一蹬,身体高高跃起,往前扑去。就这样奔跑了一两百米后,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一个穿着皇协军军官服装、蹲在水洼里的男人的背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我非常担心他也是追捕队伍中的人。 避开他! 我正准备躲到身旁的一棵大树后,头顶突然出现了几个黑影——居然是七八个孩子飞快地来到了我的身旁。原来,他们并没有走远。 远处的皇协军也看到了孩子的身影,估计是吓呆了。其中一个孩子已经落在了他身旁,朝他龇牙咧嘴地怪叫着示威。我回想起孩子们撕咬尸体的画面,正准备进行阻止,孩子突然张开了嘴,笨拙而又艰难地说出了两个字:“九……九日!” 我惊呆了,他们能说话?他们居然能说出“九日”这个词!我竟然完全不知道! 那名军官并没有摸枪,他完全被吓蒙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跑!赶紧跑!我咬紧牙关,忍住身上的剧痛,朝山崖的方向手脚并用地奔跑。有些孩子跟随在我左右,有些孩子则跃上了树,在树与树之间跳跃前进。包括刚才对皇协军军官说话的孩子,也跟着我继续奔跑。 孩子们在保护我,孩子们居然会保护我!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同时激发了内心的求生欲望。终于,我带领着孩子跑出了树林,前方是一块空旷的草地,就在草地和山崖的之间,是一条正在流淌的小河流。 “水源!水源就是生与死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交界点。”黄碧辉的话在我脑海里响起。我奋不顾身地扑向了小河,就在身体与河水交汇的瞬间,让我惊喜的事情出现了——我所有的疼痛在那瞬间戛然而止。这真是太好了,也行,我只要不离开水源,就不会死,就能继续生存下去。 那七八个孩子居然也跟着我跳入了河水里,小河虽然很浅,但他们太幼小,双脚无法接触到河底,于是他们手脚并用地划动。他们是如何学会游泳的我无从知晓,就像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嗜血以及能够快速爬动着奔跑一样。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接触到河水吧,孩子们一边跟着我往前游动,一边激动地怪叫着。 “砰”的一声巨响,又一次打断了我们这短暂的放松。还是坦克开炮的声音,声音甚至就在不远处了。 必须赶紧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带着孩子们躲藏起来。此刻,我身边只有几个孩子,那就意味着:更多的孩子已经朝着我所指的方向,在疯狂地奔跑。 我迅速冲向河对岸,临上岸前,我有过一丝犹豫,我无法确定离开这水源之后会发生什么,会不会死,以及刺骨的疼痛是否会袭来。但我无法因为身体的痛苦,而牺牲孩子们唯一的生存机会。 美云那挂满雨水与眼泪的脸庞在我脑海里回放。终于,我爬上了岸。 疼痛竟然没有如我意料中的袭来,我甚至觉得身体比之前灵活了很多,每一次呼吸都感觉无比舒畅。 我愣了一下,继而扑向了面前的山崖。攀岩是特务人员必须学习的科目,我原本就具备野外生存的本领,只是之前因为身体的不适,所以才无法施展。 就在我攀上了崖壁后,我才想起一个事情:孩子们会攀岩吗? 我左右望去,只见那几个一直跟在我身旁的孩子,用手指扣住了崖壁上的石头,往上灵活地爬动。他们似乎把攀岩当成了游戏,有一两个孩子还不时扭过头来,伸出舌头扮鬼脸。 我放下心来,借助崖壁上的树藤和石头继续往上攀爬。悬崖大概有四五十米高,我和孩子们大概只用了十几分钟就爬上了顶端。我趴在崖顶,如释重负地大口喘气,我们与下面危险的丛林分成了两个世界,暂时算是安全了。 我左右环视了身边的孩子,他们也正看着我,张大嘴巴不知道轻声地哼着什么。我站起身,昂首挺胸,带领他们朝前方更加陡峭的山崖跑去,也就是我和孩子们之前约定集合的位置。 很快,我们便到了那块更陡峭的悬崖面前。奇怪的是,并没有孩子在这儿等我,他们都去哪里了?难道他们没有领会我的意思? 正想到这儿,我身旁的孩子们发出了怪叫声,声音异常欣喜。我低头看去,只见孩子们仰着脸,望着我头顶悬崖的方向,露出他们那特有的恐怖的笑容。 我连忙抬起头,往上方看去,只见在悬崖上方十几米的位置,七八个同样光溜溜没有毛发的大脑袋正看着我们,用同样的诡异的表情对我们笑着。 那里有山洞!我猛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冷静下来,瞅准前方悬崖崖壁上的一根长藤跳了过去,越过了那条将近一米宽的鸿沟,牢牢地抓住了长藤。我身旁的孩子也跳了过来,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果然,那儿确实有一个山洞,洞口并不大,被树藤掩盖得严严实实,看起来非常安全。 我松了一口气,翻入了山洞。更多的婴儿拥在了我身边,在我身上来回地蹭着,似乎想要诉说与我重逢的喜悦。 我往里望去,山洞深处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能听见山洞深处有水在流淌的声音,而且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位置传来,这表明,这个山洞很深,里面有足够大的空间让我们暂时躲藏。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完全放松了下来。朝前走了七八米后,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这时,全身如被放了气的汽车轮胎,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第四章 邵德:人形犬 小五 苟富贵的手枪冰冷地对准我的太阳穴,杨建第一时间朝苟富贵扑了过去。苟富贵连忙闪到我身后,说道:“姓杨的,你再过来试试?咱瞅瞅兔崽子们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我咬了咬牙,对杨建和四哥喊道:“别管我!灭了这小子!” 杨建、四哥、郑大兵愣住了,没敢行动。苟富贵哈哈大笑,骂道:“你们几个孙子,打从一进来我就知道没好事!” 正说到这儿,人群中一个身影走了出来,打着哈哈说道:“苟长官,邵长官,你们这都是怎么回事?邵长官发这么几句牢骚,苟长官你就拿枪对上了自家兄弟,这不是摆明了唱一出窝里斗给小日本看笑话吗?” 我循声望去,只见那个胖乎乎的戴着小眼镜的翻译官金爷走了出来。金爷赔着笑,大踏步地朝我走了过来。 “金爷!你还不赶紧去叫太君他们过来,还打什么圆场?”苟富贵嚷道。看得出来,他在伪军队伍中说话并不好使。 金爷笑而不语,来到苟富贵身旁,说:“苟长官,我看邵长官刚才也是迷糊了,说了几句糊涂话,你还当真了不成?”说完,金爷对下面正傻站着的伪军喊道:“弟兄们,你们说,我说得对吗?” 金爷的笑容让气氛有所缓和,下面士兵也跟着起哄:“就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枪口对着自己人干吗?” 苟富贵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但掐住我脖子的劲道丝毫没松懈,枪也仍然对准我的太阳穴。苟富贵吞了一口口水,吼道:“都要造反了是吧?整几个明白人,赶紧去叫太君过来!我苟富贵说话算话,除了这几个反贼,其他人我不会计较。妈的,都没一点立场,每个月的军饷太君可没少过大伙儿一个子儿,现在都变白眼狼了。” 金爷哈哈地笑了:“苟长官你说得倒也是!那成吧!我现在就去叫太君过来。” 金爷往食堂的大门方向走去,临走时,冲我和杨建眨了眨眼睛。 金爷此举让我感到很疑惑,不知道他那么肥胖的老身板,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呢? 苟富贵明显对金爷放松了警惕,毕竟在伪军中间,金爷一直算是个二太君的身份,也只有他能有机会去鬼子的营房讨口酒喝。 金爷慢悠悠地走到了我和苟富贵的身边,我双手暗暗地握成拳头,随时准备行动。郑大兵和四哥也已经打开了绳子的活结,移动到了食堂的大门处。我想,他们肯定是担心金爷接下来会不会报告鬼子,所以预先拦在门口,准备对金爷下手。 “哎呀!”金爷一个踉跄,身子往前一扑,突然失去平衡,向我扑了过来。 苟富贵没能反应过来,被金爷抓住了握枪的胳膊。我瞅准机会,灵活地扣住了苟富贵掐脖子的手,反身挣脱了出来。杨建也没闲着,暴喝了一声:“找打吧孙子!”高大的身子已经闪到了苟富贵面前,朝他脸上重重地打了一拳,将苟富贵打倒在地。 同一瞬间,苟富贵的手枪也被金爷夺了过去,金爷肥腿一抬,踩着苟富贵的小腹,用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我和杨建为金爷的及时解围心生感激,杨建竖起了大拇指,我压低声音对金爷说道:“老哥哥!真有你的。” 金爷还是笑着,看了我和杨建一眼,低声说道:“就你们这点本事,还想成大事?” 金爷低下头,盯着苟富贵,大声说道:“生你的是中国人,养你的是中国人,你瞅瞅自己,你这种忘本的畜生,留在世上还有何用。” 话一落音,金爷立即扣动了扳机,打烂了苟富贵的脑袋。 食堂里鸦雀无声,伪军们对于金爷此举并没有表现出愤慨的神色,而是和我们一样松了口气。金爷把手枪递给我,收住笑容,对伪军们喊道:“没屁眼的、忘记了自己是中国人的,赶紧收拾东西滚出这儿。要是打算回鬼子的奉天城里报告这里的情况,鬼子兴许还会赏你们几个赏钱。但凡有点儿血性的汉子,愿意跟着我们一起打鬼子的兄弟就吼一声,留下来咱们并肩作战。咱弟兄们现在已经杀了苟富贵这狗奴才了,等会儿再弄死坂田那些王八犊子,就算咱弟兄们的一个投名状。呸呸!奉天城!狗屁奉天城,咱中国人是叫沈阳城,大帅的沈阳城!” 下面还是没有人接腔。杨建有点急了,这节骨眼上,如果能有几个人跳出来加一把火,大局估计就能控制下来了。杨建抬起脚,照着烂屁眼的屁股踢了过去:“姓彭的,你带个头看看!哥哥我这些年可没少疼你!” 烂屁眼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嘴里嘀咕道:“杨长官,谁能保证你和邵长官是不是接了鬼子的旨意,来试探我们的呢?” 金爷骂道:“试探个屁,我一枪崩了苟富贵,就是要杀出你们骨子里的血性来。” 四哥一直没出声,却突然大吼道:“弟兄们!如果有人懂我接下来这句话的意思,请站出来!”四哥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一字一顿地喊出了猎鹰团那句土得掉渣的暗号:“万里长城万里长。” 很明显,四哥这句喊话,让潜伏在伪军士兵中的内应懂得了意思。很快,有几个弟兄大声地接话了:“我看反了也成!现在这么没脸没皮地活着,还不如跟着邵长官、杨长官轰轰烈烈地拼一把。” 说这话的那几个弟兄,在人群里一边呼应着策反,一边看似无意,但又很明显是在寻找有利位置移动。我数了下,一共是四个人,他们很有默契地走到了人群四个不同的方位,手伸进了裤兜,应该裤兜里是藏着家伙吧,准备接下来派上用场。 这四个人的带头,让更多的人骚动起来。很快,又有两个人朝我和杨建走来,喊道:“咱两兄弟愿意跟着邵长官干!” 紧接着,又有几个士兵脸通红地吼上“反了反了”的话语。然后,整个食堂里的士兵们都被带动了,一个个义愤填膺。这次策反,看来顺利成功了。 金爷又笑了,眯着眼对我低声说道:“邵德,万里长城万里长啥意思知道不?” 我一阵欣喜,没想到金爷居然也是猎鹰团里的特务人员,于是说道:“自然知道的,咱老哥俩,是英雄识英雄嘛!” 金爷满意地笑了,然后对我和杨建说道:“还愣着干吗?等弟兄们的叫嚷声把鬼子们引过来吗?赶紧组织动手,趁着今儿个日子不错,雨下得大,小鬼子都窝在营房里,方便一窝端。” 我会意,于是冲人群喊道:“弟兄们,回营房整家伙去吧!十分钟后营房门口集合。” 下面的士兵们很兴奋,蜂拥着往外跑。四哥和郑大兵分别站在大门两旁,迟疑了一下。我想他们应该和我一样还有点担心,如果这一百多个士兵里,真有几个彻头彻底的汉奸,那么现在放他们出去,是个非常大的隐患。可是,在讨论这个计划之初,我们就押了这个赌注,赌伪军们能够真的跟着反。 四哥和郑大兵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他俩往边上站开,放士兵们出去了。 那四个猎鹰团成员的家伙,也跟着其他士兵一起往外走,只是在经过四哥身旁时,嘴角有意无意地抽动了一下,我想他们是在和四哥对暗号,好让四哥明白他们的身份。 我和杨建、金爷也抬起步子,跟在他们身后,往门口处走去。烂屁眼还是赖在杨建身边,讨好似的说道:“哥!你知道的,我彭淮南虽然孬,但是也不是个娘们儿,刚才……嘿嘿!哥,对不起啊。” 杨建白了烂屁眼一眼,骂道:“我刚才还以为你这个烂货那屁眼就不是烂,原来你就是没屁眼啊!”说完杨建又乐了,搭着烂屁眼的肩膀说:“总之,以后继续跟着你杨哥干,不会亏待你的。”杨建边说边伸手往烂屁眼衣服口袋里掏:“别说!让哥瞅瞅你昨儿个发饷,抽的啥好烟,孝敬哥几根呗!” 金爷呵呵笑着,在一旁骂道:“几年不见,姓杨的还是十足的兵痞,一点儿没变。” 我也笑了,走到四哥和郑大兵身边:“小五对坂田说了什么你们听到了吗?” 郑大兵摇头:“我们还想问你呢!” 我“嗯”了一声,和杨建、四哥、郑大兵以及金爷、烂屁眼跟着人群出了食堂,往营房门口走去。 战俘营的设计一共分三大块,大门进来后首先是一个巨大的操场,操场后便是伪军一整排的营房。营房后面是关押战俘的圆形监区,坚固的牢房外围还有铁丝网,朝向监区中间的那一块区域才有窗户。监区中间有一个特别小的空地,每次只放二十来个战俘出来走动。 监区后面是鬼子的一长排营房,营房共两层,前面设有两个岗哨。战俘营建成十年了,相对来说还算比较森严和安全,所以那两个岗哨只有四个鬼子兵看守。其他的鬼子兵不用看守战俘,每天的工作就是操练和折腾那些重机枪及迫击炮之类的兵器,用来应付战俘营的大暴动,及大规模屠杀敢于造次的战俘。 大家在营房前的操场集合,可以让鬼子没法发觉。再加上雨也下得不小,有什么声响,也被雨声掩饰了。我们走到营房前时,已经有几十个动作较快的士兵提着长枪,站在大雨中等着我们了。我让烂屁眼带着几个士兵,去通知周围岗哨上的弟兄策反的事。烂屁眼屁颠屁颠地应了,带着几个士兵便跑了出去。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往边上稍微走了几步,然后从兜里掏出了那块手表,想要印证是否因为远山里的不寻常,所以手表才停止走动。没想到,我在离开远山后,手表居然走动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战俘营与远山丛林果然有一个分界线,只是这个分界线具体在哪个位置,我就不得而知了。接下来,进入远山后,我会随时盯着手表,找出分界线的所在地,说不定能够派上用场。 终于,所有的士兵集中到了一起,站在操场前等我和杨建上前发话。烂屁眼也回来了,气喘吁吁地说:“都没问题,都说愿意跟着大伙儿干。” 我点了点头,看了看四哥和郑大兵、杨建,他们也都点点头。我又看了看金爷,金爷正用军帽遮雨,尝试着划火柴,想要点燃嘴上那根已经被淋湿的香烟。见我望着他,金爷咧嘴笑了笑,说:“想啥呢!上去呗!你比杨建那小子靠谱!” 我“嗯”了一声,大踏步地走到了队伍的前方。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手下的这群皇协军的士兵,也第一次从他们眼神中看到了以往所缺少的慷慨激昂的眼神。我想,让他们热血沸腾的应该是——我们让大家重新找回了作为一个中国男人应有的责任和尊严。 我清了清嗓子:“弟兄们,我就不多废话了,一句话送给大伙——做一个中国军人应该做的事情!” 然后,我“啪”地立正,敬了一个东北讲武团最标准的军礼。 很多士兵的眼眶红了,也都被我感染了,立正的姿势是那么端正,整齐地对我举起了右手,回了一个军礼。 杨建也很激动,满脸通红地走上前来,说道:“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我和邵长官也不给大伙儿具体安排活儿。想必大伙儿这些年冲后面的两层楼,私底下骂娘骂了不知多少次。现在,咱们直接杀过去,把鬼子全部杀光,一个不剩。”杨建顿了顿,“我需要提醒大家,今后还有更艰巨的任务在等着我们,所以,弟兄们,杀小鬼子的同时,都给老子留好自个儿的命!” 说完,杨建一挥手,双手提着两把长枪,往鬼子营房冲了过去。 不寻常的胜利 完全没想到,消灭战俘营所有鬼子的过程,比我们预期中要顺利一些。只不过,代价是几百个兄弟血流成河…… 当时的雨下得特别大,没有打雷与闪电,整个战俘营完全笼罩在黑暗中。同时,也让大伙儿得到了掩护。 一百多号人趴在地上,匍匐前进,想把鬼子营房前的两个岗哨端掉。我带领十几个士兵打冲锋,只见那个三层高的岗哨里,一个黑影慢慢地走了出来。我低声说了句:“停!” 大家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这个黑影。没想到黑影竟然也转了过来,面对我们摘下了军帽,同时,用微弱的手电光在雨丝中照亮了自己的脸——是大刀刘。 我一阵欣喜,手也跟着挥动,然后爬起来,迅速朝大刀刘跑去。 大刀刘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待我和杨建跑上前,才吩咐道:“杨兄弟,你带人直接去鬼子的营房,那些王八犊子都睡了。你给布置好,听到这边有枪声再统一行动,尽量不要放出一个鬼子!”说完,大刀刘一回手,从岗哨的小门处提出四把歪把子机枪给杨建分发下去。杨建接过枪,领着大部分士兵,弯腰朝鬼子睡觉的营房摸了过去。 我、四哥及郑大兵没有跟着杨建行动。大刀刘紧锁着眉头,看得出对我们几个人还有其他安排。果然,当杨建领着那黑压压的一百多号弟兄摸过去后,大刀刘冷冷的眼神,盯住了金爷以及那四个猎鹰团成员。 郑大兵解释道:“都是自己人,和老四一样,军统派进来的。” 大刀刘“嗯”了一声,放下心来,指着坂田少佐所住的指挥楼说:“坂田那边还有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鬼子,小五还在忽悠他们。强攻还是怎么样?邵德你说吧!” 我感觉大刀刘话里还有话,怪怪的。我迟疑了一下,问道:“除了强攻还有别的办法吗?” 大刀刘望着我的眼神依然很阴沉,在山洞的那些天里,他一直对我不冷不热。估计是因为他知道我并不是猎鹰团的人,所以从骨子里就把我当外人,我也能理解。 四哥却先说话了:“刘兄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手里有重武器,可以直接把坂田那小楼给轰掉?” 大刀刘点了点头,指着身后的岗哨说道:“里面有一架迫击炮,对面那个岗哨里也有一架。我刚才看了看,两个炮一起轰,炸平鬼子睡觉的长排营房不太可能。如果只是要轰掉坂田那个指挥楼,问题应该不大。” 郑大兵打断道:“小五不是还在里面?他再怎么有能耐,不也会被炸得粉碎?” 大刀刘犹豫了一下才说:“所以才问你们的意思……”说完,大刀刘故意对我发问:“对吧,邵长官?” 大刀刘的态度让我有点窝火,可当下这局势容不得我发火。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刘兄弟,如果现在换成你在指挥楼里,你认为小五会建议开炮吗?” 大刀刘愣住了。一旁的四哥说话了:“邵德,这倒不好说。吴球之前用枪对准海波的时候,小五可没把兄弟的命当回事。”见我没吭声,四哥继续道,“再说,姓伍的这家伙,我始终觉得是个隐患,不管他为咱队伍出过多少力,我对他也没啥好感!咱弟兄们现在一个个都是通透的,心交心的换命。可是他呢?邵德,这里数你和他最熟,可是你又了解他多少呢?” 四哥的话并没能动摇我,我摆了摆手:“少说这些废话!弟兄们谁都不能出事。强攻就是了!我和刘兄弟可以大摇大摆地进指挥楼,就十几个鬼子,一挑二咱没搞不定的。” 四哥脸色一变,瞪大了眼睛:“邵德,我也把话撂在前头。我和兵哥、大刀刘这些人都是有任务在身的。今儿个不是你说了算的。强攻进去有伤亡,这个后果你姓邵的担当不起。” 郑大兵说话了:“老四!别赌气了。听邵德的,咱有准备,鬼子们没准备,强攻进去问题不大。” 金爷也说话了:“我怎么觉得你们在这斗嘴像群娘们儿似的。咋还把私底下的梁子在这节骨眼上来处理呢?赶紧上吧!我这老身板和邵长官、还有这光头兄弟先进去,你们从外面动手,我们在里面呼应,很快就完事儿了!” 四哥可能也觉得自己理屈,见郑大兵也建议强攻,便望向大刀刘。大刀刘点了点头,说:“听邵德的吧!” 四哥很不情愿地“嗯”了一声,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说:“邵德兄弟,赤匪比小日本还要可怕哦!” 我也低吼道:“我看到的小五是对日本人恨之入骨的,杀了不少小鬼子,他不像你,只寻思着提防自己人!”说完,我把手枪别在了腰上,稍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伪军军装,然后往指挥楼走去。 金爷毫不犹豫地跟上了我,还给我递了支烟,湿漉漉的,也不知道能否点燃。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也走了过来,是大刀刘。只见他难得一见地露出了笑容,说道:“胖老头,给我也来根烟呗!” 我们会心一笑,之前有过的隔阂瞬间烟消云散。 我们顺利地进入了指挥楼。一楼只有五六个鬼子,见到金爷和大刀刘,也都随意地点了点头。战俘营多年来的平静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我跟在大刀刘和金爷身后,直接走到了楼梯口,往上爬去。楼上传来了小五的声音,说的是日语:“是大光头岗下君吗?” 岗下君?小五的这个称呼,让我突然想起,以前好像听谁对大刀刘这样称呼过,可记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人。我和小五与大刀刘带领的八个宪兵初次见面,并没有人这么称呼过大刀刘。想到这些的同时,一个零碎画面在我脑海里一闪:我如一个透明人,瑟瑟发抖地站在角落,左边有一扇巨大的铁门。面前不远处是大刀刘和坂田以及七八个全副武装的鬼子,坂田满脸是血,被人搀扶着匆匆地往铁门里走去…… 幻觉,奇怪的幻觉!我赶紧从胡思乱想中回到现实,咬咬牙,抬脚往楼梯上走去。 大刀刘回应道:“是我们!”说话间,我们上到了二楼。二楼和一楼一样,只有一个硕大的房间,最里面有一个供坂田休息的隔间。大房间中间摆着一个沙盘,坂田少佐之前是关东军陆军的高级军官,热忱于研究大型战役的用兵之道,墙上的中国地图就是最好的证明。 小五端正地坐在属于坂田的大靠椅上,坂田笔直地站在小五身旁。我不知道他对坂田说了些什么,能够让这么冷血狂傲的家伙变得老实。见我们上来,小五点了点头,用日语说道:“你们在旁边站好,我有军部的指示,就等着你们上来宣布。” 我和大刀刘及金爷会意,特意选了一个对我们有利的位置,站在了那几个鬼子兵的身旁。我偷偷地瞄了一眼,这几个鬼子在战俘营有一定职务。小五面无表情地环视了所有人,我以为他要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楼下就传来了“砰砰”的几声枪声,是指挥楼外的四哥动手了。 屋里的鬼子被突然的枪响吓了一跳,完全没对我们设防,便掏出腰上的手枪,朝楼梯口冲去。我和大刀刘还有金爷动作也很快,就在那一瞬间,各自摸出手枪对着鬼子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七八个鬼子还没明白过来,就丢了性命。紧接着,指挥楼外传来了“咔咔”的机枪声,应该是杨建带领的伪军们也动手了。 我很兴奋,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次行动是非常成功的。可就在这时候,我身后发出“啪”的一记关门声。我连忙回过头去,只见小五手里握着半截被撕下来的军装布料,正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 坂田!坂田不见了! 小五很激动,指着房间后侧休息室已经被关闭的那扇铁门,焦急地喊道:“快进去把坂田毙了!里面有电话。” 大刀刘冲在了最前面,只见他的双瞳在迅速放大,大吼一声,双手从后背上拔出了两柄大砍刀,抬脚跳上了房屋中央的沙盘,继而一跃而起,两柄大刀对准铁门旁边的墙壁劈了上去。那片水泥墙竟然被他劈出了两道一指深的裂缝。 我也没有闲着,闪身冲了过去,用肩膀硬生生地撞击两道裂缝。那堵墙被我撞得喷出一股尘土,大刀刘和小五也冲到我身边,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一鼓作气,再次朝着那堵墙撞了上去。 “哗啦啦”墙壁倒塌了下来,砖头砸在身上的疼痛感完全被忽略了,我们迅速往里面冲去。只见里间有一个七八平方米的小房间,坂田正举着一把东洋刀狞笑着。电话机被搁置在坂田所站之处的对面,也就是说,他在那瞬间冲进来关上门后,并没有直接去打电话。 我连忙望向他身后,有一个小柜子的木门敞开着,柜子里有一个类似于汽车手柄的玩意儿。坂田表情狰狞地站在小柜子前面,也没有向我们扑过来,看情形是要保护他身后的那个手柄模样的开关。 “快去扳动那个开关!他是在拖延时间!”小五大喊道。 大刀刘挥舞着大砍刀扑向了坂田,我和小五直挺挺地冲向了小柜子。 坂田大吼着:“支那猪!八嘎!” “噼”的一声巨响,大刀刘手里的中国大砍刀和西洋武士刀砍到了一起,大刀刘低吼了句:“起!”话音一落,他一个侧身,一脚直接踹在了坂田的脑袋上。坂田口里吐着血水,摔倒在地。 我和小五也已经来到了手柄前面,我没多想,直接握住了手柄用力一扳,明显地感觉到里面一个开关被合拢了。 身后坂田的大笑声传了过来:“哈哈!已经晚了,支那猪!已经晚了!”说完这话,坂田用手枪对着自己的下颌处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枪响,坂田身后的墙壁喷上了一片红色的体液,他双眼依旧瞪得很大,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 四哥刚好赶过来,傻愣愣地看着这一幕。郑大兵焦急地问道:“什么情况?这鬼子少佐说已经晚了,什么已经晚了?” 我们面面相觑,半响,金爷战战兢兢地说:“难道人形犬真的存在?” 大家都愣住了,望着金爷。金爷脸色苍白,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几年前听一个鬼子士官说过这个事,不知道有没有联系……” 我正要追问,四哥却先开口了:“大家赶紧去杨建那儿吧!收拾完鬼子再说其他的事。” 大家都点了点头,那四个猎鹰团的汉子最先冲下楼,我们也紧随其后往下跑去。临下楼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说不出刚才到底是哪里不对,一种怪怪的感觉在脑海里闪了一下…… 当我们冲到鬼子兵营房门口时,正好碰见烂屁眼满脸是血地跑了出来。门口站着的十几个士兵没等烂屁眼发话,抢先报告:“全部消灭干净了!杨长官布置得真漂亮,里面的鬼子连床都没来得及下,就全部被咱弄死了!” 烂屁眼也笑了,说道:“跟了杨建这王八蛋好几年,第一次看见这王八蛋的本事,太过瘾了。杨建就跟诸葛孔明似的,弟兄们按照他的安排,很快就消灭了里面的小鬼子。” 我点点头,往营房里走去。四哥几人也跟在我身后。 之前我来过鬼子的这个营房,营房设计很简单,分成两排八个房间,每个房间睡十六个士兵。我走进过道,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左右的房间里站满了伪军士兵,在清点还没断气的鬼子。 我没看到杨建,不知道他在哪个房间里忙活。我随意走进了一扇门,里面的士兵正在忙活着把鬼子的尸体拖去门口。有几个家伙,一看就是老兵油子,正在房间最里面的柜子里翻腾着。 见我进去,好几个士兵咧开嘴笑了,说:“原来杀鬼子是这么解恨!” 我点点头,向那堆尸体走去。死掉的鬼子大多数都是头部或者胸口中枪,应该是在睡梦中直接被一枪毙命。我仔细地观察枪口,黑红色的血正缓缓地流淌。 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的身边,蹲在地上,用手指蘸了点地上的血,放到嘴里舔了一下,接着吐到了地上。我也总觉得这胜利来得太容易了,于是跟着蹲了下来。金爷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道:“邵德,这些鬼子死得不太对!” 我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下身后还在兴奋的士兵,意识到金爷的这一发现目前还不能声张,免得熄灭了士兵们高涨的热情,于是我也压低声音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金爷指着其中一具尸体上枪伤的伤口:“你瞅瞅这血流得好像挺慢的,如果他们就是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前毙命的,那这血应该不是这么死气沉沉的吧!” 我点了点头,也用手指蘸了点血往嘴里舔,然后吐了。血有点凉,按理说,刚死的人,血应该是温的。 我锁起了眉头,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滋生:难道在杨建动手之前,这一百多个鬼子就已经死了? 这个发现我还真不敢声张,目前这场胜利,让士兵们的积极性已经被调到了最高点。可如果这一百多个鬼子本就是尸体的这一怀疑被确定,那么,是什么人先下手,又为什么下手?这一系列的疑问,绝对能让所有人毛骨悚然。 金爷在我耳边继续道:“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死的全部都是小鬼子,我在战俘营这么多年,这些鬼子我还是认识不少的。邵德,咱不声张吧!” 我点点头,正说到这儿,大刀刘和烂屁眼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大刀刘喊道:“邵德,你们赶紧出来,关押战俘的监房情况不太对!” 我连忙往门外冲去,四哥和小五也听到了大刀刘的喊话,赶紧从旁边的房间里跑了出来,往大刀刘所指的监房方向跑去。 雨已经小了很多,天色还是很暗。当大家到达门口时,模模糊糊地听见从关押战俘的那栋圆形建筑里,传来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我带头往那边跑去,几个熟悉的身影也在我左右奔跑着。杨建边跑边冲我、小五、四哥喊道:“不会是被关着的那些兄弟听到枪声后瞎嚷嚷吧?” 小五骂道:“你瞎嚷嚷会叫得这么惨吗?”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监房的大铁门前,里面的惨叫声越发清晰,而且不止一两个人在叫,感觉像是几十甚至几百人在此起彼伏地发出绝望的呼叫声。 “钥匙呢?”我对身后追上来的士兵吼道。 烂屁眼愣了一下,然后扭头朝大食堂跑去,他边跑,边大喊:“应该在苟富贵那畜生身上。” 我对四哥说道:“老四,你带几个人过去协助吧!” 四哥愣了一下,估计是不太习惯“老四”这个称呼,何况还是我下的命令。他犹豫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对着身边刚跑上来的七八个士兵一挥手,朝食堂方向跑去了。 铁门后面的惨叫声还在继续,伴随着惨叫声,依稀还听见动物发出的嘶吼和怪叫声。金爷的脸色再次变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是人……人形犬!没错!肯定是人形犬!” 人形犬 金爷猛地转过身来,对着食堂方向喊道:“完了!快叫那些兄弟回来!千万别开食堂的门!” 可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四哥带领士兵已经打开了食堂的大门,钻了进去。 金爷指着那边,喊道:“大家赶紧过去,背上家伙过去!” 金爷话音刚落,我和小五、郑大兵、大刀刘的步子,就已经跨在了三四米外。小五、郑大兵、大刀刘的眼睛在夜色中,没有一丝亮光,只剩下巨大的黑色瞳孔。大刀刘左右手各握一柄大砍刀,简直像个天神一样在奔跑。 猛地,我想起了之前在坂田的指挥楼为什么感觉不对:大刀刘变回自己,那么在他身体里应该就只剩下他一个人,重合的那个鬼子的意识,应该早就不复存在了。既然如此,他的体能为什么仍然那么强大呢,他的瞳孔为什么还会放大呢?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身体里鬼子的意识还是存在的。 想到这点,我脊背冷汗直冒。但当时的情况由不得我多想,我们差不多同一时间冲到了食堂门口,里面的枪声和惨叫声异常惨烈。 烂屁眼和四哥以及两三个士兵,背靠背举着枪,对着四周的墙壁上方胡乱扣动扳机。地上已经血流成河,与烂屁眼一起进来的士兵,身体被撕得粉碎,四肢内脏乱七八糟地撒了一地。 大家同时抬起头来,往上方怪物发出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十几个全身长满黑色短毛的人形生物,在四面的墙壁上快速地移动。食堂里灯很亮,能让人看清楚它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它们的个子都不是很高,脸上也被黑毛覆盖着,只瞅见两道红色的寒光在闪动,嘴往前凸出来,有点类似于西藏獒犬的嘴型。最惊人的是,它们的四肢长满了黑色短毛,却没有手掌和脚趾,取而代之的是如五指般细长的银色钢刃,钢刃上有着密密麻麻的、如小锯般交错的细齿。锋利的钢刃,辅以异常粗壮的四肢,使它们有足够的力气让细小的锯齿挂在墙壁上,支持起它们矮小的身体。 这些诡异的人形生物,由于人群的靠近而变得异常兴奋,它们在墙壁之间来回跳跃,不断地冲我们张牙舞爪地吼叫。 还是大刀刘最先动手,对准墙上的其中一个怪物跳了过去,大砍刀毫不留情地劈了过去。怪物非常灵活地闪避开来,让大刀刘扑了个空。 杨建提醒道:“大家开枪啊!傻了吗?” 我一扭头,只见杨建带领一帮士兵已经追到了食堂的大门口。杨建举起枪,对着头顶的怪物们扣动了扳机。 四哥和烂屁眼站在食堂中央,这才回过神来,朝上方来回跳跃的怪物们开枪。 怪物们似乎被激怒了,其中几个怪物在空中来回跳跃着,然后朝最先开枪的杨建及近旁的一帮士兵俯冲下去。 我一闪身,站在了杨建前面,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向最先靠近的怪物。拳头正好砸在怪物的下颌位置,感觉就像砸在石头上一样坚硬,同时它的两只前爪寒光闪闪地划过我的双臂。所幸,由于拳头带来的冲击,有效减缓了怪物的攻击力,但锯齿的拖动,能让我明显感觉到肌肉被撕裂的剧痛。 我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枪,瞄准怪物狰狞的头颅开了一枪。怪物被打个正着,软软地摔在了地上。 四哥和烂屁眼本来站在食堂中间,此刻也已经被郑大兵和小五拉扯着回到了大门口。我们一二十个人肩并肩地站到了一起,正面地对上了前方还在不断移动的怪物。 小五低声命令道:“开枪,往死里打,不能让它们冲散咱们的队伍。” 拉枪栓的声音此起彼伏,最前排的几人蹲了下来,方便后面的士兵们瞄准。 枪声在食堂里迅速响起,人形生物就算再快,也无法在子弹交织中活命。终于,最后一只怪物也从食堂上方重重地摔落到了地面。烂屁眼脸色苍白,喃喃地说道:“如果我们手里没家伙,赤手空拳和这些畜生对上,岂不是没一丝活命的可能?” 烂屁眼的话提醒了我,我没时间去细看地上这些奇特生物的细节,冲到了前方苟富贵的尸体旁边,从他腰上取下了那串钥匙,同时喊道:“快去监区,里面的弟兄们手里没武器。快去。” 说完,我朝监区的方向发足狂奔,监区里面的惨叫声,肯定也是因为这些人形生物。但是,监区里那几百号人手无寸铁,在这些怪物面前,岂不是如案板上的肉,任由宰割? 大家也意识到了这点,跟着我朝监区的大门跑去。奇怪的是,监区里的惨叫声消失了,只听见怪物所发出来的嘶吼声。到达大门处,我用钥匙打开了锁,然后抓着那个大铁盘,正准备开门。一只大手突然搭到了我的手上:“邵德,等一下!” 我抬头一看,是小五。小五回头对身后的士兵们喊道:“分三排站好瞄准,开门准备开枪,不能让里面的怪物逃出来。” 大伙儿都会意地点头,士兵们举起了手中的步枪。我左右看了看,郑大兵、大刀刘、四哥、小五及杨建在我身边站着,表情严峻地看着我。我点点头,然后扭动了大铁盘。 大门被我推开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数道红色的眼睛在监区漆黑的走道里闪闪发光。同时,枪声大作,弟兄们朝这些血红色的眼睛扣动了扳机。 我一边开枪,一边朝里面慢慢地行进。小五及郑大兵也和我并排走着,走廊一片寂静,不知道谁打开了整个监区的灯。面前是条约五米宽的过道,几具和食堂里出现的同样的人形生物尸体,软软地趴在地上。走廊尽头通往放风坪的墙壁上方,几个黑影一闪,退到了监区里面。 四哥说话了:“邵德!杀进去还是退回去?里面的兄弟应该没活口了,里面空间复杂,进去的话恐怕会有更多伤亡。” 我没有看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进去!哪怕只有一个喘气的,也要救出来。” 杨建附和道:“对!杀进去,这些怪玩意儿也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很意外四哥重重地“嗯”了一声,抬起枪和我们肩并肩往里走去。我扭头瞟了他一眼,这完全不像他之前的做事风格。我第一次感觉到他的脸庞没有了之前的阴沉,换上了军人的坚毅。 我心里一暖,往他身边靠了靠。 我打开了第二扇门,铁门后是放风坪。放风坪周围的铁门果然都洞开了,偶尔的几声惨叫,就是从铁门里的号房里传出来的。 大刀刘瞪大了双眼,黑色的瞳孔充斥着整个眼眶,冲前方大声地吼了起来:“出来吧!畜生们!” 放风坪里没有任何动静,估计怪物已经缩回到了号房深处,想要守株待兔,等我们进去后来个突然袭击。 号房里不时传出的惨叫声和血腥味刺激了我。我热血沸腾,感觉自己的瞳孔在扩大,双眼胀得很疼。我大声地吼道:“杀进去!” 我带头冲了进去,朝着左侧的铁门咬牙钻了进去。 士兵们在我身后也跟着激动地大吼,当时将近有五六十个兄弟从鬼子营房那边跑过来,进入了监区,没有一个后退。很快,我们的大吼声盖过了号房深处怪物发出的声响。 枪声四起,至于当时身边有些什么人我不太记得了,只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疯狂状态,对着号房深处所有的怪物不停地扣动扳机。此刻的画面恐怖得如同人间地狱——几十扇铁门全都敞开,里面的尸体没有一具是完整的。到处都是模糊的血肉,无数被撕裂的残肢散落得满地都是,肢体上伤口外翻,场面血腥而又惨烈,我甚至能感觉到当他们被那些人形怪物的利刃锯开时的疼痛。 我们的无畏也把怪物们吓住了,它们基本上没有过多反抗,蜷缩在各个角落里,张大嘴怪叫着,以为能让我们退缩。这让我们的清剿行动顺利了很多。也有少数怪物负隅顽抗,从我们头顶扑了下来,不断地张牙舞爪,被怪物爪子刮伤的士兵直接倒地,小腹瞬间被锯开了。 这场血腥的对抗持续了半个小时后,监区终于安静了下来。 我带着一小群人回到了放风坪,其他的兄弟们也纷纷从其他几扇门里走出来了,大家的脸上、身上全是血,表情非常狰狞。受伤的汉子被搀扶着走在最后,虽然伤得血肉模糊但都咬着牙,没有呻吟。我第一次感觉到,曾经看似窝囊的伪军原来也都是铁骨铮铮的军人。这一发现让我对之后的行动,多了一份信心。 一个血人走到我面前,伸手抹了一下脸,是小五,低声说道:“我清理的那边,没有一个活着的战俘。” 我点点头:“我那边也没有。” 四哥、杨建、郑大兵,也都走了过来,纷纷摇头。 我的心情异常沉重,对他们说:“先出去吧!留一些士兵清理现场……” 说完,我迈开疲倦的步子,往外走去。 雨下得更大了,我自顾自地走到大雨中,任由雨水清洗着身上的血水。从远山里走出来的几个弟兄,也都跟我一样,站在了大雨中。突然间,我特别想哭,想大声地号啕痛哭一场,为我们身后那几百个战俘的亡灵。 终于,我身子一软,在大雨中跪到了地上,“哇哇”地大哭起来。 其他人也跟我一样,跪了下来,鬼哭狼嚎般地乱吼。很快,我们的悲痛感染到了所有人,越来越多的士兵们跪到了我们身边,哭泣着。 我们是在悲痛着多难的民族,悲痛着我们苦难的同胞。就如我身后那些手无寸铁的战俘兄弟一样,遭遇上了禽兽的袭击。手无寸铁的人们在挥舞着钢爪的禽兽面前,是那么地无力,甚至没能作出一丝抵抗就被终结了生命。妇孺们那睁大着的眼睛,同胞们那最后的呻吟,为什么就换不回一道钢铁的长城,来抵御日寇的肆虐呢? 四哥哭得最大声,他边哭边吼着:“二牛!爹给全家报仇来了!爹今天宰了好多小鬼子!” 我边哭边看着身边的他,他曾说他的亲人全部在后方安全地待着。印象中,这个总是阴着脸的汉子,似乎没有过一丝感情的流露,而是顽强地面对着这个世界。终于,在这雨点肆虐的夜晚,他那灵魂深处隐藏的悲痛回忆,也爆发了。 我们嗷嗷地哭吼了很久,最后慢慢地静了下来。一个矮胖的身影站到了我身边,异常镇定地说道:“邵德!明天下午基地就要过来拉人,咱怎么安排?” 第五章 南造云子:我与邵德 死的世界 我不知道我昏睡了多久,期间醒过来一次,洞口射进来的光线微微泛红,应该又到黄昏了吧。孩子们趴在洞口,贪婪地望着外面,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夕阳,看到这美丽的世界。 我抬了抬头,全身依然无力。我想要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意识再次模糊,只能重新闭上了眼睛。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第一次与他在奉天城相遇——他始终没有叫过“奉天”两个字,只承认那是沈阳…… 那晚,剿匪司令部与关东军司令部进行联谊,地点选择在豪华的丽春舞厅。我化名孙舞阳,提前两个月潜伏进了丽春舞厅,做一个普通的歌女。我在舞台上悠悠地唱着一首日文歌,眼光始终注视着坐在剿匪司令陆正海身边的一个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长得并不好看,浓眉大眼,脸上还布满着横肉。嘴唇四周与下颌是青紫色的胡碴儿,硕大的喉结,在吞下清酒时上下动着。 那晚的我在等待机会,等待他和其他男人一样,色迷迷地看过来,然后,我便会回报一个意味深长耐人寻味的媚笑,期待着他在宴会散场后殷勤地邀约我。 他始终没有望向我,表情木然地坐在陆正海身边,纹丝不动。时不时有些关东军低级士官过去和陆正海碰杯时,他也不过是点点头,扬起脖子,喝完手里的那杯酒。他望向我们大日本关东军军官的眼神,隐藏着一种克制。这眼神我们很熟悉——很多中国人在面对我们时带着讨好的表情,但眼里藏不住他们内心的厌恶。除了陆正海这种彻底的中国汉奸,打从骨子里都透着一种没有了良知的谄媚。 我的任务就是必须潜伏进入陆正海的家庭,军部虽然对陆正海多年来的表现非常满意,可陆正海的儿子陆旭多年来一直不在日占区。有情报反馈:说当时中国共产党情报机构的高级军官里,便有一位姓陆的男子。据称:这位姓陆的军官被授予的工作,就是联系东三省的皇协军军官,进行秘密策反。 于是,陆正海的这个儿子,便进入了特高课怀疑的范畴。陆正海身边有我们的很多眼线,但陆正海老谋深算,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流露出一丝破绽。特高课最后决定派我潜伏进他的家庭,希望通过更深一步的侦察,来达到对他最终的考验。 陆正海的妻子姓姜,是上海一个中学以前的教师,相信在她身上找不出什么突破。于是,特高课瞄准了陆正海的义子,一个东北讲武团毕业的单身高级军官——邵德! 我唱完了几首小曲后,故意举着酒杯,走下了舞台。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先举着酒杯走向了关东军的高级士官们。在满洲国驻防的日军高级军官,都是非常克制的,因为当时我们日本已经把建设满洲国放入了国家之本。我们耕耘朝鲜那么多年,让整个朝鲜心甘情愿地被我们奴役,并为我们的圣战忘我地投入。所以,当时对满洲国的远期构思,也是沿用对朝鲜的治理方案:首先是让东三省从中国的版图上独立出来,包装好他们的溥仪皇帝。再辅以小恩小惠,让满洲国的人民接受与认可我们。所以,在东三省服役的日本士兵们,军纪相对来说还不错,对普通老百姓尽量做到表面上的乖巧,虽然私底下军队内部对中国百姓的残害令人发指。 日军军官都很客套地和我喝了酒,然后,我穿着旗袍,装醉摇晃着身子往陆正海那边走去。陆正海的妻子是上海人。在我投入到孙舞阳这个角色前,曾好好地恶补了上海话。于是,我故意装着微醉,带着一点上海口音对陆正海举杯道:“这位就是陆大司令吧!阿拉(我)敬您一杯!” 陆太太果然激动了:“侬(你)上海银(人)?” 我微微一笑,说:“是啊!阿拉上海银!” 陆太太连忙站了起来,拉着我的手在旁边坐下,换上了字正腔圆的官话对陆正海说:“你看看,我们上海女人就是水灵,穿上旗袍后哪个不比你们东北女人好看?” 陆正海点点头,笑着对陆太太说:“好看!我也没说过你们上海女人不好看!” 陆太太也笑了,拉着我的手说道:“我跟着我家老头子出来几十年了,家乡话都说不好了!他们军队里那么多太太,就没遇到过一个上海人,今天见到你,也算缘分!” 我腼腆地一笑,故作矜持地发问:“您是……” 陆太太搭着我肩膀说道:“你叫我陆太太就是了,我姓姜。”说到这儿,陆太太突然瞟了一眼端坐在身边的邵德,改口道:“你叫我姜阿姨吧!亲切些!” 我应了一声,端起酒杯站起来敬他们一桌人。陆太太见我对她仍然有点客套,便也没再继续深聊。 我始终注意着邵德,邵德抬头随意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完全没有其他皇协军军官的轻率和无礼。仅仅和我轻轻地碰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 我对陆太太微笑着点点头,转身往其他桌走去。我知道,火候未到,我不能着急。 宴会结束时,已是半夜。陆正海与军部的一些高官们客套地道别,领着陆太太、副官往外走去。邵德也一声不吭地跟随其后。 当他们正要上车的时候,我故意在不远处发出尖叫声。我坐在一辆黄包车上,特高课的特务伪装成一个头上打满发蜡的年轻男人扯住我的皮包,大声地骂道:“臭婊子,不识抬举了吧?翅膀硬了就想飞了不成?”他另一只手往前一伸,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努力挤出眼泪来,双手死死地抓住皮包:“李文浩你这王八蛋,我咒你们全家不得好死!” 说话间,我眼睛的余光偷偷地往陆正海那一拨人瞟了一眼,陆正海依然微微笑着,弯腰往车里钻。陆太太却瞪大了眼睛,盯着我这边。 陆太太正要说出什么,陆正海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往车里面拽。邵德也看着我这边,还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车里的陆正海似乎说了句什么,邵德便朝车里面点了点头。然后汽车发动了,绝尘而去,邵德却没有上车。 就在这时,特高课的特务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把我从黄包车上拖了下来,摔到了地上。他抬起腿,在我身上用力地踢着,继续骂道:“小骚货,今天不把你打疼了,你就不知道老子的厉害。” 我仰着脸,任由这个特务使劲踹,故意扬起脖子大喊:“打死我啊!呜呜!打死我,你看日本宪兵会不会毙了你!” 特务阴森森地笑道:“打死你老子也有上头罩着。” 正说到这儿,一只粗壮的手臂揪住了一直做戏的特高课特务。是邵德!只见他瞪大着眼睛,低吼道:“我倒想知道,上头是谁在罩着你?沈阳城里做官的多,我现在毙了你,对外称‘不知道是谁家的狗’,你信不信?” 特务故意嚣张地把手一甩。“嘿!今儿个还碰到个英雄救美的!”说完瞅了瞅邵德的肩章,接着说道,“我还以为是个多大的角色,小小的一个少尉军官,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告诉你,你这号的小军官我见得多了。我可是给日本人办事的,是宪兵队的人。你动手试试!” 邵德的脸阴沉沉的,一脚把特务踹倒在地,掏出腰上的手枪:“行!我现在就毙了你!”说完他就势要开枪。 地上的特务马上软了下来,假装抬头看了一眼丽春舞厅上面挂的“奉天关东军司令部与剿匪司令部联谊活动”的横幅,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是陆司令的人?” 邵德没有说话,瞪着他。 特务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边往后跑边骂道:“小婊子,今天算你运气好!我们走着瞧!” 邵德把枪放入了枪套,对我伸出手来。我抬头看着他,他的背后是丽春舞厅的霓虹灯,使他面对着我的整个身体只是一个背光的黑影。宽宽的肩膀,粗壮的双腿如铁塔的支架般支撑着结实的身躯,让蜷缩在地上的我出现一种错觉,似乎我真的入戏成为了所扮演的懦弱小女人。而他,就是能带给我安全与温暖的那个男人。 “呀呀”的尖叫声把我从甜美的梦境中惊醒,我睁开眼,面前是那群孩子们怪怪的脸庞。见我睁开眼,他们都努力地把嘴角往上扬起,露出他们特有的诡异笑容。这笑容在我眼里,却又是那么可爱。我试探着支撑起身体,用手肘支着坐了起来。洞口微微发亮,从我第二次晕过去到现在醒来,应该又过了一整晚。现在拂晓的光,正毫不吝啬地照耀着这个阴暗的角落。 一个兴奋的叫声传了过来,我望过去,只见有一个孩子正趴在洞口,欣喜地叫唤着,然后头朝着光,往外望着。 其他的孩子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欢呼雀跃着从我身边跑过,往洞口飞快爬去。他们围成一团,面朝洞外,嘴里发出“啧啧”的叫声。 我爬了起来,好奇地走去。终于,我看到了让他们为之激动的一幕:远远的天边,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温暖的太阳普照着这个美丽的世界。整个画面是那么美,美到连我也忍不住惊叹。 是的!我的孩子们!这才是真正的世界,才是你们本应该接触的完整的大自然。在远山以外的孩子,每天都有机会欣赏这美丽的一幕。 我热泪盈眶!美云,我实现了你未能完成的愿望,带着孩子们逃离了战俘营,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日出。以后,我要让他们能够见到每一个日出与日落。 我和孩子们在远山里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很想分辨出哪个是我的南造鬼雄以及美云的黄正,可惜的是,他们的模样离奇的相似,无从分辨。刚逃出来时,由于紧张及车厢光线太暗,不能肯定当时上车的孩子是不是全部跟着我到了这里,唯一能确定的是,当时一共有三十三个婴儿,被松下幸太郎那禽兽解剖了两个孩子后,应该还有三十一个孩子的。可目前只有二十一个孩子,那么,那十个孩子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我不敢想象,那十个孩子里会不会有我和美云的亲生骨肉。 我带着孩子在夜色中爬出了山洞,我现在所看到的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说明在之前那晚游过河水后,我进入了黄碧辉所说的没有生物的世界。我学习到的野外生存本领,让我很快就找到了可以果腹的果子和菌类。然而,孩子们对我递给他们的食物无动于衷。他们时不时地趴到我身边,吮吸我的乳房。我想:他们进食的意识还停留在最初吸食母乳的程度。 我早就没有了奶水,吮吸的结果自然是令他们失望的,他们饿得哇哇大叫,小眼睛四处乱看! 我突然回想起他们吸吮尸体鲜血的画面。他们对果子之类的食物无动于衷,却对腥臭的血液无比兴奋和迷恋。难道……我脑海里浮现出孩子们嗜血的场面,顿时觉得不寒而栗。 可是,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继续挨饿。我趴在山壁上往下观察了很久,确定了安全后,我带着孩子们去了下面的小河边。 我示意他们游过河流,直觉告诉我,他们穿过这奇怪的水源后,应该可以进入到之前我们能够看到的有活物的世界。孩子们在我的鼓励之下向河流对面的世界游去。 我不知道在他们眼中,所看到的世界是否就是我所猜测的世界。孩子们兴奋极了,如一群饥饿的野兽般抽动着鼻子,随即朝树林中扑去,在树林里捕捉着、撕咬着。 可能,黄碧辉的理论是正确的,远山里确实存在着两种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世界里,有着不同的事物。黄碧辉提到过的关于意识的问题,看来也是真实的。正如此刻,孩子们在我的视线中跳动着、撕咬着,然而我却看不到任何生物。我之所以能够看到孩子们的身影,是因为他们在我的意识里客观存在着,我确信他们是在那里移动,所以他们才会在我的视线里出现。相反,如果在我自己的主观意识里,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那么,这一刻,河流对面应该就是了无生气,什么生物也看不到的。 这种有点牵强的设想,成为了我对于远山里一切奇异现象的唯一解释。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也曾想要带他们逃出远山。可是他们恐怖的外形,却让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无法想象外面世界的正常人,在见到孩子们之后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并且,我也不知道以他们现在这种状态能活多久。 于是,我们白天躲在山洞里,晚上出去觅食。我始终不敢沾水,所幸远山里植被旺盛,就算进入了寒冬,我也能找到果腹的食物。孩子们终于能够独立去觅食,回来后嘴角的血丝及满嘴的腥味,让我心惊胆战。 我开始教他们一些简单的生存本领,比如在树上如何更加灵活地行动,也包括只有他们能够掌握的在厚厚的树叶里,像游泳一样地往前快速行进。孩子们很聪明,无论我教什么都能够很快掌握。我尝试着想要教他们说话,结果失败了。他们的舌头已经变成了尖细的长条状,这使他们无法发出正常人说话的词语。但是有一点却很奇怪,他们能够吐出“九日”这个词的发音。这让我联想起了土肥长官在九日研究所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九日研究所的人员,可以没有任何交流,但只要懂‘九日’两个字的含义就可以了。” 土肥长官对于“九日”的真正意义诠释——西方人的上帝用七天创造出这个世界,第八天创造了这个世界的爱!于是,这个世界变得完整了。那么,在第九天呢?土肥长官的豪言中:第九天,便是我们东方最伟大的民族——大和民族开始创造一个新的世界的日子。这就是九日研究所名称的由来。只是,这个新世界里创造的一切,让我这个曾经虔诚的大和民族神话信徒深深地感到绝望。 三年后…… 再见了,我的爱人 那是在三年后的一个下午,平静的远山里突然传来了几声枪响,把我惊醒了。我从山洞里爬起来,发现有几个孩子出去觅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浮现:不会是孩子们出了什么事吧? 过了大概两个小时左右,陆陆续续有几个孩子回来了,其他的孩子想要出去,也被我拦住了。直到天色渐晚,我清点了人数,发现少了一个孩子。 我命令孩子们今晚谁都不准出去,孩子们仰着脸,露出一个听懂了的表情,乖乖地围成一圈玩游戏。我爬出山洞,顺着崖壁上的树藤往下滑去。 在丛林生活的三年里,让我的某些感官变得比以前灵敏,我已经习惯了用鼻子去感觉丛林中的气息。空气中没有一丝熟悉的气味,我走到悬崖边,往下方的丛林深处望去。 果然,在那个我所熟悉的水潭的方位,隐隐约约地有火光闪烁。我犹豫了一下,翻身抓紧长藤,快速地往下滑去。 我沿着小河,选择了最窄的那段河道前行,然后我长吸一口气,跳过了三四米宽的小河,冲向了树林深处。进入树林后,我灵活地爬上了树,在茂密的树林中跳跃着前进。 一群士兵出现在我的视线中。队伍中有皇协军,也有日本军人。一群人在火堆边扎营休息。 我屏住呼吸,仔细地观察这群军人。在这三年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任何军人出现。现在,这些军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并且在夜晚也没有回到九日研究所呢? 正疑惑中,水潭里出现了一圈圈的涟漪。我定眼望去,只见从水潭底部,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浮出了水面,并朝着岸边游了过去。我死死地盯住了他们,第一个上岸的背影让我感觉非常熟悉。 另一个背影也上岸了,奇怪的是这个背影也似曾相识。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两个人,迅速在记忆中搜索他们的身份。突然,最先上岸的那个男人好像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扭头往我的方向望了过来。 他的脸庞在我视线中定格——是邵德!对!是邵德!尽管夜色依然那么暗,但我可以肯定,这就是我深爱的邵德。 邵德朝我所在的方向张望着,随即视线在我驻足的树上停了下来。我抑制不住欣喜,甚至想要朝他飞奔过去。突然间,他身旁的男人也将头扭了过来,是一个精瘦的皮肤黝黑的汉子,容貌我完全陌生。可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绝对是我熟悉的,也是我非常亲近的。只是,我曾经亲近的人,现在都是我的敌人,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对我扣动扳机。 想到这儿,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树叶后一闪,继续观察,只见他们捡起地上的两套衣服,穿戴起来。树后,又有一个男人闪了出来。 是松下幸太郎!他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并且,他怎么会和邵德在一起? 我惊吓不已,转身在树林间跳跃,停留在了一个自认为比较安全的大树上,然后蜷缩成一团,双手抱膝思考起来:重遇邵德的欣喜,已经因为松下幸太郎及那名似曾相识的神秘男子的出现,彻底地消失了。同时我意识到:我现在这个半人半鬼的模样,又怎么能够出现在邵德面前呢?邵德世界里的我,是美丽温柔的孙舞阳,贤良淑德的李春梅。现在的我呢?一个全身结满血痂的怪物。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淌了下来,几年前的一切再次在我脑海中浮现…… 邵德握住了我的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孙小姐,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我摇摇头,故作害羞地理了理被特务弄乱的头发,然后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对他微微地笑笑:“谢谢你了!这位长官!” 邵德自我介绍道:“我叫邵德!” 我连忙说道:“是!邵长官!” 邵德点点头。 我装作尴尬,往旁边的另一辆黄包车走去,之前我乘坐的那辆黄包车早被吓跑了。 邵德从背后追了上来,问道:“孙小姐,介不介意我送你回去?” 我心中窃喜,却故作矜持地低声说道:“邵长官,你叫我春梅吧!我叫李春梅,孙舞阳是我在丽春舞厅的名字,经理嫌我名字太土才改名的。” 邵德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本来很粗犷的一张脸,有了这一丝笑容后,换上了一种让人心动的孩子气。我心里微微一暖,红着脸点了点头。 邵德指了指他身后的一辆汽车,说:“上我的车吧!” 我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我们走走路吧!我住得并不远。” 我们行走在深夜的沈阳城,地上全是厚厚的积雪,让我们的步子“咔咔”地作响。我没有出声,始终低着头,在他身旁走着,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邵德应该不擅长与女性搭讪,他一言不发地在我身边走着。终于,走到了那条街道的尽头,我停住了,抬起头,用略带娇羞的声音对他说道:“邵长官,我到家了!” 邵德愣了一下,嘴角抽动了几下,最后木讷地说道:“哦!那你上去吧!我也回去!” 说完这话,他并没有转身,依然看着我。我没敢迎合他的眼光,低下头“嗯”了一声。两个人那么傻傻地对视了几分钟,我轻声地说道:“那我……那我上去了!” 邵德点了点头,我转过身,心里暗暗地发笑,觉着这次行动的目标这么愚笨,任务不会太困难。欣喜的同时,一种久违的少女情怀也在心底油然而生,甜甜的感觉…… “春梅!”邵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啊”了一声,连忙转过身去。只见邵德的脸一下子红了,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那个朋友不会再来找你吧!” 邵德的话让我猛地从少女的甜美幻想中,回到了残酷的任务里。我收起欣喜,假装出一个可怜的表情:“不知道!希望他不会再来吧!” 邵德“嗯”了一声,说:“那你上去吧!” 我本以为他会借故跟我进屋,谁知道他应了一声后并无反应。我有些失望,再次说了句:“谢谢你!”然后跑上了楼。 回到房间里,我锁好门,给土肥长官打了个电话,把情况汇报了一下。土肥长官听了后无非还是几句鼓励。然后我洗漱一番,上床睡下了。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醒来了。如往日一样,首先检查了房门前地板上的线头,以确定是否有人深夜潜入。接着我走到窗边,侧身在窗帘的缝隙处,往楼下望去,观察是否有异常情况。沈阳城里各种势力都很猖獗,就算是戒备森严的日军司令部,时不时也有中国间谍进入。 就在我靠着墙壁,往楼下偷偷看的时候,一个让我心动不已的画面出现了。是邵德!这个看似木讷的男人正笔直地站在昨晚和我分别的街道对面,深陷的双眼紧盯着门口。 他是在守护着我!他居然会守护我!他害怕那个无赖的油头男人再次出现伤害我。 我愣住了,一颗心狂乱地跳动着。在少女时期,我也憧憬过一段迷人浪漫的爱情。可还是十三岁的孩童时,我便进入了间谍学校,我的初夜给予了一位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教官。美丽的爱情,对于我,是一个奢侈并且不可能拥有的童话。 邵德!他让我的心开始憧憬爱情。 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飞快地穿上了高跟鞋,打开门,忘乎所以地朝楼下跑去。临到大门时我有些驻足,才意识到我是个军人,是个特务。 我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口气,把思绪从童话里拉了回来,往门外走去。 看见邵德那张被冻得发青的脸,我突然好心疼,也很心动。我假装没有注意到他,往旁边的早点铺走去。 “春梅!”邵德那好听的男低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停下来,整理了下慌乱的心绪,转过了身:“是你?” 邵德“嗯”了一声,然后脸又红了。半晌,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知道附近有个茶馆不错,一起过去坐坐吧!” 我应了一声,想要说上两句很美丽的谎言,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我默默地跟在他身边,往那个茶馆走去…… 两个月后,由陆正海及其太太做证婚人,我与邵德结婚了。在计划里,这是一个重要的进步,只有我真正融入陆正海的家庭,才有可能了解陆正海与陆旭背后的秘密。 但是这场婚礼,对于我自己来说,却是已经完全入戏了。 死婴 我窝在树上,眼泪无声地流淌。所有与邵德的美好回忆,早已成为了过去。丛林深夜的微凉让我冷静下来,此刻,我不可能与他相见,我无颜与他相见。 我弯腰向旁边的一棵树上跳去。我今晚的目的是寻找那个失踪的孩子,于是,我顺着原路返回,跨过小河,爬上山崖,最后纵身跳过那道鸿沟,抓住山藤,往上爬去。临到洞口时,我突然发现在洞口的山壁上,赫然出现了一片血迹。 这一发现让我的心往下一沉,快速翻进山洞里,里面空空如也,孩子们不见了。 我抓住山藤,想要再次下去。但如果孩子们是因为迟迟不见我回来,结伴出去找我了呢?那么我现在出去,一会儿他们回来后不见我,肯定也会着急。 想到这儿,我决定在山洞里等待,天亮之前他们应该会回来。 我背靠着山壁坐下,面对着山下火光闪烁的方向发呆。时间过得很快,天边已经泛白了。却仍然没有孩子的踪影。 我终于忍不住了,翻出了山洞,朝孩子们平常狩猎的方向奔去。然而,我找遍了他们喜欢待着的几片树林后,仍然一无所获。这让我更加担心。 “砰砰”的枪声突然响起了,隐隐约约似乎还有惨叫声。我一愣,朝枪声的方向快速奔去。我灵活地爬上了树,如猿猴般在树与树之前跳跃,以求用最快速度抵达远处枪响的位置。 十几分钟后,我远远看到了一个血淋淋的战场,十几个军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孩子们双眼血红地趴在尸体上吮吸血液。有几个军人还没有完全断气,四肢在不时抽搐着,但发不出任何声响,因为他们的脖子被孩子们死死地咬着。 “不!”我大声尖叫着,扑了上去。地上的尸体穿着皇协军的军装,十有八九就是昨晚邵德的那支部队。我害怕看到其中一具尸体是邵德,如果有他的话,那么结束他生命,并吮吸着他鲜血的,岂不很可能是他的亲生骨肉? 我的尖叫声让孩子们停止了撕咬,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望着我。几个孩子还伸出手指着不远处地上的一摊血,怪叫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哀号。 我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只见一个孩子被拦腰砍成两截倒在地上,眼睛鼓得圆圆的,静卧在血泊中。另一个孩子也面朝下趴着,鲜血往外涌。 我尖叫着从树上跳下,扑向了那两个孩子的尸体。我双手抱住那具断成两截的尸体,试图圈在一起,似乎这样会让这个死去的孩子减轻痛苦。 我浑身颤抖不已,愤怒让我忘记了寻找邵德这回事。我捡起地上一把很短的军刺,扑向每一具尸体,朝着上面疯狂地捅。 发泄一番后,我慢慢冷静了下来,最后,我坐到地上,脸上全是眼泪,重重地喘着气。 地上并没有穿着军官军装的皇协军士兵,自然也不会有邵德。其中两具尸体穿着日本宪兵的军装,尸体上面撕咬的痕迹也最多最明显。其中的一具宪兵尸体的腰带被解开了,本应该别在腰上的东西,被人摘走了。 我站起来,走到另外一具宪兵尸体身边,发现他的腰带还是整齐的,腰部侧面挂着一个黑色的匣子。那么,另外一具尸体腰上应该就是被摘走了这个东西。我弯下腰来,解开他的皮带,取下了那个黑色的匣子,还摘下了他身边的一杆狙击步枪。同时,我很疑惑,关东军军人是不会丢下任何一个战友,甚至于战友的尸体的。那么,已经逃走的日本士官们,为什么没有带走这两具宪兵的尸体呢?就算撤退得非常仓促,那么,也应该会斩下尸体的右手手掌带走。 很快,我便想出了原因:他们应该是存在于两个世界的其中一个世界。死去的宪兵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就好像三年前那个夜晚,美云及那些日军士兵的尸体一样,在我眼前消失了。所以,尸体才能遗留下来。 我用军刺在地上浅浅地刨了个洞,把断成两截的孩子放进去,然后用泥土掩盖。接着,我抱着后腰有一记致命伤的孩子尸体,也放在了地上。我没有把他埋入地下,只是用树叶掩盖。这群古怪的孩子们身上有很多我不了解的谜团,所以,我憧憬着手里这早已断气的孩子,或许还能出现奇迹。我幻想着他会复活,回到我身边…… 做完这一切,我对孩子们大声喊道:“跟我走!” 我回头看了一眼地上那两个浅浅的小坟堆,强忍着眼泪带着孩子们往山洞的方向跑去。 经过一番攀爬,孩子们全部跟着我回到了山洞。我对着剩下的十九个孩子瞪着眼睛生气。孩子们好像也知道自己犯了错一般,围在我身边小声地哼哼着。我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孩子,看还有没有孩子受伤。所幸,他们除了身上沾了很多血以外,都还是完整无损的,这点让我稍感欣慰。 我询问孩子们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孩子们激动起来,指手画脚地比画。虽然孩子们不会说话,但三年里,我们已经建立了一种特别的沟通方式,那就是他们这可笑的比画。 我大致明白了前一晚至今早发生的一切:前晚没有回来的那个孩子,是在白天狩猎时遇到了那队日本士官与皇协军士兵,士兵们对孩子发动了袭击,结果其中一个被孩子打伤了。可是,记仇的小家伙并没有停下来,他躲在黑暗中,伺机报仇。 昨天深夜,小家伙逮住队伍有人落单的机会,扑了上去。谁知道对方用刺刀再次弄伤了他。那个孩子不死心,回到了山洞,当时我不在山洞里。逃回的孩子用只有他们才懂的交流方式让其他娃娃愤怒起来,终于,不谙世事的他们再次冲入了丛林,去袭击那群士兵。在遭遇到了一场埋伏之后,之前单独行动的那个孩子被士兵砍成了两截,另一个孩子也惨遭不测。 我点点头,表示我已经大致懂了他们经历的这一切。然而,孩子们依然比比画画,意思是,落单的孩子在昨天深夜还扑向了另一个落单的士兵,孩子们反复比画着,想让我明白落单的士兵身份有某些不寻常,与之后厮杀的队伍不是一起的。 难道,这远山里除了有邵德在内的那队军人,还有其他人进入了吗? 我镇静下来,爬到洞口,远远地眺望下面的动静。 我思考了很久后,退回到山洞里,要孩子们乖乖地睡下。我也躺了下来,我和孩子们与全副武装的军人正面对抗,是不可能有胜算的。 最后,我决定躲避。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们躲过一阵子,平静的生活还是会回来的。 第六章 邵德:复活的坂田 可怕的决定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有那一对翅膀。在它第一次飞上天空后,就不能选择停留和降落,只能不断地扑腾翅膀,一直飞到生命结束。我们这群远山里的中国军人,就是这么一群鸟。” 金爷的话让大家从悲伤中回到严峻的现实。我站了起来,追问道:“金爷,你确定就在明天下午接送战俘吗?” 金爷点点头,说:“需要带走的战俘名册是我写的,需要挂上的那些小铁牌都在我那儿,我怎么会弄错呢?” 四哥也走了过去,用手抹了把脸,也不知道他抹掉的是雨水还是浑浊的眼泪:“邵德,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商量吧!如果金爷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也是我们潜入九日研究所的绝佳机会。” 我点点头,招呼小五:“我们去坂田那边集合。” 杨建没有跟上我们的步子,他扭过头去,跟其他几个低级军官叮嘱了几句,然后才跟着跑过来。之前那四个潜伏在伪军里的猎鹰团成员,和那群伪军士兵融在了一起。 我们远山里走出的弟兄几个,包括金爷,一起走进了坂田那个指挥楼的一楼。刚进门,四哥便对小五问道:“小五,你对坂田说了什么,让坂田突然那么信任你?” 小五淡淡地笑了下,说:“我比你们晚几年进入远山,情报自然要比你们掌握得多一点。所以,刚才我牙一咬,壮着胆子对着坂田一诈一唬的,没想到稀里糊涂唬了个正着。” “不会这么简单吧?”四哥又恢复了往日阴冷的表情,冷冷地说道。 小五白了四哥一眼,转身过去,不再吭声了。 我也觉得这个节骨眼上,小五还是神神秘秘的,确实不妥。于是,我走上前,搭着他的肩膀说:“小五,把你知道的情况给大伙儿交个底吧!免得大伙儿一头雾水,兄弟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彻底地交心,你现在这样,岂不是让大伙儿疑神疑鬼、更加不安了?” 小五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眼神在四哥、郑大兵、杨建、大刀刘以及我的脸上一一游过,最后他盯着金爷,说:“金爷,还是你说吧!” 金爷点点头,用手推了推小眼镜,表情严肃起来,沉声说道:“各位,我现在将要说的,就只能局限于在场的几个弟兄知道。至于外面的其他人,由于事关重大,还请大家多保密,丝毫不能透露。” 大家点点头,盯着金爷。金爷掏出一根湿漉漉的香烟,摸出火柴来划了几下,没有点燃。老头恼怒地把香烟扔到地上,继续道:“如果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次越狱是小鬼子计划以内的安排,你们信不信?” 我们的心往下一沉,屏住了呼吸。半晌,郑大兵沙哑的声音响起:“我信!” 郑大兵说完这话,转过身面向着大刀刘说道:“你记不记得曹正那个王八蛋?如果我们当时猜测得没错,他应该就是鬼子安排在我们那个号房里的眼线。那么,我们越狱的计划他岂不是早就通报给鬼子了?” 非常奇怪的是,郑大兵这话刚说出口,我意识里第一时间就对他的这个与我并不相干的判断,进行了肯定。然后,某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在我脑海里出现:洒着水的龙头;板着脸的坂田;以及低头看到的一个裸露的男人身体…… 大刀刘沉默了一会儿,重重地点了点头。四哥也说话了:“还别说,吴海波勉强可以说是良心发现,没有把我们逃亡的计划通知鬼子,可吴球是日本人,不可能不上报!” 我脑子里雷子的那部分回忆也迅速地回放,我们八个人酝酿这一场越狱,筹备了有一个多月,期间,吴球不可能没机会给鬼子兵传递消息,除非…… 金爷自顾自地点头道:“三年前的那一次越狱,我就怀疑其中有猫腻!可猜不透鬼子为什么要故意让你们逃走。直到三年后,嘿嘿!” 小五打断了金爷的故弄玄虚:“三年后,这一次越狱也是在日本人的计划中,有情报说,一个叫‘薛定谔之猫’的实验,已经投入到九日研究所的工作进程中。只是这个计划的整个过程,是不投入任何研究人员,并且完全不可控的。理论上来说,就是要让你们八个战俘以及之后追捕进去的邵德,进入到一个特定的空间里,你们在远山里的所有经历,日本人都不会去刻意控制,最终目的是要看看,这远山里除了研究所目前掌握的两个世界之外,是否还有第三种空间存在。” 杨建小声嘀咕道:“什么跟什么啊?我咋越听越不明白呢?按你这么说,我岂不是也成了这个薛什么猫实验里的一部分?那我这三年一直窝在山洞里,偷小鬼子的物资,难道鬼子也是知情的吗?” 小五摇摇头道:“三年前的薛定谔之猫计划是失败的,因为最后大刀刘潜入了九日研究所这一事实被确定,让九日高层对这种不可控的计划非常失望。可是,三年后,薛定谔之猫实验之所以被再次提上议程,是因为九日研究所的所有研究项目始终停留在原地,无法取得任何实质性的突破。所以,土肥原一郎和军部高层再次商议,启动薛定谔之猫计划。” 我插嘴道:“那你说的这什么猫计划最终成功后,日本人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呢?” 小五看了我一眼说:“邵德你问的这问题,也是猎鹰团高层考虑的问题。这样吧,我给你们说说这薛定谔之猫是什么意思。薛定谔是个老毛子科学家,他提出过一个假设性的实验,把一只猫放到一个盒子里,盒子里装上个装置,可以不为实验者控制地随机释放毒气。于是,一个小时后,那盒子里的猫就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毒气释放,猫死了;另一种就是毒气没有释放,猫还是活着的。” 杨建嘀咕道:“这和咱有什么关系?不就一只猫吗?死了一锅炖掉,活着也没啥用处。” 我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住嘴。小五微微笑了笑说:“可是,在物理学家的理论里,这猫还有第三种状态,那就是——生与死的叠加状态。” 郑大兵问道:“你的意思是不生不死?” 小五重重地点头。“是这个意思吧!盒子不被打开,实验者就永远不知道猫的生死,那就意味着猫可以出现这第三种状态——生与死的叠加状态。” 四哥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五,我勉强懂了。我们就像是那只猫,远山就是猫被放进去的那个盒子。我们在远山里生也好,死也好,鬼子完全放任不管。小鬼子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我们稀里糊涂地进入到不死不活的第三种世界里。” 小五再次点头道:“是的!因为四哥你们八个战俘里,有日本人和汉奸潜伏在其中,所以你们经历的一切,最后都能反馈给九日基地。如果机缘巧合,让你们进入了介乎于生与死之间的生命状态,那么,日本人就可以就此复制这种机缘,生产出超级强大的不会出现伤亡的士兵。接下来的,我想大家都猜得到结果了吧!” “那我现在这种状态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你与雷子,本来就是个意外!是鬼子计划中的意外。猎鹰团经过研究,得出这样的结论:你与雷子的出生年月日是同一天,可以这么理解,你与雷子是两个不同世界里生存着的同一个人,只是在各自的平行世界里不可能交汇。这也就是你进入远山战俘营里这么久了,没有和雷子打过照面的原因。中国有宿命论,这点大家都应该知道吧?命里该要你遇到的人,怎么样都会遇上;命里和你没缘分的人,就算在你身边,你也无法和他见面。所以,你和雷子在水源处的相遇并且重合,可以理解为,你们是生活在不同世界里的同一个人,意外相遇,出现了重合。因为同一个世界里不可能出现两个你,邵德,我不知道这样解释你能听明白吗?” 我还是一头雾水,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这一番解释,完全是在我已有的常识理解范畴之外,尽管牵强,但也好过没有。 四哥再次说话了:“说来说去,我还是没怎么明白!好了,小五兄弟,你别岔开话题,你还是说说给坂田说了句什么,让那孙子一下子对你服服帖帖。” 小五继续道:“我当时也只是赌一把,凑到他耳边说了句‘这是薛定谔之猫计划的一部分’,也没想到坂田这么好哄,马上信以为真了。” 四哥阴沉着脸说:“没有这么简单吧!小五,我怎么觉得你对大家隐瞒了很多事情呢?” 郑大兵搭上了四哥的肩膀说:“老四,你也少说几句,小五兄弟当时能够急中生智,唬住坂田,已经给我们的计划帮上了大忙,你这话说得让兄弟们都有点寒心。” 四哥低下头,嘴边还是嘀咕了一句:“我只是觉得有些事,太奇怪了!坂田不可能这么容易被唬住,小五总要有什么身份让坂田相信吧!” 小五装作没听见,头一歪,望到了房间的角落里。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了那支烟,贪婪地吸了一口,吐出浑浊的烟雾,插嘴道:“老头子我潜入这远山不止一天两天了,你们这群兔崽子的情况,我全都知道。小五兄弟是个能让人放心的汉子,这点金爷我拿十五年的党龄担保。老四,小五兄弟的身份是比较特殊,你就不要再追问了。他肩上挑的担子,要比我们每一个人都重,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死,唯独他不能死。他死了,整个猎鹰团就散了!这样说吧,如果没有他的情报,咱们的部队根本不知道九日研究所的存在。” 四哥还是不死心:“金爷,你那十五年党龄是哪个党?” 金爷白了他一眼:“老四,我进国民政府特务机构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信不?” 四哥不吭声了。 郑大兵接话问道:“金爷的意思是小五就是最先带出远山里情报的那个人?” 金爷点点头。 小五也回过头来,露出特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也别听金爷瞎吹!咱这些兄弟,每一个都是猎鹰计划不可缺的汉子!”小五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尤其是邵德,如果说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无论如何不能死的话,我认为应该是你。邵德,你记着,如果你死了,远山里最终的秘密,可能真就画上句号了。” 我看着小五热切的眼神,心里一万个疑问,完全理不清楚了。小五应该看出了我的疑惑,笑了笑:“行了!不扯远了,说说明天下午怎么安排吧!我的意见是必须把握这次进入九日的机会。” 大伙儿都沉默着,他的一番解释太让人震惊了。半响,杨建最先吭声:“最大的问题是要送一百个战俘过去。我们哪有这么多人?战俘兄弟都死光了。” 郑大兵说道:“问题倒不大,弟兄们伪装成战俘,跟着进入九日基地里面再说。我就不信一百多个人,攻不下一个小小的地下基地。对吧?邵德。” 一直没出声的大刀刘说话了:“武器怎么带呢?战俘可是要光溜溜地送进去的。总不可能要一百多个光屁股的兄弟赤手空拳对付全副武装的鬼子兵吧?” 我看了他一眼,问小五:“小五兄弟,你和郑大兵、大刀刘还有我,咱们瞬间的爆发力有多强?能够在眨眼间,弄死多少没有防备的鬼子兵?” 小五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考虑了一下,回答道:“邵德,这想法有点冒险,咱体格再好,可也不是杀人机器,要咱四个同时动手,也顶多灭十几个没防备的鬼子。别乱想了,还是想想大刀刘说的问题,武器怎么带?” 杨建插话进来:“金爷,九日研究所距离远山战俘营有多远?您老在这儿混这么多年了,有没有去过?” 金爷摇摇头:“远倒是不远,可人家开车也得用上好几个小时。我没有去过,只是知道个大概而已。” 杨建嘀咕道:“那看来我带着剩下的兄弟跟在你们后面追进去,也不太可能咯。” 金爷点点头。弟兄们再次陷入沉默。 猛地,一个新的想法闯入我脑海,我忙问:“金爷,你说的那些人形犬,就是我们刚刚灭掉的那些怪物吗?他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金爷愣了一下,然后抬起手往脑门一拍:“嘿!我怎么没想到呢?那些怪物是关在远山战俘营地下的,关押怪物的地方应该可以通去九日研究所。对哦!肯定可以通过去,要不这些年,这些人形犬吃什么喝什么?不可能是在地底下吃空气活下来的吧?” 我往前跨进一步道:“对啊!你先给我们说说这些人形犬是怎么回事吧!” 金爷点点头,又摸出一根湿漉漉的烟,磨磨蹭蹭地点着,慢悠悠地说道…… 金爷的回忆 远山战俘营建成的第二年,我就被送过来做翻译官。那年我才刚满五十,鬼子看我的档案里上无老,下无小,又一直给他们日本人做事,所以对我比较放心。鬼子通知我来远山之前,曾找我谈话,说这一辈子我也就剩下这么一二十年,大日本皇军管我吃好喝好,安安稳稳在远山里待着就行。 我自然点了头,当时和我接头的上级,原本就要我留意远山战俘营的秘密,鬼子的这个安排正中我下怀,至于我的上级是谁,嘿嘿!小五你是知道的,邵德你也应该猜得到。 刚来到战俘营,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当时中日战争还没有全面爆发,小鬼子的算盘也只是控制东三省,建好满洲国。关进来的都是些东北汉子,都是咱东三省没有放弃抵抗的好儿郎。 坂田接管远山战俘营后,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才开始出现。首先就是建立档案室,每一个战俘与中国士兵的资料都堆在了那个小房间里。接着便是往远山里面送人,最初一次是送几十个,之后送人的时间越来越长,送过去的人也多了起来。 嗨!又说远了!还是说回人形犬吧!那是在1937年年中,具体几月我不太记得了,反正是卢沟桥事变那段日子。坂田那家伙看不起中国人,平时也不跟中国士兵来往,这点杨建你和邵德都是知道的。所以,坂田不放心伪军看守。有一次,我和几个鬼子军官喝酒,就听他们神神道道地说坂田要军部送点儿什么狗屁生物武器进来,以防不测。我当时来劲了,连忙打听,问那几个鬼子军官:“是要送些什么鬼玩意儿进来?” 小鬼子做了个张牙舞爪的手势,说:“送些怪物进来,吃人的!谁不听话就吃掉谁。” 我唯唯诺诺地听着,继续陪他们喝酒,要知道如果我咬着这话题不放,凭小鬼子那么鸡贼,一定会怀疑我。 酒过三巡,都有点醉了,我佯装喝多了问道:“弄些吃人的怪物进来,关哪里?万一蹦出来咬死我们怎么办?大日本皇军可是答应我,要让我好吃好喝地在远山里活着的哦!” 那个多话的鬼子兵又笑了。“老东西,你放心,你这么听话,人形犬不会咬你的。”说完指了指地下说,“那些怪物都可以关到下面!懂吗?下面!” 我装作放心地拍了拍胸脯,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坂田突然要求所有伪军士兵撤防,他带着驻守在战俘营的这一百多号鬼子兵,接手了战俘营的岗哨。 当时伪军那帮兔崽子们全部被赶回营房里待着,一个都不准出来。杨建,你应该记得那天吧?中国人里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外面待着,我还是装傻,呵呵地乐着,跟在几个关系好的鬼子士官身后到处看。 那天傍晚,十几辆卡车驶入了远山战俘营。跟车的还有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鬼子从卡车上抬下了很多个用幕布包着的铁笼子,里面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远远地看着,我还以为笼子里关着人。 鬼子把那些铁笼子分成两拨,一拨抬进了食堂,另一拨被抬进了关战俘的监区。大概过了两个小时,那些鬼子抬着那些铁笼子从食堂和监区里出来了。 我觉得有点反常,想凑近去看个仔细,谁知道被坂田瞅见了,小眼一瞪说:“支那老头,你怎么没进营房?谁让你在这里的?” 我赔着笑,说:“太君,我现在就回去,我怕你们有需要用上我的地方。” 说完,我连忙一溜小跑地回了住的地方。 一直到后半夜,鬼子才要伪军重新换防了,弟兄们骂骂咧咧地出来,也没发现战俘营里有什么不对。我倒是留了个心眼,跑去食堂里四处看了看,可是食堂里面你们都知道的,就那么个大礼堂,摆着些桌椅板凳,一眼望过去就能看个明白。我来回转了两圈,也没发现异常。一连几天,我仔仔细细地观察了食堂的地板,也没看出什么不对。再加上当时小鬼子原封不动地把那些铁笼子从食堂和监区抬出去装上了车,所以,我以为那天的折腾,只是做样子而已,从此没有放到心上了…… 坂田复活 金爷磨磨唧唧的故事告一段落,并没有说出其中的惊天阴谋。但有一点可以被证实:那些人形怪物是日本人提前安置在食堂与监区的,而且应该是在地下。之所以选择食堂和监区,因为这两个地方都是战俘和伪军聚集的地方。可以想象得到:如果伪军在食堂就餐或者聚赌的时候,人形犬一旦被放出来,那么,在食堂手无寸铁的士兵们,难逃一死。 我吞了吞口水,朝二楼坂田的那个小房间走去。其他人也会意,跟着我上了楼。坂田的尸体还是静静地躺在原地,双眼没有闭上,眼睛好像还在恶狠狠地瞪着我们。 杨建走过去,对着他的脑袋踹了一脚,骂道:“小鬼子死了还想耍横吓唬你爷爷吗?可惜爷爷我那一会儿没空来料理你,要不亲手宰了你之前,爷爷我一定要把你抽我的那几巴掌还给你!” 大伙儿没理他,直接朝那个小柜子走去。我握住那根铁杆,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力一拉。 铁杆纹丝不动,我以为拉错了方向,再次用力,依然没有动静。 小五蹲到我身边,喃喃地说道:“这个肯定是一次性的开关,使用一次后会自动损坏。我认为,这个开关启动后,能够放出里面的人形犬。” 大家沉默着,房间里的电话机突然响了起来。大伙儿忽地站了起来,面面相觑地围着电话。我望向金爷:“金爷,接不接?” 金爷咬咬牙:“肯定是要接的,可是,我们这里谁接呢?就算会讲日本话,可这是坂田的休息室,我们接电话对方一定能听出不是坂田的声音!” 小五走了过去,一手搭在电话上,另一只手示意我们别出声。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提起了话筒。 让大家目瞪口呆的情况出现了,小五的声音突然变了,居然与坂田那鼻音很重的大阪口音一模一样,用日语说道:“我是坂田!” 对方应该没有听出小五的声音,估计是在询问什么。只听小五说道:“一切正常,没有问题!明天下午派车过来!” 对方又支支吾吾说了很大一段话,我们自然什么都听不清楚。小五的眉头却越锁越紧,最后,他说道:“明白!一切按照将军您说的办。” 说完小五挂了电话,往后退了一步,重重地坐回到坂田的小床上。大伙儿好奇地望着他,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道:“明天下午,九日研究所里需要坂田亲自押车过去。” 小五的话让大伙儿蒙了,坂田现在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就算他没死,也不可能配合我们的行动。如果电话那头提出要坂田亲自押车,那么,我们通过运送战俘,潜入九日研究所的计划,岂不是痴人说梦,完全不可能了吗? 四哥一拳头砸到墙壁上,低吼道:“妈的,我就知道不可能这么顺利!实在不行,我们强行虏了来接人的鬼子,用枪逼着他们开回九日研究所去得了!” 杨建附和道:“我看行!我就不信小鬼子就不是爹妈生的,黑糊糊的枪管对上脑袋,能不犯怂?” 与大伙儿比较起来,郑大兵显得冷静很多,他沉声说道:“都别冲动了!不要忘了我们这次决定来战俘营的最初目的,本来就只是集聚一点力量,把弟兄们营救出来继续和鬼子慢慢耗。再说,除了通过大门进入到九日基地这个办法,我们不是还掌握有两条可以进地下基地的水路吗?” “可能吗?”杨建怒吼道,“屁大一个洞,你带一百多号人一个个游进地下基地去试试。鬼子不发现还好,一旦发现,鬼子守在外面,脑袋露一个砍一个。就算让你带着一百多号人进去了,你能打开仓库那个铁门吗?” 杨建的话也在理,不管是那个储藏物资的仓库,还是浸泡战俘的房间,能够进去的路只有两条夹缝,不能带着大部队隐蔽着进入。 郑大兵被杨建这么一抢白,呛得无话可说,垂下了头。 小五咳嗽了一声,说:“你们下去待一会儿吧!金爷,我上次过来放在你那儿的箱子还在吧!麻烦你给我提过来!大伙儿去楼下等我半小时,我兴许能想到办法。” “什么办法?你能救活坂田?”杨建歪着头问。 我望向小五,小五点点头,眼神中透露着自信。 我想,小五肯定有他的办法,就像每当关键时刻,他总能找出对策一样。 我拍了拍杨建,说:“那我们下去吧!小五有他的安排。” 郑大兵和大刀刘没吱声,跟着我下了楼,四哥在后面迟疑了一下,最后也下了楼。金爷落在后面跟小五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追下来,往他住的地方跑了出去。 我们从一楼鬼子的尸体上找出一包烟,各自点上。半晌,金爷提着箱子回来了,对我们笑了笑,一溜小跑地上了楼。 大概又等了大半个小时,终于,金爷下来了,他站在铁楼梯口,探出半个头来,咧嘴乐道:“都不要激动哦!你们看到的是小五。” 说完,金爷下了楼,身后居然跟着披着日军高级军官披风、戴着一顶大盖帽的坂田。 我们抽了一口冷气,眼前的“坂田”,和我们之前看到的坂田一模一样,甚至身材也和之前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他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镜。 “借……借尸还魂吗?”杨建指着“坂田”结结巴巴地说道。 “坂田”却笑了,这笑容非常熟悉,就是小五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坏笑。接着面前这个“坂田”摘下了脸上的墨镜,居然连眼睛也和坂田一模一样,只是那眼睛里透出的光,让我们觉得熟悉。 这个坏笑着的“坂田”说话了,还确实是小五的声音:“还行吧!我这化装水平还过得去吧?” 四哥张着大嘴,说道:“行啊!小五,你哪来的这一手,看不出,完全看不出。你这样子跑回日本去睡坂田的媳妇,应该都没问题。” 郑大兵插嘴问道:“化装水平高的,我也见识过,可是小五你怎么连身材都变了,好像变高了哦!”说完他一转身,朝楼上跑去,看来他是要去验证坂田的尸体还在不在,他还是不敢肯定面前的“坂田”是小五伪装的。 “小五你还真神了!”话刚落音,就看见郑大兵火急火燎地跑了下来,一张大嘴咧着,难得地露出一个傻笑来。 我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小五的身体,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之所以披上了坂田挂在墙上的披风,是不想让人看出他身材的细节部分。我问道:“你怎么办到的,怎么个子和体形都变了?” 小五收住了笑,沉声说道:“我以前接受过一些特殊的训练,训练过程比较辛苦,付出的代价也不小,换回来的就是这些本领。” 杨建还是在乐:“那选个日子,你化装成我看看!嘿嘿!要不你传授我这个本领吧,我瞅着谁家媳妇好看,就化装成她家汉子摸过去咯!” 大伙都笑了,我挥了挥手,示意大家静下来,然后我对杨建说道:“你把士兵们都召集起来,把战俘营清理一下,趁着这雨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应该可以把外面的血迹洗刷干净。弄好之后你安排一下,选一百个人出来,找金爷要那些铁牌子挂上,明天下午一个个扒干净候着。” 杨建笑着说道:“好嘞!我现在就去办去!”说完他把背上的两把长枪提了提,打开门,往外面跑去。 “武器呢?武器怎么带?”郑大兵问道。 我咬咬牙,脑子里酝酿着一个大胆的计划,沉声说道:“外面还有几辆卡车,我们装一卡车的武器上去,对明天来接人的鬼子就说是要运进去的物资。” 大伙儿愣住了,半响,坂田模样的小五一脸严肃地说道:“行!就这么办,反正是豁出去了。”说完这话,小五转身问金爷:“之前有没有从战俘营送物资去九日研究所的先例?” 金爷抓了抓后脑勺,想了想,然后说:“有倒是有,不过很少!不过,把一百多杆枪放一辆车上堆着,也还是不行。食堂那边有装物资的木箱子,装好箱后用铁钉钉好倒还可以试试!” 四哥骂道:“你就瞎计划吧,用铁钉钉好,进到九日研究所里面以后,要摸武器的时候,难道还有时间把盖子一个个撬开?” 一直没出声的大刀刘笑了,说道:“那问题倒不大!老四,你别忘了我背上还有这两把玩意儿。我跟在小五身边,套着这身宪兵的狗皮,光明正大地背着这两把刀进去问题应该不大。” “可是九日研究所的鬼子已经大半个月没见过你回去咯!他们看见你不会起疑吗?”郑大兵说道。 “应该可以的。”对于大刀刘我始终不放心,可局势所迫,不得不放下提防。“日本人的等级观念很严,坂田是少佐军衔,大刀刘的身份是宪兵,见官大一级,一般的日本军官是不敢对他们怎么样的。” 小五和金爷点了点头。四哥咬了咬牙,说:“那就这么定下来了,我和兵哥脱光了跟弟兄们钻进笼子,邵德和大刀刘跟着小五冒充鬼子。”说到这儿,他好像又想到些什么,望了郑大兵一眼,然后说道:“兵哥你也装鬼子,跟着他们一起吧!” 郑大兵愣了一下:“老四,我跟你一起!虽然扮战俘的弟兄多,但我们哥俩一起,也算有个照应。” 四哥还是面无表情,阴沉着脸,顿了顿,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兵哥!你和邵德、小五、大刀刘的身体都比较特殊,有些事,我赵老四帮不上忙,可是你们不同,你们一个能顶几个我这号人。明天下午过去,咱这几个弟兄还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个问题,你就没必要考虑照应我了,我赵老四当年穿上军装,就做好了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准备。” 说完这些,四哥转过来盯住了我:“邵德,你是个好样的。我赵老四当惯了头儿,骨子里本不服管,对你我还算放心。先不说你有多少能耐,但确确实实是个有担当的汉子!你发话吧!安排我和外面那些弟兄们赤条条去吧!外面还有四个猎鹰团的弟兄,我也不是孤零零的了。” 我心头一热,看着四哥火辣辣的眼神说:“行吧!四哥,你到时候机灵点儿!” 四哥点点头,气氛一下子变得悲壮起来。就在这时,杨建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身后跟着烂屁眼。杨建咧着大嘴笑着说道:“外面的弟兄们在清理场地,我把烂屁眼叫进来,邵德你给安排一下。等我们走了后,他带着剩下的弟兄,怎么安排呢?” 烂屁眼被杨建像抓小鸡崽似的抓着脖子,偷偷地瞄了几眼站在角落里的坂田模样的小五,他应该听杨建说了。然后这孙子抬起头来,惨兮兮地说道:“杨长官说要我当这群士兵们的头儿。” 杨建一手夹着他,另一只手扇了他的脑门儿:“头儿个屁啊!我们明天下午一走,你就是这里的连长,我升你官,少尉衔。” 烂屁眼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就我?我……我当连长!嘿嘿!那我就是烂连长咯!” 杨建大笑着又扇了一巴掌过去:“你看你那出息,做连长谁还会叫你烂屁眼了!都要改口叫你彭长官了!” 听着他俩一唱一和的,我微微笑了,问道:“彭淮南,你之前是什么职务?” 烂屁眼对我“啪”地一个立正:“报告长官,我是远山战俘营加强连三班班长。还有,长官,你还是叫我烂屁眼吧,你叫我大名我听着别扭。” 我点点头,然后对他说道:“好吧!烂屁眼班长,明天以后,你要好好协助杨长官,扬眉吐气地做回中国军人。” 杨建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脸上,瞪大了眼睛吼道:“邵德,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你这话是想要甩开我,不带我去鬼子的老窝?” 我点了点头:“杨兄弟,明天我们带走一百个弟兄,可是还有五六十个人留下来,除了你能带好他们,还有谁呢?” 杨建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行!绝对不行!老子憋了这么多年,现在总算混得像个人了。眼看就要真刀真枪跟鬼子干上了,你们想撇下老子?不行!绝对不行!” 我对着杨建的背影说道:“杨兄弟,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杨建没有回头,气鼓鼓地说:“有屁就放!” 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你兄弟吗?” 杨建大声说道:“可做兄弟的也不带这样埋汰人的啊!” 我低吼道:“你就说是或不是?” 杨建转过身来,瞪着我眼睛,也大声吼道:“是!” “那这里的这群弟兄是不是你兄弟?” “是!”杨建的眼圈有点发红。 我抬起手,指着门外吼道:“那外面的那些士兵是不是你兄弟?” 杨建已经懂了我的意思,他声音有点哽咽,但还是大吼道:“是!全部都是!” “行!”我点点头,声音放软了下来,“明天我们带走一百个弟兄去九日研究所,能不能回来不知道!但这剩下的六七十个弟兄,你要带好。远山里还有老鬼和振振,有机会你把他们接出来。如果我们都死了,端掉这九日研究所的重任,不能没有人接下这个担子。杨建,你之后的路比我们难!我们明天可以去混一个痛快,你……杨建兄弟!你明白我意思的!” 杨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跨到我面前朝着我胸口捶了一拳头,抽泣着说道:“邵德,你们这群王八蛋!” 说完扭头往门外跑,临到门口时却站住了,一个立正,动作很标准地转过身来,脸上还挂着眼泪和鼻涕。“霍”地一下抬起手来,向我们敬了个军礼。 在场的所有人,也对着他齐刷刷地举起了右手,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军礼。气氛愈加沉重了,大家心里都有些伤感。 然后,杨建放下手,带着哭腔又骂上了一句:“你们这群孙子!都给我小心点儿。” 说完,他和烂屁眼的背影消失在大雨中。 我看了看大伙,哥几个都紧皱着眉头,一副肃穆萧杀的模样。我挤出点笑来:“都哭丧着脸干吗?憋了这么久的力气,明天就要有机会使出来了,应该开心点才是!” 大伙也回过神来,继续就着明天下午的细节讨论了一会儿,最后,我让小五和金爷留在坂田这指挥楼里好好休息,我则跟着四哥、郑大兵、大刀刘去士兵那边,做其他的安排,以及给士兵们分好队——谁留下,谁上车。把这些细节落实好后,天已经蒙蒙亮了,外面的雨也打住了,新的一天来了。 我抬起头看了看天边的微光,太阳像一个害羞的姑娘,在这雨后的清晨若隐若现地悬挂着。 明天,我是不是还能看到这轮红日呢? 我咬了咬牙,脱下军装,往四哥他们几个身边躺了下去! 第七章 南造云子:灰衣人 邵统军的相片 在我决定要带着孩子们躲过这段不安稳的日子后的第二个晚上,我忍不住琢磨着一个问题:邵德为什么会进入到远山里来? 一个深陷在爱情里面的女人,总是那么喜欢幻想,我甚至天真地怀疑:会不会是他得知我并没有死于那场车祸,而混进远山来寻找我的下落? 四年前的一切,再次在我的记忆中浮现。 婚后,我顺利地搬进了陆司令的府邸,对外说我已经辞掉了丽春舞厅的工作。 陆正海的家是一栋三层高的小洋楼,以前我们日本人没有进来时,这里是一个俄国沙皇手下大臣政治避难的住处。我和邵德住在二楼,陆正海和姜阿姨住在三楼。之前外界传闻陆正海视邵德如己出,在我真正融入到这个家庭以后,才发现传闻并没有虚假。 据邵德讲述,他的父亲叫邵统军,和陆正海是战友,最初效力于蔡锷将军的部队。1913年,他俩一起跟随蔡锷将军调至北京,同年邵德的母亲怀上了邵德。可是,怀上邵德没几天,邵统军就接了一个非常机密的行动任务,他与当时蔡锷手下的三个江湖人士离开了北平。几个月后,带回给邵德母亲的只有邵统军的一捧骨灰,与一封交给陆正海的密信。 那封信的内容,陆正海没有给邵德的母亲看,便私自烧毁了。邵德的母亲坚持着活下去唯一的念想,就是肚子里当时已经七个月的邵德。1914年1月,邵德出生的同时,这位早就因为邵统军的死讯,三魂少了七魄的普通妇人,因难产身故。 陆正海与他妻子,在邵德的母亲弥留之际,握着她的手,收养了邵德为义子。随后在1915年蔡锷调去云南时,陆正海带着才一岁的邵德,举家迁至东北,投奔了张作霖。 因为对邵德的爱,我对于他的过去,包括他童年的一切,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我身份本就特殊,陆正海离开蔡锷,投奔张作霖的原因,我便故意在邵德那儿打听。邵德的回答是——老一辈的一些秘密,他不好过问。 我真正的目标,始终是陆正海的亲生儿子——不在东北的陆旭。可是陆正海全家,很少提起陆旭,好像这个儿子并不存在一样。有时候我假装随意地问起,陆正海也不过是打个哈哈,对我说道:“我那儿子的行踪你还不如问邵德,他俩是光屁股玩大的,陆旭和邵德比他跟我还亲。他们哥俩才是无话不说的好兄弟。” 于是,我又把这同样的问题,在邵德面前随意提起。可是邵德的回答不过是:陆旭跟着陆伯伯一个以前的朋友,混迹在商界。上海南京四处跑动,偶尔写信回来也不过是说现在手里钱多,身边的美女多这类破事。 我自然不好追问,免得起疑,再说与邵德的朝夕相处,早就让我对于自己真实的身份产生了动摇。我很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脱离特高课,变成一个普通寻常的女人,陪伴着邵德,走到慢慢变老的那一天。 我的这些小心思,终于被特高课的高层洞悉。特高课找了个机会安排陆正海和邵德去了一趟内蒙,那几天便把我调回本部,进行询问。所有的征兆,都指向着我没有朝着计划的任务一步步行进,上头非常气愤,质问我是不是无法圆满完成这项任务? 我只能咬着牙说,原因是陆正海老谋深算,抑或是他和邵德确实不知道陆旭在做些什么!上头负责这计划的军官拍了下桌子:“南造云子,你不要以为有土肥将军看重你,就太过放肆,不服从军部的安排。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你没有突破,特高课会另外安排人来完成这个任务。” 任务……在我走出关东军司令部时,突然觉得这名词那么的陌生,好像这一切,不应该被掺和到我和邵德的夫妻生活中。 我低着头,慢慢地走回家。路上我想了很多,甚至还考虑是不是对土肥长官直接说出我现在的心思。但多年的特务生涯让我明白,有些话是不能说的。一个特工人员,如果动了感情,那么,她就没有了生存下去的价值。因为,这是一个只允许使用理智的职业,一旦有了感性融入进来,那么,诸多的机密,在这个特务的记忆里被存放着,将会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于是,当晚我便趁着姜阿姨睡着之后,偷偷潜入到了陆正海的书房,希望有所发现。推开房门的刹那,职业的敏感让我驻足。我蹲了下来,用小手电仔细地照着门口的地面。陆正海是一个心思非常缜密的人,潜入到他在剿匪司令部办公室的特务早就仅馈过来一些细节,陆正海和训练有素的特务一样,有一些在门口以及关键位置布置固定痕迹的习惯。这一点,也是军部对陆正海产生怀疑的原因之一。但话又说回来,陆正海统领着沈阳城的士兵,自然也是南京政府的眼中钉。所以,他的这些防范,也很有可能是对于南京方面的提防而已。 果然,在我脚边,我发现了薄薄的一层尘土。我小心翼翼地抬起脚,跨过了那一块陆正海布置好的固定痕迹。然后,慢慢地走到了他的书架前,仔细地观察书架上面的书。 我的注意力之所以没有放在书桌,而首先选择书架,是因为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书桌的抽屉是锁放机密文件的位置。所以,就算我打开了书桌的抽屉,相信也找不到机密文件。书架——却是可以理解为若干个存放秘密资料的所在,因为每一本书的每一个夹层里,都能轻松地放入两张薄薄的纸,并且,从外面完全无法看出来。 我凑近了书架,用手电在那一排排书的上方缓缓地照过。积年累月,书上面都或多或少会要积攒下一些尘土。从这些尘土的多少,可以分析出这些书的主人,经常翻阅与拿下的是哪一本。而对于书房的设计,很多中国人都有隔间的安排,隔间的机关,也多数是在书后。 很快,其中一本成为我重点关注的对象。我小心翼翼地把这本书抽了出来,然后,在书后面的墙壁上,一个红色的按钮出现了。我有点欣喜,可是伸向开关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现什么,如果只是陆正海一些个人的秘密,那么对于我们大日本帝国来说,也会适当的允许,毕竟他是我们统治东三省的一颗不错的棋子。我真正害怕看到的是——陆正海身为间谍的证据。这一点一旦被证实,特高课会毫不犹豫地制造一场意外,让包括邵德在内的陆正海全家,从这个世界消失。 我按下了按钮,书架缓缓地向两边移动,一个隔间出现了。这是一个隐藏在书架后的狭小房间,大概十平方米左右。里面架着一个小小的行军床,床上的一套军被整齐地叠在床头。 我仔细留意了隔间的地面,没有发现事先布置好的痕迹。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仔细地打量着隔间的每一个角落。 除了那张行军床,隔间里就再没有其他的家什。但我的注意力很快被墙上挂着的一顶帽子吸引了过去——那是一顶清朝士兵戴着的类似于中国斗笠的帽子。我把它轻轻地摘了下来,翻过来往帽子里面看,因为满清士兵有一个把自己姓名缝到帽子里面的习惯。陆正海最初隶属于满清政府,之后才追随蔡锷将军加入新军,所以他有这样的军帽,并不稀罕。 可是,奇怪的是,帽子里面缝了一张白色布条,让我很疑惑。那张布条上,除了缝着陆正海的名字以外,还缝了这么一行字:军机处天字一号亲兵。 “天字一号”在中国文化里,代表了最高,而军机处,又是清政府最高的军务机构。我反复地琢磨着这句话所包含的意思:会不会在看似庸腐的清政府里,实际上也有着某一个秘密机构,是外人所不知的呢?这个秘密机构,所从事的工作是不是也和现代间谍所从事的工作一样呢?或者,陆正海在隶属于满清政府时,就已经是一个秘密情报人员呢? 这个发现让我激动起来,对于陆旭的现在,我依然没有任何发现。可是陆正海的这段过去,却是一个不小的收获。我拿出相机,对准了帽子的内里。按下快门前我犹豫了。特高课的多疑是出了名的,如果让他们发现到这一点,自然会对陆正海另眼相看。这个所谓的天字一号是个什么机构,也肯定会成为特高课感兴趣的一个议案。 我没有按下快门,放下了相机,把帽子挂回到了墙上。我决定不上报这个普通线索。 我再次把目光放到了行军床上,被子与下面的褥子都没有任何问题,不过是一套简单的军用被褥。我把视线缓缓移到了床板上,用手电轻轻地敲打每一块木板,聆听木板发出的声响。如果木板中间有夹层,那么发出的声音也会有异常的。 很快,我锁定了一块声音不对的木板。我麻利地把它掀开,借着手电的微光,发现了一张夹缝中的纸条。我用一个小镊子小心翼翼地把它夹了出来,居然是一张泛黄的相片。 我把手电对准了这张相片,只见上面是四个年轻汉子的合影。首先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里面没有陆正海,四个汉子的容貌都很清晰,但是很陌生,我不认识。相片的右下方还用钢笔写着“1913年9月19号”的字样,也就是说,这张相片拍下的时候,邵德还没出生。 我记下了这四个人的模样,在看到第三个时,一种女人的直觉,让我觉得这个男人有点熟悉:浓眉大眼,脸上布着横肉,眉眼间和邵德一模一样。密密的胡须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左眼上方有一颗大黑痔。可是,我还是能够通过这相片,初步判断出这个男人,应该就是邵德的父亲——邵统军。 四个汉子都剃着光头,身上穿着二十几年前传统中国百姓的衣裤,脚上蹬着的一双长靴与身上的服装极不相配。右边的汉子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棍子模样的玩意儿,因为这棍子是放在他手的背面,再加上那相片本就泛黄,所以看不清细节,我也没有太往心里放,毕竟在传统中国文化里,有很多奇怪的兵器。 我的注意力从这四个人身上移到了相片的背景:这是在一片陡峭的山壁前面,光秃秃的山壁上什么都没有,他们的脚下也只是普通的泥土,没有任何异样。 可是据我所知:1913年拍摄照片时,中国很少有人拥有照相机这样的高科技物品。那么,给四个人拍照的会是个什么人呢?我再次盯着相片下方的日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时间段,应该就是邵统军离开了怀孕的妻子,出去执行机密任务的那段日子。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是邵统军在执行那项机密任务时照下的呢?如果我的这一判断正确的话,就意味着在照完这张相片不久,邵统军就死了,这张相片,应该就是他的战友带回来交给陆正海的最后遗物。 我开始犹豫起来,是不是需要把这张照片翻拍下来,交给特高课研究。就目前这些发现看来,我本来的目标——陆旭的身份似乎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倒是陆正海与邵德的父亲很有可能曾经隶属于满清政府的某一个秘密机构,并且这一机构在1913年有过一个机密的任务,这一新的发现让我更加激动。相片中的邵统军与另外三个人,潜伏进入了一片山区。只是,他们是要去探寻什么?最终发现了什么?他们在执行这项任务时,又出现过什么样的状况,导致邵统军死掉了?这一系列的疑团,相信会成为多疑的特高课非常感兴趣的新议题。 中国有句俗语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放下了相片,思考起来。我的任务是找出陆旭是否有秘密。我潜伏的结果,可以是没有收获,那样就证明了陆旭确实只是个普通的商人。陆正海是满洲国高级军官,军官选择让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搅入政治与军队,这种心理符合普通中国人的传统心态。那么,我已经对邵德付出了所有的感情,是不是应该放弃给特高课汇报这些发现,让邵德与陆正海的生活如现在一般平静呢? 我把相片塞回了木板,然后把一切按之前的样子整理好,退出了隔间,退出了书房。回到我自己的房间后,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辗转难眠。我清楚隐瞒这些是不对的,违背了一个专业特工人员的基本准则。可是,我打败不了内心里作为一个小女人的心思,我向往着与邵德的平静生活,哪怕这段生活注定是短暂的,甚至在一个月后可能就会结束。我依然像一个吸食鸦片上瘾的瘾君子,哪怕只是最后的一个月,我也期待着好好品尝这个中滋味。 第二天我给特高课的电话里,只提到了书房里有一个隔间,但没有说起隔间里的发现。出生行伍的军官都有保留军营休息处的习惯,这一点不止陆正海有,我们关东军很多高级军官也都有。所以,对于我说到隔间里除了一张行军床外,没有任何发现时,特高课并没有起疑。再者,我在特高课里本就是有着一定分量的高级特务,我说的一切,他们一般不会起疑的。 两天后,邵德跟着陆正海回到了沈阳,我像一个普通小女人一样,在门口接过了他的行李……我爱他,这就是我愿意为他隐瞒一切的原因。 回忆总是甜蜜的,我靠在山洞洞口,注视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时的远山,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甜甜的,似乎还是那些日子留在我心里的余味。邵德,你还记得我吗?记得你的李春梅吗?春梅并没有死,她就活在你的身边,活在这远山里。 我决定走出山洞,去寻找邵德。哪怕不能与他相见,我也希望能够偷偷地多看他一眼。我站了起来,回头望了一眼在洞深处睡着的孩子们,他们具备着如骆驼般的一种本领,在没有食物时,他们会选择安静地睡着,尽量不消耗身体的热量。 我轻轻地咳了一下,孩子们的眼睛马上就睁开了,鼓得圆圆地看着我。我吞了吞口水,我的语言功能在这三年里,似乎也有些退化,说话没有以前清晰,我对他们伸出手,一边比画一边说道:“妈妈去下面找点吃的,你们等妈妈回来,不要出去。” 孩子们听懂了我的意思,紧挨着伙伴睡下了。我转过身,抓紧洞口的一根树藤,正要往下爬,这时,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我定眼一看,是其中的一个孩子,他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我。 我笑笑,说:“妈妈下去找点吃的,很快回来。” 他应该没听懂我这话的意思,倔强地站在原地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不安,似乎害怕我下去后,会遗弃他们。 我心里浮出一种不舍,点点头说:“你跟我一起下去吧!” 孩子笑了,跳到我背上,搂住了我的脖子。他们都喜欢用这种方式跟着我出洞,好像搭在我背上是很温暖的享受过程。 我背着他,爬下了山洞,然后跳过鸿沟,落到了地面。 我带着这个孩子,直接走到了山崖,抓紧了山藤,再次下到了山下面的丛林里。孩子游过了小河,在那边林子里跳跃,应该是在寻找猎物充饥。我越过那道狭窄的河道,与嘴角挂着血水的孩子会合。我选择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之前那晚遇见邵德的地方。可是,在那个水潭附近,我什么都没找到。 我还去了埋葬孩子的那块空地,也是一无所获。接着,我又带着这个孩子,奔跑到了那个夜晚没有士兵驻守的村庄,村庄里非常安静,没有人烟。 找了整晚,却没有收获,我决定回到山崖。我记得山崖有一个不显眼的洞口,里面有一片洞天的。只是,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进入那个山洞,我没有搜索过。 独眼人 天微微地亮了,我和孩子上到山崖后,没有选择在显眼的崖壁边行动。我始终担心会暴露在可能出现的日军士兵视线里。我们在山崖上的林子里前进,依然选择在树上跳跃。很快,那个不显眼的洞口就出现在我视线中,洞口的周围光秃秃的,不远处有一块大大的石头。 我跳下了树,细心地观察着周围,确定没人。可孩子却扯了扯我的头发,鼻头抽动着,然后对我小声地哼哼,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我不明就里,对他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朝那个山洞跑去。 我趴在山洞朝上的洞口处,小心翼翼地移开洞口的枯藤与野草。果然,洞里面闪着一丝火光,接着,我看见几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人,正坐在一堆篝火旁。 我把头埋在草堆里,悄悄地观察着他们。洞里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人正泡在山洞一旁的水里,不知道在做什么。坐在火堆旁的是一老一少,两人在说话,身边放着一杆长枪。 首先可以确定下来的,他们应该不是日本士兵,因为他们身上的衣服都非常陈旧,有点像几年前皇协军士兵的军装。只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种军装在我还没有离开九日研究所之前,就已经开始退役了,新的皇协军军装,应该是前几晚我看到的邵德与他身边那群士兵穿的那种。那么,他们是什么人呢?为什么穿着几年前的皇协军军装,又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山洞呢?并且,他们的头发都不长,明显有着近期剃过的痕迹,那么就可以证明他们并没有在这远山里生活太久。 正想到这儿,围在火堆旁的那个年轻人正好抬头发现了我。我不知道他眼里的我是不是非常吓人,但他的表情非常惊恐,对另外两个人大吼了几句,紧接着,在水里的汉子快速地爬上岸,捡起地上的长枪,拉开枪栓对准了我。 很奇怪地,我并没有因此而惊恐。反倒是,他们害怕的表情让我有一种快感,刺激了恶作剧的心理。 他们的表情非常惶恐,没有开枪,肩挨着肩慢慢后退。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我身边,在看见下面的三个人后,误以为对方想要伤害我们。于是,孩子咧着嘴,飞快地滑下了洞口的树藤,跳去了山洞里面。 那三个汉子猛地转身,跳下了身后的水潭,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对孩子喊道:“赶紧上来。” 孩子愣了一下,抓紧洞口的树藤,飞快地翻出山洞,回到了我身后。我仍旧趴在原地,纹丝不动地观察他们留下的痕迹。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美云!” 我愣住了,迅速从草丛里抬起头来,只见几米开外,一个黑头黑脸的男人正面带着欣喜地看着我。我连忙爬了起来,往后退去,双手握拳,随时准备给这个人来上一拳。 这个男人并没有露出攻击性,倒像是看到亲人那般欣喜。拂晓的微光让我能看清他的样子:他皮肤惨白,到处布满细细的血丝,就像是个长期泡在液体里的实验品。胡子稀稀拉拉,头发乱糟糟地直到肩膀,并且很多头发都已经发白。可他眼神热切,完全不像老年人那样暗淡。 最恐怖的是,他的双眼……不,这个人只有一只眼睛,但仍在闪闪发亮。另外的那个眼眶里,只有一颗白得瘆人的眼珠,无神地镶嵌在眼眶中,就像一颗玻璃球,被硬塞在原本不属于它的地方。 跑!不管他是谁!我往后退了两步,准备跑回山洞。 独眼人比我先行动,他双唇颤抖,双手张开,朝我扑了过来。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个小小的身影快速地移动到了他的身后——是我那个孩子。孩子趴在地上,右手抓住了独眼人的右腿。 独眼人顿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头磕在了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我,然后很不情愿地闭上了眼,晕了过去。 我愣住了,孩子激动地趴在独眼人的身上,张大嘴,细小尖锐的牙齿发出瘆人的光,作势要朝独眼人的脖子咬下去。 “住手!”我连忙喊住了他。这个独眼人把我看成美云,想必他也认识阮美云。何况,他并没趁我不备时进行突然袭击,反而如老友重逢般激动,这一切足以说明他是美云的旧识。 我阻止了孩子的进攻,然后蹲了下来,伸手捏了捏独眼人的胳膊。他已经昏迷过去,所以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胳膊很瘦弱,肌肉松弛,说明他不是军人。 我抬头望了望天,天边已经微亮。我对孩子挥挥手,然后转身往藏身的山洞方向奔去。 很快,我带着孩子回到了山洞。其他的孩子还在睡觉,见我回来,只是随意地抬头望了我一眼。 我把洞口爬满的山藤整理了一下,严严实实地掩盖洞口。接下来,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洞口,透过树藤的缝隙往下望去。 外面的天空终于亮了,我眼里的世界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依然那么安静。猛地,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现:为什么刚才这个独眼男人可以看到我?按理说,我此刻应该生活在一个没有活物的世界里,即便他也进入了和我一样的世界,我也不可能看到他的存在。因为在我能看到的世界中,除了我已知的人和事以外,其他生物应该是不会出现的。 这一发现让我的心往下一沉。我一直以为黄碧辉所说的平行世界中,我现在所存在的这一面空间里,是不会出现我未知的活物或者人。我所看到的一切,应该是我意识里原本就存在着,所以我才能看见对方。除非——这个独眼男人原本就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我越想越乱,始终没有任何头绪,远山里有着太多科学无法解释的因素,让人感觉毛骨悚然。突然,一个小黑点远远地从我遇见独眼人的方向移动过来。待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那个独眼男人,他正朝我所在的山壁方向奔跑过来。他紧挨着崖边奔跑,速度很快。这一发现让我不安起来,难道,他已经发现了我的藏身处? 他一边奔跑,一边不时地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可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还不时回头,往身后望去,好像在他身后有什么人或者生物,正在追踪他一样。 只是,他身后什么都没有。那么,他不时回头是为什么呢? 我换了一个位置,可以看到他身后的悬崖下方小河的角度。我伸长脖子望去,只见四个提着长枪的人影出现在下方,其中一个身影让我产生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感觉非常熟悉,就像是邵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可是,邵德比他要高大得多,强壮得多。 独眼人应该没有发现山崖下方的四个人,此刻已经跑到了我们这块山壁的正下方。我往后退了退,害怕他发现我的存在。 独眼人面对着山壁,不知道在干什么,接着,他跳下了那道鸿沟。只是,他跳下去干什么呢? 我突然想起那四个提着长枪的人,转过头却没有了他们的身影。这四个提枪的人是谁?他们与邵德有何关联?又或者,是清晨我看到的那几个灰衣人的伙伴? 我无法安静下来了,身子往前探了探,往下方的丛林深处望去。果然,十几分钟后,山崖下方的丛林里再次出现了人影,没想到居然是邵德。 对!就是他——我深爱的邵德,就算是距离这么远,我也能一眼认出他来,他的身影早就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慌乱地冲进洞深处,里面放着我在那个宪兵尸体上拿回来的狙击枪和黑匣子。我握着狙击枪,然后从瞄准镜里,往邵德那边望去。 只见他跟在两个穿着黄色军装的汉子后面,正从林子里飞快地冲出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大个子,留着长发,双手各握一把长枪。大个子身后,除了快速奔跑的邵德,还有之前我看到的那个和邵德一起从水潭里出来的男人——也就是那个让我觉得眼神非常熟悉却又非常陌生的人。 我身子往前一挺,不由自主地想要冲下去。可是理智战胜了冲动,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跨过那条小河,朝山壁中的一条缝隙里钻了进去。 林子里并没有安静下来,在邵德一行人的身影消失了之后,一队日军巡逻兵也随后出现,冲出了丛林,跑到了小河边。看情形他们应该是在大声喊叫,举着枪四处搜寻,目标应该是邵德及同伴。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邵德是陆司令的人,隶属于皇协军,可是日军为什么会端着枪追捕他? 我依然安静地趴在原地,透过瞄准镜观察。士兵们搜索了有一两个小时,始终没有注意到邵德钻入的那道缝隙。我回忆了一番,假如我没记错的话,那道缝隙是可以进入到一个狭长的山洞的,那个山洞通往远山里的瀑布。山洞非常潮湿,不适合人居住,这也是我发现后并没有放在心上的原因。 终于,那群士兵重新返回了树林。山崖下的世界,再次安静了下来。 我的心却无法平静,捡起那杆狙击步枪,抓紧山藤,蹑手蹑脚地往下爬。现在是上午,白天的时间相对比较长。我深知现在下去所要承担的风险很大,可一想到邵德正处在危险中,我就无法说服自己不管这件事。 鸿沟里还是死气沉沉,此刻独眼人的所作所为对我来说根本就不重要。我提着长枪,下了那道悬崖,直接进入了丛林。借着丛林的掩护,我在树与树之间跳跃着朝瀑布的方向奔去。邵德消失的那道缝隙是通往瀑布后的一个洞口,我期待着能在那里看见邵德。 瀑布落下的水声越来越大,下方的水潭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犹豫了一下,把狙击枪藏到了身后的一棵大树上,我不想让任何人认出我。如果没有这把枪,就算我被他们发现,我的长发也应该能够遮住我的脸,他们只会以为我是山林里的怪物,而不会和现代世界的我联系到一起。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期待看到邵德,同样又非常矛盾,害怕他看到我。 我趴在大树上,紧紧地盯着瀑布后那个山洞的位置。山洞后模模糊糊的,似乎有人影在晃动,这个发现让我欣喜万分。 等待持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了日落,都不见有人影出现。我开始怀疑邵德与同伴是否已经离开了这个瀑布,我所看到的晃动的人影,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考虑着要不要回山洞,毕竟孩子们没看到我,会担心我的安危。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瀑布后面猛然响起邵德的大吼声,紧接着,只见他高大的身影跃出瀑布,跳下了水潭。他跳得很高很远,那跳跃的姿势让我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夜晚里,那群诡异的武士行动时的姿势。 邵德朝我所在的方向快速地游了过来,他的眉头紧锁着,好像非常愤怒和激动。爬上岸之后,他探头望着水里的倒影。 他是在看自己的容貌?他如此迫不及待地跳出瀑布,就只是为了看自己的容貌? 一系列的疑问在我脑海中出现,但局势并没有给我时间考虑这些。瀑布那边传来一声大吼:“邵德!小心后面。” 我定眼望去,只见那个和邵德一起游出水潭的男人也出现了,身旁还站着一个大个子,他们正望着我,对邵德焦急地喊话。 邵德“忽”地转过身来,望着我。我措手不及,裸露的无皮身体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他面前。邵德双手不停地颤抖,应该是看到如鬼魅般的我受的惊吓所致,手同时在移动,往腰上的手枪摸去。 瀑布处的那两个男人也跳入到了水潭中,朝我游了过来。我要走了!我不可能像怪物一样对他们咧嘴嘶吼。我的眼睛湿润了,喉头哽咽起来,邵德不可能认出我,因为我的长发盖住了我的脸颊,我的身躯没有皮肤,只有红紫色的血痂。我张了张嘴,想要对他说句什么,可我的脑海中一阵模糊。最后,我只吐出了两个字:“九日!” 说完,我扭过头,重新冲进了黑色的丛林。 别了,邵德! 这个世界早就已经没有我了,我在另一个世界等你! 邵统军 我在丛林中发狂般地行进着,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我的眼泪不断地落在身下。自从我在三年前被投入到无菌实验后,就成了一个非人非兽的怪物。我无数次想要悄悄地死去,可无法放下那群孩子。 报复的冲动在我脑海里越来越强烈,我回到那棵树上,取下了狙击枪。然后,抹了抹眼泪,带着咸味的泪水让我手臂上的血痂刺痛起来。我咬了咬牙,奔向了那个小村庄。我要对着所谓的族人扣动扳机,我要让他们付出同样的惨重代价。就是他们,剥夺了我作为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幸福生活。 很快,那个小村庄所处的盆地显现在我的眼前。我端起枪,趴在草丛中匍匐前行,从瞄准镜中捕捉人影。 村庄入夜后就没有哨兵了,如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亮光,也没有人的迹象。我透过瞄准镜来回地搜索,透过窗户,我能看见里面的炕,也没有人躺着的痕迹。我慢慢冷静下来,三年过去了,远山里还有很多的未解之谜。现在邵德也进入了丛林,我是不是可以尝试着找出这些谜团的结果呢? 我移到了下坡的位置,考虑是不是要进入到村庄里,看是否有所发现。突然,对面林子方向的下坡处位置有一群黑影出现了。 我一阵欣喜,握紧了枪,希望对面出现的是我的族人。我期待着子弹洞穿他们身体,报复他们对我造成的伤害。可是,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居然是一个金色的头盔。 武士!是那群奇怪的武士,我的心快速地跳动起来。三年里,我一直没有遇见过他们,还以为他们早已离开了远山。只见武士们从林子里慢慢地走了出来,手里依然提着刀枪以及那种怪异的武器。他们静静地站成了一长排,虎视眈眈地盯着村庄。紧接着,那个金色头盔的首领把手一挥,带头冲了下去。 他们的步伐非常快,动作统一,没有任何人发出声响,如一群幽灵般地围住村庄。我屏住呼吸,眼睛离开了瞄准镜,借着月色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并未察觉我的存在,用极短的时间进入了村庄里。接着,他们三五结队地举起了手里的冷兵器,进入每一个房屋。十几分钟后,他们从屋子里钻了出来,聚集在村中央的那块空地上。为首的金盔武士张开了嘴,像是在发话,由于相隔甚远,我无法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回想起美云的死,我咬了咬牙,把狙击枪摆正,瞄准了为首的武士,我决定用枪洞穿他的脑袋,就如同他在三年前斩断美云的脖子时那般地决断。 瞄准镜里的画面在移动着,很快,我就找到了金盔武士的眉心。我心里默念着:美云,云子给你报仇了。然后,我的手搭到了扳机上,准备扣动。 就在那一瞬间,那金盔武士突然举起手,大吼了一句:“杀!” 紧接着,其他武士也骚动起来,一起举起了手,金盔武士的头被他面前的手臂挡住了。我镇定地移动瞄准镜,他的面庞清晰地出现在我视线中。没想到,他竟然是邵统军! 我以为自己看花了,揉了揉眼睛,再次望过去,用瞄准镜仔细地观察他脸上的细节。是他,绝对是邵德那早就应该死去的父亲——邵统军。我紧紧地盯着他左眼的上方,果然,有一颗一模一样的大黑痣! 奇怪的是,这个邵统军居然和相片上年轻时候的他一模一样。粗略地一算,他现在应该五十多岁了,就算看不出苍老,但也不可能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更不可能年轻得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无异。 武士们齐声大吼“杀”,一起转过了身,朝村外的斜坡奔跑而去,迅速冲入了树林。 他们是要去哪里?我把枪背到了背上,顾不得隐蔽和伪装,向他们消失的那片森林追了过去。 我在树与树之间跳跃着,前方的黑影越来越模糊。所幸林子里的沉寂,让我能够通过他们发出的声响分辨方向。 一路的尾随,却让我越来越害怕起来。他们奔向的方向,竟然是丛林中那条可以到达我与孩子们藏身山洞的山路。他们像一群上了发条后不知疲倦的机器,在陡峭的山路上整齐地跑动着,很快,他们竟然跑向了山洞下方的那道鸿沟,然后在鸿沟前驻足。 我在树上远远地观望,并举起了手里的枪。我害怕看到他们抬头往孩子们躲藏的山洞爬去。 就在我紧张不已的时候,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只见武士们往下看了几眼,随即把武器插到了后背上,接着纵身跳下了鸿沟。 一百多个武士,黑压压的这么一群人,瞬间消失了。那道长而深的鸿沟,如同一个巨人的大嘴,把一群人吞下了肚。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在原地坚守,继续观察。我想,不管他们进去做什么,天亮之前,应该会出来的。他们之所以在深夜偷袭神秘村庄,就可以看出,多少有点忌惮日本军人。 我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天边微微发亮,他们仍然没有出现。最后,我提着枪从树上跳了下来,朝那道鸿沟慢慢地走去。 鸿沟下方依然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并没有任何武士的身影,我站在那儿发了会儿呆,随即爬上了山壁,往孩子藏身的山洞爬去…… 第八章 邵德:开往基地的卡车 司机 我们休息了两个小时左右,就被杨建叫醒了。 杨建一直没有睡,他带着那些准备留下来的士兵来回奔跑着,安排很多细节,挑选了十几个稍微懂点日语的弟兄换上鬼子的军装。 食堂里的伙夫反应非常热烈,憋在厨房里这么多年,差不多要忘了自己是个军人了。当昨晚的决定宣布之后,他们骨子里的血性就像炉子里的火苗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伙夫们蒸了热腾腾的包子,让大家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小五还在指挥楼里,据金爷捎话说,小五还在做准备。 四哥和那四个潜伏在伪军中的猎鹰团成员,把打算伪装成战俘的一百个士兵召集在一起,表情严肃地训话。郑大兵和大刀刘也在各自忙活,安排人把武器装进木箱,搬上了一辆卡车。我看了看眼睛还红肿着的杨建,然后拿了几个包子,往指挥楼走去。 指挥楼里的鬼子尸体都被士兵们搬走了,地上的血也弄干净了,我径直往二楼走去。 小五听见了我上楼的声音,站在楼梯口接过了我手里的包子。白天阳光比较强,让我能看清楚他脸上的很多细节,以及皮肤颜色的异常。 小五抓着包子,靠在椅子上大口地啃着,边吃边对我说道:“邵德,你还要问些什么?现在开口吧!我尽量都告诉你,今天过了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和你聊这些。” 我点点头,嘴角抽动了几下,却又不知道想要问些什么。 小五笑了笑:“你就不关心我的身份吗?” 我吞了口唾沫:“你身份不就是中国军人吗,有什么需要我关心的?” 小五眼神一热,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身体里还有一个意识不是中国人呢?” 我一愣,但紧接着说道:“只要主导你行动的是咱的好兄弟就可以了。” 小五没出声了,半响,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把身上的日本军官制服口子解开,露出了赤裸的胸膛来。然后,他指着左胸口下方一个青紫色的刺青,对我说道:“你认识这个吧?” 我抬头望了过去,那是一个简单的文身,一把镰刀和一个铁锤交叉着。我并不意外,因为之前郑大兵说过小五身上有苏联布尔什维克的这个党徽。小五顿了顿,接着说道:“邵德,其实日本人也并不都是王八蛋。在日本,也有共产国际,也有追求着全世界无产阶级自由解放的一帮人。现在,你看到的这个身体,就是一个日本共产国际军人的身体。” “日本人?”我反问道,“你的意思是你的身体是日本人?” “是的!”小五重重地点头,“不过,日本红军和中国延安联系不多,我们都是通过苏联人才好上的。” 我更加疑惑了:“那陆伯伯呢?陆伯伯知不知道这些?” “陆正海是中共地下党员,他是一个伟大的男人。嗯!别扯远了。和你说这些是要让你知道,你所被赋予的使命,不是局限在中国反侵略战争的胜利,而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胜利。” 我“嗯”了一声,岔开话题,目前这节骨眼上聊政治,似乎不太实际。我点了支烟,给小五也递了支,说道:“这些都是后话!接下来,我们能不能活着出来倒是个大问题。” 小五可能也觉得这时候谈这些不太合适,自嘲地笑了笑,说:“那倒也是!外面的事应该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吧!我看杨建带兵有一套,跟下面的兵崽子关系也还挺好。” 我望了望窗外伪军营房的方向,说:“别忘了还有四哥,他的组织能力及协调能力也很强,能帮上很多的。” 小五点点头说:“四哥本来就是个人物,他是正儿八经黄埔军校出来的。他的同学大部分都在部队里担任高级军官,只有他选择了这项秘密工作,一肚子的军事才华,在这里算是浪费了。” 我联想到四哥之前的所作所为,不由得肃然起敬。 小五继续道:“对了!还有个问题,金爷应该对你说过吧?日本兵昨晚死得有点蹊跷这事,你怎么看?” 我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烟头掐灭了。“小五兄弟,这事以后再研究吧!走到现在这一步,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中国有句成语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叫见招拆招。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小五又笑了:“呸!还中国有句成语!虽然我身体是日本人,可是我身体的另一个意识是中国人。所以,你不要把我放在中国军人这群体之外,我和弟兄们这样处着,感觉非常自豪的。” 我也笑了。正说到这儿,楼下传来了声响,是杨建上来了,他的大嗓门儿格外张扬。 我扭头望去,只见杨建走在最前面,陆陆续续上来的是郑大兵、大刀刘、四哥以及金爷。 四哥眉头还是皱得紧紧的,对我说:“邵德!关押战俘的铁笼子可是要上锁的,到时候怎么办?不可能真把弟兄们锁住吧?” 我淡淡地笑了笑,认为这不算什么问题。“弟兄们把钥匙含在嘴里不就行了?” 金爷脸色很难看:“锁是日本人带来的,鬼子会给每个运走的铁笼子都换上他们的锁,咱战俘营没有钥匙。” 我的心往下一沉,原本四哥率领一百个弟兄伪装成战俘被关押在铁笼,就是整个计划里最大的危险环节,现在金爷把锁的事一说,更让人担心了。 大伙沉默不语。 我转过身子,下意识地避开大伙的眼神,望着窗外思考。身后四哥的声音响起了:“邵德,我刚刚问了下郑大兵和大刀刘,他们三年前钻进装玻璃容器的房间里时,那里面只有二三十个鬼子兵。这样吧,实在不行,我和那一百个弟兄就拼了,看看在笼子被打开时候,有没有机会冲出来搏斗。你们管好自己就行了!” 我转身,摇了摇头,问金爷:“有没有可能在装他们上车时做手脚?” 金爷摇摇头,说:“很难啊!” 我思考片刻,从口袋里掏出陆伯伯送的那支钢笔,把笔套打开,走到窗户边的铁栏杆前,用细长的笔尖对着铁栏杆用力一划,铁栏杆立马被划成了两截。 大伙往前走了几步,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手里的笔。我咬了咬牙,说:“四哥,一辆车上大概是二十个笼子,你带着笔,车开动后划开笼子,保证你那一车人可以随时跳出来!” 四哥接过钢笔,说:“也只能这样办了!” 杨建发话了:“你们都傻了吗?笼子现在还在这儿,我们提前把铁笼不起眼的位置划开不就得了?” 听杨建这么一说,大刀刘乐了,拍了一下杨建的脑袋说:“嘿!没想到杨兄弟还挺有脑子的。我们怎么没想到呢?” 杨建没准备,被大刀刘这一下拍得往前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大伙都笑了,四哥也笑道:“就是!我们怎么没想到呢?把铁笼子关键位置划断不就可以了!上车前用帆布盖上,大伙把铁栏杆拧弯不就行了!得!我现在就下去办去。” 说完四哥就要往下面跑,我叫住他,说:“四哥!等会儿再下去吧!咱兄弟还想说几句!” 郑大兵也接话道:“就是!大伙也都细细想想,看还有什么细节没有注意到。” 四哥没有转身,站在楼梯口侧面对着我们:“你们想想就可以了!你们是主力。”说完就要下楼。 “四哥!”小五突然往前走了几步,叫住了四哥,“四哥!你……你小心点儿!” 四哥愣住了,然后扭过头来,一向阴霾的脸上难得地挂上了淡淡的笑容:“放心吧!小五兄弟!算命的说我能活八十岁,我们今天铁定一马平川,踏平九日基地。” 说完这话,四哥走到大伙面前,抬起大手,拍拍我们的肩。大伙也都凝重起来,各自抬起手,搭在他身上。 四哥把每个人都狠狠地拍了一下,最后走到楼梯口立正,腰杆挺得笔直,大声地说道:“军统局中尉军官赵正统,外号赵老四,给各位敬礼!”说完,他举起了右手,对我们行了个军礼。 大伙也都立正,对他回了礼。然后,四哥扭头,往下跑去。 四哥走后,剩下来的几个人也没说太多了,毕竟下午所谓的计划,不可控的因素太多,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各自看着办。我做了些简单的安排,让郑大兵和大刀刘伪装成鬼子,跟在我和小五身边。杨建和金爷则留在战俘营。 伙夫早早地准备好了午饭,大伙都去到了食堂,一两百号人挤在里面。大家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满腹心事,反而都很激动,包括吃完饭就要一丝不挂进笼子的那些弟兄,也没有太多异样的表情。 大伙大声说笑着,留下驻守的士兵频频举杯,对参与行动的弟兄说了很多祝福的话。 很快,大伙都走出了食堂,铁笼已经密密麻麻地摆在了监区的外面。不知道是谁接了根长长的水管过来,哈哈笑着说:“来来来!要进去的都给你们消消毒。” 四哥和那群伪装成战俘钻进铁笼的弟兄也都笑了,三下两下脱得一丝不挂,任由那个弟兄拿着水管冲刷。天气虽然已经有点冷,可大伙都嬉笑着,没有畏惧退缩,大声调笑着对方那玩意儿的大小,然后钻进了铁笼。 四哥挨个检查着笼子,看划开的铁栏杆是不是显眼。最后,四哥也脱了个干净,钻进了铁笼。金爷提着一个篮子出来,里面都是铁锁,这些锁是现在就要锁上的,等鬼子兵来时换掉。 我接过了篮子,挨个给弟兄们嘱咐:“保重!”然后把铁锁锁上。 待把所有事情安排完毕,已经是下午两点出头了,杨建安排士兵们和往常一样上岗。我、大刀刘和郑大兵都换上了一套干净的日军士官军装。 杨建带人开出战俘营的一辆卡车,往上面装满了木箱子,箱子里面自然是枪。大刀刘和郑大兵到时候会上这辆军车,指望他俩在关键时刻劈箱子时利落点。 我和小五一合计,把停在最里面的那辆黑色小轿车也开了出来,停在战俘营门口。然后和大刀刘、郑大兵站在车旁边,静静地候着来接战俘的日军车队到来。我们一致认为,开这辆车去战俘营比较靠谱,最起码关键时刻还有交通工具。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战俘营和往日一样安静下来。杨建走到我身边,回头瞅了瞅铁笼子里的四哥,嬉笑着说道:“你们给看看,这人与人的不同!你们几个穿戴得整整齐齐,在这儿矗着。四哥他们像牲口一样,锁在笼子里!看来,投胎还真要选择好对象!” 小五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意思是,你以后要投日本胎吧?那样就不用窝囊了。” 杨建一愣,骂道:“滚!如果能选,下辈子我还是做中国人。” 正说到这儿,外面公路上传来了汽车的轰隆声。远远地,只见十几辆日军军用卡车,缓缓地开了过来。 杨建吐了吐舌头,低声说道:“好兄弟们!保重!”说完,便转身往战俘营门口的岗哨走去。 郑大兵在我耳边嘀咕道:“这狗日的杨建,怎么头发也不剪短,他也不怕日本人起疑?” 日本人并没有注意杨建的怪异发型。杨建熟练地拦住了鬼子的车队,和钻出卡车的两个鬼子军官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然后一招手,示意士兵把围栏打开。 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们身边,低声嘀咕道:“怎么今天来了这么多车?一辆车上可以放二十个笼子,应该也就五六辆车才对。” 小五回头白了他一眼,示意金爷不要再说话了。金爷笑了笑,站到了我们身后。 车队慢慢地开到了号房前的操场,一共来了十一辆车,从前后的几辆车里居然跳下了一百多个鬼子兵。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心都往下一沉,不知道鬼子的安排会不会变卦。 小五和我对视了一眼,然后咬咬牙,迈开步子,朝车队走去。 鬼子兵下车后,迅速地排好队。一个军官站在前面对他们说了几句什么,远远地听不清楚。然后军官转过身来,向小五跑来。 小五俨然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他所伪装的坂田,就是日军少壮派的典型代表,日本军官的冷峻与傲慢,在现在的他身上体现无余。小五站定了,面对着鬼子军官简单地挥了下右手,权当行礼。然后一抬手,用酷似坂田的口音发问:“这次怎么来了这么多士兵?” 那鬼子军官一愣,然后说道:“土肥长官没和你说吗?这一百个士兵是来战俘营驻防的。” 小五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顿了一下,然后骂道:“我的意思是过来驻防的怎么是群这么懒散的士兵!” 说完,小五不再答理那位军官,对金爷发号施令:“你去把杨建叫过来。” 金爷谄笑着点头,往杨建那边跑去。我和郑大兵、大刀刘都捏了一把汗,站在小五身后一声不吭,不知道小五接下来要怎么安排。 很快,杨建带着烂屁眼便跑了过来,站到了小五身边。小五换上了中文,并且故意说得很蹩脚:“杨长官,这些都是调过来驻防的大日本皇军的干活!你的,安排好!” 说完,小五故意对杨建眨了眨眼,杨建也是个明白人,连忙点头:“是!是!太君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小五点了头,我却有点担心起来。 我瞟了一眼鬼子带队的军官的军衔,然后朝前跨了一步,用日语训道:“坂田少佐要的士兵,必须是关东军真正的军人。”我走到鬼子兵的列队前,大声吼道:“天皇的军人,都是铁打的武士。就算你们一路行程非常劳累,也不能允许像现在这样松散。坂田少佐下午要去到基地,你们现在开始,给我在这里站好!站出点关东军的军姿出来!等坂田少佐回来,再考虑让你们进营房休息。” 说完我扭头,往小五身后走去。杨建偷偷地对我竖了个拇指,小五和郑大兵、大刀刘也都对我露出个赞许的眼神。 鬼子军官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操场的那一百多个鬼子兵,结结巴巴地说道:“坂田……坂田少佐,里面还有三十个士兵是我的下属,等会儿要跟我们一起押车去基地的。” 小五白了他一眼说:“你们也都给我好好地站着,关东军的颜面都给你们丢光了!” 小五一挥手,站在铁笼子那边穿着日军军装的伪军士兵们会意,抬着铁笼子往卡车上搬去。 鬼子军官连忙挥手,对小五说道:“少佐,卡车上还有一百个战俘,是今天我从司令部带过来的,先把他们送进号房吧!另外,铁锁在车上,也是需要全部换了的!” 小五愣住了,不过他反应也挺快,对杨建说道:“你的,带你的士兵,把战俘通通地,赶进监区的干活。” 杨建忙点头说:“哈伊!”转身去叫人了。 我心里一阵欣喜,也一阵担心:喜的是,多了一百个战俘兄弟留下,杨建多了些力量;忧的是,万一这个鬼子军官真要看着新送过来的战俘进号房,那计划就全部露陷儿了。因为号房那栋建筑现在是紧锁着的,战俘及人形犬的尸体还没来得及处理。相比较而言,现在这些被派过来驻防的一百个鬼子兵,倒不是很让人担心。因为刚才我与小五的故作嚣张,应该可以镇住他们,使他们站在操场上不敢动弹。杨建手里还有几十号兵,也有重型武器,等我们走后,他带领兄弟们对剩下驻防的鬼子来个集中屠杀应该问题不大。实在不行,在晚餐里下药也是可行的,反正伙夫也是自己人。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昨晚战俘营里鬼子的死,如果不是被杨建带人当场枪杀,而是之前就已经没命的可能性成立的话,那么最有可能让他们那样悄无声息死的,岂不就是厨房的伙夫,或者锅炉房烧开水的? 傻子!对!那个三年前被日本人从远山里带回来,把我错认成曹正的锅炉房的傻子呢?好像从昨晚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看见他。他不可能被调回远山外的皇协军军队的,那么,他去了哪里? 这一发现让我紧张起来,可现在也没工夫让我去探究这个问题。我缓缓地移到小五身边,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战俘营少了个人。” 小五没有回头,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我自觉现在说这事也确实不对,便没吱声了,准备找机会提醒杨建和金爷。 鬼子兵还是笔直地站在操场中间,那个士官来回看着,眼瞅着杨建带人把车上的战俘们一个个带了下来。战俘都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的,一根长绳子把他们连捆在一起。战俘们张嘴冲伪军士兵们骂道:“你们这帮孙子给你们日本爷爷做事还挺卖力的啊!” 杨建的嘴巴也没消停,一点儿都不示弱,回敬道:“孙子啊!爷爷我等会儿就给你们松皮,你们别急。”说完他坏笑着。 那个鬼子士官紧紧地盯着杨建,看着他们把战俘们押到了监区大门口。 小五对着那十几个穿着日军军装的伪军士兵喊道:“你们快把锁全部换上,把笼子抬上车,我今天晚上还要赶回来。” 士兵们连忙去鬼子的车上拿了锁下来,当着鬼子士官的面,一个个锁好后,然后抬着铁笼子往车上走。那鬼子士官扭头过来,问小五:“坂田君,今天这些要带过去的战俘挺安静的,没有开口骂人。” 大刀刘抢着回答道:“坂田少佐的手段你不知道吗?一群支那人在坂田少佐的管理下,还敢骂人吗?” 那鬼子士官连忙点头称是,然后他又望了望站在监区门口的杨建和那群战俘及伪军士兵,大声吼道:“怎么还不把战俘押进去?” 杨建嬉皮笑脸的,装作没听懂他的日语,说道:“明白!明白!” 我忙走前一步,用中文对杨建喊道:“通通消毒的干活!” 杨建醒悟,吩咐烂屁眼拖出了那根水龙头,故意慢吞吞地指挥士兵们拿着水管对准每一个战俘全身冲洗。 大刀刘也会意,对那鬼子士官用日语说道:“战俘们身上脏,少佐这些天在给监区消毒,以保证每一个送进基地的战俘都是健康强壮的。” 鬼子士官点点头,对小五说道:“坂田君安排得是!” 九日研究所 包括四哥在内的铁笼很快就全部被抬上车了,来接人的鬼子比我们想象的愚笨,并没有察觉到什么。杨建故意拖拖拉拉地给新运过来的战俘们洗刷,始终没有打开监区的门。我们瞅见金爷和杨建耳语了几句,然后急匆匆地往厨房那边去了,估计他是去安排伙夫们给操场上鬼子新兵们做一顿美味的晚饭,我心里微微地放下心来。 眼见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小五吩咐那个鬼子士官带着二三十个押车的鬼子出发。 我和小五一起往黑色小轿车走去,大刀刘和郑大兵跳上了那辆放着枪支的卡车。鬼子士官站在我们的轿车旁停住了,面露狐疑地说:“坂田君,基地并没有通知,需要从战俘营带这一车物资回去。少佐你这是……” 小五骂道:“军部的计划需要向你全部报告吗?” 士官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表情严肃地对小五行了个军礼,一字一顿地说道:“少佐,基地没有通知的事,属下不敢答应。” 我把刚刚打开的车门用力一摔,然后转过身,反手一个耳光打在这个鬼子士官脸上:“这是你对少佐先生应该有的态度吗?” 士官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记耳光,可身子还是站得笔直,正色说道:“事关重大,请恕属下无礼,不敢答应。” 小五点点头,走了过来,站到这鬼子士官身旁,压低声音说道:“这是土肥长官私人需要的一点物资,到基地后土肥长官会和你解释的。” 这鬼子士官却往后退了一步:“不可能!前天我从基地出来,土肥长官专程和我谈话,也没提到这事。” 小五瞪大了眼睛,用手理了理斗篷的领子:“我说的话不顶用了吗?少尉,别忘记了你的军衔。” 这个少尉鬼子士官眉头也皱了起来:“坂田君,你今天怎么没有称呼我的名字,你不会连一起出来从军的同学都不认识了吧?” 我和小五一愣,我手心捏了一把汗,正寻思着怎么渡过这个难关。金爷正好出现了,站在我们身边点头哈腰地说道:“今天还一直忘记恭喜佐藤准尉升了少尉,佐藤君,坂田少佐的那车物资,还专程给您留了几瓶清酒,说是要今晚到九日研究所和你好好地庆祝一番。” 被称作佐藤的鬼子士官脸色好了一点,但眉头还是紧锁着:“可是!可是我升少尉还是两天前的事情,坂田君怎么知道的?” 小五故意把表情放松了点儿,往前跨了一步,拍拍佐藤少尉的肩膀,说道:“佐藤君,昨晚土肥长官和我电话里说起了这事,真替你高兴啊!并且,我运送这车物资的事也是昨晚土肥长官在电话里特意叮嘱的,之所以要我今天赶到基地,也是因为这车物资比较重要。” 佐藤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卡车,说道:“坂田君,那么能不能让属下上车检查物资?” 小五点点头,说:“不过都已经钉好了,我让他们抬一箱下来撬开给你看看吧!” 小五手放到身后对我做了个手势,我会意,转身往那辆卡车走去。最外面的箱子我们已经放了两箱军服,就是怕出现当下这种情况。 见我往那边走去,佐藤反而伸手把我拦住:“算了!也不用了!我只是问问,对坂田君我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们这才松了口气,小五挥了挥手,说:“出发吧!” 佐藤说:“好的,坂田君,你们的车走前面吧,我带他们开五辆车就够了,其他车留在战俘营。我们跟在你们后面。” 我和小五一下愣住了,要我们走在前,可我们根本不知道去九日研究所的路线。小五眼珠一转,叫住佐藤:“佐藤君,你安排好就开车出发吧!我肚子疼,先上趟厕所!等会儿我们在后面跟上你们就是了。”说完小五便捂着肚子,朝厕所跑去。佐藤笑着应道:“好的!”说完扭头组织士兵们启动车,朝着战俘营外面开去。 我和金爷望着小五的背影,哭笑不得。小五还抽空回过头来,容貌是坂田的容貌,表情却是他独有的坏笑。 十分钟后,我和小五开着那辆黑色的小轿车,大刀刘和郑大兵开着那辆装满了枪支的卡车,跟在运送战俘的车队后面,开进了远山深处。 小五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那件黄色的斗篷很滑稽地盖在他的身上。小五摸出了手提包里面的那架微型相机,不时对着外面按动着快门,用以记录下行进的路线。 我注意到整条路两边的树木都明显有修剪的痕迹,上方的树丫都被人工嫁接了,长向了这条道路的中间。从上方往下看的话,很难找出这条道路的存在。并且,道路也不是直线,蜿蜒曲折,前面时不时出现好几个分岔路,让人产生错觉,觉得只是树木自然错乱的分布罢了,不会认为这是一条有终点的公路。 地上也找不出痕迹,枯叶覆盖着地面,前一晚的降雨让地上泥泞不堪。当我们的车开出有半个小时左右,天空慢慢地下起雪来。我看了看车窗外,对小五说道:“今年的雪来得不早啊,都十月底了才开始降雪。” 小五点点头,然后看着前面的卡车说道:“四哥他们现在一丝不挂地在卡车里关着,上午冲那个冷水澡时候还有点太阳,这一会儿估计都冷得发抖了。” 我也为四哥的际遇担心起来,嘴上还是打趣道:“应该也没事吧!四哥在战俘营关了几年,再冷的冬天,他们也就单衣外面披一件棉衣,每周还要洗一次冷水澡,应该熬得住的。” 小五“嗯”了一声,拿着相机,往车窗外拍去。 我启动汽车之前,就已经把手表放在了车头,不时看一眼。果然,在这大雪刚开始的时候,本来在正常走动的秒针突然停住了。我提醒小五把这时间段里周围的环境多拍了几张相片,到时候可以用来做比较,看看远山里的奇怪世界与远山外的正常世界到底有什么区别。 小五一直盯着车窗外:“邵德,你的手表停了后,我注意到丛林里还是出现了活物。如果我没推测错的话,现在我们进入的世界是有着活物的世界。记好了!” 我点点头。 正说到这儿,大刀刘随行的卡车车灯闪了两下,我和小五连忙从后视镜往后望去,只见那辆卡车副驾驶位置的车门开了,大刀刘背着那两把大刀爬出了驾驶室,往后面的车厢翻去。 小五嘿嘿地笑笑:“你看大刀刘兄弟急的,现在就去开那些箱子了。我记得他带了那些箱子的钥匙,照目前来看,情况还是比较乐观。大刀刘把枪支全部整出来,等会儿也方便四哥他们逃出来后,过去拿枪。” 我点头:“大刀刘现在还是有着合体人的身体,他身体里的那个鬼子宪兵还存在,并没有被逼出来。小五,你就没担心过这一点吗?” 小五将头从车窗处移了过来,看着我说道:“邵德!我们要担心的因素太多了,每一个问题其实都可以让我们整个计划泡汤。可是现在已经是老母猪被赶上架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顶住。最好的结果是我们一帆风顺,端了九日研究所。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唉!邵德,如果我们早就在战场上战死了,那么,现在我们正在做的这些事,也都算我们赚的。” 说完,小五把手里的那个一直不离身的小箱子,朝车窗外一棵歪脖子树旁的兔子窝扔去。然后对我说道:“记着这地方,如果咱们谁命大,活下来了,记得来这里捡这些宝贝。”小五又晃了晃手里的微型相机,说,“还有这个,等差不多到九日研究所了,我也会扔出去。邵德,我们只要有一个活着的,都要尽量把这些东西送出去。” “送给谁?”我紧紧握着方向盘,问道。 “送给陆正海!就是你陆伯伯,然后他会有渠道交给陆旭,陆旭再送回到延安。”小五回答道。 “陆旭?”我一愣,“你的意思是陆旭也是你们的人?他是猎鹰团的,还是延安的人?” 小五点头:“陆旭其实就是猎鹰团计划里,延安方面派的负责人。” 我追问道:“那你呢?你也是延安的人?” 小五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也算是吧!”说完这话,小五嘿嘿笑了几声:“邵德,我不是和你说过我是个布尔什维克吗?全世界无产阶级都是一伙的。嗯!也不对你卖关子了,我是隶属苏联的情报人员,派到中国协助延安的。”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了,心里反而觉得怪怪的。一直以来,我都以为陆伯伯视我为己出,没有任何秘密瞒着我。可目前看来,他与陆旭隐瞒了太多东西。我唯一的欣慰是,以前一直为自己是皇协军汉奸军官而羞耻,终于到这最后,陆伯伯给予我这个机会,做回中国军人——这点,我觉得是陆伯伯给我的最值得我自豪的荣誉。 车一直开了有快三个小时,前面的道路稍微宽敞起来。我和小五分析着应该快到九日研究所了的时候,前面的车突然放慢了速度,打着左转灯往道路一侧靠去。 我们也把车往道路一侧开去,前面的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小五低声说道:“不会是出了什么问题吧?看这附近的环境,应该还没到九日研究所。” 前方突然驶来一辆军用卡车的车头。原来是由里往外驶出来的。 我和小五紧盯着前方驶过来的卡车,车队从我们旁边缓缓地开过。我数了下,一共有五辆车,后车厢都没有用帆布盖住,上面松松散散地站着一些鬼子兵。 我发现,这些士兵个子都不小,青紫的头皮露在军帽下,军装紧紧地贴着健硕的身体,表情都很严肃,更恰当地说是毫无表情。 “是合体人!全部是合体人!”小五脸色变了,低声说道。 每辆车后站了十几个这种士兵,五辆车总共……我的心一凉,低声问道:“这么多合体人是要送出远山吗?” 小五说:“应该是的!这么多合体人送去战场,那会是多么可怕的一股力量啊!” 我“嗯”了一声,想起一件事,突然问道:“你是怎么成为合体人的?又是怎么走出远山的?” 小五一愣,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我会突然问这些,不由得沉默下来。 运送合体人的卡车慢慢远去了,前面的车队启动了起来,往前开去。小五没出声,我也没追问了,毕竟小五有他自己的苦衷。更何况,我深挖的结果,对今天的行动起不了任何作用。 小五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好吧!邵德,反正今天你我能不能活着出来也是个问题。我就给你说说我的过去吧!” 我静静地聆听着,小五顿了顿,说起了这么一段故事…… 小五的过去 小五的真名叫武藏鬼雄,日军陆军省特高课高级情报人员,绰号千面人。军部的情报机构在日俄战争后,就开始部署少年计划,他们挑选了很多年少的父母阵亡在日俄战场的孤儿,送进了间谍学校。 比较起进入学校的孤儿们,他们反而是幸运的。因为武藏鬼雄,在当时才八岁,就被赋予了一个特殊的使命,潜伏进英国情报机构,成为了英属印度一个秘密基地里的少年特工。 在印度有一个神奇的技能,叫做缩骨术,就是能够改变自己骨骼衔接部位的松紧,以达到身高与体形的变化。但是这个技能,需要还是儿童的男孩进行学习。于是,英国人物色了几个骨骼密度比较松软的亚洲男孩,投入到这个技能的学习中。而日本情报机关在得知这项计划后,秘密安排当时才八岁的武藏鬼雄,也成为了那几个男孩中的一员。 武藏鬼雄在印度一直待到十六岁,他除了掌握到了印度的这个奇特技能外,还接受了英国人对于特工人员的各项培训。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武藏鬼雄被送到欧洲留学,在欧洲又得到了当时的沙皇俄国特务机关的培训。也就是在欧洲时,他认识了库娃——一个俄罗斯女人。因为库娃,武藏鬼雄知道了共产主义,知道了马克思思想,知道了列宁。 “一战”结束后,日本作为战胜的协约国,享受到了胜利的回报。武藏鬼雄战后也顺利回到了日本特高课,成为了特高课里身份最神秘的一位特务人员。如果说川岛芳子、南造云子这些特高课高级特务是特高课的荣耀,那么,像武藏鬼雄这种外界无人知晓的特工人员,才是军部真正能用到刀刃上的利器。 1917年,列宁推翻了沙皇统治,一个共产主义的大国,在亚欧大陆上崛起,这让一直把俄国当成假想敌的日本政府非常恐惧。 伴随着日本进入到朝鲜,以及一步步进入中国东北的步伐,大批的特高课特工被派到了中国。当时日本有两个扩张设想:一个是往北侵略新生的苏联,这点得到了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的普遍支持;另一个计划便是南侵中国与印度。 军部通过深思熟虑后,选择了后者,但是也并没有放弃对苏联防范。于是,武藏鬼雄再次被频繁派到苏联,通过他之前在沙俄情报机构的关系网,从事秘密行动。也就是在那十几年里,目睹了苏联无产阶级专政后的社会形态,接受了太多共产主义思想的熏陶后,武藏鬼雄终于被发展成了一个游刃于苏联和日本之间的双面间谍。 这些自然只有武藏自己知道。共产主义是他的信仰,大和民族是他的母亲,他游刃在两个国家的特务机构间,很矛盾地生存着。所幸在“一战”后,苏联与日本关系虽然并不友好,可也没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斯大林作为一个独裁的统治者,关心的还是在欧洲大陆以及外蒙的利益,对日本人在中国东三省的掠夺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一直到1939年夏天,武藏鬼雄当时已经被特高课对内部宣布了死讯,突然接到一个奇怪的命令,火速赶到远在东北远山深处的九日研究所。 在九日研究所接待武藏鬼雄的是土肥原一郎将军,特高课的最高长官。武藏鬼雄没有过问九日研究所的秘密,作为军人,他知道什么是自己需要过问的,什么是不能随意打听的。这也是土肥原一郎将军最欣赏他的原因之一。 土肥原一郎只给武藏鬼雄做了些简单的安排,要武藏在九日研究所里好好地休养一段时间,然后便要投入到一个重要行动里。土肥原一郎表情严肃地对武藏鬼雄说道:“行动成功后,武藏君你就能成为一个特殊的士兵,一个像战鬼一样恐怖的男人。” 武藏鬼雄依然没有多问,住进了九日研究所的军官宿舍。当时武藏的军衔已经到了中佐,这在九日研究所,甚至在特高课里,都是个不小的官职。所以,武藏每天在九日研究所里可以随意地行动。 武藏鬼雄对于研究所里的项目没有任何兴趣了解,在哈尔滨的时候,他去过731部队,见识过军部科学家所谓的军事研究项目。所以,九日研究所的恐怖发现,并没有让武藏鬼雄的内心有所波动。 可是在那些日子里,武藏经历了一件让他终生难忘的事情,也是因为那件事,让他对祖国的所作所为完全失望,甚至于绝望。 具体是一件什么事情,我身边的这个我不知道是应该称呼为小五还是武藏鬼雄的男人,脸上浮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他叹了口气,跳开了这件让他对日本军国主义彻底失望的事件,只随口提到是因为一个女性战友的遭遇。随后,他继续道: 武藏鬼雄在若干天后,被九日研究所的科研人员送进了实验室。注射了某种药物后,武藏鬼雄意识变得模糊,朦朦胧胧的,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水池,他睁开眼,依稀看到在自己面前,有一个如同镜子里的倒影一般的黑影,朝自己缓缓游了过来。紧接着,他便昏迷了过去。 几小时后,武藏鬼雄苏醒过来,躺到了九日研究所一个病房内。他的头如针刺般疼痛,总觉得灵魂深处有一股被压抑的思想在爆发。 武藏接过身边工作人员递过来的凉水,咕噜咕噜地一口喝了下去,想要把灵魂深处那些蠢动的东西压住,身体的刺痛让他痛苦万分…… 两天后,土肥原一郎来到了病房里,对已经慢慢适应了身体异常的武藏鬼雄微笑着:“武藏君,恭喜你成为陆军省九日研究所第一批正式投入军队的合体人士兵。怎么样?有没有一些奇怪的感觉,觉得身体充满了力量;觉得地球的引力对于你,少了很多束缚呢?” 武藏鬼雄点点头说:“确实觉得体力比以前要强大很多,可这几天憋在病房里,能爆发到什么程度,自己也不清楚。” 土肥微笑道:“走出病房后,你就可以感受到无穷的力量。在你以后的工作中,这将使你成为帝国真正的强大武士。再加上你无瑕的伪装技术与灵活的脑子,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大日本帝国的辉煌,会有你重重的一笔。” 武藏用手拧了拧床边的铁架,力度之大让他非常欣喜,可同时涌上心头的,却是异样的担心。因为在那件武藏不想告诉我的事件里,他已经清楚,无论付出再多,也不过是特高课的一颗棋子,如他那位女性战友一样,随时可以弃掉的棋子。 于是,武藏盯着土肥的眼睛问道:“长官,请恕在下无礼。我想冒昧地问一句,这无穷力量的背后,是否有什么副作用?” 土肥赞许地点点头。“你是个有思想的帝国军官,有些实验品也是帝国的军人,他们在接受这实验的前后,展现的只有帝国武士的无偿奉献精神,什么都没有问过。虽然这一点是我们的军队所提倡的,可是,作为我来说,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像你一样,对我提出这种问题。毕竟实验品自身的感觉,才是九日研究所最需要了解的。”土肥原一郎向后退了一步,坐到了身后的椅子上。“武藏中佐,你现在身体的体能,已经和正常人不一样了,具备有你以往力量的两倍。这样说吧,你现在的身体,能当两个强壮男性来使用。不过……”土肥又顿了顿,“不过你身体里的思想,按理说,也变成了两个人。你需要用自身坚强的意志,来控制另外一个思想的蠢蠢欲动。当然,那个弱小的意识,也早已经被我们研究所通过一些手段进行了抑制。但是,我们也无法保证他会不会慢慢地苏醒。武藏君,有一点你可以放心,只要你不在意识里去放任那个意识的存在,那么,那个意识就会如大海里的一粒沙子一样渺小。” 土肥原一郎得意地微笑着,他和颜悦色时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个军队情报机构的掌舵人。武藏默默地听着,他的身份原本就很特殊,此时脑海里突然涌现那位女战友的凄惨经历。并且,在土肥开口说这段话,提到“实验品”这个名词时,更使武藏觉得自己始终只是特高课的一颗棋子。再说,只要用到“实验”两个字,代表着也有失败的可能。那么,如果这实验失败的话……武藏不敢往下想。 武藏假装疲劳地闭上了眼睛假寐,结束了这次谈话。 一周后,武藏被送出了远山,回到了关东军总部。 潜伏 说完这些,小五闭上了眼,记忆深处浮现出来的东西,让他沉默了起来。 我握着方向盘,没有打断他的沉默。过了几分钟,小五睁开眼,然后对我说道:“邵德,你有没有过爱人?有没有拿全部身心去爱的女人?” 我身子一颤,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我咬了咬牙:“我只爱过我的妻子,可惜,她死于一场交通意外。” 小五愣住了,然后他低声说道:“邵德,对不起,我不应该提起你伤心的往事。” 我笑了笑说:“没事!都是过去的事了。小五,你呢?你爱过女人吗?” 小五也笑了:“我也爱过一个女人,可惜的是,那个女人自始至终也没爱过我,哪怕是到最后,她也在用谎言来欺骗我。就算她与我发生肉体关系,也是因为任务的需要。” “她还在吗?”我插嘴道。 小五叹了口气,望向车窗外的远山丛林:“我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如果她还活着,那么她现在应该也在这远山里。” 小五说到这儿,我却想起另一个人来。“小五,你记不记得那个无皮女人?就是在我们抓获大刀刘时,帮了我们的那个无皮女人。她是谁你知道吗?” 小五一下没声了,我偷偷瞄过去,他抓着相机的手,明显抓得更紧了。我追问道:“你认识她?” 小五还是没回答我,低下了头。我自觉这样逼问他有些不妥,便打住了,默默地开着车,不再说话了。 小五沉默了很久,终于吭声了:“我应该是认识那个女人的,可是,可是我印象中的她不是这个模样。这个女人应该只是我深爱的那个女人的同伴。” 我点了点头,不再提问了。看得出来,小五在尽量回避着某段过去。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角落,是不希望被提起的,就像我心里给春梅留着的那个角落。 车继续往前驶去,距离战俘营应该有四五个小时了,前面的车队终于慢了起来。小五身体坐正,找了个比较隐秘的草丛,把微型相机扔了出去,然后对我说道:“应该是快到了!我稍微有点印象。我以前进入九日研究所时,是被蒙上了眼睛的,到门口才解开。我记得附近大概是这样的。邵德,你把车开偏一点儿,让我能够看清楚车队前面的情况。” 我转动方向盘,让我们的视线不至于被前面的车队拦住。只见在车队的最前方,一道爬满灌木的陡峭山坡出现了。 最前面的卡车上,跳下了一个鬼子兵,走到灌木前,把手伸进了那片绿色的植物。几分钟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那片爬满灌木的陡峭山坡从中间分开,缓缓地往两边移去。是一扇被隐藏好的机关大门。 鬼子不知道对里面喊了句什么,然后车队再次发动,往里开去。 我们也跟在后面,发动了汽车。没想到里面居然还有一扇只够一辆车通过的铁门。我仔细地观察四周,冷不丁看见这扇铁门两侧各有一个约一层高的岗哨,岗哨上面堆着沙包,两挺重型机枪摆在上面。见车队进来,机枪位置的鬼子兵都站了起来,对我们行了军礼。我留意到这两挺机枪,枪口都是对着我们已经通过的那扇伪装好的大门。在这么十几米的射程内,配上这么两挺重型武器,想要强攻是非常困难的。 我和小五没有说话,冷冷地留意着这一切。小五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所以他的表情很镇定,我始终阴着脸,但紧握方向盘的手心却都是汗水。 我们顺利地过了第二道关卡,进入了基地内部。这扇狭窄的铁门后,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如果不是头顶密密麻麻的灯,还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隐藏在地下的空间,给人感觉完全像是露天操场。 车队缓缓地往前开着,我偷偷地瞟了一眼身边安静坐着的小五,他紧锁着眉头,望着车窗外。我想要开口对他说几句,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能选择沉默,跟着前面的车行驶着,最后靠墙一侧停了下来。 装着那一百个战俘的五辆卡车,车头面对着山洞的洞壁,并排停下了。里面的鬼子兵跳下了卡车,双手端着枪,站在卡车两旁。大刀刘和郑大兵装着武器的卡车也开了进来,他俩故意把车开到了其他卡车的旁边,紧挨着停下。我还注意到,那辆卡车上的司机并没有下车,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远处一排鬼子士兵整齐地跑了过来,围住了我们的车队。我更加紧张起来,望了望小五。小五神色依然镇定,对我点了点头,然后打开车门,往外走去。我摸了摸腰上的手枪,然后也打开车门,下了车。 过来了三四十个士兵,加上从那五辆卡车里下来的士兵,一共应该有六七十个吧!他们呈扇形围住了我们的车队。我隐隐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可当时的情况也由不得我多想,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小五身后,朝他们走去。 只见从士兵堆里,一个白白胖胖戴着眼镜的秃头军官走了出来。他身后四个挂着歪把子机枪的高个士兵紧紧地跟在他身后。秃头军官看着我和小五,面带微笑迎了上来:“坂田君,看来前段时间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啊!” 小五也笑了,朝着他走去,嘴里说道:“谢谢土肥将军关心,支那人的武器,怎么能伤害到我们大日本帝国武士的身体呢?” 我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儿,面前这看上去慈祥和蔼的老头,难道就是臭名昭著的关东军三羽乌之一——日军陆军省特务机构第一号人物土肥原一郎?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因为之前我与他在沈阳城剿匪司令部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当时是夜晚,所以我对他完全没有印象。此时我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认出我来。 土肥原一郎应该没有认出我,他笑眯眯地走到小五面前,拍着小五的肩膀说道:“坂田少佐,陆军少壮派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优秀军官,所以大日本的铁骑,才能够在中国战场上所向披靡。” 说完他把眼神移到我脸上,问道:“这是不是新进驻到战俘营的士官啊?九日基地外围以后全部要换成天皇的士兵,支那人全部不可信。” 我连忙立正敬礼:“在下宫本次郎向将军问好!以后还希望将军多多栽培。” 土肥原一郎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他点了点头,然后侧身,手指向操场后面其中的一道铁门,说道:“来!我带坂田君与这位新兵进去参观一下,也要让新来的宫本君多多了解一下九日研究所。” 我迟疑着,没有抬起步子。当时我和小五正站在那五辆卡车的车尾处,面前是那六七十个全副武装的鬼子兵,土肥原一郎在我们的正对面,只有三四米距离。我心里在默默计划着:如果现在我以最快的速度扑上去,能不能制伏这位地位显赫的特务头子?如果制住他作为人质,相信可以为我们今天的行动争取到很大的胜算。 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我打消了,因为土肥身后贴身站着四个挎着机枪的士兵。我注意到他们的个头都不小,军帽压得低低的,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在他们军帽没有盖住的地方,铁青的发碴儿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合体人!对!他们肯定是和我一样有特殊体格的合体人。之前我所看到的若干日军合体士兵,头发都修剪得非常短,包括大刀刘,直接剃成了光头。 我犹豫着,抬起了腿,跟着小五往土肥所指的方向走去。我希望在跟随土肥走入基地内部后,能够找到一个对方放松的机会,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土肥原一郎,控制住他。我相信,小五的想法应该和我一样。 那四个高个士兵并没有跟着土肥转身,这点让我觉得很欣慰。但这种欣慰马上就转变成了担心,他们没有转身并不是没打算往里走。相反地,他们是在我们经过之后,分成四个方向,把我和小五夹在中间,然后往前移动。 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走在前方的小五步子还是很稳,像一个真正的日本军官一样,昂首挺胸地朝前走去。我也抬起了头,朝前走去。 冷不丁地,我突然察觉到在我身后,有一道火辣辣的眼神正死死地盯着我。我往那边一看,只见在我们进来的方向,一个两层高建筑的二楼走廊上,一个穿着黄色军装的军人正看着我。那建筑距离我有二三十米,那边灯光也比较暗。所以我分辨不出他是谁。 之前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重了。 我见过他,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并且应该就是在不久之前。 我边思考着,边走向了操场尽头的那扇铁门前。四个高个士兵还是围在我和小五身边,土肥原一郎很放松地在前面走着,他在铁门前弯下腰,把手指伸进了那扇铁门下面的两个小孔。小孔里应该就是我与小五之前看到的机关。 很快,铁门缓缓开了。土肥原一郎回过头来,笑了笑,眼神中透着一丝异样。我心里还是抱着侥幸,毕竟对方如果真要解决我们,在我们进入到基地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发动攻击。目前这情况唯一的解释就是,土肥并没有起疑,只是现在要带我们参观的东西,是基地里比较机密的项目,所以才会这么谨慎。 铁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过道,两侧悬挂着灯,墙上用水泥糊得非常整齐。我们陆陆续续走了进去,四个高个士兵还是站在我们前后,把我和小五夹在中间。 这是我第三次进入到这个地下世界,之前和小五潜入到浸泡战俘的房间,以及和杨建进到物质存储的仓库时,我都没有机会认真地看个仔细。我现在正好可以抓住这个机会,肆意地四处打量,因为我现在的身份就是第一次来到九日研究所的日军军官,我的所有好奇都是正常。 过道与两边的水泥墙壁都没有任何问题,我仰起头,往头顶望去。 如果这是个天然的山洞被日军加工建设而成,那么我相信应该可以找到一些自然的痕迹,比如头顶出现坚硬岩石或者有水的钟乳石。可是,在我头顶我看到的却并不是自然山洞的洞壁,也并不是水泥糊上的天花板。居然是一块被打磨得光滑平坦的完整的石头,在石头的边缘,我甚至还发现有一些奇怪的花纹,往前延伸着。 据我目前掌握的线索表明,远山战俘营与九日研究所应该是在三十年代初期,日军刚进入东三省时才建成的。那么,日本人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消耗庞大的人力物力,建设出这么个大型的工程——让这个巨大的地下世界成为一个整齐的宫殿般的基地。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日本人进入东三省之前,这个地下世界就是已经存在的,日本人只是进行了简单的建设,便投入了使用。 可是,在日本人进入之前,这里又是个什么地方?又是什么人,在这远山深处的地下,建造了如此巨大的工程?他们建设这里有什么用途呢? 一系列的疑问充斥了我的大脑,我一声不吭地跟在小五身后往前走去。土肥带我们下了一个扶梯,又走过一道很长的走廊。最后,在一个两旁有士兵站岗的铁门前驻足了。 土肥原一郎转过身来,脸上还是那种和蔼的微笑:“坂田君,研究所最新的伟大实验,马上要被你看到了,我相信,你们会和我一样激动的。就算是支那人,如果有幸看到这一切,也会高兴地尖叫的。” 说完这话,土肥原一郎挥挥手,示意铁门前的士兵打开门。 士兵弯下腰,扣动了铁门下的机关,铁门缓缓打开。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灯光明亮的巨大房间,几个穿着白色大褂的人正在里面忙碌着。房间里有很多用玻璃隔出的透明房间,里面关着不少生物,这些生物竟然没有一个是完整的,而是各种奇怪的、我没见过的东西。这些生物缩在隔间的角落里,高昂着头,恶狠狠地盯着站在门外的我们。 我的目光马上被吸引住了,正当我准备好好查看的时候,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匆忙走上前来,拦住了我的视线。这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戴着一副圆圆的金丝眼镜,白大褂里面的军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的,奇怪的是,他的衣领上却没有领章。另外,他的头发也与年龄很不相称,基本已经半白。 这个男人快步走到我们面前,面对着土肥原一郎弯下腰来,非常卑微,这不禁让我联想起了伪满洲国的那些官员。只见他弯腰低声对土肥原一郎说道:“欢迎土肥君莅临实验室,还请多多指教!”他的日语非常生硬,一听就知道不是日本人,这让我很好奇。 土肥原一郎点点头,然后指着他对我介绍道:“这是实验室的黄碧辉先生,坂田君的老熟人,新来的这位士官应该不认识他吧!” 黄碧辉对我和小五行了个军礼,相较于土肥原一郎,表情明显有些倨傲。也就是这傲慢的一瞥,让我突然对面前这个黄碧辉产生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好像在哪儿见过,可又想不起来。我甚至可以肯定,在我的意识里,以及雷子与邵德的回忆里,都没有这个男人。 但是,我绝对认识他,并且和他还非常熟悉。我脑子里嗡嗡的一阵巨响,一组组奇怪的画面闪过——我站在这个黄碧辉的身后,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短发的女人,女人耳后的脖子上,一颗黑色的痣分外抢眼;画面又闪动起来,面前这黄碧辉仰面躺在一个行军床上,表情非常哀伤地默默流着眼泪,眼泪顺着双鬓流入发丝…… 不敢再往深处思考,我的头如被刀斧劈开般剧痛,我身子一晃,往旁边歪倒。身旁的一个高个士兵连忙扶住了我,关切地问道:“长官,你没事吧?” 我连忙站正,把思绪从脑海里突然冒出的画面中抽回来,刺痛也在瞬间消失了。我连忙回答道:“没事!” 我的话刚落音,在我身后,也就是我们刚刚经过的走廊的另一头,一个非常好听也很耳熟的声音传了过来,说的是中文:“没事就好!邵德长官难得有机会来到九日研究所,自然要好好参观一下的。” 我微微一抖,连忙转身过去,那一瞬间,我猛地想起之前所看到的那个远远盯着我的日本人。之前我不能得知,可从刚才的说话声中,我能肯定,那是松下幸太郎——跟随我们进入远山丛林里追捕逃跑战俘,被其他日军士官称呼为社长的日军神秘军官——松下幸太郎。 第九章 南造云子:武士与村庄 营救 我回到山洞时,孩子们都在。从他们无比兴奋的表情中可以判断出,他们昨晚应该去山洞觅食了,所以现在还没睡觉,聚集在门口迎接我。 我推开冲上来撒娇的孩子,往山洞深处走去。疲惫的身体倒在地上,此刻,我实在没有任何心思去答理撒娇的孩子们。 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半人半鬼的生活,这三年来实在压抑得太久太久,很多东西都无法释放,简直要爆炸了。 奇怪的是,在经历了这一切后,我并没有失眠,我想可能是因为太累了的缘故,闭上眼睛后便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外面又是黑漆漆的一片。 我双手抱住双膝,把头埋在膝盖之间,长长的头发盖住了我的脸及视线。洞里面很安静,孩子们可能结伴出去觅食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叮嘱孩子们出去觅食时尽量避开丛林里的人,即便碰见,也不要正面发生冲突,能避则避。幸好,远山的树木高大茂盛,这为我们隐藏行踪提供了很多方便。再者,孩子们身体瘦小,紧急关头可以钻入地上长年累月堆积的落叶堆里。 我也选择了昼伏夜出,尽量避免与任何生物遇上。我渐渐麻木,迫切希望忘掉远山外的一切,忘掉邵德,带着孩子们在山林里一直生活下去。 远山里也变得安静下来。邵德以及他身边的那群人再也没有出现过,甚至没留下一丝痕迹,消失得非常彻底,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这样平静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一直到那天傍晚。 那天天还没黑,有几个孩子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我,意思是他们要出去觅食。那段时间一直很平静,我就放松了警惕,点了点头。 几个孩子咧着嘴,牙齿闪着慑人的光,嬉笑着爬出了山洞。剩下的孩子围在我身边,听我哼唱日本的童谣。 大概半个小时后,洞口传来孩子的怪叫声,叫声很短促很尖锐,通常,他们只有在遇到意外情况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我“忽”地站起,往洞口爬去。那几个出去觅食的孩子正从洞外爬进来,慌慌张张地冲到我面前,表情非常怪异,不停地指手画脚比画着,还做出开枪的手势,神情非常关切。 我愣住了,我们身处的山洞位于远山里的最顶端,如果底下丛林里真有枪炮声,我们这里是能听见的。可孩子们做的手势,分明是告诉我有人正在扣动扳机。 我疑惑地看着他们,几个孩子见我依然不明白,更加激动起来,上蹿下跳着,有一个孩子还摆出一个匍匐的姿势。 我开口问道:“有人躲着?” 孩子们也愣住了,半晌才明白什么意思,纷纷焦急地点头。我更加奇怪了,按理说,丛林里的日本人对孩子们曾经有过那么多次伤害,孩子们肯定非常惧怕日本人,就算看到了也会躲起来,不可能会流露出这种关切的眼神。 我试探性地问道:“是九日要伤害别人?”孩子对于“九日”这两个字非常敏感,在他们看来,远山里的所有日本人都可以用“九日”这个名词替代,所以我故意说到“九日”这个词,目的就是指向远山里的日军士兵。 孩子们频频摇头,依然张大嘴怪叫着。 眼见孩子们如此关切,我决定下去看看,于是便站了起来,对孩子们说道:“带我去看看!” 那几个孩子听懂了这句话,转身往外面爬去。其他孩子也跟在我身后,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可神情却非常激动,一边爬动着,一边兴奋地龇牙咧嘴。 我心里浮出一丝凉意,孩子们时不时流露出来的这种嗜血的兽性,始终让我担心。但眼下的情形容不得我多想,赶紧跟在那几个孩子身后,爬出了山洞。 夜色正慢慢来临,我们快速地离开显眼的山崖,冲进了树林,在树上快速行进着。那晚有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再好不过了,是我们行进时最好的掩护。 很快,一片空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同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空地后面的树林里冲了出来。 是邵德身边出现过的那个男人——那个让我感觉非常熟悉的男人。 只见他奔跑的速度非常快,从树林里闪出后,用闪电般的速度冲向那块空地。他的正前方是一个下坡,下坡前面是一片更加茂密的树林。 一个速度和他一样惊人的日军宪兵跟在他身后。这宪兵剃着光头,双手各握着一把大砍刀,看情形是在追杀前面的男人。他魁梧的身体像一个冒着蒸汽的火车头,即便远远地瞅着,也能感觉到一股可怕的杀气。 孩子们在看见这个光头后,变得异常激动。我相信,如果不是我在身边,他们肯定已经朝前扑上去了。 我挥了挥手,示意孩子们都别动。我也猫在树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就在前面那个男人冲到下坡处时,从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响,枪声非常大,听得出是狙击枪! 那个男人中枪了,往前奔跑的身体往空中一弹,一股血从他胸口处喷射出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下坡的暗影深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了。 没想到那人是邵德!邵德弯着腰朝中枪的人扑去,他的速度也出奇地快,趁那个中枪者身体还没摔到地面,邵德便已经抱住了对方,并就势往地上一滚。 紧接着,那下坡处多出了几个人影,同时朝前方握砍刀的光头冲了过去。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当看到心爱的男人遇到危险的这一时刻,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选择平静。我身子往前一扑,叫喊道:“上!” 孩子们早已摩拳擦掌多时,这下见我下了命令,迅速从我两侧向前方冲去。我继续叫道:“杀死那个光头!” 我的尖叫声被再次传来的狙击枪枪声盖住了,我甚至不能确定孩子们有没有听见我的叫喊。 孩子们非常有默契地分成了两队,有七八个孩子朝着发出枪响的树林里冲了过去,其他孩子则扑向了邵德与光头那群人的方向。 我看到与邵德一起从下坡处冲出的人群里,又有一个人被第二声枪响击中了,扑倒在地上。另外一个高大的黑影却突然举起了枪,对准了跟他一起钻出来的一个男人。 我不明就里,往前扑去。孩子们已经在我之前冲到了那片空地,他们灵巧地隐藏在树叶堆里,往光头所在的位置快速移去。 我扑到了空地前的最后一棵树上,就在这时,树林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应该是冲过去的孩子们扑倒了躲藏在里面的狙击手。 那个举枪对着邵德队伍里的人的男人,以及那个光头,也在同一时间被地下钻出来的孩子们扑倒了。孩子们似乎能够分辨得出敌我,准确无误地袭向了光头和举枪男人。 我松了口气。整个局面瞬间被孩子们控制了,邵德及其那群从黑暗中冲出来的人,愣在了原地。 我再次尖啸起来,示意孩子们赶紧脱身。虽然孩子们帮助邵德控制了敌人,但我不敢保证邵德他们在见了孩子们恐怖的外形之后,会不会对孩子们动手,并且,我也无法肯定孩子们在攻击完这几个目标后,会不会选择扑向其他人。 孩子们听到我的尖啸后,快速地跳回到了地上,往四周散去。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一直没有动弹的邵德却突然转过身来,像是有预感一样朝我的方向望了过来。我的目光与他的双眼再次交会。 紧接着,他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如触电般抽搐了一下。然后…… 我转过身,往丛林深处扑去。 我怎敢面对你?此生我最深爱的男人;我不过是一个丛林里的山妖,一个远山里的魈魔而已。 梦一场 我发狂地在树与树之间跳跃着,树木不断地从我身后掠过,我的过去都只是一场梦,消失在我与邵德最后的那一次散步……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了,在陆府的我接到了特高课的电话。对方的声音我非常熟悉,是负责特务工作调度的一个指挥官。他用很平静的语气对我说道:“是孙舞阳吗?我是丽春舞厅的刘经理。你辞职这么久了,有些东西却还没拿走,为了防止偷盗现象,麻烦你回来整理带走吧!” 我应了一声,挂下电话。对方暗语的意思是:任务取消,最近要安排我离开陆府,离开艺名孙舞阳、真名李春梅的这小女人的世界。 夕阳透过玻璃窗照在我身上。我头发披散着,傻傻地发呆。我知道美丽的童话故事即将结束,这一切仅仅只是一个美好的梦境,始终躲不过梦醒的一刻。 晚饭时候,邵德如往日一样,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陆正海和姜阿姨微笑着看着我俩。我强装无恙地笑着,饭菜在我嘴里味同嚼蜡。我深知,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有着温暖和无限亲情的家庭了,将要和所有的幸福快乐告别。 吃完晚饭,我木然地上楼,对着梳妆台化妆。我把头发盘好,从衣橱中找出邵德最喜欢的一件旗袍穿上,然后披上一件大衣,提着手袋,往楼下餐厅走去。 邵德和陆正海坐在餐桌旁抽烟,和平时一样闲聊。见我穿戴整齐地下楼,陆正海打趣道:“春梅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是有什么喜事吗?” 我腼腆地笑笑,然后对邵德说:“邵德,我们出去走走,看场电影吧!” 陆正海哈哈大笑:“小夫妻情趣还挺多哦!邵德!赶紧陪你媳妇出去吧,不用陪老头子聊天啦。” 说完,陆正海便往楼上走去。邵德也站了起来,笑着对我说道:“要不要开车出去?” 我摇摇头,说:“走走吧!” 邵德抓起旁边凳子上的帽子,说:“走走也好!”说完便搂着我的肩膀,往门外走去。 此时正是深秋,略有些寒意,我们在沈阳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邵德似乎很开心,一个劲地笑着,我心里非常悲伤,或许这会是我和邵德最后独处的时刻,我多么希望这一刻能够静止不动。 风有些冷,邵德紧紧地搂着我,我也抱着他,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偎地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辆军用卡车出现了,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的直觉让我意识到:这应该是特高课的特工人员驾驶的车。以往的任务结束时,机构惯用的手段就是制造一次意外,让投入到任务的特务死于一场看似普通的事故。 我手心愈发冷了,邵德问道:“春梅你今天怎么了?额头上怎么出汗了?” 我慌忙抹了一下额头,强装无恙地说道:“没什么!我很好。” 可能没事吗?邵德只是个陆正海身边的心腹,他的存在对于沈阳关东军毫无益处。我不敢确定身后卡车接到的命令里有没有顺便除掉邵德的这一任务,就算没有,我也相信,如果我和邵德一起走到马路中央,卡车肯定会不加选择地撞过来。我自然会被车上的特务人员以送医院为名带走然后宣布死亡,因为这种卡车的车头都设计好了,只会把人撞飞,并不会出现真正的伤亡。 可是,如果邵德连带着被撞倒了呢?那么特务会不会顺便碾过邵德的身体? 想到这儿,我越发担心起来,于是便扭头往马路对面看去,对面有一家脂粉铺正在打烊。我连忙对邵德说道:“邵德,你等等我,我过去对面买点胭脂。” 邵德微笑着说:“我陪你一起过去吧?” 我强颜欢笑,娇嗔地说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去脂粉铺像什么话?我还是自己去买吧!你在这儿等我。千万别动哦!”说完,我转过身,慢慢地往对面走去。 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如撕裂般地疼痛。我深知,这会是我和邵德最后的告别。 身后的卡车果然飞驰了过来,准确无误地撞在了我身上。我摔倒在地,佯装昏迷。邵德疯狂地向我扑了过来,却被卡车上跳下来的穿着军装的日本士兵架住。 一个军官打扮的特务从驾驶室里跳了出来,一把抱起了我,假装非常焦急地往车上冲去。嘴里用日语对着邵德喊道:“我是日军司令部村边宁次,我现在送这位女士去司令部医院,救人要紧,这位长官你自己赶过去吧!” 说完这话,特务发动了汽车,往街道尽头飞快地驶去。 一个小时后,邵德在司令部医院接到了我的死亡通知书。然后一个顶罪的日军士兵,当着邵德的面被宪兵带走,日军军官会找陆正海和邵德谈话,声明这完全是一次不幸的意外,日军司令部表示非常生气。同时也希望陆正海和邵德顾全大局,不要因为这么一次意外而否定了大和民族与中国人民的友谊。同时,这位军官会发表申明,为了不让事件升级影响到中日感情,我——李春梅的尸体会在最快时间内火化,希望陆正海司令和邵德长官能理解! 邵德是如何接受这一结果的,我已经不得而知。我当晚就被送到了特高课位于沈阳日军司令部的地下办公室,几个日军士兵把我送进了一个封闭的审讯室。 我换上了军装,心情还是异常沉重,坐在里面发呆。每一个任务失败的间谍都会被送到审讯室接受询问,这一点我早就知情。当时时局混乱,特高课的军人可以说是国家核心机密的掌握者,很多机密的事情需要调查及核实清楚。当然还有其他的,对于任务失败者而言,可以有千万种理由,但是,大和民族不需要借口,失败了就是失败。这场审讯需要的当然不是失败的理由。特高课真正担心的是,任务的参与者是否在任务中变节。 我安静地坐在凳子上,这是我第一次作为任务的失败者接受这种审讯,白晃晃的灯管对着我,异常刺眼。几分钟后,几个黑影出现在灯光背后。主审官是本次任务的指挥官藤原少佐。 藤原少佐冷哼了一声:“南造云子,我可以先给你一点时间,让你考虑清楚,主动交代你在这次任务中对机构隐瞒的东西。” 我摇摇头:“我什么都没有隐瞒,确实没有发现陆旭有与中国军队接触的证据。” 藤原少佐身边一个老头听完我的话,摇了摇头。我注意到他穿着宪兵的军装,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宪兵队是不能插手特高课事务的,除非接受审查的人已经被确定为有叛国叛军的嫌疑。 可我确实没有隐瞒。在我投入这个任务的几个月里,完全没有与陆旭相关的任何消息进入陆府。如果非要说有隐瞒的话,那就只有我在陆正海书房里的那些发现。 我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了。 藤原少佐拍了一下桌子:“南造云子,你是特高课的高级特工,帝国对你寄予厚望。你多年来为帝国的付出,军部也都知道。你好好考虑考虑,不要忘记了你得到过的荣誉。帝国之花!军部不希望你就此凋谢。” 我还是摇头:“我确实没有隐瞒。我承认任务失败了,但是我没有做对不起大和民族的事情。” “没有吗?”藤原少佐冷笑道,“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吧!你之前反馈的情报,说在陆正海书房的暗室里没有任何发现。机构本来已经相信了你的鬼话,可上头有长官为了保险起见,又安排了一个特务潜入到陆府,也进入了那个暗室。嘿嘿!南造云子,你是军部培养出来的精英,不会连一个低级特工人员也能发现的东西,你居然没找到吧?” 我的心往下一沉,但是还抱着一丝侥幸道:“暗室里是没有异常的,除了墙上挂着一顶陆正海以前在清军军队的帽子。” 藤原少佐怒喝道:“南造云子,你还真不老实。这个发现你之前怎么没有对长官汇报呢?你不会告诉我们你没看到帽子里奇怪的番号,以及……”藤原少佐冷笑道:“以及这个吧!” 他按了一下桌上的一个开关,一道光射向我背后的墙壁。我扭过头去,只见墙上映射出一个投影,正是我在陆正海床板夹层里发现的那相片。 我注意到投影的边缘有着相片与地板的交汇,所以可以确定这是另一个特工翻拍的,并不是原件。相片上酷似邵德的那男人依旧微笑着。 我定了定神,喃喃地说道:“我确实没有发现这相片,不知道这相片是你们在陆正海书房的哪个位置看到的?” 藤原少佐继续道:“南造云子,你最好老实点。这是在陆正海隔间床板里发现的。你有多大的本领,特高课有数,你现在狡辩说你没见过这相片,你觉得长官们会相信你吗?” 我只能点头:“我看到过这个相片又怎么样呢?包括那顶清军的军帽,又能说明什么呢?不过是一个老军官对以前军旅生活的回忆而已。我们军队里很多将军现在也都保留着与俄国人开战时期的纪念品,并不奇怪啊!” 藤原少佐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说道:“如果你对特高课汇报了这些发现就不奇怪,你隐瞒这些,就有叛国的嫌疑。” 我选择了沉默,不再吭声。 对方几个人交头接耳起来,他们在讨论是不是需要宪兵队把我带走。但最后藤原少佐还是摇头,重新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道:“南造云子,我想听你一句解释。你的能力与忠诚我们还是相信,但你需要对这一切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嘴角抽动了几下,终于,我抬起头来,迎着他们的目光:“我觉得陆正海与邵德都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可以相信的好军官,他们的私生活也和我们大和民族本土的百姓一样简单和朴实。我不希望因为这些不能确定的线索,让他们遭到军部更多的猜忌和怀疑,同时,对军部投入的人力和资源也是一种浪费。藤原长官,我不知道这回答你满意吗?” 藤原少佐一愣,半响,他慢吞吞地问道:“你是不是爱上了陆正海的义子邵德?” 我迟疑了一下,最后选择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他们很简单,没有秘密。如果有的话,也只是他们普通的过去而已。” 藤原少佐再次和身边的几个人耳语起来。最后,他们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审讯室。 十几分钟后,两个士兵把我带到了地下室二层的一个停尸房。藤原少佐站在冷藏室里,背对着我,见我进来,他转过身来,表情比之前缓和了一点:“南造云子,我真想不到我们引以为骄傲的帝国之花,居然会对一个支那人投入了感情,你不承认也没用,我们都看得出来。现在把你带到这里来,是给你看一个人。我们需要你明白,你应该有的爱人为帝国付出了什么!而你——南造云子,在他的面前,应该万分惭愧。” 说完,他拉开了冰柜的把手,一具冰冻的尸体滑出了柜子。 上面躺着的这具尸体我根本不认识,我往前走了几步,盯着他的脸,仔细在脑海里搜索。最终,我摇了摇头。藤原少佐继续道:“不认识吧?他就是你曾经的爱人,千面人武藏鬼雄。这是他真实的面貌,在上个月你与他秘密见面后,他去苏联执行任务,被苏联特务毒死了。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要我接受一具陌生的尸体就是和我曾经共事的武藏鬼雄的事实,这个有点难度。只是,之前我和他多次执行任务时,武藏鬼雄的容貌总是频繁更改。 我木讷地摸了摸面前的尸体,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会感到悲伤。当然,我流露的悲伤表情却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与邵德分离的真情流露。特高课里到处充斥着谎言和阴谋,就算我与武藏鬼雄有过多次亲密接触,可那都是为了执行任务时的掩饰,包括上个月与他偷偷见面时的身体接触。 所以,我对武藏鬼雄并没有感情,尽管特高课里很多人都以为他是我的爱人。可实际上,他在我眼里只是普通的同人。为了帝国,我并不在意在执行任务之时贡献身体。 之后,我被关入禁闭室里,再之后,土肥长官出现了,带我离开了沈阳,来到了远山。美梦就此结束,噩梦开始了…… 回忆至此告一段落。突然,一个疑问出现在我脑海:三年前,武藏鬼雄带着我和美云逃出九日基地后,他去了哪里?他是不是顺利圆了自己的谎言,重新回到了特高课,然后和以前那样,化身为不同的模样,去执行不同的任务呢? 想到这儿,我的思绪突然停止了跳跃:那个被光头追捕,最后中枪的男人,那个从我第一次看到他在邵德身边出现便感觉非常熟悉的男人,他给我的感觉很像一个人,那就是“千面人”武藏鬼雄——特高课顶级特工! 阴谋 我试着综合所了解的信息进行分析:按照特高课的思维方式,绝对不会允许一丝疑点存在。陆正海隔间的发现,无疑是一个非常有亮点的新线索。在我的任务失败后,特高课不可能就此罢手,那么,特高课会不会派了武藏鬼雄潜伏到陆正海身边呢?如果这个可能性被确定的话,武藏鬼雄出现在邵德身边就能理解了,武藏就是特高课插入到陆正海以及邵德身边的一颗铁钉。并且,以武藏鬼雄的本事,要取得陆正海以及邵德的信任,并不是难事,那么,现在的邵德岂不是非常危险? 武藏鬼雄——一想到这个男人,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泛出种种纠结和矛盾。像他这种高级特工,不可能生出怜悯之心而做出任何不理智的决定。他经历的过去异常残酷,足以令一个男人遗忘本性里的善念。他救我,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深爱着我。 可是,一个如此危险的人物,现在却出现在邵德身边,后果不堪设想。 他是为了完成任务可以不择手段的那种人,可以说是邵德身边的定时炸弹。他不爆炸只会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还没有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我相信,只要他达到目的,那么,邵德就只有一死。 我心里更加慌了,甚至想停下步子,回去告诉邵德这一发现。可是,那些孩子们,他们不应该卷入到这里面。我答应过美云,要好好保护他们。我不能因为邵德的安危,把孩子们带入危险当中。 我在那道山壁前停止了脚步。孩子们抓住山藤正准备攀爬,见我止步不前,于是纷纷扭头疑惑地望着我。我挤出一丝微笑,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往上爬,回山洞等我。 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的身影消失在头顶的洞口,我正准备转身,突然想起了什么。此刻我面前是那道山壁与脚下相连的鸿沟,我往旁边缓缓走了几步,目光锁定在面前的山壁上。 邵统军与几个战友合影的背景是在陡峭的山壁之前,而现在我面前也有这么一道山壁。我伸出手,抚摸着这块光滑的石头,沿着鸿沟往旁边慢慢走去。之前我通过狙击枪的望远镜看到的那个武士,绝对就是本应该在二十几年前死于那次神秘任务的邵统军,这一点我能肯定。所以我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并没有死,而是一直留在远山里。那么,多年前,他离开邵德的母亲及陆正海之后,去的地方会不会就是远山呢? 我往前继续走着,我非常熟悉这一块的地形,就算闭上眼睛,也可以分辨出前面是否有凸出的石头或者小小的坑。 走了几分钟后,我的手离开了山壁,往后退了几步。没错,那张相片的背景就是在这儿,绝对不会错。我努力回忆着那张相片的具体细节。 这个位置是邵统军站着的地方,旁边位置是手握黑色武器的男人所站的位置……那么,我现在所站的位置,应该就是当时给他们四个人拍照的人站的位置。我举起手,用手比画成相机的镜头。我身高有167厘米,邵德身高179厘米,想来他父亲个子也不会矮。可是那张相片里,拍摄的角度给人感觉是拍照的人站在高处,镜头朝下按下的快门。 我低头往四周看了看,地面上并没有凸出的石头,这让我排除了拍照者站在高处的怀疑。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给他们拍照的人个头不小,甚至要比估算身高在175厘米以上的邵统军还要高出半个头才对。那个人会是谁呢? 会不会是外国人?一个大胆的推断在我脑海里浮现。这念头闪出后,更多之前的疑点也能够得到解释。在1913年的中国,就算是北洋政府里,照相机在当时也算得上是顶尖的高科技产品,估计没几个人能有。如果给邵统军他们拍照的是外国人,那么这个问题也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1913年,邵统军接受的是什么任务呢?和他一起潜入远山的同伴里,为什么还有外国人?邵统军与陆正海是同僚,那么他们是不是同时效力于那个所谓的天字一号机构?那个机构又是干什么的呢? 一系列的疑问紧随而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迫使自己冷静。担任特务工作多年,我比一般人要敏感得多,我的直觉告诉我,所有的这一切应该都是有关联的。或许我可以得出这样一个推论:因为在陆正海隔间里的发现,特高课派遣千面人武藏鬼雄渗透进了陆正海的生活。而邵德与武藏鬼雄在远山的出现,也很有可能是军部的安排,希望通过邵德,在远山里有新的发现。远山里的九日基地已经存在了快十年,按理说对于远山的了解,九日基地应该已经比较深入。那么,邵德之所以被作为一颗棋子开始使用,目的就在于他的亲生父亲——邵统军。特高课只要仔细地研究那张二十几年前的相片,应该就很容易推断出拍照的场所是在远山,照片中的男人是邵德的父亲…… 全部都联系上了,我皱紧了眉头,用手把额前的头发拨开。邵统军现在和远山里那群奇怪的武士在一起,武士们消失的位置就是我脚下的这道鸿沟。 对了!那个奇怪的村庄……武士们在那个夜晚冲进了那个村庄,他们是要寻找什么?当晚他们给我的感觉目的性非常强,像是要去村庄里做些什么。只是,他们在村庄里没有任何发现,紧接着便回到了这里,跳下了鸿沟。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完全是为了村庄才有了他们那晚的行动。 我转过身,往悬崖下方奔去。我要进入村子里探索一番,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 一个多小时后,我趴到了那个小小的盆地上方的草堆里,往下望去。村子依然鸦雀无声,白天驻扎在这里的哨兵应该都已经撤防了。他们撤防的路线无非就是通过村庄中间的井,然后通往地下的九日研究所。我有点后悔,出来时候没有携带那柄狙击枪,要不我现在可以用它好好地观察下村子里的情况,也能看清楚我对面与侧面的树林里是否有其他人在。 我从草堆里站了起来,往下方一步步地走去。 村庄里依然一片死寂,安静像是地狱的气息,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行进。当我走到村庄前,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并没有我所担心的生物冲出来,也没有任何声响让我起疑。 我朝着距离最近的一所房子跑去,门是虚掩的,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子里跟中国普通百姓家庭一样,整齐地摆放着农具和家什。炕上也铺着被褥和枕头。 这些看似平常的伪装并没有吸引我的注意,我闭上眼睛,让自己适应室内的黑暗环境。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炕旁边的那堵墙壁。墙壁非常整齐,整齐到让人觉得特别不正常。 如果真是普通百姓人家,那么,这堵墙壁也应该是布满了陈年的痕迹,不管怎么说,顶多也是拂去尘土才会彰显得异常整洁。可是,我面前的这墙壁却非常光滑,光滑到让人感觉糊在上面的泥土都是仔细抹平过的。 我往前走了几步,用手指在墙壁上抠了一下。果然,最外层是专程糊上去的,里面的泥砖应该才是墙壁本来的面目,那特意糊的这层泥是要掩盖什么呢? 我的手指在墙上缓缓移动,希望找出线索。 终于,在炕边的位置,一道非常不明显的喷射状深色颜色,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用手指刮去了一点点泥,然后搓了一点点粉末,在舌头上舔了舔。是血!而且应该是人血。也就是说,曾经有人的血喷射到这堵墙壁上。 我仔细地回忆三年前在九日研究所工作时了解的关于研究所的布局,在当时这个伪装成村庄的明哨,晚上是有驻军的。可是从我逃离基地进入远山后,晚上再也没有见到过村庄里有人驻防了。 难道是三年前那个夜晚发生过什么?所以那晚之后,这里就不再派人驻守?我闭上眼睛,回想起那晚发生的一切。对!在武藏鬼雄还没有冲进去救我和美云之前,我就已经听到了头顶有激烈的枪炮声。枪炮声是在我和美云被囚禁的牢笼上方传出的,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推断当时地面上的远山里,正在经历一场战斗?也是这场战斗,让武藏鬼雄把握住了机会,顺利营救出我和美云。 武士!还是那群武士。我带着孩子躲在大树上第一次看到他们时,他们正从村庄的方向奔跑过来,身后紧跟着的不就是日军士兵吗? 我试着慢慢分析——武士袭击了驻防在村庄伪装成中国百姓的士兵,然后,他们之间有了一场小规模的战斗。我和美云听到的枪炮声就是武士与士兵交火发出来的。武藏鬼雄抓紧机会,趁着基地混乱之际,救出了我们。却没想到,我们在逃亡路上,与刚离开村庄的武士在那个树林不期而遇,便有了三年前我和美云经历的一切…… 根据以上的蛛丝马迹,我基本可以确定这些推断正是三年前那晚发生的一切。墙上的喷射状血迹,绝对是冷兵器袭击制造的。子弹洞穿身体喷出的血迹,应该是爆破状的。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往门外慢慢走去。 就在我刚走出房子大门时,旁边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起:“你好啊!无菌实验品!” 这突然的说话声让我顿觉毛骨悚然,因为声音非常熟悉——特高课调查股藤原少佐。 我猛地转过身,朝说话的方向望去,没想到却是三个完全陌生的身影。他们穿着宪兵的制服,很高大,头发修剪得非常短,呈品字形站在我身后。说话的是最前面的一个宪兵,有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另一只眼睛在夜色中闪着瘆人的光。他看着我,如同看着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一般,微笑地盯着我,见我转身露出疑惑的表情,他张嘴继续说道:“怎么了?云子小姐,不认识老战友了?不会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吧?” 我吞了下口水,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藤原君?特高课调查股股长藤原少佐?” 独眼宪兵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看来云子小姐还是记得我的,不过我现在的身份是陆军省圣战高级士兵而已,军衔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为帝国做出更大的贡献。” 我往后微微地退了一步,面前的藤原和那两个士兵并没有动,依然冷冷地看着我。似乎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瓮中之鳖,完全不担心我能逃出他们的手掌心。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目前的局势。我双手空空,没有武器可以抵抗。我只能尽量保持这种对峙,瞅准机会逃跑。 藤原慢悠悠地把手里的长枪转到了背后,我注意到在他后背上,还挂着一把只露出长柄的武器,应该是刀或者剑之类的冷兵器。 我忙把目光往另外两个宪兵的后背上望去,只见他们除了手里握着的长枪外,也都背着一把黑糊糊的冷兵器。让我更加激动的发现是:其中一个宪兵背着一把长弓,另外一个宪兵背着的武器竟然与武士们携带的黑色长棍非常相像,也就是在邵统军那张照片里出现的奇怪武器。 我留了个心眼,然后把目光转向藤原。藤原保持着一种轻蔑的微笑,依然盯着我。 我用手把面前的头发拨开,露出脸皮,努力挤出一丝苦笑:“藤原君,那真要恭喜你,是土肥将军给予了你这种称为高级士兵的机会吧?少了一只眼睛,换回来的是更为强大技能吧?九日研究所的最新成果我还真不知道呢!” 藤原点点头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土肥将军可以说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对帝国的忠诚让我得到了这个新的身份。我不像你,南造云子,头上顶着诸多光环,却成为了背叛国家的叛徒。云子,说真的,如果不是因为事先知道你生活在远山里,我刚才都不敢确定这半人半鬼的身影是你,虽然你的容貌完全变了,可是你走路的姿势我倒是认识的。” “容貌完全变了?”藤原的话让我一愣,但很快就释然了,我身上结满血痂,当然会有变化。 我咬紧了牙,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刺激他。同时脑子里正在快速地思考:对于九日,对于军部,我早已经是一颗被放弃的棋子。我是生是死,完全不会影响九日的任何计划。那也就是说,藤原与这两个宪兵,或许有可能放我一条生路,让我继续以这种半人半鬼的样子,消失在远山深处。 我怀抱着这一丝侥幸的心理,努力让自己的笑容好看一点,镇定地对着藤原说道:“藤原君,对于之前的事情我不想解释,这些年,军部给我的惩罚够多了。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还像个人吗?我目前的这个样子,已经不可能出现在任何有人的世界了,躲在远山深处苟且残生,是我现在唯一的目标。藤原君,求你网开一面,放过我,可以吗?” 藤原双手放在胸前来回搓动着,不紧不慢地说道:“放过你?云子,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吧!应该了解我的作风。背叛者就是背叛者,就应该得到处罚。你现在这模样,都是你咎由自取。让我想想,你是为了一个男人对吧?假如我没记错,那个男人是叫邵德吧?”说到这儿,他眼睛睁大了,低吼道:“为了一个低等民族的男人,你居然选择了背叛!我为帝国有你这种战士感到可耻。” 说完这话,他举起手,往身后背负的长柄摸去,继而慢慢地拖动出来——是一把手柄很长的砍刀,刀背很厚,应该有一定的分量。藤原用双手握住了刀柄,刀朝上举着,慢慢地说道:“还想说点儿什么?云子,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 我继续往后退,嘴里还是不死心地叫喊道:“藤原君,难道我为帝国做出那么多贡献,不能换回我现在这么半人半鬼的一条命?你们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藤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你还有三十秒。” “不!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继续后退,和藤原的距离拉到了十几米。我之所以没有选择第一时间转身飞奔,是因为藤原三人均携带着步枪,我现在站在这个空荡的村庄中央,太容易成为枪靶。 我假装绝望,继续往后退,声嘶力竭地叫道:“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自己战友的枪口下!” 藤原的头缓缓地低下,他身后那两个宪兵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居然一起往后面退了几步,似乎在等待藤原接下来的动作。 “哈!”大吼声在夜空中回荡,村庄似乎也因此震荡了。藤原猛地抬头,上半身往前微微倾斜,双腿弯了下去,这是一个冲刺的姿势。可是,在这一刻真正吸引住我的并不是他这奇怪的动作,而是他望向我的双眼。那双眼睛睁得很大,眼眶里却看不到眼白和瞳孔。 不对!不是没有黑色的瞳孔,而是整个眼眶里,都充满了黑色的瞳孔,瞳孔扩张到了最大化! 藤原动了,只是他并没有径直朝我奔跑过来,而是选择了跳跃。虽然他跳得并不高,可是身影快得惊人——他是用跳跃的方式来达到速度的最大化。 我突然想起来,那群武士也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冲刺,还有邵德,当邵德从埋伏点冲出时,也是高高跃起。 我没时间多想,藤原已经面目狰狞地朝我扑了过来,他高举的刀锋在夜色中闪烁着寒光,令人不寒而栗。我急忙转过身,往地上一趴,双腿一起发力,使出全身力气用力一蹬,用我这三年在丛林中习惯的特殊方式,往村庄外的山坡方向跑去。 一直以来,我很清楚自己的速度。我用四肢奔跑能够适应丛林这种地形,所以,我的奔跑速度要比正常成年男性快很多。 可是,藤原还是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呢?他刚才的表现,足以说明他也在九日研究所接受了某种实验,身上有了明显变化,以他目前的爆发力,只怕我是在劫难逃了,今天很有可能是我生命的终结。 我不能死,求生的欲望在我心里熊熊燃烧。再次蹦跳落地后,我拼尽全力一蹬,就在这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我弹跳起来的身体好像挣脱了地球的引力,这一次弹跳的力度格外巨大,差点儿让我头朝下摔倒了。 我落地时已经到了三米之外,这点让我对于生还的希望多了几分信心。我重复着之前的动作,双腿用力一蹬,伴随着双手一起用力,这一次因为有心理准备,跃起时无论是方向还是力度都恰到好处,达到了四五米的距离。 我迅速奔跑到了村庄外围的上坡处。紧接着,我手脚并用地爬动,只用了十几秒的时间就冲上了几十米高度的山坡。 可是,身后藤原的脚步声也同样紧促,自始至终跟在我身后。我不敢回头,担心会影响奔跑的速度。我认为,一旦进入到树林,爬上树,用我现在这种惊人的爆发力,应该可以甩开藤原他们。 就在我距离那片黑色的丛林只有几步之遥时,身后传来一声枪响。我的心一凉,以为是藤原或者另外两个士兵扣动了扳机,想要击毙我。 藤原的脚步声也停止了,随即我听见他转身往村庄跑去的声音。我不敢懈怠,不敢回头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继续往最近的一棵大树冲去。紧接着,我三下两下爬上了树的顶端。 钻入丛林里,似乎危机消除了。我这才稍微放下心,站在树梢上四处张望,确定藤原确实没有追上来,枪声并不是朝我的方向响起,说明有更加危险的情况吸引住了他们。 只见在那块空地里,额外多出了五六个人影。令人惊讶的是,居然是那群奇怪的武士,把两个高大的宪兵团团围在中间。两个宪兵背靠背地站着,手里握着从后背摘下来的金属武器。两人微微弓着背,像两只发狂的豹子一般,盯着面前的人影。 武士手里提着长长的武器,铠甲在月光下闪着阴森森的光。 藤原挥舞着长刀,朝武士们冲去。其中一个武士站了出来,歪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奔跑前来的藤原。接着,这名武士把手里的长铁棍往上提了提,上半身往前微微倾斜,双腿弯曲,然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武士的身体就像瞬间射出的子弹,向正冲过来的藤原撞了过去。 藤原大吼一声:“哈!”手里举起了那把刀,横向砍向已经到了他身前的武士。只见武士灵活地一闪,身子就势一矮,双膝着地,黑色铁棍对准藤原的肋部重重地扫了过去。藤原躲闪不及,被铁棍砸得横着飞了出去。 武士的动作就像早已设计好似的,非常连贯。在藤原飞出去以后,他往前一跳,身影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紧跟在藤原身后。紧接着,他在空中,单手托着黑色的铁棍,另一只手不知道折腾了什么细小的动作。只听见“砰”的一声类似于枪响,却又比枪声显得更加沉闷的声音响起。铁棍的一头闪出一串火光,而藤原本来在空中往一侧摔落的身影,在这爆炸声后,直接摔到了地上。 我探头望去,藤原胸口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人样。他双腿用力地抽动了几下,很快便不再动弹了。 那边的两个宪兵激动起来,有一个宪兵举起了枪,对准面前的武士们。 另一个宪兵却伸手把他的枪压了下去,他一边对着武士吼叫,一边扔掉了手里的枪支和冷兵器,然后用力一扯,把上衣撕烂,裸露出胸膛,昂着头继续吼着,一副很嚣张的模样。 武士们不为所动。过了一会儿,那个戴金色头盔的首领走了出来。只见他慢慢地向那个宪兵走去,一边走,一边卸下了身上的铠甲,随意地扔到了地上。最后,他把头盔也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旁边。 所有人都自觉地站成了一个圆圈,把两人围在了中间。宪兵光着上身,大吼了一声,腾空跳起,长长的军靴扫向了那个首领的胸膛。 首领并没有闪身避开,身子往前一挺,直接迎向宪兵的这一记横踢。只见首领一只手快速地抬起,往下一夹,硬生生地挨了一脚,但也夹住了宪兵踢过来的那条腿。 首领身体顺势一扭。宪兵被他夹住跟着甩动了起来,身子完全失去了平衡,最后横向飞了起来。武士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用肘子往宪兵的膝盖处重重地砸了下去。宪兵的惨叫声在夜空中回荡起来,武士把宪兵的身体往前远远一甩,自己也往前跨了几步,那步子迈得非常稳健,一看就知道是专业训练过的。 武术?中国的武术?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 搏斗还在继续,首领跨到了宪兵身体落下的方位,他双手举起,一只手准确地拧住了宪兵的脖子。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拧对方脖子,是要终结这宪兵的生命。可是,他另一只手却挥向了宪兵的双腿之间,直接抓向了宪兵的私处。 男人的私处是可以让人瞬间丧命的,那几个柔弱的器官,如果被成年男人这么全力一抓,是什么后果我完全知道,对方会第一时间丧失任何抵抗的力量。 但是中华武术讲究修身养性,非常讲究比武对抗时的武德和底线。武术家们的私斗,就算双方有深仇大恨,也绝不会攻向对方的这一部位,这在中国属于下三烂的手段,很为世人不耻的行为。看这武士首领的拳脚步伐,他是一个学过武术的人,那么就应该遵守武术原则的,他为什么会使出这样的手段呢?如果只是想要对方的性命,也不用这么麻烦啊! 军人?这武士是个学过武术的军人?只有军人的手段是不用计较世俗看法的。军人只有一个目的,可以用最直接和最残忍的方式,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这也是为什么现代战争中都是朝着对方的头部和心脏位置开枪的原因,看似残忍毫不留情,才能彻底消灭掉面前的抵抗力量。 但在古代战争里,军人使用冷兵器砍向的部位,自然也是脖子和头部,能瞬间消灭对方。可是除了这两个位置,胯下也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致命的位置。只是这个部位,在现代战争中似乎是不需要的。 那么,这武士难道不是现代人,而是来自中国古代的一个军人?并且是一个学习过中国武士的军人? 惨叫声再次响起,把我拉回到现实中。首领把宪兵架在半空,一手拧着脖子,一手拧着裤裆,然后往下一拉,同时身体微微跳起,双膝朝上一顶。 宪兵的身体顿时如同一根被折断的枯木,从腰部位置往两边软软地垂了下去。 站在一旁的另一个宪兵大概受不了这种刺激,举起长枪,瞄准面前光着膀子的武士首领,扣动了扳机。 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首领抛开了手里的尸体,身形一闪。我甚至看不清楚他行进的弧线,他就已经来到了开枪的宪兵身旁。 他再次出手了,这次的进攻比之前更为恐怖。他双手前探,五指张开,便往那个早已吓呆了的宪兵的脑袋上狠狠拍下去。宪兵的脑袋顿时四分五裂,脑浆鲜血四处飞溅,场面触目惊心,令人感到恶心恐惧。 宪兵虽然没有了头颅,但身体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枪也还握在手里,静止了几秒钟,然后才重重地倒了下去。 首领举起了血淋淋的双手,头仰着朝着天空,如野兽一般“嗷嗷”地叫了起来。苍凉的声音在远山里回荡,最后,嗷嗷声变成一个音符:“杀!” 其余的武士也异口同声地吼叫了起来:“杀!” 紧接着,在我身旁,在我左右,无数的声音同时响起:“杀!” 我被吓得蒙了,我全身心地注意着村庄里的那群人,完全没有防范树林及身旁。 我左右望去,若干个黑影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在村庄所在的盆地站定。还是那群武士,他们和之前那样,全体出动了。只不过这次进入村庄的是首领带领的小部分人而已。这样的话,那么我之前在村庄里狼狈逃窜的场景,是不是也被他们看在了眼里?我现在藏身的地方,也完全暴露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我身子一挺,准备往旁边的树扑去,却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棵树上出现了一个黑影,铠甲闪着亮光。 我左右环顾,发现另外几棵树上,也出现了同样的黑影。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群杀人机器,甚至不能确定该用什么语言和他们沟通。 我往树下望去,果然,树下也站着四五个武士,正抬头冷冷地盯着我。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邵统军,一丝生还的希望在我心里燃起。邵统军也正看着我,浓密的胡子让我无法分辨他是在笑还是说话,但是从他眼神中我看到的那种光,并不是愤怒和嗜杀。 这点让我稍微宽心,邵统军的存在,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孤独的,我下意识地把邵统军当亲人来看待——因为邵德——因为我是邵德的妻子,还是邵德儿子的母亲。 其他武士也慢慢地朝我躲藏的树下走了过来,我犹豫了一下,滑下了树。 那个武士首领已经重新套上了铠甲,头顶着那个金色的头盔,站到了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这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他的脸。 他的五官非常完美,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鼻梁很高,鼻尖微微往下钩。嘴唇有点厚,弧线很好看。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华美男子,而且,他眉宇间的那种气质非常吸引人。我是一个受过特殊训练的人,可就在面对他的瞬间,完全被吸引住了,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他。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他们交流,邵统军冷冷的目光让我心里一凉,记忆中美云被他们残忍斩首的一幕再次浮现。 我背靠着大树,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柔弱一点,并假装温柔地再次把头发拢到双鬓,露出我身上唯一完整的面部皮肤,让他们能看清我脸上的恐惧表情。金盔武士缓缓地向我走来,脚踩在地上引起的轻微震动都能让我的心跳加速,似乎我的生命即将走向毁灭。 终于,他站定了。我以为他就要挥刀,却没想到他望着我的眼神竟然露出了一些亲切感,问道:“是大汉的子民吗?” 我犹豫了一下,求生的渴望让我连连点头:“是的!先生。我是湖南人,我叫阮美云。” 首领听到我的回答后,神情有些古怪,转身望向站在一旁的邵统军,问:“先生是什么意思?” 他的问话让我心里之前的怀疑得到了证实:之前我感觉他们不像这个时代的人,从目前来看,他对于“先生”这个名词居然感到陌生更加印证了这一点。大清已经灭亡了几十年,在西洋列强没有敲开中国大门时,中国的百姓是不知道这些舶来词的。那么,他们难道是清朝的遗民?可是,看他们的长相都正值壮年,包括已经五十多岁的邵统军,长相看上去也和他的儿子邵德差不多年轻。 就在我陷入沉思之际。邵统军默默地走到了我面前,沉声说道:“这位小姐,你一个柔弱的女子,几年来只身一人在这远山里干什么?” 邵统军的嗓音低沉,和邵德的声音很像,这让我感觉很亲切。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对他说出我与邵德——他的儿子之间的关系。我垂下头,想了想,继而抬头回答道:“你们看看我的模样,我走出远山能生存吗?” 我的话让他们都陷入了沉默,现在,我基本上可以确定我不会有生命危险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心里浮现,我往前走了一步,挺起胸来,对邵统军大声说道:“我与我的孩子们,也就是那群你们见过的孩子,都是不可能离开远山的怪物,我们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都是日本人导致的。我们每天在远山里躲着藏着,害怕遇到任何人,也包括害怕遇到你们。我们是群妇孺,但是是大汉的妇孺。这位将军,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能不能说?” 邵统军没有回答我,转身望着那位首领。首领点了点头,邵统军回头对我说道:“你说吧!看我们能不能帮到你。” 我长吸了一口气,哀求道:“你们都是男人,能够保护自己。我恳请各位收留我,以及我的孩子们。我们什么都不要求,只希望能在远山里度过余生,好好抚养孩子们,不希望被日本人当成猎物一样,随时可能遭到屠杀。可以吗,各位将军?” 武士们围着我,都没有出声。我注意到有很多武士都低下了头,眉头锁得紧紧的,流露出怜悯的眼神。首领沉默了一会儿,继而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这位女子,你说的那群孩子就是三年前我们看到的那些孩子吧!” 我点点头,眼眶里蓄满了眼泪,似乎下一秒就会夺眶而出。三年了,我一个瘦小的身躯,肩负着保护那么多孩子的重任,早已经被压到了极限。武士们并没有直接拒绝,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远山里,我和孩子们始终是弱者,如果他们愿意收留我,那么,我们的生命就有可能延续,孩子们就能顺利成长——虽然我不确定孩子们成长后会变成什么样。 首领抬起大手,向我伸了过来,擦掉我脸颊上的眼泪。他温热的手接触我的脸庞,我完全不能自已,眼泪更加汹涌了。首领说话了,他的声音非常好听:“行吧!我现在和你一起去接孩子,你们跟我们一起去地下吧!” “地下?什么地下?”我愣住了,远山的地下世界不就是九日研究所吗? 金盔武士没有回答我,径直转身,对身边那一百多个武士挥手:“走吧!”说完,他大踏步地往前走去。邵统军在我耳旁说道:“将军答应了你就跟上吧!赶紧去前面带路,接孩子去。” 我“嗯”了一声,快步追去,同时心里抑制不住的兴奋和窃喜,庆幸那点小聪明骗过了他们,让他们误以为我是中国人,相信我是阮美云这个谎言。他们对日本人的手段异常残忍,如果让他们知道我的身份,我还真无法保证自己能否在他们手下逃生。那名首领背后的护心镜将阳光反射过来,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三年来,我一直害怕接触水源,虽然偶尔也会和孩子们一起下河,但却一直不敢看自己的倒影。这一刻,护心镜闪光的一面正对着我,我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却没想到,就这一眼,足以令我崩溃——护心镜清晰地映射出来的人并不是我自己,而是阮美云! 我的记忆迅速回到了三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为了引开追兵,那个娇小的身影一直朝前方奔跑,军装非常不合体……武士们把她推倒在地,架起她柔弱的身体,并斩下了她的头颅。当时,她留着短发…… 那道闪电在我记忆中再次划破长空,那颗头颅在我脑海中定格,并且不断放大,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张脸——那张脸居然是我——南造云子的脸! 难道三年前为了吸引追兵的是我自己——南造云子?而我在那一晚后不过是承载了云子思维的阮美云?那场大雨!是不是因为那场大雨?大雨和远山的水源同样神奇,让我们的身体和意识出现了错位或者对换? 我愣在原地,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阮姑娘,你怎么了?赶紧跟上啊!”首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缓过神来,挤出一个微笑,继而盯着他背上的护心镜,上面清晰映射出来的确实是阮美云的容貌。 我长吸了一口气,控制自己不要去多想,可能这一切不过是我的错觉而已。我快步追上首领,对他问道:“这位将军,我要怎么称呼你?” 首领回过头来,淡淡一笑:“在下戴罪之身,前朝旧人——逝者军团常遇春!” 第十章 邵德:土肥的梦想 被俘 我的双手第一时间被左右的高个士兵制住,另一个士兵手脚麻利地把我腰上的枪给下了。 面前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到了我身上,得意地笑。我望着小五,只见他正对着缓缓走进来的松下幸太郎点着头,然后扭过头来,冷冷地望着我。 我首先想到的却不是我个人的安危,就目前情况看起来,我陷入了一个设计严密的陷阱。我被控制的同时,在九日研究所那儿的四哥和郑大兵,他们岂不是也已被俘了?他们现在面对的,肯定也是黑糊糊的枪口。 松下幸太郎走到土肥身边站定,肆无忌惮地大笑着。土肥清了清嗓子,用中文对我说道:“邵长官,想不到你们这群支那人的本事还挺大,连武藏鬼雄都控制不住你们的计划进展,只能放任你们走进基地内部了。” 我狠狠地瞪了小五一眼,小五连忙把脸别到了旁边,往土肥原一郎身边靠了过去。土肥继续得意扬扬地说道:“邵长官,你不用怪武藏君。哦!我忘记了,你并不认识武藏君,你只知道他叫小五,对吧?现在请允许我隆重地向你介绍一下。武藏鬼雄,我们特高课最大的骄傲。中佐军衔的高级特工,你们这群愚蠢的支那人败在他手上属于正常,并不丢脸。” 我淡淡地笑了笑。“土肥先生,你们大费周章,就只是为了抓捕我们吗?你不觉得你们所做的这一切是多余的,完全没有意义吗?” 土肥耸耸肩。“那你就错了!邵长官,如果不费这么大劲,我们怎么能知道,中国政府对于远山里的九日机构了解多少呢?就目前情况看来,薛定谔之猫的计划非常完美,你们背后隐藏的所有秘密被武藏君掌握后,我们会针对你们在中国军队里的位置,再为你们量身打造一个新的身份。比如你——邵德长官,一个月之后将驾驭你躯体走出远山的会是我们特高课的一位优秀特务人员,然后,他在你的世界里,将为大日本帝国做出巨大的贡献。你身边的所有抵抗大日本铁骑的力量,都会被连根拔起。而这一切,我们完全是仰仗你——邵德长官咯。” 说完,土肥原一郎得意地大笑起来。 土肥的话,让我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我本来以为,今天的计划失败,我们的损失不过是牺牲生命,仅此而已。作为本应该在沙场流血流汗的中国军人,早死晚死没有太多区别,只是牺牲能为国家带来的作用大小不同罢了。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连各自的秘密也无法保留,我们的躯壳都将变成日本人杀害战友的工具。 我望向小五,小五那张陌生的面孔也同样在望着我。他面无表情,望着我的眼神依然很镇定,也很深邃。我注意到他的身体正慢慢往土肥原一郎身后移动着,步子很小,很谨慎。 这一发现让我感到欣喜,同时意识到我应该表现得更加激动,用以吸引日本人的注意力。刚才土肥得意地对我宣布小五的真实身份,但他并不知道小五早就把这一身份对我说起过了。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推算下去,那么小五隐瞒得多的,反而是对土肥这群日本军人。 意识到这一点,我鼓大了眼睛,狠狠地瞪着土肥原一郎,低吼道:“你做梦吧?我宁愿死,也不会成为你们能控制的傀儡!” 土肥哈哈大笑,拍了拍手,朝房间深处喊道:“李长官,古长官,你们两位也出来跟邵德君见个面吧!以后你们几位都有机会精诚合作的。” 他话一落音,从房间深处走出了两个穿着中国军装昂首挺胸的中年男人。两人年纪应该都是四十出头,头发修剪得非常整齐,身上的军装也扣得严严实实的。 我突然想起之前在山洞捡到的纸条,心往下一沉,张口问道:“这……这是东北抗联的李建宇将军和国民政府的古至忠将军?” 土肥非常得意地点了点头,对这两个中年男人挥了挥手。两个男人点头,毕恭毕敬地站到了一旁。土肥转过身来,面对着我说道:“很惊讶吧!没错,这两位都是你们中国军队的高级将领。在重庆和延安的中国人心里,他们两位都轰轰烈烈地牺牲在与天皇军人作战的战场上。几个月后,中国军人会再次看到他们俩,不过那时的他们俩,都会是穿着我们日军的军装,带领着大和民族的军队,朝他们挥舞军刀。邵长官,你去想想,当你们的士兵们目睹他们心目中如军神一样伟岸的两位中国军人,已经在为我们大日本帝国效力时,他们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哈哈!包括他们两位以前的下属,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土肥得意忘形地笑着,身子往后仰着,完全放松了警惕。就在这个瞬间,小五已经移动到了他身后,突然往前跨了一步,同时,小五的手枪不知道什么时候握在了手里,迅速地比在了土肥原一郎的太阳穴上。小五另一只手如铁钳一般扣住了土肥原一郎的脖子,用中文低吼道:“好了!先生们,先放开邵德后,我们再好好谈谈。” 土肥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脸色一下变得铁青。其他几个高个士兵正准备上前。小五忙架着土肥往后退了两步,沉声说道:“我的手段大家都知道!不用我演示一次吧!松下君,这几个士兵是不是听不懂中文,我看还需要你给他们解释一下。” 松下幸太郎的脸色也变了,他伸出双手,拦住了其他士兵,然后对小五说道:“武藏君,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疯了?” 小五微微笑笑:“我早就疯了,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说完小五拧着土肥喉结位置的手掌上青筋一鼓,土肥惨叫起来。小五继续道:“我不是说了先松开邵德吗?怎么了?听不明白?” 松下幸太郎恨得直咬牙,对抓着我的鬼子用日语说道:“放开他!” 士兵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松开手。 我弯下腰,故意慢吞吞地从地上捡起我的手枪,然后借着身体站起的力度,往松下幸太郎的方向冲了过去。这群日本人没意识到我会突然扑向松下,一下子都愣住了。就在这样,我非常顺利地扣住了松下的脖子,然后用枪比在了松下的脑袋上,继而用日语低吼道:“全部站到旁边五米之外,快!” 那些士兵顿时慌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松下幸太郎倒是手舞足蹈,歇斯底里地吼道:“支那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没有吱声,架着他往小五所站的位置移去。小五沉声说道:“松下先生,邵德自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你别忘记了,这里还有我清楚你的身份——日本国最大财阀的领袖人物、天皇的好朋友。我相信就算毁了整个九日研究所,军部也不会愿意毁了你。” 小五说话这工夫,我已经退到了他身旁,和他并排站着。土肥原一郎和松下幸太郎如两块盾牌一样,被我们顶在前面。我和小五对视了一眼,小五眼神中再次闪出我熟悉的光。 这时,那两位中国军官模样的中年男人往前跨了一步,其中一个军官用浓厚的东北口音对我们说道:“两位,带我们一起走!我是东北抗联李建宇。” 说完,他手脚麻利地从旁边的日本人身上抢了两把枪,递了一把给另一个军人。然后背对着我和小五,把枪口对准了站到另一边的日军士兵们,往我和小五身边退过来。 这一变故让我一愣,小五应该也没有反应过来,但他还是吼道:“站住!再动我就开枪了!” 那两个中国军官打扮的中年男人并没有停步,其中一个人扭过头来说:“我们是自己人!是中国人!我们现在还能够控制住自己,带我们一起走。” 我和小五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去,这一变故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如果他们的话是真的,那么他们自然是我们能够信赖的战友。可是呢?万一他们早已迷失自己,如大刀刘之前一样,变成了彻头彻脑的鬼子呢? 就在紧要关头,之前那个穿着白大褂叫做黄碧辉的男人,突然冲了出来。他的脸憋得血红,双手挥舞着,对着我们大声吼道:“别相信他们!别相信他们!他们是日本人,他们是日本人!” 他的话刚落音,枪声响了。开枪的是那两个中国军官打扮的男人,子弹准确地射中了黄碧辉的心脏位置,血迅速地染红了他的白大褂。眼前的黄碧辉嘴角抽动着,身子却还是往前扭动,最后缓慢地跪了下去。他望向我的眼神让我感觉异常熟悉,却又完全陌生。 黄碧辉嘴角流出了鲜红的血,他似乎还不甘心,张了张嘴,吐出几个字:“美云、曹正!我……我来……” 他并没有说完他想说的话,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往前扑了下去。 我和小五马上反应过来,同时举起了枪,对准距离我们只有一两米远的那两位将军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土肥原一郎歇斯底里地吼道:“不!不!”小五扣着他喉结的手加了把劲,土肥顿时发不出声音了。 那两位将军同时倒在了血泊里。小五低声对我说道:“走!退出去,救其他人。” 我“嗯”了一声,将松下往铁门外推去。小五背靠着我,拽着土肥,我们一行四人,往过道里移去。 退出铁门后,小五指挥那两个站在铁门口的士兵,要他们把门重新关住。然后枪声再次响起,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小五开枪把这两个士兵也解决了。走廊里显得空荡荡的,我们移动的步子加快了。小五掐着土肥喉结的手应该放松了一些,土肥张口说话了:“武藏鬼雄,我希望听到你叛国的理由,是什么原因让你把枪对住了我的脑袋。” 小五继续往前走,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因为云子!可以吗?” 土肥的笑声从我身后传来:“好的!这理由我接受。想不到如此缜密的计划,居然败在了儿女情长上。” 小五不再说话了,松下幸太郎冷哼了一声。 土肥又说道:“那么,武藏君,我们做一个交易吧!我可以既往不咎,就当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没有出现过。我让你和邵德安全离开远山,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再追究,如何?” 小五哼了一声:“土肥长官,好像现在主动权都在我们手上,应该是我们来提出要求吧?” 土肥怒道:“武藏鬼雄,你不要以为控制了我和松下君就能够为所欲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会不会为此妥协,这个你心里有数!我劝你别白日做梦了,我土肥原一郎从军开始,就准备好了牺牲的一天。” “不会吧!”小五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土肥原一郎可以死,可是松下君呢?松下君可是皇族的大红人!” 小五的话像是击中了土肥的要害,他沉默了一下,接着说道:“好吧!我承认是我的失误,我没有想到像武藏君你这样的高级军官也会叛国。你们要什么条件,说吧!” 说到这时,我们已经上了铁楼梯,走到了走廊的另一头的铁门前。我迟疑了一下,在铁门前停了下来,等候小五与土肥的谈判结果。 小五也停住了脚步,冷笑道:“条件?想不到陆军省高级将领土肥原一郎也会对我们这种小人物低头,问我要什么条件。”说完这话,小五的声音居然哽咽起来:“我要求结束这场战争,这条件可能吗?我要求让南造云子变回以前的模样,这条件可能吗?都不可能!你可以说这都是历史滚滚的车轮,我与邵德现在做的都是螳臂当车的可笑举动!土肥将军,我曾经是你最虔诚的学生,战前你对我们说过,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所有的亚洲人民翻身做主,不被西洋列强奴役。当年你是那么慷慨激昂,挥舞着手告诉我,肤色不可能成为我们被欺压的理由。只有团结,才能让有色人种真正站立在世界的舞台上。可是呢?” 小五顿了顿又说:“可是现在呢?我们大和民族的子弹并没有飞向欺压亚洲人民的西方列强。那么多中国人死在我们的枪口下,百姓是无辜的,落后不应该是他们被屠杀的理由。土肥长官,我背叛了自己的祖国,可是,我并没有背叛我的信仰。我信仰的还是你当年灌输的自强不息的亚洲人民大团结。” 小五说完这些,土肥叹气了:“武藏,这是一场战争。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不管战争的初衷是什么,但是残酷就是基本原则。” 小五粗暴地打断了他:“原则?那群无辜的婴儿也是战争的原则?云子被剥下的皮也是战争的原则?” “够了!”松下幸太郎吼道,“土肥君,和这个叛国的畜生说这么多干吗?开门吧!武藏君,你不要以为现在你就控制了局面,不要忘记了,你不过是军部一颗普通的棋子。既然有你这颗棋子,那么军部也会还有其他的棋子。今天就算你们走出了九日研究所,你的明天也终将是死无葬身之地。” 听了这话,我怒不可遏,用枪托重重地砸向松下幸太郎的头:“松下君,请你也要明白,我们今天走入九日,根本就没打算活着走出去,我现在不介意在你脑袋上开上一枪的。” 我把他的身子往下一按,让他蹲到了地上,低吼道:“开门吧!” 松下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手指伸进铁门下的机关。铁门缓缓地往两侧移去。 小五架着土肥原一郎,朝前走了几步,和我并排站到了铁门前。外面巨大的操场慢慢地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果然,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包括郑大兵和大刀刘在内的一百多个中国人,已经被鬼子士兵用枪比着,跪在地上。 我心头一热,前方的鬼子们都是背对着我们,没发现我和小五已经控制了土肥和松下出门。我举起枪,对着头顶开了一枪,然后用日语大吼道:“全部放下枪,否则我现在就动手了!” 鬼子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到我们,全都愣住了! 土肥扭动着身体叫道:“谁也不准放下枪!谁也不准……”说到这儿,小五又掐住了他的喉结。 就在鬼子们都被我们吸引的同时,本来跪在地上的郑大兵和大刀刘也突然跳了起来,如猛虎般扑向了身边的两个鬼子兵。他们的速度非常快,鬼子兵没有提防,被他们迅速抢了枪,并推倒在了地上。 其他鬼子兵一阵骚动,枪口再次对准了地上骚动的中国士兵,用日语吼道:“不许动!” 我赶紧对郑大兵和大刀刘吼道:“先别动!过来!” 郑大兵和大刀刘也意识到场面如果出现不可控,那将是一场多么可怕的牺牲。 他俩提着枪,犹豫了一下,然后快速地朝着我们身边跑过来。地上那一百个伪装成战俘的伪军士兵们,脸上都浮出一丝喜色。包括跪在最前面的四哥,也咧开嘴冲我笑了笑,然后放肆地往后一坐。 郑大兵和大刀刘来到了我与小五身边,我的神经微微地放松了一点。毕竟就我和小五两人,体能再强大,也只有两双眼睛,不但要控制着松下和土肥,还要兼顾前面的士兵与身后可能冲出的合体人。现在有他俩在左右,自然如虎添翼。 我继续用日语吼道:“放下枪,全部放下枪!” 鬼子兵中间的一个士官也叫喊起来:“不能放下枪!放下枪更加危险。” “砰”的一声枪声,在我身边响起。是小五朝着土肥的肩膀扣动了扳机,土肥身子一颤,鲜血往前喷去。小五吼道:“下一枪我会朝哪里开,你们想明白!” 也是小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掐着土肥喉结的手松了点,土肥惨叫了一声,紧接着喊叫道:“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放下枪!” 场面就此僵持下来。我们都知道,我们并不可能真的杀了用作筹码的土肥与松下。那样做的后果是,我们一百多个弟兄,今天就会全部死在这儿。 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静得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这时,在四哥身边的一个伪军士兵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是一个大胡子男人,微笑着对他面前的鬼子士兵吼道:“狗日本,爷爷我现在起来了!谁敢动手不成?” 他的举动让鬼子兵下意识地集体倒退了几步。大胡子见鬼子并没有其他动作,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他全身赤裸着,身上的毛发和他胡子一样浓密,挺直腰杆儿,朝着他前面的一个鬼子兵走了过去。 鬼子兵里走出一个军官来,他扭头往我们这边望了一眼,然后一抬手,对着大胡子便扣动了扳机。大胡子的眉心中枪,尸体往后倒去。 这鬼子军官快速转过身来,似乎是害怕我们看到这一幕后,使出暴力手段。他用生硬的中文吼道:“来吧!支那猪!大和民族的武士不会被你们要挟!”说完,手一挥,大喊道:“给我杀!” 其他鬼子兵齐刷刷地举起了枪,对准了地上手无寸铁的伪军士兵。 “住手!”我连忙喊道。 那名鬼子军官把手再次一挥,转过头来狞笑道:“看来,你们也害怕同胞被屠杀!放开松下先生和土肥长官再说。” 小五在我身边低声说道:“给他点儿颜色!”说完他把土肥往地下一摔。 我会意,也把架着的松下幸太郎往地上按去。郑大兵和大刀刘也没闲着,一起扑了过来。我抓紧松下幸太郎的左手手臂关节,使劲一拧。松下的惨叫声响起,我没想到,居然把他的胳膊硬生生地拧断了。 血喷了我一脸,也喷了身边的其他人一身。小五、郑大兵和大刀刘都张大嘴看着我,他们没有想到我所谓的给点儿颜色,会做出如此恐怖的举动。包括我自己也为这一结果惊得目瞪口呆。 愣了一下后,我意识到这应该也达到了我们需要的效果。我把松下的那条断臂往前方的那群鬼子兵的方向甩去,然后把脸上的血一抹,瞪大了眼睛吼道:“动手啊!看谁比谁下手狠。” 松下幸太郎在地上抽动了几下,痛晕了过去。 土肥也激动起来,拼命挣扎道:“够了!邵德君,够了!你们需要什么?说吧!我尽量满足你们!但必须局限于我们日本军人不会受到伤害。” 我点了点头,扯下身上的日军军装,堵在松下幸太郎的伤口处。然后站了起来,朝鬼子兵与众多兄弟跪着的方位走去。郑大兵接替了我的位置,按住了已经昏迷过去的松下幸太郎。 我光着膀子,满脸是血,我清楚此刻我在鬼子眼里,如魔鬼般狰狞。我一步步地朝鬼子的方向迈过去,他们的人群中不由自主地骚动起来。 土肥的眼泪 我旁若无人地走到了鬼子面前,从地上捡起了大刀刘的那两柄大砍刀,最后面对着那个鬼子军官站定。鬼子军官面色苍白,往后退了两步,嘴唇哆嗦着用中文说道:“你……你想要怎么样?” 我阴森森地一笑,看了一眼地上的四哥与那一百个兄弟。说实话,当时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们进入九日研究所最初的目的很模糊,比较笼统,不过是一相情愿地抱着一种赴死的心态想要搏一个玉石俱焚。可是现在我们遭遇到的一切,只能说我们暂时保住了性命,唯一能够得到的战果,不过是多死几个鬼子而已。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地上的四哥,再扭头看了看远处的郑大兵、大刀刘以及小五。他们注视着我的目光也很迷惘,但是却又饱含着信任。 最后,我把目光停留到了小五身上。整个计划他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可是进入九日研究所之后,他似乎又变成了土肥他们计划的知情者与执行者。既然两方面他都是参与者,那么,他带着我们飞蛾扑火进到九日研究所,是什么目的呢?他一早就知道我们进入九日后会遇到什么,可是为什么又要带我们进来,在最关键的时刻为什么又要反咬土肥一口,救出我们呢? 小五的目光也死死地盯着我,我很想听到他大声地说出什么,说出他的目的——带领我们走到现在这一步的目的。 可是,小五的目光里,却和我一样,流露出征询对方意见的眼神。 在我们这么对恃的同时,从其他铁门后面,陆陆续续地走出了一些鬼子兵。他们都端着枪,表情木讷地站到了各个铁门的门口,枪口对准着操场中央的我们这些中国人。 必须保证大伙活着走出去!终于,我下定了决心。所有的兄弟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我,我不能让他们这么死去。 我转过身,对着被小五按在地上的土肥原一郎喊道:“土肥将军,我早就听说你是一个重视承诺的人。我现在要求不高,只要我们全部的战友活着走出远山!你觉得怎么样?” 土肥毫不犹豫地说道:“没问题!你这要求我完全可以答应你。” “那行!”我点了点头,然后对四哥他们说道,“四哥,你带弟兄们先上车。你们先走,我和小五、兵哥、大刀刘兄弟殿后。” 四哥犹豫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挥手,指挥着一丝不挂的伪军兄弟们往那几辆卡车的方向走去。 当走到那辆藏有枪支的卡车车厢时,四哥示意兄弟们上车拿武器。 于是,当着所有全副武装的鬼子兵的面,我们的人都端上了枪。四哥似乎还想做些什么,但我大声喊道:“四哥,先出去再说吧!” 四哥看着我的眼神非常复杂。但最后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对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指挥兄弟们爬上了那五辆卡车。 在这同时,小五、郑大兵和大刀刘也架着土肥与松下两位日军高级军官走到了我的身边。我们背靠背呈一个圆形站好,死死地盯着周围的鬼子兵,害怕他们中间会有人突然造次。 汽车发动了起来,朝着入口处开去。车经过我们身边时,四哥从卡车的驾驶室里转过脸来看了我们一眼。我看得出他想要叮嘱我们什么,可最后他只是留下一个关切的眼神,点了点头。 研究所的铁门缓缓地开了,五辆挤满了兄弟们的卡车陆续驶了出去。 在目睹车队安全地离开了九日研究所那两道铁门后,我要求鬼子们把铁门合拢,这样就不害怕有鬼子追出基地外攻击四哥他们的车队。 我把身子往小五、郑大兵、大刀刘身边尽量地挨紧,他们也和我一样照做着,保证我们形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圆圈,可以看到周围的任何方位。我把目光移向了出口铁门侧面的一幢平房,奇怪的事情再次出现了,我的意识里居然第一时间告诉我自己,那里是九日研究所的厨房与锅炉房,相对来说比较安全。我甚至感觉那里面还有一个位置是我非常熟悉的,那里能够非常安全。 我的这一奇怪的想法立马左右到了我的决定,我伸出手指着那幢很长的平房,然后对身边的伙伴们说道:“我们去那边的屋子里吧!” 其他三人都应了一声。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拖延时间,拖得越久,对于刚刚出去的四哥他们而言,越能够相对延长逃亡的时间。 我们架着土肥原一郎与还没苏醒的松下幸太郎,往那幢平房慢慢走去。所有的鬼子兵都跟着我们的脚步往那边移动着,始终保持着把我们围在中间的队形。 土肥原一郎一直都没出声,他太阳穴上的青筋鼓得很高,看得出他现在非常气愤。直到我们移动到了那幢平房门口,土肥才张口冲里面喊道:“里面的人都出来!” 土肥的话一落音,那平房里便慌慌张张地跑出七八个老头来,他们都穿着军装,却没有肩章,说明他们不是日军的现役军人。其中有一个老头在我面前跑过时,和之前我刚遇到黄碧辉时,那种感觉一模一样。不过这次没有剧烈的眩晕,但脑海中依然闪过一串奇怪的画面。画面里,我与这老头站得很近,老头在认真地看着一张相片,相片里是穿着朝鲜族服装的一家三口。 我连忙把自己从这些奇怪的幻觉中挣脱出来,带着小五及大伙往一个我感觉很熟悉同时也相对安全的房间里移去。到了门口,土肥原一郎却停下步子,不肯配合我们进入房间。他扭过头来,直愣愣地望着我,似乎他也看出了队伍里我的位置,说道:“邵德君,我们已经信守诺言,让你们的人出了九日研究所。你们是不是也需要表达下你们的诚意了?” 郑大兵沙哑的声音插话道:“土肥孙子,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谈条件?” 我挥了挥手,示意郑大兵住嘴,然后看了看土肥。土肥白了郑大兵一眼,继续对我说道:“你们可以继续把我当人质,一直到你们觉得你们安全为止。可是松下君现在伤得不轻,你们先放了他,让我们的医生赶紧给他止血。这也算交战双方最起码的人道主义吧!” 郑大兵再次打断了土肥的话:“人道?你们凭什么来说人道?你们懂人道两个字怎么写吗?狗日的小日本,我们中国百姓被你们残杀了那么多,你们那时候有没有想过人道?” 我打断了郑大兵的话:“够了!兵哥!” 我扭头看了小五一眼,小五点了点头。然后我从大刀刘肩上把松下幸太郎接了过来,对着土肥说道:“行!我给你们人道,这样做是要你们看看,中国军人是怎么对待伤者的。” 说完,我搀着松下幸太郎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放到地上,大声地用日语对着面前的鬼子兵吼道:“带走吧!”然后我指了指刚刚从身后平房里跑出的那个给我感觉很熟悉的老头说道:“弄点好点的饭菜,要他给我们送进来。” 说完,我转过身来,往平房里的一个房间走去。小五、郑大兵和大刀刘架着肩上全是血的土肥,紧紧地跟在我身后。 那种奇怪的熟悉感觉油然而生,我可以肯定自己来过这个房间,只是回忆里却找不出一段完整的画面。我径直穿过外面的一个小房间,推开了一道门,里面是一个几平方米的潮湿空间。 我左右看了几眼,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熟悉:一张普通凌乱的木板床,床边一个小小的柜子,上面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居然就是之前我脑海里闪出的画面——那个朝鲜族打扮的一家三口的合影。然后我在床头上拿起一本日语学习手册。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熟悉到我甚至能感觉到曾经住在这里面的老头身上的气味。 小五也紧跟着我走入到这个里间,他们把土肥原一郎推到墙角。郑大兵对着土肥踹了一脚,骂道:“跪下!” 土肥并没有妥协,胸膛朝前一挺:“几位,我现在是你们的战俘,但并不代表我是你们手里没有了尊严的狗。” 郑大兵作势又要上前动手,小五伸手拦住了他。小五在挟持了土肥他们之后,一直没怎么说话,可能他内心里对于自己的定位也有一些动摇和为难。只见他把郑大兵拉到身后,然后走到土肥面前,拍了拍土肥身上的尘土,低声说道:“将军……” “住嘴!”土肥原一郎粗暴地打断了小五的话:“你这么个没有立场的家伙,没权利和我说话!” 小五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往我身边走去,没再说话了。 土肥死死地盯着小五的背影骂了一句:“叛徒。”然后扭过头来看着我,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慢悠悠地说道:“邵德君,我觉得一个像你这么优秀的军官,没有接受我们大东亚共荣的理念,真的很可惜。” 我把手里的那本书往床上一放,冷冷地看着土肥说道:“没有接受你们理念的军官太多了!难道你们关东军自己心里没数吗?” 土肥点点头:“这个我知道,满洲国里那么多你们中国官员,其实大部分都是对我们阳奉阴违的,私底下不知道骂了我们多少难听的话。”土肥的北平口音这么慢慢地说出来,给人感觉特别亲切,声音也非常好听。 他表情放松地说道:“你们中国人历来以多疑著称,你看看你们的历史,哪一朝哪一代的统治者不是以防范自己的臣民为首要任务呢?你们古代的特务人员,都是统治者安插到自己手下,看手下有没有二心。不是吗,邵德君?” 对于土肥原一郎这个人,之前我也有过耳闻,他是出了名的中国通,对于中国的历史了如指掌。很多典故他都能信手拈来,这也是他喜欢引经据典显摆自己是个中国通的本钱。我冷冷地笑笑:“土肥先生,你说这些什么意思呢?你难道想要通过古代帝王的治国之策来说服我们放掉你吗?” 土肥摇摇头:“邵德君,你理解错了!我说这些是要让你明白,我们大日本帝国对于你们中国官员一向秉承的原则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们清楚你们不可能一下子接受我们日本国为了大东亚共荣设计的美好远景。但是我们一直希望能够感化你们,就好像对你、对你们陆司令,我们也是如此。你们背后私底下有没有讨论过满洲国的一些优劣,有没有说过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坏话,你觉得我们会不知情吗?可是,我们依然非常信任你们。邵德君,你想想,如果是你们自己本国的统治者,知道你们私底下有背叛的苗头那会怎么做?” 土肥的话让我不得不沉默了,他可能也看出我心里有所波动,便站直了身体,继续道:“大和民族,占据弹丸之地,却能够在世界列强面前,走出自己的尊严,只有一个原因——我们团结,我们举国上下的团结。今天,我们大日本国与满洲国组成同盟,也希望满洲国的中国人和我们一起团结,拧成一根绳。东条将军说过一句话,中国人是我们日本人的老大哥,不过这个大哥太不争气了,我们日本人这个小兄弟现在是要敲醒这位大哥而已。” “够了!”我粗暴地吼道,“土肥先生,你的这套强盗逻辑到此告一段落吧!” 我瞪大双眼,朝着土肥跨前一步,土肥有点慌张,可还是挺起胸膛,迎着我的挑衅。我张口说道:“敲醒!你们是敲醒吗?我承认我以前一直是你们养的一条狗,苟且地活着。也是因为我是一条好狗,所以你们的所作所为我都是清楚的。你们口口声声大东亚共荣,可你们私底下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难道能瞒得住天下人吗?” 我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行!土肥先生,我现在不把自己当一个伪军军官来和你理论,我就只当我是个普通中国百姓。如果没有你们,我现在有我自己的家,有我自己的妻子,甚至还已经有了我的孩子。可是呢?可是我连一个普通百姓的生活也被你们硬生生地剥夺了!” 土肥听我说完这些,反而笑了,“呵呵!难道邵德君痛恨我们日本人的原因就是因为你以前的妻子——李春梅吗?假如我没记错,她还有一个名字,叫孙舞阳对吧?” 说到这里,土肥更加放肆地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露出一种奇怪的眼神来。 我却愣住了,土肥原一郎——关东军三羽乌之一,日军陆军省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为什么会对我的妻子的一切知道得这么详细,甚至春梅以前在丽春舞厅的化名他都知道呢? 土肥继续笑着,把头转向武藏鬼雄。“武藏君,邵德不提醒我我倒忘记了,你们俩曾经共享过同一个女人。真是巧啊!一个为了她背叛自己的祖国,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上司与师长;另一个为了她背叛了自己的军队,甚至不惜让养育他多年的义父也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听土肥说到这儿,我猛地转身,虎虎地盯住了我身后的武藏鬼雄——小五。 小五挨着墙靠着,也狠狠地盯着土肥。我抑制不住地朝他低吼道:“小五,土肥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认识春梅?” 小五避开我的眼光,低声说道:“是的!我认识你以前的妻子。” 之前对他身上诸多秘密保留的愤怒,终于借着这个话题爆发了,我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小五,你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是瞒着我们的,你说!你说啊!” 一只大手在我面前挥过,是郑大兵冲到了我身旁,并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耳光,骂道:“邵德,你干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土肥三言两语就让你扑向了自己人,你疯了吗?” 郑大兵的话让我立马回过神来,松开了抓着小五的手。土肥原一郎的笑声再次传了过来:“哈哈!武藏君,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倒戈而向的中国人,为了这么一些莫须有的理由就可以扑向自己的战友。武藏君,你信不信,你这么义无反顾的结果,是迟早一天你会死在你们自己人的枪口下!劣根啊!这就是支那人的劣根,低等民族……你们这群低等民族的支那人!哈哈……哈哈!” 我的脸一下红了,恼羞成怒地向土肥扑去。大刀刘一把抱住了我的腰,吼道:“邵德,你冷静。” 我挣脱开大刀刘,往后退了一步,重重地坐到了那个小床上。小五脸色苍白,他望向我的眼神一下陌生起来。半晌,小五慢吞吞地说道:“邵德,土肥说得没错,我是认识你的妻子。不过她并不叫李春梅,也不叫孙舞阳。她的真名叫做南造云子。” 小五顿了顿,说道:“记不记得下午在车上,我问起你有没有心爱的女人,没错,在你内心深处的那个女人和我内心深处的女人是同一个人。她也没有死在那场车祸里,现在很可能还生活在这个远山丛林里。邵德,之所以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对你那么亲近,原因就是因为我知道,我与你爱过同一个女人。邵德,有些秘密一直没机会对你说,希望你能明白。” 我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 鼓掌声在我耳边响起,我抬头一看,是土肥在角落里放肆地笑着:“真感人啊!这一幕太感人了!我都忍不住要掉下眼泪了。懦夫,你们都是懦夫,为了一个女人。哈哈……”土肥张嘴大笑,他这次笑得更加夸张,甚至笑到双眼里布满了眼泪。 半晌,他止住笑,用手抹了抹眼眶中的泪水,沉声说道:“你们重情义,你们都是有血有肉的男人!就我不是,就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武士不是?很好!两位,我可不可以透露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给你们听?这秘密在我心里放了很多年,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反正我也不害怕你们把这秘密告诉我们日本人。” 说到这儿,土肥双眼中居然流出两行热泪:“南造云子,你们俩深爱的南造云子,她……她是我的亲生女儿!” 魔鬼的信仰 土肥这话让我们都愣住了,突然觉得面前这位布满眼泪的日本军官一下苍老了很多,只见他伸出手,扶住了旁边的墙壁,肩膀上的鲜血额外显眼,甚至背也慢慢地弯了下来。他抹了一把脸:“云子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敢告诉她这一真相,我不希望她因为知道这一切,变成一个平凡的女人。我一直以为我能说服自己,把她只是当成一个学生,一个能够有所作为的女战士。可是,她因为你——因为你邵德,背叛了自己的祖国,并得到了悲惨的处罚。帝国之花的凋谢,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这个支那人。不是因为你的话,云子也不会被投入到无菌试验里成为实验品;不是因为你的话,云子也不会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现在生死未卜。” 小五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我的身边,他伸出手搭到了我肩膀上,他掌心的微温透过我赤裸的皮肤,传到我身上。我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握紧了他的手。小五脸色比之前稍微好看了一点,然后对土肥说道:“老师,请准许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你有没有觉得你现在的表演太过华丽了一点呢?我记得心理战这一堂课是你当年亲自给我上的,从进入到这房间开始,你就一直在摆弄着你娴熟的演技。先是质问邵德的立场,接着是想要瓦解我们的团结。到所有的方法用完后,你现在又开始玩悲情,希望得到我们的怜悯。老师,你没有觉得这一套在我面前是那么天真和幼稚吗?” 土肥似乎被小五的话说中了,他继续装出一个悲伤的模样,闭上了眼睛。我也站了起来,和小五肩并肩站着,对着土肥说道:“土肥先生,如果按照你的逻辑,我现在还应该叫你一声岳父大人咯?” 土肥痛苦地睁开眼,声音很低沉地说道:“如果是在和平年代,那你确实是应该叫我一声岳父的。” 说完这话,土肥站直,用手理了理他的领口,努力回到他作为日军高级军官的军姿。只见他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把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然后正色对我们说道:“可以了!现在我想问问各位,你们还想把我在这儿押多久。松下先生现在已经安全了,我的生死相对来说并不重要。你们想要走出九日并不难,只要释放我就可以了。” 土肥的话让我们再次把思绪带回了目前严峻的形势中。我笑了笑说:“不用着急,我们也不想在这鬼地方一直待下去。等会儿你的下属会送来饭菜,我们也正好有机会和你这种身份显赫的关东军高级将领共进晚餐。吃完饭后,我们好好休息一下就走。” 土肥冷笑道:“邵德君,我在你们中国人心里一向是以重视承诺闻名,相信你也有耳闻。我答应了你的事情,决不会食言。我知道你现在是想给刚才出去的士兵们争取时间,没问题!我给你们大把的时间,只是你觉得你们能逃出远山吗?你觉得你们能活着走出这块恐怖之地吗?并且,邵德君,我可以告诉你们两个秘密,相信每一个秘密都会让你震惊不已的。” “有屁就放!”站在土肥身边的大刀刘低吼道。 土肥不屑地瞟了大刀刘一眼,然后说道:“邵德君,你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你有一位据说是早就死掉的父亲,叫邵统军对吧?我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邵统军没有死,他就是引导我们皇军进入远山的那一拨人里的一员。” “不可能!”这次我没有激动起来,因为小五之前的话让我控制住了自己,面前这位土肥原一郎是特高课最狡猾的老狐狸,他的话里布满着各种圈套,我不能再上当。 土肥又笑了,那笑意非常高深:“不信可以,我现在手头上没有能够打动你的证据。但是我说一件事情给你听吧!据我们的情报显示,邵统军当年与号称是清廷四虎的另外三个同伴,效力于你们的蔡锷将军旗下。1913年,也就是你出生之前,他们清廷四虎接受到一个任务,进入到了远山。只是,他们再也没有走出去。” 我没有说话了,死死地盯着土肥的眼睛,希望从中找出哪怕是一丝丝的狡黠。可是,老谋深算的这条狐狸,没有露出一丝破绽让我起疑,相反地,他居然岔开话题,说起了他的第二个秘密:“邵统军的故事你自己去挖掘吧!我现在还要让你知道一个更可怕的事情,那就是在你们身边,我们特高课还有一颗更加关键的棋子存在。对啊!一颗?两颗?三颗?或者是很多颗?我都不记得了啊!哈哈!” 我微笑地看着他说:“土肥先生,你觉得你这些普通的把戏玩起来很过瘾吧!你真的以为你这么随便地说说,我们就会互相之间开始猜忌吗?” “难道不会吗?”土肥快速地接住了我的话,“武藏君,外界不知道的一些秘密,相信凭你以前的身份,是有耳闻的。你是帝国最大的骄傲——千面人。不过你也应该知道,在你这个级别之上,还有一位如战鬼一般存在的顶级特工。他的姓名与年龄,甚至包括性别,都是军部的高级机密,这点你应该听说过吧?” “你说的难道是……”小五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难道是神户战鬼——服部川八?” 土肥得意地点点头。“没错,服部川八也被投入到远山来了,甚至早已潜伏到了你们身边。” 郑大兵冷哼道:“什么狗屁神户战鬼,弄不好已经被我们早就整死了!”说完郑大兵转身对着小五说道:“小五,吴球那王八蛋死的时候说他叫什么来着?土肥说的不会就是吴球那小兔崽子吧?” “不可能的!”小五摇起头来,神情难得一见地浮现出恐惧,“服部川八不可能那么容易暴露的。” 我问道:“这服部川八是个什么人物啊?” 小五看了我一眼,吞了一口口水,说道:“我之所以在特高课地位显赫,原因是我掌握着高超的化装本领,并且能融入到每一个角色。而这服部川八,根本就不需要伪装,他投入到任何一个身份,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因为他是个天生的特工,他能够像变色龙一样,在人群中如隐形一般地存在。不是真实意义上的隐形,而是平凡到任何人都不会去关注的那种隐藏。” 土肥对小五这回答非常满意,他补充道:“武藏君说得没错,不过我还需要让你们知道,他接受这次任务的目的很笼统,只有一个——就是保护好远山里九日研究所的安全。这个任务看上去很简单,但你们可以考虑得远一点,或者……或者他就是要把你们连根拔起的一颗铁钉。不止现在的你们,包括你们身后的所有秘密,都会要连根拔起。” 我冷笑道:“土肥将军,你觉得我们会相信你说的这些鬼话吗?” “我信!”我身旁的小五却斩钉截铁地说道,“邵德,你记不记得我们昨天反攻进战俘营里发生的奇怪事情?” “小五!”郑大兵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出去了再说。”郑大兵说完这话,朝着土肥使了个眼色。 小五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闭上了嘴。 正说到这儿,外面那房间的门口,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是那个我指名送饭的老头。 老头站在门口,很慌张地朝我们这边探头,然后用生硬的日语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我是来给你们送饭的,别开枪。” 我招了招手,也用日语回答道:“进来吧!”不知道怎么的,我总觉得这老头非常熟悉,甚至有一种异常的好感。 老头端着一个很大的木盒,表情恐惧地慢慢走了进来,他把木盒往地上一放,继续用日语说道:“各位长官,饭菜都是热的。我就先出去了!” 说完他便转过身,要往外面走。 “等一下。”我叫住了他,然后换上中文对他说道,“老头,你会不会说中国话?” 老头连忙点头:“会的,会的。报告长官,我以前住在挨着中国东北的朝鲜一个小村庄里,从小就会中国话。” 我点点头,然后指着饭菜问道:“这些吃的小鬼子有没有下药啊?” 老头拼命地摇头:“没有的!” 旁边的土肥冷哼了一声,插话道:“邵德君,我们大和民族做事决不会像你们中国人一样两面三刀的,答应了保证你们的安全,就绝不会食言。” 我白了他一眼,然后对朝鲜老头说道:“你在这儿先等着,我们吃完饭看看还需要什么?到时候你帮忙跑跑腿。” 我伸手把饭盒拖了过来,郑大兵、大刀刘和小五也都动手,把里面的几碗热腾腾的拉面端了出来。我拿起筷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左右看了一眼小五他们三个。他们也都没有动筷,都正看着我。 土肥看在眼里,轻蔑地骂了一句:“愚蠢的支那人。” 我咬了咬牙,夹起面条送进了嘴里。 我们狼吞虎咽地吃着手里的面条,站在角落的土肥却扭过头,盯住了那个朝鲜老头。“老头,我怎么觉得你挺奇怪啊?” 老头连忙弯腰。“土肥长官,我没什么奇怪的。我一直效忠皇军,包括我的女儿,也协助皇军进入了伪满国,是一个皇军旗下忠诚的女兵。” 土肥没有回话,扭过头陷入思考状。半晌,他突然对我说道:“邵德君,你好像对这个房间很熟悉啊!从你进入这张门开始,我就感觉你对这里面了如指掌。外面那么多人,你偏偏找了本来住在这个房间的他来送饭。看来!看来你们的队伍对我们九日研究所投入的潜伏力量不小啊。” 我正在咕噜咕噜地喝着面汤,听土肥这么一说,我脑子里也迅速闪出一个新的念头:从进入九日研究所开始,就不断地闪现的各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意识深处难道真有一段回忆,与这朝鲜老头,与这普通潮湿的房间,以及之前那个黄碧辉是相熟的? 我放下碗,看了朝鲜老头一眼,感觉依然是熟悉,熟悉到他身上的气味都仿佛那么实在。我伸手拿起了他床边的那个小小相框,盯着上面美满的一家三口。老头与一个中年妇女微笑着,他们前面蹲着一个穿着皇协军军装的白净女子。 脑子里再次闪出一些画面,这次出现的居然是这个应该是老头女儿的姑娘。那画面里,女人脸色苍白,赤身裸体地被人压在身体下喘息着、呻吟着。 我抬起头来,脱口而出道:“老头,你的女儿现在是九日研究所的慰安妇。” 老头一愣,紧接着他畏畏缩缩地赔出笑脸,对土肥原一郎说道:“土肥长官,这位长官对我说的是玩笑话吧?我女儿叫金巧燕,现在应该是在满洲国里当个密码官吧!” 土肥没有理睬他,反而是转过头来问我:“邵德君,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我如果不是看到这张相片,都还不知道这老头的女儿在九日研究所。” 我把手里的相片重新放回到原处,对着土肥说道:“你管不着。” 那老头听完土肥的话后,脸色一变。他双腿微微颤抖着,眼睛一下就湿润起来。最后,他居然朝着土肥猛扑过去,嘴里大声骂道:“你们这群禽兽,你们这群禽兽!” 郑大兵和大刀刘连忙拉住了他,尽管如此,土肥还是被这老头挠了两下,两道血痕出现在他脸上。土肥的样子非常狼狈,他努力地把胸膛挺了起来,对着那朝鲜老头骂道:“你等着死吧!低等民族!” 土肥的话让我心灵深处不由自主地涌出一种使命感来,我站了起来,对土肥说道:“土肥将军,想要他死恐怕有点难。因为我们等会儿要带他一起走。” “邵德你疯了?”小五在我身后叫喊道,“土肥这老狐狸从来不会放过任何布下眼线的机会,带这个陌生老头出去,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我看了一眼被郑大兵死死抓住的朝鲜老头,坚定地说道:“我决定了!小五,希望你能接受!” 我往老头身边走去,用手抱住了老头瘦削的肩膀。老头像个小孩子一般抽泣着,甚至把头紧贴着我的胸口,似乎在这一瞬间我成了他的亲人。 我把他扶到床边安慰他坐下,然后对其他人说道:“我们等到后半夜吧!四哥他们现在应该还没有走出远山。” 大家点了点头。土肥意识到自己的花言巧语已经无法击溃我们的防线,便也没再出声,背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因为没有手表,也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所以我们只能估摸着等待的时间。应该是过了几个小时后,我下意识地去摸手表,才想起手表放在那辆轿车上。 我重新站了起来,小五、郑大兵和大刀刘见我起身,便也都挺了挺胸,望向我。 我说道:“估计四哥他们逃得挺远了。我现在出去开车,你们带着土肥和老头上车,咱们现在离开九日基地。” 郑大兵却伸手拦住了我:“邵德,我去开车过来吧!你是主心骨,不能有闪失。” 我心头一热,点了点头。 郑大兵提起枪,转身往外走去。 土肥也睁开了眼睛,双眼布满血丝,没有了下午的精神头了,给人感觉不过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头。 小五在我身边低声说道:“我们真的带这老头一起走吗?” 我点点头,然后一把抓起旁边的那个相框,递给了一直默默流泪的老头。老头接过相框,用一种祈求的目光看着我,小声地说道:“长……长官,能不能让他们把我女儿也带出来?求求你把我女儿带出去吧!我一把老骨头无所谓了。” 我心里一酸,望向土肥原一郎。这老特务头子把脸转向一边,没有看我们。 我大声对他吼道:“听到没?我们还要带走他的女儿。” 小五再次说话了:“邵德,你不要这么感情用事。” 土肥把脸转了过来:“你们这群没有出息的乌合之众不用为这事情争吵了,这个女人……”土肥指了指老头手里的相框:“这个女人以及那一批慰安妇现在都已经化为白骨了!半个月以前就被淘汰,扔到硫黄池里融掉了。” 老头的嘴唇不停颤抖着,大刀刘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连忙抱住他说道:“老头,别激动!跟着我们走出了九日研究所再说。” 老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淌,没有出声了。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明白这是郑大兵开着那辆轿车过来了。我和小五站到了土肥两侧,一人架一只手往外走去。大刀刘扶着依然在哭泣的朝鲜老头,跟在我们身后。 我们顺利地走出了低矮的房间,门口的轿车车窗洞开着,里面只有郑大兵一个人,正在向我们点头示意。 我把车厢后面的门打开,要小五和大刀刘带着土肥和朝鲜老头上了车。然后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问郑大兵:“有没有检查车?” 郑大兵点头道:“检查过了,没问题,油也是满的。” 我望向正前方的操场,只见数十个鬼子兵正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们,队伍非常整齐,手里端着枪,黑漆漆的枪口对着我们的汽车。 我反而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豁然地笑了笑,随后转过身,往旁边的基地大门望去。 这一眼却让我的心坠到谷底:只见近二十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穿着日军宪兵制服的军人,正站在那扇铁门旁边。他们的头微微低着,望向我的眼神阴森恐怖。他们手上没有武器,但是后背上却交叉背着长枪,以及用黑色布条裹着的刀柄。我还注意到,他们的脑袋两侧有青紫色的发碴儿若隐若现。 合体人,这是二十个合体人士兵。他们现在全副武装地在我们将要经过的铁门旁边待命。 我收住笑,对他们做出一个捏拳头的手势。然后上了车,把车门关上。 “小心门口那些士兵。”这是我上车后说的第一句话。 小五、郑大兵和大刀刘也连忙望了过去,大刀刘闷哼了一声,用手摸了摸他身后交叉挂着的那两柄大砍刀说道:“看来我以前就是和他们一样,也还有模有样哦!说完他掏出手枪,比在土肥的额头上。小五也把后面的车窗放了下来,让那些合体士兵看到土肥被我们控制的情况,让他们不敢造次。” 汽车开始启动了,往铁门的方向驶去。铁门也同一时间被打开了。 汽车经过那二十个合体人士兵时,我的眼神第一次与他们近距离接触。只见他们低头望向我们的眼睛渗着凶悍的光,也是因为距离不远,我能够看清楚他们的瞳孔,都已经扩张到了极限,甚至感觉整个眼眶里没有眼白,全部都是黑色的阴影。 我的心继续往下沉,这将是多么可怕的一股力量!他们的体能自然是和我们几个合体人一样,拥有无穷的力量、惊人的速度以及自己都无法想象的爆发力。而他们的感官自然也和我们一样,拥有着异于常人的视力与听力。我不敢想象如此强悍的军队,如果投入到战场会是什么样?二十个这样的士兵,足以与一个完整的连队对抗。如果再辅以日军习惯的夜袭作战方式,那么,合体人士兵如天神般突袭到中国军队的营地。那么…… 我不敢往下想,汽车朝前行驶着,开出了铁门,往远山丛林中驶去。 土肥始终闭着眼睛,任由我们摆布。直到汽车开出九日基地,他才说道:“也差不多了吧!支那人!你们已经安全了,是到了放下我的时候了吧?” 我盯着身后敞开的九日研究所的大门,只见大门深处的灯突然熄灭了,比远山丛林中更加深邃的黑暗瞬间笼罩了里面的一切。我深知,是九日基地故意这样做的,让我们看不清他们的行动。 土肥突然咆哮起来:“卑鄙的支那人,我早就知道你们会食言。你们说保证我的性命,但却没说放我走。你们这些支那人最喜欢来这一套了!我就不应该相信你们。” “闭嘴!”我粗暴地打断了他,然后朝前一指,“土肥将军,你现在读秒吧!你从一数到一千,我们就放你走。” “一数到一千?嘿嘿!再过十五分钟你们就能放我下车?看不出来啊!邵德君还是个这么信守承诺的人。”说完这话,土肥没等我们搭腔,便开始焦急地数数了。 郑大兵扭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把油门猛轰,尽可能地用最快速度开去。 十几分钟后,土肥的读秒声越来越欢快:“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一千。” “停车!”我对着郑大兵命令道。郑大兵犹豫了一下,停下了车。 大刀刘打开了车门,拉扯着土肥往车外拖去。郑大兵嘀咕了一句:“真的就这样放下这魔鬼?”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来:“那你要怎么样呢?我们总不能比小鬼子还不要脸吧?” 郑大兵也呵呵苦笑:“那倒也是。”说完郑大兵把头探出车窗,用浓厚的东北口音对土肥喊道:“孙子哎!爷爷跟你后会有期!” 大刀刘往土肥原一郎的屁股后踹了一脚,哈哈大笑。土肥被踹得往前一个狗吃屎趴到了地上。大刀刘转过身来,上了车。 车继续往前开去,小五在后排焦急地说道:“快看后面!” 我们连忙回头望去,只见土肥原一郎的身影仍然非常清晰,可是,在他左右却已经出现了很多黑影。土肥个子不矮,但那些黑影比他还要高了大半个头。 “是合体人士兵!”我肯定地说道。 我的话音刚落,只见那些黑影已经转过身来,从背上抽出了枪和冷兵器。紧接着,他们的背微微朝前一弓。最后,他们像一排飞驰的弩箭,向我们的车尾冲刺过来。 “加大油门,快!”我焦急地对郑大兵说道。 郑大兵“嗯”了一声,然后重重地踩下了油门,轿车顿时疯狂地行驶。 身后的那些黑影的奔跑速度明显也在加快。他们的步子迈得非常大,似乎是用脚尖接触地面,在迅速地行进着。 我和小五、大刀刘,还有那个老头一起盯着车尾紧追而来的合体人士兵。我不知道当时郑大兵把车开到了多少的时速,但我相信绝对是这轿车的极限。可是身后追赶的士兵,并没有因此和我们拉远距离,反而感觉在慢慢地缩短,甚至他们身影也越来越清晰。 大刀刘咬牙切齿地怒吼道:“不行就跟他们拼了吧!” “能拼得过吗?”郑大兵不时用余光从倒光镜看着身后的追兵,说道,“他们的体能应该和我们一样,硬碰硬,咱们胜算不大。更何况这还是小鬼子的地盘,一旦我们和这些合体人打起来,那些鬼子肯定也是会来助阵的。到时候我们必死无疑。” 大刀刘“哼”了一声,但也没有反驳。 “你们走!我来挡一阵。”一直没有出声的小五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放到了车门的把手上,把车门往外一推,身子径直往外移了过去。 我一把抓住小五正准备打开车门的手:“小五兄弟,你给我住手。” 我硬生生地把他已经伸出车门的身体拉了回来,并顺势带拢了车门,厉声说道:“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反正有我邵德一天,就不允许你这么冒冒失失地去赴死。咱这几个是好兄弟,要死咱一起死。” 郑大兵和大刀刘重重地“嗯”了一声,就在这瞬间,汽车“噗噗”地响了两声,接着我们明显地感觉到,速度和之前不一样了,慢了下来。 “你不是说检查了油箱,是满的吗?”大刀刘焦急地对郑大兵吼道。 “狗日的小日本,他们往油箱里灌了水!我明明看到油箱里的油都要溢出来了。”郑大兵双手仍然紧紧握着方向盘,但从说话声中可以得知他也慌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往后面的追兵看了一眼,咬了咬牙,说道:“下车!跑!” 轿车还没停稳,我们四个人就不约而同地拉开了车门,往外跳去。小五、郑大兵和大刀刘跳下车后立马往前面发足狂奔,而我却伸出手,从车后座把朝鲜老头拖了出来,往肩上一扛,然后才往前奔跑。 眼见合体人士兵距离我们不过三四百米远的距离了,我扛着老头,咬紧牙关,居然轻松追上了他们。我以为是我爆发力增强的原因,对于这一异常现象也没多想,继续低着头,不顾一切地朝前冲。 奇迹出现了,我的身体如同闪电般地往前奔跑,双腿迈动时的频繁让我感觉自己已经与这世界上所有的时间、空间无关,似乎只要是我需要的,就能够得到最大化爆发。我回头看去,以为小五他们也会和我一样爆发到这种可怕的程度。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却已经在我身后七八米之外,并且都张大着嘴,神情古怪地看着我——他们奔跑的速度与我完全不是在一个层次上。 我边奔跑边思考着:难道我之前承载着雷子意识的身体已经有了某些变化?以及,之前脑海里出现的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难道是另一个人的记忆?如果这种假设真的存在,天啊!那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实,我居然成了承载不同的三个人意识的合体人?土肥与松下期待看到的第三种随机状态,难道真的在我身上发生了? 我放缓了速度,好让小五他们跟上我的步伐。身后的追兵却依然牢牢地跟随着我们,如同夜色下的幽灵一般,在我们身后紧紧追赶。 “进树林!”我边跑边喊道。 我带头往身旁的丛林里冲去,小五三人也紧随而至。 与此同时,合体人士兵也没有懈怠,尾随我们冲进了树林。 我们与合体人士兵的追逐坚持了多长时间,已经无法考证,并且当时的局面也由不得我们停下来思考。我们继续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地发足狂奔,直到前方,突然显露出一片开阔地来。接着,一个熟悉的下坡出现在我们面前——是那个在夜晚没有人栖息的村庄! “邵德!进村子里分开,利用房屋尽量跟他们绕圈,弄死一个少一个。”小五在我耳边低吼道,从他的说话声中明显能听出来,他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我没有回答他,对着那下坡高高跃起,朝前跳跃了下去。 小五他们也跟着我往山坡下冲了下来,很快,我们就进入了村子。 可是,在进入到村子后的第一时间里,我猛地看到,在村子中间那口井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一个不像是人类,却又直立着,有着四肢与头颅的巨大黑影。紧接着,它朝我们的方向高高地跃起,双手与双脚挥舞的瞬间,几道寒光一闪。 是人形犬!不过这个人形犬的体型比之前我们在战俘营看到的要大了一倍。 人形犬重重地落地,咆哮着向我们冲了过来。 “拼了!”我大喊一声,把肩上的老头往旁边一个草垛上甩去,然后双手捏成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迎着这人形犬冲了上去。 “八嘎!”身后追捕的鬼子的叫骂声也已经近在迟尺。我的脑门儿被血冲得有点发麻,一种赴死的悲壮在我身体里沸腾。 “杀!”我大声地吼道。 可就在我话音刚落的瞬间,更加惊人的事情出现了。无数个声音在我周围一起叫喊道:“杀!” 紧接着,只见在村庄的房屋屋顶上,数十个人影闪现。十几个?不止,起码有上百个人影出现。 我面前的人形犬还在咆哮着,它似乎对这些嘶吼声完全没有留意,距离我越来越近了。 就在我即将与它扑到一起的瞬间,七八个黑影从屋顶跃起。冷兵器闪动的寒光在我头顶晃过,而他们的目标竟然都是冲着人形犬。 人形犬手指上的钢刃在距离我脖子只有几厘米的位置,被突如其来的黑影手中的武器格挡开来。我的拳头重重地砸到了人形犬那闪着红色光芒的小眼睛上,接着只听见人形犬怪叫了起来,一柄宽厚的刀锋结结实实地砍在它脖子毛茸茸的位置上面。握着这把长刀的是一个头戴着金色头盔,身上穿着不合时宜的金属铠甲的壮年汉子。只见他怒目圆瞪,眼睛里黑色的瞳孔充斥在眼眶里,已经看不到眼白。他把手里的大刀往后一拉,人形犬那巨大的头颅便往旁边落去,鲜血如喷泉一般从它脖子上的伤口处四处喷溅,我与近旁的这几个都穿着奇怪铠甲的武士,被溅了一身。 金盔武士瞟了我一眼,再次举起刀。我下意识地伸手往腰上的手枪摸去,可在那同时,我突然意识到他举刀砍向的位置是在我身后。 我的身后是追逐而来的日军合体士兵,难道这群突如其来的奇怪士兵会帮我们去消灭那群鬼子兵吗? 武士的身影从我两侧冲了过去,越过小五、郑大兵、大刀刘身旁。不!不止这么几个,从其他屋顶上突然出现的那些同样穿着银色铠甲,手里握着冷兵器的武士,一起冲着合体士兵扑了上去。 枪声响了起来,追赶而来的鬼子兵手持歪把子机枪,向武士们毫不忌惮地扫射。 我捏紧了拳头,甚至一度忘记了身上还有枪的事实。我身子一弓,跟在金盔武士身后,如融入了狼群的孤狼,义无反顾地朝正在开枪的鬼子兵扑了上去。 “邵德!”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女声在我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