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饭》 第一话 我在大阪生活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从小学二年级的春天到四年级的夏天,一共不足三年。 本来我家住在东京护国寺附近,但是因为家庭的原因搬家了——这样说比较好听,其实是爸爸在事业上出了问题。爸爸经营的家具公司破产后,全家人逃难般离开了东京,投靠住在大阪的亲戚……事实上是这样才对。不过,那时的我毕竟年幼,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们搬到了位于S下町的“文化住宅”里。 “文化住宅”这个词在东京鲜有耳闻,听起来好像挺高级,说白了其实就是几间连在一起的出租房。通常来说,那是由三四座两层小楼连成的一长串建筑,相邻两户人家的墙壁是共用的。再说得简单些,就好像是把几栋楼硬贴在一起。 后来我才听说,妈妈其实一直都不习惯住在“文化住宅”。像房价低廉,出了点毛病修补一下,倒还可以忍耐,但墙壁薄得连邻居打个喷嚏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就很招人烦了。而且当时我家隔壁住的是t教的狂热信徒,一天从早到晚都叮哩咚隆地敲鼓摇铃,不停念经,简直叫人忍无可忍。我经常听见那声音,好像两家之间根本没有墙壁一样。 当时我们住的那个地区,一共矗立着六幢这样的“文化住宅”。 在口袋似的死胡同尽头,几幢房子都大门朝内,排列成门字型。门字型的正中,是一块大约两间教室大小的细长空地。这里是孩子们的游乐园,也是妈妈们的社交场,就像没有屋顶的大厅一样。 住在这里的人毫不矫揉造作,热情又爽朗,空气中溢满关西下町的味道。因为大家都同样贫穷,自然没必要相互攀比、故作姿态。 但是父母以前一直住在虽小但毕竟是独门独院的住宅,这种与邻居之间近在咫尺的环境,让他们有些应付不过来了。也许他们觉得这里不过是临时住处,所以没有积极想过要和胡同里的人来往,到头来连一句大阪话都没能学会。附近的邻居对我们倒也亲切,但说不定在心底觉得:东京人真爱装清高! 不过,对于还是孩子的我来说,在那条胡同中度过的日子,才可算是真正的黄金时代。 不论年龄、性别,住在这一带的孩子们,都像是兄弟姐妹一般,一天到晚混在一起。这种如同集体宿舍生活般的快乐,让身为独生子女的我乐不可支。 要是有人开始扇洋片(东京话称为拍洋画),就算不打招呼也能聚集起一大堆人来。女孩子们跳皮筋儿的时候,男孩子也会混在里面凑热闹。下雨天大伙儿就一窝蜂涌到附近的商店街,在长长的拱形雨棚下跑来跑去。社交场就在家门前,晚饭后也能出去玩。 这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一起玩耍的小朋友的名字或者模样,我自然不可能全都记得。当时和我最要好的,是一个名叫直幸的同级男生,可惜他的脸长什么样我已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他长得很像《无厘头三度笠》里那个叫白木实的演员。 然而,也有些面孔,随着漫长岁月的流逝,反而在脑海中越发鲜明。在胡同最深处,住着一对名叫春智和天浩的朝鲜兄弟。姓氏好像是朴,也可能是白。我至今无从得知,他们究竟属于半岛哪边的国家。 春智比我大两岁,长得虎背熊腰,十分健壮。头发总是剃成短短的平头,眼睛如同线一般细长。他扇洋片的技术可谓无敌,我曾见过他只用一巴掌就拍翻了四张洋画。他的性格属于直爽型,假如有人污蔑了他的国家或者家人,就算对方比他大,他也会勇猛无畏地冲上去报以一顿胖揍。 与豪爽的哥哥相比,弟弟天浩则非常瘦弱,个头矮小。虽然他只比我小一岁,但怎么看都像是幼儿园的孩子。他脸色苍白,相比总是晒得黑黝黝的春智,简直像是陪衬在炸过头的猪排边上的卷心菜。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虽然我不是很清楚细节,不过天浩的身体似乎有什么严重缺陷,甚至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在外面奔跑游玩。 出于这个原因,天浩没有去学校上学。听说他在民族学校有学籍,事实上却从未去过校园,总在家里闭门不出。恐怕他每天的生活就是睡觉和起床吧。在胡同的社交场里鲜少能看见他的身影,就算偶尔出来了,他也不和我们一起玩,只在一旁望着大家玩游戏。 其实其中还另有原因。虽然说出来很叫人难受,但是,就算是在胡同这样彼此亲近的空间里,朝鲜兄弟全家人也仿佛游离在外缘。当然,对外国人的歧视与偏见至今依旧存在,而在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时代却严重得多。 有许多人被战前和战时的错误观念洗脑,不论场合地鄙视所有与自己不同的人,以满足微不足道的廉价自尊心。这种精神世界的贫乏,依旧横行并泛滥于社会的各个角落。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这种歧视自然也存在于那条胡同中待人亲切的居民们和我的父母之间。 所以春智他们一家人似乎总是和居民圈子保持着一定距离,在某些方面总是被另眼相看。我当时不过是八岁的少年,可就算透过孩子的眼睛,也能清楚地读懂这种倾向。 孩子们会原封不动地模仿大人的举动,于是在我们的世界里,春智与天浩自然也被区别对待。虽然没有明显的欺负或者歧视(当然这里面也有一部分是出于对春智拳头的畏惧),但我们从来没有将他们当作过伙伴。我们在这一边,他们在那一边,每个孩子的心中都画着一条清晰的线。 老实说,就算不提国籍之类的问题,我本身也不大擅长与哥哥春智打交道。他庞大的体格首先就很有威胁性,而且总是莫名其妙地生气,和他说起话来累得很。但我很喜欢弟弟天浩,他是个非常坦率、亲切而又聪明的少年。要是我也有个像这样的弟弟就好了……那个时候,我经常会这么想。 事实上,从东京搬到那条胡同后,差不多近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都没有意识到天浩的存在。虽然我很快就记住了十分惹人注目的春智,却完全没听说过他有个弟弟。 让我和天浩结缘的,是当时非常受欢迎的“怪兽”。 只要是在昭和四十二三年左右度过少年期的人应该都明白,东宝的哥斯拉、大映的卡美拉、电视上的奥特曼系列等等,都是令当时的少年们念念不忘的流行形象。我自然也不例外,深陷于这些异型生物们的魅力之中,不能自拔。 我是独生子女,父母对我十分溺爱,凡是我想买的东西,只要不是贵得离谱,他们基本上都会满足我。他们大概觉得现在虽然处境不好,但小孩子想要的东西还是买得起吧。 所以我比附近任何一个孩子都拥有更多的玩具和书本。怪兽和大英雄的软塑料人偶、雷鸟神机队的机组模型、怪兽图鉴、带故事的录音纸唱片……数量甚多,如果一直保留到今日,一定能在相关的商店里卖个好价钱。可以说,身为东京人的我能够迅速和胡同里的孩子们打成一片,这些东西功不可没。 那大概是梅雨季节的一个雨天,那天我难得在家。我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没和别的孩子出去玩,大概也没什么好玩吧。妈妈到商店街买东西去了,留我一个人看家。 当我在一楼的房间看电视里的相声节目时,有人敲了敲玄关的拉门。开门一看,是个女人,长长的头发精确地从中间分开,在脑后挽成球形的发髻。她是春智的母亲。 “小朋友,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儿想求你。”春智的母亲用语调奇怪的日语说,“我们家生病的那孩子,你知道吗?比你小一点,他是春智的弟弟,叫天浩,小学一年级。” 我回答说不知道,那位母亲马上露出略带悲伤的表情。那时候,我的确是头一次得知这个名字。 “我听春智说,你有很多很多怪兽的书,对吧?能借看一下吗?天浩说他想看怪兽,绝对不会弄脏半点,一定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我可一点都不想答应。 和现在不一样,当时没有录像机,只能从电视机和书上看到奥特曼和怪兽。就算对方保证一定还,对于狂热爱好怪兽的小孩子来说,还是无法忍受。 “要是你还不放心,要不来我家玩吧?天浩会很高兴的。”面对一直低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我,天浩的母亲温柔地问道。 “那好吧。”我这么回答。 比起把书借给别人,这个方法要好得多。听到我这么说,天浩母亲的脸上顿时有了神采。 春智他们住的房子不是三户连在一起的类型,而是独立且稍微大一些的一幢楼。一楼是制作帆布鞋的作坊,从早到晚都充斥着缝纫机的运转声和鞋眼打孔机的敲击声。也许是顾及到这一点,这里的窗户总是关得紧紧的,让房间里的封闭感越发强烈。 我抱着几本怪兽图鉴,头一次走进这个家。一打开大门,迎面就是工作间,空气中飘着仿佛机油与橡胶混合在一起的独特气味。房间角落的垃圾箱里面,切掉鞋底形状后剩下来的厚布堆得跟小山一样。 正踩着缝纫机的春智父亲用朝鲜语说了几句话,他的母亲也用朝鲜语回答了他。我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不过,听语气似乎很高兴。正在给帆布鞋穿鞋带的祖母冲我一笑,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于是我明白,他们很欢迎我。 “你来我们家玩呀?谢谢!谢谢!”春智的父亲用大手摸着我的头。他说的日语也很奇怪。 他有着职业摔跤手般的体魄,总是满面笑容,十分亲切。 终于上到二楼的房间,我第一次见到了天浩。他躺在薄薄的被子里,用有些害羞的眼神望着我。 “小哥哥说要和你一起看怪兽。” 听了母亲的话,天浩苍白的脸颊渐渐红润起来。下一秒,他就如同被看不见的线拽着一样,猛地坐了起来,高兴地跳出被窝。对于当时的孩子来说,怪兽就是拥有这样巨大的魔力。 幸好哥哥春智出门去了,我终于放下心来。我照吩咐在天浩身边坐下,翻开带来的书和他一起看起来。 “这个要拍成电影啦!里面会有很多很多怪兽。” 看着有哥斯拉登场的《怪兽总攻击》,天浩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辉。我们一边指着各种怪兽,一边比赛似的争相报出它们的名字。 “哥斯拉、摩斯拉、王者基多拉、安基拉斯……”怪兽们的名字仿佛某种咒语,瞬间将之前素未谋面的我们紧紧地连接在一起。还是刚才那句话,怪兽就是具有这样不可思议的魔力。 “小朋友,来吃蛋糕。” 我们看了一会儿书,正在一起画怪兽,这时,天浩的母亲到二楼来了。她的手中提着一个刚买回来的小盒子。 “哇!是帕纳斯!”看到白色包装纸上印着一个戴大帽子的小孩,天浩叫起来。 帕纳斯是以俄罗斯口味为卖点的大型蛋糕店,只在关西地区才有。天浩母亲肯定是为了头一次来玩的我,专程冒雨跑去买来的吧。面对这意料之外的幸运,我也激动起来。 “甜蜜点心——之国——,西北大地上的俄——罗斯——,梦——中——的期盼已经到来——,帕纳斯,帕纳斯……”我一兴奋,顺口就唱起了电视里帕纳斯的广告歌。 星期天早上看动画片时肯定会听到这首歌,虽然只是一支小曲子,听起来甚至不像是蛋糕店的宣传曲,但是因为挺有趣的,所以我来大阪后立刻就背了下来。 “小哥哥,我特喜欢这首歌。”我唱完之后,天浩轻轻抚着胸口附近说,“这首歌听了总让人感到寂寞,是吧?听的时候,会觉得这里面微微有些痛。” 那种心情我也明白。因为帕纳斯的歌确实是这样一支曲子。 那一整天我们都玩得很开心。傍晚回家后跟妈妈提到我去天浩家玩了,妈妈的脸色略有些阴沉,却什么也没说。 那之后,只要一有空我就会去拜访天浩家。话虽这么说,最多也不过一个月一次左右,也不算频繁。一来要是碰上春智,我还是会有点紧张;二来因为大人忠告我说不要到那家去比较好…… 现在回想起来,我从心底觉得,要是当时能再多去陪陪天浩就好了。 因为第二年的八月,天浩就走完了他过于短暂的一生。 <hr /> 注释: 第二话 无论过去多少年,我都无法忘记那一天。 那是我在大阪的第二个暑假刚过一半的时候。那天我和直幸正一同把一大脸盆搬到家门前,打算为刚刚做好的塑料模型船举行下水仪式。 一辆破旧的机动三轮车停在胡同口,很难得会有车开到胡同里这么深的地方来,所以我们自然而然地朝那边看去。 只见春智和他的父母坐在后面,驾驶席上则是春智的祖母和一个没见过的男人,几个人的表情都痛苦地扭曲着。在看到那种表情的瞬间,我只觉得胸口突然一紧。 “啊哟……啊哟……” 祖母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一屁股坐在胡同口,一边用干瘦的手砸着地面,一边嚎哭起来。春智的父亲从后座跳下来,从车上抱起一个横放着的东西。那东西被白床单裹着,细长细长的,如同一条巨大的桑蚕。 春智的父亲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东西从我家门前走过。床单的缝隙露出一只小孩的脚,脚趾和脚跟都苍白得让人不寒而栗。 跟在他身后的春智看到我,停下脚步。 “雪雄,今天早上天浩死了。”春智说着,眨巴着被眼泪浸得通红的眼睛。 听到那句话时,我的脑子里只响起嗡的一声。因为我刚刚还以为天浩正像平时那样待在家中。 “他的病突然恶化,三天前住院了。” 我望着春智父亲的背影。 春智父亲无数次埋下头,隔着床单用脸颊蹭着儿子的头。 “只有你肯和他玩,谢谢你,过会儿举行葬礼……你一定要参加啊。”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盯着漂在盆子里的模型船看。大概是胶水涂得不到位,船体进了水,已经沉了一半。 祖母哭喊着,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因为过于悲伤而跟着天浩一起去那个世界。要不是两兄弟的母亲在一旁支撑着她,她估计连站都站不起来。两个人放声大哭,摇摇晃晃地朝胡同里走。 “为什么不放棺材里呢?真讨厌!”住在斜对面的阿姨听到骚动声跑到外面来看,厌恶地甩出这么一句话,至今我都记忆犹新。 那天晚上,我和父母一同去了天浩的守灵夜。 那是我头一次参加葬礼,现在回想起来,天浩的葬礼和我之后参加过的葬礼有很大的不同。 做鞋子的工作间收拾干净后,设起一座简陋的祭坛,天浩躺在祭坛前,却没有躺在棺材里,而是躺在被褥上。他的脸上盖着一块白布,枕边排列着几个玩具,看起来都是买零食附赠的便宜货。祭坛其实就是个折叠式的四方桌子,上面摆着供香、蜡烛、水果和几盘朝鲜菜肴。 一踏入天浩家,只见房间中烟雾袅袅,香得闷人。八月虽已过半,气温依旧很高,估计遗体腐烂起来也会很快。我想,烧那么多的香大概是想掩盖异味吧,这应该就是供香的本意。 守灵夜上聚集着许多我从未见过的人。在天浩的脚边,几个亲戚家的女人横坐成一排,守灵夜的大半时间她们都哭个不停。她们的哭泣声中带着悲伤,如同歌谣一般。 我和父母一起合掌,脑海中却心不在焉地想着天浩究竟去了哪里…… 春智和天浩两兄弟是在日本出生的孩子。他们一句朝鲜话也不会说,光从外表上来看和日本人的小孩没有半点区别。特别是天浩,据说他甚至觉得朝鲜菜太辣而吃不下去。 这样的天浩真的能够渡过大海,前往朝鲜的天堂吗?要是去了,在一个言语不通的地方,他真的能够快乐吗?还是说日本的上帝会将他带到日本的天堂呢?不对,或许在天堂里既没有日本也没有朝鲜。死去的人们都在同一个地方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要是这样该有多好啊。 这样想着,我突然觉得一阵晕眩,然后感觉越来越难受,回家后就吐了。天花板在头顶上缓慢地旋转着,连起身都异常艰难。 “雪雄,你烧得厉害啊!”量过体温后,妈妈大叫起来。不知何时,我发烧烧到了近四十摄氏度。 我立刻被送到家附近的大医院,连住了两天院。现在想起来,也许是头一次直接目睹自己认识的人死亡,我的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吧。 后来听说,在半昏迷期间,我一直反复念着:“天浩,遥控坦克……” 遥控坦克是大约一个月前父母买给我的生日礼物,是最新潮的玩具。据说妈妈当时将那辆坦克放在我的枕边时,心中十分担心天浩会不会带着我一同前往另一个世界。 在发高烧意识朦胧之际,我完全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梦到天浩。但是,会念那话的理由,我却记得很清楚。 几个星期前,我犯下了罪。我和附近的孩子们一道歧视、欺负了天浩。 那是我生日后的第二天。那天从早上起就一直下着雨,附近的三四个孩子都到我家来玩,其中也包括直幸。 之前我也说过,那时候我的家庭条件毫无疑问让附近的孩子们都十分羡慕。家里二楼的两个房间中有一间供我个人专属,里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玩具和书籍。恐怕在胡同里的孩子们中,我是最大的“资本家”吧。直幸和其他孩子做梦都想到我家来玩。 我们玩了一会儿,天浩突然来了。那还是他头一次到我家来,让我不禁有些吃惊。 那时候的天浩脸色红润,穿着一件无袖运动衫,看起来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两样。现在回想起来,那估计是蜡烛熄灭前最后一瞬的光辉吧。 “我也来了,小哥哥!”天浩说着,露出友好的笑容。我偷偷地瞄了一眼周围孩子们的脸色。 直幸他们似乎十分困惑,因为父母大都吩咐他们不要和胡同尽头那家鞋匠的孩子一起玩。但是出于对哥哥春智的畏惧,谁也不敢露骨地赶他们走。 当时我们话题的焦点正是我刚刚收到的生日礼物——遥控坦克。塑料制成的仿真外壳,通过一根电线连接着遥控器。遥控器能控制坦克前进、后退,炮台还能转动,当然也能随心所欲地左右转动。车身大概和漫画周刊杂志差不多大,对小孩子来说极具魅力。 大家都抢着要玩,所以只能轮流着来。根据划拳胜负决定好的顺序,每个人可以玩二十秒。不过因为我们没有钟,只能大家一起从一数到二十。 这里就体现出了露骨的区别对待。在直幸或者别的孩子玩的时候,大家都慢慢地数。可轮到天浩时,连五秒钟都不到就飞快地数完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要是再强硬一点就好了。那毕竟是我的房间、我的玩具。要是想在这里玩,就必须把天浩也当成朋友才行——要是我这么说就好了。 但是我却没能这么做。到头来我只是看着直幸他们的脸色,默许了他们的做法,没能保护天浩。 终于,天浩领悟到自己不受欢迎的事实。他朝着我露出和平常一样的笑容,说道:“今天我先回去了。下次再一起玩。” 他的声音虽然很明朗,眼睛却微微湿润了,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心中虽然隐隐作痛,愚昧的我却在那时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天浩。 虽然完全不记得了,但是在高烧的朦胧之中,我的心是否回到了那个时候?在梦中,我是否为自己的罪而深深忏悔呢? 大概在天浩去世的一个星期后,就发生了诡异的事。差点患上肺炎的我当时刚刚退烧,正处于恢复期。 “什么声音?” 晚上正睡觉时,我突然被一阵巨响吓醒,耳边有如摩托车引擎咆哮一般,“咚咚……咚咚……”连续不断的声音,里面还掺杂着人们尖叫般的声音。 睡在二楼的我急急忙忙冲下楼去。爸爸他们也醒了,房间里亮着灯。 “究竟怎么了?” “隔壁啦!隔壁的人在念经。” 没错,那的确是隔壁家敲鼓摇铃的声音和念经声。但是和每天早上听到的不同,声音非常急促而狂乱。我看了看钟,才刚过凌晨一点。 打开厨房的小窗户往外看,只见胡同里一溜儿灯光依次亮了起来。 “你当现在几点啊?” “搞什么啊!” 居民们纷纷从窗户里探出头,冲着我家隔壁怒吼。就像完全没有听到这些谩骂声一般,敲鼓摇铃的声音与念经声依旧继续着。 “究竟怎么了啊,都这么晚了!” 终于,爸爸穿着睡衣出门找邻居去了。我不顾妈妈叫我睡觉,跟着爸爸出了门。其他居民们也都带着阴沉不满的表情陆续聚集了过来。 来开门的是隔壁家的男主人,他四十来岁,是个粉刷匠,脸如同纸一样苍白,上面布满了冷汗。 “半夜起来解手时,我看到二楼窗子外头有个小孩子。”隔壁男主人声音颤抖地说。在场的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带着疑惑的表情互相对望。 “是真的……是个小孩子,在窗子外头往屋子里看,还笑嘻嘻的,然后跟猴子一样翻了个跟斗,就不晓得哪儿去了。” “你都上了年纪,说什么梦话?” “没说梦话。错不了,就是前些天鞋匠家才死的那个孩子。” 在提到天浩的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脸惨白惨白的,就跟月亮似的。” 听到月亮这个词时,我不禁抬头朝天空望去。同样,在场的大人们也都不约而同地朝上望去。 就在这时。 就好像是在等待这一刻般,一个东西,一个用眼睛看不见的东西,顺着邻居家的屋顶跑了过去。像猫一般敏捷,却比猫大很多。 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明明什么都没有,屋顶上的瓦片却如同用手指划过钢琴键盘一般,伴着旋律由近及远地响了起来。 “幽灵啊!”在瞬间的寂静之后,有人僵硬地叫出声来。在场的人就像一齐得到某个信号般,纷纷尖叫着,连滚带爬逃回自己家去了。 第三话 那之后,每天都会发生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晚上社交场里传来小孩子蹦蹦跳跳的脚步声,比如没有人的厨房里传来流水的声音。尽管夏天已接近尾声,胡同里各种各样的怪谈却愈演愈烈。 随后,我家也发生了灵异事件,那天正好是暑假最后一天。 当时我们一家人正在一楼的房间里看电视,吃晚饭。我还有些暑假作业没写完,心里慌慌的很是不安。 作业的大半在之前就写完了,但最最麻烦的图画作业依旧留着。题目是画一张图,描绘暑假里印象最深的一件事,不管什么都行。 印象最深的,不用说,当然是天浩的死。但是把这当作作业来画实在不怎么合适,就算是九岁的我也明白这一点。 最后我决定画七月份去海边游泳的事情。小孩子自然不会注意什么构图,我将画面从正中间分成左右两块,右边是沙滩,左边是大海,然后在里面画了几个人——我和爸爸妈妈,还有一起去的亲戚们。 我从傍晚开始画,到晚饭时间只完成了六成左右。妈妈叫我下楼吃饭,我没收拾就下楼去了。 吃着饭、看着电视时,二楼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什么声音。“咚咚咚……”像是什么东西有规律地敲打地板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全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二楼应该没人。 “有人……在走路?” 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一直持续不断,好像是人的脚步声。而且从声音的间隔来看,似乎是小孩子的脚步声。 “好吓人!” 妈妈丢开筷子,捂住了耳朵。 “说什么呢,这才晚上七点啊!” “和时间没有关系。北原先生和他夫人还在大清早看见过背书包的小孩子呢!” 这件事情我也听说过。 事情大概发生在早上七点左右,邻居家正在做早饭的阿姨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到一个背书包的小孩子,而那时还在放暑假。那个小孩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飘,径直从窗外闪了过去。那阿姨慌忙跑到外面去看,却没见一个人影。 终于,爸爸下定决心似的站了起来,然后像是做贼心虚般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摸上楼梯。就在他的体重压得楼梯“吱呀”一响的瞬间,二楼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没有人啊。” 从二楼传来爸爸的声音后,我和妈妈才战战兢兢地上了楼。 “有可能是隔壁家的声音吧。” 考虑到家里薄得跟纸一样的墙壁,这种可能性十分之大。但如果声音来自隔壁,为什么在爸爸上楼的瞬间就没了? 我环视房间,想找找有什么不一样。当我看到自己画的图时,猛然倒吸一口冷气。 在海里的人物——我的身后,多了一个明显不是我画的白色物体。 那竖长的东西乍看之下很像是模样古怪的波浪,但只要细看,就会发现是一个人的形状。 看到那东西,我首先联想到的,就是裹在床单里的天浩。 第二天,我和直幸一起到附近商店街的文具店买新学期要用的文具。而我们路上谈论的话题,当然就是天浩的幽灵了。 “那个肯定是鬼干的!”直幸跟我讲了在他家里发生的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大概两天前,他的妹妹和朋友在家里的二楼玩洋娃娃。等他的朋友走后,有个洋娃娃不见了。他们觉得奇怪,就在家里到处找,结果发现洋娃娃躺在一楼的大门口。 在我看来,这个故事没什么说服力。如果解释为他妹妹的那个朋友想要偷洋娃娃,倒显得更合理些。有可能是她偷后心里害怕,就把娃娃丢在了大门口也说不定。 “不,那女孩我也认识,她肯定不会干这种事。” 听完我的推测,直幸摇摇头。 “说实话,下回不晓得又要出些什么状况了,光是想起我就害怕。” “没关系。就是天浩他成了鬼,也肯定不会来为难大家。”我反射性地为天浩做了辩护。 “倒也是……但是以前我们欺负过他。” 不用说,就是遥控坦克那件事。我回想起天浩那时的表情,感觉到胸口又隐约痛了起来。 “他一定恨我。” 啊,是啊!听完直幸的话,我终于理解了。 胡同里的居民们,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害怕遭到报复。也就是说,他们都很清楚自己对天浩一家有多么冷漠无情,我当然也有罪。 “不晓得他有没有讨厌的东西,要不就是害怕的东西?” 我突然间想要恶作剧一番,就说了谎:“嗯……天浩说他最讨厌帕纳斯的那首歌。” “真的?是不是一唱帕纳斯的歌,他就会跑走呢?” 当然,事实正相反。要是唱那首歌,估计天浩会高兴地跑过来吧。他生前一直不受人欢迎,死后多少也要让他开心一下才好吧……我就是这么考虑的。 直幸说他不大记得帕纳斯的歌,所以当我们走在商店街的拱形雨棚下时,我又认真地教了他一遍。哼着那寂寞忧伤的曲调,我的胸口也不可思议地痛了起来。帕纳斯的歌,的确就是这样一首有魔力的歌。 “哦,这不是雪雄嘛。” 不知道是不是和弟弟一样容易被那首歌吸引,我们在药店前碰上了放学回来的春智。 春智不在附近的小学上学,而是每天走路去离家三站路远的民族学校上学。天浩也在同一所学校,如果他也正常上学,每天早上七点左右就得出家门。这和邻居阿姨看到背书包的少年的时间一致。 春智装作没看见直幸,只跟我说话:“雪雄,我现在非常非常不爽。”春智斜靠在药店门口的电动大象玩具旁说,“这附近的人,说什么天浩变成了鬼,简直胡说八道!真是气死我了!” 春智说着,朝着直幸的方向瞟了一眼,就像是他听到了我们刚刚的对话一般。被瞟了一眼的直幸什么都没说,只垂下眼睑。 “你想一下,要是天浩真的变成了鬼,肯定会直接回家。可他没回来啊!连脚步声都没有,要是阿波吉和喔莫尼听到了,肯定高兴得不得了。”春智抱着两条粗壮的手臂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附和他才好。 “听附近人说,哈尔莫尼觉得天浩变成了托卡比,每天都哭。简直愁死人了,叫人怎么办才好!” 哈尔莫尼是朝鲜语祖母的意思。 “托卡比是什么呀?”听到陌生的单词,我反问春智道。 “我也搞不大清楚,大概是朝鲜的妖怪吧!是种专门整人的小鬼。” 后来我在书上读到,这个词一般念做托克比或者托可比、托库卡比。但春智那时说的确实是“托卡比”。也许对于出生成长在日本的他来说,朝鲜语的发音也有些难吧。 “在朝鲜,小孩子死掉后就会变成托卡比吗?” “乱说,怎么可能?本来哈尔莫尼不想火化天浩,因为他们村里人死后都直接埋到地底下。被烧成灰就等于死了两回,这事儿很忌讳这样做。不过就算是这样,人都已经火化了,就不要再说这种蠢话了。”春智愤愤不平地说,“天浩怎么可能变成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呢!雪雄你觉得呢?是不是呀?” 我默然点头,心想着,要是把那张去海边的图给春智看会怎样…… 作为兄长,春智肯定相信自己那一生不幸的弟弟去了天堂。我很理解他的心情,因为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因此,我十分理解当他挨家挨户地送去红辣椒时,心里到底有多难受。 几天后的傍晚,春智和他母亲一起来到我家。两人都带着闷闷不乐的表情,手上提着一个大纸口袋。 “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他的母亲站在我家门口,深深地鞠了一躬。 自打守灵夜以来我就没再见过她。她瘦得厉害,脸色也很差,就算在孩子看来,也觉得十分可怜。 “我家小儿子去世后,发生了很多诡异的事。虽然我们好好地办了丧礼,可能还是不够吧。”春智的母亲用奇怪的发音说着,从大儿子手中的纸袋里抓出一把红辣椒,交到我妈妈手上。 “我家喔莫尼说天浩变成了托卡比。所以,非常抱歉,请你们把这红辣椒,挂几个在家里的窗户和门口上。这样的话,灵异事件就不会发生了。” 春智母亲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在她身后,一脸不甘心的春智咬着嘴唇,飞快地用手背抹去不小心滚出来的眼泪。 “托卡比讨厌火,挂上火红的辣椒,他会以为是火在烧,就不敢靠近了。” 说完后,那位母亲和春智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离开了我家。没一会儿,就听到我家隔壁传来敲门声。似乎他们就这样一家挨一家地拜访了胡同里所有的居民。 我妈妈盯着手中的红辣椒看了一会儿,突然在大门口坐下来,无声地哭起来。她说,考虑到身为母亲的心情,春智的妈妈实在是太可怜了。 “不要辜负他们的一片心意,还是挂起来吧。”爸爸从妈妈的手中拿过红辣椒,叹息着说。 第二天,胡同里所有的家门前都挂上了火红的辣椒。有些人家把两三个辣椒捆起来,像节分时挂沙丁鱼头一样钉在门口,也有人把一长串辣椒像门帘一样挂起来。我们家把两个辣椒的把儿像串樱桃一样用绳子系起来,然后用图钉固定在大门边。 尽管妈妈有些不情愿,还是照爸爸的吩咐在所有的窗户上都挂上了红辣椒。后门、二楼房间的窗户、厕所窗户,所有可以出入的地方,都有了一朵几可乱真的小红火焰。除了胡同最里面的那家以外,每一户的窗前门前都如此。 对天浩的家人来说,这该是多么残酷的一幕啊。所有人都害怕他、忌讳他,想要把他赶出门去。要是天浩真的看到这一幕,该有多伤心啊。因为大家都把他拒之门外。 大概过了三天后,我看到了托卡比。 现在回想起来,那说不定只是个梦。长大以后,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否认自己不合理的记忆,拼命用常识来解释一切。但是每当回想起托卡比——天浩的笑容时,我都觉得这不可能是梦,也不希望那是梦。 那天晚上,睡着的我毫无征兆地醒过来。不是想去厕所,也没有做什么怪梦。只是身体里的开关好像被碰开一般,突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爸爸和妈妈睡在我的左右两边。以前我都是一个人在二楼睡觉的,但自从发生画画的那件事后,我就在楼下和父母一起睡。 房间里只有父母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发条式大立钟的咔嗒声。我从被窝里爬出来,想看看时间,可是睡眼蒙眬,看不大清楚表盘。 我想到二楼的房间去一趟。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必须上去看看才行。 没有丝毫的恐惧,我慢慢地顺着楼梯往上走。楼梯和平时一样,在我踏上之际嘎吱作响。听到这个声音时,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确是醒着。 二楼的房间里没什么变化,和我睡觉前来看时一模一样。非要说的话,只有月光透过忘记拉上窗帘的窗户洒在房间里,显得格外明亮。 我静静地推开窗户往外看。 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窗外和平常一样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屋顶。大阪的下町全都是这样,每户人家间的距离极近,屋顶都紧紧地靠在一起,看起来好像一片海洋。 天浩……你在附近吗? 我在心中呼唤。当然,没有人回答我。我突然伸手抓起窗框上挂着的红辣椒,用力丢了出去。 这时,一阵猛烈的风刮来。 凉爽并带着甜味的风吹过我的头顶,灌进房间。 我回过头,只见穿着无袖运动衫的天浩站在房间中央。和他活着时一样,脸上挂着友好的笑容。 然而,他的皮肤上却如同覆盖着一层白霜,反射着微弱的光芒,好像珍珠般闪耀。 “天浩!”我大叫起来。 不是出于震惊或者恐惧,而是与天浩重逢的喜悦,让我禁不住叫出声。 天浩不好意思地笑着,望着我的眼,但我不觉得半点害怕。 “我好想你哦。” 我说着伸出手,他似乎吃了一惊,朝后退了一步,很难过地摇了摇头,露出寂寞哀伤的表情。也许活着的人无法碰触到他的身体吧。 “你怎么不说话呀?” 我拼命地说了好多好多话,但天浩只是一脸悲伤地摇着头,一个字都没有回答。是说不出来吗,还是不能说呢?总之我无法再次听到他那温柔的声音了。 过了一会儿,我想打开电灯,但无论怎么拉开关线,灯就是不亮。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十分明亮,所以我很快就放弃了。黑暗中,我能把天浩看得清清楚楚。 “对啦!要不要玩遥控坦克?” 我这么一说,天浩的表情一下就明朗起来。我打开壁橱,取出那辆坦克。 “前几天才换过电池,肯定跑得飞快。对了对了!怪兽书你想看哪本都行。人偶也有一大堆呢。还有,还有,雷鸟神机队怎样?奥特曼也超级帅的!” 我把收在壁橱里的玩具们一股脑儿地搬了出来,在月光下铺了一地。 “你尽管玩!今天全部都借给你!一直玩到早上天亮也没关系。” 我拼命地向他推荐自己的玩具。这肯定是最后的相见——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清楚今后再也不能见到天浩了。 “不过,天浩……你要答应我,等你玩够了,最好回家一趟。你妈妈和哥哥都很想见你。” 天浩用力地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我在一大堆玩具的包围下醒过来,看见爸爸和妈妈正带着担忧的表情低头望着我。 “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啊?” 妈妈的脸上明显露出害怕的神色。我故意大大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答道:“半夜突然想玩。没有人打扰,玩起来痛快。” “你这个傻瓜!” 爸爸用拳头在我头上砸了一下,轻微的疼痛立刻将残留在我脑中的睡意悉数赶走了。 “赶快收拾好,准备去上学。” 爸爸和妈妈相视一笑,下楼去了。我漫不经心地答应他们,开始将散落一地的玩具收回壁橱。 我自己都觉得昨天晚上的事情仿佛一场梦,但是我发现遥控坦克的电池耗光了。 要说的话,遥控坦克的噪音没有吵醒我父母或者隔壁家的邻居,实在很奇怪。或者说,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在起作用。 我看着天已大亮的窗外,回想起昨天晚上天浩那快活的模样。 天浩在我房间里玩了很长时间。 中途,我有好几次都被强烈的睡意侵袭,也不记得是第几次拼命睁开眼,才发现天浩不在房间里了。 我慌忙向窗外看去,只见天浩正在海浪一样的屋顶上快活地跳着舞着,一边发出如笛子般清脆的“咻——咻——”声,一边在屋顶间跳来跳去。他的动作就好像是电视里的慢镜头一样,缓慢而又清晰。 天浩发现我在看他,快活地翻了个跟头。他穿的无袖运动衫兜着风,让我再次意识到,他确实在那里。 啊,原来如此啊! 看着他的身影,我一边想。 天浩其实根本没恨过谁,只不过因为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行动,情不自禁地嬉戏而已,甚至忘了回自己家,一直在外面玩个不停——就像是因为下雨而被困在家中的小孩子,飞身跃进终于露脸的太阳下。 他在我的画上画画,也许是希望能和我一起去海边。背着书包去上学,以至于吓坏了邻居家的阿姨,也许是想体会一下上学的感觉。 终于,天浩冲着我挥了挥手,顺着房顶越跳越远。那个身影与其说是托卡比,倒更像穿着无袖运动衫的彼得·潘。 那个身影逐渐远去,如同融化般模糊起来,终于看不见了。只剩下连绵不绝的屋顶海洋,以及散发着洁白光辉的月亮。 那之后,天浩究竟有没有去自己家,我不得而知。因为我没去问春智。 但是,从那天之后,胡同里就再也没发生过灵异事件。有人相信这是红辣椒起了作用,不过我觉得一定是因为天浩已玩够了。 自那件事情之后,已过了三十余年。 听说那条胡同现在已修成了一幢巨大的公寓,曾风靡一时的帕纳斯也早已歇业。那首带着悲伤的广告歌,如今只存在于关西一部分人的记忆之中。 一切都过去了。 可我依然觉得,在月光明媚的夜晚,也许天浩又在哪里的屋顶上快乐地蹦跳着。 虽然长大成人的我再也看不见那身影了。 <hr /> 注释: 第一话 每次我说起那个奇妙生物的故事,都没有人愿意相信。 有些人对此一笑置之,认为人在小时候总是会把空想和现实混为一谈,也有人带着不屑一顾的眼神断定,这只是个编造出来的故事。不管他们怎么想,我都无所谓。就算被当做是胡说,也不会对我有任何困扰。 说不定我自己也想忘记它。本来,那也是件无所谓记得或者忘记的事。倘若时间的洪流能冲淡那些记忆,或许我心里的负担反而能减轻些。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无法忘记。 那生物在手中留下的温暖,以及几乎渗入肌肤般黏糊糊的湿润感,偶尔,会让我疯狂地渴望。比如像现在这样,听着耳边孩子沉睡时的呼吸,自己却瞪着眼睛望着黑暗的漫长夜晚。 那一天,在国营电车高架桥下,那个男人将它称为“妖精生物”。这的确是与它相称的名字。 不过,你可不要把它想象成外国童话绘本里带着昆虫翅膀的小人儿,我所养的生物和图画书里可爱的小人儿们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它看起来和水母差不多,大小正好能放在十岁少女的手掌中,会在装着水的瓶子里轻盈而缓慢地漂浮。 把它卖给我的男人说,它是很早很早以前由魔法师创造出来的。当时我自然不信,但这或许是真的也说不定。 我出生在大阪的某座下町小镇。 这是个再怎么美言夸赞也和“有品位”不沾边的地方,平时连个打领带的上班族都鲜少见到。车站周围的店家,全是面向民工的便宜旅馆和大众食堂,大中午就有满身酒气的人在路中间摇摇晃晃。 与闹市区隔开一点距离的住宅区,虽然有点像样,却也说不上是适合居住的环境。一栋栋由木头和瓦楞铁皮板搭起来的房子硬挤在一起,其间则是无数条污水沟。整个地区弥漫着一种独特的臭气,出生于脏水中的大苍蝇,更是一年到头四处乱飞。 街上还有许多小工厂,金属切割声、车床的机器声,总是不绝于耳。我自打出生起就一直听着这种声音长大,所以不觉得吵。倒是如今,过于安静的地方反而令我害怕,不知是不是受这种成长环境的影响。 就算在这样的地方,小孩子们依旧活力四射,每天都有用不完的活力。只要老实地待一会儿就会觉得痛苦万分,宁可漫无目的地在外面撒野。当然,我也是其中一分子,是一个喜欢赛跑和跳皮筋儿的少女。 回想起那时候,每天都快乐无比。生活的寂寞和辛酸与我们无缘,每一天都如同在游乐场里般幸福。身体健康,皮肤光滑,头发秀美,贫穷不能带来丝毫痛苦。 我得到那个生物的时间,大概是三十多年前,我念小学四年级那年的七月。 当时的我很喜欢某少女杂志,杂志每期都会附赠纸口袋、可爱的贴纸、明星照片垫板之类的小东西,叫人爱不释手。在当时,班上很流行用杂志附赠的信纸写信,那是当时的女孩子们必读的杂志。我每天存十日元零花钱,坚持每个月都买。 杂志一般月初发行,但我家附近没有书店,每次都得专程跑到车站去买。我就是在途中国营电车的高架桥下,遇见了那个男人。 那是条什么都没铺的土路,坑坑洼洼的,常年晒不到太阳,所以总有许多积水,飘着一股河流的气味。 因为一直沿着商店街往下就有好走的路,所以平时难得会有人专门经过这条土路。我平时也都总走那条方便的路,但是那天不知为什么,选择了高架桥下的路。没有任何理由。这究竟只是偶然,还是命中注定? 即使是白天,高架桥下的土路也显得阴沉沉的。我低头朝前走着,突然发觉一个男人正静静地站在路边。他像是避开夏日强烈的阳光般,站在最暗的阴影里。 在男人的面前,一个大纸箱倒扣着,上面摆着几个玻璃瓶。 我立刻明白,这是卖东西的小摊。 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以前在学校门口或者公园附近,常有卖奇怪玩意儿的小摊贩。比如被染成各种颜色的小鸡崽、用磁铁牵着会动的玉米叶人偶、能写在纸上却同时能用手指擦掉的魔法墨水,这些逗得小孩子心痒痒的玩意儿,都是由来历不明的怪叔叔们叫卖的。 “哟,向日葵姑娘,不来看一看吗?” 见我走近,那个男人微笑着招呼我。我很高兴有人注意到我喜欢的发饰,想也没想就停下脚步。 那时候,我的头发留到了肩胛骨的位置,具有美发师资格的妈妈最喜欢折腾我的头发,每天为我变换不同的发型,这让朋友们羡慕得不得了。那天,我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左右各编成一条辫子,然后在脑后合成一股,再用带有夏日气息的向日葵发圈绑起来。 “怎么样?这样的生物,你以前肯定没见过吧?” 男人从几个玻璃瓶子中拿起一个,举到我眼前。 由于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流逝,现在我已无法清楚记起那男人的模样,似乎很年轻,又似乎已近中年。记忆中,他穿着一件雨衣似的塑料外套,大热天穿成这样显得很奇怪,不过,也可能是我把他跟别的记忆相混淆了。 男人递过来的瓶子,直径约八厘米,高约十三厘米,里面装满了水。白色的金属瓶盖上用钉子凿了十来个小孔,大概是通气用的。瓶中漂着一个……不,是一只半透明的、像塑料块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好像荷包蛋啊!”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那东西的确很像小荷包蛋。而且不是煎得很熟、蛋白蛋黄都凝固的那种,而是在蛋清刚刚变色的瞬间,就从锅里铲出丢进水里的状态。这么形容,应该多少能想象出来了吧。 荷包蛋正中心有个模糊的淡黄色星形图案。图案周围,浅粉红色的血管布满半透明的身体。那时候的我觉得它看起来挺大,其实直径恐怕也就五六厘米吧。 “这是水母吗?” “不对不对,这可不是水母,它是很早很早以前,由魔法师创造出来的妖精生物!” 男子说完,笑声便从齿缝里泄出。他说起话来,不带半点关西腔。 “乱说……魔法师根本就是骗人的。” 虽然我当时只有十岁,但不至于傻到全盘相信男人的话。只是“妖精生物”这个陌生的名词,不可思议地牵动了我的心。 “这东西其实就是水母,是不是?以前我在水族馆里看到过。” 听我这么说,男人有些失望:“真的不是乱说啦!这真的是魔法师创造出来的。你认真看一下!来,你再凑近些,仔细看。” 我照他说的,几乎把鼻尖都凑到了瓶子上。 真是个漂亮的生物。每当它在水中游动,荷包蛋似的边缘就如同裙摆一样缓慢地翻动,露出珍珠般闪耀着的里层。 不一会儿,那个生物不知为什么突然在水中翻了个身。当我看到模糊星形图案的内侧,不禁叫出声:“啊,有张脸!” 那当然不是脸。估计是半透明身体里的某些器官,恰巧拼成了脸的形状,让我产生了错觉。 但在我看来,那真的就是一张脸。 只不过不是那种写实的脸,而是可爱的漫画脸。正好和当时流行的笑脸符号(我称它为笑眯眯脸)一模一样,黄色的圆中有两个像眼睛一样的小黑点,下面则是一条如同咧嘴笑般的新月形细线。 看到这张笑脸的瞬间,我的心就被那奇妙的生物俘虏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生物,如果不麻烦,我一定要养它。 “喜欢吗?”大概是读懂了我的表情,男人问,“你看,它是不是笑得甜甜的?它会给饲养它的家庭带来幸福哦。” 男人又加上一句年末卖护身符似的广告词。不过,看着这个生物时,我却觉得这句话不像在胡说。 “还有……它叫起来的声音也很可爱哦!”大概觉得还需要再加把劲推销,男人对正踌躇着的我继续说,“来,把手伸出来。” 男人打开瓶盖,用手指轻轻将漂在水中的生物捞出来,放在我的掌心中。 湿乎乎的感觉。 意外的是,想象中应该冰凉的生物,竟然像猫的腹部般温暖。 没过一会儿,它便发出如同小鸟般“唧唧唧、唧唧唧”的鸣叫声。浅黄色的星形边缘,如发夹前端张开那般一开一合的,里面的粉红色组织随着叫声若隐若现。 现在认真想起来,那可不是什么招人喜爱的鸣叫声,应该是那生物缺水后发出的紧急警报。 “怎样?就像小鸟一样吧!”男人语气温和地说,但当时的我已听不进他的话了。 捧着那个生物的手掌心,此刻痒得几乎让我受不了了。 以前,我也曾把弟弟养的独角仙放在手上。独角仙毛毛的腿在我手心蹭来蹭去,也很痒,但那和这个生物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该如何形容才好呢?好像手心被湿漉漉的舌头在慢慢地舔舐,然后被吸吮的感觉。 我看到自己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我又不能一下把那个生物甩开,只能老老实实地捧着,忍耐着那种感觉。 终于,男人从我手里拿掉了那个生物,放回瓶中。我从瘙痒难耐中解放出来,不禁松了一口气,但奇怪的是,心底却像缺了点什么似的,胸口咚咚直跳,腋下也汗涔涔的。 “喜欢吗?”男人露出有些猥琐的笑,问,“喜欢的话,给我你现在身上一半的钱,就卖给你。” “身上一半的钱?” “对,只要一半就好。” 这种定价还真够神秘的。要是说身上只带了十日元,岂不是只要五日元就能买了吗?我疑惑地想着。那个时代,小孩子很少会带着超过二十日元以上的钱出门。 结果,我老实交出了身上一半的钱。少女杂志是二百六十日元,所以我付了一百三十日元。 “小姑娘没撒谎,真是个好孩子。相信它也会感到高兴的。”收下钱后,男人亲切地说。 我觉得自己的口袋就像是被偷看过一样,心里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第二话 回到家,爸爸正在客厅和四个工人喝酒,一边看着电视上的赛马直播。星期天,我家的景象和别人家没什么两样。 爸爸经营着一家很小的工务店,雇了几个工人。工务店听起来很洋气,其实就是到处接活修房子的个体户罢了。 话说回来,个性开朗的爸爸,特别爱在休息日的大白天里,就召集一群人到家里来喝酒。因为他最喜欢的,莫过于别人称呼他“老大”。 爸爸爱装阔气,但实际上却很小家子气。比如,他会趁着酒劲塞给我五十日元或一百日元的零花钱,但之后肯定会仔细盘问我究竟花在什么地方。要是我买了他觉得不该买的东西,他就会开始唠叨:“竟然把钱花在这种东西上,世津子完全不知挣钱很难啊!” 所以,要是让他知道我买来了不明生物,他一定会没完没了地唠叨。于是我把装妖精生物的瓶子藏在衣服里,然后目不斜视地从夹杂着酒气的喧嚣中穿了过去。 当时,我家是一幢很旧的木造平房,除去厨房以外,只有三个房间:放电视机的客厅、父母的卧室,以及面朝院子的四叠半大的小房间。在这间房间里,有我和小我三岁的弟弟的书桌,但是,这里不仅仅是我们姐弟俩的地盘,从我上小学起就因脑溢血而卧床不起的奶奶,也睡在这个房间的角落里。 我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奶奶正在睡觉,而爱玩成性的弟弟,星期天白天在家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我怕吵醒奶奶,踮着脚慢慢地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书桌是这个家中唯一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角落。 我的书桌不是电视里经常打广告的那种“多功能书桌”,而是爸爸用多余的木板拼成的小板桌。房间里光照不好,我本想开台灯,但又担心会打扰奶奶睡觉,只好打消念头。 我轻轻地将装着妖精生物的瓶子放在书桌上,那荷包蛋般的生物依旧在水中漂来漂去。 看了一会儿,我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草稿本。这本笔记本不是花钱买来的,而是将那些背面空白的广告纸收集起来,裁成两半,用绳子穿起来做成的。我从小就喜欢画画,这是妈妈为了节约纸,专门为我做的。 我舔了舔铅笔芯,然后在上面写下“妖精生物的饲养法”。 “这可是非常重要的哦。” 将妖精生物交到我手上时,男人说了几点注意事项。他把每一条都重复了三遍,又让我重复了一遍,最后还说,回到家后必须立刻写在纸上。 “首先,瓶里的水必须三天换一次。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证水干净才行。然后在里面放小半勺砂糖,这是它的食物,绝对不要忘记哦。” “砂糖是它的饭吗?” “没错。不过,千万不要用水果糖和巧克力喂它!只能用砂糖……还有,红糖和冰糖也不行。要最普通的那种白砂糖!” 男人的语气像在教幼儿园小朋友似的。 “还有,不要把它放在阳光直射的地方。火炉附近或者暖桌下面之类太热的地方也不行……” 男人又举出很多注意事项。但是他说的其实都在常识范围,换句话说,养在一般人家没问题。 “最重要的一点,养它的瓶子不要太大。这种大小的瓶子最合适。如果你打算换瓶子,一定要找和这个差不多大小的瓶子才行。” “为什么?” “因为它会变大。” 如此回答之时,一直挂在男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表情变得极度认真。 “这个生物啊,会根据居住环境而改变体型。要是长太大,你也不好养吧!” 这么一说,的确有道理,但是它究竟能长到多大呢?我反倒涌起了一丝好奇。 “你最好不要有试试看的念头哦!长太大的话,找地方养也麻烦,而且会吃更多砂糖……没一点儿好处。”男人又恢复了笑脸,“只要你遵守这些规定好好养,它就不会死。等你长大了,成了妈妈成了奶奶,它也会一直活着。” 就算再天真,这句话我是绝对不相信的。这么小的一个生物,怎么看都不会那么长寿。 我一边回忆男人的话,一边用工整的字在草稿本上写着,像在做什么困难实验的科学家。 突然,房间里响起了短促的哭泣声。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是睡眠中的奶奶醒了。 “呜哦哦哦哦,呜哦哦!” 奶奶的呻吟声仿佛从地下传来。 我凑过去,只见奶奶依旧闭着眼睛,张大嘴巴呻吟着,看起来似乎不是特别痛苦。我立刻明白大概又是和平常一样的事,便跑去厨房叫妈妈。奶奶不能动,不能说话,甚至不能自己吃东西。 妈妈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包括家里那些工人的晚饭,所以狭窄厨房里的她显得异常繁忙。 “妈妈,奶奶在叫。”我站在厨房门口对着妈妈的背影说。 “大概尿片湿了吧。”妈妈回过头来,像往常那样微笑。 妈妈总是这样,不管日子多么艰辛,也不会在我和弟弟面前露出一点痛苦的表情。 除了去学校参观上课外,她平时基本不化妆,但头发总梳得干净又整洁。 我的朋友都说我妈妈很漂亮,我也为她感到自豪。 “估计是吧。” “小世,能不能帮我看一下锅?” “嗯,好。” 妈妈离开厨房后,我照她的吩咐,站着看锅,防止菜烧煳。 妈妈给奶奶换尿片时,从来不让我和弟弟看。大概是觉得奶奶很可怜,而且对小孩子来说也不太好吧。 现在有各种各样的老人护理专用产品,但在三十年前,可没有这么多方便的东西。所谓的尿片,也是把以前用过不要的布料拿出来改做而成的。由于没有人来帮忙,所有的重担都压在妈妈一个人肩上。 而且在我家,还有一个人也需要照顾,那就是我爸爸。 几年前,爸爸在一次工作中从楼上摔下来,摔坏了盆骨。那之后,他的右髋关节就一直行动困难,几乎无法移动。 医生建议他使用拐杖,但他不愿意,所以总是像个铁皮机器人一样,摇摇晃晃地小步走着。敲敲钉子之类的活儿还能干,但是要用到腰的活儿,或者要搭着梯子做些灵巧的工作,那就不行了。所以他才更要招呼工人来吃饭喝酒,以维护他作为老板的颜面。 我突然想起来,那个妖精生物还在书桌上面呢。 妈妈虽然没有爸爸那么爱唠叨,但也不赞成我擅自养宠物。我在心中祈祷,那个瓶子千万不要引起妈妈的注意。 唐突地,我想到那生物在我掌心留下的触感。 该怎么形容呢? 那是一种从未体会过的不可思议的感觉。 与其说是痒得叫人想挠,不如说是一种更深的感觉,深深侵入骨髓。承受那股兴奋时,肚脐下会渗出温暖的水……甚至叫人觉得有些甜美,那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哎?老板娘呢?”这时候,二郎突然走进厨房里。 “照顾奶奶去了。”我这么回答说。 二郎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你妈也真是辛苦,什么事情都要管。不过她从来都不叫苦,真是了不起。” 二郎是在爸爸手下工作的年轻工人,初中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他现在二十六七岁,却已经是我家工人里面经验最丰富的一个了。他本名叫俊明,因为和当时很受欢迎的小品《五十五号》里的坂上二郎长得像,所以大家都管他叫二郎。 虽说从我懂事起就认识他,却不大擅长跟他打交道。他有时十分刁钻蛮横,有时又开朗得叫人摸不着头脑,可以说是个非常难以捉摸的人。 “老板刚刚喊我拿些泡菜过去。” “我马上给你们端过去,二郎叔叔你先去爸爸那边好了。” “不好意思啊,小世。” 二郎这么说着,轻轻摸了一下我露出无袖服的手臂。做木工的手指很粗糙,蹭得我的皮肤有些痛,但是比起痛感,更叫我不快的是这种触摸。兴许二郎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亲近,但我已到了会厌恶这种事的年龄了。 我从冰箱里拿出朝鲜泡黄瓜,切成几块端给爸爸。被酒灌得半醉的爸爸,此刻的心情正好得不行。 “这个泡菜是世津子切的?看起来很好吃。” 爸爸用筷子夹起大小不一的黄瓜,塞进嘴里。秋田出身、姓成田的老年工人也伸出筷子,一边说:“小世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媳妇。” “是啊,跟这些家伙可不同啊。” 爸爸说着,晃着下巴示意电视机上的画面。电视新闻里正报道,在某处车站的投币式保管柜中,又发现了婴儿的尸体。 “残杀什么都不晓得的小孩子,还拿去丢掉,简直是人类的渣滓。” 那段时间,出了很多起将婴儿遗弃在投币式保管柜的事件,连我这个小学生都知道“投币式保管柜婴儿”这个词。大部分是杀死婴儿后,再放入保管柜里,但记忆中,似乎也有把还活着的孩子直接丢进柜子的。 我拿着托盘回到厨房,妈妈正在洗手。水从水龙头下飞溅出来,弹在铺有瓷砖的水池上,发出小钢珠相互敲击的声音。 “小世帮妈妈端了泡菜啦!谢谢!” 妈妈一边用肥皂仔细洗手,一边温柔地对我笑了笑。至于我书桌上的瓶子,她一个字都没提。 <hr /> 注释: 第三话 我把那生物藏在书桌桌脚的阴影中。 需要换水时,我总趁没人之际飞快完成。有人在家时,我也尽量偷偷处理。平时即使没事,我也坐在书桌前。 但在狭窄的家中,要一直守住秘密是不可能的。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出门玩后回到家,发现那个装着妖精生物的瓶子正放在厨房的桌子上。 原来我不在家时,小我三岁的弟弟发现了瓶子,然后告诉了妈妈。 “小世,这是什么?” 被妈妈这么一问,我一时语塞。要跟她说这是妖精生物,自己也觉得说不出口。 “这个啊,是种罕见的水母,是前些天纪子送给我的。” 我居然想也没想就撒了谎,而且连这是花钱买的也很难对妈妈启齿。 “水母?蜇不蜇人?” 这时候,我注意到妈妈好奇地打量着瓶子。比起弟弟捉回来的那些怪虫子或者四脚蛇,不能逃出瓶子的妖精生物自然要好上数倍。于是我赶紧做妈妈的思想工作。 “没关系,没毒。而且它还有张很乖的脸,你看。” “真的啊!像笑笑脸一样。” 妈妈把笑脸符号说成笑笑脸。 “而且,它只吃白砂糖,每三天换次水就行了。妈,我养着没问题吧?” 养这妖精生物就会得到幸福——我想起卖东西的那个男人这么说过。本想再加上这句,但怎么想都像是骗小孩的,最后便放弃了。只要让妈妈以为这只是水母就好了。 “嗯,只要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就行……而且这家伙看上去挺乖的。” 妈妈饶有兴致地望着瓶中的生物。她的脸上充满了兴奋,我知道其实她也很喜欢这个奇妙的生物。 于是,我得到了饲养妖精生物的许可,不过看到妈妈打量瓶子的神情,我感到心中仿佛有什么奇妙的感觉一掠而过。 虽然得到妖精生物的时日还不长,但我已经彻底变成了它的俘虏。 我经常趁着弟弟不在,背朝着躺在床上的奶奶,将妖精生物拿出来放在手上,然后在很短的时间里享受那种甜美的感觉。 那种感觉,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完全未知的东西。 从掌心传来的奇妙的温湿感,顺着手臂一直爬到脖子根。当我忍着那种想挠一下的酥痒时,双脚会自然地蜷缩,脑子也模糊起来。全身上下仿佛散发出一种甜蜜的滋味,还混杂着一种如同躺在水上的浮游感。 每次将妖精生物放在手上,这种感觉就变得越来越强。最开始时,我会立刻将它放回水中,但渐渐地,随着忍受程度的增加,停留的时间也逐渐拉长。 如果那感觉再持续下去,身体中就会有什么东西爆发开来。每次我都忍耐到这关键时刻,才将妖精生物放回水中。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呼吸急促,身上渗满汗珠。 我沉溺于这种游戏。自己身体中竟有能够体验这种感觉的机能,让我觉得十分神秘又十分美妙。 不过,我也意识到不能把这个游戏告诉任何人。本能告诉我,我不可以向人说。 所以妖精生物的存在曝光后,这些隐藏在背后的欢愉,仿佛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我十分不快。更不用说妈妈望着那个生物的欣赏目光,简直叫我恶心。 那之后没过多久,大介来了。 那天是学期的最后一天,我把刚刚发到手上的成绩表放进手提包,顺着弯弯扭扭的小路一路飞奔回家。 那时候我的成绩不错,成绩表上总有很多“优”。不过,数学、物理一栏会混杂一两个“良”,妈妈总是感到很惋惜。 那天我头一次全部得了“优”。我按捺不住想马上把成绩表给妈妈看的心情。妈妈答应过我,如果成绩提高,暑假就带我去水上乐园。 水上乐园是那年六月新开的大型游泳设施,电视和杂志上都大力作过宣传。里面不仅有流水游泳池,还有长达三十米的水滑梯,就连著名艺人也前去游玩,是同学间的热门话题。 要去水上乐园,得让妈妈给我买新泳衣才行! 去家附近的区营游泳池时,我总穿着学校游泳课的泳衣。它对于游泳来说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但实在难看得要命。我想买朋友那种从腰部以下连着裙片的泳衣。怎样说,才能让妈妈答应呢?我一边思考着一边推开家门。 “我回来了。” 与此同时,站在门口的陌生年轻男人回过头看着我。他又高又瘦,明明是夏天却穿着西装。大波浪的长发和当时很受欢迎的西城秀树或者野口五郎很像。 “这就是我刚刚说到的女儿世津子。”站在门口的爸爸骄傲地说。 妈妈站在爸爸身后,像平常那样挽着爸爸的胳膊扶着他。 “小世,这家伙是我家亲戚的儿子,叫大介。打明儿起,就要承蒙老大照顾了,也请你多多关照啊。”那个男人身边站着工人成田,带着一副讨好的笑容说。 这两个人估计是一起来打个招呼的,正打算回去。 “请多多关照。” 那男人说话不带半点关西腔,友好地对我微笑。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点头回礼。 “看起来像明星一样。”目送着成田和大介走远后,我关上门小声说。 “整一个小白脸儿……不晓得干不干得了活儿。”爸爸扭曲着嘴唇说。当事人不在时,爸爸从来都口无遮拦。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那个样子。还不是因为竹田不干了,缺人手,没办法。”妈妈扶着爸爸说。 我也听爸妈说过,前不久,一个一直在这儿干的工人突然辞职,结果给工作造成了不少麻烦。看来那个人是作为替补来我家干活的。 我觉得胸口怦怦直跳,急忙回到自己房间。刚刚看到的那个男人,和我至今为止接触过的大人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型。 “奶奶,我回来了。” 进房间时,我跟被窝里的奶奶打招呼。因为医生说要尽量多跟她说话,所以我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可是,奶奶只是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大介他们来时,奶奶大概正在吃饭。几只苍蝇在碗周围飞来飞去,其中一只耀武扬威地趴在奶奶头上。 我放下书包,拿出装妖精生物的瓶子。 所谓幸福,是不是指这件事呢? 脑海中浮现刚刚才见到的大介的面庞。 妖精生物会带来幸福。而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没有发生什么具体的事情(成绩表全五分,我自认为是自己的实力),但那么帅的人要在我家工作,也许就是幸福吧。 “小世,把成绩单拿给我看一下。” 终于,妈妈满脸笑容地走进房间。我从包里取出成绩单,无比自豪地将它递到妈妈手上。 “哦!好厉害!”展开成绩单的那一刻,妈妈瞪大了眼睛叫起来。 因为在成绩单上“优”的那一列都用笔标了出来,所以一眼就能看明白。 “说好了哦,要去水上乐园!”我得意忘形地说,但妈妈的脸上却黯淡了几分。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奶奶。 “我也很想带你去,但是,我要照顾奶奶。” 我早预测到了这个回答,因为妈妈片刻都不能离开奶奶半步。带我出去玩之类的保证,这几年来就没实现过。 “不过,没关系,到时候我让二郎带你去。”妈妈笑着说,但我拼命摇头。 只有二郎,是我绝对要避免接触的。 第四话 大介与这条街格格不入。 第二天,他来上班,一身t恤外加牛仔裤,长发用毛巾包在脑后。如今看来,这身打扮或许还是不太像样,但对比当时其他工人身上的工作服,却显得格外清爽、醒目了。 之前也提过,爸爸经营的小店是接些修房子的零散活。与其叫做工务店,倒不如说“工务组”更合适。工人们既没专门在学校学过建筑,也没拜哪个师傅学过艺。说白了,大多是些找不到工作、流落到这条街上的人,凑巧在爸爸手下开始了工作。在这里工作的人,表面说是按日计酬的土木作业人员,事实上不过是一群寻求暂时安定的人罢了。 因此,他们大都是单身。聚集在这条街上的人,大多有某些难言之隐,无法再在故乡待下去,不能再和家人一起生活。连待人友善的成田似乎都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出席女儿的结婚典礼。其他人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工人们之间反而多了一份如家人般的感情。 每天早上我准备出门上学的时候,工人们会在我家集合,然后一起去工作,傍晚六点过后回来。晚饭后他们会留下来看电视,或陪着爸爸喝上一两杯,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要说起来,也算是享受“一家团圆”的气氛吧。 最开始时,大介总是比别人早走一步,不过也许是考虑到职场上的人际关系问题,晚饭后在我家待上一阵子的次数也越发频繁。 我为此暗自高兴不已,但弟弟比我还高兴。因为大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喜欢和小孩子一起玩。小孩子能凭本能辨别出这种人。 弟弟总是缠着大介,非要让大介看他喜欢的漫画,让大介陪他玩游戏。大介也很高兴地答应,陪他一起玩。 弟弟和大介最常玩的是桌上棒球盘。一人用发射装置射出一个和小钢珠差不多大小的球,然后另一人用固定在盘上的小球棒击球。 我家的棒球盘上有个特别的装置,能够用操纵杆使球道的一部分凹陷进去,让球变成“消失的魔球”。球不见了,不管怎么挥棒都不可能打中。但不知为何,大介却打到了那个魔球。 “为什么你能打到?” 每当必杀技魔球被打中,弟弟就很不甘心地砸着地面。 “信雄,你每次发球时都太用力了,所以球在落进魔球洞之前会跳起来一下,我就是瞄准了那个瞬间。” 大介很详细地说明了一番,但只有小学一年级的弟弟似乎无法理解。 除此之外,弟弟还和大介玩过很多其他游戏。那个时代不像现在有电子游戏,当时能玩的大多是棋类游戏或者扑克牌,而且,愿意像这样和小孩子一起玩的大人几乎不存在(也可能只是我家才这样吧!),所以弟弟简直快活得都要飞上天了。 我也非常喜欢大介。但这种喜欢和弟弟的喜欢又略有不同。光是看着大介的笑容,我就觉得耳朵发烫,要是他从正面看着我,我更会害羞地撇开视线。晚上躺在被窝里想起大介时,我的胸部会开始肿胀,隐隐约约感觉到一团火焰正在燃烧。 没错,那就是我的初恋。 “喂,小世。” 有天吃过饭,我正在厨房里面帮忙收拾,大介进来了。妈妈当时正在客厅和爸爸、工人们聊天,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听信雄君说,你好像有个很有趣的东西。” 我立刻明白他在说妖精生物。只要是亲近的人,不管什么秘密都会告诉对方,这是小孩子的通性。 “能给我看看吗?” 老实说,我好几次想把妖精生物拿给大介看。而之所以一直没那么做,是因为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些抵触情绪。 即使妈妈和弟弟知道妖精生物的存在,我也继续着那个游戏。 放暑假后,自由的时间变多了,我几乎每天都把那个温暖湿润的生物放在手心中。有时放在手腕上,甚至,撩起裙子,放在腿上。 我知道那种感觉难以启齿,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更不可以告诉别人。所以,要将这样的东西拿给大介看,让我觉得十分害臊。 但是,既然他提起了,我自然不可能拒绝。我从房间里拿来瓶子,递给大介。 “啊!好稀奇的水母。” 看到妖精生物的大介,眼中像孩子般闪耀着光芒,他把瓶子转来转去地看,又摇了摇。 “其实不是水母啦。” 我把如何得到这个生物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大介。不知为何,我觉得要是告诉妈妈,肯定会遭到嘲笑,但大介会相信我。 “妖精生物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以前我的确没见过呢。”如我所料,大介没有嘲笑我,“在砂糖水里就能生活,听起来不是一般的生物!这上面的花纹,看上去像张脸啊!或许真是魔法师变出来的呢!”大介说着微笑起来。 连我都不相信的话,他也装作深信不疑的样子,这种温柔实在叫我开心。 “但为什么把它装在这么小的瓶子里养呢?看起来好可怜呢。”大介翻来覆去地看着瓶子,一边说。 “要是装到大瓶子里,它就会一下子长得跟罐子一样大。” “是吗?这么一说,反而更让人想试试呢。” 大介这么说时,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和同班的那些男生没什么区别。 “比如说,要是放在像澡盆那么大的水缸里,会长成多大呢?装在二十五米的游泳池里的话,是否会变得像鲸鱼一样呢?要是放到海里,也许能变成哥斯拉那样吧。” 我想象着自己坐在如同大象般大的妖精生物上。要是真能这样该多好呀。 但要是养这么大,会引发许多麻烦,连游戏也不能玩了。高架桥下的男人曾经反复警告过我这点,所以我想还是不要冒险比较好。 “小世,要不我们试试看?” 不知为何,大介对此很来劲。现在回想起来,那就和唆使小孩子抽烟、喝酒一样,都是大人戏弄小孩的心态。 “要是长得太大,马上放回这瓶子里不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恍然大悟。如果是瓶子的大小决定它的身体大小,那再把它放回小瓶子里,它不就会缩小了吗?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呢? 我立刻翻出母亲闲置的大号咖啡罐子,洗干净后,将妖精生物放了进去。它一下子变成以前的两倍大。我还请大介用锥子在盖子上扎了很多通气孔。 就像高兴地搬到宽敞的新家一般,妖精生物快活地游动着。动作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灵巧,美丽的珍珠色里层和那张脸一次又一次地展现出来。 “还是宽敞些比较开心吧。” 大介和我一同凑在瓶子前,脸颊几乎都要贴在一起了。一转头,差点碰到他的唇,我突然无法呼吸。 第五话 盂兰盆节过后,天气开始转凉,大介带我们去了水上乐园。 因为无法履行对我的承诺,妈妈觉得过意不去,最后拜托了大介。大介本就想去水上乐园,所以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只是要带上弟弟让我有点郁闷,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令人高兴的是,妈妈给我买了新的泳衣。全身上下都是鲜艳夺目的红色,腰部连着白色荷叶边的迷你裙,肩带装饰着白色的蝴蝶结,设计得十分有女孩子的味道。虽然是在夏季快要结束的大甩卖上买的,但它简直就像是专为我而留的,我十分中意。 “小世好可爱!就像电视里的大明星一样!”看到我穿泳装的模样,大介很夸张地赞美道。 害羞与骄傲立刻塞满了我的胸口。 水上乐园比电视广告里宣传的还要大,还要好玩。这是我头一次体验“流水游泳池”,对我而言非常有趣。 我听了朋友的忠告,带着游泳圈去。将游泳圈套在身上进入流水游泳池里,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往前漂,愉快极了。弟弟也带了游泳圈,一边在流水游泳池里漂,一边哈哈大笑。 大介没有游泳圈,他抓着我和弟弟的游泳圈跟着我们一起漂。由于是小孩子用的游泳圈,浮力不够大,再加上大介的体重,所以总是往下沉。在挣扎摇晃时,好几次都差点和他抱在一起。好不容易大介才抓到平衡点,游泳圈便不再往下滑。 或许大介也有所顾忌吧。他能毫不在意地抱着弟弟,却一直没抱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还是有些伤心。 “我一个人去那边玩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弟弟突然说。 任性的弟弟一向我行我素。 “不行,一个人怎么行?” 被妈妈嘱咐要照顾我们两个的大介一开始显得很犹豫,但流水游泳池其实不深,弟弟也能踩到水底,加上周围还有好几个救生员,不像会发生什么意外。最后弟弟答应,如果找不到我们,就上岸等着,大介同意了他的单独行动。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后,大介非常自然地抱住了我。他有力的臂膀从游泳圈上伸过来,环过我的肩,几乎将我包裹起来。我只觉得心扑通扑通跳得好快,一边紧紧地贴在大介的身上。 非常非常幸福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光是被这样抱住,我就有点想哭,胸口一阵憋闷。 “小世,妖精生物后来怎样了?”当我们两个人顺水而下时,大介问。 “变得很大了。”我想起咖啡罐里的那个生物,回答说。 搬到宽敞的住处后,妖精生物眨眼间就长大了。之前它的直径不过五六厘米,不到两天的时间已经呈倍数成长。 发现时,我莫名地恐慌起来。一想起高架桥下那个男人的警告,我急忙将它拿出来,想放回原来的瓶子。 然而,已办不到了。急速成长的妖精生物已无法再放进原来的瓶子。就算我硬将它塞进去,一部分身体还是露出了瓶口,盖子盖不上。 我在房间里一个人尝试了那个游戏。原本正好能放在掌心里的妖精生物,如今大到有些溢出我的手指外了。 那感觉也比往常来得更快。大概身体变大后,吸吮力也变强了吧。我一边忍耐着脖子后麻酥酥的感觉,一边试图将这个温湿的生物放回罐子。但由于它身体变大,要塞回罐子并不太容易。 这期间,那种感觉仍旧持续不断。渐渐地,我忍不住想去厕所,两条腿在不知不觉间夹在了一起,牙关也咬得紧紧的。 突然,某种飘浮感袭上全身。从妖精生物传来的如同电流般的感觉,仿佛就要将我的心脏挤出身体。 那个时候,我要是能把妖精生物丢开就好了,但我做不到。相反,我像乌龟一样缩起身体,紧闭着眼睛。 爆发——用这个词来形容我接下来的感觉,或许有些夸大,但只有这个词才是最为确切的表达。我的心被带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如同焰火般破裂开来。 我好不容易将妖精生物放回罐子,但没立刻盖上盖子。我蜷成一团,还陷在强烈刺激后的余韵中。希望没有任何人看到刚才自己的模样……我的心里只剩下这个想法。身上流满了汗水,有好一会儿,我都动弹不得。 “下回也让我看看吧。”我们在游泳池里漂着时,大介说。 “不要。不给你看。”我在他的怀中回答道。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这么回答时,两只蜻蜓从我眼前飞过。 像当时的大介和我一样,大蜻蜓紧紧地抱着小蜻蜓。 我们在水上乐园玩到傍晚时分。 风变凉了许多,直到凉得让人觉得待在水里更温暖时,我们才从游泳池里爬了出来。漂白剂浸得眼睛涩涩的,抬头看太阳时,能看到周围的一圈七色光环。 回家路上,大介在车站附近的小店里请我们吃了御好烧。在大阪,有许多小店都现煎现卖御好烧,对于当时的孩子们来说,它们就好像今天的快餐店一样。 “今天真开心。” 我和弟弟并排坐在店前的长板凳上,吃着御好烧。大概是玩得太久,体内流失了不少盐分,甜辣酱尝起来简直美味不可言。 “明年也带我们来玩吧!”弟弟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明年……明年会怎样,现在还不知道。”大介喝着可乐回答道。 “哎?为什么?” “我会不会在你们家一直干到明年,现在还说不定啊。” 我最不想听到的话,大介却脱口说了出来。那句话听起来非常无情。 “你这么说我可不干。”我半开玩笑地对大介说。 “只要老板同意我留下,我也很希望继续在你家工作。但是俊明似乎很讨厌我。”大介脸色略有些阴沉地回答。俊明是指那个二郎。 我也从妈妈那里听说,二郎仗着在我家干的时间最长,有事没事就爱找大介麻烦。 他总是抱怨说大介工作偷懒,而且还在爸爸耳边没完没了地唠叨,说大介没前途,又碍手碍脚。面对这样的二郎,大介肯定会受不了。 我恨死二郎了。爸爸好像本来就不太喜欢大介,再叫二郎这么无中生有地煽风点火,简直是逼大介辞职嘛。 我不想离开大介。要是大介一直在我家工作,等到我长大了,有一天做了他的新娘,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二郎他肯定是在嫉妒你。” “哈哈哈,为什么俊明要嫉妒我?”听我说完,大介爽朗地笑着反问道。 “因为你才刚来没多久,我们就都喜欢你。” 其实我本来想说的是“我更喜欢你一些”。 “就是就是,妈也说了,大介好有型哦。”弟弟接过我的话头,“而且我还看到了,妈妈拿着大介的衣服,闻上头的味道。” 听到这句话,我只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 那个时代还没有投币式洗衣机,所以在我家工作的工人们,都在我家洗衣服。一般来说,他们只会借用洗衣机,然后将洗好的衣服带回自己家晾干。不过偶尔,妈妈也会顺便帮他们全晾干。 妈妈将脸埋在大介的衣服里面的场景,不知为什么,特别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蠢蛋!”我想也没想就揪住了弟弟的脸。 “你干什么嘛!”弟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揪他,瞪圆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辆警车闪着灯,从我们旁边呼啸而过。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又是两辆警车飞快地跟在后面开了过去。 “出事了吗?” 幸好有警笛声的掩盖,弟弟的那句话似乎没能传到大介耳朵里。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意外的是,警车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离我们所在的御好烧小店不过一百米的距离,就在Y车站前。 “去看看。”弟弟立刻把被我揪脸的事情忘了个精光,两眼闪闪发光。 小孩子就是好奇心的化身,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不要去凑这个热闹,万一是跳火车自杀之类呢?” 我话还没说完,弟弟已站起来朝车站那边跑了。没办法,我和大介只好跟在后面。 “有个女的被抓起来了。” 如今的Y车站新修了豪华的车站大楼,完全看不到往昔的模样,但在当时,它就是个只有两个检票口的小车站。三辆警车在车站前的广场上依次停了下来,被警笛声吸引过去的闲杂人员,眨眼间就聚了起来。 “有个年轻女人把婴儿丢到柜子里了。” 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消息。不过,只要站在人群里,自然能把事情弄明白。 “听说那小孩子死了。” “那是杀人啊。” 弟弟充分发挥出他个头矮小的优势,两三下就挤进人群中。我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大介结实的手臂。 透过人头之间的缝隙,可以看见停在车站哨岗前面的警车。警车的另一边,有一个头上搭着件男式上衣的女人。毫无疑问,她会被带上警车,送去警察局。 周围的人都说是个年轻女人,但对方的头部被盖住,根本看不到脸。那人身上穿着红色超短裙,极短的裙摆下是两条雪白的腿,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杀掉自己的孩子,把他遗弃在保管柜里的女人——在我看来,那双雪白的腿充满了魅力。 “真过分……杀了自己的孩子,还丢在车站的保管柜里。”大介十分震惊地说。 “……好恐怖。” 意识到时,我已握住了大介的手。当我用力握紧他的手时,他也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第六话 九月中旬,大介离开了我家。 因为二郎公然放话,说要是大介继续待下去,自己就辞职。也就是说,他不想和比自己受欢迎的人一起工作。 我觉得这个人很可悲,打从心底看不起他。但在工作上,二郎又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因为自打爸爸的脚跛了后,工作上的事几乎都委托二郎。 “虽然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我还是觉得很快乐。” 吃完最后一顿晚饭,大介到房间里来向我道别。那是小学运动会的前一天晚上。 “运动会,能来吗?” “嗯……我非常想去,但要和老板打照面,确实有点不方便。” 妈妈也打算抽出几小时,暂时放下照顾奶奶的重担,和爸爸一起看运动会。另几个有空的工人也准备去。 “你说过要来看的……” “对不起,对不起,小世。”大介这么说着,拼命冲我低头道歉。 我是接力赛跑的选手,很想让大介看看我跑步的英姿。 结果,大介跟我玩的日子,只限于他在我家工作那段时间。一旦辞去了我家的工作,他立刻变成了与我毫不相关的陌生人,这种关系让我觉得无比哀伤与寂寞。 第二天,我装病请假没去运动会。我用被子拼命摩擦水银温度计,装作发了三十八摄氏度的烧。 “你的脸真的很红呢。”妈妈摸了摸我的额头,皱着眉头说。看来人类的感觉其实也不准。 我自己没说想请假,相反,故意逞强说身为接力赛选手,我要去。结果,妈妈彻底中了我的小把戏,偏要我留在家里休息。 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是我对于大介辞职的抗议方式吧。虽然会给同班同学造成困扰,但我没心情在外面蹦来跳去。大介的离去,竟然让我空虚到这种地步。 弟弟出门上学后没多久,父母也准备出门了。妈妈留下为我做的便当,说等到弟弟的比赛一结束,立刻就回来。 我躺在奶奶旁边的被窝里,一边想着大介一边哭,最后放声大哭起来。不过祖母大概不知道,因为我将整个头蒙在棉被里哭。哭着哭着,我渐渐地困了,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不知几点,我突然醒来,毫无缘由地想起了妖精生物。 这几天,脑子里光想着大介的事情,把要照顾妖精生物忘了个一干二净。本来两天前就该换水、放砂糖的。于是,根本没有半点病的我,慌忙爬起来,拿着罐子跑进厨房。 我用手将妖精生物从罐子里捞出来,像平时那样将它放在掌中。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它看起来似乎虚弱了很多。 “对不起,没好好照顾你。” 就在我说这句话时,手掌上的妖精生物痉挛般蠕动起来。与此同时,我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背部窜了上来。 我想也没想,一甩手,妖精生物落在了厨房的木地板上,听上去像吸满水的手帕拍在地上的声音。如同感觉到疼痛一般,那个生物在地板上抽搐颤抖着。 我对残留在掌心中的感觉感到畏惧。 那是我早已习惯的感觉,但却比平时要强几十倍。 大概妖精生物饿了吧,将它放在掌上的那一瞬间,传来超过自己极限点的强烈电流,贯穿我全身。对于十岁的少女来说,那种甜美太过强烈了。 终于,地板上的妖精生物像小鸟一样“嘀嘀嘀,嘀嘀嘀”地叫起来。声音比以前更大,更低沉。 我手忙脚乱地洗干净咖啡罐子,装水,放糖。为了不直接碰到它,我用长筷子将它夹起来,准备放回罐子里。 就在这时,一个奇妙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冒出来。 这也许是孩子特有的恶作剧心理,也可能是失去了大介后心里的失落吧。为什么自己会产生那样的念头,至今我也不得而知。 然而,我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尝试的欲望。虽然多少有些危险,但只要慎重行事,应该没问题,我充满了毫无根据的自信。我把妖精生物放回罐子,急急忙忙回到房间。 奶奶在房间里。我小心地打量那张刻满皱纹的脸,她的眼睛微张,黑色的瞳仁如同瓷器般反射着光芒。她醒着。 奶奶的嘴缓慢地张开,接着又闭拢,嘴唇之间可以看到干燥的舌头。这是她想喝水的表示。 我把喂水器的一头塞进她的嘴里,奶奶立刻像婴儿一样噘着嘴吸水。要是倒得太快,会呛着她,所以我必须十分注意她喉头的动静。 喝完水后,奶奶满足地吐了一口气。 “奶奶,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我说着将奶奶的棉被掀开,拿出她干枯的右手。那手腕如同枯树枝般细瘦。我打开罐子,轻轻地将妖精生物放到她的手掌上。 一瞬间,奶奶的眼睛鼓得老大。 只不过短短的几秒钟,土黄色的脸颊上就漂起了红润的色彩。她张大嘴,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叫喊,颜色可怖的舌头伸得老长。 就像弹簧脖子的人偶一样,奶奶的头开始飞快地左右摇晃起来。我继续看着她的脸,不仅仅是脸颊,就连眼睛周围、人中附近,也都红润起来。 “呜哦哦哦哦哦!呜哦哦哦哦哦哦!” 终于,奶奶张大了嘴,发出痛苦的叫喊。 和要求换尿片时的叫声不同,声音中有着一种奇妙的抑扬。我立刻意识到,现在奶奶感觉到的,和我自己刚才感觉到的,应该相同。 “啊!啊!啊!” 祖母除了反复发出这种声音,没有别的表现方式。她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两腿伸得笔直,两个大拇指飞快地相互摩擦着。 我慌了,赶紧将妖精生物从奶奶的手上拿开。与此同时,奶奶全身的力气像被抽掉般,顿时松弛下来。 我把妖精生物放回罐子,然后观察奶奶。她扁平的胸口正急速地起伏,窟窿般凹陷的眼窝里,滚出小小的泪珠。刚刚才喂她喝过水,但这还没一会儿,她的嘴里就又干了,并且散发出难闻的口臭。 我有些担心,奶奶会不会就这样死掉?不过随着时间的过去,她似乎终于恢复平静,我这才松了口气。 在放心的同时,我意识到,已无法行动的奶奶的身体之中,竟然依旧残留着感受那种感觉的机能,这让我觉得十分不舒服。 第七话 还是孩提时我就听说,大地震发生前,小狗小鸟之类的动物会乱叫乱跳。所以我一直认为,动物们拥有人类没有的预知能力,直到几天前,一个电视节目讲到了这个秘密。 地面下的巨大岩石相互冲撞、挤压时,地磁会紊乱。虽然人类什么都感觉不到,但敏感的动物立刻就能察觉,从而做出一反常态的行为。 如果这是真的,那老鼠逃离将要发生火灾的屋子,又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暗示即将发生不幸的人家,势必会发生什么乱事呢? 现在想来,我就像那老鼠,不知何时,已察觉了将要到来的不幸。这绝不是什么事后诸葛亮,那段时间,家里的确有些跟以前不同。虽然说不清究竟是哪儿,但家里的氛围确实在一点点地变化。 肯定是因为大介离开了才会这样,当时的我这么认为。 虽然一起度过的时光还不满两个月,但我完全迷恋上了大介。每每回忆起一同玩游戏的日子,或者去水上乐园的那一天,我都难过得心痛。这样的时光已成为过去,这一点尤其让我难以接受。 兴许是我对他的思念太深吧,有时我放学回到家,总觉得家里依旧有大介的气息。这根本不可能,但我总有一种大介做完工作在我家休息的错觉。 然而,那并非我的错觉。 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不管经过多少年,我都不可能忘怀,想必今后也不会从头脑中淡去吧。那个让我意识到不幸正悄悄降临的秋日。 那天早上起床时,我就觉得身体的状态怪怪的。全身虚脱无力,要从被窝里爬出来,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场试炼。前一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气温降了不少,也许是感冒了吧。 我跟妈妈说后,她的脸色一下阴沉起来。量了量体温,比平常的温度高,但还称不上生病。妈妈从药箱里找出感冒药让我吃,说到学校之后肯定会好起来。 我自己也没太大惊小怪。秋季雨后的天空高远而晴朗,风也十分宜人。也许真像妈妈说的,只要像平常一样去学校,就能把这点不舒服忘得一干二净吧。 这天,爸爸要去稍远的地方工作,所以比平时提早了三十分钟出门,然后我和弟弟也一起出门上学了。 但是,果然还是不行。 早上第一节课算是忍耐过去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感到身体越来越不舒服。腰部有些沉重,肚脐眼下好像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聚集在一起。 第二节课后休息时,我在厕所里看到从自己下体流出鲜血,吓坏了。 啊啊,这个…… 虽然老师早就集合女生上过课,但我完全没料到它会这么早来拜访自己。我自以为流血的程度,不过几张卫生纸擦过就会没事,怎知它的分量竟然这么多。说不定这并非课本上提到的那种事,而是我身体中有什么部位坏掉了? 我去了医务室,医务室的老师告诉我应该怎么处理。因为内裤沾了血,我只好向学校医务室借了备用的内衣。 “虽然也不算病……怎么样?要不舒服的话,今天就回家休息算了。”和妈妈一样年纪的医生老师和蔼地问。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我自己也不知所措。我现在只想赶紧回家,让妈妈照顾,在床上躺着休息。 “今后每个月都会来,还是早点习惯比较好。”医生老师一边写着给班主任的早退假条,一边温柔地对我说。 女人竟然不得不经历这种叫人郁闷的事情,真是亏死了。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时间还不到中午十一点,光是背着书包、戴着学生帽走在路上,就让我觉得害臊。对于自己身体上的变化,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假装起咳嗽来。 我的步伐不自觉地变慢了很多,因为两腿之间的生理用品很叫人在意,我没办法用普通的速度行走,而且我又担心它会不会掉下来,会不会歪到一边去,结果我的走路姿势就像爸爸一样不自然。 终于,我走到了公共汽车行驶的大路。只要在前面的天桥拐个弯,就是我家所在的巷子了,还有一点点路。 就在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时,一个女人从巷子里冲出来,一路小跑着从我面前穿了过去。 红色的连衣裙上辍着黄色和紫色的大花,袖子像灯笼一样。超短裙裙摆下的两条腿,在秋日的阳光中白得耀眼。 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个人脸上明媚的笑容。洁白的牙齿,上卷的浓密睫毛,眼睛水灵动人。她那么开心,一定是去见心上人吧。 妈妈…… 那个人是妈妈。 因为和她平时的穿着风格大相径庭,所以我没有立刻认出来。但仔细一瞧,怎么看都是母亲没错。 妈妈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大包。我也记得那个包。那是爸爸摔伤后住院时,用来装爸爸的东西的。不过,眼前的包比那个时候撑得还要鼓鼓囊囊。 我觉得自己正在看不该看的景象,想也没想就躲到最近的电线柱后面。 妈妈完全没有注意到几米远处的我,她背朝着我,小跑着逐渐远去。超短裙的裙摆在风中飘舞,好像妖精生物的那一圈褶皱。两条雪白的腿真的很美,就算是身为女儿的我,也感到难以将视线移开。这还是我头一次发现,妈妈的腿竟然那么漂亮。 妈妈在大路上叫了辆出租车,像逃命般跳进车。也许是受到她这股气势的影响,那出租车不等车门关好,就风一样地开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那辆出租车逐渐远去。那之后,妈妈就再没有回过家。 几天后爸爸告诉我,妈妈和大介私奔去了别的城市。 那阵子放学回家,我偶尔感觉到大介的气息,其实并不是什么错觉。大介在辞职后,还经常偷偷摸摸到家里来,和妈妈保持着秘密的关系。 结果,妈妈舍弃了一切,舍弃了爸爸,舍弃了奶奶,舍弃了我,舍弃了弟弟,她舍弃了一切,去了她的新世界。 我被抛弃了——被丢在了一个名叫“家”的巨大投币式保管柜里。 那件事情发生后,已经过了三十多年。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过妈妈。她究竟在哪儿,过着怎样的生活,一切都无从得知。 可能的话,我希望她已经经历了最大的不幸。 第八话 那是妈妈离开家后十天左右,一个下着大雨的星期天。 虽然天气糟糕得像台风天,爸爸和弟弟却一大早就不知去向。恐怕他们不愿意待在家里吧。我也很想出门,但又不能把奶奶一个人丢在家里。 家里很安静,只有被遗忘在院子里的金属梯子,在雨滴猛烈的敲打下发出叫人心烦的噪音。 我给奶奶换了尿片,在厕所里一边处理粪便,一边寻思——我要杀掉妖精生物。 “它会给饲养它的家庭带来幸福哦。”那一天,高架桥下的男人这么对我说。 我虽然没有全盘相信,但在心里的某个角落,还是希望它会真的实现。 那句话没有错,妖精生物的确带来了幸福。但只限于妈妈一个人。而妈妈的幸福,对包括我在内的全家人来说,是个不幸。 也许世事本来如此。 期待所有人都得到幸福是不可能的。在某个人幸福的背后,必然是牺牲了另一个人的幸福,绝大部分的幸福,都有扭曲的一面。 这么一想,把一切都归咎于那个生物,就说不过去了。但那时的我如果不那么做,实在难以平复心中的愤怒。突然降临的不幸,必须有人承担。 我将咖啡罐子拿到厨房,取出妖精生物。如果放在自己掌中,说不定会被那种感觉魅惑,所以我故意用力将它砸在砧板上。妖精生物露出它奇怪诡异的笑脸,在砧板上缓缓地蠕动。 我从水槽下取出菜刀,没有半点犹豫,冲着那张笑脸的正中央就是一刀。意外地,妖精生物竟然像橡胶球一样有弹力,菜刀被弹了回来。 不过,笑眯眯脸的正中出现了一道伤口。伤口微微朝两边卷起,渗出土黄色的液体,还弥漫出一阵花香味。 我准备再砍一刀。就在我高举起手中的菜刀时,先前挨刀的部分受到很强的张力,被左右两边拉扯着,薄薄的皮就像是卷帘门一样卷了起来。 看到眼前情景,我忘记自己有没有大叫,只记得自己想也没想就丢开了手中的菜刀。 在笑眯眯脸的下面,还有另一张脸。 不只是像而已,这确凿无疑是一张脸——布满了皱纹、无法判断性别的老人脸。 那张和人偶差不多大的脸,因为充血而通红,好像是在对我发怒一般,嘴角歪曲着,混浊的眼睛一会儿张开,一会儿眯缝,看起来像在对我下诅咒;满嘴米粒大小的烂牙,还不时发出漏气的声音。 难以名状的恐惧穿过我的全身。我害怕看到它,但视线却不可思议地被那个老人的瞳孔吸引。 我发狂似的抓起菜刀,朝着那张脸一刀接一刀地砍下去。 从小小的老人脸上,竟然喷出大量土黄色的液体,量多得惊人。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连着后退了两三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妖精生物笑了,发出低沉而干枯的老人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个生物在砧板上扭曲着身体,继续笑着。我捂住耳朵,但依旧清晰地听到那个声音。 “啊——” 最后,我爆发出一声不输给它的吼叫,两手抓起那个生物,它那热糨糊般黏糊糊的感觉,顺着手指间扩散开去。 我赤脚就从厨房的后门狂奔而出。激烈的大雨中,我全身都湿透了,但我依旧顺着泥泞的小路跑着,冲出了巷子。 途中,右手无名指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只见那个小小的老人脸,正用他肮脏的牙齿,咬着我手指根部的皮肤。看到这一幕,我差点摔倒在地,但是我依旧拼尽全身力气继续跑。 终于,我跑到了城市排水沟汇流的河边。总是被油膜覆盖着的河面,被激烈的大雨敲打着,如同看不透的磨砂玻璃一般。我在桥正中间停下脚步,将那个不知来历的生物狠狠地砸向水面。 “见鬼去吧!” 噗通,随着一声沉重的声音,妖精生物消失在了深绿色的水中。几个水泡翻起来,立刻被大雨击得粉碎,水面又再度恢复成了磨砂玻璃的状态。 之后,那个生物再也没有浮起来。我大口喘着气,望着河面站了很长时间。等到我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上沾满了土黄色的黏液。 我将脸凑近,闻了闻黏液的气味。是腥臭、叫人作呕的味道。 许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那个黏液的味道和男性精液的气味一模一样。 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其实说了意义也不大吧。 奶奶一直活到我二十岁。那年我初中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每天都被照顾奶奶的事情和各种家务缠得脱不开身。 妈妈离家后,爸爸的性格变得极为懦弱。他再也无法压制住日益强势的二郎,实际上,公司早已易了主。虽然如此,父亲还是坚持继续悬挂招牌,因为他认为这是他的一切。只有工作,他不能放弃。 二郎的气焰越来越嚣张,就在奶奶去世前后的那段时间,他用暴力夺走了我的贞操。爸爸对这件事甚至连表示愤怒的气概都没有,反而劝说我跟二郎结婚。我别无选择,虽然仅一次,却已有生命诞生在我的身体之内。 那之后的每一天,都如同沉没在黑暗的沼底。为了孩子、年迈的爸爸和完全没有爱意的丈夫,我每天勉强度日。好不容易供弟弟读完会计专业学校,哪知他一毕业就与家里脱离了关系,走了。现在的他和妈妈一样,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哪儿、在干什么。 “妈妈,你为什么总是剪男人的发型呢?”曾经,我的女儿这么问我。 那时候,我像以前妈妈给我梳头一样,正将女儿长长的头发绑起来。 “把头发留长该多好。妈妈长头发的样子肯定好看。” “下回吧。下回留长好了。” 自从被妈妈舍弃以来,我没有再留过长发,而是把头发剪得像男人一样短。不过,今后我也肯定不会再留长发吧! 如今,我住在一条大河边上的旧公寓里,离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不远。水泥建的房子和以前的木结构房子虽然有些差别,但还是和以前一样,都是狭窄的房子。 我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最小的女儿此刻就睡在我身旁。 今夜,我又莫名清醒,难以入睡。我听着最小的女儿的呼吸声,忍不住回想起那个奇妙的生物。 虽然心里觉得忌讳,但不知为何,我却又十分怀念那个生物所带来的感触。幼年时期品尝到的甜美让我沉醉不已。那天后,我的身体未再有过和那次一样的高潮。 那个生物,现在怎样了? 恐怕是死了吧,或者还活着,顺着那条水质混浊的河而下,终于抵达了大海…… 每当我这么想时,脑海之中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那个长着老人脸的不祥生物,在幽暗的海底无限增大,在这个国家周围的海域中缓缓飘荡。 然后,那个老人会露出一口烂牙,用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话,好像在嘲笑我日益变糟的肌肤与身体。 这样的幸福就足够了吗? 现在的话,还来得及奔向你的幸福世界! 现在的话,还来得及…… 听着它的话,我为自己日渐衰老的身体中的那个女人,感到无比悲哀。 终于,我痛苦得再也难以承受,轻轻翻过身,亲了亲睡在身边的女儿的脸颊。 明天,这个也许会被自己抛弃的小孩。 第一话 “这世界上啊,尽是些不可思议的事。” 这是小叔的口头禅。有时只拿一百日元去打弹子机,居然赢得盆满钵盈;赛马时,押上真命冠军马却亏得血本无归。不论好事、坏事,每当遇上这种出乎意料的事,小叔就会忍不住咕哝起那句话。 的确是这样没错,章良心想。 这个世上,的确尽是些叫人捉摸不透的事。三天前还活蹦乱跳的小叔,如今却躺在了棺材里。这不是怪事是什么? 章良站在白木搭建的豪华祭坛前。近几年小叔没拍过几张照片,所以挂在墙上的是他二十五岁时的照片。然而,那张脸上依旧带着似有似无的浅笑,同现在没有丝毫差别。 小叔年轻时,就是一副不正经的脸。 有人看了这照片后说,小叔长得像年轻时代的三船敏郎,不过章良觉得他更像《荒野素浪人》中的那个黑脸武士。真要说的话,倒更像前段时间才上台的总理大臣田中角荣的年轻版嘛。 打开棺材盖上面的小窗,就能看见小叔的脸,上面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他看起来不过像是睡着了,要不是两个鼻孔里塞着棉花,喉头也一动不动,谁会相信他已经死了。 人真的会死啊! 虽然章良心里明白,但却从未料到死的会是小叔。人的命运实在是难以揣测。 小叔是爸爸的弟弟,已经三十好几,却不肯老老实实工作,大白天的总是到处游手好闲。 不过,在章良住的那个地方,这种大人倒不算罕见。大中午就跑到土手烧的小店里喝酒的人,从早到晚一直在弹子机房消磨生命的人,在这里比比皆是。 章良最喜欢小叔了。比起总是唠唠叨叨个没完的爸爸,和小叔在一起的时光要快活多了。这可不是因为小叔偶尔会带他去咖啡馆或者游戏机房。大概是所谓的臭味相投吧,对章良来说,小叔就好像是他的大朋友。 “小章啊,怎么样?你小叔好看吗?” 耳边突然传来女人的声音,把章良吓得心脏都差点停跳了。不知什么时候,一身黑服的胜子站在了自己身后。 胜子是和小叔住在一起的女人。双眼皮、小眼睛、一张大嘴,怎么看怎么像那头名叫“加拉蒙”的怪兽。特别是头发还烫得蓬松蓬松的,就显得更神似了。 “小叔本来就帅呀!” “我不是问这个。” 听到章良的话,胜子露出了一丝笑容,但不到半秒钟,大颗大颗的眼泪就突然开始往下掉,然后她尖着嗓子哭起来,好像一条被人踹开的狗。自从小叔死后,胜子一直是这种状态。 “真是的,简直搞不懂他。再怎么死也不能死得这么夸张呀!” 小叔的死法的确不普通。当时他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走上过街天桥,却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就是那摔下来的姿势害死了他。 据目击部分经过的卖刨冰大婶说,小叔上到楼梯顶端时,突然失去了平衡,身体整个朝后仰去,为了稳住身形,他挥着两只手臂,像风车那样转了好几圈,但最后突然一个大翻身,重重摔在柏油路面上,血就像喷泉一样从破裂的脑壳儿里喷出来,吓得大婶腿都软了。 听爸爸说完此事,章良只觉得大脑里猛然一片空白。在他尚且只有九年的短暂人生中,这么具有戏剧性的事情还真是头回听说。要是死掉的不是小叔,估计他会忍不住爆笑出来。 “真的好烦啊。我今后该怎么办啊?”胜子脸上的眼泪与鼻涕齐流,硬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句话。 章良急忙回头寻找妈妈的身影。胜子一哭,他就应付不了了。 穿着黑色和服的妈妈此刻正为马上就要开始的葬礼忙碌着。章良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大概感应到了电波,她突然转过头来看向这边。感知敏锐的女人立刻就明白了状况,飞快地走了过来。 “胜子,再过一会儿和尚就要来了,你赶快去重新上上妆。你的口红全都花了。” 妈妈扶着胜子的肩膀,轻轻地将她从小叔的棺材边拖开。 虽然她的声音非常温柔,但章良很清楚妈妈才不是真心想这样对她。妈妈以前就不喜欢在民工小食堂里工作的胜子。 “那个女的,一点儿忙都不帮,老是哭个没完,碍手碍脚的。” 昨天晚上守灵后,她带着不屑的口气抱怨过。而现在她竟然能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得天衣无缝,发出那么温柔的声音,要说不可思议也还真不可思议。 “章良你到二楼叫宏美把衣服换好,估计再过三十分钟就要开始了。” 听妈妈这么吩咐后,章良便离开了举办葬礼的房间。 殡仪馆是栋三层楼的建筑,豪华又漂亮,放眼看去倒更像间小酒店。建筑里冷气大开,一进大门就冷得让人不禁打颤。红色的地毯从大厅一直延伸到走廊,人走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豪华吧!这里和市里有协议,我们在政府工作,办葬礼可以便宜。”昨天来这里时,妈妈炫耀般告诉章良。 大概小叔是那种一辈子都跟这么漂亮的建筑物无缘的人,所以章良觉得,最后能在这里举行小叔的葬礼,真是太好了。 “小章,小章。” 就在他朝二楼的休息室(昨天晚上大家都在那里过夜)走去时,突然有人叫住了他。章良驻足环视周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女人像幽灵似的站在楼梯下面。 是香织。她像是怕被人看见一般,悄悄地冲章良招了招手。 香织是小叔的另一个恋人,在车站对面的小酒吧里工作。年纪和胜子接近,却比胜子聪明漂亮几百倍,和歌手千秋直美有点儿像。虽然她的脸上总是化着厚厚的妆,章良却不觉得有半点别扭,大概他自己身上也流着和这地方男人们相同的血液吧。 “那个人,怎么样?”香织压低了声音问道。 “……死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这是当然的。我是问,他的脸好不好看?” “啊,你说那个啊,嗯!大家都说好看。” “是吗?那就好……” 屋檐般长长的假睫毛下,香织的眼睛像融化的冰般湿湿的。 “香织你也过去吧!再过一会儿和尚就要来了,在那边的蓬莱厅里。” 听章良这么一说,香织很悲伤地埋下头摇了摇。 “虽然我很想和他好好道别,但是那个人不是有老婆嘛。我不方便露面啊。” 他们没有正式登记,胜子其实也不算小叔的老婆。但两人毕竟同居了十几年,所以也差不多算是吧。 要说起来,小叔以前也说过相同的话。 香织工作的小酒吧,白天也经营咖啡馆,以前小叔带章良去过好几次。第一次见到香织时,章良就立刻明白小叔和她有着特别关系。小叔在回家的路上专门叮嘱他说:“章良,绝不准把香织的事跟任何人说。这事情要是传到胜子耳朵里,恐怕就要下血雨咯。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约定噢!” 章良觉得笑着说话的小叔看起来格外帅气。果然,这就是当地男人的血脉之承吧。 “对了,我有件事要拜托你。这个……能不能帮我把这个放到那个人的棺材里?不要让任何人看到。” 说着,香织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纸包,大约口香糖大小,外面用橡皮筋捆得牢牢的。 “这是什么?” “这个你就没必要知道了。最后大家不是都要往棺材里放花吗?你就趁着那个时候,悄悄放进去。” 章良接过小纸包,纸包很轻,用手捏了捏,没什么感觉。恐怕是非常细小、柔软的东西吧。 “这件事帮我办好了,回头请你吃热蛋糕哦。” 这是无法拒绝的请求。章良将小纸包塞进口袋里,用力点了点头。 “但是……真的没关系吗?今后可再没机会见到小叔了。” “谁让我是见不到光的情人呢?” 香织眨了眨长长的假睫毛,说了句如同歌词般的话。 <hr /> 注释: 第二话 长长的汽笛声之后,载着小叔的灵车出发了,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一同合掌。爸爸坐在大巴士上,忙着冲前来慰问的政府官员们点头致意。 灵车出了殡仪馆的大门后向左拐,背朝着通天阁远去了。在八月的明媚阳光中,通天阁的镀金装饰闪耀着灿烂夺目的光芒。 这就要和你最喜欢的通天阁道别了,小叔。 坐在闷热的大巴士里,章良回头望着通天阁。今后就算去街口的象棋馆,也看不到赌棋时小叔那判若两人的眼神了。光这么想想,就让人难过得不行。 “差不多结束了。”大巴士里只坐着家里的亲戚,爸爸松开领带大声道。 “人生的最后能有这么个风光气派的葬礼,小勉应该很高兴吧!”坐在爸爸旁边的妈妈一边说,一边用棉手帕揩着额头上的汗水。 那的确是场风光气派的葬礼。祭坛又大又豪华,和尚们的经文也老长老长的。但这与其说是为小叔办的葬礼,倒不如说是为爸爸。列席的客人都是政府关系的人,妈妈也一直只顾着招呼他们。这正是章良所不理解的大人世界。 “我死了才不要什么葬礼,烧一烧,把骨灰往淀川里一撒就成。” 章良记起小叔很早以前曾这么说过。想来他被摆上那豪华的祭坛,躺在棺材里,一定会觉得全身难受吧! “好热哦,简直跟蒸桑拿一样。司机,把空调打开。”爸爸的口气跟刚才那副点头哈腰的模样完全南辕北辙。 “开着呢。” “这也算开了?别那么小气,开到最大嘛。” “就是最大了呀!”比爸爸年纪大得多的司机抱歉地答道。 爸爸故意很响地啧了几声。对单位里的上司低声下气,在出租车司机或者商店店员的面前却装腔作势。虽然他是亲爹,章良还是看不过这一点。 “那就没办法了。离火葬场还有多远哦?” “要不了十分钟。” 这时候,红灯亮了,前面的灵车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大巴士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章良无意间转过头看向窗外,发现一群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生正举着捕虫网在路上走。他们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车上,并且都将双手的大拇指紧紧捏在拳头里。 这时候,章良才想到,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灵车一直在自己眼前,那不就得一直紧握着双手才行吗?但如此一来,掌心不久就会被汗水弄得又湿又黏又臭吧! 比起这个,还有更重要的事! 章良偷偷地将手伸进口袋,刚才香织给他的那个小纸包还躺在里面。 怎么办? 他本来打算按照香织的吩咐,在大家往小叔的棺材里放花时,偷偷把它一起放进去,但爸爸和妈妈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实在难以下手。他们肯定是害怕儿子在政府高官面前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才一直盯着他吧。 结果,不等章良找到机会将纸包放进去,棺材就被钉上了盖子。至此,再也无能为力了。 该怎么跟香织解释呢? 没有热蛋糕吃之类的都算小事,无法完成别人的委托,让章良觉得自己像个窝囊且无可救药的人。 终于,大巴士出了城区,拐上荒无人烟的道路。在穿过长满荒草的空地后,广阔的墓地突然出现在眼前,左右两侧都是看不到尽头的墓碑,叫人多少有点害怕。车子前方耸立着高大烟囱的建筑,那应该就是火葬场。 “哥哥。” 大概是看见了烟囱,坐在章良旁边的妹妹宏美突然像发现什么秘密似的,悄悄凑过来说:“那里就是火葬场?” “应该是。” “要在那个地方烧掉小叔?” “嗯……” “这么一来,今后就再也见不到小叔了?” 章良目不转睛地看着妹妹苦恼的表情。 宏美刚五岁,幼儿园中班。她肯定还不明白人死了是怎么一回事吧。 “没关系,小叔的身体虽然死了,但他的灵魂还在。他会在天上保佑宏美的。” “那就是变成妖怪了?” “跟妖怪不一样啦。” 就在章良这么回答时,大巴士突然一个急刹车。他以为到了,便抬起头来。 火葬场确已近在咫尺,但他们的车还没进入里面。不远处是低矮的水泥墙构成的大门,大巴士停在了十来米开外的地方。 “出什么事了?”爸爸问司机。 “天晓得,前面的灵车突然停下来了。” “大概是排队。这里生意还蛮兴旺啊。” 平时爸爸难得说一两句笑话,偶尔说了也冷得叫人笑不出来。爸爸天生就没有逗笑的才能。 大巴士前,载着小叔的灵车一动不动,不过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排队。 “为啥不走啊?” 大概等了一分钟,爸爸开始不耐烦了。大阪人最讨厌的就是磨磨蹭蹭。 “是啊,不知道怎么了。我去问问看。” 坐在司机身后的丧葬公司负责人跳下大巴士,跑到前面灵车司机的窗边。两人说了些什么,最后,连灵车的司机也下了车。 “难道是车子坏了?”看到司机绕到灵车前面,妈妈推测道。 爸爸附和般不爽地咕哝起来:“从外头看倒是闪亮闪亮的新车,结果根本就是个破烂。” 又过了片刻,本来抱着小叔遗像坐在灵车上的胜子,跑到大巴士这边来了。 “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反正车子不动了。” “马上就到了,偏偏这个时候抛锚。” 爸爸带着一脸吃了难吃食物的表情下了车,和丧葬公司的人说起话来。 “热死了热死了,我也下去透透气。” 妈妈一边用手帕擦着额头,一边站了起来。也许她看见爸爸点着了烟,估计这问题得耗点儿时间才能解决。章良和宏美跟在她后面,其他的亲戚们也都陆陆续续下了车。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嘛?” 亲戚们围在灵车周围,左一句右一句地开始发牢骚。 “怎么会这样?都开到这里了。”从奈良来的姑妈看着灵车前方,说道。 的确,灵车的前轮离火葬场的大门不过一步之遥。大门后方是个大圆环,离火化炉所在的建筑也就二十米距离。 “不晓得咋了,都开到这儿了,车子却突然不动了。发动机也点不着火。”爸爸说着,从鼻孔里喷出来烟雾。 这时,刚才那位灵车的司机又回到车上试了几次,但发动机跟条老狗呻吟似的光是喘,就是发动不起来。 “肯定是平时没保养好。让我看一下。” 在汽车修理场工作的亲戚秀雄像得到展示机会般站了出来。司机频频弯腰敬礼,打开了汽车的发动机盖。 然而,秀雄研究了差不多十分钟,也没找出车子有什么异常来。这期间,火葬场的人、丧葬公司的人和爸爸说了些什么。 “本来,车子应该绕着转盘转一圈后再朝炉子那边去。这一步就省了吧,直接把车子推到入口吧!”丧葬公司的人提出了应急方案。 “要我说当然也不是不可以,但这可都是你们的过错,你可要记清楚了。我最疼爱的弟弟的葬礼,居然被你们搞成这样!” 爸爸在这种节骨眼儿上生气,恐怕想让丧葬公司再给打个折吧。这还是章良头一次听爸爸说他疼爱小叔。通常总说小叔是“家族的耻辱”,还说过“不如死了的好”之类的话。 终于,火葬场找来了几个员工,开始推载着小叔的灵车。按理说松开了手刹的汽车,六个大男人怎么也能轻松推动吧。 然而灵车却纹丝不动,就跟轮胎被强力胶粘在地面上似的,没有朝前移动半分。 “搞啥名堂,用力了吗!” 等得不耐烦的爸爸也和叔伯们一同上前帮忙推车。差不多十五个大男人使出吃奶的劲,然而车子却依旧不可思议地停在原地。 “手刹到底松开了没啊?” “是不是车轮子的轴承卡住了?” “这个金光灿灿的装饰,好烫手哦。” 大家一边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一边在八月的艳阳天下推着灵车。然而车子还是一动不动。 “真是的,人都死了,还这么麻烦人。”焦躁难耐的爸爸一边脱掉黑色外套一边说,“这车要不肯动,我们也没啥办法了。不管那么多了,就把棺材搬过去成了。” 爸爸这么一说,火葬场的人立刻就找来了食堂用的带轮子的长桌型推车。金属的推车在水泥地上滑行着,发出刺耳的嘎嗒嘎嗒声。 “真是太对不起了!”丧葬公司的人鸡啄米似的冲着爸爸鞠躬道歉。 这时候,穿着保安制服的人将推车停到灵车后面,做好了摆放棺材的准备。 “怎么搞的?”就在大家忙着擦汗时,灵车司机却不知所措地叫了起来,“为啥打不开啊……真的好怪哦。” “喂,这回又是啥事?”爸爸的声音已开始失控。 司机满脸是汗,苦恼地答道:“这次是锁打不开了。” 灵车的后备箱上有扇供棺材进出的门。为了防止车门在行车途中意外打开,所以门上装了锁。虽然看起来是很结实的锁,其实结构很简单,就跟厕所小隔间门上的门闩差不多,只不过将车身上的金属板钩住车门部分而已。明明十分简单的构造,但那金属板却就是打不开。 “太怪了。平时很容易就能打开的呀。” 司机用手拼命拍着金属板下方,然而金属板却纹丝不动。 在场的亲戚们不禁面面相觑。不管是谁,估计都觉得这事情有些古怪。 “小叔大概不想被烧掉吧!”站在章良旁边的宏美突然天真地说了这么一句。 爸爸的表情顿时阴沉下来,章良赶紧拍了一下妹妹的肩膀:“喂,不准说这么奇怪的话。小叔都死了,死人才不会考虑要不要被烧掉的问题。” “但是……哥哥,刚才你不是说,小叔的灵魂还在吗?” <hr /> 注释: 第三话 “你听好了,章良,人生就像章鱼烧。” 章良忘了那是第几次,小叔带着他去香织的店。在有些昏暗的店里,两个人相对而坐,小叔抿着啤酒一边这么说道。 “我就晓得你又要乱说,为啥是章鱼烧?”章良喝着不太纯正的橙汁问。 “冷了不好吃,太热又会把嘴巴烫烂。人生也是这么回事。等你大了,自然就晓得了。” 或许他的话里,真的包含着什么哲理,但在章良听来,却只不过是逗自己发笑的内容。小叔时不时会突然冒出这样不知道究竟是认真还是玩笑的话。 “还有,应付的技巧也有讲究。要是只有一根牙签,就不好戳到章鱼烧。但要是两根牙签这么并排一起插下去,不是一次就大功告成啦!” “这不是理所当然嘛!不管哪家店肯定都给两根牙签的啊。” “所以我说,章鱼烧店家的老板都领悟到了这条人生真谛啊!关西人果然伟大!” 难道说,这一小瓶啤酒就把他给灌醉了?那天,小叔的话比平时多得多。 “吃章鱼烧,需要两根牙签;体味人生,就要两个女人才好。” “搞啥啊,你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章良差点把果汁喷出来,他还以为小叔要说什么有点分量的话来呢。 “小叔,你真是喜欢香织吧!” 当时香织正在吧台里面炒菜,章良偷偷地朝那边瞟了一眼。小叔的心情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胜子本来人就胖嘟嘟的,很少化妆。要是自己被问起哪个好,怎么想也肯定是香织啊。 “但是你不觉得对不起胜子吗?” 胜子不大注重仪表,因为她从早到晚都在民工小食堂里工作,章良很清楚这一点。在那种地方,什么化妆什么漂亮都是浮云。在那里工作久了,自然嗓门儿会大,性格也粗了。但胜子要是不工作的话,他们可住不起高架桥下的公寓。因为小叔从来就没好好赚过钱。 “章良,你不要误解了。我说要两根牙签,是因为不管哪一个都同样重要。香织很重要,胜子也很重要。” 小叔说着就笑了起来,章良觉得他只不过是想唬弄自己。 就算那么说了,小叔还是更喜欢香织一些吧! 火葬场的人拿来了铁锤,章良一边看着爸爸用铁锤拼命砸灵车门上的锁,一边这么想着。 是不是因为香织没来参加葬礼,小叔不高兴了? 如果说灵车熄火一事,可以单纯看做运气不好,那松开手刹之后居然会推不动,甚至连棺材进出的车门都打不开,这一切用偶然来解释恐怕就说不通了。虽然现在爸爸还在硬上。 “不好意思,能不能不要太用力,会把车身弄坏的。”灵车司机实在看不下去了,想从爸爸手中夺过铁锤。 “说啥蠢话,要不是安了这破锁,门会打不开吗?” 爸爸的身上已湿透了,白色的衬衫紧紧贴在背上。脸上也是道道汗水的痕迹,黑框眼镜的镜片被雾气模糊了一半。 “我看这不是锁的问题吧。”丧葬公司的人刚刚还一直点头哈腰个不停,现在态度却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强硬起来。 “那你说是啥问题嘛!”爸爸将铁锤猛地砸在地面上,大声吼道。 虽然没有说出口来,但丧葬公司的人当时一定很想说:是你们死去的亲人还有不甘吧! 宏美无意中的一句话,使得现场气氛发生了巨大变化。在场的众人几乎都相信,会发生这些怪事,肯定是小叔的意念在作怪。 女人们,包括妈妈在内,都缩在老远的地方,观望事态进展。男人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聚集在一起讨论。有人提议找和尚来再念一次经,也有人建议干脆改火葬为土葬算了。 看来小叔真的很想见香织最后一面啊。 章良在离亲戚们一些距离的地方,如此琢磨着。 小叔心里还有惦记着的事,事到如今也只剩下这件了。对于香织没来参加自己葬礼一事,他肯定非常非常不满吧。 要是早先把这东西放进棺材,估计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 章良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纸包,紧紧地握在手心里。然而事到如今,自己也已无能为力了。 怎么办? 章良环顾了一圈四周,然后将捆在纸包外面的橡皮筋解了开来。如果是什么又薄又小的东西,说不定能找到个缝隙塞进去。 这是什么? 章良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只见里面有两三根头发样的东西。但是比起香织的头发来说似乎又太短了些,于是章良又凑近一瞧。 这些毛发大约五厘米左右长,表面略带光泽,如同细铁丝般硬硬的。其中一头有些尖,从头到尾都弯弯曲曲的。 这个……难道是? 下身的毛……在意识到这点的同时,章良一个激灵,喷出的鼻息一下将毛吹飞了。 “啊!啊!” 章良手忙脚乱地想要抓,但他的努力毫无成效。香织的毛如同融化在空气中了一般,消失不见了。章良急忙扑到地上,仔细地搜寻。 “章良,你这孩子在干啥!衣服都脏了!”妈妈歇斯底里地冲他叫起来。 然后,爸爸也跟着叫起来:“简直烦死人了!” 在场所有人里面,心里最烦的肯定是爸爸。一路顺风顺水的葬礼居然在这最后关头变得一团糟。再加上八月骄阳似火,爸爸的焦躁值已攀升到了最高点。 “好了,再推一次!大家都过来!女人和孩子也都一起,都过来!” 在爸爸夹杂着谩骂的指示下,众人很不情愿地在灵车周围聚集起来。 “在场所有人都一起推。好了没?一、二!” 亲戚们一同扑在灵车上使劲。 “小勉,你就安心去吧。” “不要再留恋了。” “南无阿弥陀佛。” 大家一边低声叨念着,一边用力推车。但是,车轮依旧一动也不动。 “不好意思,后面还有人排队。”火葬场的员工跑过来,满怀歉意地说。 自小叔的灵车熄火后,已差不多折腾了四十分钟。这期间,又有两辆灵车进来。 “车子不动,门又打不开,我们也没办法。先让后头的车过去吧。” 爸爸似已累得没了精神,在原地蹲了下来。看着他的模样,章良觉得心中隐隐作痛。 小叔想见香织,要是香织能来就好了。 虽然想这么说出来,但看到离开亲属一人独自在旁哭个不停的胜子,章良把话又咽回去。要是让胜子知道香织的存在,她恐怕会哭得更厉害吧。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她都太可怜了。 “小勉,你多少有点限度好不好。”蹲在灵车后面的爸爸小声咕哝道,“究竟要把人整到啥程度你才肯罢休?从以前开始就这样,你这家伙,光顾自己快活,老是把爹妈整得掉眼泪……我为了你,都不晓得跟人鞠了多少个躬道了多少次歉了。简直是,烦都快烦死了!至少在最后让人省点心嘛,听见了没?” 爸爸憋着嗓子说完这些后,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起来。明明守灵夜的晚上他一滴眼泪都没掉,现在却哭得跟个孩子一般。 章良实在看不下爸爸这副模样。他冲到灵车旁,一边拍着后车门,一边大叫:“小叔,是香织小姐对不对?你是不是想见香织小姐?我现在就去叫她来,你等着。” 爸爸听到这番话,抬起涕泪纵横的脸。 “章良……香织是谁?” 第四话 胜子摆出一副准备大打出手的架势。 刚才她还跟湿抹布一样有气无力的,现在却如同全身装满钢筋,腰背都挺得笔直。她脸色通红,呼吸急促,胸部上下起伏得厉害。不管是谁,都能看出她已怒火中烧。 究竟会演变成什么样? 来回打量着刚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的香织,和当仁不让、伫立在灵车旁的胜子,章良不禁咽了口口水。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冒出《金刚大战哥斯拉》里的画面。 “请节哀顺变。” 香织在一大群穿黑西装的人中,一眼认出爸爸,深深地低下头行了一礼。爸爸在黄页上找到了香织工作地方的电话号码,请她赶紧过来,不过是一小时前的事情。香织打扮得比平时好看几倍,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和香织初次见面的爸爸,露出了腼腆的表情。 “这么热的天,实在是不好意思。刚才电话里也说了,真叫人没办法。这个孩子说,车子不动,是因为我弟弟想要见你一面。” 说到“这个孩子”时,爸爸随手在章良头上敲了一下。 “我其实也很想和阿勉告别。但毕竟不是正式的交往关系,我不想给他的家人带来不愉快。”这么说着,香织飞快地瞟了胜子一眼。 呜哇,胜子的表情好像权太啊! 胜子毫不掩饰地露出敌意,仿佛马上就要扑上去。那恐怖的表情,我们大阪人称它做“权太脸”。 终于,那恐怖的眼神从香织移到章良身上。目光相接的瞬间,章良只觉得一股寒气蹿过后背。和小叔一起与香织偷偷见面的自己,在胜子看来,毫无疑问就是共犯。章良偷偷地朝爸爸身后靠了靠。 “小章,谢谢你还记得我,我真的好高兴。”像是要保护章良似的,香织走到他前面。 虽然她的语气很温和,但章良立刻领会到里面包含着“不准把今天早上我去殡仪馆的事抖出来……”的无声的命令。当然,自己没将那个纸包放进棺材的事,最好也不要提。 “阿勉,我来了。”在充满戏剧性的氛围中,香织站在灵车后面,轻轻抚摸着镶着金光闪闪的装饰的车门道,“听说你在等我啊……我真的好高兴。” 这么说着,香织粘着假睫毛的眼角滑下一道又一道的泪水,简直就跟电视剧里那些感人的场面一样。 灵车的司机看准时机,跳上驾驶座一扭车钥匙。 “哦!发动机点着了!” 如同刚睡醒的动物般,灵车全身一震,在场的亲戚和火葬场的员工们不禁骚动起来。与此同时,胜子“呜哇!”一声发出惨叫。 小叔,你也太残忍了! 一边是蹲在地上大哭的胜子,一边是昂首挺胸的香织。看着这一幕,章良回想起了小叔那似有似无的浅笑。 就算他再喜欢香织,也不能这样对待胜子啊。不是说两根牙签同样重要吗? “好啦,大家赶紧上车!我们一定要绕着这转盘转一圈再进去。”爸爸高兴地叫起来。 既然弟弟这么不给面子,当大哥的自然也不顾什么情谊了。 一时,亲戚们手忙脚乱地跑回大巴士。只有胜子依旧抱着小叔的照片蹲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妈妈招呼胜子到她身旁坐下,同她说了些什么。章良听不见她的声音,只看见胜子用力摇着头。 然而,就在他们正要出发之际,却突然传来什么东西滑下坡的声音,接着灵车的发动机又熄火了。 “这回又是怎么了?”坐在大巴士前排的爸爸拉下脸。 过了一会儿,灵车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两只手冲着他们比出一个大叉。 “又不行了?” 大家再度下车,重新在灵车周围聚集,状况又回到了香织来之前的模样。发动机点不着火,松开手刹也推不动。 “阿勉,你就不要这么任性了。大家都很头疼啊!这可不像你啊。”香织一边抚摸着灵车后门,一边温柔地说。 看到这一幕,司机马上拧车钥匙,但这次却一点没用。 “大家看大家看,这种女人根本就不行。” 就像看准大伙又烦又累,沉默不语的瞬间,胜子突然发言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一齐集中到她身上。 “她长得或许稍微好看点,但说到底,还不是个酒吧里头的大龄女。那个人怎么可能真的动心嘛!” 听到这段话,香织的脸色眼看着就阴沉下来。人的脸色竟然可以说变就变,章良这还是头一次见识。 “你说啥?像你这种连外表都不注重的丑女,天天在家里啰啰嗦嗦,阿勉怎么可能受得了。” “你还敢说!” 胜子起身要冲上去,妈妈赶紧一把拉住她。可惜妈妈在体重上明显劣于胜子,没能完全阻止住。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 胜子紧揪住香织的头发不放,香织的指甲则深深地嵌在胜子的脸颊上。正如小叔说的,真的下血雨了。而且是在这最不该发生的场所。 “不是这样的,阿姨,不是这样的……” 章良顾不得多想就冲到两人中间。事情会演变成这样,自己也有责任。考虑到这一点,他当然不能在一边沉默不语。 “小叔说过,人生就像章鱼烧,你们两个就像吃章鱼烧时用的两根牙签。不管谁,都很重要。小叔他两个人都喜欢。” 这句话不知是否传进两人耳里。聚集起来的亲戚们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将两人硬是扯开了。 章良被挤出了骚动的人群,不禁放声大哭。这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实在太不中用。 “哥哥。”妹妹宏美拍了拍他的肩,“小叔他会不会是想见弥生姐姐呀?” 全场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这一次,大家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妹妹身上。 “弥生又是谁啊?”爸爸带着近乎恐惧的口气询问。 “她是卖丸子的姐姐呀。超级漂亮的哦。”宏美没事人般地回答,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发言已把全场气氛降到了冰点。 “对,对,肯定是因为小叔想见弥生姐姐。” 和香织来的情形一样,爸爸又打电话叫来了弥生。乘着出租车赶来的弥生,是个才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女人。圆嘟嘟的脸让人印象深刻,与其说漂亮,倒不如说可爱更贴切些。她的胸部高耸,穿着印有丸子店店名的白色围裙,前襟的纽扣几乎都要爆开了。 “听说阿勉把大家都搞得很头疼?”弥生从出租车里下来后,连看都没看一眼正愤恨地瞅着自己的胜子和香织,旁若无人地说道。 “那个……请问你和我家小勉是什么关系?”爸爸提高了声调问,目光却落在弥生那如同塞着小西瓜般的胸部上。 “哎哟喂,你不要问得这么直白嘛,大叔。” 弥生哈哈大笑,像说相声一样,拍了拍爸爸的肩膀。明明人还很年轻,笑声却像个老阿姨般干瘪嘶哑。 真是个有趣的人。 章良这么想着又朝胜子和香织那边看去,只见两人都是一副权太脸,似乎已忍不住要扑上去了。 根据宏美的说法,弥生在车站前的丸子店里工作。就像带章良去香织店一样,宏美也时常被小叔带去那家丸子店,所以她和弥生早就混熟了。 “那家伙,为啥会这么受女人欢迎?” 听到这件事情后,爸爸似乎很感慨。章良也有同感,既没金钱又没风采的小叔,为什么能有三个恋人,的确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刚刚在电话里听说了,这家伙真是死都不安生……这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好了。” 说完,弥生大摇大摆地朝灵车走去,接着抬起穿着木屐的脚,对准车后的保险杠。 “好啦,你这混账,究竟搞啥名堂!整得大家都不安生!下地狱也好,上天堂也好,赶紧给我滚吧!”弥生一边猛踹灵车,一边如此大吼。 丧葬公司的人慌忙冲上前阻止,其他人早就吓破了胆,呆呆地张着嘴,愣在原地看着眼前一幕。 几十秒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司机碰都没碰钥匙一下,灵车的发动机却突然点火了,好像不堪忍受弥生的攻击一般。 “这才像样嘛!” 看着发抖的灵车,弥生满意地露齿一笑。 “这世界上啊,尽是些不可思议的事。”像是被那股魄力所震慑一般,爸爸最后发自肺腑般地说道。 第五话 弥生来了之后,灵车就正常地动了起来。虽然晚了两个小时左右,小叔的火化终于顺利结束了。胜子、香织和弥生最后分别为小叔拾了骨灰,要说起来,算是个好结果吧。 时间到了九月,酷暑却没有丝毫缓解。某个星期六下午,妈妈对刚刚放学归来的章良说:“章良,乡下寄来了一大堆裙带菜,你拿些去给胜子。” “给胜子?” 葬礼结束大家一起吃饭时,胜子又哭又喊。回想起那一幕,章良觉得腿沉重得抬不起来。 香织和弥生因为那天还有工作,提前走了,所以总算没让血雨落下来。如果当时两个人一直留到最后,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要是她又没完没了地啰嗦,你就把东西放下直接回来。” 妈妈明明那么讨厌胜子,却还时刻惦记着她,这也很不可思议。没办法,章良只好接过木柴般的裙带菜,朝国营电车高架桥下的胜子家走去。 一定会说到香织的事情吧! 明知道小叔劈腿,却故意隐瞒不说,胜子若要责怪自己也是自然。虽然章良心里很清楚这一点,脚却依旧沉重得迈不开。 然而,事态却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逆转。 章良抵达胜子家,在狭窄的门口脱掉鞋,顺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往上走时,却突然听到女人开朗的笑声。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那是胜子的声音。她正快活地跟谁在聊天。 她在跟谁说话? 胜子家里没有电话,会有说话声,应该是有客人来了。 章良上到二楼,胜子房间的门大开着,薄薄的印花门帘随风起舞。他畏畏缩缩地凑到门前,只见拥挤的房间里有三个女人,正高兴地围坐在茶几周围。 “……这是什么情况?”看着眼前一幕,章良忍不住咕哝了一句。 胜子、香织还有弥生现在居然正有说有笑地吃着同一个大碗里的素面。 “这不是小章吗?”香织注意到正站在门前的章良,高兴地招呼他。 “真的是你啊!好久没看到了,快进来快进来。”胜子的声音明朗得叫人难以置信。 “外面热得很吧,来吃素面。” 在胜子这么说的同时,弥生已飞快地站起来,拉开碗柜,取出一个玻璃小碗。她在碗里倒了酱汁,又从冰箱里取来冰块,然后用筷子咔啦咔啦地搅拌,最后放在茶几上。 看起来三人很合得来。 “来,坐到阿姨这边来。” 胜子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子。章良于是捧着那束裙带菜,一屁股坐了下来。眼前的气氛叫他难以拒绝。 搞什么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哦? 就在章良忙着吃面时,女人们则如同姐妹般亲热地聊起天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章良心中的疑惑实在难以解开。 “小章,你看起来似乎想说什么?” “这个,肯定嘛。照理说,我们几个大开杀戒也不是啥怪事嘛。”胜子和香织开心地笑着说。 “那天小章你不是也说了吗?我和香织就是章鱼烧的两根牙签,不管是谁,阿勉都很重视。只不过,现在牙签又多了一根而已嘛。” “那不就成了叉子吗?” “这世界上有用叉子吃章鱼烧的人?” 胜子说完,香织推波助澜,最后还有弥生抖包袱。章良觉得这就跟三人相声一样。 “这女孩子,好得很。我晓得为啥阿勉喜欢她了。”笑过一番之后,胜子看着弥生说。 “那时候,全都靠她才让车子发动的,对不对?小章,你觉得呢?” 小叔最想见的人是弥生吧!章良虽然这么觉得,但不敢说。 “她说了,那不是因为她来了车子才动,而是我们三个都在才动。” “也就是说阿勉他呀,希望自己的女人能一起送他上路……这样各种奇怪的事情才说得通,也符合阿勉他的性格。”香织用手拨着长长的头发说。 说得还真是好听。 原来如此,原来还可以从这个角度来想。不过究竟对不对,也只有小叔自己知道。章良偷偷瞟了弥生一眼。弥生也正好看着这边,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只要能圆满收场,就万事大吉。 好像读懂章良心中所想一般,弥生冲着他偷偷眨了下眼睛。 章良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了视线。小叔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从脑海中冒了出来:章良,人生就像章鱼烧。 简直不知所云……章良在心中这么回答,却忍不住偷偷嘀咕了一句:“这世界上啊,尽是些不可思议的事。” 然后他在三个女人的围绕下,一口接一口地吃起素面来。 第一话 芙美子出生那天的情形,至今我依然记忆犹新。 当时我正在市医院等待大厅里看NhK的木偶剧,那之前我本来是等在分娩室门外的,然而迟迟没有母亲生产的消息,于是就去大厅里等了。 爸爸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他焦急地徘徊在医院门外的烟灰缸和分娩室之间,仿若时钟的钟摆。 “都两个小时了!怎么还不生呀?” “已经两个半小时啦!怎么说也差不多了吧!” “都过了三个多小时了,不会真的出什么事了吧?” 每次他从我身边经过时,总这么唠叨着。虽然对当时才三岁的我说这些没用,但此刻对父亲来说,也许只有这样才会好受些。 母婴手册上记录的时间,应该是六点四十五分。 被护士叫到名字的爸爸慌慌张张地冲到分娩室门前,几句简短的交谈后,他大叫一声“太好了!”,两只手用力一拍,然后以竞走似的奇妙步伐回到我的身边,细长的眼睛瞪得老大。 “俊树,生啦生啦!是个女孩,你有妹妹啦!” 说实话,当时我根本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只不过从爸爸那非同寻常的喜悦中,领悟到这一定是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父亲是个性格开朗的人,什么事情都喜欢夸大,怎么说呢,就是唱摇篮曲哄孩子也跟说相声一般。就是这样的大阪汉子,拿他实在没办法。 但是,那时候的爸爸却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不,实际上是眼里盈满了泪,却又拼命在笑。 大概太过激动,他拉着我的手冲出医院大楼,大声高呼:“万岁!” 由于爸爸的模样和平时实在差太多,因此我明白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所以也用不输给爸爸的声音大叫:“万岁!” 后来听说,我们这“万岁”的二重唱,连躺在分娩台上动弹不得的妈妈都听见了。 市医院里可能有重病患者在住院……这对傻瓜父子! 听到我们的欢呼时,妈妈一定这么想。这“万岁”的吼声,让人觉得生女孩好像很不容易似的。 终于,我和爸爸两个人根据指示,惴惴不安地来到婴儿室前等待。 没过一会儿,年轻护士就抱着婴儿芙美子出来了,于是我们隔着玻璃见了第一次面。 可惜,我完全不觉得她有多可爱。简直就跟通天阁的比利肯似的,生着一张古怪的脸……刚刚出生的婴儿大概都长这样吧。 不过爸爸跟我却正好相反。他用凝视金子般的表情出神地看着玻璃那边的芙美子,嘴里一个劲地念叨:“好可爱哦……我的女儿啊!这么可爱的孩子,世界上咋可能还有第二个哪!” 俗话说自家孩子都是宝,我大概只能用这句话来形容那时的爸爸吧。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定是爸爸人生中最为幸福的瞬间。 两年后,爸爸在风华正茂的三十岁时突然去世。他驾驶着卡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时,被卷入了追尾事故。 他一定感到很遗憾吧!或者事发突然,他根本没时间去痛苦和遗憾吧! 那之后,妈妈独自支撑起了整个家。她决心要靠自己的力量让我和芙美子过上幸福的生活,所以就算工作再苦再累,她也一直坚持着。 虽然生活充满艰苦,但母子三人同心协力克服困难,倒也能享受天伦之乐……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也不过是事后说说而已。在我们长大成人之前,的确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特别是关于芙美子的事,是我想忘都忘不掉的。 <hr /> 注释: 第二话 哥哥大概是世界上最倒霉的角色。还是孩子时的我就常这么觉得,有妹妹真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只要和妹妹芙美子相处上一天,无论是谁都一定会与我有同感。 两三岁时,妹妹的确非常讨人喜爱。回想起她一边叫着“哥哥”,一边迈着不稳的步子朝我跑来的模样,现在的我也会忍俊不禁。令人怜爱的小脸,一对黑黑的瞳仁,每当朋友说“俊树的妹妹好乖”时,我就像自己被表扬了般开心。 然而从某个冬夜起,芙美子却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那时候她差不多四岁。 当时,我们已从以前住的“文化住宅”搬进一间只有六叠大小的公寓,因为爸爸死后,我们支付不起那么昂贵的房租。 睡觉时一家三口呈“川”字形排成一排,只有两床铺盖,在严冬最冷的时节,全家挤在一起相互取暖。那时候我也才小学二年级,所以还不算特别苦恼。 那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 妈妈因为工作劳累,小声地打着呼噜。寒冷的冬风摇得窗户咔嗒作响,要从被子里爬出来实在是件痛苦的事。 好不容易咬着牙爬起来,当我从厕所返回时,睡在妈妈身边的芙美子突然坐起来。 “怎么了?”我吃惊地问道。 芙美子睡眼惺松地看着我说:“哥哥……芙美子我,刚才,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 “搞啥啊,你睡傻了吧!” 大概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吧,我想。 “芙美子我,在那个黑漆漆的地方,泡澡。一会儿漂起来,一会儿沉下去。” “你是不是尿床了?” 我这么想着,将手伸进被窝里,但铺盖是干的。 “芙美子我,在那儿好怕哦。妈妈、哥哥,都不在。” 说完,芙美子在黑暗中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不是那种可爱的,而是有点儿诡异的……笑容。 有点不对头。 就在我思忖时,芙美子突然朝着被子呕吐起来。我用手一摸她的额头,火炉般滚烫。我慌忙将妈妈推醒,妈妈醒来后,想也没想就叫了救护车。 芙美子立刻就住进了医院,还好,诊断下来,不过是普通的发烧,三天后便痊愈了。然而,问题也从那时候开始了。出院后的芙美子同发烧之前相比,总有些不一样。 比如说傍晚的时候,她会不开灯一个人坐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发呆,有时会发现她把什么东西掩掩藏藏。我和妈妈担心地问她话,她却直皱眉头,三言两语地敷衍过去。以前喜欢的零食也不怎么爱吃了,每天都玩的洋娃娃则彻底不碰了,不管怎么说,都无法将她和以前那个芙美子联系在一起。 “小孩子嘛,发过一次烧后会变聪明。不要担心,没啥事。” 虽然同楼独居的婆婆这么说,但我们却觉得事情和她说的有点儿微妙差别。芙美子的心理年龄仿佛一眨眼长大了许多,那种只有小孩子才有的可爱,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不是发烧把脑壳烧出毛病了?” 妈妈后来这么坦白,其实我也有过同样的想法,因为如果不这样想,这么大的变化就没法解释了。连尚且幼小的我都这么认为,可见芙美子的确变化太大了。 她的任性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增加的。 本来,作为一个小孩子的撒娇任性,对我和母亲来说应该不是件讨厌的事,甚至应该说还是颇惹人喜爱的。 然而,芙美子当时的任性,是不论时间,不论场合,完全不在乎周围的人和事。也许有人会说,小孩子大体上不都这样嘛……但芙美子所做的那些事情已不是能一笑了之的了。 特别是幼儿园出走那件事。 那天,她趁老师不注意,跑得没了影儿,立刻引起了极大骚乱。妈妈也被从工作单位叫出来,又是往警察局打电话,又是到市政府广播寻人。 就在所有人都心急火燎地四处寻找时,芙美子却在傍晚时没事人般回到了幼儿园。问她去哪儿了,她说因为很喜欢上次和妈妈一起去的公园,所以独自去了一趟。可一路上要经过数条车流繁忙的大路,她一个人去了又回来,多危险啊! 正因为芙美子老这样,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都得有人看着她才行。而家里只有妈妈和我,这任务自然就落到我肩上。老实说,那可真叫我烦得要死。 芙美子总是我行我素,从来不愿意配合他人,所以只要不对她的心思,她就绝对不参加。就算大家都在玩抓鬼、躲猫猫,她也能一个人蹲在沙堆里堆沙山。 自从妈妈吩咐要看着芙美子后,我就只能放弃和朋友们一起玩,应付她的各种任性。 芙美子基本不玩小孩子喜爱的游戏,除了扮家家。具体说,就是将草呀花呀摘下来,然后摆在玩具碗盘里。对于当时已小学三四年级的我来说,要陪她折腾这个可是相当痛苦的。 但假若我不拿着树枝做的筷子假装吃芙美子做的饭,她就会生气。没办法,我只好继续陪她玩。事实上,我没少被朋友们嘲笑过。 因此,我开始讨厌芙美子。这家伙怎么可能交得到朋友!但实际上,当听说同龄的女孩子不想和芙美子一起玩时,作为兄长的心情也相当复杂。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恨起早逝的爸爸来。 如果爸爸还活着,我家也会和普通人家一样。妈妈会在家里照顾芙美子,而我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如果这样,那该多好啊。孩提时代的我常会这么想。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爸爸的错。因而,我也曾对着门框里的遗像瞪过眼。 然而,转念我又想起爸爸说过的话,结果又有了继续努力的动力。 “听好啦,俊树。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哥哥了!不管啥时候,你都要保护好妹妹!那是做哥哥的责任!” 这是芙美子出生那天爸爸对我说的话。 那时我还没满四岁,但爸爸的这句话却清晰地烙在我心上。隔着窗玻璃看着比利肯似的芙美子,我曾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没办法,哥哥姐姐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角色。 第三话 “哥哥,这个,咋念?” 那应该是芙美子快上小学时的事。我正埋头于掌上游戏机时,芙美子拿着一张纸来找我。我暂停游戏,瞟了一眼,纸上好像写着某种记号。 “这是啥?” 我把纸翻来覆去,又换了不同的角度,努力猜测那记号的意思。看了半天,我终于认出来那是“彦根”两个汉字。这两字写得实在难看,所以我没能立刻认出来。 “这个啊,念作hIKONE,是城市的名字。” “hIKONE……在哪个地方?” “滋贺县。” “在海边吗?” “笨蛋,滋贺县没海,不过倒有琵琶湖。” “那么也有古城?” “嗯……大概有吧。”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井伊直弼居住过的彦根城,就在彦根。 “那个hIKONE,远不远?” “超级远的。”我又开始玩游戏,顺口回答。 我们家一直住在东大阪市。如果坐火车到彦根,要花两小时。现在看来算不上特别远的距离,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却是一个相当遥远的城市。 那时候,我根本没考虑为什么芙美子会知道那地方的名字,又为什么会对那个城市产生兴趣。但是一年多后,在春天发生的事,却让我对这个名字终生难忘。 芙美子上小学后,我的生活多少有了些自由时间。 芙美子终于结交了些朋友,任性也有所收敛,因此,我不用再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陪着她了。 于是我抓紧时间玩。从学校回来后把书包一丢,立刻冲出门去。不上学的日子则九点出门,有时候甚至会忘记回家吃午饭,一直在外面跑来跑去。 特别是当时红白机刚发售,非常流行,我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谁要是买了新游戏卡,我就会立刻冲到他家,说尽好话拍尽马屁,痛玩一阵。 那天,我照例在朋友家把《大力水手波派》《大金刚》《马里奥兄弟》玩了个够才回家。那大概是芙美子小学一年级那年的二月。 一见我回来,妈妈便问:“你没和芙美子一起吗?” “没有啊,我刚在樱井君家里打游戏。” 我家所在的小区,每天到傍晚时就会响起一段钟声,提醒还在外面玩耍的孩子赶快回家。那时候,冬夏两季的鸣钟时间各不相同,在日落比较早的冬天,钟响是四点左右。 不过,我总会忽略那钟声,一直玩到六点左右才会回家。妈妈五点半以后到家,我晚些回家她也不责怪我。 “我以为她和你在一起……芙美子跑哪儿去了?” “我也不晓得。” 那天我从学校回来时就没看见芙美子,她下课比我早,回家时我见桌子上放着她的红色小书包,以为她肯定回来过了,所以也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直接就去了朋友家。 “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怪得很!” 正如妈妈所说,太阳早就落山了,外面一片漆黑。芙美子是个任性的孩子,妈妈特别吩咐过她,听到傍晚的钟声必须回来。 妈妈脸色苍白,给芙美子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家挂了电话。然而大家都说芙美子没来过。 “我出去找一下,你在家里等着。” 说完,妈妈就出门去了。 芙美子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我也有些坐立不安。芙美子从没有这么晚还不回家的先例。 该不会被车撞了吧? 会不会被坏人拐走了? 各种不祥的念头在脑海中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我安慰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却又无法保证这些可能性都为零。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尖啸,听起来格外刺耳,好像现在正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妹妹身上。 我走到芙美子的书桌前,想找点线索出来。她入学时买的桌子依旧崭新如初,和我那贴满杂志贴图的桌子大不相同。桌上收拾得干净又整洁,很难想象那会是小孩子使用的书桌。 我的目光很快就停在书架最前排的笔记本上。这笔记本是某次抽奖时抽得的奖品,封面是凯蒂猫。我漫不经心地抽出来,翻开来看。 “这是啥?”我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 小学一年级女生的笔记本上难道不都画着难看的公主,或者非猫非狗的动物图画吗? 然而,芙美子的笔记本上却不见一张儿童画。笔记本的前三分之一都是白纸,中间的某页上却唐突地写着很大的文字。 SIGEtAKIYOMI SIGEtAKIYOMI SIGEtAKIYOMI 繁田喜代美 繁田喜代美 繁田喜代美 那的确是芙美子的字没错,但奇怪的是,她竟能写出她不可能认识的汉字。不管是“繁”字还是“喜”字,都不是一年级会学的字。 此外,那些字也不像是照着什么描下来的,倒像是很熟悉汉字的人流畅地写下来的。 如果是自己的名字,每天练习可能会写。比如说芙美子会写“加藤”的“藤”字,倒也不让人觉得惊讶。 但是繁田喜代美,到底是谁呢?这是女人的名字,我完全不记得有这号人物。芙美子的班主任也不叫这名字。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我继续翻看笔记本。几页白纸之后,再度出现了文字。这回是在笔记本的正中间。 页面的右边写着三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是“加藤俊树”,也就是我。另外两个是“恭平”和“优子”,应该是爸爸和妈妈的名字。 左边则是完全没听过的名字。“繁田仁”“繁田羽奈”“繁田宏一”“繁田房江”,最后再度出现了“繁田喜代美”。 仅从字面上看,这似乎是繁田一家的名字。如果说这是将两家人的名字并排写在一起,那为什么加藤这边没有芙美子呢? 这究竟是啥东西哦?繁田又是谁?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时,突然门口的电话响了。我吓得差点跳起来,回神才想起妈妈出门去了,急忙跑去接电话。 可怕的预感一下涌上心头。难道是芙美子出了什么事…… “喂,是加藤家吗?” 电话那头传来沉着冷静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四十来岁的男人,他自称是京都某火车站的职员。 “请问你家里是不是有个叫芙美子的女孩?” 听到这句话,我的两条腿止不住地打起颤来。一定是坏消息,我想。但那个男人的声音没有丝毫的紧迫,反倒充满了亲切。 “你爸爸或者妈妈在家吗?” 因为他们都不在,所以我说告诉我好了。 “其实,芙美子小朋友……” 男人跟我说芙美子已在他们的车站被保护起来了。 “她似乎想去什么地方,结果却乘错了火车。” 然后芙美子接过电话:“哥哥?我是芙美子,我走丢了。” 若是哭个不停或者吓坏了倒还可以理解,但芙美子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却比平常更冷静。听那语气,似乎她根本没有想过我们究竟多么担心。 “你这个笨蛋!” 我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想都没想就怒吼起来。 后来,妈妈去车站将芙美子接了回来。我也很想一起去,但妈妈觉得我去了也没用,不过是浪费车票钱而已,所以我只得在家中等候。 芙美子到家时已十点多了,她趴在妈妈背上睡着了。大概回来的路上被妈妈臭骂了一通,小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妈妈是个直性子,说不定顺手还打了她一两巴掌。 “真是没办法。”妈妈让芙美子躺进被窝里,打从心底深深叹了口气,“不晓得她搞啥,跟着其他人混进车站,免费坐火车玩,又随便乱转车,最后不晓得该坐啥车回来。” 妹妹真是的!芙美子和我一样个子不高,看起来很像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孩子。所以只要随便跟在哪个大人后面,应该很容易就能通过检票口。 就算坐火车玩,在环状线上绕圈也就算了,居然一路跑到京都,究竟是怎么换过去的啊?我这妹妹,真让人放不下心。 第四话 那件事后没几天,芙美子说出了更叫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自从那次骚动后,妈妈再度意识到还是不能让芙美子单独行动,便又指定我做她的监护人。我心里当然明白,但多少还是会觉得烦。 我家也有红白机,可以叫朋友到家里来玩。但我的游戏卡太老掉牙,不好意思叫同学来。如果带芙美子去朋友家,人家也不会说什么,无奈芙美子实在太不讨人喜欢,一点做客人的礼数都没有。加之她对游戏又全无兴趣,肯定会在我们兴致盎然时打哈欠,让大家扫兴。不管怎么说,都太对不起我的朋友了。 所以我从学校回来后哪儿都不去,只和芙美子待在一起。 “哥哥,你难道和樱井君吵架了?” 放学回家后总是立刻就出门的我,居然接连几天都待在家中,芙美子大概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有一天,她开口这么问我。 “没有啊,关系好得很啊。” “但是昨天今天,你都没出去玩呢。” “天太冷了,不想到外头去。”我和芙美子一同坐到暖桌里,一边看着傍晚的电视节目一边回答说。 “这可不像哥哥你哦!” 不愧是我妹妹,非常清楚我的性格。我这种人为了自己喜爱的游戏,还管天气冷不冷? 还不都是因为你啊! 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不过,我急忙控制住自己。要说了这种话弄得她不开心,也是很麻烦的。 我打算换个话题,便主动开口问:“说来,繁田喜代美是谁?” 虽然我只是漫不经心地提到这个名字,但芙美子小小的身体顷刻间颤抖了一下,这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哥哥……你咋晓得那个名字的?” “不好意思,你迷路那天晚上,我想找点线索出来,就看了你的凯蒂猫本子。那么难写的字,你居然写得那么好。像‘繁’那种字,我都写不好。” 听我如此回答,芙美子露出羞涩的笑容。或者也可以解释成极端苦恼的表情吧! “旁边还写着好多名字,那个叫繁田的是谁?我以前没听说过,是你朋友吗?” “不,不是朋友。” “啊,明白了,里面也有男生的名字,是你喜欢的人吧!” 我故意摆出低俗的笑脸,结果芙美子却冷笑一声。那态度简直就像把人当傻瓜,明明自己是当妹妹的,却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那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小孩子不管好坏,感情的沸点总是比大人要低很多。 “你这么乱嚷嚷,我想说也不告诉你了。” 和情绪激动的我正相反,芙美子的声音相当冷静沉着。 这家伙,真的只有七岁吗? 之前多次产生过的怀疑再度划过脑海。 “是我不好,行了吗?那你跟我说嘛!”我立刻软了下来。 和芙美子接触时间久了,我自然清楚,要是太过于感情用事,她反而会干脆背过身子,什么都不说。 “那么……你要答应我,绝对不在中途打岔,好不好?” “嗯嗯,我保证。” 其实“打岔”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当时的我还不是很明白呢。 “我的前世,就是繁田喜代美这个人。” 芙美子脸上带着一种奇妙的表情。我忍不住狂笑起来,想也没想就打断了她。 “说啥蠢话哦!要说梦话,睡觉了再说!” “哼,你看,果然打岔了。”啊,原来“打岔”是这个意思啊,我在心里想。 那时候,我完全无法相信芙美子说的话。如果年幼的妹妹突然说自己是什么人的转世之类,不管是谁肯定都会这样吧。 “我小时候,经常做怪梦。梦到自己在大海边,和不认识的叔叔阿姨,还有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那个叔叔有些胖,身体魁梧又健壮。而那个阿姨则非常苗条,脸上总是挂满笑容。 另外还有像是中学生的男生,和小学四年级左右的女生,听妹妹说,他们经常一起玩。玩的时候他们都叫她喜代美,看来是他们的妹妹。 “芙美子,那个肯定是你在电影或者电视剧里看到的场景。肯定是你小时候看过,偶然梦见了而已。” “这种可能性我也想过。”芙美子用那种完全不像七岁孩子的口吻回答,“但是这些人在我的梦里出现了无数次。有时是完全相同的场景,有时景色又不同。人物一直相同,我叫那叔叔爸爸,叫那个阿姨妈妈。” 听到芙美子的这番话,我突然觉得很不爽。 “另外两个是哥哥姐姐。哥哥叫宏一,姐姐叫房江。他们都喊我‘喜代’,还特别宠爱我。哥哥学习成绩超级好,长大之后要当博士。姐姐喜欢画画,说以后要当画家。” “所以我说……这是电影电视剧里的故事,是你小时候看的,自己忘记了。” “不是不是。在梦里,哥哥姐姐都在慢慢变大。最开始时哥哥也是个小孩,但是每次做梦,他的年纪越变越大。” “不准再乱说了!” 虽然知道会做这样的梦也不是她的错,但我却有种想揍人的冲动。如果梦里是真的,那为你操尽心的我和妈妈,又到底算什么吗? “梦里的你有多大?” “我……刚开始的时候很小,后来越长越大,变成和你现在差不多的年龄。再然后我上了中学,成了大姐姐。高中毕业后,我在百货公司里当电梯的乘务员,穿着很可爱的制服,一边说‘现在上楼,现在下楼’。” 芙美子说着从暖桌里爬出来,抬起手模仿电梯乘务员的样子。虽然还是个孩子,但站姿和手的动作却不可思议地充满了大人的味道,有板有眼的。 那时,我已知道“转世”这词了——我以前读过的儿童书上收集了各种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 比如说,有小孩子会突然说起听都没听过的外语。叫来懂外语的人一听,原来他说自己以前是生活在别国的一个叫A的人,还能很详细地描述以前居住的城市和家附近的样子。调查一看,果然有这样的城市和房子,也的确有过A这么一个人,虽然各种细节上略有出入,不过大都对得上。 就跟大部分孩子一样,我也非常喜欢听恐怖故事、灵异事件。灵魂我相信,尼斯湖水怪、UFO什么的,我也相信。只要一放这种节目,我就会眼睛都不眨一下盯着电视机前看。 然而,如果自己身边发生这种事情,则要另当别论了。到最后,我还是无法相信芙美子说的话。不对,也许应该说,我不愿意相信。 “难道说,上次你走丢去京都……” 其实是想去那些人身边吗?我本想这么问,说到半截又吞了回去。一旦问出口,就表示我相信芙美子了。 “其实,的确是。”芙美子带着抱歉的神色说,“在梦里,从我家能看到很大的海和古城,不过周围看起来又不像是荒郊野外。路上有看起来很古老的房子,也有非常普通的人家和店铺,还有火车……附近还有个很大的车站,牌子上写着‘彦根’两个字。” 我这才回忆起老早以前,芙美子曾向我请教过汉字读法。一瞬间,我只觉得背上蹿过一阵寒气。 “芙美子……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那个叫繁田喜代美的,已经死了?”我有些害怕地问。 “对,这儿遭坏人捅了一刀。”说着,芙美子转过身背对着我,用手指了指心脏背面的位置,“那个人一进电梯时,我就觉得他怪眉怪眼的,目光游离不定。恐怕是磕了药。我有点怕,但毕竟还有其他客人,便背对他开电梯。谁晓得猛地遭他捅刀,也不是很痛,感觉像被棒球棍之类的硬物插进身体一样,有很多热乎乎的东西从背部朝外涌。” 虽然那时候我看不到芙美子不穿衣服的模样,不过我记得在她还是婴儿时,一天,妈妈给刚洗完澡的芙美子抹痱子粉时曾说:“你看,俊树,这孩子肯定是个天使。她背上有插翅膀的痕迹。” 没错,芙美子的背部偏左侧一点的位置上,有一块如同细长水滴般的胎记。 “才只有一边。”那胎记只有左侧才有,依旧年幼的我毫不避讳地说道。 “就算只有一边,也很难得啊!”爸爸这么回答我。 第五话 那之后,我为了找到芙美子话中的漏洞,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结果发现,原来芙美子也只保留着相当模糊的记忆。 比如说,她完全记不得以前家里的地址或电话号码等具体细节,只知道离家不远处有棵很大的柿子树,小学的操场上半埋着很多旧轮胎供大家游戏。全都是些无法立刻辨明真假的描述。 最后,我还是决定不相信芙美子的话。不会错的,她肯定是把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或电视剧当成自己的记忆了。 不过,万一是真的……我始终无法将这种想法从脑海中抹去:也许芙美子真的是那个电梯乘务员的转世? 如果更详细询问下去,知道事情发生的日期,就有方法确认芙美子说的话是否真实(比如去隔壁街区的大图书馆,小学生也能借阅报纸的缩印版)。 然而我没有那么做。 管她是谁的转世,什么都罢,现在她是我的妹妹加藤芙美子,和那个叫繁田喜代美的没有半点关系。 我也禁止芙美子向妈妈提起这事。 要是妈妈听说了,一定会慌慌张张地带她上医院。医生肯定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不会有好结果,说不定还会被当成是脑子有问题。不管是哪种,妈妈都会伤心的。 老实说,我也很想忘记这件事。且不说幼小的芙美子竟然拥有比自己更年长的记忆,单想想她总觉得自己是别家的孩子,就已令人难以接受了。 然而三个多月后,芙美子开口提出,无论如何都想去趟彦根。当时我已升上五年级,而芙美子则是二年级。 “哥哥,这是芙美子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还没满八岁,就说什么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太早了吧……我这么想着,一边听芙美子继续说下去。 “哪怕一次也好。你能不能带我去彦根?” “为啥突然这么说?”一直尽力想要忘记此事的我,一下子被芙美子打乱思绪。 “咋说好呢……我觉得不去不行。能早一天就早一天,必须赶快到那儿去。” 我根本提不起兴致,但芙美子却比任何时候都严肃认真。 彦根离我们所住的城市坐火车大概两个小时。对于小学生来说,算是能单独前往的地方。 “买火车票要花钱。我们又不能跟妈妈说,这钱哪里去找?” 我这么一说,芙美子便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几张印着伊藤博文头像的一千日元纸币来。 “这些钱,两个人应该够了吧。” 物欲淡薄的芙美子将妈妈给的压岁钱、零花钱全都存了起来,和大手大脚四处花钱的我大不相同。 既然话说到这一步,我也找不出别的理由拒绝了。而且我也很想到现场确认一下,芙美子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实。 但是,这真的好吗? 让现在的芙美子和过去的家人见面,真的没问题吗?也许会被别人当成疯子呢。 “我晓得了……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答应你这一次。不过,最多去那地方看看,不准去繁田家,只能在外头看几眼。要是你答应的话,我就带你去。” 我只能这么说。 我们一直等到五月的黄金周才出发。 我们跟妈妈说要和朋友一起去天王寺动物园。虽然是黄金周,但妈妈依旧有工作,没时间带我们出去玩。大概她也觉得内疚,所以给了我们些零花钱,甚至还专门做了午饭便当。 去彦根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坐环状线出大阪,再换乘东海道本线。因为是黄金周,换乘站里人山人海。我和芙美子为了不走散,久违地牵起了手。 “芙美子,你看。” 透过环状线列车的窗户,可以看见大阪城。 “你还是个小婴儿时,爸爸带你一直爬过那顶上。你还记得吗?” 我这么说,心里很悲伤,因为就算在我心中,爸爸的记忆也早已模糊了。我只是想提醒芙美子,那个已去世的爸爸才是她真正的爸爸,所以才拼命抓住记忆中最后的一块碎片如此说。 芙美子只是“嗯、嗯”地敷衍,算是回答。她的心早已飞到彦根去了。 冷静想想,对芙美子来说,究竟哪一个才是爸爸呢?是记忆中没有印象的加藤恭平,还是繁田喜代美记忆中的那个父亲?我想得越多,就越觉得这个问题太难回答。 “听好啦,俊树。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哥哥了!不管啥时候,你都要保护好妹妹!那是做哥哥的责任!” 我想起这么对我说的爸爸。 听好啦,芙美子。你的爸爸,可是他啊!在你出生那天大叫着“万岁!万岁!”的爸爸,才是你真正的爸爸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脑中就只剩下了这一种想法。 第六话 当我和芙美子抵达彦根时,时间差不多十一点了。我本以为会更远一些,大概因为我们坐了快速列车的缘故,所以感觉上这路程并不太远。 “啊,果然……我记得这地方。”出了火车站就是公共汽车总站,看着眼前的景色,芙美子很怀念地说,“哥哥,我中学时,常去那家店。” “中学的时候啊……” 顺着芙美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家很小的甜点屋。 “好怀念哦。”芙美子走到店门前,将脸贴在窗玻璃上,“那个豆馅蜜糕,超级好吃。和我一起来吃的朋友,叫啥名字来着,小智?千惠?” 芙美子努力回忆往事的脸上,写满了大人的老成,这让我的心情越发复杂起来。芙美子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吧?看到那表情时,会让人不自觉地这么认为。 “现在你打算去哪儿?” “去家那边看看。”背着小书包的芙美子回答得很干脆,“去我家应该有公共汽车,不过走路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明明是头一次来到这城市,芙美子却好像理所当然般熟悉这里的一切。我只能沉默地跟在她后面。 “那个,芙美子……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哦!”我边走边提醒她。 就算真的能找到她以前住过的繁田家,也绝对不能去拜访。只准在远处看几眼。 “我晓得……晓得啦!”芙美子很不耐烦地咕哝道。 我们从车站沿商店街往前走,途中拐过几次弯,仿佛穿越时光般进到一个古老的街区。老旧的木房子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和大阪下町的感觉完全不同,像古装戏的布景一般。右边是彦根城,让人产生迷失在江户时代的错觉。 “哥哥,等一下。” 正走着,芙美子突然停在最近的一根电线杆下,躲到后面。我以为已到了繁田家,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想起来了……那边有家文具店。那个站在店门前的人,应该是我以前的朋友。” 芙美子的目光朝向一家不大的古旧文具店。铝合金门前摆着能旋转的笔记本展架,屋檐下挂着装满荧光色小球的塑料袋、模型飞机的细长纸袋。应该说这里一半是文具店、一半是玩具店更为准确。就算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时代,这家店也充满了叫人怀念的气氛。 店门口站着个三十来岁的胖女人,正用抹布擦着大块玻璃。玻璃窗里堆着动画机器人的塑料模型和红白机的纸盒。由于长期暴露在阳光下,纸盒外包装褪色得厉害。 “没错,是小学同学。” 芙美子黑亮的眼睛眯了起来,满是怀念之情。 也就是说,如果繁田喜代美还活着,就该和这个女人差不多大。真年轻呢,我想。 按照芙美子的说法,繁田喜代美是在二十一岁时被杀害的。既然芙美子很快就要满八岁了,那等于是说,她在死后立刻就转生了吧。 “啊!”我正茫然地望着文具店的屋檐时,身旁的芙美子惊恐地叫了一声。 “怎么啦?” “看那边,那边。” 躲在电线柱的阴影里,芙美子偷偷地指着前方。 只见一个如同火柴棍般干瘦的白发老人,正缓慢地走在路上。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敞领衬衫,从袖子里伸出的两条手臂细得如同干枯的树枝。萎缩的肌肉上凸显出条条血管,就算从远处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手上捧着一小束鲜花。 “那个骷髅似的老头儿,怎么啦?” 话一说出口,我都觉得自己用词实在太准确了。 那个老人真的就像骷髅一样。骨架上勉强绷着一层皮,才算保住了人的模样。只有一册电话簿厚度的身体,是怎么装进五脏六腑的呢? “那个人,是我爸爸。”芙美子躲在我身后说。 “哎?” “错不了。那个人,是我爸爸。” 芙美子压低了声音,我认真打量起老人来。 老人一边走路,一边和文具店门口的女人打招呼。那女人心宽体胖中气足,嗓门大得很,可以清楚地听见她的确称那老人为繁田先生。 “这和你说的也差太远了。你梦到的那个叔叔,不是有点儿胖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那个爷爷,是我爸爸。” 老人没有停下脚步,沿着文具店前的路继续走。他的步伐多少有些跌跌撞撞。 等到老人的身影消失后,我让芙美子等在原处,自己跑到文具店前。 “阿姨。”我一边打量着挂在屋檐上的商品,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刚才那个爷爷,走起路来像个骷髅。” 听到这句话,文具店的阿姨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即直直地瞪着我。这和大阪人会有的反应不同,我不由得害怕起来。 “你这个孩子,怎么从没见过?” 那阿姨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她恐怕认识住在这附近的所有小孩子吧。 “我是来亲戚家玩的。现在不是正好黄金周吗?” “你说繁田爷爷像个骷髅,你跟你亲戚家的人说说看……绝对会让你好受。” 阿姨皱着眉头恨恨地瞪我。看样子,嘲笑那个老人的话,是绝对不能说的。 “怎么回事嘛?我莫非说错话了?” “那个爷爷,可怜得很。”也许想掩饰自己愤怒的情绪,阿姨拿起放在附近的扫帚边扫地边说,“十年前……那爷爷,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女儿。身材好,长得也漂亮……但是却遇上不幸的意外,去世了。” 大概考虑到我还是小孩,文具店的阿姨省略了繁田喜代美被怪人刺杀这个情节。 “当时正好是中午,周围有很多人,大家赶快叫来救护车,但是还没送到医院,她就停止了呼吸。” 这部分的事情,我以前多少听芙美子说起过。我知道所谓的意外是繁田喜代美在电梯里突然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 “然后……那个时候,那个爷爷正在公司里上班。他女儿出事时,他正和客户吃午饭。你说,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情呢?” 的确如此。我爸爸出事时,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呼呼地睡得正香。 “但是那个爷爷却不能原谅自己。女儿痛苦死去之际,自己却悠闲地吃着天妇罗乌冬面,他恨这样的自己……结果……”文具店的阿姨深深地叹了口气。 “结果那之后,那个爷爷就再也不吃饭了。” “啊?”我不由叫出声。 “听说他最多喝点牛奶、果汁,维持自己不至于饿死,因为要是死了,就不能为女儿上坟了。但他不肯吃饭,家里人也劝过他好多次,但他就是不吃……而你居然说这个老人是骷髅……” 我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今天是他女儿的月忌日。那爷爷每个月都去扫墓,没缺过一次。你要觉得他可怜,就算只在心里也好,多少也祈祷一下吧。” 说完,文具店的阿姨好像不想和我再啰嗦,默默地扫起门前的地来。 第七话 “太可怜了。”我们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时,芙美子说。 这个公园虽然非常小,然而正值五月春意盎然之时,杜鹃花开得无比烂漫。红杜鹃的花丛如同燃烧的火焰,白杜鹃则像下错了时间的白雪。 时间差不多是中午,我们拿出妈妈为我们做的便当。我安然地吃了起来,而芙美子却有点儿吃不下。 “不吃饭……不吃饭又能有啥用嘛。” “就是,就是。”我把筷子强行塞到芙美子小小的手中,一边说,“但是,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爸爸交通事故去世时,我也没事人似的在睡觉,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事后我甚至打算以后再也不睡觉了……一想到爸爸去世时,自己居然睡得那么香,就觉得很后悔。” 事实上,我已不记得当初自己是否真的后悔过。但当我看到那个干瘦的爷爷时,那种自己珍贵的东西突然消失的悲伤感,在心中复苏起来。 那个爷爷无法原谅自己,当深爱的女儿被夺去性命时,自己却一无所知,吃着天妇罗乌冬面。 “芙美子,这可是妈妈特地给我们做的饭,吃点吧。”我对端着饭盒,如同石化般一动不动的芙美子说,“我晓得你担心那个爷爷。但这个便当是妈妈为我们专门做的,不吃会让妈妈伤心的。” 我这么说完,芙美子便开始用勺子机械地将饭运到嘴边。 果然还是不该带她来,我想。虽然我依旧无法彻底相信,但就算芙美子真的是繁田喜代美的转世,也不该让她与前世相关的人太过接近。 首先,这究竟能给她带去什么?繁田喜代美的人生已经完结了,而加藤芙美子的人生才刚刚起步。那些过去的记忆对芙美子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证据就是,现在的芙美子由于太过思念曾经的亲人,根本不把现在的妈妈做的便当当回事。作为哥哥,我绝对不允许。 “吃完饭我们去看看琵琶湖,然后就回家。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只会让人难受。” 芙美子听到我的话,抬起头:“哥哥……我不能和他见面吗?” “啊,不行!”我立刻回答,“只有这件事情我绝对不同意。打死我也不准你去。” 我不能眼看着那个前世在芙美子心中占据更多比例。如果放任不管,芙美子只会越来越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那,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经过短暂考虑,芙美子用讨好的口气说。 那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神色看起来像一个二十一岁的女人。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来到繁田家。 他家的住宅区离主干道有点距离,从刚才的文具店朝琵琶湖方向走,大概需要十分钟。正如芙美子所说,那家房子的边上有棵很大的柿子树。 两层小楼在绿色围墙中。在当时,两代同居住宅还很罕见。不过就我看来,古日本风格建筑旁边硬是建起西洋风格的房子,有种嫁接般的不协调感。 真的没问题吗,芙美子? 我沿着围墙转了一圈,寻找院子的大门。紧张导致的晕眩感一波一波地向我袭来。我的手里捧着芙美子让我转交的小包袱。 总算找到一扇小铁门,我偷偷摸摸地溜了进去。很快又找到了房子的正门,有两扇,一扇是崭新的西洋式,还有一扇是日本的推拉式。两边的名牌上同样写着“繁田”,让我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拜访哪边好。 大概还是日本式的吧!我打算过去按门铃,此时正好有人从里面出来,还没等我走到门前,玻璃门一下打开。 “再见爸爸,我过几天再来。”一个穿着豆沙色上衣的中年女人走出门,如此说道。 她看起来比刚才文具店的阿姨要大不少,但老实说,我也分辨不出女人在这年龄段的准确岁数。 视线顺着打开的门,就能看见刚才那位细瘦老人。看来他已经扫完墓了,大概菩提寺就在附近吧。 “啊,有啥事,小朋友?”这位阿姨大声向我发问。 难道她是学校的老师不成?因为一般的人通常不会叫一个小学五年级的男生为“小朋友”。 “那个……”我将手里的小包举到胸前,“刚刚那边有个年轻姑娘,要我帮忙把这个送过来……给住在这里一个叫繁田仁的人。”我照着芙美子教我的说法说。 “繁田仁,就是这位爷爷。” 说着,阿姨回头望了一眼正站在门口的老人。老人也许意识到我们正在谈论他,带着迷糊的表情怔怔地盯着我。 “给我看一下。” 没等我递过去,阿姨就一把抓过那个包袱。她的目光异常锐利,我顿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好轻。里面是什么东西?” “嗯,我也不晓得。” 其实我知道,但不能说。毕竟这是别人“拜托”给我的。 “那个年轻姑娘,长什么样?” “那个……头发留到肩膀左右,穿粉红色的印花无袖运动衫和牛仔裤。” 这也是芙美子吩咐的,如果被问起打扮就这么回答。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繁田喜代美生前喜爱的打扮吧。 “啊呀,房江,怎么还没回去呀?”突然,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看起来很强壮的中年叔叔,正从我刚才进来的小铁门走过来。我顿时有种想哭的感觉。 “啊,哥哥。这个孩子说,有人托他给爸爸送东西。” “拜托他的人……是谁?” “据说是个年轻姑娘。” 叔叔仔细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这个人一定就是繁田喜代美的哥哥宏一吧。说是长大要当博士,但和我想象的实在有些出入。 如此一来,这位阿姨应该是姐姐房江。好啦,变成全家大集合了…… “小鬼,这个阿姨看起来温和,其实是警察哦!要是你敢捣乱,就逮捕你。”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还真有警察的感觉。不,应该说一旦知道她是警察后,就怎么看怎么像女警察了。看来她没有当上画家。 “哥哥,你不要吓唬小孩子啦。那我打开看看。” 阿姨望了我一眼,开始动手解包袱。 那个包袱是用芙美子的手帕包的。芙美子从小就不喜欢印着漫画的儿童手帕,一直都用大人的手帕。尤其是这印大花图案的手帕,她特别中意。 解开包袱,里面露出一个亮铮铮的饭盒。这是我们刚才吃饭用的,上面印着某个不出名的橄榄球队标志。 “原来是便当啊?”有点失望的阿姨瞟了我一眼。 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在寻找逃脱机会。按计划,我应该把包袱送到后就立刻离开,回去找在公园里的芙美子。谁知体型庞大的叔叔堵在门前,挡住了我的逃跑路线。他肯定从一开始就觉得我在恶作剧。 阿姨很快就掀开了饭盒盖子。 “你这孩子,果然是来捣乱的。” 叔叔的大手紧紧地钳住了我的脖子。 饭盒里装满了精心铺放的杜鹃花。 代表饭的部分是白杜鹃,正中间则由红杜鹃揉起来,充当日丸便当中间的梅干。公园里盛开的其他花朵、树叶、各种各样的草,则代表菜,五颜六色地排列在里面。简单来说,就是扮家家做的那种便当。 “你到底想干什么?” 叔叔问我的这个问题,几十分钟之前我也问过芙美子。将我吃完的饭盒洗干净后,她就开始往里面装杜鹃花。 “哥哥,把这个拿去给那个爷爷。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 又是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我虽然这么嘟囔,但还是答应了她。那时候芙美子的表情相当认真,我无法拒绝。 “搞这无聊的恶作剧,长大了不会有出息。” 叔叔的声音越发激昂,钳着我脖子的手也加上了力道。我不由得向后躲,肩膀也缩了起来。 “等一下,哥哥。”阿姨尖声叫起来,“这个……是花花饭啊!是喜代美小时候经常做的那个!绝对不会错!用红色杜鹃花作梅干,这是那孩子最拿手的。把樱花树叶撕碎了当小菜,也是那孩子发明的。” 只见那干瘦的老人手捧饭盒呆呆地站着,两只手抖个不停。 “真的……看,你们看。筷盒里的两根树枝,长度一样。手握的地方,还专门抠掉了树皮,就跟花纹一样……喜代美以前总是这么做。” 说着,老人拿起树枝,像拿筷子似的一开一合。 “那孩子小时候,只要一起去公园,总是叫我玩这个。”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用树枝利索地夹起白杜鹃,做出假装放进嘴里的动作。 如此说来,芙美子从小就喜欢用花草玩过家家。繁田喜代美小时候一定也是这样吧。 “啊啊,真好吃!” 老人的下巴动了几下,仿佛真的在嚼,还夸张地做了个吞下去的动作。逼真的演技就好像他真的在吃饭一样。 “爸爸,那孩子一定是在担心你。她希望爸爸好好吃饭,在那个世界也担心。所以,肯定是她让这孩子拿便当来的。” “是这样吗……啊,肯定,肯定是这样的。”如此说着,老人又假装吃下了一口花花饭。 伴随着用力咀嚼的节奏,他骷髅般深陷的眼窝里滚出大颗眼泪,两滴、三滴,落在花花饭上。 “哥哥,送这个包袱来的姑娘……啊,等一下!”看着老人表演,几乎快哭出来的阿姨抬起头,像是要问些什么。 但那句话我只听到一半,趁着钳住脖子的力道略有缓和,我飞快地甩开叔叔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出小门逃走了。 第八话 “真是的,我可遇上了不少麻烦呢!” 我一口气跑回公园,把事情从头到尾跟芙美子讲了一遍。 “对……他做出吃得很香的样子……嗯……” 我想芙美子一定也很想看看那场面吧。 “不晓得那个爷爷今后会不会好好吃饭,但我觉得……不,你心中那个喜代美要表达的意思,我绝对传达到了。”我带着略复杂的心情说。 芙美子用力点了点头。 那之后,我们走到琵琶湖边玩了一会儿。难得都到这里来了,直接回家未免太浪费了。 后来,考虑到回程需要时间,我们提早乘公共汽车回到了火车站。 “那回大阪吧!” 就在我们两人买过票,朝检票口走时,我突然发现那个骷髅似的爷爷、强壮的叔叔以及穿豆沙色上衣的阿姨,正站在检票口旁边。 原来如此,阿姨的确是女警察呢。也许她识破了我们是外地人,所以守在车站检票口边,等着我们露面。或者只是他们碰巧猜对? 我和芙美子根本没来得及躲开,阿姨就发现了我们。 “喂,小朋友!”叔叔和阿姨直奔过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关于刚才那个便当,我还有点事想问你。拜托你的那个姑娘,你说是个长头发的年轻姑娘对吧?难道说是这个人?” 说着,阿姨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张照片。那一定是繁田喜代美的照片。但是,我不想看,也绝对不能看。 “喜代美……” 这时候,身边传来了风一般的声音。 我抬头一看,只见那个老人用颤抖不已的手抓住了芙美子的肩膀。果然父母与孩子之间,就算外表改变了,也有某种羁绊相连吧,老人似乎一眼认出芙美子是自己女儿的转世。 “你是喜代美吗?错不了,是喜代美吧……” 芙美子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抬头望着老人,然后带着迷茫的神色看了我一眼。 “不准碰她!” 我不顾一切地挤到老人与芙美子中间。 “她不叫那个名字!她叫芙美子,是我妹妹。和爷爷你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我用力抱紧了芙美子。 哥哥大概是世界上最倒霉的角色。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得不保护妹妹。 老人用悲伤的眼神看着我。但是,我绝对不允许他碰芙美子一根手指头。 “对不起,爷爷。我妹妹有她自己的爸爸和妈妈。虽然爸爸已过世了,但在她出生时,爸爸为她高喊过万岁。妈妈为了我和她,非常努力地工作。为了我们的爸爸和妈妈,我绝对不准爷爷你碰这个孩子!” 老人呆呆地张着嘴,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爸爸,别那样……那孩子,也很苦恼啊。”终于,站在一边的叔叔拍了拍老人的肩膀。然后,他看了我一眼,说:“这个小姑娘是你妹妹吗?长得好可爱。” “真的,好可爱哦!”阿姨立刻接上话头,“我们以前也有过一个很可爱的妹妹哦,是电梯的乘务员。” 两人像是看着什么眩目的东西般望着芙美子。 “真想让已去世的妈妈也看一眼。” 说完,阿姨的脸上滑过了一道泪痕。 后来,我们没留下住址和姓名,就这样在检票口道别了。所以繁田家的人后来怎样,那个悲伤的父亲有没有开始吃饭,也就不得而知。 “喂,小兄弟。当哥哥的都不容易。你要好好照顾她。”告别时,那个强壮的叔叔如此对我说,不过根本就用不着他吩咐,我和芙美子一直都是关系很好的兄妹。 但说句老实话,在芙美子满二十一岁之前,我多少还是有些不安。因为无论是她说话的细节还是行动,总让人觉得残留着繁田喜代美的影子。有时候我会觉得难以释怀。 因而那家伙满二十二岁时,我真是松了一大口气。 繁田喜代美没有二十二岁,所以那之后的人生,将完全是芙美子自己的。 当然,这只是我自己一直纠结的问题,至于芙美子她本人怎么想,我也不大清楚。总之,彦根那件事后,芙美子就再也没有提起过任何有关繁田喜代美的话题。 三年前妈妈去世了,我们兄妹两人为她举办了简单的葬礼。我和芙美子泪如雨下,缅怀为了养育我们而奉献出全部人生的妈妈。 今后,我和芙美子就是这世界上唯一可以相互依靠的亲人了。 如果芙美子碰到什么事,无论何时我都会一如既往地赶去帮她。没办法,因为做哥哥的,大概是世界上最倒霉的角色了。 不过,或许很快情况又要发生变化。 芙美子明天就要嫁给她所爱的男友了,一个学者模样、才华横溢的画家,虽然有时候显得不够自信,不过的确是个诚实温柔的好人。 嗯,暂时先托付给他好了。 第一话 从有名的0公园后的大路转进洗照片店旁的小路,拐进一条细长的胡同,再朝左朝右拐过数个弯,就到那条巷子了。道路很窄,四个人并排就能赌上。路两旁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许多小房子,如同某种动物的巢穴一般。 路面像是直接倒上水泥铺筑而成,路中央挖着一条深五厘米、宽十厘米左右的小沟。这条沟能将雨水以及居民们洗衣服倒出来的水引入下水道。偶尔会有人把做饭洗碗的水倒入水沟,所以路上始终飘着一股腐烂的臭气。 我住在巷中数一数二的大公寓里。 这是一幢水泥浇筑的两层建筑,战前修建的,也就是所谓的几何式建筑。现在回想起来,它的外观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原因。它本来是当地有名的妓院,后来不知为何废弃了,直接被拿来当成了公寓。 所以我家的公寓和普通的公寓有许多不同的地方。 走进大门,首先是个大厅般的空间,天花板极高。大厅正中,巨大的石质楼梯以一道美丽的曲线直通二楼;墙壁上雕刻着藤蔓的浮雕。不知道这地方以前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大厅的一端还有如同电影院售票处一样的大柜台,我经常在那里玩扮家家的游戏。 如果我没记错,房间一共有八间,全都是九叠、十二叠之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面积。奇妙的是,每个房间都有两扇门。那是因为它原本其实是两个房间,只是中间的墙壁被敲掉了。通常,一般人家会封掉其中一扇门,不过我家很有趣,两扇门都保留着。 既然会有妓院这种场所的存在,那么这片地区应该不大适合小孩子成长吧。 不但面向民工的小酒馆很多,还有不少店家的窗玻璃上都糊着纸,不知道里面搞的是什么买卖。不过,我曾经见过内衣一类衣服的女人从里面出来,到外面丢垃圾,果然还是跟卖春有关系的店家。 另外还有一片区域聚集着只会说朝鲜话的人,又有成天都用扩音器大放乡村歌曲的杂货店。现在想起来,那条巷子让人感觉简直不像是在日本。 特别是那家做鸡肉买卖的店家,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家半露天的工厂,几个人穿着相同的白大褂,以非常熟练的刀法肢解着案板上的死鸡。 每次我从旁边经过时,都会被那精湛的手法吸引。在那里工作的一个叔叔只要有人围观,就会特别来劲。他将拔光了毛、略呈粉红色的死鸡放在案板上,切开肚皮,然后耐心地告诉我,这是心脏,这是鸡肫。 他从鸡肚皮里一样接一样地拿出内脏,每一样都散发着美丽的光芒,就跟看魔术表演一样。要是叔叔心情好,还会找张报纸给我包一把鸡杂。每次我把鸡杂拿回家,妈妈都很高兴。 就像这样,那条巷子中充满了独特的氛围。虽然偶尔会听到激烈的喧哗与怒骂声,不过大致上,巷子里的人都很友好,也会互相帮助。且不提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本来也是特别喜欢那种杂乱无章、不明就里的氛围的。 我的父母都在巷子里的一家小运输店工作。店是爸爸的一个亲戚经营的,妈妈在那里负责行政事务,爸爸则骑机动三轮车送货。具体原因不清楚,我的父母似乎有无法在故乡生活下去的理由,才投靠了那家店的店长,搬到大阪来了。 店长是个非常好的人。两条眉毛呈八字形往下垮,看起来好像总是在发愁。他和后来大受欢迎的电视节目《飞飞鼠》里的那只老鼠一模一样。他人很善良,又喜欢孩子,还特别宠爱当时年幼的我。由于他时常给我买些零食、图画书,我甚至还想,要是十天里有一天能当店长家的孩子该多好。 店长当时年近五十,却没有老婆,听说过去曾有过,但后来离家出走了。 这令我十分奇怪。现在的我,当然明白夫妇之间会有各种问题。不过在当时,我完全无法理解那位离家出走的老婆的想法。店长人这么好,为什么…… 我问过爸爸许多次,可他总是对这件事避而不谈。只不过有一次,因为喝醉酒,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这个嘛,有那个吓死人的婆婆,换谁都要跑啊。” 这个回答让我觉得非常在理。 店长有一位年过七旬的老母,光看外表就够让人害怕了。 我一般总叫她为“阿姨”。她的脸上早已布满了与年龄相称的皱纹,头发也一根不剩地全白了,叫“婆婆”会更贴切一些,然而,我却总觉得没法这么轻易叫出口。和她的儿子正相反,她没有半点让人亲近的感觉。 阿姨人很胖,声音洪亮,眉毛浓密,大大的眼睛里带着锐利的光芒,扁平的狮鼻配上那张大嘴,简直就跟神社门前的石狮子没有区别。光看一眼就知道她脾气肯定不好,要是激怒了她,保准没什么好结果。 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婆媳爱吵架的事情自然有所耳闻。店长的老婆肯定也因为和阿姨闹得不愉快,才离家出走吧。我是这么理解爸爸那句话的。 但是,阿姨的“恐怖”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在八岁时,我才正确地理解了爸爸的那句话,那是同公寓的叔叔去世时的事。 那个叔叔住在我家隔壁。 我已不记得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了,只是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他的脸色总跟公园里的红土一样,眼里充满了忧郁的混浊,体型像螳螂一样细长,身上总是带着神经质的感觉。 叔叔家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女儿,叫小清。宽额头细长眼,给人留下的印象比较深。她和我关系特别好,我们经常一同去天满宫,或在公寓的走廊里玩扮家家的游戏。 “我爸爸他老是喝酒,大概活不久了。” 我们一起玩时,小清总是这么说。我觉得这种说法太无情,所以每次只要她这么一说,我就会问:“那可是你爸爸哦,你这么说不难过啊?” 而小清的回答总是同一句话。 “才不难过呢。那种一喝酒就打人的爸爸,还不如没有的好。” 的确,那叔叔是出了名的喜欢喝酒。 要是喝了酒只是话多也就算了,他却是爱发酒疯,一喝醉就要动手的类型。他要是醉了,周围的邻居一下全成了敌人,不管对谁他都会破口大骂,惹得大家都不开心。平时明明是个老实人,只要沾了点儿酒精,立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邻居们都觉得棘手,他的家人就更是受尽了苦难吧!好多次我都看到,小清和她妈妈被叔叔揍后,脸上肿起老大一块。考虑到这些事情,小清会那么无情倒也无可厚非。 我记得那应该是小学三年级夏天的某个晚上。 小清的爸爸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时值深夜,我被开进巷子里来的救护车的警笛声吵醒。顺便一提,那时候救护车的警笛声可不是现在这种有韵律的调子,而是单调的“呜——呜——”声,十分吵人。 “听说吐了好多血哦。” “还说那血,跟泥巴一样黑漆漆的。” 公寓里的居民们这么交头接耳地说着。 透过半掩的房门,我看见叔叔被担架抬走了。在昏暗的白炽灯下,他毫无血色的脸透出樱树树叶背面那种惨绿的颜色。 小清一脸不安地跟在后面,看见我时,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比起爸爸病重本身,仿佛半夜引起这么大的骚动,更让她感到羞耻。 “这一回,他估计是真的不行了吧!” 目送着救护车远去,我的父母这么小声地互相交谈着。 我虽然觉得叔叔很可怜,不过,想到这么一来小清就不会再被打了,心里确实也松了一口气。 然而两天后的中午,叔叔回来了。 他被放在二轮车上,从附近的医院运回了公寓。虽然他全身无力,动弹不得,不过还有一口气。 那辆二轮车是附近废铁店运东西用的,车边跟着小清和她妈妈。叔叔缩在装满了生锈的铁丝捆与车轮盖的箱子之间,看起来极其瘦小。 “叔叔他好了?”我有点吃惊地问。 小清愤然回答:“才不是……是被医院赶出来了。” 我听她说完后才知道,其实事情很简单。 医院是治病的地方。但叔叔的身体已到了医生们无能为力的地步,除了等死别无他法,再待在医院也没什么意义。以此为理由,医院要求他出院。 “一定是觉得我们穷,所以不把我们当人看。”小清说着,眼里含满了泪水。 当时我也这么认为,在过了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或许这事与贫穷与否并没有直接关系,从医院的角度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也说不定。 住在附近的男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叔叔抬回公寓的房间。他几乎没有意识,手脚细得跟白骨似的。 即使现在想来,那之后的几天也的确很要命。 虽然医生放弃了,但是叔叔却没有轻易死掉。不仅没有死,他偶尔还会恢复意识,然后痛苦地大声呻吟。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推开老旧木门时的轧轧声,并不像是在说什么有意义的句子,然而认真仔细地听来,却能听到像是“畜生”“混账”之类的词。就算身体很虚弱,他依旧诅咒着这世界与自己的命运。光是听着他的声音,我就觉得自己的心像要裂开一般。 “是不是把运输店那家的婆婆喊来比较好?”叔叔回来后过了几天,公寓里的居民们一同来到我家,这么建议道。 那时候,爸爸在公寓的居民中算年轻一辈,却受大家信赖,人又热心,所以,虽然他不是正式的管理员,但是楼里的居民遇到问题,还是爱找他商量。 “这个应该由他爱人决定。”爸爸抱着手臂,面带难色地回答说。 我觉得很奇怪。这种时候把那个店长的母亲叫来做什么?那个阿姨看起来又不像医生,难道她能清除小清爸爸的痛苦吗?我可看不出来。 我这么想着,继续听他们说,结果事情越发地不可思议起来。我的爸爸,还有公寓里的其他居民,有时管那个阿姨叫“送终婆”。 送终婆——我不知道日语里是不是真有这个词,究竟该写成什么样的汉字?那时候,小卖部里有一种叫“牛奶棒”的冰糕(要说起来,这种冰糕真像名字那样,就是把牛奶冻成棒),我想这个送终婆大概也是差不多的东西吧。 很快,大人们就将小清的妈妈叫来,然后小声地跟她商量。小清的妈妈好像早就在等这一刻似的,立刻点了头。 于是那天傍晚,阿姨就来到公寓里。 爸爸他们本来想让她在一楼的空房间里休息休息,阿姨却像嫌麻烦似的,摆了摆肥肥的手掌。 “不好意思,赶快搞完吧……我还有想看的电视节目。” 阿姨这么说着,在颜色鲜艳的泡泡花纹上衣外面套上了一件白色外套,像深山里的修行僧穿的半透明衣服。领口上缝着奇妙花纹,布料闪烁着光芒。这应该是送终婆的制服吧。她的手上拿着大颗紫水晶串成的念珠。 我远远地望着阿姨。根本就猜不出来究竟要发生什么事。 “美佐子,能过来帮我忙吗?” 阿姨发现了我的存在,招手示意我过去。究竟是帮什么忙呢?我有些莫名其妙,走到阿姨身边。 然而,我的父母却慌张了起来。 “阿姨呀,这还是算了吧。这个孩子,才八岁啊。”妈妈一把抱住我的头,用力按在她的胸口不肯放手。 “这和年纪大小没关系。我在她这么大时,就已经给前代打下手了。” 从“前代”这个词来看,这个所谓的送终婆,似乎是代代相传的。 “不管啥事情,都是个经验嘛。美佐子,你过来。” 阿姨的口气很强硬,根本就不容旁人反驳。妈妈没办法,只好松开我,让我到阿姨面前。 “你用手把耳朵堵上。” 我照她说的,用两手将耳朵捂上。 “能不能听到我的声音?” 我听见她这么说。不管怎么用手捂住耳朵,多少都是能听见一些。就在我回答说能听见一点时,阿姨突然用力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 “笨得很,不能再用点力气捂好啊!” 我慌忙加大了手上的力气,直到周围的声音一点都传不进来为止。阿姨冲着我说了些什么,我完全听不见。 终于,阿姨很粗暴地将我的两只手拉开,问道:“刚刚啥都没听到,是不是?” 我点点头,她很满足地咕哝了两声“好”。 “听好,美佐子,一会儿进屋,我叫你把耳朵堵起来,你就像刚才那样用力把耳朵捂好。要是不好好捂……”阿姨弯下身子,直视着我的眼睛,“你也会死。” 那张本来就跟石狮子很像的脸如今越发严肃起来,看来她真的没开玩笑。 我有些不安,抬头看向爸爸。 “没关系,美佐子,只要照着阿姨的话做,就不会有事。” 爸爸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挂着担心的神色。妈妈没办法冷静下来,已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好,拿着这个。” 阿姨交给我一个像咖啡杯托盘的小铜钹。摸起来像是铜做的,似乎已经使用了很长时间,上头呈现出干柿子般的颜色。 “你敲三下来听听。” 我照吩咐敲了三下,小铜钹发出低低薄薄的单调声音。与其用这个,还不如敲锅盖呢,发出的声音要比这好听多了。 “嗯,很好。大家听好了,刚才的声音就算是信号。” 阿姨用强硬的声音对聚集在周围的人说。 <hr /> 注释: 第二话 然后,我和阿姨就进入小清他们的房间。 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 “真恶心……”阿姨小声嘀咕道。 叔叔盖着被褥躺在房间的角落里。枕头边上放着个洗脸盆,里面有半盆赤黑色的液体,像在墨汁里混入了红色颜料一样。 “那就拜托你了。”守在叔叔身旁的小清妈妈冲着阿姨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们两个出去吧!一会儿这个孩子要敲锵锵,你们一听到声音,就赶快把耳朵堵好。” 这时候我才头一次知道,自己手上的这面小铜钹叫做“锵锵”。 “小美,拜托你了。”离开房间时,小清轻轻地用手在我的肩膀上搭了一下。 于是,房间中就只剩下我和阿姨。当然,作为当事人的叔叔也在,不过看他的状态不像是能说话的模样。 “畜生……杀死你……” 老实说,那时,叔叔的状态简直惨不忍睹。大概是身体某处痛得很,他躺在薄薄的被褥上,一边咒骂着,一边来回滚个不停。然而,因为没什么力气,他的动作极为虚弱。 我见过叔叔健康时的样子,所以对于他的衰弱感到无比恐惧。人类竟然会变成这样,这是我头一次知道这么残酷的事实。 我坐在离阿姨一段距离的地方,望着叔叔。 “美佐子,害怕吗?”阿姨静静地问。 我的确有些害怕,但我更觉得叔叔可怜。医生甩手不管,意思是叔叔没有好起来的可能了。这么一来,现在的痛苦都是为什么才受的呢?这难道不是毫无意义的痛苦和难受吗? 我这么回答后,阿姨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你这个孩子有灵性,就跟我想的一样。”阿姨手中捻着紫水晶念珠说,“美佐子,你听说过‘言灵’吗?” 我摇了摇头。当时我才八岁,连分数都还无法彻底理解。 “具体是咋回事,我以后再跟你说,语言可是有神奇力量的,只不过普通人不晓得就是了。”阿姨用力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现在我就让叔叔他好受些。要说怎么做,我会让他听我说话。只要听了那些句子,叔叔他就会舒服些。不过,刚刚我也说过了,你不能听。要是你听了,事情就麻烦了。”阿姨一边拍着我的脸颊,一边说。 虽然我觉得她这应该是想表现对我的关心,但是实在拍得有些痛。 阿姨让我坐在房间入口附近,自己则在叔叔的枕边坐下,捻着念珠,嘴里低声念着经文一样的东西。 “去你妈的,老太婆,老子还没死呢。你念什么经?”虽然声音有气无力,但叔叔却恨恨地咒骂着阿姨。 “现在我会让你舒服点,请你平下心来。”阿姨的口气分外温和,跟之前相比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美佐子,敲锵锵。用点力气,敲三下。” 于是我照她说的,用力敲了三下小铜钹。门外公寓居民们的说话声顿时消失了。 “好,你也把耳朵堵上。用力堵紧了,绝对不能听到。” 我像刚才那样,用力捂住了耳朵。只见阿姨低头凑近叔叔耳边,近得仿佛亲吻般。 “……” 然后她说了些什么。那句子相当长,我保持捂耳朵的姿势近一分钟。 在这一分钟里,叔叔就跟被钓上岸的鱼一样,上下左右不停地挣扎。后来,我在电视节目里看到过退除恶灵的仪式,和眼前的这一幕十分相似。 这中间,叔叔的身体怪异地向后弯成弓形,最后全身力气像被突然抽掉了般,一动也不动了。本来一直看着他的阿姨,这时候回过头,对我比了个松开耳朵的手势。我按照她的意思,将手拿开。 “敲锵锵,三下。” 我跟刚才一样敲了三下小铜钹。房间门猛地打开了,小清和她妈妈冲了进来。在她们身后,我看到父母的脸上写满了不安。 “美佐子,你过来。”阿姨一边将念珠放回手提包,一边叫唤我道。 我诚惶诚恐地走到床边,只见叔叔一脸安详平静,刚才那些疯狂就好像幻象一样。 “小美,谢谢你了。”从叔叔口中冒出来的话很温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为什么人能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呢?我觉得好奇怪。不过,看到叔叔又恢复到没喝酒时的温柔、亲切,让我很高兴。 “爸爸。”小清和她妈妈也来到床边。 “哦,春江、清子……我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亲爱的,你难受吗?” “嗯,不痛也不痒。身体变得轻飘飘的,舒服得很。有点想睡觉。”叔叔这么说着,朝两人伸出细瘦的手臂。 “清子,对不起,爸爸一直对你不好,所以才遭了这惩罚。对不起,我真是个不称职的爸爸。” “才不是。爸爸,你不要死。” 说讨厌爸爸的小清,此刻紧紧地抓住那双细细的手臂。我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胸口憋闷得难受。 “自作自受啊……” 叔叔说完这句话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如同蜡烛的火焰慢慢熄灭一样,叔叔平稳而安详地去世了。 第三话 后来,阿姨在我家屋里喝了一点儿酒。据说在工作之后,她都要喝酒。 “怎么样?了不起吧!” 我也被硬灌了酒。不过,也只是在橙汁里面加了几滴日本酒而已。 “阿姨,你比医生还厉害……就跟魔法师一样。”我把自己的想法直说了出来。那时候的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既不用打针又不用吃药,那个痛苦万分的叔叔像被赶走了附身的恶灵一般,安静了下来,这的确是太不可思议了。虽然他还是死了,但小清最后能和温柔的爸爸说说话,实在是太好了。 “那个……的确跟魔法差不多。”阿姨小口抿着酒杯里的酒,回答说。 “阿姨啊,你别说了,不要再跟美佐子说这些了,行不行?” 跟我坐在同一张桌边的爸爸,故意用开朗的声音打断了我们,他似乎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这些事情说太多也没什么好处啊!” “治郎,你给我闭嘴,我可是很中意这个孩子哦!” 听到阿姨强硬的回答,爸爸沉默着低下了头。爸爸并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但依旧顶不过身为长辈的阿姨。 “美佐子,你听说过‘言灵’没?” 我想起刚才她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言灵?幽灵的话倒是听说过。” “笨,我是说言灵。”阿姨晃着身子笑了起来,“你还是个小孩子,就不跟你说太难的了。其实语言包含的力量,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这个我晓得。我在学校赛跑时,班上的同学大喊加油加油,我就能打起劲来,跑得也更快。” 我回忆起几天前在体育课上跑接力赛的事情,便这么回答。我自己觉得不算离谱,不过这不是正确答案。 “和那个又有点不一样。美佐子是听到大家的加油声后,自己在心里涌现力气。阿姨我说的,是更像咒文一类的东西。” 听到“咒文”两个字,我只觉得心里一阵激动。这世界上大概没有哪个女孩子没憧憬过魔法师。 “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咒文。唤雨的咒文、生火的咒文、烧水的咒文……没有啥事情是言灵做不到的。” 阿姨突然说出如此让人惊讶的话。虽然我也在电视、漫画上看过类似的故事,但从大人嘴里,而且还是从面目可怖的阿姨口中听到这种话,更让人觉得出乎意料。 “不过,现在一切都变方便了,那些咒文基本被人忘光了。这是当然咯,要点火,划根火柴就行了;要烧水,把水壶放到炉子上就成了。就算不借用咒文的力量,自己稍微动下手也能办到。嗯,不过还做不到唤雨。” 我不经意间扭过头,意识到同样坐在桌边的爸爸此刻就要哭出来了。难道说,他并不希望我和阿姨说话?站在房间角落里的妈妈也同样带着一副焦虑的神情。 阿姨的话,也许我不听比较好吗? 虽然这么想,但我却没能拒绝,说不定这也是言灵的力量呢。 “现在几乎没人晓得这些咒文。阿姨我其实也只晓得一个咒文,就是刚刚我念给叔叔听的那个。” “我懂了……那是让身体变舒服的咒文,是吗?” 我这么说完,阿姨略微咧了咧嘴。 “不是什么好咒语……那是杀人的咒文。”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凝结了起来。 “你听好了,不管是啥生物,活着时,灵魂和身体都紧紧结合在一起,这就是活着的本质。但是,年纪大了,或者身体不好了,将身体和灵魂连接在一起的纽带就会断。而这就是我们说的死亡。” 我想起刚才目睹叔叔临终时的场面。也就是说,身体与灵魂之间的纽带一旦被切断,就会像那样动弹不得。 “所有的生物,生老病死最好都顺其自然。但是,像叔叔那样,因为身体的折磨而痛苦挣扎,实在太可怜了。像那样全身又痛,脑子也转不动,光是看着就难受。所以才用咒文让他舒服一些。” 在死之前,叔叔的确又变回了以往那个温柔和蔼的人。那是阿姨咒文的力量吗? “言灵这种东西可是相当厉害的。你要问为啥……这就没什么道理可讲了。就像把砂糖倒入水里就会溶化,把枯叶子投到火里就会燃烧一样,是天理。只要听了那咒文,身体就会放弃继续生存。” 这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反复强调要捂紧耳朵。要是不小心听到了咒文,那我也……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只觉得背上蹿过一道寒气,皮肤好像都被揭掉了一层似的。 “所以说,在听到那句话后,叔叔的身体就死了。身体和灵魂的纽带断了,所以才感觉不到痛苦和难受。” “但是,叔叔在那之后,不是还说了话,还笑了吗?” “这就是这个咒文的好处了……虽然身体死了,但灵魂要出窍还需要些时间。灵魂这种东西,不像气球那样轻飘飘的。身体虽然死了,灵魂却像漏雨一样,一点儿一点儿从身体里头抽出来。所以身体死了后,可以既不痛苦又不难受,像平常那样度过一段很短的时间。只要脑壳儿没坏,当然就能说话。”阿姨说着,从手提包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火。 “不过,他们大多晓得自己不行了。一般来说,大部分人在解脱后,会像那样进行临终道别……比起充满痛苦的死亡,这要好上无数倍。” 这时候,我才头一次理解,为什么大家叫阿姨为“送终婆”,这个词的意思是指将人送往那个世界的婆婆。 听完阿姨的话,我想到,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工作。可能的话,我可不想和它扯上什么关系,不过我做梦也没料到,自己最后竟然被任命为阿姨的继承人。 第四话 后来听说,“送终婆”原本是爸爸老家那边家传的职业。至于这职业究竟是怎么出现,又发挥着怎样的作用,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在这里我们暂且不多说。总之,这份职业只有女性可以继承,所以在过去也叫做“送终女”。 不过,要继承这个职位,并不需要特别的资格或者能力。只要能记住杀死身体的“送终语”就足够了。这句话只在担任这份职责的人之间代代流传,是不传外人的秘法。 因为担任这一职责的人拥有非常可怕的能力,所以,通常必须经过十分严格的挑选才能当上,而大部分都是由经历过人情世故的高龄者担当。又或者说,这可能是因为担任这一职责的人,通常会被他人忌讳,年轻女人一般尽量不碰,所以才总选年长的女性?总之,“送终女”的称呼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送终婆婆”,最后变成了“送终婆”。 不过,这些大都是我成年后从爸爸那里听来的,当时的我根本没搞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时我对此事的认识,只停留在自己被知晓奇怪咒文的亲戚阿姨看中,然后成为了她的弟子。 没错,从送走小清爸爸的那件事后,我变成了阿姨的助手。 听说阿姨本来觉得除了我以外,家族里的亲戚中没有可以担任送终婆重任的女性。这话讲得并不让人感到不舒服,只是我怀疑,其实我被选中,只是我们两家住得比较近罢了。虽然反对,但我的父母好像早就知道此事,说不定他们还商量过吧。不过现在他们都已去了那个世界,我自然没办法再确认。 于是不论情愿与否,我就这样成了阿姨的助手。知道“送终婆”存在的人,本来就很有限,所以,其实也没有多少工作。大概每三个月左右一次,会有人叫阿姨去工作,我便一同前往。当然,念咒语的是阿姨,我只负责敲锵锵而已。 老实说,最开始时我觉得有些害怕。 那个时候我毕竟才八岁,还是个孩子。人的临终与死亡,看多了并非好事。刚刚还在呼吸的人,眼看着渐渐不动了,这样的画面对于幼小的我来说,的确太过残忍。 大概阿姨也这么觉得,所以当念诵咒语的仪式一结束,她会叫我立马离开,但我更害怕一个人,小孩子还真是麻烦啊。 不过要说的话,咒语的威力的确很可怕。不管是什么状态下的濒死者,咒语都会发挥出同样的效果。若不亲眼所见,恐怕很难相信。当亲眼看到其不可思议时,应该没人会不相信言灵的存在及其神秘性吧。 有濒死经历的人应该都知道,因疾病而死的人,很少会在死前还有清晰的意识。通常,病人的意识早已模糊,处在昏睡之中,然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停止呼吸。 然而,要是阿姨念咒语,虽然几分钟后病人会死去,但却能从一切痛苦中解放出来,拥有最后一段头脑清晰的时间。 大部分的人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会向聚集在周围的人们道谢,拜托他们处理后事,向家人们告别,最后在人生无憾的满足中死去。大概他们已理解自己的时间已尽,于是接受了一切。 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感到“送终婆”的工作对于人类来说,还是有意义的。或许阿姨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一点,才将还是孩子的我一同带去吧。 比如说,一个住在芦屋的少年,当时他只有七岁,天生肾脏有问题,医生说他活不长。从小他就以透析治疗度日,用他妈妈的话来说,“这孩子简直是为受苦才出生”。 一个春和日丽的日子,我和阿姨被请到他家。 真不愧是高级住宅区,光是院子就有我家那前妓院公寓的三四倍大小。 我们到达那里时,少年正躺在软绵绵的床上,已经气若游丝了。虽然医生刚为他打了针,不过不管谁都能看出,他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 我待在房间的角落里,环顾奢华的房间。少年的爸爸是著名大企业的社长,这房子真是阔气到没话说。宽敞的花园里栽着樱花树,此刻盛开得如同粉红色的云朵。 但不管有多少钱,那个孩子肯定也感觉不到丝毫幸福吧。 我看着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的少年,这么想着。幼小的心灵,深深感觉到死亡的无情。 已经无能为力了,他的生命之火就要熄灭了。少年失去了意识,偶尔发出痛苦的呻吟,脸上布满了汗水。他的妈妈在一旁紧握着他的手,不断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大颗大颗的眼泪接连不断地夺眶而出。 最终到了该我们出场的时候。 和平时一样,我们让所有人都离开房间,然后我敲响了锵锵。我还记得当时因为怕吵到少年,所以没太用力,结果被阿姨臭骂了一顿。 阿姨念完咒语后没过几秒,少年突然睁开眼睛。 “我的病好了吗?”面对冲进屋的双亲,少年这么问,“不晓得为什么,身子好轻好轻哦!病好了啊!” 少年的妈妈两眼饱含着泪水,像是赞同般点了点头。 感觉身体轻盈,那是因为身体与灵魂的纽带已被切断。他的身体现在已经死了。 “爸爸、妈妈,你们看!” 下一秒钟,大家都大吃一惊。少年光着脚,跃过房间的窗户,跳进了花园。 “你们看!你们看!我会这个!” 这么说着,少年在宽阔的草坪上翻起跟斗。他欢快地笑着叫着,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跟斗。 不知道翻了多少个跟斗,少年蜷起来的身体突然松开,然后倒在了草地上。他的父母赶紧跑过去,只见少年脸上挂着快乐的笑容,人却已断气。 他一定是经常躺在床上看着庭院,想象自己开心地跳跃、奔跑。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但最后能实现心愿,一定很幸福。 少年的妈妈抱着儿子坐在花园里,放声大哭。我也不禁落下眼泪。然而,那之后,他的妈妈却冲着阿姨尖锐而严厉地骂了一个词,让我至今都无法忘记。 “杀人犯!” 阿姨好像早已习惯被人这么指责一般,只是默默地双手合十。 我突然觉得阿姨很可怜。原来,“送终婆”是个孤独而寂寞的职业。 第五话 就这样,我成了阿姨的助手。 每次出门,多少会得到一些报酬,加上我也逐渐习惯了临终场合的氛围,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辛苦。相反,有时候我很怀疑,只需要敲锵锵的自己,是否真有必要一同前去。 有一天,工作归来后,两人顺路去吃大阪的名小吃土手烧。我终于下了决定开口询问道:“阿姨,那个工作,真的需要我去吗?” “老实说,不太需要。”阿姨喝着酒,回答得特别干脆,“我自己也有两只手,也可以自己敲锵锵。其实,以前都是我自己敲的。” “那你为啥要我去?” 阿姨一边将土手烧从竹签上扯下来,一边回答:“这个嘛,有两个原因。一是希望你继承我的工作,所以让你能先习惯死者临终的场面。我在你这么大时,已经帮前代打下手了。” “那我要继承阿姨的工作吗?” “这当然由你自己决定咯。要当也可以,不当也无所谓。不过,现在除了你,我也没有别的人选。所以你要是不想当,祖先代代相传的传统,也就等于在我这儿断后了。” 这种说法可真叫人讨厌。被这么一说,我不就没有后退的余地了吗? “那还有个理由是啥?”我嘟起嘴巴问。 阿姨那石狮子一样的脸越发恐怖起来。阿姨在思考问题时,总是这么一副表情。 “还有个理由……就是不至于让我自己太骄傲了。” “不至于太骄傲?”我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 “是的……做这种工作的人,很容易会觉得自己像神一样伟大,因为毕竟手上掌握着人的生死,不是吗?但这种自鸣得意的想法,绝对要不得。绝对不能觉得自己是个厉害的人。” 阿姨显然要我谨记这件事。但她的话未免有些深奥,没多久,我就放弃了理解这段话的努力。跟小孩子讲道理,本来就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总之,人绝对不能忘记初心。有你这样要从敲锵锵开始教的弟子,可以提醒我自己不忘初心。每次我骂你时,也是在骂我自己……喂,你到底听没听我说?” “在听,在听。”我嚼着土手烧,回答说。 “回答一声就够了,真不讨人喜欢。”阿姨说着,用拳头敲了一下我的头,“你若不好好听,到时候要堕入到外道的。” “什么是外道?” “外道就是,偏离了本来的道路。” 说到这里,阿姨突然抿住了嘴。石狮子一样的脸皱成一团,像在思考什么一般,沉默了很长时间。 “应该能让你学点教训……好吧,我跟你说。” “什么事?” “我在很早以前,曾经堕入过外道。” 那个时候,阿姨头一次告诉了我“咒语”的秘密。 咒语——我每次都把耳朵捂得紧紧的,所以关于它的真相,我一无所知。只有一次,因为我捂得不太严,所以模模糊糊听到了部分。听起来像经文一样有节奏,而且里面还有“YOMOtSUhIRANOSAKA”这种词。当然,那之后我赶紧用力堵上了耳朵,所以后面的内容没听见,才有幸活到今天。 “咒语其实就像一首歌,具体内容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你要是用普通大小的字抄在本子上,大概只要半页纸。每个词都各有含义,不过其实和词的意思本身没关系。重要的是声音,只要听到了那个声音……身体就会死。” “一定要听到吗?” “对,光用眼睛看一遍,不会有作用。只有发声读出来了,才会有效果。另外,对读的人没有害处。” 这么说来,阿姨念过很多次咒语,的确没出过什么事。 “说是头骨的震动可以抵消掉什么……我以前听前代讲过,不过现在都忘了。” 阿姨停下来,将杯子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还有啊,这咒文必须从头念到尾,才会有效果。如果用字母表来打比方,就等于说要让对方从A听到Z才行。” “要是中途停了,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结果不会致死……简单来说,就是送到半中间。” “送到半中间……” 那究竟是什么状态,我实在难以想象。难道是半死半活? “也就是说,让对方听一半,等隔一段时间,再继续念给他听,说完了就会有效果。懂了吗?” 虽然当时我还小,这点道理还明白。 也就是说,把字母表都念给那人听了,却不念最后的Z,咒语的效果就永远不会出现。若隔了很长时间,再念Z给他听,那么,在那个时间点,该生物的身体就会死。 理解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我只觉得背上一凉。 如果这是真的,那无论是谁,都能用咒语杀人。不管对方是否愿意,送终咒语都可以令他死亡…… “所以说,使用咒语的人,绝对不可以骄傲自大。哪怕只是一点点邪念与任性,都可能将这个国家的所有人杀光。” “难道说,阿姨……你以前杀过人?”我害怕地问。 阿姨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用下定决心般的语气说:“是啊,杀过,是个年轻又充满活力的男人。” 阿姨痛苦地说着,眼睛里滚出了豆大的泪珠。 “不过你不要误会,我是受他之托,才这么做的。” 那是战争年代的故事。 阿姨家附近有一户姓K田的人家。当家男人是个诚实直爽的人,在一家公司里做财务相关的工作。 他是外乡人,性格又好又能干,所以被任命为居委会的出纳员。因为没有人会处理那些麻烦的账目,所以他被大伙儿当做了宝。本来,居委会的职员一年要换一次,但他却例外,一直连任下来。 直到有一天,大家发现他在偷偷挪用居委会的会费。 虽然挪用的金额很少,但多年积累下来,总额也相当可观。他把到手的钱都用作了自己的生活费。 这一带的人原本就不太喜欢警察,所以他没被逮捕。但相对地,他受到了更为难熬的惩罚——所有的居民都疏远了他家。 那个时代和现在不同,不能随随便便搬家。因为物资大都由居委会配给,所以K田一家搬不了。遭到居民们严重歧视的一家人,不得不继续如此生活下去。 最可怜的当然是他的家人。当家男人白天去公司上班就没事了,留在家里的妻子和孩子们,却遭到了各种各样的迫害。比如被人丢石头,没人跟他们说话,这都还属于好的,包括十八岁长男在内的K田家的四个孩子,无论是谁,都受到了别的孩子欺负。 局势激化后,那家的长男拜访了阿姨。他是个高个儿的聪明少年。 “我听说,阿姨知道左右他人生死的语言。”年轻人清澈的眼神直盯着阿姨。 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阿姨本来想装傻说不知道,但那对眼睛太过严肃,她最后还是把咒语的事告诉了他。 听完阿姨的话,长男说:“你能不能教我?”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阿姨问他,难道他想使用咒语,报复欺负他的那些居民吗? “怎么可能。”长男淡淡地笑了,“前几天,我报名参军了。将来不知道会被分配到哪个地方,不过为了国家,我想尽自己的全力。” 这和咒语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旦进入军队,不管自己是否愿意,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我想为国家献上自己的生命,如果能做到的话……这里的居民们一定会原谅我们全家吧。” 在当时,战死是极高的荣誉。而战死者的家庭,通常也会在当地被另眼相待。他一定是想雪洗父亲的耻辱,替遭到歧视的母亲、弟弟妹妹们争取荣誉。 “但是,说句心里话……我还是怕死。所以,要是我会那咒文,到了关键时候,说不定我就可以舍命向前冲。” 送终婆是绝对不能将咒语泄露给其他人的。阿姨将这条规则告诉长男,希望说服他。 可是,阿姨最后还是被对方的执著所感动,最终将咒语的秘密告诉了长男。 “所以,你现在就把咒语念给我听,但不要说最后那个词,把它写在纸上。等到我准备好面对死亡时,就让战友把那最后的词念给我听。这样一来,我就能毫无畏惧地勇敢死去。” 他的眼神很真诚、坚定、美丽,那是为了国家和家人而自愿放弃生命的眼睛。 “我败给了那双眼睛……绝对不准做的事情,我却做了。” 阿姨的表情像是要咬碎什么很硬的东西一般,痛苦至极。 “那个哥哥后来怎么样了?” “你这孩子净问些笨问题,有那种觉悟的人,怎么可能回来啊!” 那就是阿姨踏出的唯一一次“外道”。 第六话 阿姨身体变坏后,就不再接受送终婆的工作,那时候我十三岁。本来,我应该立即成为她的继承人,但不知为什么,阿姨对此却表现出了消极的态度。 “你的爸妈也都反对……其实你不用非继承这一行。”每次我去医院探望她时,阿姨都这么说。 病倒以后,阿姨瘦了很多,那张像石狮子一样的脸,如今像年迈的老虎。 “言灵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送终婆这个职业,终结在我这一代也好。” 或许是接触了太多临终场面,就算身体衰弱,阿姨的精神力却依旧旺盛。我听她的店长儿子说,阿姨得的是胰腺癌,已经到了晚期。 说来奇怪,阿姨去世在元旦那天。那天早上,她明明还能说话,后来病情却突然急转直下。 我和店长一同赶到医院。 “美佐子……美佐子……” 忍耐着剧烈疼痛,阿姨呼唤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是我的名字。我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她用微弱的声音说:“要不要继承,你自己决定……那张写着咒语的纸,在抽屉里。” 我照她说的,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和纸包。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用清晰、易读的楷体字,写着和歌形式的文字。 “你要肯继承,现在就念给我听。要是你不肯,就在我面前撕了这张纸。”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纸上的文字。像是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店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病房。因为是重症监护病房,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阿姨。 我用力拍了三下手,以代替锵锵。 “I K U M A t S U E N O,C O S E M O M O t O S E,0……” 我在阿姨的耳边念着。 “念得真糟糕。你能不能把每个音都拖长点?像你那么念,一点都不叫人觉得感动。” “AKEKUNENO……YOMOtSUhIRANOSAKA……KOGANEMOUDENO……” 我继续静静地读着咒语。 阿姨轻轻闭上眼睛,听着我的声音。那时候,她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眼看最后一刻就要来临。 “ O S I K I R I……A S I t A N O S U……tANOMAMUt0……YUKUSU……” 我突然停了下来。 由于我开始沉默,阿姨一脸痛苦的表情抬头看着我。 “怎么了?” “这个字,我不会念。” 那是“ゑ”字,对于接受战后教育的我来说,是个十分陌生的字。 “笨死了,平假名都不会念。” 那就是阿姨最后的遗言。 下一秒,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呀”的一声吐出来,之后就再没睁开眼。 时代变了。 自那以后,已过去了很长时间,我所爱的那条巷子也消失了。如今,只有高速行驶的车辆穿过那里,曾经那些熟悉的面孔也逐年减少。 我很对不起阿姨,并没有继承送终婆的工作。其中当然有父母反对的原因,但我对于干涉他人的生死,的确很犹豫。 人的一生,直到最后的一分一秒,都是只属于自己的人生。而凭由他人的手来中止这场斗争,究竟是好是坏,我至今也不得而知。 那之后,我照常去学校念书,进公司工作,结婚生子,现在还有了小孙子。我不过是一个大阪的平凡老太婆而已。 今后我也不会从事送终婆的工作吧。那些怪异的神秘,就与那怪异的巷子一同被人遗忘吧! 不过,那张写着咒语的纸,被我好好地保存了下来。我可不希望传统根绝在我这一代。 现在我已会读“ゑ”了,也早已将咒语全文谙熟于心。当然,我并没有实际使用过。 老实说,最近我看到这个社会的黑暗,看到那些残酷事件的报道时,也曾经想过,或许有一天,咒语能够发挥其作用…… 那些折磨他人却不知耻辱的厚脸皮家伙,那些不懂得生命感恩的愚蠢,就算越入外道,我也想偷偷在他们耳边念诵咒语。要是能那样的话,像我这样的老太婆,或许多少能够拯救这个社会吧…… 不,不,这当然是开玩笑啦。 <hr /> 注释: 第一话 “道雄,你晓不晓得铁桥人?” 某天晚上走在去公共浴场的路上,哥哥突然这么问我。那是我马上上小学前的春天。 “铁桥人?从来没听说过。” “那我来告诉你吧。”穿过我家所在的下町,走在国道的大马路上时,哥哥如此说道,“不是常常有人被电车撞死吗?有些人是想自杀而自己跳下去的,也有人是穿越轨道时遇上事故……那列撞死人的车,你知道怎么办吗?” “是不是开回车库,做调查之类?” “怎么可能!车上还坐着几百个人,怎么可能就这样随便回车库呢?其实还是继续往下开……根本没时间去洗车轮子上的血迹,因为电车的时刻表都是固定不变的,要赶时间才行。” 哥哥说到这里还没什么错误。长大后,我也在别处听过同样的说法。不过,那之后的内容就非常诡异了。 “所以说,有时候车轮的轴心、机器内侧,会沾着人肉渣滓。尸体的肉片就这样沾在上面,跟着车一起跑。” 对于尚且年幼的我来说,光是这些已具有极大的冲击力了,然而更吓人的还在后头。 “然后嘛,你也晓得的,电车开上铁桥时,车身会摇得很厉害。那是因为一般衔接处有高低差,然后呢……那个时候就掉下去了。” “掉下去了?什么掉下去了?” “笨死啦!当然是那些沾在车轮子上的东西啊!那些死人肉,就这样……叭嗒一声。” 哥哥模仿肉块落在地上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年幼的我甚至觉得亲眼看到了那场景。哥哥压低了声音,继续说:“等到半夜时,那些碎肉就开始蠕动,像在找它的同伴一样……然后几块碎肉遇到一起,变成人的形状。” “那就是……铁桥人?” 哥哥一定算计好了时机,因为当时我们正好从大阪环状线的高架桥下穿过。高架桥大概有四层楼那么高,很有威势地横在六车道的国道上。 “铁桥人住在自己出生的铁桥上。电车公司的人晓得他的存在,所以在铁桥下头修了些架子,租给铁桥人住。” 哥哥所说的架子,是“工”字形铁梁横着伸出来的部分。虽然它的大小因桥而异,不过那部分的确足够一个人躺下。 我望着高架桥的背面,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背爬了上来。仿佛真的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会从黑暗中探出头来一般。 哥哥后来说的话,总结起来大概如下。 铁桥人白天一直在铁桥背面的架子上睡觉。对他们来说,从头上开过的电车发出的轰轰噪音,就好像摇篮曲一般。 到了晚上睡醒后,他就躲在铁梁的阴影里,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行人。一直等到没有半点人影后,他才偷偷顺着桥柱往下爬,找餐馆的垃圾吃,去公园喝水。虽然铁桥人并不会袭击人类,但要是碰巧遇上他,肯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所以说,从铁桥下面穿过时,绝对不可以往上头看哦!最好飞快地跑过去!”哥哥最后这么说。 但现在回想起来,这肯定是编造出来的故事。 铁桥人这个名字,以及掉落在铁桥上的肉块蠕动着融合在一起的画面,和我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动画片《妖怪人贝姆》有异曲同工之妙。这肯定是哥哥为了吓唬尚还年幼的我,随口乱编出来的怪谈。 不过,哥哥的企图显然获得了成功。 打那以后,我对那座高架桥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恐惧,就算白天也会尽量绕着走。如果真遇上不得不从下面经过的情况,就憋足一口气冲过去。四条铁轨线并列的高架桥,对于孩子的脚程来说,算相当远的距离。在从下面跑过去的十几秒里,我常常觉得自己就要死掉。 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渐渐觉得,不得不躲开其他人生活在暗处的铁桥人,也很可怜。 因为无法离开自己出生的铁桥,所以他们终身(这究竟又有多长时间呢?实在叫人难以想象)都无法遇见任何同伴。由于人类厌恶他们,所以铁桥人只能藏在铁梁下面,孤独地走完一生。 不用多说,这和我的处境非常相似。 对哥哥而言,情形也应该是相同的,不过当初他是否带着这种念头创作出的这个故事,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也想过问问他,然而还没等我开口,哥哥就去了那个世界。十九岁的夏天,他骑着摩托车猛地撞在了路边的防护栏上。 第二话 我是个寂寞的少年。 在知道“孤独”这个单词以前,我就已饱尝了孤独所特有的铸铁般的味道。不管我身在何种喧嚷繁闹之中,都会感到自己仿佛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 至少在我住的那片区域,我是个“不被需要”的存在,和揉成一团的碎纸屑、零零散散的塑料片没有任何区别。 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有意把自己塑造成悲剧的主人公,有点顾影自怜的感觉。但现在谁都知道,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充满平等与爱的地方。 只要人类聚集在一起,不管是多么小的世界,也会产生秩序,出现阶级。既然有尝到甜头的人,自然也会有人受到伤害。 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选择自己出生的家庭。我会被人看不起,只是因为偶然出生在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家庭。 究竟是为什么,拿出来说没任何意义。从现在的观点来看,那理由真是蠢到可笑。再说,歧视他人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存在什么正当的理由。 所以,如果在某个地方,也有人被歧视、被疏远,你就暂且将他们当做是我和我的家人好了。尽管贴在身上的标签或多或少有些差异,但体会到的那种悲伤与痛苦,应该是相同的。 现在回想起来,分不清是非曲直的岁月,才是我最为幸福的时光。 也许多少存在着贫富差距,但在孩子的世界里,这种差别还不够引起他人的歧视。而当事人的不明就里,才是其最大的要因。 我还小的时候,父母都在附近的工厂里上班,所以白天我待在家附近的幼儿园里。我的记忆大概始于三岁,那时和我同班的孩子大概有十五人。 把当时的幼儿园老师写给我的生日卡找出来看的话,可以发现,当时的我似乎很喜欢照顾别的孩子。想来也理所当然,因为四月出生的我,比同班的任何孩子都大。比如说有个第二年三月生的孩子,也和我在一个班,但我和他之间有近一年的年龄差。在四岁以前,这个差距就显得相当之大了。 所以,那些孩子们的父母,肯定以为我的理解能力和记忆力同他们的孩子一样。现在回想起来,他们曾毫无顾忌地当着我的面说出这些话,比如,要老师把我和其他孩子使用的餐具彻底分开;睡午觉时,尽量不要让自己的孩子睡在我旁边,等等。 当然,我的父母恐怕没想到这些话会传到我的耳朵里。 然而,孩子这种生物,对于与自己相关的话题,都不可思议地敏感。也许通过周围人的言谈举止来推测自己的身份,是人类的本能也说不定。 因此,我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孩子受到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 幼儿园老师对任何人都温柔相待,但家长们却明显在我和其他孩子之间划出了界线。我向他们问好,他们也不理,甚至有的母亲会一脸怒容地对我吼:“道雄君,你不要管我家的某某。”这还算比较委婉的,换句话说就是不要和我家的孩子玩。 为什么自己会遭受这种待遇,那时候的我完全不理解。我甚至从未想到那是因为自己出生于遭受特殊眼光看待的家庭,而且这种风气的存在,更是我连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 令人难过的是,在孩子心中埋下歧视种子的,从来都是大人们。在幼儿园到了中班、大班后,也有接受了父母灌输的无聊思想的孩子。 有一次在玩游戏时,有个孩子不肯跟我手拉手。我虽然没有深加思考,但似乎那个孩子的父母亲在家里说了大量歧视性的闲言碎语(而且相当地夸大其词),于是这个孩子便囫囵吞枣全盘相信了。 在童年时代,孩子们哪怕在极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也希望占据优势地位。所以这种歧视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在同班的孩子中扩散开来,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遭到了所有孩子的差别对待。有的孩子甚至用非常天真的语言,说出十分伤人的话。 当然,听到那些话时,幼儿园的老师大发雷霆,更何况我的父母也没默不作声。对待这一问题时,至少他们都一致认为绝对不应该忍气吞声。 具体细节我不太清楚,据说我的父母找到拒绝和我牵手的那孩子的家长,强烈要求他们为此道歉。由于他们过于激动,差点升级到动手打人的地步。作为父母,他们承受的痛苦恐怕甚于我几倍之上,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结果没过多久,那个孩子就转了幼儿园,整个骚动事件也在我所不知情的地方画下了句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和这个人扯上关系会很可怕”的风潮又蔓延开来,结果我变得比以前更为孤立了。 就这样,在之后的许多年间,我的周围都像竖立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终于,我升上了小学。 最近这几年,学童的人数不够,听说很多学校都面临关闭。而在我读书的时候,情况完全相反。小孩子人数太多,多到教室都不够。 我天性爱热闹,所以学校里活跃的氛围,让我快活得不得了。只要人多,我便会兴高采烈得如同过节一般。 无论是我喜欢读的年级杂志上,还是学校发给新生的传单上,都印着“广交朋友吧!”“和所有的同学一起友爱、快乐地玩耍!”这类话,给予了我难以想象的巨大希望。 我在幼儿园被莫名孤立,然而,我真诚地企盼在小学里能交大量的朋友,而且要和每一个同班同学都成为好朋友。 努力有了成效,在进入小学后不久,我就有了朋友。我积极和许多不认识的孩子交谈,又跟一些不太熟悉的朋友进一步搞好关系,逐步扩大朋友圈子。 然而,不知为何,这样的交往都没能持久。真的,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朋友们逐渐疏远了我。为什么他们不邀请我一起玩呢?在我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前,他们就把我逐出了圈子之外。 当时不管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自豪地认为,自己属于既不撒野也不任性的一类,难道是我的身上存在着连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缺点,因而遭到疏远…… 而清楚告诉我那答案的,是转学来的正浩。 小学二年级的春天,正浩从东京转到我们学校。 我的体型偏瘦长,而正浩则魁梧健壮,皮肤是浅黑色。光看外表,会觉得他这个人很难接近,不过,真说起话来,会发现他是一个爱笑的少年,很讨人喜欢。 刚开始时,转学来的正浩并没受到全班的一致欢迎,理由其实很可笑:大阪这座城市,有过分介意东京的习惯。大阪人像约定俗成一样,自说自话地将对方视作敌手,没来由地摆出较量的架势来。 这种想法而今弱化了许多,但在我还是小学生时,就算在孩子的世界里,也对来自东京的人另眼相看。 简直看不惯,真是招人厌的家伙——同学们常趁正浩不在时,偷偷这么说。他说话不使用关西方言,对于自己来自东京一事很得意(他的确有点这样的倾向,也许他不过是出于对东京的思乡之情),结果就成为了大家的攻击对象。 刚刚转学来到班上,有段时间正浩都独来独往。他肯定也很寂寞吧。而他很快以孩子特有的灵敏嗅觉,分辨出我也处于相同处境,于是便主动跟我说话。 我们难以置信地合得来。 他对我的处境一无所知,非常自然地与我相处,我也不必顾虑重重。没过几天,我们便开始以“小道”“小正”来称呼对方。 自然地,他邀请我去他家玩。要说起来,我们住的地方虽然离大阪的繁华区很近,但却说不上是很好的地段。他的妈妈大概也希望他在熟悉附近之前,先待在家里玩,所以我们大多数情况都在他家玩。 他家在一条叫K的大路上,离我家非常远。以学校为中心,我们两家分别在相反方向的两端。要是走路去的话,以我的速度,大概要二十多分钟。 不过,就算花上这么多时间,也十分有价值。因为他的妈妈,以及他在同一所学校读五年级的姐姐,全都欢迎我。 他妈妈和他一样,是个开朗爱笑的人。而他姐姐则正好相反,是个很安静的女孩。她戴着的红边眼镜与她很配。她跟我们一起玩“人生游戏”,或者用扑克牌玩接龙。乐意的时候,她还常常会读书给我们听,我特别喜欢她的声音。或许那个时候,我对她抱有某种淡淡的憧憬吧。 去得太频繁了也不太好……我曾顾虑过这点,但待在正浩家时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让我很欢喜。每次我到他家拜访,都很受欢迎,大家对我也很好。而且他家又是新房子,比起我那几个破棚子凑在一起的家,可不在一个层次上。 我在他家最大的乐趣,就是“午后茶”时间。 说白了就是下午三点的零食时间。我以前听说过这个词,但在那之前,还从没真正见识过。而他家端出来的,尽是不曾见到过的昂贵点心。要是我觉得这太高档了实在难以伸手,他妈妈还会责怪我说,小孩子顾虑那么多做什么。 吃点心的时间,同时也是聊天的时间。 不管我们手头在玩什么,都会立刻中断游戏,聚集到客厅里,然后悠闲地吃点心。这时候,正浩的姐姐也一定会来,加入我们的谈话。 即使除去美味的点心不计,我依然还是喜欢这段时间。因为能见到正浩的姐姐。 有一次,趁他妈妈不在,我们开始大讲起恐怖故事来。那个时候还没有现在这样的稀奇古怪的都市传说,所以话题的中心主要集中在德古拉、弗兰肯斯坦之类的怪物身上。 这时,我突然想起“铁桥人”的故事,便说给他们听。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那不过是哥哥编出来的故事。 “小道,那是真的吗?”听完我的故事,正浩两眼发光地看着我问,“那么,车站旁边那座很大的高架桥上也有吗?” “应该有。” “好啊,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吧。” 小孩子对于这种事情没什么抵抗力,从古到今都一样。我和正浩越说越来劲,甚至计划下个星期六的下午一同去看。 “还是算了吧,正浩、小道你们都别去。”听着我俩对话的姐姐终于插嘴了,“要是看到那个铁桥人,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对吧?”她的话里既有生气的语调,也有害怕的成分,“而且那个怪物,一直一个人,感觉好可怜啊。” 当然,这只是随着话题推移顺势而出的一句话。但对我来说,这句话却包含着巨大的意义。因为我从没意识到,原来还可以这样体察事物。 没错。 孤独的铁桥人,与其说是令人恐惧的对象,其实更是悲哀的存在。 “说什么啊,姐姐,你其实是怕了吧?”正浩揶揄道。 “我才不怕呢。” 就在姐姐逞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客厅门突然开了。正浩的妈妈为我们端来了第二杯牛奶。因为她手上端着餐盘,所以是用肩膀将门顶开的,因而发出的开门声比平时要大。 与此同时,姐姐吓得几乎跳了起来,一把抱住坐在旁边的我。 “怎么啦?”他妈妈带着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问,而我们则放声大笑起来。 正浩开玩笑说,我和他姐姐是般配的一对儿,他姐姐红着脸,摆出一副准备揍弟弟的架势。 至今,儿时那一刻的快乐记忆,依然铭刻在我心里。而正因为如此,后来发生的事情,才将我彻底地打入了地狱的深渊。 那应该是七月初的事。 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学校约好了一起玩,这天我又去了正浩家。那天热得可怕,整个城市仿佛要被太阳熔化一般。我顶着毒辣的太阳,趿着拖鞋朝正浩家走。当时还没有多少高于两层楼的建筑,所以走在路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新世界的通天阁。 我到了他家,像往常那样摁了门铃。回想起来,装有这种玩意儿的家庭在当时绝对罕见。他家的大门前撒了水,四周飘散着一股水泥的味道。 没过一会儿,正浩来开门了。看起来,他似乎刚刚被骂了一顿,脸上带着一丝阴沉。 “对不起,小道,我今天不能跟你玩了。” “唉,你是不是有事?要是有事,就没办法啦。明天再玩吧。” “不是,明天也不能玩了。” “明天也有事吗?” 这时,他姐姐从家里出来,眉头紧皱,好像很不开心。就在我准备开口跟她打招呼时,她非常不耐烦地开口了。 “你不要来烦我弟弟了,跟你这种人一起玩,搞得我们也被人看不起……今后,请你不要再来我们家了。” 那表情,和拒绝同我牵手的那个孩子的表情,相似得叫人害怕。几天之前还亲切地叫我“小道”的姐姐,现在居然冷淡地称呼我“你这种人”,这让我万分震惊。 “对不起。”我道了歉。 虽然我也不知为何,却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 这时候,出门买东西的正浩妈妈正好回来。她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一瞬间,我觉得她的表情好像在说“真是没办法啊”…… 但下一秒,她却一如往常地说了声“我回来了”,便进了家。他妈妈装作没看见我。 “对不起,小道。”这么说着,正浩轻轻关上大门。 正浩的家人以前不知道我们家的处境,肯定有人告诉他们:和那个孩子扯上关系不会有什么好事…… 也就是说,正浩和他的家人只用了三个多月,就融入了这片地区…… 但是,我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 任何人都不希望卷入是非,都会选择交往的对象。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不曾有过责怪或诅咒那些只想选择中立的人。我没有那么傲慢。然而,对只想过普通生活的我来说,总被人嫌弃,实在很心寒。 我又没了朋友。 当然,我家附近还有许多与我处境相同的孩子,但他们也已建立起了小团体,如今早已没有供我容身的缝隙。有时候,哥哥会和朋友们带我一起玩,但毕竟我与他们的年龄差太大,玩游戏时,我难以跟上他们的脚步,很快就被冷落在一边。 大概谁都记得吧,小学时代的一天感觉很长。有几天,学校只有上午有课,从下午到傍晚都是孩子的自由时间。如果和朋友们一起玩,或许时间眨眼就过了,但独自一人,便会显得格外难熬。 我只能在外面徘徊。 有时候,我甚至走到两站电车外的街区,在公园和偶然相遇的孩子们一起玩。有时我们能一起开心地玩耍,但那些孩子们很难称得上是我的朋友。第二天,就算我去同一个公园,也不一定能碰上他们,而且就算碰上,他们肯不肯再跟我一同玩,也是未知数。 我简直就像一个流浪汉。 第三话 来说说我遇见美羽时的事情吧。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她名字的确切写法。最开始联想到的其实是“美和”,但从头一次见面起,我就觉得应该是美丽的羽翼,也就是美羽。 不过,我不能否定,这可能是我在心中捏造出来的记忆。对于我来说,美羽和拥有美丽翅膀的蝴蝶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所以说,我们暂且叫她美羽吧。 我头一次碰见美羽,是小学二年级的秋天。那时,十月已过了大半。 那天是星期三,地点是大阪市营的M陵园。 那座市营陵园在当地被人称做A野墓地,地处市区,面积相当大,呈标准的长方形,宽两百米,长四五百米。面朝马路的一侧围着铁丝网,而面朝住宅区的一侧则是砖头砌的墙。 这一天,我和平时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路上。我的父母都在工作,其实待在家里也未尝不可,但我很讨厌在不是雨天的日子把自己关在家中。追求阳光与风,一定是小孩子的本能。 我会走到A野墓地,是个纯粹的偶然。不知不觉地,在寻觅不曾涉足的去处的途中,我走到了墓地近旁的路上。 越过铁丝网朝里面看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进去看看,接着便立刻付诸了行动。也许有人奇怪,连“铁桥人”都会害怕,为什么会……不过事实上,只要亲自前往,恐怕任谁都会动念入内一窥真面目的。再说那天天气又好,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 我走进陵园,里面大大小小的墓碑好像未来城市的缩影般,排列得整整齐齐。虽然不知道数量多少,但在孩童的眼中看来,坟墓仿佛绵亘不绝,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在大阪下町,建筑之间的距离都很近,总有一种密密麻麻的感觉,墓地也仿佛受其影响,密度很高。 那座陵园的广阔,让幼小的我吃惊不已。从热闹非凡的通天阁步行五分钟之处,竟然会有这样的“亡者之国”。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墓碑,而且在一处安静的住宅区旁边,实在不可思议。 后来我才知道,A野墓地原本位于南边千日前(现在那地方人来人往,但过去是刑场),从明治时代开始,逐渐迁移到现在的地方。的确,认真观察墓地的话,可以看见不少古老的墓碑。 我怀着探险般的心情在陵园里走。 陵园里几乎没有树,只有献在墓前的花朵,给这个灰色空间涂上了一抹色彩。有些墓碑尖尖的,像火箭一样,有些装饰着如同神轿一样的屋顶。在墓区里,很容易就能分辨出穷人与富人的墓来。有些狭窄的地方硬塞着许多很小的墓,有的墓却独霸着能容纳二十个穷人墓的大片空地。 墓地的尽头,是几座铁丝网围起来的大石碑,其中一座是警察的墓,似乎是殉职的人,或者是地位高的人,不过我不是特别清楚详情。 在其旁边,是一个奇妙的细长石碑,上面雕刻着“无缘佛”三个字。然而,那时候的我,完全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喂!” 就在我抬头看着石碑时,有人突然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下手的力道完全不像打招呼,重得让人觉得很痛。我吓得一蹿三尺高。 “哎呀哎呀,吓着你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回过头,只见一个高中生年纪的女孩正冲着我高兴地笑。 她穿着一件白色上衣,外面披着淡樱花色的薄外套,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裙子。头发刚过肩膀,左右梳成两条辫子。肤色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呈现出健康的色泽。 “小弟弟,你知道这座大坟墓是什么吗?” 她的语气好像确定我知道一样。我抬头望着石碑,脑海中一片混乱。 “这个墓叫无缘佛,是为那些死后没人知道来历、身份的人修的。”女人用如同导游般的语调说。 她说起话来带有一点关西腔,但对于我这样的本地人来说,却显得颇为刺耳,听起来有些不协调。一听便知,这是来自外地的人,生硬地说着刚刚学来的关西话。 “不过说什么‘无缘’,你不觉得太刻薄吗?人生在世,怎么可能跟谁都没缘呢?难道就没有其他的说法了吗?” “这个……的确是啊。” 我有些紧张。因为这女人和当时很受欢迎的某长发年轻女歌手长得很神似。要是她松开辫子,再穿上条连衣裙,恐怕我会分辨不出来吧。 “你是来扫墓的吗?”女人将手插进薄外套的口袋,略带羞涩地问。 “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只不过是心血来潮才进来的,“我随便进来看看。” “是吗……站着说话多累,要坐吗?” 我照她说的,在无缘佛石碑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女人也坐到我身边。 “小弟弟你长得真可爱,几年级啦?” “二年级。” “是吗?个子挺高的嘛!我还以为你四年级呢……要吃糖吗?” 女人从裙子口袋里摸出大颗圆形糖果,分给我一颗。糖被女人捂得暖暖的。 “姐姐是来扫墓的吗?” “不,我也不是……怎么说呢,我觉得待在这里挺舒服的。”女人这么说着,冲着我微微一笑,“对了,刚才真是不好意思,把你给吓坏了吧?” “那是当然啊,在墓地里头遭人猛拍一下肩膀,换谁都会吓到啊。” 那一瞬间,自己大概惊叫了一声吧。这么想着,我突然觉得很害臊。就算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也会产生这种想法。 “其实,你的背影和我弟弟很像,所以我忍不住……”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嗯,所以说,你不要生气哦。” 她说的关西话在我听来,仍是十分怪异。 后来,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美羽,不是高中生,而是附近一家咖啡馆里的打工女。我也告诉她自己叫道雄,有个哥哥。 “嗯,你叫道雄啊……那,我可以喊你小道吗?” 听到美羽这么说,我突然感到有些伤心。因为管我叫小道的,只有正浩和他姐姐。 “行啊,我的朋友也都这么喊我。”紧张感逐渐消散后,我改用极为普通的口气回答道。 “那么小道,你跟我说说学校里的事情吧。” “学校里的事情?” “没错……今天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或者你朋友的事情。” 我不明白美羽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但她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我觉得不应该拒绝。 老实说,这问题让我很苦恼。自从正浩不再跟我玩后,对我来说,学校就不再是一个快乐的场所了。 没有人欺负我,也不是完全没人肯搭理我。如果我主动开口,班上也有同学会跟我交谈。所以从表面上看,我并没有遭到孤立。 但实际上,我却很孤独。感觉到处都没我的容身之所,光是待在教室里都觉得痛苦。那时候,我的心境简直就跟“铁桥人”一模一样。 换作现在,孩子以此为理由拒绝上学,倒也不是什么怪事。但在那个年代,如果没生大病,是绝对不会产生不去学校的念头的,更不要说小毛病了……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这么认为,所以学我还是去上的。 被美羽这么一问,我发现没有什么内容可以分享给她。就算说那些班里发生的事,那故事之中也没有我的参与。 “你班上有好玩的同学吗?” “有啊,有一个叫良助君的……” 我想起有趣的事情,说那个经常逗全班同学大笑的良助君。我跟他同一个幼儿园毕业,所以关于我的过去,他知道得很详细。虽然小学进了同一个班,我们两人之间却几乎没有说过话。 然而,在跟美羽讲起他的事情时,不知何故我却更改了事实,给自己分派了一个与他是要好朋友的角色。我也不明白为何如此。也许这么讲比较容易吧?又或者说,自己在内心深处真的这么希望? “那个孩子挺有意思的,不过小道也很有意思哦。” 美羽高兴地听着我的故事。被她表扬后,我越发高兴,开始一件又一件地讲起学校里发生的事。把那些自己旁观的见闻,都当作自己的真实体验说了出来。 很快,西边的天空燃起了火烧云。 “马上就要天黑啦,小道你也得赶快回家咯。” 美羽提醒了一下不知道何时起开始喋喋不休的我。这就要和这个姐姐告别了吗?我想着,心里有些难过。 “小道说的事情都好有意思,下回再说给我听。”随后,美羽给了我一件我最希望得到的东西,“下个星期三,也到这儿来聊天好不好?” 我毫不犹豫地猛点头。那时候的我,最盼望得到的东西,就是下次和我一起玩的约定。 <hr /> 注释: 第四话 那之后,我每个星期三都在M陵园和美羽见面。 开始时,我们只是聊聊天,熟络后,我们便开始在那广阔的陵园中躲猫猫,追赶打闹玩游戏。如今,那座陵园中到处都设置着监视摄像头,搞不好就是因为有我和美羽那样的可疑分子呢。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我,为什么不觉得奇怪呢?不管她多么喜欢小孩子,十八岁的女生为什么会约一个小学二年级学生一起玩呢? 大概是因为年纪还小,当时的我还没有足够的智慧来考虑这么深的问题,不过,有一个细节让我觉得非常奇妙。 美羽从来没让我看见她离开。 星期三下午,我一般下了课后直接去陵园,而美羽几乎每次都已经先我而到,她总是坐在无缘佛石碑旁边的长椅上等我。接下来的三小时,她听我讲学校里的各种事情,跟我玩各种游戏,等到晚霞出现便提醒我回家。我们总是在陵园的入口处道别,美羽总是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离开。 我不断地回头,每次美羽都会抬起一只手冲我挥别,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一直望着我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她家究竟住在哪里呢? 头一次相遇时,她说她家就在附近,却没告诉我具体在哪条街上。难道说,这里面隐藏着什么秘密吗? 该不会…… 也许她不是人类?我这么胡思乱想着。虽然听起来有些荒唐,不过对于小孩子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联想。 或许,在那片广阔的陵园中,有一座墓碑属于一位名叫美羽的十八岁女性。还是说,其实在那座无缘佛的石碑下…… 然而,就算真是如此,我也无所谓。那个时候的我,哪怕对方是“铁桥人”,也愿意跟他做朋友。应该说,像他们那样的存在,反而让我觉得更为亲近。 不过亲眼看到美羽时,这种妄想就彻底粉碎了。 她总是充满了朝气和活力,表情生动活泼。她睁大眼睛听我说话,时不时露出笑容。 每当看到她的脸,我都觉得非常幸福。她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我才不在乎呢。这么想着,我几乎从未打听过她个人的事。就跟《白鹤报恩》那个故事里一样,如果在知道真相的同时会失去她,那我情愿就这么被蒙在鼓里。 有一天,我和美羽在广阔的陵园里玩躲猫猫,玩了一会儿后,我们像平时那样在无缘佛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来休息。 “要吃巧克力吗?” 美羽这么说着,从小包里取出一块厚厚的巧克力。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美国的好时巧克力,不过当时很少有机会见到外国的零食,因此在我看来,那块巧克力无比巨大。 “好大的巧克力!” “昨天别人送给我的,我想正好给小道吃。”美羽的关西话依旧带着奇妙的语调。 剥开包装纸,美羽没有半点犹豫就将巧克力从正中央一掰为二。折断时,她还轻轻地叫了一声“嘿哟”,听起来分外可爱。 “今天天气真好。”美羽坐在长椅上,将穿着拖鞋的双脚毫无目的地轻轻摇来晃去,一面说道。 的确如她所说,阳光暖暖的,简直让人难以相信现在已是十一月。 “学校怎么样?”美羽像平时那样问。 “很开心!对了,前几天……”我像平时那样,开始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某个同班同学在吃午饭时讲笑话,结果笑得把牛奶喷了出来,遭到了大家嘲笑。当然,实际上我跟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在我的讲述中,我却位于群体注目的中心。 “哈哈哈,小道的学校里尽是些好玩的人呢。” 不知道事实真相的美羽,兴致盎然地听着我的故事。说起来,我对此也感到内疚。但是我这么讲着讲着,不知不觉间仿佛觉得自己真的每天都过着如此快乐的日子,意外地感到心情振奋不已。 这时候,突然,我在眼角的余光中捕捉到一个扇动着的白色物体。 “啊,是蝴蝶。” 那是一匹非常普通的菜粉蝶(正确的数法应该是一只,可是我从小就习惯这个说法,还请原谅)。像是受到了温暖阳光的引诱,它在无数的墓碑上方努力飞舞。 “笨蝴蝶……以为到春天了吧。”我不禁小声嘀咕。 那个岁数的我,不过刚刚站在人生的入口,但却为这只冬天的蝴蝶感到悲哀。 我不知道菜青虫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变身为蝴蝶,而它们一定错以为自己的季节已经到来,于是慌慌张张地羽化成蝶。然而,在它出生之处既没有花朵,也没有朋友。结果,它们就这样白白浪费了仅此一次的贵重生命。 飞舞的蝴蝶在空中描绘出一道不规则的轨迹,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也是那样。 我不得不遭受强加于己的轻蔑,没有朋友,终日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我就是畏避众目的“铁桥人”,迷失的冬日之蝶。 “为什么你说它笨?”美羽一脸疑惑。 “怎么不笨了?生命只有一次,它却错把现在当春天,出生在这种季节……冒失鬼也该有点分寸。” 我这么回答完,美羽伸出食指戳了戳我的额头,说:“你才是冒失鬼呢。” “咦,为啥?” “那些蝴蝶并不是现在才刚刚出生哦,它是一直活到现在。” “这怎么可能?” “真的哦。它在春天出生,度过夏天与秋天……一直在什么地方活着,直到现在。” 我没有立即相信美羽的话。 我是小孩子,但也知道蝴蝶的弱小。比纸还轻薄的翅膀,比任何昆虫都柔软的躯体,纤细的触角,这是仿佛碰一下就会破碎的娇嫩生物。若捕捉到手里,它会立即死去。 “你可不要小看了它们。蝴蝶其实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哦。”美羽用不地道的关西话说,“对啦,在我的故乡,有一种蝴蝶树。” “蝴蝶树?” 我想象的是能结出蝴蝶的树,就像苹果树能结出苹果一样。 “准确地说,应该是停满了蝴蝶的树。在森林里,少有人烟的地方……成千上万的蝴蝶聚集在一棵树上过冬,所以远远望去,就好像冬天也开满了花。” “蝴蝶能越冬吗?” “在我故乡的话。” 这可真令人难以置信,那样柔弱的生命,竟然能熬过寒冷的冬天。 “美羽姐姐,你的故乡在哪儿?”我顺口这么问,而美羽脸上却瞬间露出一丝阴云。 “在很远很远的南方。”美羽的视线追随着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边这么回答。间隔了短暂的几秒后,她又加上一句:“不过我已经回不去了。” <hr /> 注释: 第五话 我依旧无法相信蝴蝶能够越冬。在我看来,蝴蝶绝对是弱小生物的头号代表。 有一天,我到学校的教师办公室去向老师请教。担任班主任的女教师一时答不上,不过坐在她旁边的一个中年男老师,却很有兴趣地插嘴进来。他不是班主任,是专门教自然课的老师。 “道雄,你晓得的还挺多嘛,这种蝴蝶真的有哦。” 那位老师就近抓来一张纸条,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把纸递给我。纸条上写着“琉球青斑蝶”几个字,仿佛咒文一样的蝴蝶名字。 “告诉你很容易,不过最好还是你自己去查。去学校的图书室,里头有昆虫图鉴。” 放学后,我兴冲冲地跑去学校图书室。翻开供小学生阅读的昆虫图鉴,知道确实有一种名叫琉球青斑蝶的蝴蝶,会聚集在树上过冬。文字说明旁有张不太清楚的照片,果然如美羽所说,看起来的确很像“长满蝴蝶的树”。 也许是为了激发小学生的学习兴趣,那本昆虫图鉴上还有关于昆虫小知识的边栏。我从边栏里得知了“冻蝶”这个词,意指能够一直生存到寒冷季节的蝴蝶,在俳句里面经常会使用到。 你可不要小看了它们。蝴蝶其实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哦。 看到这个词时,美羽的声音仿佛在我耳边响起。 我一向以为蝴蝶很弱小,没想过它们竟然拥有这么坚韧的生命力,我觉得心底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就在这时,正浩和班上的同学一起走进图书室。那天是只对二、四、六年级开放借书的日子。 自从七月的那件事情以来,我和正浩之间出现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他无视我的存在,我也觉得和他碰面很痛苦。我已经认了命,所以经常会主动避开他。 在走进图书室看到我的那一刻,正浩的表情略微有些僵硬。我装作没有看见他的样子,重新埋头于手中的图鉴。 没想到几分钟之后,正浩离开一起来的朋友,跑过来跟我打招呼。不过他没有称呼我为“小道”。 “你在看什么?” 我困惑不解,把书的封面给他看:“昆虫图鉴。” “咦……你喜欢虫子吗?” 老实说,以前我并非特别喜欢昆虫。但是,那段时间我的确喜欢上了蝴蝶。所以我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后来正浩被朋友们叫走了,但在时隔这么久之后,又能跟他说上两句话,让我很高兴。 接下来的星期三,我又见到了美羽。 那天,美羽带来了我最不喜欢吃的彩糖,这是在果冻里加入砂糖做成豆子形状的点心。每粒糖豆大概通心粉大小,染着粉红、橘黄等各种鲜艳的色彩。奇甜无比,只吃一颗,我就觉得脑子腻得晕乎乎的。这东西就和做法事时要吃的“落雁”一样,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鬼门关。 “我在图鉴上看到蝴蝶树了。”我用门牙一点点地磕着糖豆,一边说。 既然收下了美羽给的糖豆,我自然不能不吃。 “真的?像你这样有问题就去查,真是了不起!”美羽依旧用那毫无长进的关西话表扬我。 “那个叫琉球……青斑蝶的蝴蝶,对不对?生存在最南边的岛上。” 我说了那个岛的名字,美羽听天由命般地回答:“那个地方,是我的故乡。今年夏天我到大阪来……来工作。” “这样啊。” 回想起来,美羽谈起关于自己的事情,这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的故乡是个很好的地方。” 而后,美羽跟我讲述她的故乡如何美丽、如何漂亮。虽然我连那个岛的确切位置都不知道,但是仅仅听她的介绍,我便已觉得那是人世间的天堂。 “你为啥要离开那么好的地方呢……一直住在那里不好吗?” “是啊,我也想回去了。” 听我这么说,美羽露出伤感的表情。上次我跟她见面时,她似乎说过,她已经回不了故乡了。 “以前跟你提起过的……我有个弟弟,现在读小学四年级,跟小道一样可爱。” 我回想起头一次与美羽相遇时的情景。因为我的背影和她弟弟很像,她才忍不住主动向我搭讪。 “其实那个孩子现在病了,脑子里长了一个东西……为了治好那个病,得花很多钱。所以,我爸爸问别人借了好多钱。我得帮忙一起还钱才行。” 尽管说的是如此痛苦的事,美羽的表情看起来却意外地平静。但这一定是她强装出来的吧,我想。 “可是美羽姐姐不是在咖啡店里工作吗?在咖啡店里能赚很多钱吗?” “这个……赚不了多少钱啊。不过,我只能在那种地方工作。” 我想象着美羽身穿咖啡店制服的模样,肯定和莉香娃娃一样可爱吧。 “我也想去美羽的咖啡店看看。” 我这么一说,美羽扑哧笑出声来。 “这样啊……等小道长大后再来吧。” “不是大人就去不得吗?” “我们店只卖咖啡哦。不能喝不加牛奶和糖的黑咖啡的人,就不能进我们店。” 美羽这么说,笑了。 <hr /> 注释: 第六话 像这样回忆与美羽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时,我才发现关于她的记忆其实很少。 我们在十月中旬头一次相遇,十二月初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结果,在墓地见面总共也就七八回而已,不,没准也许更少。 然而在人生的旅途中,有些短暂的相遇,甚至比一起厮守五十年更让人难以忘怀。或许正是因为太短,所以印象才会那么深刻,才会如此鲜明地铭刻在我心上。 和美羽一起在陵园里奔跑游玩的日子,已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但是,最后那天,她哭泣着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时的体温,以及她心跳的鼓动声,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怀。 与美羽在陵园的快乐时光毫无预兆地结束了。如同刚才所说,那是十二月初的事。 那天也是星期三,我放学后回家一放下书包,便径直奔向A野墓地。对那时的我来说,只有和美羽一同度过的时光,才是快乐的,每个星期我都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每次美羽都会比我先到。然而那天,我却先抵达了无缘佛的石碑旁。当时我还想,这样一来就可以知道美羽究竟是从哪个方向来陵园的了。 我趴在墓地的铁丝网上观察着一旁的大马路。这条路名叫A野路,是主干线道路之一,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后来沿着这条路又修建了一条高速公路,不过往来的车流却丝毫没有减少,估计是因为这条路连接着通天阁、动物园这样的繁华地区吧。 没过一会儿,美羽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路对面。 她果然不是幽灵嘛! 我稍稍松了口气。要是美羽突然出现在陵园中,那可真有点恐怖…… 美羽明白无疑是从左手拐角处出来的,那应该是她家所在的方向吧。 我决定在美羽抵达墓地前,老老实实等在长椅上。因为她可能不希望让我知道她究竟从哪里来。 这天,我在小卖部买了十日元三个的煎饼。因为平时总是吃美羽带来的零食,我很过意不去,打算今天请她吃。三个不太好分,但把其中一个一分为二就好了。 美羽一定会很高兴吧,我偷偷瞅着纸袋想。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鼻尖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一下。 “哇!” 我急忙把头撇开,想看个究竟。我拼命想把视线聚焦到那个动来动去的物体上,却很难对准。 “啊,是蝴蝶!” 终于,我看清楚了,那是只蝴蝶。没错,是一直幸存到冬季的冻蝶。 那只蝴蝶看上去跟凤蝶差不多,只不过本该是黄色的部分,变成了非常漂亮的蓝色,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蝴蝶。不过我对此并未感到特别的疑惑,因为我对蝴蝶知之有限,并没有到无所不知的程度。 蝴蝶大概喜欢坟墓吧? 这是我第二次在这里看到冻蝶。或许它们是被墓碑前摆放的鲜花所吸引,才飞来此地的吧。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飞舞的蝴蝶,一边在心里祈求它能一直待到美羽来…… 没一会儿,美羽出现在了陵园入口。她立即发现了我,朝我快步走来。 “美羽姐姐,蝴蝶又飞来啦。”我对来到近旁的美羽说。 听到我的话,美羽像被冻住了般,猛然停下脚步。她手中的小小拎包掉在地上,装着大理石巧克力的铁罐子从里面咕噜咕噜地滚了出来。一定是专门带来给我吃的吧。 “怎么啦?”我问。 然而美羽没有回答。她好似看到了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一样,目光紧紧盯着那只蝴蝶。 “这……是蝴蝶树的蝴蝶呀。”终于,她痛苦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这就是……琉球青斑蝶? 怎么可能?这种蝴蝶只生活在温暖的南方岛屿上。就算迷了路,也不可能飞到地处关西的大阪来。 “不会吧。” 我也仔细打量着蝴蝶。可惜,上次在图鉴上看到的琉球青斑蝶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已无法清楚地回忆起来。 而几秒钟后,发生了更叫人难以置信的事。 “……哲也。” 就在美羽对着蝴蝶这么轻轻呼唤的一刹那,那只蝴蝶却突然消失在了空中。就在我们的眼前,如同融化在了冬日苍白的阳光之中。 “消失了?”我急忙环顾四周。 我从图书室里的那本昆虫图鉴上得知,蝴蝶飞行的轨迹之所以不规则,是为了使鸟类和其他昆虫难以捕捉它们。所以人的眼睛偶尔也会被唬弄。但身影突然消失、完全寻找不到,却恐怕不大可能。这附近既没有灌木丛,也没有树林。 “小道……刚刚那只蝴蝶,也许是我弟弟哲也。”美羽愣愣地说,“那个孩子以前说过……等病治好了来看我……万一不行了的话,他的心也要变成蝴蝶,飞来和我会面。” 说到这里,美羽突然放声大哭。毫不害羞,没有顾虑,仿佛小孩子般咧着嘴痛哭起来。 “哲也……你是不是已经死了?为什么不再坚持下去?”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只是一心想守候在她身旁,于是便怯生生地站到了她身边。美羽突然一把将我抱入怀中。 “哲也,哲也!” 美羽的眼泪好像雨滴般落在我的头上。我只好代替她那叫哲也的弟弟,一动不动地被她搂在怀里。 没错,那只蝴蝶……的确消失了…… 我将数秒钟之前亲眼目睹的景象,反反复复在脑海里重现。明明近在眼前的蝴蝶,却像烟雾般消散在了空气中,我可以确定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难道刚才的……当真是美羽的弟弟吗? 我不可能知道这问题的答案。然而听着美羽的哭泣,我也渐渐难过起来,跟着她一起放声大哭,虽然我连她弟弟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第七话 那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来我再也没在A野墓地看到过美羽。就算我星期三等在陵园,她也再不曾来过。 也许,她的弟弟真的死了,她回故乡参加葬礼了;或者她有别的事情要做,没办法抽空过来。我这么想着,连续两个星期三没有等到之后,我开始在将近年末的街道上徘徊,寻找她的身影。 她并不是讨厌我才不来的,只有这一点我能确定。 “谢谢你……小道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哦。” 因为在看到幻影蝴蝶的那一天,哭完了之后,美羽不断地对我说这句话,一边亲了亲我的脸颊。 那时候,我虽然只是个八岁的少年,心里却产生了一个宏伟的目标——我想让她幸福。 所以,我在街上寻找她的身影,也是极其自然的事。 找到美羽的地方,其实离A野墓地相当近。 那地方叫t新地,也就是过去的红灯区。那里至今依旧保留着过去的营业方式,这相当罕见,所以在好事者当中,属于很有名的场所。 那里排列着许多电影布景般的小房子,房门大开,女性好似商品摆设般坐在门口。即使天寒地冻,她们也裸露着肌肤,为了吸引来来往往的客人拼命露出微笑。近旁往往站着一个招呼客人的老太婆,卖力地跟过路的男人们搭话。 在四下寻找美羽时,我误打误撞地走进了街区的这一角落。 听说很早以前,这一片地方由围墙隔离而独立成区,但如今已经成为普通的街区的一部分,谁都可以穿过那条小路。 当我看到这条街的时候,感受到了比发现A野墓地时更为强烈的震撼。因为我实在没有料到,在家附近能够步行前往的范围之中,竟然有着如此脱离现实的场所。 当然,那地方究竟是做什么买卖的,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对于年仅八岁的孩子来说,那是不可能理解的。每幢房子门前都悬挂着粉红色的电灯。那灯光将白天的小路染上一抹淡淡的妖异颜色,让我觉得很恐怖。 美羽就坐在派出所附近一栋小房子的门厅里。她化着漂亮的妆,坐在粉红色的灯下,如同洋娃娃一样微笑着。 “美羽姐姐!” 发现她时,我实在难以按捺心中的喜悦,想也没想就朝她冲去。她认出我后,露出了和以前不同的笑容。站在旁边的老太婆皱着眉头,朝我挥舞了几下手,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定是“滚到一边去”的意思。 这时,突然有人粗暴地拽住我的手臂。我一屁股坐倒在沥青路面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搞啥鬼,你这个小孩子在想啥!不要妨碍我们做生意!” 我刚抬起头,便有一个乒乓球拍般大的厚巴掌扇上来。我朝上面看了一眼,是个黑道上的汉子,他正凶神恶煞地俯视着我。 “这里不是你这种小鬼随便来玩的地方!赶快给我滚!”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那男人一定已经手下留了情,但我依旧觉得头脑昏昏的,耳朵里也嗡嗡作响。 “小道。”美羽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进耳中。不知何故,感觉离得很远,仿佛头上蒙了块毛毯似的。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小道的。你今后不要再来这里了。好好学习,做个了不起的人。” 我回过头,只见美羽脸上露出似乎是怜悯我的表情,向着我呼喊。她身上薄薄的衣物将胸部的曲线勾勒得一清二楚。她是那么美,美得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 原来美羽也是蝴蝶…… 嗡嗡作响的脑袋一隅,隐隐约约传来这个想法。 几天后,新年来了。 恐怕说不上是见不到美羽的一种补偿,但我的确收到了一份很美好的礼物。正月初二那天,正浩到我家来玩。 “小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自从夏天那次事情之后,正浩夹在不许他与我接近的家人和认为我是朋友的良心之间,好像也非常苦恼。 “别人怎么说都没关系,小道,你能不能再跟我做一回朋友啊?”这么说着,他向我伸出右手,至今我都无法忘记他当时的表情。 “你的大阪话说得越来越好了。” 我这么说着,握住了正浩的手。打那天起直到现在,他始终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至于美羽后来怎样了,十分遗憾,我无从得知。 我依照她的忠告,在长大成人之前,没有再靠近过那条小路。总算长到不会再被殴打的年龄后,我曾去几家店里打听过,可是没人知道她的下落。认真想来,我甚至都不能确定美羽这名字究竟是真是假。 但是,我相信她现在一定在什么地方过着美好的生活。就像她自己说的,蝴蝶,其实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每当回想起她时,我都会陷入幻想。 在人们的视线无法企及的角落,比如潜藏在铁桥的缝隙之间的怪物,一定不会是孤苦伶仃的。 此刻,一定有成千上万的蝴蝶,正安静地睡在那里,等待着光辉灿烂新季节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