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精选集3·冷月夜》 面试 会客室灯光调得很暗,临时布置成一个阴森恐怖的地狱。 这几天,有招募哗鬼演员的活动。 魏经理亲自负责筛选,因为点子是他想出来的。同行竞争很激烈,在十月,都为“万圣节”增添节目。他们这家大型卡拉OK特地招聘近百位“哗鬼”,轮班在餐厅、私家房和猛鬼派对中,制造吓死人的气氛,吸引更多顾客。 店方早已拟好那些油炸老鼠、血崩癩蛤蟆、眼球脑浆沙律、血池地狱甜品、骷體骨炒饭、蜘蛛巧克力……之类菜单,极尽惊吓核突之能事。 “487号,你现在想象一下,自己是赤脚走碎玻璃,满清十大酷刑。” 487号是个充满活力的金毛高个子,他开始一步一步踩在虚拟的碎玻璃上,脸容扭曲,几乎连双目也凸出,痛苦万状。 “腰板太挺了。”魏经理道,“每一下应该痛到人心人肺,弯腰痉挛要夸张。” 487号因太失真过不了关。 应征者踊跃,这几天面试的,很多在第一关便被淘汰了。 来的都是青春热诚的年轻人,好奇,爱玩,有表演欲一当然薪酬不错,一个月有一万元。所以千多人争近百个席位,他可以精挑细选。 605号是个活泼的女孩,她被火山熔岩烫得扎扎跳的失控状,又滑稽又痛楚。 过关后又自备一双红绣鞋和假发来扮吊颈鬼,舌头伸出来——忽然忘记了安装假长舌,功亏一篑。 之后,他接见了好些“吸血僵尸”、“电锯狂魔”、“枉死城冤魂”、“7尺鬼”、“女巫”、“雪妖”、“恶魔”、“食人怪兽”……魏经理总是提出要求: “你要幻想自己追斩善良的人,肌肉绷紧目露凶光才有杀气。” “喝过果汁变成怪兽,要似兽,不似人。疯狂吼叫。” “痛苦得要死了,就不能惜身,当然满地翻滚,叫声凄厉。” “你这副表情怎么吓人?不如你扮被吓的那个好了。” 一连数日面试后,已有审美疲劳。这日探头看看走廊,还站着好多人,排成长龙。 他道:“你们先去吃午饭,我也得休息一下,两点半再开始吧。”又向表现不错、心里有数的应征者说:“你们几个五点钟再来作最后测试。” “先生!”编号741那位男子,连忙上前,“经理先生,我等了两天了。还没轮到我,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打老远赶来的!” “人人都在等啦。”魏经理瞅瞅这个年近三十、面目模糊的男子,貌不惊人,看来也是无大表现。但他不断哀恳,还拦在他身前: “经理先生,我求你让我面试,我真的没有时间!你行行好吧,我扮得很像的!求你啦。” “好啦,”他有点不耐烦,“快进来扮扮看。吓倒我再说。”741近乎谄媚地尾随他进了会客室。 “先测试一下你的想象力,唔——扮什么好呢?” “被一辆疾驶过来的汽车撞倒,然后司机不顾死活继续前驶,在我的胸口辗过。” “好,意念不错。你做做看。” 741装作冲过马路,然后不知为何被车撞倒,然后“喂”一声闷哼便面无表情地断气了。 “你有没有搞错?”魏经理不满意,“表演呆滞,我们怎可请你上班去吓人?一点也不恐怖。” “经理先生你再考考我。” “唉,”他没好气,“扮鬼叫吧。” “——冤枉呀——没天理呀——我死得好惨呀——” “你听听,垂头丧气蚊子叫一样,凄厉一些!”他命令,“我们要求一把震撼的、叫人不寒而栗的鬼声!” “冤枉呀——”气如游丝。 “算了算了。”他挥挥手。 “不,请你用我吧,我真的很努力一而且,我需要一笔钱回家乡。没有其他机会了,这是我唯一专长……” 魏经理推门,准备到餐厅吃午饭去。741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 “或者我唱一段南音好吗?我以前学过戏的……” 魏经理忍无可忍,回过头来斥责一番: “你不要像冤鬼似的缠着我。你看看那些人表演,瞪眉凸眼,面容扭曲,撕心裂肺,浑身抽搐,双手乱抓,这才像样。为了娱乐大众,满足客人被虐待的需求,一切得夸张些。这里个个歇斯底里,尖叫狂呼,你不落足本钱,做足工夫,连人也做不好,怎么做鬼?” 人浮于事,皆竞争对手,其他应征者都不屑地偷笑。 “你不及格!别来胡混了,回家吧。” “我就是回不了家!”741带着哭音,尖寒而虚弱,“我要给蛇头一笔钱,他们才肯领我回魂!” 741忽地扯开上衣,里头是断骨碎肉、模糊混沌腥红的内脏—— 众人目瞪口呆,全场死寂,没有心理和生理的准备。有个女孩忽然呕吐了…… “家乡很穷。我是来自内地的黑工,没有身份,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付了蛇头一笔钱偷运来香港,希望多赚点孝敬我妈,照顾老婆。在地盘日晒雨淋辛苦打工,出粮111前夕,无良蛇头报警来抓,他就吞掉我们的血汗钱了——” 741和其他黑工逃避追捕,奔跑流窜,乱冲乱撞。 他冲出马路逃命,不料反而送了一命。 他是在完全惘然的状态下,被疾驶的汽车撞倒,车子再在胸口辗过而死亡的。司机不顾而去。自己身世无人晓得,连名字也没有,遑论通知家人收尸。 “冤枉呀——没天理呀——我死得好惨呀——” 得筹措一笔钱给蛇头作“上路费”。他们连死人的血也吸,比鬼更厉害。 “经理先生,各位对手,请让我得到这份工,我为大家清唱一段吧。” 他唱了。是《客途秋恨》: 一只“表演不及格”的鬼,呜咽: “我很挂念我妈,我老婆……” 一人蓦地尖叫,人人鸡飞狗跳。 只有魏经理,吓得昏过去——这是一回极其成功的面试。 悬崖 一接报后,小韩马上随队出发进行紧急任务。 廿多岁的他,是随时候命的消防员。接到任何有关生命的救援报告,不问是谁,必全力以赴进行拯救。像他去世的父亲一样。 韩子成是在一次拯救行动中殉职的。 由于他是家中经济支柱,所以念大二的长子小韩,被迫辍学,投身社会挣钱养家。小韩个子健硕,爱攀山,还受过拯溺和救伤训练一这些课外活动,后来成为他工作上优胜的条件。小韩继承父亲遗志,亦加人消防员行列。 “明知三号风球,天气恶劣,仍有人去玩命?”十万火急赶赴现场时,一位同袍道,“非常时期紧急任务特多,从东跑到西,两天都没停过……” 救人,当然争分夺秒,疲于奔命。 据报,这名被困在五十米高悬崖石滩岩隙的男子,年约三十多岁。为了寻求刺激,冒险冲浪。他不理会海滩上挂起红旗,也不顾救生员用扩音器劝告,迅即下水玩命去。还笑道: “三号风球怕什么?就算八号风球我也继续玩——命是我自己的,关人什么事?” “当时海面巨浪有十几米高,那人一下海已被吞没,失去控制,被浪卷出二百米外,漂浮两三次就失去踪影了。” 另一名海滩上目击者,这样形容:“第一个浪约四米高,第二个已是五米,第三个更高达七至十米。我已怕得回头就走,不敢逗留,好危险!” 男子卷进怒海后,浮沉地而被大浪冲上陡峭悬崖。他抓紧石块,髙声呼喊: “救命呀!救命呀!” 幸得救生员报警求助,被困近半小时后,海陆空拯救人员赶至。水警轮因风浪太大,根本无法靠岸相救。 鉴于情势恶劣,消防员们决定剪开崖顶安全钢丝网,然后缒绳救人。 小韩有八名同袍合力将绳索缒下,他爬落崖底把事主救起。风势急劲,虽二人已扣好安全扣,但仍失去平衡。悬崖上拉扯绳索的消防员颇为吃力,险象环生。 救援工作困难,消防队长张志权亦匆匆赶来视察相助。 终于花了一小时,这名男子才被救上崖顶。他面无表情,苍白呆滞。由救护人员照顾。 张志权冷冷望着他,亦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小韩解下绳索,气喘吁吁,单不忘向队长报告: “哗,风大得很,巨浪不时拍打悬崖,威力惊人,好痛!不过无论如何,终于完成任务了!” 说时虽紧张,难掩成功救人的兴奋。 张志权拍拍小韩的肩膀: “辛苦了!够英勇。” 小韩笑,“我有没有爸爸当年的英勇?” 张再拍拍他。一向视同子侄的小韩,叫他想起五年前那幕惨剧。那年他还没升职。与韩子成曾合力拯救一名困于悬崖峭壁的滑浪者…… “喂,你干什么?” 忽听得小韩诧异惊呼: “快起来。” 那名男子竟然跪在小韩脚下,叩头不起。哀鸣: “韩先生,谢谢!也谢谢你爸爸相救。请他原谅我!对不起!”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韩扶起他,以为他受惊过度胡言乱语,“没受伤吧,送你到医院检查去。” 男子摇头。起来悄悄离去。 小韩忙向张志权问道: “事主还没登记个人资料,你说——” “由他吧。” “由他?但这手续必须——” 转眼之间,几位同袍也见不着男子的踪影了。他浑身湿淋淋,面目模棚,季手歉疚。但很快已消失了。 “我知道他是谁。”张对故人之子轻叹一声,“这些年他总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之时出现,已不止一次了。” “什么?”小韩道,“那么危险而痛苦的经验,一次还不够?这不是自找折腾吗?” “是的。不断重复下去……”张志权道,“收拾好了?收队吧。” 他告诉小韩这段往事—— 五年前,差不多的时日,也是台风袭港,一位三十多岁男子,为了自私冒险滑浪,同样被困悬崖一就在此处。 当年,游绳下崖的是韩子成。他为男子套好救生绳索后,由崖顶的同袍拉扯,自己殿后扶持。但大风大浪的危难中,二人跌跤滑倒,失去平衡。为了救人天职,韩子成把男子推向崖边石堆抓紧,敌不过劣势,自己竟掉进怒涛中…… 崖顶张志权目送同袍转瞬被大浪冲走。逝水东流,他凄厉大喊: “阿成!阿成!” 阿成完全没有求生机会。 至于那名罔顾危险不理劝谕坚持玩命的男子,亦于惊恐中抓不牢,失足撞石,颈折身亡。玩命终于丧命。 他死了。但那拯救他的消防员无奈陪葬。 他永远欠他。 亡魂永远困于在悬崖峭壁,在同样的情景,重复同样的痛苦。年来都死过若干次…… 这天救他的,是当年救命恩人的儿子。亡魂跪求原谅——希望恩怨烟消,以免良心受尽谴责,永不超生。 小韩望向漆黑如地狱的万丈悬崖,每块嶙峋的怪石都埋藏着呻吟和叹息,都在自责、求饶、受罪……人死又怎能复生? 海水滚滚翻腾,迅猛地吞噬一切,消化一切。他不知道,原谅的方式是什么? “爸爸,安息吧。” 小龙虾试爱 “你的‘小龙虾试爱’结果如何?” 小王没好气地回小谭: “没通过。” 下班前把电脑关了,把设计图带回家去,得赶工。 广告公司同人都爱打听小王这个“小龙虾试爱”,测验女朋友的妙方。说真的,还真会原形毕露。 “比上回还糟。”小王苦笑,“上回那櫻櫻是馋,这个云云是贪——情操上有很大分别。” “你是去谈情,”小谭揶揄,“谈什么情操?” “追求女孩子,也得看清楚她是什么人。”小王坚持,“上海的女孩太精刮了,虽然社会上绝不黑白分明,可是粉面桃花朵朵开,交个馋的还应付得,交个贪的是无底潭。” 上回那櫻樱,看似粉面桃花,娇俏可人。是在同一幢办公大楼认识的,一家出版社的会计小姐。也是文化机构成员吧—— 小王同女孩约会两三回后,带她们到“复茂”吃一顿手抓小龙虾。这儿赫赫有名。在人民公园转静安寺路站,走走就到。这名店有十几家分店,生意红火到不行。是非常受欢迎的馆子。别瞧它外观普普通通挺像公司食堂,门前总是坐满站满轮号者。人头涌涌,还以为是商店大减价,才怪,不过排队吃手抓小龙虾。从玻璃门看进去,座位都是密密麻麻的,非常拥挤,每个人坐下来,没其他,就是把肉体化作骨头过程,吃、吃、吃…… “小王,那地方怎会有绅士淑女?”小谭笑道,“就狼吞虎咽,吃饱了买单。” 对。手抓卤龙虾、辣子龙虾、百宝龙虾、黄焖龙虾、干烧龙虾、干煸龙虾、水煮龙虾、烤龙虾、鱼香龙虾、飘香龙虾、椒盐龙虾、咖喱龙虾、虾黄龙虾、臭豆腐龙虾……你想得到的味道,都有。 可主角就是那个头小小,手一抓,壳一剥,一口一个一口一个的细白肉龙虾。论斤,二三十元一斤,一铁盘两斤。堆好了上桌,全无花巧。 每人面前,放一个小塑料盆,还得买件胶围巾、即弃型手套、抽取式餐纸巾。 小王瞅对面的樱樱,小龙虾要么不吃,一吃,很难停下来吧。 “小王,咱再要两盘!”她双手油淋淋,嘴角一抹红腻的汁液,熟练地把龙虾头一拗,一吸啜,白肉在小嘴里嚼动,滋味无穷,完全没有仪态可言。跟他俩初遇那个下午,星巴克冰咖啡的邂逅,是两个样儿。 “过瘾!”櫻櫻辣得双目含泪,乐得很,“越辣越上癮!”又道,“小王快吃,冷了不好吃。” 那个晚上足足干掉六大盘,十二斤。完了嘴唇像被炸药炸过,心像被红油浇过。见微知著—— “这櫻櫻不及格。” “顶!”小谭听罢分析,支持,“听也觉,是人皮面具给剥开后的真相。” 那么另结新欢云云呢? 云云看来有点品位,会挑名牌,她大学刚毕业,已经得到上司器重,负责营业部门工作。她曾引述牛仔裤的选购心得: “如果坐下的时候,你的袜子能看见,说明你的牛仔裤太短了。这样,就算配搭了两万块的鞋,都会显得傻。” 小王笑。 “如果是两万块的鞋,谁会用牛仔裤遮住它?——你们女孩子真奇怪。” 云云平日爱吃法国菜意大利菜,当然爱龙虾—— “好热闹哦!‘欢迎头回客,感谢回头客’。可这是什么‘龙虾’呀?” 他们点了十玄香小龙虾。 “那么小,”她皱眉,“有大一点的吗?” “有,特大龙虾,八十元一份。” “来两份。”她又问,“有白酒吗?白肉得配白酒。” “没。”那服务员忙得很,有点麻木,叫了几回也不理人,“只有雪碧汽水。人太多了,没冰上。” “没冰上怎么喝?”云云很挑别,“你们店里有什么是冰的?我要的是‘冰的’!” 终于要了最贵的啤酒。端上来时,她又唤住:“杯子呢?” “人人都就瓶子喝呀。” 这样的环境,人挤人,地面上是油,容易滑倒,桌面全是壳,走道上还有个瞩目的垃圾桶,看着倒胃口。云云不屑。 吃过“贵价”特大龙虾后,发誓: “这鬼地方从此不来了!” 又道: “说‘特大’才不过巴掌大。小虾麻痹症!” 小王自忖齐大非偶,招架不来。 “小龙虾试爱”确实奏效,人平日隐藏的缺点、弱点,都不知不觉地显露。在一坐下就手抓狂吃过程中,在拥挤、油腻、汗液、泪水、馋涎中,小王发现不少准女友的真面目,她们不只馋、贪,还脏、自私、粗俗、任性、忘掉教养,彻底解放,吃饱了大大地打个嗝,邻近三桌都听得见。 这些女孩都不及格,小王都瞧不上。吃过小龙虾后,设法甩掉了。 ——直至遇上了小贤。 还是某日小贤不经意地: “小王,你看,这家小龙虾店怎么那么爆红?” “好,自投罗网。”小王顺势约她上去接受“测试”。 等了四十分钟才有位子。 这个晚上他俩吃得很好。小贤表现斯文大方,吃相亦不难看,汁不沾衣。还跟他一起讨论: “这‘十三香’,是哪十三?”一人说一个,数了花椒、胡椒、丁香、草果、大茴、桂皮、木香……数来数去不足“十三”。 “回去上网查查看。”小贤道,“一定有答案。” 聊到晚上十一点,店外仍大排长龙。营业时间调整了,是中午十一时直至凌晨六时。 二人道别。 小王乐滋滋,想想也偷笑: “这小贤好,就追她。千挑万选,总算遇上个登样的!” 连嘴角挂了抹红油也没发觉。 ——他没发觉的事可多了。 小贤跟他拜拜以后,地铁途中,向她大学同学姊妹淘小琦报告: “我这‘小龙虾试爱’,男孩都无所遁形。” 上海女孩交男朋友,其实也有调侃说法: “一张文凭、二国语文(精通英文)、三房一厅、四季名牌、五官端正、六六(落落)大方、七千月薪、八面玲球、九(酒)烟不沾、十分老实。” 小贤向手机那头道: “那小王,长得蛮不错,在广告公司美术部打工,一个月六千块,还可以。其他条件也中几项,可是——” “快说快说!” “我借个机会带他到‘复茂’一试,唔,还是不行。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吸啜吐壳有声,一手一嘴都是油,有点俗,娘娘腔,还有——” “没钱买单吗?” “倒不是,可他真个‘算死草’,好小器,个头大些舍不得叫。点了两盘后,又叫了龙奸年糕。你知道,年糕便宜,又腻,蘸汁吃,管饱。吃了年糕也撑得很,哪会再点?一般有头脑的都不叫年糕,占位,当然吃小龙虾为主。所以根据我品味的分析,他不及格。” “甩掉他,再试下一位。” “当然。”小贤得意,“我妈千叮万嘱:不准爱上诗人、摇滚歌手和不务正业的网络淘手。也有原则,他得过‘龙虾关’!” 你挑人,人挑你。可怜的小王,自食其虾,也自食其果。那个晚上,还做了个香辣浓情的红彤彤的绮梦。不愿醒过来…… 苏丹红改名告白 咱原来唤“苏丹红”。 咱家住河北石家庄。是五十七岁妇女。解放那年生。农村长大的。一九七三年跟现在的爱人结婚。夫妻俩没上过学,识字,不多。 三个小孩拉扯大了,在外地打工。有一个还到了深圳给人洗头发挣钱去,说是“发花”。“花”,该不错吧。 去年咱爱人匆匆赶回家。一下把灯全灭了,悄悄跟我说:“大祸临头了!” “咋的?” “你麻烦了。”他眉头皱得紧,“听说全国还有香港特区,都在封杀‘苏丹红’!” “吓?咱犯了啥罪?” “就是专门在糖果呀辣椒酱呀瓜子呀腊肉呀什么的,下毒!多吃了生病!” “都说把‘苏丹红’揪出来给办了!” “到底怎么回事?”咱听不懂。 “那‘苏丹红’本来给汽油地板蜡烛染色的,现在吃的都给下了,要出人命了——” “哎哟!”咱急得手足无措心惊胆跳,“受牵连了,咱赶快逃吧!” “到你娘家躲一躲。”爱人脸色也难看,“我也躲起来,这一阵子不回家了——都是你,害我也脱不了关系。” 收拾一下立马躲到咱娘家农村里,不敢出来。儿女也不告诉。风波平了,没人提了,才回家过。 谁知那天,爱人骑自行车回家,还没停好,奔着进门冲咱说:“烦死了!非离婚不可!” “又咋的?” “哪儿都不能躲,还是离婚干脆。走!咱们现在就去办离婚手续!” “咱做错啥了?” “报上电视上因特网都在骂,斗大的字:‘苏丹红,愈红愈’。咱村北,喂鸭子吃‘苏丹红’,在饲料下红药,下的蛋心红,能卖。说鸭蛋心红营养高,还骗人家喂的是助长奶粉维他命——这些‘苏丹红’鸭蛋咸鸭蛋,运到北京去了,运到海外去了,官家验出来,这东西会生癌。伤天害理嘛……” 还撂了气话: “祖宗三代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老头,你这话冲谁?毒又不是咱下的。不行,就是死咱也不离婚!” 坚决不同意。咱们吵起来。 揪心啊—— 咱本来名儿唤“丽珍”,说是长得好命又好,后来觉着封建又小资。“文化大革命”那会儿,都奏曲子,《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人人扭秧歌。村里都说“丹红”这名儿又先进又光荣又忠心,心里红呐,大家争着改名,姐妹们都改李丹红、张丹红、陈丹红、石丹红……咱是最早改名儿的,排第一,宣传队还表扬咱呢,还给别上红花呢——有“花”,真不错。 她们谁都没事。就咱姓苏的出问题?奇怪。离婚?门儿都没有! 咱又没犯罪,是一安分守己奉公守法妇女,你讲不讲道理!吵呀吵的。哭一鼻子。 事情愈闹愈大。 邻居们都来劝解。可咱不服气: “咱苏丹红还帮他顶了半边天哪!什么家丑外扬?” 爱人羞得砰地把门关上。咱非跟他闹…… 邻居们劝不了。有人把村干部给找来了。 他把事情听好了,分析。干部明理,说不是咱的错。他说:“唔,这名儿实在不吉利,又惹祸,总招骂。这样吧,改名。想好了到村公所申请办理。” 哦,这名儿惹的。虽然咱还是不太明白,可村干部有文化有水平,咱听他的。 改啥呢? 苏丹绿?苏丹青?苏丹蓝?……染料全带毒,保不定什么时候又害人命了,吃不了兜着走。 唉,咱有年纪了,还折腾?这一次改非得慎重考虑。一劳永逸。 昨天看《新闻联播》,看到吴仪同志上电视了。咱心里想,不如追随妇女典范有权有势又能干的吴仪同志,改名“苏仪”——这名儿挺好的,苏仪苏仪,咱念着都顺溜。最神的是,准没风险!可以终生用着。 就这样。好。 苏仪公告 新欢 “查理私家侦探社”来了个神秘的客人。 时近五点,小查正准备关上电脑档案——刚了结一宗“捉奸”的生意,成功为一名富婆打发她的小白脸丈夫。他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个女人的心,富婆花了一点代价,解除了未来若干年的夺产危机。 同那些七十岁富翁聘他追踪廿多岁小女友是否红杏出墙一样,都是手到擒来的Easy job。 小查英文名字是Charles,“查理”——可他似乎专职“查情”,情在理之外。出身传媒集团狗仔队的小查,浸淫三年,已成人精,出来自立门户,开设私家侦探社,把追踪名人明星的伎俩使出,游刃有余。感谢大都会男女关系错综复杂,都不离三心二意得陇望蜀获利回吐暗度陈仓……故他客似云来,已不屑服从上司指派,在女星香闺外驻扎四日三夜那么委屈了。 这天的客人,是个在微雨黄昏穿了件臃肿的干湿褛,戴了渔夫帽上门的女子。她不但密不透风,还戴上了口罩、墨镜、手套。 五官含糊,语音低沉,看来压低了嗓子说话——是一种可以保留私隐的做法。 她看上去比小查更“像”私家侦探。 貌不惊人长相平凡更利于侦察行动。小查体谅他的客人保持神秘。因为男友不忠并非光彩的事儿,谁又愿意在陌生人跟前沮丧? “我是你一名客人介绍来的。” “哪位?” “不重要。反正没相干。” “那张小姐你一定清楚我的收费,以及物有所值的成效了。”对方不说,小查也不问。他亦心知“口密”是专业形象。又非为广大读者服务,当然收贵些。客人认为可靠,信得过,便介绍给其他忐忑不安的朋友,生意才可长做长有。 “我只想知道真相。” 一个不以真相示人的来客,想知道真相! 张小姐交出两个名字:一个是她七年男友郭子维,一个是她心目中的“狐狸精”关慧珍。 “我怀疑男友不忠。”张小姐有点紧张,还按着太阳穴,“每回有这想法便头晕、心跳、发抖。” “你有否过分担忧,杯弓蛇影?本港有十一万人患‘经常焦虑症’。比如说,你在过去六个月,有否失眠、容易疲倦、易发脾气、难以集中精神、无法安静下来、周身酸痛或肌肉绷紧之类的情况?” “全中!”张小姐道,“但我不是病,而是事情发生了,影响身心和情绪。” 她交出一张支票,上面的名字是作为首期费用: “我希望你彻查男友与该名新欢之感情如何,他迷恋她的原因,如实报告,我受得起。” “只想知道真相?”小查关心一下,“别采取什么行动,也别打草惊蛇。你要跟我合作。” “我在航空公司工作,”张小姐道,“明天飞欧洲公干,有两个星期不在港,就是想趁这空当侦查一下。” 哦,原来是个偷欢的良机。男人肯定不会错过。 “好,下个再下个星期四,你回来后,我给你。”小查充满信心,“郭先生和关小姐的关系,将在你面前原形毕露。” “哼,我要看看他俩是否打不散?她有什么能耐吸引他?” “一切交给我吧。” 濒行,张小姐叮嘱: “别让他知道我在侦查他出轨。” “这个当然!”小查肯定地,“我们的职业道德。” 她喃喃: “若他真对她好,看我怎样对付她!我是不会放手去成全那狐狸精的!” “说不定只是雾水情缘,他终于回到你身边。” 张小姐没有什么表情。许是心中滴血。 好些上来侦查情人是否变心的男女,都带点矛盾和犹豫——如果永远不知道真相,就当它永远也没发生过。但心有不甘,非要了解敌方进展,到揭盅时,又后悔不已,情愿蒙在鼓里,有些事情不知道还好些…… 小查目送神秘的张小姐离去。 翌日,他研究一下新欢关慧珍的基本资料,这是他的功课。已侦知关小姐三十一岁、长发、瘦削。在一家银行信贷中心当高级职员,平日常到公司附近的法式小食店午餐…… 至于男主角郭子维,自张小姐口中已掌握他生活习惯和出没场所。他的任务是侦查二人的暧昧关系如何?火热指数多少?对旧爱威胁度若干? 小查展开行动…… 两星期过去了。 张小姐也公干回港。她仍是上回那一身装扮。 “我一下机便赶来。”她以低沉的声音问,“报告出来了,如何?” 小查摊开十页纸的详尽报告,一叠相片以及0^0展示画面。功课真做足了。 “张小姐,郭先生趁你不在港时,确实有同关慧珍约会。” “我就知有这个人!” “可是——” “什么?” “非常奇怪。”小查道。 “你说!”张小姐神经绷紧忽地尖声追问,“怎么了?他们怎么了?” 小查这个“私家侦探社”开办了多年,也跟不同类型、个性、心态和要求的客人打过交道。眼前这位张小姐的失控,也不过是被男友另结新欢所刺激吧? 但她的表现有点摸不透,也有说不上来的紧张,多过愤怒。“狐狸精”真把她折腾得失去常性了。 “在你离港公干的两星期,男友郭子维先生有没有同你保持联络?” “当然有。” “紧密联络吗?” “——唔,都是电话或E-mail吧。一般情侣的方式。但他对我开始有点冷淡了……若果不是这样,我怎会怀疑他?” “你俩还是要好的吧?”小查问,“男友的心还是向着你的吧?” “为什么这样问?” 张小姐回复了木然的表情——在墨镜和口罩的“掩护”下,小查根本从未见过她任何表情。 小查掀着那叠厚厚的报告:“这里记录了郭先生的生活状况,和约会的时间地点……” “他开心吗?”她急切地问。 小查道: “不是不开心,也不算开心。你一会看DVD便知。” “什么意思?”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 当女友不在,男人放两星期“长假”,一般人出轨,还不尽情享受偷欢之乐? 一帧帧偷拍的照片,都捕捉不到狂喜,他不似一头嗜腥的猫儿。 “只约会过四次,不外晚饭或看电影,新欢亦有上他家过夜……但不觉他有机不可失之兴奋感觉。” “哦?” “我们便转而留意你心目中的狐狸精,集中观察——” “咦,你怎么不是跟踪和了解我的男朋友为主?” “这也是曲线调查呀。”小查解释,“得了解她的能耐,知己知彼。” “她怎么了?”张小姐追问,“她值得他迷恋吗?二人会长久吗?” 很担心失去他。 “哈,就是想不通。”小查笑,“这位关慧珍,似乎是不及格的狐狸精!” 一、虽是银行高级职员,但为人吝嗇。她常到公司附近的法式小食店午餐,为了一点琐事,例如还差两口未喝完咖啡,小妹已来收拾杯碟,她非常不满,便向经理投诉。 二、有两回下楼到超级市场购物,简直是“蓬头垢面”。 三、同郭先生一起时,为讨他欢心,亦有细致温馨的体贴动作。关小姐长得不错,但很少笑。心事重重。 四、与同事间的关系不算太好——小查还发现她在惊蛰那天到鹅颈桥打小人。 五、一回,有两个女同事一起搭电梯时,小查也在。她俩当然不知道身份,还八卦关小姐是否隆过胸的是非。 六、郭先生与律师行的同事happy hour时,间接问过有关女人隆胸的后遗症——可见他亦有所怀疑。座中一个男人正色: “任何人,只要他不是伤残,他的手有基本触觉,马上分得出真假一只有女人自欺欺人而已。”郭先生干笑。 小查道: “结论就是——这名狐狸精迷惑男人的本钱不够,手段不髙,并非你的劲敌。你高估她了。” “……” “即是说,他俩也许只是逢场作戏,并无你猜想的亲密,亦已渐渐失去新鲜感。”小查安慰他的客人,“张小姐,你放心吧!” “真的?” “说是‘新欢’,他迟早厌倦,回到你身边。他不会爱她很久的——信我吧,男人的直觉!” 小查把所有侦查的资料放进一个大大的公文袋,递给她。这是他落力工作的成绩,自己很满意。而且结果也应令怀疑男友七年之痒的客人满意。 张小姐若知“那名女人”威胁性不大,她一定恢复自信,重新出发,把男人搜回身边。她就不必沮丧得以干湿褛渔夫帽口罩墨镜手套……把自己重重围困,自卑而焦虑。 “张小姐,恭喜你。希望在明天!” 她默默地放下一张支票。拎走公文袋,结束了这回买卖。 张小姐离开“查理私家侦探社”。 她在人潮中如失去心魂的行尸走肉。 半个月前,阴雨微寒,虽已暮春,但凉意袭人。今天,太阳出来了,天气也暖和起来。但她仍然感到一片阴暗,无限荒凉。 是的,她不快乐。她喜从何来?希望在哪儿?她怎会放心? 心头的大石更沉重。 “你高估她了——失去新鲜感——迟早厌倦——他不会爱她很久的……” 这是一名不及格的狐狸精,不及格的女人。 她渴望了解,他恋她多深爱她多长久?一名专业的侦探告诉她“真相”。只有陌生人在局外看得清楚透彻。 张小姐,走在凄惶大街上空白无趣的“张小姐”,用了她母亲张玉英的支票付费,不露半点破淀。 她得到答案,但一她自己就是关慧珍。 要好好抓住一个男人的心,世上所有“旧爱”,都得改进改善,叫自己也成为“新欢”,杜绝他贪新忘旧之念。担忧有什么用? 有些事情,不知道还好些…… 医生 男人悠悠醒来,不知身在何方。 全身僵硬,冰得发紫——是冰,被冰块掩埋。 当然一丝不挂,躺在浴缸中。 试图活动一下手脚,非常吃力。先是手指头,一根两根,慢慢地弹动,想抬起手来,它不听使唤。双足如抽筋般。腰部以下,似乎早已不属于自己了。他像一个苏醒的灵魂,给误嵌人一具尸体中。 浴室有道缝,外头是块镜子。 用尽力气,才撑起三五寸,又颓然乏力。 没有力气?没有感觉?只是冰冷…… 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 昨晚,星期六,如同其他假期的节目,男人北上寻欢,他是识途老狗,一向单嫖独赌。在的士高还没有喝到第二杯。 “先生,一个人?” “我加你,就是两个人了。” “唔——三个人玩好不好?” 他淫笑,不答。 “我还有个姊妹,一起双飞,她叫娇娇,我叫莎莎。” “超龄twins吗?” “你真衰,我才二十二。” 她把娇娇也招来。 “可以制服诱惑,也可以做大戏。保证有意外惊喜。我们是湖南来的大学生呀!” 男人玩过戏剧学院模特儿训练学校等出来的靓女,素质不错,同其他鸡相比,贵些也无妨。 “我们有学生证的。” 一瞧,“医学院”三年级生? 男人失笑,谁不知这儿都是“老翻”,证件可以伪造,二十块钱一张。深圳东门就买得到。 制服诱惑?护士、空姐、列车服务员、酒楼知客、女解放军…… 他色迷迷地想,不如试试玩医生,还是中西合璧,一个望闻问切,一个喂药打针,这个奄奄一息的“病人”,马上可以生龙活虎,剑拔弩张…… 身穿医生白袍挂了听诊器的娇娇和莎莎,双凤肉搏前戏,是为病人脱衣诊症。四只玉手来验身。 “你病得好严重呀!” “心棒、躁郁、阳虚、胃弱——” “还有心肾不交,神志不清,气血两亏,非下重手不可。”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手她一手,令男人着火了。 “我验到你内伤,任督二脉大究乱,真是好难医。” 他翻身蠢蠢欲动,两女按捺住,叱喝: “病人要相信医生,听医生吩咐!躺好!” “让我帮你点点穴!” 娇娇用点扪法取他的神庭穴。再转向头颅正中的百会穴扣打。莎莎向手足进攻,捏掐脚部的三阴交和太冲。腕上的神门穴亦一阵酸麻。向要害施术,令男人放松、渴睡,十分舒服,不知人间何世。 “真是骨妹中极品!”男人赞叹,“好好玩!” “我们是‘医生’!” “医生,”男人玩SM,扮小孩,不依,“我要打针。我要同你打针!” “先喝药水。”一个递给他小杯橙汁似的液体,“甜的。” “我不喝!” “乖,不要顽皮,病了要喝药水才快些好。喂!想我打你吗?” “不喝药水,要打针。” “我们喂你,一口一口,慢慢喝,对了,够甜吗?好喝吗?”男人用舌头舔舐嘴。 他渐渐,更渴睡。 “打针吧。”——她声音沉着。对她道: “准备好了?” “可以。” “联络好了?” “一小时内。” “钱收了?” “一半。” “快!” 一阵清脆玲珑的金属声,闷闷的肉体切割声,冰块撞击声……就是没有人声。静默而迅速。准确而精细。 …… 男人艰辛地挣扎爬起,自镜子的反映,他看到腰部一慢着,腰部左右,赫然各有一道伤口。 伤口好小。但开始剧痛。 “救命!救命!” 男人惨叫,他究竟失去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全身赤裸,只见两个没有血的小伤口。他惊骇得在地上乱爬,双腿发软,没有站起来的力量和勇气,因为心理作用,他觉得自己死了半截。终于在房间门口昏过去…… 医院中。 一个“真正的医生”在他榻前,告诉他: “伤口很小,每边仅够取出一个肾——即是说,你已被摘掉两个肾。但因手法熟练,受过正统训练,完全未造成其他相邻器官损伤。” 他稍顿,又道: “由于饮料中有麻醉药,所以你丝毫不觉。又由于药物分量恰到好处,没多得令人昏死,又不会少得叫你受苦,计算好能尽早醒来,避免生命危险。还有,用冰块来掩埋,减少出血,还减轻痛楚。伤口凝结收缩,面积更小。生命危险更小。” 男人虚弱地呻吟: “医生,到底你想说什么?” “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一次优秀的手术。” “——是两个。” “怪不得。两个女的?” “吓?” 医生左右一望,四下无人时,向他耳语: “是闯荡江湖刀法如神的‘湖南鸳鸾刀’。” “还不报警?” “如果报警有用,你怎会需要我?” 男人被割去两个肾了,他只能靠管道维持泌尿系统的正常工作,并且,他也活不长。在这儿,等人捐出一个肾,机会渺茫——他没有“等”的资格。当务之急,为了救命: “你得买一个。” “有吗?” “黑市的。新鲜、健康,一小时内送到。一个够用了,你得相信医生……” 似曾相识的话。 男人心知肚明。 他的肾卖给了A君。然后,或者B君的肾卖给他。又或者,买回自己的…… “要快!”医生催促。 真是一个“交换礼物”的寻欢派对。 “唉!多少钱?” 徐福兴乌丸株式会社 “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两个陌生男子站在乌丸福太郎“中华料理”小店前,如获至宝,态度十分诚恳。 “请答应我们吧!” “找了两个星期呢。” 福太郎六十岁。头有点花白,但脸色红润,精神矍铄。他腰板挺直,动作麻利,走路时往往带过一阵风似的。头宽而突,有奇相。他不算矮,比武大郎髙多了,只不过腿有点罗圈,生生把身子往下按低两吋而已。 听得两个男子如此说,乌丸福太郎心头一凜:糟了,身世被揭发了。 但他保持镇定,毕竟见过世面的人了——什么没遇过?在毛头小子跟前失态,便是耻辱。而且自己啥也不说,把嘴巴紧封密联,谁能套出底蕴? 都过了二千二百多年了。 “我是中森一。佐藤株式会社委托我们重拍一个广告。希望老伯答应当我们的主角吧。除了你再没更好的人选了!” 他们就是看中他白发童颜,老而弥坚。 那是什么药?滋养强壮补品。 汉方“皇帝液”——直接点说吧,乃是春药。 日本人对性事研究得最细致了。充斥市面的春药,除了内服,尚有喷雾剂、外涂剂、嗔吸剂……名堂多多:约罗拉、茎乃精、史高乐、熊猫、状龟力、安哥尼加、活力丹、称心灵、爱油、史哥诺、劲猛、卡路四十六、金蛇精。竞争很大。“皇帝液”一直畅销,但近日厂方以及架步生意人,以岁数大的客人越来越多,他们有钱爱玩,社会极其关注,广告目标随而有变。 不再是那个瞪眉突眼的中年汉,也想向老人家人手。 他们找对了。太对了! ——可见他们极具慧眼。 听罢来意,哦,不过拍广告吧。他饶有深意地笑了。 在我跟前谈“药”?你知道我是谁? 乌丸福太郎是中国至日本的第一代移民。 在他以前,还没人登陆过。 他本意也不是在这地方落地生根,只逼于无奈,为避恶势力,唯有设计逃出生天。 渡过苍茫大海,于纪伊半岛的熊野浦上陆。附近一座山,向称“蓬莱”——也许冥冥中为他圆了谎。 乌丸福太郎原来不叫这名儿。“乌丸”乃他自改的姓。斯年,此地不过是一个荒芜简朴之农地,矮矮胖胖的倭奴,姓犬养、猪木、龟山……非常贴合身份。福太郎的“乌丸”,也是他身份象征。命中至宝。 想他那日,于炼丹房内,心慌意乱,什么“硝要炒燥,矾要锻枯”,什么红升白降,都抛到九霄云外。丹药罐口固济不严,胎不团结,随时飞升无觅。 但,一个一个的方士奉命献呈丹药,无一幸免生还。他虽则勉定心神,按量放人水银、火硝、白矾、皂矾、食盐、朱砂、雄黄、硼砂、白砒、硫横、太阴元精石、马钱子、黑铅、冰片、麝香……他的手在抖。 五色泡俱陈,叫他老眼昏花。 回过头去,便听得方士程宣,作垂死哀号:“请代柬陛下,丹药尚未炼成,需稍待三五天——” 侍卫不由分说,拖将出去。凶多吉少。 手更抖。 拈起什么倒什么。 思潮起伏——长生不老药?炼成了,暴君永世踞位不去,当不留活口秘方;炼不成,肯定没命。 丹鼎如缩小天地:“一鼎可藏龙与虎,方知宇宙在其中。”五色翻腾,发出奇异香味。他一惊,误打误撞,不知抖落了什么?再也忆记不起…… 五色混成黑色,药物走成一丸。是乌丸。 ——此乃他姓氏来源。 乌丸福太郎,原名徐福。 他来日本绝非单身匹马,他是风风光光地承皇命,于始皇帝二十八年壬午,入东海,至蓬莱、方丈、瀛洲三座居有仙人的仙山求药,为那野心建万世基业的秦始皇求“长生不老药”。 徐福把心一横,编派得活灵活现。始皇帝谋求已有州年,宁信其有。徐福领五百童男女,乘坐大楼船,携五谷杂粮种子及农具,出海之后,从此不再回来。 成为新移民。 楼船誓不还,皇已葬画山。世无长生药,诸侯尽人关。——长生药不是没有,是只有一颗,误打误撞给炼出来的一颗乌丸。 他已六十岁了,当然赌一局,吞下它。 此丹无方可寻,难有依据。徐福连番试验,总是流产。 一回炼得一丸,色相相近,那批聪明的童男女,没一个肯尝药。生怕去得更快。 童男女们,开始适应异国环境,各自找寻对象谈恋爱,又各自嫁娶。未几,再也没有童男女了。 当年,公元前219年,穷僻壤未有律令,一度流行一夫多妻,一度流行一妻多夫。 他只能在旁干瞪眼。 未几,头一批随他移民的,已成“上一代”。生老病死是正常程序,只老爷子不正常。 年年不老——不再老下去,止于六十。 骨肉一直繁衍。 徐福眼看生生世世,回黄转绿,他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寂寞人。 炎黄子孙,渐渐分支,成为这海岛的先民。秦朝文化:书道、茶道、花道、编钟音乐、丝织、活鱼生吃……甚至烙饼和甜食,都成为新日本文化。一直流传——当然日本人不认账。 但徐福一直不敢出来顶证,只把日子熬过去。 他心知危机四伏。 医药发达,文明进步,科学界一旦知道之这世上仅存超过二千岁的超级人瑞,还不擒来研究?一个人长生不老,但失去自由,有什么乐趣?——甚至不敢结婚。当然也没谁会嫁他。 徐福摇身一变,成为乌丸福太郎。独身。蛰伏。 “福太郎,你早!” “野口太太,你早!” “请给我四个豚肉包子。” “嗨!”他深深鞠个躬,礼多人不怪,问,“烧卖也要吧?” “吃了像你一样不显老越来越壮健吗?” ——听邻近八婆随口的笑谑,他便心惊胆跳。是不是秘密被揭穿了? 于是“福太郎中华料理”又结束营业,人间蒸发,换一个地方谋生去。 形同逃难。 可见中国人有数千年的经验,逃难至今仍是专长。 但为了不成为活标本,他还得“游牧”下去。致使豚肉包子这么简单的小吃,全日本流行。 及至他落脚东京品川区附近小巷,蒸笼又冒起蓬蓬白烟,继续包子生涯,前尘不愿重提之际,他的历史改写了! 先买一瓶“皇帝液”研究研究。包装倒是不错,金底黑字,高贵尊荣。加上税,卖八百日元。说到成分,他嗤之以鼻。 这好算春药?不过小小营养剂。还是看他乌丸福太郎,不,徐福先生的吧。他是堂堂大秦的方士,即使最失败的长生不老药,已经是最成功的春药了。加上微量的砒霜效果更佳——回不了一生的春,也回得一个晚上的春! 他决定另起炉灶。 蒸豚肉包子的炉,又变成炼丹炉。宝刀未老,雄心犹在…… 制成品名曰“春之乌丸”。 他太明白了:追求长生不老,心劳日拙,精疲力竭,到底也失望。他自己只是一个吞下意外产品的怪物。 生老病死,新陈代谢,大自然规律。人人长生不老,何等苦。连打麻将也得执位。世上之所以有矢志不渝的爱情,忠肝义胆的气概,皆因为时相当短暂,方支撑得了。久病床前无孝子,旷日持久不容易,一切物事之美好在于“没时间变坏”。 为什么要与时间为敌? 不若造福高龄花客,圆眼前之欢吧。 “春之乌丸”上市后,一举成名。 乌丸福太郎的逃难生涯圆满结束。虽则身世如谜,但汉方倒是不争,打救了不少“永垂不朽”的老人家,成为巨富。 今天,他在东京自置的乌丸株式会社三十七楼会议室中,宣布本年度,辖下遍布本州九州北海道的六十九间“欢乐屋”营业大计: (一)老人保健行动:超过六十岁的客人,可在进房前免费量血压测心脏,未免未曾真个已销魂。 (二)可凭欢乐菜单分件点菜,最低消费是由裸女陪老人家讲淫话,讨他们欢心。 (三)在节日,如较伤感的岁暮或新年,给寂寞的寻欢老人减价,送上身心暖流。 大家都赞羡他可发财立品。 末了他还向手底下的人强调: “若有来自中国的高干出差至此,追求人生至高享受,要对他们特别照顾,格外热情。” 是的,他对“中国”别有情怀。 饮水思源,想到离乡背井近两千三百年,大地经历朝代兴衰起跌,革命轰轰烈烈,他竟无付出。 他最明白“无力感”。 故,他最了解老人家心态,一如可以到异地逍遥的高干们:江山已定,往往对美人力不从心。精壮之年为了打天下,应该享受的都没享受着——如果他们三四十岁时,革命已经成功了,又得改革开放,多好! ……可惜,后来,除了红旗之外,啥也不举。 徐福永恒的遗憾,同他们一样。 为什么不在三四十岁之年就把长生不老药炼成了? 为什么不早一点? 为什么偏生在一个“尴尬年龄”停滞?活下去,行尸走肉。 ——没有一个人的慈善福利行动,是不带点背景的。 倒门 小叶搬到四楼这个小单位已有两个多月了。 在旺角区,这类型的唐楼都有点历史,没电梯,残旧而失修,但胜在租金特别便宜。小叶早前的租期满了,即使业主肯减租,但他还是决定搬迁——未雨绸缪,他们这一代,仍年轻,因经济萧条,却比上一代更恐慌,更没安全感。谁也不知道下个月下一季是否饭碗不保,所以租金精打细算。又碰上这个超便宜的房子。幸好没能力供楼,不致负资产。 同事中有一个叫“龟苓膏”的,黑口黑面,转数又比人慢,好像同谁也合不来,大伙都不大喜欢他。 某天,“龟苓裔”被辞退了。 此时,他们才开始怀念起他来:“那时有‘龟苓膏’在,大家都比较安心,因为要炒人,他必是首选,有人垫底,暂时轮不到自己。” “现在走了一个又不再请人,他的工作我们扛了——但危机更大。” 谁是下一个呢? “自然流失”,人心惶惶。 小叶在报馆当夜班,收工时间是凌晨两三点左右。 有时他们去吃夜宵,回家时,旺角区仍有等待接客的,或有客可接由马夫领路要做“五味”娱宾的北姑,深秋也一件小背心上阵。霓虹灯管半死不活地闪烁着,因为短路,总发出“噬哩”的怪声。各人为生活奔驰,不夜城不敢言倦。 小叶辛苦了一天,摸黑上楼梯,累得就地就可睡倒。 他永远不清楚有些什么楼上楼下的邻居。 这天,他工作时头痛不已,本来还是强忍,不敢早退,遑论请假。渐渐,整个社会各个阶层的打工仔,没有人敢擅离工作岗位。一走,就被占座。 还是熬不住。 感冒发热连吃四颗止痛药也不济,终于大伙劝他早点收工。黄昏时分,他头重脚轻地爬楼梯。 平日没机会留意,现就着一点斜晖,又走得慢,可以看清楚地下的铁闸是暗绿色的,二楼的大门残留着过年挥春,还有一个倒转的“福”字,象征“福到”。这家人一定相当老土。 三楼,即他楼下的住户,不知是什么人。看看那道门—— 慢—— 那道门—— 小叶回头,真奇怪,那道门是倒转的! 他以为自己头痛眼花,或是二楼倒转的“福”字错觉。 回头再走下几步,那道门真的与众不同。为什么认为是“倒转”呢?因为一般的木门有个防盗眼,在成人的视线水平处,而这门,防盗眼很低。 小叶满腹疑团: “平常也不发觉,为什么大门那么奇怪?” 于是他半蹲身子,自防盗眼望进去。 正常而言,由外往内是看到模糊的镜影,缩小的。 小叶看到一片红色。 “难道这家人的装修是红色的吗?” 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蓦地,防盗眼闪过一个黑影,然后停住了——里头有人,正正地用眼睛对准他的眼睛。 黑遮住了红。 小叶一怔,有点意外。 再看,那黑眼睛仍在,似乎等着他。屏息静气,对峙着。一阵寒意,小叶陡地站起来,后退。仓促间踢翻了一碗水。那碗水相当满,就放在门旁,踢翻湿了一地。连他的鞋袜也湿了。 “莫名其妙!” 小叶嘀咕:“真没公德心。” 回家后倒头便睡。痛楚叫他忘了第一次与楼下邻居的对望。 大概十一点半,女友阿惠下班来看他,肚子也饿了,便下楼吃饭去。一边告诉她: “二楼的大门倒转了。” “也许里头住了个矮子,或者伤残人士,所以防盗眼才调低一点。什么‘倒转’?” 到了二楼,阿惠笑骂他: “根本很正常,是你自己病重,所以眼花!” 仔细一瞧,如同所有大门般,没有异样。他自正常的防盗眼看进去,哪有一片红?一切恍如迷梦。 “我没有眼花!”他强调。 “走吧,饿死了,吃饭最重要。”阿惠扯着他。 翌曰中午,小叶找着当日地产公司的经纪,假装着: “我有同事想租楼,这附近有同样的房子吗?像我的Budget” “你那间是特别便宜的了,其他都得贵上30%。” “三楼呢?我楼下那间——” “那间租不出。” “明明有人住呀。” “不会。”经纪斩钉截铁道,“已经空置大半年了。” “我自防盗眼望进去过——” “叶先生,对不起,我约了客看楼,改日再谈。” 经纪匆忙地跑掉,中止话题。 小叶觉得事有溪晓,心想还有点时间,所以折返再看一次。跑上三楼楼梯间,忽见一个老婆婆,拿着一瓶水,注满门旁的碗。 “阿婆!”他轻呼。 老婆婆猛然吃惊,整个人弹跳一下。定过神来: “叫人大声一点——像个小孩,吓死人!” “你为什么加水在碗中?” “口渴就要喝水啦。” “谁口渴?” “总之有人要喝。” “是——三楼的住客吗?”小叶问,“他们自己不会烧吗?” “你住几楼?” “我新搬来不久,住四楼。” “你住四楼当然没事。”阿婆道,“我住二楼就惨了!” “究竟三楼发生什么事?” 三楼曾经火灾。 为了生活,单亲家庭的妈妈要上班,把小孩锁在房子里。小孩自己煮饭,竟全屋烧着了。小孩也活活烧死了。消防员破门而入时,他的手抓着门把,变成焦炭。 “几时的事?” “一年多以前了。”阿婆说,“业主把房子装修好后再出租,没一个住客住得长——” 小叶明白了。 他明白那日自防盗眼望进去时,他见到什么。 “唉,我住二楼。小孩晚晚大力跺足,天花板怪响,吵得睡不着。他说唇干舌燥,全身发滚,好辛苦,好口渴一要喝水。” 她沉吟: “总之两三天水一干便跺足着我添。明明昨天早上才加满的,不知为什么,今早又在闹——原来水泼泻了,只好再加。” 水,是小叶慌乱之际踢翻的。 他心知肚明。 门,一度“倒转”,方便困锁在内的小孩外望。他没有眼花。小叶终于也没有搬走。 他住四楼,小孩矮小,骚扰不到他,只欺负楼下的阿婆。再者,为了便宜的租金,可省则省,他为何要浪费。 比起失业、贫穷、病痛、朝不保夕的恐慌,小鬼算得上什么?自己饥渴时,谁来同情添一碗水一碗饭?人,还得靠自己。 他比它强多了。 或者说,他已没资格选择怕不怕了。 花袜 “各位小朋友,不要眨眼!” 董志希把一根白色的粗绳子向他们展示,然后放进黑色礼帽中,灵活地向上空做些古怪的手势,配合有趣的咒语: “吗哩吗哩巴巴啊卡啦!” 当他伸手把绳子取出来时,它不但变成红色,还取之不尽,一直连绵拖延在地上,绳子很长很长…… 小朋友瞠目结舌。有顽皮的,还欲上前搜索他的暗袋:“我要拆穿你!” 他叫:“喂喂喂,这是障眼法——” 有人在喊:“不要爬在大哥哥身上!真顽皮!” 又召集:“过来唱生日歌切蛋糕了……” 董志希离开生日会时,是下午五时半,这是他的兼职……他喜欢魔术,也爱听小朋友的笑声。 其实他最沉迷一刹那自欺欺人的迷惑感觉。普天之下的魔术师,都惑于时光光影疑幻疑真——在魔术未被拆穿时,悸动而又珍贵,很有满足感。神秘面纱一旦被风吹走,现实是个骗局。 小朋友的笑声在他身后随大门关上,陡地中止了。 董志希的欢容如百叶帘也陡地扯下来。他下班了,已经不必强作欢颜了。正如他自小被取笑,名唤志希就是“自欺”,最适合玩魔术吧。 不过,魔术师也会失恋的——如果爱情是一种魔术的话,这趟他便失手。有些人周末周日忙得不知如何编排玩乐时间。有些人是没地方可去的。 所以三个月来都尽量接Job。 表演娱宾之后,好似特别空虚。他的“笑”不是“快乐”,因此也特别累。 无聊地路过一个屋村,忽然隆然巨响,爆炸发生了。 玻璃碎片凌空洒落。大门也被震开,飞出走廊向街上弹去。石块有大有小,夹着杂物,袭向途人。 “救命呀!救命呀!” 情况非常混乱。 “有人开煤气自杀呀!” “哎呀!好痛呀!” “快走啦!危险呀!”他在忙乱中,随手拾起散落一地的衣物碎布来掩抹伤口。鲜血滴在眼睛上,一片殷红。他跌跌撞撞,滚过一旁。 觉得自己好脏,好腥,好想马上洗个澡,把一切洗涤干净。 迷糊中一回到家,衣服通通脱掉,歇斯底里地全部塞进洗衣机中。 这个洗衣机,是前置式的,有个“大眼睛”。当初咏琪挑选这一款,是爱看衣服在机器中“游泳”——如果上置式那种,一切蒙在鼓里,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咏琪是坦率的女孩。 她爱上了别人,会让他明白。她的心可以看得见。不同他,像鸵鸟一样,情愿把真相无限期押后,最好永不揭穿。 “很想骗自己,”她道,“但我对你没感觉了。” 她说得很清楚:“你不想知道,不等于没事发生。” 我不想知!不想知!我只是希望那根绳子可以魔幻地延长下去…… 带着血污泥尘和碎片的脏衣服在强有力去污液中拼命翻滚,清洗后,他按下Dying的掣。 衣服又渐渐地干了。 它们一干,便恢复原形——只有最不争气的人,才经不起折腾,不成人形。 董志希好像下定决心,洗心革面,忘掉前尘。所以死守在这个过程,一如祭礼。真舍不得。 慢着—— 他看到自己的衣服堆中,混有一只花袜子! 花袜子?谁的花袜子? 那么怪异,出现在“大眼睛”中,掩映不定。他按停机器。是一只女孩的短袜,小小玫瑰花粉红色,有蕾丝花边。非常娇俏,但天真。 这肯定不是咏琪的。正狐疑…… 门铃突然响了。 凌晨四时多? 透过防盗眼看不见什么人。刚扭动门把手,门开一道缝——她进来了。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一身血污,皮肤因严重受创,都斑斓剥落,露出粉红色嫩肉,和一些黄白的脂肪和骨头。头发、眉毛都焦了,一双眼睛半甩跌地挂在眼眶边,再活动,它会滚下来。好脏,好腥…… 女孩直勾勾地盯着他: “还给我!” “什么!” “还给我!”她哀伤地说,“我找了一整天了,急死我了。原来在你这儿。” 她伸出瘦小的手,指着花袜子:“是他送我的!” 董志希发现她的手腕手臂,全是刮刀遗痕,还滴着血。 他明白了。他曾随手拾起来捂伤口的袜子洗好了,干了。 “你何必为一个不爱你的人,弄成这样!” “他说,”女孩凄然一笑,“你喜欢刮哪儿就刮哪儿吧,痛的是你自己。” 董志希把东西还给她。他望望她的脚——左边穿上一只花袜子,右边模糊了。 她的下半身,看不分明。 他道:“你连生命也没有了,还要一只袜子干什么?真傻!” “那天我生日。”女孩沉醉甜蜜地回忆,“十七岁。他送我这对花袜子好漂亮。我很开心,马上把旧的脱掉换上新的。他脱掉我的衣服。我们上床了,我的第一次。” “他知道你这样子吗?” “他在警察跟前呼冤:‘阿Sir关我什么事?我不再爱她,没有罪呀!’——他同Bibi一起来,她是谁?又关我什么事?” “你扔掉它吧。” 女孩不发一言,穿上了,终成一对。 志希问:“你叫什么名字?” “可乐。” “可乐?” “——可以快乐便快乐。”她准备上路,“如果他不让我知道,我情愿永远永远不知道。” “等等,等等!”他急道,“我给你做最后的告别表演。”他把绳子、礼帽拎出来,把魔术表演一遍。逗得她开心点。女孩微笑,给足了面子——她是一个“沧桑的小朋友”,怎相信绳子会得延长?它该那么短,就那么短。 女孩在门缝消失了。临走,她轻道:“对不起。” 董志希扔掉道具,颓然地倒身沙发上。对不起?——她为什么要道歉? 凌晨六时半,两个电视台都播放早晨新闻。部分新闻是昨日的旧闻。 报告员不带任何感情地报道:“昨日下午五时半,安宁新村发生煤气爆炸,一名十八岁女子怀疑因失恋自杀。趁家人外出时引爆煤气,现场一片凌乱,门窗严重损毁。事主身亡,两名住客受伤。警员及消防员接报到现场疏散。一名无辜途人路经该处,被一高空坠下的石块击中头部昏迷,送院急救,延至今晨六时不治——” 他也撒手尘寰了,掩眼法终有一刻被揭穿…… 勾魂使者 “阿坚!” 身后有人唤他。阿坚听得是一把甜蜜、娇俏、令人心头酥软的,女孩的声音。 当时他正想过马路。 这是行人极度密集的旺角闹区,人群如一锅生滚及第粥那么浓稠,刚好又转了绿灯。他们全往前急走。 阿坚站定,回头—— 似乎是一个短发少女。 还没看得清—— 楼上传来堕物声响—— 阿坚的双腿没移动过—— 一厚硬像电话簿,超过十五磅重,无情得像地狱的石块,自一榷旧楼的僭建檐篷外墙剥落,高速堕下—— 人堆中,只有阿坚闻呼站定不动—— 就在电光石火的刹那,一个失魂落魄的阿伯,刚喝过一碗廿四味,自凉茶铺出来,还是一脸的苦。他原意往左拐弯,谁知遭阻挡窒步,失足一滑。这一滑,把阿坚推倒,才一秒之间,那块时速九百六十公里的巨型石块,把阿伯的头颅击个正着。 阿伯完全不知底蕴,瘫倒在地,鲜血直冒。他的头颅爆裂,如豆腐般软弱,颈骨也折断了。瞪大了混浊的不甘的眼珠子……鲜血四溅,阿坚的上衣也沾到几滴。他呆在当场。 是的,只一秒,石块夺去一命。只一秒,他竞然捡回一命。多么幸运! 阿坚回顾,那个少女出现了。一脸迷惘。少女说: “阿坚,你真命大!” 他勉定心神,看真这个呼唤他一声的少女。大概十五六岁,露背小背心宽脚裤,两手戴满珠串和Bra带装饰,短发染了橙红色。她长得又漂亮又风情,声音格外动听,如果玩Line,一定迷倒所有“听众”玩家,非要约出来见一面才甘心。 令人眼前一亮。简直摄魄勾魂。 少女有点感叹: “唉,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阿伯时运低,帮你挡了煞呢,是他的劫数。” “咦?你怎么知道我名字?”阿坚定睛向她放电。他太了解自己的“长处”了,少女们哪经得起俊朗的他两道深情的利器?还不乖乖地成为俘虏? 活泼可人的少女脸一红,但不服输,装作若无其事:“你是新闻人物嘛,我认得你!” 又撇撇嘴: “都没有报上登的靓仔。” 是的,阿坚上过血案头条。 痴恋了他两年的女友小如,惊悉他另结新欢,在他跟前割脉,求他回心转意。 阿坚在房中翻出新欢彤彤的卫生巾给小如掩住手腕上冒血的伤口,叫她快去打“999”报警,然后把大门关上了。小如狠狠扔掉情敌的卫生巾,哭喊着直奔二十六楼的天台——事已至此,她的私人物品都放在他房间!我那么爱他,为了他重读高二,他竟然赶我走! 小如蘸着腕上的血在天台墙上写: “阿坚!我恨死你!” 把二人的合照撕掉。 然后纵身一跳…… 阿坚后来在小如恸哭中的父母面前,对记者表示不关他的事,他什么也不知道: “你们把她自杀的事算在我账上,我也很无辜。” 又道:“不爱一个人,勉强去骗她,岂不是更无谓?我们才十七八岁,大家都有选择权——只怪小如想不通。” 他所认识的一群男女中,合则来不合则去,分手就像烧完一根烟。个个都是“无心一族”——如果那么执著,几时才挨到二十岁? “你几岁?”他问。 少女拨一拨橙红的短发: “一千岁!” 又逗他。嘻嘻笑: “你怕?——未成年不够秤?” 阿坚拈起她的头发:“染得不好。你上来西洋菜街‘东京廊’找我,我帮你染,不收钱!”顺势拖住她的手。 “喂,你的女友呢?” “一个跳楼,一个被父母带了返乡下。”阿坚耸耸肩,“两大皆空,好闷!”又问: “上我家看VCD吧,我什么精彩的影碟都有。” 少女斜睨着他:“你不要持靓行凶啊!”但双脚是不由自主地随他拖着手带路。 暮色中,经过一个球场,正搭了个戏棚,原来是“盂兰胜会”上演神功戏。灯火辉煌,还传来锣鼓喧嚣。一个妇人向街坊派赠券。少女随意接过两张: “《汉武帝梦会卫夫人》?神功戏?——我从未看过,进去开开眼界!” “唔,好老土。” “又不用钱的,不好看便走吧。”少女嗲他,“刚认识也不迁就人家一次。” 座上满是坊众,有男女老少,全神贯注地盯住台上的老倌演出。农历七月的棚戏,只上三五天,为神鬼做功德,超度亡魂,祈求消灾平安。戏台很简陋,由竹枝搭建,踩上去会响。音效也不太好,有杂声,不过他们全看得津津有味——毕竟是一年一度的娱乐。空气闷热。只有五把用铁钩垂吊而下的三叶吊扇霍霍开动着。 他们的位子是大堂中。连赠券也编座?真奇怪。二人挤进中间。半行的观众得缩起双脚让他俩过去,有点扰攘。 阿坚不耐“坐到中阏,一会要早走也烦。” “不会太烦的。要走就走。” 后面一个阿婆在喊:“快坐下,别挡住我们看戏!” 一个阿伯也说: “阻住地球转,都是你累我!” 阿坚正想回头怒视这些老鬼——才一看,阿伯好面善……再看,小如?小如也在观众席上瞅着他微笑…… 这时,开动中的吊扇,铁钩不知如何突然甩脱,三叶快速转动锋利如大刀的扇叶,由十多呎高的棚顶堕下,一边横扫狠批。轧——轧——轧—— 还未及思前想后的阿坚,被扇叶一切,颈骨折断,咽喉只有半吋虚位连接,温热的血冒出,头颅歪跌,阿坚欲伸手去扶正,竟向另一边倒过去。晃摆不定…… 灯光陡地媳灭,台上震耳欲聋的锣鼓寂然,绚丽的戏衣化作麻布,全场半个观众也没有。一瞬间,像盖了棺。沉在梦底。 ——那具断头的男尸是在翌日戏班准备“破台”时才被发现的。染在吊扇叶上的血已干。苍绳爬在微胀的肉上。 面如土色的班主向警方表示:“我们的棚刚搭好,还没‘祭白虎’,班中禁忌是不能开口唱戏,昨晚又怎会招待观众?” 在纸钱和衣纸的飞灰中,香烛祭品鲜花之间,噤声的《梦会》戏,不知是已落幕?抑或刚开场? 少女自背囊中拿出一张照片,原是阿坚和小如的合照——小如那一半已撕掉了。勾魂使者用黑色箱头笔在阿坚的脸上打一个“X”。 ——虽然中途出了岔子。 至此,总算功德圆满了。 意外的礼物不要收 上两个月,她如常上班下班。自信箱取出一沓信,在电梯中快速浏览。都是些广告、账单、收据……越来越少值得看的信,人与人之间,越来越疏离。生活也越来越刻板。 一大打无聊的信件中,有一封,厚厚的、鲜红色,又不像结婚请柬——上面写:“你今年最大的意外惊喜!” 她打开,是“擦中即奖”的礼物卡。有三个银色大圆点。通常这些圆点下面覆盖的图案都不会相同。这只是一般招揽的花招。 她擦了第一个,是个红色的圆点。第二个也是。她失笑…… 接电话,那头是女声: “恭喜你,你是幸运儿。” “我从没中过奖。”她自嘲,“不信那么幸运。” “礼物三天后到,请告诉我地址。” 她在银行工作,有五年工作经验,可也有贪小便宜的天性。纵不会贸然中计,亦带点不舍。 对方笑: “小姐,我们在推广期间,只把礼物卡投进丰盛大厦的住户信箱,因那里是一栋独立建筑物,住客较高级。” “这样吧,因为我要上班,我把卡片交给管理处,你送礼物来他们会代收。” “好,”对方道,“小姐如满意,请代为宣传。” 三天后她收到礼物。 是一架鲜红色的小型吸尘器。机身浑圆,款式新颖,颜色特别亮丽。 她把男友召来安装。 “机身小,嘴巴却这么大。”他按下一个擎,过滤器盖弹开,安放纸袋,“什么都能吃。” 她凑过脸来,朝机身内部看去:“瞧瞧胃口有多大?” 那吸尘器的盖忽地“啪”一下阖过来。她忙缩手。 “哗!几乎把我的手指夹断。” 又拉出电线来,拖曳一地,然后忽地一按回卷的按钮,电线“嗖”地弹回。 男友笑:“那么用力,把它弹坏了。” “哼!谁叫它咬我?非要弄疼它,报仇!” 还想拉出来再玩。 “我小时,见大人吸尘,总觉得它像粤语陈片中‘收妖’的葫芦。” 他把一切安装妥当,去洗手,说: “一百年前的吸尘器是手摇的。是美国人给装上了涡轮式电机,才快捷方便。” “靠手摇?不如扫地。”她笑,“我是机器白痴。莲姐应会用。正好把旧的换了。” 又道:“她煮了粉葛赤小豆猪腩汤,我热了给你喝。” 男友将调到上海去工作,当广告部经理,这阵子很忙,吃过饭要回去开Ot。 莲姐是每星期二四六下午来做家务的钟点女佣,本是工厂车衣女工,失业了,便当上佣人。隔天煲汤。家电难不倒她。 一晚,上司赵太生日,正准备穿好些去赴宴,她化妆桌抽屉的珍珠耳环不见了,遍寻不获——她不是怀疑谁,不过,还是把房门上锁。 近日经济不景气,每个同事都特别友善微笑,应酬得很起劲,没一位敢缺席。宾主尽欢。 她新买了一双白色圆波波半跟的方头搭带红皮鞋,很瞩目,成了当晚话题。回家后把鞋一脱,累到不得了——最累是身高才五呎二的赵太要她改天陪着去买一双。 她记起失踪的耳环。不忿,跳起来又在房中每个角落找。东西全翻乱了。她启动吸尘器,清理一下。一充电,机器发出怪声,原来相当强劲,很饥渴地,把灰尘杂碎都吞噬。她吓得拔掉电源。 近来,不知如何,总是失窃,昨天脱下来放在浴室的白金指环,今天早上又找不着了。 她想:“除了男友、妈妈,也只有莲姐是外人——但一向也算老实……这又很难说,她也极爱漂亮,还涂粉红色指甲油……不过当佣人也可装扮整洁啊。” 思前想后,起了戒心。 男友已六天没同她一起了,只通过两次电话。银行今年没有双粮,明年也冻结加薪。在假期前,来人特别多,提存都忙乱。这天她一时大意,出了漏子,明明客人提款三千五,她给了五千三——那差额一千八,她得负责。下班时心烦意乱,还扭伤了足踝,一拐一拐地回来。 做人真烦恼!难过得淌下急泪。 她把身子重重抛在床上,床是Queen Size,她蜷在一边。房子太大,床太宽,人如一粒空虚的轻尘…… 第二天醒来,呼吸干热,鼻子闭塞,喉咙沙哑。患了重感冒。噩梦中许多怪手强力来抢她身上的东西——谁知惊醒一看,枕上,掉了许多头发! 她大吃一惊,跑到浴室照镜子,生怕一夜之间“鬼剃头”。 她又黄又黑又憔悴,像失去了活力,被吸掉精华。 从未如此心灰意冷过,真不对劲。 不!在此危机存亡之秋,她若倒下,她的岗位马上有人占去。请了半天假去看医生,抖擞精神再上班。 她对莲姐日渐不满。最近两星期,厨房还脏兮兮的,有食物残渣。加上失窃,甚至手袋也被无故打开,她决定把女佣换掉。 “莲姐,过一阵我男友上上海,我或者放长假去看看,当做旅行。所以,你做到月底就不用来了。” 莲姐愕然地看着她:“小姐,我没什么错失吧?”又失业了? “没什么。”她说,“你后天来我给你工资和一些赏钱。” ——莲姐没有出现,她不来了,传呼也不回复,好似蒸发了。奇怪。 她觉得她或是有愧于心。便把门锁也换了。 过了几天,她心神恍惚竟如常拨个电话回家,想问莲姐今晚煲什么汤。 有人提起听筒:“喂——” 声音很年轻,肯定不是莲姐! 那头有隆隆的吸尘器响声。她又惊又急,清醒了,再喊:“喂?你是谁?你——” 电话给搁上了。 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脸色一下子又青又红。想出多个可能:是男友把新欢带到家里了?是有贼人屋?是莲姐纠党行劫?要不要报警?……马上飞车赶回去。要不“捉奸”,要不“捉贼”。 见到管理员,她气急败坏: “梁叔,十九A发生什么事?” 他悠闲地: “没什么啊。怎么今天提早下班?” ——连管理员,也看扁她生命中没有意外。 “你陪我上去一看。”她忐忑,“我怀疑有贼。” 梁叔正出来。 一个穿红色制服送外卖的男孩在按号。他向对讲机: “十九A,送超级至尊Pizza和意粉来的,请开闸。” 闸门应声而开。 十九A——她自己就是十九A的户主!谁在她的“家”,代表她来开门? “是谁叫外卖?” 那男孩说: “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穿红裙子。她叫过几次外卖了。” “什么?——” 三人在电梯中,只听见她急速而慌乱的呼吸。 男孩滔滔不绝: “那女孩头发好短好薄,她说第二天会长长的,果然长了很多。她给小费爽快。我赞她那白金指环很贵重,她开玩笑:‘捡的,不用钱。’是蒂芬妮来呢。捡的?” 梁叔好奇了: “是新请的女佣吗?不用莲姐了吗?” “莲姐跑了。” “小姐你也住十九楼?”男孩说,“你没见过她也不奇怪。她不出门的。” …… “她是跛的,只有一条腿,还不能弯曲。真可惜,走路时僵僵直直的。呀,有次她还穿了双一不,是一只红鞋,那鞋跟是个白波波,好有趣。” 她由得男孩去按铃。 防盗眼竟然一黑——然后一闪,不见了。 有人在里头! 有人在里头!躲起来! 她颤抖着对了几次才对准门锁。深呼吸,大门缓开。一室沉寂,平静如真空。 三人恐怖地面面相觑。 “是谁?”她不敢进去,只朝里头大喊,“谁在屋里?你出来!” 没有回应。 “出来!”她有点歇斯底里,把两房一厅都搜遍。 还是没有回应。 “出来!” 厨房中,有一下轻轻的窃笑。马上屏息。 “是谁?” 只有一份“意外惊喜”的礼物。 鲜红圆身吸尘器直立墙角冷视。 一根长长的粗黑的吸管机在机身,如一条腿。 永远没有人明白它为什么会有生命? 正如永远没有人打开一个吸尘袋,细心检查。因为里面太肮脏,太恶心了——当然,除了纠结的头发、灰尘、杂物、食物屑、耳环、指环、抹泪的纸巾……外,还有未完全消化的血肉,人的指头一——莲姐不是涂了红色指甲油吗? 胃口好大啊。 冥冥中侵占此家的“她”,便是靠着这些营养,一天天地成形了…… 懒鱼馋灯 黄安的妻不是人。 这是黄安的寡母,她的婆婆,在米已成炊之后方才知晓的。 她的名儿唤银婴。 银婴最初人门,决计不是如今这副情状。 当初,她一身细皮白肉,敏感多泪,仿似水造。上身轻软,下身袅娜,摆动时多彩多姿。还有一双美丽的圆眼珠,燦燦闪光。男人见到这样的素白佳人,莫不垂诞欲滴。 银婴是一尾鱼。 自她跟了黄安,作归家娘,以报不啖之恩后,他确曾迷恋过好一阵子。一尾银鱼,简直是鱼水之欢。 银婴渐渐人世了。再绝色的美女,一旦无后顾之忧,养尊处优起来,肯定一“发”不可收拾:发胖。 你看她,整个都滚圆肥满,白肉中几乎淌下油脂。脸儿红彤彤粉团似的,俏丽依然,但不再轻盈了。 记得那日初遇—— 才四更时分,曙色尚朦胧,官士们已经开始上早朝,马蹄嗒嗒响过京城。不久,敲着木鱼,念着梵经的和尚,也上街“报晓”。 早市热闹起来。 店铺都打开了大门,等待做买卖。 京城繁华而规模,单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已叫人眼花缭乱。有卖头巾的、腰带的、绒线的,有卖字画的、裱褙的,有卖丹砂熟药的、生药的、眼药的,当然少不了吃食。 熬肉、海鲜、蜜饯、馒头……都有。 黄安是这儿比较独特之一家。 他与寡母赖以维生的是一手好鱼艺。他们不卖活泼的生鲜,而是各种加工鱼食制品,远近驰名。 那鱼酱,以好鱼破缕切丝去骨,和以调料,藏翁子中,泥密封,勿漏气。日曝后熟了,再加好酒解之,非常美味。他们也把鱼贩梢来的小鱼腌制作鲊,或风干。 一尾尾风鱼尾朝上头朝下,挂满在铺前,不失为城中景致。 ——其实黄安最会吃。 他认为最美味可口的是活鱼切片生吃。只有魂断归西、难以久搁的鱼才作种种加工。用火、用料、用技术,不过因着它最好吃的阶段过去了。 黄安懂鱼。他娘亲一向以此为荣。 “黄安哥你早!”阿顺又捎来两大桶的鱼了,“一焚香,借点神力,幸一网半满。” 他检视鱼料。除了惯见的以外,有个木盆子,盛着一尾鲜蹦活跳,一身晶亮闪光的银鱼,无限焦灼地摇头摆尾。但困囿在一个网中。 “这是什么名堂的怪鱼?” “不是怪鱼,是好鱼。黄安哥,特地捎来与你。看,白肉,上品呀!” 对,好吃的鱼是白身,通透。刮鳞去脏后,一刀分飞,再切成薄片,蘸酱油活吃——吃时它妩媚的嘴唇犹在一张一合…… 黄安谢过阿顺。 银鱼更加烦躁。尾巴一拧,企图溅起水花,但使不出力气。黄安端起木盆子到店铺后进的厨房中,笑道: “让你在人间多耽一阵,晚上我……” 银鱼用大眼睛瞪他一下。 当晚,黄安把它提起,仔细欣赏,它拼尽力气扭动,挣扎下地,现出原形来。 她不想他吃了她,唯有施展浑身解数,要吃定他了。 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慌乱得放下屠刀,反引颈以待。 然后黄安娶了她…… “起来!”他推推这太阳晒得满房,却连身子也懒得转动的妻,“店铺客人多,快出去帮忙。” 日子久了,黄安对她的懒惰忍无可忍。 银婴的眼珠子圆瞪着,即使她睡着了,也从不阖上——如此一来,没有人发觉她仍沉醉在梦乡里。 婆婆也不满:“门不开,店不守,油瓶推倒了也不扶!” 老人家的话日益难听: “这么好吃懒做的妻,白养活她一年。你看你看,连皱眉也懒得费劲。” 除了吃,银婴对什么也不感兴趣。 她不沾店铺中同胞的尸体。最爱吃饼。香炸酥甜的糖饼、薄撒椒盐的坎饼,还有烧饼、蒸饼,和肉馅儿包子。撑着了还吃。又嗜甜,用生蜜调的乌梅汤、桂花糖。甜得整个人都腻掉了。 整日施朱敷白,打扮俊眉俏眼的,丰满得惹黄安的嫌。 当初爱她,是图她活泼娇烧。 但,那么懒!家当早晚被她吃光。人家的媳妇料理店务,晚上还挑灯纺织呢。 娘亲怂恿儿子: “横竖来历不明,说是鱼,不如休了她,放逐到水边便了。也算对得起她,要不终有一日她把你也给吃掉!” 想想也是。鱼的肚子填不饱。 银婴不知背地有阴谋。 她天真无邪,胸无城府。 说真的倒没有不是之处。河海天然,都是天生天养。几时听过鱼要做工为稻粱谋?还不是张口就吃? 化作人身,一时之间改不了习性。对比而言,人类非常不幸,得花尽心思力气,换来两餐一宿。稍具名利之心,更加处身战场刀剑阵,尔虞我诈,你死我活。 银婴一生至大成就,是把自己供养得白白胖胖。生命苦短,欢娱有限,理应多作享乐,放开怀抱,方不枉来世上一趟。 她翘着胖屁股一扭一扭的,又掏蜜李子吃了。吃完到市集看百戏。 有算卦先生路过,他们都是会写字读书的人,唱道: “精通《周易》,善辨六壬。观天文,明地理。决吉凶,断祸福。” 一见银婴,啧啧称奇: “时也,运也,命也。这位娘子,是福相,寿命忒长……” 黄安一听,她长命,我折福!深恐此乃无底深潭。 还是娘亲说得对。一日,引领她至水边,情至义尽道: “银婴,你来自江湖,便回江湖去吧。我等比较营役自苦,高攀不起。添你一口,以为多双手做工,可惜见不到实际用处。”银婴淌下滚圆的泪珠: “我不是陪你睡了?” 休妻的男人还是休妻。 他顺势一推,她跌身水中。扑通—— 一夜夫妻百日恩。但黄安只觉功德圆满。互不拖欠。 他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阿顺又送鱼料来。他掂起其一。 “看,有尾胖鱼!体态迟钝,泳术荒疏,痴呆不懂逃生。信手一捞,即可擒获。原来已遭浪击,昏死过去。” 黄安认出这懒得逃生的银鱼。 它比当日所见更肥美更笨重,一身是脂肪。咦?也不是全无用处呀。 他把其脂膏刮下,炼为油,正好用来燃灯。 ——不过这是一盏怪异的灯。 黄安的友人咸表惊诧,只有他自己心底明白。 是这样的:每当家中请客,造饮食,或亲友喜庆,送上婚嫁礼饼甜食时,这灯馋了,照得分外光明灿烂,芳心跃动。 每当三更作酱作脍,清洗衣物,或婆婆踩动机抒织布时,它不乐意,便懒洋洋,一灯如豆,昏暗不明。 好逸恶劳,死性不改。只愿永生永世懒下去…… 凤凰 南宋,四十多岁的光宗皇帝这天午睡醒来,命宫女打水洗脸。宫中尚黄。一却器物皆明黄,亮澄澄的,连脸盆也鲜艳无比。 他正欲把手伸进脸盆,突然止住了。涟漪微动。他的心一动。 这是一双多诱人的手啊! 年轻、稚嫩、圆润、雪白。十指尖尖,柔若无骨。皮肤薄得像透明,微血管羞赧地上了一层浅浅的绯色。定睛看真了,还是白。玉一般,绢一样。摸上去,滑不溜手,还似带着甜香。 光宗见了,色授魂兴,他忘了洗脸,忘了自己皇帝的身份,忘了下跪托着脸盆的宫女才十四岁,有点颤抖,被他抚弄,大气不敢吁。眼中带泪光。下一步是怎么的?她完全迷惘。只怔在那儿。她也等待着,暗暗争取着。后宫有三千佳丽,若皇帝看中,多荣兴,她的命运改写了…… 今天他这样放肆地愉悦地抚弄一双白玉的手,是因为皇后不在。 不如趁此良机临幸佳人—— 这个时候,宫门开了,进来一位冷若冰霜、双目发出寒光的女人。 她一言不发。 而他的绮梦惊醒。 皇帝悄悄收回一双“越轨”的手。小宫女惶恐捧着脸盆一步一步垂首倒退,逃也似的消失了。 一切归于平静。 皇帝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几日后,他收到一份礼物。是皇后遣人相送,一个精装锦盒,捆了好几道红绳,相当结实,上手略沉。 “皇后说,知道皇上寂寞,特地送上礼物解解闷。” 光宗忙打开锦盒。 “啊!” 他一惊之下,陡地退后三步,站不稳了。 真是一份极其贵重的礼物一里头,是两只刚砍下来的、血淋淋的人手! 犹带微温,白玉透红。十指带点怔忡、惊诧、柔情,像是一句没说完的话,未及出门的控诉。 两只一度令他迷恋的、小宫女的手,现在全盘奉献,袓露座前,请细心享用! 这是个什么女人呀! 这简直不是女人! 甚至不是人! 皇后贪婪、凶残、泼辣、嫉妒。不但离间丈夫,不准他谒见侍奉太上皇(那对她不满想废掉她的孝宗),老人后来因子忤逆拒见活活气死于重华宫。还令皇帝宠爱的黄贵妃“暴毙”于睡梦中。每天她都忙于暴躁地打骂侍从宫女。只消皇帝对谁稍加青睐,一定没有好下场。 这样的人,可以在宫中横行?不是自己要来的吗?是好些男人把她推进去的。 一切都是天意。 多么奇怪,宫中的“祸水”,是父系社会权贵的男人,一寸一寸地,把她引进。回到懵懂的儿时,也许自己也不知如何,走上这条路。 记得那一天,公元一一五三年,她六岁。“半仙来了!半仙来了!” “快请!”李道闻言,“快恭请!” “皇甫半仙”,不过是名道士。 但在唐宋之年,道士的身份渐渐高升,甚至取代僧侣,甚至跻身政界,开始有能力干预朝政。 皇甫坦是南宋高宗皇帝年间非常著名的道士,他能言善辩,察貌观色,目光如炬。在朝廷门里直进直出,极有江湖地位。谁不逢迎相交? 安阳城内庆军节度使李道,今天邀得皇甫坦来做客,忙不迭礼敬款待。 李道不是没有机心。 他老来又得女。这个女儿是妾生,唤“凤娘”。 为什么给改这名儿? 在娃娃下地那天,他在军中读诗。有手下急报:“如夫人喜诞千金。” “唔,是个女的。”他淡淡地应着。手下没有离去,他有点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回大人,刚才小的传喜讯时,见大人营外拴马石上,落了一只非常高大的鸟,它鸡头、蛇颈、燕颔、龟背、鱼尾。身有五彩,但以黑为主一小的不知是什么鸟?” “依你所言,莫不是凤凰?” ——此物谁亦未亲眼目睹,也许不过手下为了讨赏所以极书美言。 但似是而非的传闻,“有凤来仪”的虚荣,不但欺哄了他,也开始成为一个话题:“李道女儿出生时有黑凤凰于军营出现”,最初传说它静立不动,只冷眼瞅人,后来,又演变成振翅盘旋,最终,黑凤凰还在军营上的天空飞舞,洒下彩珠—— 为了充分响应,李道索性立志栽培李凤娘。 转眼六年了,李道自忖春秋已高。一心想内调回京,安享晚年。但他还有个不可告人的心愿。 “久闻先生善于观相,老夫特邀先生给小女们几句赠言。” 他请了满堂宾客,各界官绅,都同赴盛宴。 观相之日,还一一说了观测的话,不外平安和顺,婉然孝敬,夫妻白头之类。 当小小的李凤娘正下跪时,他突然大惊失色,自座中急起退让,摇手相阻,还连声: “不敢!不敢!” 所有人目瞪口呆,见状愕然。任人摆布的小女孩更不知所措。 皇甫坦向李道故作神秘,其实是向众人宣布:“此女当母仪天下!” 他表示自己何德何能,怎敢接受皇后跪拜? 他一走,“李凤娘”的异相贵命,马上传遍两湖,直渗京城。 有人说,李道给了皇甫坦不少好处,还奉上了家传之宝:硬玉作柄,软玉为缨的拂尘,换来他一席预言。也有人说,半仙对这黑凤凰日后的作为甚为震惊,不敢得罪,也没有道破。 不过在那无法追寻真相,又流行以说传说、渲染神话的年代,连皇帝也风闻一二。 既是天人,又有凤姿“母仪天下”,天命如此,再经名头响亮的皇甫坦推荐,老皇帝高宗下令,纳李风娘为长孙恭王赵淳的妃子。 由恭王妃,至太子妃,至慈懿皇后——她没得选择。 既人宫中,为了巩固自己一席位,只好这样走了。 宫中女人,尽皆美貌。经过筛选,她们任何一位,都比一般人漂亮,她们没有美丑之别,只有强弱之分,女人们是彼此的情敌、仇人。汰弱留强的斗争,甚于缜密心计,比战士惨烈。为住擭一个男人的心,本是同路人,相煎分外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有一天可睡得安宁…… 天下美女的手斩之不尽。 男人反复之心也永远难明。 她只是宫中无数妒妇中的一员。前有古人,后有来者。 李凤娘在公元一二○○年六月病死。五十三岁,算享年五十六吧,她老得比谁都快,死得比寻常百姓早。她的几位姐姐,无灾无难,无风无浪,比她幸福。 史书恶评她“性焊妒”。皇帝的祖父悔恨:“是妇将种,吾为皇甫坦所误!吾为皇甫坦所误!” 她根本不是什么黑凤凰。 ——男人们安排她演这个角色。 干尸 辛追去世那年五十岁。 那时她眼角已长了鱼尾纹,眼袋下垂,还因爱吃东西,颧骨和额骨比较突出点。她有病,憔悴,但仍雍容华贵。作为长沙国的丞相夫人,她的葬礼,相当风光,可以说是去得无憾了。 时为西汉之年。 墓葬于湖南长沙马王堆。 算一算,已有二千年了。 “一个二千年的长梦。”辛追想,“我原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看不清自己。因为她只是一个面目模糊、身心无定的亡魂。 就像不管怎么挣扎一时间也醒不过来的梦,不但看不清自己,连四下也如谜。 《周礼·春官》把梦分为六种:“一曰正梦、二曰噩梦、三曰思梦、四曰寐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 辛追的梦,属于哪种? 是一条很长很长的隧道…… 此刻,她幽幽的身影,漂浮在电脑资料室中。一个男人的身后。 教授正是中国古文物的“神探”。他已劳累十多个昼夜。长期伏案工作,他脸色憔悴,眼神疲惫。坐久了,双腿浮肿。右手手腕更因长时间的握着鼠标与桌面摩擦,长出了一层厚茧。 他利用了自己研制的“警星CCK-3型人像模拟组合系统”复原古尸面相。过程是: (一)将辛追的颧鲁X光片扫描进电脑。 (二)根据绘画中的“三庭五眼”理论,用四横五纵的九条直线确定五官位置和大小。 (三)参考出土时的尸体照片,以及马王堆的出土帛画和相关文献资料,输入自己系统中。 (四)按人体解剖学和人类学原理,从部件库中寻找相配的五官部件,然后再运用美术、医学等相关领域的知识进行制作。 图片出来了…… 辛追不知道电脑是什么。 她死的当儿,没痛苦,但舍不得。婢仆为她梳理乌黑光亮的头发,盘髻上插别着三支别针一样的梳形笄。穿上华丽的寿衣。双手各握一个绣花小香囊,内盛香草,令她地下的旅程充满芬芳。她在黑暗中沉沉睡去。 “轰!轰!轰!” 有时耳畔传来斧凿破掘的巨响,在长沙近郊空洞的墓穴群中回旋。盗墓贼们已光顾了几百回。辛追乍醒,软弱地担忧着:“下一个会不会是我?” 一九七二年,她也出土了。 考古人员在发掘马王堆一号墓时,越过几个盗洞,把她带回地面的世界。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辛追的尸体经过二千年沧桑,却依然保存完整。出土时面色如生,全身柔软光滑,皮肤呈淡黄色。考古人员用手指在她脑门、胸门以及胳膊等部位按下去再放开,凹下去的肌肉和皮肤很快又弹起恢复原状。掀动四肢,各关节可自由弯曲伸展。她的眼睫毛、左耳薄薄的鼓膜、脚趾上的毛孔,都完好可辨。 所有人兴奋地研究。 她在自己尸体的旁边,俯首细认:“这是我吗?我的样子怎的不分明了?” 全身润泽,皮肤毛发完整,是世界上首遭发现还没有完全干透的古尸,说是“湿尸”又太抬举了点——其他的尸体,早已莫辨,只有自己仍有少少水分,仍有全形,仍有希望。 “我记得,身为长沙国丞相的丈夫,朝我身上洒上香花瓣。还有,我的一子一女,伤心痛哭,不停地唤:‘娘!娘!你不要走!’——如今我回来了,他们呢?” 世上并非每个尸体都可奇迹地幸运,大部分均已化作一摊水。逝水。 她很感激眼前这位现代科学家。 他和她从不相识,素未谋面,但在一个特定的时空,相会了。她满心期待地守在他身后。 “复原了!复原了!” 他兴奋地叫嚷。 “神秘的面纱揭开了!” 电脑扫描的图片列印出来—— 她五十岁、三十岁、十八岁。 十八岁! 典型的湘女,样子清纯,带点性感,面庞红润,柳叶眉、杏核眼、小尖鼻、薄嘴唇……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在互联网上看到她了。 辛追看了又看,迷惑地笑。你满意吗? 她自己也不确定图片对不对,像不像——但她终于有了一张脸。而不是一块褐色的肥皂般半溶、脸被谁的巨手捏过……她甚至也记不起镜中的反映。陪葬的青铜镜子早已黯哑。 湖南省博物馆将经精细的研究论证后,为复原的面相做错像。消息在二○○二年四月二十八日的纪念日发布。出土三十年后,寂寞凄冷的孤魂,有了个归宿。 但她失去了想象的余地。 世上所有人对她失去了想象的余地。他们接受了无法判断辨正的几幅图片,亦结束了一个两千年的梦。 任何梦都会醒。 她的名字,印证了“辛苦地追寻”,追到消弭的岁月,捕捉一点灵感,成就了结论。 马王堆的诡异,各界的揣测、推断、好奇,为尸体花尽心思,热闹过,落实到平凡。 不管人或物,到了一定阶段,只能“平凡”。 “我困了。”辛追叹道。 明天正式做女人 明天。 明天对我来说是一个梦寐以求的大日子,他们将会把我那“东西”切掉,使我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女人。 老实说,那东西随身携带了廿五年,一直都很累赘,又不美观。真好,终于可以摆脱它了。 心理医生给我最后的忠告: “祖儿,千万别一时冲动。你明白吗?手术之后,一切都无法挽回,你是否坚决?有没有心理准备,接受外界的批评?……如果你有一点悔意,那么我们可以再等一段日子。” 我望着这个苦口婆心的医生,唉,真是,这是我自己的东西嘛,随我如何处置。世上有很多人,总是毫无抱怨,逆来顺受,温纯如海面上漂浮的一个废胶袋,连关心自己也无能为力。这种人绝对不是我。 这事件对整个香港整个世界都没影响,即使大家当做笑话,我反嘲笑他们的懦弱。 小小的手术而已,我完全掌握一切准确的资料,需时不过一小时,把所有的东西切除。哗,连根拔起,头也不回。然后再为我装上人工阴道,便大功告成啦。我也不介意他们把手术过程录影,作为日后的参考,因为我要令广大的“姐妹”们明白:忍受小小的痛楚,便可过快乐的一生。这小小的痛楚,哪个女人没经历过? 给我验身和曾作为时半年观察的江医生,也很认真地对我说: “变性之后,你没有子宫,没有卵巢,女人的器官并不齐全,阴道也是人造的。你可以做爱,但无法受孕。” 当然,这便是我的遗憾。我甚至无法得享月经来潮时几天傭懒的日子,名正言顺地得到体贴。而约瑟夫也不会骚扰我。 我在六楼C座外科“矫形科”深切治疗部的病床上,便思念起他来了。我咬着他今天下午四时给我带来的苹果。探病时间还没到,他已在门外伫候,还带来我最喜欢吃的苹果——夏娃最爱吃的也是苹果。 在他进来的当儿,因为病房并非隔离,便见两名类似记者的物体尾随而人,正欲举相拍照。这两个贱人!我才不肯让他们拍呢,所以掩着面大发娇嗔,叫护士长给我赶出去。 谁知他们锲而不舍,还道: “X,我不信我们找不到料,我们有线!” 岂有此理,一定有人收黑钱,把我的身世揭露了。我不依,偌大的一间医院,怎么可以随便把病人的资料泄漏出去的? 说起来,连我爸那贱人也不知道我躺在这儿呢。我告诉他们我请了七日假期,到日本九州岛畅游,嘿嘿,当我自“九州岛”回港时,他们才得悉真相,一想之下,忍不住“扑哧”一笑。 哼,这老而不,自我三个姐姐都嫁人后,一天到晚便催我结婚,早日生个孙子,后继香灯。还说我是独子,成箩神主牌要倚靠我了。我气不过,读至高三便自动弃权,出来工作。 最近的一份工,十分惬意,是在菲菲发型屋中洗头。他看不起我,不过也肯津贴我去拍拖。 我也试过拍拖。叮当是深水埗的一间私校的F3女生。她热情如火,每次去看午夜场都动手扯开我裤链非礼我。 美娟是电子厂女工,拿手扮斯文,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爱媚最漂亮,她是葵涌一间百货公司的化妆品小姐。有次我收工后出其不意上她的公司,忽然见她拉住一名顾客,把不知名的化妆品用力地抹在她脸上,动作非常粗鲁。那人不买,她便大谈她的皮肤又粗又糠,还用三字经骂她。顾客受辱,眼红红地逃走了,爱媚竟扬扬自得。 自此,我不再喜欢这个贱人了。 老而不见我一再甩拖,怒火中烧: “叫他去死吧,根本不是男人!” 日子过得很苦闷——直至我爱上了约瑟夫。 当我初到菲菲发型屋当洗头仔时,什么都不会。有时听他们说: “昨天狄波拉‘坛草’整得不错!” 原来“发型”叫“一坛草”,还有,洗头之前,须要“浆草”剪短头发,叫做“剪草”,卷发叫“扎草”。剃头叫“赶蚁”。麻烦的女客叫“华莫”,男客叫“华山”,等等。 全靠约瑟夫指点和关照,我不但明白一切暗语,工作得上轨道,且很多熟客,也是他弹给我的。 七时收工后,我给他洗头按摩,他为我修面。我真感动。因为他是最红的。很多打扮得妖娆娇媚的客,宁愿等两三小时,也一定要他。我看得好不妒忌。我就是吃亏在“有柄”。 心事重重,也不知向何人倾诉。妈死得早,我的继母又不喜欢我。自从她生了珠珠后,更加不放我在眼内。爸老来得女,也只顾给她买漂亮的衣裙。她幼稚园人学那天,还得到一个粉红色的大书包,和一整套ty的文具,美艳不可方物,媚眼如丝地上学去。 他们偏心,把一个“外来者”看得如珠如宝。全部都是贱人。不过我是不愁寂寞的。我有一个契仔,他是二楼牛师奶的儿子,今年四岁,他出世时,我刚出粮,送了一张粉蓝色的薄毯给他。牛师奶一时兴起,便让我契了他,我叫他牛仔。牛仔虽名牛仔,可一点不牛精,他的脸粉白透红,双眼黑如点漆——我从未见过那么黑的眼珠,毫无机心,善良纯真,令我不必防备,全力钟爱。 一有空,便抱了牛仔进我房,给他好好打扮来欣赏。 我买了一套化妆品,有面膜膏、护肤乳霜、唇彩、眼影、止汗水、古龙水,还有緋红的胭脂。买一套,可获赠一个粉红色的手挽袋,比珠珠那个还漂亮。 当我又给牛仔添妆描容,教他斜泛眼波时,蓦地,门被粗暴地踢开了! “你这衰仔!搞什么鬼!”原来是牛师奶向我爸爸告状,揭发我的勾当。 她一把抱走牛仔,不停地咒骂: “死人妖,病人妖,害人害物,心理变态……” 爸怒不可遏,疯狂地随手拿起什么,就把什么砸在我身上背上,一狠狠地骂: “真是前世唔修,你去死吧,免得眼冤,当我没生过你这衰仔!” 最后,他还哭了起来,且哭得十分难听,好像一头发疯的狗。 我也哭起来。 ——他不明白我!他不明白我! 他老泪纵横,突地跳起,拎一张椅狂砸在我手上,一阵麻木、剧痛,几乎晕过去。 泪痕未干,我独个儿去看医生…… 虽说疫愈了,但月内每逢下雨天,也隐隐作痛,时常复诊,与医生相熟起来。 他年约四十,沉默寡言。当他知悉我是被爸打伤时,对我也很同情。我如获至亲,全盘信任。 在一个下着微雨的早晨,我是第一个病人,见他闲着,而空气中的凉薄又叫我莫名伤感,我幽幽告诉他: “我想做女人!” 他见惯世面,不露半点惊讶,还和我聊天。聆听我内心的秘密。 后来,我央求他给我注射女性荷尔蒙,他不肯,我在他诊所泪流满面。哀求他:“医生,救我!”他拗不过,终于便成全我了。 最初每三个月注射一次,收费在一百元左右。后来不成了,差不多每月便光顾他。 我还在旺角的小药房买避孕丸和胎盘素。一天一天地,我“发育”了。 我发育得很好,胸部最令人满意,渐渐膨胀,充满弹力。日间上班还是穿男装,夜里兴致勃勃地换上一Set的肉色通花胸围和小小三角裤,有说不出的舒服和快乐,由于使用健之美健胸膏来按摩,又服食美乳素,后来索性不戴胸围,只穿t恤,挺身而出,跌宕有致。 吸引男人注目,不知有多得意。二十五年来从没那么高兴过。渐渐地,附近的居民都开始留意我了。 相信是牛师奶那贱人散布出去,而我爸那贱人肆无忌惮地骂街,加上继母那贱人在人前人后又不让我接近珠珠,所以大家都知道了。常来偷看我。 既已豁出去,便也不介意了。 身材太好,纤腰只有二十四寸,令我引以为傲,看看那批女人的士啤吠侧面有如史努比,我便掩嘴窃笑。 有时,我也爱涂脂抹粉了,匀上一抹腮红,娇俏可人。避免体毛有碍观瞻,还使用市面新兴的脱毛纸,贴在腋下或小腿,扫匀之后用力一撕,毛便随纸脱落了。干净、迅速,一点也不疼,比音或热蜡好得多了。 打扮停当,上到街时,街口士多的崩仔强便会对我眼睛色迷迷,我爱问他:“今天好看吗,唔?” 他把我上下打量,说一句:“普通啦。” 我便生气了,马上回去,重新更衣。还细意用摩丝把头发蜡起,拈几根刘海,轻轻作不经意状垂在额前,喷上水,再亮相去。 直至他忍不住也夸我漂亮时,才扬长而去。哼,烦死这贱人也好! 上个月爸煞有介事地告诉我: “你姑姐由纽约回来探亲,我们去吃填鸭,你那天要出席,知道吗?” 他已有好一段日子不跟我交谈了,这样叮咛嘱咐,无非是不想姑姐得悉我们之间的不快。 我懒懒地答:“好吧!” 他再也不做声,转身而去,但又马上回头,严厉地吩咐:“穿得正常些,别不三不四地去。家丑不出外传。你记得穿回男装!” 我不高兴他这腔调,好像我十恶不赦似的。我又没犯法,也不侵犯他人的自由,什么“家丑”?真是伤透了自尊心。我别过脸去: “我爱穿什么便穿什么!” 他又气得发抖了。他每次与我面面相觑时,都气得像个烟囱,冒出乌烟,抖个不停。没一次好脸色。令我情绪不安,神经紧张。必要紧握拳头,强行镇静。一紧握拳头,我那曾受伤的手,会隐隐作痛。 这是什么父子关系呢?好不凄酸! 他几乎直指我眼睛:“那你不准去!我告诉姑姐你走了,不回来了。白养了廿五年,冇眼屎干净盲!” 我跌坐床上。 犹幸约瑟夫对我始终那么好,他爱我如同爱妻。我把一切悲欢得失都托付给他了。每次他要我之前,我都会煮一顿好菜给他吃,还煲牛腩汤,好使他威猛些。 但,谁知会不会地久天长呢? 只怕见异思迁。只怕色衰爱弛。那么多贱女人,总是向他放电,自动粘贴。万一他不要我,我还有什么指望?我已众叛亲离,无地立足。每次瞥到他俊朗的俏脸,一定内心挣扎一番。啊秋扇见捐,我会成为一柄秋后扇吗?晚晚思潮起伏,不喝酒是睡不着的。 我还试探他情之真假。走到发型屋对面,拨电找他,尖着嗓子撒娇: “约瑟夫,你不知我是谁,我很喜欢你,天天在街角等你收工,好看你一眼才回家,我连功课也没做……谁,你不必理会,你肯见我吗?我什么都答应你……”他竟没有严词拒绝,竟没有!可见还是不够坚贞。我十分痛心,忐忑不安地胡乱搁上听筒。 夜里放着唱片,听一首张国荣的歌,叫做《不Guy(羁)的风》,真是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呀。就在这一刻,我下定了决心回政府医院申请变性。 不能失去他,不能失去我的身份,失去我的自尊。空虚的身子,饱满的爱情,是的,我渴望着“新生”。 我不唤祖儿了,虽然这也是个男女通用的名字。我会改名“爱媚”,我将比世间一切的爱媚更懂得爱,更爱得媚。明天。啊,我已急不可待。 明天,一定得问他: “我像不像女人?” 一滴清泪缓缓地轻柔地悬挂在腮边。 梁山伯自白书 我对不起英台—— 其实我一早便知道她是女儿身。 不过自三岁起,便已受到《礼记》的教训。《礼记·曲礼》中说,男女之别,要严加防范,凡是男女,衣裳架子不共用,叔嫂不通音讯。外来者不得进人门植以内…… 所以一旦拆穿了,我还可与她共处一室吗? 我虽是书呆子,这浅显的道理也是晓得的。 想起那日柳荫结拜。柳叶拖了细雨,青翠可人,我便提议与她结为兄弟,一般男子,跪便跪。只见这人,跪也跪得异样,无端款摆一下腰肢,于此细微之处,令我起疑。 到了尼山周士章先生所设经馆中了,外面是白色粉墙,八字门开,紫竹掩映,决非三家村里私塾可比,看门的延了内进,见一堂屋,正中摆了一字长案,抄写册籍堆叠如丘,书架上都是大小卷轴。 周先生头戴古母追巾,身穿蓝衫,细看我们二人窗稿后,便随手收人他一百零八名学生之中。 他道:“在这堂屋后便是讲堂,每逢二四六日听讲。其余日子,你们在书房里读书,遇有不懂,便来相问,我倒是知无不讲的。” 然后他分配了我们兄弟二人一室,英台已觉不便,但又隐忍不发,我生性悭俭,便向她提出: “我们两间房,各点一支烛,未免过于浪费,以后若非有重要事情,不如同在一桌攻书,共点一烛,好吗?”细察她的表情,无可奈何。 于是我便决心侦知她的底蕴了。同窗书友,包括了任建晖、林嘉升、罗俭郎、关得兴、梁省坡、陈少峰,和好赌的伊抽水,爱粗言秽语的黄超母,瘦削羸弱的辛玛祥……全都不觉英台有异,因为他们都没有我的细心。且近水楼台先窥月呀。 我是什么时候全盘认清她底子呢? 就在那一天,她病了,一按她额角,非常烫人。我觑准时机,道: “今日已经深夜,看病是来不及了,明天一早便请大夫来瞧瞧吧。” 她巴不得打发我,好让她休息,便道:“好,明天再说。梁兄,时候不早了,你且去睡吧。” 我怎肯就此罢手?便坚持:“为要照顾贤弟,我不放心,看你一身火烫,还讲什么客气话?我不走了,我俩头脚相抵来睡好了。” 她听了这话,吓得心如擂鼓一样。本来已烧红的脸,阴晴不定。 正待想个理由:“梁兄,我自小不惯……” “什么惯不惯呢?不要再拘执了,难道你不肯接受愚兄的一点心意吗?” 见我坚持,她只好由我,忙瑟缩一旁。 我也算是个君子,不过不能“慎独”,四野无人时,我偷偷掀被,飞快地瞥了一下,见她露了半肩,一双玉手,还有……我怕自己看不真切,为了实事求是,便小心证实。终于一直存在我心中的疑窦开启了,我没有猜错,她果然是女儿身。 她还穿了耳洞,这是铁证。 次天,我便后悔了——我太“克己复礼”了。 但捶心都无用,只好再想办法来弥补损失,连女娲都设法补天呢。 一天晚上,写就了长文,兴致甚好,便数了银钱,交给四九打酒,又做了四碗菜,是鸡、鱼、虾子拌芹菜、咸菜烧肉豆腐等。 我抱了一把壶,是扁瓜形的陶壶,装满了斤把酒,与英台共醉,我一盅她一忠地喝下去。 孔子教我们:“唯酒无量不及乱。”但在这节骨眼,谁有工夫听他?我过去伸手扶着英台,一壁搀一壁走。步步如踩在云端。 一个踉跄,我俩都跌在地上。 ——而我,就一醉倒地不起。 后脑勺还贲起了一个肿瘤,成为可耻的记认。 要命的是,英台不知是有意抑无心,不断向我亲近,好像在考验我的定力。 过了三五月,杭州渐人暑天。 我们一群书友,喜欢沿经馆至附近的行人大道上散步。他们见热了,汗濡湿腻,梁省坡率先把外衣脱了。但英台和书童银心,总是宁愿努力打扇,也不肯稍作暴露。 黄超母生性粗豪,他问:“天气这般炎热,何以你俩犹重衣叠穿?不怕汗臭吗?” 英台道:“小弟没这样的习惯,因自小体弱多病,一脱长衣,怕招风寒。” 旁边的任建晖插嘴:“他脱不脱长衣,与你们有何相干?”他也不脱。 晚上是大伙儿洗澡的辰光。英台必礼让,自己排至最末。 我不是人!我竟偷窥她。不过礼教森严,我只是凭地上的水影来猜测,自己给予答案,聊以遣怀。 这种日子真不好过。相信她也一样。 我俩朝夕相处同游共息,转瞬近三年了。 ——我没敢拆穿,生怕这忐忑暧昧的好日子,被一语道破,面临结局。 人际关系最好玩便是猜疑忖度,思潮起伏。而且,我心底也有私念,我不能没有了英台这好书友。 没有了她,谁又肯在考试时向我通水,作弊义无反顾?我每年的期终大考答题,都倚仗她了。 啊饶是这样,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一天她面带愁容。 “梁兄。”她欲言又止。 “我们来此攻书,于今几年了?” 我道:“算起来,也近三年了。贤弟有什么话要说?” 英台低首: “……刚才有家书,说老母病重,要我即速回家转。我这一去——” “当然要回去,只是……” “梁兄,说真的我何曾舍得梁兄?不过,望兄散学回家,抽点时间相访。” 我见离情别绪,最是难消,便道: “贤弟起程时,愚兄必要相送!” 唉! 我便送了她十八里。真累。步伐的累是没得说了,最难为的便是不停装傻扮蒙。 你知啦,到这最后关头,英台是孤注一掷的了。她有多少个三年? 到头来还不是暗许我这个同居者? 但,由于礼教的桎梏,她怎好意思自己开口求婚?便俯拾各种情景,多方譬喻。 见到柴夫挨身而过,便道:“他是为家小而奔走,梁兄,你送我也是一般心事。” 见到塘鹅,便道:“雄的前面游,雌在后面叫,为怕失散了,便喊:哥哥,哥哥。” 见到小石桥,二人搀扶过河,便道:“这好比牛郎织女渡鹊桥。” ……总之路旁的坟墓、水井、鸳鸯、牡丹、泥菩萨……全都不放过。 但你以为一个成人可以白痴成这样的吗?整整十八里,句句都是说明一男一女在上路,竟然一窍不通半分不晓?他还有资格去求学问吗? ——她真是低估我的智慧!我已几乎可撰《文人无行新传》了,她还以为我只是只呆头鹅。 到了最后,见我执迷不悟,她也技穷了。 芳心暗暗地赞许我刚正不阿心无旁骛,简直是可托终身的乔木。于是她便拿出一只玉蝴蝶作为信物: “梁兄,弟亦有一九妹,愿结丝萝。她与弟是双胞,所以长相性情,并无两样。不知梁兄尊意如何?” 我谦让一番,装作惊喜交集的,半推半就,答应她了。 手持这只玉蝴蝶,回到经馆中招摇,不消半天,全体同窗书友都知悉我的艳遇了。 黄超母还用热烈的助语词来颁我“勾女成功奖”。这厮枉读圣贤书,那么市井恶俗的话都说得出口?幸好周先生不在,否则一定用“夏楚”对付。 我沾沾自喜,扯过四九一旁耳语: “四九我教你,女人不能宠,一定要放长线,吊胃口,这样,便吃定她了。” 四九俯首聆听,点头称是。 在我出发到上虞的祝家庄议婚的前数晚,常在梦中见到英台,风情万种地招引。 每次醒来,不免抚心一问:就这样定了吗?我再没有第二选择了吗?不过算了。如果婚后她不中我意,再思量秘密纳个小星也是可以的。 我很笃定,对这囊中之物,少不得摆摆架子,免她以为我是急不可待,遂慢条斯理左延右宕,迟了三天才去。 在祝家楼台,预算气定神闲地发挥我的男性魅力。英台亮相了,侧门边一架屏风后红衣一展,见这丽人上穿水红衫,下系紫罗裙,头梳盘云髻,脸施薄胭脂。身后有银心相伴,款款上前向我施礼: “梁兄,你好。” 哗,我眼前一亮,还不错。 于是我俩开始话旧。说了半天,才把那玉蝴蝶掏出来。也不可以吊她胃口太久的。 谁知一掏出来,英台便赧然道: “梁兄,这信物可以作废了。” 什么?什么?——英台竟答允了马家的婚事?她竟说我来迟了?来迟了多久? 才不过三天,事情便变了?——真令我颜面过不去。哦,起了一天云,落不到半颗雨,我还要不要做人?我如何面对损友如伊抽水的奸狡笑容? 我质问英台:“你爱那马文才什么?” “虽说没见过面,不过他看了我的文稿,十分倾慕,二话不说,便请媒下聘,他多勇!——甚至不追问我的过去。再说,他家境富裕,我一过去,锦衣玉食,宝马雕车……” “难道就是这样了?” “梁兄——为什么你要迟到?你摆架子,我又岂能没架子?既然你欠那份热心,我也不忿再等,便答应他了。” “英台,你曾送我玉蝴蝶——” 她施施然地走过去,拉开酸枝抽屉。原来一抽屉都是玉蝴蝶。天啊,一抽屉都是!也许每一个书友,连那比她矮的辛玛祥、林嘉升都有。也许连周先生都有这骚货,要不她还没读满三年,怎能提早领得毕业文凭?唉,难为我与她同衾共枕时,忍得那么辛苦! “梁兄,我游戏玩过,书也读过,又见识了那么多男子,只觉有点倦意,乘此机会也择木而栖。” 我气极,一手捏烂了银心端上来的喜饼,还掷在地上乱踩。吓得这丫头,哼!抓不住老虎,在猫身上出气也好。 英台见我此情状,也有点怜惜。忽然想起了:“梁兄梁兄,你别这样,我且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我们的书友任建晖,记得吗?她也是女扮男妆去攻书的。我早已秘约她来做陪嫁姊妹了。她也不错的。” “吓?”我惊愕失态,呻吟: “——书友中,究竟有谁不是女人?” 一阵血气上涌,我口吐鲜血。 英台见我吐血,便关怀道: “梁兄,在十八里相送那日,我便发觉你身子虚弱气喘。现今小小刺激,又忙不迭吐血,我看你一定病染肺痨。银心,银心——” 她着银心取来一纸,隔老远地递与我: “这是著名的焦大夫的地址,梁兄,你去诊治一下吧,肺痨可是会传染的,我是为你好——” 为了我好?我看她怕传染是真。 不要假作好心了,老早就知道,我的病并不是大夫能够医好。以我所知,吐血只消磨点浓墨灌在肚里,便可立即止住。然而我却不能,为的是心病。 谢了,我撕掉那店址。 梁山伯,堂堂江南才子,栽在这绝情女子手上,还苟活作甚? 我名誉扫地,面目无光,心如止水,万念俱灰。如何向猪朋狗友父母师长交代?连四九那厮也瞧我不起了。 呜呼! 我如无主孤魂地一脚轻一脚重地踱回家去,真是一条漫漫长路,好不难行。好像刚才吐的一口血,便已把元神也一并吐掉。 回家当晚,我吞了玉蝴蝶自尽。即使死了,也羞于魂兮归来,只好化蝶——敬告诸位,本人乃为面子而死,决非殉情,千秋万世,切莫渲染误导。 永诀矣。 含蝉 一知道香港有大酒店接受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那晚的房间预定计划,梁俭马上去报名。特惠房租是一九九七元,相当值回票价。 他也舍不得亲爱的香港,毕竟是他的出身宝地。但他自小已习惯逃难,贾其余勇再次避秦。当晚,香港旗滑落,英国国旗撤走,他来看上最后一眼,便安分认命到异乡度其余生。 加拿大的屋子早已买好。 移民手续又已办妥。 妻和儿子下星期落脚。 是晚老友们约了饯行。正要上铺,来了个衣着朴素的女人,脸色苍白,略带病容,像正在萎谢的花——却在强撑着。 她及时赶到: “梁先生。等一等——” “什么事?”梁太太狐疑地看住她,“你们认识吗?” 太巧了吧?自己前脚未迈出门,忽地来了个陌生异性。直呼丈夫的姓。 “不,”女人慌张地解释,“只是有朋友介绍我来你们店子。” 梁俭连忙招呼: “有何指教?想要些什么?” 转身向妻子示意: “我做完这单生意才上铺。不如你先去,在八楼玉兰厅,说我马上来。” 她越趄着,终不愿先去。 女人有点心焦,忙把一块玉递上。 “这是我家传贵重的玉,想在你店里寄卖,或你看看值多少?” 末了她细了声音: “若非大限,等钱用,也不会……” 梁俭拎上手。 一看,是只面目模糊的蝉。 玉蝉是含玉。 但他不动声色: “坊间也见玉蝉,多是旧玉新工,看你这块,不错是白玉,也古,但有点枯槁,且不大见色。” 他着女人留下联络电话待估价。 女人叹一口气: “梁先生,电话不方便,我三天后再来吧——唉,只因等钱用。” 不搭话便走了。 梁俭才喜形于色。 “这可能是店里最贵重的一块古玉。白玉是中上品。”他交给妻子,“我也不卖,你带去傍身——不过也许日后在外国拍卖得好价钱。” 妻对其本性了然,一切都逃不过他铁算盘。 她知道他一定鼓其如簧之舌,压低价钱,付个二三万元,据为己有——问题是女人楚楚可怜,他可能多给一点,不过也不尽然,她不是有移民之意吗?男人才不肯多花冤枉钱。 “给她三万五也值。”他自语。 哼,果然宽松了! 梁太太有点不悦。 但他说这值得便是值得。 梁俭五十四岁。大半生都是自己一手铺排,过得在意料之中。首先他恪守父亲賜予的名儿,克勤克检,任劳任怨。原是个古玩店的小职员,等于是在包食宿兼晚上看铺的制度下成长的学徒了。 但梁俭非常有远见有计划。到他把店里玩艺窍门学得差不多了,按部就班,便也自立门户,娶妻生子。 妻子中学毕业,略懂英语,可以应付洋顾客,公一份婆一份,依时间表办事。 他们靠古玉“加工”起家。 最初,来货由相熟的友人自内地带来。改革开放之时,民间忽然涌出大量藏品,贱价批发,当然,真真假假都有——即使是假的,也太便宜了。何况间中遇上宝贝,后来他们索性自行采购。不必回佣。 根据他的经验,玉各有色,而色各有因缘。墓中有石灰侵蚀,玉是桃花色。棺木为铜制,把葬玉渗成鹦哥绿。枣红色的,当受死血所润。还有褐色、黑色、粉色、青色……只要了解它“根据”什么原理而成色,便可科学化地做手脚加工加色了。 在这方面,梁俭头脑灵活。他甚至有一份详尽的研究心得,加以遵循。 十多年下来,他的身形膨胀,肚满肠肥,脸上也泛了油润——好似一块“抛光”的玉。 ——不过,还得花一笔冤枉的血汗钱到外国重头来过。 席间只谈些身外事: “梁太太,你是会家子,何以不大喜欢佩玉?” 真的,她有二三十件玉镯、玉坠、玉环、戒指,但她很少佩在身上。假的反而不拘。 “你们有所不知了。真的古玉,色水好的,必定由尸汁浸成,红黄蓝绿,佩戴身上很肉麻——真要挑,还是素色无杂渗。” 晚饭时她把那玉蝉拎出来招摇。 “这是块舌头吗?”黄太太问。 “不。”梁太太指点着,“这是蝉。为了避邪,放在死者口中压舌用。” “用蝉来压舌?”她们奇怪,“这虫子最吵了,整个夏天都在叫。” “若是女尸,等于双重长舌。” 大家笑起来。 梁太太问梁俭: “舌头为什么要压住?” 他笑道: “不想女人太多话。耳根清静。” 她白他一眼: “有话要说总得找机会说的。” 末了又叮嘱: “我那边住下来,每隔两三天打电话Cheek你。你还是不能耳根清静。” 梁太太在店中,还再三道: “别给她超过三万。当然可减则减。” 女人来了,梁俭说了很多,她都不大人耳。她是对一切买卖了然而冷淡,心里有数,只关心到玉蝉沦落到什么地步。 女人收下支票,便走了。 一转身便走,怕自己舍不得。 梁氏夫妇都很高兴,这正是移民前夕上佳礼物。 梁太太的高兴是附加的——女人根本不打算留下联络线索。货银两讫,一刀两断。等钱用的来客,总是这样,为了三分自尊,傲然地走。 再在灯下细看玉蝉,虽已摩挲过几百遍。只见它浑身如羊脂白,不透明,光素,文饰古朴,蝉翼难辨,长约一寸,只在腹部,有一抹嫣红的晕,如血所化。 梁太太是放进手袋贴身上机去的。 梁俭留在港,继续他的营生。 真假的玉,经他过手,也就无分真假了。 近曰他“发明”了一种方法,便是好好利用最新科技:用微波炉“煱色”。只要控制得宜,比电炉电煲奏效。 一晚。电话震天地响,一听,传来惊栗的哭音: “阿梁,阿梁,那玉——那玉变了!” “什么?” “你叫我有空便摩捏它,沾些人气,使玉色更好。阿梁,我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这东西——我扔掉它好不好?” “不。” 梁俭知道最好的玉,除开避邪之外,还带来运气。只要沾上人的手泽、体温、气息,就更滋润通透,云开见月。这块起码是汉或之前的白玉…… 梁俭连忙整顿行装,一看究竟。 到了温哥华,一进家门,便把儿子推开,喝道: “玉呢?” 来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梁太太自密封的匣子取出,她已经一个月没敢碰它。像引爆定时炸弹地打开了。 一看——咦?又发了!跟上次又不一样! 梁俭的手微抖,拈起它,先审视背面,没事呀。 “你看,有字!” 是腹部一抹嫣红。玉质出来了吗?抑或那红晕更顽皮了?它像一根手指,在逐日逐日地加添色彩,书成奇怪的字,原始而稚气,如女人所写,如女童所写。 那是一句话,凭肉眼看不分明。梁俭把它放到大镜下。它道—— 冤枉相思,吾当言之。 如何“冤枉”?为谁“相思”? 吾当言之?几千年前被一块玉压着舌头的一个死者,有话要说? 说的是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抑个人冤屈? 为什么这个神秘包揪会落到梁俭的背上? ——他不要知道!他情愿根据自己的意愿安排他的下半生。梁俭拎着恐怖的含蝉,他明白这是奇异的宝物,无价的预言。 要不要保留住?等它揭盅?谁知到时要付出什么代价?关乎人命吗?这回连铁算盘也算不了。 要等一年后、十年后、廿年后…… 远虑近忧,机关算尽,谁知蓦地发生什么意外,措手不及?他仿佛听到远古飘忽的蝉鸣,或那含糊的舌音: “呜——当——耶——吱——” 雨夜 凌晨三四点钟。雨已下了很久很久,还不肯停,像哭了一宵…… 一辆的士在微凉的雨夜无目的地驶着,一直没有客人,经济不景气,市况很淡,大家都不上街,何况是鬼月? 的士胡乱地在东区逡巡,雨刮在寂静中律动,划破了前路。车内车外都一片模糊。 司机看看表,不觉已五点多了。夏末秋初的早晨,曙光早应惺忪照射大地。不过—— “看来今天不会出太阳了。” 在太古城路口转角处,一个女人招手:“的士!的士!” 长发披面的她持一把红色的伞,独个儿等着。 伞是缩骨遮,刚才风猛,已向上翻成一个兜,勉强挡着雨。司机一瞧,皱眉,不想答理。女人半个身子拦在车头,非上不可。“你想拒载吗?”她板着脸。 司机有点无奈开了门,女人一上车,便把那伞扔掉。他眼角瞅着那废弃的破伞,说: “破伞总比没伞好。” 女人一脸冰冷,完全不与他作眼神接触,所以他没多言。只问: “小姐,到哪儿?” “赤柱。”声音虚弱。 “赤柱?” “监狱。” 他发觉女人有些颤抖。奇怪,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大概是探监吧?他默默开车,往前驶。 不经意地抬眼望望倒后镜—— 女人不见了! 他心头一凛,马上转过头去,原来她弯下身子,抹鞋的动作,车子一颠,他马上定一定神,好好把方向盘。自己吓自己。空气太冷寂,他问: “小姐,这么早入去?‘锁匙佬’还没上班。” “早些去等,怕误了时间。”她木然。或许自觉语气不好,又道,“这个钟数的士很少,幸好遇上你,刚交更吗?” “不需要交更。” 她听不清楚: “全天候?不累吗?” “自己车。”他说,“生意难做,怎么敢休息?没遇上你,便食白果。” 她不答。取出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着湿发,手势迟缓,目光不知投放何处。的士驶过东区走廊,上了柴湾斜坡,走大潭道,经过坟场…… 还没到水坝,女人忽然喊: “慢点,我先搽一下口红。” 司机问:“给你亮灯吧?” “不用了,搽好了。”她用力把嘴唇一抿,左右一磨,让口红均勻点。小镜子在雨中一闪。 司机见到女人颈部有道疤痕,又开始忐志不安了。女人道:“我男友用刮刀割的,这是个大动脉,流很多血,几乎没命——我一会儿去探他。” 司机狐惑,打了个寒噤。 女人自顾自说下去,仿佛在开解自己,而不是向陌生人倾诉: “虽然他是我第一个男友,也拍拖四五年,不过他性格软弱,又不长进,我跟他没有前景,连孩子也打掉。分手后认识了一个开设计公司的男友,我们准备十一月结婚,还买了太古城一层楼——” 司机没有打断她,他知道,只要开始了,她一定会继续把前半生说尽,像停不了的雨…… “他天天在我家和公司楼下等,在街上下跪,央求复合。每天刮自己一刀,以示决心改过。我看看他那花斑斑的渗血的手脚,很窝囊,竟有点心软。毕竟我们曾有一段甜蜜的时光,我们应该有一个孩子呢。想到他完全负不起家庭责任,我又犹豫了——”女人有点哽咽,但她没有泪,因为往后她流血…… “他刺激得发疯了,那晚跟踪我,在公园刮我三刀。你看,这一刀最要害。然后他自杀一我没有死,他也没有死,因严重伤害他人身体,所以判监。” 司机鼓起勇气: “你——真的没事?” “你看,刀疤像不像一条蚯蚓?” “有脚,像蜈蚣。”司机又觉不妥,“说笑吧!千万别介意。” “我是不是犯贱?”女人问。 “我最后还是拣他——他可以为失去我而死!这个男人……我是不是好蠢?” 司机眼中有一丝妒忌,还没打算回话,女人道:“你不必答我。”忽然望向窗外,“咦!有人招手截的士。” “是吗?”司机扭头向左一看,“没有呀!” “有。”女人又道,“这边是另一家人,有大人有小孩——” “吓?见不到。怎么会?” 女人说: “别管。直驶。” 司机踏油门,声音有点异样。 “往水坝的路,怎会有客截的士?他们见不到车上有人吗?” 女人正色:“你不要吓我!” 司机试探:“真的见到?” “你怕?”女人问。 “当然,大家不同类。” 司机带着不自然的神色,骇笑,借此壮胆。 女人神秘地凑近他: “也有另一个可能:他们看不到我——以为是空车。” “你别乱说!”司机道,“我不信。” “现在是农历七月,不要嘴硬。”还没说完,女人嚷,“哎!停下来停下来——” 那是一间便利店。 女人道: “对了,我要买些香烟毛巾给他,还有瑞士糖和朱古力……” “怎么以前没见过这便利店?”司机迷惘,“新开的吗?” “下车,我要下车。” 女人冒雨飞跑进店一他想,她是真的爱他,这是“债”。既然死不了,便得还债。总是某人欠了某人…… 司机叹一口气。 放过她吧。 他把的士驶向不可测的前方。一直驶,漫无目的——又实在有个目的。看谁时运低了,送上门。自己总不能永远漂泊。 他明明记得这里没有便利店。三年前,女友另结新欢,非要同他分手…… 那个下雨的晚上,失落的他喝了好多酒,醉醜醺地驾着的士,已过了交更时分。他此后也不需要交更。 车子撞向公路旁石茔焚烧。司机受猛力冲击,颈骨折断,不停流血,血尽而亡,才有人发觉。 雨下个不停,血被冲得淡了,渗人整辆废车,融为一体。 变心的女友并没有来送他最后一程。听说她搬了家,在东区。 从此他驾车兜着圈。 如果你凌晨走过太古城,也许会偶遇。别上这辆的士…… 槟榔西施害了我 “杀千刀!神经病!”一把甜嫩的女声骂得粗鄙,“短命鬼!操!一跑过来就把我弄成这样……” 辣妹小玫肉色透明胸罩、超薄纱围裙、肉色透视内裤和若隐若现一片黑的第三点,被人家泼上红色油漆泄愤。她十分狼狈,又气又怒地破口大骂。 照管槟榔摊的老大把那男人制住,揍了一顿。幸好警察来了,才出生天。 足踏五寸高白色厚底短靴,一头金发,一身“内衣秀”加红漆的滨榔西施,才十七八岁。幼齿。 她虽发育圆熟,但嘴角仍带着稚气,俏丽可人。 “警察先生,我做工作,不过是向男人推销槟榔。买了就完事,哪来仇家?” “以前见过他没有?” “怎么记得啦?男人都是一个样儿。买了就走。” “是你男朋友吗?” “哇噻!他是我老爸咧!他都快四十了。拜托!” “那么,会不会是情敌之类?” “凭他那副德性?先生,你说他有资格吗?惹得起吗?吓?气死我了。快抓他坐牢!” 警察皱眉瞅着那红漆下的第三点。 “哎呀,别老在这儿问我这个那个啦,我真不认得他。我黏死了,你们不让我洗澡不行了。红漆有毒耶,弄坏我水当当的皮肤啦!” 小玫急得顿足,大发娇嗔。 扰攘了好一阵,交通也受影响——虽然堵车的原因是槟榔西施而不是泼漆。 警察排开凑热闹和争看辣妹三点的群众,把阿吉带回派出所——才知他确实神经病。 他不但烦恼焦虑,还怀恨在心。双目冒火,握拳透爪。一路来,嘴里骂骂咧咧碎碎念的,似是寻仇。谁知跟他过不去的,只是个粉粉嫩嫩几近赤裸的辣妹美眉? 真想不到。 他也想不到——因为她,自己满盘落索,四大皆空。一夜之间,“倾家荡产”,化为乌有。如果没有她的出现,他便稳得三亿三千万了! 恨不得千刀万剐! 泼漆教训教训,实在便宜了她。 ——阿吉之所以疯,是疯“乐透彩”。 “乐透彩”是全民运动。整个台湾,约有四成半人签注过。台北银行发行彩券才一个多月,列印用的感热纸已是美国半年的数量。人们从四十二个号码中勾选六个,头彩奖金高达数亿。全岛上下陷人痴迷疯狂的失控状态。 若够好运,头彩一人独得,就像那期,中签的计程车司机马上成了三亿富翁。连一对在纺织公司打工的泰劳夫妇,花了二百五十元,以妻子、儿女生日及岁数签注,竟中了头奖和二奖,共得四千六百余万,都不用辛苦打工了,飞回祖国买座小岛享受人生去。 每周二、五开奖。 五十元买一个梦?才不,这已经是很多人的营生和寄托了。听说吕秀莲女士一度狠批“乐透彩”对社会引发“好逸恶劳”、“心存侥幸”的歪风——但谁讨论到应否停办时,彩券商和广大民众都发出强大抗议:“碍我发达就是跟我过不去!” 连过年时,给小孩红包,也用“乐透彩”来代替。此风深人农村不毛。为了六个数字…… 那天,失业大半年的阿吉诚心诚意地跪在一棵三百余年的大榕树下,向榕神求明牌。他喃喃: “榕神老爷提示玄机,香炉上浮几个字,给我一线生机。若我阿吉中了头彩,就把奖金一千分之一拿出来作香油——千万别以为阿吉吝啬,头彩独得三亿元,那三十万便是孝敬您老人家的了,决不食言!” 阿吉来时,还先洗干净手,修剪指甲,以便稳稳抓住好运。而且祈祷时语气诚恳明确,内容具体,还先说明做何等善事,以示自己不是一个纯粹贪财的小人。 他从第一期就开始投人了,总是没这个运气。有些人当了“一星大师”、“两星王子”,甚至“三星有幸”。可他阿吉,就是不吉。 所以他豁出去了。 除了这棵在清朝年间一度显灵发光的大榕树外,他也拜过土地公、济公、山神庙、龙山寺。还扶乩、易卜、五行八卦、生肖星座、财位研究、奇门遁甲、五鬼运财、风水阵……一一不敢怠慢。开庙门他忙抢头香。还抢了好几个甜圆呢。 把各神各庙以及蜘蛛网、茶叶渣……求得明牌详细列出,虽家家数字不尽相同,但总有重复出现的。次数最多值得留意。 中奖得讲天命、天时、天运。阿吉把明牌数字筛一筛,得出了27、28、29、37、38、39——咦?39这数真玄,已是五连庄。出过五次,还有可能吗?既是红数,还得“铁齿”信信邪。这不是“迷信”,这是理智的统计学。数理资优班的数学老师都这样说——因为他也买。 就在这半夜,他被一阵异动惊醒了……一直相信是“灵动”。 虽然翌晨看看报章的报导,才知是花莲里氏规模5.2~6.2的地震,台北受到轻微影响——但那么巧合?也是他人生的某些变动了吧。 他朝镜子端详: “鼻主财,奇怪,今天鼻头超圆润,还透着黄光,转运了!看来‘乐透’改变了我的生命!” 好了,打拼的时刻到了,赶去签注为上。 打开抽屉,忽地大吃一惊——那“小棺材”移位了! “小棺材”是过年前在华西街夜市买的。 就在那紫砂壶摊子往前走,还没到“臭博士”臭豆腐,“不臭不收钱”牌子。一个生面孔小贩,摆卖小棺材。 每一副,上书“升官发财”,里面装了师父(即是那小贩)加持过的符咒,再用红绳绑好。 “先生——”小贩喊他,“请过来。此物只卖给有缘有运的人。” 一看,只剩三副。 他把小棺材带回家,放在屋子第一层抽屉,银行存折压在它下面。 阿吉当然木宰羊。他一转身,小贩又喊住另一位“有缘有运”的路人了。 小棺材“移位”!原本压住存折,现在离它一个巴掌之处。阿吉应该明白:这是昨儿半夜受花莲地震“余威”所致。财迷心窍的他却一眼认定一口咬定这是“神迹”。大喜过望。 银行存折拿来一瞧,这么多月以来,已投下身家两万元买“乐透”了。只剩八千。 横竖女朋友嫌他穷,连像样点小车子也没有,早已跑掉。兄弟嫌他没出息,不必他供养父母。他一个老大不小的光棍,八千块?不如趁自己运气好,全提出来,背城借一,破釜沉舟。 “根据种种奇妙的迹象,这期头彩的主儿,非我莫属!” 有了三亿,还怕没有女人?还怕泡不到美眉?明星也可以嫖了——说不定政坛闷骚的美女也向他投怀。 “27、28、29、37、38、39……”叨念着。 想到买房子、买别墅、买宾士、买游艇出海看日落、吃鲍鱼、喝十六万元一瓶的红酒、住总统套房、环游世界、泡幼齿……谁给过他白眼,就向谁炫,就是要他们吃味! 阿吉匆匆赶到签注站。 人人都心红似火,各站一片强强滚,都大排长龙——较冷清的是在“民强书局”旁,因“输局”,大伙不热衷。 菜篮族主妇全跑到银行旁那家。“赢行”多好听,买气极强,老板咧嘴在笑,忙得团团转。谁知排了半天,他苦着脸张贴告示: “缺纸。暂停营业。抱歉。” “又缺纸?”一个大一的男生跺足。 “虽日卖千万张,但北银不是说由美国把感热纸一货柜一货柜地空运过来吗?必要时还向日本订购进货呀。怎么还缺纸?倒霉!”大伙鼓噪。 小老板都在抗议声中无奈地关上门不能做生意。 “你签了没有?签了几号?” “还没有——” 一个少女向手机大喊: “阿公阿公!你说梦到的是几号?” 这几百人又四散另找签注站了。 终于找到一家,是在棺材铺紧邻,生意旺盛,大伙对这一点也不忌讳。排队等呀等。等几个小时,只为求“财”…… “对不起对不起,诸位——”老板一脸懊恼地出来,“电脑当机了,两个小时都无法联线——” 一注难求? “真曲折。”在龙尾的阿吉心想,“越是困难越有良机。你当机,我便‘当机立断’好了!” 把心一横,不如骑摩托车南下。一路奔驰,默念六字大明咒:“啤嘛呢叭咪呻……” 他只有一个心愿。他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谁拦截他签注,遇父弑父,遇佛弑佛。勇往直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如同所有人一样,或者是为了六个数字。连军人也参加,只是“不得穿着军服购买”“不得集资”和“非放假时期不得外出买彩券”——必然是发生过上起事件才有军令。四十万大军也是人。 阿吉的摩托车前进。途经一个又一个的槟榔摊。 忽然伸出来一只小手—— 是一张“乐透”彩券! 咦,“乐透”! 眼前一亮。辣妹笑盈盈道: “哥哥,买两百元滨榔,送一张彩券,免费的哦!” 他一看,店门口也挂了红色广告促销。已有数人停了车准备掏钱。 他再看,是电脑选号的。便迟疑: “我有明牌,得自己勾选——” “哥哥哦,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啦。”小玫的肉色透视胸罩肉色透视内裤和那遮不住的一片黑,令阿吉心驰神荡,“自己勾选多麻烦。我是槟榔西施皇后耶。人家好好运呐!信我吧!” 阿吉不知是冲着彩券买槟梅?还是冲着三点买彩券? 总之在那一刻,他相信了,迷晕了。他把八千元悉数掏出来,换了一大堆早已选好数字的电脑彩券,和槟榔…… “我中了头彩一定送你金项链,真金!” “还要手镯啊!” “好,就这么办!等着。” 阿吉陶陶然满载回家。一夜未睡,等候明日开彩喜讯,吐气扬眉。肚子不饿,一边大嚼槟榔,吐了一地血。 关键时刻到了! 彩球先秤重,以示公平。 整个台湾都翘首以待。彩球一个一个一个……的,出来了。是:39、28、27、38、29、37。(特别号码是01。) 就这六个数字。 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开彩全程。他的电脑彩券当然全部“拱龟”。一个不中。 明明是我的! 明明是我的! 明明是我的! 阿吉惨叫一声。疯狂夺门而出。 ——然后,发生了上述寻仇泼漆事件。 现在,他是个精神病号,住在39号房。 “乐透”果然改变了他的生命。 药水中的男人 “同志,”实习室的墙角传来一阵悲凄的怨叹,“有吃的吗?好饿!” 马益森摸索着,熟练地用扫帚打扫卫生。 他右眼已瞎,只剩一个洞。左眼严重弱视,看东西得凑近,凑近得像用鼻子去闻闻是什么味道。 “没有。”他淡淡地应着。 “饿惨了,同志。”声音尖寒,毫无生气,还待吓唬人,“很久没吃了。快拿……” 见没回答,又捏着嗓子怪叫: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不亮灯?来看看我是什么鬼东西!” “别闹。”马益森缓缓地打扫,“这里根本不需要灯。人人都看不清楚。再恶心也不怕。” “你居然不怕鬼?”那影儿泄气,“我眼睛也不方便。同志,带我一带。” 马益森用扫帯的把子领他。 到了一个大池。 池中浸泡着一件物体。 最初,他闻到药水的味道,会呕吐,因为那是一种刺鼻、不甘心、死亡的味道。但渐渐他习惯了一如同他习惯了一切靠嗅觉、触觉,如同他不再怕黑,也不怕鬼一样。这是生活的一部分。 “刁伙,”马益森说,“就这儿。” “吓!”刁伙凑近一瞧,模模糊糊,“妈的!真认不出来,死的好惨啊!这是我吗?” “是。”马益森木然,如常地道,“来时是这个样了。” “怪不得,好饿!” 刁伙的头,半边被轰掉,半个嘴巴不见了,枪弹自脖子后面大概是“风池”或“乳突”之处穿过。不致命,但足以摧毁了头脸。之后再补一枪,在背心——定是刁伙行刑时乱动,挣扎,所以多吃一重苦头。 这处是南京中医药学校,六年制“推拿专科”的实习室。 专科学生,好些是失明或弱视人士。虽看不见,但“推拿”是他们最合适不过的一门绝活。 马益森三年来,一星期两次,来此摸尸体。 盲人心眼清明,对经络、脏腑的人体组织心里有数。因为不管男女肥瘦高矮,骨头的数目都是二百零六。而分布全身,左右对称,包括经外奇穴的穴位,共六百五十处。这是一个既定的结构——人间有定数。 推拿专科学生可用分寸折量法、指寸法取穴,也可根据五官、肋骨、脊椎骨、乳头等标志来取穴。 马益森和另一位同学常歧,略可视物,虽不大中用,但仍负责卫生。很勤快,残而不废。 助教从注满防腐药水的大池中,携起浸泡着的尸体,摘與实验桌上,大家轮流去摸捏头、颈、背、脊、手、脚…… “今天沿后面的督脉定穴。”丁教授说,“大家来摸椎骨,一节一节地数……” 从尸体脖子后正中往下,先摸到一个突起最高的第七颈椎,再往下摸为第一胸椎。很容易,大家先定了“大抒”穴。接着是“风门”、“肺俞”、“膏盲俞”、“心俞”……摸多了,拿捏得准……全靠尸体相助。 回想在车祸之前,孤儿马益森仍是个非常腼腆的青年。在工厂上班。与女朋友到玄武湖公园玩儿,相识了好久才敢牵她的手。 是在南京火车站附近的一场撞车意外中,他失去了一又四分之三的眼睛,也失去了对象。 女朋友小范到医院去看他,一看到变了形的头脸,目瞪口呆。 她握着他的手——而这已是最后的肉体接触。后来她另找对象嫁人了……想不到他日后的营生却是“肉体接触”。 “来了一件新货色,”一个同学陈照林向大家宣布,“大家先握握手。” 这是他们的一种黑色幽默。都过来同尸体握手,打个招呼。希望原谅日后摸头捏脸按遍全身的“不敬”。 为什么学生那么高兴? 因为一般尸体浸泡在药水大池中,眼珠是水造的,先化掉,然后鼻软骨也没了。虽然身体内脏能保持,不变硬,有感觉。但骨头被这样的集体“蹂躏”,学习之后,很快报销。 “学习工具”多是意外死亡而无人认领的尸体。也靠人家捐出来——不过自某些器官黑市有价,这种捐献也少了。有,也先给大学医学院。 这天,送来了一个贼。 便是被枪毙的刁伙。他没有亲人,也不殓葬。虽半个头被轰掉,身体凑合着仍是有用的。 ——不过刁伙认不出自己来。 他已“面目全非”了。 “同志——” “我名唤马益森。” “马兄,你能帮帮我吗?”刁伙虚弱地,“我饿得瘪了,连上路都没力气。” “你想吃什么?” “嘿嘿!”刁伙怪笑,“我们西安,‘面条像裤带,辣子一道菜,泡馍大碗卖,唱戏吼起来’……” “你老家是西安——” “呀!好想来碗羊肉泡馍。碗盆分不开,都比头还大。掰了馍,泡在又浓又烂的羊肉汤里。蹲在板発上,呼噜哗啦地吃。一脸汗,一手油,热得滚烫,糖蒜辣酱一口一口地送……” 刁伙想象得美美的。馋液自缺口漏了一地。 “可你连一半嘴巴也没有。” 他颓然。 “马兄,你知道我什么罪名?——老家待不下去了,我随盲流到大城市,你们南京。我饿惨了,抢了一个港客的皮包,待到大酒家吃顿好的。公安来抓,我架了人质,就在火车站附近给打中了腿,逮住了。招了,当然是个死……” 刁伙说来有气无力,含糊不清。 “唉,也不过想吃顿好的而已。” 想不到自此,有一顿没一顿。从牢房到刑场,都饿着。 死后还只能天天喝防腐药水。 马益森眯着他弱视的左眼。用神了,会痛。淌泪。他想:哦,也是在火车站。好像亲了点。而小范,她是西安人呢。又亲了点。 “这样吧,”他向刁伙说,“我给你弄点牛奶,吃了也有力气,你就往前奔,投个好人家,以后吃得饱饱的。” 马益森找来半瓶牛奶。他用一双手扶抵着刁伙的半边头颅,然后朝那个缺口血洞灌下去,他贪婪地饥渴地快快喝掉,发出咕咕的声音。点滴不剩。吸血似的。 “妈的!这个牛奶可是……唉,从来不发觉,实在太美味了!” “你往这边走。” 马益森告诉他,在卫生间对过,后门侧,虽是堆了垃圾,但这处阴气重,院方不鼓励带封建迷信色彩的拜祭,但仍常点了一炷香。 马益森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上路了。 临走,还朝他一鞠躬。 “下一生别偷别抢了。不要回头了I” 刁伙没有回头。他是无头可回。只道: “马兄,谢你大恩!” 马益森也感谢天恩——否则,他早已是浸泡在药水中供人实习的尸体了。 黑爪白骨汤 陈葵娣,五十二岁。周美仪,四十三岁。黄彩珍,四十九岁——她们都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垃圾婆。 但她们的下半生,被一条女尸彻底改变了。 世上大概有三成血案沉冤得雪,有五成失去的东西可以寻回(除了“青春”,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位失主销案)有七成不幸者节哀顺变…… ——而百分百成功的计划,则是最近的“垃圾婆再培训计划”了。 七月下旬某一天起,连日有数名克勤克检尽忠职守的清洁工友,分别在荃湾地铁站停车场、天水围天耀村、上水花园第四号休憩公园外,一些大黑胶袋中,发现了令她们终生难忘的垃圾。 这些“垃圾”同属一个人所有,是:被齐肩及肘斩下的一双断臂、无头无四肢的女子躯体、斩成数截兼削肉的一双人脚。 三日后,葵娣、美仪、彩珍,因惊恐过度,不约而同辞职。一个星期后,全港垃圾婆杯弓蛇影,亦集体辞职。 本城各区垃圾遂堆积如山,发臭腐烂。看来整个香港特区,已可顺利过渡为一垃圾堆积区。 政府广作宣传,并以十倍高薪,招聘垃圾婆。遗憾地无人应征,连垃圾佬也酝酿转行。 解铃还需系铃人。 破案是警方的责任。凶手已缉拿审讯,但安定民心和清除垃圾,政府责无旁贷(虽然扰乱民心和制造垃圾也是他们的任务)。当局合力把当日受惊、痛哭、反胃、呕吐、脚软、心跳、失眠、自闭、失常……的三位“受害人”找出来,由来自奥运会首席军医、心理学家、催眠大师、特异功能国宝,以及《电话诉心声》节目主持人,加上天王天后,来为姊妹们作身心辅导,及作前途保证——终于,她们复原了。 这几位自血肉模糊、血浓于水的噩梦中醒来的垃圾婆,重拾自信,接受“再培训计划”,当局不但答应给她们加薪,减时,还准许她们兼职。 老实说,人望高处,垃圾婆也受山潺“有志者事竟成”鼓舞,经此一役严峻考验,她们不但敬业乐业,还发掘自己的潜能,深感自己多才多艺,发展怎能受局限? 她们复出人生舞台当垃圾婆,也应当局要求呼吁更多妇女加入垃圾婆的行业,因为: “香港垃圾婆唔系垃圾。 “香港垃圾婆可以在国际倒垃圾赛事上取得好成绩!夺得金牌! “只要肯努力,一定会成功! “如果能够克服,就一定会见到晴天!” 三位中最年轻的是美仪,但她天性害羞怕事,不擅辞令。由于她的儿子升读初中后,功课甚差,美仪日中倒垃圾,一见有字有图的书本,都往家中带,为此她也略识文墨,但英文不行。 “不要紧,我们打算同你签合同。” “什么合同?” 美仪最怕是卖身契,一切白纸黑字都很小心。 “我们是一家有系统有计划的出版社,准备把你收归旗下,只要你把当日发现残肢的过程及心理状况,再把个人背景性格加盐加醋,写成小说,我们便会帮你做出宣传,预算用数十万元推广……” “但我不大会写——” “这个不用担心,你可以口述,我们会找个枪手替写。若小说流行,还可拍电视剧、拍电影、广播、做舞台剧……” 美仪开始憧憬一切发明及未发明之传媒版权。她的小说,将翻译为三十种不同语文版本,并可巡回世界各大书展,为读者签名——为免印刷不及,会限量发售。 工余,踏足文坛的美仪,还主持心理信箱,她由一个接受辅导的弱者,摇身一变,成为导师。以临床实验之心得,解答各种疑惧。 若有痴男怨女来信,她极力开解,反对双方苦大仇深诉诸暴力,因为这会增加垃圾婆同业的麻烦。他们回心一想,也就看开了。 由于美仪态度诚恳而不造作,如话家常,渐渐因大受欢迎而引致电台节目主持人的妒忌呢。 至于彩珍,虽行年四十有九,却十分活泼。她体重一百八十多磅,因常行山运气,再重的垃圾也难不倒她。工余还到旺角的卡拉OK场大唱,连丈夫也怕了她,晚晚戴了耳塞,彩珍竟不发觉。 只在发现被肢解女尸的那一阵子,她才软弱得稍微像个“女人”。谁知“再培训”之后,彩珍精力更充沛了,心中如有九牛二虎,跃跃欲动。 于是,外向的她更外向了,只消倒完垃圾,她便接拍广告,最适合的是有关艾滋病短片,公告广大市民:“艾滋病乃经过接触或者共用针筒方可传染。”搬运、接近、抚摸人体残肢是不会传染的,这是给市民灌输正确的性教育,意义重大。 还有,她兼职推销员,推销包裹尸体的垃圾袋:“不穿不漏、密实保鲜、韧力强、透明度低、用途广泛……”一时之间,该批大黑胶袋销量大增,成为同类产品之冠。彩珍以信誉保证,落力促销,从中嫌得不少佣金。 向她订购垃圾袋的师奶们,都唤她“彩姨”、“彩姨”的,好不亲热。 某一个晚上,她那不再戴耳塞做人的丈夫皱眉说: “有电话找你很多次了。” “你让他们晚点找我呀。” “最晚那次是凌晨二时半。” 彩珍方悟她的酬酢的确忙碌。此时,电话铃响了: “喂,是彩姨吗?” ——原来电视剧集的监制有意找她演出一角。 彩姨答: “哎呀我最近比较忙,迟些才回复你好吗?” 因为,警匪片集那边,亦拉拢她演出——一个貌不惊人的垃圾婆卧底。掩护CID缉凶。 彩珍春意盎然地叹气: “唉,比拣老公更烦!” 好了,两位都如此风光,何况我们的陈葵娣女士? 葵娣的身世原是两代悲情。 她十五岁那年父母双亡,由她独力照顾弟妹,经一番蹉跎,三十二岁才结婚。丈夫对她不算好,且烂滚。他在地盘工作,一次因吊笼超载,发生意外。丈夫死后,葵娣又独力照顾两个儿女。 生活的重担,令葵娣患上骨质疏松症,背微驼,但她仍咬紧牙关去做工。她比任何人勤奋,倒垃圾值班从不迟到一因为,她比任何人需要这份工。 儿女都十多廿多岁,各有自己天地,出身后很少回家。寂寞的葵娣,提携完一代又一代,末了只剩下她一人。 近日还当黑到碰上碎尸案,她满腔疑惧抑郁,完全没有倾诉对象。晚晚亮灯至天明。既无法人睡,唯有不停煮食,聊作寄托。 ——天无绝人之路…… 葵娣人厨四十多年,极具心得。 她受此一吓,竟尔开窍。从此杀出一条血路。 “煲汤同碎尸及堕胎一样容易——”这是她烹饪节目开篇的第一句话。 “不要被‘煲汤’这个伟大的动词唬住了,其实所有厨艺中,它只是反射动作。你不必费什么劲,只消把所有汤料洗擦,滚滚滚,搅搅搅,煮沸后,收慢火,两三小时便大功告成。” 她还说: “不但弱智的人可以煲汤,连精神病患者也可以煲汤。” 葵娣明白了:在这个社会,要出位一定要与众不同,言行故作惊人。她以前太保守,太沉闷,太低调了,任劳任怨,技艺再好也吸引不到捧场客。她煲的汤,次次都是自己喝光。 但这个《变态汤水大全》一面世,她竟得到很多Fans捧场。 她最初教观众做“黑爪白骨汤”。 主要材料是椰子一个,去衣,去壳,切粗条。竹丝鸡一只,黑皮黑肉,但纤维幼嫩脂肪少。去除内脏后,以盥洗球擦鸡嘴鸡尾,去腥。再放人滚水中煮三分钟捞起,冲洗干净,它就半分油水也无。 把这批东西扔进沸水中煲好,汤中有累累白骨,乌鸡死后撑直,黑爪和尖锐的趾甲伸出,直如寻仇的女鬼。画面经她品题,十分震撼——可想而知是当日垃圾袋中的人骨,为她启蒙,发掘邪伏潜藏体内的兽性。 下一回,葵梯介绍的是“墨汁寻头不遂汤”。当然是那碎尸所予灵感了。 她强调必须买黑豆一斤或以上,主要令汤水黑过墨汁。不够的话,再加首乌、黑芝麻、黑枣和发菜。鱼头一个,洗净抹干,先炸至溶溶烂烂,连阿妈也认不出。 以上材料连同不去衣核桃肉,放人小盅,再放人炖锅,三小时后揭盅。结果,你与警察叔叔一样当黑,找不到那个“头”。 凶手招供:“它可能已深埋垃圾堆填区,并已腐烂,再难挖掘。”这盅汤,好不好喝?它很补身的! 接着,她又示范“中药溶尸汤”。 参考新加坡肉骨茶制法,本来平平无奇。但葵娣的变态形容令之声名大噪。主要材料是当归、党参、枸杞子、淮山、川穹、玉竹、桂皮、熟地、南枣、胡椒、大茵、丁香、八角、花椒、连衣蒜头、陈皮、片糖、盐……当然少不了斩成一件件带肉的骨头。 当药材发出浓烈的甘苦味,掩盖了将烂未烂的肉骨。整煲汤7尺呈腐尸水的黑褐色,令人兴奋莫名。葵娣解说之时,瞳孔放大,水花四溅,白泡沫还向嘴角两边囤积,“兴奋莫名”的,正是主持人——她一生也未讲过这么痛快而惨烈的话。 她的形象建立了。 这位坚贞自闭绝处逢生的垃圾婆,心魔找到了发泄的出路。她咬牙切齿、喜怒无常、自卑自怜、孤独离群、神经过敏、倔强执拗、憎恨人类、歇斯底里、丧心病狂、嗜血成癖……为了满足兽性,发泄兽欲,美化兽颜,她十分努力地设计各式汤水,娱乐大众。 电视台把她捧出来,与方太李太对垒。 葵梯逝世的丈夫名杨大强。她被升格为“杨夫人”。 本来每周主持一次的《变态汤水大全》,现改为每周三次了。为了找资料试新汤,她的骨质疏松症竟然好了,她的胸膛挺起来,连从不回家饮汤的女儿也央请她为他们煲汤。可惜杨夫人太忙了。只为群众服务。 她要炮制“碧海反肠汤”。 教观众在生草药店买田贯草三两,其功能是清理膀胱湿热。所以它的伴侣是一些膀胱。 即是猪小肚。 人们说:“反转猪肚系屎?”错,反转猪肚应该是尿。猪小肚若干个,切去油脂,剪开翻出污物,用粗盐狠狠洗擦,再飞水。 其与生熟薏米、蜜枣,扮演碧海中垃圾一在一片注满垃圾的大海中,一个个白色的肉体反肚浮上来…… 五十二岁的杨夫人,成就最大,风头已盖过其他两位“再培训”之同业。她索性不做垃圾婆,专职教烹饪。迎接新生。 因为,她已经是“国际级”人马了。 她拿手的几个汤,包括“七手八脚大非礼汤”,以凤爪七只、章鱼一只,加木瓜两个同煲。人人心照。 又有“老鸭煲老藕”,取年华老去、精尽鸭亡之老鸭一只,烧热锅下油煎一阵,补充少许滋润,再战江湖。又购老藕一斤,洗去污泥,涂脂抹粉,削去多余藕节厚健趼,刨去死皮。老藕也是藕,藕断丝也连,并无年龄界限,最大好处是不会嚼得满口白泡。这汤得用干柴烈火,抵死缠绵一夜方成。但勿饮用过量,以免叫白车。 上述所有汤水,都已上网。 在电脑世界中漫游的人士,都知道有个“杨夫人”。 直至她介绍“至宝三鞭汤”时,更获得骄傲的日本人青睐。 杨夫人先提示各位,若你只买得任何两种鞭,不要紧,家中有后备——但你必须先拥有一名负心贱丈夫,恨他人骨,下定决心,废他武功,不再回头。因为“断鞭无take two,小心第一刀”。 炮制“三鞭汤”的美满结局是: (一)他的二奶从此无汤可煲。 (二)你的二佬补上加补。 这汤的特色是催情、壮阳、顺气、除痰。可作为“汤胆”。日后如有必要,另加其他男人的鞭,继续发扬光大…… 很多师奶来信: “杨夫人,你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妙方,真有价值,我会趁月黑风高之夜,煲一锅‘至宝三鞭汤’。”——可见在残酷的过程中,女人借此把仇恨宣泄净尽,明天重新做人。 曰本人买下这个节目,易名为《杨夫人之暗厨私记》,在深宵放映,大受变态一族欢迎。 有一位食粪野郎,一向力主“黄金”和“黄金水”乃人间美食。他打算找杨夫人合作搞一个“黄金料理”,专谈吃屎饮尿之情趣。 此外,“SM惨花热蜡调教社”的杂志,会转载她的烹妊心得,为了图文并茂令人热血沸腾失去自控,编辑部决定加插女子大生的极羞耻写真来刺激读者。 葵娣接到电话和传真,她不懂英文,一切交由秘书处理安排。原来美国《时代周刊》把她的“现象”加以研究,目为“躁狂抑郁交替溢漏心理”及“后现代无情艺术之先驱”,欲派人来港访问她。 葵娣连五十三岁寿辰也忘掉,怎么还有工夫理会美国人。 汤水弄得差不多了,她不能令运作空白、断层。 于是,这一阵葵娣又绞尽脑汁,去设计势将成为国际瞩目的城市话题: 腐尸面包。 硬猫屎蛋糕。 软大便肠粉。 眼珠汤丸。 茄汁断指意粉。 呕白泡汤面。 血肉模糊糯米饭。 精液雪蛤膏。 黄胆水带血丝布丁。 姜汁撞脑浆。 拉面皮薄饼。 钵仔调蛆虫(连卵)。 酥炸婴胎鞑靼汁。 寻找蛋挞 当我走过旺角一家店铺的门前,就被他们新鲜出炉的新产品吸引。 “葡式蛋挞。” 马上跟在人龙后面。 人龙很长,还绕了两圈,十分壮观。 很多人专程来购买,等上大半小时。 “葡式蛋挞”是新刮来的小旋风,由澳门传来香港,葡国小食?Pasteis De Nata经过改良,成为一种带着“黑斑”的蛋挞——这些表面的“黑斑”,其实是焦糖,外观难看,人口香甜。 排着的队伍寸进,终于我买到半打。 急不可待尝了一口。太浓了。就像吃一块脂肪。 我是一个寻找蛋挞的女人。 每逢有新产品上市,就受到牵引。前不久,才有“姜汁蛋挞”的“发明”。 那些蛋挞很厚实,颜色比较沉重,黄色中带点青。因为有姜汁,所以微辣,味道很独特。灵感一定来自姜汁撞奶——但,蛋挞皮仍是非常糟糕的批皮,厚厚一兜来盛载蛋汁,似一个碗多过一个挞。 我想:“究竟在哪儿可以找到真真正正美味的可靠的酥皮蛋挞?” 传呼机响了。导演留言那个巧克力广告已落实:后天早上八点钟通告。嘱我别忘了给一双手“打水晶蜡”。好好维修保养。 我并非天生丽质的模特儿,身材亦不是呼之欲出的一类,但,我是全港五名“卖手的人”中一位。有些商品需要成熟的手,如婴儿纸尿片洗洁精;有些需要华丽的手,如钻戒名表;有些需要文艺的手,如钢琴金笔;有些需要带感情的手……作为“幕后黑手”的“幕前白手”,完全无心插柳。 我的一双手白净修长,指节均匀,这是天赋。但我很少做家务拿重物。母亲在时当然用不着,后来,也是姊姊负责,我可以专心念书——我明白自己一双美手,其实是家人的温情礼物。 本来在广告公司会计部工作,现代人多用电脑少写字,新一代的手,已经再也生不出厚研来。完全没有从前文化人的“情意结”。 父亲的右手,却因大半生都在写字,所以连食指和中指也有“枕头”。是他生命的指环,终生摆脱不了。 文化人喜欢买份报纸上茶楼品茗,或到茶餐厅饮下午茶。父亲是个编辑,常带我们两姊妹去。当同作者聊天时,我便喝丝袜奶茶吃蛋挞。 自小就爱上蛋挞。 一流的蛋挞,厨房是一弄好便把整个铁盘捧出来,铁盘经了岁月,早已烘得乌黑。通常蛋挞出炉有定时,最早的大概七时三十分就有了,错过一轮,得等第二轮第三轮,总是隔得好久,望眼欲穿一有时不知如何,上午卖光了,要下午再来。 但一个个圆满的蛋挞,是值得依依守候的。 它们在铁盘上,排列得整整齐齐,争相发放浓浓的蛋香、奶香、饼香…… 一流中的一流呢,应是穌皮的。油面团和水面团均匀覆叠,烘香后一层一层又一层的薄衣,承托那颤抖的、胀胖的、饱满的、活活地晃荡,但又永远险险不敢泄漏的黄油蛋汁,凝成微凸的小丘。每一摇动,就像呼吸,令人忍不住张嘴就咬…… 蛋挞是不能一口全吃掉的。 先咬一口,滚烫得令嘴唇受惊,但舍不得吞。 含在嘴里,暖热而踏实,慢慢吃。此时酥皮会有残屑,顺势洒下,一身都是。又薄又脆,沾衣亦不管。再咬第二口…… 直至连略带焦黄但又香脆无比的底层亦一并干掉,马上开始另一个。 ……通常,第二个没第一个好吃。 “婉菁,再来一——” “OK。没问题。” 镜头只拍我的手。拈起一颗金黄色装的巧克力,打开它,黑褐色的身体中间有个血红的心。手要“表达”十分感动,有点抖,有点喜悦,然后全盘投降。 化妆师过来给手补粉。然后取笑: “咦,稍微用力点,粉都抖得掉到地上去。” 一直对我有微妙好感的导演说: “Close up手的‘表情’时收一些。但又不要太定。太定就很木。你不必忍着呼吸。” 纤纤玉手又再培养情绪开工。 每小时公价千多元的“卖手费”,当然比父亲弯腰蹙眉笔耕拼版……来得轻松。父亲除了卖手,还卖脑。 一个好的脑,也像一个蛋挞…… 收工了。 灯一下子灭掉。公司有半箱巧克力,各人分一些当零食。我不爱导演递来的巧克力。甜品的首选决非巧克力。 蛋挞不贵,好的太少。而且人们在吃不到之前,不珍重它。 六七年暴动时我还没出生,所以回忆中没有左派土制炸弹“菠萝”。父亲从来没发达。我觉得香浓醉人的丝袜奶茶和蛋挞已经时盛世——很讽刺,父亲的名字是“欧阳贵”,人家常误会他是前税务局长“欧阳富”的兄弟。年年总有不少打工仔在纳税之时对税务局恨之人骨,欧阳富是惨遭诅咒的代号。每到税关,同事便拿我开玩笑: “请你爸爸的兄弟不要心狠手辣,追到我们走投无路!” 我笑: “有得纳税比没得纳税好,交很多很多的税,是我毕生宏愿。” 但,我没这“资格”,父亲不曾大富大贵,也没这“资格”。税务局长换了人。而父亲也不在了。后来,当教师的姊姊结婚了。不久,生了一个男孩…… 但觉过去相依的人相依的日子,也成为“末代”。 父亲贫穷而孤傲。报馆因他眼睛不太好,劝他退休。欢送会搞得很热闹,但公司无意照顾他终老。父亲死时且说: “我近四十才生你俩,照顾的时间不够。你妈一向娇生惯养,但我的才华不能把她养到百年。我也怨过她短命,幸好她先去,我可代她操劳,作为补偿。若果我先去,她就辛苦了……” 说来还好像有点庆幸。他着我去买半打蛋挞。我在医院门外等的士,到了茶餐厅,又等蛋挞出炉——买回来时,父亲已昏迷,从这一刻开始,再也吃不到蛋挞了。实在痛恨世上竟有这样的错失。 我认为父亲是一流的男人。 每当吃蛋抵时,心情阴晴不定,不免又喜又悲。 失望的时候居多。我一直寻找好蛋抵。也寻找好男人。总不能长期住姐夫家,姐夫不是亲人。我要寻找一个亲如父亲的丈夫。这真是相当困难的事,比民间保钓号要登上属于中国领土但被日军舰包围侵占的钓鱼岛更困难。后来它还是被撞沉。 念大学时,食堂中也卖小吃,当中有蛋挞。它不但永远不熟,还永远脸皮厚、又冷又硬。总叫人联想起整容失败贵妇的一张假脸,影响食欲。食堂只做师生的生意,没什么赚头,大家也没什么要求。认识第一个男朋友沈家亮,他比我大一岁,但低一年。是个可乐迷,用可乐送蛋挞。 沈家亮习惯两口吃掉一个。若是迷你蛋挞一口一个,顺喉而下。别人说“囫囵吞枣”,大概也没有他快捷。 我比较喜欢方奕豪。还是沈家亮等一群人同他庆祝生日时,上他家认识的——我最先看重他的手:灵巧、敏锐、准确、豪放。他是一个电脑狂。电脑知识令我由衷佩服。方奕豪拥有一百吋荧幕。三枪大投射、环绕立体音响、接驳电脑后玩Internet——几乎每秒钟,指头翻飞永不言倦,好似世事都在运筹帷幄中。 既拥一百吋焚幕,当然需要远距离享用;距离既远,家居一定很大。 我觉得他很忙。他家的猫很寂寞,方家没有什么人气,爸爸中港两地做地产生意,妈妈爱游埠,兄姐都搬出去自建王国,伴着方突豪的,是全城最热闹最昂贵最堂皇的“机器”。 每次上去,那头慵懒的波斯猫,马上赶来依偎。我抚摸它的头颈,它眯着脸五官皱成一团,快活得很痛苦,久旱逢甘露。 当方卖豪飞一般地帮我做Paper时,脸容如在高潮。是激烈的盘肠大战。我抱着猫,它已十岁,高贵冷漠中,透着渴望。在猫而言,十分“成熟”了,即使暗恋主人,亦得不到青睐——它是如此的过了一生。 “我想吃蛋挞。” “你叫Maria去买。” “她怎么懂?” “叫泉哥驾车去吧。” “我们不能一起走吗?” 人们向往高楼、大屋、无敌海景……穷一生心力去追求。但屋大人少,总有寒意。 司机泉哥先去电作订。他买来的是太太上回赞不绝口的燕窝蛋挞呢。这家名店,以碎燕、鲜奶人蛋挞,包装和口味都矜贵——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泉哥不忘另买了两客木瓜燕窝燉奶回来。 一尝,燕窝蛋挞也许很养颜、滋润,但我未必天天吃得起。此刻才不免自卑——我怕自己会变成一只波斯猫。 而他的手和我的手,即使是“郎才女貌”,却是“聚少离多”,我告别了。 某日走过那家面包甜品店,原来“姜汁蛋挞”销路没有普通蛋挞好,试食期后便回落。有些主妇投诉小孩吃不得辣。 不要紧。继续寻找。 市面上不断有新货,有些加人椰汁、木瓜茸、蜜瓜茸、草莓装饰。也有杏汁、云耳、玉米、红豆、花生酱…… ——但,没有一个蛋挞,是原始、平凡、老老实实的酥——皮——蛋——挞,在果腹的同时,也分饰了甜品。只吃两个,就解决了一顿,令人温暖。当我用爱心去吃它时,它以爱心回报。说来简直有恋物癖。 香港人顺利过渡,他们以为“九七”是一个艰难的关卡——后来才发觉,原来半年之后的亚洲金融风暴才更险峻。 只有“无产阶级”才没有损失,才是赢家。 星期天,走过地铁站,见到一个洋乞丐,手持大纸牌:“我是法国人,钱包被偷去,无法回国,请多帮忙”报上不是揭发过他利用港人同情心行乞吗?他是高大的男子汉,何以仍乐此不疲? 进了地铁车厢,见有空位,刚想坐下,忽地横来一个男人,以髙速欺身占座,厚颜地打开报纸埋头细阅。对面有男人在剪趾甲。超级市场中有个男人,把减价的果汁价钱牌偷偷掀起,看看自己可以占了多少便宜,而不管是否过期…… 在一个商场闲逛时,有人喊: “婉菁!” 我回头,是一家可乐专门店。 原来是沈家亮。毕业后多年不见,各有高就。 他没有打工,却当起老板来。 他的店子,专卖可乐产品。例如手表、音乐盒、可乐罐;怀旧瓶、磁贴、收音机、相机、吹气玩具、雪柜钱箱、玻璃杯、笔、t恤、腰包、杯垫、钥匙扣……迷你六瓶装的可乐盘,真是精致有趣——想不到他的兴趣是生意,几乎每一件货物,都是COCA-COLA,喜气洋洋的红。 一个用可乐送蛋挞的同学,初恋情人。真是恍如隔世。 他把我拈起又看了很久的迷你小可乐送给我。 微笑收下了。然后同沈家亮和帮他看店的女友道别。我说:“我会介绍公司其他可乐迷来光顾的。报上我名字打九折?” “八折。”他说。 哦,仍有点“地位”。 他在我身后问。 “还是爱吃蛋挞吗?” 假日人太多,一时之间没听清楚。反而敏感地听见他女友向他耳语:“她星期天也一个人?” 这是女人的本能。 下午气温高达三十度。炎夏来临了。但寂寞的人总是觉得凉。 道左有人声:“真可怜啊,长得那么漂亮……” “那辆私家车停也不停便走了!” 我听到微弱尖寒的叫声。 是一头白雪染血的西施狗。疑与主人失散后,在马路上惊慌寻人,但这养尊处优的宠物,几曾遭过大风浪?又不谙世道,终被一辆东行的车子撞伤。 “有人报警了吗?” 警察已经来了。他排开围观的路人。最初以为是人,但受伤的是狗,他也没有怠慢。通过对讲机通报了好些话。 警察蹲下来,先安抚小狗,然后抬头问:“谁可给我一瓶清水?它失血很多。” 我递来一瓶矿泉水。他喂它喝。还脱下帽子,挥动扇凉,西施狗又倦又痛,但也静定下来,只不时呻吟。 警察安慰道: “医生快来了!不要怕!” 铁汉温柔得令大家笑起来。我没有离去,看了好一阵。 直至“爱护动物协会”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把小狗送交兽医治疗——虽然,下场或是人道毁灭。男人把帽子戴好,站起来。 我认出他: “奀猪强——” 还没说完,警察站立在我跟前,足足髙我一个头。与“奀猪”完全不配合。 奀猪强是茶楼报摊小贩的儿子。小时跟随父亲上茶楼,便代卖一份报纸。奀猪强也认出我来。那时他还用一个生果箱当桌子做功课。 黄国强长大了。又高又壮。国字脸。手很粗。 我长大了。父亲老了。茶楼拆了。父亲死了。我大学毕业了。恋爱了。工作了。失恋了。人息多了。我仍然在寻找一流的蛋挺。 而香港也回归了。 “好多年不见。” “你怎么去了当差?” “哦,我是当辅警。还有正职的——”他说,“三点三,我们坐下来聊聊。” “到哪儿?” “来,带你到‘蛇宝’。” “蛇宝”是地痞式茶餐厅,我怎会不知道。我是这样长大的,那时的差佬也偷空喝杯“鸳鸯”…… “我知有一间。他们嫌奶茶不够香浓,还用中药煲来干煎的,包保比苦茶还劲!”我兴奋。 “欧阳婉菁。”他像小学生一样,连名带姓地唤。他不敢帮我改绰号。虽然我叫他那可厌的乳名“奀猪强”。 “你小时最爱吃热腾腾的蛋挞,如果不够热你情愿等第二轮的。你爸爸这样说你。” “是吗?”我有点愕然,“有吗?” 有点感动。但愿日子没有过去。 记得数年前念大学时看过一个电视剧集,《大时代》。 主题曲记得很清楚: 旧梦不醒?故人永在? 我永远是个小女孩? 但,连城市也一觉醒来变了色。多少人还没熬过风暴黑夜便已倾家荡产。 人,说走便走,化作烟尘。 我只希望快点走到“蛇宝”。 坐下来,好好细说从头。冷暖岁月里,有些事,是迫不及待要告诉故人。 我要告诉他: 拍巧克力广告时多么有趣。有家公司在经济低迷时邀我跳槽条件多么好。最近看一个电影哭得半死。某一回肚泻还怀疑自己霍乱。如果连鸡蛋也有禽流感就太可惜了。鲜黄晶莹的鸡蛋,不知能做多少个好蛋挞…… 我想知道他的近况,一切。 ……我终于找到他了。 一边走一边闲聊。 黄国强客气地问: “你近况如何?” 他又道: “我结婚了。女儿两岁。好可爱,又顽皮,胖得像小猪。你呢?” 地狱护照 在得到一本黑色的“旅券”本子以前,小林悦子从来没动过杀机。 她是一位非常普通的住东京惠比寿的少女。虽然悦子觉得,同高中的同学们相比,她是忠诚、固执,而忧郁的。 因为,她已明白,“爱”一个人,正确而言,暗恋一个人的苦味——除了苦,还有痛。一摊开功课,满纸都是他的影子,无法把精神集中。累得不得了,最后伏在桌面上,任性地,什么也不能做。只是思念。 “为什么你不知道?”她想,“为什么你不知道?” 陪伴悦子的是一个玻璃瓶,瓶中养了一只蓝色珍珠水母。 悦子的同学们虽已是高二学生了,虽已十七岁了,但仍爱做贼。 “中央竞马会”在地铁展出木村拓哉宣传海报那天,他们已经全用三十多口钉钉着,还派了巡逻队去看守,但幸子和芳梨她们,竟然可以偷了一张回来,还在学校的洗手间招展。 后来,这些少女又为超人气的“串烧三兄弟”疯狂。追捧CD、MtV、t恤、手机绳,还天天到西武百货店大吃串烧团子。腰围全增了一吋。 最近,又每人缠了一条“文身”图案的臂环或项链。 她们追求新鲜,喜爱一窝蜂地沉迷流行玩意——但又不断变心。 悦子认为这是不成熟的表现。 她的珍珠水母,已经养了四个月了她没有变心。 最初,因为潮流,大家不甘后人都挑拣了一只。在涉谷的水店,一个个大水缸,浮沉着千百只透明得像“寒天”的水母——Jelyfish是无脊椎动物,身体有95%是水,其余5%是蛋白质、脂肪和盐,又叫做“海月”。 飘游中的水母,小伞帽一放一收,触须晃动。好美丽,又可爱。 “我要做一条水母项链!”芳梨嚷嚷。 她买了一个窄身极小玻璃瓶,放进两只小水母,一只紫一只白。但养了五天便死了。她很伤心。 悦子选了一只蓝色的布满小白点的珍珠水母。因为平川隆一穿过一件蓝色的运动衣。她记得是他毕业之前的一年,运动日,他跑一百米、四百米和接力赛。她是拉拉队,她挥着彩色的绳团,大喊: “隆一隆一!永远第一!” 悦子把水母当做人一样的爱护。 水温维持在摄氏28度,盐度在1.023。每隔两天换水一次。隔日滴入三滴Micro-Vert,这些葵粮营养液不能太多又不能太少,否则水母会饱死或饿死。 “水母真不容易养,”幸子说,“忘记给它加增氧片便奄奄一息。” 悦子每天都给水缸打气。又防止花花去骚扰。花花最爱玩金鱼。但水母比金鱼脆弱啊。花花有点妒忌地抗议: “喵——” 悦子眼中只有蓝色。 “它不快乐,我也不快乐。” 因为有爱,悦子的蓝珍珠水母一直活泼、健康、生命力很强。气足,如同长跑将军隆一。在打转…… 平川隆一与小林悦子是同住一幢大厦的。学长的他帮悦子补习过数学。但渐渐她不是十五岁,已经十七岁了。 隆一考进早稻田大学政经学部。 悦子知道他练气、跑步,是想加人“鬼太鼓座”,当一个击鼓好手。 “这个组织不容易加入,”隆一说,“他们认为长跑与击鼓是不能分割的,因为击鼓时只动上半身,下半身纹丝不动,对腰、腿的耐力要求很高。艰苦的磨炼不是每个团员都受得了。”眉毛长得很浓的他又强调: “我要当一个击鼓高手兼经济学家!” 悦子渴望能陪他长跑。元旦过去了,情人节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他心中没有她。 隆一已有女朋友。 她见过他俩在原宿街头买手镯,一人一条,一模一样的。 有一回,悦子还尾随二人走了三条街,想侦知二人的亲密程度。非常可耻。 她的水母也寂寞地浮浮沉沉。 不久,少女们已将水母抛诸脑后了。最新的玩意是:“天国护照”。 她们打开这本粉红色的“旅券”本子,先贴上照片,然后许愿。内页用来记载善行,每做了一件好事,便贴上一个邮票大的贴纸——当“天国护照”贴满一百个贴纸后,愿望便会实现了。 幸子写: “我希望更加漂亮!” 芳梨写: “好想谈恋爱!” 班上的同学,为了实现愿望,一个个都主动去捡垃圾、举手答老师(尤其是最讨厌的历史老师)问题、在地铁让座、扶老婆婆过马路、给妈妈按摩、星期天做饭团…… “天国护照”风行一时,已售出十万册。悦子也是花了九百五十元的一分子。但她觉得其他人的人生愿望都是空泛的,没有明确目标的。她写下了: “我要隆一爱我!” ——但想到要做一百件好事……多么渺茫。她希望在立夏日,夏季最炎热的日子,同隆一吃一顿二人世界的鳗鱼餐。 琐琐碎碎的好事?一百件?护照真有法力叫人愿望成真吗?“天国护照”的发明人也不敢保证呢。 做人真难啊。 “我要隆一爱我!” ——是要他爱我,我去接受呢。 悦子放学后,买了一瓶新的葵粮营养液,正要回家。 还没到义犬“八公”铜像,涉谷站人潮之中,走来一个黑衣黑裤的像宗教使者的男人,他面目祥和但冷淡,神情肃穆。他问:“小姐,你有心愿吗?” 悦子一怔。她答: “没有。” “没有?”黑衣使者道,“最简单的心愿——最简单的:找到一个你爱的人,刚好他也爱自己。就是这样。” 悦子不语。她迷惘了。 她想: “怎样你三句话就说完了呢?最简单的,其实不也是最复杂的吗?” 他似乎洞悉心事,掏出一本黑色的“旅券”本子来: “这是‘地狱护照’——” “同‘天国护照’很相像啊。” “当然不!”他强调,“要实现愿望,你只需做一件事,不必一百件。” “一件?” “对,你只要杀一条生命——” 悦子大吃一惊: “我怎可以做这样的事?” “又不是教你杀人,只不过杀死一个生物。你想,才一下手势,你便得到心爱的人了……” “鳗鱼可以吗?”悦子马上想起,“吃鳗鱼饭都是活杀的。” “不,你得亲手做。”黑衣使者微笑,“爱情,必须勇敢。” 勇敢! 悦子呆呆地与写愿望的“地狱护照”面面相觑。她不相信这种圆梦法。就算她相信了,杀死什么好呢?……当她这样反复思量时,已经“相信”了。 为什么不? 只不过是一条生命。 她对蓝珍珠水母说: “对不起。” 她不给它饲料,不投人增氧片,也不为水缸换水打气。才一天,还没到晚上九时,在灯光下,水母虚弱得如一堆透明的黏液,触须不见了,萎缩进了小伞帽中,呕吐出白色的液体,延成蛛丝。 蓝色黯哑了,身上的珍珠也转成灰色的尸斑。水母沉在水底,冒出小泡。良久,才微动一下。像个无用的子宫。生命正一厘米一厘米地溜走。 悦子头一回“蓄意谋杀”,有点慌张。她心酸,眼眶红了。但为了一个心愿,咬着牙到洗手间,把水母倒进马桶去——只消把手掣一扳,它便冲人大海,永不回头。 朝夕相对了四个月的水母也许用微弱乏力的声音求她: “悦子,悦子,不要杀死我!我怕!” 哗啦—— 水声响亮地掩盖了一切。 马桶中泛起一个大大的旋润,一下子,水母“呼”地,永别了。 杀!就是这样痛快。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第二天早上,悦子如常上学去。 在下楼的电梯中,她遇到隆一。 悦子仍穿高中的校服,但隆一已是大一生了。他穿运动衣,依旧蓝得令人目眩。 隆一随意说: “‘鳗鱼日’来了,我要在立夏补充体力呀。” “可以到筑地去吃。” “好的,”隆一笑,“我请你吃饭。我上了大学后忙得没跟你和伯母问好。你的数学成绩追上了吧?” 悦子的心像一条最鲜活的鳗鱼,在水中窜动,没有方向,只是不能停。很快乐,窜至东,窜到西。 她在房中,用双手捂住脸,做梦似的不愿放开手。 ——那么容易! 他同她开始了?太易了,不过是杀死一条生命吧。 她以为自己不忍做的,举手之劳,她走了这一步。同学们真笨,要做足足,百件好事?浪费时间。 悦子向着镜子中,漂亮而计谋得逞的自己,邪异地一笑,再换个更好的角度,一笑。 她特地换上一袭浅蓝色的裙子,跟隆一约会。等待了好久的一顿鳗鱼饭。之后,他们还去了魔鬼餐厅喝咖啡。二人一道回家,走同一条路。他吻了她才道别。如同轰然一下,时间停顿,失去呼吸…… 悦子在日记中写下了这一天所有细节。 三天后,也在涉谷站,她去买水果时,正掏钱,一抬头,便见那位黑衣使者了。 他问: “事情成功了吗?” 悦子不好意思: “成功了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吧。” “那么,”他说,“你要努力,加油啊!” 他又送她一本“地狱护照”。 悦子犹豫一下,接过了。 只要她接过,他便放心了。说: “再加强你的愿望吧。” 那天上完运动课,幸子和芳梨一个劲揪住悦子问: “你为什么那样高兴?打球输了也笑?擦伤了膝盖也不痛?你有精神病吗?” ——她怎会有病?她的病都已经有药了。 悦子瞅着这两个幼稚的小朋友: “你们的‘天国护照’贴纸满了吧?” “才不,只贴了二十七个。”幸子道。 “我已经做了好多好事了,不过,还欠一半呢,”芳梨叹,“我真的好想谈恋爱。但,我还没认识到男孩子。” 悦子发觉她跟她俩简直有“代沟”。 晚上,她拎住笔已经三十分钟了,或许已经半晚了。终于她豁出去。写上: “我要隆一当我的‘相手’。” 只要自己愿意,女孩都将第一次交给心爱的男友——她迟早都要失去,在隆一手上,不是最幸福吗?她向往他进人她的身体…… 悦子在十五岁那年已经愿意了。 她把“地狱护照”合上。天地一下子黑了。 花花懒洋洋地在灯下,伸腰张嘴,眯着眼,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还没来得及“喵——”地打招呼,悦子陡地上前,二话不说,揪起花花,自五楼扔下街道中心。 猫本能地在半空张牙舞爪奋力挣扎,还打了个前胸翻,但毕竟是小猫,不够老练,江湖求生经验不足,一着地,还踉跄一下,被一辆汽车碾过。 “叽吱——” 花花的头被碾碎,接着身体也被车子后轮压得扁平。 悦子自窗前望下去,听不见任何反应,只看到一幅斑斓的小地毯。此刻还凹凸不平,但车子一辆一辆驶过,黑夜中,没有人留意到小猫的尸体。 不到天亮,这条生命便会融合在马路上,只余几片颜色了,血肉也干了。 原来杀死一头猫,也不怎么困难。 她完成任务之后—— 电话铃蓦地响了。她吃惊。是平川隆一! 他用近乎低吟的声调告诉悦子: “我很挂念你。我挂念你的时候就像我的咽喉、心和肺都生了癌。” “那可不关我的事啊。” “我知道你是小妖精——如果你帮我电疗的时候会连我的好细胞也消灭掉。” 她知道隆一动情了,莫名其妙地。悦子故意道: “我下个星期要考试呢——” “我现在就想见你!” 隆一的父母去了宴会,家中只是个空局。 她不知是隆一把她骗来,抑或是她骗隆一来找她。 隆一着魔似的,非常饥渴地在她身上搜索,好像亚当要在夏娃身上寻回自己的肋骨——悦子忽然很奇怪她想起的竟是“天国”的比喻,而不是“地狱”。 两个年轻的身体在年轻的床上…… 他俩做了三次。 悦子觉得是她十七年来最充实的一个晚上,并且因为这是自己铺排的关系,特别满意、开心。可以与“V”告别了。 她跟她的小朋友同学们完全不同了。谁耐烦一百个贴纸? 她连早上刷牙时,牙刷都沾了一点血。 有了一个最亲密的爱人!——他将是击鼓高手、经济学家!多值得骄傲。 考试时,也是笑眯眯的。 走路的姿势不同了。大腿也结实了。 长大了。 隆一是她的“相手”。 隆一最近天天跑步,他在这个月的二十日,参加“鬼太鼓座”成员募集面试,要做击鼓演出,让资深的团员评分。他们只招收两名新人,但有兴趣投考的有八十几人。 悦子悄悄到来时,隆一正穿着背心短裤随着音乐节拍演出一段。他看来已练习了很长时间,所以节奏感强,挥动鼓棍,每一下,“力”都自他贲张的肌肉“冲”出去,击在鼓上,也击在充满倾慕的悦子心上…… 演出一完结,大伙给他鼓掌。 掌声也像拍打在悦子的心上。 头上缠着白毛巾的隆一向评判们輔躬致意。 他一身一脸的汗。汗珠在大太阳下闪烁着。眉毛更浓了。 悦子还没上前。一个女孩已在他身旁,为他擦汗。隆一把头巾一扯,汗飞溅到她身上,她甜甜地笑。仿佛汗是甜的。 他仍同她好? ——他仍同她好? 悦子也冒出一身冷汗。为什么?他明明是我的!为什么他不同女朋友分手? 她集中所有力气去许一个心愿,但,原来是不长久的。比生命消逝得还要快。 悦子忽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省悟了。她需要一些助力。去除眼中钉! 她马上赶到涉谷站,朝义犬“八公”铜像飞奔。 左看,右看,心急如焚。人呢? 人呢?那位黑衣使者呢?真急不可待。 太慌乱了——不知那人似乎已经在等她…… 她一见,插翅般飞过去。他微笑,扬扬手中另一本“地狱护照”,什么话也不必说。 “日行一善”的“天国护照”只是短暂的游戏,很快便不流行了——但“地狱护照”是长存的。 只要世上有人爱,便有人恨。 只要有这种矛盾,“地狱护照”便千秋万代地流传。供不应求。每个渴求的人都变得勇敢,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他知道,她血液中,嗜杀的因子已经成长了。她渐渐习惯了以一条又一条的生命来换取世上最简单但最复杂的东西。 她一次比一次冷静、狠辣。除掉的生命也一次比一次贵重。无法回头。悦子跑过去。 ——为了爱情,为人爱人,为了要他做我“唯一”的爱人…… 新租客、旧租客 来这家地产代理公司大半个月,余德明还未有一单成交。近日租售方面有起色,来看楼的客人不少。小余为求表现,格外落力,多晚也奉陪。 以前工作的酒楼结束营业后,他才失业四个月,已经找到这份工,算是幸运。全靠人面广客路多,口齿伶俐,手法圆润。干下去,再考牌。小余看看公司的大钟,已经七时二十分。客人迟到。部分同事下班回家了,他还在等。 同事坚尼有个客来签合同。宝连则在电话中两边说项,买卖双方只差约五万元数目,便可达成协议。小余等的客人是看附近一个放租单位。 七时四十分。 “对不起,迟了。” 他自电脑桌抬头,推门进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外头有微雨,所以头发是湿的,脸色有点苍白。 林氏夫妇笑容不多,道歉也没有什么歉意。身边还有个男童。 “小孩放学晚了,他留堂。” 男童双目往上翻白,不高兴。 天色黑了。尤其是这种阴雨天。客人挑拣这个时候看楼,经纪只好迁就。 “林先生林太太,走吧。”小余拎了钥匙,“业主交下钥匙,所以方便多了。” 又问:“咦?你们没带伞?用公司的这把吧?” “不用了。” 小余道:“别客气。一会儿你们不顺路,可交我带回来。”他们三人共用了一把伞,紧密急行,相依为命似的。小余走在前头带路,往后一望,伞很低,无声无息。小余找点话说:“这个单位虽有三十多年楼龄,不过地方大,楼底高,有七百呎,两房一厅……” 到了,钥匙打开大门,一片漆黑。小余找到电掣,一按。 “啪!” 大厅吊灯有六个灯泡,其中一个应声坏掉。 “不要紧,”小余忙解释,“烧了钨丝吧。明天换一个新的便是。” 他马上把全屋的灯都亮了。这才一室光明。 “脱鞋吧。”夫妇在门前把鞋脱了,“不要留下印迹。” “不用不用。”小余说,“没关系的。” “强仔脱了鞋袜,站到中间去。”妈妈吩咐。 小孩赤足走到房子的中心位置。不必大人提示,便用脚掌一下一下慢慢地来回踱步。 “哦?这是——” 夫妇木然答: “一人屋,马上感受一下地气。我们租楼都这样。” 各人留意小孩的举动。小余侍候在一边,只听见她问: “强仔,怎么样?脚掌心冷吗?” “不冷。” “暖的?” “怎会暖?”小孩不耐烦,“下雨天湿湿的,凉凉的。”又道:“妈我想小便。” 客人上厕所去了。小余同那位爸爸搭讪:“林先生,带小孩一起看楼最安全了,他们元气天真无邪,一有什么不对劲,马上感觉到。但你放心吧,这个单位是优质,好抢手,包保你们一家住得舒服。” 林先生在掂量着,不发一言。 忽然他问: “通常都签两年?” “对,一年‘死约’一年‘生约’。” “但小孩搬过来得转校,我们不想搬来搬去,影响他读书。可以签两年死,保证不用搬吗?” “其实都差不多,你们不搬,香港租务条例保障租客,业主也得让你们住满两年。” “但写明‘两年死’,就不必烦了。” “我同业主商量一下。” 林太太同强仔出来了:“厕所去水很慢。” “是吗?”小余奇怪,“上回我带客来看楼也没问题呀。” 小孩开始四下走动,东摸西摸。小余进人厕所,再按马桶的去水掣测试。此时林先生跟林太太耳语,他刚好听到片段:“家私都是旧的。” “我们带过来?” “带不走的。” “真舍不得。” 去水很正常。也许刚才按没用上力吧。水管的问题只时好时坏,猛力一冲,一切就无影无踪。 小余出来,三人竟不见了。一阵毛骨悚然。 “林先生?林太太?” 正诧异,原来都到了主人房的窗前外望。 窗外有棵大榕树。天暗了,像头茸茸的黑兽,阴森得很。小余道: “有太阳,就光猛多了。” “白天无人在家。” “大人上班,小孩上学。”林先生答,理所当然。很简单。 “我们看看厨房吧?” 四人步出房门。厨房在入门处右侧。一阵怪味传来。 “什么味道?”林太太皱眉。 小余吸吸鼻子,忙给自己壮胆道: “没有呀。” “有!好腥。” 厨房嘛,也许—— “妈,我饿了!”小孩扯扯她。 “待会儿吧,想吃什么吃什么。” 话还未了,大门的匙孔微响。“喀嚓”一声,门开了。小余惊魂未定。 ——是两个女人。 六人打个照面,太突然了,一时间没回过神来,目瞪口呆。 “你们是?” 余德明打量一下门外两名不速之客。 前方持门匙的女子,不到三十岁,手中有个地产公司的文件夹,放着楼盘资料和客人签署的“睇楼纸”,小余知是行家。她穿红上衣,还缠了一条围巾,物料好有趣,在门外闪亮闪亮的,也许是反光吧。 女子身后有位四十来岁的妇人。微笑:“呀,原来有别的来看楼,真巧。” 妇人身穿一袭稍微过时的灰与红色配搭套装,斯文保守,手挽的黑皮手袋只能在古着二手店才找得到。脚踏绣花薄底鞋。他们六人初则愕然,但马上明白了。 对方的经纪道: “业主放下了门匙,我们自己看看单位吧。程太太,请进这边来。” 她跟小余打个招呼: “我姓陈,你贵姓?” 小余道: “我姓余,刚来,不到一个月。” “难怪没有见过你。”陈小姐笑,“我在这里做了四五年了。” 面对新手,她已是“资深”。她领客人参观: “这个单位有三十多年楼龄了……” “不止。”中年妇人细心地察看,手指触摸在墙壁上,抬眼望望吊灯,“应有四十八年。以前墙身是米色的。都面目全非了。”二人着地无声地四下参观,颇为满意。那一家三口见另外的客人亦合心水,一急,也想早下决定。 “我们先来,不如快点谈好合同,免被人抢了。” 陈小姐很灵,听到此话:“这行没有先来后到的,主要是双方合意。” “妈,我饿了!” 强仔不识趣,饶有深意,扯着父母:“我们走吧,走吧。” “余先生,”林氏夫妇道,“你约业主谈谈。” 陈小姐回头,瞪他们一眼。 小孩一下寒噤,打了个喷嚏。林太太教训:“不掩嘴太没礼貌了。” 小孩忽地退后一步,哭丧着脸,嗫嚅:“我想走呀!” 小余只望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同行如敌国。若对方谈成,自己就白花了半天工夫。他忙在一边按动手机。 “……我是地产公司余先生,请收到留言回电,有客人看中了单位想详细谈谈。” 就在小余留言时。陈小姐和程太太不知何时已环视一周,走过来,有意无意在他们身畔抛下一句话:“这里‘不干净’,快走。” 两个女人快速离去,不知所终。瀕行还留下诡异的微笑和洞悉。 小余正回复:“业主把电话接驳到——” 见三人脸色大变,呆立当场,如同三个虚浮的影子,还有轻微晃动。 各人交换一下眼色。 小余此时一股寒意自地板直袭脚掌,涌上心脏,连血也冷凝了。 他也脸色大变。 “不干净?” 这房子有异物?抑对面三人是……被识破了?究竟想怎样?我们无怨无仇…… 林氏夫妇和小孩扔下借来的伞转身就走。 是自己用伞把他们带上来的…… 小余颤抖着,连灯也不敢关。双腿不听使唤,亦不能即时尾随离去。不知在走廊和梯间会发生什么事。僵硬了一会儿一简直像一年。 他胆战心惊,“历尽艰辛”才跑到公司。 坚尼收工了,宝莲还没走,等着买卖双方作最后决定。这场拉锯战的合同签订了,她的佣金便落到口袋中。经纪,年中无休,靠的便是一张嘴,和一些行内的策略,出奇制胜。 坐下来,喝杯热茶定惊。 小余把过程整理一下,悻悻然:“哼!一定是那个姓陈的奸诈,故意说有鬼,把我的客人都吓走。” 他还把那一家三口当成异物?他中计了,这单生意也泡汤了。人家心理有阴影,又怎么回头?这样她就可以成交了。四五年的经纪,肯定比他髙明。 真阴险! “这样算坏了行规吧!”他生气地向宝莲发泄,“认住这个八婆,你也小心点!” 宝莲无聊地收拾文件,正待明天继续冲刺——但一切要签约才作实。好累。她干这行也差不多六年了,是区内的top Sales。 “等等,”宝莲停住动作,“你形容一下那个八婆。” 宝莲静默。手怔在半空。半晌,她对小余道: “不要得罪行家!” 临行,叮嘱: “走吧,回去睡个大觉,长命工夫长命做。” 关灯,锁门。 宝莲话中有话: “小余,那个单位租出便算了。客人来来去去,就是这样。” 是的,客人来来去去,人生在世,也不过寄居,约满了,即时迁出,不能多留一天。下一个新租客便会人住。 她路过那个单位,口中喃喃: “玲姐,你安息吧!” 玲姐,陈少玲,一年多前带两名男子到该单位看楼,两男讹称厕所去水慢,水管有问题,待经纪人内后,以刮刀要挟,胶袋笠头,劫走财物,还起色心,把她轮奸。陈少玲奋力撕扯胶袋逃生,但缠在脖子间。两匪终狂刮并勒毙之。尸体浴血厨房侧…… 单位空置近一年,一直未能租出。即使客人满意也无法谈成,总有“别家经纪”来插手,或看楼后莫名其妙地跑掉,同今晚一样。 业主灰心,接近听天由命。 陈少玲也许还未意识到自己猝死的结果,仍操故业。 她仍是一个勤奋的地产经纪,她仍把客人带上去看楼——客人都已离开人世,但恋念故居,非要上来一住。 他们的“租约”已满,但心有不甘,或心有挂碍。 路人、邻居间中抬头一瞧,咦?那单位有微弱灯光。 租出了? 鸡蛋中的银指环 凌晨一时五十三分,电话响了。藤慧这几天失眠,心神不定。唉,如果他在身边就好了。马上拎起听筒。那头问:“睡了?” “没。等你回话。” “不要等了——” “你大声点。病了吗?声音好含糊,没神没气的。” “唔。感冒。” “说‘不要等’是什么意思?” “现在不能答你。刮风了,小心门户——” 此时门铃响了。 “等一等。”甄慧来不及穿上拖鞋,赤足跳到大门。以为是他故意给她惊喜。从防盗眼一瞧,怔住,是好朋友夜访。衣衫也是湿了。寒风透人。 “咦,乐乐是你呀?” 便向电话道:“有人来了,待会再谈。我打电话给你。” 那头显然已听到她招呼来客。急了:“听我说,不要——” 但甄慧忙按掣收线。因她见潘乐乐的情状,什么也不必问。她脸青鼻肿,眼角还一片淤黑。手脚有些血痕。雨很大,湿得黏肉的白衣把她的苦难彰显得更瞩目。 藤慧知道她被打了。 “他又打你了。” 潘乐乐的脖子上有捏过的指印,夹杂红、绿、黑三种颜色。她平静地、缓缓地进来。 “程鲁也太过分了!”甄慧让她躺好在沙发上,“只有你才忍他。” 又道: “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你身边的朋友也看不顺眼,不肯帮你了,真不争气。” “幸好我有你。”她苦笑,“我来问你借只鸡蛋。” 潘乐乐抹头发擦药酒的当儿,那只鸡蛋也煮熟了。甄慧剥了壳,正要用一块手絹包裹,潘乐乐说:“慢着——” 把银指环用力“拔”下来,似乎指头也浮肿了。她破开了鸡蛋,将指环塞进去,再捏好。蛋白有道看不分明的裂痕。 甄慧包了鸡蛋,在她眼角的游伤部分,滚来滚去,轻轻按摩。眼睛敏感不能搽药酒,只得用这古老的方法散淤。 “烫吗?” “不烫。”她说,“我自己来。用力点,可以快点好——我希望早日恢复原貌。太难看了,人家会笑的。” 潘乐乐强调:“我怕陌生人问我。” “你要出门吗?” 她没答。 甄慧趁这空当,回房给男朋友打个电话。看来这个晚上也得报销。 但铃响了十多下,没人接。奇怪,刚才明明是他自由而放心地打过来,而且又下着大雨,他会到哪儿去呢? 再打一次。足足二十多下,仍是没人接。厅中的潘乐乐忽然扬声喊她。她带着疑团出去。不能丢下这不速之客。 “这回真的完了,我再也不回去。永远不会跟他一起的了!”她问,“你认为我这样做对吗?” 甄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俩是在同一天认识程鲁的——正确而言,是同一秒钟。 五年前,她俩还是设计系的同学。那天,来了一位客席的艺术家,他代油画课一个月。程鲁是山东潍坊人,八十年代初移居香港。他有才华,没什么名利。穿黑衣。 “我不算很‘老’,”他木然地介绍自己,“我的名字‘鲁’,是山东的意思——你们知道潍坊吗?它是一个大发达的、你们瞧不上眼的小城市,却是著名的‘风筝城’。每年四月一日,我们举行风筝节。” 他冷冷地教大家欣赏风筝:金鱼、蝴蝶、兀鹰、螃蟹、肥和瘦的沙燕……最长的蜈蚣,像天空中一串项链,最小的,是手心一只青鸟。 有人问他有没有做过风筝?做过,在小学时。做着玩的。是一只黑色的风筝。他说:“在白色中飘着,黑色最美。晴天时,乌云是它的心事。” 那时大概是一九六九、一九七○年,“文化大革命”后几年。他为此被小组长扇了几个耳光。后来写检讨交代。原来小学生也要写检讨。 大家在三个星期后交设计功课。 班上大概有三四位女生,都对高大的他“有感觉”。 侦知他住在南丫岛一间小村屋。 甄慧对潘乐乐说心事: “不知他有没有女朋友?” 潘乐乐笑: “六九年念小学,你算算他都三四十岁了。老婆孩子一大堆。” “不,男生上过他家,说他家好乱——肯定没有女人收拾。而且,他爱画哭泣的裸女……” “甄慧,你有恋父狂。” “我准备买一套性感迷魂的蕾丝胸围内裤……” “哼,香港女孩谁肯跟一个又穷、又老土、又黑口黑面的变态艺术家?” ——潘乐乐很阴险。口不对心。 她悄悄地跑到南丫岛去……没有一个同学,包括她的好朋友甄慧,知道她已成了程鲁的“风筝”。 风筝有硬翅的、软翅的、硬拍子的、软拍子的……分类很精细。潘乐乐,哼!肯定是立体软片那种。 直至一天,潘乐乐给她看照片。是南丫岛一些怪石:不文石、手指石、猩猩头、机器人石、苦面人石……她站在苦面人石下笑着。她说: “程鲁掌机的,摄影技术多好!连石头也会哭——” 甄慧那时恨她先斩后奏。又恨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激越地响了,像比平日更急促。她跑到房中分机接听。 “我打电话给你没人接——” “小心听着!”那头一字一顿地命令她,“马上送走潘乐乐——马上!” “你搞什么鬼?”程鲁广甄慧压低嗓子,“不是答应过我和平摊牌吗?把她打成这样,我更内疚——” “夜了,你——马上——送走潘乐乐!”程鲁也压低嗓子,“把门锁好——” “咔!”厅中有人截断了电话。它呜……呜……长鸣。 甄慧出到厅中,冷冷地瞅着潘乐乐: “你为什么偷听我的电话?” 她一点也不动气: “你偷了我的男人——我偷听一个电话算得上什么呢?” 甄慧无言以对。 但她又不甘心。她说: “当初——” 一见潘乐乐,这些年来,她也吃了不少苦头——是自己先爱上他?抑或她?很难说得清。虽然每一件事,总有先来后到。潘乐乐为了自己的快乐,捷足先登。在情场欲海中,哪有“预告”? 甄慧后悔当初给她“提示”,反促成了她胆子大。 到底意难平。 毕业之后,她俩仍是好朋友。甄慧在一间广告公司美术部上班,潘乐乐当了程鲁的助手,若他有作品个展、联展,她便忙了——她并没有一份安定的正职,因为她兼职“盯梢”。 “我怕风筝的线断。又怕你爱上另一只风筝。” 程鲁并不太珍惜送上门来的少女。 他不如意时,喝醉了,便拳打脚踢——但不如意的日子多。 “你是不是有被虐狂?”甄慧这样斥责她时,心中有一丝凉意。 不过后来她知道了,那天,潘乐乐在南丫岛他的家,他的跟前,用放风筝的玻璃线来“勒腕”,比割腕凄厉,不可能一刀痛快,而是一下一下一下的,由浅至深,如丝的血痕转瞬斑驳,像不成形的网。玻璃线勒在人的皮肤上,不够利,不过很疼。 程鲁感动了,在水龙头下帮她冲洗碎屑。那个晚上,潘乐乐在左腕一阵阵痛楚中,得享她在他身体底下,最激烈的高潮—— 自此,她大概便患上被虐狂。 日子过去了。她挨揍,总在床上得到安慰。渐渐,她以为“快乐”是这样的。她迷恋他较深,摇身变成一个极其优秀的发泄对象,追寻性爱的最快感。 艺术家不缺女人。虽然穷。 当她发现他又有了另一个女人,愤怒地缠住他扭打,激发他的兽性。一个从小便挨揍的男人,到了最后,吻上她淌着血的嘴唇…… “但这一回,”潘乐乐说,“我想通了。女人总是希望男人给你加些什么,或减些什么。到她倦了,极其舒服的痛苦便是放弃——我弃权了。” 她又道: “知道是你,我也好过一点——肥水不流别人田。” 甄慧见她拎着鸡蛋在眼角滚动着,有点不忍:“对不起。” “别这样,”她微笑,“不打上一架,我还不知道是你呢。你看,我真笨。你们也有好些日子了吧?我真笨!” “蛋冷了。换一只吧?”甄慧岔开话题。 “不用了。你看,我的瘀伤好了些,不黑了?” 她把鸡蛋深处那只银指环取出来。奇怪,银指环反而变黑了。 “这古方果然有效。”潘乐乐反复掂量着,“而且,蛋的心也变黑了。” 甄慧说: “做个冷敷,化妆时盖点遮瑕膏,上粉重些,根本看不出淤伤。” “那就安心了。”她站起来,“我会离开香港。不再伤心。真的。缘尽就是这样。” “你带了证件吗?钱够用吗?——无论怎样,你同我保持联络。” “你帮我最后一个忙:把这指环交给他。” “你可以寄给他,双挂号,一定收到。” “不,”潘乐乐坚决,“我托你‘亲手’交给他。我走以后,你代我办,好吗?有始有终。我把他交给你了。” 甄慧迟疑。潘乐乐不由她拒绝: “你是我的好朋友。祝福你们!” 然后她回头。嘴角挂着微笑,很宽心: “雨很大。借我一把伞上路。” 甄慧在窗前,见她撑了红色的雨伞,遮住大半身子,走下斜坡。渐行渐远。忽地一阵感动。 她再打电话给程鲁。刚刚还同他通话,但铃声长响。发生了什么事? “铃——铃——铃——铃——铃——铃——” 由中环到南丫岛榕树湾的大船,最早那班是清晨六时三十分一最晚,是十一时三十分。她问票务处: “夜船不是一点钟吗?近日有神功戏,都开得很晚。” “神功戏是人家租船载戏迷的。而且昨晚神功戏取消了。而且——” “什么?” “临时改悬八号风球,下午四时之后已停船。你没留意吧。” 大船到了。甄慧没时间追问,便上船去。她竟没关心天气。三号风球和八号风球,分别太大了。 她觉得空气变得诡异。雨洒下,像一千根细针,一齐穿向她的身心。 船开得太慢了。半小时有多,才肯泊岸。 她飞跑…… 跑呀跑—— 但小村屋前远远已围着一些人。有人撑伞,有人为了看热闹,情愿被雨淋湿了身。都掩鼻。 雨中传来阵阵恶臭。是腐肉的味道。 救护人员拦着路。 仵工抬出两个金属箱子——两个! 警察封锁了现场。 他们搬出了一个铁盆,一些炭火,一些酒瓶…… 好事的邻居七嘴八舌: “他们经常吵架打架,我也不为意。” “怎的最近流行封屋烧炭自杀呢?” “男人是醉鬼,死得不明不白了。” “两条尸已经发胀,还流出黑水——” “这两三天刮风嘛,没人发现。如果好天就更臭了。” “全身都发黑吗?” 甄慧脸色刷白双腿一软,“晚当”一响,那个发黑的银指环,那个吸尽了淤血的遗物,一直滚向黑箱车。寻找它的男主人。 ——我要你“亲自”到来,送他一程。你得到的,不过是晴天的一块乌云,一只永远飞不起的风筝。 泡在黑水中的潘乐乐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