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领域》 1985年1月23日,周三,威姆斯的纽顿村 “你准备好了吗?”传来一声轻柔的问话,一如周围漆黑的夜。 “一直准备着。” “你告诉对方怎么做了吗?”这几个字吐得结结巴巴,几乎是一个一个挤出来的。 “别担心,那人知道怎么做。她该清楚,事情搞砸了,背黑锅的会是谁。”话说得直,语气也尖刻,“我担心的可不是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没别的意思,行了吧?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没的选了,只能把该做的事做完。”话中透露出一股虚夸的豪情,背后的含义谁也不知道。“走吧,我们去了结此事。” 故事,就此展开。 2007年6月27日,周三,格伦罗西斯 一位年轻女士阔步穿过大厅,高跟鞋在被无数只脚磨得失去光泽的地板上留下一连串清脆的咚咚声。看来她真有事情,前台的文员望着她走近时猜想着。 她看着文员,嘴部线条紧绷。长得倒不赖,文员心想。但是就像多数出现在此的女性一样,眼前的这位女士状态不佳。她原本可以把妆化得更明显一些,突出那对明亮有神的蓝眼睛。再配上比牛仔裤和连帽运动衫更惹眼的衣服。戴夫·克鲁克露出职业的微笑问:“能为您效劳吗?” 女士略微仰起头,仿佛是要替自己辩护。“我要报失踪人口。” 戴夫掩饰疲倦而又恼火的神情。如果不是遇到了脾气败坏的邻居,就一定是遇到了所谓的“失踪人口”。但这位女士神色泰然,不像是丢了孩子的母亲,也不像是离家出走的少年母亲。那一定是刚跟男朋友吵过架,再不然就是老糊涂的爷爷走丢了。又要浪费时间了。他从桌子的另一端取来一本便笺,在面前工工整整地摊开,又拿来一支笔。他把笔帽套在笔的另一端。在做详细记录前,他还得让对方回答一个问题:“这人失踪多久了?” “二十二年零六个月。确切来说,是1984年12月14日周五失踪的。”她把脸一拉,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时间长得足以引起你们的重视吧?” 菲尔·帕哈特卡警长看完录像的结尾部分后关上了窗户。“我打包票,”他说,“如果悬案调查有最佳时机的话,那么就是眼下。” 督察凯伦·佩莉继续更新手中的材料,并未抬起头来看他。“此话怎讲·” “毫无疑问,英国眼下正在进行一场反恐战争。我刚刚目睹了本地的议员带着老婆入主唐宁街十号。”他猛地起身,走向置于档案柜上的迷你冰箱。“这个时候应该干吗呢?是了结悬案,然后大肆报道,还是任由那些人渣在我们的辖区内胡作非为呢?” “你认为戈登·布朗当上了首相会令法夫郡成为恐怖分子袭击的目标?”凯伦用食指在文件上标明了她自己的位置,然后抬起头一心一意地看着菲尔。她意识到自己的思维长时间沉浸在往事中,已经忽略了当下可能出现的情况。“托尼·布莱尔当首相的那几年,恐怖分子可没把他的选区当回事儿。” “一点没错。”菲尔的目光在冰箱里搜索,都已经三十四岁了,他还是改不了童年时代养成的爱喝软饮料的习惯。“但是这些家伙管自己叫做伊斯兰圣战者,而布朗又是牧师之子,万一这帮家伙决心在布朗老爹的家乡弄出点动静的话,警察局长的日子可真有得好过咯。”说完他取出一罐饮料。 凯伦抖了抖身子。“我真不懂,你怎么会喝那玩意儿!” 菲尔一边走回办公桌,一边喝了一大口。“这东西能让我更有男人味。” “那你最好再喝一罐。”凯伦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嫉妒。菲尔似乎是靠喝碳酸饮料、吃高脂肪食品长大的,可两人从当小警员共事以来,他却一直保持着精瘦的身材。凯伦却是哪怕看一眼可口可乐,都会觉得自己又胖了一斤。对比之下,这可实在是不公平啊! 菲尔眯起那双黑眼睛,撇着嘴做出善意的讥讽样子说道:“不管怎样,不幸中的万幸是,局长可以从政府手里抠出点钱来,只要他能说服那些当官的相信眼下恐怖主义的威胁与日俱增。” 凯伦摇了摇头,态度十分坚定。“你觉得此等道义观会让戈登做出如此明显的假公济私的决定吗?”她一边说一边去接刚刚响起的电话。在这间为悬案调查组设置的大办公室里,还有许多低级的警员,但是晋升后的凯伦仍然没有改变当初的习惯。只要自己伸手可及,就不让别人替自己听电话。“我是悬案调查组的佩莉督察。”她一边心不在焉地说话,一边回味着菲尔方才说过的,揣测他心底里是否渴望参与新案件的调查。 “长官,我是前台的戴夫·克鲁克。这里有人来访,她想和您说话。”克鲁克的语调迟疑,这种不寻常的表现引起了凯伦的注意。 “什么事?” “有人失踪了。” “是我们的人吗?” “不,她是来报失踪人口的。” 凯伦有些生气,但没有发作。克鲁克在前台工作了那么长时间,早该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了。“那么她应该找罪案调查科,戴夫。” “嗯,照常理我是该首先打电话去那里。但是您看,这案子有点异乎寻常。所以我才觉得转给您会合适一些。” “我们是悬案组,戴夫。新案件我们不管。”显然有些失望的凯伦尴尬地笑笑,望了一眼菲尔。 “确切来讲这不是一起新案子,长官。这个人二十二年前就已经失踪了。” 凯伦在椅子上直起了身子。“二十二年前?难道他们现在才发现,所以来报案吗?” “是的。这可以算作是悬案了吧·” 理论上算。凯伦知道克鲁克应该把报案的女子带到罪案调查科,然而把普通人搞得晕头转向的异常事件对她却格外有吸引力,完成不可能的任务正是她的强项。正因如此,短短的三年内她两度获得升迁,令她的同僚心神不安。“让她上来,我和她谈谈。” 她放下电话,推桌起身。“为什么他妈的要等二十二年后才来报失踪人口?”这话与其说是对菲尔讲的,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一边说一边还在桌子上大动干戈地翻出了一本新便笺和一支笔。 菲尔撅起嘴。“也许她出国了呢?也许她刚从国外回来,才发现要找的人失踪了。” “也许她是想发表一份死亡证明,所以才来找警察的。钱,菲尔。通常都是这东西惹的祸。”凯伦狡黠地笑笑。她仿佛猫一般把笑声留在了空中,急急忙忙地出了悬案组的办公室,朝电梯走去。 她那双犀利的眼睛评判着这位从电梯里自信地走出来的女士。牛仔裤配一件仿制的“盖普”带帽运动衫,时髦的款型和颜色。脚上是一双干净得没有一道褶子的皮鞋,颜色正好同挂至髋部的手提包一致。一头棕色的齐短发整洁干净,只是边角处略显参差。看来此人没有恶意,也并非心怀鬼胎。就是一个有心事的善良中产阶级女性。二十五、六岁,也许更大一些。一双蓝眼睛射出宝石般的光泽。浅浅地化了一层妆,要么是无心化妆,要么就是已然成家。发现凯伦正在打量自己,她眼部周围的皮肤马上紧绷起来。 自从医生向她解释了卢克畸形的拇指和背部散布的淡褐色斑点的病因之后,她便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到方法帮助儿子躲避基因对其生命的攻击。但是现在,这种信念正在一步步走向崩溃。 米莎茫然地停下脚步,觉得阳光十分恼人,她巴望着现在的天气能配合她糟糕的心情。她没打算回家。此刻,她想尖叫,想摔东西,而一座空荡荡的屋子恰好能挑逗起她的这种欲望。丈夫约翰还没回家,不能搂着她,令她打消此种念头。他知道她与医生的会面,也知道眼下只有他自己还能应付日常的工作。 米莎没有径直穿过玛琪蒙特回自己的家,而是经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踏上了被誉为城南地区的空气交换器的大草坪,她特别喜欢同卢克一起在此踏青。有一次,她在搜索谷歌地图时,曾刻意查看了一下大草坪的位置。从高空俯瞰,大草坪就像一只四周植满了树木的橄榄球,阡陌纵横的小路就像裹在球上的蕾丝。想到自己和卢克漫步在草坪上就像两只蚂蚁在橄榄球上爬动一样,她笑了。今天,没有笑容能安慰米莎。今天,她必须面对再也无法同卢克一起踏青的事实。 她摇着头,想要甩掉这哀伤的想法。咖啡,她需要这东西来理清思路,做好下一步的安排。她快步穿过大草坪,接着走下乔治六世大桥,那里的每家店面,不是酒吧或咖啡馆,就是餐厅。 十分钟后,米莎已经坐在了一个雅座里,面前放着一杯暖人心脾的拿铁咖啡。这不会是最终结局,她也不允许是最终的结局。卢克的病情一定还有转机。 她第一次抱住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尽管当时带着分娩后的乏力和麻醉后的迷糊,但她还是能感觉到。约翰则否认,对于儿子出生时那过低的体重和树墩似的拇指,他没有当回事儿。 但是面对冷冰冰的事实,恐惧已经攥住了米莎的心,卢克与常人不同。她唯一想知道的是不同在哪里。 唯一让她能感到一丝宽慰的是他们住在爱丁堡,步行去皇家病患儿童医院只需十分钟,这家医院常常出现在喜欢报道“奇闻逸事”的小报的头版。那儿的医生不久就确诊了卢克的病情,同时也确认这家医院这次没法创造奇迹。 范可尼贫血症(Fanconi Anaemia)。如果念得快,听起来像是意大利男高音歌手的名字,或者是一座位于托斯卡纳乡间的城市。然而悦耳的发音掩盖不了其传达的致命信息。父母身上携带的隐形基因结合后遗传给了儿子,将令他这短暂的一生始终疾病缠身。在三岁至十二岁之间,他随时会得一种叫做“再生障碍性贫血”的绝症,骨髓会逐渐分解,除非能找到适当的骨髓捐赠者,否则结局只能是死亡。残酷的事实是,假如不能进行骨髓移植,卢克最多只能活到二十几岁。 这一现实赋予了米莎一种责任。很快她便得知,因为没有兄弟姐妹,想要让卢克成功进行骨髓移植,只能在家族的其他亲属中寻找——也就是医生口中所说的错位移植。这一点让米莎糊涂了,她了解过一些在册的骨髓捐赠者的情况,料想最大的希望是能从这些人中间找到完全匹配的人。但据医生介绍,从不完全匹配的家族中的亲属身上进行的移植会比从完全没有亲缘关系但却完全匹配的人身上进行移植,危险性小很多。 自那以后,米莎便一直在他们夫妻两边的亲属中寻找着符合条件的基因,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是许以高额回报来说服那些远房表亲和年长的姑姑阿姨们。这件事她努力了很久,因为她是单枪匹马地干。约翰在自己周围筑起了一道不切实际的乐观主义高墙,他相信有朝一日,干细胞研究会取得突破。会有某个地方的医生发现一种不需要匹配基因就能成功治愈这种绝症的方法,某个地方会找到匹配的骨髓捐献者。约翰收集美好的故事和完美的结局。他在互联网上搜索,试图证明医生的判断是错误的。他每周都能说出一些医学界的奇迹和一些看似无法解释的治愈案例。他从这些例子中收获希望。他觉得米莎不懈的追求毫无意义,事情总会好起来。 他否认现实的能力强大得无与伦比。这使得米莎真想用一顿拳脚解决了他。 与此相反,米莎依然苦苦追寻,想要在两人的家族中找到匹配的亲属。就在得出最终结论的今天之前的一个礼拜,她的搜寻走到了尽头。眼下只剩下一种可能,她曾祈祷永远不考虑这种可能性。 正当她准备沿着这种可能性思考下去之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她身前。她抬起头,想要看清是谁搅扰了她。“约翰。”她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我已经找了两个地方了。”他一边说,一边坐进了雅座,别扭地转过身子对着米莎,便于两人随时可以触碰到对方。 “我无法面对一间空荡荡的公寓。” “是的,我看出来了。医生说了什么?”他粗糙的脸因为紧张而皱缩起来。对于原先的诊断,医生没有说什么,米莎心里想着。他仍然相信自己的宝贝儿子是不会被打倒的,他紧张的是米莎的反应。 她抓起他的手,想要寻求安慰。“是时候了,如果不进行移植,最多还有六个月。”连她自己都觉得声音冷冷的,但是她的感情无法温暖起来。因为温暖会融化她此刻冷冰冰的心态,而且这里也不是宣泄悲伤和爱的地方。 约翰把她的手指紧紧地夹在自己的手指之间。“也许还为时未晚,”他说,“也许他们……” “求你了,约翰,事到如今就别再说了。” 他耸了耸西装里的双肩,身子绷得紧紧的,没有反驳。“那么,”他边说,边叹息了一声,“我想你要去找那混蛋吧。” 凯伦用笔挠着头。为什么好事儿总让我碰上?“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来查找你父亲的下落?” 她注意到米莎嘴角和眼里闪过一丝愤怒的表情。“因为从小到大我只知道我的爸爸是个自私自利的工贼。他的所作所为让我的母亲被世人唾弃。让我在公园和学校受到别人的欺负。我觉得像他这样一个能把自己的家庭弃如敝屣的人是不会在乎自己外孙的。” “他寄了钱。”凯伦说。 “今天几镑,明天几镑。昧了良心的钱。”米莎说,“我说了,我妈妈是不会碰那些钱的,她全送出去了。那些钱对我们没一点用处。” “也许他努力对你母亲做出补偿。做父母的总把不愉快的事情埋在心底。” 米莎摇摇头。“你不了解我母亲。即便卢克的生命危在旦夕,她也不乐意我打听父亲的下落。” 在凯伦看来,以此为理由,拒绝能决定一个孩子今后人生的男人,这样的借口实在单薄得很。然而她知道,在古老的采矿区,那里的人感情有多深挚,因而也就姑妄听之了。“你说他不在应该在的地方。你去找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呢?” <hr /> 注释: 2007年6月21日,周四,威姆斯的纽顿村 珍妮·普兰蒂斯从放蔬菜的搁架上取下一袋土豆,动手去皮。她在水槽前俯下身子,背对着女儿。米莎那未曾得到回答的问题悬在她俩之间。两人都意识到打从父亲出走的那天起,母女俩之间就树起了交流的障碍。米莎又试着道:“我说……” “我听见你说的了,我耳朵还没毛病。”珍妮说,“我的回答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个自私自利的工贼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没有他的这二十二年我们依然过得很好。用不着去找他。” “眼下用得着了。”米莎盯着母亲圆圆的肩膀。从厨房的小窗子里洒进来的微弱光线让母亲那头未曾染过的银发更加显眼。母亲刚满五十,但是,刚过中年的她似乎已经直接迈向了弯腰伛偻的老龄阶段。看起来,她早已做好被岁月击倒的准备,因而选择了博人怜悯来自我保护。 “他不会帮忙的。”珍妮讥笑说,“当年他为了画画抛弃我们之时,我就知道我们在他心中的位置了。他从来都只顾自己。” “也许是吧。但是为了卢克,我还是要试。”米莎说,“那些钱寄来时,就没有写明回信地址吗?” 珍妮把一个去了皮的土豆切成两半,扔进了一个盛盐水的平底锅里。“没有,他甚至连写一张字条夹在里面的工夫都没有。除了一沓黑钱外,什么都没有。” “和他一同出走的那些人呢?” 珍妮露出鄙视的神情扫了米莎一眼。“那些人。他们也没在这里出现过。” “但是有几个的家人还留在这里。也许他们知道爸爸的情况。” 珍妮坚定地摇摇头。“从他出走的那天起,我就再没有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了。一星半点提到他的或好或坏的消息都没有。那些同他一起出走的人,都不是他的朋友。他与那些人结伴的唯一原因是,他缺钱,没法独自去南方。他要利用那些人,就像他利用我们一样,得手后就把人给甩了,自行其是。”说着她把另一只土豆也扔进了平底锅,冷冷地说,“你留下来吃饭吗?” “不了,我还有事要办。”米莎说,对母亲不重视她的请求觉得不耐烦。“他总还和某个人保持联系吧。他会和谁接触呢?他会把自己的计划告诉谁呢?” 珍妮直起身子,把平底锅搁在一架老式的煤气灶上。米莎和约翰每周日来参加家庭聚会时,总要求帮母亲换掉残破的灶头,但是珍妮总是以一种壮志未酬的烈士姿态拒绝两人的好意。“那也没用。”她一边说,一边在拥挤的厨房里,挑了放在小桌子旁的两把椅子中的一把坐了下来。“他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安迪·克尔。告诉你吧,到了一九八四年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还坚持了,可这家伙偏偏是个顽固到底的人。早在罢工之前,他就是工会里的官员了。他和你父亲,从上学起就是最好的朋友。”说这话的时候,珍妮的表情轻松了下来,米莎又认出了年轻时的妈妈。“他们两个,有什么事总是一起干。” “那么我去哪里找这个安迪·克尔呢?”米莎在母亲的对面坐下,暂时抛弃了要离开的念头。 母亲扭曲着脸,做出挖苦的表情。“可怜的孩子,假如你能找到安迪,你就能当神探了。”她凑上前,拍着米莎的手说。“他也是你父亲的受害者之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安迪崇拜你父亲,他觉得太阳就是打你父亲身后升起来的。可怜的安迪。罢工令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相信罢工,相信这种斗争形式。但是看到同胞经历的种种艰难困苦,他痛彻心扉。他几乎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你父亲出走后不久,矿场的官员就强迫他休了病假。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他住在穷乡僻壤,因此也没有人留意到他失踪了。”她疲倦地长叹一声,“他从北边的某个地方给你爸爸寄了张明信片。但是那会儿,你爸爸已经做工贼去了,所以没有收到明信片。后来,安迪回来了,给他妹妹留了个条儿,说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他自杀了,这个可怜的人。” “这些事情和爸爸有什么关系?”米莎追问道。 “我一直认为你爸爸做工贼这件事是压垮安迪的最后一根稻草。”珍妮的表情从虔诚变成了沾沾自喜。“这件事真正摧垮了他。” “你也不能肯定啊。”米莎一边站起身,一边愤愤地说。 “可不只我一个人这样想。如果你爸爸有贴心朋友的话,那个人一定就是安迪了。那件事一定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在了他那副孱弱的肩膀上。得知最好的朋友背叛了他所代表的一切,他就自杀了。”说完这段故事,珍妮站起来,从放蔬菜的搁架上取下一包胡萝卜。显然,关于米克·普兰蒂斯的故事她已经说完了。 2007年6月27日,周三,格伦罗西斯 凯伦瞥了一眼手表。不管米莎·吉布森身上有别的什么优点,说话简明扼要肯定不在其列。“那么安迪·克尔这条线索实际上是一个死胡同啰?” “我母亲是这样认为的。但他们显然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也许他根本没有自杀。”米莎说。 “尸体不一定能找到的。”凯伦说,“有时候,尸体会沉入海底,或者埋没于荒野之中。这个国家还有很多无人问津的角落呢。”米莎的脸上露出沮丧的表情。凯伦觉得,她是一个会轻易相信别人的女子,这世上恐怕也只有米莎的母亲了解这一点吧。也许事情并不像珍妮·普兰蒂斯告诉她女儿的那样一清二白。 “是的。”米莎说,“我母亲说安迪留了一张条儿。警方还保留着这条儿吗?” 凯伦摇摇头。“我很怀疑。即使警方保留了,也早就还给他家人了。” “警方就没有调查吗?你们不需要这张纸条吗?” “你是指死亡事故调查吗?”凯伦说,“如果找不到尸体的话,不会有调查。即便警方留了档案,那也是失踪人口的档案。” “但他不是失踪,他妹妹说他死了。他的父母在‘泽布吕赫渡船倾覆事件’中死了,但他父亲一直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因此没有修改遗嘱,把房产留给女儿。她不得不求法院认定哥哥的死,以便继承遗产。不过,这些都是我母亲告诉我的。”说这些话的时候,米莎没有一点怀疑的口气。 凯伦记了下来:安迪有个妹妹。而且还加了个星号。“那么,如果安迪是自杀的,我们又得回到老话题:你父亲失踪的原因就是去做了工贼?你有没有联系那些和你父亲一同出走的人?” 2007年6月25日,周一,爱丁堡 只是周一上午九点刚过十分,米莎就已觉得筋疲力尽了。这个点,她本应在病患儿童中心照看卢克,陪他玩耍,给他读故事,恳请诊疗师把卢克照顾得妥帖,与医生讨论治疗方法,千方百计让他们相信儿子还有救。如果儿子真的有救,医生们还要为能获得治愈这种绝症的经验而感谢儿子呢。 然而,恰恰相反,此刻她背靠着墙,坐在地板上,弯曲着膝盖,腿上放着电话,身旁是笔记本。她对自己说,她正在鼓起勇气打一个电话,然而意识中的某个角落告诉她,此刻的无所事事,真正的原因是精疲力竭。 别的家庭利用周末休息、充电,但吉布森一家却不是。起初医院里的值班护士很少,所以米莎和约翰觉得有必要格外关心卢克。回到家后,两人也没有片刻停歇。米莎已经承认,儿子得救的最大希望全在于找到她的父亲,而这种希望已经随着米莎如传教士般的责任感和约翰盲目的乐观主义的对峙升级为一场冲突。 这个周末比以往更加难熬。留给卢克屈指可数的日子让母子俩在一起的时间更加宝贵,也令人分外悲伤。她不可避免地感到一种世事无常的哀怨之情。周六刚离开医院,她就又说起了自打去过母亲那里后的老话题。“我必须到诺丁汉去,约翰,你知道我必须去。” 约翰的双手插进雨衣的口袋里,低着头身体前倾,仿佛是在顶风前行。“打个电话去就行了。如果他有话要和你说,在电话里就能说的。” “也许不会。”她小跑几步,赶上约翰。“面对面时,谈的会更多。他也许会告诉我与他一同出走的人的情况。他们也许知道内情。” 约翰哼了一声,“你母亲怎么会只记得一个人的名字?她怎么会没告诉你别人的情况?” “我已经说了,那会儿的事情她不记得了。我逼了她很久才想起洛根·莱德劳这个名字。” “那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她唯一能记起的这个人却没有亲戚住在此地?我们根本没法找到他。” 米莎挽起他的胳膊,想让他走得慢些。“但我找到他了,不是吗?你太多疑了。” “不,不是多疑。你母亲不懂得互联网的强大功能,她不知道谷歌这类网站。她认为如果你没人可问,那你就毫无办法了。她不觉得告诉你的事情对你有用,她不乐意你问这问那,她不会帮你的。” “你们两个都是这种态度。”她缩回手臂,撇下约翰,大步离去。 约翰在街角处赶上她。“这么说不公平。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你觉得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离去,不想法子挽救他的性命,这样就不伤害我了吗?”生气的米莎脸上一阵阵泛热,只觉得愤怒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她转过脸去,冲着那座高耸的沙石建筑绝望地眨着眼睛。 “我们会找到捐献者的。或者,医生会发现治疗的方法。干细胞研究这类事情,发展得很迅速。” “发展得再快,卢克也赶不上了。”米莎说,郁积在腹中的那份悲痛令她放慢了脚步,“约翰,求你了。我必须得去诺丁汉。你必须请几天假,替我照顾好卢克。” “你没必要去,你可以在电话里和那人谈。” “那不一样,你懂的,你接待客户也不是用电话。有要紧的事更不能用电话了,你要去拜访他们。你要看着他们的眼睛。我只要求你放几天假,陪着儿子一段时间。” 约翰的眼睛迷离地眨了几下,米莎知道她要求得太多了。约翰固执地摇摇头,“打电话就行了,米莎。” 话就只能说到这里了。与丈夫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她清楚得很,只要丈夫坚信自己的立场,那么再重复同样的话题,只能让他的立场更加坚定。她没有新的论点来说服丈夫。所以她眼下只能干坐着,琢磨着怎样措辞,才能说服洛根·莱德劳把父亲二十二年前抛弃母女出走后的境况说出来。 母亲向她透露的并不多,不足以让她拿出对策。莱德劳是个败家子,风流成性,三十多岁的人,行事还像个小孩。二十五岁时就离了婚,因为爱对女人动粗而声名狼藉。米莎对父亲的印象很不完整,然而尽管被母亲灌输了种种对父亲的偏见,但米莎依然认定父亲和洛根·莱德劳这种人不会有多少交集。不过,境遇不佳的人,往往还“遇人不淑”。 最后,米莎拿起电话,按下通过互联网搜索和号码簿上查来的号码。他也许上班去了,电话响到第四下时她想,也许是在睡觉。 第六声铃戛然而止,一个低沉的声音咕哝着一句类似“你好”的话。 “你是洛根·莱德劳吗?”米莎说,努力保持声调。 “我家有厨房,我也不需要买保险。”说话人的法夫郡口音依然明显,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抑扬顿挫。 “我不是来推销的,莱德劳先生。我想和你谈谈。” “啊,好吧。我是首相。” 她觉察到对方想要挂电话。“我是米克·普兰蒂斯的女儿。”她脱口而出,顾不上什么讲话技巧了。她能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是威姆斯的纽顿村的那个米克·普兰蒂斯。” “我知道米克·普兰蒂斯是哪里人。我不知道的是,米克·普兰蒂斯跟我能扯上什么关系。” “瞧,我知道你们两个这些年来没有联系,但是如果你能告诉我一些情况的话,我会真心感谢你。我必须找到他。”米莎调整自己的说话腔调,以配合对方的口音。 对方停了一会儿,传来困惑的回答。“你为什么来找我?我自从1984年离开纽顿村之后,就再没见过米克·普兰蒂斯了。” “好吧,即便你们到了诺丁汉之后马上分手,你也一定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他去了哪里?” “听着,小姑娘。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什么意思,说我们一到诺丁汉就分手了?”他听起来很生气,那一点点耐心在米莎热切的追问下已经消失殆尽了。 米莎深吸一口气,缓慢地说道,“我只想知道我父亲到达诺丁汉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要找到他。” “你是脑袋有问题还是神经不正常啊,姑娘。我来诺丁汉之后就不知道你父亲的情况。告诉你为什么吧,我在诺丁汉,而他在威姆斯的纽顿村。即便我们同在一个地方,我们也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哥们关系。” 他的话犹如突然浇落在头顶的一盆冷水。是洛根·莱德劳的记忆出岔子了吗?他忘记了过去的事?“不,不是那样。”米莎说,“他和你一起来到诺丁汉的。” 一阵大笑,然后又是一阵粗重的咳嗽。“你一定是被人骗了。”他取笑道,“你真是在开天大的玩笑。你凭什么说米克来诺丁汉了?” “不仅是我,大家都知道他和你还有其他一些人来了诺丁汉。” “胡说。你们凭什么这么想?难道你还不知道自己家里的事吗?” “你什么意思?” “天哪,姑娘。你的曾祖父,也就是你父亲的爷爷,你不知道他吗?” 米莎不知道他的用意,但至少他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挂断电话。“我出生前他就过世了,他的事一点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也是个矿工。” “杰克·普兰蒂斯。”莱德劳颇有兴致地说道,“1926年的时候,他是破坏罢工的坏分子。罢工了结后,他被安排在地面上工作。如果你的性命掌握在队友的手里,你就不会偷偷地去当工贼了。如果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就不会有工贼,就像我们一样。鬼才知道杰克为什么留在村子里。他不得不坐公交车去迪萨特喝上一杯,因为威姆斯的村庄里没有招待他的酒吧。所以你爸爸和爷爷不得不比其他人加倍努力地干活,才能被允许下矿。无论如何,米克·普兰蒂斯都不愿抛弃这种荣誉感,不然他很快就会没饭吃,而且还得看着他们陪他一起饿死。不管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告诉你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话。” “是我母亲告诉我的,纽顿村的人都这么说。”莱德劳的话让她感到窒息。 “哦,他们都错了。为什么他们会这样想?” “因为你出走去诺丁汉的那天,也是大家最后一次在纽顿村看到或听到我父亲的日子。而那以后,我母亲偶尔会收到装在盖诺丁汉邮戳的信封里的钱。” 莱德劳喘着粗气,米莎的耳朵里犹如鼓风机在吹风。“天哪,不可思议。哦,宝贝,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在那个十二月的晚上,离开纽顿村的,有我们五个人。但是你爸爸不在其中。” 2007年6月27日,周三,格伦罗西斯 凯伦在回办公桌的途中路过餐厅,买了一个鸡肉沙拉三明治。罪犯和证人很少能糊弄得了凯伦,但说到吃的,一顿早餐就能有17种方法愚弄她。比如说三明治吧,全谷面包加一片枯萎的生菜,还有几片番茄和黄瓜,这就算是一份健康食品了。不用加黄油和蛋黄酱。在她的头脑里,只要有益健康,管它热量有多高呢。她把笔记本夹在胳膊下,边走边撕开装三明治的塑料盒。 她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时,菲尔·帕哈特卡抬头看着她。已经不是头一回了,菲尔抬头看着她的时候,她会觉得他长得像黑皮肤、精瘦版的马特·达蒙。他们俩都长着凸起的鼻子和下巴,平直的眉毛,蓄着里的短发,神情能在松懈和戒备之间快速切换。只是他俩肤色不同。波兰裔的血统让菲尔有一头黑发和两道棕色的眉毛,以及一身白皙的皮肤。因为个性使然,他在左耳垂处打了个小洞,逢到休息日他会钉上一颗耳钉。“怎么样?”菲尔问道。 “比我想的更有劲。”她一边承认,一边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低糖可乐。她一边喝着,一边一五一十地把米莎·吉布森的故事说给了菲尔听。 “那么她相信了诺丁汉的那个老家伙的话?”菲尔一边说,一边靠在椅子上,双手叉在脑后。 “我觉得她是那种轻信别人话的女人。”凯伦说。 “要是这种人当了警察,那可就糟了。那么,我觉得你是不是应该把这案子交给中心组处理?” 凯伦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嚼了起来,脸颊和太阳穴像一个受挤压的压力球一样凹进、鼓出。没等把食物嚼细,她就一口吞了下去,随即喝了一口低糖可乐。“不一定。”她说,“这案子挺来劲的。” 菲尔谨慎地看了她一眼。“凯伦,这不是一起悬案,不是我们该掺和的。” “如果移交给中心组,那这案子肯定就石沉大海了。那里的人才不会关心一桩二十二年前就了无线索的案子。”她没有理会菲尔责备的眼神,“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清楚。而且据米莎·吉布森所说,她的儿子只有这最后的希望了。” “那也不能把这案子算作旧案。” “不能因为1984年时没有立案,就不算悬案。”凯伦用手中残留的三明治指了指桌上的一叠文件。“这些案子目前都没有进展。比如达伦·安德森的案子,如果警察不尽快找出她前任女友工作的酒吧,我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再比如伊什贝尔·麦金多的案子,我还在等实验室确认是否能从匿名信上验到DNA信息。还有佩茨·米拉尔的案子,没等到伦敦警察厅彻底搜查夏灵基的花园并做出司法鉴定的话,我这里也不会有任何进展。” “我们可以再找佩茨·米拉尔案子里的目击者谈谈。” 凯伦耸耸肩。她知道完全可以凭自己的级别来压住菲尔,让他闭嘴,但是她迫切需要在他俩之间保持融洽的关系。“别的警员会继续这案子的,再不然你就挑一个小警员,给他们上一堂在职训练课。” “如果你想让他们进行在职训练的话,就把眼下这起失踪案交给他们办吧。你现在是督察了,凯伦,不该盯着这种小案子。”他朝坐在电脑前的两个警员挥挥手,“这种案子适合他们办。你会理这种案子是因为你感觉厌烦了。”凯伦想要反驳,但菲尔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刚晋升那会儿我就说过,高升会把你逼疯的。看看你现在,居然从中心组的小警员手上抢案子。下一步,你恐怕要亲自去审犯人了吧?” “是又怎么了?”凯伦把装三明治的盒子揉成一团,用力扔到垃圾桶里。“常练业务有好处。而且我还会光明正大地去调查,我会叫上警员默里一起干。” “那个‘薄荷糖’?”菲尔难以置信地说,脸上显出生气的表情。“你撇开我,选了‘薄荷糖’?” 凯伦甜甜地一笑,“你现在是警长了,菲尔,一个有雄心壮志的警长。待在办公室,替我看着这些事,能帮你实现这些雄心壮志。而且,‘薄荷糖’也没你想的那么烂。他办事挺中规中矩的。” “柯利牧羊犬也挺中规中矩的,但是牧羊犬多少还应有主动性。” “一个孩子的性命危在旦夕,菲尔。我的主动性已经足够让我们俩用了。这些事必须妥善处理,而且我必须确保能妥善处理。”说完,她转向电脑,做出讨论已然结束的姿态。 菲尔张嘴还想说几句,看到凯伦朝他翻了翻白眼,当即住了嘴。他俩自做警察起就一直是搭档,也深知对方性格中的那种不妥协性。两人一起晋升也让彼此在职位变更后仍然保留了一份友谊。但是菲尔知道,劝说凯伦是有底线的,方才他已经碰到了这条底线。“那这边的事,我来替你看着吧。”他说。 “替我担着。”凯伦一边在键盘上飞快地打字,一边说道,“明天上午我请假。珍妮·普兰蒂斯面对两个警察总要比面对自己的女儿更坦诚吧。” 2007年6月28日,周四,爱丁堡 学会等待是新闻系课堂上不曾教过的知识。贝尔·里奇蒙德在小报做全职记者时,一直认为自己收获颇丰,那收获并非来自一周四十小时的工作,而是来自她用来敲开受访者家门的那短短五分钟,这除了她别人都还办不到。这就需要等待,等待有人给你回电话,等待“剧情”有所突破,等待某个联系人变身为消息源。贝尔等了很久,才慢慢变得精于此道,而在那之前,她从来都不喜欢等待。 她不得不承认,之前让她等待的地方,比这里要邋遢许多。为她配备了咖啡、饼干和报纸,而等在这屋子里还能望到窗外的一大片美景。目光顺着王子街望去,她能看到一系列标志性的建筑物——城堡、司哥特纪念塔、国立美术馆、王子街公园以及其他一些她无法辨认的漂亮建筑。她到过首都没几次,今天的见面地点也不是她选的。她本想约在伦敦,然而不愿意先出牌的个性让她失去了话语的主动权,只能听人安排。 身为自由撰稿人的她还有一名研究助理,这倒是异乎寻常。乔纳森是城市大学的新闻系学生,他要求导师安排自己当贝尔的助手,以此完成实习作业。显然,乔纳森喜欢贝尔的风格。听了对方的赞美之词,贝尔略感得意,但令她兴奋的却是可以免去八周的杂物工作。因此,首先联络麦克伦南·格兰特公司的是乔纳森。得到的答复很简单,如果里奇蒙德女士无法说明约见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爵士的理由,那么布罗德里克爵士也不会同她见面,同时布罗德里克爵士也不会接受采访。经过了来来回回好几轮拉锯式的协商才换来了对方今日的妥协。 此刻,贝尔想,她正安分地被晾在一座宾馆的会议室里干等着。这也让她明白,英国第十二大公司的董事局主席和最大股东的秘书不得不安排时间来同自己会面,而不是刻意去讨好伦敦市里的某位大人物。 她想站起来走几步,但又不想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放下身段可不是她的作风。她整了整外衣,确保衬衫没有露在外面,又从绒面革皮鞋上摘下一小片皮屑。 最后,在约定时间恰好过了15分钟时,门开了。一个身穿粗花呢和羊绒面料服饰的女子轻快地走了进来,她看起来像个喜欢管教学生的严厉中学女老师,只是年龄让人难以推断。看到她,贝尔仿佛又想起了少年时代的恐怖女老师,条件反射一般地从座位上蹿了起来。然而她随即定了定神,从容地站定身子。 “苏珊·查尔斯顿。”那女子边说,边伸出手,“抱歉让你久等了。”那语气就像哈罗德·麦克米伦在说,“忙啊,伙计,忙啊。” 贝尔决定不引用哈罗德·麦克米伦形容首相职务的话,她无须在一个行业大亨面前扮演奶妈的角色。她接过对方干巴巴的手指,感到对方用力握了一下,然后她的手就被松开了。“安娜贝尔·里奇蒙德。” 苏珊·查尔斯顿并没有坐在贝尔对面的椅子上,而是朝窗边的桌子走去。不知所措的贝尔抄起手提包和旁边的公事皮包,紧随其后。两个人面对面坐了下来,苏珊笑了笑,抹着粉红色口红的双唇露出两排如牙膏般洁白的牙齿。“你想见布罗德里克爵士?”她开门见山地问,没有开场白,也没有寒暄。这种方式贝尔也会偶然用之,但这并不表示她喜欢被用在自己身上。 “是的。” 苏珊摇着头说,“布罗德里克爵士不见媒体,我恐怕让你白跑一趟了。我已经向你的助手解释过了,但他就是不相信。” 这下轮到贝尔露出冷淡的笑容了。“他做得很好,我没白教他。但是一定有些误会。我不是来恳求做采访的,我来这儿是觉得有些情况布罗德里克爵士会感兴趣。”她把公事皮包放到桌子上,拉开拉链。她从里面取出一张A3硬质纸,正面朝下放好。纸面很脏,还散发着混合了尘土、尿液以及薰衣草的怪味。贝尔忍不住对着查尔斯顿挑逗地笑笑,“你想看看吗?”她边说,边用手指弹拨着那张纸。 苏珊从裙子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皮壳子,从皮壳子里拿出一副眼镜。她戴上后,细细地读来,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黑白分明的图画。两人之间静默的气氛蔓延开来,贝尔屏住呼吸等待对方的反应。“你从哪里得来的?”苏珊说道,语气俨然是一个严肃的女老师。 2007年6月18日,周一,意大利托斯卡纳区,堪珀拉 早上七点,看起来过去十天的炎热今天依然会持续。蓝灰色的阳关透过栎树和栗树的树荫照下来,从贝尔脚下升起的灰尘清晰可见。贝尔正慢吞吞地行走在一条尚未成形的林间小道上,路面坑洼不平,布满了凸起的小石块,让任何一个在此锻炼的行人都分外留意,生怕扭伤了脚。 在返回伦敦令人窒息的大街小巷之前,她还剩下两个宝贵的清晨可以锻炼。这不禁让她感到了一丝追悔。贝尔喜欢在别人还睡着的时候走出别墅。她可以赤脚走在光滑的鹅卵石上,想象自己是这片土地的女主人,而不是又一个来到托斯卡纳的观光客。 每次她都和在杜伦大学最后一年同寝室的五个伙伴一起来此度假。第一次来,她们是为了准备期终考试。一位同学的父母在康沃尔有一幢农舍,被她们占领了一个星期。她们管这一个礼拜叫放松式学习,但实际上却是用来休息和疗养的假期,让她们有机会从读书和写论文中腾出时间更好地备考。尽管是一群不迷信的现代女性,但是大家一致认为,优异的成绩要归功于那一个礼拜的同甘共苦。自那以后,每逢六月,她们就要聚上这么一次,尽情地欢快一番。 这些年来,她们的酒喝得越来越有品位,东西吃得越来越考究,谈话越来越肆无忌惮。聚会的地点也变得逐渐奢侈起来。情侣是不受女孩们欢迎的。偶尔,她们当中的某个人会发点小脾气,抱怨工作压力、家庭责任,但是不一会儿工夫,大家又都回到了谈话的正轨。 对于贝尔,这是她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朋友们都是些成功女性,是可以在职业道路上不时依靠她们来扫除障碍的个人资源。但是,这种假期对她的重要性并不以此为由。伙伴们过眼即逝,但是友谊却能长久。 在一个你的价值要靠最新的头版头条来评判的世界里,能有一个安乐的隐蔽之所是让你感觉再好不过的事情。在这个安乐窝里,她的受人欣赏,完全是因为有她和没有她,乐趣会有天壤之别。她们彼此都是老相识了,从不斤斤计较彼此的过失,会包容各自的政治观点,大胆地说些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说的话。这种假期让她加固了抵挡从外界袭来的不安全感的城墙。 另外,这也是唯一能让她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的假期。过去的六年来,她一直被她守寡的姐姐薇薇安及外甥哈里拖累着。薇薇安的丈夫突发心脏病死了,这让她的感情没了依靠,生活顿时艰难。贝尔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命运同姐姐和外甥的命运绑在了一起。总的来说,这是个良好的决定,但尽管如此,她依然珍惜这个每年一次远离工作和家庭生活的机会,尤其是在哈里正经历着青春期的叛逆之时。因此,今年的聚会更加意义非凡。 很难想象,对于聚会她们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贝尔穿过林子,转入一大片正含苞待放的向日葵中时这样想着。她加快步子,沿着花丛边缘前进,鼻孔里充盈着诱人的香气。别墅没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了,凉廊和游泳池四周的小花园和果树令她觉得无可挑剔。放眼望去,瓦尔戴尔莎的景色美得令人窒息,远处的天际线上还有沃尔泰拉和圣吉米尼亚诺的景色。 还要加上格拉齐亚的厨艺。当她们发现网站上宣传的“当地名厨”就是山下养猪场的女主人时,她们就一直酝酿着邀请她来别墅,为大伙准备一餐别具特色的托斯卡纳美食。然而到了第三天下午,由于酷热难当,她们也顾不上邀请名厨前来,所以请来了格拉齐亚。她是由丈夫莫里奇奥开着一辆破得快散架了的菲亚特送来的。莫里奇奥还卸下了几箱用平纹细布盖起来的食物。说着一口结结巴巴英语的格拉齐亚还说服她们走出厨房,到凉廊里喝上一杯。 这一餐令人大开眼界——果仁口味的萨拉米香肠,用莫里奇奥自家养的锡耶纳珍稀品种猪做成的熏火腿,配以他们家无花果树上摘下的芳香无花果,拌着松子青酱的意大利面,自家种植的蔬菜炒鹌鹑,放了迷迭香和大蒜的薯条,当地农场制作的奶酪,还有柠檬酒味的杏仁奶油蛋糕。 自那以后,那些女人再没有亲自下厨。 格拉齐亚的厨艺让贝尔的晨跑变得更加必要。快四十的人了,她越发努力锻炼,维持自己的体重。今天早上吃过美味到令人陶醉的帕尔马干酪拌茄子后,她觉得肚子紧绷得像个圆球,即便这样她还是禁不住想再吃一份。她决定今天比以往多跑一程。她没有选择绕着那片向日葵地跑,然后再折回别墅,而是挑了一条绕过一座隐蔽在杂草丛里的乡间度假宅第的偏僻小路,这条路是她开车经由此地时发现的。打从第一眼望见这座别墅起,她就想象着能买下据为己有,改头换面之后变成一座位于托斯卡纳的隐居之所,配上泳池和橄榄树林,当然,还要有厨师格拉齐亚。说到改头换面,无论是想象之中,还是现实生活中,贝尔都无所顾忌。 然而,她对自己的性格十分清楚,知道这想法不过是个白日梦而已。营造隐居之所就意味着她要退避到一个远离事业、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也许等到自己有了退休的念头,倒不妨考虑一下这个改造计划。话又说回来,退休仍是一个白日梦。记者从来无法真正退休;总会出现新的故事、新的目标,更别提那种生怕被遗忘的恐惧感了。这也就是为何她的过去几段恋情总是不成功,而将来的恋情恐怕仍要以夭折而告终。但是从近处观察这座别墅的感觉还是不错,看看它到底破败到了何种程度。她曾向格拉齐亚提起过,对方拉长了脸,说了一个rovina。能说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的贝尔把这个词翻译给了其他人听,“废墟”。眼下她正好有机会亲自瞧瞧,以便确认格拉齐亚所言不虚,还是故意要扫一扫那帮英国女人的兴致。 高高的草丛间清晰可见一条小径,地上的泥土多年来已被脚步踩得寸草不生,坚固牢实。贝尔快走几步,接着放慢速度,来到古老农舍前的庭院入口处。大门年久失修,高高的石柱上几近脱落的铰链无力地抓住大门。门被沉重的铁链和挂锁锁着。庭院的那一头,破败的甬道被一丛丛百里香、春黄菊和参差的杂草隔成两半。贝尔没抱太大希望地摇了摇大门,却发现右边那扇门的底角处已经完全失去了支撑。稍稍一拉就能敞开一处可容一个成年人通过的缝隙。贝尔轻轻一拉,把身子挤了进去。复位时,大门发出一声轻轻的吱嘎声,仿佛是关上了门。 走近时,她体会到了格拉齐亚的描述。任何一个揽下翻修这屋子的人,一定会成为这项重大工程的奴隶。别墅占据了庭院的三条边,中间一处厢房的两侧配有对称的扶手。别墅有两层,顶层由凉廊环抱着。凉廊内的门窗与卧室相通,让新鲜空气和公共区域唾手可得。但是凉廊的地板下沉,房门歪斜,窗户上方的过梁开裂,倾斜成奇怪的角度。上下两层楼的窗户沾满污秽,不是开裂,就是整个儿不知去向。但是这栋引人注目的民间建筑整个的框架依然清晰牢固,粗糙的石头在晨辉中发出温暖的光泽。 不知为何,贝尔觉得这幢别墅吸引着她。它就像一个曾经妖娆的美人一般自信地引诱贝尔走到近旁。杂乱的叶子花缠绕在表面已然剥落的深褐色粉墙和凉廊低矮的墙上。如果再没有人中意此处,它恐怕就要被杂草整个儿埋没了。经过几代人的时间,这里说不定还会变成山脚边一座令人无法解释的土堆。不过眼下,此处依然拥有令人神往的魔力。 她穿过碎石满地的庭院,踏过倾倒在一路上的破陶罐子,罐子里的植被已蔓生到了庭院的地面上,为空气中增添了阵阵清香。她推了推一扇固定在单个铰链上的厚木门。门在人字形砖铺就的凹凸不平的地板上发出一阵尖锐的声音,随即便敞开一道足以让贝尔不用挤压身体就能进入一个大房间的空隙。房间给她的第一印象便是因日久而肮脏不堪,西面的墙壁挂满了错综复杂的蜘蛛网,窗户上沾满了污迹。远处的一阵动静吓得贝尔慌张地四下查看。她并不忌惮新闻编辑,但看见四条腿的大老鼠,依然令她恶心不已。 习惯了室内晦暗的气氛后,贝尔发现这间屋子并非空无一物,一条长桌靠墙放着,对面是一个下陷的沙发。从别的部位判断,沙发已经溃烂、肮脏,但是暗红色的垫子依然比较整洁。这一点只能留待稍后考虑。 贝尔稍做犹豫。她很肯定,朋友们不会赞同她深入这座废弃已久的屋子。但是她的职业便是建立在无所畏惧基础上。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些画面背后所隐藏的神秘事物会令她恶心得在下水道和厕所里呕吐。坚定了非要刨出些故事来的决心后,眼前的一座废墟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房间那头的一扇门连着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一头的残破石梯通向楼上的凉廊。走廊的那一边还有一间晦暗邋遢的屋子,她朝里望了望,惊奇地发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拉起了一根细细的绳子,上面挂着六个金属晾衣架。一个衣架上挂着一条针织围巾。围巾下方是一堆杂物,看上去像是一件在科里瓦尔德尔莎大街咖啡馆对面的停车场上廉价售卖的瑟法里夹克衫,她的女伴们前些天还在拿这种衣服说笑呢,她们奇怪这种衣服怎么一下子在意大利不论老少的各色男人中间流行开来,把自己打扮成如同刚从巴尔干半岛巡逻回来一般。不可思议,贝尔琢磨着。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通向凉廊的石阶,想着一座废弃已久的居所一定还有其他不可思议的事物。 然而刚走完梯井,她便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地方。当她转向左边,向第一道门里望去时,她明白这座别墅并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样。这里并没有底楼的那种潮湿发霉的酸臭味,空气反而同室外一样新鲜。这房间显然是卧室,一间像样的卧室。地板上铺了床垫,一条床罩随意地丢在上面。房间里满是灰尘,但却没有贝尔预料中的那种难以抹去的污泥。他又见到一根绳子拉在角落处,绳子上依然挂着六个衣架,最后的三个衣架上挂着几件皱皱的衬衫。尽管站在远处,贝尔还是能看清这几件衣服早已陈旧不堪,袖子和领子上布满了褪色的条纹。 一对装西红柿用的板条箱权充床头柜,一只箱子上放了一段垫在茶托上的蜡烛,一份泛黄的《法兰克福汇报》摊在床边的地板上。贝尔拾起报纸,发现日期是三个多月之前的。据此她推算出这地方是几时被人遗弃的。她撩起挂在衣架上的一件衬衫的袖子,送到鼻子下闻了闻。迷迭香加大麻的味道。虽然很淡,但她确信无疑。 她回到凉廊,查看了余下的房间。房间的布局大同小异。另外三间卧室里是一些残留物——两件衬衫、英语、意大利语、德语书和杂志,半瓶红酒、一段口红、鞋底和鞋面分离的皮拖鞋——留下这些东西的人,不在乎后来者是何人。在一间卧室里,一束插在椭圆形花瓶里的花已经干枯。 西面最靠里的房间面积最大。比起其他房间,这里的窗户是最近擦过的,百叶窗整修过,墙面也经过了粉饰。地板中央树了一座丝绸质的画布。靠墙的搁板桌上放着内壁沾有颜料的塑料杯和僵硬的画笔。地板上也洒了斑斑点点的痕迹。内心被激起的强烈好奇心战胜了独处偏荒之所的孤独和焦虑之感。住在此处的人一定是匆匆忙忙搬走的,要不然也不会丢下一整面画布就离开。 她退出画室,沿着凉廊来到对面的厢房。她步步留神地紧贴墙面前行,生怕脚下起伏的砖面地板承受不住自己的分量。她穿过房门,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玛丽·塞利斯特号的入侵者。一种即便连鸟鸣声都无法打破的寂静更加深了她的这种感觉。挂角处一个厕所,仍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各种气味。地上是一盘软管,软管的一端消失在窗边砖面墙的小洞里。看来他们还接进了自来水,尽管这无法改变厕所那令人恶心的状况。她缩起鼻子退了出去。 贝尔转过挂角处时,阳光照亮了树林,她瞬间被一片暖洋洋的阳光围住。这让她进入最后一间房间时觉得更加阴冷。在潮湿的空气中,她颤抖着走了进去。房里的百叶窗被紧紧地拉上了,几乎让她看不见一点室内的情况。等到眼睛适应之后,她发现这里同画室一般大小,只是用途完全不同。她走到最近的一扇窗户前,费力地把百叶窗拉开一半。这足以证明她的第一印象,这里是这座被称为“废墟”的屋子的心脏地带。一台破烂的灶炉连着石头水槽边的一个煤气罐。餐桌只剩下光秃秃的木质底料,但是依然牢固,桌脚仍保留着精美的雕刻。桌子四周是七把并不匹配的椅子,还有一把翻倒在几英尺外。墙边是一把摇椅和几个沙发。还有一些盆盘刀叉之类的小东西散布四周,似乎住在此处的人懒得收拾。 离开窗户时,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引起了贝尔的注意。桌子放在门后,令人难以发现。桌面上铺着一张似乎是海报的东西。饶有兴致的贝尔走了过去。跨了两大步后,她停了下来,一声惊叹在灰蒙蒙的房里激起回音。 眼前的一座石灰石板上有一点不规则的污渍,大约三英尺长,十八英寸宽,锈红色,四周圆润,应该不是溅上去的,而是聚起来,或者流过去的。污迹很稠密,足以遮住地下的石板,污迹的那一头被涂抹过,因而变得稀薄,看来有人曾想刷去污迹,但最后放弃了。贝尔报道过大量的家庭暴力和奸杀案,令她一眼就能认出血迹。 惊讶万分的她退后几步,四下环顾,心脏怦怦猛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这里到底怎么了?她慌忙地四下找寻,在桌子那头的地板上又发现了一些深色的污迹。应该马上离开,清醒的意识仿佛尖叫着对她说。然而魔鬼般的好奇心在她耳畔咕哝:“这里几个月都没人来过。看看这儿的灰尘吧,他们早就走了,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让他们撤出了这幢房子。看看那张海报。” 贝尔绕开那些污迹走了过去,尽量不去碰室内的家具。突然,她感到空气中也充满了污迹。尽管明白这是一种错觉,但这错觉却来得如此真实。回到房间里,面对着房门,她横着走到桌子前,低头看着摊开的海报。 这一次的震惊比刚才的更有冲击力。 贝尔知道上山的路她奔得太快了,然而她没法放慢步子。她能感觉到手心沁出的汗水裹住了卷在手中的海报。最后,随着她越来越接近她们的度假别墅,树林里出现了一条道路,归途也不那么险恶了。地势不知不觉地一路向下,但是重力的作用不断地给贝尔已经疲劳的双腿增添新的动力,令她在转过别墅的弯角,看见在阴凉的阳台上伸着懒腰躺在椅子里读着《卫报》的丽莎·马尔婷时,脚步依然飞快。贝尔终于松了一口气。她需要把事情告诉别人,在她的伙伴中间,唯有丽莎不会把这个发现转换为晚餐上的八卦新闻。作为一名将同情心和女权主义视为己任的人权律师,丽莎会明白贝尔的这一发现所包含的意义,而且还会在必要时伸出援助之手。 丽莎把注意力从报纸上移开,发现贝尔正喘着粗气,颇感意外。“天哪,你看上去要虚脱了啊?” 贝尔把海报放在一把椅子上,俯下身体,双手按在膝盖上,依然大口大口地吸气,心中懊悔私底下抽的那些香烟。“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丽莎笨手笨脚地从躺椅里爬起来,冲进厨房,取来一块毛巾和一瓶水。贝尔直起身体,接过瓶子,把一半的水倒在头上,一不留神还呛了自己。接着她用毛巾擦洗一遍,一屁股坐在了椅子里。她猛地喝下一大口水,丽莎又坐回了她的躺椅中。“到底怎么了?”丽莎说,“你可是我见过的最气定神闲的慢跑者了,我可从来没见识过上气不接下气的贝尔。你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我有重大发现。”贝尔说。胸口依然猛烈地一起一伏,但是总算能说出几个字了。“至少,我觉得是重大发现。如果我推断得没错,这将是我入行这些年来最大的新闻。”她边说边伸手去拿海报。“我想也许你能告诉我,我是不是有点兴奋得忘乎所以了。” 听得来劲的丽莎把报纸扔在地上,坐了起来。“那么,是什么事呢,什么重大发现?” 贝尔展开海报,用辣椒研磨机、一只咖啡杯和两只烟灰缸压住四个角。A3尺寸的海报上是一副醒目的图案。图案意在呈现一副德国表现主义风格的黑白木版画。海报的上部,一个蓄着胡须的男子呈尖角形的乱发垂在一座屏风前,手里握着木头十字架,十字架上挂着三个木偶人。但那些不是寻常的木偶。其中的一个是一副骨架,第二个是一头山羊,第三个表现的是身穿带帽黑袍、手握长柄镰刀的死神形象。图案绝对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底部,是一圈肃穆的黑色花边,中间的空白区域约有三英寸纵深,看样子是用来发布演出时间表的。 “妈的,”丽莎抬起头,“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她的话语中充满了惊叹。“贝尔……你从哪儿弄来的?” <hr /> 注释: 2007年6月28日,周四,爱丁堡 贝尔笑着说:“回答之前,我要澄清几件事。” 苏珊·查尔斯顿眼睛一转。“你可不是第一个拿着一张假冒的索要赎金的海报跑来领赏的人。我同其他人也是这样说的,获得奖金的条件是:找到布罗德里克爵士依然在世的外孙,或者出示证明其已死亡的确凿证据。另外还要能将杀害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的凶手绳之以法。” “你搞错了。”贝尔一边说,一边顽皮地笑笑,摆出寸步不让的架势。“查尔斯顿小姐,我对布罗德里克爵士的钱真的不感兴趣。但我的确有个条件。” “这你可就做错了。”苏珊·查尔斯顿提高了音量说道,“这是警察管的事,你没有资格附加条件。” 贝尔用一只手牢牢地按住海报。“我可以拿着这张海报走出这扇门,就当自己没见过它。向警方撒谎对我来讲没什么困难。毕竟,我是一名记者。”贝尔觉得自己比预料当中的更享受这场谈话。“你的话我不同意,查尔斯顿小姐,我知道你并不想让我离开。优秀记者的一项本领就是懂得如何‘读人’,从你观察这张海报的反应我能看出来,你清楚这张海报货真价实,不是赝品。” “你太咄咄逼人了。”苏珊·查尔斯顿若无其事地说。 “我觉得那叫理直气壮。我不是来这儿和你吵架的,查尔斯顿小姐,我是来帮忙的,但不是义务帮忙。根据我的经验来看,有钱人根本不需要那种不求报酬的援手。” “你刚才还说你对那笔钱不感兴趣。” “没错,我的确没兴趣。但是,我对出名感兴趣。我的名声不仅仅建立在发现线索之上,更建立在挖掘线索后的事实之上。我认为在某些方面我的作用比其他官方渠道的作用更大。等我说明这幅海报的来历之后,你会同意我的看法。我的全部要求就是,请你不要阻止我参与这起案子。另外,还要请你和你的上司告诉我卡特里奥娜绑架案的整个过程。” “这要求很高啊。布罗德里克爵士可不是一个愿意牺牲自家隐私的人物。你应该能理解,我可没有权利答应你的这些条件。” 贝尔略微耸了耸一侧的肩膀,“那么等你能决定的时候我们再谈吧。”说完她卷起桌上的海报,打开公文包,把海报放回原处。 苏珊·查尔斯顿站起来,“如果你能等一会儿的话,我也许能回答你。” 贝尔明白自己赢了。苏珊·查尔斯顿太需要这件东西了。她会说服上司答应自己的条件。贝尔已经好些年没像现在这样激动过了。这可不仅仅意味着一连串新闻故事和专题,尽管这样的故事和专题全世界的报纸都会有兴趣做,尤其是玛德琳·麦卡恩案发生之后,情况更是如此。有机会接触到神秘人物布罗迪·格兰特,报道他外孙的行踪,这简直就能写成一本畅销书,比如新千年的。这件案子能从此改变她的命运。 贝尔偷偷笑出了声。也许她还能用稿费买下那座“废墟”,让它重新焕发光彩。简直无法想象还有比这些更美妙的事。 <hr /> 注释: 2007年6月28日,周四,威姆斯的纽顿村 凯伦已经好几年没有踏上过通往纽顿村的单行道了。然而这座小村落显然与靠近大路的那几座村庄一样,正在改变面貌。上班族们从四面八方涌向此,在这座原本属于矿工的村子里寻找商机。一室户的茅屋被拆除,在原地盖起了奢侈的别墅,后院被改造成了暖房,将光线引入昏暗的客厅和厨房。1967年的迈克尔矿难以及1984年罢工后关闭的矿井让附近的村子逐渐衰落,直至凋敝。村子的商店里,你能买到芳香的蜡烛,却买不到一瓶牛奶。唯一遗留下来还能表明此处曾是一座矿乡的标志,是一架横跨在通往铁路尽头的提升机等比模型。如今,被重新粉饰过的矿工住所,看上去更像是建筑师头脑中一座充满乡土特色的村庄理应呈现的样子。所有的历史印记都被设计师们的灵感所取代。 比起上次造访时,整座村子整洁许多。一座朴实的战争纪念碑立在村子中央修剪过的三角草坪上,花坛匀称地分布于四周。村子公共绿地两旁是清爽的单层别墅,一座宏伟的酒吧——威姆斯领主酒吧——坐落其间,在村庄低矮的轮廓线衬托下分外显眼。按照哥德堡体系的规定,酒吧原本属当地社区共有,但是八十年代的困难时期不得不令酒吧关门歇业。如今这里已变成一处景区餐馆,兼收并蓄式的烹饪方法吸引着远至邓迪和爱丁堡的游客,菜肴的价格也比成本翻了许多倍。凯伦猜测着,倘若米克·普兰蒂斯依然待在纽顿村的话,要跑多远才能买到一瓶酒啊! 她查了查打印出来的地图,向着司机——警员“薄荷糖”贾森·默里——指了指位于一个三角形顶点的一条路。“沿着这条路开下去,”她说,“一直到海边。以前那里是座矿井。” 两人一转眼便离开了村子的中心。右边一片绿油油的麦田被丛生的杂草包围着。“下了这么久的雨,植物都开始疯长了。”“薄荷糖”说道。从离开警局的一路上到现在,这是他在二十五分钟里说出的第一句话。 凯伦倒是不介意谈谈天气。因为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雨已经下了整整一个夏天了。这一分钟没有下雨,并不意味着到了晚上仍然会是晴天。她向左侧望去,那里原本是一片矿区建筑。她隐约还对那里的办公楼、浴室和餐厅有些印象。可现在,那里只剩下光秃秃的地基,荒草又重新占领了这片土地,连石缝里那一丝一毫的土地都不曾放过。再过去是一排孤零零的矿工宿舍,由于周围的建筑已被拆除,八座小屋如同孤岛般矗立在中央。更远一点的地方是一片高大的无花果树和山毛榉,作为防风林的这一片地带将宿舍区和三十多英尺高的悬崖分隔开来。“‘夏洛特夫人’矿区原本就在那边。” “啊?”“薄荷糖”听上去有些惊讶。 “矿井,贾森。” “哦,是,是的。那时我还没出生。”他隔着挡风玻璃向外张望,让凯伦觉得他需要一副眼镜。“是哪座房子,长官?” 凯伦指向倒数第二座房子。“薄荷糖”仿佛是在驾驶自己的爱车一般,小心翼翼地将汽车慢慢地绕过一个坑洞,停在珍妮·普兰蒂斯屋子的小路前。 尽管事先接到了凯伦的电话,但珍妮还是过了很久才开门,这反倒给了两人查看屋前开裂石板和杂乱沙石的时间。“如果这地方属于我的话。”“薄荷糖”刚刚开口,马上就住了嘴,好似后面的话还未想好如何继续下去。 开门的这个妇人带着一种任由岁月摧残自己的神情,稀疏的灰发松松垮垮地系在后脑,有几缕不经意间散下来挂在了两耳旁。皮肤上一道道沟沟坎坎,两颊布满断断续续的血管。外面套了一件尼龙的罩衫,长及大腿中部,里面是一条开始起球的黑色长裤。罩衫呈淡紫色。凯伦的父母居住的街上还有许多以前的矿工,这些人的亲戚就住在传统小镇曼提尔,然而即便是那里最善于同人打交道的邻居也会费上好一会儿功夫打扮自己,迎接警方的来访。凯伦免不了在心里对珍妮·普兰蒂斯的外表做一番评论。“早安,普兰蒂斯太太。”她轻快地说,“我是佩莉督察,与你通过电话。这位是默里警员。” 珍妮点点头,冷冷地说:“你们还是进来吧。” 客厅狭窄却整洁。家具,如同那条地毯一样,式样老旧,但却依然完好无损。这是一间供特殊场合使用的房间,凯伦想,当然屋子的主人生活中少有这种特殊场合。 珍妮摆摆手示意他们坐到沙发上,自己则沿着对面一把扶手椅的边上坐定。显然,她不想为访客提供茶点。“那么,你们二位是因为米莎的事来的?我觉得你们应该干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处理我在报纸上读到的那些耸人听闻的案子。” “一个失踪的丈夫兼父亲也是一件颇为耸人听闻的事情,你不觉得吗?”凯伦说。 珍妮的嘴唇一紧,显出消化不良的表情。“那要看是个什么人了。如果是你们眼下正在追查的这种人,我觉得作为妻子和孩子的亲人是不会有什么特别感觉的。” “那你完全想错了。许多家庭因此而一蹶不振。但是至少,他们还知道丈夫的下落,不必一直生活在无知中。” “我不觉得自己生活在无知中。我坚信,在米莎吵闹着要找到她父亲之前,我一直知道他的下落。” 凯伦点点头。“你相信他一直在诺丁汉。” “是的,我相信他做了工贼。老实说,他的出走并没有让我感到那样难过。但是让我们替他背上那份罪名,却让我忍无可忍。告诉你们我的感受吧,我宁愿他去死,也不想让他做工贼。”她指着凯伦说,“你的口音像是本地人。你一定明白代人受罪、忍辱负重的感觉。” 凯伦点点头表示赞同。“如今得知他并没有当工贼,这种冤屈的感觉更叫人难堪。” 珍妮转移了目光。“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一晚他没有和那帮工贼一同去诺丁汉。” “哦,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确认当时所发生的事情。我这位同事会做些笔记,确保我不会遗漏你告诉我的一切。”“薄荷糖”匆忙地掏出笔记本,笨拙地翻到某一页。也许菲尔指责“薄荷糖”缺点的话并没有说错,凯伦想。“现在,请告诉我他的全名和生日。” “迈克尔·詹姆斯·普兰蒂斯。1955年1月20日出生。” “事发的时候,你们全都住在这里?你,米克还有米莎?” “是的。我结婚后就一直住在这里,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可不可以给我们一张米克的照片?我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这对我们有帮助。” “你们可以把照片放到电脑上,让它看起来更旧,是吗?”珍妮边说边走到餐具柜前打开一个抽屉。 “有时候可以。”不过得有比你外孙的白血病更加迫切的理由。 珍妮拿出一本完好的黑皮相册,坐回到椅子上。当她翻开相册时,封面裂开了。即便坐在房间的另一端,且并未正对这相册,凯伦还是认出那是一本结婚相册。珍妮迅速翻过那些正装的结婚照,停在了相册最后部分,那里塞满了一叠快照。她取出这些照片,翻找着。她抽出两张,最后选定了一张。她递给凯伦一张长方形照片。照片中是两个露出肩部以上部分的小伙子冲着相机在微笑,拍进照片角落的还有两人向摄影者祝酒的啤酒杯。“左边的是米克。”珍妮说,“长相英俊的那个。” 她没有说错。米克·普兰蒂斯蓄着一头深金黄色的乱发,样式颇具乔治·迈克在其黄金时代的风格。蓝色的眼睛,修长的睫毛,加上坏小子的笑容。若非一条镰刀状的刺青划过右侧的眉毛,真是要美得过分了。凯伦立即明白珍妮·普兰蒂斯缘何会为他着迷。“谢谢。”她说,“另外那人是谁?”顶上盖着一头蓬乱的棕发,又长又瘦的脸,凹陷的双颊上隐隐有几点痘痕,眼神活泼,笑起来嘴部呈三角形,活像《蝙蝠侠》里的小丑。见过他的人没有一个产生好感,但是因为有了米克,也难免就爱屋及乌了。 “他最好的朋友,安迪·克尔。” 就是米莎嘴里那个自杀的朋友。“米莎告诉我,你丈夫是在1984年12月14日周五那天失踪的,你还记得吗?” “是的。那天早晨他带着那些该死的画出了门,说喝茶时间就会回来。那就是我们最后一面。” “画?他还做兼职吗?” 珍妮轻蔑地哼了一声。“似乎是吧。只是我们没见他拿过钱回来,没有。米克画水彩画。你相信吗?你觉得还有比在1984年的大罢工中一个矿工画水彩画更没有意义的事情吗?” “他没有把画卖出去吗?”“薄荷糖”插嘴说,凑近身子,一副急切的表情。 “卖给谁?这儿的人都是穷光蛋。他也不可能跑到外地去卖。”珍妮指着身后的墙说,“凭这个也能弄到几英镑,那也算是他走运了。” 凯伦转身望着墙上三幅裱工粗糙的画:西威姆斯、迈克达夫城堡、夫人岩。在她这个外行看来,画面生动活泼。她倒是很愿意把这些画挂在自己家的客厅里,至于在1984年,谁愿意出多大价钱买下来,那就连她自己心里都没数了。“那么他是怎么干上这行的呢?”凯伦一边问,一边回身面对珍妮。 “米莎出生那年,他参加了矿工福利会里的一个图画班。那儿的老师说他有这方面的天赋。照我的看法,对于长得还算像样的年轻人,这位女老师都会这么说。” “但是他坚持下来了?” “这让他老是不回家,远离孩子的尿布和吵闹。”说到这里,珍妮·普兰蒂斯不禁感到阵阵痛苦。不过,令人奇怪而又颇感欣慰的是,女儿并未染上父亲的此种恶习。也许这同米莎提起的那位继父多少有点关系。凯伦提醒自己应该问问珍妮生活中另一个男人的状况,那名未曾露面,因而更显神秘的男子。 “罢工期间,他画了许多画吗?” “只要天好,他每天都会背起背包和画架。如果逢到下雨,他就和保护协会的那帮人一起躲进山洞里。” “你是说威姆斯的山洞?”凯伦知道这些位于东威姆斯和巴克海文之间的从海滩一直通到沙岩峭壁的山洞。小的时候她曾在那里玩过几次,那时她还不知道那地方作为皮克特人的文化遗址所具有的重要历史意义。当地的孩子也把那里当做他们的室内游乐场,也正因此才建立的保护协会。如今,整个洞穴网络中幽深而危险的区域已经被护栏封闭起来,业余的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把那里开辟为成年人的游乐场。“米克同山洞也有关系?” “不管什么事,米克都能扯上关系。他踢足球,画画,在山洞里鬼混,在工会里也是个大忙人。除了照顾家人,别的事情总是最重要的。”珍妮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面,双手叉在胸前。“他说画画能让他在罢工期间保持清醒,我想画画倒是能让他与肩上的责任保持距离。” 凯伦知道,在这个话题上对方有说不完的话,但是她可以等到以后再慢慢地听。珍妮的怒气被压抑了二十二年之久,根本没有别的机会可以得到发泄。但是还有令凯伦更感兴趣的话题在等着她。“那么,罢工期间,米克哪来的钱去画画呢?艺术我懂得不多,但也知道买合适的纸张、颜料还是需要花些钱的。”她无法想象一个矿工在缺衣少食的情况下还会有闲钱去买艺术材料。 “我不想把别人拖下水。”珍妮说。 嗯,是的。“那是二十二年以前的事了。”凯伦直言不讳地说,“我对矿工罢工那会儿的小规模冲突一点兴趣也没有。” “高中的一位艺术课老师住在煤镇上,身体有些残疾,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背也有点驼。米克一直帮他做些园艺活,那人就给他些颜料作为报酬。”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我问米克那位老师就不能给些钱或者食物吗?但是很明显,那位老师把所有工资都给了前妻。那些颜料是他从学校顺手牵羊来的。”她把叉手的姿势换了一下。“现在那人已经死了。” 凯伦压抑着对眼前这名妇人的厌恶,她同把自己拉进这个案子里的女儿是多么的不同啊。“那么,在米克失踪之前,你们俩的关系如何?” “这都要怪那场罢工。是,之前我们的关系也有时好时坏的时候,但是那次罢工让我们之间产生了分歧。我也不是这个世上唯一有这种看法的女人。” 凯伦了解实情。由罢工而引发的物资匮乏深深地伤害到了她当年相识的每一对夫妇。家暴事件层出不穷,自杀率节节攀升,贫贱夫妻分道扬镳。当时,她并不理解这一切,可是现在她懂了。“也许是吧,但是每个人的故事都不一样,我想听听你们的。” 1984年12月14日,周五,威姆斯的纽顿村 “喝茶时间我就回来。”米克·普兰蒂斯一边说,一边挎起帆布背包,抓起折叠好的画架子。 “茶?什么茶?家里已经没什么吃的了。你应该到外面去为一家人弄些食物回来,而不是没完没了地画什么海景。”珍妮扯着嗓门说,想要阻止正要踏出门外的丈夫。 米克回转身,消瘦憔悴的脸上显出羞耻和痛苦的表情。“难道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挨饿的只有我们吗?你以为我如果有办法,会不去做吗?人人都在挨饿,人人都在受穷。”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仿佛是在啜泣。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昨天晚上,在福利协会里,山姆·汤姆森说,有人传说反对封井妇女协会要分发食物了。如果你去那里,两点就能见到他们。”厨房里十分寒冷,米克的嘴里呵出了雾气。 “发的还不够啊!我已经记不清上次煮茶时弄了什么点心了。”珍妮突然坐在了厨房的一把椅子上,抬起头看着米克。“我们能度过这一次的难关吗?” “我们还要再坚持些日子。毕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我们会胜利的。”听上去他是在说服他们两个。 “他们都回去了,这些天来,一直有人回去。有一天晚上新闻里这样说的,已经有四分之一的矿井重新开工了。无论阿瑟·斯卡基尔和他那帮工会的官员们说什么,我们斗不赢他们。现在的问题是,撒切尔这个婆娘到底能把我们整得多惨。” 米克使劲摇着头说:“别这么想,珍妮。这是因为南方的几个矿井那儿,有人屈服了。这里的工友们依然坚若磐石。约克郡的也是,还有南威尔士的。真正起作用的是我们这几个地方的工友。”他的话听上去十分空洞,脸上也看不出任何坚信不疑的表情。他们全都已经被打败了,珍妮想。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该怎样接受失败。 “随你怎么说吧。”她嘀咕了一句,转过脸去。等到听见关门的声音,她才起身披上外衣。她取来一只大麻袋,从冰冷的厨房来到了清晨湿冷的户外。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了:起了床,步行送米莎上学,学校门口,每个孩子都能得到由“‘夏洛特夫人’矿友协会”分发的一只苹果、一只橘子、一袋脆饼和巧克力饼干,矿友协会由一群大学生和公共服务部门的员工组成,确保每个孩子不会空着肚子开始新的一天。或者说,至少不会在学校里饿肚子。 而家里的情况呢,即便能弄到茶,他们也已经不加奶了。有几个早晨,珍妮和米克只能往肚子里灌一杯热水。这种情况并不时常出现,但有那么一次也就足以让两人预见到食不果腹的日子就在眼前。 喝下一杯热水后,珍妮会带着麻袋去树林拣来足够的柴火,供一家子人晚上取几个小时的暖。工会的官员一直称他们是“同志”,可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西伯利亚农民。她知道,其他工友的日子更难过。他们一家很幸运,还有家里的壁炉可用。矿工们自家的劣等煤也还够用。 她按部就班地干着自己的活,脑子里还在想着刚刚与丈夫的争吵,丝毫没留意周围的环境。有时候,似乎是生活的艰难才把两个人聚到一起,出于取暖的需要才让两人睡在一张床上。罢工让某些家庭彼此间走得更近了,但是更多的夫妻,因为没有了生计来源,在罢工开始的几个月内,就已“曲”未终而人先散了。 开始时,情况还不算糟。七十年代那几波的罢工以来,矿工们手上攥了不少的钱。工会运动中,他们不是称王就是称侯——工资高、组织好、士气也高。到底是当年推翻过爱德华·希思政府的组织啊!这些人惹不起。看看他们赚的钱就可想而知了。 其中的一些人极度地挥霍金钱——去海外度假,把他们白如牛奶的皮肤和象征他们身份的文身暴露在阳光下,买下配备了昂贵音箱的炫目汽车,购置了仅维持没几天豪华装修的地产。不过大多数人因为吸取了以往罢工的教训,把一小部分钱存了起来。然而即便是这一小部分,也足够他们在几个月内付租金、还贷款、养家糊口、付油钱的。最令他们惊慌失措的,莫过于发现那些存款居然如此不经用,转瞬即逝。一开始,对于那些源源不断地涌入各种车辆,帮忙将纠察队送到各个矿井的矿工,工会还发放高额的补贴。后来,警方的态度和手段越来越强硬,确保那些纠察队到不了目的地,工会也越来越不愿意给那些完成不了任务的矿工们发钱。此外,这些天来,工会的头头们正忙着把他们数以百万计的财产转移出政府监管人员的视线,根本犯不着为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抗争而浪费钱财。到头来,连这股涓涓细流也断了源头,矿工们也就只剩下那份自豪还能拿出来用用。 过去的9个月来,珍妮已经受够了这种自豪感。一开始,从全国矿工总工会主席阿瑟·斯卡基尔而非米克嘴里听说,为了响应全国总罢工的号召,苏格兰的矿工会支持约克郡的行动,珍妮还觉得形势不错。当然消息不是私下得来的,而是听到主席在电视上慷慨激昂地宣布的。米克并没有从矿工福利会径直回到家中把这一消息告诉珍妮,而是和安迪等一班好友跑到酒吧里喝酒庆祝。以一种古老的方式拥护领袖的战斗宣言。团结一致的工会将立于不败之地。 矿工的家眷们知道这一切毫无希望,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因为在刚入冬的时候开始罢工,对煤炭的需求量很大;倘若换成是春天的时候,家家户户正要切断暖气。组织罢工来对付玛格丽特·撒切尔这样的婆娘,可得当心有人在背后放冷箭啊!一来要遵守劳动法,二来行事得有条理,三来还要搞全国性的投票,最后还不能依赖于对三年前通过的一项决议那模棱两可的解释,那项决议针对的完全是另一码事。是的,矿工的家眷们早就知道这一切行不通。但是她们始终没有开口说什么,而且她们还自发建立了联盟,给予丈夫必要的支持,这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忠诚”二字,是矿乡人民最看重的。 因而,米克和珍妮依然坚守在一起。有时候,珍妮也在想,米克之所以守在她和女儿米莎身边,是因为他没地方可去。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的米克没有别的藏身之处。她也曾问过他,但当时他就像一座雕塑般愣了许久。之后他就嘲笑她,否认自己有过抛弃妻女的念头,同时也提醒她,如果真的走了,安迪那儿也有地方接济他。因此,那个周五,她根本没有理由认为这一天会有所不同。 <hr /> 注释: 2007年6月28日,周四,威姆斯的纽顿村 “所以,那天他也不是头一回带着作画的装备出门?”凯伦问。不管珍妮·普兰蒂斯脑子里在想什么,肯定比她告诉警方的要多得多。 “一个礼拜总有四、五次吧。” “你呢?他出去后,你做些什么?” “我去树林里,捡些柴火,然后回家开电视看新闻。正好在那个星期五,那个阿瑟因为在奥格里乌的战斗中妨碍警方执行公务而出庭受审。”救援组织又成了大伙的龙头。说实话吧,我真想朝他们脸上吐痰。我们为那些几千里之外忍冻挨饿的孩子所做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了。当我们的孩子在圣诞节早上起来,发现袜子里空空如也的时候,那些大言不惭的工会领袖们在干什么呢? “那些日子一定很难熬。”凯伦说。 “就好像被人扇了一耳刮子。帮助矿工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不是么?”她微微一笑,露出刻薄的神情。“还更糟糕呢,我们还得忍受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别提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肉麻话了。” “可不是么。”凯伦禁不住觉得好笑。困难时刻所表现出来的幽默在矿工社区里任何时候都能体会到。“那么,看完新闻后你做什么呢?” “我去福利社,米克说那里分发食物。我排了队,领回一袋面制品、一只西红柿、两只洋葱,还有一袋干货。我记得当时还挺高兴的。我从学校把米莎接了回来,觉得如果和她一起为圣诞节做装扮,她一定会很高兴,所以我们也这么干了。” “你什么时候意识到米克一直没有回来呢?” 珍妮顿了顿,一只手摆弄着罩衫上的一粒纽扣。“当时,天黑得很早。平时,我和米莎回家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不过那天,我们忙着准备过圣诞节,也没注意时间。” 她在撒谎,凯伦想。但是为什么?撒的是什么谎? 1984年12月14日,周五,威姆斯的纽顿村 珍妮是第一批到达矿工福利会的人,领完了那可怜巴巴的一点食物,她就急急忙忙地朝家里赶,决定晚上煮上一锅汤,好让茶点能稍微丰盛一点。她转过井口的浴室,看到邻居们的房子一片漆黑。这些天来,只要家里没人,这些屋子再不会发出好客的灯光。收到燃料费的账单时,每个子儿都无比宝贵。 当她转进自己家的大门时,险些吓了个魂飞魄散。暗处窜出一个黑影,庞大得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她大叫一声,像是呻吟,又像是恐惧。 “珍妮,珍妮,别怕,是我,汤姆,汤姆·坎贝尔。对不起,我不想吓着你。”黑影渐渐清晰,她认出了站在家门口的这个高大男人。 “天哪,汤姆,我差点吓丢了魂。”她一边抱怨,一边从他身边走过,打开了家门。一进门,就觉得屋里冷得叫人窒息,她直接进了厨房。没有片刻耽误,她就在汤锅里盛满了水,放到了炉子上,炉子发出一圈火光。之后,她才转身对着站在午后昏暗光线里的汤姆。“你这些天咋样?” 汤姆·坎贝尔耸了耸宽阔的肩膀,不冷不热地笑笑。“时好时坏。”他说,“真是够讽刺的,我平生第一次需要伙伴的时候,这场罢工却开始了。” “至少,你还有我和米克。”珍妮一边说,一边挥挥手让他坐到椅子上。 “嗯,不管咋样,我还有你。我觉得米克的圣诞节卡片上不会有我的名字。十月份起,他就没和我说过话。” “哦,他会好起来的。”这话连她自己都不信。米克一直对珍妮和汤姆的妻子莫伊娜自学校里结下的友谊持保留态度。她俩一直是最好的朋友,珍妮和米克的婚礼上,莫伊娜是伴娘。等到两人需要互换角色时,珍妮刚巧怀孕了。米克认为,珍妮越来越大的肚子刚好能作为借口,省去购买伴娘服饰的开销。这与其说是建议,不如说是命令。尽管汤姆·坎贝尔人品好、长得俊、待人诚恳,但他不是矿工。没错,他在夏洛特夫人矿场干活,下到瘆人的井底作业。有的时候,还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但是他不属于矿工。他是一名矿井安检员,是另一种组织的成员,是负责监督卫生安全条例实施状况、确保矿工们各司其职的资方人员。矿工们给最简单的工种取了个名,叫“安检活儿”。这个词听上去不带褒贬,但是在这样一个“我”的生命掌握在“你”手中的环境里,这个词就表达了一层轻蔑的感情。所以,但凡和汤姆·坎贝尔有关的事,米克·普兰蒂斯总保留三分意见。 米克抱怨被邀请到坎贝尔一家位于西威姆斯的独立式宅子里共进晚餐,他也不喜欢汤姆邀请自己加入足球队,他甚至还唠唠叨叨地责怪米莎在几年前陪着患癌症的莫伊娜过完最后的日子。而当汤姆所属的资方工会在加入罢工的问题上犹豫不决,最终倒向矿主那一方时,米克更是气急败坏,怒不可遏得像个任性的孩子。 珍妮怀疑,丈夫的生气部分要归咎于罢工形势恶化以来,汤姆对他们一家子人所表现出来的热心。他还常常带礼物来家里看看——一袋苹果,一包土豆,给米莎的玩具。这些东西也都有明确的来路——邻居家的树又丰收啦,自家吃不完的土豆啦,保龄球俱乐部赢来的奖品啦。事后米克总是牢骚不停,“嗟来之食”,他一直这么说。 “他是想用不伤我们尊严的方式帮助我们。”珍妮说。汤姆的出现总令她想起顺境的时候。而且,每次他出现的时候,珍妮还真有了看到希望的感觉。她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自己,一个更年轻的自己,一个有能力改变自己生活处境的女人。因此,尽管她知道会触怒米克,但珍妮仍很高兴请汤姆在厨房的桌子边坐下来聊聊。 汤姆从口袋里取出一只松松垮垮却分量沉重的袋子。“几磅腊肉你有用处吗?”他说,因为担心而眉头紧皱。“我家小姑子从爱尔兰老家农场里带来的。但是熏过,我不会弄,看了也叫我恶心,所以我觉得,与其浪费还不如……”他一边说一边把东西递给了珍妮。 珍妮毫不犹豫地接过手。她自责地哼了一声。“瞧瞧我,几磅熏肉就能让我心动不已。这可真是拜玛格丽特·撒切尔和阿瑟·斯卡基尔所赐。”她摇着头说,“谢谢,汤姆,你是个好人。” 他看向别处,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眼睛盯着钟表。“你不去接孩子吗?对不起,我等着等着就忘了时间。我只是想……”话没说完他就红着脸站了起来。“我会再来的。” 她听到客厅里传来靴子的声音,然后是门被拴上的声音。她把熏肉扔到灶台上,熄灭了汤锅下的灶火。现在可以做另一种汤了。 莫伊娜一直是比她幸福的女人。 2007年6月28日,周四,威姆斯的纽顿村 珍妮回过神,看着凯伦。“我想大概是到了七点,我才意识到米克还没有回家。我生气了,因为我煮好了茶等着他。我哄孩子睡着后把她送到隔壁家照顾,自己跑到福利社看看米克是不是在那里。”她摇了摇头,事情过了那么多年,她依然觉得吃惊。“他肯定不在。” “有人见过他吗?” “显然没有。” “你当时一定很担心吧。”凯伦说。 珍妮一耸肩。“那倒没有。我已经说过,我们俩还没有分开。我猜他肯定赌气跑去安迪家了。” “就是照片里的那人?” “是的。安迪·克尔,他是工会里的领导,但是那会儿正好请病假,据说他压力过大。他们说得没错,不到一个月他就自杀了。我一直认为米克去当工贼是压垮安迪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很崇拜米克。这事儿一定让他心痛不已。” “因此他认为米克去诺丁汉当了工贼。”凯伦追问道。 “是的,他在树林里的一处蛮荒之地建了座屋子,他说自己喜欢那儿的平和与宁静。他带我去过一次,那地方令人毛骨悚然——你在森林里走着走着,它就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我可不愿意住在那地方。” “你没有打电话去确认吗?”“薄荷糖”插嘴说。两个女人转头带着宽容而又觉得好笑的表情看着他。 “家里的电话几个月前就被切断了,小伙子。”珍妮一边说,一边和凯伦相互看了一眼。“那个年代还没有移动电话。” 凯伦很想喝上一口水,但她死也不愿意开口求珍妮·普兰蒂斯。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担心的?” “早上米莎喊我起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这可从来没发生过。这倒不是因为我们周五刚刚吵过架,我俩只是斗了几句嘴,更厉害的我们都吵过。早上起来没见到他,我才意识到出事了。” “你干什么了?” “我照顾米莎吃了饭,穿好衣服,把她送到同学劳伦家里,然后穿过树林去了安迪家。可是那儿没人,我记起米克说过安迪休病假了。也许安迪想去高地待几天,忘了这儿发生的事,让自己的精神恢复正常。那么他当然不在家了。当时,我真的害怕了。万一发生了意外怎么办?万一他病了怎么办?”想起这些,珍妮依然心有余悸。她的手指不停地摆弄衣服的折边。 “我去找了福利社的工会代表,我知道,如果有人知道米克的下落,那就一定是这些人;或者他们至少知道我该去哪里找他。”她的眼睛盯着地板,双手紧握放在腿上。“就在那一刻,我的人生彻底改变了。” 1984年12月15日,周六,威姆斯的纽顿村 一大早,尽管没有多少人气,但珍妮刚一进门,就感到矿工福利会会所里的温度依然比家中高一些,虽然高得不多,但感觉明显。平时她不会注意生活中的这些细微差别,但是今天她只想些除了丈夫失踪以外的事情。她在门厅处踟蹰了一小会儿,想想该去哪里。她隐约记得,全国矿工工会的办公室在楼上,于是她便走上雕琢华丽的楼梯。走到楼梯平台处,她就辨明了方向。她知道自己只要顺着低沉的说话声和一缕缕扬得高高的香烟雾方向就能找到目的地。 沿着大厅走过几码,一扇门半开着,说话声和香烟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珍妮小心翼翼地轻轻敲了敲门,门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然后,一个声音谨慎地说,“进来。” 珍妮像教堂里的老鼠一般绕过了门。屋子的大部分空间被一张铺着漆布的U形桌占据,六个男人围绕着桌子无精打采地坐着,姿态迥异。珍妮有些吃惊,因为她认出了坐在桌子顶角处的那个人。米克·麦加希,以前是个共产党,苏格兰矿工工会的头儿。据说是唯一一个说出来的话能同阿瑟·斯卡基尔相抗衡的人物。他的前任曾竭力排挤他,将他排除在领导层之外。假如每次听到有人说让麦加希领头局势会有多么的不同,珍妮都能得到一英镑的话,那么她现在恐怕早就成了村里中最有钱的贵妇人了。“抱歉。”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说句话……”她眨了眨眼睛,环顾了一圈,希望找到个认识的人能听她说话。 “好啊,珍妮。”本·利基说道。“我们只是在开个小会。差不多已经结束了,是吧,小伙子们?”其余的人意犹未尽地发出一阵低沉的赞同声。身为本地工会书记的利基掌控着会议的气氛。“那么,珍妮,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她希望能单独和他谈,却不敢向对方提出。在支持丈夫斗争的过程中,女人们学到了很多。但到了面对面解决问题的时候,她们的勇气一下子消退了。但是没关系,珍妮告诉自己。自从成人以来,她便一直生活在这个犹如虫茧般的世界里,一个以矿井和矿工福利社为中心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与人之间没有秘密,工会就是你的父母。“我很担心米克。”她说,现在已经没有必要拐弯抹角了。“他昨天上午离开家,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在想也许……” 利基用手指在额头上使劲反复磋磨,以至于额头中间出现了时红时白的颜色。“天哪!”他咬着牙齿发出咝咝声。 “你想让我们相信你不知道他的去处?”艾兹拉·麦卡福蒂指责说,他是唯一还活着的经历了20年代大罢工和闭厂事件的人。 “我当然不知道他在哪里。”珍妮的口气里透露着怨气,心中升起一种阴暗的恐惧情绪。“我以为他来这儿了。我觉得你们有人知道。” “已经是第六个了。”麦加希说。珍妮认出了对方在电视镜头和集会游行里那种低沉的说话声。此刻与他同处一室,这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 “我听不懂。”珍妮说,“什么第六个?出什么事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简直要射穿她的身体。她能感觉到这伙人的轻蔑之情,可却搞不懂他们缘何如此。“米克出什么事了吗?发生意外了?” “的确有事情发生,没错。”麦加希说,“你丈夫好像去诺丁汉做了工贼。” 他的话几乎让她的肺被抽空了氧气。她屏住呼吸,脑袋外面形成一个气泡,把这些话都弹了回去。不会是真的,米克不会的。已经麻木的她拼命地摇头。那些话又回来了,但是仍然毫无意义。“已经知道有五个人……应该还有更多……队伍里总有叛徒……令人失望……总是工会里的人。” “不。”她说,“他不会那样做的。” “那你如何解释他的失踪呢?”利基说,“是你跑来找我们打听他的下落。我们知道昨晚一辆小卡车拉走了几个人,里头有一个人是米克的好朋友。他还能去哪儿呢?” 2007年6月28日,周四,威姆斯的纽顿村 “如果被人喊作‘婊子’,我一定受不了。”珍妮说,“我觉得,在她们眼里,我就是婊子。丈夫当了工贼,自己肯定立马出卖肉体养活自己。” “你从来没想过那些人说的也许不是事实?” 珍妮把头发捋到脑后。“那倒不是。米克是伊恩·麦克琳的好朋友,那家伙就去了诺丁汉。这一点我不否认。别忘了那会儿的游戏规则。玩游戏的是男人,而控制男人的又是工会。女人们如果想参加罢工,首先就要过得了工会这一关。我们得恳求他们允许我们加入。他们需要女人出现在本该出现的地方——家中,替男人们照顾家小。他们不需要女人出现在纠察队的队伍里。即便‘反对封矿妇女协会’能起到作用,我们这些女人也知道自己的位置。如果要逆势而行,你必须足够强大,或者足够愚蠢。” 这已经不是凯伦第一次听人说出这种实情了。她也不知道在相同处境中,自己是否能比珍妮做得更好。她觉得自己会比珍妮更坚定地站在丈夫身边,但是一想到珍妮·普兰蒂斯所要面对的是整个社区的敌视,凯伦觉得自己一定也会像她那样溃败下来。“没错。”凯伦说,“现在看来,米克很可能没有去做工贼,这样的话,你觉得他到底怎么了?” 珍妮摇摇头。“一点都不知道。尽管我不愿相信,但是当工贼的说法有点在理。所以,我根本没有想过其他可能性。”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受够了这一切,所以一走了之呢?” 她拧起眉头,“啊!这可不是他的作风。不告而别?我不这么想。即便要走,他也一定会说明这一切都是我错了。”她苦笑了一下。 “你不认为他不告而别就是为了要让你伤得更深吗?” 珍妮仰起头。“真作孽。”她反驳说,“你把他说得像个虐待狂。他不是个狠心的人,警官。不像其他人那样自私自利、没心没肺。” 凯伦停顿了一下,因为接下来的话题总是取证谈话中最难的部分。“他同别人有过节吗?有没有对头,珍妮?” 珍妮看着凯伦,仿佛对方说出来的是火星语。“对头?你的意思是,会要他命的人?” “倒不一定是要命,可能只是打架。” 这话可真让珍妮发自内心地笑了一回。“天哪!你真会开玩笑。”她摇着头说,“我和他结婚以来,同他打过架的只有你们警察了。在纠察队时打过,示威时也打过。至于说对头嘛,不太可能。但这里不是南非,我没有听说过有矿工失踪的事儿,所以我觉得他没有那种会和他打架的对头。” 凯伦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地毯上。警察与罢工工人之间的暴力事件严重影响了至少一代人的社区关系。那些最凶狠的镇压者全都来自社区外,他们被一车一车地拉来此地,借着人多势众以最令人不齿的方式镇压自己的同胞。他们的无知和傲慢影响了当地的每一位矿区工人。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凯伦想。她深吸一口气,把目光抬起来。“对不起,”她说,“那些人对待矿工的方式,实在令人无法宽恕。我觉得如今,我们不会再使用那种方式了,但是也有可能我想错了。你确定他没有和别人发生过肢体冲突?” 珍妮想都没想便说:“没有,他不是个惹麻烦的人。他做人有原则,但却并不因为这些原则而与人为难。他会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斗争,但他是通过语言来表达,而不是用拳头。” “假如语言不起作用呢?他会就此作罢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凯伦放慢了语速,一层一层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在想,假如那天他碰巧遇到了伊恩·麦克琳,想要劝说对方别去诺丁汉当工贼。而伊恩不愿打消那种念头,而当时伊恩周围的人又支持伊恩……米克会不会就和他们动起手来了呢?” 珍妮坚定地摇着头说:“不可能。他会表达自己的看法,如果没人接受,他也没办法。” 凯伦有些沮丧。即便是悬案,花了那么多时间去调查,也至少会有一两个可以令警方着手的线索。可是到目前为止,这个案子依然毫无进展。她决定,再问一个问题,然后就告辞。“你知道米克那天可能会去哪里画画吗?” “他从来都不告诉我。我只知道,冬天的时候,他会沿着海边朝东威姆斯走。因为那样的话,万一下雨了,他也能躲到山洞里。保护协会在山洞后头搭了个草棚,里头有临时灶头,可以煮酒喝。米克有那间屋子的钥匙,他在那里就跟在家一样。”珍妮补充说,话语中带着酸楚的味道。“但是那天他是不是去了那里,我就不知道了。从迪萨特到巴克海文之间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有可能去。”说完她看了看表。“我只知道这些。” 凯伦站起来说:“很感谢你,普兰蒂斯太太。我们会继续调查下去,有进展就通知你。”“薄荷糖”也匆匆忙忙地站起来,紧随凯伦和珍妮来到了正门口。 “我自己倒是真的无所谓,你懂的。”走到半路上的时候珍妮说,“找到我丈夫,对那孩子有好处。” 凯伦想,这可是珍妮整个早晨第一次流露感情的时刻。 “笔记本拿出来。”坐上警车的时候凯伦对“薄荷糖”说,“这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找她的邻居谈谈。问问她们是不是还记得米克·普兰蒂斯失踪那天其他什么事情。问问保护协会的人,看看1984年到现在协会里还有谁住在这附近。再去找一张米克·普兰蒂斯的照片。翻一翻米克失踪时那个自杀的安迪·克尔的档案,了解详细情况。追踪一下那五个工贼的下落,到诺丁汉去找他们谈谈。”“薄荷糖”记录完毕后,凯伦打开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既然我们已经来这儿了,那就问问她的邻居吧。” 她刚刚迈出车门两步,电话就响了。“菲尔?” 对方不致问候,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必须现在就回来。” “为什么?” “‘杏仁饼’在宣布行动计划了,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在办公室。” 警察局助理局长(分管罪案调查)西蒙·李斯同凯伦的脾性大不相同。凯伦坚信西蒙睡前的读物一定是苏格兰2006年《警察法》、《公共秩序法》和《司法法》这一类的东西。她知道他已婚,有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可却弄不明白有家小的人为何办事风格依然如此。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外出办点额外的案子,偏偏就碰上“杏仁饼”跑来找她。他似乎认为自己理所应当知晓部下的下落,不管他们当不当班。凯伦想象着“杏仁饼”发现自己不在办公室时气急败坏的样子。“你怎么告诉他的?” “我说你正在和证据保管组的同事开会,讨论精简他们工作流程的事儿。”菲尔说,“他觉得不错,不过对你没有把这事儿列入日程表有点不满意。” “我正赶回来。”凯伦边说,边重新回到车上,让“薄荷糖”有些摸不着头脑。“找我什么事他说了吗?” “跟我这个小小的警长说?省省吧,凯伦想。他只说了‘十分重要’这几个字。大概是有人偷了他的消化饼干吧。” 凯伦不耐烦地冲“薄荷糖”摆摆手,“回警局,詹姆斯,快。”詹姆斯看着他,觉得她好像发了疯,但他随即发动了汽车。 “我来了。”她说,“一切从现在开始。” 挫折与愤怒两种情绪扭曲、纠缠在一起,绞得西蒙·李斯心中好不难受。他调整了姿态,把桌子上的家庭照片重排了一遍。这些人到底怎么了?当他去找佩莉督察而无果时,警长帕哈特卡的反应仿佛那是正常情况。法夫郡的警局有一种萎靡不振的气氛,他从格拉斯哥调来这儿不久就有所察觉。调来之后,他采用了自己的调查方法,精简了调查程序,建立了复杂的罪案关系网,破案率大幅度提高,令他惊讶的是,在发生这些变化之前,法夫郡的警察是怎么抓坏人的。 更令他恼怒的是,对于自己带来的现代化破案方法,这里的警员毫不领情,他甚至怀疑别人私底下还嘲讽他。就拿他的绰号说吧,警局大楼里每个人都有绰号,其中的大多数都是为了显示友好亲密的关系。但是他的绰号不是。大伙儿管他叫“杏仁饼”,因为他的姓氏同一家糖果公司的名字一样,这家公司的主营产品,恶名远播,因为产品的广告歌曲里轻浮的种族主义歌词,如果在21世纪的苏格兰被播出的话,一定会引发一场骚乱。这一切都要怪凯伦·佩莉,因为是她在同他吵架的时候把这个绰号搬出来的。之后,两人每次打交道,都要争执一番。他也不知道事情缘何如此,但是看起来,她总爱和他过不去。 早先的一场遭遇总让李斯感到难受。他刚上任不久就决定要在训练日按自己的方法培训下属。不是采用那种雄赳气昂的方式,也不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顾办案规则,而是采用现代警察的新方法。第一批受训警员抵达培训室后,他便进入开场白,告诉大家这一天他将阐述管理一个多元文化社会的种种指导思想。学员们看上去桀骜不驯,凯伦带头诘问道:“长官,我能说句话吗?”。 “当然可以,佩莉督察。”虽然心里为自己还没有宣布课程大纲就被打断而生气,但脸上依然报以友善的微笑。 “哦,长官。法夫郡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是一个多元文化社会。这儿没有多少是外国人。当然有一部分是意大利人和波兰人,但他们久居此地,我们也已经忽略了他们的出生。” “那么你觉得种族主义无可厚非咯,督察?”也许他不该这么问,可是对方粗鲁的态度令他别无选择。每次说一些煽动性的言论时,她又挂上一张毫无表情的布丁脸。 “不,长官。”她笑笑,怜惜地说道,“考虑到警察局里的培训费用预算有限,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首先针对那些天天都会遇到的情况来展开培训。” “比如说逮捕嫌疑犯时用多大的力量攻击他们?” “我一直在考虑对付家庭暴力的种种方法。这种事每天都有,而且随时都有恶化的可能。因为家庭暴力发展到不可控制的程度而丧命的人每年都有许多。我们还不知道如何在避免矛盾升级的情况下应付此类情况。我觉得这是我们优先要解决的问题,长官。” 短短的一席发言,让西蒙的计划全盘落空。他不可能再回到正题了。当然他依然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进行下去,只不过他知道底下的学员一定会嘲笑他。或者,他可以将计划延迟,但针对凯伦的建议重新安排授课主题,这样一来他就会颜面尽失。最后,他告诉学员们,当天剩下的任务是研究一下家庭暴力的相关材料,为下一个训练日做准备。 两天后,他就听到有人管自己叫“杏仁饼”。当然,他明白这是拜谁所赐。尽管她做了种种拆他台的事,但他无法把这些事情直接怪罪到她的头上。她就是这样一个头发蓬乱、感情迟钝、高深莫测的警员,仿佛一头高地母牛,言谈举止令他无从挑刺。虽然被安排在“悬案组”这一警局的边缘部门,没有多少影响力可以施加,但她的办案风格引领着其他警员。不过,也幸亏有佩莉这样的人,使得他同三个部门的警员打交道才得以如此得心应手。 他力图避免与她打交道,凭借发号施令逼着她边缘化。直到今天,他一直觉得这种方法挺管用。忽然电话铃响了。“助理局长西蒙·李斯,”拿起听筒时,他介绍道,“您有事吗?” “早上好,李斯局长。我叫苏珊·查尔斯顿,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爵士的私人助理。我的老板想同您谈谈,现在方便吗?” 李斯在椅子上直起身子,耸了耸肩。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爵士“恶”名远播,无非因为三件事——腰缠万贯、厌世独居、外加二十多年前女儿和外孙遭人绑架撕票。如今他的私人秘书打来电话,只能是因为这件案子出现了一些眉目,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是的,当然,再方便不过了。”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对方说话,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那件案子的细节。女儿和外孙遭人绑票,女儿在递交赎金时被杀,外孙至今下落不明。看来,眼下自己是唯一能了解此案的不二人选了。他又聚精会神地听那女人说话了。 “请您稍等,我帮您转接电话。”她说。 一阵空荡荡的电话音之后,传来一个阴沉、粗重的声音:“我是布罗迪·麦克伦南·格兰特。你是助理局长?” “是的,布罗德里克爵士。我是助理局长李斯,西蒙·李斯。” “你还记得我女儿卡特里奥娜的案子吧?还有我那被绑架的外孙?” “当然记得。本地的警察没有哪个不……” “我们认为这案子出现了新的证据。我想请你安排佩莉督察明天早上到我这里同我谈谈。” 李斯把脸对着话筒,盯了一阵。难道这是一出精心策划的玩笑? “佩莉督察?我不太……我本人可以亲自过来。”他脱口而出。 “你是坐办公室的,我不需要坐办公室的人。”布罗迪·格兰特不领情地说,“佩莉督察是探员,我欣赏她处理劳森案的手法。” “但是……这种案子应该由高级警官来处理。”李斯反驳说。 “佩莉警官难道不负责悬案组吗?”格兰特听上去有些不耐烦了。“对我来说这已经够高级了。我不看重级别,我在乎的是效率,所以才请佩莉警官明早十点到我这里。这样她也有充足的时间了解案子的基本情况。祝你好运,李斯警官。”电话就此挂断,李斯血压升高,心情郁闷。 尽管生着闷气,但他别无选择,只能找来佩莉警官,把情况告诉她。至少他还能让对方知道派她前去是自己的主意。他为手下的每位高级警官都设置了电子日程管理表,佩莉今天并没有特别安排,可是她却不在自己的办公室。这下可好了,警员们居然自行其是起来了,至少他们也该在日程表上记录下自己的行动吧。 他正想返回悬案组的办公室,探究一下佩莉督察缘何还未出现时,恰巧门口传来响亮的敲门声,接着就出现站在门口的佩莉。“我让你进来了吗?”李斯一边说,一边怒视着佩莉。 “我以为你找我有紧急情况,长官。”她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到李斯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每次帕哈特卡叫我的时候,总是好像你有等不及的紧急情况需要我处理。” 看看她这副样子吧,哪里有点警察的样子啊,李斯想。蓬乱的棕色头发耷拉到眼部,一张脸素面朝天,牙齿歪斜得不得不带矫正器,臀部宽大,却配上一身不合体的套装,这样的品位简直令人怀疑她是个同性恋。他并不歧视同性恋,只是凯伦的这一身打扮,会破坏了警察的形象。“今天早晨,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爵士打电话找我。”李斯说道,凯伦脸上唯一表现出兴趣的就是一张微微开启的嘴巴。“我想,你听过这位爵士的名号吧?” 凯伦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她靠着椅背开始背诵:“苏格兰的第三号富翁,拥有高地最富有行业的半壁江山,投了大把大把的钱修路、造房、运营公交系统。赫布里底群岛里头有一座是他的资产,却住在福克兰附近的罗斯威尔城堡里。从那里到海边的土地除了属于他的,就是属于威姆斯市政府的了。1985年,他的女儿卡特和外孙亚当被一群无政府主义者绑架,递交赎金时出了岔子,卡特被杀,亚当也从此下落不明。格兰特的妻子几年之后也自杀了。十年前他续了弦,生下了一个男孩,现在应该已经有五六岁了吧。”说完她咧开嘴笑笑,“我的记忆力还行吧?” “我们可不是在比赛,督察。”李斯的双手握紧拳头,隐藏在桌子底下。“看起来这案子又有了新的证据。你是负责悬案的,我觉得应该由你来负责。” “什么样的新证据?”她靠着一侧的扶手说,几乎是要躺下来了。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直接和布罗德里克爵士谈为好。这样一来,也不会有什么弄不清的地方。” “也就是说他没有告诉你咯?” 李斯断定她这是在洋洋自得。“我已经和他谈好明天早上十点你会去罗斯维尔城堡见他。我想应该不需要提醒你这件案子有多重要吧。我想让布罗德里克爵士感觉到我们高度重视这件案子。” 凯伦突然站了起来,眼里射出冷冷的目光。“他会与其他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一样得到重视。对于死者我是一视同仁的,长官。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还要去读一份卷宗。”不等李斯的命令,她就转身离开,这让李斯觉得即便对于活人她也是一视同仁。 今天,凯伦又一次让李斯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罗斯威尔城堡。 贝尔·里奇蒙德飞快地扫了一眼手头关于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的资料,以确保自己的问题能覆盖到各个方面。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拒绝被人糊弄,一如他拒绝抛头露面一样。贝尔怀疑,如果一旦发现自己没有做好充分准备,这位爵士一定会立刻做出反应,并以此为由中断她之前与苏珊·查尔斯顿谈妥的这次采访。 说实话,她依然为自己的成功感到惊讶。她站起来,合上笔记本电脑,拿出镜子看了看自己的模样。恰到好处,第一印象难以改变。她的装束像是要去乡下小屋度假,她一向擅长伪装,这也是她成为一名出色记者的原因之一。自来熟(不管是什么人)是当记者的必要之一。假如需要她在布罗迪·格兰特的豪华别墅中过夜的话,她也一定能够胜任。她正了正从薇薇安妮那里借来的黑色格子呢裙,擦拭了一下鞋面,把乌黑的头发捋到耳后,朱唇微启露出笑容。她看一眼手表,知道是时候下楼,看看苏珊·查尔斯顿将以何种架势迎接自己了。 转过宽畅的楼梯拐角,她不得不闪到一旁,为一个蹦蹦跳跳上楼的男孩让路。男童收紧方才还胡乱挥舞的手臂,慌慌张张地说了一声“对不起”,飞快地上楼去了。贝尔眨了眨眼睛,眉毛一挑。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小男孩撞在一起了。她继续下楼,还未走到楼梯尽头,就遇上一名头上扎着奶黄色绳子,身穿一件深红色衬衫的女子绕过楼梯望柱,那女子停下脚步,一脸吃惊地说:“哦,抱歉。我不是想吓您。你看见一个小男孩吗?” 贝尔用大拇指朝身后一指,“上去了。” 那女子点点头。当她走到近处时,贝尔发现她至少比自己想象的大了十多岁。皮肤光滑、浓密的栗色头发,身材匀称。“小浑球。”那女人骂道。两人在离楼梯尽头几个台阶处相遇。“你一定是安娜贝尔·里奇蒙德吧。”那女人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我叫朱迪丝,布罗迪的妻子。” 想来也是。贝尔哪能想象爵士家里会有打扮得如此干净的保姆呢。“格兰特夫人。”她说道,心里升起一阵敬畏感。 “请叫我朱迪丝,和布罗迪结婚这些年了,每当有人喊我格兰特夫人时,我总以为那是在喊别人。”听起来她并非是虚情假意的谦卑。 “请叫我贝尔,是我的真名,不是笔名。” 格兰特夫人笑笑,眼睛扫视着上面的楼梯。“啊,贝尔,看哪,我不能耽搁,我得去抓那个小浑球。晚餐时候见吧。”说完她就一跨两级地跑上了楼。 与城堡的女主人相比,贝尔觉得自己穿得过于隆重了。她沿着铺了石板的大厅朝苏珊·查尔斯顿的办公室走去。屋子的门开着,苏珊正在打电话,她挥手示意贝尔进屋。“好啊,谢谢您的安排,李斯警官。”她放下电话,转过身来,领着贝尔朝门口走去。“真准时。”她说,“爵士先生喜欢别人守时。房间合你的心意吗?东西都还齐全吧?无线信号管用吗?” “一切都好。”贝尔说,“屋外的风景也十分优美。”贝尔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BBC二套由斯蒂芬·伯利亚科夫导演的戏剧节目,任由自己被领着经过如迷宫般的厅堂,两边的墙上挂着海报大小的苏格兰风景照片,照片印在帆布上,看上去真像是画作。室内惬意的氛围令她惊讶。因为她印象中的城堡不是这个样子。她本以为城堡应该如温莎或阿尔恩威克那样。罗斯威尔城堡更像是一座带有塔楼的庄园。内部的装潢像是一座乡间别墅,而非一座用于宴请的厅堂,富丽堂皇但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令人望而生畏。 等到两人走到两扇红木大拱门之前时,贝尔后悔没有注意到厅堂里的细节。 “就是这儿了。”苏珊一边说,一边打开其中的一扇门,把贝尔领进一间铺了深色木地板,窗口挂了百叶的台球室。屋里唯一的光源是一张大桌子上的一排台灯。两人走进来时,正在低头查看台球杆的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抬起了头。一绺银色的头发垂在宽宽的额头前,像个小男孩一般。两道银色的眉毛下是一双看不清颜色凹陷的眼睛。鹰钩鼻下是又长又细的嘴唇,配上方方正正的下巴让他的面貌很容易叫人铭记,室内的灯光更让他显得仿佛是影视作品中的人物。 贝尔知道照片同本人始终有差异,因此照片说明不了问题。但是如今面对爵士本人,她依然惊奇得如同触电一般。以前她也见过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但是能让她一见面就觉得对方魅力难挡的也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位。而一见布罗迪·格兰特,她立刻就明白他为何能白手起家,建立自己的财富帝国。 布罗迪倚靠着台球杆站直了身体。“你一定就是里奇蒙德小姐吧?”他的嗓音深沉,嗓子仿佛已经很久不用,似乎连说话都让他觉得勉强。 “是的,布罗德里克爵士。”贝尔犹豫着是该走上前呢,还是原地不动。 “谢谢,苏珊。”格兰特说。苏珊关门离开后,格兰特向贝尔一挥手,示意她坐在雕花大理石壁炉旁的一张褪色的皮面扶手椅上。“请坐,我一边打球一边和你说话。”说完他回到球台前,贝尔调整了坐姿,以便能直面格兰特说话。 贝尔等格兰特打了几杆,两人之间的沉默犹如海浪一般逐渐升高。“这别墅真漂亮。”终于,贝尔先开了口。 格兰特咕哝说:“我不喜欢说闲话,里奇蒙德小姐。”说完,他迅速推了一杆,如枪响般“砰”的一声,两颗球撞在一起。他擦了擦杆头,看了贝尔好一阵子。“也许你心里还想不明白自己何以成功,面对一个排斥媒体的人,居然能直接登堂入室。挺了不起呀,啊?唉,抱歉泼你冷水啊!只能算你运气好吧。”他一边说,一边绕着球台兜来转去,皱着眉头计算着球的位置,身形仿佛一个年轻了二十多岁的人。 “这就是我能一篇接一篇地写出佳作的原因。”贝尔从容地说,“掌握最佳时机、出现在最佳地点,那是优秀记者必备的一部分。我不需要运气的眷顾。” “好吧。”他仰起头,换了个角度琢磨击球的线路。“那么,你一定纳闷为什么我等了那么些年才打破沉默吧?” “是,我当然纳闷。但说实话,我不觉得你打破沉默的原因和我最后写进报道的事会有任何联系。所以,我更多的是私下好奇,与我的工作无关。” 格兰特停下手里的动作,直起了身体,用贝尔无法揣摩的表情盯着她。看来,他不是生气,就是好奇。“你和我想的不一样。”他说,“你很厉害。这一点很好。” 贝尔早已习惯了被周围世界的男人所低估,却还不习惯那些人当面承认自己的错误。“真他妈对,我是厉害。我可不指望别人为自己争取什么。” 他转身面对着她,靠着球台,双臂交叠架在球杆上。“我不喜欢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说,“但我为人很现实。1985年那会儿,像我这号人物还能对媒体施加些影响。卡特里奥娜和亚当被绑架那会儿,我很大程度上控制了报纸和广播上的内容。警察也挺帮我的忙。”他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说,“可是后来好事也就到头了。”说完,他把球杆靠在球台边,来到贝尔对面坐下。 他的坐姿相当霸气:双膝分开,手搁在大腿上,两肩后倾。“如今的世道可不同了。”他说,“我见识了你们这些记者如何对待遗失了孩子的父母。默罕默德·阿尔·费伊德被描述得活像个精神失常的小丑。凯特·麦凯恩被写成了现代版的怨妇美狄亚。举手投足哪怕稍有差池,媒体的口水立马就把你淹死。唉,我可不想摊上这种麻烦。我可是个成功人士,里奇蒙德小姐。我之所以有今日的成功,是因为我承认自己的不足,也明白,要克服这些不足,就得雇佣专家,虚心听取他们的意见。就眼下这案子而言,你就是我的专家。如果出现新证据的消息走漏了风声,那媒体必定沸反盈天。可是,除了你我一个媒体的人也不愿意见。一切的事情都由你来传达。因此,公众得到的所有印象都是你的杰作。此处就是用来抵挡媒体攻势的,我的安保措施也是第一流的。没有一个媒体的马屁精能接近我,朱迪丝或者亚历克斯。” 贝尔不禁嘴角一咧,露出笑容。独家专访可是每个记者的梦寐之物。有时候,她忙得屁颠屁颠地都不一定能办到,可是现在,一切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慢着,还得让对方觉得这次是我在帮他的忙。“我能有什么好处,除了能当一名让同行羡慕嫉妒恨的记者之外?” 格兰特原本就纤细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他胸脯隆起,深吸一口气。“我会让你知道一切。”这几个字说得仿佛是从磨盘上磨出来的。 那情景令人想起从西奈山上受诫而归的摩西。 贝尔决意不动声色。“很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她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一个数码录音器。“我明白这对您不容易,但我必须请您告诉我卡特里奥娜的事情。我们要谈绑架和后来的事情,但是您必须从更早的时候说起。我必须清楚她的为人和她的生活。” 格兰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贝尔第一次觉察到他已是一位年过七十的长者了。“我不确定是不是该由我来讲述这一切。”他开口道,“我和卡特里奥娜,我们两个太像了,一直是针尖对麦芒。”他一边说,一边从扶手椅上撑起身子,走到台球桌边。“她总是那样善变,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发起孩子脾气来,能把这儿搅得地动山摇。长大后,虽然摆脱了孩子气,可脾性一点也没变。不过,只要她乐意,依然能把你哄得服服帖帖。”他抬起头看着贝尔,笑着说,“她清楚自己的想法,一旦打定主意,任谁都改变不了。” 格兰特绕到球台另一侧,研究了一下击球角度,架起了球杆,准备下一击。“而且她很有天赋。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你总能看到她手里不是拿着铅笔,就是画笔。她总是涂呀、抹呀、捏泥巴呀,忙个不停。长大成人后还是丢不了那些东西,而且完成的作品越来越出色。后来,她还迷上了玻璃。”说完,他俯下身体,将球杆一推,白球将一枚红球击落中袋。他将红球重新放在置球点上,研究起击球路线来。 “你说你们两个总是针尖对麦芒。能举些例子吗?”贝尔发现他中断了回忆,便追问道。 格兰特轻轻地哼笑一声。“件件事情都是例子。政治问题、宗教问题。意大利菜和印度菜哪个更好吃啦,莫扎特和贝多芬哪个更了不起啦,抽象艺术到底有没有意义啦,私家园林里该种山毛榉还是白桦,又或者是赤松啦。”他慢慢地直起身子。“我们之间最大的分歧是,她就是不肯接管公司。我没有儿子,也不介意女人经商,也没有理由认为等她熟悉了公司的运作情况后,让她打理有什么不妥。可她却说宁死也不经商。” “她不喜欢你的公司?”贝尔问道。 “不,这与公司及其政策无关。她想做的是成为一名玻璃艺术家,雕刻、吹制、浇铸等等同玻璃有关的一切工艺,她要做到最佳。这些和修路盖屋毫无关系。” “你一定很失望。” “我心都碎了。”格兰特清了清嗓子,“我想尽一切方法劝说她。但她就是不肯改变主意。她背着我,在伦敦的古德斯密斯学院报名参加了一个艺术班,而且还成功了。”他摇着头说,“我想就此切断她的资金来源,但是玛丽,也就是我太太,卡特的母亲——她愿意资助女儿,这让我蒙羞。她解释说,像我这样一个不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大人物,同女儿翻脸一定会引来媒体的热切关注。所以我就相信了她的话。”他苦笑说,“可以说是逼自己接受了现实。之后我才发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1978年12月13日,周三,罗斯威尔城堡 布罗迪将“路虎”车疾速拐过沙石路面的弯道,停在了离城堡的厨房几码远的地方。他走进城堡,身后跟着一条拉布拉多犬。他迈步经过厨房,一阵阴冷的空气也随着他卷进了屋子。他朝狗吼了几声,让它留在厨房。他穿堂过厅,显然知道目的地。 最后,他急匆匆地奔进一间装饰华丽的屋子,那儿是他的妻子纵情享受制作绗缝被的地方。“你知道那事儿了吗?”他问。玛丽抬起头,满脸惊讶。隔着老远但她就能听到丈夫在房间那头急促的喘气声。 “听说什么了,布罗迪?”她问。 嫁给一个大人物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哪种要人光临,她都能不为所动。 “是你让我这么做的。”他一下子倒在一张低矮的扶手椅上,叉开双腿。“你当时跟我说:布罗迪,这是她爱做的事情,如果你硬拦着她,她一定会忌恨你,布罗迪。你追逐自己的梦想,也该给她机会追逐她的。后来我也听了你的,我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和判断,承诺会资助她,出钱帮她读完学位。看着她把美好的青春浪费在这种玩意儿上,我也闭上嘴巴,不置一词。我从来不告诫她艺术家鲜有能靠自己那一套手艺养活自己的,恐怕到死那天还在挨饿吧。”说完,他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 玛丽继续撕扯手中的线团,笑着说:“的确是你资助她的,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看看现在我们被弄成什么样子了,事情都到了哪种地步了?” “布罗迪,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能说明白点吗?别太急,当心你的血压。”玛丽总是很善于抚慰丈夫激烈的情绪。但是今天,她的方法显然没起作用。布罗迪的怒气一浪高过一浪。要想让他恢复常态,恐怕除了晓之以理外,还需要好言相劝。 “我刚刚和辛克莱尔出去了一趟,为星期五的出猎先去探探路。” “路线怎么样?” “非常好,他们也做好了准备,他是个出色的猎场看守。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些,玛丽。”他提高声调,与堆满了杂乱线团的这件舒适的屋子格格不入。 “是,布罗迪,我知道不是这些。那么你究竟想说什么?” “就是那个混蛋弗格斯·辛克莱尔,我已经跟辛克莱尔说过了。去年夏天的时候,他那个混蛋儿子一直缠着卡特。我让他警告自己的儿子别缠着我女儿,我以为他会听我的话,但是现在。”说着他一挥手,仿佛是向空中抛出一团干草。 玛丽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活。“怎么了,布罗迪,发生什么事了?” “快要出事了。你知道,当初他要去爱丁堡读地产管理学位的时候,我们还真是松了一口气啊。唉,可后来这个家伙想干的还不止这一件事儿。他只是去接受伦敦大学的一个职位。也就是说,他要和我们的女儿待在同一座城市。这下他可以没日没夜,死皮赖脸地贴着她了。这个见钱眼开的乡巴佬。”他吼了一声,又在椅子扶手上捶了一拳。“我一定了结那个小王八蛋,你看着吧。” 令他意外的是,玛丽居然失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角还闪着泪花。“哦,布罗迪。”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真是太好笑了。” “好笑?”他怒不可遏地哇哇大叫,“那个小王八蛋就快把我们的女儿给毁了,你居然还觉得好笑?” 玛丽跳了起来,穿过房间,来到丈夫面前。她没有理睬丈夫的抱怨,而是坐在他的腿上,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没事的,布罗迪。事情会好转的。” “怎么个好起来?”他往后一仰,挣脱了她的手。 “我和卡特,上个礼拜就在商量怎么样对你说。” “说什么,太太?” “她不去伦敦了,布罗迪。” 他挺了挺身子,差点把玛丽颠到地板上。“你什么意思,不去伦敦?她不犯浑了?她要回来和我一起干?” 玛丽叹了一声。“别傻啦。你内心也知道女儿现在做的正是她应该做的事儿。她已经获得了一份奖学金,一来能资助她进行专业学习,二来还能给她一个在一家玻璃艺术品工厂实习的机会。布罗迪,这绝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专业教育了。而且他们那边也需要卡特里奥娜。” 布罗迪沉默了许久,浸没在自豪与担忧之中,左右为难。“她要去哪里?”他最后开口问。 “不是很远,布罗迪。”玛丽用手背抚摸着他的脸,“也就是瑞典。” “瑞典?他妈的瑞典?老天啊,玛丽。瑞典?” “听你的口气,那里好像是天边啊。你可以从爱丁堡飞到那边去,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布罗迪,如果你老老实实想一想的话,这是个多么好的机会呀。对女儿来讲,有这么好的开始可不容易啊!你也不必担心弗格斯会和她待在同一个地方。他不可能跑到斯德哥尔摩和乌普萨拉之间某个小地方,不是吗?” 格兰特搂住妻子,把她的头贴在自己胸前。“哪怕希望渺茫,我也相信你的话。”他翘起嘴角,一脸痛苦的笑容。“这下弗格斯·辛克莱尔这个小混蛋可就没辙了。” 2007年6月28日,周四,罗斯威尔城堡 “那么在交男朋友的问题上,你也和卡特里奥娜争吵吗?”贝尔说,“关于其他男朋友也吵吗,还是只针对弗格斯·辛克莱尔?” “她可没那么多男朋友,因为太专于学业了。她和那家玻璃工厂的一名雕刻师来往了几个月。我见过那人几回,是个瑞典人,还算是个有脑子的小伙子。看得出来,卡特的态度不是认真的,因而这事我们俩就没必要争吵了。但是弗格斯·辛克莱尔的事就非同一般了。”他一边说,一边沿着台球桌走来走去,显然很是生气。“警察从未把他当做绑架案的嫌疑犯,但那会儿,我一直怀疑卡特和亚当的案子,他是主谋。当初卡特提出和他分手时,他一定无法接受。他不否认亚当是他的儿子。当时我就觉得他也许会用自己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虽然凭他的智慧很难设计出这样的绑架行动。” “但是卡特去了瑞典后,依然和弗格斯保持着那种关系?” 格兰特仿佛一下子感到了疲倦,一屁股坐进贝尔对面的椅子里。“他俩的关系很亲密,从小就玩在一起。我本来应该阻止的,但我从未想到两个人的关系会发展到何种程度。他们两人太不同了。卡特渴望自己的世界充满艺术,而辛克莱尔觉得继承父业,一辈子当个守园人也没什么不好。出身不同,志向也不同。我觉得让他们两个人扯到一起的事情就是出生在同一个地方。所以,当卡特回家过寒暑假时,辛克莱尔都在,两人自然又玩到一块儿了。尽管知道我对辛克莱尔的印象,卡特倒也不隐瞒俩人的事情。我一直希望她能遇上配得上她的人,可那人始终没有出现。所以她就一直和辛克莱尔待在一起。” “那么你没有开除辛克莱尔的爸爸,把他赶出这里?” 格兰特十分吃惊。“天哪,没有。你知道要找到像威利·辛克莱尔这样出色的守园人有多难吗?你就算找来一百号人面试,也难有一个真正能与这片林子和林中的百鸟心灵相通的。而且他人品也好。他也了解自己的儿子实在配不上卡特。他无法阻止弗格斯追求卡特,这令他蒙羞。他想把儿子赶出家门,但是他妻子不答应。”布罗迪耸了耸肩,“我没有责怪辛克莱尔妻子的意思。女人们对待儿子总归是心软的。” 贝尔努力掩饰自己的惊讶之情。她原本以为为了女儿,格兰特会不择手段。他的性格显然比贝尔预料的复杂得多。“她从瑞典回来之后怎么样了?” 格兰特用手抹了抹脸。“不怎么好。她想搬出去住。她想为自己盖一间工作室,可以在里头搞自己的艺术品,兼营售卖业务,工作室还得有日常起居的区域。她看中了我产业里的几处房产。我开出的条件是让她和辛克莱尔断绝关系。”贝尔第一次发现,在对方隐隐的怒火中,透露着一丝深深的悲伤。“我可真蠢。玛丽当时就是这么说我的,她说的没错。他们俩都很生我的气,但我没有屈服。卡特依旧我行我素。她找到了威姆斯产业管理处,向他们租下一处房产。那是一座老旧的门房,附带着一间堆积木材用的棚屋,位于一条主干道的不远处,颇能吸引游客的目光。古老的大门前是停车场、工作室和展览区,起居室在围墙后面,有足够的私人空间。但是人人都知道,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搬到了威姆斯,同她老爹决裂了。” “没有了你的资助,她怎么负担这一切呢?”贝尔问。 “她妈妈替她买了工作室的一切材料,付了第一年的租金,买好所有的厨房必需品。”他禁不住笑了,“不过好事不长。她很好,你知道,非常好。她妈妈请所有的朋友去那里送结婚礼物和生日礼物。我从来没有对玛丽这么生气过。我怒不可遏,觉得自己颜面尽失,但是那也没用,辛克莱尔放了暑假回来,又与卡特把冷淡下来的感情重新弥补回来了。” “他们俩同居了?” “没有。卡特还算理智。现在我回过头来看,有时候甚至觉得卡特和他继续来往是为了要气我。不过在她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之后,两人的关系没有保持多久。一年半之前——在她死之前一年半,他俩就分手了。” 贝尔默想了一会儿,问了一句有点尴尬的问题。“可是,亚当被绑架的时候才六个月大。既然一年半前两人就分手了,弗格斯·辛克莱尔怎么可能是他的父亲呢?” 格兰特叹了口气。“据玛丽说,分手的事有点拖泥带水。卡特坚决说他俩已经完了,可是辛克莱尔总是不愿意承认。用今天的说法是,卡特总是被骚扰。他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出现在卡特面前,卡特不是每次都有勇气拒绝他。后来,她就怀孕了。”说话时,布罗迪一直盯着地板。“我一直想象着自己做外公会是什么样子,看到自己的血脉得以延续。不过当卡特告诉我的时候,我的反应就只有生气。辛克莱尔那个狗娘养的把卡特的未来全毁了。背上了孩子这个包袱,卡特实现梦想的机会全破碎了。她做的唯一正确的事就是彻底断了和他的关系。她不承认他是孩子的父亲,她不和他讲话,也不同他见面。她已经把话挑明,一切真的都已经结束。” “他有什么反应?” “关于这,我听到的依然是‘二手’信息,威利·辛克莱尔告诉我的。他说那小子彻底垮了。不过我最在乎的是,他最后表态说自己不会和我们这一家子再有任何瓜葛。威利要儿子与卡特保持一定距离,唯独这一回那小子听话了。没过几个星期,他就在奥地利找到了工作,在临近舒尔兹堡的一个狩猎场干活。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在欧洲谋生。” “现在呢?你依然相信他要为发生的一切负责?” 格兰特做了个鬼脸。“如果要我说实话,我会说不,我不这么认为。我料他想不出这么复杂的计划。我很肯定他十分想要回自己的儿子,同时对卡特施加报复。但更有可能的是,带有政治动机的一些混蛋想用一次绑票来资助他们的革命。”他说得有些厌烦,于是站了起来。“我现在有点累了。警察明天早上会来,到时候我还得把一切有关情况同他们讲一遍。晚餐时再见吧,里奇蒙德小姐。”说完他走出房间,留给了贝尔充分的思考——还有笔录的时间。当初得知有机会同布罗迪·格兰特面谈时,她没料到能从他那里获得这么丰富的信息。现在她要认真考虑一下怎样把这位神秘的大亨介绍给全世界的媒体。她清楚,哪怕写错一点点,这座金矿就会对自己关上大门。眼下,她已经看到了这座金矿中的部分宝藏,这绝对就是她想要的东西。 格伦罗西斯。 凯伦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薄荷糖”正紧盯着电脑屏幕,仿佛是在看外星生物。“有什么要汇报的吗?”凯伦问道,“你查到那五个工贼的下落了?” “这几个人都没有前科。”“薄荷糖”回答。 “还有呢?” “我不知道还要从哪方面寻找材料。” 凯伦眼珠子一转。她越来越感到,“薄荷糖”就是“杏仁饼”扔给她的破坏分子。“谷歌、选民名册、车辆牌照。就从这些地方开始,杰森。然后替我同山洞保护小组的人安排一次野外会议。把我明天的日程空出来,看看周六上午保护小组能不能见我。” “周六警局可不上班啊。”“薄荷糖”说。 “那是你。”凯伦嘀咕着,在心里记下到时候要菲尔陪自己。苏格兰法律承认的是加强型证据,这就防止了警员单干的可能性。 她把电脑从睡眠状态中重新启动,查找诺丁汉警局同事的联系方式。让她松了一口气的是,诺丁汉的德斯·莫特兰督察正好在办公桌前,能听到自己的请求。“我觉得那是条死胡同,但是具体情况还是需要我们核实。”凯伦说。 “你就不想去科斯塔德尔特兰特逛逛?”莫特兰说道,话语中带着开心得不知所措的语气。 “不是的。我今天刚刚接到一起需要重新调查的悬案,已经分不出人手来调查那些只会让警方越走越远的案子了。” “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办。凯伦,说起来你今天真是走运了。周一我们又有两个CID组的警察加入,我可以把那两个人拉过来。没什么难的,一点也不复杂。” 凯伦把那几个工贼的名字告诉了他。“我已经派手下的警员去追查他们最后的住址了,等他一有发现就发电子邮件给你。”接着凯伦又说了些具体的事情,通话就结束了。正在这时,菲尔·帕哈特卡走了进来,手里拿的培根卷立刻挑逗起了凯伦的兴奋点。“啧啧。”她赞叹道,“天哪,闻起来太美味了。” “早知道你回来了,我就给你捎一份了。来吧,一人一半。”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刀,把培根卷一切为二,番茄酱溅了他一手。他把凯伦那份递了过去,舔了舔自己的手指。一个女人还能向一个男人索取些什么呢,凯伦想着。 “‘杏仁饼’想做什么?”菲尔问。 凯伦咬下一口培根卷,一边嚼着里面松软的甜面团和咸咸的培根肉,一边说,“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的案子有新线索了。” “真的?怎么回事?” 凯伦咧嘴笑着说:“我不知道,布罗迪爵士不愿意告诉‘杏仁饼’。爵士要求‘杏仁饼’派我明天早上去见他,所以我得赶紧做做功课。我已经调了档案,但是首先还得在网上看看。听着……”她一边说,一边把菲尔拉到一旁,“米克·普兰蒂斯那个案子,周六的时候我会找个人来谈谈,但是‘薄荷糖’周六不上班,我能喊上你跟我一块儿去吗?” “一块儿去哪儿?” “威姆斯的山洞群。” “真的?”菲尔来劲了,“我们要翻过那些栅栏吗?” “我想是的。”凯伦说,“我还不知道你曾去过那里呢?” “凯伦,我也曾是个小男孩呀!” 凯伦眼睛一转。“这话不错。” “而且,那些山洞里的东西也很酷哦!有皮克特人的凿刻和图画,铁器时代的雕刻,我喜欢探险,见识那些平常见不到的玩意儿。好吧,我和你一起去。这案子你记录下了吗?” 凯伦有些尴尬。“我得先看看案子能进展到什么程度。案发时局势很乱。如果米克·普兰蒂斯真出了什么事,我就要彻底探究一下。你也明白,媒体的人一刻不停地在打探我们悬案组的工作。我有一种感觉,假如这次我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好,这个机会能让我们查明这件案子的底细。” 菲尔吃完培根卷,用手背擦了擦嘴。“没错,都听你的。不过最好别在这件事上让‘杏仁饼’抓住你的把柄。” “我会提防的。你现在忙吗?” 菲尔做了一个投篮动作,把装培根卷的纸袋扔进了垃圾箱,又弹了弹身上的衣服。“没事,我可以把别的事放在边上。” “你去查查一个叫安迪·克尔的人。当年罢工期间,他是全国总工会里的一个官,住在威姆斯树林里的一间小屋里。米克失踪那会儿,他因为抑郁而休了病假。据推测他自杀了,但是尸体一直没找到。” 菲尔点着头说:“让我来查查有什么线索。” 菲尔回到办公桌的时候,凯伦已经在谷歌上看起了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的信息。她首先看到一篇两年前发布的,纪念这位英年早逝的雕塑家二十周年祭日的特写稿。才看到第三段,凯伦不禁觉得胸中一凛。“令人惊讶的是,就此案发表意见的人少之又少。”她读到,“卡特·格兰特的父亲从未对媒体谈起过事情的原委。她的母亲在女儿死后第二年自杀了。她的前男友,弗格斯·辛克莱尔不愿意接受采访。另外,负责此案的警官也无法联络到——他本人因犯有谋杀罪而在监狱服刑。” “哦,天哪!”她一声呻吟。尽管她还没看这起案子的卷宗,却已然明白这件案子棘手得很。 柯科迪。 凯伦带着一大叠卷宗和晚饭吃的鱼餐走进家门时已经过了十点。她总认为自己对于家务一直是游戏的态度。或许这也和房子本身有关。这是位于柯科迪北部,建于六十年代的拥挤居民区里的一座屋子,是那些雄心万丈的创业者最初的落脚点和起飞处。这片地方犯罪率低,只要家不住在两头贯通的马路边,家长们可以放心地让孩子在路中央玩耍。家长们最担心的是交通意外,而非绑票。 凯伦也记不清自己为何会买下这里的房子,尽管当时来看这主意还不错。她怀疑可能是因为某个人看到电视里播放房地产开发广告后,突发奇想地把屋子翻修了一遍的缘故吧。凯伦是连家具一起买下来的,其中还包括挂在墙上的画。她对这些将来会构成她生活环境的东西并不在意,因为即便没有买下,将来她还是要花上某个星期天的时间把这些东西从“宜家”里弄回来的。而且没人会否认这些东西比她父母家中那些凌乱又褪色的花花草草要好上千万倍。她母亲一直希望凯伦能将屋子恢复原状,可那种事不会发生。 遇上周末有空时,凯伦最想做的莫过于同朋友们一起吃上一顿咖喱饭,有充足的时间躺在沙发上看球赛和老电影。她可不想打点家务。 把手里的东西放到餐桌上凯伦便离开去找盘子和刀叉,她吃饭总算还有些讲究。她把大衣扔在椅子上,坐下来开始吃饭。她打开一个文件夹,一边吃,一边读了起来。之前她已经翻过格兰特案的卷宗,并且记录下了需要找寻答案的问题。此刻,她终于有时间查看菲尔收集来的情报了。 同她预料的一样,关于失踪人口的报告再简单不过了。当时,一个没有家室,又有抑郁病史的成年男子的失踪并未引起警方过多的关注。这与当时警方忙于应付大罢工,腾不出手来调查此事无关,而是因为,那会儿失踪人口并不是警方的工作重点,除非失踪的是小孩子或美女。即便如今,安迪·克尔的精神问题也只能提起警方的一丁点儿兴致罢了。 他的失踪是由妹妹安吉在圣诞夜报告的。他没有到父母家参加一年一度的家庭聚会。安吉从师范大学放假回到家里,节前一周曾在安迪的答录机上留言,想与他见面喝上一杯。安迪并未答复,这倒也算正常。他总是忙于工作,罢工开始后,他几乎成了工作狂。 到了圣诞夜那天的下午,克尔夫人承认丈夫因抑郁症正在休假。安吉说服她父亲开车送她去威姆斯树林的小屋中。屋子里空无一人,冰箱里也没有任何新鲜食品。一张便条靠在厨房桌子的糖碗边。这张便条被装进了塑料袋,含在卷宗之内。你们能读到这张便条,说明你们很挂念我。无须如此。我已经受够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再也无法承受。我走了,让自己清醒一下。安迪。 这不能说是临终遗言,但是倘若你在这种留言旁发现了一具尸体,恐怕也不会把那当成谋杀案。安迪的妹妹说哥哥喜欢去山里散步。凯伦明白了为何勘察小屋以及周边林地的警员们除了向苏格兰其他地区的警局发出消息外没有采取进一步调查行动。因为一份资料表明,安吉·克尔于1992年向警局申请宣布他哥哥死亡,申请获得批准。 资料的最后一页是菲尔的笔记。“克尔的双亲死于1987年的泽布吕赫渡船倾覆事件。如果安迪不被宣布死亡,安吉将无法申领双亲的房产。1993年,安吉继承遗产后变卖了房屋,移民去了新西兰。她在南岛的尼尔森做钢琴课的家教。”之后是安吉·克尔的详细地址和电话号码。 凯伦认定安吉一定十分悲痛。在短短的几年中失去了哥哥和双亲本就已经够让人难受的了,这还不算履行安迪·克尔被正式宣布死亡的一系列繁复手续。难怪她急着搬到了南半球。凯伦意识到,那儿现在应该是早上11点半。正好是给她打电话的时候。 凯伦为家中唯一添置的少数几件装备之一便是一台答录机。它可以为主人记录下所有来电,而且还能拷到电脑中听取内容。凯伦也曾试图说服“杏仁饼”在办公室中也添置几台,但对方似乎并不感兴趣。也许是因为这不是他想出来的。凯伦不介意助理局长会自己想到要在CID组里安装某个类似的机器,她永远都不会介意。因为至少她可以在自己家里用,把电话费拿去报销。 一个女人在电话铃响到第三下时,拿起了听筒,尽管只是简单的一句“你好”,话语中依然听得出明显的苏格兰口音。 凯伦做了自我介绍,然后说,“你是安吉·克尔吗?” “我姓克尔,名字叫麦肯齐。你是来谈我哥哥的事情吧?你们找到他了吗?”她听上去很激动,确切说是很高兴。 “恐怕不是,没有。” “他没有自杀。我一直认为他发生了意外,也许从山上摔了下来。不管有多么忧郁,安迪是不会自杀的。他不是懦夫。”隔着电话,凯伦也能听出对方话语中的倔强。 “抱歉,”凯伦说,“对于你的问题,我的确无法回答。但是警方已经开始重新调查他失踪那段时间的一些事情了。我们在调查米克·普兰蒂斯的失踪案时,你哥哥的名字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 “米克·普兰蒂斯。”安吉厌恶地念到,“他倒真够朋友的。”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认为米克赶在安迪出走之前去当工贼是凑巧的事。” “你为什么这样想?” 对方顿了一小会儿,然后说:“因为那会让人觉得这是一种背叛行为。他俩从上学的第一天起就是最好的朋友。米克做工贼让安迪伤透了心,而且我觉得安迪事前还有所察觉。” “你凭什么这么认定?” “我最后一次见到安迪时,他知道米克身上有事情发生。” 1984年12月2日,周日,威姆斯树林 放假回家若是没有哥哥的陪伴,那便算不上是假期。她尽量一学期回家一次,但是尽管爱丁堡离家只有一小时的公交车程,回家却依然是一桩大事。 她知道眼下她生活的世界里的那些东西——上课、学生会、饮酒吸毒的舞会、比之在法夫郡老家丰富得多的聊天主题——正令自己与父母的距离越来越大。倒不是因为法夫郡没有拓展智力的机会,但是那儿的阅览室、工人教育协会的课程以及彭斯俱乐部服务的对象全是男人。女人们进不去,也没有时间去那些地方。男人们轮班下矿井干活,下了班的时间全是属于自己的。但是女人们却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尤其是那些受雇于老牌矿务公司或者国有化了的矿场委员会的地主的女人们。 安吉的奶奶在六十岁之前家里从来没有热自来水和浴室。因此,男人们也根本不会让女人走出家门,接受教育。 安迪却是一个例外。他从矿场被调到工会里工作,这让他有机会接触工会运动一直倡导的平等政策。尽管矿井下没有女人,但是通过同其他工会的接触使安迪明白,平等对待妇女并不会让天塌下来。如此一来,兄妹俩走得更近了,如儿童拌嘴般的争吵被真正的据理力争所取代。如今,安吉还盼望着与哥哥一同度过星期天下午的时光,他们可以一同在林间散步,或者在火炉旁喝着热腾腾的巧克力饮料。 那天下午,安迪在通往密林小屋的道路尽头接安吉下车。他们打算绕着树林散步,一直走到海边,但是天看起来就要下雨了,两人只得回到小屋。“知道你要来,我在屋里生了火。”两人往回走的时候,安迪说道,“花钱买煤让我有罪恶感,所以平常我那里没有生火的煤,多穿件衣服就够了。” “你真傻,没有人会因为你现在还有工资可拿而责怪你。” 安迪摇着头说:“这一点你错了。有很多人都认为我们应该把工钱退给工会。” “这样做能帮得了谁呢?你这是在干你的本职,支持罢工的工人。你应该得到报酬。”她缠住他的胳膊,理解他内心的那种挣扎。 “是呀,也有很多罢工工人觉得应该从工会那里得到一些补偿。我听说福利协会里有几个人说,假如工会一直发放罢工者的工资,他们现在也就不用如此拼命地把资产转移到财产保管会的视线之外了。他们想知道,既然这些资产不是用来支持罢工期间工会会员的,那么又是用来干什么的呢?”他叹了口气,低下头,仿佛是在顶着强风前行。“他们说得在理。” “我也这么想。但是既然你愿意把决定权交给你的领导,而他们又决定在没有举行全国性投票的前提下展开罢工,那么你又何必为了这种你并不赞同的意见而怪罪自己呢?”安吉注视着哥哥,发现上次一别后,他眼睛周围由于压抑而产生的皱纹更加深刻了。他的皮肤苍白如蜡,好像一个在室内待了好久缺乏维生素的人。“如果你任由他们就这样把你抛在一边,那对谁也没有好处。” “眼下我并不觉得自己对别人有用。”安迪说,声音轻得几乎被脚底下踩得沙沙作响的树叶声盖过。 “你太傻了。”安吉反驳说,她知道这样说于事无补,但也找不到更好的说辞。 “不,这是事实。我所代表的那些工人,他们的生活已经不堪重负。他们正在丧失自己的家园,因为无力偿还贷款,他们的妻子变卖了结婚戒指,他们的孩子忍着饥饿去上学,他们穿的鞋子脚下磨出了洞。眼下这里看起来像是第三世界,可是我们却没有第三世界里的慈善机构募捐来帮助我们摆脱贫困,而我对此无能为力。你觉得面对这一切,我的感受如何?” “胡说。”安吉一边说,一边把哥哥的手臂搂得更紧了,安迪不做挣扎。“但是你也只能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他们,没有人苛责由你来解决罢工中的所有问题。” “我知道。”他叹气说,“但以前我总感觉自己是这片社区的一分子,我这辈子都是属于这土地的。可是这些天,我感觉那些罢工的人站在栅栏的一侧,而其他人则站在了另一侧。工会里的官员、安检员、经理,还有该死的保守党政府——我们都成了罢工者的敌人。” “你可真是在胡说八道了。你不可能和保守党站在一起,大伙都知道这一点。” 两人静静地向前走着,雨已经落下,于是他们加快了脚步。冰冷的大滴雨珠倾泻在身上。头顶那些稀疏的枝叶无法遮挡这场倾盆而下的大雨。 安吉撤下手臂开始奔跑。“快,我俩赛跑。”她说,浑身湿透却让她格外兴奋,她没有回头看看安迪是否跟在身后。她一路猛冲,敏捷地在树林中沿着小路左转右拐。像以前那样,瞬间她就来到了小屋所在的空地上。小屋令人联想起了格林童话,这座低矮的屋子除了僻静的处所之外别无引人之处,石板瓦、灰泥墙、黑门窗,在孩子们的眼中就是女巫的老窝。小屋下是煤箱、柴堆和安迪的三轮摩托。 安吉奔到门廊底下,转过身子大口地喘着气。安迪不见了。几分钟后,他才迈着沉重的步子从林中走出来,浅棕色的头发黏在头皮上。自己没能让哥哥打起精神来,这让安吉感到泄气。开门进屋的时候,安迪什么也没说。屋里一干二净,陈设简朴,犹如一座兵营。唯一的装饰就是几张野生动物的海报,那还是一些小报免费的派发品。书架的一层上挤满了自然史和政治书,另一层是一些密纹唱片。这倒是像极了安吉在爱丁堡的大学宿舍,但是比起宿舍她更喜欢这里。她使劲甩掉深黄色头发上的雨水,把大衣扔在椅子上,蜷身缩在一张靠近壁炉的沙发上。安迪则径直走进厨房准备热腾腾的咖啡。 等待的时间里,安吉焦急地想着如何才能让哥哥的心情好转起来。以前,她总是讲学校里同学的故事和笑话来让他开心,不过今天这方法看来行不通。这类笑话今天听起来更像是那些养尊处优之人的取乐品。也许,还是应该安慰他,那些工人依然信任他。 安迪托着一个装有热气腾腾的大罐子的托盘回来了。以前,他们吃的是饼干,可是今天,只要稍稍有些奢侈的食品都不会被摆上食谱。“我已经把大部分的工资都捐给了救助基金。”安迪说,“只留下付房租和基本的生活费用。” 他俩面对面坐着,把手贴在杯子上,让热气渗入冰冷的双手。安吉首先说,“你不必刻意照顾他们。那些真正了解你的人不会把你当做敌人。你应该听从像米克这样的人,他们才真的了解你,清楚你的所作所为。” “你这么想?”他痛苦地扭起嘴巴,“现在我已经不再了解米克这帮人了,他们又怎么能了解我呢?” “这话什么意思?你不再了解米克了?你俩二十多年来一直是最好的朋友。我不相信罢工能把你们都改变了。” “你真这么想吗?”安迪注视着壁炉中的火焰,眼神暗淡无光,双肩耷拉下来说,“住在这里的男人都不谈自己的感受。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同志般的友情、忠诚和互相依赖,但是我们从不谈论内心的感受。可我和米克就不是这样,我们彼此无话不说,也没有什么是值得保密的。”他把透湿的头发从高高的、狭窄的额头前向后捋着,“但是最近,事情变了。我感觉他有事情瞒着我。好像的确有什么重要的事是他不愿意说出口的。” “但这有很多种可能。”安吉说,“也许是他和珍妮之间的事儿。也许是不适合与你讨论的话题。” 安迪哼了一声。“你以为他没跟我谈过珍妮吗?他俩的事儿我什么都知道。不,事情与珍妮无关。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米克同意其他人的观点,认为我目前对他们连装点门面的用处都没有。” “你肯定自己不是在胡思乱想吗?听起来可不像米克的为人啊!” “我也希望自己在胡思乱想,可事实不是这样。即便是我最好的朋友也认为我失去了信誉。我不清楚知晓了这事实以后,我还能在工作上坚持多久。” 说到这儿,安吉真的开始焦急起来。安迪的失落与绝望显然已经超出她能应付的范围。“安迪,请别误会我的意思。我觉得你该去看一下医生了。” 安迪如婴儿降生破啼似地爆发出一串笑声。“什么?要我吃阿司匹林吗?你觉得我精神失常了?你觉得我有病吃药就能管用?你想让我和这儿一半的女人那样吃安定药吗?吃了药就觉得事情没那么糟了,是吧?” “我是想帮你,安迪,但又无计可施。你需要找一个能帮得上忙的人,不妨就从医生那里开始吧。即便是阿司匹林,对付抑郁也比我管用得多。我觉得你有些抑郁,安迪。并不是可怜,而是精神抑郁。” 安迪看上去仿佛要哭了。“你知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中最糟糕的部分是什么吗?就是:我觉得你也许说中了。” 2007年6月28日,周四,柯科迪 听起来很在理。安迪·克尔觉察到米克·普兰蒂斯有事瞒着他。安迪从一切表面迹象上看出米克已经加入了前往诺丁汉当工贼的队伍,原本情绪就颇不稳定的他很容易就彻底崩溃了。但是现在看起来米克·普兰蒂斯根本没有去诺丁汉。那么,问题在于,安迪·克尔本人是否知道他的好朋友到底怎么了,安迪又是否和米克的失踪有关。“那个星期天之后,你就再也没同他谈过了吗?”凯伦问。 “没有。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是每次都是答录机的声音。而我住的地方又没有电话,所以他也没办法给我回电。妈妈告诉我医生因为抑郁症让他休假。我知道的就这些。” “你觉得是不是有可能他和米克一起出走了呢?” “什么?你是说,他俩就像《虎豹小霸王》里那样迎着落日,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凯伦把脸一歪。“不,我不是那意思。更有可能是他俩都觉得受够了,但也找不到其他方法。安迪情绪低落,你刚刚也暗示米克和珍妮相处得也不愉快。也许他们俩决定干脆一走了之。” 凯伦能听见安吉在电话另一头粗重的喘息声。“安迪不会那样对我们,他不会这样伤害我们的感情。” “也许是米克怂恿他的呢?你说过他们上学起就是最要好的朋友。那么谁是老大,谁是小弟呢?总会有一个领头的,一个跟随的吧?米克是老大?”凯伦循序渐进、旁敲侧击的逼问功夫已经到了炉火纯青、无人能敌的地步。 “我想是的。米克更外向一点,安迪为人沉静,但是他们是团队。他们总是麻烦不断,但是并不严重,也没惹过警察。只不过在学校里经常惹麻烦。在化学实验课上放鞭炮,把口香糖黏在老师办公桌的锁孔里。安迪能说会道,米克有艺术细胞,所以他们会制作假冒的学校宣传海报。米克还会假冒老师签发的假条,让两人逃过不感兴趣的课。他们还会在图书馆里捣乱,把书的护封调换一下。如果我碰到这种学生的话,一定会崩溃的。但是长大后,他们就学好了。罢工之前,他们都有了各自安定的生活。”安吉的话语中流露出追悔的感情。“因此,理论上说,米克有可能怂恿安迪一起出走。但也不会那么久,他们不可能躲得了那么久,他们在家乡的根扎得太深了。” “你自己也移民了。”凯伦说道。 “我爱上了一个新西兰人,而且我的家人都死了。”安迪坦率地说,“我没有留给别人任何痛苦。” “说得没错。我们能说回到米克吗?你刚才说安迪曾经暗示米克的婚姻有问题?” “珍妮把米克骗进了他们的婚姻。安迪一直相信她是故意怀上孩子的。她本来一直服用避孕药的,可令人惊讶的是,那药突然失效了,紧接着她的肚子里就有了米莎。他知道米克是正经人家的小伙子,是不会推卸责任的。所以他们俩结婚了。”安吉话语中的酸味让凯伦觉得,安吉的新西兰爱人出现之前,她一定迷恋过米克。 “那么,他俩一开始的关系就不是很顺。” “一开始,他们看起来很幸福。”安吉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承认说,“米克对她就好像是个小公主,而她也乐得接受。但是等到苦日子来的时候,她就不乐意了。我甚至怀疑,当两人穷得不名一文时,珍妮还怂恿过米克去当工贼。” “可是米克出走后,珍妮的确很难受。”凯伦说,“被当做工贼的老婆,她忍受了奇耻大辱。她一定不会让自己的丈夫去当工贼,撇下自己承受骂名。” 安吉不以为然地从喉咙里哼了一声。“在被扣上恶名之前,她根本什么都不懂。和我们这些女人一样,她不懂这些事情。人们谈论起工人阶级,仿佛那也就是一个大肿块,可是等级的分界线在任何一个阶级都是泾渭分明的。她在东威姆斯长大,但她与我们不同。他爸爸不曾干过脏活。他在农业合作社干过,还做过商店的收银员,上班时总打着领带。我敢说他这辈子从没投过工党的票。所以,我不知道珍妮是否清楚假如米克当了工贼,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 安吉的话很有道理,凯伦心里也明白安吉的意思。在凯伦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她也遇到过珍妮这种家庭的人。这些人到哪里都显得格格不入,这些人一辈子对事对人都抱着骑墙态度。按此种逻辑,米克·普兰蒂斯去当工贼的可能性又增大了。可事实上,他没有。“安吉,实际上米克那晚似乎并没有去做工贼。我们之前的调查表明,那晚他没有同其他五人一起去诺丁汉。” 一阵让人吃惊的沉默。终于安吉说道,“也有可能他一个人去了别的地方。” “他没钱,也没有交通工具。那天早上,除了作画的工具,他没有带任何别的东西出门。不管他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觉得他没有当工贼。” “那么他究竟去哪儿了呢?” “这我不知道。”凯伦说,“但我会查清楚的。这就是我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假设米克没去做工贼,有谁会像扫除障碍一样把他弄走呢?” <hr /> 注释: 2007年6月29日,周五,诺丁汉 费米·奥提托把第四个地址输入“谷歌地球”并查看了搜索结果。“来吧,费姆。”马克·霍尔嘀咕道,“督察盯着我们呢。他想看看布置给我们任务后,你守着电脑到底在干吗。” “我正在确定展开问话的最佳次序,这样我们就不用花上半天时间炒冷饭了。”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法夫郡警局提供的四个姓名和地址,并且按照自己的方式编了号。“我告诉过你,别叫我费姆。”她把名单打印出来,折好了放进自己清爽的手提包。“我的名字是费米。” 马克眼珠一转,尾随着她走出悬案调查组的办公室,顺便还紧张地冲着莫特兰督察笑笑。他一直急着想调到CID组,但如果事先有人警告他要和费米·奥提托搭档的话,他一定会三思而行的。 两人都还是制服警察的时候,警局里就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在奥提托看来,PC(Police Constable:普通警员)指的是个人电脑(Personal Computer)。奥提托的制服总是干净得一尘不染,鞋子擦得像当兵的一样。穿便衣的时候也是一样的通体干净。一套看不出品牌,但是熨烫得服服帖帖的套装,洗得雪白的衬衫,光洁的头发,鞋子擦得能照出人脸。不论做什么事都规规矩矩、井然有序。倒不是马克反对按部就班的工作方式,但是有时候突发情况在所难免,特别是在审讯过程中。即使证人偶尔说得跑偏了正题,但姑妄听之也并非一无所获。有的时候,胡扯乱谈中往往隐藏着真相。“那么,这四个家伙都是从法夫郡罢工逃到这儿的矿场的咯?”马克问。 “没错。起初共有五个人,但是其中一个叫斯图尔特·麦克亚当的两年前得肺癌死了。” 她怎么记得这一切?为什么要记得?“那么第一个见谁?” “威廉·约翰·弗雷瑟。别人管他叫比利。五十三岁,已结婚,两个孩子,都已成人,一个在利兹大学,另一个在拉夫伯勒,是个个体户电工。”她提了提肩上的包。“我来开车,我知道地址。” 两人出现在警局后面的停车场,朝一辆不起眼的CID公用车走去。马克知道,车里一定还留着其他同事扔下的垃圾。他发现,CID的警员和汽车间的关系就好比狗和路灯杆之间的关系。“这个钟点,他不上班吗?”他打开副驾驶的门,发现脚边还有三明治的塑料包装盒、空可乐瓶、巧克力包装纸。他眼角的余光还瞥到一个白晃晃的东西。原来是奥提托正冲他挥舞着一只白色的空购物袋。“给你这个。”她说,“把垃圾装这里,我来丢到垃圾桶去。” 马克提醒自己她到底还是有些用场的。两人驶上环形公路,一路向西而行,尽管已经过了早高峰,但路面依然拥挤。公路两旁是脏兮兮的红砖屋,和一些个苟延残喘的古旧店铺:便利店、美甲屋、电脑器材店、洗衣铺、快餐店和美发屋。开车路过这些店铺令人有些伤感。马克庆幸自己的家是位于市中心的一间公寓。面积可能小,但却不需要为日常生活中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操心。街角处还有一家提供外卖服务的中餐馆。 在环形公路上开了十五分钟后,他们下到一片半独立砖结构屋舍聚集的区域。这些屋子看上去像是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牢固、质朴、匀称。比利·弗雷瑟的家位于街角处,带有一座气派坚实的花园。“我在这座城市住了一辈子,还从不知道有这么一片区域。”马克说道。 他尾随奥提托走上屋子前的人行道。开门的是一个身高不满五英尺的女人,她的容貌宣告她已然过了人生的最佳年龄段:几缕银发夹在浅棕色的齐耳短发之中,双颊开始松软下坠,身形略胖。照马克看来,以她这般年龄,能保持这幅容貌形态,实属不易。未等奥提托开口,他便单刀直入地说,“弗雷瑟太太?” 那女人点点头,神色有些紧张。“对,是我。”她操着本地口音,马克注意到。也就是说,比利没有把法夫郡的妻子带到此地。“你们是?” “我是马克·霍尔,这是我的同事费米·奥提托。我们是警察,想找比利谈谈。没什么好担心的。”看到弗雷瑟太太脸上出现惊恐的表情,他连忙补充说。“比利在法夫郡的一个相识失踪了,我们得问比利几个问题。” 女人摇摇头。“你们白费功夫了,伙计。除了同他一起到这儿来的几个人之外,比利和法夫郡的人已经没有联系了。何况,那已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 “我们感兴趣的那人,是比二十年更早以前失踪的。”奥提托直白地说,“所以,我们一定要和你丈夫谈谈。他在家吗?”看到弗雷瑟夫人的脸阴沉下来,马克很想提醒一下奥提托。奥提托已经走到了门后,弗雷瑟夫人开口了。 “他在上班。” “能告诉我他在哪儿上班吗?”马克问道,想让谈话的气氛尽量随和如聊家常。 他几乎能从那女人的脸上看到她内心的矛盾。“请等一下。”她拿着一本大号日记本,翻到今天的日子,转身对着马克说:“在这儿呢。” 奥提托立马在她那张载有五个人姓名的纸上抄下地址。弗雷瑟太太刚巧瞥到那几个人的名字。“你们运气好。”她说,“约翰尼·弗格森今天和他在一块儿干活,你们可以一箭双雕了。”她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并非在开玩笑。 那两名前矿工正在五分钟车程以外的大街上装修一家店铺。“从装修烤肉串店铺到裱装图画,他们都干。”马克一边说,一边读着线索。弗雷瑟和弗格森正埋头干活。弗雷瑟正在排布电线,弗格森正在拆除供外卖客人等候用的靠墙长凳。两人看到有一对警察走进来时都停下手中的活,机警地打量他们。真有趣,马克想,怎么有些人偏偏一眼就能认出警察呢,可有些人即便你频频发出暗示,也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呢?这可与心中是否有鬼无关,他起初曾这样天真地认为。那些人不过是生来就对猎手有种本能吧。 奥提托做了自我介绍,并解释了到此的原因。弗雷瑟和弗格森都觉得好笑,“为什么有人觉得他会跟着我们到这儿来?”弗格森说。 “说得更明白些吧,为什么有人认为是我们把他带到这儿来的?”比利·弗雷瑟用手背在嘴上一抹,做出厌恶的表情说道,“米克·普兰蒂斯觉得我们这种人上不了他的档次。即便是在我们做工贼之前,他就看不起别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他为什么会这样想?”马克说。 弗雷瑟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包本森牌香烟。就在他正要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的时候,奥提托把一只光洁的手放到他那粗糙的手上说道,“现在的法律禁止了,弗雷瑟先生。这里是工作场所,你不能在此抽烟。” “哦,真他妈的。”弗雷瑟一边抱怨,一边转身把烟盒放回口袋。 “米克·普兰蒂斯为什么觉得比你们高一等?”马克又问了一遍。 弗格森站出来说话了。“有人罢工,是因为工会让他们这么干,这些人也坚信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而且相信这种做法对其他人也是最好的。米克·普兰蒂斯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是。”弗雷瑟挖苦地说,“工会里有人照着他。”他做了个搓线的动作,意思是钱。 “我不懂了。”马克说,“抱歉,伙计,罢工那会儿我还小,不清楚情况。但是我觉得最大的难题是你们没有得到罢工期间的薪酬。” “你说得对,小伙子。”弗雷瑟说,“有那么一段时间,鼓吹罢工的人手上确实拿到了钱。所以,只需要鼓吹,被选中的总是那帮人。如果你的卖相不好,那就没你什么事了。米克的卖相就比大多数人好。他最好的朋友就是全国罢工协会的官员,明白吗?” “我们一般人可没这能耐啊。”弗雷瑟补充说,“我觉得普兰蒂斯的好朋友在罢工薪酬停发之后,还接济他钱和食物。我们大部分人可没那么好运气。所以,米克·普兰蒂斯没和我们一起来。比利说的对。即便他开口要求,我们也不会带上他。” 奥提托查看着房间,仿佛是质检员一样检查两人的劳动成果。“你们出走那天,见过米克·普兰蒂斯吗?” 两人交换了下眼神,马克觉得这眼神有些诡异。弗格森快速地摇摇头。“似乎没见。”他说。 “你怎么能似乎没见某个人呢?”奥提托一边追问,一边回转身对着两人。 1984年12月14日,周五 约翰尼站在能望到贯穿整个村庄主干道的卧室窗前的阴暗处。房间里并不冷,可他略微有些哆嗦,夹着香烟的手不停地打战,烟头上冒出的烟也跟着断断续续。“快来吧,斯图尔特。”他咕哝着又吸了口烟,看一眼腕上的表,已经晚了十分钟。他的右脚不由自主地拍打着地板。 周围一点响动都没有。时间才过九点,但一丝光也没有。村里人用不起电。他们只能跑到福利协会去借点光和热,或者干脆蒙头大睡,希望醒来时噩梦已然结束。只有今天,冷清的街道没有搅得弗格森心烦意乱。越少人发现今晚的行动就越好。他对于即将采取的行动,脑子里清楚得很,心里也害怕得很。 就在这时,主干道街角处闪出一辆汽车的车灯。在昏暗的街灯衬托下,弗格森看清那是一辆“全顺”面包车,是警方通常用来运输警力对付矿工的那种旧车型。车子越来越近,他能看到车身呈暗色。最后,他看到了斯图尔特。 弗格森掐灭烟头,看了最后一眼自从租下这幢屋子后待了三年的这间卧室。屋里暗淡无光,看不清什么,当然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让他看的。那些卖不掉的家具只能用来做柴火。眼下,卧室里只剩下地板上的一块垫子,一只烟灰缸和旁边一本破烂的书。 没留下遗憾。海伦早已离去,所以他还是将这一切抛在身后为好。 他吧嗒吧嗒地下了楼,开门时碰上斯图尔特正要敲门。“准备好了?”斯图尔特问。 弗格森深吸一口气。“我一直是有备无患。”他用脚把一只大旅行袋踢给斯图尔特,自己又抓起另一只旅行袋和一只大垃圾袋。当了十年矿工,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走到离车子还有两步路的地方,他们发现在场的不止他们两个人。一个人影从街角处快步走来,那人又朝前走了几码后,两人终于认出了米克·普兰蒂斯的身影。弗格森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揪在胸前。天哪,普兰蒂斯会冲着两人大骂一通,然后整条街的邻里就都被惊动了。 斯图尔特把大旅行袋扔进面包车后面,比利·弗雷瑟这时已经坐在车后的一大堆袋子上了。他转身面对普兰蒂斯,随时准备和他大闹一场。 然而冲突并未如期而至。相反,普兰蒂斯干站着,眼看就要大哭一场。他看着另外那两人,一个劲地摇着头。“不,小伙子们,不,别这样干。”他就这么重复着。弗格森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就是那个一直纠缠着他们,连哄带骗地让他们效忠于工会的男人。正是这种做法才让罢工最后落败了,他想。 弗格森从普兰蒂斯身旁走过,把车上的袋子塞了塞紧,上车坐到了弗雷瑟旁边。弗雷瑟把车门拉上了。“真他娘的奇怪了。” “他是不是挨了一顿揍啊,”弗格森说,“整个人都傻了。” “这可真要谢天谢地了,”弗雷瑟说,“我可不愿意看见他发了疯似地把这事传出去,弄得满村的人都来骂我们。”引擎发动的时候,他提高嗓门喊道,“走吧,斯图,美好生活就此开始。” 2007年6月29日,周五 “这次见面有人证吗?”奥提托说道。 “斯图尔特已经死了,所以证人只剩下我。”弗雷瑟说,“我就在面包车上。后面的门开着,我看到了整件事情。约翰尼说得对。普兰蒂斯失望得很,看起来我们的所作所为对他打击很大。” “如果坐在车里的不是你,而是伊恩,恐怕情况就不同了。”弗格森说。 “为什么会不同?”马克问。 “伊恩和他是好朋友。也许普兰蒂斯会想方设法阻止他。但伊恩是最不可能去当工贼的,所以我们安然脱身了。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普兰蒂斯的情况。”弗格森说,“我的家人至今还在那里。我听说普兰蒂斯后来也走了,但我以为他是和他那位工会里当官的好朋友一起走的,那人的名字我记不起了,叫……” “安迪什么来着。”弗雷瑟说,“是呀,听你说到他们两个都在你的失踪人口名单上,我以为他们出走了,决定到别的地方开始新生活。你要明白,当时大伙儿几乎已经活不下去了。这种情况下,人总是能做出你怎么也想不到的举动。”说完他转身朝门口走去,一步跨到门外,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 “他说的没错。”弗格森说,“我们都不愿意回忆那会儿的事情。而关于失踪的事,我们就更不愿意去想了。那么,如果没别的事情,两位就请便吧。”说完他拿起撬棍,重新开始干活。 一时想不起还有什么问题的马克朝门口走去。奥提托犹豫了片刻,也跟着他朝警车走去。他俩在车里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马克开口道:“事情一定是糟透了。” “那也不能作为他们目无法纪的借口。”奥提托说,“矿工大罢工让我们和老百姓之间产生了隔阂。我们是被动迎战,可矿工们却让我们显得很粗暴。他们甚至说女王陛下对奥格里夫之战感到震惊万分,可是老百姓期待我们什么呢?如果他们不愿意被警察管束,那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用呢?” 马克盯着她说:“你让我很害怕。” 她吃惊地说:“我有时候想,你是否适合干这行。” 马克移开了目光。“彼此彼此,美女。” 罗斯威尔城堡。 尽管凯伦早已打定主意要向对待普通公民一样对待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爵士,但心中仍不免有些异样感觉。焦虑一直影响着她的肠胃,让她吃不下饭,还一个劲地想上厕所。“假如再多做几次这样的问话,我就不需要刻意减肥了。”在去往罗斯威尔城堡的路上她对菲儿说。 “嗨,减什么肥嘛?”菲尔说,自从十八岁之后,无论吃什么,喝什么,他的体重从未动摇过,此刻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现在的样子正好。” 凯伦真想相信他的话,可她不能。她这副矮胖的样子任谁都不会欢喜,除非那人比菲尔还缺女伴。“唉,对呀。”她打开公文包,和菲尔一起温习了一下案子中的重要线索。还未等她做出总结,车子就已来到罗斯威尔城堡的大门口。两人可以看到一排光秃秃的林子后的城堡,在靠近那儿之前,他们必须出示自己的证件。他们不得不下车,把警员证放到探头跟前。最后,那扇厚重的木门终于开了一道刚好容警车通过的缝隙。 菲尔把车往前开去,凯伦走在车旁。木门随即关上,两人仿佛被关在了一大片牲口圈里。保安室里走出两名警卫,从里到外地检查了一遍警车、凯伦的公文包和菲尔粗呢大衣的口袋。 “他家的安保做得比首相还严呐!”等到车子终于能沿着车道向前行驶时凯伦说道。 “首相能换,布罗迪·格兰特爵士可换不了哦!”菲尔说。 “我肯定他本人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快到正屋的时候,最近的一座角楼边拐出一位穿防水夹克头戴呢帽的老人,他冲着两人挥挥手,示意他们把车停到屋前沙石路面的停车场另一侧。等到两人停车下来,那老人又不见了。无奈的两人只能朝中间一扇嵌有饰钉的巨大木门走去。“你需要梅尔·吉普森的时候,他去哪儿了?”凯伦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抬起门上巨大的铁门环,然后一松手,让它发出一声令她心满意足的巨响。“这可真像一部糟糕的电影。” “我们还不知道来这儿干吗呢。”菲尔一脸郁闷地说,“做了那么多准备工作,有没有用还不好说呢。” 未等凯伦回答,木门静静地转开了一道口子。一个长相颇似凯伦小学老师的女人说,“欢迎来到罗斯威尔城堡。我是苏珊·查尔斯顿,布罗德里克爵士的私人秘书。请进。” 三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一座大厅,如果去掉厅里那一段气派十足的楼梯,这里的面积足以抵得上凯伦家的整座屋子了。她只粗略地觉得厅里色调丰富,暖意融融,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陈设,两人就被领进了一小段宽敞的走廊。“我想你一定是佩莉督察。”苏珊·查尔斯顿说,“但不知你同事的名字和警衔是?” “警长菲尔·帕哈特卡。”菲尔赶忙用与对方那种庄重的口吻相称的语气说道。 “好的,这样我就能介绍你了。”苏珊一边说一边打开走廊一侧的一扇门。她摆手示意两人进入一间客厅,面积大得足以让警局举办年会。只需把这房间里的一些家具推至墙角处就可以为乡村舞腾出地方,即便这样,还是有很大的剩余空间。 房间里有三个人,但是凯伦一下子就被其中的一个给吸引住了。布罗迪·格兰特爵士看上去已年过七旬,但是举手投足的气质依然远胜站在两侧的女士。爵士站在一座厚实的石刻壁炉架旁,左手捏着右手肘,右手夹着一根纤细的雪茄,脸上的表情一如凯伦在谷歌上搜索到的杂志封面上那种宁静和仪表堂堂。他身穿一件灰中带白的花呢西装,衣服的厚重感说明那是羊绒和丝绸制的,而非普通的花呢,上衣里头是一间高圆翻领套衫,正好与裤子和鞋子搭配,那双鞋子凯伦也只在美国富翁的脚上看到过。她想那类鞋应该叫做流苏牛津鞋,似乎更应该套在一个穿褶裥短裙的小伙子而非这样一个商业大亨的脚上。她这样细致地研究着那双鞋,以至于没有听到关于对方的介绍。 等她回过神来时,正巧遇上爵士夫人嘴角挤出的一弯浅笑。爵士夫人穿着配了经典棉绒衣领的混色毛纱套装,在凯伦眼里,两者自然是财富与地位的象征,而爵士夫人的笑也显得与尊贵的衣着相适应。 苏珊·查尔斯顿介绍了站在爵士身旁的另一位女士。“这位是安娜贝尔·里奇蒙德,是一名自由撰稿人。”谨慎的凯伦点头致意。记者来这儿干吗?如果有那么一件关于布罗迪·格兰特爵士的事情是凯伦确信无疑的话,那就是这位爵士向来对媒体过敏,眼下这位记者恐怕能随时让爵士发生过敏反应吧。 布罗迪·格兰特爵士上前一步,用夹着雪茄的手示意大家坐在离壁炉不远处的沙发上。凯伦沾着沙发的边缘坐下,知道这是一个左右逢源的姿势。“里奇蒙德小姐是应我的要求出席的,原因有二。”格兰特说道,“第一条我待会儿再解释。第二条是她将作为我们家族同媒体之间的通气人。我不会召开新闻发布会,或者在电视上发表动情的呼吁。所以,如果你们要向媒体发布什么消息的话,第一个就找她吧。” 凯伦点点头。“那是您的特权。”一副出于好心做出让步的样子。“我听李斯长官说你认为关于您女儿和外孙的绑架案有新的线索了?” “是新线索,毫无疑问,对吧,苏珊?”他期盼地看了苏珊一眼。对老板的意图心领神会的苏珊拿着一块胶合板走上前来。走到众人面前后,她转向了凯伦和菲尔。 凯伦感到一丝失望。“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看见这张海报了。”她一边说,一边看着那个黑白色的木偶杂耍人和他手里那几个杀气腾腾的牵线木偶。“我在档案里已经见过三四回了。” “准确说是五回。”格兰特说,“但是这一次不同。之前见到的那一些因为同原始的海报有出入,所以未被采纳。当时劳森警官发给媒体的那一些都是经过略微更改后的仿制品,不足取信。而之后的那些又是仿制品的复制品。” “这一幅难道不是复制的?”凯伦问。 格兰特点点头。“仔细看,警官。无论哪一方面都货真价实。我早就料到我提供的悬赏别人是无法抗拒的。原稿我一直留在身边,以便每次有线索我都可以仔细比对。就像这次一样。”他苦笑着说,“倒不是说我需要一件复制品,我永远都不会忘掉任何一处细节,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这些东西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中。” 1985年1月19日,周六 玛丽·格兰特为丈夫倒上第二杯咖啡时,丈夫才发现第一杯已经喝完。正是妻子的这一举动,让他惊讶这些年来只要一住到旅馆里,自己总会一个劲地喝咖啡。他一边翻着手中的报纸,一边说。“终于有好消息了。沃尔芬登爵士总算身登极乐了。” 玛丽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无可奈何。“真让人难过啊,布罗迪。” 爵士眼也不抬一下地说:“这家伙把这个地方整得才叫人难过呢,所以他死了我一点不同情。” 多年来的婚姻已经将玛丽·格兰特好斗性格的棱角给磨平了,而且即便她想要表达某些意见,也不会有机会。叫格兰特夫妇吃惊的是,早餐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苏珊·查尔斯顿顾不上敲门就兴冲冲地闯了进来。布罗迪的报纸落在了荷包蛋上,眼睛盯着一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苏珊。 “对不起。”苏珊慌张地说,“请您看看这个吧。”她把一个马尼拉纸大信封塞给了爵士。信封正面写着名字和地址,还有“私人”和“保密”的字样,分别用粗签字笔标在了信封的上下两端。 “到底有什么事不能等吃完早餐再说?”他一边说,一边把两根手指伸进信封,拿出一张对折了两次的纸。 “就是这个。”苏珊指着那张纸说,“我看好后把它放回了信封,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见。” 格兰特不耐烦地哼了一声,随即把纸打开了。那似乎是一张宣传一出恐怖木偶戏的广告海报。一个黑白色的木偶杂耍人正在舞台上牵引着一组包括了一具骷髅和一头山羊的木偶。这令爵士想起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的据说为希特勒所痛恨的图画。他思索着,眼光却落到了海报的底部。本应该写明演出细节的这片区域却传达了完全不同的信息。 您贪婪无比的资本主义剥削经营方式即将受到惩罚。我们绑架了您的女儿和外孙。如果还想见到他们,那就按我们说的做。不要报警,像往常那样打理您的生意。我们监视着您呢,不久就会同您联系。 “这是有人在恶作剧吗?”格兰特一边说,一边把海报甩到餐桌上,推开椅子站起来。玛丽抓过海报,仿佛被烧到手指一般又立即扔掉。 “哦,老天哪!”她倒抽一口气说,“布罗迪?” “鬼把戏。”爵士说,“哪个小杂种想吓唬我们。” “不是。”苏珊说,“不止这些。”她捡起落在地上的信封,抖出一张宝丽来快照,一声不吭地递给了格兰特。 爵士看到自己的独生女被绑在了一把椅子上,嘴上斜绷着一条封箱带。头发乱糟糟的,左脸颊上说不清是一团污泥还是被人打肿了。在她和镜头之间是一只带了手套的手,手里拿着前一天的《每日纪录》报。爵士双腿一软,瘫坐在了椅子上,他不停地眨着双眼,想要恢复神智。玛丽伸手向他讨照片,但爵士摇着头把照片死死地贴在胸前。“不,玛丽,不。” 好一阵沉默之后,苏珊开口道:“您需要我做什么?” 格兰特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心里感觉的是什么,嘴上想说的又是什么。他整个人仿佛吸了毒一样有一种不由自主的灵与肉的疏离感。他向来能控制自己的一言一行,周围发生的事情也从不会脱离他的掌控。眼下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已许久没体验过了,因而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需要我打电话给警察局长吗?”苏珊问。 “海报上说不要。”玛丽说,“我们不能拿卡特里奥娜和亚当的性命去冒险。” “去他们的吧。”格兰特用平常的语调说道,“我可不买一群无政府主义者的账。”他奋力直起身子,以破釜沉舟的意志来抵抗啮咬着内心的那份恐惧。“苏珊,打电话给警察局长。把情况告诉他,跟他讲我要他派出最没有警察样子的最优秀警察,我要他一个小时后到我的办公室。我现在就去办公室,如果他们正在监视我的话,我要像往常一样打理生意。” “布罗迪,你怎么能这样?”一脸煞白的玛丽说,“我们得按他们说的做。” “不,我们不能那么做。但是表面上得按照他们的指示。”此刻他的嗓音有了力度。盘算好了计划的开端令他有了恢复常态的力量。如果他能让自己相信他眼下所做的一切对解决问题有帮助的话,他就能克服心中的恐惧感。 “苏珊,你着手办吧。”他边说边走到玛丽身边拍拍她的肩膀。“不会有事的,玛丽。我向你保证。”此刻看不到妻子充满疑虑和恐惧的脸该多好啊!因为除了替妻子排忧之外,自己的那份焦虑就已经够他受的了。 法夫郡,迪萨特。 如果换了别人,在等待警察的时间里一定是来回踱步,坐立难安。可是布罗迪·格兰特却从来不会在这种徒劳无益的举动上浪费精力。他坐在办公椅上,背对着办公桌,这样便能望到从福斯海峡到波维科洛山和潘特蓝兹山的壮丽景色。他的目光越过如点刻图画般灰色的海水,为的是让警察到来之后能不浪费哪怕一秒钟时间。他讨厌浪费,哪怕那被浪费的东西能追回来也不成。 同往常一样与爵士一起开工的苏珊穿过分隔爵士办公室和秘书办公室的门进来了。“警察来了。”她说,“要我把他们带到这儿来吗?” 格兰特把椅子转回来。“是的,带过来,我和他们单独谈。”爵士注意到了对方脸上的惊讶之情。以前爵士的秘密总绕不过她这里,她知道的甚至比玛丽还多。但是这次,爵士要把知情者的圈子缩到最小,哪怕苏珊都被排除在外。 苏珊把两名身着画匠工作服的男人领进屋子,把门关上后离开了。格兰特对警方的策略感到很满意。“谢谢两位这么迅速就赶来了,而且办事如此谨慎。”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两个人。看起来两人的年纪尚轻,似乎不足以当此大任。年纪稍大的那一位,长得精瘦、黝黑,也许才三十五六的样子。另一个皮肤白皙、红润,也就二十八九的样子。 黑皮肤的警察首先开口。让格兰特意外的是,这名警察的自我介绍居然直接针对他心里的顾虑。“我是詹姆斯·劳森督察,”他说,“这位是伦尼警员。局长私底下向我们两个讲了情况。也许您觉得我年纪还太轻,不足以担当此类任务,但是我要告诉您,警局指派我完全是因为我的履历。去年东法夫郡队一名球员的妻子被绑架了,我们在没有任何伤亡的情况下把这件案子解决了。” “我不记得听说过这件案子。”格兰特说。 “我们一直秘而不宣。”劳森说,脸上掠过一丝自豪的笑意。 “难道法院没有开庭审理?你们怎么能对媒体保密呢?” 劳森耸耸肩。“绑架者供认不讳,媒体还没关注之前整件案子就了结了。法夫郡的警方在操控舆论方面还是挺有办法的。”他脸上又浮现出一闪而过的笑容。“所以,您明白了吧,爵士。我有处理类似案件的经验。” 格兰特审视了他好一会儿。“我很高兴你这么说。”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镊子,小心翼翼地移动他之前覆盖在那张索要赎金的海报之上的白纸。“这是今天早上寄来的,还有这个。”他一边说一边夹住边缘,把照片翻过来。 劳森凑近身子,仔细地研究着,“您肯定这是您女儿?” 听了这话,强作镇定的格兰特有些失态地说:“你觉得我会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吗?” “不,爵士。我只是照惯例问一声,我得确定您的答复是肯定的。” “我很肯定。” “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劳森说,“您最后一次见到女儿是什么时候?” 格兰特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在两个礼拜之前,她带着亚当来看我们。她妈妈可能在这之后还见过她或通过电话,你知道女人总是这样。”他突然感到内心一阵剧痛。他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真正令他后悔的是这些所作所为在他和卡特之间制造了隔阂。 “我们想和您的夫人谈谈。”劳森说,“知道她们俩什么时候见过面对案情会有帮助。” “卡特里奥娜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如果画廊关门的话,一定会有人注意到。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从那儿路过。‘营业’或‘关门’的牌子她不会随便挂的。”他冷冷地一笑——勉强的笑,“打理生意她很有脑子。”说完,他拿过一个笔记本,随手写下卡特里奥娜的画廊的地址和路线。 “当然。”劳森说,“但是我相信您一定不希望绑匪得知您寻求我们的帮助。” 格兰特为自己的愚蠢之举而感到吃惊。“对不起,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我……” “这是我的职责。”劳森的口气中充满关切,“您大可放心,警方不会进行任何引起绑匪怀疑的取证工作。如果我们无法通过自然途径了解到情况,那我们不会深究下去。卡特里奥娜和亚当的安全是首要任务,这一点我向您保证。” “我正需要你这样的保证。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格兰特此刻又恢复了常态,但是依然感到有些心绪不宁。 “我们会在您家的电话中安装窃听器。我想让您去卡特里奥娜的家一趟,这也是绑匪们希望您这么做的。您必须代替我们去查看她家里的情况,只要有任何异常的情况,马上记下来。您必须带个公文包去,这样万一看到桌子上有两个杯子,您就带一个回来给我们。我们还需要一些卡特里奥娜使用过的物品,以便提取她的指纹。梳子就可以,这样我们还能得到她的头发样本。”劳森听起来急不可待。 格兰特摇着头说:“你们还是请我太太干这事儿吧,我这个人观察力不强。”他不愿承认自己只迈进过卡特家门一次,而且还是很勉强的一次。“她一定会很高兴自己有事儿干的,让她感觉自己能派上用场。” “也好,我们会请她的。”劳森拿笔拍打着海报。“从表面迹象看,这像是一次带政治目的的行动,而不是私人恩怨。我们会查一查哪些组织有能力和决心来策划这样一起案子。但是我还得向您求证一件事,您和哪个特殊利益集团有过节吗,或许某个组织里一些鲁莽的小角色会觉得绑架是个不错的主意。” 格兰特在等候警察的时候已经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过节大概是在一年前,我同一个‘护鲸’组织有过一些摩擦。我在黑岛上开发一个房地产项目,他们说这会对默里湾的一些海豚的生活区域产生负面影响。当然,这纯属无稽之谈。他们试图阻挡施工队伍,用的是老掉牙的伎俩,躺在挖掘装载机前面,有一个人受了伤。这都是他们的过错,当局就是这么判定的。这事儿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们一伙人夹着尾巴逃走了,我们的项目继续进行。海豚依然自由自在地生活。” 劳森仔细听着他的话。“不过,我们还是得核实一下情况。”他说。 “查尔斯顿保留了所有资料,她会告诉你们所有需要掌握的情况。” “谢谢。我还得问问,您能想到任何一个与您或您的家人有私人恩怨的人吗?” 格兰特摇摇头。“我这辈子惹过不少人,但我不认为他们会激愤到做出这种事情。这么做当然是为了钱财,不是要泄愤。人人都知道我是苏格兰最富有的人之一,这不是秘密。我认为这件事的动机就在这里。几个杂种想拿一点我辛苦挣来的汗水钱,他们觉得靠绑架就能搞到手。” “有可能。”劳森表示同意。 “不光是有可能,基本就是事实。如果让他们得逞,那我可该死。我要把亲人救回来,而且是在自己寸步不让的情况下救回来。”格兰特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两名警察不由得一惊。 “这就是我们来这儿的原因。”劳森说,“我们会竭尽所能按照您的意图办案。” 格兰特信心十足地说:“我也要求你们必须如此。” 2007年6月29日,周五,罗斯威尔城堡 听到格兰特叙述那场变故后第一个早晨发生的情况,凯伦与别人的感觉一致,绑票是针对格兰特的。没有人想到该事件中真正的受害者不是格兰特而是他的女儿。“卡特里奥娜同别人结下过梁子吗?” 格兰特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说:“卡特里奥娜?她怎么会与人结梁子?她是个单身母亲,是个搞玻璃艺术的行家。她那种生活的人不会与人交恶。”说完他叹了一声,紧闭双唇。 凯伦暗示自己不要被爵士的态度所左右。“抱歉,我的表达方式有点问题。我是想说,她有没有伤害过某人?” 这下子格兰特满意地轻点一下头,好像凯伦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通过了他的考验。“孩子的父亲,他被伤害了。但是我从未想过他会参与绑票,你们警方也没有查到任何证据,表明案子与他有关。” “您是在说弗格斯·辛克莱尔吗?”凯伦说。 “还能有谁?我觉得你该好好做做准备工作,然后才来调查。”格兰特斥责道。 凯伦开始同情那些不得不忍受布罗迪·格兰特坏脾气的人了。有此种遭遇的人恐怕不止自己一个吧。“案子的档案里只提到过辛克莱尔一次。”她说,“根据格兰特夫人的证词,辛克莱尔被推定为亚当的父亲。” 格兰特哼了一声。“推定?除了他,还有谁是孩子的父亲,他们俩断断续续地来往了好多年。你说只提到过一次,是什么意思?一定不止一次,警察还去奥地利找过他。” “奥地利?” “他在那儿上班,是个不错的地产经纪。后来他还去过法国和瑞士工作,四年后还是回到了奥地利。苏珊可以把详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们。” “您还专门为他建立了档案?”这种事并不稀罕,凯伦想。 “没有,督察。告诉你吧,我从来不相信辛克莱尔有胆量干这事儿。所以我干吗还要为他建立档案?我得知辛克莱尔住处的唯一原因是他的父亲仍是我的守园人。”格兰特摇着头说,“我不相信这些情况档案里没有记载。” 凯伦也是这么想,但却不愿承认。“就您所知,卡特里奥娜还得罪谁了?” 格兰特的脸一下子白了,就像他的头发一样。“只有我,督察。看,从这条新线索被发现的地点来说,这件事显然同卡特的私人生活无关,而是出于政治动机。这与我代表的利益集团有关,与卡特伤害过什么人无关。” “那么,这张海报是在哪里找到的?”菲尔问。凯伦很感激菲尔能及时插话。每当问讯有陷入僵局的危险时,菲尔总能适时插进来,把谈话内容扳回正轨。 “在托斯卡纳一幢毁弃的别墅里。很明显,那地方有人占用了。”他用手指了指在场的那名记者,“这也就是里奇蒙德小姐也在场的另一个理由,是她发现这张海报的。毫无疑问,你一定想和她谈谈。”他指着海报说,“你也一定想带走这张海报吧。我想你们一定会对它做些检查。而且,督察……?” 凯伦调整了一下呼吸,对付爵士居高临下的态度。“怎么?” “明天早上的报纸上我可不想看到有关今天的谈话。”爵士瞪着她,露出逼她回答的神情。 凯伦压住心中的怒火,想要找出一句既能表达自己想法又不至于引起误解的答复。此时的格兰特已是一脸催促的表情。“我们向媒体发布消息的内容和时间都是案件调查过程中的决定。”凯伦终于说道,“这种决定由我,或者必要时由我的上级来定。我理解这对于您来说也许很难接受,但是抱歉了,爵士。我们的决定完全是建立在我们想得到最佳结果的基础上。也许您并不认可,但是我恐怕您无权干涉。”说完,她顿了一会儿,料想对方定会暴跳如雷,可事实并不如此。她猜测也许爵士会把对她的怒火撒到“杏仁饼”或是“杏仁饼”的上级那里。 相反,格兰特朝凯伦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你,督察。我的全部要求就是你事先和这位里奇蒙德小姐打个招呼,这样我们好赶在媒体那帮人之前做好准备。”他用手梳着那一头浓密的银发,动作娴熟得很。“我十分期待这一次警方能查明真相。如今的刑侦学这么发达,你们应该比那会儿的劳森督察干得更出色。”说完他转过身子,表示谈话就此结束。 “我还要再问您几个问题。”凯伦说,打定主意不让对方掌握谈话的主动权,“如果卡特里奥娜没有和人结过梁子,那您一定能想到几个她的朋友,可以协助我们的调查。下次如果我还要和您谈谈,帕哈特卡警长会通知您的。还有,里奇蒙德小姐?” 里奇蒙德转过脸笑着说:“我任凭您的吩咐,督察。” 至少这儿还有人知道和警察谈话该是个什么样子。“今天下午我想和你在我的办公室谈谈。四点钟行吗?” “在这儿谈有什么问题吗?现在谈不行吗?”格兰特说。 “负责调查的是我。”凯伦说,“我会以我认为适合的方式来开展行动。因为同时还有其他正在进行的调查,所以今天下午在我的办公室是最适合的。好吧,如果没别的事我们就告辞了。”说完她站起来,注意到格兰特夫人脸上带着被逗乐的表情,苏珊·查尔斯顿则带着愠怒的神情。格兰特爵士本人则依然表情凝重,犹如一尊雕塑。 “没事儿,苏珊,我来送两位警官出门吧。”格兰特夫人一边说,一边急忙起身,趁苏珊收敛怒容之前向门口走去。 两名警察随爵士夫人走过厅堂时,凯伦说道:“您一定很难受吧!” 格兰特夫人侧转身,继续朝前走着,带着对家中的地形熟门熟路的神情说,“你为什么这么说?” “看着自己的丈夫再次回忆起那一场变故,如果换了是我,我一定不愿意看到自己关心的人有这样的遭遇。” 格兰特夫人有些不解。“那场变故每一天都萦绕在他的心头,督察。也许外表看不出来,但他一直没能走出来。有时候,我看到他的目光落在我们的儿子亚历克身上,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想,如果亚当还在,会是个什么样子。也一定在想这些年他所失去的东西。如果能有什么新的东西可以让他分神,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说完,格兰特夫人又背过了身子。凯伦惊讶地留意到菲尔眼中那愤愤的目光。 “但是,如果您不希望我们找到生还的亚当的话,那您也太不近人情了。”菲尔说,他的语气尽管轻松,但表情却阴沉。 格兰特夫人停下脚步,猛地回转身,双眉下坠,脖颈处升腾起一片粉红色。“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我想您很清楚我的意思,格兰特夫人。我们找到亚当,那您的儿子就不是布罗迪的唯一继承人。”菲尔说。充当调查过程中的出头鸟可真需要勇气啊,凯伦想。 格兰特夫人的表情仿佛是要抽对方一耳光。凯伦观察到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显然是在竭力压抑心中的怒火。最后,爵士夫人还是恢复了彬彬有礼的仪态。“事实上,”她说,吐字清脆而紧凑,“你的思路完全错了。布罗迪不懈地追查外孙下落的执着,让我对亚历克的未来更加安心。一个对于自己骨血有着如此关爱之心的人又怎么会亏待自己的儿子呢?不管你怎么想,警长先生,布罗迪的执着让我满怀希望,丝毫没有焦虑感。”说完她迈开步子,走到门边,特意替二人把门打开。 身后的门一关上,凯伦就说:“天哪,菲尔,为什么不把你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呢?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抱歉。”菲尔替她打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这是他从不推卸的绅士之举。“我可受不了那些拖泥带水的玩意儿,我只是想用最激烈的方式来得到最直白的回答。” 凯伦咧嘴笑着说:“而且你也的确这么干了。我只是希望不要因为我们咄咄逼人的态度而影响到警局的声誉。” 菲尔哼了一声。“你凶悍起来也不赖嘛。‘负责调查的是我’。”他并无恶意地模仿凯伦的话。 凯伦坐上了车。“是呀。我幻想自己负责这件案子。只要幻想不破灭,感觉还真挺好呢。” 诺丁汉。 马克·霍尔尾随费米·奥提托走向诺丁汉植物园里的中国钟塔,虽然眼前的雨幕挡住了视野,但霍尔仍能领略到整座植物园的魅力。费米·奥提托到底还是流露了自己的感情,但并非是马克意料中的那一种。 比起弗格森和弗雷瑟,洛根·莱德劳更反感见到霍尔和奥提托。他不仅把两人拒之门外,还声称不愿意把已经告诉米克·普兰蒂斯女儿的话再唠叨一遍。“生命太短,我可没精力重复同一件事。”他只留下一句话,就把门关上了。 奥提托气得满脸发紫,仿佛一棵腌过的甜菜,鼻子里不停地哼着粗气。她双手握拳,一只脚已然后撤,做出踢门的姿势。这种粗暴的架势可真不像平常的她。马克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胳膊上,“算了,费米。这是他的权利,他可以选择不理睬我们。” 奥提托猛地一转身,整个人都气得缩成一团。“不能让他这样。”她说,“他必须接受问讯,拒绝回答我们的问题可是违法的。那就是犯罪。” “他是证人,不是犯人。”觉察到她激烈的反应后,马克说道,“入职培训时教官就教过我们,取证要获得对方同意,不能威逼。” “不对。”奥提托说,一边气哼哼地走回警车。“他们要求我们破案,但又不配合我们的工作。他妈的他以为自己是谁啊?” “他就是个抱着陈腐观念看待警察的家伙。你没看过80年代的新闻报道吗?骑警们攻击罢工纠察队,好像自己是哥萨克轻骑兵一样。如果我们还是那样动不动就挥舞警棍,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所以莱德劳先生不理我们一点也不奇怪。” 奥提托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他有什么好隐瞒的。” 在从伊恩·麦克伦南的家出发穿过整个城市去植物园的路上,奥提托一直生着闷气。马克走到她身旁,“这回让我来,好吗?”他说。 “你觉得我不能采访证人吗?” “不,我没那么想。但我更了解那些当过矿工的家伙,知道他们是一帮雄赳赳的莽汉。刚才你已经见识过弗格森和弗雷瑟了——他们可不会好声好气地回答你的问题。” 奥提托突然停下脚步,猛地把头一仰,让雨水像冰冷的眼泪一般淌下脸庞。她直了直身体,叹气说道:“好吧,姑且将就他们的脾性吧。”接着迈开步子,此刻她的脚步稳健、轻松了许多。 走到中国钟塔之下,两人发现两个身穿工作服的中年男子正躲在那里避雨。大风裹挟着雨滴四处飘散,支撑着华美屋顶的几根细柱几乎起不到遮蔽风雨的作用,但好歹算是聊胜于无,已经比完全暴露在风雨之下好了许多。“我在找伊恩·麦克伦南。”马克说着目光从这几个人身上扫过。 “我就是。”身材矮小的一个应道,被晒成棕褐色的脸上一双蓝眼睛闪着光芒。“你是谁?” 马克介绍了两人的身份。“我们能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茶吗?” 那两人互相看看。“我们俩本来要修剪花坛呢,现在看来只好作罢,我们现在要回到暖棚里去。”麦克伦南说,“这里附近没有咖啡馆,但是你们可以跟我们一起来,我们能在暖房里煮几碗茶喝喝。” 十分钟后,几个人挤在了一座大暖棚后方的角落里,远处的几个园艺师正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等到发现并没有出现特别状况时,也就不怎么在意了。暖棚里有一股浓重的腐质土壤味道,这让马克想起了祖父家田里的牲口棚。伊恩·麦克伦南把双手拢在一把茶壶上,等着两位警察的问话。他并未显露出惊讶的表情,也没有开口问对方为何到此。马克怀疑他事先已从弗雷瑟和弗格森那里得到了消息。 “我们想和你谈谈米克·普兰蒂斯的事情。”马克说。 “谈他什么?我们到了南方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麦克伦南说。 “其他人也都没见过他。”马克说,“大家都认为他同你一起到南方来了,但是我们今天了解到的情况并非如此。” 麦克伦南挠了挠头顶上又粗又短的银色头发。“啊,是呀。我听说纽顿村里的人当时是这么想的,这也说明那里的人总把事情往坏处想。米克根本没和我们一起出走,我不明白为什么认识他的人会这么想。” “你没向他们辩解吗?” “辩解有用吗?在他们眼里,我就是矿工队伍里一个下三滥的工贼。无论我替谁辩护,纽顿村的人根本不会相信。” “老实说,倒不是那里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乱下结论。米克的老婆在丈夫出走后断断续续地收到寄给她的钱,盖的是诺丁汉的邮戳。这也是当地人相信米克做出旁人意想不到之举的主要原因。” “这我就无法解释了。但是,我要告诉你:说米克当工贼,就像说他爬上了月亮一样不可思议。” “所有人都这么想。”马克说,“但是人一旦被逼到了绝境,往往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而当时的米克正好深陷绝境。” “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吧。” “你不就是这种情况吗?” 麦克伦南低头盯着杯中的咖啡。“没错,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懊悔不已。但是当时我老婆已经怀了第三个孩子,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再让第三个孩子过那种生活,所以我就铤而走险了。临走时我同米克说过。”麦克伦南抬头瞟了一眼马克。“我们俩是好朋友,他和我,上学时我俩就在一块儿。我要向他解释我为什么会选这条路。”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他说能理解我的动机,还说自己也曾想过出路,但是觉得他不能去做工贼。我不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但我肯定他不会再做矿工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失踪的?” 麦克伦南皱起眉头,思忖片刻。“这就难说了。我想也许是我老婆搬过来的那会儿吧,那大概是二月份的时候,但也有可能是在更晚一些。我老婆在威姆斯还有亲戚。我们没回过那里,因为那里不欢迎我们。那里的人记忆的事情可长了,你懂吧?但是她家的亲戚一直与我们保持联系,有时候也上这儿来看看我们。”说到这里,一丝歉疚的笑容掠过他的脸庞。“我老婆的侄儿,在这里的大学读书,刚念完二年级,时不时地到我们家吃顿晚饭。所以,你说得对,我的确听说米克失踪了,但我真的不能肯定是什么时候得知的。” “你觉得他会去哪里?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迫不及待的马克已然忘记了一次仅提一个问题的原则了。麦克伦南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 “你们为什么突然之间对米克感兴趣了呢?”麦克伦南说,“这些年从来没人打听过他。眼下究竟出什么事了?” 马克向他解释了米莎·吉布森为何终于来警局报告父亲的失踪。麦克伦南在位子上挪了挪身子,咖啡溅到了手指上。“可真要命啊!我还记得米莎小时候的模样呢。我很想帮助你们,但我真不知道米克去了哪里。我已经说了,自从离开纽顿村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的影子。” “你收到过他的信吗?”奥提托插嘴问道。 麦克伦南瞪了她一眼,饱经沧桑的脸上一派无动于衷的表情,仿佛是拉什莫尔山上的石雕一般。“别揪我的小辫子,姑娘。没,我没收到过他的信。从我来到这里的那天起,米克·普兰蒂斯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这也正是我所期盼的。” 马克想要缓和双方的谈话气氛,便不无同情地说道:“我懂。但是你觉得米克后来会怎么样呢?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也许只有你能回答这个问题。” 麦克伦南摇着头说:“我真的不知道。” “你就大胆猜猜吧。” 麦克伦南又挠起了头发。“我觉得吧,他是和安迪一起出走了。他俩一定是觉得受够了,于是找了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一种崭新的生活,就是这样。” 马克想起了档案里记载的普兰蒂斯那位好友的名字,但是档案里并未提及两人是一起出走的。“他们会去哪里呢?又怎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麦克伦南敲着鼻翼说道:“安迪是个共产党,你知道。那会儿也正是瓦文萨和团结工会在波兰大行其道的时候,我一直认为他俩一定是去了那里。波兰有数不尽的矿井,在那里干也不会叫人以为是在做工贼。从此也就不再烦恼了。” “波兰?”马克觉得自己急需补补20世纪政治史的课程。 “当时波兰人正试图推翻共产主义集权制度。”奥提托利落地解释道,“并用工人社会主义取而代之。” “那儿正是安迪中意的地方。他一定说服了米克和他一道去波兰,所以再也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因为他们躲在铁幕之后的矿井里了。” “可现在铁幕早就灰飞烟灭了。” “是呀,但是谁知道他们在那儿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也许他们结了婚,生了孩子,与以往的生活一刀两断了,如果米克在波兰有了新的生活,他一定不愿意原来的家人凭空冒出来,不是吗?” 马克突然有了一种灵光乍现,真相了然于胸的感觉。“那些钱是你寄的,对吗?你把钱装在信封里寄给珍妮·普兰蒂斯,因为你知道米克不能从波兰寄钱给她。” 背靠着半透明聚乙烯墙的麦克伦南的身形仿佛缩小了。他的脸扭曲成一团,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也变得几乎看不见了。“我只是想帮帮他们。我来到这儿之后,生活还不错。我一直很同情珍妮。因为米克没有勇气坚持自己的信仰,所以才让珍妮独自承受那糟糕的结局。” 麦克伦南的解释似乎有些勉强,马克在心里嘀咕。话说到这个地步,他本可以不再深究下去,毕竟这不是他的案子。但是他想充分利用这次机会,把自己现在的CID助手身份变成永久的刑警身份。因此眼下多费些力自然是少不了的。“你还有什么隐瞒我们的吗,伊恩?”马克问道,“米克不辞而别还有没有别的缘故?” 麦克伦南喝完咖啡,把杯子放下。那一双因为劳碌了半辈子而变得异常粗大的手不停地一张一合。看起来他的心中还有许多不吐不快的话。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现在想来,事情一点也不奇怪。死人是不会寄钱的。” 奥提托正要逼问麦克伦南,马克捏了捏她的胳膊,提醒她沉住气。她于是打消了念头,嘴巴抿成一条线,等着麦克伦南继续说下去。 最后,麦克伦南说:“这些话我可从来没对旁人提起过。现在继续保密也已经没有意义了。要知道,米克是工会里的名人,安迪是全国矿工协会里的全职官员,他是坐办公室的,同那里的领导层混得很熟。我肯定安迪把一些不该透露的秘密告诉了米克。”他一边说,一边懒洋洋地笑笑。“作为米克最好的朋友,他当然想做点什么来引起米克的注意。上学那会儿我们三个就同班。你也知道,只要三个人聚在一起,总有一个是领头的,剩下两个跟班的相互竞争,以便排挤掉另外一个。我们三个就是这样。米克站在我俩中间,调和矛盾。他也擅长此道,总能想到办法让我们两个愉快相处,不让任何一方占尽上风。当然,每次和平共处的时间总不长久。” 马克注意到麦克伦南在回忆早年那轻松愉快的日子时脸上松弛的表情。“我懂你的意思。”他轻声说道。 “不管怎样,我们一直是最好的伙伴。我,我老婆,加上米克和珍妮两个经常一起活动。米克和安迪会一起踢足球。我刚才说过了,他很善于让我和安迪觉得自己身上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所以,在我来到诺丁汉的几个礼拜之前,我俩又聚了一天。我们沿着迪萨特港口散步。他竖起画架子,开始画画,我则在一旁钓鱼。我把出走的计划告诉了他,他劝我打消这个念头。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事,于是就问他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麦克伦南顿了一下,粗壮的手指不停地摩擦着。 “是什么事儿呢?”马克一边问,一边凑上前去,把奥提托排挤在对话的空间之外,让谈话成了那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情。 “他说工会里的一个全职官员挪用了钱财。”说完麦克伦南把眼睛盯住马克。马克能觉察到他话语中的那种背叛的语气。“当时我们都快饿死了,而盟友中却有人中饱私囊。这种事情在当下看来可能没什么稀奇的,但在当时,我的确是相当震惊。” 1984年11月30日,周五,迪萨特 一条鲭鱼咬住了鱼钩,可是伊恩·麦克伦南却没有在意。“你开玩笑的吧。”他说,“不会有人这么干的。” 米克·普兰蒂斯耸耸肩,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钉在画架上的画纸。“你不一定非要信我,但据我所知确有其事。” “你一定是搞错了,没有哪个工会官员会偷我们的钱。这种事不会在此地发生,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麦克伦南看上去简直要哭了。 “我只是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你。”米克一边说,一边在画纸上拂了一笔,在视平线上留下一道模糊的色带。“上周二我去了矿区办公室。安迪让我过去帮他整理一些福利申请表,所以我有机会翻阅我们提交的申请书。如果我把自己读到的关于工友们艰苦生活的内容告诉你的话,你一定会心碎的。”他一边说一边洗画笔,在口袋大小的调色板上加了一种灰中带绿的颜料。“我在大间旁的小间里翻了翻这些申请信,而安迪就在旁边的大间里。这时,有个从卢丁林克斯来的女人走了进来。一身花呢套装,滑稽的马海毛贝雷帽,总而言之就是那种帮农民筹措善款却又挥金如土的女慈善家。她说她曾同人在高尔夫酒吧商量筹集了两百三十二英镑,帮助那些参加罢工的矿工及其家人。” “这很好啊。”麦克伦南说,“找我们总比找撒切尔那帮人管用。” “没错。所以安迪向她说了声谢谢后她就走了。可是眼下我却不知道这笔钱去了哪里,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钱没有进保险箱。” “哦哟,得了吧,米克。这也没什么。也许你们那里的人把钱直接交给了分会那边,也有可能存了银行。” “是呀,没错。”米克一本正经地笑笑,“就像有资产监管会的人跟在屁股后头的时候,我们把钱存进银行一样。” “道理是一样的。”麦克伦南有些生气地说。 “看呐,如果事情真那么简单,我也不会那么烦心了。可是远远不止呐。安迪的分内工作就是把从各个渠道流进来的捐款进行汇总。所有的钱都应该从他那里流到全国各地的分会。我不知道这些钱的去向究竟如何,是以施舍物的形式分发给我们呢,还是通过瑞士的银行账户由总工会主席处置。但是,只要有人募集到了钱款,都必须告知安迪,由他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 麦克伦南点点头。“我还记得今年夏天我们在大街上募集到捐款后我也告知了他。” 米克停顿片刻,目光投向海陆交接的地方。“一天晚上我到安迪家里,看见那个记录本放在桌子上。趁他上厕所的工夫,我瞥了一眼,发现从卢丁林克斯募集来的款项没有记录。” 麦克伦南猛地一拉钓线,鱼竟被他甩脱了钩子。“该死,”他重心不稳,险些跌倒。“也许是安迪漏掉了。” “我也希望事情就这么简单,但不是。那个本子上最后记录的项目的日期是那笔钱进来后的第四天。” 麦克伦南把鱼竿扔在脚边的石板上。他感到涌出来的泪水刺痛了眼睛。“这可真丢人啊。你想让我为逃往诺丁汉而感到羞耻吗?到了那里,至少我还能靠诚实的劳动挣点心安理得的钱,不用去偷钱。我可真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 “我也不相信。但是还能有别的解释吗?”米克摇着头说,“而且这家伙同时还有工资拿呢。” “这人是谁?” “现在不能说,等到我决定怎么处理后再告诉你。” “你该做什么是很清楚的事。你必须告诉安迪,如果事出有因的话,那其中缘由他一定知道。” “我不能告诉安迪。”米克反驳说,“天哪,有的时候,我真想抛开这一切不管不问,在自己和所有的麻烦之间划清界限,然后找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他摇摇头,“我不能告诉安迪,伊恩。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很抑郁,如果眼下告诉他,真会把他逼疯的。” “嗯,那就和别人说说,比如分会里的人。你一定得把这混蛋揪出来。他是谁?告诉我。再过几个礼拜我就要离开这儿了。我不可能把这事说给别人听的。”麦克伦南觉得一定要了解米克内心的挣扎。这又是一件能让他感到自己正确的事情。“快说,米克。” 大风把米克的头发吹进了他的眼睛里,让他没有看清麦克伦南一脸急不可待的神情。但是麦克伦南想要为他分担痛苦的要求仍是如此强烈。 米克把头发朝后一甩,看着伙伴的眼睛。“本·利基。” 2007年6月29日,周五,格伦罗西斯 凯伦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有些意外。诺丁汉的警队不仅把调查工作进行得有板有眼,而且费米·奥提托警官还以破纪录的速度打出了一份报告,并发了电子邮件过来。说真的,凯伦想,如果换了是自己,也一定能干得同样出色。有了自己和同事挖掘出来的这些高质量情报,CID组里无论哪个警员都会迫不及待地想要充分利用。 而在凯伦这里同样也有可以充分挖掘的情报,奥提托和她的同事发现了那个给珍妮·普兰蒂斯寄钱的搅浑水的家伙。更为关键的是,奥提托还打听到了谁最乐意米克·普兰蒂斯人间蒸发。 在很多地方,人们感觉到工会越来越不受欢迎,这种感觉与日俱增。暴力事件层出不穷,难以计数,很多时候还不是警察与罢工者之间的冲突。当时,米克·普兰蒂斯可能已经感觉到自己玩起的那把火引到了他本人身上。如果当面向本·利基摊牌;如果本·利基的确手脚不干净;如果安迪·克尔因为与米克和本的私人关系被卷进了这件事,那么这两个人在同一时间的失踪绝对有某种人为的动机在其中。也许安迪的妹妹说得对,他并没有自杀。也许米克·普兰蒂斯和安迪·克尔都倒在了一名——甚至几名——不择手段想要保住一个贪腐工会官员名声的凶手脚下。 想到此,凯伦不寒而栗。“想象力太丰富了。”她不知不觉地念叨。 “你说什么?”菲尔皱着眉头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到了凯伦身上。 “对不起,我只是在告诫自己不要想得太离谱。但是,如果这个叫费米·奥提托的警员想到北边儿来干的话,我会立马让她和‘薄荷糖’互换岗位,恐怕这还会让‘薄荷糖’掉眼泪呢。” “这倒也没什么。”菲尔说,“对了,你在这儿做什么?你不是应该去找可爱的里奇蒙德小姐吗?” “她给我留了言。”凯伦看了一眼手表,“说过会儿就到。” “什么事耽搁了?” “显然是因为自己写的一篇文章和报社的律师有话要说。” 菲尔啧啧地说,“跟布罗迪·格兰特一个样儿,还是把我们当仆人一样看待。也许你也该让她好好等等。” “我可没空玩这种把戏。给,看看这个,我画线的那一段。”她把奥提托写的报告递给菲尔,等着他读完。他刚把目光从纸上抬起,凯伦就说:“米克·普兰蒂斯离家12小时后,有人看见过他。当时他看起来有点不正常。” “奇怪啊,如果离家出走的话,为什么晚上他还会在附近出没。他到过哪里呢?后来又去了哪里?是不是在等什么人?”菲尔挠着下巴说,“我想不通啊。” “我也想不明白,但我们要力图查明真相。我会把它加到我的任务表中的。”她叹了一口气,“就放在‘和意大利警方好好谈谈’的下一栏中。” “我以为你已经和意大利那边谈过了。” 她点点头,“我已经同锡耶纳的一位名叫迪斯特凡诺的人聊过了,儿童保护组的皮特·斯宾克斯同他打过交道,那人的英语说得不错,但是他还需要了解更多的案情才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 “那么,你现在就等着星期一了?” 凯伦点点头,“是呀。他说星期五两点以后就别指望他们的办公室还会有人。” “要能打听出些什么就真了不起了。”菲尔说,“这倒让我想起问问,等你同安娜贝尔·里奇蒙德见了面之后,有时间喝上一杯吗?我晚上要去哥哥那儿吃饭,所以在这之前有空喝上一杯。” 凯伦有些为难。同菲尔一块儿喝上一杯,这主意真的很诱人,但是如果她离开办公室,就意味着大量的行政工作会因此而耽误很久。第二天早上她又来不及补做,因为两人要一块儿去山洞那边展开调查。她思考着是不是能溜出去一小会儿喝上一杯,然后再赶回办公室。但是她太清楚自己的性格了,只要离开办公室片刻,她就能找到各种理由让自己再也别回去处理那些纸面活了。“抱歉。”她说,“我还有些案头工作要做呢。” “那么,要不明天?我们可以在威姆斯的莱德餐厅共进午餐。” 凯伦笑着说:“你中彩票了吗?你知道那地方的价位吗?” 菲尔眨了眨眼说道:“我知道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六,那儿会有一顿特供午餐。明天正好赶上日子。” “好吧,就听你的。”凯伦又把注意力投向了自己的笔记,确保自己依然清楚要向安娜贝尔·里奇蒙德提出的问题。 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时,凯伦的电话响了。记者已经来到楼内。凯伦派了一名制服警把里奇蒙德领到米莎·吉布森曾经待过的问讯室,然后拿起文件下了楼。走进问讯室时,她看见证人正靠着窗户,盯着天空中那一片狭长的云朵。“谢谢你能来,里奇蒙德小姐。”凯伦说。<bdo>http://www?99lib?net</bdo> 对方转过脸来,真诚地笑笑,“就喊我贝尔吧。你能迁就我的时间,应该我谢谢你才是。”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房间那头的桌子边坐下,手指交缠在一起,显得很轻松。“希望没有耽误你的工作。” “我也希望如此。”她只应了这么一句。 贝尔的笑容很热情,但似乎又另有深意。“跟我说说吧,我觉得你的工作氛围和我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不过,我不得不说,这让我印象深刻啊。” 凯伦知道对方是在抛出诱饵,但是她依然一口咬住了诱饵。“哪方面印象深刻呢?” “布罗迪·格兰特的魅力。我可想不到自己会同送吉米·劳森进监狱的女人打交道。” 凯伦感到脖子上升起了一片通红,在别人眼里她的人品居然如此丑陋,她简直要暴跳如雷了。“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 又是一阵欢快诱人的笑声。“我觉得在你们警局,这可不是一个受欢迎的话题。如果警局里的人知道是你把三桩谋杀罪名加在上司头上,大家一定会人人自危的。” 她的话听起来仿佛是凯伦故意设了局让劳森来钻。事实上,等到指派她去调查这起耸人听闻的案子时,所有的证据都已齐全,只等她去发现了。一起二十五年前的奸杀案,两起为掩饰过去罪行的新谋杀案。如果这都不能将劳森绳之以法,那可真算得上是设局了。她很想把这一切都告诉贝尔·里奇蒙德,但她知道,这样会引出一件内容涉及她永远不想重新提起的旧事。“我已经说了,这事我们不谈。”贝尔仰起头,脸上露出在凯伦看来既懊悔又自信的笑容。也许贝尔认为自己并没有失败,获悉内情只是时间问题。凯伦暗暗觉得好笑,在这一点上这位记者完全想错了。 “那么,你想怎么做呢,佩莉督察?”贝尔说。 面对贝尔使出的招数,凯伦不为所动,摆出一副官腔,说道:“现在我要把你当成我的眼睛和耳朵,把你经历的一切有条不紊、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海报是怎么发现的,在哪里发现的,我要了解整个过程,以及每一处你能回忆起来的细节。” “故事开始于我那天的晨跑。”贝尔开始了叙述。凯伦全神贯注地听她复述着,还一边做着笔记,准备好听完后要问的问题。贝尔的讲述听起来很真诚,也十分全面,凯伦知道自己绝不能打断这位重要证人那行云流水般的叙述。她发出的唯一声音只有表示鼓励的“嗯嗯”声。 最后,贝尔的故事讲完了。“说实话,我很吃惊你一眼就认出了那幅海报。”凯伦说,“如果换了是我,可不一定认得出来。” 贝尔耸耸肩。“我可是记者,督察。这起案子在当年轰动一时啊。那会儿我也正好到了立志当一名记者的年龄,比一般人更关注报纸和新闻公报。我猜那幅图片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潜意识里了。” “但是,既然你明白这件案子的重要性,为什么不直接向警方报案,而是去找布罗德里克爵士呢?”说完,凯伦稍作停顿,让对方体会自己话语中的责备之意。 贝尔平静地解释说:“事实上有两点理由。首先,我不知道该找谁。我认为,如果找当地的警察,对方可能并不重视。第二,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浪费警方的时间。依我的看法,这张海报是仿造的。我想布罗德里克爵士那边的人一定能当场决定是否应该重视这条线索。” 圆滑的回答,凯伦想。她原本也没指望贝尔·里奇蒙德会承认是因为对布罗迪·格兰特提供的丰厚赏金感兴趣,才直接找到了爵士本人,也没指望她承认是出于能接触到最终的消息源的原因。 “很好。”凯伦说,“按你的判断,住在那幢别墅里的人走得很匆忙。而且你还说在厨房里有像血迹的东西。你认为这两者之间存在某种关联?” 贝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个我不能肯定。” “如果那血迹是旧的,或者根本不是血迹,那就有可能是房里原来就有的,比如说是椅子的油漆。” “哦,对。没错,我倒是没有往这方面想,因为我不觉得是房里本来就有的。血迹附近有一把打翻的椅子。”贝尔一边回忆当时的情景,一边缓慢地说,“有一部分血迹表明,有人曾想擦掉它们,但最后发觉那是徒劳的。地面是石板铺成的,而不是地砖。所以血迹被石头吸收了进去。” “屋里还有其他海报或别的印刷品吗?” “我没看见,因为我没有搜过。说实话,我一看见海报就惊呆了,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别墅。”说着她笑了一声,“看来我还不算是个无所畏惧的记者。是吗?” 凯伦并没有就这个问题搭理她,“海报让你惊呆了?不是血迹?” 贝尔又静下来想了想,“要知道,我可从来没遇上过这种事。你说得对,是那张海报,不是血迹。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2007年6月30日,周六,东威姆斯 自凯伦上次来过后,海堤已被翻新过。她特意来了个早,以便能在村子里地势较低的地方走上一圈。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同小伙伴们时不时地沿着浅滩散步。她记得走到底曾有一片破败荒凉的区域。可如今这里看上去整齐洁净,旧屋被粉饰成白色或红沙岩色,而新屋仿佛是昨天刚刚建成的。圣玛丽教堂也被改建成私人建筑,避免了被遗弃的命运。多亏了欧盟利用当地坚固的石料建造了这座海堤,使得福斯湾安然地处在汪洋的北海边上。 她沿着贝克凯克斯路走着,想要呈现出优雅的姿态。牧师生活区后面的林地已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新屋,式样同那些旧工厂类似。没有了矿区的卷扬机和砰砰的作业声令眼前的这座城市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如果事先不知道置身何处的话,她一定认不出这个地方。 然而,她必须承认这座城市正在进步。人总是很善于怀念过去的日子,忘记了老百姓曾经不得不在骇人听闻的条件下讨生活。他们还是经济奴隶,因为贫苦,只能在当地的商店买东西。即便是为了成员的福利而组建起的合作社,里头商品的价格也比柯科迪商业街上的货物贵了许多。生活是艰难的,唯一的补偿就是互帮互助的社区精神。被剥夺了这种精神,对珍妮·普兰蒂斯一定是致命的打击。 凯伦转过身面对着停车场,目光顺着海岸落在一片斜纹的红沙岩峭壁上,那里就是悬崖底部一连串幽深洞穴的入口。在她的记忆中,这些岩洞本来与村落相隔,但是如今,挨着科特洞穴的山体外侧建起一排房子,近旁还有告示板,向游客介绍这些洞穴长达五千年之久的居住史。皮克特人在此住过,盖尔人曾将这些洞穴用作铁匠铺和玻璃工厂。杜尔洞穴的后壁上还留有坑坑洼洼的鸽子窝。岁月悠悠,这些洞穴的用途也越来越广,私密的政治会议、雨天的家庭野餐会,还有情人的幽会等等。凯伦没来过这里和男孩子们鬼混,但她认识的几个女孩子的确想过这种事情,而且也付诸了实践。 往回走的路上,凯伦看到菲尔的车出现在柏油马路和海滩小径的交界处。她走到停车场的时候,菲尔身旁走来一个高个驼背的秃顶男子,身上穿着一套中产阶级的衣服。高科技的面料上,除了拉链就是口袋。从小到大,凯伦身边从来没有为散步而配置专门衣服和靴子的人。要散步,随便套一件衣服就上街了,到冬天就再加一件。但是即便天气恶劣,也阻挡不了人们在晚饭前走上那么八九英里。 凯伦提了提神,向两人走去。有时候她认为自己的想法居然和祖母类似,这让她惶恐不安。菲尔把那个男子介绍给了凯伦。他叫阿诺德·黑格。“从1981年起,我就是威姆斯洞穴保护协会的秘书。”那人带着法夫郡以南的口音自豪地说道,一张瘦削而又饱经风霜的脸配了一个很不协调的塌鼻和一副闪着不自然白色光泽的牙齿。 “真够敬业的。”凯伦说。 “还好。”黑格笑着说,“因为没人愿意干这差事。你想跟我说什么呢?我的意思是,我认识米克·普兰蒂斯,但我已经好些年没有想起他了。” “我们为什么不去洞穴那边转转,一路走一路聊呢?”凯伦建议。 “当然好啦。”黑格和蔼地应道,“我们可以在科特山洞和杜尔山洞这两处停留一会儿,然后到瑟恩山洞里喝上一杯咖啡。” “咖啡?”菲尔听上去有些茫然,“洞里还有咖啡吧?” 黑格又发出一连串笑声。“抱歉,警长,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1985年的那次山体垮塌之后,瑟恩山洞就不再对外开放了,但是保护协会的人有栅栏的钥匙。我们觉得还是应该继续发挥这些洞穴的功能,因此就将山洞里的安全区域改造成了一小间咖啡馆。虽然只是临时的用途,但我们依然觉得很享受。”说完,他迈开步子朝最近的一个山洞走去,只留下菲尔对着凯伦做出满脸夸张的“惊恐”表情。 沙岩上的一个小洞用一些石头填充加固了,这足以说明悬崖已不如当初那么牢固。有一些石头已经不在其位,只露出一个个黑魆魆的洞孔。“看呐,这处开口和后面的通道都是人工打通的。”黑格一边说,一边指向一处砖结构。“两位可以看到,科特山洞比其他山洞更凸出一些。十九世纪的时候,高位的潮水升到洞口处,把东威姆斯和巴克海文分隔开来。那些清理鲱鱼内脏的人无法在两座村庄之间行走。所以,人们从山洞的西侧凿出了一条通道,如此一来人就可以安全地沿着岸边行走了。如果两位跟着我的话,我们可以从东边的入口进去。” 当凯伦提出“边走边聊”的建议时,自己倒没有想到眼下的这一切。因为他俩本来就是利用私人时间,所以可以不慌不忙地到处看看,而眼下有了黑格的参与和指路,调查就更有利了。凯伦庆幸自己今天穿了牛仔裤和运动鞋,她跟着两个男人绕过山洞前部,沿着一道低矮的围栏旁的小路上坡而行。靠近洞口处的围栏已被踩塌,一行人越过弯曲的铁丝,进入洞中,惊奇地发现虽然近几个礼拜连着下雨,但地上的土是干的。洞穴顶部有一根砖砌的柱子作为支撑,上面挂了一块牌子:危险,慎入!这让众人觉得有些忐忑。 “有人说这个山洞的名字是国王詹姆士五世取的,他喜欢微服私访。”黑格一边说,一边打开手电筒,照在顶上。“据说,他曾与居住在此的吉卜赛人举行御前会议。但我更相信这里是中世纪时举行贵族密会的地方。” 菲尔在四处查看,脸上的神情犹如参加学校郊游的男童。“这洞有多深?” “再走二十米左右,脚下的地就升到洞顶的高度了。过去曾有一处长约三英里,沿着内陆通往肯诺维的通道,但是接近出口处的洞顶塌陷,封住了道路,因此肯诺维那边的洞口出于安全原因已被封锁了。挺让人惊奇的,不是吗?如果他们要走一条通往肯诺维的密道,那么走到这里岂不是死路一条吗?”说完黑格又咯咯笑了起来。凯伦可以想象,她和菲尔两人在结束这次查访后一定会被黑格那爱挖苦打趣的性格弄得怒不可遏。 她留下二人继续在洞中查看,自己退到洞外透透气。天空呈现斑驳的灰色,看来快要下雨了。海面映出天空的倒影。她转过身,面对着夏日葱茏茂盛的植物和金光闪闪的沙岩,尽管天气阴郁,但它们依然生机勃发。不久,菲尔也出来了,背后跟着喋喋不休的黑格。菲尔冲凯伦露出懊悔的笑容,凯伦则报以木然的表情。 之后,黑格又领着他们来到杜尔山洞,讲解冬天蓄养鸽群充作食物的必要性。凯伦三心二意地听着,趁黑格停顿时开口问道:“这里的景致色彩很好。米克在这些洞穴中画画吗?” 黑格被问得一愣。“对,实际上他来画过。他有几幅水彩画还在信息中心展览过。因为岩石中有多种无机盐,才使得此处的色彩如此诱人。” 不等黑格就此大发议论,凯伦紧接着又问了一句。“罢工期间他经常来这儿吗?” “那倒不是。我相信他起初是在帮助工人纠察队,但也并不是经常来到这里。真要算起来的话,秋天和冬天的时候,他来的次数反而少了。” “他说过为什么吗?” 黑格一脸茫然。“没有,我也从来没想过问他原因。我们都是志愿者,量力而行。” “我们现在喝杯咖啡吧?”菲尔说,凯伦早已习惯了他这种边工作边休闲的办案方式,可在黑格看来则不免有些意外。 “好主意。”凯伦一边说,一边领着他们走到亮处。去往瑟恩山洞的道路可不平坦,需要他们爬过一处被用作分隔大海与峭壁的岩石加混凝土的防波堤。凯伦说她记得以前那里的海滩地势更低,海面更为宽阔。 黑格说她讲得没错,但又解释说这些年海滩的地势已经抬高,部分原因是此处开凿了矿井。“我听年长一辈的人说过,他们小时候在这儿还见过金色的沙子,现在是想都别想了。”他一边说,一边挥手指着分布在岩石和海滩卵石之间的一片由细颗粒的黑煤构成的区域。 三人来到一片半圆形的绿草地上。头顶的山崖上矗立着麦克德夫城堡的断垣残壁。这也是凯伦儿时记忆的一部分景象。当时,城堡周围的残屋败舍比现在更多,但是出于安全和健康因素,当地政府在几年前已将这些建筑拆除。她依然记得父亲曾抱怨过政府的这种做法。 山崖底部有几个洞口,黑格朝一处由铁栅栏封口的高不过五英尺的狭窄洞口走去。他打开挂锁,让两人在洞口等着,自己进入山洞,消失在狭窄的通道转弯处。不出片刻,黑格提着三个安全帽走了出来。觉得有几分蠢相的凯伦戴上了一顶,跟着黑格进了山洞。起初的一段路空间极为狭小,凯伦只听见菲尔的手肘撞到洞壁时不停地骂骂咧咧。但是不久,一行人就来到一处高不见顶的洞穴。 黑格在壁龛里摸索了一阵,突然一盏电筒的灯亮了,在洞穴内投下淡黄色的亮光。六把晃悠悠的木椅子围绕着一张塑料贴面的桌子。离地约三英尺的一个架台上放着一座野营用的炉灶,六个一升容量的水瓶和杯子。煮茶和咖啡的工具放在几个塑料盒子里。凯伦四下观察,发现山洞保护小组的成员多数都是男性。“蛮温馨嘛。”她说。 “这里应该有一条能通到上面城堡的暗道。”黑格说,“据传,麦克德夫回到家,看到妻儿遇害,宫廷被麦克白霸占后,就是通过那条密道逃脱的。”他指了指那几把椅子,“请坐吧。”一边说一边在炉灶和水壶之间忙碌起来。“事情都这么久了,你们怎么依然对米克那么感兴趣?” “她的女儿最近才报告他失踪了。”菲尔说。 黑格半转身子,一脸不解地说:“但是他没失踪啊,不是吗?我以为他和那帮年轻人逃到诺丁汉了。愿他们一切平安。那会儿,留在这里只能受苦受难。” “当初你就不反对做工贼吗?”凯伦问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尖锐。 洞穴内回响起黑格那如幽灵般的笑声。“别误解我。我并不敌视工会。工薪阶层理应得到雇主的体面待遇。但是背叛工友们的是那位自私自利、自命非凡的阿瑟·斯卡基尔,这真好比一群雄狮被一头蠢驴牵着鼻子走一样。我眼看着工友的组织分崩离析,眼看他们受累、受苦,到头来却一无所偿。”他用小勺往杯子里添加咖啡,摇着头说道,“真替这些矿工伤心,当然还有他们的家人。我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我是一家特殊食品进口公司的区域经理,尽量把很多样品带回来给村里人,但也只是杯水车薪。我完全理解米克和朋友们的做法。” “你不觉得他抛妻弃女的做法很自私吗?况且你也不知道他当时的处境究竟如何。” 黑格背对这两人,耸着肩说道:“说实话,我的确不知道他当时的情况。他从不向旁人说起自己的家庭生活。” “那他说些什么?”凯伦问。 黑格端来两个塑料桶,一个装着从加油站和酒店里顺手牵羊来的小糖包,另一个装着同样从这两处顺来的几小罐奶精。“我不记得了,应该没什么特别的话题。也就是足球、电视、为山洞保护工作筹款等等话题,还有那些石壁上的凿刻的意义。”又是一阵笑声,“督察,我觉得在外人的眼中,我们这些人有些无趣。大多数沉溺于个人癖好的人都很无趣。” 凯伦想撒个小谎,可又不愿意。“我只是想了解米克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一直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坦诚直率。”黑格一边说,一边端上咖啡,加倍小心以防液体溅落。“说实话,除了一起来这些山洞之外,我们并无共同之处。但我认为他画画很有天赋。我们都鼓励他画这些山洞,不论是内景还是外景。因为这些洞穴最出名的就是皮克特人留下的凿刻,所以如果能有人把它们用艺术的手法记录下来,那就再好不过了。最有价值的凿刻在瑟恩山洞里。”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电筒,照向石壁上的一个点。他的动作甚至没有经过思考。顺着笔直的光线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条刻在石头上部向下的鱼。接着,他又把亮光移向一匹奔跑的骏马以及看似一条狗或一头鹿的图案。1985年的那次塌方掩盖了一些凿刻,但幸运的是,在塌方不久前,米克画下了这些凿刻。 “塌方发生在哪边?”菲尔一边问,一边朝洞穴的后部望去。 黑格把两人领到另一头的角落边,此处一堆叠起的乱石差不多已碰到了洞顶。“有一小段可以通到一处小点的洞穴。”菲尔上前一步,想要看个仔细,但是黑格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回来。“当心。”他说,“有过塌方的地方,洞顶的石头可不牢靠啊。” “塌方应该不常发生吧?”凯伦问。 “像这样大规模的吗?以前迈克尔矿井还能派用场时,这样规模的塌方时常发生,但是迈克尔矿井在1967年关闭了,因为之前……” “我知道迈克尔的那次事故。”凯伦插嘴说,“我是在米瑟尔长大的。” “当然。”黑格感觉受到了对方的斥责,“自从迈克尔矿井停止采矿后,这些山洞里的岩石运动就少了。自此就再没有发生过重大的事故了。” 出于警察的职业本能,凯伦的神经一紧,“1985年那次塌方发生的确切时间是?”她缓慢地问道。 黑格似乎对的她提问方式一愣,随即瞟了一眼菲尔,仿佛是想以一种男人的方式与对方串通。“嗯,具体时间记不得了。说实话,十二月中旬至一月中旬这段时间,我们是没有多少活动的。无非是过圣诞、新年等等这些事情。人们忙得要死,有事还要外出。我能记起的也就是12月7日,这条道还是畅通的。那天保护小组中的一个成员还来过这儿,为一个资助工程做些测量工作。就我们所知,后来还来过的人就是我了。那是1月24日我生日那天,有英格兰的朋友来家里做客。我领着他们来看这一带的山洞时才发现发生了塌方。当时真的很令人吃惊。当然,我立即让朋友们撤离了此地,回去之后便通知了政府的人。” “那么,也就是说塌方发生在1984年12月7日至1985年1月24日之间的某个时间?”凯伦试图进一步确认。时间范围正在一步步缩小,她很肯定自己没有推断错误。 “没错。但是我个人认为应该是在十二月,而不是一月。”黑格说,“我去山洞的那会儿里头的空气很新鲜,离塌方肯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尘土已经落回到了地面上。” 威姆斯的纽顿村。 菲尔关切地看着凯伦。摆在她面前的是一团鸽子胸脯肉,四周是一些新鲜的小土豆,堆得老高的烤胡萝卜和西葫芦。莱德奥威姆斯餐馆的美食果真名不虚传。可是这盘菜已在凯伦面前放了一分多钟,她却连拿起餐具的兴致都没有。她的双眼一直盯着餐盘,眉毛之间皱起一道纹路。 “你没事吧?”菲尔小心翼翼地问道。女人有时候在面对食物时的表现不仅奇怪,而且令人难以琢磨。 “菲尔,”凯伦说,“山洞。我还是想着那次塌方。” “想些什么呢?塌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呀。所以政府才立了那些警示牌。当然还用上了锁的栅栏把游客拦在山洞外头。健康和安全,这两个词如今是政客们的口头禅了。”说完他顺手切下一片松脆的海鲈,用叉子在海鲜沙司上一蘸。 “但是那人说的话你也听见了。这是1967年矿井关闭后发生的唯一一起重大的山洞塌方事件。万一那不是意外呢?” 菲尔摇了摇头,嚼了几下食物,匆忙吞下。“你又在戏剧化地想象了。这可不是《夺宝奇兵》里头的威姆斯山洞,只是一个生活没有着落的人出走罢了。” “不是一个人,菲尔。有两个,米克和安迪,最要好的两个人。不是去当工贼,也不是那种留下妻儿不辞而别出走的人。” 菲尔放下刀叉。“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两个人有那种关系呢?米克和安迪在树林的深处有一间与世隔绝的小屋?八十年代初期,在纽顿村做一对同性恋可不容易啊。” “我当然这样想过。”凯伦说,“但你不能毫无根据地做这种假设。我们问过的人里头没有人暗示过这种假设。相信我,要说法夫郡和断背山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那就是这儿要有八卦,一定早就传开了。请别误解,我不是要否认这种可能性。只不过在找到证据之前,我不会往这方面想,只能把这种理论放在潜意识中。” “很对。”菲尔一边说,一边又吃了起来。“但是你同样也没有证据表明那可能是一起非自然原因的塌方,而且有人被埋在了那里。” “我从来没说过有人被埋了。”凯伦说。 菲尔咧着嘴笑笑。“我了解你,凯伦。不然你不会对一堆石头如此感兴趣的。” “也许是吧。”凯伦并没有一丝辩解的意图,“但我并非只是在凭空捏造理论。如果有那么一群人懂得爆破技术,能随心所欲地选择地点,使岩石塌方的话,这群人必然是矿工了。而且爆破工也能搞到炸药。如果我想找人爆破山洞的话,第一候选人必然是矿工。” 菲尔眨了眨眼睛。“我想你还是先吃饭吧,你一定是低血糖了。” 凯伦瞪了他一会儿,然后拿起手边的刀叉,以平时那种风卷残云般的气势向食物发起猛攻。咽下好几大口食物后她又说:“现在不低血糖了吧。我依然觉得我的推测有一定道理。如果米克·普兰蒂斯并非出自本意而一走了之的话,他的失踪一定是由于某人不想再见到他。你想,的确有这种动机的人呀。还记得伊恩·麦克伦南是怎么对我们说的吗?” “普兰蒂斯发现本·利基伸手拿了工会的钱。”菲尔说。 “没错。他把本应该交给分会的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就我们对米克个性的了解来看,他不会坐视不管。而且,他也很难在安迪不知情的情况下追查此事。我觉得如果以他俩的性格不可能不闻不问。如果事情败露,利基很可能被村民处以私刑。这可就是他的动机啊,菲尔。” “也许是吧。但如果是二比一的话,利基怎么能一下子干掉两个人呢?他是怎么把两个人弄到山洞里去的呢?又是怎么在罢工期间弄到炸药的呢?” 凯伦的笑容对菲尔总有无穷的杀伤力。“这个我目前不知道。但是,如果我的推理没错,那我迟早会查个一清二楚的。我向你保证,菲尔。我们就从以下几个事实查起:我们知道米克失踪的时间,但是不知道安迪消失的确切日期。完全有可能这两个人是分别遇害的。他们可能都死在了山洞里。至于弄到炸药——本·利基可是工会的官员啊。很多人都想替他效劳,这一点你可别装作不知道。” 菲尔吃完盘中餐,把盘子往外一推。他举起手,手心向着凯伦,表示投降。“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 “清理那些石头,看看下面究竟藏了什么。”凯伦应道,似乎菲尔根本不该有此一问。 “怎么个清理法呢?‘杏仁饼’让你查的可不是这件案子啊。再说,即便能展开正式调查,他也不可能花钱弄上这么一次挖掘工程,兴许到最后什么都挖不出来呢。” 凯伦把叉子停在嘴边,“你刚才说什么?” “没钱可花。” “不,不,你说‘挖掘工程’。菲尔,我真想亲你一口。你真有才。” 菲尔的心一沉,感到自己又把事情搞复杂了。 柯科迪。 有时候,在家里打一个工作电话或许更合适。在把所有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一切处在自己牢牢掌控之前,凯伦决不让‘杏仁饼’知道一丁点儿她的近况。菲尔的话在她脑中激起一连串反应,她要把那些石块清理干净。阿诺德·黑格推测的塌方时间正好给了她借口,让她可以打着调查格兰特爵士那件案子的幌子瞒住“杏仁饼”,但是挖掘花费的钱越少,“杏仁饼”所问的问题就会越少。 她把电话、便笺簿和联系人簿搬到餐桌上,然后坐了下来。尽管能熟练地应用现代科技手段,但凯伦依然把联系人的姓名、电话和住址记在了本子上。她对自己说,万一哪天这个数码世界出现了大崩溃,她依然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人。可是,假如真碰上了这种灾难,那么电话、交通也自然是全都瘫痪了,然而这些备份在纸面上的信息在她看来就好像一条安乐毯一样。而且,若有必要,销毁这些东西也比销毁电子数据容易许多。 她翻开簿子,摊在某个页码,用手指一个一个地寻找到利弗·王尔德的名字。这位人类学鉴定专家是指导凯伦一门进修课程的导师,这门课程的目的在于提高负责犯罪现场的警探们的科学意识。表面看来,这两个女人之间难有交集,但她们之间的确在见面时就建立了某种不可能发生的联系。尽管两人都不愿意挑明这一点,但是彼此的共同点却建立在不显山不露水地应付某些个大人物的独特方式之上。 凯伦欣赏利弗的一点是,对方从不拿科学吓唬人。不论是面对一帮在青春期就结束了科学教育的警察进行授课,还是在酒吧里的闲谈,她总能用一种门外汉都能听懂的方式来解释所有复杂高深的学问。她口中的某些案件恐怖至极;另一些则令听者莞尔一笑;其他的则令人深思。 另一件让利弗成为凯伦盟友的事情是,她生活中的另一半也是一名警察。凯伦没见过利弗的丈夫,但是从利弗描绘的看来,他和凯伦是同一类型的警察:不爱胡扯,急于开门见山,直接触及事情本源。 因此,进修课程结束后,除了觉得更了解侦查工作之外,还有结识了一位新朋友的感觉。此等难得的友谊经历当然值得凯伦特别培养。在那之后,两人在格拉斯哥见过几次,地点就在从法夫郡到利弗位于湖区的办公室的中途。结伴外出的晚上,两人相处愉快,进一步增强了初次见面就产生的好感。这一回,凯伦有机会验证一下,当初利弗说可以给她的学生提供价格优惠的挖掘工作,是不是在开玩笑了。 利弗在第二声手机铃响时接了电话。“救救我。”她说。 “救你什么?” “我现在坐在一座木屋的阳台上看电视,看伊恩和他那帮废物板球队,真巴望天马上下雨。我就爱看这样的东西。” 机会可遇不可求啊。“还好你没在煮茶。” 利弗哼了一声。“没门。我从一开始就说清楚了。我不洗运动服,不进邋遢的厨房。我遭到许多妻友团成员的冷眼,但是如果她们觉得我会在意别人的看法,那就大错特错了。你最近怎么样?” “烦透了,一言难尽。” “你们那边没什么新案子?我们该聚聚,找个晚上一起出去,化繁为简。” “这我赞成。也许我们不久就可以见面。” “啊哈。你有新案子?” “可以这么说。听我说,你还记得有一次说过如果我想请人帮点小忙的话,你手上有几个学生是吧?” “当然记得。”利弗爽快地说,“你想私底下干点活儿?” “算是吧。”凯伦把大致情况向对方说了一遍,其间利弗一直发出鼓励她说下去的声音。 “好。”凯伦讲完后,利弗说道,“那么,我们首先得进行一次司法挖掘工作,最好找那些扛得动石头的壮劳力来做。现在正值期末,我可以抓几个一二年级的壮丁,还可以找几个手下的人类学者。就当是一次野外作业吧,告诉他们表现良好可以记功一次。你什么时候需要我们?” “明天如何?” 对方沉默良久。然后说道:“早上还是下午?” 和利弗通完电话的凯伦觉得自己又忙乱了起来,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凭着旺盛的精力,她立刻为那些学生在列文附近的野营区安排好住宿地点。她想看《欲望都市》,但越看越觉得可气。每逢碰到有案子要查,她总是这种心情。除了追查真相之外,她提不起干其他事情的兴致。因为是周末,愤愤不平的感觉被搁置在一旁,司法鉴定的结果还需等待,在下一条线索出现之前,没什么可做的事。 她想做些清理工作,好让自己分神。可问题是,她在家的时间极其有限,屋里根本来不及被自己折腾得一塌糊涂。风风火火地忙碌了一个小时后,家里就再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见鬼去吧。”凯伦嘀咕道,抓起车钥匙朝门口走去。按照警方的取证规则,在与证人谈话时,不应该只有她一人在场。但是凯伦却对自己说,她只是在搜集一些背景资料,而不是调查取证。即便偶然间查到什么可以呈堂的证据,她也可以在事后派一两名警察来做正式的警方记录。 开车回到纽顿村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珍妮·普兰蒂斯居住的那片偏僻地方毫无生气。没有玩乐的儿童,没有在花园里享受午后阳光的人们。房屋门前那种阴郁沉重的氛围需要更多夏日清丽的气候来驱散。 这一回,凯伦走进挨着珍妮·普兰蒂斯家的一座屋子。她仍然在调查米克·普兰蒂斯的为人。而住在普兰蒂斯隔壁、受托照顾米莎的这家人一定和米莎的父亲有过许多往来。 凯伦敲敲门,在屋外等候。正要转身走回车里时,门吱嘎一声开了。门缝中探出一张盖在一头浓密灰发下的干瘪皱缩小脸望着凯伦。 “麦克吉利弗莱夫人吗?” “我不认识你。”老妇人应道。 “是的。”凯伦边说边拿出警员证,举到老妇人那双厚镜片之下显得分外大的浅蓝色眼睛前。“我是警察。” “我没报过警。”老妇人一边说,一边头一扬,皱着眉看着凯伦的警员证。 “是,我知道。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住在你家隔壁的那个男人的情况。”说着,凯伦用大拇指指了指珍妮家的房子。 “汤姆?他死了好多年了。” 汤姆?谁是汤姆?哦,妈的,她忘了问珍妮关于米莎继父的情况了。“不是汤姆,是米克·普兰蒂斯。” “米克?你想问米克的情况?米克和警察有什么关系?他犯什么事儿了吗?”听上去她有些茫然,这让凯伦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从她过去向老年人问话的丰富经验可以知道,这一次的取证一定相当艰难,结果还很可能令人一头雾水。 “不是这样的,麦克吉利弗莱太太。”凯伦宽慰道,“我们只是要确认这些年来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令我们所有人都很失望,就是这样。”老妇人一本正经地说。 “好吧。但是我还想确认一些细节情况。我是不是可以进来,和你谈一会儿。” 老妇人沉重地叹了口气。“你确定自己敲对了门吗?珍妮才是你该找的人。我没什么可说的。” “说实话吧,麦克吉利弗莱太太,我想了解一下米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说着,凯伦露出最灿烂的笑容。“珍妮的看法有些偏激,我的意思你懂吧?” 老妇人笑了几声。“珍妮这个娘们。她一定没说过一句好话,对吧?嗯,姑娘,还是进屋说话吧。”门链随即发出一串响声,凯伦被领进了闷热的屋内。房间里充盈着一股浓重的薰衣草味,还夹杂着陈腐的油脂和廉价香烟的味道。凯伦跟着麦克吉利弗莱夫人伛偻的身影来到一间与厨房打通的里屋。房间的布局和装饰似乎从七十年代完工后就再没有更改过,包括墙上的壁纸。随处可见的污渍和褪色后的浅斑是光照、烹饪和烟熏等多重作用的结果。屋内透进淡淡的阳光,斜照在陈旧的家具上,泛起一层金光。 一只关在笼中的虎皮鹦鹉在两人走近时警觉地“呀呀”叫个不停。“闭嘴。小王八蛋。这位美丽的女警官来和我们聊天了。”虎皮鹦鹉随即发出一串啾啾如咒骂般的声音后就渐渐安静下来。“请坐吧。我去烧水。” 凯伦其实并不想喝茶,但她知道如果让这个老妇人为她的到来而忙活一阵的话,两人间的谈话会顺利许多。 两人最后面对面地坐定在一张擦得锃亮的桌子两边,中间隔着一个茶壶和一盘自制的饼干。阳光犹如舞台灯光的效果一般照在麦克吉利弗莱夫人的脸上,把她脸上的妆容映照得一清二楚,显然化妆时,这位老太太并没有戴上眼镜。 “米克,他是个好小伙儿。看上去干净、漂亮,金色的头发,厚实的肩膀,见了我总是笑眯眯的,讲话很有礼貌。”她一边说,一边往一只精致的瓷杯中倒入茶水。“我丈夫已经死了三十二年了,还从来没有碰上过一个像米克·普兰蒂斯这样好的邻居。他总是帮我做一些我干起来有困难的活儿。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麻烦,是个棒小伙儿啊,真不错。” “罢工期间,他们的日子一定很难过吧。”凯伦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主人准备的波旁饼干。 “每个人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不过这并不是米克当工贼的原因。” “不是吗?”凯伦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 “是被他老婆逼到那一步的。那女人在老公的眼皮底下和汤姆·坎贝尔纠缠不清,没有哪个男人受得了这样的事儿,米克也是个要面子的人。” “汤姆·坎贝尔?” “他经常在他们家门口晃荡。珍妮和汤姆的老婆是好朋友,他老婆得癌症的时候,珍妮照顾过汤姆。但是汤姆的老婆死了以后,汤姆反而离不开珍妮了。这就不得不叫人怀疑这两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麦克吉利弗莱夫人一边说,一边颇有深意地眨了眨眼睛。 “你是说珍妮和汤姆·坎贝尔有私情?”凯伦并没有问自己一直想要发出的问题,因为她觉得还是把这些问题放到稍后再问为好:汤姆·坎贝尔是谁?他现在在哪儿?珍妮为什么没有提起过他? “对于我不确定的事,我不能下判断。据我所知,他每天都要到珍妮家门前走一趟,还是趁着米克不在的档儿。每回过来都不是空着手。今天这么一包,明天那么一袋。罢工期间,米克总说,珍妮能把一英镑钱拆成好几个英镑来用。我从来没有告诉他此中的缘由。” “汤姆·坎贝尔手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当时,他不也是个矿工吗?” 麦克吉利弗莱夫人的表情仿佛刚才喝下去的一口茶瞬间变成了醋酸。“他可是名安检员。”凯伦听得出,在对方眼里那可是个比娈童者更令人不齿的身份。 “那么你认为米克发现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坚定地点点头。“纽顿村人人皆知。这种事情嘛,都一个样,另一半总是最后一个知道。还没等到有人对谣言有所怀疑时,汤姆·坎贝尔就在米克离开之后立马搬了进去。” 凯伦意识到自己眼下已经顾不上问米莎继父的情况了。“他和珍妮同居了?” “没过几个月他就搬来了。一开始,装装样子。不久就代替了米克的位置。” “他自己没有房子住吗?就凭安检员的工资,我想他应该……” “是呀,他在西威姆斯有一座相当气派的房子。可是珍妮不愿意搬。她说这是为了孩子着想,米克的出走已经够米莎受的了,又哪能让小女孩再搬离自己的家呢?”麦克吉利弗莱太太扁起嘴,摇着头说,“但我一直很纳闷,我不觉得珍妮会像爱米克那样爱汤姆·坎贝尔。她喜欢的是汤姆能捎给她的那些东西,而她的心始终是向着米克的。尽管日子还要过下去,但我绝不相信珍妮从此不再爱米克了。我想,珍妮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就是因为她内心深处依然坚信,有朝一日米克会回来。她要确保米克回来时还能找到她。” 这种想法,凯伦觉得,就是从煽情电视剧里学来的。不过,照这个理论,某些无法解释的事情倒也说得过去了。“那么她和汤姆之间相处得如何?” “他把自己原先住的房子租了出去,然后就搬到了隔壁。我和他没什么往来,他不像米克那样随和。夏洛特夫人矿井里的工人和安检员之间的关系总不是很好,特别是1987年矿井被封之后。”老妇人摇摇头,稀疏的灰发也随之抖动起来。“但是珍妮日子也不好过。”说完她得意地笑笑。 “怎么回事?” “他死了。在卢丁草场的高尔夫球场上犯心脏病死了,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他的遗嘱被宣读时,珍妮简直瞠目结舌。他把所有的财产通过信托管理的方式留给了米莎。等米莎长到二十五岁就能得到这笔钱,珍妮一分钱都没得到。”麦克吉利弗莱太太举起茶杯作干杯状,“要我说,她是活该。” 凯伦内心并不同意她的话。她喝完杯中的茶水,一推椅子站了起来。“你帮了很大的忙。” “米克去诺丁汉那天,汤姆就在这儿。”麦克吉利弗莱太太说。这话的分量简直如同抓住某人的胳膊不让离开一般。 “汤姆·坎贝尔?” “就是他。” “他什么时候来的?”凯伦问。 “肯定是三点左右那会儿,那个点儿我会在前厅听广播里的午后剧场。我看见他从小路那边走过来,然后一直在那儿等着珍妮回来。我猜珍妮那会儿是去福利会了——她手里拿了几个袋子和几罐东西,是福利会派发的。” “看来你记得很清楚嘛。” “那天的情况我印象很深,因为那天早上以后,我就再没见过米克。这日子我永远忘不掉。”说完,她又倒了杯茶。 “他逗留了多久?我是指汤姆。” 麦克吉利弗莱夫人摇头说:“这我就说不清了。午后剧场结束后,我就搭公交车去了柯科迪。那会儿我喜欢去逛那里的大超市,如今这身体可不行了。我只能坐公交车去,然后打的回来。所以我不知道他逗留了多久。”她一边说,一边喝了一大口茶水。“有时候,我也纳闷。” “纳闷什么?” 老妇人把目光移向别处。她把手伸进松松垮垮的开襟羊毛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包“金边臣”香烟,不紧不慢地点上,“我纳闷汤姆是不是拿钱送走了米克。” “你是说,汤姆出钱把米克打发走?”凯伦掩饰不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也不能说得那么直白吧。我刚刚也说了,米克也是个要面子的人,他不会留在自己遭人嫌弃的地方。所以,如果他已经下了出走的决心,兴许会接受汤姆·坎贝尔的钱。” “他的自尊心那么强,总不至于接受那笔钱吧?” 麦克吉利弗莱夫人吐出一口细细的烟圈。“不管怎样那也是一笔脏钱。也许汤姆·坎贝尔的钱要比矿井委员会的钱干净一些吧。另外,他出走的那天,就跟他平时去海边画画一样,不像是要到很远的地方。假如汤姆·坎贝尔真的给了他钱,他也就不需要回家拿衣服或其他什么东西了,不是吗?” “你肯定他后来就没回家取过别的什么东西吗?” “我肯定。相信我,这件事没有别的隐情。” 凯伦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老妇人,但脑子却转得飞快。她不相信米克·普兰蒂斯为了钱而把自己的枕边人让给了汤姆·坎贝尔。但是,也许在汤姆·坎贝尔这方,因为急于想取而代之,所以用了某种非同寻常的方法把情敌拱走了。 背景材料就先了解到这儿吧。凯伦叹了口气说道:“周一我会再派两名警察到你这儿来。你可以把刚才所说的向他们重复一遍。” 麦克吉利弗莱太太来劲地说:“那太好了,到时候我会备上一些烤饼。” 罗斯威尔城堡。 如同长发公主那样被困在罗斯威尔城堡里并不意味着贝尔·里奇蒙德就可以对自己的工作不闻不问。即便不能接触到格兰特,也不意味着她就无所事事。差不多整整一天,她都在为《卫报》撰写一篇特写。稿件差不多已经写完,但是最后一次修改前她要把稿子冷上一段时间。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到掩映在松树林下的游泳池里待会儿,她边想边从包里拿出泳衣。走到半路上,电话铃突然响了。 电话那头传来苏珊·查尔斯顿清脆的声音。“你忙吗?” “我正要去游泳。” “爵士有一个小时的空闲,他想继续向你交代一下背景情况。” 对方的语气听起来不容许她拒绝。“好吧。”贝尔叹气道,“我去哪里找他?” “他就在楼下那辆路虎车里等你,他想领你看看卡特里奥娜生前的住处。” 她无法拒绝这种请求,任何能为她的报道增光添彩的细节都值得她花时间来挖掘。“等我五分钟。”她说。 “谢谢。” 贝尔飞快地换上牛仔裤和一件耐穿的夹克,多亏了那些高级女装设计师,这阵子工人靴又流行了起来。贝尔这一身行装看起来像要去乡村度假。她抓起录音机匆忙跑下楼。门外停着一辆闪亮的路虎车,引擎已经启动。布罗迪·格兰特坐在驾驶座上。隔着一段距离,贝尔看到他戴着手套的手指敲击着方向盘。 贝尔爬上车,冲爵士灿烂地笑笑。自从昨天接受了警方那次稀奇古怪的问讯之后,她就没有见过爵士本人。她在自己的房里吃了一顿工作午餐,爵士则没来吃晚饭。朱迪丝说爵士参加了一场只有男士出席的慈善晚宴,错过了晚饭也并不令他惋惜。两人间的谈话平淡无奇,朱迪丝和苏珊总会在谈话进行到将要暴露关键细节时把话题扯远。这令失望的贝尔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不过眼下就只有她和爵士两个人,她可以忘掉所有不愉快的经历。她正考虑问爵士是否真的认为他能像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犯罪剧里控制领主一样控制凯伦·佩莉,但转念又放弃了这个想法。最好还是花点时间温习一下案子的背景材料。“谢谢你带我去卡特的住处。”她说。 “我们不会进到室内。”爵士一边说,一边松开踏在刹车上的脚,从屋子后方绕过,开上一条穿过松树林的小路。“那幢屋子有几个租户待过,所以即便你不进去也不会错过什么线索。你觉得佩莉督察怎么样?” 爵士的语气和面容令贝尔无法揣测他想听到怎样的评语,所以她只能照实说。“我想她是个容易让人低估的警察,我觉得她是个精明能干的人。” “的确是。”格兰特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把本县警局前任助理局长送进监牢的就是此人。他可是个不敢有人怀疑的对象啊,可佩莉却有质疑局长人品的勇气。而且,一旦她着手调查,在确认那位局长是一名冷血的杀人犯之前,她决不停手。这就是我要她负责此案的原因。卡特里奥娜死后,我们个个都只能沿着既定的思路考虑问题。看看我们因此所付出的代价吧。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会请一个办事能不落窠臼的警察。” “很有道理。”贝尔说。 “那么接下来你想谈点什么呢?”车子驶出树林,来到一片尽头是一堵高墙和一扇森严大门的空地上,这种门贝尔刚来时也见过。显然,外人没有来过这里,除非事先受到邀请。为了让门口的守卫看清楚驾车人,格兰特放慢车速,然后又加速开上干道。 “接下来我们做什么?”贝尔一边说,一边打开录音机,举到两人中间。“您第一时间提出要求,然后开始与警方合作。之后事情怎么样了呢?” 爵士坚定地看着前方,不动声色。车子开过一片片种满成熟谷物的格子田地和草场,阳光躲在灰色的云层后时隐时现,爵士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贝尔再也无法出于职业习惯同受访者保持距离。与外甥哈里相处的时日让她理解作为家长的布罗迪·格兰特的处境和感受。而这种理解又让她生出了同情,觉得所有对爵士本人的指责都毫无道理。 “我们一直等着。”爵士说,“我从未意识到,原来等待能让时间如此漫长。” 1985年1月21日,周一,罗斯威尔城堡 对于一个连等着倒满一杯啤酒都没耐心的人,等待苏格兰无政府主义组织的消息无疑是一种痛苦到无以复加的折磨。格兰特像个弹球一样坐立不安,在墙壁与走道之间弹来弹去,以免让自己精神崩溃。每当妻子上前关切地询问时,恍惚的爵士根本不予理睬。 玛丽看上去要镇定许多,这反倒让爵士对她抱怨起来。她曾到过卡特的屋子,并向爵士本人和劳森报告说,除了看见厨房里一张打翻的椅子外,别的一切正常。牛奶的保质期是周日,这说明她最多离开不过几天。 晚上的情形比白天还糟。由于体力透支,爵士睡得很少,时常在半夜惊醒,精神愈加恍惚迷离。等到神智稍稍清醒时,他又希望自己什么事都不知道。他清楚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保持冷静,却办不到。苏珊取消了他的一切日程活动,让他能安心地待在罗斯威尔城堡里。 到了周一早上,他自己预感中的崩溃终于到来。镜中的面目完全是一个幽禁的政治犯,哪里还有一点避世而居的爵士的神采。他也不在意周围的人看到自己现在脆弱无比的样子。他满心期待的就是一封勒索信,好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还有价值,还有事可做,即便这事是让他筹天价赎金。他巴不得把柯科迪的邮件分理站给劫下来,把无关紧要的邮件全都烧掉,独留下给他的那一份。可他知道此举荒唐至极。因此,他只能在自家信箱前徘徊,焦急地等待投送邮件的时段。 劳森和瑞妮已经到达现场。他们于八点乘坐一辆管道工出工车,身穿技工衣服出现在城堡后门。此刻,大家正肃然坐在大厅内,等待勒索信的到来。刚服过安定的玛丽穿着睡衣坐在楼梯底部的台阶上,两臂裹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苏珊忙着给大家添茶倒水,如平常一般娴静的举止下掩藏着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什么东西。格兰特当然不知道纷乱的这些天来苏珊是怎么打理一切日常事务的。 劳森的对讲机传来几条难懂的讯息,不出片刻,信箱那里传来一阵响动。当天的邮件如雪崩一般压在了地上,格兰特饥不择食般跪在邮件前面。劳森以同样迅捷的速度从格兰特的手指间抢过一个马尼拉大信封。“我来拆。”他说。 格兰特一把抢了回来。“不,不让你拆。是寄给我的,等时机恰当的时候你才能看。”他把信封抓在胸前站了起来,躲开了劳森和瑞妮。 “好,好。”劳森说,“别激动,爵士。您为什么不坐到妻子身边呢?” 格兰特出人意料地照着劳森的话安静地坐到玛丽身边。他盯着手里的信封,突然之间觉得不敢把信封拆开。此时,玛丽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这似乎给了爵士某种力量。他撕开封口,拉出一大叠纸。展开后,他看到这次是两份木偶海报。还没有来得及读海报底部方框中的文字,他就一眼认出了那张照片。他用手遮掩,可是玛丽眼疾手快,一把抓了过来。 这次的照片里,卡特的嘴没有被封起来,一脸愤慨和藐视的神情。她被封箱带绑在一把椅子上,背后是一面白墙。照片前端一只戴手套的手举着前一天的《星期日邮报》。 “亚当在哪儿?”玛丽问道。 “我们只能假设他也在,很难让一个婴儿摆姿势拍照。”劳森说。 “可是没有证据,也许他已经死了。”话刚一出口,玛丽用手捂住嘴巴,似乎要把这不吉利的话给塞回去。 “别傻啦。”格兰特一边说,一边用手搂住她,故作镇静地说道,“你看到卡特里奥娜的样子了,如果亚当出了什么事,她在那帮人面前是不会那么听话的,早就哭得昏天黑地,趴在地板上了,怎么会像现在这样乖乖地坐着呢?”他挤了挤玛丽的肩膀,“没事的,玛丽。” 劳森等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看下上面的字吧?” 格兰特眨了眨眼,点了点头。他把上面一份海报摊在膝盖上,看着与上一封信的笔迹一样的一段文字。 我们要一百万,其中的二十万必须是号码不能连续的20英镑的旧钱,装在一个手提箱里。剩下的必须是原生的钻石。周三晚上交货。交付赎金后,我们会放一个给你。要哪一个,你自己选吧。 “天哪!”格兰特说。他把海报递给等在一旁的劳森。第二张海报的内容,同样令人沮丧。 我们鉴别过钻石,数清钱的数目之后会放了另一个人质。记住,不要报警,别耍我们。我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怕丢掉自己的小命。苏格兰无政府主义联盟。 “你们是怎么追踪这帮家伙的?”格兰特厉声问道,“对我的家人倒是盯得够紧啊?” 劳森琢磨着第二张海报,举起一只手。他把海报递给瑞妮,说:“我们正竭尽所能。我们同政治保安处和军情五处谈过,但是这两处的人都不知道有个叫苏格兰无政府主义联盟的组织。我们找来一位指纹鉴别专家和一位证据官员,在周六夜里进入卡特里奥娜住的房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任何与案情相关的直接证据,但我们仍在继续努力。还有,有一位假扮成客户的警员在四处打听卡特里奥娜的工作室什么时候开放。我们已经确定她周三还在那里上班,但是周三以后是否还有人见过她,就没人能确定了。现在看来那一区域没有什么异常迹象。没有可疑车辆和人物。我们……” “你是在说你们什么都查不到,也什么都不清楚了。”格兰特没好气地打断劳森的话。 劳森不露怯意,“绑架案通常都会碰到这种情况。除非绑匪是在公共场合动手,否则目前我们没有重大线索。而且,如果有儿童遭到绑架,那么大人也就容易控制许多,所以你也别指望有能提供线索的打斗或挣扎的痕迹。通常来说,只有等到交付赎金时,案情才会有进展。” “你们本来就没做多少事。你没看懂吗?那帮人要等到确认我们没有骗他们才肯放人。”格兰特责备说。 “布罗迪,卡特母子俩都会去交易现场。”玛丽说,“瞧,上面说要我们选一个。” 格兰特哼了一声,“那我们选哪个呢?很显然我们会选亚当,他最容易受伤害,他还不会照顾自己,稍通情理的人都知道不能让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儿同一帮无耻的无政府主义者待在一起。他们会把亚当带来,把卡特留下。如果我是绑匪,我也会那么做。”说完,他看着劳森,寻求对方的赞同。 劳森没有看爵士。“这是一种可能性。”他说,“但是不论他们干什么,我们都有办法。我们会跟踪他们。我们可以在装钱和钻石的箱子上分别安装追踪器。” “如果这不顶用呢?万一他们还要更多的赎金呢?”格兰特问。 “这也没什么,他们很可能会再次说要赎金。”劳森看上去很不自在。 “那么我们就再付。”玛丽平静地说,“我只要女儿和外孙能平安回来。只要可能,我和布罗迪会不惜一切代价。是吗,布罗迪?” 格兰特有些为难。他知道对方期待的是怎样的回答,却对自己的犹豫不决感到惊讶。他清了清嗓子,“当然会的,玛丽。”这一次,劳森的目光死死地落在自己身上,格兰特明白自己的让步有些大了。他必须提醒这位警察,事情与他也有干系。“劳森警官也会的,玛丽。我向你保证。” 劳森折起海报,放回了信封。“我们大家都会竭尽百分之百的努力把卡特里奥娜和亚当安然无恙地救回来。”他说,“眼下首先要做的就是安排您银行里的事。” “我的银行?你是说,我们真要把钱给他们?”格兰特不敢相信。他原本以为警方一定准备了一些假钞作应急之用。 “如果不这么做,事情就会变得十分危险。”劳森说。他的目光落在地毯上,神情极为尴尬。“我想您是有这么一笔钱的吧?” 2007年6月30日,周六,威姆斯的纽顿村 “这狗东西装作很尴尬地问我,但我断定他实际上很乐于看到我的窘境。”格兰特说,脚下一踩油门,把威姆斯的煤矿城甩在了身后,“别误会我的意思。劳森在查案过程中没有犯错,我丝毫不怀疑他也是一心一意要逮住那几个绑架卡特里奥娜和亚当的混蛋。但是我知道,他暗地里觉得这些都是我应得的。” “你觉得,为什么这么想?” 车子沿着高墙行驶到一个开口处时,格兰特放慢了车速。“妒忌,就那么回事儿。随你怎么想吧——阶级矛盾,大男子主义,幸灾乐祸。归根结底就是,很多人对我所拥有的一切不服气。”说完他把车停在停车带上。高墙内外两侧均向里凹进一些,给中间的一扇大门让出空间,门用木头做成格子状,漆成黑色,形状犹如中世纪的吊门。高墙的另一侧就是一座二层的房子,用与高墙相同的当地红色沙岩建成。窗户拉上了网状的窗帘,听到路虎车的引擎声,窗帘纹丝不动。 “这些人也同样嫉妒卡特里奥娜。很讽刺,不是吗?别人以为卡特里奥娜的事业如此成功,全都是靠了我。他们不知道,她之所以有这许多成就,完全是因为不喜欢事事靠我。” 爵士熄灭引擎,下了车,“砰”的一声关上身后的车门。贝尔跟在他后面,被他身上那种对事物的洞察力所吸引。“那么你呢?他们对你的那种嫉妒也具有讽刺意味吗?” 格兰特转过身,怒视着贝尔说:“我以为你事先做过功课了呢!” “我的确做过了。我知道您是从科尔蒂的矿井起家的,你从无到有一手缔造了自己的生意。但是报纸上有好几个地方都明显暗示您的婚姻影响到您的迅速崛起。”贝尔知道自己是在玩火,但是为了充分利用这次千载难逢的接触到爵士本人的机会,并借此改变自己的职业生涯,她不得不挖掘常人连想都不敢想能接触到的领域,更别说刨根究底了。 格兰特双眉紧锁,怒目而视。一时间,贝尔以为自己将要经历爵士那种横扫一切的火爆脾气。可是爵士的表情却出现一丝微妙的变化。贝尔能体会到这种变化的效果,但爵士还是勉强挤出一点别扭的笑容,说道:“是的,玛丽的父亲的确很有权势,可以在我的生意所涉及的领域起到很大的作用。”他摊开双臂,做出无奈的样子。“不错,和玛丽结婚除了有利于我的生意外,也没其他特别的好处。但是,贝尔,我要告诉你。我家玛丽很机灵,她知道如果找一个不爱她的男人结婚,将来的生活会有多么悲伤。所以她才选择了我。” 他的笑容渐渐淡去。“这件事情上,我没得选。而且,当她决定抛弃我的时候,我也没得选。” 1987年1月23日,周五,艾林迭戈 这些天他们一同相处的时间很少。待在罗斯威尔城堡的一周以来,每念及此,他连饭都难以下咽。早餐看不见她,午餐瞧不见她,晚餐依然没有她的身影。有的只是客人,生意伙伴,政客,当然还有苏珊。但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玛丽的位置。这一星期以来,没有她的种种不便已经使事情糟糕到了极点。他不能任由两人之间隔着如此的距离。 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她。卡特的死令人痛苦,但玛丽的存在让这种痛苦尚可忍受。可是现在,这么多天来的销声匿迹让这种痛苦变得完全无法忍受。 她是星期一早上离开的,说是想一个人待会儿。只身住在岛上,可以让她得到想要的那份平静,那里没有下人。步行二十分钟便可环岛一周,但是沿着海岸走上数英里能让她觉得远离了一切烦恼。格兰特本人也喜欢去那里默想、垂钓。玛丽多半会让他去,只是偶尔会去那里看看他。格兰特记不得玛丽几时单独去过那里,但他知道她向来很有主见。 那里当然也通电话。她的车上倒是有电话,但是那辆车子停在了离码头半英里远的旅馆停车场了。再说,在赫布里底群岛的茫茫荒野之中,即便有电话,又到哪里去找信号呢?自从星期一早上的那一声“再见”后,他的耳畔就再没有响起她的声音。 眼下,他再也受不了这份静默。 到今日,女儿遇害、外孙失踪已然两年,格兰特不愿意独自忍受这份痛楚。他本不想在那场变故中过于苛责自己,但是那份负罪感依然叫他撕心裂肺。有时候,他觉得玛丽定然是因为责怪他,所以才时不时地从他眼前消失。他曾想劝说玛丽,该为卡特里奥娜的死负全责的是那几个绑架她的人,可是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哪来的信心说服玛丽呢。 早早地吃完早餐后,他就出发了。他提前打电话到旅馆安排那里的人送他到岛上去。一路上他的车停了好几次,因为心中的悲痛让他哽咽不止,无法开车。到达旅馆时,天空才刚透出一点日光,等到靠岸登陆时,时间已然临近黄昏。通往那处宅子的路宽阔而平坦,所以他并不担心会走丢。 临近那处宅子,格兰特惊奇地发现那里没有透出灯光。每当玛丽做针线活时,会把房里的灯开得令剧院都相形见绌。也许她没在干针线活,可能正待在屋子后面的日光房里,看着西边天空中逐渐淡去的那一道金光。格兰特加紧步子,压抑着那一阵在胸腔中乱抓乱挠的恐惧感。 大门没有锁,顺着上了润滑剂的铰链吱的一声打开了。他开了灯,大厅一下子亮了起来,让他心中感到释然。“玛丽,”他喊道,“是我。”他的声音被凝固在死气沉沉中,无法传开。 格兰特穿过大厅,打开一扇扇房门,呼喊着妻子的名字,恐慌得脑壳一阵阵发紧,眼里充满了泪水。她到底在哪儿?这个钟点,外面如此寒冷,她不可能出门。 他在日光房里找到了她。然而她不是在欣赏日落。 玛丽·格兰特再也看不见日落了。 2007年6月30日,周六,威姆斯的纽顿村 贝尔在大门粗重的横梁底下赶上了格兰特。走近时她才看见大门中间有一处小入口,可容一辆小型货车或一辆大型轿车通过。大门另一侧是一条通往树林深处的布满车辙的道路。 “她留下一张条儿。”爵士说,“至今我仍然记得。‘对不起,布罗迪。我受不了了。你应该找一个更好的人,而我成不了那样的人。我无法看着你如此痛苦,也忍受不了自己的痛苦。请再爱一回吧,我肯定你行的。’”他的脸扭曲成苦涩的笑容,“朱迪丝和亚历克,这就是按她的意愿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你听说过艾迪塔罗德的比赛吗?” 话题突然一转,让贝尔有些吃惊,只得结结巴巴地说:“听过,在阿拉斯加,狗拉雪橇比赛。” “这些狗的最大危险之一是遇上一种叫鼓冰的情况。冰层下的水位下降,在薄薄的冰面下留下气穴。从冰层上面看,这些冰面没有任何异常。但是如果在上面稍微加一点重量,冰就碎了。你无处可逃,因为四周都是这种薄薄的冰层。失去卡特里奥娜、亚当和玛丽的时候,我就像踩在鼓冰上一样。我不知道脚底下的冰面何时会突然碎裂。” 他清了清嗓子,指着树林边缘一座依稀可见的小木棚。“那儿就是卡特里奥娜的工作室和展览室,当年这屋子还没那么破旧。营业的那几年,她在路边放了几块展板。她让里边的大门敞开着,供人出入,但是无法通车。所以这里就留出充足的停车空间。”他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路虎车所停靠的这片区域。关于他前妻的话题显然已就此打住,但是关于鼓冰的描述已经让贝尔有了意外的收获。她知道基于这些她已经能写出一篇非同一般的报道。 贝尔仔细查看眼前的场景,说道:“但是,从理论上说,那个绑架她的人还是能把大门打开,开车通过,是吗?这样从干道上就看不到他们了。” “警察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路面上的车辙只是卡特里奥娜的车子留下的。绑架者一定把车停在了大门外,那是个暴露点。只要有人路过此地,绑架者的面目便一目了然。他们这么做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贝尔耸耸肩。“是,也不是。如果他们事先绑架了亚当,那么卡特就会听由他们摆布。” 格兰特点点头。“即便脾气如同我女儿一样火爆的人也会把子女的安危放在首位。这一点我绝对相信。”说完他把目光移向别的地方。“我仍然责怪自己。” 即便是对于格兰特爵士这样控制欲极强的人来说,这也是一种极端的反应。“为什么这么说呢?”贝尔问道。 “我太依赖警察了。我应该在整件事情上扮演更大的角色。我努力了,但还是不够。” <hr /> 注释: 1985年1月23日,周三,罗斯威尔城堡 “我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劳森说。他有些发脾气了,这让格兰特感到没有信心。“今晚我们就能结束这一切。” “你们应该监控那片区域。”格兰特说,“绑匪可能已经在那儿了。” “我猜想他们能大致推测出邮件寄达的时间。”劳森说,“如果他们想抢先一步的话,那在警方收到邮件,做出部署之前就已经行动了。所以,监控不监控根本没什么区别,真的。” 格兰特低头盯着早上寄来的宝丽来照片。这一次,卡特侧身躺在床上,亚当瞪大了眼睛靠着她。《每日纪录》报再次记录下两人的存活时间。至少,母女俩在前一天还活着。“为什么会选那个地方?”格兰特自言自语道,“好奇怪的地方,那个地方绑匪无法快速撤离。”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选了这地方。如果绑匪不能迅速离开,那么你也同样不能。这样他们就又掌握了一个人质。他们可以在抵达交通工具之前以您女儿作为和您谈判的筹码。”劳森说。他把瑞妮递过来的一大张地图摊开。交易的地点已用红笔圈出。“夫人石,就在东威姆斯的老井口至东威姆斯东边的中途。他们开车所能到达的最近地点在这儿,树林的入口处……”劳森敲着地图说,“或者是这儿,西威姆斯的停车场。如果换了是我,我不会选西威姆斯。因为那里距主干道更远,多花的这几分钟可是相当关键啊。” “还有,这个地点可以通往多个方向。”格兰特补充说,“可以去迪萨特,或者博尔兰、克尔顿,又或者沿着切克巴尔达去到斯坦丁斯通,之后便可四通八达了。” “各种情况我们都会考虑到。”劳森说。 “你们不能冒险。”格兰特说,“他们会得到赎金。但是若要全身而退,就必须交换卡特。” “您什么意思?” “如果我是绑匪,得到了赎金,还得知屁股后有警察跟着,我会把人质扔出车外。”格兰特说,听上去很镇静。“你们会为了救她而罢手,因为你们是文明世界的警察,他们知道这一点,而且他们也赌得起。” “我们不会冒任何风险。”劳森说。 格兰特沮丧地举起双手。“这不是正确的回答。在这种情况下,你不能把安全放在第一位。你必须愿意承担一定的风险,必须随机应变,不能一成不变,要有灵活性。如果不敢承担风险,我也混不到今天这个地位。” 劳森似有深意地盯着爵士。“假如承担了一个我认为有必要的风险,结果却事与愿违呢?你会扯着我的耳朵咆哮吗?” 格兰特闭上眼,等了一会儿。“我当然会那样。”他说,“眼下,我有两条人命和一百万英镑押着呢,你必须说服我相信你清楚警方的所作所为。我们再看一下这次的行动吧?” 2007年6月30日,周六,威姆斯的纽顿村 “我知道自己令她失望了。早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一点。”格兰特沉重地叹了口气,“可是,我一直相信万一事态恶化,一定会有贵人出来相助,一定有人看到了什么。” “实际上没有。”一个声音坦白地说。 “是的,没有。”他转身对着贝尔,表情很迷茫。“没有人站出来。没有关于绑架案的线索,也没人知道人质被挟持的地点,警方那里根本没有一个可信的目击者的证词。只有那些打电话来的好心人,警方一调查,这些人的证词就全被否定了。” “这看起来很奇怪。”贝尔说,“一般来说,总会有些情况,哪怕只是那些绑匪之间的内讧也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警察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得。可我一直纳闷,警方在没有一个证人的情况下是如何处理这件案子的。”<u>http://www?99lib?net</u> 贝尔沉思着,“也许这群绑匪没有出现内讧的原因就在于他们不是绑匪。” “这话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贝尔慢慢地说。 格兰特一脸失望。“案子的难处就在这里。”说着他走向路虎车,“没有人可以肯定任何事,唯一能肯定的就是我的女儿死了。” 2007年7月1日,周日,东威姆斯 凯伦对学生向来没什么好的评价。这也是为什么毕业后她直接当了警察,而没有听从老师的建议去上大学的原因。她觉得与其花四年时间欠一屁股债,倒不如利用这段时间找份合适的工作,好好赚上一笔。与高中同学的生活相比,她也不觉得当警察是错误的选择。 不过利弗·王尔德手下的一班年轻人倒让她觉得并非所有的学生都是妄自尊大而又不负责任的小毛孩。这帮孩子11点前就到了;中午之前就卸下装备、搭起帐篷、架起了泛光灯。然后,他们自动地围成一圈,三两下解决午饭,紧接着就开始艰难而又细致地徒手搬迁有好几吨重的大大小小的石头。等到他们能用上镐子、铲子、筛子和刷子时,利弗就退到一边,同感觉自己是个累赘的凯伦一起坐在山洞保护协会的桌子旁。 “很卖力。”凯伦说。 “他们平时不怎么出来。”利弗说,“呃,我是说不怎么出来干本专业的活儿,所以巴不得出来。” “要多久才能挖干净?” 利弗耸耸肩说:“得看埋得有多深,很难估计。我的一名地质学优等研究生说,松动的沙岩的性质是最难测定的。一旦顶层的石头清理干净,我们就可以把钻探机伸进去了。到那时才能知道这地方有多深。如果洞里的空气干净,我们还能送一台光学纤维摄像机进去,然后就知道我们下到洞中会看到什么了。” “那样最好。”凯伦说,“我到这儿来可是担着风险的。” “我想也是。你愿意把实情告诉我吗?还是你觉得我不知情为妙?” 凯伦笑笑。“你是在帮我的忙,还是让你知道内情为好。”于是她言简意赅地把自己的调查说了一遍,还一一解答了利弗的问题。“你怎么看?”她最后问,“你觉得这事儿我能搪塞过去吗?” 利弗伸出一只手,左右摇摆,示意有两种可能。“你的上司有多聪明?”她问。 “他是头笨驴。”凯伦说,“脑子浑得就像一瓶糨糊。” “那样的话,你运气不错。” 还没等凯伦回答,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山洞区昏暗的入口处。“两位姑娘还少一个人吧?”菲尔一边说,一边走到亮处,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你来干什么?”凯伦问。 “转悠转悠,没事找事。”他说,“先来后奏,抱歉,长官。”他伸出一只手,“您一定是王尔德博士吧。我不得不说,我以为凯伦一直独来独往,显然我想错了。”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凯伦眼睛一转说,“菲尔,你要学会善待陌生女性,特别是那种会用十七种不同方式,神不知鬼不觉杀掉你的女人。” “对不起。”利弗说,显然觉得受到了冒犯,“我知道的可不止十七种。” 觉得陌生感已被打破,菲尔听利弗解释她的人能有什么发现。他仔细地听着,等她说完,他把目光投向了那帮学生。他们已经在岩石顶部的一角挖出了一个凹坑,从那里落下的石块掉到了山洞的顶部。“恕我冒昧。”菲尔说,“但是依我看,这一切都是在浪费时间。” “你依然指望米克·普兰蒂斯还活着,像伊恩·麦克伦南说的那样在波兰当矿工吗?”凯伦说,怜悯之情让她的声音有些苦涩。 “与其发现他被埋在那堆石头下,我倒指望他活着。” “那我还不如指望自己昨天晚上买的那几注彩票中头奖呢。”凯伦说。 “态度乐观一点总不为过吧。”利弗善意地说。她站了起来。“我还是去给学生带个头吧。有什么发现我会喊你们的。” 在珍妮·普兰蒂斯家门前的街道上找到两处泊车位并非难事。菲尔跟在凯伦身后,低声嘀咕着倘若被“杏仁饼”发现利弗那项浩大的工程,一定会暴跳如雷的。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凯伦说,“别担心。”就在这时,门打开了,珍妮·普兰蒂斯正瞪着两人。“下午好,普兰蒂斯太太。我们想和你聊聊。”她的眼神和语气同样坚定。 “啊,我眼下不想和你们聊,时间不方便。” “这事得听我们的。”菲尔说,“你是要在门口谈,好让邻居都听见呢,还是让我们进屋去谈?” 一个身影出现在珍妮背后,凯伦认出了是米莎·吉布森后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是谁,妈妈?”话刚一出口,米莎就认了出来。“佩莉督察,你查到线索了吗?”她眼中的希望在凯伦看来仿佛是一种谴责。 “没什么具体线索。”凯伦应道,“但你说得不错。你父亲没有和那些工贼一块儿去诺丁汉。不管他后来怎么样了,这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既然你们没有线索,那来这儿干吗呢?” “我们还有一两个问题要问你母亲。”菲尔说。 “不重要的话,就等明天再问吧。”珍妮把双臂叉在胸前说道。 “哪天问都一样,没有理由不在今天把事情搞清楚。”凯伦说着朝米莎笑笑。 “我和女儿不常见面。”珍妮说。“我不想把这宝贵的机会用来和你们聊天。” “不会耽搁很久的。”凯伦说,“也不会麻烦米莎。” “好吧,妈妈。他们特意跑到家里来,我们至少得欢迎人家进来坐坐。”米莎一边说,一边拉扯着母亲让出门口的道。珍妮的眼睛射出责备小孩儿一般的目光看着两位警察,但最后她还是让步了,侧过身子让出了通道,退回到上一次接受警察问讯的前厅里。 凯伦拒绝了米莎递上来的茶水,还没等母女俩落座,便单刀直入地发问:“上次我们的谈话中,你没提过汤姆·坎贝尔。” “为什么要提呢?”珍妮的语气中依然带着敌意。 “因为你丈夫失踪那天他来过这里,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你在暗示什么,督察?”米莎茫然地问。 “我没暗示什么。我是在问珍妮为什么她没提到那天坎贝尔来过。” “因为这毫无关联。”珍妮说。 “你和汤姆是在米克失踪之后多久开始有关系的?”这一个问题在空中悬了好久。 “你的脑子真龌龊。”珍妮咬牙道。 凯伦耸耸肩。“他搬到此地是有记录的。你们俩组织了一个家庭,住在一起。他把所有的家当都留给了米莎。我想问的问题就是,汤姆是在米克失踪多久之后取代他的位置的。” 珍妮飞快地看了女儿一眼,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琢磨。“汤姆是个好人,你们可不能没来由地跑来含沙射影攻击一番。他做孤家寡人还不久,他老婆是我最好的朋友。他需要有朋友陪在身边。而且他是个安检员,所以大部分人都不屑于打听他的事情。”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否认。”凯伦说,“我只是想把所有的事情都理理顺。如果你不把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无法帮忙找到米克。汤姆是在什么时候把关系从朋友推进到更深一层的?” 米莎不耐烦地发出一连串响声。“把她想知道的都说了吧,妈妈。不然,她从别人嘴里也能问出来的。与其从那些长舌妇嘴里听来,倒不如从你嘴巴里说出来。” 珍妮的目光一直落在脚面上,想要看清脚底下的那双旧拖鞋,仿佛答案就写在那上头,可是又偏偏戴错了眼镜。“我们两个都很孤单,感觉被人遗弃了。他对我们母女俩很好,十分地好。” 接着她顿了好一阵子,米莎伸出手,握住母亲攥紧的拳头。“我是在米克失踪后的第六个礼拜整的那天才允许他睡到我枕边的。如果不是汤姆,我们母女俩早饿死了。我们需要人照顾。” “无可厚非。”菲尔出人意料地说了这几个字,“我们不是来这儿评论你们的。” 珍妮点点头,“他是五月份搬进来的。” “他是个很好的继父。”米莎说,“即便是生身父亲也不过是那样。我爱汤姆。” “我们母女俩都爱他。”珍妮说。凯伦听得出来珍妮这句话力图说服她和菲尔,同时也是在说服她自己。凯伦想起麦克吉利弗莱夫人说过珍妮·普兰蒂斯的心一直仅仅属于米克。 “你有没有想过,汤姆和米克的出走是否有关系?” 珍妮猛地转过脸,眼里闪着怒光,瞪着凯伦。“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你认为汤姆对米克做了什么·你认为他杀了米克?” “你觉得他干过吗?”面对被激怒的珍妮,凯伦依然步步紧逼。 “你找错对象了。”米莎提高了嗓门,不服气地说,“汤姆连一只苍蝇都不会拍死。” “我并没有说坎贝尔伤害了米克。你们俩一致认为我是这样想的,这反倒让我觉得有趣极了。”凯伦说。经此一说,珍妮有些不知所措,米莎则怒气冲冲。 “我一直在想,米克是否觉察到了你和汤姆之间的那层关系。总的来说,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也许他觉得给一个你们更喜爱的人腾出地方,对大家都好。” “你真是一派胡言。”珍妮气呼呼地说,“那会儿我和汤姆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 “没有?呃,也许在汤姆看来,如果没有米克挡在中间,那你们就能有什么了。汤姆有的是钱。也许米克是被钱打发走的。”凯伦清楚,这种说法会引起众怒,但是众怒之下反倒有可能显露真相。 珍妮把手从米莎的手心里抽出,身体疏远了米莎。“这都怪你。”她冲着女儿喊道,“我本来不用听这些话的。在我自己家,她居然用这般恶毒的语言来中伤给了你一切的那个男人。你看你让我们都遭了什么罪啊,米歇尔?你都干了些什么呀?”眼泪顺着珍妮的脸颊淌了下来,她反手给了米莎一记耳光。 凯伦已然站起,本欲阻止,然而还是慢了一拍。未等有人上前阻拦,珍妮已经走出房间。愣在一旁的米莎拿手贴着半边脸。“让她去吧。”她喊着,“你们今天造成的伤害已经够大了。”她定了定神,缓过一口气。“我想两位该走了。” “很抱歉,事态失控了。”凯伦说,“但这完全是事实被曝光所惹来的麻烦。有些事情你完全无法预料。” 2007年7月2日,周一,格伦罗西斯 助理局长西蒙·李斯盯着凯伦·佩莉递到他眼前的那张纸。他反复读了三遍,依然读不出个所以然。他知道,虽然不得不要求凯伦解释一通,可到最后自己仍有可能一知半解。这让他感觉很不公平。周一大清早的头一件事,就让他觉得碰了一鼻子灰。 “我还没有完全搞清楚我们凭啥要替……”他低头看了看那张纸,想要确认佩莉不是在搞恶作剧,“这个利弗·王尔德所带领的一帮学生在东威姆斯的一个山洞内进行的挖掘工作埋单。” “因为他们干了司法鉴证科要花十倍价钱才能办下来的差事。而且我一向知道您喜欢花一分钱办十分事的工作效率。”凯伦说。 李斯觉得对方并没有理解自己的话中之意。“我不是指预算的事。”他没好气地说,“我是想搞清楚为什么这个……”他抬起手,手心朝上,做出失望的样子继续说,“为什么要搞这种活儿。” “我认为在调查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的绑架案过程中,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凯伦平和地说。 她是在取笑自己吗?还是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刚才说的话?“我不是在跟你玩文字游戏,督察。你做这项工作对破案到底有什么帮助呢?”李斯甩甩那张费用申请单问。 “我在调查过程中了解到,1985年1月威姆斯的洞穴群中发生了一起不同寻常的塌方事件。之所以不同寻常,是因为1967年迈克尔矿井封矿以来,那一带的地质情况很稳定,没有发生过一起重大塌方事故。”凯伦一边说,一边细细品味着李斯脸上困惑、茫然的表情。“追查之后我才发现,那起塌方事故是在1月24日周四被发现的。” “那又怎样?”李斯一脸不解地问。 “卡特里奥娜就是在那之前一天被杀的,长官。” “我知道,督察。这案子我很熟悉。但是我仍然不明白一座不起眼的山洞里发生的塌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李斯拨弄着桌上的镜框说道。 “呃,长官,是这样的。”凯伦靠在椅背上说,“在当地人眼中,那些山洞可不能算不起眼。人人都知道那儿,大部分村民在小时候都到那儿玩耍过。目前,我们还没有搞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卡特里奥娜和亚当被绑架到了哪儿。关于这一点,我们找不到任何目击者。于是我就想,在那个季节,山洞区一定荒无人迹。因为天气寒冷,孩子们不可能在山洞外游戏,而光线又微弱,即便有行人经过,也只不过迈入洞口几步,不会深入下去。” 李斯觉得自己不知不觉就被她的话吸引住了。凯伦汇报工作的方式异于其他下属。多数情况下,这种方式令他稍感恼火,但有些时候,比如今天,他还真无法拒绝她那犹如讲故事般的叙述方式。“你是说,这些山洞有可能成为绑匪窝藏人质的地点?你不觉得这有点像伊妮德·布莱顿的儿童故事吗?”李斯说,试图夺回对话的操控权。 “她的小说很受欢迎啊,长官。况且,我说的那个叫做瑟恩的山洞,如今已经用栅栏门封了起来,防止有人进入。可是在当年,那里可算不上固若金汤。洞穴保护协会的人一直把那儿当做俱乐部,在那里进进出出绝非难事。” “可是,如果当时绑匪被人发现,岂不就像瓮中之鳖?”李斯反问道。 “呃,那倒也是。但我们不能完全肯定。而且,据传洞中有条密道直通麦克德夫城堡。” “天哪,督察。你吃了迷魂药吗?这是无稽之谈。” “不见得,长官。这种说法有点道理。警方知道绑匪是坐船离开交易地点的,警方的证人说当时似乎听到尾挂机艇的声音。可是等到我们匆匆忙忙地开着直升机在附近的海域用探照灯搜寻时,发现‘夫人岩’附近根本就没有小型船只。我们现在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是整起案件的高潮。万一绑匪沿着海岸行驶了几英里,把船藏到了山洞里呢?他们或许弄了一艘充气快艇。然后把船和所有的物品都丢弃在山洞里,临走时制造了一起塌方事故。” 李斯摇着头说:“这故事听起来比和《007》加起来都要离奇啊!你觉得绑匪是怎么……”他顿了一下,“把山洞给弄塌的呢?” 凯伦露出讨好长官的灿烂笑容说道:“我不知道,长官。希望王尔德那帮人能揭开谜底吧。我相信我们能在那堆石头下面找到线索,对得起警局的花销。” 李斯用双手捂住脑门。“我想你是疯了,督察。” “也许吧。”凯伦站了起来,“这是布罗迪·格兰特爵士的案子。您尽可以多花些钱,长官。这一次没有人会过问预算大小的。” 李斯能听见血液汹涌翻腾的响声。“你把这起案子当做儿戏吗?” “不,长官。”凯伦一本正经地说,“我对这起案子的态度相当严肃。” “但是你表现自己严肃态度的方式却很儿戏。”李斯拍桌子道,“我想看到的是中规中矩的警方调查,不是去基林岛一日游。是时候让你去了解下过去的事情了。你该去找劳森谈谈。”这一席话是用来教育凯伦警局谁说了算的。 然后,凯伦以轻描淡写的语气回应道。“我很高兴您能这样想,长官。我已经做好了要谈上……”她低头看看表,“三个小时的准备。那么,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现在就全速前进,去蓝营了。” “什么?”这些法夫郡人为什么就不能说简单的英语?李斯想。 凯伦叹气说:“我要开车去皮特海德了。”说着她朝门口走去,顺便回头补上一句,“我老是忘记您是个外来户,总是听不懂我们本地人的话,是吧,长官?” 还没等李斯回答,凯伦已经走出了敞开的房门。这种感觉真像是一头母牛出了牛棚,李斯一边懊恼地想着,一边起身去关门。自己怎么会碰上这么个女人,居然有兴致去挖一个破山洞。靠这种办案技术的女人来为自己在布罗迪·格兰特爵士的案子上赢得名声,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托斯卡纳,坎普拉。 长长松了一口气的贝尔·里奇蒙德驶下沿着托斯卡纳从佛罗伦萨一路向南通往锡耶纳的高危车行道。意大利的司机让她吓破了胆,他们的车速极快,车距几乎为零,尤其碰到转弯时,两辆车几乎擦身而过,这就使得原本狭窄的道路让人觉得更加逼仄了。另外,坐在一辆租来的车里让她觉得分外别扭。贝尔一直认为自己的驾驶技术不错,可是意大利总是刺激她的神经。而这一趟的任务,已让她的神经彻底崩溃。 星期天晚上,她在房间里马马虎虎地吃了一顿晚饭。这是她自己选的;本来她受邀与格兰特一家共进晚餐,可是却被她以工作为名推脱了。真实的原因可没那么堂皇,只是她不愿意承认罢了。 事实上,她巴不得有独处的机会,好让自己到户外吸上一口烟。她想看会儿无聊的电视剧,和女性朋友们在电话里聊些八卦。她还想跑回家里,和外甥哈里一起玩电子游戏。每次和自己的采访对象近距离相处时,她总会有这些感觉。和采访对象在一起建立不了多少亲密关系。 然而,独处的那份乐趣亦没有维持得了多久。她刚开始看一部新的美剧,就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贝尔调小电视机的音量,放下手中的酒杯,从沙发上起身。她打开房门,发现苏珊·查尔斯顿手拿一个薄薄的塑料文件夹站在门口。“抱歉打扰了。”苏珊说,“但这事很紧急。” 贝尔掩饰着扫兴的情绪,退后一步,挥挥手让苏珊进屋。“进来吧。” “我能坐吗?”苏珊指着沙发说。 “请便吧。”贝尔一边说,一边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在两人之间留下最大的距离。对于苏珊,她一直没有好感。除了在人前表现出来的那种冷冰冰的干练,她没有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没有女人之间那种可以建立私人关系的热情。“有什么事吗?” 苏珊把头一歪,露出一丝苦笑,说道:“想必你已经领教到,布罗德里克爵士喜欢让别人把自己的果断决定付诸实践。” “这只是你们的说法。”贝尔说,也许更恰当的说法是向来都刚愎自用,“那么他想我做什么?” “你的思路挺快的嘛。”苏珊说,“也许这就是爵士为什么喜欢你吧。”她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贝尔。“很多人他都看不上。但只要被他看中了,他就总会给予特别照顾。” 这是在先“予”后“取”啊。不过好在以她现在的生活状态,即便不“屈从”于对方的“礼遇”,自己仍然有饭吃,有衣穿。“让我做事,首先那事得让我感兴趣,没有兴趣我可干不好。所以,用不着这样抬举我。” “很好。爵士想让你去一趟意大利。” 这个主意绝对出乎贝尔的预料。“为什么?” “因为爵士认为意大利警方在这起案子上没有利害关系,所以办起来不会束手束脚。如果让佩莉督察去,或者让她的某个同事去,他们会因为语言问题,或者因为是局外人而有所不便。爵士相信你去能办得更好,因为你精通意大利语。况且,你刚从那里回来,而且还新结识了几个当地的朋友——当然不是警察朋友。当地人也许知道那座乡间别墅里到底发生过什么。”苏珊笑笑,补充说,“即便不考虑以上因素,你也能免费去托斯卡纳旅游一趟。” 贝尔没有思前想后就答应了。这很可能是抢在警方之前拿到新线索的唯一机会。“你们怎么知道我会说意大利语?”她故意不紧不慢地说,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已然被说动了。 对方冷冷地一笑,“并不只有你们记者才无所不知。” 真是咎由自取。“爵士想让我什么时候出发?” 苏珊递过文件夹说,“明天早晨六点,有一班去比萨的飞机。我们已经帮你预订了,到了机场有雇好的车子接你。住宿我没帮你预订——我想你情愿自己安排。当然所有费用你可以回来之后报销。” 贝尔有些吃惊。“早上六点?” “只有这一班直飞航班。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会有车送你去机场,只需四十分钟。” “嗯,好好。”贝尔不耐烦地说,“你很自信我一定会同意吧。” 苏珊把文件夹放在两人之间的沙发上,站了起来。“我们的算盘没有打错。” 因此,她现在才置身意大利,沿着瓦尔德尔萨一条泥泞的小路穿过一片又一片盛开中的向日葵,一阵又一阵的兴奋感在嗓子眼里汹涌升腾。她不能确定,在意大利,布罗迪·格兰特爵士的名片能否像在苏格兰那样被用作敲门砖,但她隐隐觉得,爵士知道如何应付这个国度无处不在、侵肤蚀骨的腐败现象。如今,在意大利没有哪件事是不能用交易来解决的。 当然,友谊除外。正是因为这种友谊才使她在意大利有了栖身之地。格拉齐亚和毛里奇奥已经把他们的一座老仓库改造成了假日公寓,其中最小的一套被当做了工作室,屋前还配了一小段平台。贝尔在机场打电话通知格拉齐亚时,对方本来要免费借给她住的。贝尔花了差不多十分钟才向对方解释清楚,她此行的一切费用都有人埋单,所以格拉齐亚尽可以漫天要价。 贝尔拐入一条更为狭窄的凹凸小路,小路蜿蜒地穿过一片橡树林。大约行驶了一英里左右,她的车来到一片长着橄榄树和玉米的小高地。高地的另一头是一片房屋,屋前有一块手写的牌子,注明“博斯克拉塔”。 贝尔拐过几处急转弯,继续向前,再次驶入一片林子。刚经过博斯克拉塔之后的第二个拐角,她放慢了车速,隔着一片低矮的灌木望着小路尽头那栋残破的别墅。除了大门上挂着的一段红白相间的带子以外,这幢建筑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那段带子就是警方调查的全部了。 沿着曲曲折折的道路又行驶过五分钟后,贝尔来到了格拉齐亚家的农场。一条两耳耷拉的黄狗在锁链一端活蹦乱跳,气势汹汹地吠叫着,一副不管隔着多远见人就咬的架势。没等贝尔开门下车,格拉齐亚就已经奔下廊子的台阶,一边在围裙上擦拭双手,一边皱缩着脸上的皮肤,绽出笑容。 一阵隆重的欢迎加上把贝尔带进那间漂亮的工作室总共花了半个小时,也让贝尔重新找回了说意大利语的那种节奏感。接着,两个女人各自端了一杯咖啡在格拉齐亚家昏暗的厨房里聊起来,厚厚的石墙把热浪挡在了室外。“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那么快就回意大利了吧。”格拉齐亚说,“你之前说是工作上的事?” “差不多吧。”贝尔努力找回说意大利语的感觉。“跟我说说,你最近有没有发现那栋废弃的别墅里有什么异常情况?” 格拉齐亚疑惑地看了看她,“你怎么知道的?宪兵星期五去过那儿。他们在附近转了转,然后又找了博斯克拉塔的住户谈了谈。但这一切和你能扯上什么关系?” “我们在这度假的时候,我到那栋别墅里看过。在那儿找到了一件与苏格兰一起二十年前的悬案有关的东西。” “什么案子?”格拉齐亚迫不及待地问,一双关节肿大的手在桌子上焦躁不安地乱动。 “一个女人和她还是婴儿的儿子被人绑架了。交付赎金的时候,事情起了变故。那个女人被杀了,她儿子从此下落不明。”贝尔摊开双手,耸着肩说道。不知怎的,每次说意大利语的时候,一些手势总是运用得相当自如。 “你在此地发现了某些与这起案件有关的东西?” “是的。那群绑匪管自己叫无政府主义者,他们用海报的方式索要赎金。我在那幢别墅里发现了一张类似的海报。” 格拉齐亚惊奇地摇着头说:“世界真是变得越来越小了。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去宪兵队的呢?” “我没去,我想他们不会相信我的。或者,即便他们相信,也不会对一桩二十年多前发生在英国的案子感兴趣。我是等到回国之后才找了那个女人的父亲。他是个十分有钱有势的人物,是那种一句话就能让世界震三震的人物。” 格拉齐亚冷冷地浅笑道:“也只有这种人才能让宪兵队打起精神,不辞劳苦地来到锡耶纳。怪不得他们对谁曾经住在那幢别墅里那么感兴趣。” “是呀。我觉得有人偷偷住进去过。” 格拉齐亚点点头。“那栋别墅是保罗·托蒂的。他在十二年前就死了。他愚蠢又自负,花了所有积蓄买了一栋大房子在人前卖弄,可却出不起钱供养这座豪宅。后来,他死了,也没留下遗嘱。他的家人一直为了这栋别墅争得不可开交,还闹到了法庭上,这屋子也就一年一年破败下来。家里人谁也没有想到修缮一下,最后就什么也不剩了。他的家人好几年前就不来此地了。所以,有一段时间那里就有人搬进来住过。在夏天住住,然后就走了。最后一拨人住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些。”格拉齐亚喝完杯中的咖啡,站了起来,“我所知道的都是听人传言的,但是我们也到博斯克拉塔那儿同我的朋友聊过。他们对你讲的可比告诉那些趾高气扬的宪兵多得多。” 苏格兰,皮特海德。 詹姆斯·劳森走近时,凯伦细细地打量着他。他再也没有那副高昂着头、挺直腰板、不可一世的威仪了。眼前的他肩膀塌缩,迈着紧张的小步子。三年的牢狱生活让他仿佛老了十岁。他隔着桌子坐在凯伦对面的椅子上,左转右扭了好一阵子才安顿下来。这恐怕是他想要控制谈话主动权的举动吧,凯伦想。 接着他抬起目光,双目灼灼地看着凯伦,眼神中依然带着警察那种敏锐和犀利,表情则如石头般冷漠。“凯伦。”他点了一下头说道,苍白的嘴唇透着一点蓝色,抿成了一条细线。 她觉得没必要和他寒暄几句。因为说不上几句话,双方一定会陷入互相责备和挖苦的境地。“我需要你帮忙。” 劳森露出鄙视的笑容说:“你以为你是谁?克拉莱丝·斯达琳吗?要想当朱迪·福斯特这样的大明星恐怕还得再减几斤肉吧。” 凯伦想起劳森也上过审问证人的课程,他也知道该如何利用对手的弱点。既然如此,她自己也知道。“汉尼拔·莱克特也最好减减肥。”她说,“不过对于一个知法犯法的警察,恐怕减了也是白减。” 劳森一挑眉毛,“他们在你参加督察考试之前没送你上训练班吗?如果你想来巴结我,那可用错了方法。” 凯伦失望地摇摇头,“我没这种时间和精力。我不是来这儿讨好你的。我们俩都清楚,能帮我的话,你在这儿的日子也能稍微好过点。假如你对我不理不睬,鬼知道你在这儿的生活会有多惨。你看着办吧,吉米。” “请喊我劳森先生。” 凯伦摇头说:“这叫法抬举你了。”她把话交代清楚了,自己是不会用任何尊称的。她能听见对方鼻子里喘着粗气,每次呼气都会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你以为你还能让我的日子过得更惨吗?”他瞪着凯伦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把我单独关起来,就因为我以前是个警察。你是今年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我已是个让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趣的老怪物了。我不抽烟,也用不了电话卡。”他轻轻地哼笑一声,一口痰在嗓子眼里呼噜呼噜直响。“你觉得你还能把我整到何种地步?” 凯伦毫不示弱地回敬了他一眼。她很清楚眼前这个家伙的所作所为,因此在她心里没有丝毫的同情和怜悯。她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在他的食物里吐口水,或别的更恶劣的行为。是他背叛了她以及其他同仁。凯伦明白,大多数警察的从业动机都很纯正。为了工作,他们做出了牺牲,他们在意自己是否是合格的警员。当他们发现毫不含糊地执行的命令居然来自一个背负三条人命的高级警察,他们的士气一下子落到了最低点。这种心理上的沉重打击到现在仍未能完全恢复。到现在还有人责怪凯伦,觉得不应该把陈年旧账翻出来。凯伦却觉得放任这种罪恶,这些人怎么能睡得着。 “他们告诉我你经常去图书馆。”凯伦说。劳森的眼皮一跳,她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头脑保持活跃很重要,是吧?要不然待在这种地方,真能把人整疯了。我听说你这些天正从图书馆下载一些书和音乐到MP3上,想到了就拿出来听听。” 劳森把目光转向别处,手指时而伸展,时而攥紧。“你还在负责悬案组?”话语中所透露出的那种让步似乎用尽了他体内残余的力量。 “现在那是我的部门了,罗宾·麦克伦南退休了。”凯伦不带感情地说道,表情泰然自若。 劳森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后方光秃秃的墙上。“我是名优秀的警官,没有留下多少悬案让你们这些跟屁虫擦屁股。” 凯伦似有深意地盯着他。他杀了三个人,还想把两起谋杀罪名嫁祸在一个弱小的人身上,到现在居然还称自己是个优秀的警察。罪犯自我幻想的能力总叫她大跌眼镜。她就纳闷了,触犯了法律,扯了这许多弥天大谎,残害了多条人命后,他怎么还能端坐在这儿如此大言不惭。 “你是破了不少案子。”凯伦只能这么说,“但我现在掌握了一件悬案的一些新证据。” 劳森并不动容,但从他在椅子上的一阵响动中凯伦觉察到他有兴趣。“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他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笑笑。“能让你亲自跑来这儿的,一定是谋杀案。我当高级督察那会儿,没有了结的谋杀案就只有这一宗。” “你的推理能力一点都没下降。” “那么,怎么样?过了这么久,你终于找到那个狗杂种了?” “哪个狗杂种?” “前男友,还能有谁?”陷入回忆之中的劳森皱起灰色的脸部皮肤,“弗格斯·辛克莱尔,护园人。他也是被逼的,因为卡特不承认他是儿子的父亲。” “你认为是弗格斯·辛克莱尔绑架了母子俩?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了抢到孩子,再弄到足够的钱,让他们父子俩能过上奢侈的生活。”劳森说,仿佛是在和小孩子讲大道理,“后来,为了不让卡特指证他,他就在交付赎金的时候杀了她。我们都知道是他干的,只不过没有证据罢了。” 凯伦凑近身子说:“档案里可没有写明这些啊。” “当然没有。”劳森的喉咙里发出蔑视的响声,“天哪,凯伦,你以为那时候我们就这么蠢吗?” “在1985年,你们没必要把一切细节都透露给被告方。”凯伦说,“你也没有什么理由不给继任者留下指向性的信息。” “没什么区别。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是不会在档案上乱写的。” “很好。但是档案中丝毫没有表明你曾经留意过这个辛克莱尔。没有问讯记录、没有录像带,也没有任何证词。提及他的唯一证词来自格兰特夫人,据她称,辛克莱尔是卡特里奥娜儿子的父亲,但是卡特一直予以否认。” 劳森望着别处说:“布罗迪·麦克伦南·格兰特是个有权势的人,和总警司是一个级别的,这一点我们都同意吧。如果不是百分之百肯定的事,我们是不会写进档案里的。”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尽管我们都把辛克莱尔当做最大的嫌疑人,但也不想就这么一锤子把他打死。” 凯伦听得嘴巴一张一合。她瞪大眼睛说:“你觉得布罗迪·格兰特想杀死辛克莱尔?” “你是不会明白卡特死后他那份痛苦的。我个人觉得这也并非不可能。”说完,他紧闭起嘴唇,挑衅地看着凯伦。 她早就看出布罗迪·格兰特是个厉害的角色,然而却从未把他想成是一个会下格杀令的人。“你错了。”凯伦说,“辛克莱尔一直都很安全。格兰特认为他没有那种胆量。” 劳森哼了一声。“现在他是可以这么说,但在当时,谁都能感觉到他对那个小伙子的愤恨之情。” “你查过辛克莱尔了?” 劳森点点头。“表面来看他确实很有嫌疑。但他没有不在场证明,还跑到国外工作,是奥地利吧,干地产管理。”他又皱起眉头,挠挠刮得一干二净的下巴。一开始他说得很慢,但是随着记忆逐渐清晰,语速不断加快。“我们派了一组人去和他谈谈,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洗脱他嫌疑的证据。在案件的高潮部分——绑架、写勒索信、交付赎金、逃跑——这段时间他一直歇工度假。而我们在艺术学校采访的人也说,那张海报运用的是德国表现主义的手法,这正好和他住的地方能联系起来。” 他耸耸肩,“但是辛克莱尔自己却说,那段时间他去滑雪了,马不停蹄地从一个度假胜地奔到下一个度假胜地。为了省钱,他睡在自己的路虎车里。几个关键的日子他都有乘坐上山吊椅的证明,是付了现金乘坐的。我们无法证明他没有去过那些地方。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能证明他出现在了我们认为他出现的地方。这些地方是我们掌握的唯一线索,可是依然一筹莫展。” <hr /> 注释: 中的女主角,由朱迪·福斯特扮演。</a> 1985年1月21日,周一,柯科迪 劳森又重新翻了一遍文件夹,仿佛能找到一些上次翻阅时遗漏的东西。文件夹还是可恨地那么薄薄一册。他头也不抬,朝办公室外的皮特·雷尼警员喊话,“负责现场调查的那些警员还没有查出什么吗?” “我刚和他们谈过。他们正夜以继日地干活,但是觉得很不乐观。他们说他们正在对付的那些人聪明得很,没留下一点痕迹。”雷尼的语气很抱歉,也很紧张,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一群饭桶。”劳森嘀咕道。除了收到绑匪寄来的第二封信时那短暂的兴奋之外,他整整一天都感到十分失望。他陪同格兰特去了银行,劳森和格兰特还没来得及解释他们作特殊要求的缘由,那儿的一位高级管理人员就摆着架子宣称,银行有规定,不能纵容那些绑匪。迫不得已,他们最后只得找到那家银行的一位董事,才让事情稍稍有了转机。 之后,格兰特又带着他来到爱丁堡一家上流社会男士俱乐部,为他点上一大杯威士忌,尽管劳森推让再三,声称自己还在执行任务。等到服务员把酒端到他面前时,他根本视而不见,而是一心等着格兰特把心中所想告诉他。劳森明白,在这样一起案件中,占据中心地位的不应该是他这个警察。 “我买了绑架险。”格兰特开门见山地说。 劳森本来想问问这类保险是怎样购买和赔付的,但是他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不知道自己职责所在的乡村小警员。“你和他们谈过吗?” “目前还没有。”他边说边转动平底玻璃杯中的麦芽。威士忌中的苯酚随即升腾上来,让劳森闻后感觉稍有不适。 “能问为什么吗?” 格兰特掏出一根雪茄,点燃。“你知道的,他们是一伙人。把赎金交给他们就等于让他们牵着鼻子走。” “这有问题吗?”劳森感到有些无法理解。他喝了一口威士忌,险些吐了出来。那味道像是小时候祖母灌他喝下的咳嗽药,根本不是他平日在家中壁炉旁独自小酌的威士忌的味道。 “我很担心事态会失控,他们手上有两个人质。一旦他们发现我们设了套,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来啊。”他吸了一口雪茄,抬起目光,隔着烟幕眯起眼,望着劳森。“我想要知道的是,你是否有信心圆满地了结此事。我需要冒险请外人插手吗?你能把女儿和外孙还给我吗?” 劳森的喉咙里品尝到了那种令人发腻的烟味。“我相信我能。”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想着自己的职业生涯是否也同这支雪茄的味道一样。 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所以此刻他还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夜一步步地加深。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除了他的言语越来越暴躁。他瞪着雷尼说:“你找到弗格斯·辛克莱尔了吗?” 雷尼耸起肩膀,在椅子上扭了扭身体,“是,也不是。”他说,“我找到了他的工作地点,还询问了他的老板。但是他不在,我指的是辛克莱尔。他度假去了,显然是去滑雪了。没人知道在哪里。” “滑雪?” “他带着滑雪装备,开着路虎车走的。”雷尼辩解说,仿佛是他帮着辛克莱尔收拾了行李似的。 “那么他哪儿都可能去了?” “我想是的。” “法夫郡这儿也有可能了?” “那我们可没证据。”雷尼撇着嘴,好像刚刚意识到自己踩在了薄冰上。 “你去航空公司查过吗?还有机场,港口这些地方?你让他们查过旅客名单了吗?” 雷尼把目光移向别处。“我现在就去查。” 劳森用食指和拇指揉揉鼻梁。“还要去出入境管理局查查。我要知道弗格斯·辛克莱尔是不是给他儿子申请了护照。” 2007年7月2日,周一,皮特海德 “我一直相信辛克莱尔与这案子有关。知道卡特里奥娜每日行踪的人没有多少。”劳森说,话语中带着辩解的意味。 凯伦茫然不解。“那么孩子呢?如果是他绑架了自己的儿子,那亚当现在在哪儿呢?” 劳森耸耸肩。“问题现在就出在这儿啊,不是吗?也许亚当在那次枪支走火事件中未能幸免。也许辛克莱尔还有别的女人,亚当留给那个女人照顾了。如果我是你,眼下就该查查他的私生活了。看看他身边是不是有适龄的小伙子。”他靠在椅背上,两手交叠放在大腿上。“这么说,你们现在一点重要的线索都没查到?这次你们是来钓鱼的吗?” 她伸手拿起靠在椅子上的那卷海报,取下套在上面的橡皮筋,放在劳森面前。劳森伸手去拿,却又突然停住,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看凯伦。 “看吧。”凯伦说,“这是复印件。” 劳森小心翼翼地摊开海报,细细地打量着那幅黑白图案,用一根手指抚着那个木偶杂耍人和那些牵线木偶;还有那具象征死神的骷髅和那头山羊。“这就是那张绑匪用来和布罗迪·麦克伦南·格兰特联络的海报。”他指着海报下方的空白处说道,“这儿,用来贴演出细节的区域,绑匪的要求就写在此处。”他无奈地看着凯伦,“当然,这些你已经知道了。这海报是哪里来的?” “托斯卡纳一幢被毁弃的屋子里。那屋子破得很,已经空置了好些年。当地人说,之前也断断续续有人住过。最后一拨人在一夜之间就搬走了。事先没有打招呼,走时也没有告别。屋里还留下了一大堆东西。包括好几张这样的海报。” 劳森摇摇头说,“毫无意义。这些年来,这样的海报不断出现。因为辛克莱尔制作了好几份,让这起绑架案看起来像是无政府主义者针对布罗迪·麦克伦南·格兰特而制造的。而且不断有人利用这张海报来宣传罢工或其他什么活动。每次我们都进行了核实,证明与卡特里奥娜的绑架案毫无关系。”劳森摆摆手说道。 凯伦笑着说,“你觉得我不知道这些吗?至少档案里这些内容还是有的。但这次不同。之前的那些复印件都不准确。在细节上有出入,从旧剪报上复印下来的东西就是这样。但是这张海报不一样。和原件一模一样。司法鉴定说是同一幅。是从同一张印版上印出来的。” 劳森眼睛一亮,闪现出饶有兴味的光芒。“你开玩笑吧?” “他们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做的检验,结论确凿无疑。但是为什么他们要保留那块印版呢?这可是绑匪作案的证据之一啊。” 劳森假意地笑笑。“也许他们没有保留那块印版,也许他们制作了很多这样的海报。” 凯伦摇摇头。“检验人员可不是这么说的。纸张和墨水都不是1985年的,而是最近的,是通过最初那块印版做出来的。” “这说明不了什么。” “这件案子中的很多事情同样说明不了什么。”凯伦嘀咕道。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对面那个人的关系已然回到了从前:身为低级警员的她正催促着他把她搜集的一些事实整理成有用的线索。 不知不觉中,劳森给予了回应,第一次以轻松的状态进入两人的谈话之中。“还有什么别的事情?一旦我们锁定辛克莱尔,所有的事情就都讲得通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弗格斯·辛克莱尔要在交付赎金的时候杀死卡特呢?” “因为卡特有可能指证他。” 劳森不耐烦的语气让凯伦很不舒服,也令她意识到两人此刻的身份差别。“这我知道。但是他为什么要选在那个时候动手呢?为什么不在这之前杀她呢?把她留到交付赎金的那一天,岂不是把事情复杂化了吗?他必须控制住卡特和那个婴儿,得到赎金,然后射杀卡特,趁乱带着婴儿逃走。他不能保证在一片漆黑之中,周围还不停有人在走动时能杀死卡特。如果在交付赎金之前就动手杀了她,事情就要简单许多。他为什么不早些下手呢?” “为了证明人还活着。”劳森带着手中握有王牌的那种神气说道,“布罗迪要求在交付赎金之前确认女儿还活着。” “不,这讲不通。”凯伦说,“绑匪手上还有那个婴儿,他们可以用婴儿来作证明。你可别告诉我,只有在确认卡特还活着的情况下,布罗迪才愿意付钱。” “对呀……无论卡特死活,他都会付钱。”劳森皱着眉头说,“我之前没想到这点。你说得对。这一点说不通。” “当然,如果没有遇到辛克莱尔这个人,也许卡特就不会死了。”凯伦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似乎脑子里正在思考什么。“也许是陌生人干的,这样她就无法指证他了。也许那仅仅是一次意外?” 劳森侧过脑袋,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凯伦感到对方正在心里评判着她。劳森用手指在开裂的桌沿上敲击着。“辛克莱尔可能是绑匪,凯伦。但并不一定是凶手。还有一些事情并未写到警方的报告里。” 1985年1月23日,周三,威姆斯的纽顿村 紧张的气氛令人窒息。夫人岩突兀地立在星空下,勾勒出远处的海岸线。劳森的鼻子、耳朵、皮手套里的手指,和外套的翻边处无时不感到在被寒冷啮咬着。空气中是难闻的煤炭和盐分的味道。没有海风的夜晚,附近的海水发出微弱的响声。淡淡的月光只够他看清站在距离树林几码之外,焦躁不安的布罗迪·麦克伦南·格兰特的身影。 格兰特一只手提着装有赎金、钻石和追踪器的手提箱,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妻子的肘部。劳森想象着被这钳子一般的手夹住时所产生的那份疼痛,庆幸承受这痛苦的不是自己。玛丽·麦克伦南·格兰特的脸藏在暗处,头低垂着。劳森想象她的身体一定在那件毛皮外套下瑟瑟发抖,却不是因为天冷。 有六个他看不见的警员被安排在树林中。这很好,如果他看不见这些人,那么绑匪也看不见。这些人是他亲自选拔的,兼聪明和勇猛于一身。其中有两个人还进消防队训练过,一人配了手枪,另一个在夫人岩顶握有一支带夜视功能的突击自动步枪。这两人受命,除非劳森发出指令,否则绝不开枪。劳森打心眼里希望他的这种安排是多余的。 劳森还从附近负责看护矿区和电厂的执勤制服警察那里抓来了几个壮丁。这些人的同事抱怨他们擅离职守,尤其埋怨劳森没来由地对他们指手画脚。这些补充过来的警员被劳森安排在树林两头的崎岖地段,那儿也是距离约定交易场所最近的可以停车的地方。这样一来,如果劳森和他的手下万一在抓捕行动中失手,这些人也能在绑匪逃跑的途中加以阻拦。 事情还真是这样。警方的这次布局犹如一场噩梦。劳森一直劝说格兰特向绑匪说不,让双方另择交易地点,而不是深夜在海滩这种鬼地方。在格兰特看来,劳森和他那帮手下的存在只是为了负责他的人身安全。况且,他还违背了那些绑架自己女儿和外孙的恶人的意愿,邀请劳森和他手下来到此地。尽管他再三嘱咐绑架专案组的警察,必须确保女儿和外孙的安全,可一想到事态可能恶化,他还是不寒而栗。 劳森扫了一眼夜光表盘,离约定时间还有三分钟。周围仍是一片寂静,他一直期待着会听到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然而声音在开阔地带又是如此难以琢磨。在之前的侦查过程中,他曾注意到突兀的夫人岩实际上可以如同护耳装备一样切断声音,起到保护作用。天知道这片林子会把远处传来的汽车声阻隔到什么程度。 就在此时,岩石那边突然闪现出一片耀眼的白光。劳森唯一能看清的就是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光圈,他几乎下意识地往林子深处退去,生怕自己被暴露。 “老天哪!”布罗迪·格兰特尖声喊道,松开抓着妻子的手,朝前迈了几步。 “站着别动。”灯光那头传来一声游离的叫喊。劳森试图辨别喊话人的口音,但除了苏格兰味儿之外,什么都听不出来。 劳森能看见格兰特的身影,一片强烈的白光照得他的皮肤失去了所有的颜色。他的嘴巴向后扯,露出两排牙齿。一阵不安搅得劳森肚里感觉如同在反酸。绑匪是怎么逃过他的眼睛来到这儿的?月光把两侧的道路照亮。他原本以为绑匪会开车过来,因为毕竟有两个人质。绑匪不大可能是从西威姆斯或东威姆斯沿着海岸上来的。身后的峭壁也使得对方不可能从威姆斯的纽顿村过来。 绑匪又喊了一声:“好的,交赎金吧。按我们之前说的做,格兰特夫人,你拿着钱走过来。” “不确定他们两人还活着,你们休想拿钱。” 话音刚落,一个犹如牵线木偶般的人影出现在亮处,这让劳森立刻联想到绑匪用来向爵士传递信息的那张海报。定睛一看,他认出了是卡特。“爸爸,是我。”她那嘶哑的声音喊道。“妈妈,把钱给我。” “亚当在哪儿?”格兰特边喊边抓住上前夺取手提箱的爵士夫人的肩膀。玛丽险些失足摔倒,但是丈夫已经顾不上她。“我外孙呢?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他没事儿。只要他们拿到钱和钻石,就会立刻放了他。”卡特叫着,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绝望之情,“求你了,妈妈,把钱拿过来。” “该死。”格兰特说。他把手提箱塞给妻子。“去吧,按她说的做。” 劳森已然意识到,事态进展得不对。顾不上让无线电保持安静了,他取过对讲机,尽量清楚地说道:“零一、零二,我是零九。派警员赶到夫人岩的海滩边。立刻行动,无须回复。只管派遣,立刻行动。” 正当他发出指令的时候,他看见玛丽正耸着肩膀,摇摇晃晃地向女儿走去。他估计在母女两人之间相隔了三十五码。在他看来,玛丽的行走速度快于女儿。等到两人走近时,他看见卡特伸手去抓手提箱。 令他吃惊的是,就在那一刻,三十多年婚姻里布罗迪·格兰特在妻子面前树立起的威信被玛丽抛弃了。她并没有像起初绑匪要求,继而丈夫吩咐的那样把箱子交出来。尽管卡特用尽力气想夺过手提箱,玛丽却死死抓住。劳森能听见卡特气急败坏地吼道:“天哪,妈妈,快把那东西给我。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把箱子给她,玛丽。”格兰特咆哮着。劳森能听见爵士从胸口发出的喘息之声。 接着又传来了绑匪的声音。“交出来,格兰特太太。不然就见不到亚当了。” 劳森看到满脸惊恐的卡特扭过头朝身后的亮处喊道。“不,等等。事情会好的。”她猛地从母亲那里拽过箱子,朝后退了一步。 突然,格兰特向前奔了几步,一只手消失在了大衣里。“见鬼。” 接着,他提高嗓音喊道:“把外孙给我,现在就给。”他的那只手又出现了,在明处亮出一把色泽暗淡的自动手枪。“都别动,我手里有枪,把亚当交出来。” 当时,劳森的唯一感觉就是时间仿佛突然凝固,一场灾难沉沉地压在所有人头上。看到格兰特做出双手举枪准备射击的姿势,他拔腿奔去。刚要跨出第二步,灯光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的他茫然不知所措。他看到枪口一闪,听到一记枪声,一股火药味钻进鼻子。接着又是一轮这样的三部曲,只是这回发生在更远些的地方。他绊在一根树枝上,一头栽了下去。他听到一声尖叫,一个孩子的哭喊声。一个尖锐的声音反复喊着:“妈的。”然后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在骂骂咧咧。 第三记枪声响起,这回是在树林里。劳森试图爬起来,可是脚踝处被一阵灼热的刺痛感缠住。他翻身侧卧,摸索着电筒和对讲机。“停火。”他冲着对讲机大喊。“停火,这是命令。”他一边喊着,一边能看到电筒的光亮在附近游移,是他的手下正朝着夫人岩底部涌去。 “他们有船。”他听到有人喊。之后是一阵盖过海浪声的发动机轰鸣声。劳森暂时闭起眼睛。真是一塌糊涂啊。他真应该再强硬一些,让格兰特拒绝这种安排。一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想象着绑匪手中现在掌握着什么。孩子?毫无疑问。钱?多半如此。女儿?这也难说。 然而,关于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他想错了。恐怖的是,错得离谱。 2007年7月2日,周一,皮特海德 “布罗迪·麦克伦南·格兰特有枪?”凯伦尖着嗓子问道,“他开枪了?你没把这事儿写进报告?” “我没得选择。当时这看起来也是个好主意。”劳森带着一种嘲讽的口气说,仿佛是在学着领导的口吻。 “好主意?卡特·格兰特在那晚死了。这主意好在哪儿?”凯伦简直不敢相信他所说的话。这种轻率的态度她还是头一次碰到。 劳森叹着气说:“今非昔比啊,凯伦。那时,警方还没有投诉科。我们也不像你们现在那样有人监察着。” “当然。”她冷冷地说,想起了劳森身处此地的原因。“可不管怎样,你们不还是隐瞒了一个平民在警方行动过程中使用枪械的事实?金钱万能,太有道理了。” 劳森不耐烦地摇摇头。“不只是钱的问题,凯伦。警察局长还考虑到了警队形象的问题。格兰特唯一的孩子死了,他的外孙也失踪了。在公众眼里,他是个受害者。如果我们以非法使用枪械罪起诉他,那会让警队看起来是在避重就轻、转移视线——我们抓不到坏人,就拿受害人出气——就这点能耐。把格兰特持械的事实公布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有没有可能是格兰特那一枪杀死了卡特?”凯伦追问道,前臂搁在桌子上,身子前倾,一副橄榄球比赛时冲锋的姿态。 劳森调整了坐姿,把重心移到另外半边身体。“她是背后中枪的。你自己判断吧。” 凯伦又把身子靠回椅背,听到这声回答,她有些失望,但是也知道对面这个人口中也就只能说出这样的话了。“那时,你们就是一帮吊儿郎当的警察,不是吗?”她语带鄙视地说。 “我们尽了力。”劳森说,“公众也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公众根本不知道还有另一半故事。”她叹气说,“那么总共有三声枪响,而不是报告里说的两声?” 劳森点点头。“没什么区别。”他又换了坐姿,转身对着房门。 “还有什么没写进报告里的事要告诉我吗?”凯伦问,提醒对方自己才是谈话的主导方。 劳森转头看着墙壁与天花板交接的角落。他嘴唇突出,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我想就这些了。”他把目光移回,看着凯伦疲倦的双眼。“我们当初怀疑弗格斯·辛克莱尔。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生什么事,可以让我改变看法。” 托斯卡纳,坎普拉。 托斯卡纳温暖的阳光让贝尔僵硬的肩膀松弛下来。她坐在位于博斯克拉塔边远地区一簇房屋后方的栗树树荫底下。只要伸长脖子,她就能看到保罗·托蒂那栋废弃的别墅陶瓦屋顶的一角。比别墅更近一些的景物更吸引人,身前的一张矮桌上放着一瓶红酒,一杯水和一碗无花果。围坐在桌子周围的是给她提供情报的线人。邱丽雅,一名年轻女子,留着一头水银泻地般的黑色长发,因为长年长粉刺,脸上呈现出深紫色。丽娜塔,一个金黄头发的荷兰女人,肤色如高德干酪一般。还有靠在大树旁剥着豌豆的格拉齐亚,据她说,宪兵队之前已经向那两个女人问过话了。 与人谈话的程序必须遵守,贝尔在与她们的谈话中克制着自己。最终还是格拉齐亚迈出了那一步。“贝尔还对托蒂别墅里发生的事儿感兴趣。”她说。 丽娜塔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我一直想着肯定有人会问起此事的。”她口齿清晰地用意大利语说道,发出犹如机器人说话一般的声音。 “为什么?”贝尔问。 “他们走得太突然了。前一天还好好住着呢,后一天就不见了人影。”丽娜塔说。 “他们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简直不敢相信。”邱丽雅绷着脸说,“戴尔特是我男朋友,居然连声再见都没说。是我发现他们出走的,那天早上我去找戴尔特喝杯咖啡,只要他们不赶早场演出,我总会去找他。但是那地方已经人去楼空了。看起来他们是抓起行李就往车上扔,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戴尔特那个混蛋了。” “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贝尔问。 “四月底。我们本来打算一起过劳动节假期的,但是一切都泡汤了。”邱丽雅到现在依然很恼火。 “屋里住了几个人?”贝尔问。邱丽雅和丽娜塔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报出了他们的名字:戴尔特、玛丽亚、拉多、西尔维娅、马提亚、彼得、卢卡、厄休拉,还有麦克斯。集中了全欧洲各国之人。从表面看来,这三教九流的一伙人同卡特·格兰特完全扯不上关系。 “他们在那屋里干什么?”贝尔问。 丽娜塔咧嘴笑笑说:“我觉得更准确来说是他们借了那地方。他们是去年春天开着两辆又破又旧的野营车和一辆拉风的温内贝戈房车来的,当场就搬进了别墅。他们待人很友善,也很乐于同外人打交道。”她耸耸肩说,“在博斯克拉塔这个地方生活的人都有些另类。在七十年代,这儿还是一处废墟,我们几个人是非法搬来这儿的。后来,我们把这儿的产业一处接着一处地买了下来,修复成现在这个模样。所以我们对新来的邻居抱有同情心。” “他们成了我们的朋友。”邱丽雅说,“宪兵队的人都不正常,把那些人当做罪犯或来历不明的人物。” “那么来之前他们也没打过招呼?他们怎么知道此地有这么一处宅子?” “几年前,拉多在峡谷里的那家水泥厂干过活。他告诉我他经常在林子里散步,因此发现了这座别墅。所以当他们要找一处到托斯卡纳几座城市都很方便的地方时,拉多就想到了此处,一帮人也就搬过来了。”邱丽雅说。 “那他们在里头到底干什么呢?”贝尔问道,试图在问话中能找到一些同以往发生联系的事情。 丽娜塔说,“他们经营一个木偶剧团。”看起来她对贝尔的毫不知情感到惊讶。“是牵线木偶戏,街边戏场。旅游季节到来的时候,他们有固定的演出地点。佛罗伦萨、锡耶纳、沃尔泰拉、圣吉米尼亚诺、格里夫、切塔尔多。逢到节日他们也演出。托斯卡纳每一座小镇子都有一个节日——牛肝菌节、萨拉米香肠节、拖拉机节。因此,只要有观众,波拉俄斯特剧团就会演出。” “波拉俄斯特?怎么写?”贝尔问。 丽娜塔说道:“那是波拉蒂纳伊奥·俄斯特姆波拉尼奥的简写。他们擅长即兴演出。” “别墅里的那张海报——一张黑白图,画着一个木偶杂耍人和几个怪异的牵线木偶——这是他们用来做广告的海报吗?”贝尔问。 丽娜塔摇头说,“只在专场演出时才用。我只看到过他们在万圣节那天,在科勒瓦尔德尔萨的演出时用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用那种艺术喜剧里的明亮颜色。这是传统木偶形象的一种现代变体。这可比用黑白单色海报更能体现出他们的演出特色。” “演出受欢迎吗?”贝尔问。 “我觉得演得蛮好。”邱丽雅说,“来这儿之前的那个夏天,他们在法国南部。戴尔特说意大利是个更适合演出的地方。他说此地的游客们思想更开明,当地人也更包容。他们赚的钱不是很多,但演得不错。他们的餐桌上总少不了食物和源源不断的酒水。他们让每个来访者都觉得宾至如归。” “她说的对。”丽娜塔说,“他们不是江湖骗子。如果他们今天吃了你一顿饭,那么明天一定回请你一顿。”她一侧的嘴角往下一撇,“他们常常说要乐于分享、团结互助,但是他们比那些他们所鄙视的人更为自私。” “除了厄休拉和马提亚之外。”邱丽雅说,“他们两个行事更私密一些,不像其他人那样善于同人打交道。” 丽娜塔哼了一声,“那是因为马提亚觉得自己是领头的。”她给大家倒上更多的酒,接着说,“马提亚是剧团的创始人,所以他依然希望每一个人把他看作总导演。而他的老婆厄休拉,则是出资人。显然马提亚拿到了演出收入的大头。他俩有最好的面包车,装的也是那种昂贵的嬉皮士风格的衣服。我觉得这和年龄有关系——马提亚夫妇已经五十多岁了,而其他人则要年轻许多,都是二十多岁,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出头。” 这些细节真令人兴奋,但是贝尔还是在努力把这种种事实同卡特的死和亚当的失踪联系起来。马提亚似乎是唯一一个从年龄上看能同那起遥远的事件联系起来的人物。“马提亚,他有儿子吗?”贝尔问。 两个女人瞧了一眼对方,脸上一片茫然。“他没有孩子。”丽娜塔说,“我从没听他说过有儿子。” 邱丽雅拿起一颗无花果,咬了下去,紫色的果肉绽放出来,一粒粒种子从指间落下。“他有个朋友不时来看他,是个英国人,那人有个儿子。” 像所有优秀的记者一样,贝尔对故事背后所蕴藏的线索有一种强大的本能。这种本能告诉她眼下碰上了一座金矿。“他的儿子几岁了?” 邱丽雅舔舔手指,思考了一会儿。“二十吧?也许还要大一点,但也差不多了。” 贝尔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的问题,但她知道不应该一下子把它们一股脑儿全部抛出。她缓慢地饮下一口酒,然后说:“你还能记起他什么吗?” 邱丽雅耸肩说:“我只见过他几次,但真正面对面也就只有一回。他叫加布里尔,意大利语说得相当好,他说自己是在意大利长大的,不记得在英国住过。他说自己还在上学,但我没问是在哪里,学的是什么。”她有些歉意地说,“我对他的事儿不怎么感兴趣。” 好吧,虽然无法肯定,但至少有可能性。“他长什么样?” 邱丽雅的表情更加没有把握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高个,浅棕色头发,还算帅气。”她皱起眉头说,“描述人的事我可不在行。这个人就那么重要吗?” 丽娜塔代替贝尔问道:“新年派对的时候他来了吗?” 邱丽雅的表情舒缓了,“是的。他们父子俩一块儿来的。” “那么他一定拍了照。”丽娜塔说。她转过脸对着贝尔,“我随身带着相机,那晚拍了几十张照片。等我去拿笔记本电脑来。”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朝屋里走去。 “加布里尔的爸爸呢?”贝尔问,“你刚才说他是英国人?” “是的。” “那么他是怎么认识马提亚的呢?马提亚也是英国人吗?” 邱丽雅有些不确定。“我猜他是德国人,他和厄休拉是几年前在德国走到一起的。但是他和他的朋友一样说意大利语。他们的口音一模一样,所以也许他是英国人,我也不知道。” “加布里尔的爸爸叫什么名字?” 邱丽雅叹了口气。“这个我帮不了你了,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抱歉。他也就是和我爸爸同龄的那辈人,你知道。我的男朋友是戴尔特,对五十开外的老头我可没兴趣。” 贝尔掩饰自己失望的情绪。“你知道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吗?我是指加布里尔的爸爸。” 邱丽雅的表情又开朗起来,很高兴自己知道答案。“他是个画家。为游客画风景画。他把画卖给两家艺术馆——一家在圣吉米尼亚诺,一家在锡耶纳。碰上节庆日,他也参加波尔俄斯特剧团会在那儿演出的庆典活动,在庆典上卖自己的画。” “他就是这样认识马提亚的吗?”贝尔问,努力不让自己因为这个加布里尔神秘的父亲不是地产经理弗格斯·辛克莱尔而感到失望。毕竟,一个画画的就已经能和卡特本人发生联系了。也许亚当的父亲是卡特大学里的同学,又也许是卡特在苏格兰的画廊里邂逅的某个人呢?她有的是时间来调查这种种可能性。但是现在,她要仔细听邱丽雅的叙述。 “我不这样想。我想他们俩应该早就认识了。” 她正说着话,丽娜塔拿着笔记本跑了回来。“你们是在谈马提亚和加布里尔的父亲吗?真有趣呀。看上去这父子俩长得并不像。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你们知道,有时候你们会和那个唯一与你们经历过相同年代的人保持联系。也许你们并不喜欢他,但他是唯一能让你与过去某些重要的事发生联系的人,而且你想抓住这种联系。这就是我看到他们父子俩时的感觉。”她一边说,手指一边在键盘上飞快地操作,打开了一个照片集。她调整了一下电脑的位置,让邱丽雅和贝尔能看到屏幕。然后她来到两人背后,俯下身体,为那两个人一张一张地展示照片。 照片里的情景和贝尔参加过的半数派对一样。人们坐在桌前饮酒,在相机前扮着鬼脸。也有跳舞的,有喝得面红耳赤、头晕目眩的,还有随着派对深入举止越来越笨拙的。那两个博斯克拉塔女人一边看着照片,一边开着玩笑,时不时地发出几声赞叹,但是没有一个看到加布里尔和他的父亲。 就在贝尔要放弃的时候,邱丽雅突然指着屏幕喊了一声。“看哪,角落里的就是加布里尔。”照片拍得不是非常清楚,但是贝尔并不觉得眼前的景象是幻觉。虽然两人相差五十岁,但是不难发觉这个男孩与布罗迪·格兰特之间有几分相似。卡特的长相是布罗迪那出众仪表的女版。听上去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一张在意大利的某个角落拍摄的新年派对的照片里,一个小布罗迪正注视着贝尔。同样是深陷的眼睛、鹰钩鼻、坚挺的下巴、一头显眼的浓密头发,只不过照片里的人是金黄色的,而不是银色。她把手伸进手提包,掏出一张记忆卡。 “我能复制一份吗?”她问。 丽娜塔犹豫了片刻,想了想说:“刚才邱丽雅问你为什么对这个男孩感兴趣,现在你可以回答了吧?” 法夫郡,东威姆斯。 利弗摘掉厚重的工作手套,直起腰板,不让自己由于疲劳而发出哼哼声。与自己的学生一起干活,最大的难处是不能表露丝毫弱点。说实在的,学生们比她年轻十多岁,但利弗一心要显示自己干起野外作业来至少和学生们一样优秀。因此,虽然学生们可以抱怨石头搬得他们胳膊疼、背脊酸,利弗却只能努力保持自己女超人的形象。她觉得这种做法只能骗得了她自己,但这不要紧,因为为了保持自我形象,这种瞒骗必须进行下去。 她走到山洞的另一边,三名学生正在筛分挖出来的石块。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能引起大伙儿兴趣的证据出现。利弗想起自己早年参与的那些调查;能亲自参与一起真实案件的调查的兴奋感足以让她克服表面看起来重复、单调而又徒劳的乏味感。眼下她又看到自己的学生产生了同样的反应,想到自己有责任让下一代的司法鉴定人员体会到要为死者说话的那份严肃的责任感,利弗不禁感到高兴。 “有发现吗?”从暗处走到亮处时利弗问道。 众人均摇摇头,纷纷说没有。一个考古学博士抬起头说:“工人们把石头都清理干净后,事情就会有趣起来。” 利弗咧嘴笑着说:“可别让我手下那帮人类学学生听见你叫他们工人啊!”她一边说,一边回头深情地瞥了一眼那帮学生,“老天帮忙的话,傍晚之前大块的石头就能被清理干净了。”他们一定会很惊讶地发现塌方的岩石只有几英尺深。利弗根据经验认为,山洞里的塌方,岩石的挖掘要深入好一段路程。裂缝需要扩大到相当的程度才能让原本牢固的岩石坠落。因此,一旦塌方,就会有无数的石块坠落。但这里的情况有所不同。这让此次的作业更加有趣。 他们已经挖掉了最外面的七八英尺石头。学生里有两三个勇敢的,趁着利弗离开去取当做午饭的机会爬到岩石顶部朝里窥视。他们报告说,除了落下的石块和滚落的碎石之外,别的什么也望不到。 利弗跑到洞外,打了几个电话,趁机呼吸一下带着咸味的新鲜空气。她刚向自己的秘书交代完毕,一个学生从狭窄的洞口跑了出来。 “王尔德博士。”他呼喊着,“您得进来看看。” 托斯卡纳,坎普拉。 贝尔故意要把案件讲得绘声绘色、煽情无比,丽娜塔和邱丽雅听得入神的表情说明贝尔已然达到目的了。 “太可怜了。如果事情发生在我家的话,我早就崩溃了。”看着肥皂剧和名人杂志长大的邱丽雅最后说道,“那可怜的孩子啊。” 丽娜塔则更加客观一点。“你觉得加布里尔就是那个孩子?” 贝尔耸耸肩,“我不知道。但是那张海报的确是二十年来出现的唯一一份明确的证据。加布里尔的长相与那个男孩的外祖父惊人地相似。可能是我一厢情愿了,但我觉得我们已经发现了什么。” 丽娜塔点头说:“我们一定会全力帮忙的。” “我再也不和宪兵队谈话了。”邱丽雅说,“一群蠢猪。” “嗨。”在一旁剥豌豆皮的格拉齐亚抱怨说,“别侮辱猪。我们的猪可是了不起的动物。聪明无比,大有用处。宪兵队可比不上。” 丽娜塔伸手说道:“把记忆卡给我,和宪兵队说没用,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这起案子。不像你,也不像那个爵士一家。这就是我们愿意和你谈话的原因。”她麻利地把照片复制到了贝尔的记忆卡上。“现在,我们再来看看还有没有加布里尔和他父亲的照片。” 从头到尾查找一遍后,她们又得到三张有加布里尔的照片,但是都没有先前那一张来得清楚。丽娜塔还找到两张他父亲的照片——一张拍到了侧面,另一张半个脸被别人给挡住了。“你知道当晚还有别人拍照了吗?”贝尔问。 两个女人有些犹豫。“我不记得那天晚上还有别人在拍照。”丽娜塔说,“但如果是用手机,那就不清楚了。我帮你问问吧。” “谢谢。如果可以的话,再问问还有别人认识加布里尔和他父亲吗。”贝尔拿过那张记忆卡。有空时她会把这些照片交给善于处理模糊图像的同事。 “我有个主意。”格拉齐亚说,“今天晚上我们杀一头猪,办一场烤肉会,把其他人都请来让你见见。一顿美味的猪肉餐和几杯美酒一定能叫他们把知道的所有关于加布里尔和他父亲的事情全部告诉你。” 丽娜塔咧嘴笑笑,举起酒杯,“我赞成。但我得事先警告你,格拉齐亚,也许你的猪肉会白烤的,因为我觉得这家伙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我印象中他参加聚会的次数并不多。” 格拉齐亚把剥好的豌豆聚在一起,放进一只塑料袋。“没关系。我也是找个借口同邻居们聚聚。贝尔,你要留在这儿吗,还是要我开车送你过山头?” 既然眼下有机会让她同博斯克拉塔的邻里们闲扯,贝尔自然觉得没必要匆忙了。“我现在就回去,稍后再来见你们几位。”她一边说,一边喝完杯中的酒。 “你想知道那血迹是怎么回事吗?”邱丽雅问。 刚离开座位的贝尔停住了脚步,险些摔倒。“你是说地上的血迹吗?” “哦,你已经知道了啊。”邱丽雅听上去有些失望。 “我知道厨房地板上有血迹。”贝尔说,“不过也就知道这些。” “星期五宪兵队走了以后,我们去那儿看过了。”邱丽雅说,“血迹同我第一次看见的样子有点不一样,也就是他们刚走的那个时候。” “怎么个不一样?” “都变成锈褐色的了,已经渗到石头里面,可一开始的颜色还很红,很亮,好像是刚滴上去的。” “你们没报警吗?”贝尔掩饰自己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可不关我们的事,”丽娜塔说,“如果波尔俄斯特剧团的人觉得事情严重,自然会去报警。”她耸着肩膀说,“我知道你听着一定觉得奇怪,我也想,如果这事发生在荷兰,我一定会做些什么。但一到这儿就不同了,左派观点的人都不相信他们。邱丽雅问我们几个她是否该打电话叫警察。而我们几个一致认为,那样做的结果是,不论事态如何发展,只会给警察以借口,把事情全推到木偶杂耍人身上。” “那你们就不闻不问吗?” 丽娜塔双肩一耸,“血迹在厨房里。谁敢保证那不是动物的呢?这不关我们的事。” 柯科迪。 凯伦开车在街道上缓慢行驶,数着两边的门牌号。这是她第一次到菲尔·帕哈特卡位于柯科迪市中心的新家做客。菲尔是三个月前搬进去的,他承诺要办一个乔迁派对,可一直没有兑现。 有一段时间,凯伦曾抱有幻想,希望两人有一天能共同买下一所住处。可现在,这种幻想早已被她抛弃。因为菲尔这样的人,是不会像她那样被一间陋室束缚住手脚的,尤其是在凯伦得到提拔,职位居于菲尔之上以后更是如此。有的人喜欢暗地里拆上司的台。凯伦凭直觉判断,那并不是菲尔的做派。所以凯伦一直把保持两人之间的友谊和亲密的工作关系看得比自己那年轻头脑中的热切期盼更重。即使这辈子注定要做一个为了事业而牺牲的老处女,那她也要把这份事业做得尽善尽美、无可挑剔。 这份职业带给她的满足感之一便是能向旁人展示自己出众的智慧。没有哪个警察可以在一起复杂的案件中把握所有的事实,每个人的身旁都需要一个善于表达不同意见的人。尤其是碰到调查悬案时,一名高级警察往往不可能带领一大队人马开展工作,相反,他手上最多只有一到两名警力可供调配。而这有限的几名小警察又没有足够的经验,无法将手头掌握的情况归纳为有价值的线索。在凯伦看来,菲尔可是难得一遇的好帮手。如果再计算一下他单独解决的大案数目,他们两人的组合简直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通常,两人会在凯伦的办公室,或两人住处之间的一家酒吧角落一起分析案情。可是这一天,当凯伦在从皮特海德返回的路上给菲尔打电话时,菲尔已经独自喝了两杯酒。“为什么你不到我家来呢?”菲尔说,“你可以帮我选择客厅的窗帘。” 凯伦找到了那个门牌号,把车停在菲尔家的车道上。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她在车里坐了一小会儿,侦查一下四周的情况,然后才决定下车。这条街的两旁矗立着半独立的石屋,朴实无华、方方正正,自十九世纪末初建以来一直坚固牢靠。屋前是碎石铺成的车道和干净齐整的花坛。屋子二楼的窗帘后是熟睡的孩子,窗帘替他们把强烈的日光挡在屋外。这让凯伦想起,小时候每到夏日的晚上,自己是如何难以成眠。她那间卧室的窗帘很薄,街上都是音乐和酒吧的嘈杂声。而这里的环境却大不相同,很难相信距此五分钟的徒步路程之外便是市中心了。这里的环境简直像是边远的郊区。 听到汽车的声音,菲尔在凯伦走出驾驶座前开了门。在灯光下,他比平时略显魁梧。他的姿势包含着守门人的那种气势汹汹;一条胳膊撑在门框上,一条腿脚尖点地架在另一条腿前面,头歪在一侧。但是他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咄咄逼人,一对深色的眼睛在灯光下闪动着。“快进来吧,”他招呼她,一边往后退,给她让出道来。 凯伦走进一段仿维多利亚时期的门廊,陶土制的方砖已经破裂成白色、蓝色和酒红色的菱形状。“很不错吗。”凯伦看着墙根那些彩色拷花墙纸评论说。 “我哥哥的女朋友是搞建筑的,她一下子就把这屋子的装修搞定了。在她完工前,我还以为她要把这儿弄成一间博物馆呢。”他逗趣地说道,“走廊尽头右拐。” 走入客厅,凯伦忍不住笑道:“天哪,菲尔。这不是身处图书馆里的穆斯塔德上校吗?还有那根铅管。你应该穿一件吸烟衫,而不是现在这件运动衫。” 菲尔扮出一副可怜相,耸耸肩说:“你看这够好笑的吧。我一个警察,住的这个地方却颇有‘图书馆里的尸体’的味道。”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一个深色的木质书架,一张皮面书桌,和几把摆在一处考究的壁炉旁的低背安乐椅。房间第一眼看上去就不算大,现在看来更是有些拥挤。“我哥的女朋友说这些都是屋子主人的必备之物。” “摆在这么点大的屋子里吗?”凯伦说,“我觉得她也太有架势了吧。” 菲尔尴尬地双耳一红,“这的确有些讽刺。”他半信半疑地把眉毛一扬。“但事情并不能看表面。”他摆弄着一本书,脸上焕发出光彩。书架的一边被打开,露出一台等离子屏幕的电视机。 “天哪。”凯伦说,“我开始感到惊讶了,到底不再是老地方了。” “我想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只知道赛车的毛头小伙了。”菲尔说。 “到了该安顿下来的时候了?” 他耸耸肩,没有看凯伦的眼睛。“也许吧。”他指着一把椅子,自己坐在那把椅子的对面。“劳森怎样了?” “变了个人,情况不好。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事。以前他一直是个硬汉,直到我们发现他的所作所为之前,我总觉得他的行事动机是正确的,你知道。但是他今天对我说的话……我不知道。感觉他是在利用机会报仇。” “什么意思?他跟你说了什么?” 凯伦举起一只手。“这个我过一会儿再说,让我先缓口气。我想他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说出来是出于恶意,因为他知道这样做会破坏警队的声誉,而不是因为他觉得这样能帮助我们了解卡特·格兰特和亚当·格兰特的案子。” 菲尔一边听她说,一边伸手去取小雪茄烟盒并点燃了一根。这些天来,凯伦注意到,他很少当她的面抽烟。现在容许抽烟的地方少之又少。那种熟悉的苦中带甜的味道填满了凯伦的鼻孔,让她觉得经历过这一天后有种奇怪的舒适感。“动机很重要吗?”菲尔说,“只要他告诉我们的是事实。” “也许不重要,但事实上,他的确和我讲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让那天晚上卡特的死有了新的解释。显然,那天晚上携带武器的并不只有警察和绑匪。我们社会的栋梁之材,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身上也带了枪,而且他还使用了。” 菲尔拉长了下巴,香烟从嘴里掉了出来。“格兰特有把枪?你开玩笑吧。为什么我们到现在才知道?” “劳森说掩盖事实是上面的意思。格兰特在整个事件中是受害者,起诉他于事无补,会影响警队的声誉,无非是这些胡说八道的理由。但是我认为这个决定完全改变了这起案子的结果。”凯伦从包里取出一只文件夹,拿出由司法鉴定人员绘制的犯罪现场图,摊开在两人之间。他把各方人员的站位一一指出。“明白了吗?”她问。 菲尔点点头。 “那么发生什么事了呢?”凯伦问。 “灯熄灭了,我们的人猛烈地开火,然后有人在卡特背后开了一枪,致命的那一枪。” 凯伦摇摇头,“劳森可不是这么说的。据他所说,当时卡特和她母亲正在争夺那箱钱。最后卡特抢到了,正要转身离开。然后格兰特拔出了枪,要求见亚当。此时灯光熄灭了,格兰特开了枪。然后又是一记枪声在卡特背后响起。然后警员阿姆斯特朗猛烈地开火。” 菲尔皱起眉头,回想着凯伦的话。“好吧。”他缓缓地说,“我不明白这些与事情的结果有什么关系?” “杀死卡特的那粒子弹打在她的背上,从她的胸口穿出,飞进了沙子里,之后再没有被找到。伤口的形状和阿姆斯特朗的枪里射出的子弹的形状并不吻合,所以,既然从没有人提起格兰特的那把枪,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性。是绑匪杀死了卡特。这样案件就变成了追查凶犯。” “啊,妈的。”菲尔骂道,“可不是嘛,这也就是他们没有去寻找亚当的原因了。这些家伙本就知道自己是在逃命,更何况现在卡特已经死了。他们手里有那一箱钱,还有一个孩子,没必要再同格兰特纠缠。所以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而亚当此刻就成了他们的软肋,不管死活,他对绑匪再也没用了。” “没错,我们俩都知道胜利的天平向哪一方倾斜。但事情还不止这些,事后的结论一直是,伤口和背后中枪的事实毫无疑问地证明凶手是那群绑匪。但是据劳森说,格兰特开的那一枪可能导致了卡特的死亡,他说灯光是在卡特正要转身离开时熄灭的。”凯伦面无表情地看着菲尔,“很有可能是格兰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而掩盖事实又搭进了他的外孙。”菲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手上的小雪茄,“你要和布罗迪·格兰特谈谈这情况吗?” 凯伦叹口气说:“我想这是免不了的。” “也许你应该把这事儿交给‘杏仁饼’处理。” 凯伦高兴地笑着说:“那可就真的来劲了。但我俩都知道,真要让他处理这么件棘手的事情,他宁愿从高楼上跳下去。不,我决定自己去会会爵士。只是我还没想好最佳的应对方式。也许我应该等到意大利警方的调查结果出来再说。看看能不能为整件事裹上一层糖衣。”还没等菲尔回答,凯伦的手机就响了。“该死。”她一边拿出手机,一边嘀咕。看到来电显示她笑了。“你好,利弗。”她说,“你那边怎样?” “简直太棒了。”利弗断断续续的声音在手机中响起,刺激着凯伦的耳膜,“听着,我觉得你该来一趟。手机信号不好。凯伦,你最好直接过来吧。” “好的,二十分钟后就到。”她挂断了电话,“快换衣服,神探福尔摩斯先生。盯着布罗迪·格兰特。那位了不起的博士送来好消息啦。” 博斯克拉塔。 贝尔不得不承认,格拉齐亚善于为扯闲话制造良好的气氛。夕阳缓缓地沉入远山底下,这座中世纪的山村亮起点点灯火,犹如星星般点缀着黑暗的山坡,博斯克拉塔的居民们正在品尝美味的烤乳猪,下菜的还有散发着浓重的大蒜和迷迭香味的烤土豆,以及配以罗勒和龙蒿叶的番茄色拉。博斯克拉塔有着当地特制的酒壶,毛里齐奥还给大餐配上了自家酿制的白甜酒。 因为这次聚会是为贝尔办的,大伙自然都把注意力投到了她身上。她在众人之间走动,驾轻就熟地谈着各类话题。但是每场谈话最后都无一例外地落到了借宿在保罗·托蒂宅子内的那个木偶剧团。 渐渐地,那个剧团在别墅中的生活状况已在她脑海中形成。拉多和西尔维娅,一个是科索沃地区的塞尔维亚人,一个是善于制作木偶人的斯洛文尼亚人。马提亚,剧团的创始人,现在的舞台设计。他的老婆厄休拉,安排协调演出日程。奥地利人玛丽亚和彼得,最主要的两个木偶杂耍人,还有他们不愿意让她接受正统学校教育的三岁女儿。瑞士人戴尔特,负责灯光和音效。卢卡和麦克斯,替补木偶杂耍人,负责张贴海报等最单调的苦差事,他们有自己的演出,时常与整个剧团的日程相冲突。 之后就是那些来拜访剧团的人。显然,这类人多得很。除了父亲是马提亚的私人朋友这个事实外,加布里尔和他的父亲并不显眼。他说话很少,对人有礼貌,但是不与人作敞开胸怀的交谈。至于他的名字,大伙儿意见不一。有人说他叫戴维,有人说叫丹尼尔,还有人说叫达伦。 夜越来越深,贝尔开始怀疑自己对丽娜塔的照片所做出的判断是否能得到确凿的证据。所有搜集到的事实都不够有说服力。接着,正当她拿起一杯白甜酒和一把意大利长条饼干时,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走到了她身旁。 “就是你想打听波尔俄斯特剧团的情况,是吗?”他含糊地说。 “对啊!” “还想知道那个小伙子,加布?” “你知道些什么?”贝尔一边说,一边靠近他,让他觉得到这是他们俩之间的秘密。 “他也在场,剧团搬走的那天。” “你是说加布里尔?” “是的,我之前什么也没说,因为按说当时我应该在上学,但是告诉你,我恰恰没有。” 贝尔拍拍他的胳膊。“相信我,我懂的。我也不喜欢上学。还有其他比上学更有意思的事情。” “嗯,对呀!不管怎么说,那天我在锡耶纳,看到马提亚和加布一起从车站走过来。马提亚出去了几天。因为没有别的事可做,我就跟踪了他们。他们穿过镇子,来到罗马纳港口边上的停车场,他们上了马提亚的车。” “他们在谈话吗?两个人之间友好吗?” “他们看起来有点垂头丧气,脑袋都耷拉着,话说得不多。也不能说不友好。好像正在为什么事儿生气呢。” “你后来见过他们吗?在这儿?” 男孩抽搐般地耸耸肩。“后来就再没见过了。但是等我回到这里后,看到马提亚的车停在了这里。其他人都到格罗塞特做专场表演去了。要开好几个小时的车才能到那儿呢,所以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都走了。我猜马提亚和加布待在了别墅里。”他狡猾地笑笑继续说,“不知道在做什么呢?” 从地板上的血迹来看,贝尔想,事情并不像这位缺乏想象力的男孩猜测的那样有趣。问题的关键在于,那血迹到底是谁的。波尔俄斯特剧团的人之所以匆匆离去,是因为他们回到别墅后发现班头死在血泊中吗?或者,他们因为看到班头手上染了加布里尔的血而四散逃窜了呢? “谢谢。”她转过身去,在空酒杯中倒上些酒。她离开正在交谈的人群,沿着葡萄园散步。那个孩子的话让她陷入了深思。马提亚离开了几天。然后和加布里尔一起回来了,两个人单独待在别墅里。第二天中午,整个剧团匆匆忙忙地全部搬走了,留下了一张曾经被苏格兰无政府主义联盟用过的海报和地板上的一大摊血迹。 即便是平头老百姓也能瞧出中间一定发生了可怕的状况。但是是谁呢?更重要的是,为什么? 东威姆斯。 苏格兰的夏天啊。凯伦一边匆匆忙忙地沿着小路向瑟恩山洞进发,一边痛苦地想着。 晚上九点天依然亮着。一阵蒙蒙细雨打湿了身体,而小蚊子咬得她简直撑不过今晚。跟在菲尔后面跑向沙滩的时候,她能看到菲尔头顶周围聚集着一片乌云状的小蚊子。她肯定如今的这些飞虫比她小时候的更凶猛,这都要怪可恶的温室效应。这群讨人厌的飞虫越来越猖狂,而气候则越来越糟糕。 小路逐渐平坦,她能看到利弗的几个学生正聚在一起,抽着烟。如果站到迎风处,他们吐出的烟或许能把身旁的飞虫赶跑。离这几个学生不远处,利弗正在踱步,手机放在耳旁,低垂着头,深色的长发扎成一个马尾辫,套在一顶棒球帽下。让凯伦浑身发冷的并不是天上落下的细雨,而是看到利弗身穿一件发光的锡箔衣服。那位人类学家转过身,看到凯伦和菲尔后就把手机挂断。“我正告诉尤恩这几天我不回家了。”她懊恼地说。 “你发现什么了?”凯伦顾不上问候,直接发问道。 “跟我来看看。” 凯伦和菲尔跟着她走进山洞,作业用的灯光在山洞内照出一团明暗相间的区域,过了一会儿两人的眼睛才适应过来。清理小组已经停止了工作,正围坐在一起吃三明治,喝罐装饮料。凯伦和菲尔的到来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众人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这两名警察。 利弗带着两人来到塌方坠落的石头堵住通往山洞深处的道路口。几乎所有的圆石和碎石都已被搬开,露出一个狭窄的口子。她打开一个强光手电筒,照在其余的石块上,显示实际发生塌方的石头只有四英尺深。“我们很惊讶地发现这次塌方很浅。我们原本以为会有二十英尺,或者更深呢。这倒让我一开始还有所怀疑。” “你这话什么意思?”菲尔问。 “我不是地质学家。但我从一位搞地球科学的同事那里了解到,发生一次塌方需要有很大的压力。矿工们在地下挖煤时,上面的岩石会产生出很大的压力,所以才会导致塌方。导致这样古老的山洞塌方的,就是地质压力的级别。这些山洞已经有八千多年的历史了,不可能毫无理由就塌了。可一旦塌方,那就好比从一座桥上抽走最关键的一块石头,坍塌的程度会很严重。”她一边说,一边把手电光照在周围区域,显示山洞顶部塌方部位的两边出人意料地完好。“另一方面,如果事先经过了规划,那么引爆一颗微型炸药就可以只影响到一小部分区域。”她冲着凯伦一扬眉毛,“这种做法在矿井里每天都在发生。” “你是说这次塌方是有人蓄意为之?”凯伦问。 “如果需要明确的答复,那还得请教专家,但是根据我们目前所知的情况,看起来是这样。”利弗转身,把手电筒照到洞壁离地面五英尺高的一块区域。岩石上有一个近似圆锥形的洞,洞口向外辐射着深色的裂缝。“我觉得这像个爆破孔。”利弗说。 “妈的,”凯伦说,“现在怎么办?” “呃,我看到这个的时候,觉得我们一旦清理出了一条通道,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所以我就穿上了这身衣服,亲自走了一遍。走过三米多的一条通道,就能到达一间较大的洞室。大概有5×4米的大小吧。”利弗叹气说,“那里处理起来可就难了。” “非得处理吗?”菲尔问。 “哦,是的,非得处理。”她把光照在大伙脚下。“你看见这地上都堆了泥土。在那间洞室的左边,泥土是松的。是被人踩下去的,但我能判断出那些泥土的成分与其他地方有所不同。我搭起探照灯和录像机,开始转移泥土。”利弗的声音开始变得阴冷而悠远,“我没走太远,大约就六英寸的距离吧,发现了一个头盖骨。我没有移动那东西。我想在我们继续作业之前还是请你们亲自来看看吧。” 她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塌方的地方。“你们得穿上专用的衣服。”她边说边对一旁的学生说,“杰克,去把工作服和工作靴拿来给佩莉督察和帕哈特卡警长吧。” 等两人穿好工作服后,利弗把几种备选情况说明了一下。最后归结为,让学生们在利弗的严密督促下继续工作,或者把警队的犯罪现场鉴证小组请过来。“由你决定吧。”利弗说,“我要说的是,请我们这些人干,不光可以节省成本,更重要的是,我们是受过最先进训练的专业人士。虽然我不清楚你们警队人员的考古学和人类学水平如何,但我敢打赌,像法夫郡警局这样的小警队恐怕是不会有顶尖技术专家的。” 凯伦的眼神告诉利弗,在专家面前她手下那些警员简直就是儿童级别。“自我当警察以来,还从没碰到过这样的案子。只要遇到需要非常规调查手段时,我们都是请外援专家的。最关键的还是要确保搜集到的证据具有作为呈堂证供的可信性。我知道你本人是个可信的专家证人,但你的学生并不是。我必须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杏仁饼’,但同时我认为你的人得继续干。但必须配好两架录像机同时摄影,而且你的学生在作业时,你必须在场。”她一边说一边系紧身上的衣服,“让我们看一眼吧。” 利弗递给两人各自一台手电筒。“我没有把通道用隔离带标明出来,”她一边说,一边架好头顶上的照明灯,“你们尽量靠左走。” 两人跟着利弗手里的那盏球形灯走进黑暗中。凯伦朝身后看了最后一眼,除了菲尔的人影外,什么都瞧不见。走过塌方处的那堆乱石后,洞中的空气一下子变了味,先前那种咸咸的味道已被淡淡的霉烂味所取代,还夹带着鸟类和蝙蝠粪便的酸臭味。两人身前的一点黯淡的闪光说明录像机一直开着。 利弗感到洞壁正逐渐向后退去,他们已经来到洞室之中,于是便停住了脚步。她手中的电筒增加了录像机灯光的亮度,照出地上一小块表面泥土已被挖去形成了一个小浅坑的区域。在棕红色泥土的映衬下发出一点点暗淡光泽的正是一块人的头盖骨。 “还真让你说对了。”菲尔轻声说。 “你可不知道我有多惊讶。”凯伦沉重地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头盖骨。她转过脸,思索着,“不管你是谁,真是个可怜的家伙啊。” <hr /> 注释: 2007年7月3日,周二,格伦罗西斯 凯伦把车开进总部停车场里,然后熄灭了引擎。她在驾驶座上坐了好一阵子,看着雨落在挡风玻璃上。今天上午会是个很难熬的半天。她发现了一具尸体,但经过专业分析,并不是她想找的那个人。他必须赶在“杏仁饼”缓过神来之前让他相信这具尸体是劫走卡特里奥娜的绑匪之一。为此,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实际上正在进行一场“杏仁饼”事先并不知晓的调查工作。菲尔说的没错,她不应该放纵自己碰到案子就非得亲力亲为的欲望。尽管亲自出马后查到的关于米克·普兰蒂斯的消息要比普通小警员搜集到的线索有价值得多,但这并未给她多少宽慰。从这起案子中全身而退,不正式受处分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叹了一口气,抓过文件夹跑入瓢泼大雨中。她推开门,垂着头,径直奔向电梯。但是戴夫·克鲁克的声音让她停住了脚步。“佩莉督察。”他喊道,“有位女士要见您。” 凯伦转过身,看见珍妮·普兰蒂斯正从等候大厅的一把椅子上犹豫不定地站起来。显然,她是用了很大的劲才站起来的。她灰色的头发整齐地扎成一个辫子,一身套装显然已是她最好的衣服了。如果在往年,七月份穿一件深红色羊毛外套一定让人觉得她脑子有问题,可今年却很正常。“普兰蒂斯太太。”凯伦说,心头一沉,但是希望自己脸上没有把感情表露出来。 “我想和你谈谈。”珍妮说,“不会耽误很久。”看到凯伦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她赶忙补充说。 “好的,因为我也不能耽搁太久。”凯伦说。大厅旁边有一间小的问讯室,凯伦领着珍妮朝那里走去。她把手上的文件夹扔在房间角落的一把椅子上,然后隔着一张小桌子坐在了珍妮的对面。现在她没心情逼着对方说出实情。“我想你一定是来告诉我昨天我向你提出的那些问题的答案吧?” “不。”珍妮说,与凯伦一样脾气执拗,“我来是让你停止调查的。” “停止调查?” “是的,停止追查这个叫米克的人。”她挑衅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凯伦的眼睛,“他没有失踪,我知道他在哪里。” 凯伦绝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你什么意思,你知道他在哪儿?” 珍妮耸耸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几年我一直都知道他的下落,他不希望和我们再有任何瓜葛。” “那为什么要保密呢?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浪费警方的时间吗?”凯伦意识到自己近乎是在喊着说话,但她已经顾不上了。 “我不想伤了米莎的心。如果换了是你,有人告诉你自己的父亲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你有什么感觉?我不想事情牵扯到她。” 凯伦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珍妮的预期和表情让她的话显得很可信,但凯伦不能仅凭表面现象就相信她所说的。“那么卢克呢?你当然会想尽办法来保护他。难道米莎就没有权利求他帮忙吗?” 珍妮轻蔑地看着她。“你觉得我没求过他吗?我求他,我把小卢克的照片寄给他,想让他回心转意。但是他却说孩子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她把目光移开,“我想眼下他已经组建了一个新家庭,我们的死活他无所谓。对于这种事,男人总比女人看得开。” “我得和他谈谈。”凯伦说。 珍妮摇摇头,“不行。” “我说,普兰蒂斯太太。”火气越来越大的凯伦说,“一个男人失踪了。而你说他没有,但我也只是听你的一面之词。我需要核实你对我说的话。如果我不核实,那我就是渎职。” “那核实之后呢?”珍妮抓着桌子边缘说,“米莎问你调查的进展时,你怎么回答?向她说谎吗?这也是你职责的一部分?你这边对她说谎,保不准了解案情的其他警员会把实情告诉她。又或者你对她实话实说,让她为米克再伤心一次吗?” “我的职责并不是做这样的判断。我只负责查明事实,其他的事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你必须把米克的下落告诉我,普兰蒂斯太太。”凯伦知道假如使出浑身解数,很难有人能抗拒自己的要求。但是,眼前这个瘦小而又倔强的女人却和自己一样难以对付。 “我只是想告诉你,追查一个并没有失踪的下落不明的人是在浪费时间。停手吧,督察,还是停手吧。” 珍妮·普兰蒂斯的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特点。凯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她决定寸步不让。她站起来,走了几步,拿起文件夹。“我不相信你。而且,你来得太迟了,珍妮。”凯伦转身对着她,“我们发现一具尸体。” 她看到过人们大惊失色的样子,可珍妮的反应却是她从未见过的。“不可能。”珍妮近乎于耳语似的说道。 “千真万确,珍妮。我们发现尸体的地点——还多亏了你,我们才知道米克时常出没的地点。”凯伦打开门,“我们还会联系你的。”她等着珍妮回过神走出房间,完全被凯伦的话给说懵了。凯伦突然起了同情心,不管今天这出戏珍妮·普兰蒂斯安的是什么心,她已然断定这是一出戏了。珍妮与凯伦一样,根本不知道米克·普兰蒂斯的下落。 眼下她要搞清楚的是珍妮为何急于让警方停止追查米克的下落。新的遭遇带来新的困惑,两者似乎总是密不可分。再过几个星期,她就能得到答案了。 “那可是很令人兴奋的消息啊,督察!”凯伦·佩莉的报告可不是经常能让西蒙·李斯感到满意的,更别说兴奋了。但是这一回,李斯无法掩饰对于凯伦今天告诉他的事实的兴奋感。发现一具尸体不仅能让警方推动一起沉寂了二十年之久的悬案,而且,这次的行动居然还如此省时省钱。 接着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那是一具成人的尸体吗?”他问,惊讶之情让他心头一紧。 “是的,长官。” 为什么她还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灵机一动,立了大功。如果换了是自己,他一定会兴奋地尾巴翘到天上。事实上,他现在的感觉也和那差不了多少。这最终还是他负责的行动;调查的结果既是部下的功劳,更是因为自己决策英明。这一回,凯伦总算为他争了一回光,而不是抹黑。 “好样的。”他高兴地说,把椅子往后一推,“我看我们得去罗斯威尔城堡一趟,把这条消息告诉布罗德里克爵士。”凯伦的那张布丁脸闪过多种不同的表情,最后显出一阵惊愕。“怎么?你还没有告诉他吗?” “是,还没。”她缓缓地说,“那是因为我不相信这事儿同亚当·格兰特的失踪有任何关系。” 他明白她的意思,但这毫无意义。她进行的这次挖掘工作,完全是基于这样的观点,塌方是在卡特之死的那场变故之后被发现的。她暗示埋在石堆之下的是绑匪中的一个。不然,他是不会批准这次行动的。但是现在,她居然暗示在石堆下发现的这具尸体与自己一直在追查的案情毫无关系,这简直如同爱丽丝奇境漫游记一般不可思议。 “我不明白了。”他抱怨说,“你告诉我可能有一条船,暗示可能有具尸体被埋,何况你也找到了尸体。但是你非但没有弹冠相庆,却告诉我那具尸体并非是你找寻的那个人。” “这正是我要说的。”她一边说,一边强作笑容。 “可是为什么?”李斯能听见自己吼叫的声音和清嗓子的粗重声音,“为什么?”他又说了一遍,声音低了八度。 她在椅子上扭了扭身体,跷起二郎腿。“很难解释清楚。” “没关系,你随便说吧。最好从头开始。”李斯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然后又松开,他真希望此刻手上捏着圣诞节孩子们送给他的压力球。那个压力球早被他丢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控制力很强,根本不需要那玩意儿。 “那天,我们碰到了一起非常不一般的案子。”凯伦说道。听起来她有些犹豫,这可不像平日里的她。如果不是此刻心头燃烧着一团怒火,看到凯伦此刻的样子,李斯一定会很高兴的。“一个女子报案说她的父亲失踪了。” “这不是很正常吗?”他厉声说。 “可那是1984年的事情了,正好是矿工大罢工的那会儿。”凯伦反驳说,语气中的犹豫一扫而空,“我稍微调查了一下,发现有两个人很想把那人给搞掉。这两个人都是在矿场干活的,也都知道怎么搞爆破工作。而且两个人都很容易就能得到炸药。正像我之前跟您解释的那样,长官,山洞的情况当地人了解得一清二楚。”她顿了一会儿,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那种眼神分明带着反抗的意味。“我清楚您永远都不会批准我因为一个失踪矿工的缘故而进行挖掘工作的。” “那么说,你对我撒了谎?”李斯呵斥道,他再也无法忍受对方这种不负责任地挑战自己权威的态度。 “不,我没撒谎。”凯伦镇定地说,“我只是在挖掘事实的时候用了一点与众不同的方法,那次塌方的确是在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被杀害之后才发现的,直升机也没有发现绑匪潜逃用的船只,我告诉您的是一个合理的推断。但是综合所有的可能性来看,我觉得这具尸体很有可能是米克·普兰蒂斯的,而不是绑匪的。” 李斯感到血液正涌上自己的大脑。“难以置信。” “事实上,长官,您应该说我们有重大发现。我的意思是,我们的钱并没有白花。至少,我们找到了一具尸体。好吧,也许这具尸体背后牵涉到的问题比能提供的答案更多。但是你知道,长官,我们经常说,我们是替死人说话的,是为了那些不能替自己伸张正义的人讨公道的。如果您能这样想的话,那么这绝对是个机会。” 李斯感到脑中仿佛“炸”了一声。“机会?你难道是外星人吗?这简直他妈的是个噩梦。你应该尽一切努力调查是谁杀死了卡特里奥娜·格兰特以及她儿子的下落,而不是追踪一个1984年就失踪的人。我该怎么向布罗德里克爵士交代呢?‘如果佩莉督察有时间的话,我们会请她来过问您的家事的。’你觉得你可以不顾法纪,”李斯咆哮着,“你钻了警队的空子。你相信自己的那点小聪明,觉得比你们女人的直觉还要准确。你……你……” “请注意,长官。你的话有点性别歧视。”凯伦好声好气地说,无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男人也有直觉。只不过,你们管那叫逻辑。让我们往好处想吧。如果那尸体真是米克·普兰蒂斯,那我们就能在他失踪那段时间发生的很多事情中理出个头绪了。关于命案的调查,我们也能看到希望了。这并不表示我们没把格兰特的案子当一回事儿。我正和意大利警方密切合作,但调查还需要时间。当然,如果我能亲自去一趟意大利的话,也许事情的进展会更快一些。” “你哪儿都不能去。等到这一切都结束后,也许你连……”一阵电话铃打断了李斯的话,他抓起听筒,“我想我说过不许把电话接进来,艾玛……是,我知道王尔德博士是谁……”他冷冷地叹了一口气,“好吧,让她上来。”他小心地把听筒放回原处,怒视着凯伦。“我们一会儿再讨论这事儿。王尔德博士来了,先听听她有什么事儿。” 走进来的女子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乍看之下,她像个正要在长身体的少女,约莫五英尺高,瘦得如同一个木偶。深色的头发揽在脑后,一双大眼睛在一张大嘴的衬托下显得更大了。穿着建筑靴、牛仔裤和好几处都褪了色的牛仔布衬衣,外面套了一件破旧的防雨夹克。李斯可从来没见过比她更有学者样的人了。她伸出一只手,说道:“你一定是西蒙·李斯吧。幸会。” 李斯看着她的手,猜想她刚去的地方和刚碰过的东西。他握住对方冰冷的手指,不让自己发抖,并示意她坐在另一张客椅上。“谢谢你的帮助。”李斯压住心中对凯伦的恼火说道。 “荣幸。”利弗说,听起来发自肺腑,“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能让我和学生参与一起真实的案例。虽然他们已经在实验室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但是实验和真实案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令人欣慰的是,他们干得很棒。” “看起来的确如此。那么,我想你来这儿应该是有情况要报告吧?”他知道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一定如同她检验的尸体一样冰冷僵硬,但这是使他保持克制的唯一方法。看到利弗与凯伦之间交换了一个令他难以揣摩的眼神,李斯顿时觉得自己的脾气又上来了。“或者,你需要申请更多的设备,是这样吗?” “不,所有需要的设备我们都有。我只是想让佩莉抓紧时间,当帕哈特卡警长告诉我他和你在一起时,我觉得应该抓住机会来和你见一下。我应该没有打断你们吧?”利弗身体前倾,对着李斯无比灿烂地一笑,让他想起了茱莉亚·罗伯茨。如此动人的笑容面前,再大的怒火也会被浇灭。 “哪里。”李斯说,瞬间感到冷静了许多,“先闻名,后见面,感觉总是很好。” “哪怕是这么个傻气的名字吗?”利弗苦笑着说,“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嬉皮士。那么,你们一定很想知道目前我发现了什么吧。”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台电子记事本,按下几个键。“昨天晚上我们一直干到很晚,清理了那具尸体,把它从那个浅坑里移出来。”她转过头对凯伦说,“我已经把录像复制了一份交给菲尔了。”说完她又转头对着那台记事本。“今天一大早,我做了初步检验,现在可以告诉给你们一些已知情况。那具尸体是男性,年龄介于二十到四十之间。尸体上还有头发,但是无法判断出活着时候的本来颜色,因为已经混杂了泥土的颜色。他的牙齿生前曾经过护理,所以等你们缩小范围之后,我们可以进一步比对。而且,我们还可以做DNA测试。” “他是什么时候被埋进去的?”李斯问。 利弗耸耸肩。“这个还需要进行全面、耗时和费钱的检查才能知道,而且目前的科技手段还无法获知确切的埋葬时间。但是,我可以比较肯定地告诉你们,1984年的某段时间里,他依然活着。” “真厉害。”李斯称赞说,“你们这些搞鉴定的人真叫我吃惊。” 凯伦冷冷地盯了他一会儿。“口袋里还有一些零钱,是吗?”她问利弗。 “事实上,已经没有口袋了。”利弗说,“当时他穿着棉花和羊毛衣物,这些东西早就没了。硬币都在他的骨盆之间。”她又冲着李斯笑笑,“抱歉,这次不需要用科学手段了,只凭肉眼观察。” 李斯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一副傻样。“目前还有什么情况能告诉我们吗?” “嗯,有。”利弗说,“他并非正常死亡。” 圣吉米尼亚诺。 贝尔在停车场接连兜了三圈都无法找到一个停车位后,不禁回想起圣吉米尼亚诺在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遗产之前的样子来。这个荣誉称号当之无愧。中世纪的居民用当地的软石灰岩围绕着带一口古井的露天广场铺设了曲折婉转的城中街道。等到城市的发展出现突破城墙的趋势,市民们选择了把城市建得更高,而非拓展得更广。数十座高塔直耸云霄,从远处看去,仿佛一排大豁口的牙齿。此种风格绝对独一无二,绝对够得上世界遗产的资格,但绝对会因为这一尊号而被毁灭。 贝尔头一回来到这座位于托斯卡纳的壮观山城,还是在游客稀少的八十年代早期。那时候街上还有正儿八经的店铺——面包房、蔬果店、肉铺、鞋铺;有那些能让你买到洗衣粉、内衣和梳子的地方。当地人也能在酒吧和餐厅喝喝咖啡。 现在,一切都变了。能买到正儿八经的食物和衣服的机会唯有周四的集市。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游客准备的。酒馆里卖的是昂贵的维奈西卡白葡萄酒和勤地酒,这种酒即便是付钱给当地人喝也没人过问。皮具商店里卖的尽是款式一模一样的手提包和钱包,还有那些礼品店和冰淇淋店,当然画廊更是为了那些钱多到不知怎么花的人盖的。贝尔希望赚钱的是当地人,因为为这些东西付出高昂代价的实际上是他们。 至少这么大清早,趁着旅游巴士还未出行,街道上还不是太拥挤。贝尔最后还是勉强挤进了一个停车位,下车朝着一扇巨大的石门走去,石门拱卫着后面更高大的城门。 刚进城一百来英尺,她就来到第一座画廊前,画廊老板刚刚卷起百叶窗帘。贝尔仔细端详着对方,他大概与她差不多年纪,皮肤光滑,深色头发,时髦的加框眼镜让他的眼睛看着很小,裹在紧身牛仔裤和衬衫里的身子显得胖墩墩的。满足对方的虚荣心恐怕是最好的搭讪方法。贝尔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然后跟着对方进了屋。墙上挂满了描绘托斯卡纳老式景物的油画和水彩画——柏树、向日葵、乡村农舍、罂粟花。技法和画风都很不错,但没有一幅能激起贝尔的购买欲。充其量只能算作用在旅游手册上供游客挑选的大规模复制的风景画。天哪,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也变成势利眼了。 画廊老板坐在一张看上去古色古香的皮面书桌旁,这桌子可能和她的车一样年代久远。贝尔脸上绽放出笑容,主动说:“早上好。您的这些陈列品真不错,能挂在自家墙上的人可真有福了。” “我们为这座画廊里的艺术品深感骄傲。您需要点什么吗?”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贝尔一番。她能看出,对方正在评估她的“哈维·尼克斯”牌的太阳裙和集市上买来的便宜手提包,然后才决定露出多大幅度的笑容。他一定很喜欢她这一身打扮,因为他笑得连牙齿矫正架都露了出来。“乐意为您效劳。”他说,“您需要哪幅画?”说完他站起身,把衬衫往下一扯,盖住身上多余的脂肪。 贝尔带着歉意笑笑,“实际上我不是来挑画儿的。”她说,“我是来打听一名画手的。我是记者。”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取出名片,递给对方,尽管对方脸上的笑容此时已被冷眼所取代。“我想打听一个曾在此地生活过的英国风景画画手,过去的二十年他一直在此地靠画画养活自己。问题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是以字母‘D’开头的,戴维、达伦、丹尼尔什么的,他有个叫加布里尔的二十多岁的儿子。”她把照片的复印件拿了出来。“这就是他的儿子,那个就是我要找的画手。我的编辑说想写个专访。”她耸耸肩,“我得找他谈谈,了解一下他的故事。” 他扫了一眼那张照片。“我不认识这人,我这里的画家都是意大利人。你肯定他是职业画手吗?有很多业余画手的画只能在大街上卖,其中还有很多外国画手。” “呃,不,他是个正儿八经的职业画手,他在这儿和锡耶纳都有画作出售。”她展开双臂对着墙壁上的画一扫而过,“当然,还不配摆进你的画廊。”她取回那张照片,“打搅您了。”话刚说完,对方已然转身朝着一把被围在没有灵魂的图画之中的安乐椅走去。不是来买画的,何必多说闲话。 贝尔知道,前面还有的是画廊。再走访两家,然后坐下来喝杯咖啡,抽根烟。然后再走访三家,再停下来享用一份冰淇淋。这些小犒劳可以帮她完成漫长乏味的工作。 实际上她没有吃上冰淇淋。打听到第五家时,她就找到了金矿。那家画廊宽敞、明亮,图画、雕塑之间间距很远,便于客人欣赏。贝尔倒是很乐意走到画廊主人的办公室打听作品的情况。这一次,画廊主是坐在一张现代化多功能书桌后的一个中年女人。 她穿着一身意大利中产阶级女性松松垮垮、皱了吧唧的衬里套装。她从电脑前抬起头,带着茫然而又疲惫的眼神看了看贝尔。“有什么事吗?”她那几个字说得含糊不清。 贝尔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没说几句,那个女人用手捂住嘴巴,眼睛惊讶地瞪得老大。“哦,天哪。丹尼尔,你是说丹尼尔吗?” 贝尔拿出几张照片,递给了她。对方看上去简直要哭了。“那是丹尼尔。”她伸手点着加布里尔说,“还有加布,可怜又可爱的加布。” “我听不明白。”贝尔说,“有问题吗?” 那女人深沉而又颤抖地吸了一口气。“丹尼尔死了。”她摊开手,做出悲伤的样子。“是四月份死的。” 这回轮到贝尔惊讶了。“怎么回事?” 女主人靠在椅背上,捋着鬈曲的黑发说道:“胰腺癌,是在圣诞节前确诊的。真吓人。”她的眼中闪着泪花,“这种病不该降临到他头上。他为人很……很谦和,非常绅士,沉默内向,他很疼儿子。加布的母亲生产时死了。丹尼尔一手把他带大,他做得很称职。” “真叫人伤心。”贝尔说,至少托蒂别墅地板上的血迹不是丹尼尔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名优秀的英国画家在此地谋生多年。我想写一篇关于他的专题。” “你了解他的作品吗?”女主人站了起来,示意贝尔跟她走。两人来到画廊深处的一间小屋内。墙上是一组生机勃勃的三联画,抽象地展现了变换多姿的陆景和海景。“他的水彩画画得同样出色。”女主人说,“水彩画的画面更形象,销路也更广。但是这几幅是他很喜爱的作品。” “画得真棒。”贝尔发自内心地赞叹说,同时希望真能和眼中藏着如此美丽世界的这个男人见上一面。 “是啊。一想到再也见不到此类作品,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用指尖抚摸着那些作品。“我很想他,他既是我的客户,也是我的朋友。” “您看是否能让我和他儿子联系一下?”贝尔说,她并没有忘记来此的目的。“也许我的这篇专题还是能写成的,就当是纪念他吧。” 女主人嘴角一弯,凄然地笑笑。“丹尼尔生前讨厌暴露在公众的视野下,他对个人崇拜不感兴趣,他想让画作替自己说话。可是现在……看到他的作品有人欣赏真好。加布也一定会高兴的。”她缓慢地点点头。 “你能告诉我他的电话号码吗?或者地址也行?”贝尔说。 女主人看上去有些吃惊。“哦,不行,我不能那样做。丹尼尔一直坚持自己的隐私。这样吧,你把名片留下,我来联系加布,问他是否愿意和你谈谈他父亲的情况。” “这么说,加布也在此地?” “他还能去哪儿?托斯卡纳是他唯一的家。他所有的朋友都在此地,我们轮流确保他每周能吃上一顿像样的大餐。” 两人回到办公室时,贝尔突然想到他还不知道丹尼尔的姓。“你有丹尼尔画作的目录或宣传册吗?”她问。 女主人点点头,“我帮你打印出来吧。” 十分钟后,贝尔已经出了画廊,来到大街上。至少她已经掌握了某些具体的情况。追踪开始了。 威姆斯的煤镇。 分列于主街两旁粉饰一新的屋舍干净整洁,屋子的门廊由粗壮的树干作为廊柱。这些屋舍一直保存得相当完好,因为游客们路过村子时,它们就是门面。如今,连屋后的巷子都很干净。但是凯伦知道,它们原来可不是这样。普朗泰逊街上的棚屋一直是贫民窟的所在,地主们也疏于打理这片区域,因为,上流社会从不瞩目之处根本不值得关注。但是站在这座屋舍的门前台阶上,凯伦疑心,假如艾菲·利基发现自己正身处贫民窟的话,一定会把它装扮成一座天堂的。前门看上去像是早晨刚洗过的,窗口的花坛上没有一片枯叶,网眼窗帘整齐地折叠在一旁。凯伦真怀疑艾菲和她母亲是否是一对孪生姐妹。 “你不打算敲门吗?”菲尔问。 “对不起,这地方太眼熟,我看得入神了。”凯伦按响门铃,发现自己的指印留在上面,感到十分过意不去。 门几乎立即打开了。那种回到过去的感觉仍在继续。自从祖母死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有人这样把头巾包在头上。套着一件工作服,卷起袖管的艾菲·利基像老年版铆钉女工罗西。利基上下打量凯伦,仿佛在看她是否干净得可以请到屋里。“干什么?”利基问。语气很不友好。 凯伦介绍了自己和菲尔。艾菲皱起眉头,显然很不乐意自己的家门口出现两个警察。“我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她突然开口说,“这就是我要说的。” “我们必须和你谈谈。”凯伦礼貌地说道,觉察到眼前的这位老妇人正竭力掩饰自己的羸弱。 “不,没什么好谈的。”艾菲说。 菲尔上前一步,“利基太太。”他说,“即便您没有什么好说的,假如您能想办法为我们泡上一杯茶,我这辈子也会对您感激不尽的,我的喉咙渴得跟撒哈拉大沙漠似的。” 老妇人有些犹豫,不安的眼神在两人之间徘徊。在好客与脆弱之间的较量中,她的脸皱缩成一团。“那,你们还是进来吧。”她最后说,“但是我可没什么好同你们说的。” 厨房干净得一尘不染,利弗甚至可以在桌子上解剖尸体,而不用担心尸体被污染。凯伦很高兴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和凯伦的母亲一样,艾菲·利基也喜欢把家中每一物件当做精心打扮的对象。这可是,凯伦想,对这颗星球上的资源的极度浪费啊。她试着不去想那些她从学校带到家里的废品。“您的家真漂亮。”凯伦说。 “我始终保持样子。”艾菲一边说一边忙着烧水,“我从不让本在家里抽烟。本是我的丈夫,他已经死了五年了,但是他在这个地方有点名气。本·利基的名字人人听过。如果我的本还活着,那这条街上的麻烦可就会少许多,真的会少许多。” “我们就是想和您谈谈本,利基太太。”凯伦说。 老妇人转过脸,瞪圆了眼睛,呆若木鸡。“没什么好谈的。他已经死了五年了。得癌死的,肺癌。多年的烟瘾落下的病根。同他那帮分会委员们开会时就抽个不停,个个都像根烟囱。” “他是分会的书记,是吧?”菲尔问。他正在打量墙上挂着的一组装饰性的植物,它们代表了工会历史上的多个里程碑。“很大的官呐,特别是罢工期间。” “他爱工人们。”艾菲铿锵地说,“为了矿工,他什么都愿意干。看到矿工们最终败在撒切尔那个婆娘手下,他伤心透了,还有斯卡基尔。”她把茶水放到桌子上,发出一阵杯子的碰撞声。“我一直讨厌阿瑟·斯卡基尔,他把矿工们带入了死胡同。如果领导罢工的是米克·麦加希,结果就会大不相同了。他尊重那些矿工,就像我的本那样,尊重自己的手下。”她看了凯伦一眼,神情近乎绝望。 “我能理解,利基太太。但是,现在应该是澄清事实的时候了。”凯伦知道自己是在冒险。米克·普兰蒂斯也许是错的,本·利基也许自有主见。艾菲·利基也许不愿意想象自己的丈夫会背叛他所爱的矿工。 艾菲的整个身体都缩紧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彻头彻尾的抵赖。 “我想你知道。”菲尔一边说,一边走到坐在桌子边的两个女人身边。“我猜你已经被事实折磨了好多年了。” 利基双手捂住脸。“走开。”她说,声音被捂住了。此刻她身子发抖,像一只被剪了毛的绵羊。 凯伦叹了一口气,“你一定不好受,看着别人度日如年,而你们俩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艾菲不动了,把手从脸上移开。“你在说什么?”她说,“你不会以为这是他的报应吧?”厌恶感给了她力量。又或者,让她满不在乎。 该死,该死,该死。凯伦意识到她把情况估计错误了。可是如果她出错的话,别人也有可能出错。比如好友是工会官员的米克·普兰蒂斯,也许普兰蒂斯还参与了本·利基的勾当。凯伦的思路飞快地转着,让她又回到了谈话中。 “我们当然不会那样想。”菲尔说,“凯伦的意思是你们当时还有工资可领。” 艾菲将信将疑地看着两人。“他是等到工会的资金被人接管后才那么干的。”这几个字像是鱼鲠一般从她嘴里吐了出来。“他说,既然那些钱最终会流入总工会,那么又何必经过分会呢?他说地方募集来的钱应该用于支持当地的矿工们,而不应该送到总部去。”她露出令人可怜的笑容,“他一直那样说‘不应该送到总部’因此,他就东拿一点,西扣一点,量很少,不会引起上面的注意。而且把钱分发出去的时候,他也很小心。他让安迪·克尔梳理了福利申请表,把钱分发给那些急需的人。” “这件事有人发现吗?”菲尔问,“他是不是被人抓到了?” “你觉得呢?如果真有人发现,他早就被关起来审问了。在此地,工会的地位神圣得不容侵犯。如果真有人怀疑到他的话,他是不可能脱得了身的。” “但是安迪知道啊。”凯伦依然不屈不挠地问。 “没有,没有,他永远不会知道。本从来没说过他分发的是钱,他只是让安迪给他们一点算是分会发放的优先救济。只不过那个年代,还没有这种分会发放的救济,因为所有的资金都交给了国家总工会。”艾菲揉了揉似乎隐隐作痛的手继续说,“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你知道,即便旁人相信他是在为矿工和他们的家人谋利益,但他们仍会把他当做叛徒。所有人都认为工会的利益永远至上,尤其是那些工会的官员。一旦他这么做了,那别人是不会宽恕他的,这一点他很清楚。” 圣吉米尼亚诺。 贝尔终于找到一家没有挤满游客的酒吧。酒吧位于一条后巷,仅有的顾客是六个围坐着一边打牌,一边喝着酒的老头儿。她点了一杯浓咖啡和一杯水,选了一张僻静的面向一座铺满小圆石的庭院的桌子坐下。 她花了几分钟看了从画廊里带出来的那份目录。作为画匠的丹尼尔·波蒂厄斯让她觉得亲切。可是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有着怎样的背景?他的人生道路和卡特有交叉吗?难道自己是在凭空捏造事实吗?丹尼尔·波蒂厄斯是个画匠,与发现那张海报的地方有某种关联,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参与了绑架。也许自己找错人了。也许真正的联系应该是马提亚,那个设计木偶,负责舞台布景的人,他也许是凶手,也许是受害人。 她一边看着目录上波蒂厄斯的画作,一边用手机给他的学生兼助手乔纳森打电话。 “我昨晚就找你了。”乔纳森说,“但是你关机了。所以我打电话找到了罗斯威尔城堡里那个冷冰冰的女人,她说你不在。” 贝尔笑着说:“她的确很会摆架子,是吧?抱歉昨晚没接你电话。因为我参加了一个派对。” “派对?我还以为你去做神探南茜了呢。” 她觉得乔纳森言语中的轻浮有些不合时宜。但是这种态度又让她感到一丝轻松,所以也就任由他开玩笑了。“的确是呀,是一个意大利的派对。” “意大利?你在意大利?” 贝尔不想再和乔纳森多说废话。“那么你那里已经有发现了?” “喔,”乔纳森说,“有谁料到这事儿会这么带劲呢?我的同学恐怕都没有当过这么刺激的实习生吧。真有点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揭发‘水门事件’的味道啊。” “根本不搭界。”贝尔纠正说。 “当然搭界。你告诉我别墅的地板上有血迹。普通的家庭事故或者自杀,是犯不着逃跑的,因此,这就暗示有人被杀了。而且事情还牵涉到了二十二年前发生的谋杀和绑架案。贝尔,你那里一定有个嫌疑人,而你现在就快要找到他了。” “乔纳森,眼下我只是在追查一个失去父亲的小伙子。这有什么可怕的?”贝尔带着轻松的口吻说道。 乔纳森突然口气严肃地说道:“贝尔,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是个魅力无限的好人呐。凶残暴虐的人有的是。你平常写了那么多强奸和谋杀的案子,应该明白这一点啊。这可不是儿戏,你得向我保证,不可掉以轻心。” 贝尔叹着气说:“如果真碰上什么严肃的事情,我会严肃对待的,乔纳森。我保证。现在,你得帮我个忙。” “说吧,无所不从。不会是让我到托斯卡纳跑一趟吧?” “是到伊斯灵顿的家族史中心跑一趟,查查一个叫丹尼尔·波蒂厄斯的人,他五十岁上下,四月份在意大利死了,但是我不知道确切的地点,而且意大利的死亡证明也没有此类信息。所以我正在找他的出生证明,结婚证也可以。你能帮我的忙吗?” “我懂了,一有消息就告诉你。谢谢,贝尔。能有机会参与这种调查可真带劲儿。” “谢谢。”挂断电话,贝尔补充了一句。她一边喝着浓咖啡,一边思索着。她不相信画廊的女主人在联系加布里尔·波蒂厄斯后会带来好消息,她还得亲自去做一些严肃的调查工作,相关记录一定在省会锡耶纳。但是现在没必要去那里,因为等她到了那里,所有的相关人员都会一下子消失。意大利的午后和意大利的官僚一样令人失望。 眼下她没有别的急事要办,她要回去躺在格拉齐亚家的泳池旁。也许可以给薇薇安妮打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有时候,生活真的太难,太难了。 爱丁堡。 凯伦把座椅调整到直立的位置,准备向爱丁堡进发。“说实话,”她说,“我都快被这案子给弄崩溃了。每次我想出一点眉目,就又被现实情况给整糊涂了。” “你在说哪件案子?是‘杏仁饼’指派给你的那件呢,还是你暗中调查的那件?”菲尔一边说,一边把车开进通往一家农场茶馆的后巷。调查悬案的一个好处是能有规律地用餐,不需要担心在破案过程中会有新的凶案接二连三地发生,这种模式让他俩感觉很好。 “在意大利警方出报告之前,卡特·格兰特的案子我无法下手,况且那边的警察办案速度又很慢。我是在想米克·普兰蒂斯的案子。第一,每个人都相信他跑到诺丁汉当了工贼。但是现在看起来,他生前一直没有离开威姆斯。他也没有和那些工贼一起出走,尽管有一个工贼一直给珍妮寄钱,差点误导了我们。我们从这伙工贼那里了解到,在珍妮宣布他出走后的整整12个小时里,米克仍然待在纽顿村。” “有点奇怪。”菲尔说,“如果他有意离开她,那他早就该走了。除非他的出走只是想教训教训珍妮。也许他在外面待了几个小时吓吓她。也许他在往回走的路上碰上了事情,打乱了他的计划。” “现在看来的确发生了意外情况,让他的行为有些反常。那些决定当工贼的家伙一定以为米克会和他们过不去。他们见到米克的时候,一定以为双方会暴发口角,甚至是斗殴。可最后是米克恳求他们,都快痛哭流涕了。” “也许就在那晚,他发现了珍妮和汤姆·坎贝尔之间的关系。”菲尔说,“那一定给了他很大的打击。” “也许吧。”她将信将疑,“如果你推测得没错,那他一定很生气,他一定不想回家。也许就和伙伴安迪在树林的木屋里发生了冲突。” “如果那样,为什么那天晚上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呢?此地的情况你也知道。如果两个人产生了仇隙,他们不会一走了之,最多把家搬到同一条街的另一个位置。” 凯伦叹气说:“对呀。但是他也有可能去了安迪家里,也许还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可能性。我们知道当时的安迪正在休病假。而且据他姐姐说,他一直想去高地散步。如果米克决定同他一块走呢?万一两人一起碰上了意外事故,尸体掉进了山谷呢?你知道高地那边的情况,登山者失踪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有可能。”菲尔打亮停车灯,把车开进了停车场。“如果真是那样,山洞里的尸体是谁的呢?我觉得事情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 两人沉默地走进酒吧。他们没有看菜单就点了牛排饼、豌豆和新鲜的土豆,然后凯伦说:“现在简单了?” “我觉得你是对的,他去了安迪家。我不知道他是有计划一去不回呢,还是想让自己和珍妮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我觉得他把本·利基的事情告诉了安迪。而且他们两人之间起了冲突。我不知道安迪是不是和米克闹翻了,还是本后来出现了,事态因此失去控制。但我相信那天晚上,米克最终死在了那间木屋内。” “什么?然后安迪和本把他埋到了山洞里?这有点画蛇添足了吧。还不如就地埋在树林里呢。” “安迪是当地人。他清楚,在树林里挖坑埋尸的做法不妥。把尸体拖进山洞,然后制造一起塌方会安全许多,而且比起在威姆斯的树林里挖一个坑,这样做隐秘许多。你也记得那个年代的情况,树林里的每寸土地都有期望捕获野兔或野鹿的偷猎者出没。” “你说的在理。”凯伦朝送来咖啡的女服务生笑笑。他往自己的咖啡里加了一勺糖,慢慢地搅拌着。“那么安迪后来怎样了呢?你觉得他离开犯罪现场,然后自杀了?” “有可能。从你告诉我的情况看,他像是一个敏感的人。” 凯伦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有理。作为旁观者,菲尔对这起案子看得更清楚。作为一个聪明的警察,凯伦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退居一旁,让局外人来考量案情。“如果你说的是对的,我认为我们永远无法得知真相。无法确定事情是发生在安迪和米克之间呢,还是本·利基也参与进来了。” 菲尔笑笑,摇着头说:“这就是我们无法绕开艾菲·利基的原因。除非我们有另外的怀疑对象。” “她的角色的确很重要。”凯伦同意。 菲尔笑着说:“当然。假如珍妮后来要求你停手时说的那些话是真的,那么我们的一切努力就都白搭了。” 凯伦哼了一声。“她的话纯属无稽之谈。我觉得她只是想控制住事态,她想让我们别再纠缠她,好让她继续过平静的日子。” 菲尔有些惊讶。“你觉得她爱自己生活里的那份平和与安宁,胜过疼爱自己的外孙吗?” “是的,她这个人极端自我,可是自己却意识不到这一点。我觉得在心底里,她一直认为自己要为米克的失踪负责。这就意味着,米克无法为卢克捐献器官的事实让她有负罪感。所以,她想方设法阻止我们追查米克的下落,好让她卸下这份罪恶感,重新回到以往的生活,逃避眼前的现实。” 菲尔摸着下巴说:“人总是那么混。”他叹了口气。 “可不是嘛。至少这次旅行能让我们找到一些答案。” “也许,但是也让人产生疑问。”菲尔说。 “产生什么疑问?” 菲尔做了个鬼脸。“我们俩大老远跑到爱丁堡来取DNA样本,好让利弗跟那具尸体比对。但是万一米莎不是米克的孩子呢?万一她的父亲是汤姆·坎贝尔呢?” 凯伦带着欣赏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的思想可真邪恶,菲尔。但是这样想倒也不离谱。” “我们要不要打个赌,赌DNA是不是米克·普兰蒂斯的?” 两人都把身体往后靠,让女服务生把一大碟食物放在各自面前。香味诱人,凯伦真想端起盘子就往肚子里倒,但她还是得先回答菲尔。“不赌,倒不是因为我认为米莎有可能是汤姆·坎贝尔的孩子,是因为也许还有其他可能。利弗说那颗头盖骨的后部遭重击。如果是安迪·克尔杀了米克·普兰蒂斯,那一定是发生在两人争执的当口儿。安迪不可能悄悄地来到米克身后袭击他的后脑。你的理论有点道理,但是我不相信。”她笑笑,“不过,这也就是你爱我的理由。”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总是让人惊奇。” 凯伦吞下一大口肉饼。“我要找寻答案,菲尔。可靠的答案,而不是能够契合现有事实的大胆理论。我要的是事实。” 菲尔歪过头,打量着她。“事实上。这也就是我爱你的原因,头儿。” 一小时后,两人已站在米莎·吉布森住处的台阶上。凯伦还在想着菲尔的话中除了打趣之外,是否还有别的意思。她一直觉得两人之间没有什么禁区。显然,她想错了,她当然不打算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再次按响门铃,可是依然没有回音。 一个声音在两人身后说道:“你们找米莎吗?” “是的。”菲尔说。 一个老头从两人身旁经过,逼着凯伦从门前走开,否则就要被对方踩住脚。“这个钟点你们找不到她,她到病患儿中心陪儿子去了。”他目光锐利地望着两人。“我不打算请你们进屋,你们非要站在门口不走,我也不拦你们。” 凯伦笑着说:“说得好,先生。不过您的话有些老掉牙了。我们是警察。” “如今警察也不一定是好人。”老头说。 大感吃惊的凯伦挪到一旁。人们觉得连警察都是会当破门而入的强盗,瞧这个世界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她正要反驳时,菲尔伸手搭住她的胳臂。“没用的。”他小声说,“我们已经得到答案了。” “听我说。”等到近旁没有人能听见时,凯伦说,“这些家伙看着那些扭曲警察形象的美国警匪片,把警察都想象成电视里那样。真气人。” “这可不像是从你这个能把警局助理局长送进大牢的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哟。不光是美国警察那个样,”菲尔说,“每个国家都有这种警队里的败类,这也是编剧们创作的生活来源。” “哦,这我知道,只不过我看不顺眼。在警队里工作了那么多年,劳森是我唯一见过的蛀虫。不过他这么一匹马,已经足够害我们这一群了。” “你知道他们那句话呀,‘信任就像童贞,一朝失去,万世不复。’所以,如果你不是好警察,那就是坏警察。”他们站在路缘上,等车辆稀少后,穿过马路,下山到了医院。 “我算好的。”凯伦说。 找到卢克·吉布森的病房并不难,但是却让两人寒心。因为周围都是患病的儿童,他们的病态让两人感慨万分。这倒是没有孩子的一个好处,凯伦想。不会有在孩子身患绝症时站在一旁感到束手无策、心灰意冷的感觉。 卢克房间的门开着,凯伦忍不住在门口停留了几分钟,看着这对母子。卢克的身材看起来很小,脸色苍白、面容消瘦,但是仍保留了小男孩的那种漂亮。米莎靠着他的床边坐着,正在给他读《昂德潘船长冒险记》。她以不同的口吻讲着故事,小男孩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哈哈大笑。 凯伦终于清了清嗓子,走了进去。“嗨,米莎。”她朝着男孩笑笑。“你一定是卢克,我叫凯伦。我想和你妈咪说几句话,可以吗?” 卢克点点头。“好的。妈妈,你走开的时候我能看《异世奇人》的DVD吗?” “我一小会儿就回来。”米莎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好吧,你可以看DVD。”她拿过一台便携式DVD摆在孩子面前。 凯伦在一旁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然后领着米莎来到走廊里,菲尔一直在那里等着。“我们得和你谈谈。”凯伦说。 “好的。”米莎说,“大厅那边有个家长室。”还没有等两人做出反应,她就迈步走去,凯伦和菲尔跟在她身后来到一间装饰考究的小房间,屋内放着一部咖啡售卖机和一组陈旧且塌陷的沙发。“每当遇上烦心事儿时,我们就到这间屋子里来。”她指着沙发说,“在一个小孩的病床前陪护了十二个小时后,能有这么个地方打盹儿可真好啊。” “很抱歉打搅……” “你们没有打搅我们。”米莎抢过话说,“让你们见见卢克也好。他就像个漂亮的瓷娃娃,不是吗?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为什么尽管我妈妈不愿意提起往事,我还是一心要追查爸爸的下落了吧?我对她说,星期天她的表现很反常。如果你们要追查爸爸的下落,那些问题是一定要问的。” 凯伦飞快地看了一眼菲尔,他正和凯伦一样,有些吃惊。“你知道你母亲今天早上来找过我们吗?”凯伦说。 米莎皱起眉头。“我不知道。她把你们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们了吗?” “她想让我们放弃追踪你的父亲。她说她认为你父亲没有失踪,说你父亲是主动离开你们母女,决定再也不回来的。” “这说不通啊。”米莎说,“即便他是故意那么做的,在他外孙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不可能不闻不问的。我了解到的关于我父亲的情况是,他是个好人。” “你母亲说,她这样做是在保护你。”凯伦说,“她生怕如果你找到了他,他会再一次伤你的心。” “也许是这样,但也有可能她还隐瞒了一些关于你父亲失踪的事情。”菲尔一本正经地说,“也许你还不知道,我们刚发现了一具尸体。” 坎普拉。 贝尔坐在房间的小阳台上,看着落日壮丽的余晖印染过远处的天空和群山后一点点地西沉下去。她缓慢地吃着格拉齐亚留在冰箱里的猪肉和土豆,考虑着下一步的行动。她并不乐意同意大利的官僚机构打交道,但要找到加布里尔·波蒂厄斯,这些是免不了的麻烦。她再一次拿出丽娜塔给她的照片,想看看加布里尔和爵士那种相似的长相是不是自己过分联想的结果。 可是,这种相似又一次跃然纸上。那双深陷的眼睛,尖尖的鼻子,宽宽的嘴巴:所有这些都像极了布罗迪·格兰特爵士。实际上,嘴巴有所不同。加布里尔的嘴唇更饱满,线条更明朗,当然也更诱人,贝尔想,然后又在心里责备自己有这种想法。两人的头发颜色不同。布罗迪·格兰特和他女儿的头发都是接近于黑色的深色头发。但是照片里的这个小伙子头发颜色浅得多,即便考虑到意大利的阳光有漂白作用。他的脸也更宽。脸部有几处也很不同。你当然不会把加布里尔当做年轻时候的布罗迪·格兰特,但是却很容易把两人认作兄弟。 她的思路被一阵电话铃打断了。贝尔叹了口气,接听了电话。在国外接电话,你无法判断对方的身份,这一点让人头痛。你永远都无法知道,电话那头的人也许是你避免与之讲话的人。而把来电转接为语音信件又出奇地昂贵。另外,身上肩负着照顾侄子的部分责任也让她无法忽视神秘来电。“你好。”她小心翼翼地说。 “贝尔吗?我是苏珊·查尔斯顿。现在讲话方便吗?” “是的,很方便。” “我收到你的电子邮件了。布罗德里克爵士让我转达,他对你目前所取得的进展很满意。他问你在意大利那边是否需要协助。你若是想查查档案什么的,我们可以协助你。” 贝尔想发出一阵悔恨的笑,但是忍住了。做记者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干着一些没人愿意干的难活,或者劝说他人替她干这些活。她从来没想到过,替布罗迪·格兰特干活还能让自己卸下干这些无聊事情的包袱。 “一切都很好。”她说,“你们唯一能帮到我的地方就是查查个人资料。我一直在想,卡特里奥娜过去也许和丹尼尔·波蒂厄斯或者马提亚有某种联系,这人可能是德国人,或者英国人。想想卡特里奥娜曾经留学过的地方,那人有可能是瑞典人。我想知道两人是何时何地发生联系的。我不知道卡特有没有日记本或地址簿这样的东西。等回到苏格兰,我可以正式查查她的女友,那些知道卡特秘密的女人。” 苏珊·查尔斯顿彬彬有礼地微笑说:“那你一定会失望的。你肯定觉得卡特的父亲行事很隐秘,但是同卡特本人相比,爵士算是很‘光明’了。卡特才算得上真正的‘独行客’。她母亲就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俩的关系很亲密。除了玛丽之外,唯一了解卡特内心世界的人只有弗格斯。”她感到这个名字悬在她和贝尔之间。 “我想你知道我去哪儿才能找到弗格斯吧?” “等你回到苏格兰后,可以同他父亲聊聊。每年的这个时候,他总会来看爵士一家。”苏珊说,“威利并不想同布罗德里克爵士谈自己的儿子,这一点我清楚。” “谢谢你。” “至于日记和地址簿嘛,我来想办法查查。不过你也别太指望了。画家最让人头痛的就是,他们总喜欢让自己的画作代表他们本人。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确定,得看我明天的收获了。我会提前告诉你的。” 两人的谈话到此结束,没有一句寒暄。贝尔已经记不起上次同一个女人有如此冷淡的关系是什么时候了。自从懂事以来,她一直在学习如何取得别人的好感,以便让对方愿意把深藏在心里的秘密向她诉说。但是这种本领在苏珊·查尔斯顿身上完全失灵。先前说服了以避世幽居出名的布罗迪爵士同自己讲出真心话,与现在同苏珊·查尔斯顿沟通的困难一对比,让贝尔觉得自己仍有许多改进的空间。 她喝了一大口酒,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 2007年7月4日,周三,东威姆斯 广播里一个美国女人的声音正吟唱着一首关于独立日的乡村歌曲。只不过歌曲不是赞扬星条旗的,而是探讨如何应对家庭暴力的方法。作为警察,凯伦不赞成那种方法;而作为女人,那方法不失为一良策。 她缓缓地沿着一条窄街行驶,这条街通往迈克尔矿区的矿井和矿区管理办公室。矿区里早已荒无人烟,只有原本作为餐厅和办公室的建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其他的建筑已经被改造成或者纳入了景观。没有了标志性的运煤机,凯伦很难有方向感。但是就在柏油马路的那一头,停着一辆车头对着大海的车。那就是约会地点。 那是一辆老式到几乎就要报废的路虎车。两辆车的车门同时打开,车里的人同时下车,仿佛拍戏一样经过了事先安排。凯伦走到自己的车头前,等着那名男子。 他比凯伦想象中的矮了一点,他一定是经过了一番巨大的努力才长到警察的最低身高——五英尺八英寸的。也许那还是得益于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如今已是灰白色,但是前方那一绺头发梳得恐怕连猫王都要自惭形秽了。假如依然是警察,那他一定不会蓄着现在的鸭尾巴发型和连鬓胡子。 同猫王一样,舍弃本行之后,布莱恩已在身上囤了不少膘肉。雪白衬衫上的纽扣紧紧贴着圆鼓鼓的肚皮,可他的大腿却出奇地纤细,脚也出人意料地小巧。他的脸显示着一种得心血管疾病的红润和肥胖。展现笑容时,两侧的脸颊鼓成两个粉红色的小球,仿佛嘴巴里被人塞了棉花。“佩莉督察?”他笑意盈盈地问。 “叫我凯伦吧。”凯伦应道,“你一定是布莱恩吧?谢谢你能来见我。”握手时,凯伦觉得像是在捏一个软软的面团。 “总比我一个人在花园里无所事事强呀。”布莱恩说,透出浓重的法夫郡口音,“我总是乐于助人。我在这些村子里巡逻了三十年,每一条街,每一座屋子我都牢记在心,说实话,这种感觉真叫人怀念呐。想当年,做个小小的巡逻警也是件了不起的事,用不着天天想着升官晋级当CID。”他眼睛骨碌一转,“于是我就去了。我向妻子保证,不会做像《警察狄克逊》里的那种警员,但我还是忍不住那样做了。” 凯伦笑了。她已然喜欢上这个乐观开朗的小个子男人,尽管她心里明白,如果自己和他当年是同事,很可能会有相反的感觉。“我猜你一定记得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的案子吧。”凯伦说。 布莱恩一下子严肃起来,点点头说:“我永远忘不了那案子。那天晚上我就在现场——这个你当然知道,所以我才来见你。但是我偶尔还会梦见当时的情景,那几下枪声、随着海风扑面而来的火药味、尖叫和哭喊声。过了这么多年,事情都查清楚了吗?格兰特夫人现在躺在坟墓里,身旁还有她的女儿。吉米·劳森下半辈子都要在监狱中度过。布罗迪·格兰特还是那副派头,只不过有了新的继承人,过上了新生活。事情的结果闹成这样,可真是有趣啊,对吗?” “世事难料啊。”凯伦拿一句老话当做结论,“那我们一边沿着夫人岩走走,你一边把事情的经过说给我听吧?” 两人经过一排木屋,出发了。这排孤零零的荒屋本身就表明它们实无存在的必要。不久,两人进入了林子,路面开始向下倾斜,一面齐腰的石墙出现在一旁,墙根处是厚厚的灌木丛。凯伦已能看到远处的海景。走到沙滩时,阳光照在海面上泛起一阵光芒。“我们有一队人驻扎在这边的高处,西威姆斯那边也同样安排了一队人。”贝弗利齐说道,“那个时候,你不能从这边沿着海岸线走到东威姆斯,因为有储煤设备挡在中间。但是,等到修筑滨海大道时,他们向欧盟申请了资金,用卡车把所有的阻隔物都搬走了。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一切,原来都是没有的。” 他说得没错。等两人来到岸边,凯伦能隔着东威姆斯一直望到巴克海文耸立的悬崖。1985年那会儿,可没有这样开阔的视野。她转身对着西威姆斯的方向,惊奇地发现居然已经看不到夫人岩了。 凯伦跟着贝弗利齐沿着滨海大道走着,想象着那天晚上的情景。资料上说,那天晚上正逢新月。她想象在那个冰冷的夜晚,天空中镰刀形的银辉和针眼般大小的星星。北斗七星如同一个大平底锅,还有猎户座的腰带和匕首以及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星星。警员们张大嘴巴呼吸,这样空气在呼出时就已冷却,不会呵出有形的气体。她走进旁边高大的无花果树林中,想象着当年这些树还很矮小,从粗壮的树枝上垂下来供孩子们荡秋千的绳子。在凯伦丰富的想象中,这些绳子仿佛是静静地挂在林中的刑具,等待着下一个受刑者。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身子一抖,快步跟上前面的贝弗利齐。 贝弗利齐指着树林上的悬崖。“那儿,就是纽顿村。相当陡峭吧。没有人能逃过警方的视线从上面下来。负责的警员说,绑匪只能走滨江大道才能下来,所以树林里就驻扎了大批的警力。”他转身指着路旁一块巨石状的东西。“一名警员带着一把来复枪守在夫人岩那儿。”他幸灾乐祸地笑笑,“当然,他完全蹲错了地儿。” “这里比我小时候见到的要小了许多。”看着这块地方,凯伦很难想象居然有人不嫌麻烦地给这一片不起眼的沙石滩取名。滨海大道旁有一片约二十五英尺高的悬崖,崖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眼和裂纹,小孩子的乐园呐。悬崖的另一侧成四十五度的斜坡,上面长着一丛丛的野草和矮灌木。这片悬崖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不光是你的记忆有问题。我知道现在看来这里并没有特别之处,但是在二十年前,海岸线要低许多。岩石也大许多。来吧,我给你看看。” 贝弗利齐领着凯伦沿夫人岩往下走。滨海大道不过是杂草被旅客踩出来的一条小路,与欧盟的标准大道大相径庭。两人走了几十步,经过了夫人岩,来到一条铺设得十分粗糙的混凝土小路前。沿着小路走上一段,凯伦看到混泥土中嵌着一只生锈的金属环。她皱起眉头,研究着这只铁环。她的目光顺着小路望去,看到小路转弯后通向大海。“我不明白。”她说。 “这儿是一处码头。”贝弗利齐说,“这是拴船的铁环。二十年前,这里能停靠一艘像样的船呢。当时的海岸线比眼下的要低上八至十五英尺,具体数字得视你所处的方位而定。这就是绑匪逃脱的方法。” “天哪。”凯伦说,一下子全明白了。大海,岩石,码头,以及身后那片呈喇叭状的树林。“那么,绑匪到达时我们一定能听见响动吧?” 贝弗利齐朝她笑笑,那神态仿佛一位老师看着自己最满意的学生,“你当然会这样想了,对吧?但是如果绑匪使用的是一只露天的小船,那么借着涨潮的劲儿,用两片桨就能划过来了。如果划船人在行的话,你根本听不到一点动静。而且,如果你站在滨海大道上,岩石本身就阻隔了声音,连大海的声音都听不到。离开的时候,你更可以走得无声无息了。等到警方动用直升机搜寻的时候,绑匪早已逃到迪萨特或是巴克海文了。” 凯伦再次查看了地形,“很难相信居然没有人想到海路。” “我们想到了。”贝弗利齐脱口而出。 “你是说,你想到了?” “我想到了,我的警长也想到了。”他转过脸,望着大海。 “为什么没有人听你的?” 他耸了耸肩,“他们听了,这点我承认。我们向劳森督察以及布罗迪·格兰特报告了情况。他们两人觉得绑匪根本做不到那样。一条大船太引人耳目,一下子就会被认出来。小船更加不可能,因为一个成年人质无法藏匿其中。他们说那群绑匪事先经过了精心筹划,而且智慧高超,不可能冒如此愚蠢的风险。”他回过身,面对着凯伦,“也许我们应该坚持。如果我们能坚持下来,事情的结果会大不一样。” “也许吧。”凯伦若有所思地说。到目前为止,每个人看到这场变故时,总是站在警方和布罗迪爵士的立场上。但是另一个角度也同样值得人们思考。“他们的确有他们的道理,不是吗?绑匪如何驾驶一条小船呢?他们还带着一名人质,另外还有一个婴儿呢。他们一边要驾驶小船,同时还得控制人质,所以,为了避人耳目,船上的绑匪人数一定不多。换了我是绑匪,也不会选择这种做法的。” “我也不会。”贝弗利齐说,“即便是在正常情况下,要带着这么多人离开海岸都很困难,更别说是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了。” “除非在交付赎金之前,他们已经在那儿待了好久了。四点钟天就已经黑了,码头本身可以遮挡住小船……”凯伦思考着,“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部署现场的。” “下午两点之前,这片区域应该已经在警方的监控之下,先头部队在六点以前到达。” “那么,理论上说,绑匪在天黑以后和警察到达以前能混进这片区域了。”凯伦若有所思地说。 “有可能。”贝弗利齐带着模棱两可的语气说,“但是他们如何能肯定我们遗漏了码头那块呢?而且他们怎么能保证一个六个月的孩子在这样冰冷的夜晚能三四个小时不哭闹一声呢?” 凯伦走在那破败的码头边,对海岸线的走势感到惊奇。案情的进展了解得越多,她就越弄不明白。她并不觉得自己愚蠢。然而那么多事实,她总是理不出头绪。自从被绑架之后,没有人真正看到过卡特和亚当的样子。没有证人看到在她家外面有人监视,更没有人目击绑架行动本身。没有人见到绑匪到达赎金交付地点,也没有人看到他们逃离。如果不是卡特·格兰特的尸体,凯伦一定相信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事实却相反。 罗斯威尔城堡。 布罗迪·格兰特把贝尔的报告递给妻子,随即摆弄起他办公室里的咖啡机。“她干得相当出色,令人意外。”他说,“对于苏珊请她来帮忙,我心里并没有底,可是结果却不错。我原以为应该请私家侦探,可这位记者却同样能胜任。” “比起私家侦探,她的利害关系更大呀。我觉得她同我们一样,迫切地想查清事实。”苏珊·查尔斯顿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她有和您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一定从中看到了出一本畅销书的前景。” “如果她能破解这些年来的谜团,写本畅销书也是她应得的。”朱迪丝说,“你说得对,这是个很好的开端。佩莉督察有什么看法?” 格兰特和苏珊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还没有告诉她。”格兰特说。 “为什么还不说?我猜她会觉得这些对破案有帮助。”朱迪丝看看两人,有些茫然。 “我觉得目前还是我们自己知道为好。”格兰特一边说,一边按下能冲制出一杯完美浓咖啡的热水按钮。“我上一次与警察打交道的经历显然不太愉快。他们把事情搞砸了,连累了我的女儿。这一次能让他们少碰,就尽量少碰。” “但破案是警方的事儿。”朱迪丝反驳说,“是你把他们请来的。现在不能丢在一边啊。” “不行吗?”格兰特昂起头,“假如上一次我把他们晾在一边,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我的卡特就不会死。那么亚当就是……” 声音戛然而止,但他显然意识到,话外之音已经传入对方耳中。 “行了。”朱迪丝尖着嗓子说。她把那份报告甩到爵士桌子上,转身就走。 格兰特板起脸。看到妻子带上了身后的门,他说:“我总是无法把心中的意思十全十美地表达出来,语言是那么神奇的东西。” “她会没事的。”苏珊不在乎地说,“我同意您的看法。我们眼下应该将事情保密。世人皆知,警察是从来守不住秘密的。” “我并不是担心这事儿,我是怕他们又来插手。这兴许是我们查明那起绑架案原委的最后机会了,我可不想出任何岔子。上一回我就该更强势的,这一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如果贝尔·里奇蒙德查到了嫌犯,我们最终还是得交给警方处理。”苏珊提醒说。 格兰特眉毛一扬,“不一定。万一他死了呢?” “那警察会彻查到底。” “那就不是我的事了,破坏我家庭的人就该死。把警察扯进来,事就办不成了。如果人已经死了,那就最好。只要没死——那么,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侍奉了布罗迪·格兰特三十年之久的苏珊·格兰特听到这一席话仍颇觉惊讶。虽然外表镇定自若,但她全身依然一阵颤抖。“这话我就当没听见。”她说。 “这话说得不错。”布罗迪喝掉手中的咖啡说道,“相当不错。” 格伦罗西斯。 凯伦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菲尔正在打电话,他把听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腾出手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你能肯定吗?”凯伦把手提包扔到桌子上,朝着冰箱走去时听到菲尔说。等到她拿着一听低糖可乐回来时,菲尔正愁眉不展地盯着笔记本。“是王尔德博士打来的。”他说,“她找人初步比对了一下DNA,山洞里那具尸体同米莎·吉布森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妈的。”凯伦骂道,“也就是说那具尸体不是米克·普兰蒂斯。” “也许,米克·普兰蒂斯不是米莎的父亲。” 凯伦靠在椅背上,“这样想也不算离谱。但老实说,我相信米克出走之前,珍妮·普兰蒂斯不会干这种出格的事情。不然,我们早就知道了。纽顿村这样的地方,简直是个谣言工厂,总有人想着偷窥邻居家的私人生活。我认为那具尸体不是米克的概率比较大。” “而且你说过她的邻居坚持说珍妮一直爱着米克,汤姆·坎贝尔只是一个可怜的替代品。” “所以,如果他是米莎的爸爸,那么山洞里的那具尸体也许是米克放的。他熟悉那座山洞,也许还能搞到炸药。我们现在要查查他是否有爆破的经验,在瑟恩山洞里埋下一具尸体是个很好的出走理由,而且我们知道失踪名单上还有其他人的名字……”凯伦一边说,一边拿过她的笔记本翻到某页上。她看了一眼手表,“你觉得十一点半打电话给人家算晚吗?” 菲尔一脸茫然,“怎么叫晚呢?还没到吃饭时间呢。” “我是说晚上十一点半,打到新西兰的。”她随即拿起听筒,按下安吉·麦肯齐的号码,“记住,这起案子已经变成谋杀案了,睡着了都得记住这一点。” 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应答:“谁啊?” “抱歉打搅你了,这里是法夫郡警局,我想找安吉。”凯伦彬彬有礼地说道。 “天哪,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 “知道,很抱歉。但我的确得和她谈谈。” “等会儿,我喊她。”凯伦听见对方放下电话,喊了他妻子的名字。 整整过了一分钟,安吉才拿起电话。“我正在洗澡呢。”她说,“你是佩莉督察吗?” “是我。”凯伦压低声音说,“真抱歉打扰你们,但是我得告诉你,我们在威姆斯的一座山洞的塌方石堆下找到了一具人的尸体。” “你们觉得那是安迪?” “有可能,从时间上推算很符合。” “但是他到山洞里去做什么呢?他是那种喜欢户外运动的人。他喜欢做工会官员的原因之一就是可以不用下矿井。” “我们不能确定那具尸体就是你哥哥。”凯伦说,“这些是留待以后要解答的问题,安吉。我们还要进一步确认尸体的身份。你认识你哥哥的牙医吗?” “他是怎么死的?” “目前还不知道。”凯伦说,“希望你能理解,下结论要等很长时间。司法鉴定工作有一定难度。当然,我随会时告知你最新情况。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仍把他看作神秘死亡。那么,安迪的牙医是?” “他看的是巴克海文的托兰斯医生,可是那位医生在我离开苏格兰的几年前就死了,我不知道那间诊所如今还在不在。”她的声音听上去略带惊恐。她开始恐慌了,凯伦想。 “别担心,我们会调查的。”凯伦说。 “DNA。”安吉脱口而出,“你们能从那个……那个挖出来的东西身上拿到DNA吗?” “嗯,可以。我们能请你那边的警察提取你身上的DNA样本吗?” “不必了。我在来新西兰之前,已经委托我的律师保存了一份有效的DNA分析报告。”她的声音忽然嘶哑了片刻,“我想他一定是摔下了山。或者,也许他在口袋里装满石头,投湖自杀了。我不想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我的律师已经得到我的授权,可以在警方发现不明身份、年龄相仿的尸体时提供我的DNA分析报告。”凯伦听见从地球的另一个半球传来抽泣的声音,“我一直希望……” “真对不起,让你伤心了。”凯伦说,“我会联系你的律师的。” “他叫亚历山大·吉布。”安吉说,“对不起,我得挂了。”电话那头突然响起了忙音。 “看来不算迟。”菲尔说。 凯伦叹了口气,摇摇头,“那得看你说的是哪件事了。” 伦敦,霍克斯顿。 乔纳森快速拨通了贝尔的手机。听到她应答,他飞快地说道:“我现在没时间具体说,因为约好了要去见导师。我有点事要写电子邮件给你,一小时后就能写好。但是眼下有一条重磅消息——丹尼尔·波蒂厄斯死了。” “我已经知道了。”贝尔没耐心地说。 “你不知道的是他在1959年就死了,只有四岁。” “哦,该死。”贝尔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接下来的内容更离谱。1984年11月,丹尼尔·波蒂厄斯为他的儿子做了出生登记。” 贝尔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发现自己正屏着一口气,接着又叹了一声,“不可能。” “相信我,的确如此。我们的丹尼尔居然在死了二十五年后搞出了一个儿子来。” “匪夷所思。那孩子的母亲是谁?” 乔纳森咯咯地笑着,“说出来恐怕更有趣呢。我拼出来给你吧。出生证上写的是F-R-E-D-A-C-A-L-L-O-。你自己读出来吧,贝尔。” “弗雷达·凯罗,听起来像弗里达·卡罗。这个家伙。” “他还真幽默啊,我们这位丹尼尔·波蒂厄斯。” 邓迪。 凯伦在学校里找到了利弗。对方正在一间小屋中,坐在笔记本电脑前,两侧的架子上储存着放满细小骨头的塑料盒。“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一边说,一边倒在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里。 “这儿的教授是世界顶级的婴幼儿骨骼专家。恐怕你还没有见过胎儿的头盖骨吧?” 凯伦摇摇头,“谢谢您了,我也不想见。” 利弗咧嘴笑着说:“好吧,我不勉强你。等你以后见过了咱们再讨论吧。那么,我想你今天不是纯粹来聊天的吧?” 凯伦哼笑一声,“当然啦,要是我想跑出警局玩玩的话,首选目的地肯定是邓迪大学的解剖科了。你说得对,利弗,我的确不是来聊天的。我来是想让你帮我分析并监管一起命案中的一份证据。”说完,她把一张纸放在利弗的桌子上。安吉拉·克尔的律师效率颇高。“这是安迪·克尔妹妹安吉的DNA报告。我正式请你将这份报告与我们在位于东威姆斯和巴克海文之间的瑟恩山洞中发现的那具尸体的DNA进行比对。你必须在我回到办公室前写成书面报告交给我。” 利弗好奇地望着那张纸。“动作挺快的嘛,凯伦。你是从哪儿搞到这东西的?”她问。 “安吉·麦肯齐是个有远见的人。”凯伦说,“她已经请自己的律师安排好了。万一发现了无名尸体,这个就用上了。”利弗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在手提电脑上敲击着键盘。 “我会在书面报告中列明细节的。”利弗不紧不慢地说,一边还在看着自己写的东西,“我得把这张纸扫描到电脑里。但是初步检验报告称,这两人之间有密切联系。” 她抬起目光说道:“看来,也许你们有那个神秘人物的身份材料。” 锡耶纳。 如果是意大利的调查记者,他们会怎么应对,贝尔想。她原以为只有英国的官僚才那么死气沉沉、效率低下。但是比起意大利政府里的那些繁文缛节,英国的政府机构简直算是透明公开的了。在意大利办事,你首先得穿梭于各个办公室,然后是填不完的各种表格,紧接着还得面对飞白眼、拒人千里之外的官员,他们觉得你在空闲时间求他们履职尽责是极大的冒犯。在英国,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直等到接近中午的时候,她才开始担心查找事实的时间很可能不够了。然后,就在户籍登记处午休前的十分钟,一位带着厌烦表情的浅亚麻色头发的女人喊了贝尔的名字。贝尔急忙冲到柜台前,心里想着对方一定会让她明天再来。可恰恰相反,在交了一叠欧元之后,她得到了两张似乎是在一台缺了色粉的复印机上印出来的纸。一张抬头写着死亡证明,另一张写着居住证明。最后拿到的东西,总算超过自己的预期。 丹尼尔·西蒙·波蒂厄斯的死亡证明上寥寥数语写着他于2007年4月7日死于锡耶纳的一家医院,享年五十二岁。他的父母叫尼格尔·波蒂厄斯和罗斯玛丽·波蒂厄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信息。没有死因,也没有住址。这无异于一张废纸,贝尔懊恼地想。她考虑去那家医院跑一趟,以期有所发现,随即又断了这个念头。要一个不熟悉内情的人去打破那道官僚体系的铜墙铁壁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要找到一个既愿意接受贿赂,又能在这么多年后记得丹尼尔·波蒂厄斯的人恐怕相当困难,以她的意大利语水平也办不到这事。 她叹了口气,看看另一张证明。那上面似乎罗列了一小串地址和日期。她很快发现那其实是记录了丹尼尔自1986年搬到锡耶纳市之后所居住过的地方。而他最后居住的地方就是他的死亡地点。更令人惊讶的是,贝尔隐约认识那个地方。克斯塔尔皮诺是她从坎普拉开车到达此地时经过的最后一个村庄。她的车曾经过村中蜿蜒的主要街道,街道两旁是屋舍和偶尔出现的店铺。 贝尔不顾正午湿热的暑气径直奔向自己的汽车。她喘着气飞快地打开冷气,迫不及待地离开停车场,驶上通往克斯塔尔皮诺的公路。途中路过的第一家酒吧的侍应生给他指明了方向,离开锡耶纳十五分钟之后,贝尔已经把车停在了离她预计是加布里尔·波蒂厄斯的家十几米外的地方了。这是条景观怡人的街道,比托斯卡纳大部分的街道都要宽。道路两旁大树的树荫遮蔽着人行道,顶部装有栅栏的齐腰围墙将一栋栋小而精致的别墅分隔开来。看到这些,贝尔感到嗓子眼里一阵激动。如果自己的判断没错,她马上就将与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的儿子面对面了。警方的两次追踪都失败了,但是贝尔·里奇蒙德马上就要告诉警方这一切是怎么办到的。 自信满满的她几乎不敢相信贴在眼前这座黄色别墅前的标牌。她又看了一眼门牌号,确保自己找对了别墅。墨绿色的百叶窗紧闭,车道两旁高高的陶土花盆里干巴巴的植物看起来奄奄一息,砾石路面上长出几处杂草,信箱里杂乱地堆放着信件。所有的这一切都验证了门口写有一个当地地产经纪人姓名和电话号码以及“出售”字样的标牌。不管加布里尔·波蒂厄斯所住何处,一定不是这里。 这是一次挫折,但并非大不了的事情。以前,为了挖掘事实真相,她克服过比这更大的困难,也因此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她要做的无非是排一个行动计划表,然后按部就班地实现。而这一次,如果碰上凭自己的能力无法完成的事儿,她还可以借助布罗迪·格兰特的力量。对此她虽然感到别扭,但总比一筹莫展的好。 在去索维希勒之前,她决定先到邻居家打听一番。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碰到有人在事先得知旁人寻找自己时特意把住处打扮得仿佛不住人一般了。贝尔已经注意到在波蒂厄斯房子斜对面的那座别墅的凉廊里有一名男子。没有明显迹象表明这名男子一直留意着贝尔此前的行动。是时候把事实夸张一下了。 她穿过马路,挥挥手朝那个男人打招呼,“你好。” 那个男人,年龄可能五十多,也可能七十多,正用品评的目光打量着她。这让贝尔希望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宽松的t恤衫,而不是眼下这件今天早上特意挑选的紧身吊带衫。她喜爱意大利,但却厌恶意大利男人以垂涎的目光打量女人,仿佛她们是钓钩上的鲜肉。眼前的这个男人甚至还算不上英俊: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像欧洲防风一样的鼻子,头发乱糟糟地丫叉在马甲的领子上方。他用一根手指顺了一下眉毛,嘴角一歪,露出奸猾的笑容,“你好。”说话的语气仿佛要使这两个字带上另一种意味。 “我找加布里尔。”她一边说,一边指着身后的那间屋子,“加布里尔·波蒂厄斯。我是他们家的老朋友了,从英格兰来的。自从丹尼尔死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加布里尔,只知道有这么个地址。可是现在这房子又要卖了,看起来加布现在已经不住这儿了。” 那个男人把双手插进口袋,耸了耸肩,“加布里尔已经搬走一年多了。他应该在某个地方上学吧,具体是哪儿我不清楚。他父亲死前,他曾在这儿住过一段,但是如今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他了。”他再一次笑笑,幅度比原先那次更大,“如果你能把电话号码给我的话,下次他出现我就通知你。” 贝尔笑着说:“你真热心,但我只在这儿逗留几天。你刚才说,加布‘应该’在上学。”她心照不宣地看了对方一眼,“听起来好像他是重操旧业似的。” 这办法果然奏效。“丹尼尔,他工作很卖力,从不虚度光阴。但是加布嘛,他从来都不务正业,喜欢和朋友们瞎混。我从来都没见过他手上捧着书本,他能学得进什么东西呢?如果他态度认真的话,应该在锡耶纳上大学,这样就能待在家里,想想自己学业的事儿。但是没有啊,他总是跑到能找乐子的地方去。”他啧了一声,“丹尼尔都病了好几个星期了加布才出现。” “也许丹尼尔没有告诉加布自己病了,他一直是个内向的人。”贝尔胡编乱造地继续着谈话。 “一个好儿子一定经常来探望自己的爸爸,怎么会病了那么久都不知道呢?”那个男人坚持说。 “你不知道他在哪里上学吗?” 对方摇摇头,“不知道,我有一次在火车上见过他。当时我正从佛罗伦萨回来,所以应该是在北部的某个地方。佛罗伦萨、博洛尼亚、帕多瓦、佩鲁贾,都有可能。” “哦,好吧。我想我还是得联系那个地产经纪,我真的很想见到他,没赶上丹尼尔的葬礼让我很难过。出席葬礼的故旧多吗?” 对方一脸惊讶地说:“那是一个私人葬礼,我们这些邻居也是等到仪式结束后才知道的。事后我同加布聊过,我想表达我的哀思,你懂吧?他说那是遵照他父亲的意思。可是现在,你的讲法好像整件事并不是那么回事儿。”说着他掏出一包烟,点燃了一根,“小孩子的话可真是不能相信呐。” 其实,她毫无理由对一个自己再也不会与之见面的人保密自己的真实意图,但是她一直不肯放过每一个操练的机会。“我所说的是丹尼尔老朋友的聚会,不光是一场葬礼。” 他点了点头,“那群搞艺术的人,最好还是把他们与丹尼尔在村里的朋友分开为好。我曾经见过他们之中的几个。有一次我们几个在别墅里打牌的时候,他们来了。一个英国男人,一个德国女人。”他大力地咳了一声,一口痰吐在石头栏杆上,“我向来不喜欢德国人,但是那个英国人还不错,不过他的举手投足让人以为他是德国人。” “马提亚?”贝尔猜测说。 “就是他,跋扈得很,根本看不起丹尼尔,好像只有他自己才聪明有脑子。看到丹尼尔和当地人在打牌,他觉得很好笑。更有趣的是,丹尼尔却纵容他。我们没有逗留很久,匆匆打完了牌,就任由他们两人在那儿了。这种自命清高的文化人,我可一点都看不上。” “我本人也不喜欢马提亚。”贝尔说,“不管怎样,谢谢您的帮助。我现在就去索维希勒,看看那个地产经纪能不能帮我联系上加布。” 一次偶然的碰面居然让她挖出了这么多情报,贝尔一边上路,一边暗自惊叹。现在已经有第二个人证明马提亚是英国人了,尽管他有一个条顿人的名字和一个德国妻子。一个隐瞒自己国籍的英国人,有艺术气质,同索要赎金的海报有联系,认识一个长相酷似卡特里奥娜儿子和她父亲的人。这一切的一切在她脑海里铺展开来,越来越耐人寻味。 两个为生计而苦苦挣扎的画匠,认识了属于同一圈子的卡特里奥娜·格兰特,也知道卡特父亲的地位。他们设想了一个能为自己求得安饱的计划:绑架卡特和她的儿子,让一切看起来像是一出政治剧。取走赎金,下半辈子除了自己,再不用替别人画画。如此来看,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只不过计划出了岔子,卡特死了。他们手上只剩下那个孩子和赎金,现如今,他们成了一起命案的主角。 职业罪犯知道如何应对突发情况,而且行事冷酷无情,下手果断。但是这两个人是心地善良而又有教养的小伙子,他们一直认为自己的行为只不过是艺校学生的恶作剧。他们有一艘小船,所以能穿过北海到达欧洲大陆。丹尼尔最后来到了意大利,马提亚去了德国。在潜逃途中,他们决定不抛弃男孩,并且留下他的命。无论出自何种原因,他们把他留在了身边,丹尼尔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抚养成人。因为有了那些赎金,他俩得以过上舒服的生活,其后,丹尼尔还成就了颇有名声的艺术事业。然而他却无法以自己的成功换取媒体的关注,拿自己的人格魅力当做宣传的噱头,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逃犯,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并不叫加布里尔·波蒂厄斯。他的真名叫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一个长着一张容易辨认的脸的小伙子。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很诱人的推理,可同时又是一种想当然——两人如何能在一片黑暗之中,慌乱地摸索着找到死了的卡特,夺取她手上的赎金呢?如何逃过了警察安装在赎金上的追踪装置?又如何在直升机的搜寻下乘船逃离?一对艺术系的学生如何能在那个年头搞到枪支?这些都是关键问题,但是她肯定,凭自己的能耐可以找到答案。她也必须找到答案,因为,只要能打开其中的某几个疙瘩,这将是一个完美的推理。 她明白,布罗迪·格兰特爵士的协助是得天独厚的优势,而眼下自己的推论则更如虎添翼。这样的一个故事能让她声名鹊起,令她成为少数几个能把自己的名字与最惊心动魄的新闻故事画等号的记者之一,就像斯坦利营救利文斯通、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报道“水门事件”、第一个进入斯坦利港的迈克斯·黑斯廷斯。如今还要加上揭发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身世的安娜贝尔·里奇蒙德。 眼下这个故事还有几个脱节的地方,但是她稍后就能将其补上。现在贝尔需要的就是那个叫加布里尔·波蒂厄斯的小伙子。无论他是否合作,她都要取得他的DNA样本,这才能让布罗迪·格兰特确认他是否就是爵士失散多年的外孙。到那时,贝尔必将名声大振。做专题、写书,甚至拍电影,简直美极了。 那位地产经纪的办公室位于一条僻静的小路上,窗户上贴满了A4纸大小的照片和每一处房产的基本情况。波蒂厄斯的别墅也在此列,房间和家具都编了号,但是没有任何描述。贝尔推开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狭小的灰色调办公室内。灰色的文件柜、灰色的地毯、灰色的墙壁,还有灰色的桌子。相比之下,办公室内唯一一名三十来岁的女人简直像一只极乐鸟。她身上鲜红的衬衣和青绿色的项链显得格外明亮,让人自然而然地注意到她一头蓬乱的黑发和脸上精致的妆容。显然,她把自己装扮到了最佳状态,贝尔一边想,一边与她寒暄了几句。 “恐怕我不是来买房的。”贝尔摆出一副歉疚的样子,“我只是想联系一下你们在克斯塔尔皮诺出售的那栋别墅的主人,我是加布里尔·波蒂厄斯的父亲丹尼尔的老朋友。遗憾的是,丹尼尔过世的时候,我正在澳大利亚。现在我会在意大利待一段时间,想见见加布里尔,表达我的哀悼。你可以帮我联系他吗?” 女子眼睛一转,“真对不起,我不能。” 贝尔掏出钱包,使出最传统的行贿手段,“我会给钱的。” “不,不,与钱无关。”那女子说,没有一点动怒的表情,“既然我说不能,那就真的不能。不是我不愿意,是我无能为力。”她听起来有些慌张,“这桩生意很不寻常。我没有波蒂厄斯先生的住址、电话号码,甚至连email或手机号码都没有。我向他解释说这不合常规,可他却说,他本来就是个不合常规的人。他说现在父亲死了,他就计划去旅行,不想被往事所累。”她苦笑了一下,“小伙子们还觉得这种做法很浪漫呐。” “可在其他人眼里却很任性。”贝尔说,“加布里尔总是只想到自己。但是,如果无法与他联系,你又怎么能卖掉那座屋子呢?怎么知道他同意条件呢?” 女子双手一摊,“他每周一都会打电话给我们。我问他:‘万一有人在周二早晨报价呢?’他说:‘旧年代里,书信往返总要好些日子。那么让报价的人等上一个星期也要不了他的命,只要他是真心想买。’” “报价的人多吗?” 女人愁眉不展地说:“这个标价恐怕不会有人买。我想价格至少降五千,才能遇上真心买主。但是还可以再观望观望,那房子确实不错,应该有人会买。加布里尔也已经搬空了,所以屋子看起来就更宽敞了。” 贝尔原本想让那个女人带着自己到别墅去看看,以期能打听到加布里尔的下落,但是听了刚才的一席话,她不免有些失望。所以,她只好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写下名字、手机号码和email地址,留给对方当做名片。“没关系。”贝尔说,“那么等他周一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让他联系我总可以吧?二十年来,我和他父亲一直是老交情,我就是想和加布聚一聚。”她一边说,一边把名片递给对方。 鲜红的指甲从她手上夹过名片。“当然,我会替你转达的。如果你想买我们这儿的房产……”女人一边说,一边摆摆手,指着窗户上的那些照片说,“我们有几处精选的房产。我一直认为我们这儿的地段属于高速公路旁不那么繁华的一边,所以我们的价格更低,但是品质却毫不逊色。” 意识到无法打听到更多的消息,贝尔回身朝车子走去。还要等五天加布里尔·波蒂厄斯才能得到她留下的口信,然后也不知道他是否会主动与她联系。如果没有,那么追查他下落的任务只能交给熟悉当地风土人情的意大利私家侦探了。独家资料仍由她掌控,单调烦琐的工作则由他人代劳。腾出手来的她还得回到罗斯威尔城堡,看看能不能和弗格斯·辛克莱尔好好谈谈。 是时候利用布罗迪·格兰特提供的资源了。她拨通了苏珊·查尔斯顿的手机。“你好,苏珊。”贝尔问候道,“我想尽快飞回英国。” 格伦罗西斯。 悬案调查的难处之一,凯伦想,就是时不时地要碰壁,接着你就感到无从着手。没有证人,没有可供司法鉴定的证物。每当这个时候,她只能凭着自己的智慧,披荆斩棘艰难前进,希望能在摸索中找到新的线索。 她询问过每一个有可能向她提供米克·普兰蒂斯下落和线索的人。这本可以帮助她调查安迪·克尔的死因,因为她可以用调查失踪人口作为幌子。如果不是刻意隐瞒的话,证人对于失踪人口的案子是很愿意向警方提供线索的。但如果是谋杀案,那他们就不愿意开口了。说话时总是神色慌张,叫警察无法采信。 理论上来说,凯伦仍可以再次找来所有证人,重新采集他们的证词,这些证词也许能为她提供其他知道安迪·克尔死前言行的证人。但是经验告诉她,那样是浪费时间,因为警方已经认定安迪的死很可疑。 最终,她还是指派了‘薄荷糖’和另一名毫不知晓这件案子的CID警员进行了新的一轮问话。也许他们能有好运气,发现一些她错过的线索。女人总爱抱有幻想。 她回头看着卡特·格兰特一案的卷宗,同样毫无进展。在意大利警方送来报告之前,凯伦无法判断这起案子的突破口在哪儿。可是,案情或多或少还有些令人宽慰之处。他已经联系到了弗格斯·辛克莱尔的父母,得知了他们儿子的工作地点,并且安排了与他的见面。令她意外的是,威利·辛克莱尔说他的儿子将带着儿媳和孙子于当天晚上回家过节。明天早上凯伦就能有机会同这位弗格斯好好谈谈。看起来,他是眼下唯一能破解卡特为人之谜的人。因为卡特的母亲已死,父亲又不愿意多说,而卷宗内又没有写明卡特其他的亲友关系。 凯伦一直不明白,一个人没有朋友到底是出于本人的意愿呢,还是性格使然。她认识一些个终日以工作为主,根本不在乎有没有朋友的人。她也知道有另一些人,喜欢四处交友,可唯一的能耐又偏偏是搞得自己“众叛亲离”。相比之下,她为自己感到庆幸,因为朋友之间的融洽关系在她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虽然到目前来说,占据人生中心地位的那份关系尚未出现,但她的生活依然安定、舒适。 卡特·格兰特的生活又怎样呢?凯伦看见过为孩子所累的女人。看着这些女人深情的目光让她感到不安。孩子是人,不是需要崇拜的神。卡特的孩子是卡特的全部吗?亚当难道也占据了卡特的整个身心?表面上看必定也是如此吧。每个人都把弗格斯当成亚当的父亲,然而不管那是不是事实,有一点是肯定的:亚当的父亲是被排除在亚当生活之外的。看起来卡特是有意要独自占有亚当的。 又或者,事实并非如此。凯伦问自己,假如她完全选错了角度呢?也许把亚当的父亲排挤出去的并非是卡特。万一是孩子的父亲不乐意扮演“爸爸”的角色呢?他不想承担责任。也许他还有另外的责任要承担呢?也许还有另一个家庭中即将出生的孩子等待他去抚养。也许他只是卡特生命中来去匆匆的一名过客,在卡特得知自己怀孕之前就已经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毫无疑问,还有种种可能性需要凯伦一一考量。 凯伦叹了口气。同弗格斯谈话以后她就能了解更多事情了。运气好的话,谈话还能帮她排除种种其他的可能性。“悬案呐。”她自言自语道。它就像情人一样令你黯然神伤,每一次它都让你觉得这一回会有所不同。开始的几天,你总带有焕然一新的亢奋感觉,总认为那些随着深入了解会烟消云散的东西不值得你关注。然而突然之间,事情就发展到了死胡同里,就像车轮原地空转那样。还未等你反应过来,一切就已然结束,万事重回起点。 她抬起目光,看看菲尔。对方正在整理电脑数据库,寻找另一桩案子中的一名证人。幸好她与菲尔之间没有那层关系。与其让痛苦和挫折疏远两人之间的距离,倒不如始终以朋友相待为好。 此时,电话铃响了。“我是悬案组佩莉督察。”凯伦应道,压抑着自己懊恼的情绪。 “我是锡耶纳宪兵队的迪斯特凡诺队长。”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说道,“你就是那个在博斯克拉塔附近的托蒂别墅里与我谈话的人吗?” “是的。”凯伦一边说,一边直起身子,伸手去拿笔和纸。从之前的交往中,她了解迪斯特凡诺的风格。从词汇和语法的角度看,迪斯特凡诺的英语出人意料地地道,但是他的发音却糟糕透顶。他说英语的方式仿佛是在背诵歌剧剧本,重音完全落错了地方,这让他的发音怪得出奇。不过这都不要紧,内容才是最关键的,凯伦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要把他说的每个字都记下来。“谢谢你能打电话来。” “不客气。”迪斯特凡诺说,每一个元音都发得清清楚楚,“我们去过那栋别墅,也同邻居谈过了。” 他居然能把邻居这个词发成四个音节。“谢谢。有什么发现吗?” “我们还发现了许多同你email给我的海报一模一样的海报。而且,我们还发现了印制海报的印版。现在我们正在处理别墅里的指纹。你知道,这幢别墅里住过很多人,因此到处都是指纹。等处理完指纹和其他材料,我们会把结果以及指纹的复印件,还有DNA序列传给你。抱歉,这个案子不是一桩紧急案件,这个你知道吧?” “当然,我懂。你们能把采集到的证物样本寄给我们,让我们这边也进行鉴定吗?只是为了节省时间,没有别的意思。”像所有警局里的人一样,我觉得你们没用。 “好的,我已经寄了。我已经把地板上的血迹样本,连同厨房和客厅里的血迹样本一起寄给你了。还有一些我们采集到的留有备份的证物样本。我想明天你就能收到。” “邻居们说了些什么没有?” 迪斯特凡诺对着电话啧啧地说道:“我想你该把这些人叫做左派,他们不喜欢宪兵,他们是一些会去热那亚参加八国集团峰会的人。他们站在那些非法居住在托蒂别墅里的家伙那边,所以我的属下没能问出很多情况。我们所知晓的就是,住在别墅里的人经营一个叫做波拉俄斯特的流动剧团。我们从当地报纸上得到了这家剧团的照片,我的同事已经用email把照片发给你们了。我们知道剧团中某些人的名字,但是这些人很不容易找到。他们生活的圈子很隐秘,不交税,有的人甚至是非法入境的。” 凯伦能想象对方说话时一定摊开双手耸耸肩。“我知道你们都很辛苦。你们能把掌握到的名字列个单子给我吗?” “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但是只有名,没有姓。戴尔特、卢卡、麦克斯、彼得、拉多、西尔维娅、厄休拉,领班是马提亚。我会把这个名单发给你。有些人我们知道国籍,当然这只是我们的推测。” “其中有英国人吗?” “似乎没有。但是邻居说,听马提亚的口音,他可能是英国人。” “那可不像是个英国人的名字。” “也许他还有别的名字。”迪斯特凡诺提醒说,“像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喜欢同过去的生活割断联系。取个新名字,编造自己的来历。抱歉,我这里没能查到更多的情报。” “我已经很感激你们所做的一切了。我明白,调查这种案子,警局能派出的人手相当有限。” “督察,在我看来,那栋别墅里似乎发生过凶案。我们目前正是以凶案的方式展开调查的,希望在此过程中我们能帮到你,但是比起二十二年前发生在你们国家的案子,我们对发生在三个月前的案子更感兴趣。我们正努力追踪这群人。明天,我们会派出搜救犬和红外雷达探测仪,看看能不能找到藏尸的地点。任务会有一定难度,因为别墅周围都是树林。但我们必须试一试。所以,你看到了吧,缺乏人手在这儿并不是问题。” “当然。我不是说你们不够重视这案子。我知道你们的情况,相信我。” “另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件事儿,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最近这里出现了一名问东问西的英国记者。” 凯伦一时有些茫然。事情从未透露给媒体,是哪个鬼头鬼脑的记者在胡乱打听呢?突然她想到了:“贝尔·里奇蒙德。”她说。 “安娜贝尔。”迪斯特凡诺说,“她之前住在山上的一座农庄里,今天下午已经离开那儿,晚上会回到英格兰。邻居们说,她一直在打听剧团那群人的情况。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告诉我的一名下属,她对马提亚的两个朋友也很感兴趣。一个英国的画匠,还有他的儿子。但是我这里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没有照片,什么材料都没有。也许你可以找她谈谈,可能博斯克拉塔的居民喜欢和记者谈,而不是警察,你觉得呢?” “真可悲。我想也许你说的没错。”凯伦苦笑着说。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邀请彼此到对方的国家玩玩,然后电话就挂断了。凯伦把一张纸揉成一团,丢到菲尔眼前。“你相信吗?” “什么?”菲尔抬起头,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相信什么?” “讨厌的贝尔·里奇蒙德。”她说,“她以为自己是谁啊?布罗迪·格兰特的私人警察吗?” “她做什么了?”菲尔伸着懒腰,哼哼地说道。 “她刚去过意大利。”凯伦踢了一脚废纸篓,“这个女人啊,她去了那栋别墅,向附近的邻居到处打听。那些邻居把不愿意告诉警方的情况全都告诉了她,这帮人都是顽固的左派分子。” “等一下。”菲尔说,“我们难道不该感到高兴吗?我是说,虽然不是意大利的警方,但现在总算有人替我们挖到了线索。” “你过来看看吧,看看我的email收件箱里是不是有贝尔·里奇蒙德发来的关于她在托斯卡纳打听到的情况?你再去我的文件盒里找找,看看她是不是发了什么传真,把她在意大利的情况汇总后告诉了我们?再看看我忘了打开的语音信箱。菲尔,也许所有的事情她都已经打听清楚了。但她就是不会告诉我们。” 爱丁堡机场。 贝尔盯着旋转的行李传送带,精疲力尽的她思路一片空白。整个路程中,她先是自己驾车到了位于偏僻郊区的佛罗伦萨机场,然后又从戴高乐机场转机。好不容易回到了英国,她还得再坐上几英里的车才能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可是床又不是自家的床。等了半天,传送带上终于出现了行李的影子。但是转了一圈后,她并未发现自己的行李。正打算跑到地勤服务柜台发脾气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行李箱笃悠悠地被传送过来。她知道,眼下自己的这幅狼狈相同苏珊·查尔斯顿毫无关系,但是,无明业火总要找一个撒泄的点儿。愿老天保佑,让苏珊派人来接我。 从机场大厅出来,看到的确有人正在等她,贝尔委顿的情绪本该有所缓解。可是定睛一看,那人却是布罗迪·格兰特爵士本人,这让贝尔的疲惫感瞬间倍增。眼下贝尔唯一想干的就是躺下呼呼大睡或者缩在沙发里喝上一杯。她不想在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还要接受无休止的盘问。此刻她突然想到,自己并不是格兰特爵士花钱雇来的。对方顶多也就是支付一点差旅费,帮着张罗一点罢了。有这些服务当然不错。可是,她没必要每周七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地围着爵士转。不如就此把话挑明了吧。 格兰特朝她点了点头,行李在两人手上纠缠了一小会儿,贝尔不客气地让给了对方。两人匆匆走出机场时,贝尔发现旁人的目光不时落在他们身上。布罗迪·格兰特显然非常惹眼,能有此等影响力的商人可不多。理查德·布兰森算一个,阿兰·苏格也可以算一个。但是这两个人是电视上的老面孔了,而且每次上电视谈的也不是做生意。她觉得格兰特爵士在伦敦不会为人注意,但是在苏格兰这地方,尽管他极力避免媒体的瞩目,但是眼尖的好事者仍然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是他的个人魅力吧,还是因为在苏格兰他就像是小池塘里的大鱼呢?贝尔不想妄加猜测。 眼尖的不光是好事者。出了机场,走到一片禁止停车的区域时,贝尔看到一名警察正站在格兰特爵士的路虎车旁。他并不是来警告格兰特,或向其开罚单的,他是来确保爵士本人不受到旁人骚扰的。格兰特冲着警察颇有大人物风度地点点头,然后把行李装到车上,离开时又挥手向对方告别。 “真不错呀。”贝尔说,“我以为只有贵族才享有这样的待遇呢。” 格兰特脸上抽动一下,不确定对方是否是在批评他。“在这片国度上,人们尊重成功人士。” “什么?难道英国三百多年来的压迫还没有让这里的人改变吗?” 格兰特直起身子,已然意识到,对方是在嘲弄他。让她放心的是,格兰特笑着说:“不,你们比我们更渴望成功呢。我觉得你同样渴望成功,安娜贝尔。要不然你大可以去报道发生在伦敦的那些耸人听闻的强奸案或者拐卖案,没必要同我合作。” “有些道理。另外当然还因为我对事实的真相感兴趣。”话刚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为接下来的对话引出了话题。 “那么你在托斯卡纳发现了哪些真相呢?”爵士问道。 两人一边开车行驶在夜晚空旷的街道上,贝尔一边告诉格兰特所有的事实和自己的推断。“我回来是因为我无法追查加布里尔·波蒂厄斯的下落。”她总结道,“佩莉督察也许已经委托意大利的警察展开行动了。” “我们不能把这些情况告诉佩莉督察。”格兰特坚定地说,“我们可以雇一名私家侦探,他会把我们需要的情报拿到手的。” “你不打算把我掌握的情况告诉警察吗?你不准备把材料同警方分享吗?还有那些照片?”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对富豪们特异的行为方式感到震惊,但是对方如此坚定的回答的确令她吃惊。 “警察最无能,我们可以自己解决。如果这个小伙子就是亚当,那么整件事就是我的家事。不需要靠警察来寻找他。” “我不明白。”贝尔说,“开始的时候,是您要求警方参与的。可是现在,您又要把他们排除在外。” 一阵良久的沉默。仪表盘上的灯光映照出黑夜中爵士的侧影,他下巴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最后,他开口说道:“抱歉,我想你对这件事情还没能想得很透彻,贝尔。” “哪里我没想到呢?”她突然感到那种被新闻编辑纠错的感觉。 “你说厨房的地板上有许多血迹,你认为失了那么多的血的人很可能已经死了。这也就是说,某个地方一定有一具尸体,而现在警方一定在四处寻找,且很有可能会找到。等找到了,他们接下去就会寻找凶手。” “而且那帮人消失前的那个晚上,加布里尔也在别墅里。你觉得加布里尔有嫌疑。”贝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他是您的外孙,您想替他洗脱嫌疑。” “你终于明白了,贝尔。”格兰特说,“不仅如此。我不想让意大利警察因为找不到凶手而把他当成替罪羊。如果不把他牵扯进来,那么意大利警察就会追查其他目标。他们就不会注意加布里尔·波蒂厄斯的行踪了。” 哦,天哪,他居然想设计陷害别人,以保全自己的外孙。贝尔感到恶心。“你是说,你要找个替罪羊吗·” 格兰特用异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只是想给意大利警方一些必要的帮助。”他一边说,脸上一边露出阴冷的笑容,“我们现在都是欧洲公民了,贝尔。” <hr /> 注释: 2007年7月5日,周四,柯科迪 凯伦以前也在某些奇奇怪怪的地方盘问过证人,但是莱文斯克雷格城堡恐怕算是最古怪的地方了吧。当她约见弗格斯·辛克莱尔的时候,是对方提出了这个见面地点。“这样的话,我的妻子就能带着孩子们到城堡四处看看,还能到海滩边走走。”弗格斯说,“现在正放暑假。我想没必要因为你要问我话,就打断我们的假期。” 证明这个约见地点有多糟糕的是当天的“天气”。凯伦坐在一堵残破的墙壁上,竖起皮猴的领子,抵御着凛冽的海风,坐在一旁的菲尔蜷缩在自己的皮大衣里。“最好这趟来得值得。”他说,“待在这鬼地方会不会得风湿病或痔疮我不清楚,但是我知道那一定对身体没好处。” “也许他已经习惯了,毕竟他是个守园人哪。”凯伦眯起眼睛抬头看看天空。稀薄的云层高高地游荡在半空,照她看,中午之前此地定然要下雨。“在中世纪的时候,这里是辛克莱尔家族的领地,你知道吗?” “所以,柯科迪的这一片区域又叫做辛克莱尔城,凯伦。”菲尔眼珠一转,“你觉得他这是在给我们下马威吗?” 她笑着说:“如果连布罗迪·格兰特爵士我都能对付,那么我也自然能对付一个辛克莱尔家族的后人。你看,那是他吗?” 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正从城堡的大门中走来,身后跟着一个与他一样高的女人和一对结实的小男孩。两个孩子都长着同他们母亲一样金灿灿的头发。小家伙四处望望,然后向周围跑跑跳跳地蹦跶过去。那女人仰起脸,让丈夫在她额头亲了一口,然后转身去追逐两个男孩。男人左右看看,发现了两名警察。他手一扬,打了个招呼,迈着大步快速朝他们走来。 看着他走近,凯伦想起了那张拍摄于二十二年前的照片上的人脸。眼前这张脸的确老了许多,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旁的白色细纹说明它经常暴露在阳光和风雨之中。他的脸很瘦,双颊凹陷,肌肤下的骨骼轮廓分明。脑门前悬着浅棕色的刘海,颇有中世纪人的味道。上身一件格子花呢衬衫,缩在厚毛头斜纹棉布长裤内,脚上是一双轻便的皮靴。凯伦站起身,点头打了个招呼。“你一定是弗格斯·辛克莱尔。”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我是凯伦·佩莉督察,这位是菲尔·帕哈特卡警长。” 对方接过她的手,紧紧一握,每当遇到这种握手的方式,凯伦总想狠狠扇对方一巴掌。“谢谢你能来这儿和我见面。”他说,“我不想让父母想起那些令人伤心的往事。”从他的话中已经听不出法夫郡的口音。如果不是事先知晓,凯伦一定会把他当成一个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德国人。 “没问题。”她撒了个谎,“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重新调查这件案子吗?” 辛克莱尔坐在一块石头上,面对着凯伦和菲尔。“听我爸爸说,是因为那张索要赎金的海报。有副本出现了是吗?” “是的。出现在托斯卡纳一栋废弃的别墅里。”凯伦等着对方的回答,但是辛克莱尔没说什么。 “别墅离你住的地方不远。”菲尔说道。 辛克莱尔眉毛一扬。“又不是在我家门口。” “网上搜索一下,开车需要七个小时。” “不是吧,我觉得怎么也要八九个小时。但是,我不知道你这样说想暗示什么。” “我并非暗示,先生。只是告诉你案件的地点。”菲尔说,“住在那里的人是一群木偶戏团的演员,剧团取名波尔俄斯特,领班的是一对叫做马提亚和厄修拉的德国夫妇。你认识他们吗?” “我的天哪。”辛克莱尔气恼地说,“你这就好比问一个苏格兰人认不认识你在伦敦的阿姨啊。我记得自己从来没去看过木偶戏,也不认识哪个叫马提亚的人。唯一认识叫厄休拉的,是在本地一家银行里的职员,我也不相信她业余时间会进木偶剧团。”他转身对着凯伦说,“我还以为你们要和我谈谈卡特的事呢。” “抱歉,我们是要谈的。我觉得你一定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重新调查这个案子。”凯伦恢复一个正义警察的样子,严肃地说,“现在你有了妻子和孩子,一定把以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辛克莱尔把双手插在膝盖之间,手指交叉着。“我从没有忘记。直到她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我一直都很爱她。即便她赶我走,我也没有一天不思念她。我写了许多给她的信,但是一封也没有寄出。”他闭起双眼,“即便我能忘记卡特,我也忘不了亚当。”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看着凯伦。“他是我的儿子。在他年幼的时候,卡特不让我和儿子在一起。可那些绑匪却让我们父子俩分隔了二十二年零六个月。” “你相信亚当还活着?”凯伦温和地问道。 “我知道,他很可能在他妈妈死后的几个小时后也死了。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我多么希望他依然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过着体面的生活。这就是我的希望。” “你一直都确信亚当是你的儿子,”凯伦说,“尽管卡特一直否认,你也从没动摇过。” 辛克莱尔把双手扭到一起,“我为什么要动摇呢?我明白,卡特怀孕的时候,我俩的关系已经大不如前了。我们分分合合已经有六七回了。尽管彼此已经不再见面,但是,亚当出生前九个月的那个晚上我俩的确在一起。我俩关系紧张那会儿,我问过她是否有第三者,但她发誓说没有。上帝可以担保,她没必要撒谎。如果真有第三者,她一定会说出来的。而我也会了结我俩之间的关系。因此,根本没有第三者。”他松开扭在一起的双手,把手指张开。“亚当的肤色和我一模一样。第一次看到他,我就知道他是我的。” “卡特否认你父亲的地位,一定让你很气愤吧。”凯伦说。 “我怒不可遏。”他说,“我想去法院,申请做亲子鉴定。” “那你为什么没做呢?”菲尔问。 辛克莱尔的目光落在地上。“是我母亲让我打消了这念头。布罗迪·格兰特讨厌我和卡特在一起。考虑到他也是从科尔蒂白手起家的,所以一定会为女儿挑选一位身份和地位与之相匹配的理想丈夫。这位丈夫当然不会是守园人的孩子。我们分手时,他甚至拍手称快。”辛克莱尔叹了口气,“我母亲说,如果我和卡特争夺亚当的话,布罗迪一定会报复她和我父亲。我们家住的是一间雇工农舍,格兰特曾经保证,我父亲可以一辈子都住在那儿。多年来他们领着微薄的工钱,替格兰特干活。一把年纪了,也没有其他生活保障。所以,为了他们,我只能忍气吞声,跑到见不到卡特和她父亲的地方去。” “我知道当时你是被逼无奈,但是这么多年来,你就没有想报复那些毁了你生活的人吗?”凯伦问。 辛克莱尔的脸扭曲了,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如果我想到过报仇的话,那我早就已经报了。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做,也没有能力去报仇。那年我才二十五岁,在奥地利一座狩猎场当守园人。我起早贪黑地干活,余下的时间除了学奥地利语,就是喝酒。努力忘记以前的种种经历。相信我,督察,我从没有想过要绑架卡特和亚当。我脑子里从没有存在过那种念头。是你,你会那么做吗?” 凯伦耸耸肩,说道:“我不知道,幸亏我没碰上这样的事情。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有你这样的遭遇,一定会拿回我应得的。” 辛克莱尔点点头,同意她的说法。“告诉你我的想法吧。我母亲总是说,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复仇。这就是我努力要实现的。我很幸运,在全世界如此美丽的一片土地上找到了一份自己热爱的工作。在此地,我可以打猎、钓鱼、爬山、滑雪。我有美满的婚姻,还有两个聪明健康的儿子。我不羡慕任何人,尤其是布罗迪·格兰特,就是他剥夺了我生命中最珍惜的那部分。他和他的宝贝女儿伤害了我,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我的人生又翻开了新的一页,美好的一页。我的过去留有创伤,但是他们三个……”辛克莱尔指着在草地上玩耍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说,“他们三个给了我莫大的补偿。” 这一番话说得无比动情,但是凯伦并不完全相信。“我想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加倍地憎恨格兰特。” “唉,那么多亏你不是我。积愤可不是一种健康的情绪,督察。它会像癌细胞那样侵蚀你的躯体。”他直直地看着凯伦的眼睛,“有人觉得这两者之间有直接的联系。至于我嘛,我不想死于癌症。” “我的同事在卡特死后盘问过你,我想你还记得吧。” 辛克莱尔脸上一阵抽搐,凯伦突然在他脸上发现了压抑已久的怒火。“被你们当成是杀死自己所爱之人的嫌疑犯,这是常人能轻易忘记的事情吗?”他的语气很僵硬,显然带着愤怒。 “要求某人提供不在场证明和怀疑那人是嫌疑犯可不是一回事啊。”菲尔说。凯伦看得出来,菲尔不喜欢辛克莱尔。她希望这种情绪不会影响这次谈话。“我们必须排除一些可能性,这样就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清白无辜的人身上。有时候,不在场证明是帮助某人洗脱嫌疑的最便捷方式。” “也许是吧。”辛克莱尔仰起下巴,不服气地说,“但是当时我没那种感觉。我那会儿只觉得你们警方想尽一切办法要推翻我的不在场证明。” 是时候把话挑明了。“从当年一直到现在,还发生了什么可以帮你洗脱嫌疑的事情吗?” 辛克莱尔摇着头说道:“我怎么知道哪些事能帮我洗脱嫌疑。我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更不用说参加什么无政府主义分裂组织了。同我一起混的那些人没想过要闹革命。”他露出一个自我庆幸的笑容。 “不妨实话告诉你,我们认为绑匪并不是什么无政府主义者。”凯伦说,“我们掌握了那些会为了实现自身政治目标而采取直接行动的组织的情况。不论是凶案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一个叫做苏格兰无政府主义联盟的组织。” “绑架案发生后,他们一定不想引人注意,不是吗?他们可不想让自己身上背负着谋杀和绑架的罪名。” “是呀,当然不愿意。但是他们带着价值一百万的现金和钻石逃之夭夭了。这笔钱要在今天可值三百万呐。如果他们是狂热的政治分子,那么这笔钱就可以用作激进组织的活动资金了。在我之前负责这起案子的同事请军情五处的人做过调查,但并没有发现此类组织有特别异常的活动。没有哪个激进组织在一夜间变得相当富有。所以,我们并不认为绑匪们是一帮政治激进分子,我们相信他们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辛克莱尔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所以你们就怀疑到我身上了。”他脸上忍不住显出讥讽的表情。 “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凯伦说,“我们找你并不是因为怀疑你。”她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我们并没有把你定位在绑架地点和赎金交付地点。你的账户上也从来没有出现不明资金。我明白,听说我们查你的账户,你一定很生气。别生气,如果你真的在意卡特和亚当的话。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竭尽全力地调查此案,你应该感到高兴。尤其是我们还帮你洗脱了嫌疑。” “而且还是在布罗迪·格兰特不停给我泼脏水的情况下。” 凯伦摇头说:“这一点一定让你既惊讶又高兴吧。无论如何,还是那句话,我们找到你,是因为你是唯一真正了解卡特的人。她和她父亲太像了;我一直觉得他们俩本来应该成为最最好的朋友,但事实上他们总是打冷战。她的母亲已经死了。看起来她也没有关系亲密的女性朋友。所以想要了解卡特的生平,我们只能找你了。只有通过你,我们才能了解到关于她死因的真相。” 凯伦坚定的目光一直盯着辛克莱尔,“那么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弗格斯?你愿意帮我们吗?” 1983年8月14日,周日,威姆斯的纽顿村 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用一根脚趾点地,转着身子,张开双臂。“我的,全都是我的。”她学着女巫的声音说道。突然,她停了下来,因为眩晕,身体摇晃了一下。“你觉得怎么样,弗格斯?难道不是十全十美吗?” 弗格斯·辛克莱尔打量着这间昏暗肮脏的房间。威姆斯的门房同他自小生长在那儿的简陋但却一尘不染的农舍无法相比。而且这间门房离罗斯威尔城堡还那么远,甚至还不如他住的学生公寓。门房已经废弃多年,无法判断上一位住客的身份。但即便如此,他对这屋子也提不起多少兴致。这不是他想象中的供两人建立家庭的地方。“我们把这地方刷一下油漆就会好一些吧。” “那当然会好一些。”卡特说,“我想弄得简单一些,明亮但简洁。这儿涂成杏黄色。”她一边说一边走到门边,“大厅、楼梯和楼梯平台涂成柠檬色,厨房涂成金色。我要把楼下另外那个房间用作办公室,所以得涂成中性的颜色。”她跑上楼梯,倚在栏杆上,冲着楼下的弗格斯笑着说,“我的卧室要蓝色,那种瑞典蓝。” 看到她如此兴奋,辛克莱尔笑着说:“我没有发言权吗?” 卡特收敛笑容,“你哪里来的发言权呢,弗格斯?又不是你的房子。” 这几个字如重拳般落在了他身上,“你什么意思?我以为我俩会住在一起啊。” 卡特下到楼梯最顶上的一级台阶,坐了下来,两臂围在紧紧并拢的双膝上,“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呀。” 弗格斯觉得两脚突然发软。他赶忙抓住楼梯的端柱作为支撑。“我们一直都在讨论呀。不是说好学校毕业后就搬到一起嘛?我做守园人,你研究你的玻璃艺术。我们当初就是那样计划的呀,卡特。”他抬起头盯着卡特,想从对方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 卡特的确给予了肯定,只不过肯定的方式并未让他释然。“弗格斯,那会儿我们两个都还是孩子呢。这就好比在你小的时候,你的表姐会对你说,等你长大了就嫁给你。许诺时,大家总是诚心诚意,可等长大了,也没人会在意呀。” “不。”弗格斯一边反驳一边走上楼梯,“不,我们不是孩子,我们知道各自的话所包含的意义。我还是像过去那样爱你,对你做出的每一个承诺,我仍然会信守诺言。”他低身坐到卡特身旁,把她逼到靠墙的位置。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可她依然用双臂抱着自己的身体。 “弗格斯,我想一个人生活。”卡特说,她的目光仍然落在弗格斯走上楼梯以前的位置,“这是我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工作室和生活空间。此刻,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我要实现的念头以及我接下来的生活方式。” “我不会干涉你的这些想法。”辛克莱尔坚持说,“你仍然可以按照原来的方式做事情。” “但是你会住到这儿来,弗格斯。到时候,晚上我睡觉前,早上我起床后,我都会想到诸如我们吃什么,什么时候吃等等这类问题。” “我来做饭。”弗格斯说。既然他能养活自己,那再多养活一口人又有何难?“一切都可以按照你的意思办。” “但我还是会忍不住想到吃饭和其他生活上的琐事,而不是何时会有创作灵感。我会在你该洗澡的时候,想到你在洗澡,想到你会喜欢看什么电视节目。”话说到这儿,卡特的身子开始前后晃荡,每当感到焦虑时她都会这样,而且还努力抑制这种动作。“我可不想忙于应付这些事情。” “但是卡特……” “我是搞艺术的,弗格斯。这并不是说我比别人清高多少,我只是想说,我这个人有点古怪,与旁人相处不能长久。” “我们俩在一起处得很好。”他感到自己的声音近乎哀求,可并不觉得有损自尊,在她面前伤了自尊也无妨。 “但我们俩并不是整天都待在一起,弗格斯。想想过去那几年吧,我去了瑞典,而你待在伦敦。我们只是在周末偶尔会见个面,而且多数情况下,我们还是在罗斯威尔城堡见面的。待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两三个晚上。这种距离对我来说正好。” “对我来说不好。”弗格斯粗暴地说,“我想要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我已经说过了,我可以迁就你。” 卡特挣脱他的拥抱,朝下走了几级楼梯,转身看着他道:“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一切对我来说有多可怕吗?哪怕听你说说都让我觉得害怕。你总说会迁就我的想法,但是我的想法里并不包括有人和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弗格斯,你对我太重要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令我有如此特殊的感情。求你了,真的求求你,别逼得我内心产生负罪感,破坏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弗格斯的脸顿时冷若冰霜,仿佛此刻他正站在福克兰山巅的寒风中,忍受着无情的蹂躏,眼睛里闪出了泪花。“两个人相爱时,总会那么做的。”他说。 卡特伸出手,搭在弗格斯的膝盖上。“这只是一种爱的模式。”她说,“是最普通的一种。但是部分原因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弗格斯。人们选择住在一起,是因为那比分开住要省钱,两个人可以活得像一个人那样经济。这并不意味着对每个人都适用,有许多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遵从那种模式,另外一些模式同样管用。你觉得我不愿意和你住在一起是因为我不爱你吗?弗格斯,这恰恰相反。和你住在一起反而会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那样我会发疯的,我会产生杀了你的念头。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才不愿意和你住在一起。” 弗格斯推开她的手,站了起来。“你在瑞典待的时间太久了。”他吼道,感到喉咙一阵发紧,“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吧,什么爱的模式,什么遵从模式。那不叫爱情,爱情是……是……,卡特,在你的世界里,情投意合、温婉体贴、互相扶持,这些东西都跑哪儿去了?” 卡特站起来,斜靠在墙上。“这些东西都在。弗格斯,我们俩一直都相互体贴、相互关爱。为什么现在要改变我们的关系呢?为什么要拿我们之间那些美好的事物去冒险呢?甚至是性。我所认识的情侣,只要他们住在一起,性也变得不那么令人兴奋了。两三年相处下来以后,他们甚至再也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了。反过来,看看我们俩吧。”说着,她斜跨上一步,好与他平齐,“我们并不把对方看作自己的囊中物,因此,每次见面都带有激情。”她走近一步,一只手抚在他胸前,另一只手握着他的私处。弗格斯不由自主地感到血气上涌。“来吧,弗格斯——和我亲热一会儿。”她轻声说道,“现在,就在这里。” 这一次,她又得逞了,如同往常一样。 2007年7月5日,周四 “与她父亲一样,她很善于得偿所愿,只不过手法比她父亲更为高明,但结果是一样的。”辛克莱尔总结说。 自从“杏仁饼”向她说明这个案件的情况以来,凯伦第一次摸清了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的为人。她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一个坚定要实现自己理想的艺术家,一个依着自己的心情需要有人陪伴的孤独客,一个只有在当了母亲之后才体会到人生着落感的爱人。凯伦甚至觉得,她是一个难于相处、却勇敢坚强的女人。“你知道她的生活中是否出现过与她有交集,想要惩罚她的人吗?”凯伦问。 “惩罚她什么?” “什么都行啊。她的才华、她的地位、她那有钱有势的父亲。” 辛克莱尔沉吟片刻,“我想不出来。事实上,她在瑞典待了四年。她把自己叫做卡特·格兰特,我觉得瑞典那里的人根本不知道布罗迪·麦克伦南·格兰特是谁。”他伸展双腿,把一只脚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部位。“她在瑞典学习的前两年,在此地的一所学校上过夏令营课程,还搭上过几个在爱丁堡艺术学校上学时认识的人。” 凯伦直起身子,“我还不知道她还上过爱丁堡艺术学校。材料里没有这些内容,上面只说她去了瑞典学习。” 辛克莱尔点点头,“你说得没错。但是,她并没有在爱丁堡攻读梦寐以求的六年制私立学校,而是到艺术学校上了基础课程。材料里没有这些内容,是因为她父亲根本不知道这些情况。他绝对不希望女儿当艺术家,所以这是卡特和她母亲之间的一大秘密。她每天早晨十点坐火车出门,晚上,到了与平常差不多时间就回来。只不过她没去上学,而是去了艺校。你们当真不知道这些吗?” “我们当真不知道。”凯伦看看菲尔,“看来我们得调查一下上那门基础课程的学生了。” “好在上那课的人不多。”辛克莱尔说,“也就十来个人。当然,她还认识别的学生,但是她主要是和同班上课的人玩在一起。” “你还记得她的那些伙伴吗?” 辛克莱尔点点头。“他们有五个人。这帮人喜欢一样的乐队,崇拜同样的艺术家。他们一直讨论现代主义及其影响。”他眼珠一转,“在这帮人中间,我觉得自己很老土。” “那他们的名字和其他情况呢?”菲尔一边追问,一边拿出便笺,摊开到某个空白页。 “有一个来自蒙特罗斯的姑娘,叫戴安娜·麦克雷。还有一个来自皮布勒斯,她的名字叫……是个意大利名字,叫德梅尔萨·加德纳。” “德梅尔萨不是意大利名字,是古凯尔特人名字。”菲尔说。凯伦瞥了他一眼,让他别插嘴。 “反正我听着像意大利人。”辛克莱尔说,“还有两个小伙子。一个来自科里府或者珀斯郡那样的鬼地方,叫托比·英格利斯。还有一个叫杰克·多切蒂,是个来自格拉斯哥工人阶级的混蛋。其他几个人都是中产阶级家庭出生,杰克在他们面前是小丑,他本人也不介意。像他这种人只求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至于别人对他的态度是好是坏,那是不会在乎的。” “卡特去了瑞典之后,和这些人还保持联系吗?” 辛克莱尔站起来,没有理睬她,而是看着穿过草地奔向自己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叽里咕噜地说着一连串凯伦听起来是德语的话扑到辛克莱尔怀里。辛克莱尔接过两人,往前迈了两步,两个孩子如同小猴子般挂在他的手臂上。之后他放下孩子,叮嘱了几句,拨弄拨弄他们的头发,打发他们去寻找消失在海岸台阶上的妈妈。“抱歉。”辛克莱尔转身重新坐下,说,“孩子们总想让你知道你错过的好事。至于你刚才的问题嘛——我真不太清楚。只记得卡特有几回提到过一两个人的名字,可是我没怎么留意,我和那帮人没有共同语言。自从卡特离开艺术学校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们。”他用手抚了抚下巴,“现在回顾起来,我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卡特之间的共同点越来越少。如果她能活到现在,我俩也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在对待亚当的态度上,你们俩还是有共同点的。”凯伦说。 “我倒是想这样。”他深情地看着消失在大门口的两个男孩,“你们还有别的事吗?我想回到我现在的生活中去了。” “你觉得艺术学校里会有谁看不惯卡特吗?”凯伦问。 辛克莱尔摇摇头。“根据她对我说过的话来看,没有。”他说,“她个性很强,但是你要想讨厌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不记得她跟我抱怨与别人过不去。”辛克莱尔站了起来,把裤子抚平。“照我的看法,我不相信认识她的人会认为绑架了她,然后还能逍遥法外。除非是她自己那么做。” 格伦罗西斯。 “薄荷糖”用两根食指敲着键盘。他想不明白,如果上司不是虐待狂,又何必整日拖着他,让他干些无聊的电脑搜索工作。同事们总以为,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对于电脑应该是驾轻就熟了。可实际上,坐在电脑面前的“薄荷糖”,仿佛置身于他连“啤酒”都不会说的异国他乡。 如果凯伦能派他带领几个小警察去艺术学校盘问盘问师生,或者翻阅一下校史和档案的话,他会很高兴的,因为干这种事他更在行。而且,帕哈特卡警长还一个劲地嘲笑他。但是,“薄荷糖”觉得,按照凯伦督察写在从便笺上撕下来的一张纸上的名字,在电脑上费劲地搜索相匹配的新闻有什么好笑之处。 他当警察可不是为了这些啊。出警行动在哪里?紧张刺激的警匪追逐和逮捕行动在哪里?得不到那份做警察的刺激感的他整日里只能目睹上司和小警员之间犹如喜剧表演般的行动,就像弗兰奇和桑德斯,又或者是富兰德斯和斯万。他从来都搞不明白这些人的行为。 他甚至都不用扮狠,就能自由浏览这个网页。那个同他说话的女人不遗余力地要向他提供帮助。“我们以前也帮助过警察,能帮得上忙,我们当然很高兴。”他一开口,她就急急忙忙地表了态。看来上次接待过的那名警察一定让她吓怕了,这倒挺好的。 他再一次确认了一下名单,戴安娜·麦克雷,德梅尔萨·加德纳,托比·英格利斯,杰克·多切蒂。他要查找的年份是1977-1978年,经过几次错误的点击后,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班级的名单,但是只有一个人在名单内。那个叫戴安娜·麦克雷的人已经改名为戴安娜·韦德尔,他点开了戴安娜的材料。 在格拉斯哥艺术学校获得学位后,我继续在艺术学院读基础课程,专攻雕塑。毕业后,我从事帮助精神疾病患者的艺术治疗工作。我遇见了我现在的丈夫戴斯蒙德,我俩一同在邓迪工作。我们于1990年结婚,现在有两个孩子。我们住在格里尼西亚,我们非常喜爱这里。我又重新开始木雕创作,并与当地的一家园艺中心和邓迪的一家艺术馆签订了长期合作的合同。 邓迪的一家艺术馆,“薄荷糖”颇为不屑地想,邓迪也有艺术气息?这就好比在中东谈和平。他接着看了看关于她丈夫和孩子的琐碎信息,然后又阅读了她与以前的同学的通信和电子邮件。这些人无关紧要吧?这些人的生活平淡至极。在浏览了六七封来往邮件后,一封由一个叫香农的人写来的信引起了他的注意。“你有杰克·多切蒂的消息吗?”香农这样写道。 “亲爱的杰克!我们互相寄圣诞贺卡。”这封言简意赅的信里洋溢着写信人的沾沾自喜。“他现在住在澳大利亚西部地区,在珀斯有了自己的艺术馆,与澳大利亚的原住民艺术家一起创作了许多作品。他还寄给了我们几件,真是巧夺天工呐。他过得很幸福,找了一个原住民做男朋友。比他年轻好几岁,相貌俊朗,但是很体贴。等我们两个都有空时,打算去那里看看他。” 真是一箭双雕啊,“薄荷糖”一边想,一边做着笔记。他看完了戴安娜的全部通信,决定休息一下,然后再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喝过一杯咖啡后,他又重新开始了搜索,网页上显示艺术学院信息的部分没有出现托比·英格利斯和德梅尔萨·加德纳的名字。但是多亏他找到的那位工作人员不遗余力的协助,他得以浏览所有的网页。他输入了加德纳的名字,惊讶地发现匹配结果。他点开链接,发现加德纳被称作“我最喜欢的教师”,这条链接取自挪威一家高中的网站。 至少他还知道要到Google上去搜搜这个学校。这个德梅尔萨·加德纳,是艺术系的主任。计算机这个东西,你一旦掌握了技巧,还真是不赖啊!他又在搜索引擎里打入托比·英格利斯的名字,也得到了匹配结果。他点击链接,进入了一个论坛。论坛里是供一群科里府当年一所私立小学的同学拉家常用的。“薄荷糖”花了好久才将论坛里的谈话理出了头绪,最终他还是查到了想要的信息。 对自己的工作颇为满意的“薄荷糖”撕下便笺最上面的一页,出门去找佩莉督察了。 事情的进展果然不出所料,凯伦想。她打电话给贝尔·里奇蒙德,让对方尽快,最好一小时内,赶到悬案组,接受问讯。贝尔拒绝了,凯伦说对方这是妨碍警方调查。 接着贝尔又打电话给布罗迪·格兰特爵士,抱怨自己不愿意任由凯伦呼来唤去地跑到格伦罗西斯。然后格兰特爵士又打电话给“杏仁饼”,说贝尔不愿意接受问讯,并且让佩莉督察不要再威胁贝尔了。于是“杏仁饼”叫来佩莉,训斥她不应该开罪布罗迪·格兰特,让她不要再去骚扰贝尔·里奇蒙德。 后来,凯伦再一次打电话给贝尔·里奇蒙德。她以最温和的态度让贝尔在两点之前赶到悬案组。“如果到时候你不来,”她说,“那么到了两点十分就会有一辆警车停在罗斯威尔城堡门口,奉命以妨碍警方调查的罪名拘捕你。”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 眼下,离两点还差一分钟,前台警员戴维·克鲁克电话通知凯伦贝尔已经来到警局。“派一名制服警员把她带到一号问讯室,在我来之前,让人陪着她。”凯伦从冰箱里拿出一罐低糖可乐,在办公桌前坐了五分钟。她喝掉最后一大口可乐,起身穿过大厅,往问讯室走去。 贝尔正坐在灰暗房间的桌子前,一脸怒容,身前放着一包万宝路香烟,烟盒旁静静地躺着一根烟。显然,她忘记了苏格兰禁烟令的发布早于英格兰,直到身旁的制服警提醒了,她才想起来。 凯伦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椅子上的海绵垫子已经被多人坐得变了形,她扭了扭身子,直到舒服了为止。她用手肘撑着桌面,身体往前一凑。“别再跟我耍花样了。”凯伦说,语气虽然随意,目光却犀利、冷峻。 “行啦,行啦。”贝尔说,“我们俩别再较劲了。既然我已经来了,以前的事就别计较了。” 凯伦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贝尔,“我们得谈谈意大利那边的事。” “那就谈呗,真是一片美丽的国度啊。美味的食物,酒也酿得越来越香了。还有那儿的艺术气息……” “够啦,我不跟你打哈哈。信不信我能以妨碍警方调查的罪名把你关起来,等到需要你出庭受审时才把你放出来。我可不怕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和他的那帮随从。” “我可不是布罗迪·格兰特的随从。”贝尔说,“我是一个独立的调查记者。” “独立?你可是受到他的眷顾啊。他供你吃,供你喝而且他还出钱让你去意大利旅游。你可不是独立的,就是他花钱雇来的。” “你错了。” “不,没错。眼下,我的自由度可比你的要大,贝尔。我完全可以让我的上司置身事外。你也能让你的后台老板这样做吗?如果不是意大利警方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去了托斯卡纳,了解了发生在托蒂别墅里的事情。你把所有的情况都报告给了格兰特,而不是我们,这就说明他是你的后台。” “一派胡言。记者在完成任务之前是不会把调查情况透露给警方的,眼下就是这种情况。” 凯伦慢慢地摇着头,“我可不这样想。实话告诉你吧,我很吃惊。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根本不了解我,督察。”贝尔在椅子里调整了坐姿,仿佛正准备听对方说出讨好自己的话。 “我知道你可不是靠说些废话而赢得知名度的。”凯伦把椅子移近桌子,把两人间的距离缩短到只有几英尺,“我还知道一直以来,你都是一名很有干劲的记者。你知道别人怎么评价你的吧,贝尔?他们说你是一名战士。他们说你是那种排除万难,凭着是非曲直来做事的人。所以你在姐姐和外甥需要照顾的时候,把他们接过来和你同住。他们说你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你一心想着以风风火火的方式揭露事实,让人们直面真相。他们说你总是独行其是,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不喜欢听从男人的指手画脚。”凯伦稍作停顿,看着贝尔。对方眨了眨眼睛,目光并未避让。“这些人现在认清你的真面目了吧?你听从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爵士的差遣,他可是国家资本主义体系的代表人物啊,这个人罔顾自己女儿的自由意志,最终把她逼进了绝路。难道你也是这样的人吗?” 贝尔拿起身旁的香烟,在桌子上敲击着,“有时候,你不得不在敌营混到一个位置,这样才能挖掘内幕。你本人应该理解这一点啊。警察遇到解不开的谜团时,也会用卧底的办法。你知道过去的二十年里布罗迪·格兰特爵士举行过多少次新闻发布会吗?” “即便做最大胆的猜想,我想是,零。” “没错。如果一旦让我发现能使案情有重大突破的线索,我想大家对格兰特的兴致一定会提上来的。尤其是出版商们的兴致。但是必须有人能走到格兰特的身边,揭开爵士真实的一面。”她翘起一侧的嘴角,冷笑道,“我觉得我就是那个人。” “很好,对你这番理直气壮的自我辩白,我不想挑什么刺儿。但是,为了出一本让世人了解这个可怜的贵族家庭的畅销书,难道就能让你逾越法律的屏障吗?” “我可不认为自己逾越了法律。” “你当然不会那么认为。你把自己看作卡特·格兰特的代理人了,你要帮她把儿子找回来,不管是死是活。你想做英雄,你根本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因为你真实的身份归根结底就是一名妨碍警方调查的记者。我清楚内幕,贝尔。眼下的你无法靠自己结束这一切。我不知道布罗迪·格兰特向你许诺了什么,但我明白那一定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凯伦感到胸中怒火中烧,简直要喷薄而出了。她向后撤了撤椅子,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意大利警方根本不在乎卡特·格兰特的案子。”贝尔说。 “你说得对。他们何必在乎呢?”凯伦感到脸上一阵红热,“他们关心的是托蒂别墅厨房里的那摊血究竟是何人的。失了那么多血的人肯定活不成。他们很关心这起案子,想尽一切办法要查明事实。在此过程中,他们搜集到的信息会对我们有用。这就是我们的办案方式,我们不会雇佣那些一味炮制迎合主顾偏见的报告的私家侦探,也不会为了警局的利益而在私底下使用另一套法律程序。眼下只有你跟我,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凯伦转过脸对着站在门边的制服警察说,“你出去一会儿行吗?” 等到那名警员带上身后的门,凯伦说道:“按照苏格兰的法律,接下来你所说的一切我是无法作为呈堂证供的,因为没有第三者在场。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我想让你考虑清楚。你不必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我只想要确定你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我的问题就是,如果你查到了那些绑架者的身份,那么布罗迪·格兰特接下去会怎么办呢?” 贝尔唇部周围的肌肉一紧,“我觉得你这个问题的话外之音带有恶意中伤的味道啊。” “没有什么话外之音,是你太敏感了。”凯伦站了起来,“我不傻,你也别把我当傻瓜。”她打开门,“你现在可以进来了。” 制服警员重新站回到门边的位置。凯伦坐回椅子上。“你们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她说,“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居然敢动用私刑?难道你当记者多年,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吗?让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在警察的眼皮底下滥用私刑吗?”这些话正中要害。 贝尔摇头说道:“你看错我了。” “哪里看错了。把你在托斯卡纳发现的事情告诉我。” “干吗告诉你?如果有能耐的话,你们早就发现了。” “你觉得我需要为警队辩护吗?我唯一要辩护的事情就是,我们的调查是在法律的框架内,凭目前所有掌握的情况、依靠我们的警力而展开的。所以要想案件取得进展,我和我的手下得花些时间。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一旦着手,就不会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如果你们要逾越法律的界限,那最好还是告诉我一声。”她冲着贝尔冷冷一笑,“不然,你在记者界的名声可能就要从此改变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在凯伦听来,这话像是气势汹汹的谴责。她感到,贝尔就要把话说出来了。“我用不着威胁你。”她说,“连布罗迪·格兰特也知道警局是个大筛子,不断会有消息透露到公共领域。你也知道,媒体一旦发现某个道貌岸然的大人物陷入泥潭后会有多么欢呼雀跃。”对了,自己的推测很准确,贝尔显然越来越焦虑不安了。 “我说,凯伦——我能喊你凯伦吗?”贝尔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热情甜蜜起来。 “随你怎么叫我,对我来说没有分别。我不是你的朋友,贝尔。我有六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在你没有律师的情况下盘问你,我会充分利用这中间的每一分钟。告诉我你在意大利发现什么了。”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贝尔说,“我想出去抽根烟。我把我的包留在这张桌子上。小心别打翻了,不然里面的东西会漏出来。”贝尔站了起来,“你听见了吗,督察?” 凯伦忍着笑说道:“这位警员会陪同你的。你慢慢来吧,抽上两根也行。我也有事要忙上好一阵子呢。”看着走向屋外的贝尔,凯伦一时间不禁对这个女人的行事作风产生一丝钦佩。服从但不屈从。贝尔,你真行。 凯伦用手臂一拂贝尔的编织袋,袋子随即倒了下去,在桌子上撒出一大叠纸。她抄起那叠纸,迅速穿过大厅来到自己的办公室。纸送进复印机,不出十分钟复印件已被锁在了凯伦的抽屉里,而原件依然拿在她手中。她回到问讯室,坐了下来慢慢细读。 她一边阅读一边在脑中理出头绪。在托蒂别墅住着一群木偶戏演员,一名叫做丹尼尔·波蒂厄斯的英国画手,只认识住在这栋别墅里的马提亚和马提亚的女友,马提亚是木偶戏的舞台设计和演出海报制作人,加布里尔·波蒂厄斯是丹尼尔的儿子,有人看到加布里尔在这个叫波拉俄斯特的剧团撤出别墅之前的一天和马提亚在一起。别墅厨房的地板上留有当天早上新鲜的血迹。丹尼尔·波蒂厄斯是一个伪造的名字,伪造的时间可以追溯到1984年11月,也就是他伪造儿子生日的时候。 凯伦的目光在孩子母亲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觉得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具体是在何时见过。然后,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弗里达·卡罗。就是那个迈克尔·马拉创作的歌曲“弗里达·卡罗光顾泰布里奇酒吧”中提到的那位墨西哥画家。这位画家和丈夫相处不睦。那么,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登记这个名字的人恐怕暗自嘲笑登记处的公务员连这么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未曾听说过吧。挺会卖弄的,在炫耀自己的同时也暴露了自己。这个叫丹尼尔·波蒂厄斯的人一定是个极善于扯谎的人,因为他居然能出具蒙蔽登记人员的种种必要资料。而且,此人的胆量怕也是非同一般。 这些材料看起来十分有趣,但是什么让贝尔确信加布里尔·波蒂厄斯就是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呢?照此推想下去,丹尼尔·波蒂厄斯是加布里尔的生身父亲吗?丹尼尔和马提亚是不是就是绑匪呢?两人直到现在还保持联系,还留有那个印刷海报的印版。由那张海报你就能把整个案件理出个头绪,但那也只是大概。 凯伦估计贝尔就快回来了,于是快速地翻阅着那些文件,了解大意,希望能找到支撑案情推理的确凿事实。文件的最后几页是几张照片——是拍摄于某个派对上的原件,经过放大处理后还添加了照片说明。 凯伦心头一紧,起初她还不愿相信眼里看到的事实。对呀,这个叫加布里尔的小伙子的长相与布罗迪·格兰特和卡特·格兰特惊人地相似。然而这并非是激起她内心复杂情绪的根本原因。她看着丹尼尔·波蒂厄斯的照片,觉得体内五味杂陈。天哪,该怎么处理这些呢?突然,她脑海里灵光一现,瞬间就找到了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 丹尼尔·波蒂厄斯在绑架案发生前的三个月登记了儿子的出生。在他决心出逃之前,他至少提前了三个月替自己伪造了一个身份。对了,这说明他很有预见性。但是他也为自己带走儿子提供了正当理由。“如果打算以那孩子作为人质换取赎金,你是不会想到带走他的。”凯伦自言自语道。 凯伦把那些文件塞回贝尔的编织包中,朝门口走去。太不可思议了,她需要找一个能帮自己一起理清头绪的人谈谈。菲尔跑到哪里去了,眼下正要派他用场呢。 她急急忙忙地冲出问讯室,却同“薄荷糖”撞了个满怀。“薄荷糖”随即侧身一让,一脸惊讶地说:“我正在找您呢。” 来得真不是时候。“我现在没空。”凯伦一边说,一边从他身旁走过。 “这东西是给你的。”“薄荷糖”悻然说。 凯伦猛地转身,从他手里抓过一张纸,一路小跑地离开了。凯伦觉得头脑中思绪纷乱,全然理不出个头绪。但是凭着直觉,她隐约觉得,一旦理顺了所有关系之后,这起案子定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罗斯威尔城堡。 贝尔离开城堡去警局接受凯伦·佩莉审问后,城堡的警卫已然轮过了班,等她坐着出租车回到城堡时,不得不接受门口警卫的盘查。因此,贝尔希望不惊动左右回到城堡的念头也落空了。付过出租车费后,车门打开了,门口是格兰特一张严肃的面孔。贝尔脸上绽出笑容,朝着爵士走去。 今天,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寒暄。“你告诉她什么了?”爵士厉声问道。 “什么都没说。”贝尔说,“一名优秀的记者懂得保护消息来源以及消息本身。她什么都不知道。”从表面看来,也的确如此。贝尔并没有向凯伦·佩莉透露过什么。那位督察只是兴冲冲地奔出警局大楼,告诉贝尔她可以走了。 “我负责的另一件案子有了重大线索,我现在要去爱丁堡。我会再同你联系。你现在可以尽快回到罗斯威尔城堡去了。”当时凯伦就是那么说的。接着她又朝对方挤了挤眼,“你可以信誓旦旦地向布罗迪保证,你什么也没有透露。” 贝尔的确没有说谎。她朝着屋里走去,布罗迪爵士没有别的选择,要么跟在身后,要么拦住她问个明白。 “你是说,你什么也没告诉凯伦,而她就这么放你出来了?”布罗迪一边说,一边放大步幅,跟上急匆匆地穿过大厅来到楼梯处的贝尔。 “我向她挑明了我什么都不会说,她也明白没必要让双方这么僵持着。”贝尔回头说道,“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向警方隐瞒情报了。我提醒过你,恐吓她不管用。” 格兰特点头表示赞同,“抱歉我没听你的话。” “现在你该相信了吧。”贝尔说,“我……”没等说完她拿起了正在响铃的电话。“贝尔·里奇蒙德。”她对电话里说,伸出一根手指让格兰特别出声。 一大串意大利语灌入她的耳朵。她听到了“博斯克拉塔”这个词,认出电话那头是那个在波拉俄斯特剧团出走前一晚看到加布里尔和马提亚待在一起的少年。“慢慢说,别急。”她用意大利语温和地告诫对方。 “我看到他了。”那个少年说,“昨天,我又在锡耶纳看到加布了。我知道你在找他,所以我跟踪了他。” “你跟踪了他?” “是呀,就像电影里那样。他上了一辆公交车,我也偷偷地上去了,没被他发现。最后我们来到格里夫,就是基安蒂的格里夫,你认识吧?” 贝尔认识。那里是一座小集市,遍布着各类时髦店铺,专门招待有钱的英国人,偶尔有几家酒吧和小吃店,供当地人吃喝,那里也是年轻人周末聚会的地方。“我认识格里夫。”贝尔回答。 “后来,我们来到大广场上,他走进了一间酒吧,坐在一群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人中间。我在酒吧外等着,隔着窗户我能看见他们。他喝了几杯啤酒,吃了一碗面条,然后就出来了。” “你又跟上去了吗?” “没有。本来我可以的,但是走过了几条街之后,他就开着一辆小摩托走了。他是沿着朝东的马路出城的。” 近了,但还不是最近。“你干得很好。”贝尔称赞说。 “还没完呢。他离开后我又等了二十分钟,然后也走进了那家酒吧。我说自己和加布约好了,要在酒吧里同他见面。他的朋友说他刚走不久,于是我就装模作样地问他们是否可以告诉我怎么去他家,我虽然知道在哪儿,但是不知该怎么走。” “你真厉害。”贝尔夸道,少年如此机智,的确令她意外。站在一旁的格兰特爵士正想走开,贝尔招招手示意他留下。 “于是那帮人就给我画了张地图。”少年继续说,“我挺能干,不是吗?有了地图事情就好办多了。” “后来你怎样了?” “我搭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了。”少年说道,仿佛那是连瞎子都能预料的事情。这一点贝尔在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身上也早预料到了。 “地图在你手上?” “我带回来了。”他说,“我觉得这东西在你眼里能值几个钱吧,一百欧元怎么样?” “这个稍后再商量吧。听着,我马上赶到意大利。除了格拉齐亚,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明白吗?” “明白。” 贝尔挂断了电话,冲着格兰特做出一个拇指上翘的动作,“有结果了。不用找私家侦探了,我的联系人已经找到加布里尔的住处了。现在我得赶去意大利和加布谈谈。” 格兰特脸上一亮,“这是重大消息啊。我和你一起去。如果那个小伙子是我的外孙,我要当面见见他。越早越好。” “我不这样想,这件事可得谨慎处理。”贝尔说。 这时,从她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她说得对,布罗迪。在你表露身份之前,我们还得多了解一些那个小伙子的情况。”朱迪丝上前一步,一只手搭在丈夫的手臂上,“这一切也许是一场骗局。如果这些人就是二十二年前绑架亚当,敲诈了你一笔钱的绑匪,那他们的残忍手段就可想而知了。目前别的情况我们都还不了解。还是让贝尔来处理吧。”格兰特争辩了一句,但朱迪丝朝他“嘘”了一声。“贝尔,你能在那个小伙子不知情的情况下弄到他的DNA样本吗?” “这并不困难。”贝尔说,“我总有办法弄到手的。” “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去。”格兰特说。 “当然,亲爱的。但是这次你得听我们这些女人的,你得有点耐心。那么,飞机准备好了吗?” 格兰特叹气说:“在爱丁堡呢。” “很好。等贝尔收拾好行李,苏珊那边的准备工作也做好了。”朱迪丝看了看手表,“你说等亚历克放学后会带他去钓鱼,那么就让我开车送贝尔吧。”她冲着贝尔笑笑,“你现在就去收拾吧,十五分钟后我在楼下等你。” 贝尔点点头,大吃一惊的她来不及说什么。之前她还不明白朱迪丝·格兰特在与爵士的婚姻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可通过今天的表现,她总算明白了。爵士完全被晾在了一边,连发脾气的机会都没有。贝尔转身朝楼上奔去。千载难逢的机会,这起案件将成为她记者生涯的里程碑。那些以前看不起她的人,可要跌破眼镜了。美好的前程就在眼前。虽然眼下还有一些跑腿的工作要做,但是跑腿工作她以前也没少干。只不过以前的那些跑腿活并未给她带来辉煌的成就。 柯科迪。 凯伦在客厅里踱着步子,每迈出十步就一个转身,然后又是十步。通常这样的踱步能帮助她理清头脑中的思路,但是今晚这个法子不管用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让她难以把握。她怀疑,也许这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处拒绝那个按照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此刻,在她思考那些难以置信的事实的时候,她需要菲尔陪在身边。 他到底去哪儿了?早在两个小时之前,她就在他的语音信箱里留了言,可是至今他还没有回复。不声不响地消失可不是他的作风。正当她在心中反复唠叨这个念头时,门铃响了。 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跑到了前门。菲尔站在门口,一脸窘迫的样子。“抱歉。”他说,“我去了爱丁堡的国家档案馆,于是就把手机关了。几分钟前才想起重新开机,我想直接跑到你这里来兴许会更快。” 他一边说,凯伦一边把他迎进屋里。他好奇地东瞧西看,“真不错。”他评论说。 “不,不怎么样。权作栖身处罢了。”凯伦说。 “那也算是个挺像样的栖身处了。很惬意,颜色搭配得十分协调,你的眼光还真不赖。” 凯伦不乐意承认那其实是别人的眼光。“我可不是请你来欣赏我家的装修。”她说,“要喝啤酒吗?还是来杯葡萄酒?” “我开车来的。”菲尔说。 “不要紧,你可以坐出租车回家。听我的,你该喝一杯。”她一边说一边把贝尔笔记的复印件塞到对方手里,“啤酒还是葡萄酒?” “你这里有红酒吗?” “有的,稍等。”凯伦转身进了厨房,从珍藏的六瓶红酒里挑选了最好的一瓶,打开瓶盖,倒了两大杯。这瓶澳大利亚西拉红葡萄的浓烈香味挑逗着她鼻子里的每个细胞。这也是她离开办公室回到家后真正能引起她兴味的东西。 菲尔自顾自地穿过饭厅,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专心致志地看着手头的报告。凯伦把一杯红酒搁在菲尔的手边,菲尔心不在焉地拿起来喝了一大口。凯伦也没闲着,她先是坐下,继而又站起来,走进厨房,回来时手上拿着一盘芝士饼干。之后她想起“薄荷糖”给她的那张她没看过一眼就塞进包里的纸。 她再次回到厨房,找来了公文包。“薄荷糖”的那张纸并不是她看过的最简明扼要的笔记,但是对于“薄荷糖”的发现她还是概括出了大意。卡特的那三个朋友显然引不起她的兴趣。但是“薄荷糖”复制下来的托比·英格利斯的那条论坛留言却一下子蹦进了她的视线。 就像凯特·莫斯的作品里写的那样,但是你永远也无法预料在佩皮尼昂的小餐馆会遇上何种人,只有托比·英格利斯。你一定还记得他急于当下一个奥利弗,打算让这个世界为之激动的心情吧?唉,当然啦,事情并没有按照他计划的样子发展。临到把计划付诸具体实践时,他总是推三阻四、磨磨蹭蹭,可他还说自己是个戏剧导演兼设计师。依我不成熟的看法,他没说实话。布莱恩说他看起来更像是个百无一用的颓废嬉皮士,这一点你只消闻闻他身上的香水和白粉味儿就能判断。我们问他哪里能找到他的作品,他却说眼下自己正在避暑。我正急于打听进一步的情况时,那个德国女人来了。我猜她一定以为他们俩可以在那儿共进晚餐,可是他却尽速把她请出了门儿。我觉得他一定是不想让我们和那女人搭上话,从而露了他的底儿。所以,佩尼皮昂的那次见面之后……凯伦又把“薄荷糖”潦草的笔记读了一边。这个人就是马提亚吗?按照纸上的描述,这个人似乎就是被目击者看到与加布里尔·波蒂厄斯一起出现在锡耶纳后就再没有露脸的神秘的马提亚。又是一条目前还无法完全利用的线索。 凯伦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然后坐到了菲尔身旁。菲尔把那些照片一字型地并齐摆在桌子上。“就是他,对吧?”他说。 “亚当?” 菲尔冲她一挥手,“嗯,对呀,当然是亚当,也只能是亚当。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像他母亲和外公,也因为把他抚养成人的是米克·普兰蒂斯。” 凯伦觉得自己一时间如同失重了。一阵剧烈的情绪平复后,她又找回了思考能力。“你能肯定?” “他的相貌并没有太多变化。”菲尔说,“看哪,那条疤痕还在。”菲尔一边说一边拿指尖一指。“右侧眉毛上的那道文身。一条细长的蓝线条。就是米克·普兰蒂斯,我敢打赌。” “米克·普兰蒂斯是绑匪之一?”即便在她自己听来,这个观点也难以站住脚。 “我们俩都心知肚明,他不止参与了绑架。”菲尔说。 “伪造身份的也是他。”凯伦说。 “没错。米克在离开珍妮之前早就把这一切盘算好了。他伪造了一个身份,以便开始新的人生。但是,他替亚当伪造身份,只能是出于一个原因。” “他本不打算以亚当为人质来索取赎金。”凯伦说,“因为他是亚当的爸爸。亚当的生父根本不是弗格斯·辛克莱尔,而是米克·普兰蒂斯。”她喝了一大口红酒。“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骗局,对吗?根本没有什么无政府主义联盟,不是么?” “是的。”菲尔叹口气说,“看起里就是两个矿工,米克和他的伙伴安迪。” “你认为安迪也参与了这事?” “看起来是这样。要不然怎么解释他正巧在那个时候被埋在了山洞里呢?”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杀他呢?他是米克最好的朋友啊。”凯伦追问道,“如果米克还有人可以相信的话,那一定就是安迪了。这是你们男人之间的情分哪,也许他与安迪的关系比卡特还好呢。” “也许那只是一次事故,也许是在上下船的时候头部受到了重击。” “利弗说受害者的后脑遭到了粉碎性的打击,这样看来并不是一次事故啊。” 菲尔摆摆双手,做出不置可否的样子,“也许他摔了一跤,头撞到了码头上。那天晚上乱糟糟的,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我敢打赌,安迪一定是同犯。” “那么卡特呢?她是帮凶还是受害者呢?他俩那个时候还好吗?还是说米克想借着绑架,夺回孩子,并且从布罗迪·格兰特那里敲诈到足够的钱,让他们一家三口得以过体面的生活?” 菲尔挠挠头,“我猜她也是同谋。如果当时她和米克已经闹僵了关系,那么被绑架的时候,她一定不会和亚当分开。她害怕别人夺走她的孩子。” “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能逍遥法外。”她说。 菲尔把照片聚拢起来,整理齐全。“劳森摸错了方向,但是这不怪他。” “不,不,我不是指那宗绑架案,我是说他俩的绯闻。在纽顿这样的村子里,人与人之间根本藏不住秘密。有了绯闻表面却不露声色,这个比杀了人还能逃走更不容易啊!” “那么,现在看来,劳森做不到的事情,我们办到了。我们破解了绑架案之谜,还查到了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的行踪。” “别高兴得太早。”凯伦说,“我们还不知道亚当的确切下落,而且,托斯卡纳别墅里的那一大摊血迹,可能是属于他的。” “血迹也许是他留下的,这样说来,他一定不想让外人知道他的行踪。” “还有一件事我们没有考虑到。”凯伦一边说,一边把“薄荷糖”的笔记递给菲尔,“看起来那个叫马提亚的木偶杂耍人就是卡特在艺术学院里的同学,对于托比·英格利斯的描述也同样符合马提亚的特点。那么此人在整个事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菲尔研究着那份笔记。“有意思。如果他也参与了绑架案,那么他忙碌了那么些年都还不温不火的职业生涯可就更加令他哭笑不得了。”他喝掉杯中的红酒,把杯口对着凯伦说,“再来点行吗?” 凯伦取过酒瓶又给他斟上一杯,“你有什么想法吗?” 菲尔慢慢地喝了一口,“呃,如果这个托比和马提亚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他就是卡特的老朋友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认识了米克。这一点双方倒不用刻意安排,时机碰巧的话,两人自然就能见面。你也知道画家们的做派。”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可没有从艺校毕业的朋友。” “我哥哥的女朋友就是艺校毕业的,就是她设计了我家的装修。” “那么她是不是一个不可靠的人呢?”凯伦问道。 “不是。”菲尔说,“但是让人捉摸不定,我永远也想不到她下一步会给我出什么难题。也许我倒是应该请你来设计,你来干或许会更出色。” “我的人生准则,”凯伦说,“就是要出类拔萃。”接着两人都陷入了一阵沉默,随后凯伦清了清嗓子,说道,“可是还有一件事,菲尔。如果米克和卡特发生关系之前,马提亚已经认识了米克,那么,等到马提亚再次于意大利遇见米克的时候,米克是怎么解释卡特的死,以及他孤身一人抚养孩子呢?” “你的意思是说,马提亚也参与了绑架案?” 凯伦耸耸肩,“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们必须让意大利的警方查明别墅那摊血中没有谁的血迹,这样我们才能就相关问题向意大利那边求证。” “你这位把吉米·劳森送进监狱的女人又碰到难题啦。”他举杯对凯伦说。 “看来这包袱我是永远也甩不掉了,是吗?” “为什么要甩掉呢?” 凯伦转移目光,“有时候它就像一大块铅一样挂在我的脖子上。” “不是那样。”菲尔说,“你可是光明正大地把劳森揪出来的。” “那也是捡了别人辛苦忙碌后的便宜。就像这次一样,跑腿干活的是贝尔。” “两件案子里,你同样都是功不可没。如果你没有下令挖掘山洞,审问诺丁汉的那几个人,恐怕现在我们还在原地踏步呢。我想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会更合适。‘当传奇成为现实,就传颂传奇吧’。凯伦,你就是传奇。当之无愧。” “行了,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菲尔靠在椅背上,咧嘴冲她笑着,“比萨饼送得到你这儿吗?” “怎么,你请客?” “我请。是该小小地庆祝一番,你不觉得吗?我们已经在两桩悬案上取得了重大进展啊,尽管安迪·克尔的死因目前还无法确定。你去订比萨饼吧,我来挑挑你的DVD。” “我应该找意大利警方谈谈。”凯伦心不在焉地说。 “照时差推算的话,那里应该快八点了。你觉得现在这个钟点,那里还有没下班的高级警员吗?还是等到明天早上,直接和负责案件的警察谈吧。今天就放松一下,别想公事了。我们喝喝酒,吃吃比萨饼,再看一部电影。你看呢?” 好,好,好。“听起来不错。”凯伦说,“我来看菜单。” 基安蒂格里夫集市附近的赛拉多利亚。 贝尔驾车驶离格里夫,后视镜中的太阳如同一个红球向山林间移动。她刚刚在集市的一间酒吧里同格拉齐亚见过面,对方给了她一张去加布里尔·波蒂厄斯所住的一幢朴素的房子的地图。出城三公里,她就发现了那张潦草的地图上所指示的那个右转弯。她缓慢地驾车前行,留意着左手边是否出现了两根石柱。因为石柱后就是一条通向加布里尔住处的土路。 就在那儿。夹杂在藤蔓植物中间一条狭长的小道蜿蜒地绕着小山,如果不是刻意留心,这样的小路很容易就被错过了。聚精会神的贝尔却一下子认了出来。地图上小路的左边画了一个叉,但是显然,比例并不准确。车子离主干道越开越远,贝尔的心里越来越紧张。就在此时,被西落的太阳映照成粉红色的一间低矮的石屋跃入她的视线。石屋几近破败,但是在托斯卡纳的基安蒂郡,这样的屋子并非罕见。 贝尔靠边停下,走出车外,伸了个懒腰,缓解数个小时的驾车疲劳。没等她上前几步,石屋的木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身穿毛边牛仔短裤和突出一身古铜色肌肉的黑色紧身背心的小伙儿出现在门口。他的姿态很随意,一只手搁在门板上,另一只手搭在门框上,脸上露出彬彬有礼的询问表情。在外形上,他长得酷似布罗迪·格兰特,不禁令人感到诡异。只是发色完全不同,年轻时的布罗迪爵士头发和女儿卡特的一样黑,加布里尔的头发却是褐色的,中间还夹杂着几缕金发。除此之外,两人真像兄弟。 “你一定是加布里尔。”贝尔用英语说。 对方把头一歪,眉毛往下一挤,让原本就深陷的双眼显得更加深邃了。“我们不认识吧。”他说英语的时候还带着那富有音乐感的意大利口音。 她走上前,伸手说道:“我叫贝尔·里奇蒙德。圣吉米画廊的安德里亚没有告诉你我会来拜访你吗?” “没有。”他说,手叉在胸前,“我父亲没有要卖的画,你来这儿是浪费时间。” 贝尔笑笑,笑得轻松、甜美,这是她多年来在众多受访者家门口练就出来的本事。“你误解我了。我不是来同你和安德里亚谈生意的。我是个记者,听说过你父亲的作品,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报道。但是后来才知道我发现得太晚了。”凯伦的表情松懈下来,向对方表示同情地浅浅一笑,“真遗憾。他画了那么多作品,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画家。” “的确是。”加布里尔说,并不因为贝尔的话而有所触动,脸上依然没有流露出丝毫感情。 “我觉得眼下仍可以写点什么。” “没必要了,不是吗?他已经走了。” 贝尔把敏锐的目光投向了他。要么为了出名,要么为了获利,眼下就只有这个问题了。她揣摩不出这个小伙子的心思,因而找不到登堂入室的办法。在向对方引爆一颗重磅炸弹之前,她必须走进他的屋子。“这对你父亲的名声有好处啊。”贝尔说,“可以让他名扬四方,而且也能提升他作品的价值。” “我对宣传不感兴趣。”他一边说,一边后退,门开始合上。 不得不摊牌了。“我觉得有这必要,亚当。”从对方脸上闪现的惊讶表情可以看出,贝尔说中了。“我告诉安德里亚的只有一小部分事情。当然,已经足以写一篇新闻了。你想谈谈吗?还是你想让我离开,并且在你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把外人对你和你父亲的看法全部写出来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加布里尔说。 对于这样的反应,贝尔早已司空见惯。“得了吧,你就别浪费我的时间了。”说着她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 “等等。”加布里尔在她身后唤道,“我想你找错人了吧。不过你还是进来喝一杯吧。”贝尔毫不犹豫地回转身,朝他走去。加布里尔耸耸肩,有些尴尬地咧嘴一笑,“看你大老远地跑来,我至少也该请你进家门。” 贝尔跟随他来到一如托斯卡纳其他住宅一样昏暗的客厅。这种客厅还兼作厨房和餐厅。在房间的壁炉边,有一处用于放置床铺的壁凹,但是那里并没有床铺,而是一台等离子电视机和一套公放。贝尔看在眼里羡慕不已,巴望自己家里也能有这么一组东西。 一张划痕累累但却擦拭光亮的松木桌子靠近厨具的一边摆着,一包万宝路香烟和一枚打火机搁在一个放满了杂物的烟灰缸旁边。加布里尔从房间远端拉过一把椅子,然后又端来两个杯子和一瓶没有标签的红葡萄酒。趁他背过身去的时候,贝尔拾起烟灰缸里的一根烟蒂,塞进口袋。拿了这个东西,她随时都可以离开此地,验证这个小伙子到底是不是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加布里尔在桌子的一头坐下,倒上红酒,举杯对贝尔说:“干杯。” 贝尔与他碰杯。“终于见到你了,亚当,真荣幸。” “你为什么总叫我亚当?”加布里尔一脸纳闷地说。贝尔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小伙子很有能耐,比起撒谎时总是两颊通红的哈里要强得多。“我的名字是加布里尔。”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根烟点上。 “现在的确是这个名字。”贝尔说,“但那不是你的真名,就像丹尼尔·波蒂厄斯也不是你父亲的真名。” 加布里尔似笑非笑的样子,手一挥,表示大惑不解。“你说得我懵了。你大老远跑到我家里来,而我又没见过你,然后你又开始说些荒诞不经的话……我不是想冒犯你,但是,你说的这些真的只能用一派胡言来形容。你好像在说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照我看你是清楚得很呐,我想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不管你父亲是谁,他的真名绝不叫丹尼尔·波蒂厄斯。你也不是加布里尔·波蒂厄斯,你是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贝尔拿起自己的手提包,取出一个文件夹。“这是你的母亲。”她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卡特在格兰特爵士的游艇上拍的照片,卡特仰着头,笑得很灿烂。“这是你的外公。”她又拿出一张布罗迪·格兰特用在媒体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才四十出头。她把目光从照片移到加布里尔身上,看到他正急促地喘着气,胸口也随之一起一伏。“你们三个长得像极了,你不觉得吗?” “原来你找到了两个和我有点相像的人。这能证明什么?”他用力地吸着烟,眯起眼睛吐着烟雾。 “照片本身什么也证明不了。但是和你一起出现在意大利的,是一个已死亡的身份现身的男子。你们俩的现身时间刚巧在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和他母亲被绑架之后不久。亚当的母亲在赎金交付的时候发生意外死了,亚当也随即下落不明。” “这什么也说明不了。”加布里尔说。这一次他没有直视贝尔的眼睛。他喝掉杯中的酒,接着又斟满。“我不觉得这和我们父子俩有什么关系。” “索取赎金的方式十分特别,是一张木偶戏的宣传海报。同样的一张海报出现在了锡耶纳附近的一幢别墅里,那栋别墅被一个以马提亚为班主的木偶戏团占用了。” “这与我何干?”他目光的焦点落在了贝尔的肩头,但是脸上的笑容依然那么迷人,和他的外公一样。 贝尔把一张加布里尔在博斯克拉塔参加派对的照片放在桌子上。“你说错了,亚当。这是你们父子作为受邀的客人出现在派对上的照片,把你们父子俩同二十二年前一张索取你和你母亲的赎金海报联系在了一起。这就足够说明问题了,不是吗?” “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说。贝尔在他脸上辨认出和布罗迪·格兰特一模一样的倔强。她大可以转身离开,让DNA测试来解决所有的谜团。但是记者的本能让她非要把游戏玩到底,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你当然清楚我在说什么,亚当。这是一条惊天秘闻。即便没有你的帮助,我也能把它写出来。但是好戏还不止这些,不是吗?” 加布里尔白了她一眼,“简直是胡说八道,光凭几个巧合你就在这儿异想天开吗?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从这个叫格兰特的人那里收钱吗?还是替某些个无良小报跑腿儿?假如你还算是个有些名气的记者,那么这种做法一定会让你身败名裂。” 贝尔笑笑,此等无力的辩驳更令她相信对方已然是无所适从了,是时候亮出底牌了。“我说过了,好戏还在后头。可能你觉得自己眼下依然很安全,但事实并非如此。整件事情有一个证人,你知道……”她故意停顿了一下。 他掐灭一根烟,匆匆忙忙地掏出第二根。“什么事情的证人?”透过对方尖刻的声调贝尔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有人看见波拉俄斯特剧团搬出托蒂别墅的前一天晚上,你和马提亚在一起。那天晚上,你们一直在一起。第二天,剧团的人就全都走光了,而你也跟着不见了踪影。” “那又怎样?”他开始生气了,“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我见了个父亲的朋友,我的父亲那会儿刚死。第二天,他就和剧团的人一起走了,这他妈的能说明什么?” 贝尔没有接他的话。她伸手去拿对方的烟盒,替自己拿了一支。“厨房地板上有一摊血,大概有好几升。唉,这些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她引燃打火机,在明亮火光的对比下,她意识到从自己走进这间屋子以来,室内的光线已然暗淡了不少。香烟被点燃了,她吸了几口,烟雾从嘴角处漏了出来。“也许你还不知道,意大利警方怀疑这是一起谋杀案,已经开始追查凶手了。”她一边说,一边把香烟靠在烟灰缸的边缘,掸着烟灰。“我觉得,到了由你来解释一下四月份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了。” 2007年4月26日,周四,托斯卡纳,托蒂别墅 直到父亲临终前的几天,加布里尔·波蒂厄斯都未能明白他与那位一手把自己带大的男人之间的关系。他也从来没有思考过父子之间的关系。如果真要说起来的话,他觉得相比那些父子情深的朋友们,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只能说是彬彬有礼。他把这一切都归因于父亲是英国绅士,英国人不是向来都持重而保守吗?再说,自己的那些朋友们都有认不完的长、幼、平辈的远近亲戚。那种环境下的人要么就不停地发声,要么就默默无闻。但是加布里尔和丹尼尔只有对方为伴,所以不需要你争我夺,只需不露声色就可以了。加布里尔就是这样推理的。所以他也没必要承认自己其实十分期望他永远得不到的完整的家庭生活。他的祖辈都已谢世,作为独生子女父母的独子,他也不抱能成为大家族的一名成员的希望。和父亲一样,他生活得恬淡寡欲,对自己无力改变的事情亦能坦然接受。多年来,他关上了欲念之门,不曾想过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也已学会对于必然发生的事情俯首低眉,并时时提醒自己享受独处生活带来的诸多便利。 因此,当丹尼尔告诉加布里尔,医生预测自己的病情可能会恶化为癌症时,加布里尔的态度是完全否定的,他无法想象没有丹尼尔的生活。这条骇人听闻的诊断在他对世界的理解中毫无意义,所以他的生活一切照常,仿佛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则噩耗。他不需要多回家看看,不需要利用一切机会多陪陪丹尼尔,也不需要谈论没有父亲陪伴的将来的生活。因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加布里尔是不会被自己唯一的亲人所抛弃的。 但是令他无法抗拒的事实终于还是降临了。当丹尼尔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气若游丝地打来电话,要求加布里尔的陪伴时,残酷的现实仿佛一只沉重无比的沙袋压在了他的背上。在父亲病床边的日子让他悲痛万分,部分的原因是他没有做好任何事先的准备。 加布里尔本想在父亲临终前好好地和他谈一次,但为时已晚,只是在片刻的意识清醒期,丹尼尔才告诉儿子马提亚那里保管着一封留给加布里尔的信。除了说信很重要之外,他没有向儿子透露信的内容。在加布里尔看来,这正符合父亲作为画家的那种善于通过笔墨而非面谈表露情感的特质。在此之前,丹尼尔已经在一封电子邮件中交代了葬礼事宜。他已在佛罗伦萨的一座小型的文艺复兴风格的教堂里预定了一场私人葬礼。葬礼上,丹尼尔的棺木将只由加布里尔一人目送入土,墓穴设在城西一座普通的公墓之中。而且,丹尼尔还安排好了让儿子在葬礼那天戴上ipod听杰苏阿尔多的。这首歌让加布里尔很是不解,父亲作画时总要听音乐,但是从未听过这样风格的。同那封信一样,这又是一个谜团。 加布里尔本打算等心情稍有好转之后再去锡耶纳附近的别墅找马提亚。但是他刚出陵园的门,就看见马提亚已然站在那里等自己了。马提亚和厄休拉是加布里尔认识的最接近叔叔和婶婶角色的人。尽管两人居无定所,从不在一个地方久留,因此加布里尔也没有机会同他们熟络,但却始终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两人都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马提亚只想着自己,厄休拉只想着马提亚。小时候,每逢休假爸爸独自外出几个星期,加布里尔就会和马提亚、厄休拉待在一起。假期结束,加布里尔总是皮肤晒得黝黑、头发长得蓬乱、膝盖处伤痕累累,丹尼尔则会背回来一大包取材于远方的新作:希腊、南斯拉夫、西班牙、北非等等。加布里尔看到父亲总是满心欢喜,可不久那欢喜劲又被与马提亚夫妇临别时的依依不舍所取代。 眼下,两个男人在陵园门口无言地拥抱了一下,就像漂流海上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木头。最后,两人分开,马提亚轻轻拍拍加布里尔的肩膀,“过来吧,和我们一起住。” “你有信要给我?”加布里尔一边说,一边走到对方身边。 “在别墅里。” 两人搭公交车到火车站,又坐火车到了锡耶纳,接着乘马提亚的面包车来到托蒂别墅,其间不交一语。心头的悲痛让两人垂头塌肩。到了别墅,唯一减轻痛楚的办法只有喝酒。好在波拉俄斯特剧团的其他人有演出任务,并不在别墅里,加布里尔和马提亚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独自消化心中的悲痛。 马提亚倒上红酒,把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加布里尔面前。“信在这儿。”他一边说,一边坐下卷起一根大麻烟。 加布里尔拿起那封信,然后又放下。他喝了一大杯酒,然后用一根手指摸摸信封的边缘。又喝了几口,接过马提亚手里的烟,吸了几口,接着又继续喝酒。他无法想象丹尼尔会有这么多要写在纸上的话对他说。他预感到信里面可能是某些秘密,但是眼下,加布里尔自己都不清楚是不是想知道秘密。因为抓住业已失去的那些记忆就已经够他痛苦的了。 不知何时,马提亚站了起来,把一张CD插到了播放器中。加布里尔惊讶地发现那正是父亲葬礼上的音乐。“这曲子就是爸爸让我在葬礼上放的。” 马提亚点点头。“杰苏阿尔多写的。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她的情人。有人说他还杀了自己的次子,因为他怀疑那是个杂种。他还杀了岳父,因为他扬言要报复,所以杰苏阿尔多先下手为强。后来他知道忏悔了,余生就在创作宗教音乐中度过。这就说明,人做了坏事,还是可以得到救赎的。” “我不明白。”加布里尔不安地说,“他为什么要我听这首曲子?”两人已经干掉两瓶,准备开始上第三瓶酒。他已感觉有几分醉意,但问题不大。 “你确实应该看看这封信。”马提亚说。 “你清楚里面的内容。”加布里尔说。 “一点点。”马提亚站起来,朝门口走去,“我去走廊透口气。你读信吧,加布。” 加布里尔越来越觉得这封信意义重大。他害怕自己的世界将从此改变。加布里尔希望自己能一走了之,让信原封不动地留在那儿,自己的日子能一成不变地过下去。但是父亲临终的遗言他无法忽视,他一把抓起信封撕开口子。看着父亲熟悉的字迹,他的眼睛湿润了,但还是强迫自己读下去。 我一直想把有关你的真相说出来,但总感觉时机不对。现在,我就要走了,你应该知道这个我一直害怕告诉你的事实,因为我深怕你知道后会离我而去,让我独自走向死亡。所以,我写下这封信,希望在我离开后,马提亚会转交给你。请不要责怪我,我曾干过一些蠢事,但做这些事也都是出于爱。 首先,我要对你说,尽管我对你撒过谎,但有一件事绝对是亘古不变、天地可鉴的事实,那就是,我是你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哪怕你想让我死而复生,从而能亲手杀死我的时候也要牢记这份爱。 我不知道故事该从何说起。事情是这样的,我的本名并非丹尼尔·波蒂厄斯,也不是格拉斯哥人。我的名字叫迈克尔,大家都管我叫米克。我的本名就叫米克·普兰蒂斯。我曾是一名矿工,在法夫郡威姆斯的纽顿村出生、长大。我娶了妻子,生下一个叫做米莎的女儿。你出生的时候米莎已经四岁了,你们俩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可能是我叙述得太快了,让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这一辈子除了会挖煤外,我最擅长的事就是画画。上学时,我在图画课上的成绩就很好,但是像我这样出身的人不可能有机会在这方面有所发展,因此顺其自然地我就下了矿井。后来矿工福利会开办了一个绘画班,我才得以跟随一名正规的画家从事创作。结果,我发现自己对水彩画有很高的天赋。我的作品也有人喜欢,偶尔还能卖出几个小钱。至少,在1984年的那起矿工大罢工之前是如此,因为当时的人们还有闲钱买买画。 1983年的一个下午,正逢我轮班结束,天光格外的好,所以我就背起画架来到了村子远端的悬崖上。当时我正在画一幅透过林中的树干望见的海景图,海面上一片金光灿烂。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美极了,简直不像是现实中的景象。反正我是完全沉浸在绘画之中,忘记了别的事情。突然,一个声音说道:“你画得真棒。” 令我更觉得意外的是,她的脸上丝毫没有惊讶的神情。我对人们看到一个矿工画出一幅美丽风景画时的惊讶之情早已习以为常,觉得他们就像是在看猴戏一般。可是卡特里奥娜并不是这样。从我们见到彼此的第一刻起,我就感到我俩的关系是平等的。 我认为自己一文不值,没有人会理睬我,然而突然间有人站到了我身边,同我讲话。她看见我受到惊吓的表情不由得哈哈大笑,说很抱歉打搅我创作了。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留意到她长得美艳动人,头发乌黑,轮廓如雕塑一般完美无瑕,双眼深陷,只有在足够近的距离才能辨认出那湛蓝的颜色,甜美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有的时候你和她是如此相像,让我禁不住想要号啕大哭。 我身处一片树林之中,同如此美丽可人的女子面对面,不知该如何回她的话。还是她首先伸出一只手,介绍道:“我叫卡特里奥娜·格兰特。”我清了清嗓子,差点儿咽到自己,然后自报家门。她说她也是搞艺术的,是一个玻璃造型师。当时我也觉得吃惊,我接触过唯一一个搞艺术的是在绘画课上一个水平很普通的女人,但是我第一眼就判断卡特里奥娜一定在她那个行业干得很出色。她的一言一行都透露着一种自信,一种只有真才实学的人才拥有的自信。唉,我又说得颠三倒四了。 反正,我们俩谈了谈各自感兴趣的创作领域,觉得很谈得来。有人乐意同我谈论艺术,我当然求之不得,心怀感激。因为除了在柯科迪艺术馆展出的那些以外,我亲眼见过的艺术品没有几件。但是那些展品还的确相当不错,对我早年的创作有很大的帮助。 卡特里奥娜告诉我她在主干道旁边有一间工作室和一幢屋子,让我有空可以去那里看看她的作品。后来她就走了,我突然觉得世界仿佛一下子暗淡了下来。 经过了几个星期的深思熟虑,我才真正鼓起勇气去看她的工作室。地方倒是不难找——在树林里走上几英里就到了——然而内心里我并不确定她的邀请是出于真心诚意,还是纯粹的客套。可见我对她的了解是少之又少啊!其实,卡特里奥娜从来不说违心的话。同样的,凡是想说的话,她也必定会说出来。 我特地选了一个无法作画的雨天跑去看她。她的小屋是威姆斯别墅区的一间老门房,同我和妻女住的房子一样大小,但是她把屋内粉刷得很有活力,使房间看上去很宽敞,即便遇上灰蒙蒙的天气,屋内也很明亮。当然,最好的还要算屋后的那间工作室兼展览室。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烧制玻璃的窑子,工作区域也很宽敞,房间的另一头是展览架,供参观者欣赏、选购。她的作品很漂亮,表面光滑,线条柔美,造型优雅,色泽鲜艳。让你不禁想拿起它们拥在怀中。我当时的感觉是自己也想拥有这么一件作品,直到很久之后,才意识到其实我是想拥有她本人身上的某种气质。也许有一天你能看到她的作品,到时候你就能体会到这些作品的魔力了。 那是个愉快的下午。她替我煮了咖啡,是那种在苏格兰难得一尝的正宗咖啡。一开始,我觉得那味道很怪,所以放了很多糖。我们说了很多话,谈话的方式让我惊讶。我俩无所不谈,或者说几乎无所不谈。她第一次站在树林里开口与我讲话的那个时刻起,我就知道我们俩是不同世界里的人,但是那天下午,这种身份差异一点没有影响到我们。 我们约好过几天再次在她的工作室见面。我觉得我们都没有意识到两人的行为背后隐含着危险性。然而,我们的确是在玩火。我们俩的生活中都未曾出现过像彼此那样投缘的人物。我们都很年轻——我二十八,她二十四,但是比起现在的你和你的朋友们,当年的我们都要单纯许多。初次谋面的那一刻,我们之间就产生了化学作用。 我知道你不愿想象父母坠入爱河以及随之而来的事情,所以这个话题我不多说了。我只是想说,我俩一下子就成了情侣,而且彼此的感觉仿佛如习惯了电灯的人突然走到了灿烂的阳光下一般。我们疯狂地爱着彼此。 当然,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持久下去的。我很快就了解到了你母亲的出身,她不是一个普通中产阶级家庭的姑娘,也不是一个叫卡特里奥娜·格兰特的平凡女子,她是一个叫做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爵士的千金。这是个苏格兰家喻户晓的名字,就好像在意大利,人人知道总理贝卢斯科尼的名字一样。格兰特是地产大亨,在苏格兰,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标明他的公司名字的起重机和广告牌。此外,他还拥有像广播公司、足球俱乐部、威士忌酒厂、运输公司和连锁休闲中心之类的产业。同时,他还是个蛮横的父亲。他不乐意让女儿做雕塑师。女儿做的每一件事从未得到过父亲的认可。他当然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和一名卑微的矿工之间的爱情,更别提还是个已婚的矿工了。 是的,我已经结婚,这一点我从不否认。我不想做欺骗别人感情的伪君子,但是卡特里奥娜的确令我疯狂。无论是遇到她之前还是之后,没有人能给我这种感觉。也许你已经留意到,我从未有过女朋友。那是因为没有人能比得上卡特里奥娜,她带给过我的那种感觉无人可以比美。 后来,她就怀上了你。你明白了吧,儿子,你不叫加布里尔·波蒂厄斯。你的真名是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如果你乐意,还可以也叫亚当·普兰蒂斯。 当然,这一切发生之后,我从未因为卡特里奥娜而离开原来的妻子。虽然我想这么做,而且也把这种想法告诉了她,但是她刚刚与别人结束了一段断断续续而又拖延了很久的关系。她还没有做好准备与我一起生活,也不想再一次与父亲争吵。我觉得没有旁人知道我俩的关系,我们很小心。每一次去她家,我总是从树林里经过,因为大家都知道我是搞艺术的,所以没有人特别留意我在那里的出入。 我俩都赞成维持现状。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见面,哪怕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二十分钟。等你出生之后,我只要一有时间就来看你们。那个时候,大罢工已经开始,所以工作耽误不了我照顾你们的时间。 我不想向你叙述那场旷日持久的拖垮了工会和工人士气的罢工。我只想让你知道,那一场大罢工让我产生了想要改变生活的念头。我想过一种让我们三口人在一起的生活。 在你已有几个月大的时候,卡特里奥娜的想法也变了。她也想我们三个找一个别人不知道的地方一起生活。问题是,我们没有钱,卡特里奥娜出卖作品的钱只能勉强糊口,而我因为那场罢工,已经失去了生计。她的钱只够她租住那间木屋,使用那个工作室,因为所有的房租都是她母亲出的。这其实也是她母亲耍的手段,希望把女儿留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因此,我和她都清楚,她妈妈一定不会乐意我们另选地方组成新家庭。我们俩也不可能维持现状。在罢工的关键时期,我这样背弃妻女同一个有钱人的女儿私奔,肯定会比当工贼更令人不齿。那些人一定会朝我家的窗户扔砖头。既然没有钱,那么一切的计划都无从谈起。 后来卡特里奥娜想到了办法。第一次听她提起的时候,我真觉得她发疯了。但是,她说得越深入,我就越相信这办法管用。这个办法就是我们制造一起假绑票,然后我抛弃妻女,假装是去做了工贼,私底下却藏身于卡特里奥娜的住处。几个礼拜之后,你和卡特里奥娜就会失踪,然后她的父亲就会收到索取赎金的勒索信。每个人都会以为你们被绑架了。我们清楚,即便不是为了卡特里奥娜,为了你她的父亲也会付钱的。到时候我把钱拿回来,你和卡特里奥娜回到家里。再过几个礼拜,卡特里奥娜就会带着你出走,说是绑架案让她心神不宁,你们不能再和她父母住在一块儿了。然后我们三个就会合,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事情听起来可能很轻巧,但实际上却十分复杂,而且最后还一塌糊涂。因为事情的结果恐怕是你母亲做梦都想不到的。 开始规划整个行动的具体细节时,我们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光靠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恐怕难以成事。我们需要找两个帮手。你能想象我们能找到两个乐意加入我们这场计划的人选吗?我不认识哪个愿意参与这个疯狂之举的人,但是卡特里奥娜却找到了。那是一个她在爱丁堡艺术学院的同学,叫做托比·英格利斯,是一个豁得出做任何事情的高年级学生。这个人你一直都认识,就是木偶戏演员马提亚。也就是把这封信交付于你的那个人。一直到现在,他都是个能豁得出去的人。 马提亚想到了要把这次绑架案掩饰得像一次政治行动。他制作了那张画着阴森恐怖的木偶杂耍人和牵线木偶的海报,借此打着某个无政府主义组织的旗号传达索要赎金的信息。这主意很妙。如果他能把制作海报的印版毁掉,那整件事就更完美了。可是托比总以为自己比别人更聪明。所以他留下了那个印版,而且还用那张海报为演出做宣传。每次我见到海报,心里总是一阵阵地发颤。只要有一个人注意到这里头的蹊跷,那么我们这些人就全都完蛋了。 我又说得太快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你。托比认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没必要再去回顾了,因为毕竟你以后的生活中不会有我的陪伴。但是我反复权衡,还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整件事情,尽管它有可能让你难以接受。想想我俩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吧,想想那些美好的事情,这能为我所犯下的罪孽赢得救赎。至少,我一直是这样奢望的。 我离开妻女出走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那天早上,我一言不发地走出家门。我已经听说前一天晚上有一批人去了诺丁汉当工贼,我觉得自己的出走会让人们把我也当做工贼。我径直去了卡特里奥娜的家里,她工作的时候,我在一旁照顾你。那天,天冷得出奇,我们用了很多木头生火,天黑以后,我出去又砍了些柴火。 这段经历让人难受,二十二年后旧事重提仍然让我感到惶恐与歉疚。从小到大,我有两个最要好的伙伴,就像你有恩佐和桑德罗一样。其中之一的安迪·克尔,是工会里的官员。那场罢工对他的打击很大,他因为精神抑郁而休假了。他就住在树林里的一间木屋内,在卡特里奥娜住处以西三英里的地方。他喜欢亲近自然,总爱在晚上到林子里散散步,看看獾和猫头鹰之类的动物。我们俩情同手足。 当时我正在砍柴,安迪突然从工作室的拐角处冒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俩谁更吃惊。他问我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干吗,居然帮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砍柴火。然后,他仿佛是恍然大悟,紧接着又似乎失去了理智,发疯似的朝我扑来。我丢下斧头,两个人就像小孩子一样扭打在一起。 厮打中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等我缓过神来后才发现安迪已经不能动弹了。他瘫在我身上,我伸出双手扶着他,不让他栽下去。我就这么看着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后来,我就看到卡特里奥娜拿着一柄斧头站在他身后。她用斧子的钝面锤了安迪,虽然是女人,可她的力气却很大,猛地一下子就把安迪的脑壳砸碎了。 我顿时就懵了,几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兴奋得如同站在世界之巅,可转瞬之间,又仿佛跌落进了地狱,身前还躺着最好朋友的尸体。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怎么度过的。我的大脑完全游离于身体之外。我明白自己必须妥善处理这次事件,保护卡特里奥娜。安迪有一辆三轮摩托,我穿过树林,去了他的住处,把那辆摩托开到了卡特里奥娜的住处。我们把安迪的尸体放在摩托里,运到了东威姆斯的瑟恩山洞中。那里的山洞群五千年来一直有人类居住的痕迹,我是山洞保护协会的一员,因此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处理。我把摩托车一直开到瑟恩山洞的入口处,然后徒手把安迪的尸体运到山洞深处的一个浅坑里埋了起来。 过了几天,我又回到山洞,把浅坑上方的洞顶给弄塌了,这样就没有人能找到安迪了。我知道从哪里能搞到爆破用的炸药——我妻子的一个朋友嫁给了一个矿井安检员,我记得他曾向我夸口,说他家的杂货棚里放着几瓶硝化甘油。 还是回到当天晚上吧。我的活儿还没干完,我开着摩托车穿过东威姆斯,来到矿场的仓库外头。我踩下摩托车的油门,让车子冲进了矿渣,看着它深埋在里头。 我步行回去,一路上恍恍惚惚的,半道上还碰到了那几个正要出走的工贼。我记不得同他们说了些什么,因为我已经神志不清了。 等我回到卡特里奥娜的住处时,她的情况也是一团糟。我想那天晚上我们两人都彻夜不眠。可是早晨一到来,我们意识到必须按原计划行事。除了对新生活的向往之外,我们还必须同安迪划清界限。接下来,我们的计划就这样开始了。 碰巧的是,安迪的死解决了我们计划中的一个大问题——怎样把你和卡特里奥娜藏起来。我仿照安迪的笔记写了一张纸条,以防他的家人在找不到他的下落之后四处打听。那张纸条并未写明安迪要自杀,我不想让他的家人伤心,所以我的措辞模棱两可。我知道这听上去很怪,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不是在装好人。就像我说的那样,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但那全都是出于爱。 我们等了一段时间,然后才实施了绑架,因为我们不想让绑架案和我的失踪发生关联。而且,我们要让安迪的家人接受他已经离开,再也不会回来的现实。我很愧疚地说明,我曾仿照他的笔记写了几张明信片,然后跑到北方某个地方,在过年的时候寄回来,这样他的家人就不会跑到他的林中小屋去看他是否回家了。我们必须确保没有人会发现我们的住处。 到了约定的那天,我们三个人带着你的玩具和衣服去了安迪的住处,一直待到交付赎金的那个晚上。托比在那间屋子里待的时间不长,因为他要出去解决船只的问题。我们决定选择一处可以坐船离开的地方作为交易地点。我们警告格兰特不要报警,但是不确定他是否会照办。因此我们选择了水路,这样警方就束手无策了。 当时,托比住在他父亲的船上,那是一艘有四个铺位的游艇。他熟悉船只,提议我们应该乘一艘引擎尾挂的充气皮艇逃离现场。他从约翰斯顿一家船厂的一个相识那里搞到了一艘,他推测一直到五月份都不会有人注意到船厂少了一艘船。所以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终于,赎金交付的日子到了,我们三个出发了。我们说好,由卡特里奥娜去拿钱,然后我们把你交还给卡特里奥娜的母亲。然后我们带着卡特里奥娜离开现场,第二天,卡特里奥娜会出现在大街上,就像是被绑匪扔在那里一样。同时,我会把赎金的三分之一分给托比,之后我们就各走各的路,在高地那里开始各自的新生活。 然而事情却与计划完全背道而驰。赎金交付地点部署了大批武装警察,当时我们几个并不知情。托比也带了枪,我是在下了船抵达约定地点后才得知的。格兰特身上也有枪。这一切都预示着一场灾难,而灾难却发生在我们这一边。 尽管事情过去了多年,想到那时的情景,我仍禁不住哽咽。开始一切都和我们计划的一模一样,可是不知怎的,卡特里奥娜的母亲在交付赎金的时候大闹了一场。格兰特发起脾气,挥动着手中的枪。紧接着托比熄灭了手电筒。响起了一片枪声,卡特里奥娜在交火中中枪。当时我正带着夜视眼镜,看到她在我身前几码的地方倒了下去。我奔向她,她死在我的怀抱中,整个过程仅仅是那么几秒钟。中弹的时候,卡特里奥娜把装赎金的袋子丢在了脚边,被托比抢了过来。我顿时惊慌失措。当时你一个人留在船上,躺在婴儿车里。是我们计划把你留在那儿的。但是我知道,不能就这么撇下你,尤其是当时你母亲已经死了,我不能把你留给格兰特抚养。所以我们跑回了船上,我把你的婴儿车扔到了岸上,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现场。 唯一按照我们原计划发展的事情是我们摆脱了警方的追踪器。赎金是由现钞和钻石组成的,我们把现钞装进了另一个袋子,把原先的那个袋子扔进了海里,然后我把那袋钻石浸到海里。因为追踪器遇到水就失灵了。这个办法很灵,当我们沿着海岸到达迪萨特的过程中没有人跟踪我们。托比有一艘船在迪萨特已经停了好几天。迪萨特离案发地点只有几英里,因此警方的直升机还没有赶到,我们就已经抵达了迪萨特。我们躲在船里,能看到头顶的直升机在盘旋。等它飞过之后,托比把充气艇拖到了岸边。我们一直等到黎明才坐上充气艇,借着早晨的潮汐离开。说实话,有好几次我都想跑去警局自首,但是托比阻止了我,也救了我们一伙人。 几个星期之后我们才来到了意大利。我们在法国沿海通过自动取款机和赌场把那些钱洗干净,赎金的绝大部分都是原生态的钻石,我们一直带在身边。 到了意大利之后,托比就和我们分了手。充气艇留给了托比处理,我在卢卡城外的山区里租了一间屋子,住了几个月,考虑我将来要居住的地方。那段时间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我一直沉浸在失去卡特里奥娜的悲痛和悔恨之中。如果不是有你陪在身边,我早就支撑不住了。直到现在,我仍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弄到如此糟糕的地步。 我明白,你看我这一生,多半会觉得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那笔赎金让我们有钱买下克斯塔尔皮诺的那栋房子,剩下的那点钱我做了一点投资,投资的收入全都用来丰富我靠卖画讨来的生活。我的余生得以在一个美丽的地方度过,抚养我的儿子成人,自由地从事绘画创作,不用担心钱会花光。 你一定认为我的一生得偿所愿,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你母亲的遭遇。她的死把我生活中的光辉全都带走了。从那时起,你就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希望,这些年陪伴在你的身边对我来说是多么欣慰的一件事情啊!想到我无法看见你取得人生的成就让我痛心疾首。亚当,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我之所以这么喊你,是因为那是我和你母亲共同为你取的名字。 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去做,我要你去找你的外公。上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Google上查找了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爵士的资料。他的朋友管他叫布罗迪,他住在法夫郡的罗斯威尔城堡。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你的外婆,在卡特去世后的第二年自杀了。后来,他取了第二个老婆,生了一个叫亚历克的儿子。所以,你是个有家的孩子。你有外公,还有一个比你还小的舅舅呢!儿子,好好和他们相处,你有足够的时间来补偿失去的家庭生活,而且你已经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能对付你那蛮横的外公。 现在,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了。责怪我或者宽恕我,都由你自己决定。但是请你一定不要怀疑,你是带着爱来到这个世界的,你生命中的每一天都不曾缺少爱。 加布里尔把长信的最后一页纸放在了其他纸的上面。他又拿起第一页纸,重新读了一边。他发现马提亚已然回到了屋内。加布里尔感觉像是在读电影的剧本,他无法把这一切同自己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太荒唐了。他感觉自己失去了重心,就像一个屏住呼吸、飘荡在空中的卡通人物,随时准备跌落的样子。“厄休拉知道这一切吗?”他问,知道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但他还是想知道答案。 “知道一点。”马提亚重重地坐在加布里尔对面的位子上,手里拿着一瓶酒,“她不知道你的母亲是谁,丹尼尔的事情她也不全知情。她只知道他伪造了一次绑架案,以为他想永远陪在你们母子身边。但是她不知道那次交火事件。” 马提亚提及母亲之死时的那种轻描淡写让加布里尔很不舒服。托比也带了枪。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一直以为,这么多年来,生活在我身边的是一群带着过时的偏见想法的老嬉皮士。可没想到,你们是一群犯下命案逃亡在外的罪犯。”他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但是他得迂回曲折地提出,就像一条狗面对着一顿大餐,总要先从最边缘的吃起一样。托比也带了枪。 “你完全想错了,加布,我的孩子。”马提亚一边说,一边忙着点燃又一根大麻烟,“你应该把我们看作现代版的侠盗罗宾汉,我们是在劫富济贫呀。” “爸爸和你都过着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可是这种生活对于抗争资本主义又有什么好处呢?”加布里尔丝毫不掩饰语气和表情上的轻蔑之情,“如果外公能支持我母亲从事艺术创作的话,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不要跟我说你们的行为是出于多么高尚的目的,你们这么做完全是出于自私,而且想看看能不能让别人替你们付出代价。”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拒绝了对方递过来的大麻烟。他不想让那玩意儿影响自己还残留的那一点儿清醒的意识。 “得啦,加布,别这么快就评判我们。” “为什么?杰苏阿尔多不就是这样吗?爸爸让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评判他。我应该把他看成一个杀人犯呢,还是一个被他的画作所救赎的艺术家呢?又或者救赎他的是他给我的爱和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加布里尔找到最后一页信纸。“看,这是他亲手写的。‘责怪我还是宽恕我,全都由你决定。’他要我对你们的所作所为自己拿主意。”他愤怒得通体发热,脾气也难以自持。托比也带了枪。 “那么你就该原谅他。”马提亚说,“你怀疑我们的动机,但是我要告诉你,你爸爸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要和你们母子俩在一起。但是环境不允许他这么做。我们只是想把现实稍稍改变一下罢了,就这么简单,加布。” 马提亚傲慢的态度刺激了加布里尔。“那你们凭什么替我选择呢?” “你在说什么啊?” “你和丹尼尔,你们隐瞒了我的身世,选择了这个时间把实情告诉我。你们把我和家人分开,让我觉得除了丹尼尔、你还有厄休拉外,我没有一个亲人,你们剥夺了我在外公身边长大的权利。如果有我陪在身边的话,说不定外婆就不会死。” 马提亚喷出一团烟雾。“加布,一切都无法回到从前。你觉得在布罗迪·格兰特的身边长大会比你现在的生活好吗?”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如果你知道他是怎样对待卡特的话,也许就不会这样想了。”说完他站起身,又卷了一根大麻烟。 “我没有这种机会啊,不是吗?就因为你们两个替我做出的安排,让我没有机会发现这些事实。”加布里尔猛拍桌子说道,“好吧,我要把失去的全都弥补回来,我要回苏格兰。我要去找外公,和他相认。也许他像你们描述的那样是个蛮横的人,也许他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女儿好。从这东西看来……”他抖动着手里的信说道,“他说得大致不错,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我爸爸不是个模范市民,是吗?” 马提亚盯着加布里尔,“我不觉得回去是个好主意。” “为什么不是?是时候让我认识家人了,你不觉得吗?” “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马提亚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他们一定会问这二十几年来你去了哪里。这对我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好好想想吧,加布。谋杀和绑架可没有诉讼时效啊。他们一定会找到我的下落,下半辈子我就得在监狱里度过了。” 托比也带了枪。“我不会把与你有关的事情告诉他们的。”加布里尔带着蔑视的语气说,“你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我会处理好的。” 马提亚笑着说:“你是不知道你外公的为人啊。你觉得自己能对布罗迪·格兰特说不吗?他会翻出你的老底,把你这些年来的下落查得一清二楚,不把我找出来他绝不会罢休。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 “这是我的人生。”两人这会儿都提高了嗓门,一边是被愤怒点燃了的脾气,另一边是因为恐惧使酒精和毒品产生了成倍的作用。“既然他已经把我找回来了,哪里还会在意你呢?” “因为他不会放弃任何报仇的机会,这样他就能甩掉责任了。” “责任?什么责任?” “杀死卡特的责任!”说着,马提亚面部扭曲,一副惊恐的表情。显然,他预料到了这句话说出口之后的效果。 加布里尔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疯了吧,你是说我的外公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想他也是失手……” 加布里尔猛地蹿了起来,身后的椅子翻倒在地。“我不信——你骗我——你这种人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他语无伦次地咆哮着,“你带了枪,是你杀死我妈妈,不是吗?事实就是如此。不是我外公。是你,所以你不想让我回苏格兰,因为你最终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马提亚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加布里尔跟前,伸出双手。“你完全错了。加布,请听我的。” 加布里尔的脸上除了愤怒就是震惊。他顺手抄起桌上的刀,冲向马提亚,脑子里一片混乱,除了痛苦和气恼外,再没有别的情绪。这一举动的结果仿佛如事先精心计划好的一样。马提亚身子一缩,仰面向后倒去,t恤衫的前胸一点深红色的印迹迅速扩展成一大片鲜血。加布里尔站在一旁俯视着他,猛烈地抽泣着,根本没有帮他止血的意图。托比也带了枪。 马提亚抓住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跳越来越弱,心脏里的血液一点点地流干,再也无法向周身输血。原先起伏的胸口已然纹丝不动。加布里尔不知道马提亚是多久以后死去的,他只觉到得最后,自己双腿一软,跪坐在马提亚身边那摊已经凝固的血泊边缘。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失,最后走廊里传来的一阵脚步声和闲话声让他回过了神。麦克斯和卢卡大摇大摆地走进屋,显然还沉浸在演出的喜悦之中。看到眼前的血腥场面,两人惊得目瞪口呆。麦克斯骂了一句,卢卡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接着拉多和厄休拉走了进来,一见到马提亚躺在地上,厄休拉张大嘴巴,发出一声无比响亮的尖叫,跪倒在地上,向丈夫爬去。 “他杀了我妈妈。”加布里尔带着平静的语气冷冷说道。 厄休拉猛一转头瞪着他,咧嘴咆哮道:“是你杀了他?” “对不起。”加布里尔低声说,“他杀了我妈妈。” 厄休拉哭着说:“不,不,不会的。他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她缓慢地伸出一只手,指尖抚摸着马提亚的手。 “他带了枪,信上就是这么说的,丹尼尔留给了我一封信。” “我们他妈的该怎么办?”麦克斯尖着嗓子喊道,打破了现场恐怖的气氛,“我们不能报警。” “他说得对。”拉多说,“警察一定会盯上我们这几个人的,因为我们是非法移民,他一个画家的儿子倒是挺安全的。” 厄休拉张开手指,捂着脸,仿佛想把五官都撕开,身体剧烈地起伏,发出一阵干呕的声音。不久,她的身体仿佛回过了劲儿,慢慢地转过犹如抹了血色迷彩纹的脸,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扑向加布里尔。 麦克斯和卢卡挡在厄休拉和加布里尔之间。两人死死拽住双手在加布里尔眼前挥舞的厄休拉。怒不可遏的厄休拉朝地上啐了一口,“我们像爱儿子一样爱着你。”她一边号啕一边说,然后又用德语咒骂加布里尔。 “他杀了我妈妈。”加布里尔还是那句话,“你知道吗?” “他倒不如把你也杀了。”厄休拉嚷着。 “把她拉出去。”拉多喊道。 麦克斯和卢卡拉着厄休拉站起身,架到门口。“我不想再见到你。”随着一声尖叫,厄休拉被拖到了屋外。 拉多蹲在加布里尔身旁,“出什么事了,伙计?” “我爸爸留给我一封信。”加布里尔摇着头说,显然还没有从酒精和方才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我完了,对吗?他杀了我妈妈,但是要坐牢的人却是我。” “不,他妈的。厄休拉绝不会报警的,这不符合她的作风。”他搂着加布里尔,“而且,我们不能让她把我们都拖下水,我可不想被送回我来的地方去。马提亚已经死了,这是我们改变不了的事情。没必要为了他把事情弄得更糟。” “她不会就这么放过我的。”加布里尔凑到拉多近旁说,“她说的,你也听见了,她会报复我的。” “我们会照顾她的。”拉多说,“我们都很爱你,伙计。厄休拉到最后也会明白这一点的。” 加布里尔双手抱着头,让眼泪淌下来,“我该怎么办?”他号啕大哭。 等他情绪稍稍平复,拉多扶着他站了起来。“我不是个冷血的人,但是,我们头一件事就是要把马提亚的尸体处理掉。” “什么?” 拉多摊开双手,“没有尸体,就没有谋杀。即便我们阻止不了厄休拉去报警,没有尸体警察也奈何不了我们。” “你要我帮你埋了他吗?”加布里尔听上去有气无力,似乎此事已超出他的能力。 “埋了他?不,地下的尸体总会被发现。我们把尸体扛到田头,毛里奇奥养的猪会吃光它的。” 到了早上,加布里尔明白拉多说的没错。 2007年7月5日,周四,基安蒂的格里夫集市附近,瑟拉多利亚 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加布里尔感到贝尔·里奇蒙德仿佛一勺一勺地挖着他的内脏。失去父亲已经够让自己难受了,而丹尼尔的遗书和紧随其后发生的事给予加布里尔的打击更大。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仿佛是任人撕扯、丢弃的布条。 如果说那封信已经搅得加布里尔心神不宁,那么马提亚的死则更让他惶恐难安。他的父亲并不如他眼里的那样,父亲编造的那些谎话引发了一系列悲剧,但是加布里尔自己却是连一个说谎者都不如的杀人犯。他做出的举动恐怕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想到生活中有那么多的人和事都是虚幻的,他又怎么能对生活仍然抱有信心呢? 从小到大,他都认为母亲是一个叫凯瑟琳的艺术课老师,生产的时候过世了。因此,自加布里尔懂事以来,他就深深地带着一种负罪感。每当看到父亲郁郁寡欢的样子,他就会怪罪自己。现在看来,压在心头的这份罪恶感根本毫无来由。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的过去仿佛是一则离奇的故事,是用来保护丹尼尔和马提亚的,他们曾经犯下了耸人听闻的罪孽。为了他们自己,他被硬生生地从故土拔出来,投到了异乡的土壤里。又有谁能知道,假如是在苏格兰而非意大利长大,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他觉得自己仿佛一株来历不明的无根小草,在天地间飘来荡去。 被折磨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木偶似的始终被恐惧牵拽着,苦不堪言。一听到汽车的声音,他就像弹簧一样跳起来,躲到墙后,觉得一定是宪兵队在厄休拉的一再坚持下找上了门。他想隐藏自己的行踪,但他没有父亲那样的经历,而且他还怀疑,父亲自己也没有成功的经验。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在像一只病兽那样蛰伏了几个星期之后,加布里尔恢复了往日的状态。他慢慢地摸索到了一种使自己疏离罪恶感的方法。他安慰自己说,马提亚过了二十多年的太平日子,从没有为卡特里奥娜的死付出过一星半点的代价。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马提亚身上替所有的人——卡特里奥娜、丹尼尔以及他自己找些补偿罢了。从丹尼尔一直灌输给自己的道德观来看,这种想法也许并不完全令他心安理得,但是只有抱着这种信念,加布里尔才能继续生活下去,减轻心中的痛苦和罪恶感。 眼下还有一件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他要找到自己的家人,一直以来他都渴望自己属于一个庞大的家族。他要回到曾经离开的那个家,回到那一片拥有与他相同血脉的人所生活的土地。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内心尚未做好充分准备。在接受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爵士之前,他必须把所有的事情都考虑清楚。从父亲的遗书,马提亚的叙述和互联网这些仅有的资料来看,格兰特可不会善待他这个凑上门去攀亲的年轻人。他知道,自己必须鼓起所有的勇气,把事情说得合情合理,让自己再也不要去想那个可怕的夜晚。 看起来,他是办不到了。可恶的贝尔·里奇蒙德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追踪和调查,让加布里尔这几个星期来的唯一愿望被击碎了。贝尔知道自己的目标,加布里尔平时不太注意媒体上的事,即便如此他还是知道,已经摸到了线索的贝尔·里奇蒙德在锁定自己之前是不会罢手的。一旦让她把这个重磅故事写出来,那么自己打算与母亲那边的一家人团圆并开始新生活的计划就无法完成了。布罗迪·格兰特是不会认一个杀人犯为亲的,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不能再一次失去机会。这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 还好,在面对贝尔那长久的注视时,他表现得很镇定。他必须弄明白贝尔究竟掌握了哪些情况。“你觉得发生了什么事?”加布里尔问道,脸上带着轻蔑的表情,“或者,我该问,你打算告诉世人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猜是你杀了马提亚,我不知道你是蓄意的还是出于一时的激愤。但是,我说过了,事发当天有人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他没有向警方报案,只不过因为他并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假如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他的话……亚当,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哪,对吧?我找了你整整三天。我了解宪兵队的效率是出了名的低,所以恐怕他们还会耽搁几天才会找上你。我猜,这也够你利用这段时间寻求你外公的庇护。哦,我想起来了,他不是你外公,对吗?我是在胡编乱造。” “你根本证明不了什么。”加布里尔说。他把瓶中的酒全部倒入杯中,起身又从酒架上取了一瓶。他已然无路可走。刚刚经历了一场重大变故的他,又要被眼前这个多管闲事的婆娘偷走唯一能让他振作精神的希望。最棘手的是,贝尔居然用他自己刚才的方法逼得他哑口无言。 他回头用余光看着贝尔,她并没有看着他,只是一心想着要实现这次访问的效果。她心不在焉地说:“办法还是有的,我就知道许多。” 他给了她机会,她却拒绝了。他的过去已被腐蚀得无法得到救赎,眼下他只有期待未来。他不能让她剥夺了自己的未来。“我不觉得。”他一边说,一边来到她身后。 在那最后一刻,一种本能的反应刺激了贝尔的大脑,贝尔猛然转身,正好迎接扎向自己的那一刀。 柯科迪。 自打菲尔迈出了第一步后,事情的进展便势如破竹。宽衣解带、肌肤相亲。忽而菲尔在上,忽而凯伦在上。停下来歇息的时候,两人就并排躺着,痴痴地冲着彼此傻笑。 “我俩是怎么开始的呀?”凯伦咯咯笑着说。 “我们已经共事那么多年了。”菲尔回答,“至于说开始嘛,我早就为你着迷了。你知道吗,你的脑子就和你的身体一样棒。” 凯伦把一只手放在两人中间,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菲尔的小腹。“这一天我已经期待很久了。” “我也是,但是我真的不想因此而影响我俩工作上的关系。我们是一对好搭档,我不想破坏它。我们俩对工作的那份热爱也不允许我们这么做。而且,这也有悖警队的纪律。” “那么如今有什么不同吗?”凯伦说,心中忽然升起一阵空落落的感觉。 “邓弗姆林那边空出来一个督察的位置,有人私底下说我够资格去争取一下。” 凯伦一个翻转,用手肘撑着身体说:“你要离开悬案组吗?” 他叹气说:“我不得不去。我得向上爬,悬案组不可能再提拔一个督察。而且,这样我们俩也可以继续在一起。”他把脸一歪,露出焦虑的表情,“如果你想继续保持我们的关系的话,只能这样。” 凯伦知道菲尔喜欢调查悬案。可她同样知道,他有抱负。自从她获得提拔,从而挡住了菲尔的晋升之路后,她一直希望他能有机会升职。她没有预料到的是,在他的算盘中她也算作一枚珠子。“你的确应该去那里。”凯伦说,“最好在‘杏仁饼’开始像讨厌我那样讨厌你之前就调离。我会想念我俩在一起共事的那些日子的。” 他扭动身子靠近凯伦,用手心轻轻地擦着她的身体。“我会补偿你的。” 她的手继续往下。“那当然,而且还要好好地补偿。” 托斯卡纳,博斯克拉塔。 宪兵尼柯·盖洛用擦得锃亮的靴子踩灭烟头,身子一用力,离开了倚靠着的橄榄树。他顺手拍拍背脊和屁股,沿着博斯克拉塔橄榄树林旁的一条小路走去。 他感到颇不耐烦。从卡拉布利亚的老家跑了几百英里过来,住在仅比渔民的茅屋好一点的兵营里,接受的每项任务又办得一塌糊涂,每一天他都为自己选择了当宪兵而懊悔不已。鼓励他当宪兵的祖父说过,女人都喜欢穿制服的男人。可这些都是他那个年代的事情了,眼下的风气完全掉了个儿。他认识的女人无一例外都是女性主义者,环保主义者,或者无政府主义者。对于这些女人而言,他身上的制服会激起完全不同的感觉。 在他看来,博斯克拉塔是又一个厌恶社会的嬉皮士聚居的社区。他敢肯定,那里的人不交税,也敢肯定那个在托蒂别墅里杀人的凶犯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在这里执行夜间巡逻完全是浪费时间,如果想掩盖行迹的话,凶犯能有几个月的时间。到现在尼科依然相信,住在博斯克拉塔的任何人都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那幢废弃的别墅。他位于南部地区的家乡就是这种情况。 他决心再绕着橄榄树林走一圈,然后就回到巡逻车上,尽情享受他特意为自己准备的浓咖啡。能让他保持清醒的只有三样东西:咖啡、香烟、口香糖。等走到托蒂别墅时,他可以抽根烟。 火柴擦亮的声音刚消失,盖洛就听到夜空中传来另一个响声。离山脚这么远的地方,除了蟋蟀、夜间出没的鸟类和偶尔几声狗吠外,四下一片寂静。可是眼下,山间的寂静却被沿着陡峭的土路来到博斯克拉塔的汽车引擎声打破了。奇怪的是,盖洛并没有看到理应随着引擎声而来的明亮灯光,只是隐约看见林中透出暗淡的白光,似乎车子只开了侧灯。照他的推测,只有一种可能:司机并不想旁人注意到自己的行踪。 盖洛沮丧地看看手中的香烟。他本已决定就此结束今晚的巡逻,可转念又不想浪费眼前的机会。于是,他把烟夹入指间,走近别墅,准备拦截意图进入犯罪现场的人。 不久,盖洛意识到自己判断错了。车子的目的地并非博斯克拉塔和托蒂别墅,车灯在橄榄树林的另一端猛然朝右一打。盖洛骂了一句,吸上最后一口,沿着林子一侧飞快地悄然跟了上去。 他看清那是一辆掀背小轿车。车子停在树林尽头,正好位于托蒂别墅与那个养猪户的大片农场交界的地方。那个养猪老头是叫毛里奇奥,对吧?应该八九不离十吧。盖洛从二十米开外的地方蹑手蹑脚地慢慢靠近。 驾驶座一侧的那扇门一打开,车内的灯也随即亮起。盖洛看见一个穿着深色套头衫、戴着棒球帽的高个男子从车上下来,掀起车后盖。看这样子他正拉拽一团卷起来的地毯或类似的东西。他俯下身子,用肩膀顶起那团物体的重量。他直起身子,略微有些踉跄地朝着猪圈的铁丝围栏走去。盖洛忽然心头一紧,意识到事情一定很严重。这个家伙要拿一具尸体去喂猪。人人都知道,猪是什么都吃的。而那东西毫无疑问就是一具尸体。 他取出手电筒,打开开关。“警察,别动!”他用最夸张的语调喊道。那个人脚底一个趔趄,绊了一下,身子朝前一冲,肩上的包袱横在围栏上。他迅速回过神,转身拔腿就跑,在盖洛追上前几秒钻进车里,发动了引擎。盖洛刚扑到引擎罩上,车子就开始倒退。盖洛死命抓住引擎盖,但是车速越来越快,而且还一路颠簸,最后盖洛只得纵身跳车,姿势颇为难看,眼巴巴地看着那车隐没于夜色之中。 “哦,天哪。”他一边呻吟,一边翻转身体,拿起对讲机,“控制中心,我是盖洛,托蒂别墅请求支援。” “收到。盖洛,请报上案情密码。” “控制中心,我不知道这种事情的密码。但是有人在此地的猪圈里弃尸。” 2007年7月6日,周五,柯科迪 电话仅响了第一下,还未睡熟的凯伦就被吵醒了。晕晕乎乎、慌慌张张的她摸索着电话,耳朵里突然响起身旁传来的一句嘀咕声“电话”,让她心中一惊,菲尔还没走。他不是完了事就一走了之,他还在自己身边。凯伦抓起电话,强打着精神,张开眼皮。钟面显示时间为05:47。她是悬案组的警察,按道理是不会在这个点接到电话的。“佩莉督察。”她含糊说道。 “早安,佩莉督察。”一个响亮得让凯伦觉得讨厌的声音说道,“我是调度中心的琳达。我刚刚接到锡耶纳一个叫迪斯特凡诺的宪兵队长打来的电话。我本来不打算喊你的,但对方说事情紧急。” “没事,琳达。”凯伦一边说,一边离开菲尔,醒了醒脑子。一桩发生在三个月前的谋杀案会有什么非要在六点不到的钟点打电话来的紧急情况?“火速出警?” “没必要火速,督察。对方说已经发给你一张照片,让你辨认一下上面的人。事情紧急。他连说了三遍,因此我想他真的是火急火燎的。” “我来处理。谢谢,琳达。”她刚放下电话,菲尔同样火急火燎地一把将她拉到身旁。 她扭动身躯,想挣脱对方的怀抱。“我必须起床。”她抗议说。 “我也是。”他把嘴贴到凯伦嘴上,开始亲吻她。 凯伦挣脱开,喘着气说:“你能不能快一点?” 菲尔笑着说:“我还以为女人不喜欢速战速决呢。” “如果你真的要回去当一线警察,最好还是学学速战速决。”说着,她把他搂进了怀里。 带着一丝歉疚感的凯伦登录了邮箱。迪斯特凡诺说过的那封邮件是她收件箱里最新的邮件。她点开邮件,趁着附件下载的当儿阅读正文内容。 有人想把一具尸体丢弃在毛里奇奥·罗西的猪圈里。也许那儿就是另一名遇害者去过的地方。附件中是脸部的一张照片。你认得出是谁吗? 天哪,这种做法都想得出来啊。她早就听说,除了皮带的搭扣之外,猪能把掉进猪圈里的东西全都吃掉,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居然有人想出喂猪这种弃尸方法。 紧接着,她的脑子闪过一个更叫人恶心的想法:猪把遇害者吃了,然后人肉就变成了猪肉,然后猪被做成萨拉米香肠。最后这就等于是人吃人。而且,即便事情被揭发出来,毛里奇奥·罗西的生意也不会受到影响。 凯伦迟疑了一下,不明白为什么迪斯特凡诺以为她能认出遇害者。会是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吗?在最后一刻,与外公团聚的机会被硬生生地夺走了。或者会是那个神秘失踪的马提亚,也就是托比·英格利斯吗?焦虑的凯伦觉得口渴,但她还是忍住继续查看附件。 电脑上是一张僵死的人脸,一丝生气都没有,但是面目却清楚得很。前一天,凯伦还盘问过贝尔·里奇蒙德。 现在,她却已经死了。 佛罗伦萨,米兰的A1公路。 加布里尔认定,不需要丢弃贝尔的车,眼下无此必要。他被突然出现的那个疯狂警察的举动吓得六神无主,但那警察没有看清车子的牌照。没有人会把一辆英国记者的车子同发生在博斯克拉塔山区的事情联系起来。撇清自己和托斯卡纳的关系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把自己过去的种种往事全部丢弃在托斯卡纳。和那里彻底决裂,昂首挺胸地迎接未来的新生活。 事情想起来有点可怕,但是加布里尔除掉了尸体身上的衣服,想让猪吃起来更容易一些,万一尸体在短时间内被发现,也好让它不那么容易就被认出来。结果,这个决定是明智的。当那个疯狂的警察忽然冒出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够糟了。所以,假如尸体身上留下能让警方快速辨认出尸体身份的任何物件的话,情况就更糟了。 照此看来,这辆车眼下很安全。他把车停在苏黎世机场的长期停车场里,搭上一架飞机。因为丹尼尔一直认为英国除了痛苦和鬼魂外别无他物,所以加布里尔从来都没有到过那里,因此也就不了解那里的安保措施。安检员觉得没必要多看他本人和他的英国护照一眼。 加布里尔希望自己没有杀死贝尔,他并不是一台冷血的杀人机器,但是他已经失去了一次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知道失去的滋味如何,所以不能允许同样的事情再一次发生。即便是老鼠,在被逼到墙角时也会奋起反击,加布里尔当然比老鼠强得多。贝尔已经把他逼到无路可退了,和马提亚一样,贝尔太咄咄逼人了。好吧,事实上两者的情况还是有所不同的。马提亚那一次,加布里尔是失去了理智。得知自己从小便一心爱戴的人居然成了杀死母亲的凶手,他的头脑里被冲开了一个使理智溃堤的口子,他甚至还未意识到自己手上握着尖刀时,就已经出手捅了对方。 至于贝尔,加布里尔当时完全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是他完全是出于自卫。就在他要同外公取得联系的时候,贝尔冒失地闯了进来,加以威胁。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贝尔将马提亚之死与他的关系一层一层地剥开,摊在他面前。他想一清二白地与外公认亲,不愿意让一个多管闲事的记者掺和进来搅了局。 他一直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内心里自己已经产生了内疚感,这也就足够了,至少说明本质上他还是个好人,只不过被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件冲昏了头脑。这不能说明他是个恶人。他用尽各种办法让自己相信这一点。 他正踏上崭新的生活之旅。用不了多久,加布里尔·波蒂厄斯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将会安然地生活在他那位有钱有权的外公的庇护之下。 今后还有的是时间让他忏悔。 罗斯威尔城堡。 苏珊·查尔斯顿讨厌警察不请自来。从凯伦出现在城堡区入口处一直到她来到门口,苏珊——格兰特爵士的这位得力助手都难掩脸上的轻慢之色。“我们没请你来啊。”这就是见面时苏珊扔给对方的第一句话。 “他在哪儿?”凯伦横冲直撞,逼得苏珊快速朝后退了几步。 “如果你是在说布罗德里克爵士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他现在没空。” 凯伦故意做了个看表的姿势,“现在是七点二十分,我肯定爵士还在用早餐。你是想带我去见他呢,还是我亲自去找他?” “太无礼了。”苏珊说,“助理局长李斯知道你来这里吗,这么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想他很快就会知道。”凯伦一边朝会客厅走去,一边回头说道。她打开第一个房间的门:衣帽间;又打开第二扇房门:办公室。 “住手。”苏珊厉声说道,“你没这权力,督察。”下一扇门:一间小客厅。凯伦听见身后苏珊的小跑声。“好吧。”苏珊追上凯伦说道。她抢到凯伦身前,张开双臂,以为自己能挡住凯伦的去路。“我带你去见他。” 凯伦随苏珊来到城堡的后部。苏珊打开一间明亮的俯瞰树林和湖泊的早餐室,凯伦不懂得欣赏美景和餐具柜里的考究器皿。她最感兴趣的是坐在餐桌前的那对夫妇和坐在夫妇之间的儿子。格兰特站起身,绷着脸看着凯伦,“什么事?” “该让格兰特太太送亚历克上学去了。”凯伦说道,她意识到这样说话很不妥,但是也顾不上自己此刻的唐突相了。 “你怎么敢闯到我家里来指手画脚。”格兰特下意识地抬高嗓门说道。 “我不是在指手画脚,爵士。但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该让小孩子听见。”凯伦迎着对方恼怒的目光寸步不让地说道。 格兰特为难地扫了妻子和儿子一眼。“那么,还是我俩挪地方吧,督察。”说着朝门口走去,“苏珊,送点咖啡到我的办公室。” 凯伦费劲地跟在爵士的流星大步之后,来到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屋里只一张玻璃书桌,上面放了一本巨大的笔记本和一台薄薄的手提电脑,书桌后面是一把设计精致的多功能办公椅,靠着一面墙摆着一排档案柜。相对的另一堵墙的墙根摆着一对椅子,轻巧简便的设计凯伦在巴塞罗那旅游时就曾见过。 格兰特像个耍小脾气的孩子一样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你到底是干吗来了?” 凯伦把小背包扔在地上,身体靠着档案柜,双手交叠在胸前。她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套装。那是在爱丁堡的霍布斯商店买的。她觉得自己眼下控制着局面,去他娘的什么爵士吧。“她死了。”凯伦言简意赅地说。 格兰特脖子一伸。“谁死了?”听上去他很恼火。 “贝尔·里奇蒙德。你能告诉我她在追查什么吗?” 他无动于衷地略微耸耸肩,“我不知道。她是个自由撰稿记者,不是我的下属。” “她在替你干活。” 他冲对方摆摆手,一副否认的样子。“我只是请她在这起悬案调查出现情况时做我的新闻联络人。”他嘴巴一歪说道,“但是现在恐怕不行了。” “她就是在替你干活。”凯伦又说了一遍,“她干的可不只是新闻联络的活儿。她不是公关人员,而是一名调查记者,这正是她替你卖命的原因。她在调查某些事情。”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来这些话的,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等我找西蒙·李斯局长好好谈谈之后,你就不敢再这么胡言乱语了。” “你尽管去找他吧,我很乐意告诉局长大人贝尔·里奇蒙德坐着你的私人飞机去了意大利,还在佛罗伦萨机场坐上了你们公司的车。同样,我也乐意让他知道,意大利的警察曾试图阻止有人将她的尸体送去喂猪。”凯伦站直了身,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握拳撑在桌子上。“我可不像你想的那样好欺负。”她针锋相对地回敬着爵士的话。 还没等爵士想好如何回答,一位身穿黑裙的女士托着一个咖啡盘走了进来。她有些茫然地四处看看。“放桌上。”格兰特说。凯伦觉得自己没有喝咖啡的份儿。 凯伦等侍女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后说道:“你最好还是告诉我贝尔为什么会出现在意大利,这很可能就是她遇害的原因。” 格兰特一昂头,扬起下巴,“就我所知,督察,法夫郡警方的执法权还没延伸到意大利吧。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你可以走了。” 凯伦大声笑道,“你可不是第一个赶我走的大人物呐,布罗迪。告诉你吧,我是应意大利警方的要求跑到你这儿来的。” “如果意大利警方想找我谈话,大可以亲自找上门来。直来直去的不行吗,何必如此拐弯抹角。我的行事风格就是如此。而且,如果这是正式的调查,那么你还缺一个做旁证的小警员,还需要做笔录。苏格兰的法律我很熟悉,督察。现在,请你离开吧。” “别担心,我这就走,但是意大利警方并不需要那些繁文缛节。顺便和你说几句闲话吧,如果我是你妻子的话,一定会因这么多女人为你而丧生感到大为不快的。你的女儿,你的前妻,现在又加上你雇来的记者。” 爵士咧着嘴说道:“你竟敢!” 尽管凯伦态度坚决,但格兰特的言行仍然让她有三分忌惮。她拿起地上的背包,取出赎金交易地点的比例图。“我有什么不敢。”她一边说一边把地图摊在格兰特的书桌上,“你觉得自己有钱有势就能买到一切,你觉得可以像葬送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那样把真相也埋藏起来。唉,爵士,我来这儿就是要证明你完全想错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格兰特咬牙切齿地说。 “所有的人都认为事情是这样的。”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着地图,“卡特从你前妻手里拿过装赎金的包,绑匪开了一枪,击中了卡特的背部,将她打死。警方也开了一枪,但是不着边际。”她抬起头看看布罗迪。对方的脸上除了愤怒,没有任何别的表情。凯伦希望自己的表述能起到作用。“然而事情的真相却是:卡特从你前妻那里取过包裹,转身准备交给绑匪。你掏出枪挥舞着,绑匪将灯光熄灭,周围顿时一片漆黑。然后你开了枪。”她直直地看着布罗迪的眼睛,“是你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这完全是你的幻想。”格兰特不屑一顾地说。 “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否认真相,但这就是事实。吉米·劳森随时都可以作证。” 格兰特猛地一拍桌子。“就是那个杀人犯吗?有谁会相信他的话?”他颤抖着双唇,轻蔑地笑着说。 “还有别人知道你当晚带了枪,他们如今已经退休了,你的地位已经无法影响到他们了。也许你可以关照西蒙·李斯让我闭嘴,但是盖子已经打开了,真相再也捂不住了。在贝尔·里奇蒙德的谋杀案上你与我们合作,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 “滚出我家。”格兰特说,“下次你再来的时候,最好先申请搜查令。” 凯伦淡淡地一笑,“一定会。”她还有许多杀手锏没有用,但眼下还不是时候。米克·普兰蒂斯和加布里尔·波蒂厄斯这两张牌可以稍后再打。“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的,只要我不罢休就不会了结。” 加布里尔·波蒂厄斯进入英国没有遇到什么阻碍,爱丁堡机场的移民官员刷了他的护照,将照片和他本人进行了比较,点了一下头让他通过了。要租车他还得使用原先的身份。他很难在这种过去与将来的冲突中找到平衡,他想完全抛弃加布里尔·波蒂厄斯的身份和之前所做的一切。他想清清白白地开始新的生活。他想在情感、心理和现实上摆脱与过去的任何联系,不想让意大利警方有任何盘问他的机会。 求你了,上帝,让外公顺顺利利地接受自己吧,不要追问过去。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没有夸大父亲的那封信带给他的无比痛苦和巨大震惊。 他在一座加油站停车问了去往罗斯威尔城堡的路,抵达城堡那座气势宏伟的大门时才刚过九点。他把车停在路边,走了下来,迎着探头咧嘴笑笑。对讲机中问他姓名和来访目的时,他说道:“我是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正是为了这个身份才来到此地。” 他在门口足足等了五分钟大门才缓缓打开。起初,这让他有些气恼。因为焦虑的情绪已经到了顶点。然后他才想到,如果门里有需要严密保卫的事物,如此级别的安保一点都不为过。所以他等着,然后开着车来到两道大门的中间地带。他接受了安全检查,对于保安要求检查车子、背包和旅行手提箱的要求他没有任何异议。但他最后通过内门时,终于第一次看到了这么多年来失去的东西,只觉得呼吸突然加速。 他放慢车速,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一全新的开始他已渴望了许久,再不会有什么变故了。他把车停在正门前的石子路上,慢慢地走下车,彻底地伸了个懒腰。在车里蜷缩身子太久啦,他挺了挺肩膀,直了直脊梁骨,朝正门走去。走近时,门缓缓地打开了。一个身穿花呢短裙和羊毛套衫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禁不住用手捂着嘴巴,倒抽一口气说道:“哦,我的天哪!” 加布里尔露出最灿烂的笑容说道:“你好,我是亚当。”说着伸出一只手。第一眼见到这个女人,加布里尔就知道在这个屋子里所应尊奉的礼仪。 “是。”那个女人说。训练有素的她立刻平复情绪,牢牢握住对方的手,“我叫苏珊·查尔斯顿。是你外……我是说,我是布罗德里克爵士的私人助理。这是我碰到的最令人震惊的事情。惊讶,犹如晴天霹雳。”说着她发出一连串笑声,“听我说,我平常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唉,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我理解,连我自己都感到震惊不已。”他缓缓地松开手说,“我外公在家吗?” “请进吧。”她关上门,领着他走过一段厅堂。 由于父亲是画家的缘故,他在意大利时也曾去过一些富豪人家,但是罗斯威尔城堡完全是另一派气象。两边的石墙和朴素的装饰让整个屋子显得冷冰冰、空荡荡的,但又丝毫不减损给人的整体印象。“这屋子真漂亮。”他说,“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房子。” “你住在哪儿?”两人转入一段长长的走廊时,苏珊问道。 “我在意大利长大。但是我想回到祖辈生活的地方。” 苏珊在一扇厚重的镶钉栎木门前停下脚步。她敲敲门走了进去,招呼亚当跟上。房间四壁堆满了书,如同一个隐秘的藏身之所。亚当并没有留意整个房间的陈设,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站在窗前的一位白发老者身上。老者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脸上挂着冷漠的表情。 “您好,爵士。”亚当说。令他惊讶的是,自己竟连说话都感到困难。一阵难以名状的感情在心头突然升起,他努力压抑着眼中的泪水。 老者的神情在他眼前舒展开来,一种介于笑容和伤心之间的表情在他脸上展开。他向前迈出几步,停在亚当面前。“你好。”他哽咽着说道。他看着亚当身后的苏珊,挥挥手让她离开房间。 两个男人就这样“贪婪”地打量着对方。最后还是亚当清了清嗓子首先开口,“爵士,我知道你以前也碰到过自称是卡特里奥娜儿子的人。我只想告诉你,我并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任何东西,我也很乐意接受测试,DNA或者别的任何你认为有必要的测试。直到我父亲在三个月前去世时,我才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三个月来,我反复斟酌是不是该和你联系。最后,我还是来了。”他从暗袋中取出丹尼尔的遗书,“这是父亲留给我的那封信。”一边说,一边递了过去,格兰特接过那皱巴巴的信纸,“你读着,我在外面等。” “不必了。”格兰特生硬地说,“你坐在这儿,这样我能看到你。”他指了指两把相对而放的椅子,坐下后读了起来。有好几次,他抬起目光,仔细地瞧着亚当,努力让自己保持从容、镇定。甚至有一度,他抬手捂住嘴巴,手指还不停地颤抖。读完了信,他又痴痴地看着亚当,说:“如果你是冒名顶替的话,那也太像了。” “我还有这个。”亚当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里,卡特里奥娜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双手交叠在鼓起的肚子上方。米克站在背后,头靠着她的肩膀,一只手搭在她的肚子上。两人的脸上都绽放出笑容。“这是我的爸爸和妈妈。” 这时,格兰特再也无法抑制泪水。他朝外孙伸出双臂。眼睛早就湿润的亚当站了起来,接受了对方的拥抱。 这一刻感觉长久得很,又短暂得很。最后两人分开,各自擦着眼泪。“你很像五十年前的我。”格兰特语重心长地说。 “你还是做个DNA测试吧。”亚当说,“如今,外面的坏人很多。” 格兰特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不认为坏人都在外面。”他脸带阴郁地说道,“贝尔·里奇蒙德是替我干活的。” 亚当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但是从外公的表情可以看出,自己的伪装并不成功。“她来找过我。”亚当说,“但是她没告诉我你是她老板。” 格兰特浅浅一笑,“也不能说我就是她的老板,但我的确雇了她帮我干活。她干得相当出色,所以才被人灭了口。” 亚当摇头说道:“不可能,我昨天还见过她。” “事实就是这样。刚刚警察来过了,显然那个凶手想把她扔到别墅旁边的猪圈里喂猪,那幢别墅就是马提亚一直待到你父亲去世时的地方。”格兰特绷着脸说道,“警方还在那里调查另一起谋杀案,案子发生在马提亚和他的剧团失踪的那一天前后。” 亚当眉毛一扬,“这就怪了,还有谁死了呢?” “警方还不清楚。那个剧团一下子就人间蒸发了。贝尔本打算追查他们的下落,但是现在她永远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她是个出色的记者,很善于捕捉线索。” “看起来是这样。” “那么马提亚去哪儿了?”格兰特问。 “我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爸爸的葬礼上。我回到了那幢别墅,他把那封信给了我。当意识到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时,我感到很沮丧。我既生气又伤心,他和爸爸两个人居然串通起来,这些年一直不让我和你们有接触的机会。我离开的时候告诉他,我再也不想见到他。我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离开了博斯克拉塔。”他略微耸耸肩,“他们一定是闹矛盾了。我知道剧团的其他人一直有意见,因为马提亚总是拿大头的钱。事情一定是闹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然后有人被杀了。”他摇了摇头,“太糟了。” “那么贝尔呢?你觉得她为什么会死?” 来到这儿的一路上,亚当一直在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犹豫了片刻,仿佛是在思考所有可能性。“如果贝尔在博斯克拉塔到处打听的话,这个消息可能传到了凶手耳朵里。我知道剧团里有人同当地的姑娘有来往。也许是那位姑娘告了密,剧团里的人就跟踪了贝尔。如果他们发现贝尔要来找我的话,他们会认为贝尔挖得太深了,想要阻止她。我不知道,我猜不出这些人的想法。” 格兰特恢复了与亚当初刻见面时那种深不可测的表情。“你说的很有理。”他说,“一定有人说你长得和你爸爸很像。”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了一会儿。“关于DNA测试你说得很对,我们还是得尽快做做鉴定。同时,我觉得你该和我们住在一起,让我们从现在开始了解你。”他的笑容似喜似忧,“外面的人一定会对你很感兴趣,亚当。这一点我们必须有所准备,我们不必每件事都老老实实地告诉外界,我一直相信隐私很重要。” 当外公说出贝尔其实是他那边的人的时候,亚当觉得形势真的很紧张,外公的问题比自己预料的要难回答许多。但是现在,他知道双方都已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决定。 此刻,亚当第一次走进自己家门时所带来的那份紧迫感正在消失。 2007年7月13日,周五,格伦罗西斯 传唤凯伦到“杏仁饼”办公室的最后“通牒”并不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自从苏珊·查尔斯顿发来邮件,通知她那个叫亚当的流浪孩子已经回家之后,凯伦一直没有改变自己对案件的看法。她迫切地想要同布罗迪·格兰特和作为杀人疑凶的他外孙进行谈话,当然在她还没来得及把案情向李斯做汇报之前,就已经得到警告。 她知道,如果把格兰特爵士多年前在海滩上的举动揭发出来,会给自己带来极其不利的结果。意料之中的是,格兰特先发制人,指责她在案件中的关键人物纷纷死去的时候还迫不及待地寻找替罪羊。凯伦不得不接受“杏仁饼”对她进行的关于警队与公众搞好关系的重要性教育。 “杏仁饼”提醒凯伦说,她曾经在不追究嫌犯罪责的情况下解决了三桩悬案。她曾经让悬案组声名鹊起,如果在这件案子中把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的名声搞臭,对整个悬案组的声誉会有负面影响。 当她指出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可能牵扯两起谋杀案时,“杏仁饼”怒气冲冲地警告她别再管这件与她毫无关系的案子。 几个星期以来,迪斯特凡诺通过电话和电子邮件定期与凯伦保持联系。据他说,贝尔的尸体上有充足的DNA样本可以提取。住在博斯克拉塔的一个少年曾指明,托蒂别墅凶杀案前一晚,与马提亚在一起的人就是加布里尔,也就是亚当。他们发现格里夫集市附近的一座屋子里住着一个符合目击者描述的男子,他们还发现屋子里的DNA与贝尔尸体上提取的DNA吻合。眼下,他们只需要从这个曾经叫做加布里尔·波蒂厄斯的人身上取得DNA样本,就可以正式向检察官提起诉讼了。凯伦帮得上忙吗? 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杏仁饼”最后还是来找她了。理清了思路的凯伦没有敲门就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这一次,倒轮到她大吃一惊了。坐在书桌一边,侧身对着“杏仁饼”,正对访客椅的是布罗迪·格兰特爵士。看到神情尴尬的凯伦,爵士笑笑。5月13日,来得还真是时候。 未等“杏仁饼”招呼,凯伦就自行坐下。“你找我,长官。”她没有搭理格兰特。 “凯伦,布罗德里克爵士特意把他外孙关于最近发生在意大利的一些事情的证词给送来了。他认为,由这份证词出发来展开调查最为合理,我也同意。”他一边说,一边冲着凯伦晃了晃手中的几页纸。 凯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长官,一个简单的DNA鉴定才是展开调查的基础。” 格兰特凑上来说道:“我觉得你只要读读这份证词就会理解,做DNA测试完全是浪费时间和资源。没必要对一个目击者做DNA测试,他不是嫌犯。不管意大利警方要找的嫌犯是何人,反正肯定不是我外孙。” “但是……” “还有一件事,督察。我的外孙和我都不会向媒体透露过去二十二年来他的行踪。当然,我们会公开我俩失散多年后的这次重逢,但是不会有任何细节。我希望你和你的警队尊重我们的意见。一旦有任何消息透露给了公众,我保准会揪出那个泄密的人,并让他对此负责。” “消息只限于这间办公室里的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杏仁饼”说,“对吧,凯伦?” “当然,长官。”凯伦回答。不会有泄密,不会给即将被提拔的菲尔和她自己的警队抹黑。 李斯又冲着她摆摆手中的那几页纸。“你可以走了,凯伦。把这个转交给你在意大利的同行,然后就可以结案了。”说完他转过脸对着格兰特殷勤地笑笑,“我很高兴这案子就这样完满地解决了。” “我也很高兴。”格兰特说,“可惜这一次我俩的意见又不一致了,督察。” “没错,由你决定吧,爵士。”凯伦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你很会保护自己,还有你的外孙。如果亚当再出什么事的话,那就太惨了。” 凯伦悻悻地走出房间。她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随时准备发作。可是菲尔不在办公桌前,所以没有人可以让她发泄。“妈的,妈的,妈的。”她小声骂道,“砰”地关上房间的门。正在这时,电话响了。她没有理睬,但是“薄荷糖”把头凑到窗口张望着,“一个叫吉布森的女人找你。” “接过来吧。”凯伦叹气说,“你好,米莎。找我什么事?” “我想知道案子有线索吗。几个礼拜之前,你们的一位警长告诉我,说我爸爸今年早些时候去世了,想找他的孩子来做DNA测试。但之后你们警方就再没有找过我们了。” 该死,该死,该死。“看上去指望不上了。”凯伦说,“你说的那个人拒绝提供DNA样本。” “你什么意思,拒绝?难道他不知道一个孩子的生命正危在旦夕吗?” 凯伦听得出电话那头激动的情绪。“我想他更在乎自己的清白无辜。” “你是说他是个罪犯?我不在乎这个。他不明白吗?我不会把他的DNA样本交给任何人。我们可以私底下做测试。” “我会把你的要求告知对方的。”凯伦不耐烦地说。 “你们不能让我直接联系他吗?我求你了。我的儿子生命垂危。每过一个礼拜,他生的希望就减少一分。” “我明白。但我爱莫能助,抱歉。我保证会转达你的要求。” 似乎是觉察到了凯伦沮丧的心情,米莎改变了口气,“对不起。我很感谢你们所做的努力,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打完电话后,凯伦呆呆地出神。她无法想象,格兰特出于情感上的自私,居然包庇一个杀人犯。当然,既然这么多年来他都极力掩饰自己才是杀死女儿的元凶这个事实,那么现在的这种表现也就不足为奇了。一定还有绕过这一障碍的办法。几个星期以来,她和菲尔一直在考虑还有没有别的突破口,以至于这件案子已在她的大脑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他们曾考虑跟踪亚当,搜集他在公共场合扔下的可乐罐和水瓶。也考虑过从罗斯威尔城堡排放出来的垃圾中提取与意大利警方找到的DNA相吻合的样本。但是,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些做法恐怕到最后只能是徒劳无果。 凯伦后仰靠在椅背上,回顾着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米莎·吉布森怀着热切的希望,愿意为了儿子做任何事情,就像布罗迪·格兰特为了找回外孙甘愿付出一切那样。这就是长辈对孩子的爱啊……后来,倏忽之间,事情就进展到了眼前这一步。 翘起椅子的凯伦在差一点就要向后摔倒在地时,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抓起电话。她按下利弗·王尔德的号码,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敲打着。当利弗接听电话时,凯伦飞快地说道,“听我说,我想到了。如果有同父异母的姐姐的DNA样本,你们也可以进行DNA比对,是吗?” “是的。虽然比对的效果不如同胞那样好,但是彼此间的关系还是可以体现的。” “如果你手头有DNA样本,同时又有与这个样本有某种关系的样本,而且你知道这个人是样本的同父异母的姐姐,那么你能以此为由申请从那个同父异母的样本身上提取DNA样本吗?” 利弗有点犹豫,嗯了几声。“可以申请。”她说,“这样的证据就足够了。” 凯伦深吸了一口气,“你还记得为了与山洞中的那具尸体进行比对,我们拿到了米莎·吉布森的DNA样本吗?” “记得。”利弗谨慎地说。 “样本你还留着吗?” “这个案子还没有了结吗?” “如果我说没有,你这边能做什么?” “如果尚未结案,从法律上来说,我仍然有权利保留DNA样本。如果已经结案,那么样本就应该被销毁了。” “还没有结案。”凯伦忙说。事实上,因为在安迪·克尔遇害的这件案子中,唯一对米克·普兰蒂斯不利的证据是间接性的推测。当然这足以了结这件案子。但是凯伦并没有这样做,所以案子在程序上还没有了结。 “那么,DNA样本我还保留着。” “我需要你尽快用电子邮件发我一份。”凯伦一边说,一边挥了一下拳头。她离开座位,情不自禁地在办公室里跳了一小段舞。 十五分钟后,凯伦将米莎·吉布森的DNA样本的拷贝用电子邮件发给了锡耶纳的迪斯特凡诺,并附言:请你方DNA专家用此样本进行比对。我相信此人是那个叫加布里尔·波蒂厄斯同父异母的姐姐。有消息请通知我。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于凯伦如同煎熬一般。临近下班时间,意大利那边依然没有回音。回到家,凯伦没有让电脑闲着。每过十分钟她都要查看一遍邮箱。“信又不会跑掉。”菲尔坐在沙发上取笑她。 “是,不会。如果我不做这事,你就要做。你和我一样想把格兰特的外孙揪出来。” “被你看穿了,头儿。” 刚过九点,期待中的迪斯特凡诺的回复出现在了收件箱里。屏住呼吸的凯伦点开邮件,乍看之下,她简直不敢相信。“没有血亲关系?”她说,“没有他妈的血亲关系?怎么可能?我敢肯定……” 她一屁股倒在沙发上,让菲尔紧紧搂着自己。“我也不敢相信。”菲尔说,“我们都肯定亚当就是凶手。”他翻看着凯伦带回家的那份索然无味的证词,“也许他没撒谎,尽管听起来很诡异。” “不可能。”她说,“难道是那些剧团里的人跟着贝尔在意大利随处乱转吗?《史酷比》中都没有这样荒唐的剧情啊。”她扫兴地蜷起身体,用头顶着菲尔的下巴。突然,她又想到了什么,身子猛地一抖,差点让菲尔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菲尔一边痛苦地嚷嚷,凯伦一边重复说:“知子莫若父啊。” “什么?”菲尔说。 “如果弗格斯说得没错呢?” “凯伦,你在说什么啊?” “每个人都认为亚当是弗格斯的儿子,弗格斯本人也这么想。弗格斯和卡特是发生了关系。也许卡特当时正和米克吵架,也许那个周六,卡特觉得很孤单,因为米克陪伴的是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而非卡特。无论是何原因,卡特和弗格斯发生了关系。”凯伦跪在沙发上手舞足蹈,激动得像个孩子。“如果这些年来米克都想错了呢?万一弗格斯真的是亚当的爸爸呢?” 菲尔抓着她的肩膀,在她额头响亮地吻了一下,“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最爱你那聪明的脑瓜子。” “不,你当时说的是性感。那不是一回事儿。”凯伦一边说,一边把头凑到菲尔的下巴上,反复厮磨着。 “随便吧。你太聪明了,让我兴奋起来了。” “你觉得现在打电话给他晚吗?” 菲尔呻吟了一下,“是的,凯伦。他那边比我们早一个小时啊,等明天吧。” “只要你能保证我接下来不想这事儿。” 菲尔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我尽力,长官。” 2007年7月18日,周三 凯伦在浴缸里伸着懒腰,享受着肌肤浸泡在沐浴液和温水中的惬意。此刻,菲尔正在打板球,凯伦现在才明白这是一项男人们在酒吧里泡了一天后玩的小游戏。 今天晚上,菲尔酒足饭饱后要回自己家。她不介意,因为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找女性朋友吃个咖喱饭,闲聊闲聊。但是今晚,她想自己一个人待着。她正在等一个电话,不希望在拥挤的酒吧或者吵闹的餐厅里接电话。她想要把电话那头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凯伦突然打电话要求弗格斯提供DNA样本时,弗格斯有些疑虑。她的理由很简单——一个自称是亚当的人出现了,凯伦决定用尽一切办法来辨别真伪。辛克莱尔既兴奋又显得无所谓,可无论是哪种态度,他都自以为是唯一的试金石。“我就说嘛。”他反复念叨,“这是人的本能,自己的孩子哪能没有感觉呢。” 现在不能告诉他这一事实:大约有10%~20%的孩子并非是名义上的父亲的孩子,而且大多数情况下,这些父亲还全然不觉。凯伦认为讲话还是得拿捏分寸。 最后,弗格斯还是同意向当地的警署提供DNA样本。 凯伦说服德国警方将采集来的DNA样本直接邮寄给利弗。“杏仁饼”看到账单一定会发疯,但是凯伦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为了提高效率,她又让迪斯特凡诺把杀手的DNA通过电子邮件发给利弗。 今天晚上,结果就会出来了。如果DNA结果显示弗格斯就是杀手的父亲,她就能向警局申请提取亚当的DNA样本。按照苏格兰的法律,她可以在不起诉和不逮捕亚当的前提下扣留他,并从他身上提取DNA。 但是,她也清楚,如果像对待其他嫌犯那样对待亚当·麦克伦南·格兰特,自己肯定会惹来麻烦。如果没有法官的授权令,她不会去碰亚当。一旦亚当的DNA进入警方的数据库,那么就连布罗迪·格兰特都无法保护自己的外孙了。亚当会为手上的两条人命付出代价。 她的思路被一阵电话铃打断了。利弗说好了九点打来,但是现在只有七点半。凯伦叹了一口气,拿起浴缸边架子上的电话。 “我拿到了弗格斯·辛克莱尔的DNA分析报告,”利弗说,“还有迪斯特凡诺小队长给我的DNA样本。” “然后呢?”凯伦屏息静候着。 “有密切的血亲关系,很有可能是父子。” 2007年7月19日,周四,威姆斯的纽顿村 一个温和的声音,一如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再说一遍?” “约翰表弟的前妻,她搬到澳大利亚去了,就在珀斯附近。他的第二任丈夫,好像是个矿场上的工程师。”这几个字是一个连着一个飞快说出来的。 “她回来了?” “我正想告诉你呢。”说话的人带着怒气冲冲的口吻道,“校友的第二十五次聚会。她的女儿,劳瑞儿,现在已经十六岁了,这次和她一起来度假。约翰几个礼拜前在他母亲家里见到了她们。他没说什么,因为他不想让我重新燃起希望。”接着是一串笑声,“这是从乐观先生那里听来的。” “话说对了?有用吗?” “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妈妈。卢克和劳瑞儿,再也找不出比他们更搭配的一对了。” 故事,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