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体之蛇》 第一节 一九九二年,秋。那天,在别人家的厨房里,十七岁的我下体猛地变硬了。 不过倒是无须担心在场的诸位看到我膨胀的胯裆。所谓“诸位”是指那家的主人、穿着及膝裙的年轻女子和乙太郎三人。不担心,是因为我的下半身在地板下,他们能看到的只有腹部之上的我。 那时我从厨房的地板处露出上半身。 乙太郎全名叫桥塜乙太郎,现经营一家叫“桥塜消毒”的公司。说是公司,员工只有一个人,就是社长乙太郎。不过那年夏天,乙太郎雇用了一个只在周末工作的兼职员工,那就是我。 “趁我不在家就随便进来,随便钻到走廊下,我能感恩戴德地说你们辛苦了吗?” “哎……您说得是。” 在乙太郎被这家主人痛骂时,我忙于让下体恢复平静,否则,我就无法从地板下出来。要是我的胯裆膨胀之事被这家主人发现,事态一定会愈加严重。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桥塜消毒公司做的是防治白蚁的行当,通过灭治在地板下危害木结构房屋的白蚁来收取服务费。在收费之前,桥塜消毒公司的流程和同行没什么两样,首先要逐一拜访各家各户——基本上会吃闭门羹,然而一旦得到对方的许可,我们就会到地板下检测是否受到了白蚁的侵害。如果没问题就老实撤退,再去拜访其他的人家;如果发现地板下有白蚁,或者在搬新家时进行的白蚁防治已经失效、产生害虫时,就可以坐下来谈了。“太太,如果不马上消毒可就危险了。”“先生,要是房子倾斜了就晚了。”讲完这些多少有些夸张的销售辞令后,就会提示对方消灭白蚁所需的费用。钱的多少因房子的大小而异,行情是十五万到二十万元,桥塜消毒公司会稍微便宜些。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免费检查。要是你们义务检查,那你们那些同行都得倒闭了。” “这个,我都说了,检查真的是免费的……” 乙太郎的声音被那家主人盖住了。 “我说啊,免费检查之后,肯定得说点什么吧?这不好了、那又不行了之类的。太麻烦了,我都说了,我家不需要检查!” “明白了。呃,可您夫人同意我们检查了。” “她怎么可能是我老婆?!”暴怒地咆哮后,房主望向坐在地板上一脸哀怨的女子,“这是我女儿,女儿!看还看不出来吗?!” 那女儿正是让我下体产生生理反应的人。当然,那家的房主也好,乙太郎也好,包括她本人都没意识到。 “啊,那是您女儿啊……”乙太郎惶恐地缩着脖子,他穿着和我身上一样的灰色连体工作服,腰部以上已经大汗淋漓了。 “爸爸,对不起,是我——”女儿刚开口,便被房主略微变弱的“算了,没事”掩盖了。 女儿耷拉着肩垂着头,一直坐在地板上。乙太郎这家伙能不能早点起来告辞啊,要不从我的位置就一直能看到那女孩的大腿深处,我也就一直不能从地板里出来了。 “谁都知道没有比免费更可怕的东西了。想和我做恶毒的买卖,没门儿!” “这……怎么也不能说是恶毒的吧……是吧?” 乙太郎急忙回头望向我,我探出头,暖昧地点了点头。 被人这样骂不是头一回了。在我们得到人家的允许,热火朝天在地板下检查时,碰巧回来的先生或者太太会责骂道:“趁我不在,你们在干什么?!”估计是不好冲着同意我们检查的妻子或丈夫发火,便将火发在了我们头上。 这回,乙太郎将游说对象搞错了,竟将这家的女儿误认作太太,导致事情变得如此棘手。只有尚未出嫁的年轻女儿一人在家,我们两个大男人居然进来了,但这时候她父亲回家了。或许是乙太郎之前解释得不够清楚,那女儿似乎误以为乙太郎是市政府的工作人员,听说是免费检查,便轻易同意了。 “那小伙儿,你打算在那个洞里待多久?快给我出来!” “啊,好的。” 要钻进民宅地板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厨房的地下收纳柜挪开。四方形的塑料箱比想象的还要好办,只要举起来就可以看到地面了。这次,我也是这样进入地下的,这是我的工作,也因此,乙太郎会每天付五千元给我。检查时,一人在上一人在下更容易向顾客传达信息。只要我在地板下说:“这个短柱发霉了。”乙太郎便会说:“好像潮气比较重啊,这种地方很容易生白蚁。”如果我说:“这附近有很多虫子。”乙太郎就会说:“好像之前做的白蚁防治已经失效了,再过一段时间就很危险了。” 我结束检测回到原地,那个女孩正坐在地板上饶有兴致地望着我这边,我突然发现她的裙底在面前一览无余。Lucky!我在心中暗暗地握紧拳头,正当下体出现本能反应时,女孩的父亲回来了。 “快出来!” “好,马上。”我一边回答,一边偷偷地触摸胯裆。鼓着的地方并没消,所幸我刚才竭力只看房主的脸,它已经缩回到不会惹人注目的程度了。我尽量不让尘土飞散,惶恐地脱下连体工作服,爬上地面。在我将满是灰尘的工作服塞进塑料袋时,房主一直用小心谨慎的目光盯着我。 “你小子没在我家地板下干什么坏事吧?” “没有,什么也没干……”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口口声声说是免费检查,要到地板下面时,就把事先准备好的白蚁偷偷放进袋子,再装作是在地板下发现的给顾客看,听说这种强行诱导顾客消灭白蚁的同行很多。不管怎么说,也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检查,所以,就算那样做也不会被发现。也正因如此,人们对这个行业并没有多少好印象。这种事开。四方形的塑料箱比想象的还要好办,只要举起来就可以看到地面了。这次,我也是这样进入地下的,这是我的工作,也因此,乙太郎会每天付五千元给我。检查时,一人在上一人在下更容易向顾客传达信息。只要我在地板下说:“这个短柱发霉了。”乙太郎便会说:“好像潮气比较重啊,这种地方很容易生白蚁。”如果我说:“这附近有很多虫子。”乙太郎就会说:“好像之前做的白蚁防治已经失效了,再过一段时间就很危险了。” 我结束检测回到原地,那个女孩正坐在地板上饶有兴致地望着我这边,我突然发现她的裙底在面前一览无余。Lucky!我在心中暗暗地握紧拳头,正当下体出现本能反应时,女孩的父亲回来了。 “快出来!” “好,马上。”我一边回答,一边偷偷地触摸胯裆。鼓着的地方并没消,所幸我刚才竭力只看房主的脸,它已经缩回到不会惹人注目的程度了。我尽量不让尘土飞散,惶恐地脱下连体工作服,爬上地面。在我将满是灰尘的工作服塞进塑料袋时,房主一直用小心谨慎的目光盯着我。 “你小子没在我家地板下干什么坏事吧?” “没有,什么也没干……”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口口声声说是免费检查,要到地板下面时,就把事先准备好的白蚁偷偷放进袋子,再装作是在地板下发现的给顾客看,听说这种强行诱导顾客消灭白蚁的同行很多。不管怎么说,也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检查,所以,就算那样做也不会被发现。也正因如此,人们对这个行业并没有多少好印象。这种事以前听乙太郎说过,究竟有没有人真这么做,我到现在也不得而知。 “行了,你们赶紧给我走吧。” 不用他说,我们也要走了。两个人悄悄收拾好行李,弓着背准备从厨房出去,垂着头的女孩小声说:“不好意思……” 她大概二十五岁,算不上美女,但圆圆的脸庞倒也很可爱。要是我们搭腔再说什么,女孩的父亲估计又会咆哮怒吼。我和乙太郎微微摇了摇头,径直走向玄关。离厨房越来越远,空气中弥漫的怒气似乎也有所减弱,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手脚也放松了。正当我大口喘气,在水泥地上穿鞋时,房主突然叫住我。 “喂,小子。” 我和乙太郎同时回头,房主的目光投向我。他又要说什么? “……什么事?” “有没有?” “啊?” “我问你有没有?” “什么?” “白蚁,有没有白蚁!”房主阴沉地怒吼,“我家地板下,你不是都看过了吗?有没有白蚁?” 我差一点就要笑出来了,但还是在紧要关头忍住了,摇头道:“没有白蚁,不要紧。” “是吗。”一家之主小声嘟囔了一句,浮现出些许放心的神色,但那神色转瞬即逝。他粗鲁地迈步往回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回了厨房。 第二节 “有没有白蚁啊?” “呵呵……” “有没有啊,哎?” “哈哈哈……” “我问你有没有!” “哇哈哈哈……” 乙太郎夸张的模仿秀让我不禁捧腹大笑。明明是他在逗乐,结果他自己也笑了,笑声比我还大,开始在堤坝的水泥地上打起滚来。 “到……到最后,那家伙还是在意的啊。” 乙太郎笑得喘不过气了,晒黑的脸憋得通红。 “在……在……在意的啊……那个废物老头。” 渔港的堤坝处。 我们总是在休息时坐工作车来这个渔港,并排坐在堤坝尽头附近。 乙太郎吸烟,我喝罐装可乐,然后呆呆地望着大海。我们有时会抱怨顾客,有时会吃奈绪早起做的饭团,有时像现在这样,因乙太郎的超级模仿秀而捧腹大笑。 一阵大笑过后,乙太郎疲倦地直起身,呼了一口气。秋日的午后,微弱的阳光照耀下的大海上,渔船无声无息地漂过,风缓缓地将潮水的气息送到脸上。深吸一口气,便能发觉自己身在海边,这种感觉总是不错的。 “……不好意思啊,小友。”乙太郎嘟囔这么一句后点了一支e香烟,“害得连你也被骂啊。” “没事,小事一桩,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是嘛。” 从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乙太郎就叫我小友,因为我叫友彦。 “回家也给奈绪表演一下刚才那老头,怎么样?她一定很高兴。” “会吗?”乙太郎抬起满是横纹的脸。他这么一说,我也疑惑了。不料乙太郎突然脱下帆布鞋,挠起脚掌来。“哎,舒服舒服。” 当时,我寄住在海边小镇的乙太郎家里。乙太郎、他女儿奈绪和我三人住在一起。我和乙太郎并没有血缘关系,他仅仅曾经和我出生的家相比为邻而已。母亲离家出走,父亲调到东京工作,我大声呼喊——估计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喊,声称绝不跟父亲走。这时,乙太郎过来把我领走了,他说可以让我先住在他家。 奈绪比我小两岁,一起生活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还很单纯,只是一起住、一起吃饭,一起欢笑而已。我们青梅竹马,只是偶尔经过洗手间、浴室那样特别的地方,才会意识到彼此的性别。 “舒服,舒服舒服,嗯……” 乙太郎的手突然不动了,看向远方。 一辆白色的自行车。前面并列停泊着一艘艘渔船,越过渔船的诱鱼灯、无线天线可以看到对面的海滨小道。那辆自行车沿着小道从左向右,驶向K町的方向,速度不快不慢。骑车人肩膀微微低垂,柔软的黑发被微风拂起,可以窥见白皙的侧脸。 “那个女的不错啊。” “是吗。” 我回答得有些敷衍,其实我比乙太郎更早发现那女子,很早以前就开始注意她了。 在这里小坐时,我偶尔会看见那女子。看起来年龄比我略大……或者大很多。和她总是隔着五十多米远,也看不清究竟长什么模样。她很瘦,微微低着头,不知何故让人觉得有些伤感。 “好像以前在这儿见过啊。” “大叔,你反应也太慢了。她不是总在那边骑车嘛。” “哎?这样啊。小友,看来你一直在观察她呀,果然是年轻人。” 那女子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乙太郎却一直不肯从她离去的方向撤回目光。烟雾从夹在手指间的香烟上袅袅升起,飘散在海风中。 那时,乙太郎没准也在思考我很久以前就意识到的那件事。 那女子不知什么地方和纱代很像。纱代是乙太郎的另一个女儿,奈绪的姐姐,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就去世了。因此,发现一个沿海边小路骑车的人和她相像,我有种怪怪的感觉。那女子和纱代的年纪相差很多,可不知什么地方感觉有点像。 “以前,纱代就是在这个地方失踪的,你还记不记得?” 乙太郎的视线又回到海上:“我记得啊。” “那时可真是伤透了心。” “是啊。” 之后,乙太郎便不再言语。终于,当香烟越来越短即将燃尽时,乙太郎将烟摁灭在地上,费力地站起身。乙太郎是小个子,但体格健壮,从下往上看时,看起来比我还高。 “咱们开始工作吧。” 乙太郎伸了个懒腰,“嗯嗯”地呻吟着将身体左右伸展了一遍。 第三节 “啊……唔……”乙太郎呆呆地在起居室蜷着背,“哦……” 他正往脚心涂脚气药。 “爸爸,你别发出那种恶心的声音。” 奈绪一边往桌上摆酱汤碗。一边皱起了眉头。 “怎么会恶心?感觉好得很哪,就因为这,我都不想让它好了。” “这药可真刺鼻。” 药水的怪味和玄蛤酱汤的味道混在一起,起居室里充满了异样的气味。正在这时,厨房那边又飘来烤秋刀鱼的香味。 “啊!忘弄萝卜泥了!小友,能帮我一下吗?” 我正心不在焉地看新闻节目,闻声起身向厨房走去。我把刨丝磨泥器和半个萝卜取出来,使劲干了起来。奈绪从身后飞奔而来。 “哎,你至少要洗一下吧。” “我洗了。” “萝卜皮都没削。” “皮啊……” 我按奈绪的要求开始削萝卜皮的时候,她已经把乙太郎的啤酒和毛豆端进去了。起瓶盖时那悦耳的声音,瓶口与杯口碰撞的声音,仅隔了几秒,乙太郎夸张造作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 “嗯嗯……啤酒好喝的季节又到啦。”这话乙太郎一年到头都在说。 “萝卜泥弄完了。” “谢了。哎?你全做了?” 奈绪小声嘟囔着将堆成小山的萝卜泥分别放在三个盘子里。 晚饭一开动,乙太郎便将白天骂我们俩的那家主人的事讲给奈绪听。他模仿得比在渔港表演时还要夸张,逗得奈绪几乎要将嘴里的饭喷出来。我也笑了,但笑得最开心的还是乙太郎自己。他身体向后仰,抬起盘着的双腿,用奇怪的姿势保持着平衡,哈哈大笑。 “这……真是太好笑了。” “是吧……是吧……” “真的有这样的事啊……”待大家的呼吸平稳了,奈绪擦了擦残留在眼角的眼泪,深呼一口气,转向乙太郎,“然后呢?” “然后?啊,你是说那个有意思的顾客?哎呀,今天就这么点有意思的事,剩下的都是些无趣的家伙。” 乙太郎使劲挥手,像要把烟扇走,得意地将啤酒一饮而尽。奈绪依然保持着笑容,继续吃饭。或许是我多疑,从用筷子捅秋刀鱼的奈绪眼中,我看到了认真的神情。 “那老头子也一样,人啊,就是因为有不同的侧面才显得有意思。”乙太郎一个人“嗯嗯”地点头,自言自语。喝了啤酒后,他那晒黑的额头愈发红了。 “你看,就和毛豆一样,看起来是一个,可里面有好几颗豆子。”他夹起豆子时而远观时而近看,说的话还挺有哲理。接着,嘴一裹,把豆子吸了进去。他自斟自饮,瓶子很快就空了。奈绪默默站起身,脑后的马尾辫砰砰地摇摆着,消失在厨房里,随后传来开冰箱的声音和瓶子的碰撞声。 “哎,总带笑话回家也不行啊。”乙太郎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一边小口喝酱汤,一边看他的脸,只见他颓丧地看着手里的毛豆荚。“这个行当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趁还能赚到钱,总要把她上大学的钱挣到才行。” “嗯。” 回想起来,那时正是白蚁防治行业的过渡时期。越来越多的新楼地板下铺上了钢筋水泥,即“筏式基础”,为白蚁烦恼的家庭在日本越来越少了。 “这行当还是周末容易赚钱。小友,下周还要拜托你。你多找些白蚁,留着到别人家派上用场。要是总给人家免费检查,我们就真成志愿者了。” 我点点头,思考起方才奈绪眼中转瞬即逝的认真眼神。这个周末,好几家都同意让我们进屋检查,我也在这几家的地板下爬来爬去。只可惜并没找到白蚁肆虐的地盘,自然也没有为谁家成功消灭白蚁。奈绪一定是从乙太郎的神情和我们的对话中意识到了这一点。 奈绪现在上高中一年级,再过一年,就该考虑毕业后的去向了。她曾经说过很喜欢读书,就算是上短期大学,也想去文学系学习。可现在这个家,虽不至于说贫困,经济上也丝毫不宽裕。 “小友,你会去上大学的,对吧?” “嗯,算是这么打算的吧。” “你想学什么呢?” “应用生物学。白蚁什么的,没准到时候还能学到呢。” “哦,那到时你要教我。应用生物学,哎,感觉很帅啊。” 从初中二年级开始,我便寄住在乙太郎家,已经四年了。当然,经济上我从不依赖他家,父亲每个月会往乙太郎的账户上汇抚养费,学费也是父亲帮我交。父亲在一家大型外资公司工作,比乙太郎要有钱得多。他毕业于一流大学,也很有学问,白净、戴眼镜的斯文模样与海边乡下极不相称,这让我上小学的时候还经常被同年级的女生羡慕。他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街坊邻居对他好评有加,只是他怎么也无法爱自己的家人。这既是四年前母亲离家出走的原因,也是父亲调动工作时,我没有跟他去东京的理由。 “哎,有人来了。爸,啤酒你自己开吧。” 奈绪又送来啤酒的时候,玄关的门铃正好响起。她小跑着去玄关,马上又回来,打开电视柜取出钱包,又不见了。从玄关处隐约传来的谈话判断,似乎是来催交订报费的。 “报纸还真是不便宜啊。我们只订了日报,应该半价才对。”说着,乙太郎正要用开瓶器开啤酒,可碰到瓶盖时,他又突然停下了,小声嘟囔道,“……喝一瓶就行了。”他把开瓶器放到炕桌上,又拿起毛豆,吮吸起来。 “大叔,其实我不要打工费也行,做这个也挺开心的。”我努力用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说道。 “……你不要了?” 我立刻后悔了。望着我的乙太郎分明露出一副看叛徒的表情。 “什么意思?” “我是说——” “你介意个什么劲儿啊!” 两个月前,乙太郎问我要不要做兼职,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当然也是想赚钱,但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厌倦了一直受他们照顾的感觉。我想忘记自己是吃闲饭的。我的心情乙太郎一定觉察到了,因为他说那件事的时候,正是我开始对吃饭时添饭有所顾虑、晚回家时在家里走路也蹑手蹑脚的时期。 “小友帮我工作,真是帮了大忙啊。” “检查的时候,两个人的确要比一个人效果更好。” “既然明白,就放心拿钱吧。” 说到“放心”这个词时,乙太郎的语气虽然轻,却一字一顿。 “要是你义务帮忙,我们义务给顾客检查,那该如何是好?” 乙太郎定睛看了我一会儿,从鼻子呼出一口气,移开了视线。我以为他会用满是污垢的指甲在炕桌上不停地敲打,不料他突然做出吃到美食时一脸满足的滑稽表情。 “小友也喝点!”乙太郎重新拿起开瓶器,打开了啤酒。我偶尔也会在吃晚饭的时候喝一杯。 “哎呀,夏天都已经过去了,怎么还这么热啊。真是太烦人了,热得像脚气,脚气大人——”乙太郎将我的酒杯倒满,大笑起来。回想起来,我几乎没见乙太郎微笑过,他笑的时候总是满脸笑容。 连同快要溢出来的泡沫一同喝下的啤酒并不美味。不是因为泡沫多,也不是心情不好,而是当时我尚不知晓酒的滋味。 “收据得收起来吧?”奈绪从玄关回来了。 “嗯,放那边吧。” “那我放指甲刀那儿了。哎,小友,你也喝酒啊?” “就喝一杯。” “你也喝点,怎么样?” 乙太郎动着眉毛举起酒瓶。奈绪居然一脸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去厨房拿酒杯了。要是以前,乙太郎再怎么劝,她都会笑着拒绝。 “小友,你觉不觉得这家伙最近变得有女人味了?” 受乙太郎低沉声音的影响,我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那也很自然啊,她已经差不多是大人了。” 在做饭洗衣服方面,我甚至觉得她比成年女人做得更好。家里所有的家务都是奈绪做,我和乙太郎偶尔也会帮忙打扫,但我们俩都是觉得动动抹布、吸尘器还挺好玩的那种人,基本帮不上什么忙。 “话是这么说,但我觉得不是年龄的问题。你有没有觉得她好像有点瘦了?她是不是谈恋爱了啊。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我和她又不是一个学校的。” “那没听说什么?” “没。” “她没和什么男的一起走?” “都说我不知道了,别什么都问我啊。” 乙太郎从牙齿深处发出笑声,喝了一小口酒,呷了一口茶,突然歪着脑袋向壁橱侧面的佛龛投去目光。 “越来越像了啊。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我也望向佛龛。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虽然这么说,其实并不知道乙太郎说的是并排摆放着的遗像中的哪一个。或许他也并不是看着遗像问的。奈绪和那两张脸都很像,一个是六年前去世的乙太郎的妻子逸子,另一个是逸子去世半年后也随之而去的纱代。 “下个月……纱代去世就到第七年了啊。” “奈绪超过纱代的年纪,已经有两年了吧?” “三年。” “三年了,真快啊。” 纱代生前还上初中时就有大人的感觉了。从孩提时代便是如此。性格文静、头脑聪明、长得漂亮的是姐姐,总是在外面跑来跑去、长得一副黝黑可爱脸庞的是妹妹。这是见过姐妹俩的人的一致印象。而如今,孩子气的妹妹已经出落成一个娴熟掌握家务、皮肤恢复白皙的姑娘了。无论是举止还是侧脸,确实比以往要成熟很多。 我和乙太郎望着佛龛时,奈绪回来了。 “小友呀,说你变得有女人味啦。” “哎,不是我……” “有病啊。”奈绪皱了皱鼻子,笑道。 第四节 那天夜里,我盖着奈绪为我晒过的被子,想起了去世的纱代,被子还留有晾晒过的气味。 那杯啤酒刺激了我的内心,似乎泛起了细细的泡沫。 我至今仍认为最了解纱代的人是我。从她懂事起,比起乙太郎和奈绪,她更愿意向我敞开心扉。我对此深信不疑。文静懂事的姐姐——大概只有我对她不是这种印象。就算是纱代的父母和奈绪也没有发现她真实的一面。她的体内总是有东西在静静地燃烧,她拥有像干冰一样冰冷,可一旦碰触便会烫伤人的东西。而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那样的她深深吸引了。 那种吸引和爱应该有所不同。虽然是邻居,可纱代对我来说就像未知的大森林。那时,我还不是男人,是男孩。正因如此,对我来说,未知的大森林充满魅力。 我曾经在下大雪的某一天,帮助纱代离家出走。那时我上小学一年级,她上三年级。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踩雪玩,纱代走了进来,穿着深蓝色的外套,头上严严实实地包着头巾。她踏着几层新雪走过来,身影越来越清晰时,突然对我说:“我要离家出走。” 我顿时惊讶得张大嘴巴。她的脸用头巾围着,显得比以往更白,像没被践踏过的雪一样毫无表情。“我决定不回家了。” “为什么?” “就是不想回去了。” 乌溜溜的大眼睛从比我高几厘米的高度向下看。 “不回家,你去哪儿呢?” “你家。” “啊?!”我的嘴又张大了。 “我就住在那个库房里。你给我送饭。” 纱代用目光示意,她要住在院子角落那个被雪覆盖的木质库房里。 “可那能行吗?很快就会被发现的。” 下着雪的院子里,我呼出的气是白色的,纱代呼出的却是透明的。当然不可能真的透明,一定是她给我的印象把呼气的颜色从记忆中抹去了。似乎内心藏着某种冰冷之物的纱代连呼吸都是冷冰冰的。 “那就一直住到被发现好了。” 接着,纱代向我发出指令——一个小时后去她家,对乙太郎、逸子阿姨或者奈绪说:“和纱代一起去渔港玩,可纱代突然不知道去哪儿了。”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按她说的做了。在这一年罕见的大雪中,原本就亢奋的情绪再加上被纱代所求的小小骄傲,让我兴奋得简直小腹都要疼起来了。而这种兴奋恰巧让听到门铃声来开门的逸子阿姨会错了意,她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不得了了。 消防员和町里的志愿者组成了搜索队,在渔港周围搜寻。大家大声喊着纱代的名字,拼命在港口停靠的船里寻找。人们打开渔业公会仓库的铁门,连铁丝网和绳索的后面都一一确认了。几个潜水员还潜到极其寒冷的海水中。黑暗的大海像雪地里打开的巨大洞穴,隐约可以看到灯光若隐若现,夹杂着听不真切的声音。我站在渔港边的路旁,在母亲的双臂和两层短外套的包裹下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切。自己说的谎言居然能引起如此大的骚动,这是幼小的我难以想象的。真可怕。这种状况下,也不能说实话了。是因为我的错,才变成这样的。是我说的谎言把大人们都召来,让他们大声喊叫、潜人海里的。 一过十点,我便和母亲一同回家了。下大雪后,电车动弹不得,父亲还没从公司回家。母亲一直坐在起居室的电话前一动不动,她让我先睡,似乎准备在接到通知发现纱代的电话之前,就一直坐在那里。 我上了二楼的儿童房,但立刻又踮着脚下了楼,从后门溜出来,跑到院子的库房里。 夜晚像谎言一般寂静。我光着脚穿过积雪的庭院,悄悄打开拉门。双手抱膝的纱代向我转过头来。黑暗中,她的双眼隐约发光。 “大家都在找你呢。很多大人还跳进大海……”一直飘落的雪花落在我蒙着睡衣的肩膀上,我忍住泪水,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恐惧和寒冷让我的牙齿一直打战,两条腿很冷、很冷,像要麻木了。 突然传来短促的叹气声,我用已经稍微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定睛一看,发现一直抱膝不动的纱代在笑。那种笑,就像看喜欢的木偶剧时发自肺腑的笑。 我愈发害怕起来。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纱代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引发这样的骚动。而引起这么大的骚动,只是因为她突然想这样做。 一直忍着的眼泪突然止不住地从我冰冷的脸颊上流下来。我跪下来恳求纱代,让她想想办法。除了求她,没别的办法了。我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你哭起来很可爱呢。” 纱代语调平静地说出完全不相干的话。接着,她缓缓站起身,从库房走了出来。 “差不多该回家了。” 纱代从我身边走过,打算出门。我连忙抓住她的外套。落下的雪花碰到手背,很冷。 “你回去打算怎么办?全都说了吗?你要说都是骗人的?” 我像连珠炮般发问后,纱代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本来就是骗人的呀。” 全身的感觉似乎都离我而去。我想到被骂、跑到海边叫喊的大人们向我怒吼、被打。 “纱代……” 我只能喊她的名字。头脑混乱,太混乱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纱代……” 她眼神空洞地望了我一会儿。终于,她像刚才一样吐了一口气,笑了。 “我要是感冒了,你过来陪我玩啊。”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纱代出了院子,留下我一个人傻傻地站着。 第二天早上睡醒时,我听到楼下传来急促的谈话声,说是找到纱代了。我快步走到楼梯中央,竖起耳朵仔细听玄关处的谈话。正在说话的是母亲和逸子阿姨。当我亲耳听到找到纱代的原委时,心里着实一惊,一时不敢相信。 是一个潜水员找到她的。在一艘船的背面,她缠在系船的网里,浸在水中。 “要是没有那张网,那该怎么办呀。多亏了那张网……那孩子才得救……”母亲温柔地安慰逸子阿姨。阿姨虽然已放下心来,身体却依然颤抖不已,紧接着,她呜咽起来。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女人哭。在抽泣的间隙,她断断续续地说起纱代现在在医院,并说是和我一起玩过之后,自己一个人想去船里面看看,结果不小心掉到了海里。 “别怪小友啊,小友是……” 我呆呆地站在楼梯中央,双脚感受着地板的冰冷。纱代是为了不让我受责备,才这么做的吧。她肯定是趁搜索队的人不注意,跳入结冰的海里,估计还在船的背面游泳了呢。 第二天,纱代从医院回来了。放学后,母亲让我拿一袋柑橘去她家。她躺在被子里,目光呆滞。我跪坐在她旁边,一直保持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枕边放着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玻璃球,还带茶色的台座。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妈妈给我买的。”穿着睡衣的纱代伸出手。拿起那个球,“我和奈绪一人一个。怕我躺在床上太无聊,刚才她特意放在这儿的。” “雪花球音乐盒”这个词是纱代教我的。在玻璃球里,充满异域风情的雪人用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我们。纱代一晃动玻璃球,里面的雪花就会一下子飞舞起来,然后缓缓落在雪人身旁。 “雪人好可怜啊。”纱代轻声发出的感慨居然与我所想的截然不同,“它只能一直待在玻璃球里。” 一直盯着玻璃球的纱代,眼中升起了薄薄的雾霭,似乎一直在看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在透明的玻璃球里,纱代说“好可怜”的那个雪人微笑不动。 “……睡了吗?” 从拉门那边传来的声音切断了我的回忆。 “醒着啊。” 我回了话,乙太郎却没再言语。拉门的缝隙也是暗的,似乎走廊没点灯。发生什么事了?我钻出被窝,挪着膝盖接近拉门。“不用特意过来。”声音终于传来,像水面上冒气泡一样,嘀嘀咕咕,很是阴郁。 “……哦。” 乙太郎看着准备回被窝的我说:“吃晚饭的时候说的话,下次不准再说了啊。” 我一时怔住,不知他说的是什么。 “哎呀,就是打工费的事。” “啊,那件事啊。” “还有啊。”乙太郎停顿了一下,“你和奈绪将来得在一起啊。” 我不由得回头看拉门。 “我现在只有她了。老婆死了,纱代死了,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嗯。” “我不想把她交给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伙。我喜欢你,所以,要是可以的话……当然了,现在不行,那是自然。” 他似乎喝多了,估计是在我回屋之后一个人还喝了吧。 “绝对不行!”我认真地说。 “我知道啊,我也没想什么不好的事。”一时间没了声响。最后,乙太郎从鼻子里发出笑声,“是我自己乱说的。我这样的人啊,不受女人欢迎。” 略微摇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里。 纱代任性失踪事件的第二年夏天,一个小女孩在夏日祭活动现场受了重伤。 那个女孩叫小奇,正上幼儿园小班,脸蛋红红的,长得十分可爱。小女孩的真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奈绪、纱代和我都叫她小奇,她也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第一次见到小奇是在一个能俯瞰大海的儿童公园里。我们三人坐在秋千上,正在吃用乙太郎给的零钱买的冰棍。树荫下,一个故意像小鸟一样时隐时现的小女孩吸引了我们的目光。那便是小奇。 “过来。”纱代对小奇说。平时那么文静的纱代突然高声呼唤,这让我有些惊讶,奈绪也一脸不解。 小奇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她难掩脸上的害羞,抬头望向招呼她的纱代,想知道她要说什么。 “你吃冰棍吗?” 纱代弓着身,将冰棍伸出来,小奇不假思索地一口咬住。光滑的粉色牙龈和小小的牙齿消失在冰棍的另一端。 “想都吃了吗?” 听到纱代这样说,小奇的眼睛一下睁大了,鼻子呼着气点了点头。于是,纱代把冰棍放到小奇手中。只比我大两岁的纱代,那时看起来突然像成熟的女人。 在那之后,我们和小奇便常常去公园玩。小奇说那年夏天她的弟弟出生了,所以妈妈不喜欢她了。或许只是因为妈妈必须时刻照顾婴儿,可小奇似乎一直那样认为。不管我们跟小奇解释多少次,她还是固执地认为妈妈讨厌自己,最后,我们嫌麻烦,也放弃劝说,只是同她一起在公园玩。 格外喜爱小奇的是纱代。她少见地发出欢快的声音,和小奇追逐玩耍,到了傍晚,还牵着她的手送她到家附近。小奇总是依依不合地抬头望着纱代,那副神情是一天中看起来最可爱的。 “纱代真是非常喜欢小奇呢。” “是啊。” 在傍晚回家的路上,我和奈绪不解地谈论着。 参加在海边举行的夏日祭活动时,提出要带小奇去的也是纱代。夏日祭预计在一个星期后的星期天举行,每年我们三个都拿着零花钱去玩,那年也想带小奇去。我和奈绪倒也没有特别反对,因为谁都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 夏日祭上,在离卖东西的摊位有些距离的地方,一个热心的农家搭起了帐篷,设了一个“随便拿水果”的摊位,孩子们每年都非常期待这个活动。帐篷里面,切好的各种水果掺了冰放在并排摆在桌上的方便餐盒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先去入口处花一百元买双一次性筷子,然后用筷子尽可能多地去扎取那些水果。当然,中途不可以吃水果。一双筷子到底能扎到多少水果,那就要看我们自己的本事了。 夏日祭当天,我们带着小奇像以往一样首先冲向那个摊位。里面人山人海。孩子们尖叫着,手持一次性筷子围在桌前,里三层外三层,我们很难接近桌子。晒得黝黑的叔叔阿姨笑着呵斥想耍滑头的孩子。 纱代和奈绪穿着逸子阿姨给她们买的和服,小奇则穿了一套像金鱼一样的红色和服。蓝、黄、红——三人的背影像信号灯一样一点一点地向桌子逼近。我的身后也紧贴着几个小孩,周围的空气里充满了房间阴干的衣服的臭味。离我最近的,是比我略高、脸色苍白的纱代,为了搭配今天穿的和服,她高高地扎起了总是披着的头发。 菠萝、蜜瓜、橘子、桃子、苹果——对小孩子而言,比起想吃什么,更在意的是扎到更多的水果。我们也不能免俗,从方便餐盒中找到切成大块的水果,尽可能找到最薄的部分用筷子扎下去。 “出去后才能吃,出去后才能吃。”穿背心的叔叔双手拿着喇叭,反复强调。终于扎到筷子再也串不上水果,我们开始朝贴着那张写有“出口”字样的纸的方向一步一步地移动。中途,脚下的沙滩鞋还踩到了掉在地上的桃子、蜜瓜什么的,感觉很恶心。 帐篷外是另一片天地。人群不再一片混乱,呼吸着夜晚的空气也舒服多了。我们从人群中解放出来,手中的筷子都扎满了水果。 “去那边吃吧。” 纱代先行一步,奈绪和小奇分别在她左右。我一边舔着流到手腕上的水果汁,一边跟在这三个“夜晚信号灯”的身后,纱代和奈绪则一边留心不让水果掉到地上一边走,强忍着不吃水果,只有小奇像小动物一样,一边咬着筷子顶端的蜜瓜一边小步走着。虽然从人群中解放出来,但毕竟是在夏日祭的会场,周围还是有很多人,只要一不小心,就有走散的危险。 突然,纱代动了一下。她停住脚步的同时,整个身体转向我这边。而这时,小奇的手撞到了她的腰部。 “啊”的一声,应该是小奇发出的。声音太短,听不太清楚。眼前的三个人都停下脚步,在我追上去的前五秒,她们三人都一动不动。小奇把扎水果的筷子放在嘴里,表情十分怪异。 “咳!”小奇咳嗽了一声,与此同时,她那小小的嘴唇边上流出鲜红的血。小奇从嘴里拔出筷子时,筷子顶端扎着的蜜瓜染着血。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说不出话,纱代和奈绪也沉默不语。恐惧从脚底迅速跑到肚子,像冰水般一口气冲到了喉咙口。 “喂!”一个大人的声音传来。那个声音被其他的声音覆盖,接着又传来新的声音,周围迅速被声音淹没。人们把我们包围了。纱代马上伸出手,举起小奇的筷子。与此同时,一个男人扶住小奇的双肩。“救护车!”这句话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 我们默默地目送救护车离去。 不知道是谁给我们家里打了电话,不久,母亲、乙太郎和逸子阿姨来接我们了。听纱代讲述了事情的始末之后,三个大人并没有相互交谈,而是一语不发地走在夜晚的路上。夏日祭的热闹、闷热、电灯泡的颜色、调味汁的味道、犹如夏季梦境一般暖昧的低语……这一切似乎都迅速远离,我的胸口简直要被不安压碎了。 第二天,母亲和乙太郎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去了小奇家。小奇盖着被子在睡觉。我们进了屋,但小奇的妈妈并没有叫醒她。小奇伤得不轻,但也没到必须住院的地步。医生已经缝合了她的伤口,虽然暂时吃不了东西很痛苦,但据说只要两周就可以痊愈。我们几个按顺序将准备好的道歉话语说给小奇的妈妈听,那时,小奇的妈妈轻轻地将头一偏,我们这才发现,原来在房间的角落里还放着一张婴儿床,婴儿的小手小脚在乱舞。 我们从那以后便不再同小奇玩了,因为纱代说再也不想见到小奇。我们也再不去那个公园了。有一次,我偷偷地去公园瞧,发现小奇一个人在寂寞地玩沙子。她发现了我,扬起粉嘟嘟的笑脸跑过来,问我纱代怎么样,说还想和我们一起玩。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暖昧地摇摇头,僵硬地假笑了一下,逃也似的离开公园。 几天后,是星期天。我和纱代走在马路上,小奇从对面走来。纱代的视线捕捉到小奇的身影后,迅速移开了。纱代那时的眼神,像是看到玩腻了的玩具一样。不知为什么,我也低下头,躲开小奇的目光。我和纱代一起走着,彼此一语不发。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在那个夏日祭的夜里,是因为纱代的身体碰到了小奇的手,小奇才受伤的。可在我看来,那并不是什么特别大的冲击。那种冲击力,会让人受伤导致出血吗? 我的疑问几天后有了答案。 “我找到了这个。” 奈绪来找我,伸出手来。 “……那是什么啊?” 奈绪给我看的,是白色的……那是什么啊。像乌龙茶变白了一样,细长形,歪歪扭扭的,她的手掌里放了五个那样的东西。 “在姐姐的铅笔刀里找到的。” 奈绪望着我,眼中藏着与平常的她不相称的不安。 “铅笔刀?” “在夏日祭结束后的第二天找到的,不过我一直没说……”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明白过来。仔细分辨才发现,奈绪给我看的东西是削东西产生的木屑。只不过木屑的颜色并不像是铅笔的,要更白。 “这难道是……”我不禁欲言又止。 “一次性筷子。”奈绪哭丧着脸,“我觉得姐姐递给小奇的筷子是尖的。” “……啊?” “我觉得她是趁我们没注意的时候,偷偷调了包。” 像是下定了决心,奈绪抬头直直地望着我。她的话实在太惊人,但她眼神坚定,对此坚信不疑。 我回想起了夏日祭那晚发生的事,“随便拿水果”的帐篷,拥挤的孩子们,一直在小奇身旁的纱代。在小奇咬筷子顶端扎着的蜜瓜时,纱代突然转身。而在大人发现小奇受伤拥过来的时候,纱代立刻把筷子举了起来。那支筷子跑到哪里去了呢?不知什么时候,也不在纱代手里了。是扔了吗? “可她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我怎么知道啊!”奈绪带着哭腔说道。 我的心怦怦直跳,可内心深处冰凉彻骨。 “问问纱代吧。”我这么一说,奈绪重重地摇了摇头,泪水从脸颊滑落。 “那样的话,她就知道是我发现的了。” “我就说是我找到的。扔垃圾那天在垃圾袋里发现的。” 那天傍晚,我在隔壁的二楼问纱代,那支让小奇受伤的筷子是不是她故意削尖的。 纱代承认了,一脸平静地回答说“正是这样”。她甚至还说,在小奇受伤之后,她偷偷地将那支筷子扔在了那群大人的脚下。 “你为什么那么做?” 她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顿了顿。 “不知道。” 纱代的声音平静似水,像玩具娃娃一样将头扭向旁边。 “你那么喜欢小奇……” 纱代的双眼静静地盯着房间的某一处。房间角落里放着的黄色收纳柜、以前我们一起捡的贝壳、放在杯子里的玻璃球,以及离我们最近的那个雪花球音乐盒。玻璃球里面的季节和现在正相反,雪人毫无表情地在微笑。 “我突然厌烦了,觉得她要是不在就好了。” 接着,纱代便沉默了。无论我再说什么,她都是一副充耳不闻的表情。 不久,我便离开房间,难过得想哭。 身后传来了纱代的声音:“别再和我提小奇!” 我对奈绪撒了谎,说我问纱代那件事是不是她做的时,被她嘲笑了。我无法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奈绪。 从第二年开始,我们便不再参加夏日祭了。从那以后,也再没去过“随便拿水果”的摊位。 第五节 所有大学提交志愿书都截至十月末。比截止期限略早的时候,我按照之前的计划,向三所大学递交了申请。给父亲打了电话,听了不想听到的声音之后,就算完成了让监护人知情这一程序。从去年一月开始,东京的电话号码升为十位,“〇三”的后面还需要再加一个“三”,我是在这次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才知道的,由此可见我给父亲打电话的频率之少。 我旱就知道父亲的公寓里住着女人,所以并没有和他一起生活的打算。他只要帮我出学费就好,我可以—边打工—边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 既然已经高中毕业,我就不能再赖在乙太郎家不走了。我把这一想法告诉了乙太郎。“这样啊。”他听罢,默默地点了点头。我本以为他还要提奈绪,多少做了心理准备,但他没有提。 “你爸爸这下终于可以放心了吧?” 傍晚,我正在起居室哗啦哗啦翻着大学手册,奈绪说了一句。 “我爸?为什么?” “自己的儿子终于从干奇怪行当的人家里搬走了呀。”炕桌上放着碟子,奈绪头也不回地剥着银杏。 “我爸也没那么想啊。” “他就那么想了,一直都是。”奈绪停下手,看了我两秒,又马上继续剥起银杏。 我无法再否认了。她的猜测没错。父亲自从搬到这里,就很瞧不起住在隔壁的乙太郎。我们家很少一家人聊天,我没有亲耳听父亲说过,但从父亲跟乙太郎打招呼的简短、说话的语气,以及看脏乱的工作车、门口的铁质广告牌的眼神,我能感受到这一点。 啪!啪!奈绪熟练地操作钳子。 “随我爸怎么想。本来他也从来没认真考虑过我的事,我住在哪儿,和谁一起住,他都觉得无所谓。” 奈绪并不说话,只是有节奏地舞动着钳子。打开绣着黄色蕾丝花边的窗帘,夕阳照在榻榻米上,宛若红色涟漪般的阴影在一面浮起。我合上大学手册,沉默着眺望那个阴影。 数日后的星期六早晨,我同往常一样穿着工作服坐上了工作车。向海边行驶了一段以后,乙太郎打方向盘转向K町方向,我坐在副驾驶席上,喝着自带的罐装可乐,想起了那个人。那人不知什么地方和纱代有些像。她总是骑白色自行车,在沿海的马路上从左往右去。 我有种预感——没准在什么地方能遇见她。然而,预感似乎并不灵验,我和乙太郎只去两家做了检查,平静地度过了一个上午。检查的两家中有一家的地板正遭受白蚁的侵害,那是一对老夫妇的家,他们拒绝说:“我们活不过这房子的。”另一家是一位活泼的胖太太让我们进屋检查的。没发现白蚁,在地板下倒是发现了灶马、蜈蚣之类的害虫。乙太郎劝她进行预防消毒。 “我要和先生商量一下再说。”那位太太表示她丈夫出差了,下周才能回来。 “出差什么的,骗人的吧?” 过了晌午,在那个我们常去的渔港,乙太郎用打火机点着一根e烟,从鼻子里呼出浓烟。那时,我们刚吃完奈绪做的饭团。 “停车场里没有车,对吧?那家的主人怕是去游戏厅玩弹子球吧。你想想,怎么可能开自己的车出差?!要是这家只有一台车,那就更不能用来出差了。” “啊……的确是啊。” 给乙太郎当帮手的这两个月中,我也或多或少能看懂顾客的心理了。不,或许还谈不上心理,只是对方有没有付款的想法,从脸色、态度方面还是能推断出来的。在乙太郎多少有些夸张地讲述白蚁的可怕之处时,那位太太虽然态度亲切和蔼,但很明显并不感兴趣。 “所谓的出差就是先找个托词拒绝吧。” “不管了,下周再去看看吧,估计还是不行。她应该会说‘我丈夫说没必要弄’之类的话。”乙太郎做出扭动身体的动作,冲我笑笑,只是他的眼中并无笑意。我想起他喝着啤酒翻起我几天前丢在起居室那本大学手册的事来。我进房间时,他突然把脸转向空无一物的地方,哗啦哗啦地把合起来的手册当扇子用。 不远处,一对夫妇带着孩子正在钓鱼。或许是钓不到鱼生气了,小女孩拿着儿童鱼竿啪啪地拍打水面。爸爸在小声斥责她。乙太郎神情恍惚地望着那里好几秒,接着又将视线移向大海抽起烟来。海面在中午的阳光照耀下,形成无数明亮的波纹。 “你的学习没问题吗?” “学习?” “大学入学考试。到现在还做兼职,没事吗?” “我也没报什么好学校啊。” 只要我想学,也并非学不好。只是我没打算考一流大学,选择了不用拼命复习也能考上的学校。 “我去买咖啡,你想喝什么?” “我也要咖啡。一百……十元,给你。” 从乙太郎手中接过零钱,我从那一家三口身旁经过。或许是穿工作服的人太少见了,那个小女孩一直盯着我看。我冲她笑笑,她反而一脸愤怒地挪开了视线。 上了水泥台阶,我向渔港沿岸马路有自动售货机的右边走。中途我回了好几次头,暗暗期待那人会骑着白色的自行车经过。低垂的侧脸、摇摆的裙子,会不会从我的身边经过呢?可惜没有。 我知道乙太郎在堤坝前正把手背在身后望着这边。我一向他那边望去,他便表现得异常轻松,恢复之前的神情。 “凉的,可以吧?” 乙太郎伸出手接过我递过去的咖啡。他的眼神瞬间越过了我的肩膀聚焦在某一点上。我一边拉开咖啡的拉环一边回头,发现刚才自己走过的道路上,一辆白色的自行车从左边骑向右边。 不知为何,我不希望乙太郎比我先看到那个姑娘。 第六节 乙太郎接到了下午第一个订单,客户希望我们去检查。 他把我安置到副驾驶席上,驾车驶向现场,侧脸显得格外兴奋。谜底在我们抵达后立即揭晓了。 “小友,成败在此一举!” 这是这一带少见的大户人家,房龄大概有二十年。结实的木质门柱,平房,能看到白色墙壁上庑殿顶式的大屋顶。院子里的树整整齐齐,似乎已经由园艺师修剪过了。总之,在从事灭蚁工作的人看来,这户人家是最大的目标。建筑面积越大,需要清除的地方就越多,赚的钱自然也越多。单从目测。这座房子似乎有周围其他人家的两倍大。房龄也再合适不过了。房子刚建好时进行的消毒已经失效了,但房子被白蚁侵蚀放任不管又太可惜。这家的状况刚刚好。 门柱上挂着竖写的名牌,上有浮雕效果的毛笔字“绵贯诚一”。 “一个人住?” “不知道啊,刚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也没问那么细。妈的,兴奋了。脚底痒痒的,不过不是因为脚气啊,虽然我倒是有脚气。” 乙太郎率先进了门,踩着踏脚石走到玄关门口,他轻轻回头看我,微微一笑。 “您好,我们是来检查的。” 乙太郎故意将声音拖得很长。在检查的时候,要是不小心流露出只是想做生意的真实面目,对方就会产生警惕。所以,在生意做成之前,必须摆出自己是来义务劳动的样子。 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低沉短促,没听清在说什么。乙太郎毫不犹豫地打开门,在水泥地上脱下帆布鞋。门口只放了一双式样陈旧的皮鞋,除此之外再没见到其他的鞋。他果然是一个人住。 “我们进来了。” 我们在走廊里东张西望。声音是从里屋传出来的,我们便朝那个方向走去,烟草味轻轻地飘进鼻子里。那是一个十多叠的大和室,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背对着壁龛,在一张大炕桌前读报。看起来很考究的陶瓷烟灰缸里放着烟蒂,烟直直地飘向天花板。我和乙太郎伸出头,一边微微鞠躬一边走进屋里,男人透过银边眼镜死死地盯着这边。 我突然僵住了。 他和我父亲很像! 也不算,他们的脸倒不是很像。这男人比我父亲要年长许多,头发已经花白,虽然他坐着,我看不大清楚,但他的身材应该比我父亲大一号。像的是眼睛——不!像的只是眼神!毫无缘由地鄙视别人的眼神。脑海深处总是在衡量什么的眼神。 “哎呀呀,府上真宽敞啊。” 乙太郎在房间的入口处坐下来,说了这句既不像奉承又不像发自内心的话后,那男人不仅没有搭话,甚至连头也没有点一下。“哈哈。”乙太郎只好用毫无意义的干笑来救场。 “那么,就让我看一下您家地板的下面吧。他会从厨房的收纳柜钻进去,我呢,就在上面负责给您解释。” “没有收纳柜。”男子只动了动嘴唇。 “啊,没有?那我们就揭下一块和室的榻榻米吧,就从那儿进去。” “从外面进去不就行了吗?” “啊。外面有能进去检查的口啊,那就好办了。” 进入普通人家的地板下方一般有三种方法。最普遍的是把厨房地板下的收纳柜取下来进去,其次是揭开和室的一张榻榻米,把那下面的地板拿下来,最少见的就是从屋外进入地板下。钢筋水泥的地基处一定要有几个通风口,而其中一个通风口的大小足以让一个人自由进出。这个通风口被称作检查口,将钢隔板卸下来就能进入地板下了。 “那我们就从外面的检查口进去了。小友,交给你了。” 我回头一看,乙太郎看起来有些沮丧。原因很清楚,在这家没办法用“over taIl”,不能夸张地向顾客描述地板下的情况。因为有检查口,只要客人愿意,自己也可以轻易看到地板下方。这样只好如实陈述实际情况了,成功率非常低。因此,检查口在外面的活儿,虽然看上去很好做,实际却很难做成。 “我去检查了。” 我带着手电筒来到外面。走过修剪成球状的土松旁,检查口正在房子背后。从布满蜘蛛网的一处地基那里,我打开约五十厘米见方的四方形暗口,里面安着钢隔板。将生锈的钢隔板拿掉,我爬着挤进狭小的洞口。 噢!我心里喊道。 到处都是灶马,一个个紧紧地贴在立着的矮柱上。我拿手电筒一照,它们便呜呜地摇动起长长的触角,转过玻璃球一样的黑眼睛看着我。我的心开始突突跳起来。这种虫子在地板下繁殖是确认地板下湿气重及白蚁消毒失效的第一指标。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多灶马,莫非…… 果然不出所料。 这房子正受到白蚁的侵蚀。而且。情况相当严重。 有一种被称作蚁道的东西。白蚁非常惧怕干燥,要是让它在干燥的地方爬上一个小时,就会死掉。为此,这群家伙便在从地面到要去的木材之间建一个空中隧道,在中间往来。那便是蚁道,茶色的,又细又长,乍一看还以为是树枝扎到了地面上。蚁道非常脆弱,只要用指尖轻轻一碰就会坍塌,里面就会蠕动着涌出白蚁。而眼前到处都是蚁道,短柱、地梁,甚至在地基处都有。我从工作服的口袋里取出螺丝刀,向离我最近的短柱刺去。螺丝刀的头轻轻松松就刺进了两厘米,径直将其横着放倒后,短柱的表面发出微小的声音,开始破裂。在手电筒的灯光下,无数只白蚁惊慌地东钻西窜。 “发现白蚁!” 我大声喊道。接着,地板上立即传来了脚步声。 “发现白蚁了?” “对!” “很严重?” 从地板上方传来的声音,就像嘴贴着枕头说话一样含混不清。我将情况简单说明后,乙太郎的脚步声一时渐远,三十秒后又回来了。大概是去向顾客汇报蚁害情况了。 “那你能全面检查一下吗?” “明白!” 受蚁害的地方已经扩展到整座房子,要做全面检查并非易事。我将那些灶马拨开前行,将情况逐一报告给地板上方的乙太郎,乙太郎再向那家主人解释。最后检查出浴室受害最严重,光检查这一个地方就花了二十分钟。当我终于全部检查完毕,泥汗混杂、一身霉味地回到检查口时,屋里的门禁电话响了。我不禁咂了咂嘴。在检查蚁害期间有人来访可不是什么好事,不仅会分散顾客的注意力,来访者有时还会说“我知道有一家消毒很便宜”之类的话,让生意泡汤。 我从检查口爬了出来,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土松旁,向玄关走去,突然在近处听到碎石子的声音。抬头一看,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停下脚步望着这边。 像是要把脏兮兮的我吸入她墨色的眼中一般,女子一直盯着我。她微微地偏了一下头,别在耳后的头发披到肩上。 是那个姑娘! “啊!我在检查白蚁……”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又过了片刻,她依然盯着我,嘴角浮现出笑意来,说道:“辛苦了。”声音听起来透明而又有些低沉。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从我身边走过,向玄关走去。她穿着纯白色连衣裙、有着纯白色肌肤,但在与脏兮兮的我擦肩而过,几乎快碰到一起时,她竟没想离我远一些。我有些惊讶,在不自觉回头望去的那一瞬间,鼻尖嗅到了她的气味,就像完好无损的柑橘轻轻散发的气息。她给我的就是那种印象。她的侧脸酷似不知哪个国家硬币上的女子,那股气味和她很相配。 果不其然,我想起了纱代。她们长得并不像,身高也不同,如果硬要说相似之处,就是发型像。可单单黑色的头发披在肩上这一点,也再平常不过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像呢?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清楚。 像要融化在午后阳光中的轻微脚步声,消失在门里。门的里侧,停放着她的白色自行车。 <hr /> 注释: 第七节 那天夜里,那个女子的香味直到我钻进被窝也没有消失。 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和那家的男人是什么关系?我一边侧耳倾听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边毫无意义地胡思乱想。 那天,在乙太郎谈合同的时候,那女子一直在厨房。她从冰箱里取出什么,走向水槽,接着,传来切东西的轻快声音,她又出来到壁橱拿东西。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她似乎了然于心。该不会是那男人的妻子吧?!年龄差得太大了。 乙太郎问那男人:“那位是您女儿?”乙太郎半是殷勤地这么一问。男主人就像听到令人不悦的问题一样,紧皱花自的眉毛。他一直沉默,直到最后也没作答。 乙太郎简单地解释完签合同的事,那男人便在合同上盖了章。看到上面甚至可以买一辆便宜汽车的金额,他的表情毫无变化,看来相当富裕。清除白蚁的时间定在下周一,我得去学校,怕是再没机会如此近地见到她了,真遗憾。 第二天是星期天,可乙太郎并不打算去工作。 “签下大单子,就变得松懈了啊。”乙太郎这样说着,在我们经常去的堤坝上慢悠悠地吸e香烟,忙于吞云吐雾。已经过了晌午,我们已经吃完奈绪做的饭团,可乙太郎似乎并不想再去挨家敲门了,尽管今天一家也没检查。 “像我这样的人,不受女人欢迎啊。” “真是三句话不离女人啊。” “小友啊,女人就是人生啊。”乙太郎啪地张嘴吐出烟来。 “我说大叔,可现在一个女人也没有啊。” “我啊,已经过了没女人不行那个阶段了,所以才这么偷懒。不受欢迎也没什么。” 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将心里一直想的事告诉乙太郎。“要不我去敲别人家门试试看?”为了不让乙太郎拒绝,我从堤坝的水泥地上站起身,面对着他。 “哎?什么?你也想干这行?” “嗯,想试试看。没准不少人会同意让我们检查呢。不好吗?” 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我全身,乙太郎挺直了上身。 “不是……也有可能行啊,嗯,没准能行。” 就像孩子找到新玩具一样,我裹着工作服的肩膀开始颤抖不已。 “你要是不反感,那就试试看吧。你看,你长着这张脸,顾客对你肯定比对我能放松警惕。‘我是来免费检查的。’‘好,请进吧。’就这种感觉,没准很多人会让你检查呢。” “是吗?”乙太郎居然如此轻易就同意了,在高兴的同时,我也觉得有些内疚。“那我去试试看?” 去挨家拜访其实是个弥天大谎。 “行行,去吧,快去吧。” 其实,我只是想去那个姓绵贯的人家附近看看而已。在他家附近转悠转悠,或许会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叔叔,你就在这儿休息吧。要是哪家同意检查了,我就马上回来。” “真的假的?我休息行吗?了不起啊,已经成为大人物了。” “说得好像你一直都在工作似的。”为了不让心里的内疚曝光,我用轻快幽默的口吻说,“我走了。” 我离开渔港,沿着海滨大道的右边走。乙太郎一定会关注我的行动,所以我尽量慢慢走,做出仔细观察民宅的模样。终于走到第一个丁字路口了,空出一段像是踌躇犹豫的时间后,我拐进小巷。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火速赶往目的地。 昨天,那女子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间到这座房子的。一直都是这样。在午后的这个时间,她经过沿海大道到这里来。也不是,她之前是不是来这座房子我也不清楚。也可能只有昨天是这样,可不知为什么,我很确信。 我从门缝向里面看,没有白色的自行车。我既沮丧又兴奋。那女子还没来,但这也同时意味着有可能来。到离这座房子稍远的地方等吧,总不能一直在门前站着。我四处张望,看有没有合适的藏身之处,回头望向刚才走过的道路时,听到了什么东西摩擦的声音。 在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我看到了自行车的前轮,接着听到刹车的声音。那人穿着淡蓝色长袖衬衫,跨在自行车看着我。她穿着拖鞋,左脚撑在地上,右脚踏在脚踏板上。从奶油色的裙子下摆处,可以完整地看见她的右膝。我与她四目相对,她和昨天—样,歪着头。用有些耀眼的目光看着我。 我一直保持着回头的姿势,喉咙像被封了盖一样,停止呼吸。 那女子下了自行车。裙摆随着她右腿慢悠悠的动作缓缓落下。 “昨天的事?”她这样一问,我脑中顿时响起了犹如白噪音的声响,肺部好像抬高了,呼吸困难,我无法机智应对。 “……昨天的事?” 我像白痴一样重复了她的话。她有些困惑。接着,双唇露出薄薄的缝隙,微笑道:“我以为你来是因为昨天白蚁消毒的事呢。” “啊,不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后,我立刻后悔了。明明要找到站在这里的合适理由,我却说和昨天的事没关系,这可怎么办啊。 “在附近……”我信口瞎说,“去别人家检查,正准备回到工作车里……昨天在这里发现了白蚁,有点担心……就过来看看。” 编造的谎言暖昧至极,不知是不是那种含混不清起了作用。 “这么年轻就如此努力啊。”她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抬头越过我的肩膀望向屋内,“这房子受白蚁侵害很严重吧?真是完全没发现。” “这房子”的说法让人觉得她跟这里很有距离感。 “明天来消毒,是吧?” “对,上午十点。” “你也过来吗?” “不,我明天得上学。” “那就是昨天的……” “乙太郎……只有桥塬先生一人。” “是吗。”她垂下睫毛,点了点头,然后又马上抬起头审视我的脸。“……上学?” “嗯,我在上高中。” “我以为你已经步入社会了呢。” “我是兼职,只在周末做。” 风缓缓地吹过,她用指尖按了按头发。她一副倾听者的模样。透过按头发的右手内侧,可以看到白皙的耳朵。 “十点的话,绵贯先生有工作,不在家,但那时我还在。我或许能一直在消毒现场。” “是吗?” “请替我问候昨天那位。”她的表情告诉我,最后这句客套话是为了结束我们之间的谈话。我恋恋不合地点头,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挡住了她的去路。 “不好意思。”我再次低头,闪到一旁。她推着自行车走到近前,没有按门禁电话,而是熟练地开门,推着自行车进去了。 玄关的门铃响了,她简短地说了什么。应该是自己的名字吧,像是故意压低声音,我什么都听不清。我悄悄地从门柱后面出来,往里面张望。门从里面打开了,像是她父亲的那个男人出现了。女子进玄关时,男人的右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将她搂住,那动作并不只是单纯的亲切,这就连十七岁的我也懂得。像抓住拥有之物一般,男人的手指紧紧地抓在女子的右肩上。 门咚的一声关上了,两个人的身影消失了。 我回到渔港,简单地汇报说没人让我检查。乙太郎咧嘴笑了。 第八节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每当后脑接触到冰冷的枕巾,就愈加兴奋不已。 “那时我还在。” “还在”这两个字就像鱼刺卡在嗓子眼一样。早上十点“还在”的意思就是今天晚上会睡在那座房子里。我只能这样认为——她要住在一个独居男人的家中。在玄关微暗之处,搭在她肩上的那男人的手指。在那蜷曲的手指下,她的肩膀看起来十分纤弱。 我起身离开房间。身体异常地燥热。我从厨房的冰箱里取出麦茶,倒了半杯喝,仿佛可以看见冰冷的液体穿过喉咙在流淌。我打开冷冻柜,拿出一块冰含在嘴里,顿时,一股冰冷的感觉便刺痛舌头,冰水像药水一样一点一点渗入牙周。她现在在做什么?她的睡姿是什么样的?不,应该还没睡吧。我出了厨房,向与房间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穿着拖鞋下楼,来到铺着混凝土的土间。生了锈的钢质书架并排倚在暗色的墙上。空气中弥漫着白蚁驱除剂刺鼻的气味。洗过的几件工作服晾在衣架上。这里便是乙太郎用作仓库的地方。在衣架旁边,有一台旧洗衣机。检查地板下方或者消毒时用的东西不能用家里的洗衣机洗,奈绪就在这里洗。旧洗衣机的盖子大开着,里面放着两件脏了的工作服,散发着泥土的气味与霉味。我抬起头,看见晾着一件干净的工作服,便取下来套在睡衣外面。我在做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尽管如此,我还是任由手脚自由活动。穿上那件干净的衣服后,我又从旧洗衣机里拿出带土的那件套在身上,最后,戴上军用手套,穿上放在近旁的帆布鞋。 从这个房间可以穿过百叶门直接出去。我从里面打开锁,不出声响地向上提百叶门。顿时,夜晚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蛴螬虫那原本细微的声音一齐高声涌来。 我的行为轻率又愚蠢,连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在夜晚的掩护下奔跑着,心头雀跃不已。平日总是乘车经过的路这次一口气就跑完了。远处传来波涛的声音,不知什么地方有狗在叫。街灯一个一个地从我身边掠过,夜晚的小巷在视线中也上下摇摆。 我终于抵达目的地了。就像把剪影画的一部分四四方方地剪下来一般,只有一个房间的窗户亮着灯。我站在门口,喘着气,躲在门柱背后注视着那扇窗。最左边的房间。比昨天检查时进的房间再往里。 自己的呼吸声听得越来越真切。透过黑暗看大门,门没上锁。我从门格的缝隙处伸出手指,触碰到里面的门闩。还只是秋天的夜晚,它居然就已经像冰一样凉了。我指尖一用力,将门闩转了半圈,再顺势让其滑动,门闩便悄无声息地开了。轻轻打开门,合页发出的声音像远处有人难受地小声尖叫。我先把上半身挤进门缝。那辆自行车还停在那里。白色的车架在黑暗里朦胧地发着光。 我一边听着肋骨内侧心脏的跳动,一边谨慎地迈出脚步。我穿过门,踮着脚,尽量不出声地在铺着碎石子的地面上前行。走过玄关旁,再往前走,是并排的土松,它们在黑暗中醒目地立着,看起来像身着孝衣、垂头不语的人。房子背后有一个比周围通气口还要大的四方形洞穴。我弯下腰,拿起生锈的钢隔板,微微用力,便和昨天一样轻松拿了起来。洞穴深处,黑暗在缓缓蔓延。 我匍匐在地,从检查口扭进上半身,双臂交替移动,像动物一样前进,心里还在想:她究竟在做什么呢?我打开手电筒的开关,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在一片漆黑之中。她就在黑暗的对面,在亮着灯的那个房间里。 没法畅通无阻地到那个房间下面,因为中途有个地方的地基缝隙极窄。倒也不是穿不过去,但有可能会把工作服弄破。我决定采取迂回路线。啷!右太阳穴撞到了什么东西。是灶马。有很多,前面有,左右有,头上还有,它们在手电筒的灯光下蠕动着光滑的身体,摇摆着长长的触角,用两只强有力的后腿紧紧抱住柱子,还有的像胆怯了一般一边向后退,一边观察莽撞的入侵者。我继续前进。只要穿过下一个地基的中间部位,就是那个房间了。那个唯一亮着灯的房间。 能听到微弱的声音。 含混不清,听起来像把脸埋在枕头里、耳朵里塞上棉花时听到的声音。但只要开始能听见,声音便不再小,反而清晰地送入耳中了。没错,就是她的声音。我侧耳倾听,突然想起了刚才大门的合页。传到耳中的她的声音和那个声音很像,像在诉说痛苦,像在抽泣。这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生了锈的门几次被打开,每次合页都会发出苦涩的声音。 动那扇门的,是那个男人。即使我经验尚浅,这个道理还是懂得的。白天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弯到内侧那令人不快的手指,现在正粗鲁地摇动着门。 我下意识地继续前进,像在海底游泳一般,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终于,耳朵里传来地板咯吱咯吱的声音。以一定的规律,时强时弱,一直在咯吱咯吱作响。而那声音的强弱与合页发出的声音呈同样的变化。 现在,那两个人在我的正上方。 “……”男人说了什么。没有抑扬顿挫,也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感觉像在问什么问题。 “……”稍微停顿一下,那女子回答了,声音中似乎夹杂了肯定和否定,就像被欺负的小孩被迫与对方握手,被迫说“我原谅你了”。 男人低声笑了。地板的嘎吱声愈加激烈,合页像坏掉了一样强烈地颤动着。 工作服的领口像被火烤了一般炽热。悔恨。说不出来的愤怒。而揪住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胸口的,是性的兴奋。俯伏的身体斜着倒下来,我脱下右手的军用手套。 “老师……”我能听清的只有这一句。 第九节 第二天,星期一傍晚。 奈绪悠闲自在地吃着煮毛豆,乙太郎在喝日本酒。 “真是什么地方有点像啊。” 乙太郎半启被唾液湿润得光亮的嘴唇,抬头看天花板上圆圆的日光灯。我在看新闻节目,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那时候,奈绪发现晚饭要喝的酱汤不够,出门去附近买了。 “不是说脸,身高也不一样……哎,这也正常,那家伙那时候才上初中啊。” 他在说那女子的事。 深夜外出的事好歹蒙混过关了。在吃早饭的时候,在教室听老师讲课的时候,在回家路上的时候,我总是在想昨天晚上的事。结束后在地板下难以言表的空虚。我像丑陋的动物般在地板下沿原路爬回,从检查口出去。脏兮兮的工作服又回到土间的洗衣机里。 “小友,你觉得吸烟的女人怎么样?” “烟?”乙太郎浅笑着舔杯里的酒。 “那个女的吸烟。今天在厨房里,我在地板下干活,出出进进的,看她一直在抽烟呢。是个不错的女人啊,可惜了,吸烟的女人,”他用小指的指甲抠残留在牙缝的残渣,“我是不太喜欢。” “她给人感觉不像会吸烟啊。” “人啊,就是毛豆啊。” 我倒是萌生出想看她吸烟的想法。那疲惫地低着头,露出脖颈,从薄薄的嘴唇中吐出烟雾的模样。 乙太郎用脚按遥控器换了台。嘴里嘟囔着“千代富士一隐退,相扑便没了看头”。我们开始讨论这一话题,关于那女子的话题就到此为止了。 “小友,你的信。” 奈绪从走廊提着超市的塑料袋走了进来,递给我一封信后,又十分忙碌地奔去厨房。 “靖江寄来的?” “嗯。” “说什么了?” “我还没看啊。” 打开信封,三折的信纸滑落到手上。只有一张纸。乙太郎从旁边凑过来偷看。 “我想信上应该没写什么值得你偷看的东西。” “和以前写的估计差不多。” “可能吧。” 母亲写给我的信果然没什么要紧事,上面写着时令的问候和自己的近况,看上去不像是写给自己儿子的。所谓的近况,就是她住的公寓前面开始建大厦了、电风扇坏了或者最近不下雨了之类的事。信是用圆珠笔写的,看上去十分无力,虽然最后罕见地问我高中毕业之后打算怎么办,可字里行间看不出她期待得到什么具体回答,只是想向我表示,她还是知道、在意我升学这件事的。 “总是写信,打电话我觉得更好些。” “电话里也没什么可说的吧。” “家长和孩子,本来也没必要谈个没完啊。” 乙太郎挠着下巴,紧皱双眉。 母亲离家出走是四年前,那时我还在上初中二年级。 忽略家庭的丈夫。明显感觉到这一点的妻子。没有交谈的餐桌。那时候,我的家就是一杯马上就要溢出来的冰水。有一天晚餐后,母亲洗完碗筷,像想起什么事情一样出了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几天后,我收到一封母亲寄来的长信。“忍耐”这个词,母亲在信中用了七次。隔了不久,我又收到了第二封信,告诉我她和父亲离婚了。母亲在信中命令我同父亲一起生活。这一定是为了我的将来着想吧,于是,我照办了。 在那之后,我和母亲见过五次面,见面的地点不是咖啡厅就是小餐馆。每次,母亲低头不语的时间远比说话的时间要长,最后,她一定会向我道歉,一次比一次消瘦的脸庞总是挂着泪水。我只有在她道歉的时候没有回应。我没觉得母亲哪里不好,相反,倒觉得她算是能忍耐的。我很想为离家出走的母亲感到自豪,也正因如此,才不想看到低着头的她。“我也想优先考虑自己的人生,你就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吧。”我希望她能挺胸抬头地说出这样的话。我已经厌倦怜悯母亲了。 其实,每次见到母亲向我道歉,我都能感受到体内日益膨胀的厌恶情绪。怜悯。同情。而这也让我更加怨恨父亲,恨父亲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从情理而言,我产生这种怨恨并不奇怪,但其中一定也有宣泄的成分吧:一定要狠狠地恨某个人,想要把这一切的错赖在某个人的头上。向儿子低头认错的母亲也好,不给母亲加油打气、反而像怜悯一只瘦弱的狗一样看母亲的儿子也好,都一样。 母亲现在住在她出生长大的地方——邻县。我的外公外婆都已经过世,她又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只好自己租一间小公寓居住。母亲一次也没有说过让我过去玩,她现在在超市当收银员,也在造纸厂做发票分类的工作。她没有驾照,只能找公交车能通勤的工作,听说为了找工作吃了不少苦。 一到秋季,我总会想起一件事。 在我还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母亲罕见地出去参加了同学聚会。时间是星期天的下午,说是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我本想在起居室看电视,可父亲开始看报纸上的节目表了。于是,我跑到乙太郎家,到纱代和奈绪的房间里玩。待傍晚临近时,我想回家,可母亲还没回来。我出了纱代和奈绪的房间,没有回家,而是向车站走去,想去接母亲。我站在出站口前,等她回来。等了很久,母亲也没有出现。车站广场上方的天空也开始变暗了。母亲说晚上回来,我要是听错了可怎么办啊。我突然害怕起来,自己从来没有一个人走过夜路。在天还没完全黑之前,我慌忙离开车站回家去。眼看着太阳落山了。在从车站回家的途中,周围变得漆黑一片。我走着走着便害怕了,可停下来不走反而更加害怕。从身旁经过的大人们都戴着精巧的面具,面具下的脸在冷笑。父亲在家,要是再回到车站,母亲或许就从出站口出来了。回家还是回车站呢?我不知所措。待我回过神来,脚步已经牵引着我走向车站了。我怕得直想哭,可如果母亲现在走在我前面,我就不想哭了。起风了,身体突然发冷,越走越冷。终于,前方能看见车站的灯光了。而在灯光的前面,母亲裹着围巾走着。她看到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我加快脚步,眼中噙着泪跑到母亲身边。你怎么在这里?她并没有这样问我,只是抚摩着我的头,冰冷手掌的那一侧,母亲也微微地吸着鼻子。夜晚的空气中混入了母亲的气味,我终于放声大哭。 母亲的信两个月一次,内容大同小异,只是字越来越纤细。这或许代表着母亲的内疚。她什么时候能用强劲有力的字写信给我呢?或者突然打电话,和我说什么有趣的新闻呢?我总是这样祈祷。 父亲调到东京工作时,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说,绝对不去,还嘴硬地说,自己要在渔船上工作,一个人生活。这是我对父亲所能做的最大的报复。然而,对于我的报复,父亲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下颌,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放心的神情。“我准备和女人在东京一起生活。”那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这句潜台词。我什么也没说,但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天色微微阴郁的周四早上。父亲看了一眼手表,整理了一下领带,上班去了。 乙太郎说要收留我是在那天夜里。我逃了课,在院子里拿石头砸自己七五三节时的照片。那天,乙太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偶然提早回家,他发现了我,听我说了那件事,便一直待在家里等父亲,接着,和父亲谈了关于我将来的事。 “我来照顾小友吧。”乙太郎拿着自己带来的罐装啤酒,一边喝一边说道。父亲只简短地回了句“我知道了”。回答得如此简单,以至于在一旁听着的我差点抓起眼前的玻璃烟灰缸砸到他头上。而在我采取行动之前,乙太郎接着说:“因为我喜欢小友。” 咚!乙太郎放下罐装啤酒。他握着那个啤酒罐,一直弯着腰,垂着头,很长时间都保持这一姿势,似乎在忍着牙痛。终于,他缓缓抬起头,说:“这样正好吧?” 乙太郎用我未曾见过的严厉目光,越过罐装啤酒怒视父亲。 “你根本也不想带他走吧?!” 那一瞬间,父亲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像小孩子被人拆穿鬼把戏般绵软无力地扭曲了脸,一副低三下四的表情。那时父亲的脸,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将母亲写的信放回信封里。 “你说将来要学应用生物学,得告诉靖江一声啊。” 乙太郎自豪地举起盛着日本酒的酒杯。 第十节 我再去那户人家是在十天后。 白蚁消毒后的两周内,地板下不能进人,残留的药对人体有害。可我无论如何也等不了两周。 等乙太郎和奈绪都睡熟后,我便套上两层工作服,拉开土间的百叶门。考虑地板下有毒,我还带上了带滤毒罐的口罩。那是乙太郎在消毒时会用到的东西,滤毒罐是一个和悠悠球一般大小的短筒,里面有过滤器,能去除空气中飞舞的药剂。 就像给自己找借口,我站在门前定了一个规矩——如果那座房子各处都没有亮灯,就乖乖回家。 然而,灯亮着。就是那个时候的那个房间。而且,门里停着白色的自行车。 推开门,踩着石子向那座房子后面走时,我的脚步不觉问快了许多,心脏也随之咚咚敲个不停。移开检查口的钢隔板,我蜷身进入一片漆黑的四方形洞穴,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带口罩来真是明智的选择。 我将口罩的带子绕到脑后系上,乙太郎用过的口罩微留着烟草的味道。打开手电筒照亮四周,无数只灶马的尸体滚落在泥土上。矮柱被药液染成深茶色。四处钉着木钉。那是用钻孔机钻开柱子上的孔,注入油性药剂后,打上木钉的痕迹。几个长方形的金属物体将手电筒的灯光反射回来,这是被称作防蚁柱的增强材料,放在被白蚁侵蚀过的柱子的地板下,用来维持房屋的强度。 我在地板下爬行,胸腹部碰触着灶马的尸体,避开了几个地基缝隙太小的地方后,沿半圆形路径爬向那个房间。交替撑着左右肘,拖着身体爬时,我感到胸内侧的疼痛愈演愈烈。那是从土间的百叶门出来后一直没有消失的感觉。是不是我今晚也想听到那个声音?是不是想听到那个男人将她压在身下,时强时弱翻云覆雨的声音? 那个夜晚也一样,地板吱呀作响,合页在痛苦地呻吟。 我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的那个瞬间,我懂了。床的声音、她的声音、呼吸,我沉迷于那些声音,无法自拔,可同时又最不想听到。心脏被从肋骨缝隙插入的手揪住,很痛苦,下体却激烈地发热。不知不觉中,趴着的身体已经侧卧,手中的手电筒也放下了。那女子就在离我如此近的上方。我闭上眼,脚尖硬了起来。 “老师……” 像哭泣一般,她又说出这句话。接着,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暧昧不明、像在请求的话。地板没有停止作响。男人说了什么,像拒绝了她的请求,声音听起来很残忍,似乎还为此感到兴奋。 “……没有。” 男人的声音突然真切起来。我身体一下僵硬了。他并没有大声说话,为什么声音突然听得那么清晰呢? “……”男人的声音又听不见了。我突然意识到,会不会是男人在和那女子耳语呢?那句话可能是在离地板很近的位置说的,所以才那么清楚。 地板的摇晃依然没有停,她的声音也是。在以一定规律不断重复的声音中,偶尔还夹杂着忍耐某种痛苦的短促声音。是喜悦还是痛苦呢?我没有经验,不知道。我试图想起某天在朋友家里看到的DVD影片中的女人,但做不到。我不想将她看成和那种女人一样。在镜头前展示裸体,接受不喜欢的男人的身体,明知会被一群不相干的人看,却依然微笑着。我不想把她和那样的女人混为一谈。可既然瞧不起DVD里的女人,那大半夜悄悄跑到别人家,在地板下屏住呼吸偷听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桃子……”男人的声音又真切起来。 “桃子……” 我在口罩后低语,兴奋感迅速爬上了背。是她的名字!桃子。桃子。桃子。地板在摇晃,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桃子。我的大脑快要麻痹了,就像纤细而锐利的金属突然插到腰部,直穿到头顶。 我和那个男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结束。 静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在走动的声响,还有几句听不清的对话。男人重重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就像踩着我一样,走过我的头、背和腰,接着向双腿走去。 又恢复了宁静。 她,那个叫桃子的女子在干什么呢?和那个男人一起走出房间了?因为她比男人体重轻,我没听到脚步声?等了几分钟,还没动静。我轻轻地伸出右手,重新套上军用手套,把滚落在泥土上的手电筒握在手里。和十天前一样的空虚蔓延至整个身体,内脏像掉落在了某个地方,而原本内脏应该在的地方只是漆黑的洞。 回家吧。 我闭上眼,在黑暗中呼吸。突然发现工作服浸满汗水,口中也黏黏的。我缓缓移动手脚,翻转身体。原路返回吧。我用手电筒照亮前方。这时,忽然传来细微的声音。 她在哭。 大概是趴在地板上吧,不,应该是脸埋在被子里在哭泣。 我从未听过那样刺痛人心的抽泣。悲哀弥漫在瘦弱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冷冷地在皮肤中膨胀。声音苦苦地寻找出口,最后终于传到细细的喉咙里,从牙缝溢出。我仿佛看到她在天花板白晃晃的日光灯照耀下颤抖的肩膀,仿佛看到她无力的十指竭尽全力攥紧被子的模样。 哭泣声渐渐远去。她的身体动了起来,像要去什么地方。比男人轻得多的脚步声,静静地踩过我的背部。我的左边有管子流水的声音。我回忆起第一次到这地板下的事。现在水流淌的地方是浴室。 第十一节 我的恶习还在继续。 我当然没有每晚都去。别去了,别去了,我控制自己。在学校、在家里、乙太郎和奈绪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倒是能控制住,可一到夜晚,当我在独处的房间里盯着天花板时,便能听到她的声音,从窗外断断续续传来,就连秋虫的叫声,也化成了她的声音在脑中回响。就算我的眼睛追逐着两只一起飞翔的红蜻蜓,心里也全是她的身影。我既没碰过毒品,也没有亲眼见过实物,但揪心挠肝的戒毒症状应该和我现在的状态差不多。这么一想,更加难耐。和毒品类似,这或许只是我自己创造出来的免罪符而已。 那时。我究竟在昏暗的地板下听了多少次她的声音,又听了多少次地板的咯吱声和那个男人的低语呢?欲望战胜对恶习的抑制,我打开土间百叶门的频率大概是三天一次。我也不是总能听见他们翻云覆雨,有时候那座房子的灯灭了,感觉房间里没有人在活动,有时候她的白色自行车并没有停放在那里。毋宁说一开始像这样扑空的情况比较多,最后,我总结出她住在那里一般是在星期六和星期天。从那以后,我周末必定潜入那座房子。我要等乙太郎和奈绪睡熟之后才能出门,有时候等我到了那个房间下面,他们已经结束了——我不认为他们会不做就睡觉。似乎有黏糊糊的余韵透过潮湿的地板飘荡在地板下方。那个时候,我便一边全身感受着余韵,一边手淫。我没疯,要是谁剥夺了这一恶习,我想我会更疯狂。秋天一天天过去,我的心里总是有她的声音、从未见过的白皙身体,还有那一直紧闭着的眼睑下颤抖的睫毛。 某个星期六的深夜,我从那座房子回来,正在土间脱工作服,突然听到有声响,屏住呼吸听,却什么也没听到。是我多心了吧。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土间,走廊里没有人。我终于放下心来,正打算回房间,却被人叫住了。 “你在土间?” 奈绪站在厨房里。 周围很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声音判断,并不是单纯的提问。要是停顿几秒再回答会显得不自然,我急忙点头:“对,在土间。” “你在干什么?” 奈绪向我走近,我看清了她的表情——一脸吃惊,皱着眉头,等待着我的回答。上小学的时候,给她表演朋友教给我的魔术时,她也是这样一副神情。乙太郎宣布我要住进她家的时候,也是如此。这样孩子气的表情我早已看惯,可不知为何,却焦躁不安起来。 “什么也没干。”我简短答道,准备离开。 “什么都没干?” 我无视她的追问,往走廊里走,听到身后跟着她轻轻的脚步声。她似乎迟疑地停了下来,很快又逐渐向我逼近,最后超过了我。 “你没干什么奇怪的事吧?” 奈绪直直地盯着停下脚步的我,仿佛稍不留神,我就会逃跑。我选择沉默不语。 “你没用药干什么吧?” 奈绪的话和我预期的截然不同。我有些不知所措,试图理解她的提问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头绪。 “用药……是什么意思?” “白蚁的药。”奈绪生硬地说,“前些天,要洗的工作服上有药味,我觉得很奇怪,因为那天爸爸没有去别人家消毒。” 我恍然大悟。是我第二次潜入那座房子地板下穿的那件工作服。那时,地板下残留着的药剂味熏到了衣服上。 “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了,刚才看到你从土间出来……” 看来奈绪以为我半夜用药干什么坏事了。驱除白蚁的药除了驱除白蚁,还能干什么呢?我想不出来,估计奈绪也猜不出我到底用来干什么。 “我什么也没干啊。” “……那就好。”穿着睡衣的奈绪肩膀松弛了下来。 我浅笑着回了房间。从关着的拉门里,只要悄悄地竖起耳朵听,就能听见土间入口处的凉鞋在响。微弱的脚步声以一种奇怪的节奏在土间里响了一会儿。 那是十一月中旬的事了。只要打开电视,到处都是赢了总统选举的克林顿的那张脸。就在那时候,我一个人烦恼不已,陷入不断重复的恶习和自我厌恶中。虽然现在想来,那只不过是幼稚无知、极其愚蠢的烦恼,可对那时只有十七岁的我来说,那种痛苦是迫切的,而且愈演愈烈。我甚至会因堵在喉咙的那种感觉而不禁喘气。然而,不管我呼吸多少空气,苦闷都不曾消失。 那天是纱代的七周年祭。她去世的时候是夏末,为方便种水稻的农家亲戚,法事总是选择在水稻收割后的这个时期。 在菩提寺结束法事后,乙太郎在就近的小寿司店的二楼设了宴席。我也混在出席的亲戚中,听他们慢吞吞地讲起纱代的事。她的死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因此,席间的谈话还是多有顾虑,不管酒过几巡,席上还是静悄悄的。小声交谈的间隙。炕桌上放酒杯的声音、咀嚼咸菜的声音愈发真切。从镶嵌在窗户之间的拉门缝隙,能看到菩提寺里巨大的银杏树。我在宴会的角落里眺望,那已经完全变成黄色的树叶在冬季的寒风中摇摇欲坠。我一边望着,一边想起自己夜晚重复做的那件事。待在这样一群天真无邪的人当中,我愈发强烈地感到羞耻。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阵雨,在场所有人突然停止谈话,看向窗外。 和乙太郎、奈绪乘公交车回到家已经七点多了。雨停了,天空中浮现出昏黄的半月。 “……喝酒吧。” 乙太郎说了句平时根本没必要说的话。从厨房拿来了日本酒。或许我还看不习惯丧服裤子和白衬衫,他看上去就像另一个人。 “你喝吗?” 乙太郎问我,手里已经拿了两个酒杯。我从来没喝过日本酒,但还是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就着昨天晚饭剩下的煮芋头,我喝了杯日本酒,并不觉得好喝,但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醉。那感觉不坏,是喝啤酒时感受不到的畅快。 “野营的事……我到现在,有时候也会梦到啊。” 奈绪去土间启动洗衣机时,乙太郎不断叹着气说道。我没有回答,只是把脸转向他,感觉视线有些晃动。 “逸子自不用说,纱代啊……”他尖尖的喉结动了一下,“感觉纱代也像是我杀的啊。” “叔叔。” “奈绪那家伙什么也没说,但一定很恨我啊。” “叔叔,没那么……” 乙太郎没有起伏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声音。 “是我杀的啊。” 接着,像为了结束简短的谈话,他咚的一声放下酒杯,蜷曲着背,右手握着酒杯。那情形,和那天夜里说要把我领走的时候很像。 “不是的,叔叔。”我俯视着自己的酒杯,心里无力地低声念叨,“杀死纱代的,不是叔叔啊。” 还是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春季伊始,乙太郎邀请我去N川沿岸的某个露营地。他们一家四口要去露营一晚,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喜出望外,连忙点头,脑中顿时浮现出透明冰冷的水、长着黏黏苔藓的石头和横着逃跑的小河蟹。我向母亲征求意见,她同意了,但要我自己跟父亲说。 周六的晌午,我坐上了乙太郎驾驶的“桥塜消毒”客货两用车。逸子阿姨坐在副驾驶席看地图,我们三个小孩和行李一起并排在后面的位子上。纱代那时上初一,并不特别高,但四肢修长。而且,她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从侧面看鼻子和下颌的线条少了圆润,头发的长短没有变,但越来越柔软,根根发丝听从主人的吩咐,漂亮地披下来。纱代像抛开我们,独自变成了大人,可又让人觉得她和我们同样都是孩子。那张包含不确定性的侧脸若是认认真真地看,则有一种令人惊艳的魅力。车摇摇晃晃时,我一边和奈绪抢夺点心,一边用身体的另一侧感受着纱代的体温。中途休息时,乙太郎把车停在超市的停车场。为了去自动售货机买果汁,大家都从车上下来了,我悄悄地触碰纱代坐过的位子。安静的纱代和残留在座位上的温度,似乎不太相称。乙太郎从车窗外叫我之前,我一直把手掌按在那个位置上。 在露营地度过的时光很美好。 围绕在四周的树叶比我之前见过的所有树叶都要翠绿,就像一个巨大的屏幕忠实地演绎了我对露营的憧憬,透过叶缝的光芒在黑土地上描绘出奇妙的马赛克。周围泥土和小草的气息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趴在漂浮着落叶的深水旁望着透明的水流,鱼儿啪的一声将水弄得混浊之后就悄然无踪。乙太郎支帐篷的技术好得惊人。帐篷是向管理办公室借的,有点小,但足够五个人睡了。望着支好的帐篷,乙太郎一脸得意地击掌,那情景就像一幅画,现在仍留在我的脑海中。帐篷的对面是山,或许因为形状和帐篷完全相同,那座山看起来格外大。我半张着嘴眺望那座山,乙太郎突然说要给我变魔术,在一秒钟之内把那座山变没。 “好好看着啊,那座山啊……” 乙太郎转到我身后,双手夹住我的脸,让我脸朝山。他的手指硬而粗糙。在我的视野内,青翠的山耸立着,上面还飘着白色的烟,不知是云还是雾。带着青草芬芳的风从鼻尖吹过。简直就像在看舞台上的表演,我的心怦怦直跳。 “要开始了啊,小友。一、二、三!” 乙太郎数到三的瞬间,山一下子不见了。可我完全不惊讶。不仅山没了,帐篷也没了,天空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真是无聊。我听到身后乙太郎放肆的大笑声。 “尤里·盖勒看了这个魔术也会吓一大跳吧……” 乙太郎说的名字有些耳熟,但我记不起在哪里听过。他松开捂住我双眼的手,山、帐篷和天空又再次出现了。 “骗人!”我这样一说,乙太郎不知为何得意地点点头。 “对,是骗人的。不过呀,你要记住,等你长大了,骗人就会变得越来越重要。你呢,也会越来越擅长把山弄没了,那才是大人……” 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将帐篷和山重叠在一起盯着看,一会儿闭上双眼,一会闭上一只眼,一会儿半垂眼睑。逸子阿姨笑着打开保温箱,从里面拿出罐装茶和咸菜。 逸子阿姨做的炖菜。乙太郎削了树枝做成的蝗虫。粘到纱代衣服上的天香百合花粉。奈绪抓到的小龙虾——她把这些虾都放进带来的塑料水槽,从河边回帐篷的时候,走几步就停下来看看,然后小跑几步赶上大家,再停下来看看。这一切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中,蔓延到体内。我如获新生,第一次感到如此兴奋。野营似乎还不太流行,偌大的场地,人却寥寥。家庭集体出游的有两家,还有一群像是高中生。正因如此。反而觉得像来到了异国他乡,别有一番情趣。在露营地的角落,不知什么时候掉落的树叶变潮后散发出一股馊味。天色渐渐变暗,像用水彩画过一般红。一只巨大的鸟一直在那片红色的下方飞翔。 天已经全黑了,我们跟着乙太郎的手电筒发出的光爬上夜晚的嘹望台。台阶很陡,爬到最后,我和奈绪都气喘吁吁。那晚一定是新月,从嘹望台上看到的景色也只是一片漆黑。要是两脚不用力,似乎就会被黑暗吸走。我们看不见彼此的脸,声音回荡在黑暗中却越发响亮,接着便融化在山中。从台上下来时,我看到纱代在下最后一段台阶时两脚一并蹦了下来,这才明白,原来寡言的纱代在安静地表达兴奋。这让我觉得自己和已经有些陌生的纱代的距离又缩短了一些。我很开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应该看到这个动作。 接着,大家在帐篷旁边点起篝火。我们的帐篷在嘹望台的正下方。 “其实不让点篝火。”乙太郎一边把捡来的树枝添到火里,一边笑道。他的脸被火焰映成了橙色,颧骨也格外分明。管理办公室的注意事项中写着“禁止点篝火,只允许使用炉灶”,但办公室夜晚没人上班,所以也不会被发现。乙太郎对此十分得意。 我们围着火堆,吃逸子阿姨准备好的草莓。 “我说,小友啊,我们去兜兜风怎么样?” “现在?” “对,就现在,去漆黑夜晚的山路上……” 然后…… “叔叔,你吃这个。” 我有意识地切断了回忆。回忆到这里还没问题,再往下想就不行了。 我将放芋头的碗推给乙太郎,他点点头,却并没有动筷的意思。我全力要从脑中拂去的情景,一定都落入了他那半闭的眼里。 “什么都不吃就喝酒,对身体不好啊。” 他终于抬起头,脸舒展开来,嘿嘿直笑。 “厕所,厕所。” 起身的时候,乙太郎和老年人一样,把手撑在桌上助力。接着,去了好久都不回来。 那天晚上,乙太郎喝了好几杯日本酒。我也把倒给我的第二杯酒喝了一半。第一次喝日本酒,醉得好像脑髓失去了支撑,不停地摇晃着。 “小友,你没事吧?” 我想要站起来,奈绪双手扶住我的腰。不知何时乙太郎下巴抵在桌上,已经进入了梦乡。现在是几点?我看了一眼挂钟,但看不清指针所指的数字。 “你要干吗?” “你不是摇摇晃晃的嘛。” “我才没有。” 我想去厕所。可一站起来,马上就想横倒在被窝里。我出了起居室,穿过走廊向屋里走,奈绪特意跟着我。她在我身后,双手在似乎能碰到又似乎碰不到肩膀的位置,以备我倒下时能扶住。脚不听使唤,走廊的墙壁也围着我团团转,我居然没撞到墙上,真是太神奇了。脸在发热,眼球里着了火。心脏每次跳动,那团红红的火焰都在呼呼地膨胀。 “叔叔说是他杀了纱代。” 是谁说的话?一时间我搞不清楚。那声音听起来好遥远,其实说话的正是我自己。 身后的奈绪似乎一下子僵住了。 “他说起露营时的事。可真是个责任感强的人啊,不过那么想也没有意义。毕竟杀死纱代的不是叔叔。” 走进黑暗的房间,我全力扑倒在没叠的被子上,还穿着去参加法事时的白衬衫。 “我说奈绪啊,你知道吗?”我趴着不动,说,“杀死纱代的,是我啊。” 呼吸是热的。浑身无力,没法转头,甚至动不了一根手指。 没有回应。 没了时间概念,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没准只过了三十秒。隔着衬衫,后背感受到了些许压力。迷迷糊糊的,我以为是什么东西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了,感觉是天花板的碎片、尘土什么的。压在我身后的小东西开始一点点横着移动,接着突然停止了。正以为那东西要掉下去,却发现它压着我的面积越来越大。 是奈绪放上来的手。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全身的神经便全部集中到那个部分,被当作孩子看的不悦情绪也随之一点一点增长。我有些粗暴地转了转身,把被子盖在后背上。在昏暗的天花板下,我知道奈绪一直俯视着我。从她影子照出的脖颈周围看,她也穿着法事时的那身衣服。高中时代的白衬衫。 接着,奈绪伸出手来,这次放在了我的胸口。 “不是谁的错。”她轻轻地揪起白衬衫,说,“那是事故,不是谁的错啊。” “可自杀呢?”我随口应答。 奈绪略微犹豫了一会儿,说:“那也……不是谁的错。” 奈绪的手在我的脸颊移动,指肚只是微微地触碰我的皮肤,我却感觉非常温暖。 她是在效仿母亲,想要安慰我吗?可是,她根本就不懂我这么说的意义。“我没有和你说过那时的事。一直没说,隐瞒着。六年半以前,是我的某种行为杀了纱代。”要是我这么和奈绪说,她一定会为了让我这个酒鬼闭嘴,敷衍地说“知道了,知道了”。那岂不是把我当傻瓜? 突然,一种冲动让我抓住了奈绪的手腕。她惊慌地要缩回手臂,我却用更大的力气把她拉到身边。奈绪的脸、肩膀和另一只手,还有扎在后面的头发都落在我的胸口。她说着什么,想要起身,可我不让。我右手抓住她的手臂,左手摁住她的后背。我想做一件残忍的事,让她伤心的事。 “叔叔可是说过让我和你结婚啊。他说了,小友,你得和奈绪在一块儿。你觉得怎么样呢?” 奈绪不出声地疯狂反抗,在我胸前喘气。 “可你从来没把我当成男人吧。小时候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了。就算现在我说的话,你也只是当成一个醉鬼说的胡话,觉得我是傻瓜,对吧?可我不是胡说,真是我杀的,是我杀了纱代。我明明喜欢她,明明喜欢……” 眼底好痛。奈绪向侧面动了一下,我用尽浑身力气将她扳了过来。我用力闭上眼,泪水从鬓角流到耳边。 “要不要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杀的?我是怎么杀死纱代的?” 奈绪突然用一股猛力扭动上身,逃离了我压在她背上的手。紧接着,她用半握着的拳头像猛兽一样打向我的脸。 我恢复趴着的姿势,将脸埋在被子里。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不是逃走,而是悲哀沉重的脚步声。 睁开眼的时候,我没看手表,也不知道几点了。 家里很静。我爬出被窝,将脑袋夹在两道拉门之间看昏暗的走廊,起居室和厨房的灯都没亮。 我迈着摇晃的双脚要去的地方,依然是土间。我不想在家里待着,被奈绪揍过的颧骨还在一跳一跳地发疼。我对乙太郎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他什么都不知道,却说纱代的死是自己的错。混沌的回忆在心里蠢蠢欲动。 我看了看洗衣机,里面没有脏工作服,于是将晾在衣架上刚洗完的工作服套在白衬衫和裤子外面,打开百叶门。 夜幕摇晃不定。走在海边、穿过小巷的时候,连蛴螬虫发出的叫声也似乎在晃动,我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像在趿拉着鞋走路,时而遥远,时而响在耳边,在前面发出不规则的声响。那令人不快的酒附着在我的脑内,任凭我吸入吐出寒冷的空气,依然无法摆脱。 穿过比平常更加黑暗的夜晚,抵达那座房子的时候,窗户的灯光已经灭了,玄关旁停着白色的自行车。 绕到房屋的背面,向下看又暗又窄的检查口时,我才发现忘带手电筒了。将身体扭进检查口,发现原来昏暗的夜晚还算亮的,洞里面才是真正的黑暗。不过没关系,我知道怎么走,身体已经记住了。我爬进密封的黑暗,向那个房间的下面爬去。就算什么都听不到也没关系,只要能感受到一点点她的气息,我就满足了。她的下方,就是我隐藏的家。 接着,我再一次听到啜泣声。 和第二次潜入这座房子的夜晚一样,她在我的正上方静静地哭泣。不,这次哭得更筋疲力尽。从呼吸来看,她似乎已经哭了很久,没了气力。不久,哭泣声就像水龙头滴答的水滴,哭泣的声音断断续续,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转动身体的声音。摩擦地板的声音。她的脚步声从我的上方经过。 浴室的水管响了。我依然在等待,还不想回家。黑暗和酒意让我眼皮发沉,水管在那之后响了好几次。我已经趴下了,感觉身体似乎一点一点沉到地下。闭上双眼所见到的黑暗没有一点变化,可自己忽然融入了那片黑暗。 一股刺鼻的气味让我醒来。 我立刻意识到,那是不应该燃烧的东西燃烧后发出的气味。我曾经闻到过。在六年半以前的露营地,我闻过同样的气味。 我屏住呼吸,猛地睁开双眼。可什么也看不见,也不可能看见。我扭动上身,双手挠着土。翻转身体。是什么在燃烧。有个房间起火了,我必须从这里出去!我拼命挥动两只胳膊,弯着身子双脚踢土。向前、向前、向前——赶快去出口!呼吸立刻变困难了,只要一吸气,就像肺里的东西都要吐出来,我闻到比之前更浓的烟昧。 是火灾!之前因混乱而模糊不清的恐惧突然清晰地向我袭来。为了出去,我交替撑着左右肘,两脚胡乱踢土。有时,我的腰会撞到柱子,却感觉不到痛。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前进,离出口还有多远。什么也看不见,前后左右只有黑洞洞的一片。我全身发冷,就像背后插着一根长针,像标本一样被固定在那个地方,不管怎么动,丝毫没有前进,也无法接近出口。 终于看到希望了。视野所及是那个检查口,月光从微弱的四方形投射进来。马上就到了。我先将头穿过最后的地基缝隙,接着是左胳膊,然后是右胳膊、胸、腹。就在这时,一只巨大的妖怪之手钳住了我的腰,用一股可怕的力量阻止我前进。我拼命扭动身体,想从那只手中逃开。一种僵硬的感觉穿过工作服,狠狠地摩擦着我的腰椎骨。我动不了了。妖怪的手根本没有放开我的意思。 是那个地方!地基的缝隙变窄的地方。是那个我没有信心毫发无损地通过、总是绕过去的地方。 烟越来越浓了。一股让人呕吐的气味充满我的肺。我动不了,前进不得,也回不去。喉咙深处不觉发出声来,就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的绝望之声。我双手挠土,双腿弯曲,脚尖插进土里向后踢,踢了好几下,可就是动弹不了。呼吸急促起来,火灾散发出的黑色烟雾已经由肺部蔓延至全身。我终于开始大声叫喊,脱口而出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那样虚弱无力,只是静静地渲染了四周的黑暗。钳住我腰部的那只妖怪之手力气越来越大,就要把我的身体捏碎了。就像抓到青蛙的天真少年用力过猛时一样,我预感自己将要把内脏吐出来。我变得疯狂,像要被杀了一样疯狂。忽然,右手背碰到了什么硬物。是防蚁柱!乙太郎消毒的时候安置的加强材料。我用右手抓住它,然后左手也握上去,用尽浑身力气将自己拉到防蚁柱那边,一股猛烈的疼痛随即从腰椎骨的左右袭来。 <hr /> 注释: 第十二节 火灾发生在凌晨,所以待相关报道登在早报上已经是第三天了。 “哎,这不是那家吗?是吧,小友?” 乙太郎趴在桌上,皱着眉头看报纸。我意识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为了不被发觉,我把手紧贴在榻榻米上,一点一点地向桌上的报纸靠近。上面写着“烧毁”,因火灾而死亡的人叫绵贯诚一,五十六岁。 “哎,是那人。你看。就是那个戴方眼镜、看起来高高在上的人。” 我没法作答。我很清楚,自己一张嘴,声音就会发抖。 “火灾真厉害啊,居然发生这种事。那人死了啊。奈绪,就是之前我去消毒的那家。有个和纱代很像的女人。就是那儿,火灾啊。” “真的?”奈绪似乎心情不太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自从两天前的夜晚她在房间里揍了我的脸之后,我和奈绪就一次也没有对视过。 “真的真的,地点和姓名都对。” 早餐基本没有下咽,我逃也似的拿起书包出了玄关。走在冷风吹拂的路上,我一边冷静回想那晚发生的事,一边倾听耳朵里反复播放的那晚的声音。 多亏防蚁柱帮忙,我才能从地基的缝隙穿过,一口气爬到了出口。从检查口飞奔出来后,夜晚的空气将我全身包围。我大口大口地喘气。四处张望,周围没有人,也听不到消防车的警笛声。肺里还残留着烟,让我想吐得厉害。我下巴一使劲,双手捂住嘴跑了出来。从那座房子和外墙之间的路向右拐,可以看见并排的土松被烟雾笼罩着,轮廓十分模糊。烟是从旁边的窗户中冒出来的,至于那窗户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我倒是不知道。无法看得那么清楚。就这样,我逃出了火灾现场。奔跑着穿过烟雾,在飞奔至前院时,我不自觉地环视四周,白色的自行车消失了。 我打开大门,在夜幕下拼命奔跑。我不能回头看,若是回了头,就必须出声,必须向谁报告火灾,必须叫消防车,然而,那些我都做不到。这要怪被弄脏的工作服,消防队员一定会盘问我穿那身衣服在干什么之类的。我无法回答,也想不出什么高明的谎言。就算我找个理由蒙混过关,要是和消防队员交谈太久,回家的时候乙太郎和奈绪可能已经起来了。他们要是看到我这身打扮天亮才回家,会什么都不问吗?要是问起来,我又得找什么样的借口? 快到沿海大道了。在这个小镇的某处,有一户人家正在熊熊燃烧,而这里却寂静得那么不真实,被月亮轻轻擦拭过的水面远远地闪耀着白色的光芒。我啪嗒啪嗒冲下去渔港的台阶,像要被撕裂一般跪在码头的边缘,双手扶着地面剧烈呕吐起来。我想那是因为浓烟和恐惧。但吐在昏暗海面上的秽物中也有我厌恶的酒。在吐了好几回后,我将手脚收拢到一块儿站起身来。身体内部在融化,黏糊糊的,消失在呕吐物混浊的颜色中。还没有听到消防车的声音。 我那时第一次回头看向那座房子所在的方向。寂静的夜色中,没有吸引我视线的东西。天空没染成红色,也没有见到上升的烟。难道只是个小火灾?绵贯发现火情后及时灭了火?我是这样想的,也希望自己能这样想。我在那个地方待了好几分钟,脑中浮现出刚才拖着脚爬上水泥台阶去沿海大道的情形。 好像能看到什么。不是这里,更往前一点。在跑下这个台阶之前。我看到什么了? 我意识到那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于是停下了脚步。出了那座房子的大门,拼命奔跑、奔跑、奔跑……途中,在我右边一闪即逝的东西。对,我的确见到了。 那就是——那就是白色的自行车!而在它的旁边,有一个人影。 我真的见到了吗?会不会是混乱之中记错了?可我越是努力回忆,有关那部分的记忆就越鲜明,最后我坚信自己看见过。 她就在通道的人口处。而我正是从那附近跑过的。 一股令人发抖的寒意爬上脊梁,我迅速望向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我跑到记忆中见过她和自行车的地方,可哪儿都没有她的身影。 唰!有摩擦的声音。从哪儿来的?我左顾右盼。周围没有人。那刚才的声音是什么?我听过那个声音。对,在那座房子的前面,我听到过,就是对乙太郎撒谎说去挨家挨户找生意,从渔港去那座房子的时候。是刹车声。是她的白色自行车刹车时发出的声音。 第十三节 火灾的原因报上没有写。是不小心失火,还是有人纵火?是谁纵火后逃走了? 也许是她干的。那种怀疑开始在我心中浮现。她放火之后,骑着那辆白色自行车逃走了。然后,站在渔港附近的空地上,悄悄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而我看到的,就是那时的她。 我数次否定这一想法。这不是把自己的责任和过错推到别人身上吗?那个叫绵贯诚一的男人是因我而死的。从地板下爬出来的时候,如果我叫消防车,或者敲敲窗户飞身而人,他或许就会得救。不,一定会得救。可我没那么做。蓄意而狡猾的脚带我逃离了现场。 那是四天后的事了。 初冬的午后,薄薄的一层云从早上开始就一面铺开,天空像死鱼肚般展现出刺眼的煞白。我放学回家,走近家门时,那个女子从围墙的暗处走了出来,像白昼的幽灵一样走路没有声音,笔直地向我走来。 没有表情,薄薄的嘴唇紧闭着,瘦削的白色脸颊没有任何变化,墨色的眼睛从长长的睫毛下面盯着我。 她为什么在这儿?是来见我的吗?为什么一言不发一直盯着我?很奇怪,在产生这些疑问之前,我最先想到的却是别的事。 她果然和纱代很像。 与此同时,之前想了很多次却总想不通的谜终于被我揭开了。 哪个地方像?是恐怖! 眼睛的颜色,站姿,空气,存在的一切。不是那种让人敬而远之的恐怖,而是像未知大森林一样拥有强烈吸引力的恐怖。 在眼前的嘴唇轻轻开启的那一刻,我回想起某个下雪的日子。那天,纱代没有任何缘由地失踪了,引发了骚动。紧接着,我又想起那个夏日祭的夜晚,刺在小奇喉咙里那根尖锐的筷子,以及与切成块的蜜瓜一同吐出来的鲜血。 “你知道火灾那件事吧?” 我下巴变僵,舌头冻住,无法回答。 她的眼睛突然露出笑意。这让我想起那个冬天的夜晚,大人们的慌乱让我害怕得哭起来的时候,说我哭泣的脸很可爱的纱代。 “我知道你偷偷跑到地板下。” 她知道! “不只那天晚上。好几次了,你在我的下面,我能感觉到,有人在下面。” 我的心跳突然停止了,手脚失去了知觉,只剩下躯干和脸飘浮在冰冷的空气中。 “发生火灾那天夜里,我看到你逃走了。” 对,我是逃走了。然后,那个男人死了。 “是你点的火吧?” 我点的火?我?不对,点火的是…… “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点火的是…… 她眼中的微笑不见了。接着,就像要把我吸进眼睛一般,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多亏你我才得救。幸亏你把他杀了。” 第一节 “我说,小友啊,我们去兜兜风吧?”宿营的那晚,在篝火前,乙太郎这样邀请我。 “现在?” “对,就现在,去漆黑夜晚的山路上……” 乙太郎的眼睛中流露出喜悦,看上去就像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乙太郎以前也偶尔带我兜风。去的地方都是寻常之处,比如他毕业的中学,长着漂亮油菜花的河岸,只要一百元就能吃到烧文蛤的海边小食堂之类。那家食堂会将一种叫什么蟹的扁平螃蟹做成酱汤,乙太郎有时会带我去小酌。在工作日的下午,乙太郎便将我逮上工作车,带我去那些地方。我总是坐在副驾驶席上,一边听乙太郎讲冷笑话、相声般的回忆,一边心想,某非他想要个儿子? “不行啊,已经喝了酒。”逸子阿姨夹起带来的草莓,蹙起了眉头。白皙的脸庞染上了篝火的橙色,鲜明地映着手的影子。 “我只喝了一点嘛。” “那我来开车。” “可纱代和奈绪怎么办?” “大家一起去不就行了嘛。” 然而,奈绪觉得出去太麻烦,想要睡觉。乙太郎一脸沮丧,正要开口时,在一旁盯着篝火的纱代说:“我和奈绪留在这儿。”她或许也困了,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就你们两个?好像不行啊。” “没关系,我们就待在帐篷里。” 乙太郎迟疑了一会儿,向逸子阿姨点了点头。“那我们走吧。”逸子阿姨故意发出一声叹息,笑着站起身,说火太危险,还是熄灭了好。于是,篝火被土和水熄灭,周围迅速暗了下来。从远处的帐篷里传来了开心的笑声,乙太郎为纱代和奈绪准备了毛毯,还买了不合时令的烟花,最后决定等一会儿再放,或者等夏天到了一起放。 我们钻进车里,开始夜晚兜风的旅程。逸子阿姨开车比乙太郎要沉稳得多,转弯时,尸骨般的树木便在前照灯的照耀下缓缓移动。我一直都是看乙太郎开车,以为要用力推变速杆才行,可逸子阿姨完全没有用力,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真有感觉啊。”乙太郎和我并排坐在后面,他打开窗,吸着烟,一直默默微笑。刚刚结束的冒险再次开始,我也感受到下腹疼痛般的兴奋。 “你和你爸不去兜风吗?” “不常去……”其实一次都没去过。 “那可不行啊。你是男孩啊……” “你别胡说八道了。”逸子阿姨责备乙太郎,乙太郎咧嘴笑了。 山里明亮的星星到底和城市里的哪里不同呢?前照灯的光召集的羽虱便是答案。山上的水为什么那样清澈?那是因为乙太郎的“乙”不是“甲乙的乙”,而是“乙之味”的“乙”。听着乙太郎信口胡诌,我都有点坐不住了。上坡的道路逐渐变窄,最后,地面上只剩下车辙的痕迹,没有路了。为了寻找合适的停车的地方,逸子阿姨将车稍微倒了几次。 我悲伤地想,接下来就得回帐篷睡觉了。就算合不得回去,我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了。当我回过神来,车已经回到露营地的停车场。拖着困倦的身体打开门,风迎面扑来。 “怎么回事?起风了啊。” “帐篷会不会被吹走啊。” 发现有红光,是我们绕到管理大楼后面,来到帐篷区的时候。一开始还以为是篝火,三个人都没着急。可当走近那个地方的时候,乙太郎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我们的帐篷着火了! 乙太郎短促地叫了一声便开始跑。那一瞬间他的侧脸看起来就像变了个人,宛如戴着奇怪的橡皮口罩。接着,逸子阿姨也跑了起来,我也跟在后面追赶他们。离帐篷越近,就越发清楚地看到火在熊熊燃烧。乙太郎语无伦次地喊着两个女儿的名字,扑到火焰中。逸子阿姨发出呕吐一般的声音跟在后面。我呆立在火焰前方。帐篷本身并没燃烧,火是从帐篷侧面的一个小窗户和四方形的人口那里冒出来的。轰!什么东西在爆炸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因为那场火,逸子阿姨全身被烧伤,一周后就去世了。 纱代没了头发,左胳膊的一部分和半边脸都留下了伤疤。奈绪的衬衫着了火,幸亏乙太郎帮她脱得快,只是肩部受了轻伤。乙太郎的背部也严重烧伤,他和逸子阿姨、纱代一起住了院,所幸没有生命危险。 “突然着了火……姐姐想把火扑灭……” 我事后才得知,起火的原因是当时的篝火处理不得当。据消防员称,很可能是还未完全熄灭的炭火被风吹后燃烧起来,带火星的灰飞起来,将帐篷窗户上的尼龙纱窗引燃。那微弱的火进入帐篷,引燃了纱代和奈绪的毛毯,以及放在袋子里的烟花。 不久,放到白色骨灰盒里的逸子阿姨,和胳膊、脸都缠着绷带的纱代回到了家。虽然“终日以泪洗面”这句话我是长大以后才知道的,可那时乙太郎所过的生活完全可以用这句话来形容。就算没有流泪、呜咽,乙太郎的全身也在哭泣。声音哑了,湿润的双眼没了生气,就像化脓后没有处理的伤口。四肢又细又瘦,连摆动一下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头盖骨的形状显现出来,看起来十分恐怖。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我对乙太郎说话会用敬语。我也不想那样,可要像平常那样说话会很费力。 结束对逸子阿姨的吊唁后,奈绪变得比以前还活泼。然而,我从未见过眼神比那时更悲哀的奈绪。 纱代从来没有解开过绷带。除此之外,我倒是没觉得她有什么变化。当然,这只是年幼的我无知罢了。 我对纱代的态度没变。这并不是有意为之,只不过因为我清楚绷带下的纱代是我了解的那个她,便没有想过那会给我们的关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孩子每天都在以危险的速度迅速成长。几个月过去了。小学六年级的那年夏天,我开始对纱代产生一种之前并不知道的感情。 是同情。 我开始觉得纱代很可怜。每次对她抱有同情时,心里都会涌起一股之前没有感受到的甜意。终于,对甜意的渴望让我开始有意识地产生同情了。同情之所以能成为一种快感,是因为没有责任相伴,但当时的我并不懂这些。一人独处时,我总是在同情纱代。啊,真可怜啊,就这样一边想,一边陶醉于鼻子中滋啦啦的感觉。 在晴朗寂静的午后,我还曾经闭上眼祈祷。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幼稚的自慰行为。不久,我便觉得仅靠自慰已经不够,想要更强烈的快感。我开始希望和纱代一起分享快感。 “我决定了。” 我去纱代房间的那天,窗外传来可怕的阵雨般的蝉鸣声。纱代一直坐在椅子上,像要背起那聒噪的蝉声一样。她盯着突然造访的我。马上,我就要体验甜蜜的快感,想象着纱代也能感受到这种快感,我激动不已。 接着,我开始说出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我要和纱代结婚。” 被绷带缠住半张脸的纱代没有任何表情。我没有想到会那样,没办法,又重说了一遍。我准备好的台词只有这些。 “我要和纱代结婚哦,我……” 那时看到的纱代,双眼就像贴了眼睛形状的贴纸一样空洞,她在我身旁坐着,看起来就像一幅画。黑白画。没有所有感情的装饰,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来的画,就像在电视上看到过的能乐面具。那一刻,我的心变得冰凉。 纱代一言不发。 我怀着空荡荡的心回家了。纱代为什么那副表情?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感受那种甜蜜的快感?我在心里反复自问,三天就这样过去了。 纱代一直去治疗的医院后面有一个大停车场,里面有一片柞树林。那天,纱代并没有预约看病,却还是一个人乘公交车去了医院,然后在一棵柞树上挂了尼龙绳上吊了。据说她把放在停车场自动售货机旁的塑料垃圾箱当作梯凳,在她上吊的地方,有一块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头,周围四散着玻璃碎片和白色粉状物。纱代砸碎了雪花球音乐盒。小小的雪人在玻璃碎片中胡乱翻滚,半边脸沾满了黑色的泥土。 其实我并没有亲眼见到现场。所有这一切都是事后才知道的。乙太郎眼泪汪汪地向亲戚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被我听到了,但即使是现在,我也能清楚地想象那个场景。那个倒在地上、一半已经变脏、毫无表隋地微笑着的雪人。玻璃碎片将夏末的阳光细细地反射回去,人造的雪却在里面悲惨地枯竭。蝉的叫声飘向四周,充满树叶甘甜的气息。在被茂盛的树叶遮住、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纱代冰冷地摇晃着。 她在离开人世的最后一瞬间,一定想把我杀了吧。 <hr /> 注释: 第二节 “……友彦。”白色的天花板在摇晃。 “……友彦?”天花板的中央,是智子的脸。 旁边就是电暖器,可我还是一身冷汗。一时间将俯视我的智子看成了纱代,我不由得睁大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你在哭……”冰冷的手指将泪水从我的鬓角处拭去,我仰着头躺着。智子像要把那眼泪握在手中一般,问我:“你又做小时候的梦了?” 我躺在沙发上,并未作答。她见状便轻轻将手放在我胸前。瘦削的胳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冬日的阳光透过蕾丝窗帘,在智子的黑发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没有。” “一定做梦了。” 她的话里明显有刺。像要让我把那根刺吞下去一般,智子张开薄薄的嘴唇压在了我的嘴唇上。冰冷的头发毫无声息地垂落在我的脸颊上,一股轻微的柑橘清香围住了我的脸。是想给人亲近感的香味,也是会在某个时机突然远离的香味。 “到底是什么梦啊?还是不肯告诉我?” “你不是也什么都不跟我说吗?” 我起身,抱住跪在地板上的智子的头。她没有反抗,但当我吻到她的锁骨时,她默默地将头缩回我的胸前。 “小睡后嗓子很干吧?” 智子离开沙发,消失在离玄关只有几米远的厨房里。接着,传来碗碟的碰撞声和点煤气灶的声音。我擦拭着微微冒出的冷汗,缓缓地呼了一口气。 我像现在这样偶尔出现在智子家里,已经有一个月了。船上繁忙的卸货让渔港变得十分热闹,街道上早早就挂上圣诞节的灯饰,亮闪闪的。 “我以为你叫桃子呢。” 听我这么说,智子一脸不解地偏着头,随即垂下睫毛微笑起来。 “你听成那个名字了啊。” 我透过地板听到绵贯称呼智子的名字,原来是听错了。 我们在这个房间里多次接吻。一开始是智子主动,第二次是我主动,剩下的基本上也不知道是谁主动了。不知道在第几次的时候,智子发现我接吻时总是屏住呼吸,她笑了。我却无法和她一起笑,制服领边一阵发热。我毫无经验,甚至没有和朋友谈过现实中的男女话题。那样的小失败会不会让智子疏远我?我惴惴不安,鼻子里涌入泪水。 我每天起床后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想智子。在自己屋里时,我会躲在被窝里想象着未曾得见的她那白皙的小腹、柔软的胸和脚跟,一边自慰。我一点一点地回忆她的言谈举止,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为此激动不已。想念她的时间远比实际跟她在一起的时间长。也正因如此,我的体内全部是智子,而我就像塑料制成的玩偶一样,只剩下行尸走肉。乙太郎和奈绪居然能心平气和地与我一同生活,真是不可思议。我这样奇怪,他们为什么没发觉?为什么不觉得奇怪?不过当我在更衣室安静地看镜子时,站在那里的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我,没出息地长大到十七岁。 “凉的更好一点?” 智子端着盘子走了过来,上面有两个冒着热气的茶杯。我摇摇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红茶不加糖,这样的习惯是和智子在这个房间消磨时间时养成的。 我默默将嘴唇贴向茶杯,智子则叼起烟来。她拿起一次性打火机点火,一边神情恍惚地低头看着火苗,一边吐烟。烟缓缓地缭绕在她那从圆领毛衣里顺滑伸出的脑袋周围。“这里的冬天不太冷,我很喜欢。” “很冷啊。” 听智子说,她的出生地是青森。青森在十和田湖附近,天空很低,街道静谧。下雨的夜晚,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像被冷气封存了的街道上,只有信号灯在毫无意义地切换,那景象十分美丽。智子说起那一切时就像在做梦。她是因为父母离婚才来到这里的。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智子的母亲带她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四年前,母亲患了胰脏方面的病去世了。 在火灾中死去的绵贯是智子高中时的班主任。 为什么要和以前的班主任保持那样的关系,智子并不打算向我解释,我也不想勉强她。我害怕被她讨厌。 火灾当晚的事,智子是这样对我说的。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不想和他在一个屋檐下待着。” 智子说,在和绵贯做完那件事后,她就悄悄走出玄关,推着自行车在深夜的空地上慢慢走。接着,她突然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担心是绵贯来找自己,急忙抬起头,却看到我从她眼前跑过——穿着浑身是土的工作服,十分慌乱。第三天早上,她从报上得知那里发生了火灾。 所以那个时候,智子才在乙太郎家的玄关前那样问我——“是你放的火吧?” 我当然否认了,说自己没有放火。可是…… “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智子肯接近我,是为了感谢我杀了绵贯。这样想,我的话语也逐渐变得暧昧,一边否认,一边却狡猾地摆出自己或许放了火的态度。离开学校到这个房间后,我装得越来越像,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不,不对,是我自己不想知道。我向往那种暖昧,只要一直像这样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去深究,我就可以一直和智子在一起了,闻着她的气息、触碰她的头发、一次次吻她的唇。我害怕走出这个状态,想永远待在这里。 可偶尔,头脑角落中的理智会突然让我清醒。 我一直在想那天晚上的疑团。 杀死绵贯的人难道不是智子?难道不是她放的火吗?她认为她的罪行被我发现了。我知道火灾当晚她就在那座房子里,还亲眼见到她一个人站在空地那边,也正因如此,她才如此这般接近我、拉拢我,让我守口如瓶。 每次这样想时,我都会有意识地将其抹去——想这些也没有用,孰是孰非不重要。智子杀没杀人,那场火灾是人为纵火还是意外失火,智子说我杀了绵贯是真心也好,是出于某种策略也好,都不重要。 在沼泽的深处挣扎,在混浊的水中抱着头,终于等到尘埃落定之时,却发现只是毫无意义地在沼泽底挣扎,我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你要不要吸吸看?” 她将香烟点燃的那头冲着自己,递了过来,香烟的滤嘴上染着一层薄薄的口红,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我故意缓慢地接过烟。智子总是用食指和中指夹滤嘴,而我则是用大拇指和食指,因为乙太郎就是这么夹的。我毫无根据地认为,乙太郎的吸烟方法就是男人的吸烟方法。 第一次将烟放到嘴边,我的手指在颤抖。智子有没有看到,我不知道。将略微湿润的滤嘴放入口中,将犹如尖刺一般的烟吸到喉咙里,但我没像电视上看到的那样不住咳嗽。就这样,将烟和房间里的空气一同吸到肺里,白色的墙壁一下变明亮了。烟草的味道和气味在吐气时比吸气时感觉更加强烈,和智子、乙太郎呼出的东西完全不一样,感觉更硬,不像是气体。吐完烟,我的喉咙就像有拳头伸进去般疼痛。 “你吸过烟吗?” 或许是因为我没被呛到,智子慢慢地眨着眼,略微歪着头问。第一次接触烟草的兴奋甚至让我忘了颜面的重要,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夹在指间的香烟冒出的烟雾像线一样飘浮着,在电暖器前逃跑一般四散。 “那烟肯定和你的身体很合。” 智子从我手中拿过烟,叼住烟嘴。她一吸,烟头便刺啦刺啦地发出红光。我吸的时候也这样发光吗? 智子浅笑着倾斜上身,将脸凑到我旁边。我以为她要吻我,但她只是轻启朱唇,将细细的烟雾吐出来,我轻轻地张嘴接住那缕烟,轻轻地吸进去。那缕烟比先前吸过的更柔和,但有一种悲伤的味道。我们就这样吻了两秒钟。 那天我又吸了三支烟。吸到第三支时,额头和腋下开始冒冷汗,脑袋也开始摇摇晃晃,不一会儿,恶心的感觉就涌上来,让我无法笔直地坐着。可当我将头搭在智子的膝盖上时,那种恶心就像融化了一般消失不见。智子伸手抚摩我的脸颊,含笑向我道歉。 第三节 快到晚饭时间我才回家,正巧与手拿洋葱要回房间的奈绪擦肩而过。 “又去家庭餐厅了?” 我默默地向笑得饶有深意的奈绪点头。我之前跟她说了,放学后先不回家,要去餐厅复习备考。乙太郎家并没约定几点必须回去,我本没必要找理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特意找了个借口。 “我也得好好考虑将来的事了。两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为什么拿洋葱?” 奈绪闻言在微暗的走廊上停住了,一脸不解。但她马上又浮现出笑容,举起那颗洋葱给我看。“我本来想用它做菜,可发现已经烂了。你看。” 洋葱被切去了一半,切面的里侧有三分之一已经变成茶色,她是要去土间把洋葱扔到水桶里吧。因为讨厌厨房里有蟑螂,奈绪总会将含有水分的垃圾扔到土间的塑料水桶里。 “用塑料袋什么的包上不是更好吗?” “嗯,可明天是扔可燃垃圾的日子。” 正说着,奈绪又摆出一副不解的表情。她又怎么了? 我经过奈绪身旁,向房间走去。 “你……吸烟了?”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却没回头。“是我旁边的人吸的。” “是吗。”奈绪小声说,声音里包含着一丝怀疑,我听了不禁产生责备智子的感觉。突然觉得奈绪心眼很坏。 进房间扔下书包,我没有开灯便倒在榻榻米上。和智子一同度过的那段时光的余韵还残留在我的全身,可总靠余韵是得不到满足的。我望着天花板,胸口就像突然裂开了一个洞。像秤砣倾斜般,我转动脑袋,从不同角度看房间。在用父亲汇来的钱买的日式书桌上,放着三本红皮书,旁边则是英语语法习题集和同系列的生物习题集。所有这些书在这一个多月里,我一页都没看过。自从开始去智子家,我完全不复习准备大学入学考试了。 智子会像我喜欢她那样喜欢我吗?还是把我当作不温不火的玩具,只是玩玩而已?或者只是因为我知道她犯了罪,为了让我保守秘密才和我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 “饭马上就好了哦。” 厨房里飘出奈绪的声音,起居室则传出乙太郎看的音乐节目的声音。智子常和我说起以前的事。住在北边街道时的回忆,霜柱的长度,妈妈为她做的像靴子一样的保暖袜,喂养瘦弱的狗,在火炉中烤干的白薯,因天气不好不能出门的日子里在家看的电视新闻。“因天气不好不能出门”这个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可要是问智子来到这个小镇以后的事,她准会含糊其词,然后保持沉默。我隐约知道的,只是她要从商场坐大概三十分钟的公交车,到一家手工艺品店当兼职店员。可即使是那个地方,她也不肯告诉我具体地址。 我们总是在沙发上依偎着小睡。只要在智子身旁睡觉,我总会因梦到纱代而醒来。智子也有被噩梦魇住的时候,也曾经发出短促的叫声后惊醒。但问她梦到什么,她也不曾回答。我不提纱代的事,她应该也有什么不方便说出口的事吧。或许是和绵贯的事,或许是别的什么。 “小友,吃饭……” 我不懂所谓的按部就班、男女关系逐渐深入的那种普通的交往方式,哎,我还以为自己知道一点呢。男女之间怎样才能缩短彼此的距离呢?可自从开始出入智子的房间,我就疑惑了。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将彼此的双唇贴在一起,熟悉彼此舌头的味道,却没有将身体重合在一起,难道这是正常的?难道我下体感受到的那种湿润的欲望,智子没有感受到?是男女在这方面有差异,还是智子有别的目的?若有,那到底又是什么呢? “睡着了?” “我醒着呢。”我站起身,奈绪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回答,站在走廊向房间里张望。 “你在干什么呀?” “什么也没干。”我简单地回答,奈绪的眼神忽然悲哀地暗淡下来。 第四节 和智子的关系还在继续。 我将复习和升学考试搁置一旁,撒谎称在餐厅学习,实际上在智子的房间里度过每一天。和以前藏身地板下一样,我的心里充满了罪恶感。而罪恶感也果然同那个恶习一样,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自己。 “你不觉得雪很神奇吗?” 说这句话时,智子的眼睛仿佛在看远处的景色。她在微笑,可那笑容深处却藏着冰冷而透明的心。她的视线停留在我手上直径约五厘米的水晶球音乐盒上。 “看到雪,没有人会什么都不想吧。或是怀念,或是忧伤,或是兴奋……除了雪,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人有这样丰富的情感吗?” 智子一直这样盯着水晶球音乐盒,以致我觉得手中的水晶球音乐盒变得越来越冰冷。那种冰冷沿着手腕延伸至肩膀和胸口,我甚至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被吸进了玻璃球中的雪世界。 “……你不喜欢?” 见我没回应,智子猛地抬起头。我反射性地摇了摇头,努力地回了句:“太美了,我看入迷了。” “它还能变成八音盒呢。” 智子从我手上拿过音乐盒,将它翻转过来。球体内飘起了细雪。拧上底座里侧的发条,轻轻将音乐盒放到桌子上,清澈短促的音乐便轻轻响起,缓慢地奏起((闪亮的圣诞》来。白色的雪花和着旋律缓慢落下,抚摩着挂着金色星星的冷杉、西式房屋的屋顶和雪人的高筒礼帽。房间里还留有两个人吃过的圣诞蛋糕的香味。 那天,我们走了二十分钟去商店街买蛋糕。 “好几年没在圣诞节吃蛋糕了……”智子把装着蛋糕的盒子放在桌上,去厨房烧水。 “你感冒痊愈真是太好了。” 智子把水壶放在火上,微微点了点头。那几天,智子感冒,卧床不起,我自然也无法去她那里。我隔一天探望她一次,可也只是在玄关前简单地说几句,说完她就马上把门关上。我用打工的收入给她买了白兰瓜、冰激凌,她倒是没拒绝,可看上去并不高兴。智子或许不喜欢别人探病吧,我识趣地走开,在挂满圣诞灯饰的大街上闲逛消磨时间。 我们并排坐在毛毯上吃蛋糕,和以往一样依偎在沙发上小睡。智子转身时,我闻到了她脖颈处飘来的气息,每当此时,我就会被梦唤醒或被引入更深的梦境中。冬季天短,当外面开始变暗时,智子突然站起来,从衣柜的抽屉中拿出一个小箱子。红色的包装纸上缠着鲜艳的绿色蝴蝶结,里面放的就是这个音乐盒。 “我一直很喜欢水晶音乐盒。妈妈带我来这儿的时候,我马上就用攒的钱买了这个。” 智子仔细地听轻轻流淌着的《闪亮的圣诞》。 “在盛夏的时候,一边听着蝉叫一边还能看见雪,你不觉得很棒吗?” “可那又不是真的雪。”我不由得冷冷地说道。 水晶球音乐盒。在纱代去世的医院里,也有一片被弄得粉碎的雪世界。撤了一地的干雪。半边脸沾满黑土的雪人。阵雨中悄无声息摇晃着的纱代的影子。 即使我的视线停留在智子作为礼物送我的音乐盒上,眼球的背面依然在凝视那个场景。我怎么也无法挪开视线。不能看、不想看。我咬着牙,要将这些影像抖落,只看眼前这个新的音乐盒。玻璃球里,在飘落的雪花中,雪人面向我的脸。在又圆又黑的眼睛中,还有另外两只眼睛一直向这边看。 “我要和纱代结婚哦。” 那两只眼睛便是那个时候一言不发一直盯着我的纱代的眼睛。没有温度的眼睛。面对用最锋利的刀剑伤害自己内心的少年时,直视的眼睛。 智子用头碰了碰我的肩膀,悄悄摇了摇头。 “我就觉得这样挺好的。既不会融化,也不会变脏。就一直这样保存着,让它永远这么美……偶尔拿出来像这样看看就行了。” 后来,我试着理解那时智子说这句话的含意。对她来说,音乐盒里的雪世界或许和回忆一样的。不会变脏,也不会融化、消失的回忆。像庭院式的盆景那样,只取漂亮的部分保存。曾经幸福过的记忆。 “要是能进入那里面,或许就能得到幸福。” 清澈的音乐流淌得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在曲子的中间部分结束了。那时,智子纤细的指尖抚摩着音乐盒的玻璃,嘟囔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 “那样的话,就可以一直只看美丽的景色了。” 这样看来,关于音乐盒,纱代和智子说的话截然相反。对纱代来说,音乐盒是能够将自己关在里面,让别人看不见自己的玻璃球;而对智子而言,音乐盒是能将美丽的景色永远保存起来的东西。 不,或许她们说的是同样的东西。她们都把这个玻璃球当成明显区别于世界的东西来眺望,也许区别只是当事人在外面还是在里面。智子在外面无比怀念、无比憧憬地望着玻璃球里的雪世界;纱代在玻璃球里面一直盯着外面的世界,而在那个夏末,她选择粉碎音乐盒的玻璃球而死。 第五节 “……你长毛了没?” “这句话真让人怀念啊。” 到了新年,学校和桥塜消毒公司都放了假。元旦的午后,我、奈绪和乙太郎泡了那一年第一个澡之后,围坐在被炉旁。 和往年一样,我们在那天早晨带着花束去扫墓。三个人一起把墓碑擦亮后,双手合十怀念在下面安睡的逸子阿姨和纱代。在乙太郎离开墓地坐到客货两用车的驾驶席之前,我和奈绪一直走在他身后。尽量不去看那张脸。每年都是如此。乙太郎那矮小的背影看起来又小了一圈,混杂着踩在碎石子上的脚步声,偶尔可以听见轻轻的抽泣声,而且每次一定会传来试图掩饰那声音的干咳。 除夕那天,直到日期发生变化的最后一刻,我都和智子在一起。打开公寓的窗户,我们相互依偎着听除夕的钟声,最后,在长吻后出了门。智子一直将我送到半路的空地,她的头发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迷人,回头望着她的时候,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哭。智子的头发像吸了月光一样冰冷,当我轻轻将手指伸进去时,手也变得冰凉,当指尖触碰到肌肤时,她小声叫了一下。半月像冻住一样低低地挂在天上,要是我打个电话,就能待到元旦早上了吧。乙太郎肯定不会说我,可我想起早上要扫墓,便不能那么做了。 “我啊,以前在洗完澡的时候总问小友长毛了吗。” “爸爸别说了。” “你中途打断我,那他不是没法回答了吗?那个,应该是长了之后才有的吧?” “我不记得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扫墓回来以后,我们三个总是会洗澡。当然不是一起洗了,先是乙太郎,然后是我,最后是奈绪。接着,三个人便围在被炉旁吃从附近超市买来的年夜饭。年夜饭由奈绪亲手做改成去超市买了。一年前,当大家第一次吃奈绪做的年夜饭时,乙太郎一脸认真地感叹道,奈绪做的菜和甜品跟逸子阿姨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说起来我好像从没和你一起洗过澡啊。” “是没有。” “下次要不要一起洗?” “不要,太挤了。” “是不是长毛了不好意思?” “都说不是了。” “那是没长?” “不,长了。” “有病吧?”奈绪皱着眉头笑了,打开用夹子封口、装有木鱼的袋子,将木鱼撒在干青鱼子上,接着,把嘴唇贴在给她倒了酒的玻璃杯上。 不和乙太郎一起洗澡是有原因的,我不想看到他背后那条蜿蜒的烧伤疤痕。我曾经见过一次。在逸子阿姨头七的早上,母亲吩咐我送饭团给乙太郎家。我按了玄关的门铃,乙太郎应了答却迟迟没有出来。于是,我抱着装有饭团的便当盒向走廊走去,只见盘腿坐着的乙太郎半裸着背对我,奈绪在给他擦药。乙太郎回头看我,一脸憔悴地冲我点了点头,而我却震惊于所见到的怪异场景,不禁呆立不动。我把饭团交给用卫生纸擦着手走进院子的奈绪,连招呼也没打就往回走。直到出了院子的通道,准备进自己家门的时候,我才停下脚步,静静地回头看乙太郎家的二楼。奈绪和纱代共用的房间窗户紧紧地关着。抬头看着那扇窗,我想,纱代缠着绷带的脸会不会也有同样的东西?会不会也变成那样了?那样说来,我会不会就是在那时第一次对纱代抱有“同情”的?会不会在心里对那时产生的可憎的同情合不得放手,疼爱地助长它呢?而仅仅半年后,我便用那非正常培养出来的东西向纱代卖弄,最后杀了她。 “对了,贺年卡。” 奈绪放下筷子站了起来,运动衫中露出的白皙手腕上戴着当时流行的手绳。据说如果剪断那细细的手绳,许下的愿望就会实现。回想起来,奈绪在扫墓的时候就戴着,她什么时候买的呢?颜色是红和白,最正宗的颜色。 玄关的拉门发出开合的声音。奈绪回到屋子,分别递给我和乙太郎用皮筋捆好的贺年卡。她将冰冷的双手夹在套着牛仔裤的大腿间取暖,开始翻自己那部分贺年卡。 “哎,是小结寄给我的,好难得啊。” 奈绪一边翻贺年卡,一边念叨着我从未听说过的这个人或那个人。她说的都是昵称,分不清是男是女。 “……怎么了?” 奈绪忽然抬起头看乙太郎。发生什么事了?乙太郎一脸惊慌地摇了摇头。奈绪继续读贺年卡,乙太郎用脚在被炉下捅了捅我。我这才明白,刚才乙太郎本想给我暗号,却捅错了腿。 乙太郎用眼神示意我看奈绪正在翻的贺年卡。大概是想让我弄清楚是不是男生寄给奈绪的。没办法,我只好将胳膊肘支在被炉上托着腮,将脸转到能看见奈绪手边的角度。那年是鸡年,几乎所有的贺年卡上都印着鸡,旁边的空白处写着字。除了有几张分不清是男生还是女生的字迹,其他的字都圆圆的,像是女孩子写的,但其中有两张很明显是男生的字迹。奈绪将贺年卡看完后,我在被炉后面向乙太郎做出两张的手势。原本是想悄悄地告诉他有两张明信片是男生写的…… “……男的还是女的?男的?”乙太郎居然认真地问起我来,这下完了。 “什么?爸爸你想看吗?”奈绪不耐烦地看了看我们俩。 “没有啊。” “什么嘛。要是想看就给你看啊。” 奈绪将贺年卡在被炉上咚咚地理整齐后,说了声“给”,递给了乙太郎。 “不用啊,我才不看别人寄的贺年卡呢。” “你不是想看吗?” “我都说不看了,你执拗个什么劲啊。” 奈绪还是把一沓明信片放到乙太郎面前,而乙太郎却单手撑着向被炉边移动,故意不看,还将从外面拿回家的超市广告盖在头上。看来,乙太郎是绝对不会看了,奈绪当然也明白这点,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爸爸,我们玩以前玩的那个倒将棋吧?”就像妈妈安慰发脾气的小孩子一般,奈绪说道。 “一会儿玩吧。” “嗯,好。” 从小时候开始,我们在正月时都会玩倒将棋,就是把乙太郎一套将棋的棋子全部摆在被炉上,然后一口气推倒的游戏。摆的形状各异,有时会摆成属相的形状,有时会摆成飞碟或雪花的形状。说起来,还是我当时来这里玩时,向纱代借扑克做城堡,才开始玩这游戏的。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低年级,虽然总是摆不好城堡,但用两张扑克牌摆出山形还是可以的。所以,我只做那个形状,在被炉上摆了好多。有时旁边的两张扑克牌倒了,其他的扑克牌也会跟着啪嗒啪嗒地倒。我觉得很有意思,反复玩这个游戏,后来,乙太郎拿着将棋过来说:“用这个能摆更多。” 从那以后,倒将棋这个游戏我们每年都玩。无关痛痒的游戏,今年我却提不起劲头,心想要是乙太郎不同意就好了,开始翻起给我寄的少得可怜的贺年卡。 第四张是母亲寄来的。 “靖江还是一个人吗?” “应该是吧。” 我把母亲写给我的贺年卡给乙太郎看。要是去掉新年的客套话,那上面就只有三行字了。“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啊。祈祷你能考进理想的大学。要注意身体。”——母亲忘记贺年卡是正月送到的,她将“今年”误写成了“明年”。 “你去看看她多好啊,正月怎么也得去靖江那里看看。” “可她又没说让我去。” “她应该让你去的啊。” “不知道。我去了她一定会感到有压力吧。” 和亲生母亲只是偶尔在咖啡店或餐厅碰个面,而和亲生父亲,没有要紧事也不会联系,和我一起生活的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乙太郎和奈绪。仔细想来,我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不过,所谓的家人肯定根本没有什么具体规定。如果有人问我父母是谁,我会回答父亲和母亲的名字,可如果有人问我的家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乙太郎和奈绪。不自豪也不自卑,对我而言,那两个人就是我的家人,这是不可否定的事实。 然而,这一事实未来是不是也无法否定,我也不清楚。听乙太郎读完了母亲寄来的贺年卡,我再次低下头。“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啊。祈祷你能考进理想的大学。”理想的大学——东京的大学。要是考上了,我就要离开这个家,去东京开始过住公寓的日子了。我在很久以前就这样决定了。要是不在这个家生活了,乙太郎和奈绪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家人?就算他们那么认为,我的情感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想到这儿,我第一次因未来而吃惊。 如果我考上大学去了东京,那和智子会怎么样呢?我十分震惊,之前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是一月一日,我递交入学申请书的大学,考试从二月初就陆续进行了。如果我考上其中某个大学,那么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必须搬到东京住了。当然,也不是完全见不到智子了。从东京到这个城市只要乘特快列车再换慢车,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周末我就可以回来。可车费不便宜,就算我打工,钱够吗?或者找个什么借口,跟父亲要?想着想着,我的胸口堵住了,两种情感同时涌上喉咙。一是对自己的厌恶——只在需要的时候求自己那样憎恶的父亲,二是不安一如果只有周末能见面,那智子还会和现在一样跟我在一起吗? 已经忘记的现实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原本不坚定的落脚点一脚踢飞,我突然像站在黑暗的洞穴上方摇摇晃晃,还没掉下来,是因为手上还握着垂在头顶的一根细绳。那绳子的前面,可以看见重新考虑出路这一舒适的避难口。 “说起考试……你没问题吧?”奈绪轻轻握拳,托着腮问道。 “一般考生给人的印象可是正月也不闲着……” “没事,没事。” 回答的人不是我,而是乙太郎。 听奈绪说我去餐厅学习,乙太郎看上去很高兴。“在家学习容易让你分心,真是不好意思,可你还是那么努力学习,小友真是了不起啊,肯定一次就能考上。正月就算不拼命学习也没问题,是不是?” 我连假笑都做不出来,是点头还是摇头?我做了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动作后,将目光转向别处。 和服的长袖,神社的山墙顶峰檐板,呼出的白色粗气,人脸大小的毽球板,握着麦克风的现场记者,扭着身子擦肩而过的人们——看着老式显像管电视里的一个又一个节目,我听到枕胳膊躺着的乙太郎发出了鼾声。 “爸爸,你这样会感冒的。” “我没睡着,没事。” 乙太郎合着眼答道,可他的声音头尾含混不清,只有中间部分能听清楚。接着,他保持着姿势,用背部和屁股灵活地移动身体,胸部以下都钻进被炉,然后正式进入梦乡。奈绪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像想起了什么,又小声叫了一声“爸爸”,这次没有回音。 奈绪凝视着已经入睡的乙太郎的脸颊良久。 “……我们喝酒吧。” 她用下巴示意放在被炉上的一升装的日本酒。是刚才乙太郎喝过的那瓶。我用眼神探询,奈绪单手抓起那瓶酒,另一只手向我伸来。 “干吗?” “杯子。” 乙太郎劝我喝过几次酒,今天大家也各自倒了一杯,但我自己从来没随便喝过。 “行吗?” “没事,反正是正月。” 奈绪拿过我的酒杯。将杯底残留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倒上了日本酒。一升的酒瓶把她瘦弱的手臂映衬得愈加纤细,摇晃瓶身后,酒就势涌了上来,洒了一点在被炉上。奈绪将酒杯放到我面前,双手握瓶往自己的杯里也倒上酒。 我们脸冲着电视,默默地喝着酒。搞笑二人组在绝佳的时机抛出了正流行的段子,可我们谁都没笑。节目火热地进行着,虽然里面热火朝天,屋里却了无声息。咔!咔!乙太郎鼻子里发出鼾声。 不知何时,我的思绪又飘向智子那里。她头发的气味,用洁白的牙齿咬圣诞蛋糕上的草莓时的侧脸,用手推开我胸口时的力道……然后又想到一个月后的考试,未来的事。 “……你在想什么?” “考试的事。”我稍微坦诚地回答后,奈绪连头也没点,又将目光投向电视。 乙太郎的鼾声依然继续。在被炉里,盘腿坐着的我膝盖与乙太郎的腿亲密接触,似乎只要我稍有动作不慎,他就会醒来。于是,我尽量坐着不动,不希望乙太郎醒来。并不是担心他发现我随便喝他的酒,也不是想要这样一直和奈绪独处。其实,我非常希望奈绪能去别的什么地方。我只想一个人想智子。 “小友,你过来一下好吗?” 奈绪突然放下酒杯,她的声音让乙太郎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但还不至于让他醒来。奈绪不像上次那样只将脸对着我,而是整个上身都转向我这边。我明白她的意思,移开视线,静静地从被炉中出来。这时我才发觉,刚才紧贴自己膝盖的原来是奈绪的腿。 “什么事?” “别管了,来吧。” 奈绪头也不回地出了起居室,脚步声在走廊里越来越远,保持同样的节奏上了楼梯。拉门猛地打开的声音传了过来。二楼有奈绪的房间和对面一个六叠半的房间。那个房间曾是乙太郎和逸子阿姨的卧室,现在则用来堆放杂物。 喝了酒后,视野所及之处看起来都那么虚幻,我上了楼梯,奈绪坐在床上等我。那个房间以前是奈绪和纱代合用的。我站在短短的走廊上,下巴变僵硬了。有几年没到这里了呢?从我在乙太郎家生活开始就一次也没来过。我害怕想起自己做过的坏事,希望能够忘记那件事,甚至没有上过二楼。最后一次进这个房间是什么时候?是六年前,我在这里静静地把刀刺向纱代的那个时候吗? “进来,把门关了。”奈绪下命令般轻启朱唇。 从走廊外看到的房间,和回忆里的截然相反,我多少轻松些了。以前放在房间里的两张儿童书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用管子简单拼装的桌椅。双层床不见了,奈绪现在坐在成人用的单人床上。窗帘轨上挂着高中校服,空气中飘荡着她头发的气味。 “你在干什么啊?” 奈绪冷冷地催促我,我踏进了房间。那时。我左眼余光瞬间瞥见了一个眼熟的东西——黄色的收纳柜。是纱代放雪花球音乐盒的柜子。为了避免它完全进入我的视野,我正对着奈绪,坐在地板上。 “你……真的没事吧?”奈绪似乎早就准备好这么说了。我沉默地看向她,她则用同样的口吻接着说:“你不是一点都没复习吗?” 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纱代眼中总像被一层薄膜覆盖着一般朦胧,而奈绪的眼睛则同她的性格一样黑白分明。如果在她笑的时候看她的眼睛,笑声听起来就更开心,反之,她生气的时候那双眼睛则会增添一分怒气。以前只要看她的眼睛,她的心情和想说的话便多少能了解……可今天完全不同,不是她眼睛里没有表情,而是那双一直定定看着我的眼睛深处,有各种无法辨别的感情在摇晃。 “……为什么这么说?”我隐隐感到不安,简短地反问。 “你根本没去餐厅吧?” 听到奈绪的话,我心头涌起的不是惊讶,而是微微的愤怒。为什么奈绪会知道我没去餐厅?在这样想之前,我却将奈绪与考大学这一现实问题一同视为我与智子关系中的障碍,一种憎恨瞬间涌出。我盘腿坐在地板上,毫无表情地望着奈绪。我只能等她出招了,头脑中冷静的部分这样盘算着。 然而,事实上我如何回应都没有用。 她知道! “你最好还是别和那个人见面了。” 奈绪的语气并不强硬,声音也不大,可话语直刺我虚张声势的内心。 “现在是你最重要的时期吧?” 我没出声。奈绪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样子很奇怪,我很担心,就跟踪了你。” “……什么时候?”我终于出声了。 “十一月末,之后还跟踪了几次。” 说完,奈绪的眼睛忽然变形了,像要哭了,为了掩饰,她立刻垂下眼睑。待她再次睁开双眼,眼神又变得强硬。 十一月末,那就是我放学后双脚不由自主地迈向智子公寓的时候,那时我们已经在那个房间里接过吻了。离公寓越近,与智子嘴唇接触的感觉就越强烈。我急不可待地在寒冷中前进,那走路的步伐被奈绪看到了。 我完全没有感到害羞或难为情。最初涌起的愤怒还在心底像炭火一样冒烟,经历了困惑与混乱,开始熊熊燃烧了。 “是之前你和爸爸提过的那个人吧?就是你们去消过毒、后来着火的那家的那个人吧?” 我无法接住奈绪淡淡吐出的话语。 “你要回去的时候,她送你到玄关。我一看见她,马上就明白了,她和姐姐很像。” 难道奈绪一直监视到我出门? “小友……你最好还是别去见她了。”奈绪并不想和我交谈,她的语气像是在恳求我。她从床上起身,坐到我旁边,双膝跪在绒毯上,又说了一遍:“最好别见她了。” 我沉默地站起来,背对着奈绪,打算走出房间。那时,我瞥到了黄色的收纳柜。令我惊讶的是,那个孩子气的柜子和以前一模一样。摆放的位置没变,摆放的东西也没变。我和纱代一起捡的贝壳,放在杯子里的玻璃球,还有那个雪花球音乐盒。本应在六年前的夏末,悲惨地摔碎在医院后面的那个音乐盒。为什么会在这儿? “那个不是姐姐的。” 对了,那不是纱代的音乐盒,是奈绪的。纱代和奈绪小时候,逸子阿姨给她们买了一模一样的音乐盒。犯下的愚蠢错误让我焦躁起来,我转过脸,将黄色的收纳柜赶出视野。 我出去时,奈绪还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小友,你还是别和那个人见面了。” 我穿过短短的走廊走下楼梯,双脚感受着地板的寒意,觉得心中最核心的部分开始慢慢腐烂。在面不改色地向下走时,不知何时,我的心就像那颗被奈绪扔到水桶里的洋葱一样,黏黏糊糊的,变成了茶色。 第六节 一月三日,我去了智子的公寓。学校还在放假,我上午从家里出发,中途不自觉地多次回头。只要被人扔掉的塑料袋和落叶随风飞舞,我便会突然向那个地方看——因为奈绪。正月的道路十分冷清,看不见人影。 考上大学就必须去东京,以及奈绪说的那些我根本没想到的话,都让我的心为之一沉。可走到公寓近处的空地时,对智子的思念突然涌了上来,把那些忧虑全都赶走了。心情的变化实在太神奇,甚至让我觉得眼前风景的颜色都有了变化。小时候,我曾经在一旁看乙太郎修电风扇。当我把半透明的螺旋桨举到眼前望向四周时,一切都染上了明亮的淡蓝色,熟悉的房间一下变成了未知而富有魅力的场所。急匆匆走在路上的我,心情就和那时相似。这是新年后第一次和智子见面,她会高兴吗?我加快脚步,笔直地冲向目的地。 也正因如此,在被智子拒绝的那一瞬间,我头脑一片空白。 “我一会儿要出门。”说着,智子轻轻地关上公寓的门,“以后不要来这里了。” “为什么?” “我重新考虑过了,决定不和你见面了。”上锁的微弱声音响起,我听见智子嘟囔了一句什么,但没有听清。接着,智子立刻向屋里走去,只剩我一人呆呆伫立。我再次按响门铃,可门那边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是不是和奈绪见面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奈绪跟智子说什么了?是奈绪让她不要再和我见面?可我又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奈绪不可能见过智子。昨天奈绪哪儿都没去,一直在家。她甚至没和我对视过,埋头做了一天除旧迎新的家务。而两天前,在她房间里意外地和我说那些忠告的那天,她除了去扫墓,一次也没有离开过家。我也不认为她那时已经和智子见过面——除夕那天我和智子一起待到半夜。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不能再来这里了?重新考虑过了是什么意思? 最后,我又一次按下门铃。门里面依然静悄悄的。 新年装饰的门松撤掉时,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从前一天开始下的雪一直没停,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我低低地打着伞,穿着学生靴的脚几次发滑。周围的景色和吐出的气息都是白的,我顺着沿海大道走,码头对面的大海颜色暗淡。雪不停地下,大海像背朝我俯卧着。风在衣领处作响,硬硬的雪粒啪啪地敲打着我的脸颊。 我想着智子,久久俯视雪中的码头。学生靴内侧已经被雪浸湿,我的脚尖似乎消失在了某个地方。雪落在睫毛上,一眨眼便冰冷地进入眼里。 我无论如何都想见到她。想见到她,想和她说话。 我离开码头,向公寓走去。站在外面的走廊,用冻僵了的手指按下门铃,没人应答。抬头看了看门边的电表,它只是在缓缓地转动,宣告主人不在家。于是,我在寒风凛冽的走廊上等智子回来。 我双手插到大衣兜里倚靠在大门上,面向门前的空地。公寓顶部有屋檐,不会有雪落到身上,但偶尔也有细小的雪粒飞进制服裤子里。每当起风时,露在外面的脑袋和脸颊就像被刀割一样痛。浸湿了的学生靴也变得越来越冷。我知道智子藏房间钥匙的地方。只要打开门旁那扇铁门,就能看到自来水表和煤气表,那把钥匙就用透明胶贴在一个表下面,但具体是哪个表我记不清了。智子悄悄告诉我,她是为了防备钥匙丢了才藏在那里的。之前只出现过一次吃闭门羹的情况,我从学校来到这里,发现智子不在家。那时,我曾想用那把钥匙进房间,可最后还是因担心智子生气而作罢。但那天在门外等了不一会儿,智子便拎着超市的塑料袋回来了。她笑着说:“你直接进去不就好了嘛。” 而如今,我不去碰那把钥匙的原因和那时完全不同——我想让智子看到从头到脚冻得和死尸一般的自己。每次寒冷钻进我的身体深处,风像刀一样折磨我的皮肤时。我都感受到一种近乎残酷的喜悦——我希望让我如此等待的智子罪孽更重一些。 我伸出手臂,毫无缘由地抓住积着雪的扶手,一股近乎疼痛的寒冷从手掌蔓延到胳膊上。手里握扁了的雪球让我想起智子跟我说的她的童年。 在她还是小学生的时候,父亲便渐渐不回家了。她总是一边看着母亲瘦削的脸颊,坚定地数着钱包里的钱,一边祈祷父亲能够回家。并不是等父亲带钱回来,而是只要父亲一回家,母亲就会对她笑。 “爸爸对她那么刻薄,她却那样一脸‘女人’地笑着……” 智子也一脸“女人”地轻声笑着,“女人”这个说法有点奇怪。 无论是在街上还是在家里,冬天都是寂静而寂寞的。暖气需要钱,所以,等待着丈夫的母亲,侧脸比其他季节显得更为忧伤。智子钻进起居室的被炉时总是尽可能高兴地讲话,而母亲不在场时,她则悄悄地从被子侧面伸出手将被炉的电源关掉,节省电费。她能做的只有这些。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是把菜夹给智子,饭桌上的菜原本就已经很简单朴素了,而摆在母亲前的盘子,空白处总是更多。 冬季的某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母亲煮了乌冬面。智子知道那天母亲没吃午饭,因为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吃早饭时用过的餐具一直放在厨房的沥水筐里,而且从母亲的脸色也能看出来。于是,智子撒谎说自己吃多了学校提供的午餐,肚子饱饱的,央求母亲吃一半自己的乌冬面。母亲有些惊讶地从智子的碗里拨走了一半,放到自己的碗里。那天夜里,智子饿得睡不着觉。厨房里并不是没有能充饥的食物,只是如果早上母亲发现东西少了,就会知道吃晚饭的时候自己撒了谎。智子不怕被责骂,但讨厌因自己的谎言而让母亲受伤。智子向昏暗的起居室走去,佛坛上供着一个饭团。父亲极其敬重先祖,如果回家的时候发现佛坛上没有供物,就会大声斥责母亲。智子将那个饭团拿到手中。 “就像结了冰的雪球一样。”智子将那个“雪球”揪掉三分之一,将剩下的三分之二——已经变了形的饭团,仔细地恢复成三角形,让它看起来和之前一样大小。智子将饭团放回佛坛,将揪下来的部分放入口中。冰冷的饭团像要凝结在肚子里一样。 半夜,智子开始闹肚子,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好,于是,她没有上学。过了中午,身体状况略微好转,她钻进被炉里喝了点粥。母亲离开房间洗衣服去了,智子又悄悄关了被炉的电源。在冷冰冰的被炉中摩擦双脚取暖时,智子开始有些困了。等她清醒时,母亲已经坐在旁边对她怒目而视了。 “妈妈其实看到了,我半夜吃饭团的时候。” 智子的母亲装作没看到那一幕,可当她发现智子偷偷把被炉的电源关了时,她终于愤怒了,狠狠地骂了智子一顿。智子说,那时候,像鬼一样噙着泪瞪着自己的母亲,在回忆中是最可怕的一次。 “可之后,母亲又恢复了温柔的表情。” 怀抱期待望着窗外的母亲,她的眼神很“女人”。 “女人,不是只有一个啊。”智子说着让我似懂非懂的话,寂寞地垂下眼睑。 智子没有出现。周围变得一片漆黑,时间又过去了。当手表的指针越过八点,指向九点时,智子依然没有回来。每次听到住在这栋公寓的人快步走上外部楼梯,或在玄关口弹去雨伞上的雪时,我都感到一种无助的悲哀。 雪不停地下着,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中,我用已经失去知觉的手第一次买了包香烟。自动售货机的光亮在泪水中格外刺眼。 第七节 “这个叫林格·斯塔。的家伙,小时候一定被人欺负过。” “为什么?” “他的名字啊,怎么也不能叫苹果啊。” “苹果和他名字的日语发音相同吧?” “啊,这样啊。”乙太郎说完又继续看电视。 与智子一直没有见面,正月就这样过去了。电视里播放的节目从新春特别节目变成了平时播放的东西,饭桌上的年夜饭也变成了将那些残羹冷炙加热后的食物,以及清爽的养麦面、乌冬面,鱼又重新恢复了桌上主角的地位。 “……噢,这个好怀念啊。” 乙太郎在看怀念金曲特辑的音乐节目。我听着那些歌曲也觉得有些怀念,而看着一边喝啤酒一边五音不全地哼歌的乙太郎也是一件乐事。只有在这种时候,被智子搅得有些慌乱急躁的心才能获得少许平静。 “我煮了一下。” 奈绪从厨房端来放在冷冻库里的秋天的毛豆,放在乙太郎面前。 “噢,多谢。这个是什么?” “放毛豆壳的。” “真细心啊。是吧,小友?” 没等我回答,奈绪已经转身去厨房了。乙太郎看着她的背影,凑到我脸旁,问道:“她最近怎么了?” “……这个,不知道。” 乙太郎对我的回答深信不疑,点了点头,一脸无趣地继续看电视。奈绪开始在厨房里洗碗,碗筷碰撞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什么地方发出的坚硬声响。 如果我和乙太郎说了会怎么样?关于元旦那天下午,奈绪对我说了什么话,那时我是什么态度,还有我说在餐厅学习,而实际上在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事。 “你和奈绪将来得在一起啊。” 我想起某个夜里,乙太郎透过拉门说的话。 “我现在只有她了。老婆死了、纱代死了之后,就只有她一个家人了。” “我喜欢小友你啊。” 一月份已经过去一半了,我和奈绪依然没有交流。乙太郎难道真的没意识到奈绪的变化和我有关吗?莫非他已经发现,故意这样装傻?我偷看一边看电视一边噘嘴吃毛豆的乙太郎的侧脸。 “一周要是休息两天,那一年得休息多少天啊。一百多天?” 音乐节目结束后开始播放新闻。播音员说,国家公务员从去年春天开始实行周六周日休息的制度,而这一制度也逐渐渗透到了民间企业。 “应该更多吧。还有庆祝日、祭祀日、盂兰盆节和新年。” “上班族真好啊。要不我也上班试试?” 乙太郎撇了撇嘴角,交抱双臂,接着突然飞奔到电视前,在下面的抽屉里乱翻一气。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发现乙太郎找出的却是挖耳勺。他似乎要让刚才的话题告一段落,开始皱着眉挖耳屎。 “噢噢,舒服舒服。” 这个人穿正装上班的模样实在无法想象。我看见乙太郎穿正装系领带的次数,和看见他穿丧服的次数一样少。但无论是哪个场合,我都觉得衣服和他十分不相配,心里总是想,赶紧把衣服脱了,变回原来的乙太郎吧。表情也好、说的话也好,快点恢复成之前的模样吧。 “你将来要做什么?和别人一样到公司上班?”挑着眉盯着自己挖出来的耳屎,乙太郎问道。 “还不知道,没想过。” 距去东京的考场进行第一次考试只剩两个多星期了。我依然没有复习。我不想去考试了,甚至连想象自己在答题都觉得厌恶。我会在让我见不到智子的答题纸上认真写下答案吗?当然我很清楚,想这些事毫无意义。可不管我以什么样的心情考试或者不考。智子都不肯见我。 “哎?跑哪儿去了?” 乙太郎坐在被炉里四处张望,在找纸巾盒。纸巾盒就在我旁边,我递给了他。在盒子的后面,有一颗毛豆跑了出来,豆子满是灰尘,已经干了。 那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小事,而我明白那件事真正的意义,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我回到房间,打开窗户偷偷吸烟,忽然听见奈绪的哭泣声。我心里纳闷,走到拉门处侧耳倾听,哭声没有停。在抽泣声的间歇,还能听见乙太郎在叽叽咕咕。我将烟插到当作烟灰缸的空咖啡罐里,走出房间。 离起居室越近,奈绪的哭声听起来就越大。乙太郎一边慌乱地说着什么,一边叫着奈绪的名字,可奈绪并不回答。我拉开拉门时,她也没回头看一眼,只是像孩子般放声大哭。像在心里扎了一根刺般直率的哭声。 “我没想到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啊,奈绪,是我不小心……” 乙太郎略微欠身,向坐在被炉旁的奈绪拼命解释,被炉上放着一本笔记,上半部分全洒上了酱汤。 “发生什么事了?” 奈绪的哭声更高了,将乙太郎的声音完全盖过了。我在乙太郎身边正坐。 “哎?是因为洒上了酱汤?” “对,不小心洒上了……我没想到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没注意……” 听完乙太郎断断续续的解释后,我大体上明白了。乙太郎喝完酒,觉得有点饿,打算把锅里剩的酱汤热热喝,结果在把酱汤装在碗里拿到起居室时。一不小心手一滑,全倒在被炉上了,而那本笔记当时正巧放在被炉上。 “奈绪,对不起啊……对不起。” 就像碰一只完全陌生的动物一般,乙太郎战战兢兢地将手放在奈绪肩上,奈绪呜呜地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双手掩面又哭了。每次抽噎时,穿着睡衣的后背都会颤抖。 “哎,可那到底是什么笔记本啊?不是学校的笔记本吗?” 我从桌上拿起尚有余温、已经湿透了的笔记本,轻轻抹去上面的酱汤。打开封面,里面用尖头铅笔写着英语语法、单词之类的东西。可能是奈绪想要复习功课,从房间里拿过来的。 “没事啊,基本上都能看。奈绪,能看的。抄到别的本子上不就行了吗?” 乙太郎的脸色一下放了晴:“基本都能看。奈绪,明天我去给你买新本子,然后帮你抄。所以,你就别哭了啊。” 可奈绪依然不肯抬头。 只是学校用的本子被弄脏了,奈绪到底为什么这么难过?为了不让本子破掉,我十分小心地翻了翻,虽然没有每一页都仔细看,但应该没有看不清的字。再说,洒在上面的只是酱汤,又不是油漆或墨水,不用这样特意确认也应该明白这一点。奈绪也应该懂得这个道理才是。 “叔叔,纸巾在那儿。” “啊,这个。” 我和乙太郎用纸巾将本子上的酱汤吸走。如果吸过头,纸容易破,所以我们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停手,让还有些湿的纸自然晾干。 “原谅我吧,啊,原谅我吧。” 乙太郎双手合十数次低头赔罪。奈绪虽然已经不再哭了,但依然对此毫无反应,只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嘴唇微微闭着,左手轻轻地抓住戴着手绳的右手腕。 放在厨房洗碗池处自然风干的笔记本,到了第二天便不知所踪。我在房间里换制服时,听见乙太郎唤我,过去一看,发现乙太郎在土间,像拿盾牌一样单手拿着水桶盖,呆呆地回头望着我。我顺着他的视线向水桶里看去,发现那本笔记被随意地扔在里面。我取出那个还有些微潮湿的本子,里面掉出一红一白两根绳,是奈绪的手绳。 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我向奈绪问起本子和手绳的事,但她只是暧昧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hr /> 注释: 第八节 我见到智子是几天后的星期五。 记得那天的天空格外低,在这个乡下小镇,比房屋更高的就只有天空了,而那天的天空比我以往所见的都要低。带着像要被灰色的乌云压垮的心情,放学回家的我一边低着头看地面,一边向前走。当走到沿海大道时,我抬起头向远方看去,延伸到远处的大海和天空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似乎还在彼此接近,相互摩擦着表面。 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落下了风景中一个小小的点。在堤坝的角落蹲着看海的人是智子。我认得那件白色的外套。白色之所以没有在一片灰色中引人注目,或许是因为她的后背已经与阴郁的风景合为一体了。我双手抓住护栏,探身注视她的背影。就在我要张嘴出声时,智子突然站了起来。 她向我这边走来。海风将她的头发和裙子吹得摇摆不定,她向水泥台阶走去,就是与我所在的沿海大道连接的台阶。我至今仍为那时采取的行动后悔不已。当然,就算我采取别的行动,也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我,因为在智子独自一人看海时,就已经有若干事互相交织,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不过,结果仍会有些许不同,会比那天发生的事要好一些。 在我还未思考之前,脚已经动起来了。我远离护栏,逐步后退。可只要我退一米,脚步又立刻折回。是害怕,还是想要更多时间来考虑如何和她说话?逃到空地一角的我贴近已经倒闭了的钓鱼用品商店的广告牌处,屏气凝神,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刚才我所站的位置。智子的身影出现在了道路上。她捋了一下头发,像要放弃什么似的,又回头望了一下大海,最后回头走了。 我从广告牌的阴影处走出来,一步、两步……接着,犹豫消失了,我开始追赶智子的背影。我们的距离时近时远。智子脊梁挺拔,肩部纹丝不动,像要去面对什么事。在像将被挤压变形的低空下,她轻松地走着,在转角处转弯。 智子要去的是商店街。她走过受大商店影响、已经关门停业的几家店铺,在稀疏的行人中前行。她中途只停过一次,在一家蛋糕店门前。她凝望着那家曾和我一起去逛、最后买了一个小圣诞蛋糕的蛋糕店,这时,我离她越来越近了。在我的肋骨后,心脏在痛苦地悲鸣。我想和她打招呼,想和她说话,却没想好说什么。也许她会冷漠地轻视我,也许她会扬起嘴角嘲笑我,可现在,我想和她面对面。智子再次走了起来,我加快脚步追赶她。 可是,我立刻又停住了脚步。一件难以理解的事将我抓了回来。耳中的嘈杂声离我远去,只剩下眼里的中心物体,其余的景色都变白消失。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在这个地方?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我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比智子还要略矮些的乙太郎并没有看她的脸,低着头说着什么。乙太郎穿着工作服,还有一直穿的帆布鞋。或许是因为冷,他双臂交抱在胸前,双手分别夹在左右腋下。我只能看到智子的背影,不清楚是乙太郎一个人在说话,还是两个人在交谈。但能看到乙太郎轻轻地点了一两次头。 两个人在稀少的行人尽头消失,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立。乙太郎也和奈绪一样,是因为担心我才到这里?才去见智子,和她说话?比如今后不要和我见面了或先稍微冷静一下,让我集中精力准备考大学之类的话?是为了和智子说这样的话才把她叫出来的?可乙太郎怎么会知道我和智子的事?没准是从奈绪那里听说的。奈绪还不知道我和智子已经不见面了。虽然我回家的时间比以前早了,可她一定还以为我和智子的关系没有断。所以奈绪和乙太郎商量,于是,乙太郎说“那我和她说吧”,如此这般才与智子见了面? 人对某件事进行最坏的猜想时,大多数都是不准的。最坏的结果只在根本没有想到的时候才会出现,只可惜那时的我尚未得知。 我在商店街寻找智子和乙太郎的身影。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我尽量选择在人多的地方走,或许因为这样,我并没找到他们俩。我毫无缘由地回到之前智子驻足的蛋糕店前,他们也不在那里。 不一会儿,冬日的太阳早早落下了山。离开商店街,我怀着在昏暗的水里走路的心情向智子的公寓走去。她在家吗?要是在家,我想和她说话。要是她还没回来,就像开学典礼那天一样,我准备在门口等她。这次不想中途放弃,要一直等下去。与其说我是想从智子那里听到事情的原委,倒不如说那时候的我像要迫切找出突然不回家的母亲的孩子,心中满是忧伤和寂寞。 我按了门铃,无人应答。敲门也是同样的结果,门里没有一丝动静,似乎只能在这里等了。我背靠着门,双手捂着额头,闭上双眼。可是一怎么说好呢?一种奇妙的感觉突然让我回头看向身后的门。我并没听到什么动静,也没有什么声音传来,但直觉告诉我,门里并不是寂静,而是沉默。我伸出手指,再次按了一下门铃。已经听惯的电子铃声在房间内响起,除此之外,便什么都听不见了。可我清楚地感受到,门里虽然依然保持沉默,但有轻微的收缩声。 我的目光向左移动,意识也随之活动。那扇铁门里有许多管道,放着煤气表和水表。藏钥匙的地方。 向那里伸出手时,我幻想会有一头黑乎乎的猛兽从里面飞出来,可生了锈的门内侧,管道静悄悄地排列着,飘荡着尘埃和水泥的臭味。我在煤气表下方找了找,没有钥匙。再向水表的下面摸去,指尖有碰到透明胶的感觉。我将透明胶拨开,将钥匙握在手中。 将钥匙插进门把手,轻轻向右转,在寂静的外部走廊上,咔的一声,圆筒状锁的声音响起。门里面的沉默一下提高了密度,像从水平线上悄无声息接近的波浪,一边膨胀一边在我眼前逼近。我握着把手,感受不锈钢那惊人的寒冷,而我的手此刻也同样冰冷。耳朵深处能听见血管脉搏跳动的声音。我转动把手,悄悄打开门,一束细长的光隐约可见。门一点点推开,一股微弱的烟草味飘到我的鼻尖。 熟悉的房间里有两只陌生的四脚动物。在下面的那只看不见脸,上面的那只转动着头,一时停止了动作,看着我,就像一张照片。照片突然摆在我眼前,令我无法动弹,就像脚底抹了糨糊,进退不得。尖锐的耳鸣响起,左右两边都有长针在一点点刺进我头脑深处。 因为耳鸣,对面传来的声音听不清楚,但似乎和遥远的某处记忆中的声音相似。 “你到底在干什么……”惊讶的神色已经从乙太郎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愤怒。像要将肌肉揪住一般的表情让乙太郎的脸怪异地扭曲着。“别人家的门……你怎么能随便打开?!” 我无法将吸进去的空气呼出来。舌头用力地蜷缩,像堵在了喉咙里,我甚至连微弱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乙太郎缓慢地动了起来,他全裸着慢慢向我逼近,借着背后透过来的光中可以发现,他的脸用尽全力绷着,看起来膨胀了一圈,最后,他在我面前叉腿站着。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皮肤上一根根体毛,阴毛有几根已白了。肚子上几块意外的肥肉,随着他的呼吸大幅度地蠕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丑陋的乙太郎,一种偷窥蜗牛身体般的强烈不快油然而生。 “快回去!和你没有关系!” 乙太郎的唾液随着话语飞到站在较低处的我的额头上,而那一点立即扩散到我的全身,被活生生的肉体压迫的厌恶在蔓延。情感从下而上喷涌而出,还来不及抑制,便早已冲破喉咙飞了出来。 我记不清到底说了什么,抛出的是愤怒还是悲哀,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所以,我并没有质问什么。蔑视,还有像肉体一般黏糊糊的怨恨,我尽可能变换下流肮脏的话语投向乙太郎。眼前的他一下愤怒起来,我以接近脉搏跳动的频率怒骂,让他更加愤怒。不知为何,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提起了逸子阿姨,也提起了奈绪。我忘记了呼吸,不停地提高声音责骂,紧握的双拳不停颤抖。每次叫喊时,喉咙都像被里面的好几根刺扎到了一样。后来,乙太郎不再看我了,他歪着脸低着头,像在等待波涛撞击般一动不动。 最终,他说话了,非常平静地说:“小友啊……你是不会懂的!” 话很简短,可说到一半就变成了哭腔。 乙太郎固然可恨,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站在这里的自己同样可恨。 我看到了智子。她从被子上坐起来,像模特一样直直地面向前方坐着,双眼只是盯着墙壁,不带任何感情。房间里没有暖气,在天花板微弱灯光的照耀下,她的身体纹丝不动。我第一次见到她的胸,比想象的要纤瘦些,而她就像听从了谁的命令、被迫坐着的少女。左右大腿、腹部、胸部都有触目惊心的伤痕。没有流血,可伤痕到处都是,就像案板上残留的刀印,有直线般的伤痕,也有如同不识字也不会说话的孩子胡乱涂鸦的伤痕。 “那伤痕……”乙太郎顺着我的目光回头看了看身后,嘟囔了一句。我一瞬间瞥见了乙太郎身上的烧伤。“那伤痕……不是我干的。” 的确,所有伤痕都不是新的。 在失去重心的大脑中,我终于明白智子为什么不让我碰她的身体了。耳边听到了曾经在地板下方暗处响起的绵贯嘶哑的声音。 第九节 据智子说,乙太郎和她搭话是在十二月中旬。 事情发生得很偶然。智子从手工艺品店下班,下了公交车正向公寓走时,发现路旁停着一台客货两用车。当她从车边经过时,车里突然有人对她说话。仔细一看。原来是桥塜消毒的工作车,而摇下车窗满脸堆笑的正是乙太郎。 因为装作不认识感觉太不自然,智子停下脚步低头致意。 乙太郎将两只胳膊搭在驾驶席的窗户上,说:“那场火灾可不得了啊。” 话听起来没什么特殊含义。 “好不容易把白蚁消灭了,房子却着了火。” 智子暖昧地点点头,心里很乱。接着,乙太郎迅速转移了话题,说其实现在他正在工作,因为太冷了就在工作车里偷会儿懒,冬天也有白蚁,可大家更愿意在夏天清除白蚁,现在没有什么生意很苦恼之类的话。错失了告辞的大好时机,智子只好不停地随声附和。 说到某一刻时,乙太郎突然收起笑脸,张望四周后,压低了声音。 “对了……那火灾是失火?” 和之前不同,这句话说得颇有深意。智子一瞬间觉得心变冷了,但还是面无表情地回答:“肯定是香烟着了,蔓延到整座房子的。” “啊,那个人也吸烟啊。”乙太郎挪开视线,一时不言语。 “那我就此……”智子正想告辞,身后传来了乙太郎的声音。 “不会是你放的火吧?!”他并没看回过头来的智子的眼睛,接着说,“也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就胡乱猜,对不住了。不过你其实并不想进出那房子,这我还是能看出来的。我知道你明明觉得很烦,却还是去见他。” 然后,乙太郎说,他觉得或许是智子为了杀死绵贯而故意放的火。 如果智子当时愤怒或笑了就好了,可她脸部僵硬一言不发,就那样一直盯着乙太郎。 “死在火灾里,肯定非常痛苦啊。”乙太郎断断续续地说这句话时,眼神忽然变得呆滞,“要是我去警察那儿说说,估计现在就能仔细开始调查了吧。火灾发生的原因……” “不过,我觉得他并不是真要那么做。无论我是什么态度,我想他都不会真去警察那里。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智子说得应该没错。可从她嘴里听到肯定乙太郎的话,却让我心底已经平息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 我和智子并排坐在她家的沙发上,没有肩并肩,也没有四目相对,都一边盯着自己的膝盖一边交谈。昨天那两只动物所在之处现在已经放上了炕桌。桌上放着雪花球音乐盒。虽然音乐盒里的风景很像,但这并不是她送我的那个,而且略小一些,是尚在读初中三年级的智子来到这个小镇时买的。当我今天来到这间屋子时,智子依然没有应门铃。我轻轻推门。发现门并没锁,智子在房间正中央一直盯着音乐盒。 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再也没回家,在街上游荡,坐在冰冷的堤坝上,在公园吸几根烟,接着就在餐厅一直待到了早上。天亮后,我出了店,被双脚拽到了这里。乙太郎当然不在,现在这个时间,他是出门工作还是在家里等我回去呢? “可是……即使这样,我还是很不安,害怕得不得了。” 智子说,就因为这一点,她和乙太郎保持了那种关系——为了封口。和乙太郎第一次做是在圣诞节的前几天,之后在这个房间里又做了几次。 那场火灾果然是智子一手造成的。之前模糊不清的事终于因那场意外而变得清晰明朗。而在知道真相的一瞬间,我悲哀得不能自已。并不是因为智子变成了罪犯,而是因为她不得不带着罪犯所有的内疚活下去。十几岁的我对死者没有丝毫哀悼之意,或许是去世的绵贯和父亲有些像的缘故,或许是在地板下的暗处听到了那残酷的声音,或许是智子身体上残留的那触目惊心的伤疤,我只觉得智子可怜。 “是因为和乙太郎有了那种关系……才不想见我?” 智子没有回答,但就像真正经历了痛苦一般,她白皙的额头上现出了皱纹。 圣诞节前,是她说感冒了,不让我进屋的那段时间。难道我在玄关递给她甜瓜、冰激凌时,乙太郎就在屋里?过年后,无论我怎么按门铃都没人应,那时候乙太郎也在里面?当我这样问时,智子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碰见我和他在一起只有昨天。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 “那为什么你不让我进屋呢?” “我不想再和你见面了。” 是乙太郎不许智子再与我见面?我一瞬间这样想,但智子的回答和我想的不同。 “他直到昨天才知道我和你见过面。是我自己决定不再见你。” 可圣诞节、除夕夜智子都和我见面了,还送我雪花球音乐盒作为礼物,我们还一起听了除夕夜的钟声。明明那时已经决定不再见我,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我这样问时,智子沉默不语,是那天最长的一次沉默。她应该是在拼命想该如何回答。可最后从她口中说出的居然是“我不知道”。这应该既不是谎言也不是欺骗,我多少能理解。可虽然理解,我还是后悔听了智子毫无内容的回答后点了点头。我本想要的,是能决定我今后行为的明确回答。因此,和智子一样,我也闭上了嘴。 “只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明白。”智子低着头说,“他并没威胁我。他一次也没有那样说过。那种事只是稍微暗示了一下,并没直接对我说。” 稍稍犹豫后,智子接着说道,“引诱他的人是我。” 就像视力一下子变差了,我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开始流泪,一种痛楚划过我那睡眠不足的眼睛——为了防止罪行暴露,智子进而向乙太郎抛出了身体的诱惑。如果智子是男的,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抛弃工作?抛弃家人?还是抛弃什么至关重要的回忆? “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你还小,我很害怕。” 我注视着不由得抬起头的智子,懊恼得再次流泪,故意说出不安分的话:“我怎么了?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是揍乙太郎了还是要杀他了?” “不是这样的。” “那是……” “怕你将错就错。我担心这个。” 我无法理解这句话。她所说的“将错就错”这个词让我难以理解。智子放火杀了绵贯,而这被乙太郎发现了。我知道了这件事的原委,那又何来“将错就错”呢? “比如你去警察那里全部都交代了之类的……我担心这个,觉得很害怕。” 我越来越不明白智子在说什么了。 “我不会去警察那儿的。只要你跟我说,我会支持你的。我会让乙太郎不跟别人说那件事,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 我说到一半,智子抬头看我,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说得过于幼稚?最后,智子紧闭的双唇终于张开了。 接着,一脸哭相。 听到她接下来说的那句话的瞬间,一种无助的深刻悔恨袭击了我,迄今仍让我难以摆脱。 “我真的以为是你!”智子眼里第一次笑出了泪,“我以为真的是你引起那场火灾。是偷藏在地板下的你觉得我可怜,为了帮助我才那样做的。我一直这样认为。” 心里像注入了冰水,全身开始发冷。 “我……”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错在我愚蠢的狡猾! 为了和智子继续保持联系,我一直对那场火灾采取暖昧的态度,表现出或许是自己放火的态度。我认为智子是为了感谢我杀了绵贯才接近我的。所以,我很害怕智子发现其实我根本没放火,不由得继续表演为了智子或许放了火的自己。 “是你放的火吧?!”是智子在玄关前说的话。 “多亏了你,我才得救。”这根本就不是她的策略。 “要是我去警察那儿说说,估计现在就能仔细开始调查了吧。火灾发生的原因……” 听到乙太郎那么说,智子之所以动摇,不是怕自己的罪行暴露。她和乙太郎发生那种关系,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想要保护我。智子是为了我献身。令智子感到害怕、不安的,是我的罪行将会暴露。万一乙太郎真去警察那里透露火灾的原因,警察或许就会去火灾现场详细调查。而在那里,有可能会发现什么。比如通过某种方式找到从地板下放火之类的证据,比如有人进入检查口的痕迹。坚信是我纵火的智子害怕的是这些。 然后,便与乙太郎保持了那种关系。 “原来真的……只是失火了啊。” 听到智子像是死了心的话语,我无法回答。 那天,我和智子的身体重叠到了一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为了遮掩身上的伤痕,智子的双臂始终抱着我的肩膀。她的手指碰触着我的皮肤,像鱼一样冰冷。我第一次知道在智子上方的感觉,那种感觉渐渐远离,可我却无法离开她的身体。耳边能听见电热炉吐出热气的单调声音,当自己的胸部与智子温暖的胸部重叠在一起,闭上眼时,一股睡意袭来,电热炉的声音也逐渐离我远去。 眼睑内侧,模糊地映着快乐的景象,在那景象深处,人们热闹地喧哗着。有大人也有小孩。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没意识到自己是男人时,乙太郎带我去海水浴场时的嘈杂声。头脑中、身体里,都有近乎疼痛般的喜悦。夏日高高的天空十分耀眼,每次闻到沙土的气味或听到浪尖破碎的声音时,我都想尽情奔跑。在起浪时游玩,当高高的波浪从远处袭来时,无声无息上涨的水变得越来越多。 那时候的世界只有大人和孩子,没有男人和女人。父母、乙太郎和逸子阿姨只是单纯的大人,而我们也单纯只是孩子。 如果能回到过去,我要回到哪段时光?想要重新做一回哪个时候的自己?回到只有大人和孩子的世界?回到一边略微害怕纱代,一边抱着美好憧憬的时候?回到自己杀死她之前的时候?每天和智子嘴唇重叠的时候?还是梦遗后湿润的被子里?听着遥远海边的喧闹声,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乙太郎很可怜。逸子阿姨去世已经七年了。 “我啊,已经过了没女人不行那个阶段了。” 某个时候,在堤坝一角吃完奈绪做的饭团后,乙太郎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香烟,一边这样说过。 或许他是故意那样说,为了忘记自己是个男人。 “小友啊……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突然很想见乙太郎。虽然我不想见他,但我需要见他。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我想回到在堤坝的那个时候。 智子轻轻地握着我的手,引导我抚摩她身上的肌肤。指尖偶尔会触碰到膨胀的鼓出物。像要逐一确认她的伤疤一般,智子引导着我。 “要是没发生那场火灾。我或许真的会在什么时候把他杀了。” 关于绵贯的性怪癖,我没有深问,问了也无法理解。我只是回想起了在地板下的暗处,耳朵里听到的智子忍耐着痛苦的声音。 “很快就会消失的。” 那不是永久的伤痕。时间总有一天会把它们都抹去。智子握着我的手向上移,手掌感受到了胸的温度。 “你为什么一直没跑呢?” 在迷迷糊糊之中,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而智子在我耳边低低的私语却听得十分真切。 “我有把柄在他手里。我有不能和别人说的事。他知道。” 意识中笼罩出微热的雾气,或许是因为这个,听完智子的话,我脑中浮现出乙太郎的脸。智子的把柄。那场火灾。不,现在说的是别的事。不是谈乙太郎,现在说的是绵贯。 “或许也不只因为那个。对我来说,父亲是不存在的,所以,我虽然觉得厌恶,但又离不开他。” 不能和别人说的事。是什么事呢?我原本只是想想罢了,可似乎又说出来了。或许是智子自己说出来的?她告诉了我答案。 “我……真的曾经杀过人。” 平淡而没有感情的声音。智子的声音像越过电话变成了现场的声音,突然清晰地带着现实意味传到我耳边。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紧接着,从广阔无垠的意识彼岸传来了刺耳的声音,但音量还稍显微弱,筋疲力尽的我无法睁开眼。 “上高中时,学校举行活动去露营,当时,是班主任绵贯带我们去的。” 刺耳的声音逐渐向我逼近。 “到了晚上,我一个人悄悄跑了出来。因为帐篷里的朋友说话太无聊,也因为大家都一脸幸福地谈论自己的家人。现在想来,大家也是没别的话题可谈。” 声音一点一点地接近我,带着耳鸣般令人厌恶的金属回音。 “露营的地方有一个陈望台,在那里能看见特别漂亮的星星。我怎么也不想回帐篷,于是一个人爬上去吸烟。” 我轻轻地睁开了眼。 “那时绵贯来了。估计是发现我不在,来找我了。班主任的突然出现让我措手不及,忙将烟扔了。绵贯让我赶紧回帐篷,我以为他没发现我吸烟。” 在声音和我之间那看不见的墙壁出现了细小的裂缝。下一个瞬间,墙壁全部倒塌了。就像有人硬拽了调音量的把手一样,声音突然急剧升高,直刺我的双耳。 “瞭望台下有一家人也撑着帐篷露营。那顶帐篷在同一天夜里着火了。虽然消防车赶来灭火,可其中一个女的还是因为火灾去世了。露营结束后,在学校的时候,绵贯把我叫出来,说那顶帐篷着火是因为我扔的烟头,他其实都看见了。” 无数根针充斥在我脑中,残暴地在头盖骨内侧乱搅。 “我当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了,是我从嘹望台扔的烟头引起了火灾。所以,绵贯威胁我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他要求和我发生关系,我也默默顺从了,没想到会和他保持那种关系那么久,觉得只要稍微忍耐一下,他就不会告发我杀人的事了。” 我仿佛身处擦得明亮的玻璃对面,能清楚地看到智子的脸,却丝毫没有任何真实感。声音继续在脑中横冲直撞,眼看从头往上就要分裂,变成粉末。现实中的声音不见了,我什么也听不见,包括智子的声音。为了知道她说什么,我只好直直地盯住她的嘴。 “……友彦?” 一股让我握拳的愤怒从腹部破坏周围的黏膜钻进喉咙,眼前,智子的脸像糖一样绵软无力地扭曲着。 是这个人杀的! 是这个人烧死了逸子阿姨,烧毁了纱代的半边脸! 我站起身,智子惊讶地睁大双眼追逐着我的脸。 “友彦?” 我将智子伸过来的手连同她的身体一同甩开,她失去平衡,横着倒下,撞到沙发角,发出短促的惊呼。她仰望这边的眼中,只有瞳孔在为寻找答案而细微地颤抖。 第一节 回忆像退潮般一边毁坏脚下的沙子,一边远离。毁坏的一粒粒沙子是希望、梦想和信赖。 两年后,我上了位于台东区的一所大学。 那天,我冲着倒在地板上颤抖的、迷惑的智子不停大叫,然后告诉她那一切。告诉她在露营地被她杀死的女人是一直疼爱我、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告诉她因为火灾而脸上留疤的女孩曾经是我最喜欢的人,而她在半年后自杀了;告诉她在那女孩上吊的地方,有一个半边脸满是尘土的雪人来回翻滚。智子抬起白纸一样苍白的脸,紧闭着双唇,看着我。没有血色的脸上终于流下泪来,然后大颗眼泪从那几乎无法眨动的双眼中簌簌落下。未等智子开口,我抓起桌上的雪花球音乐盒向墙上扔去。砰!发出巨大的撞击声。雪花球音乐盒落到地板上,碎了。但没有像我期盼的那样粉碎,仿佛不肯以残酷的方式毁坏。玻璃裂成三片,都和台座紧密相连,整体还保持球形。细微的裂痕处流出混了雪的水,浸湿了地板。雪人面无表情地透过浸水的玻璃球内侧看着我。杀人犯,这个词我对智子说了好几遍。智子并不是蓄意想杀她们,也不是用打火机点的火,更没有用刀刺她们或勒她们的脖子。可在我看来,从智子告白的那一刻起,她就是杀人犯! 我一言不发地穿好衣服,准备离开,背后传来智子急促的喘息声。或许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我袒露内心。“对不起。”在喘息的间隙,智子说出唯一一句话,颤抖得不成声。而我头也不回地走出玄关的大门。 “明明杀了人……”仿佛突然没了感情,智子用平静的语调嘟囔道,“还坦然活到现在……”话没说完,门便关上了。悔恨的话语和逃避责任是同义词,我很清楚这一点。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智子。 那天夜里,我在渔港徘徊。踢着拴在港口的小渔船船头。开始并没用力,可第二次、第三次踢时,脑袋里有一股灼热的东西开始膨胀。回过神时,我正在用尽浑身力气,用学生靴的后跟踢船头。小小的渔船摇摆不定,发出水声。当踢的力度与船摇动的力度叠加时,渔船摇动的幅度更大了,向旁边的渔船处陡然倾斜,重重地发出什么东西损坏了的声音。我眯着干涩的双眼向那边看去,渔船的天线撞到旁边船上的集鱼灯,折断了。在渔港入口处的渔业组合仓库工作的男人看到了,慢慢接近我身后,揪住我的领子。我一回头,便袭来有力的一拳。眼底白光一闪,我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翻滚起来。男人说着什么,还要继续揍我。我站起身,用尽全力踢向他的肚子。忽然我的下腹部被踢了一下。接着,脸上被揍了好几下,我连方向都分不清了。时而被袭脸,时而被撂倒,时而被揪起,男人的呼吸声更响了,像是我自己的呼吸声。终于,巡逻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近,我和那人一同被带到警察局。 接到通知来警察局接我的是乙太郎。乙太郎一遍一遍地向警察低头致歉,没看我一眼。出了警察局,我坐在乙太郎的工作车副驾驶席上回家。挡风玻璃前是车流量较少的夜晚的道路。这条路我再熟悉不过,此时却感觉像奔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仔细想想,我几乎没有在晚上走过这条街。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在街灯微弱闪耀着的沿海大道,乙太郎把车窗摇下一条缝,点着烟,开口问道。 “没什么,只是吵架而已。” “不像你的行事作风啊。”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蜷着背,盯着眼前的夜景,直到回家。每次车颠簸时,全身都剧痛无比。只要稍微挺一下背,如同内脏被拧的疼痛便会袭来。 智子所说的露营地火灾一事,我并没告诉乙太郎。因此,他到现在还以为我在渔港撒野是他的错——因为他和智子在公寓里被我发现了。要是那样,反倒好些。我无法告诉乙太郎那场火灾的真相。 从第二天开始,我重新复习,准备考试。在我不问世事,窝在家里拼命学习期间,美国举行了总统就任仪式,而日本诞生了第一个外国人横纲。我不看电视,和奈绪、乙太郎也几乎没有交流,知道那些事时,我已经接到第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了。我报考的三所学校中,有两所录取了我。我开始准备去东京,开始看电视,也开始和奈绪说俏皮话。唯独和乙太郎一直保持原样,即便是一年半之后的现在也一样。考上大学后,那条街我一次也没回去过。以前每年正月会去扫墓,今年也没去。我独自待在房间里,躺着听新年节目,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着纱代和逸子阿姨的事。 出发去东京前,奈绪把我叫到房里,向我吐露了一个秘密。 “我必须向你道歉。” 她知道我和乙太郎与同一个女人保持关系的事。 “过新年的时候我和你说过吧?最好别和那个人见面了。”她似乎在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奈绪说,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才忠告我的。 “我没法和爸爸说,就和你说了。爸爸愿意和谁见面都无所谓,可你当时有考试,不是和女人见面的时候……” 话说到一半,奈绪突然沉默了,好像硬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奈绪告诉我她是怎样知道乙太郎和智子之间的事的。是我经常去智子公寓的那段时间。奈绪说,圣诞节之前,她放学后去了我所在的高中,以为我又要去智子那里,决定跟踪我。可那天我居然径直往家的方向走了。 圣诞节前,应该是智子感冒没办法和我见面的那段时间。 “我终于放下心来,心想那我也回家吧,可……” 不知为何,脚步却牵引着奈绪向智子的公寓走去。奈绪并不打算和智子见面,可当她回过神时,已经走到智子公寓附近了。 “或许我是想仔细看看她,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穿什么样的衣服。” 但她又不能真去拜访智子,便藏到岔道上,稍稍站了一会儿。接着,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白色物体横穿而过,似乎是乙太郎的工作车。随后,引擎声越来越近,车停了下来。 “一开始我以为爸爸停车是因为发现了我。出了岔道才发现原来不是。” 的确是乙太郎的车,从驾驶席上下来的也的确是乙太郎。可他并没有将目光转向奈绪,而是向智子的住处走去。 “吓了我一大跳啊。”这句话很短,但奈绪第一次哽咽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乙太郎出来了,工作服里露出了衬衫。 “我马上明白他来干什么。” 这件事奈绪没有和任何人说,默默地藏在心里。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爸爸到底是怎么和那个人变成那种关系的。那个时候,我觉得非常孤独。在吃醋什么的之前,我最先感受到的是无可救药的孤独。因为你们两个人,你和爸爸,似乎都要弃我而去了。无可救药的孤独。我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奈绪说,就是因为这样,她看到洒上酱汤的笔记本才哭了。一开始我不理解,过了一会儿,看着奈绪的脸,我才多少明白了。奈绪一定是想要找个引子吧,把之前一直憋在心里的情感宣泄出来的引子。乙太郎碰巧将酱汤洒在奈绪的笔记本上,所以她那天夜里才像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你和你爸爸说了吗?” “那个人的事?”奈绪反问一句,立刻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和爸爸说,他一点都没发现,他在这方面非常迟钝。” 奈绪说以后也不打算告诉乙太郎。手绳的事她也和我说了。 “不是说遇到麻烦的事要祈求神明吗?所以我就买了那个。在朋友介绍的一家店买的……” 但奈绪没说她许了什么愿。“可我觉得为那种事许愿的自己更悲哀,最后就扔了。” 我想起了奈绪大哭的第二天早上,扔在水桶里的手绳。如果奈绪向那根手绳许的愿,是让神明解决家里两个男人和同一个女人保持关系这一愚蠢而可耻的情况,那么这个愿望可以说很好地实现了。只是奈绪到现在也不知道,她的愿望究竟是以何种方式实现的。 接着,我便上了大学,开始了在东京的生活。无论是一开始在公寓、校园、下町和小酒馆,还是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卡拉0K厅,我都没办法真正从心底欢呼雀跃。所有的地方都那么不真实,每天都像在无人的电影院里被迫看了一部名为《我的人生》的无趣电影。过去的自己是在沉睡吗?或是无法控制沉浸在某种感情中的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背对着我走向看不见的远方。想凭一己之力争取无法得到的东西,想象着不可能的未来而激动得颤抖,那样的我早已不知所踪。 大二的那年夏天也是这样,除了特别热,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事。空调坏了的教室。和朋友们笑着讨论那些毫无意义的话题。在公寓里漫不经心地翻看就业兼职杂志。在那段时间,世界变得更加喧闹,宗教团体投了毒药,日本第一名女飞行员乘坐的航天飞机飞向了宇宙,青森县的遗址出土了绳文时代的古物。然而,在公寓的电视里看到的那些新闻,对我来说也只是无聊电影中的新闻而已,打个哈欠就可以马上忘记。我对社会和他人都毫无兴趣,也不像以前那样在意自己、感到心痛了,而无聊、平淡、自暴自弃这类所谓依赖症般的状态已经持续一年多了。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来说,我都是没有用的人。已经习惯这种生活的懦弱却如某种主义般迷惑着我,让我至今仍在温水中不肯出来。 七月末,发生了一件略微值得一提的事。而以这件事为分水岭,一切都不同了。 我用父亲汇来的生活费在离大学步行约十五分钟的二层公寓租了一间房子。房间在一楼的最边上,只要上了外部楼梯,就能看见树林对面的谷中公墓。公寓几年前才建成,可因为是简易房。只要旁边空地上有车经过,公寓地板就会摇晃,隔壁房间的人打电话,说什么基本都能听见。住在我隔壁的好像是个学生,今年春天就退房了。接下来的三个多月,隔壁的房子都空着。七月末,当我托着腮复习准备期末考试的时候,新的邻居搬进来了。 似乎搬完了家,穿着满是汗臭味的t恤的男邻居来到我的屋里。简单寒暄后,他急忙问起邮局的地址。我告诉了他,没想到他又问邮局是否比想的更远之类的问题,还一脸厌烦地嘟囔道:“明天再去吧。”接着,他突然在玄关的门框处弯下裹着牛仔裤的腰,从口袋里拿出已经压扁的七星烟。 “可以抽烟吗?” “没有烟灰缸。” “那个空罐借我一下,那个。” 新邻居把我放在玄关口、准备在收垃圾那天扔掉的咖啡罐拿过来,点燃了一根七星。他似乎不是学生,大概二十五岁。不,没准已经过三十了。他的言谈举止看起来很年轻,但瘦削的脸庞上有很多皱纹。随意拢在后面的头发干巴巴的,或许是体质的原因,白发很扎眼。 “你不吸?” “嗯,我不吸烟。” 一年半前,当我飞奔出智子的房间以后,便不再吸烟了。我的吸烟史很短暂,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这附近猫特别多啊。” “野猫是很多。” “听说这附近有猫坟,是不是?” “什么?” “猫坟。假名垣鲁文建的坟。他是明治时代的小说家,你不知道吗?写过《西洋道中膝栗毛》什么的。” “不知道。” “你是文科生?” “理科生。” 自来熟的邻居吸着烟,一会儿用指尖咚咚地打拍子,一会儿咯吱咯吱地挠腋下,最后一脸满足地将最后一口烟吐到天花板上。他忘了刚才我告诉他的邮局地址,于是我又说了一遍。 当他走出玄关时,我才想起他忘了自报家门。后来,我去看了隔壁的名牌,胶带上用圆珠笔写着两个拙劣的字“田西”。是念tasai还是念tanisi呢?这名字有点怪,但也不至于让我笑出声来。 喘气声从那天夜里就能听见。一开始,我以为隔壁在看成人电影,女人的声音大胆且放荡。 我暂停复习,看向墙壁。隔壁到底在干什么?女人兴奋的声音越来越高,偶尔还会听到田西低声在讲话。我并没感到兴奋。只是想起了智子,愈加感到悲哀。听着隔壁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我静静地呼吸。 从那以后,智子怎么样了?现在在做什么?是否还住在那栋公寓?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她应该不会再和乙太郎保持那种关系了,既然已经知道绵贯家的那场火灾不是人为的,她就没必要再用身体和乙太郎做交换了。而现在,智子从心底接受的某个人或许就在那个房间里。想到这里,我的心便有些乱,却将这一切归咎于隔壁的声音。我将智子从脑中赶走。经过这一年半的时间,我可以轻松做到这件事。 电话响了。隔壁可能也听到了铃声,一下没了动静。过了一会儿,传来田西低沉的笑声,似乎他终于意识到墙不隔音这件事了。 “……你好。” “啊,小友?是妈妈。” 从我上大学以后,母亲便不再给我写信,改为偶尔打电话了。住在乙太郎家时,我曾以为母亲从不给我打电话是因为内疚,看来是我误会了。母亲只是单纯出于对乙太郎和奈绪的客气而已。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有些高兴,也有些想咂舌的感觉。因此,母亲刚开始给我打电话时,我有点厌烦,但现在这种感觉已经变淡了,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我还是……拒绝吧,想放弃了。” 话说到一半,声音听起来突然像是母亲挺直背说出来的。 “不是挺好的吗?如果他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啊。” 母亲在工作的地方认识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那人在临近夏季时向她求婚了。那人也离过婚,但没有孩子。 “从经济方面而言,和他在一起也能宽裕些。”说着说着,母亲不好意思地小声笑了。她一定已经喜欢上那个男人了。每次看到母亲表露出作为女人的一面时,我会模糊有些反感,但只要一想到以前她所受的苦,便能轻松地对心里那小小的嫉妒佯装不知。 当我问到是否要举行婚礼时,母亲开心地笑道:“太讨厌了,怎么可能办婚礼呢?” “和他说了吗?” 母亲沉默了片刻,我便加上一句:“和父亲。” 母亲停顿了一会儿。“我不打算说。要是你和他说的话……” “我不会说的。”我连忙解释道。 “和他既没见过面也没打过电话,只是收到他汇来的钱而已。” “这样啊……” 母亲好不容易告诉我一件喜事,我却说出如此扫兴的话。出于内疚,我连忙接着说:“下次让我也见见那个人呗。” “好,我和他说一声。” “我去你那边。” “我们一起过去好了,我也想看看你的房间呢。” “那也行。” 要是母亲他们过来,那真是太好了。如果我乘电车去她那里,就要经过那条街,就会想起智子和在她身边时的那些事。我没有自信下了电车后双脚不会迈向那栋公寓。好不容易才练就轻松把智子从脑海中抹去的本领,我不想再变回那个过去的自己。 “我近期再给你打电话。” 又说了两三句无关痛痒的话后,我挂了电话。去厕所方便完,我回到桌前,又听到隔壁的女人发出的声音。明明已经知道墙不隔音,声音居然更大了,这真让人无语。 第二节 第二天是星期六,早上下起了暴雨。 在蒸笼般的教室里上完无聊的课后,我在便利店买了当作午饭的杯面准备回公寓。雨已经渐渐小了,只有以行道树的树叶为背景时才能看见。不久,传来了谷中墓地那边油蝉嗡嗡的呜叫声。我正想雨差不多要停了,发现已经能看到公寓了。天晴了。吸了水的柏油路的气味开始弥漫,逃也似的逐渐消失的云朵那边发出炫目的光芒。前方路面冒起了白色的烟,突然带来了夏日的气味。 “哎呀。”当我把钥匙插进锁孑L时,隔壁的门开了。 “从学校回来啦。” “嗯……今天只有上午有课。”我本打算直接进屋,又改变主意,说:“tanisi先生。” “我叫tasai。” “不好意思,田西先生。这栋公寓啊,墙特别薄。” “能听见,是吧?”田西眯起眼。 “是的,能听见。您要是能稍微注意点……” “很难受?”他这话听起来像是故意的,真是难以沟通。若只看他的表情,又觉得他似乎没开玩笑。 “不是,我马上就要考试了。” 我下决心说出这句话,田西“咦”的一声惊讶地伸长了脖子。 “我以为你听了会很高兴呢,中途还故意让她大声说话。” “我不高兴。” “这样啊,不好意思。”田西有些荒唐地双手在脸前合十,老老实实地向我道歉,“下次注意,不好意思啊。” “没事。”我点了点头,准备进屋,但再次改变主意,回过头去,“是你让女朋友大声说话的?” “什么?” “没什么,刚才你说故意让她大声说话什么的。” “不是女朋友,是delivery h的女人。” “那是什么?” 我是真不知道,田西却夸张地斜看着我,说“你又来了又来了”,还故意伸手指着我。看了我的脸色,他似乎意识到我真的不懂,于是轻轻地干咳了一下,告诉我所谓的delivery h到底是什么,以及它的系统、收费行情和各种产品。“各种产品”是田西使用的一种表达方式。在当时的我看来,用钱买这种东西实在不可理喻,因此反应也十分暖昧,这反而让田西困惑了。 “那个,你有姐姐或妹妹吗?” “为什么这么问?” “昨天你不是在电话里讲了吗?这次要结婚什么的。” “你听见了?” “听见了。我是这么听的。” 田西将右手掌放在墙壁上,将耳朵贴上去。我事后回想,对自己那时居然没发火感到很不可思议。田西真是个怪人。 “是我妈妈。她离婚了,现在准备再婚。” “啊?那不是挺好的吗?” 田西的表情一下舒展了,看起来很高兴。不知为什么,听到这话,我突然放松了许多,我对母亲再婚这件事果然多少有些担心啊。 “再见,我要去买东西了。”田西缓慢移动他那双长腿,准备离去,又像想起了什么,回头说,“叫我tanisi有点过分啊,他搬了多少次家啊。”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不自觉低下了头。几年前读过的一本书中好像有“tanisi搬家”这句话,是搬家东西比较少的意思。 那天夜里,我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田西老家在长野县,他是所谓的自由职业者,一边打工一边写小说。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那晚田西不顾妨碍我复习,单手拿着酒瓶非要讲给我听。 “小说啊,要是不和现实接壤,就没有意思了。” “你是指私小说吗?”我玩弄着手指上的倒刺,随便回了这个恼人的邻居一句。 “所有的小说都是啊。你看,所有流芳百世的作品都有和现实接壤的部分。就算是幻想小说,也是一样的,对吧?” “对吧?”是田西喝醉时的口头禅。 “流芳百世的作品,比如什么呢?” “比如之类的。” 不明白。是关于现实的故事吗?小时候,我曾在纱代和奈绪的房间里读过这本书,感觉只是单纯讲述眼睛像豆粒大小的小王子去各种星球旅行的故事。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本书全是文字,让不习惯读简装书的我读到最后一页,简直太痛苦了。 想起这些事,我突然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我非要读那本书不可呢?逸子阿姨喜欢读书,纱代和奈绪的房间里有很多她买来送给她们的书。我虽然经常进出那个房间,但也没打算读那些书。没兴趣。可我为什么非要读那本不可呢? “……蛇。” “什么?” “没什么。” 对了,想起来了。是奈绪从书架里拿出了那本书。 “你看看,这幅画画的是什么?”是猜谜。奈绪打开的其中一页,两只手笨拙地捂住文字部分,只给我看上面的画。 “飞碟?”看起来就像飞碟。又像帽子,横放着的、茶色的麦梗草帽。很简单的画。 “错!”奈绪一脸得意地告诉我正确答案。 答案是正在消化一头大象的蟒蛇。 “正在消化”和“蟒蛇”这两个词我都不懂,但又没办法不懂装懂。奈绪似乎连我的反应都猜到了,解释说“消化”是将肚子里的食物溶解的意思,而蟒蛇则是巨大的蛇。 “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姐姐告诉我的。” 此时,纱代正趴在双层床的下铺读儿童版的植物图鉴。听别人提到自己,她却丝毫没向这边看,只是毫无表情地静静翻页。那时的纱代脸上还没缠绷带,上小学四五年级,或许火灾就发生在那之后不久。虽说奈绪说“消化”、“蟒蛇”这两个词的意思是纱代告诉她的,但纱代应该也是问了逸子阿姨或乙太郎才知道的。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我在听啊。” 我没听。 “总之啊,作者根据现实写的小说,别人不能模仿。这就像在面包店里烤面包超人一样,对吧?” 或许是从我的随声附和中察觉出自己讲话的无趣,田西夸张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起身告辞。 “多谢款待。” 明明是他自己带的啤酒,却要谢我款待。田西拿着两个三百五十毫升的空罐走了出去。我目送着他消失在走廊上的细长背影,颇有感慨地想:一提起小说,他可真是热血沸腾啊。但我总觉得他将来当不上小说家。 田西给像旧报纸一样日复一日过着单纯无聊生活的我带来相当大的刺激,虽然临近期末考试,但我其实并不讨厌他打乱我的生活。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个上午我都在默记课堂笔记和朋友帮我复印的笔记。房间里有空调,但我即便在夏天也很少用,总是开着窗。和父母一起住的家里是有空调的,但或许因为乙太郎家里没有,我只要一吹冷风,身体就会感到很疲惫。 那天,油蝉的声音很聒噪。过了下午一点,我正准备起身去买便当,电话铃响了。 “……现在有事吗?” 是奈绪打来的。这不是奈绪第一次给我打电话,而是第三次或者第四次了。每次也没什么特别要谈的事,只是聊聊东京的冬天很暖啊,野猫发情的叫声很烦人啊,吃过椰果了啊,泰国大米怎么样啊之类的。奈绪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似乎很想打听我的大学生活,可我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于是话题最终还是回到食物、季节和野猫上。 我们同以往一样聊着天,我突然想和奈绪说说田西的事。我的学生生涯难得出现一些变化,挺想讲给她听。要是说起隔壁突然传来女人放肆的笑声,奈绪会不会很厌恶?我犹豫了几秒,之后奈绪转移了话题。 “我说,你听了别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啊。”奈绪铺垫后。说的果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乙太郎每天的酒量变大了,这让她很为难。 “每天晚上他都喝很多酒。倒不是说他喝酒后闹事,可我很担心他的身体。” “很多是多少呢?” “倒是没特别仔细地确认过,但比之前多很多。一升日本酒,马上就能喝光。”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脑海的角落里掠过智子的脸。不过在我展开想象之前,奈绪插话道:“我觉得是因为我说想去东京上大学。” 很意外。奈绪从没具体和我说过想考哪所大学,但我一直自作主张地认为她会选当地的大学,从未想过她会抛下乙太郎一人离开家。 “你想考这边的大学啊。” “有这个打算。将来我想在东京工作。” 听口气并不像昨天或今天才决定的。她什么时候有这个打算的呢?当我问起时,奈绪用平静的口吻说,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觉得大学在东京上会比较好。” “志愿书呢?” “还没交呢,大概十月份交吧。” 电话那头静悄悄的,除了奈绪的声音,什么动静也没有。 “叔叔工作努力吗?” “那个没问题,爸爸工作很努力。” 今天是星期天,应该是乙太郎一个星期中最忙碌的一天。 “也就是说他只是酒喝得更凶了,其他没什么变化。” “有变化啊。怎么说呢,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工作回来也一样,基本不看电视,喝酒的时候也是,蜷着背,默默地、不停地喝。” “这样啊……” 他一定不希望奈绪去东京上大学后只剩下自己吧。我非常理解他的心情,只是就算已经过去一年半,我的心还未恢复到能够怜悯他。从我初二开始一起生活了四年的乙太郎留给我最鲜明的记忆,依然是那时在智子房间玄关处见到的那个丑陋的他。 “是对不起爸爸,可我也想好好考虑自己的人生。” 奈绪话没说完,我便发觉她越来越没自信了。那声音就像从原本就没有吹得鼓鼓的气球,又漏出一些空气。 奈绪在电话那头提起了,一瞬间,我还以为昨天和她谈过里那幅画的事。当然,这只是我单纯的错觉。 “一看到爸爸这个样子,我就想起那个故事了。你还记得里面有个酒鬼吗?” “酒鬼……” 我想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在小王子去过的一个星球上,的确有一个抱着酒瓶的酒鬼。在那一页的一角还画着那个酒鬼,脸红红的,表情却异常阴暗。我能想起的只有这些,完全不记得小王子在那个星球上干了些什么。除了和那个酒鬼说话,小王子好像什么也没干。 “小王子问酒鬼为什么要喝酒。” “嗯。”我随便应了一声。 “酒鬼说是为了忘记,于是小王子问他为了忘记什么?” “啊!”我提高了声音。我终于想起来了。 “你为什么喝酒呢?”小王子问道。“为了忘却。”酒鬼回答。小王子已经有些可怜酒鬼。他问道:“忘却什么呢?” 酒鬼垂下脑袋坦白道:“为了忘却我的羞愧。”“你羞愧什么呢?”小王子很想帮助他。“我羞愧我喝酒。”酒鬼说完以后就再也不开口了。小王子迷惑不解地离开了。 “这些大人真是非常奇怪啊,”小王子一边继续旅行,一边想。“我现在正翻这本书呢。” “你看到叔叔,就想起这个了?” “嗯……想起来了。”奈绪闹情绪般说完这句话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一阵沉默后,她突然说:“等到夏天时一起去海边吧?” 奈绪的声音突然没了回音。她从窗户探出头了? “你现在在二楼?” “对,我用分机打的电话。” 从二楼奈绪的房间可以看到遥远的大海。夏天的时候,纯白的积雨云总是在海的那边扬扬得意。 “不去了,去海边太麻烦了。” “大学什么时候期末考试?” “明天开始,我现在正在学习呢。” “那之后……蝇,苍蝇!” “苍蝇?” “死了。在窗户那里。” “啊,那个地方总死苍蝇。” 小时候,我总是拿起已经干瘪的苍蝇扔到窗外。手碰到苍蝇其实是件非常恶心的事,但为了在纱代和奈绪面前展现男子汉气概,我只好这么做。 “不好意思。那你考完试就放暑假了?” “对。”又一阵沉默。这次相当长。 “那你回来一次怎么样?”奈绪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就像双手捧着的沙子一点点从指缝间溜走。 “为了看乙太郎现在的样子?” “也不是,只是觉得很久没见面了。” 一直稳重可靠的奈绪这时也变得软弱了。我想给她帮助,可要说帮她,那就是她要去东京上大学、乙太郎情绪十分低落这件事。要是在以前,我可以一直倾听乙太郎说话,直到他说累了,也可以像朋友一样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让他打起精神。可现在的我做不到了。乙太郎和我已经无法回到从前。至少我做不到,我对乙太郎的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发生了变化。就像树桩的年轮,虽然尚存模糊的中心地带,但已无法明确地辨认哪儿是哪儿了。而土壤中的树根却不断地延伸,一直牢牢地抓住我的胸口。 “你偶尔也回来一下啊,不见爸爸也可以。” 我略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向奈绪道歉:“算了吧,这边也有很多事要处理。” 暖昧地回答后,我放下了电话。一只蝗虫带着狡黠的目光紧紧地攀在纱窗上,而那天的谈话,就像踩到的饭粒一样,无论何时都不肯从我身边离去。 第三节 考试一共六天,有三天田西来我屋里捣乱,另有两天能透过墙听到女人的声音。声音比上次的确小了不少,可还是能真切地听出何时是高潮,何时是低潮。总之,考试期间我只有一晚安静地度过。即便如此,我还是考得不错,虽然成绩还没公布,但拿学分应该没有问题。 “听起来声音都一样啊。” “因为就是同一个人啊。” 那天,我们俩一起乘电车。考完试的第二天,也就是我暑假的第一天,我们在离公寓最近的车站日暮里上车,经过山手线一站抵达目的地莺谷,全程只花费了两分钟。 “你总是点同一个人?” “对,小菖蒲,不过她真名不叫这个。哎呀,友友,你还知道点名这回事啊。”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叫我友友。 “这点常识总是有的。” “我们一会儿要去的地方,看照片就可以点名,你好好选啊。不过照片和实物有时也完全不同。一开门,结果看到一个妖怪。”田西大声笑着,丝毫不在意其他乘客,还身临其境般哼唱起《哥斯拉》的主题曲。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风月场所。不,不能说是我们,我是被田西硬拉去的。 “田西,要不算了吧,不用道歉什么的……” 我数次试图逃跑。田西要带我去风月场所,是出于打扰我复习考试的歉疚,说是他请客,让我来个初体验。 “没事,没事。”田西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其实啊,我昨天晚上反省过了,在那么重要的考试期间还给你添乱,真对不住。所以,就让我请你吧,作为我们相识的一点表示。” 虽然他连续好几天拿着罐装啤酒过来,可其实我们一点都不熟。 “可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昨天半夜公寓里不是有猫在交尾吗?发出呜呜、喵喵的叫声。我听了就突发灵感,觉得只有这个才能让你高兴。” “可是……”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我不是在客气,是真的想回去。倒不是我对那种色情场所没兴趣,正相反,我一半的头脑现在满是兴奋,心脏怦怦跳着,心底好像沸腾了。可我还是不想去。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被田西从公寓里拉出来后,智子的脸就不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不肯消失。或许这就是我第一次了解所谓的‘留恋’。即使是在风月场所,只要和一个女人发生了性关系,我便会毫无根据地认为智子现在一定也在和某个男人干同样的事。” 田西看了一下表。“啊?已经十二点了啊,涨了一千元。” “时间不同,价格也不同?” “是这么回事。好,到了。” 星期天的正午,月台上举家出行的人很多。有弓着背并排走的老夫妇,也有背着帆布包的小学生。我们穿过人群,抵达目的地。天气大好,田西指给我看的通道虽然狭窄,却很明亮。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我低头走路时露出的脖子。正是太阳最毒的时候,映到白色地面的影子连根根头发都清晰可见。 “好,你努力啊。”拐了两次弯后,田西带我来到店门口,出人意料地说出这句话。田西从钱包里拿出数张纸币,塞到我手里。 “……那你呢?”我以为他会和我一起进去。 “什么?别摆出那种表情。店里的人会对你详细解释的,没事,我就在对面的麦当劳等你。” 田中无忧无虑地笑着,推了推我的后背。我就势推动旋转门,一个穿着灯笼裤的中年男子经过门口看向这边,脸上浮现笑容,像是把我当傻瓜。 穿着白衬衫、戴着素色领带的店员四十岁左右,满面笑容地向我走来。不知为何,那表情让我觉得他把我当成傻瓜。我任由他带领,一言不发来到总服务台,看了五张塑封的照片。有的单手叉腰回眸一笑,有的两手抱膝,有的歪着头向前看。“很推荐这个哦。”店员用食指和中指啪地夹出一张照片,可我立刻指向其他照片。我并没看照片上女子的长相,只是“推荐”这个词听起来好像她“身经百战”,让我觉得有些厌烦。 “您要是点这个人的话,要等一个半小时呢。”店员说,“这个的话,马上就可以哦。” 他再次向我推荐那个女子。我摇了摇头,指向自己选的那位,说:“这个就可以。”我希望尽量拖延与对方见面的时间。 店员告诉我具体的费用,和田西给的金额完全吻合。 “这边有等候室,厕所在这里。” 店员带我来到等候室,那儿有电视和烟灰缸,还零散地摆放着十把折叠椅。里面坐着三个男人:一个穿着正装,年龄和我相仿;一个人到中年,从t恤衫里伸出的胳膊被袖口绷得很紧,晒得黝黑;一个弓着背,像影子一样苗条。大家都非常有经验地选择看不见彼此的角度就座,当我进来时,三人都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投向电视。屋里有烟味,每次呼吸都像将屋里的三个男人呼出的气直接吸进去一样。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我的下巴变得僵硬,目光一直盯着套着牛仔裤的膝盖,模糊地回想刚才看到的五张照片,似乎我选的那个女子格外出众。 二十多分钟后,店员走了进来,说:“里面那位请,穿西服的那位。”说完,便将那人带往别处了。 很久以后,跟田西说这件事时,他说:“大概你选的那个女子真的很值得推荐啊。”正因为她非常受欢迎,才要排队等一个半小时。可作为店方,不提高顾客的周转率没办法赚钱,所以只好将没几个人指定、不太受欢迎的女子推荐给临时顾客我。田西这样一解释,我恍然大悟。 坐在等候室的一角,我脑海里全是智子的影子。我万万没想到,对我来说应该已经无足轻重的智子,竟然通过这样一种契机再次填满我的心。智子和一个陌生男子接吻、拥抱的画面不断地在脑海里播放,我开始怨恨带我来这里的田西。 走上麦当劳的二楼,只见田西优雅地向我挥手。“怎么样?不错吧?” 我沉默着点点头。 “专业做这个的就是好吧?” “……嗯。” 我撒了谎,牛仔裤的裤兜里还揣着店员退给我的纸币。走出等候室时,店员面带掺杂着疑惑的假笑向我走来,我小声说我想起还有事,得走了,不敢看他的眼睛。店员半是困惑半是焦躁地向我做出复杂的解释,我记不清他说了什么,唯一清楚记得的,是我全身浸满冰冷的悲哀,心也湿透了。一半是因为智子,一半是因为自己没出息地想从店里逃走。最后。店员走进前台侧面的门里,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把钱还给我。我没有听到他咂舌的声音,但从他的表情里我似乎现在仍然能听到。拿了钱,我走出店。 “要吃什么?不过这回不请你了啊。” “没事,不用了。”我到底还是没和田西说实话。 得知小菖蒲和田西青梅竹马,是在第二天夜里。“考试已经结束了,现在找你没问题了吧?!”田西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一边走进我的房间。他和以往一样带着罐装啤酒,但这回带了四罐,其中两罐是给我的。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我是很认真地和你说的。”田西冷静地说着,将啤酒罐放到嘴边。我也喝了一小口。“我啊,尽可能不想让其他男人碰她,所以才叫她来的。这样,她不也能挣点钱嘛。正所谓一箭双雕,对吧?” 两年前,田西给delivery h打电话,让对方派个应召女郎过来。对方问他喜好,田西便说了喜欢的体形和容貌。根据田西要求来到他房间的便是小菖蒲。田西一直叫她小菖蒲,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真名,但应该是那个女人。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啊,她又化了妆,但聊天时居然发现我们是同一个地方的,都在长野县的最北边,年龄又相同,那时我就想,啊,莫非是……” 户隐山的山脚下有一个小镇,小菖蒲和田西就住在那个镇上,而且住得非常近。父辈关系很好,从他们小时候两家人就有往来。两人上的是同一所小学和初中,但高中不同。上高中后,小菖蒲便因为父亲工作变动搬了家。从此两人就没有联系了。 “然后,我便试探着问了一下,没想到真是这样。哎呀,真是大吃一惊啊。是吧?因为小菖蒲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啊,搞得我也很不好意思,就问她为什么做那样的工作。” 于是,她向田西坦白,说是为了还债,才做这样辛苦的工作,因为做普通的工作挣的钱怎么也还不起。 “那欠了多少钱啊?” “刚见面时说是欠了将近一千万元,现在估计也少不了多少。” 比我胡乱猜的金额要多得多。 “怎么会欠那么多……” “不知道,没告诉我。”像要盖住我的声音一般,田西大声回答道。接着,他将啤酒一饮而尽,从鼻孔中呼出长长的气,低下头。 “哎,如果什么时候我真的如愿以偿当上作家,就把她欠的钱全还了。就像给吉原的妓女赎身那样。” 就算在身为学生的我看来,这些话听起来也不太现实。 “你是认真的吗?” “有一点。”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可如果沉默不语,场面就会变得很尴尬。“真是佳话啊。”想起这句话,我顺口嘟囔一声。或许是没听到,田西没有回话。就像某个房间里有人拧开水龙头一样,墙里面发出唰唰的声音。 “我真的不喜欢花钱和她干那种事。可她总是这么和我说,我只有被osamu你叫过来的时候才很开心。因为这样便减少了和其他男人见面的时间,还能和好久没见的osamu见面。所以啊,每次我有钱的时候都叫她过来。” 田西开玩笑似的说起自己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但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到底该怎么写。 “你说是什么佳话,根本不是啊。” 他果然还是听到了。“我烦得不得了,哪儿有那样的佳话啊。就算是,也是讨厌的佳话。对吧?”田西握着的啤酒罐发出啪的一声。 “我一直想,比起打电话到店里让小菖蒲过来,倒不如直接把钱给她算了。可那样,又不能买她的时间了。”田西叹着气,又再次弄响啤酒罐。 虽然和田西在房间里一起喝啤酒,还被他拉去莺谷,可那些都是被动的,实际上我并未与田西亲近起来。因此,我仍觉得那是段佳话。对他本人来说可能很痛苦,但换个角度,在他人眼里,的确是佳话。我多少有些佩服,但内心并无兴趣,只是当故事听罢了。 “青梅竹马”这个词让我想起了奈绪。要是上中学的时候,我随父亲来到了东京,会怎么样呢?要是和奈绪分别几年后,像田西那样以那种方式与她重逢,会怎么样呢?想到这儿,我不禁要笑出来了。奈绪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工作!或许是田西沉默了一会儿的缘故,我的思绪从奈绪又渐渐向智子转移。 “女人,不是只有一个啊。” 谈起母亲时,智子曾这样说过。长大成人后,她是怎样看待自己孩童时期的不解呢?智子体内是否也有几个女人存在呢?和智子在一起的日子里,我看不懂她。也正因为看不懂,所以觉得很痛苦。可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怎么说好呢,我觉得她还是只有一个的。但在当时的我看来,她比谁都复杂。或许遇见她时我感受到的恐惧就源于此。纱代也好,智子也好,都只有一个。虽然乙太郎把人比作毛豆,可如果人真的能像毛豆那样简单,从外面就能看到里面,该有多好。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问题还没有发生,就解决了。而本应被他人左右的命运,应该也可以由自己选择了吧。 “哎,我是骗你的。” “……啊?”田西突然这么说,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骗我?是从哪儿开始骗的?” “从哪里呢?”田西自言自语着歪起脑袋,“我在想,小菖蒲和我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有我叫她的时候。她才感到高兴啊,和我见面就不用见其他男人,很高兴,等等。” 接着,田西罕见地露出了低三下四的表情,眼珠向上翻着,笑了。一瞬间,那表情和乙太郎重合了,虽然我其实并未见过乙太郎露出那种表情。我想,这个人可能也是“酒鬼”。讨厌自己做的事并为此感到不安,觉得自己愚蠢且不值得信赖,也是因此才花钱叫小菖蒲来。 “我真想回到友友的年龄重活一次啊。” 明明和我的年龄差不多,田西却这么说着,再次把啤酒罐按响。啤酒罐变成中间细、两头宽的奇怪形状,虽然里面还有酒,可看起来就像垃圾。我很想向田西坦白莺谷那件事,想还他那笔钱,让他用那笔钱再多叫小菖蒲一次,可我终究没说出口。 “人啊,不能只是生到这个世界上就行了,仅靠‘存在’是不行的。必须要在人生的某个地方,为活着而再生。我一直都这么想,绝对是这么想的!” 他或许是醉了,开始语无伦次。熟练地喝完握扁的啤酒罐里的啤酒后,田西点着头,眼神虚空,虚弱的双唇空洞地张着,发出轻微的声音。 第四节 田西回屋后,我趴在被窝里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满脑子都是智子。我想起曾几何时,被乙太郎劝酒后的夜里,自己也是以同样的心情想着纱代。那时我还没去过绵贯家的地板下,还不曾听过智子的声音,仅仅是在堤坝前看到过她。在沿海大道上,智子总是骑着白色的自行车由左向右,风轻柔地吹拂着她的头发。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或许是因为无事可做,我又开始不停地想智子。吃了早饭,浑浑噩噩地度过半天,又吃了午饭,接下来便是等待肚子变瘪,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到了晚上,就盖上被子睡觉。紧接着,早上又来临了,我又度过了毫无变化的一天。 第三天晚上,田西像往常一样来到我的屋里,我便再没时间沉浸在感伤中了。 因为我听到了这样的事。 “做那种工作的女孩子也是各种各样啊。” “是啊。” “有像小菖蒲那样为了给父亲还债做这一行的,也有为了给丈夫还债做这一行的,还有实际上是保姆,或是身体什么地方有文身的人。” “有文身的人店里也会要?” 或许是田西打算换换口味,相对而坐的我们之间放着他带来的四罐烧酒,而不是啤酒。田西不说话的时候就会大口喝酒。从鼻子里冒出酒气后、田西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 “主要还是看长相。小菖蒲说,就算有文身,只要长相身材不错,要的店还挺多的。她还说她所在的店里以前还有身上有伤痕的姑娘呢,不过现在已经去别的店了。” “伤痕……” 这让我想起和智子仅有的那次亲密接触时看到的她的肌肤。 “小菖蒲说不知道那个女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伤疤,肚子和大腿上都有很多像是抓挠过的细痕。” 就像不经意间手触碰到的地方有一个薄薄的小镜子一样,我立刻屏住呼吸,看着田西。 “是在待命的房间里,那个姑娘换衣服的时候,小菖蒲看到的。那个姑娘倒的确是身材苗条肤色白皙,很漂亮。要是长得不行,身体还有伤,店里肯定不会要了。” 说到这儿,田西停下来,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怎么了?至于这么惊讶吗?” 见我没作声,他便更加得意地讲了起来。 “小菖蒲倒是没问那姑娘是什么伤。你想啊,在那种店里,姑娘们也不会多谈。不过小菖蒲说可能是前男友或前前男友弄的。SM那种游戏,好像不少人喜欢,我倒是挺讨厌的,你也是吧?” 有一种说法叫命运的作弄,而大多数情况下,在当事人看来,这根本不是用“作弄”所能形容的,和智子的相遇是如此,乙太郎的事是如此,那场宿营地的火灾也是如此。如果那天夜里田西偶然对我讲的话也是作弄,那性质就太恶劣、太过火了。 我将手伸到脑海里,将挤在里面的问题中最先想到的几个抓了起来。 “是什么时候的事?她说看到那姑娘伤痕的时候。” “有一阵子了。两个月?不,大概三个月之前吧。” “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我不是说了嘛,到别的店去了。不是delivery h,而是那种固定店铺的。喂,友友,莫非你喜欢有伤痕的?” 或许是因为我的眼神,田西吃了一惊,挺了挺上半身。 “你能告诉我那个人所在的店吗?” 我有着难以理解的确信。虽然将“确信”的事用“难以理解”来形容有点奇怪,可我那时的心情无法用其他话语表达。 田西努力回忆店名花了一点时间,而确认店名是否准确所花的时间就更长了。 “对,是那家店,没错。” “地点在哪儿?” “池袋。” 我犹豫了一整天。 当我下定决心,拿着没有还给田西的钱走出门时,已经过了第二天晚上九点了。田西告诉我的店名十分恶俗、荒谬,就像中学生想出的笑话。出了地铁,在风俗街绕了三十分钟后,我终于发现了那家店的广告牌。 店员立刻明白了田西说的那个姑娘是谁。“皮肤有疤痕”,当我抱着必死的决心说出这句话时,店员指向并排挂在墙上的照片中的一张。半裸的女子背对着我,一边两手撩起头发,一边回头看。所有照片脸的部分都用白色的贴纸贴住了,那张照片也一样,上面用手写体写着“secret”——一定是智子!我在大厅角落里对墙伫立,侧脸能感受到店员投来的目光。我长时间盯着照片,然后口齿清晰地点了智子。 第五节 “什么?你到现在还喜欢那个人?” 两天后的星期天,我第一次拜访了田西的房间。 “那倒不是。” 田西的房间和我的大小相同。可过了晌午他也不叠被,房里满是睡觉时的气味。 “不喜欢?” “可能吧。” “但还是很在乎。” 我点了点头,喝了一口杯里的大麦茶。有一种陈旧的味道。田西将双臂交抱,鼻子里呼出微弱的气息,陷入了沉思。 独自烦恼实在难以忍受,我将一切都告诉了这位邻居。上高三时遇到的叫智子的女人。两场火灾。和乙太郎发生的事。用备用钥匙进入智子房间,亲眼看见的现场。智子身上的疤痕。其实并没用在莺谷时他给我的钱。以为那个身上有伤痕的女子是智子,并用他的钱去了池袋的风月场所。见到了那名女子,发现根本不是智子。 事情最终变成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买春。 那名女子的皮肤的确有些许伤痕,但几乎看不出来。当她意识到我的目光后,便主动说了起来,果然和田西说的一样,她以前和一个有变态恶习的地痞交往过。我度过了一个荒诞愚蠢的夜晚。胆小懦弱的我听从女子的要求,沐浴后横躺在床上,接受那个有些诧异的女子给予我的悲壮的快感。在回去的电车里,我掩面而泣,恼火于自己的愚蠢,以及因即便如此还是做了的无比悔恨。 钻到被窝里,却毫无睡意。夜渐深了,我的心里就像被湿润的沙子堵住一样难受。对自己的厌恶不知何时消失了,想见智子的心情却愈加强烈。自从一年半前,我从那栋公寓出来以后,还是头一回产生这种心情。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想见她。就算不说话也没关系,只要远远地看见她的侧脸就好。当然,我并没忘记是她扔的烟头烧了帐篷,杀了逸子阿姨,也没忘是她在纱代脸上刻下了伤疤。或许当我见到智子那张脸的瞬间,怨恨便会再次涌上来。但即使那样也没关系,若是我仍然有那样的心情,那么干脆就让我再次对智子抱有强烈的怨恨吧。房间角落里放着的数字时钟显示已是正午,我走出房间,敲响隔壁的门。 “那你去见她不就好了吗?” 我闻言挪开视线,寻思如何回话,看到了田西没叠的被子。一想到小菖蒲和田西一次又一次在那上面缠绵,我不禁想起在池袋风俗店发生的事。于是,我将视线移向相反的方向,发现那边堆了许多我不认识的作家的书。 “在家忧虑烦恼也解决不了问题啊,去吧。现在还是暑假,好不容易有时间——响了。” 我抬起头。 “……响了?” 电话,田西用大拇指指了指墙壁——我的房间。 “你先接电话吧,你看,铃声快停了,快点。” 声音就像在敲打我的屁股,我站起身,趿拉着拖鞋走出玄关。当我准备打开房门时,铃声停了。我咂了咂舌,准备回田西的房间,电话又响了。我在铃响三次后接了起来。 “啊,你在啊?”是母亲。 “本想晚上再给你打一次电话,后来想还是先给你留言吧。” “什么?”我问了一句,可完全摸不着头脑。 “就是我要和再婚对象一起去你那里的事。下周六应该没事,要是你也没什么事的话,我想要不就定在那天,怎么样?” 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担心。她告诉我要再婚时,虽然略微害羞,但声音非常欢快。等真的要带再婚对象与儿子见面时,她还是很在意儿子的反应吧。我沉默了,母亲似乎更加不安,连忙接着说:“哪天都可以的。” 其实我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那你去见她不就好了吗?” 要是不让母亲他们来,而是我过去,中途就会经过那条街道,还能去智子的公寓。抑或和母亲他们见完面,在回家的途中下车也行。 我茫然了,甚至有几秒忘记是在和母亲通电话。 “不好意思啊,小友。我再给你打电话吧,你好好考虑考虑也行。” 母亲似乎被不安笼罩,打算挂电话。 “我过去。”我急忙说,张嘴后便壮起了胆,“下周六是吧?我有空。” “要是你愿意过来的话也行……” “我只知道地址,告诉我怎么走吧。” “我们去车站接你。现在家里正在准备搬家,公寓里乱糟糟的,其实在外面见更好。” 母亲问我什么时候到,我回答说中午前后。 那时,大学的朋友中已经有人有了电脑,能在家里上网了,可我既没钱,对那种东西也没什么兴趣,想知道特快列车的时刻表,只能特意去一趟车站。回来的路上,我在银座闲逛,买了一把母亲应该会喜欢的略显成熟的扇子,顺便也买了一把同花色的男款。然后在简餐店点了肉排套餐,当我吃完走出店门时,夏季的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 我沿着行人稀少的空地返回公寓,走到最后一个拐角处时,发现前面漆黑的路上走着一个年轻女子。路边停着一辆开着车窗的黑色轿车,女子坐上后座,重重地叹了口气,倚在靠背上点着了烟。打火机的火光短暂地映出了她的脸,厌烦的眼神、毫无光泽的头发,长得不算好看。驾驶席上的男子低声说了什么,那女子一脸厌烦地摆了摆手。 “结束后总是一直在耳边说以前的事。” 车离我特别近的时候,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明明认识,还用钱买啊。” “主顾倒是好主顾,可真是太恶心了,我以前就对他……” 男子发动引擎,声音逐渐远去。 走在房间外的走廊上时,我发现隔壁的门开着。 “哦,友友。” 田西看起来身心愉悦,叼着烟笑着和我打招呼。 “有点遗憾啊,你要是再早一点到,就能听到小菖蒲的声音了。” 她现在应该已经在店里派来的接送车里了吧。 “考试已经结束,现在是暑假了,听到声音也没事了吧?” 小菖蒲说的“欠债”或许是骗人的,我心想。一种像捏了熟透了的水果般黏糊糊的焦急涌上了喉咙。 “这个月没有钱了。我已经向小菖蒲道歉了,不过她说她会忍耐。” 田西用力吸着烟,目光愉悦地追逐着上升的烟。 我确认了一下在车站记下的特快列车时刻表,算了算车费,想象着一周后的自己,不知不觉,夜深了。关灯侧躺在被窝里时,墙壁那面传来了笑声。是电视的声音。 第六节 “是小友君吗?”从对方第一次对我的称呼,就知道母亲曾经多次和他愉快地提起我。 “是的,我是友彦。”我自然地露出笑脸。 母亲再婚对象的年龄我之前就知道,只是他比我想象的还要老成些。长相平凡,举止温和,穿着一身看起来不太贵的西服,戴着朴素的领带,比起“丈夫”这个形象,他似乎更像“父亲”。但从在咖啡店和母亲一起围在桌前一边喝冰咖啡一边慢慢讲话的情形来看,似乎他根本没想成为上大学二年级的我的父亲。当然,我也从未那样想过。即便如此,我还是愉快地认为他像个“父亲”,大概是因为亲生父亲并不具备那种特质吧。不管是自己的父母还是别人的父母,我还是觉得正派成熟的男子适合当父亲。因此,我喝着冰咖啡,一种柔和的心境油然而生——这个人应该不会让母亲痛苦吧。虽然毫无根据,但所谓的信赖也都是没有根据的。正因如此,当被信赖的人背叛时,对自己的怨恨与对对方的怨恨一样多。在智子的公寓里见到乙太郎时,我在怨恨乙太郎的同时,也感觉到了对站在玄关的自己的厌恶。那时的心情现在想来有些理解了。我悄悄地深呼吸了一下,立即忘记了那种理解。 到了秋天,母亲的姓氏就要变成营谷了。 一想到母亲要改姓一个陌生的姓氏,我便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只是单纯地感觉奇妙,并不讨厌。 “结婚后要改姓,离婚时再变回来,然后再变……妈妈我真忙啊。” 母亲说着笑了起来。坐在一旁的营谷也笑着说了什么,母亲没听清,便将脸贴近即将成为新任丈夫的人询问。她的样子像极了孩子,我也笑了,移开了视线。就像早上醒来发现感冒痊愈了一样心情舒畅,仿佛越过咖啡店的窗户向明亮的太阳奔跑。 接着,我们去已经预约好的中餐厅吃了午餐,又去一家咖啡店喝了咖啡,最后我与两人分别。告别时,我拿出放在袋子里的两把扇子。母亲那比以前微胖的脸上流下了眼泪。我什么都没说,她接过扇子的时候却一个劲地点头。我原本只是觉得空手来不太好,才买了见面礼,看着哭泣的母亲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无意识中买了饱含深意的对扇。我觉得这样更好,以后也要这么做。眼角渐渐变热了。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田西,或许田西也知道小菖蒲说的是假话吧。 要去车站了,营谷客气地向我伸出手。我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心微微出汗。我触碰过亲生父亲略微出汗的手吗?记不起来了。 一个小时后,我在熟悉的车站下了电车,见到了几乎毫无改变的站前风景。男学生们穿着我曾经就读的高中的校服,并排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高声喧哗,奈绪所在高中的一个女生在这群男生中谈笑风生。虽然现在是暑假,但或许还有针对高考的讲习课。 奈绪现在是在上学还是在家里呢?现在这个时间,她应该已经准备好晚餐,坐在书桌前做红皮书里的习题了吧。今天回来的事我没告诉奈绪。 我穿过黄昏的车站广场,向商店街走去。走了一会儿,左边出现了那个蛋糕店。入口处放着宣传的旗帜,上面写着“盂兰盆节茶点心”。说起来,很快就要到盂兰盆节了。 乙太郎每年都会为了逸子阿姨和纱代烧迎魂火和送神火,一到八月份,就会从什么地方摘了茭白晾干,在盂兰盆节时放到门口烧,乙太郎、奈绪和我三个人总是围着火蹲着,长久地沉默。母亲在离家出走前也会和我们一起。夜里,乙太郎总是担心会有火星溅出,虽然明明已经很小心地用水浇灭了迎魂火,可还会去看好几次。要是看到附近的人家有烟冒出来,他便会飞奔而去,回来时会笑着说只是迎魂火。 第七节 智子的公寓被即将落下的夕阳照耀着,发出橙色的光辉。以前在寒风中看起来总是弯腰驼背的建筑物,如今在夕阳下反而像挺直了胸膛。仔细想来,夏天来这栋公寓还是头一回。我走在耀眼的外走廊上,再次感到和智子的相处太短暂。不知什么地方有蝉在呜叫。 似乎很久没人打扫,脚下的水泥地积着薄薄一层灰尘。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吗?想不起来了。我记得的,是远远能看到这栋公寓的空地的寒冷、按门铃时激动的心跳、背靠在门上盯着的白白的雪和智子本人。 站在门口的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生疏感。 一开始以为是眼前的门被夏日的阳光照射所致,后来却发现生疏感源于我视野所及的角落——门旁的名牌上写着陌生的名字。字的线条很粗,写得潦草,很明显是男人写的。 蝉声忽然远离了。 我折回外走廊,去看楼梯下面的一排邮箱,那里也写着相同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刚刚见过母亲与营谷,最先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结婚”二字。但我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这里对一对夫妇而言太小了。 智子搬家了。 我毫无理由地觉得,她搬到了非常遥远的地方。或许是因为与智子在一起时是冬天,而现在是夏天,公寓里残留的智子的气息被夏日的阳光一照,就像遥远过往中的涂鸦一般虚无缥缈,消失了,在一排邮箱前,我木然伫立。 不知道智子现在住哪儿,如果问问公寓房东,应该就能知道吧。 没见到智子的沮丧让我对她模糊的思念变得坚定起来。我决定不见到她就不回家。可一天时间肯定找不到她。身上没带多余的钱,也没地方住。去乙太郎家的想法曾在一瞬间出现在脑海里,但我马上用力吐气,将这个念头赶走。 突然,背后有人小声叫我。我隔了几秒才回过头。 “我猜你没准就在这里……” 穿着t恤衫牛仔裤的奈绪出现在我面前,或许是她背对太阳的缘故,我一时间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身影看起来比以前更瘦了,头发也变短了。我觉察到的只有这些。 “你妈妈打过电话了。说今天和你见面了,你可能会到我们家坐坐,给我们添麻烦了之类的。” “这样啊……”没听母亲提起给乙太郎家打电话了。可能她考虑到菅谷的心情,避而不谈吧。 奈绪走到我身旁。直到这时,我才发觉她看起来很悲伤。一年半没见,她变得有些成熟,可或许因为她一直留短发,从她马上要哭出来的表情中,我看到了孩童时代的她。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她突然说。 我不想让奈绪看到我的表情,点点头,转过脸去,将目光投向邮箱。“好像搬家了啊。” 奈绪没有搭腔,和我并排站着,一起凝视邮箱良久。 “你不去我家,是吧?” 奈绪没有用“你不去我家吗?”这样的问法,她从一开始就认定我不会去她家。我沉默地点点头。 离开公寓,我们走在晚霞中的空地上。 途中,奈绪又想起了总在电话里说的话题。我很是厌烦,脑子里全是智子,奈绪说话时,我只是随便哼哈应答。甚至连这也让我觉得痛苦。奈绪一次都没看我,或许也是不想看到我的表情吧。 不知是谁带的路,我们最终来到空地的最前方,这里能看见大海上方的天空。前面的路在沿海大道旁延伸。太阳在身后,正在下沉。一年半以前,我在渔港发现蹲着的智子时探身抓住的那根护栏,将夕阳发出的最后的光辉弹了回去。从护栏的连接处走下水泥台阶,海风吹起了奈绪的短发。海面上几乎没有波浪,停泊在岸边的渔船像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在堤坝的尖角处,有几个人在垂钓。奈绪似乎有些在意,走到堤坝中央就停下了。越过她的肩膀,能看到黄昏将至的红色景色中,钓鱼的人们全都聚集在一个人周围。是钓到大鱼了吗?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越走越远,快要看不见渔港时,我回头望着沿海大道。还没和智子说过话的时候,我曾经和乙太郎一起坐在这个堤坝上谈过无聊的话题,为乙太郎的模仿而捧腹大笑,也曾经一边看着乙太郎挠脚心一边关注那条大道——智子不慌不忙地骑着白色自行车飘过,从左向右,而我,则等待着在她经过的那一瞬间看她的侧脸。 智子现在是不是生活在更北的地方?我突然这样想。是不是生活在一到冬天,雪就会不停地下、寒冷得简直要冻僵的街上呢,和她充满怀念地凝视的玻璃球里面的景色很相似的地方? 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只是希望能够这样。而我想在那个地方,再次见到她。刚刚还因她搬家而沮丧,现在又这样空想,然而对十九岁的我来说这样的幻想还是颇具吸引力的。现在想来,我和以前相比简直一点也没变,只是在心中自私地捏造了一个幼稚而拙劣的景象而已。眺望着在寒冷街道上与智子重逢这一不可能的情景,只是沉醉于自己心痛的感觉,就像那时对纱代抱有残酷的同情心。 我万万没想到,这个情景仅仅数分钟后便灰飞烟灭了。比在智子的房间里打碎的雪花球音乐盒更悲惨,破碎得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我沉迷于幻想,奈绪静静咬着嘴唇。我们并排站在大海前,一言不发,周围终于变成漆黑一片,只能听到低吟的海浪声。 “我没想到刚才真能见到你。” 奈绪突然说道,说完便像躲着我一般将目光移向遥远的水平线。海水的气息比刚才更加强烈,月亮探出脸,闪着白光的涟漪晃动着,就像要把破碎的镜子吹散一般。我们听到台阶下传来孩子的声音,接着,又传来大人短暂的笑声。太黑了,离我们很远,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也听不清谈话的内容,从声音中透出的温暖来看,似乎是一家人。他们走在距离我们十米左右的地方。过了一会儿,那里有什么东西咯吱咯吱地过来了。过了一会儿,终于能看见微弱的光,那光的旁边马上又出现一束光。渐渐地,那光变长了,变成扫帚的形状,照亮四周。 “烟火什么的,从那之后一直就没放啊。”是奈绪的声音。她似乎受不了那家人发出的欢笑声。“你在东京放烟火吗?”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我一定也是从那时起再没碰过烟花吧。直到现在,到了夜晚,我仍然能听见从燃烧的帐篷中不断传来的火药爆炸声。一年前,听了智子的坦白后,小小的火种从黑暗中落下的印象便与那声音重合了。离开那条街之前,以及刚开始在东京生活时,那火种呈现出不祥的红色,现在则呈现出一种悲哀的颜色。就像孩提时走到天黑时看到的别人家的灯火,是一种悲哀的颜色。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啷的一声,渔船的船头升起,水泥地面泛起了白光。散在脚边的小石子瞬间延伸出锐利的齿纹影子。 “我想去找她。找那个人。”我知道和奈绪说这样的话毫无意义。风向变了,微弱的火药味飘过鼻尖。 “小友,我跟你说啊。”奈绪转过身,正对着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目光坚定地直视我。捕捉我的眼神。啪!又放烟花了,白色的光芒照耀着她的脸。接着,她说了句让我心中的情景灰飞烟灭的话。 “那个人已经死了啊。” 只有奈绪的脸留在我的视野中心,剩下的一切都溶化在黑暗中。 “……死了?” 奈绪缓缓地眨了眨眼,看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是自杀。报纸上登了这则小新闻,我看了很惊讶,放学途中去了那栋公寓,公寓的人问我是不是认识她,我点头,他告诉我她是在浴室割腕自杀的。” 男孩的笑声。女孩央求买什么东西的声音。父亲笑了,母亲温柔地说着什么。 “什么时候……” 奈绪忽然挪开了视线,又移回目光看向这边,回答道:“去年春天。” 我从那个房间出来后不久!智子死了,是自杀。 仿佛全身翻转般的痛苦侵袭了我。双脚没了知觉,突如其来的恶心涌到了喉咙,我双手捂住嘴——杀人犯,我投向智子的那句话现在由别人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说。是指控我的声音。吼出我的罪过的声音。 “明明杀了人……” 那是我奔出房间时,最后听到的智子的话。 “还坦然活到现在……” 没有感情色彩的、平静的声音。而我无情的关门声却将那声音切断了。 “我……” 是我的错!智子自杀,毫无疑问是我的责任。因为那天我责难她了,残酷地蔑视不知所措的智子。就是因为我指责她引起了那场宿营地的火灾,叫她杀人犯,她才会自杀的。 接着,我第一次发觉——一年半前,自己究竟干了什么。 那天,我把深深刺入纱代心里的刀放到智子手上——为了给她施加罪名,为了稍微减轻导致纱代死亡的责任。而智子从我手中接过满是鲜血的刀,用这把从未见过的刀割腕死去。 是我杀的。 智子不小心将帐篷点燃时还是高中生,和钻到绵贯家地板下的我同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而我,最终将那无法扔掉的凶器推给了刚刚发现的对象,指控她,将她推向死亡这唯一的逃路。就像在医院后面死去的纱代一样,智子在了结生命的那一瞬间,应该不会想杀我,而只是想杀了自己吧。只是责备自己,只希望自己在这个世界消失,因此才割腕的吧。闭上无尽悔恨的双眼时,她或许还在向我道歉。 对,或许向我道歉了。 “小友——” 烟花在空中绽放,孩子发出了欢笑声。 我蹲在水泥地上,双手掩面。就算是小孩子的魔术也好,我真希望就这样让全世界都消失。在那个宿营地时,乙太郎对我说,只要成为大人,就能让任何东西消失。可我做不到。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我都绝对无法让记忆消失。波涛的念叨声在耳朵深处越来越响,看不见的东西用不同的嘴责备着我。无数的声音单调地响着,重复说着我干的好事——“是你杀的!”“你又杀人了!”而这。也是我一辈子在心中不停念叨的话。 我又杀人了。 第八节 我跟随着奈绪,走在去往乙太郎家的路上。 双脚在昏暗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移动,仿佛不是自己在走。我什么都没跟奈绪说。无法说。然后,我再次在怀里暗暗揣起一把新的带血的刀。 其实我很想让谁惩罚我,用干净而冷漠的眼神望着我。我真想索性将一切都告诉奈绪,可如果告诉奈绪智子与露营地火灾的关系,她一定会像我刚听到时那样对过世的智子产生仇恨。 奈绪有些担心我,但什么也没问,只是在我身旁静静地走。前方能看到和以往没有变化的乙太郎家中的光亮时,她看了一下我的脸,让我别告诉乙太郎智子死了。他不知道这件事。 卷起装饰板走进玄关的大门,乙太郎的帆布鞋像鱼肚一般凌乱地放着。 家里静悄悄的。 在无声的起居室里,乙太郎背对着我们对桌而坐,桌上放着茶杯和他的右手。茶杯旁边有一瓶一升装的日本酒。听到奈绪喊他,他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这边,发现我的那一瞬间,他睁大了双眼,接着,就像硬要把一个结实的东西弯过来一样冲我微笑。 乙太郎瘦得相当厉害。他心中怀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到现在也没猜出来,只是依稀察觉到什么。或许是因为日晒,原本皱纹就多的眼角和脸颊明显有了更多不健康的细纹,从他穿的衬衫也能看出他瘦了很多。和在宿营地发生火灾、逸子阿姨去世、纱代烧伤时一样,他的眼睛凹了下去。 “哎呀,这不是小友吗?” “叔叔——” 我一瞬间想对他使用敬语,就像发生那件事之后一样。不过,我还是像吞苦药般将话咽了下去。 “好久不见。” “不好意思,爸爸,我回来晚了。” “哦,没关系,没关系。小友,你果然还是来了啊,你看,昨天啊,靖江给我打电话说了。” 沉默地喝完酒,乙太郎像要活跃一下一动不动的空气,他坐在榻榻米上,两只脚哗啦哗啦地转向我这边。头发没有光泽,比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还稀薄些。 “有乌冬面,爸爸吃这个行吗?” “哦,行啊,行啊。吃乌冬面就行。” “小友,你能过来帮忙吗?” 奈绪轻轻拽着我的衬衫。将我拉到厨房里,可这里没什么我帮得上忙的。锅里已经做好汤了,已经切好的带药味的葱放在冰箱里。奈绪在另一个锅里加上水后点火,从壁橱里拿出够三个人吃的干面。我垂着两手站立着,只用视线追逐着奈绪。 水烧开前,我一直和奈绪待在厨房里。乙太郎在起居室打开电视,莫名其妙地嘟囔着电视正放的节目的名称。纱窗外传来虫子的叫声,奈绪拿着干面恍惚看着下方。虽然已经来到这个家,见到了乙太郎的脸,可我还是没有身在此地的感觉,骨头也好肌肉也好内脏也好,好像都统统消失在某个地方。有的只是意识,而那意识也像被影子覆盖了一样昏暗。要是就这样消失就好了,我想。熟悉的起居室和厨房的景象在我昏暗意识的某处闪着微弱的光亮,可那就像地板下的手电筒一样,只是更加强调黑暗罢了。 “你搅搅。”奈绪把长筷子递给我,我搅了搅锅里的干面。 “听说靖江再婚了?她在电话里和我说的。真是太好了,你也放心了吧?不过可能你本来也没怎么担心。” 乙太郎变得饶舌可以归咎于那瓶日本酒。我们一边交替望着天花板一边讲话。我抬起头时,乙太郎便低下头。乙太郎向我这边望时,我便垂下视线。乙太郎似乎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喝了很多酒,舌头已经有点打卷。可他还是竭力表现得很有精神,费力地睁大双眼,像鸽子一样。 “你妈妈再婚的对象应该不错啊。靖江应该不会失败两次。而你已经上大学二年级了,奈绪也说要上东京的大学,大家都很努力啊。” “爸爸觉得寂寞,根本不想让我去吧?” 奈绪无心的一句话让乙太郎突然不再饶舌。乙太郎就像看陌生人一样,望着自己的女儿。在我脑海模糊的角落里,我意识到这样的问题恐怕是奈绪第一次提起。毫无疑问,这种话和父亲独处时很难说出口。 “哎,是这样的啊。一个人当然比两个人在一起要寂寞啊。说是寂寞,哎,倒不如说是无聊啊。” 乙太郎只有脸在笑,接着就像要把那张脸藏起来似的,大口喝起日本酒。握着茶杯的手指瘦得皮包骨。 “不过啊,也没什么,没事。我没事的,是我自作自受。” 奈绪停下夹乌冬面的筷子,惊奇地回头看向乙太郎。 “自作自受?” “你看哪,奈绪上了东京的大学后,我真的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可原本应该还有两个人,对吧?逸子和纱代。那时候,要不是我把她们带到宿营地,要不是我晚上非要去兜风不可,火灾——” “叔叔!”我不想听到乙太郎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终于与乙太郎目光正对。他的下眼睑比以往下垂得更厉害了,能看到眼睑内侧像伤口一样的红肉。乙太郎半张着用唾液润湿的嘴唇,望着我,等我继续说话。他看上去突然十分陌生。我们三人围坐在炕桌前。一瞬间彼此都变成了陌生人。 我看了一眼奈绪低头不语动筷子的模样,想起了“酒鬼”的故事——那个日复一日喝酒的男人。一杯酒之前有另外一杯酒,而那杯酒之前还有另外一杯酒,“想要忘记”的心情像倒将棋一样彼此相连成长长一串,然后硬邦邦地倒下。为了阻止这一切而伸出的手又弄乱了其他的棋子,当发觉时,已经只能听到棋子倒下的声音了。 而在乙太郎的“倒将棋”里,那时的我似乎看到了最后一颗棋子倒下。奈绪去东京后的寂寞、变成孤身一人的悲哀让乙太郎开始酗酒。而那寂寞和悲伤的前面,则是罪恶感。面对奈绪去东京后自己将孤单一人,乙太郎一定再次为宿营地的那场火灾感到悔恨。如果不把她们带到那个地方就好了,如果那时候没有只留下两个女儿在帐篷里去兜风就好了。 那便是乙太郎的最后一颗棋子。 “不对,叔叔。”似乎在什么时候,我心中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 “杀死纱代的,不是叔叔啊。” 那应该是纱代七周年祭的时候。被乙太郎灌了日本酒后,我做了一样的告白:“是我啊,杀了纱代的人是我啊。” 如果那时候我说出来就好了。如果不是卑鄙地在心中默念,而是说出来就好了,那样或许多少能减轻乙太郎的痛苦。我本可以告诉他有一个人应该背负罪孽。 奈绪似乎想说什么,于是我抢先开口。 “是我说要和她结婚。” 这句话就像引子一样把接下来的话引了出来。 “我说要和纱代结婚,因为她脸上有严重的烧伤,很可怜。要是我把被放到纸箱里遗弃的小猫小狗捡走,一定也是同样的心情。因为看到缠着绷带的纱代太悲惨了,太不幸了,我为了让她高兴就那么说了。” “小友——” “因为她那个样子,谁也不会和她结婚的。纱代自己一定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想帮帮她。就像捡到脏兮兮的小狗小猫,给它喂食一样。我对纱代说,没办法了,由我来喂你吧。我的话在纱代听来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 于是,纱代在医院后面用绳子套住脖子,用原本还有很多路要走的那双脚踢开了塑料垃圾箱。 “所以,纱代死的时候一定想杀了我。她不是因受不了烧伤的疤痕而死的,也不是因变成那个样子痛苦而死的,而是因为想杀了我。她想杀我,却杀不了,于是自杀了。不是叔叔的错,纱代的死不是叔叔的错!” 我哭了,咬紧的牙间流出微微的呜咽声,无、法停止。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在颤抖。乙太郎和奈绪都没说话。我无法抬头,鼻尖和下巴啪嗒啪嗒地掉泪,我一直哭。 终于,传来了奈绪略微沙哑的声音:“不是谁的错啊。” 电视里传来了笑声。 “是吧,爸爸?”乙太郎并未回答。我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乌冬面凉了。乙太郎几次拿起茶杯小口啜饮,然后小声说了什么,去了洗手间,没再回来。 我小声向奈绪道歉后站起身。 “哎,小友……” 奈绪叫我,可我无法看她的脸。我拖着脚走向曾经住过的房间,那里如今只铺了六叠半榻榻米,空荡荡的。月光透过窗帘照着榻榻米,放书架和矮书桌的地方的颜色已经不一样了。关上拉门,我侧身躺在以前放被子的地方,两只胳膊碰触到的榻榻米已经湿润了,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气味。我真想逃回东京的公寓里,但已经错过去往东京的最后一班电车了。闭上眼,眼泪便浸湿了鬓角。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不久,断断续续地传来了低沉的谈话声,还有收拾餐具的声音。接着,能听到的只有虫叫声了。 过了很久,奈绪走进了我的房间。 她推开拉门时,完全没有光线照进来。走廊和起居室的灯似乎都已经关了。 “爸爸已经睡了。”说着,奈绪轻轻坐在我身旁,“他说你那么在意那件事,像个傻瓜。” 乙太郎一定不是认真说的。如果他真的觉得我像个傻瓜,应该会亲自对我说。他就是那种人。 黑暗中,奈绪俯视着我。 “小友……我觉得你还是忘了那件事比较好。” 怎么可能?! 奈绪一直这样看着我,慢慢眨了几次眼,似乎在沉思什么,又似乎有些犹豫。 不一会儿,我听到轻微的叹气声,奈绪再次说:“不是你的错啊。” 那声音听起来不合时宜且毫不真诚,似乎还掺杂着一点笑意。我不禁向奈绪看去,却发现她的眼神十分认真。 “姐姐的死是她自己的错。” “可——” “不对,不是这样的。”奈绪打断我的话,说,“小友……一直瞒着你,对不起。” 我默默盯着她,她轻轻吐了口气,停顿了几秒,接着说:“我准备以后也告诉爸爸。” 我根本想都没想过,自己之后会坠入更深的深渊。奈绪似乎多少还有所保留,并没有说得十分直接,尽管如此,她的告白也足以用一种恐怖的力量将我打垮,将我推入那个之前甚至都没有发现的深渊。 “帐篷的火灾是姐姐引起的。” 时间静止了。 “我没和任何人说过。所以,我希望你也别说出去。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估计和夏日祭时把小奇弄伤的理由一样吧。” 接着,奈绪说出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 乙太郎邀请我和逸子阿姨去兜风后,纱代在帐篷里一直心不在焉,一脸厌烦。奈绪对她说话,她也不理。但在某个时刻—— “她突然站了起来——”奈绪说。 纱代向放在帐篷角落的行李走去,拿起放在里面的白色塑料袋。就是那个放烟花的袋子,里面还有打火机。 “姐姐突然拿出一个烟花点着了,在帐篷里。” 奈绪吓得忙要阻止纱代,却被她甩开了。接着,纱代又拿起别的烟花点着了。 “姐姐就像在做梦一样——” 纱代的表情似乎很恍惚,当烟花引燃了地上铺着的毛毯时,她的脸色变了,第一次出现了胆怯的神情。 “但已经晚了。” 火势迅速蔓延到整张毛毯,奈绪拼命想扑灭也无济于事。帐篷里充满了猛烈的热气,放烟花的塑料袋着火了,并马上引燃了里面的烟花。火药连续不断地喷出火焰,烧着了纱代的头发,也引燃了奈绪的衬衫。 “已经……已经没办法扑灭了。” 就在那时,乙太郎和逸子阿姨赶过来了。 “所以,姐姐的死是她自己的错。大家却都以为是自己的错。” 我把手放在胸前,奈绪静静地说:“不是小友的错。” 声音变成了罗列在一起的毫无意义的语言,在我的脑中盘旋。 眼前,天花板在上下左右地摇晃。我的嘴唇在颤抖,一股要把我冻僵的寒冷充斥我的心。 帐篷的火灾是纱代引起的。我不是因这件事本身而受到打击,打击我的是纱代的心。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我一直这么觉得,但我说不清楚为什么。如果是纱代引起火灾,那就不奇怪。夺走我的感觉、瞬间让我的身体陷入深渊的,是通过奈绪的告白而澄清的另一件更恐怖的事。 如果那场火灾是纱代引起的,如果火是在帐篷里点着的……那么,智子在嘹望台扔下的烟和逸子阿姨的死、纱代的烧伤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我在某一天,对毫无过错的智子严加指责,冤枉她,叫她杀人犯,逼她走上了自杀的道路。 “那个人……”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消失了。周围一层一层更深的黑暗将我包围。 智子从一开始就没犯任何错。可她却被绵贯威胁,任由他占有她的身体,伤害她的肌肤,最后,我还将满是鲜血的刀递给了她,而她用那把刀—— “小友……”如果——时间能够倒流…… 一年半之前,在我第一次和智子身体交融的那天,我在她的房间一边打盹儿一边想着——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想回到什么时候呢?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男孩女孩的孩童时代。纱代还活着的时候。与智子接吻的时候。我梦到了那些,在湿润的被窝中。那天夜里,在漆黑的房间中央。我在一脸迷惑的奈绪面前放声大哭。若是谁在那时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一定会这样回答: “我想回到出生之前。” 我目送着在黑暗夜路中远去的人们,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其实早已不见,但我总感觉他们就在那里。智子便是那黑暗模糊的人影,永远不肯从我心中离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时不时用那微睁却有神的双眼从黑暗中盯着我。 特快列车的座椅在摇晃,我望向窗外。 二月初的天空飘起了雪花。我轻轻将右手插进大衣兜里,碰触到里面冰冷的球体。是我一直带在身边的雪花球音乐盒。螺丝坏了,它已经不会再唱《闪亮的圣诞》。但透过玻璃,还是能看到和那时一模一样的冬日景色。永远都不会融化、永远都不会变脏的雪静静地覆盖着地面。 窗户对面是无言的大海。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觉得大海和天空都十分善谈,它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寡言少语了呢?我甚至连回忆起来都觉得困难。 手表的指针指向将近两点的位置。葬礼三点举行。 有人叹息岁月流逝如水,也有人埋怨时间走得太慢,可他们都错了。时间走得不快也不慢,数一天,数一年,数十年,那些日子重叠起来的记忆和消耗的毫无意义的时间合计起来,我的十六年也只是不多不少的十六年。 风在某一时刻将写着什么重要事情的纸片吹走了。我很想知道上面到底写着什么,找了很久,迄今仍没找到,那上面到底写着什么呢? 田西osamu这个有着可笑名字的邻居,在我大学毕业前搬走了。我们还互寄了好几年明信片,但后来他便不给我寄了。他说过要当作家,他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那天之后,奈绪到底还是放弃了去东京上大学的想法,上了乙太郎借债给她付学费的地方大学。她不时来东京找我玩,当天就回。我们一起喝咖啡,偶尔还喝酒,还曾经在我的房间里喝了葡萄酒后就势缠绵了一番,虽然只有一回。那是在奈绪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在平安夜的傍晚,奈绪先脱了衣服。马路对面悬挂的电光广告牌发出的白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了进来,让她肩上仅有的几道疤痕分外显眼。我第一次意识到,那场火灾也将永远不会消失的疤痕刻在了奈绪身上。当我们的身体分离后,奈绪就像怀念逝去的时光般引导我抚摩伤口。 从那以后,她便不再来见我。 奈绪毕业后,终于实现了夙愿——到东京的一家企业工作,而我也已经在东京的一家小商社工作了。我们又开始见面,但见面地点总是酒馆或咖啡馆,出了店便在车站分别,并不去彼此的住处。在这期间,我交了几个女朋友,奈绪大概也交了几个男朋友。 知道宿营地火灾真相那晚,在昏暗房间的中央,我将一切都告诉了奈绪——智子在嘹望台扔下烟,她一直坚信是自己点燃了帐篷,我对此深信不疑,在智子的房间里,我残酷地责备她,而那导致智子自杀。我连说话都很困难,最后将双手放在榻榻米上,呜咽起来,奈绪温柔地抱着我。最后,我的哭声同奈绪的啜泣声重叠在一起。 马上就要到站了。 我停止摆弄大衣口袋里的音乐盒,从网架上拿下包。 夺走乙太郎生命的是肝癌,死因果然是饮酒过度。奈绪后来有没有告诉乙太郎是纱代引起了火灾,我不得而知。我和奈绪、和乙太郎之间,自那以后再也没有提起纱代和逸子阿姨之死。 “根本不可能,就像是撒谎——” 这是躺在白色病床上的乙太郎低声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话还没说完他就断了气,一脸痛苦地合上了干枯的双眼。失去意识。去世的前一刻,乙太郎像要抚摩眼前的什么东西似的,抬起无力的双手,上下摆动。奈绪说,还看到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乙太郎是想说什么呢?昨天在电话里奈绪和我说了这件事,我们都觉得他要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最后,不知是谁偷偷转换话题,流着泪说起玩笑话。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乙太郎心里怀着什么东西,只是觉得抱着这个东西活着已经够辛苦了,抱着这个东西死去又该有多么辛苦啊。得知乙太郎死讯时,我想起了小时候从乙太郎那里听来的谎言。人死后,医生用手电筒照眼睛,就能够透过死去的眼球看见脑子。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医生从乙太郎的眼里看到了什么呢? 我走出站台,奈绪一眼就看见我了。从一周前乙太郎病情恶化开始,奈绪便从东京回到他身边。那张对着我微笑的脸,看起来比七天前更苍白、憔悴。 “身体怎么样?” 这里的风比东京的冷得多,一下将我的声音弹走了一半。风里有雪的气味。 “从昨天开始就感觉身体变重了,不过以后会越来越重的。” 说着,奈绪轻轻地抚摩着接近预产期的肚子。 “上午我去了一趟医院。医生让我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了。” “其实你不用来接我的。” 我也抚摩了一下奈绪的肚子,简直难以相信,现在这个肚子中有一个即将成形的人。 “是我想溜出来的,亲戚们全都在哭。” 我和奈绪是两年前结婚的。在东京一条矮楼林立的街道里,我和她就在其中的一间公寓里生活。 “你和奈绪将来得在一起啊。” 我实现了某一天乙太郎喝醉时对我说的愿望。当我回想起这句话时,我们已经结婚很久了。 “等孩子生下来后,想搬到大一点的地方住。”乙太郎身体垮掉,正是奈绪和他说这话的前后。两年前的结婚典礼,乙太郎当然出席了。在那之后,我们曾经三次在那栋令人怀念的房子里见面。在曾经每天和乙太郎对坐吃饭的起居室里,乙太郎喝酒,我也喝酒,谈着无关痛痒的话题。可只要奈绪因为什么事离席,我和乙太郎就会突然沉默。虽然为了避免尴尬,我们会胡乱给对方倒酒,可酒喝得越多,话就越少。然后,再给对方倒酒。我们就是相对而坐的“酒鬼”。 “开车来的?” “怎么可能?!当然是坐出租车来的。” 奈绪穿着从姑母那里借来的孕妇穿的丧服,向检票口的楼梯处走去。她还是梳着和高中时一样的马尾辫,缓缓地左右摆动着,晃动的频率比以往更慢了。 葬礼顺利结束。穿着丧服的亲戚中虽然再也看不见乙太郎的身影,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只是有点事不在场而已。母亲来了,父亲没来,母亲的再婚对象营谷也没来。在乙太郎瘦削的身体被焚烧之前,我把手伸进棺材,摸了摸他那像鱼一样冰冷的耳朵和像人造头发一般干燥的头发。鼻子里塞着白色的棉花,那张脸却像在装模作样地讲笑话,我无法遏制心中的悲伤。 捡骨时,我也接过一双捡骨的筷子。乙太郎的骨头是纯白的,这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或许是我认识的乙太郎的脸总是黝黑的缘故,抑或是到了夜晚,喝了酒的他脸会变红的缘故。乙太郎的骨头很脆,我刚开始没能捡起来的碎片掉在银色的焚烧台上,一下碎了。如果可能,我真希望乙太郎能像被粗暴摔碎的坚硬的陶器一般,在燃烧过后留下来。这样想着,我夹起第二块碎片投到壶底,就像乙太郎开玩笑地咂舌一样,火葬场的墙壁传来清脆欢快的回响。 在开荤席上,借给奈绪丧服的姑母从起居室的佛坛处回过头来,低声念叨说遗像又增多了。她只是无心地自言自语,语调也谈不上有多么悲伤,可就像乙太郎又死了一回似的,围坐在炕桌旁的众人又开始啜泣。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流下了眼泪,但之前哭得最凶的奈绪听了姑母的话后轻轻地点头,只是看着我,寂寞地眯起了眼睛。 两天后,我再次来到车站,准备回东京。 公司那边还有许多我不得不处理的事,但头七的时候应该还要回来。我让奈绪在家里躺着,可她还是要送我,挺着大肚子特意和我一起坐出租车。 那天是星期天,车站里很是热闹。大多数都是为了附近的梅花胜地而来的观光客。 “梅花不是还没开吗?” “那个地方的梅花节总是在梅花还是花骨朵儿的时候开始的。” 我在车站里穿梭,望着那群性急的观光客。透过连接百货商店通道的窗户能看到雪。在来这儿之前。我透过出租车的窗户看到的灰色云朵,里面多半就攒着这些雪了。 “你回去的时候没有伞,是吧?” “没关系,我坐出租车。” “我去买。到出租车停靠站也要走一段呢。” 我看了一眼手表,确定离特快列车发车还有一段时间后,走向卖透明塑料伞的小店。 “你给自己也买一把啊。” “我到东京再买。” 小店周围已是人山人海。我穿梭在走路时东张西望的观光客的夹缝中。车站内部在四年前改造过,干净得让我这个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难以想象,指示板也变得更加简明易懂。梅花节一直都有,但以前也有这么多游客吗?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有几个难以忘怀的瞬间仍然牢牢地钉在记忆里,在心中模糊地徘徊。似乎那时候也有这么多人,又似乎那时的人少得可怜。我想着想着,离小店越来越近,这时—— 我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智子。”我停住脚步。 眼前观光客来来往往的情景像播放的胶片一样平面化。视线四处搜寻,就像在三脚架上移动照相机的镜头一般,车站里的景象平稳地在我眼中流动—— 终于,在人海中,我看到了一个女子。一个陌生男子在接近她,看起来比我略年长。那女子冲他微笑,怀里小心地抱着一个婴儿。她轻轻抬起婴儿的右手,做出向男子招手的动作。婴儿小小的手掌和她白色大衣的衣袖一同摆动着。男子笑着说了句什么。 人潮将我的视线挡住了。是智子! 冲男子笑的人是智子!温柔地抱着婴儿的人是智子! 不,不对,她已经死了。在很久以前。 接下来的数秒钟我所想的,一定只是幻想吧。人群的嘈杂声和笑声向某处远去,只剩下我呆呆伫立,任性地讲述了一个故事。这个世界上有无数这样的故事,多得如同人口数量。这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故事。 “那个人已经死了啊。”比如我这样想。 那天,奈绪会不会是为了让我不再想智子,才故意撒谎说智子死了?奈绪说她自杀了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对智子怀有黑暗心理,将自己以为的最残酷的死亡——自杀安到了她身上。 比如我这样想。 奈绪告诉我的宿营地火灾的真相,真的是事实吗?真的是纱代在帐篷中点着了烟花吗?会不会是奈绪为了拯救因纱代自杀而自责的我,为了“证明”纱代的死并不是我的错,而伪造了那一幕呢? 接着,我进一步想象故事情节。 为了消除我对纱代之死的自责,奈绪撒了谎。但另一方面,我又因智子自杀而强烈自责,如果那场火灾是纱代自己引起的,那么智子便毫无过错,可我却痛斥智子并将她逼上死亡之路。只不过就连奈绪也没想到居然会变成这种结果。奈绪告诉我宿营地火灾“真相”的时候,我还没对她说我因那场火灾而谴责智子。 那天夜里,奈绪在黑暗的房间里温柔地抱着我时,我坦白了一切。那时,奈绪才知道为了救我而撒的谎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但一切已经晚了,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快赶不上火车了哦。”在我们分开的地方,传来了奈绪的声音,“我说,火车。” 人来人往,我感觉自己就站在巨大的玻璃球中,球体里面浸满温柔、悲哀、温暖的水。 这个将我包在其中的玻璃球,或许是那时奈绪制造的玻璃球。 “我知道了。” 我几乎毫无意识。回答的声音也比平时略大。接着,我将视线移向刚才看到那个女子的方向。 然后等待着。 一瞬间——只有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双在人潮中回望这边的眼睛。令人怀念的眼睛。那双眼睛捕捉到我时似乎吃了一惊,忽然睁大,又温柔地眯起来。 我感觉是这样。 我向小店走去,她的目光永远地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人群的声音再次传人耳中。他们的嘈杂声是一群流着苦涩眼泪的蛇的嘈杂声,他们的笑声就是为了忘记吞下大象却无法吐出的那一幕发出的笑声。 奈绪回过头来,小心地摸着圆圆鼓起的肚子。我想起了那条大蛇。将一头大象囫囵吞下的蛇。像飞碟,又像有些压扃的帽子。那幅画里究竟有没有画蛇的眼睛?记忆随着逝去的时间一起远离了。孩提时见到的那幅画的颜色、线条,在记忆中都已经模糊了。如果那幅画画了眼睛,那条蛇的眼睛一定是痛苦地歪斜着,正流淌着眼泪。它一定无法把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一直在忍耐。就像深藏谎言的人们一直等待,有一天夕阳会照进玻璃球,融化玻璃球里冰冷的雪。 我给奈绪买了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