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之爪》 第一节 “等一下车子会跳起来喔——三、四,跳!” 随着司机的吆喝声,出租车在驶出一个急转弯之后,真的用力地弹了一下。纪念品的纸袋从座椅上跳了起来,我立刻用双手抓住。 “嘿嘿,里面的东西震坏了吧?” 一头花白短发的司机握着方向盘,回头看着我,露齿笑了起来。 “不,我在半空中接住了,应该没问题。不过——” 我把纸袋抱在胸前看着窗外。 “这里的路好危险啊……” 车子正行驶在羊肠小道上,路面虽然铺了柏油,但因为散落了很多小石头和落石,所以和没有整修过的道路差不多。沿途驶来,道路两侧时而是悬崖,时而是昏暗的隧道墙壁,时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令人看得眼花缭乱。 据司机说,这座山一直到山后方那一带都属于暮宫町。 “这条路几乎没有什么车辆经过,政府也不愿意花钱整修。暮宫不是观光胜地,想要去后山的市区时,通常都会从山下的路绕过去,只有去瑞祥房的车子会经过这里——对了,这位先生,你为什么穿着这身打扮去瑞祥房呢?” “喔,因为我亲戚今天结婚,我刚参加完婚礼——小心,小心前方。” “别担心,这里不会有对向车。” “就是有车,你看,有一辆商旅车。” “啊,真的呢。” 出租车放慢速度,将车身靠向道路左侧,也就是岩壁的地方。从前方驶来的白色商旅车也靠向相反方向的岩壁,缓缓驶了过来。当两辆车会车时——两个司机竟然同时停了车,而且同时摇下车窗。 “阿伯,你好。” 一个年轻女人用关西腔打着招呼。我很自然地探出上半身,看着对方的脸。一个皮肤白净,留着利落短发,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可爱女生一脸笑意地从商旅车的驾驶座探出头来。她在黑色衬衫外穿了一件象是工作服的深蓝色上衣。 “好久不见,妳要去交货吗?去哪家寺庙?” 司机很熟络地问着年轻女孩。我发现商旅车的侧面车身用毛笔字体印着绿色的“瑞祥房”几个字。 “不是,是送三尊地藏菩萨去民宅。” 说着,她用大拇指指了指背后。商旅车的后方装了一个没有加盖的长形纸箱,在满满的保丽龙缓冲材料之间,放着三个看起来象是木制排球的东西,应该就是地藏菩萨的头。 “阿伯,不好意思,我在赶时间,不多聊了。” “啊哟,还真冷淡呢。小心开得太快,把地藏菩萨的头弄断了。” “不可以随便乱说,小心会遭天打雷劈。” “好,好,摩耶,加油囉。” “嗯?等一下!” 我慌忙插嘴。 “呃,你刚才说她叫摩耶吗——?” 我看向那个年轻女生,对方也“啊”地叫了起来。 “你该不会是小忍老公的表哥道尾老师吧?” “对,对,我不是什么老师,但我就是道尾。” 她似乎就是忍的朋友。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真伤脑筋,该怎么办,我现在要出去送货——” “喔,没关系,我可以在瑞祥房等妳回来。我是临时决定今天过来的。” “我听小忍说,你好像没有预约到饭店,真惨呢。” 忍已经向她说明了我遇到的灾难。 “那我先去送货,马上——差不多三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回去。” “喔,好,请便,请便。” “天气很冷,你可以请人先带你去屋里,不过,现在工房的人都很忙——对了,你可以找唐间木先生。” “唐间木先生——是谁?” “我们工房的园丁,也帮忙管理住宿的问题。他在那里工作了很多年,对工房的了解比我更清楚,你或许可以请唐间木先生带你参观工房。” “如果他有空,我就麻烦他。” “有空,有空,他整天都有空。我马上发简讯给他,你到了之后去找他——那就这样囉,不好意思。” 摩耶开车经过我们身旁的同时,我看到她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手机,无视交通规则,开始发简讯。 “这位先生,原来你是去找摩耶啊。” 司机换档后,踩下油门。 “对,她是我亲戚的朋友,司机先生,你也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司机开心地笑了起来,“我家今年年初开始供奉不动菩萨,就是请瑞祥房帮我们雕刻的,表情有这么可怕喔。” “注意前面,前面——好危险喔。呃,不动菩萨是指不动明王吗?” “对,对,不动明王,就是摩耶负责雕刻的。” “是吗?我听说她还是学徒呢,没想到已经可以雕刻商品了。” “有有,她已经在雕刻了。所以,她每次经过我家附近时,都会顺道来看一下佛像的情况。虽说是看情况,但其实佛像又不会改变——她一定是对自己的作品有感情吧。” “我想应该是。” “现在,我和摩耶已经变成朋友了。上次我和她开无聊的玩笑,还被她反手打了一拳。” 司机得意地摸着自己的肩膀。 “幸好没有受伤。不过,司机先生,你家里为什么要供奉不动明王?” “我儿子明年要考高中。” “喔,那很辛苦耶——咦?不动明王是保佑学业的神明吗?” “不是,基本上是消除烦恼的神明,虚空藏菩萨才是保佑学业的神明,但我不会让我儿子做这种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事。只要祈求不动菩萨为他消除烦恼,接下来就得靠他自己的实力参加考试了。” 出租车在路况不佳的路上蛇行,直奔瑞祥房。 紧贴着道路两侧的悬崖消失了,眼前突然变成一片平坦的树林。不一会儿,左侧一大片杉木缝隙中,出现了一条小路,竖了一块用毛笔写着“瑞祥房”的木牌。木牌上只有黑字的部分没有遭到腐蚀,看起来好像浮雕一样。 “就在前面,不出一分钟就到了。” 司机没有打方向灯就直接左转。刚过下午四点。 第二节 虽然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腊月将近的山间空气比我想象中更加寒冷,我一走下开了暖气的出租车,便像乌龟般缩起脖子。 “谢谢,辛苦了。” 我从弘幸写着“住宿费”的红包袋里抽出纸钞交给司机。他说了声“谢谢”,就笑着倒车离开了。 “好,那么——” 我转头看着目的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左右两侧的围篱。那是用竹子密密实实编织出的“建仁寺围篱”。高度惊人的围篱应该超过五公尺,只有正面的入口部分开了三公尺左右的缝隙,两棵剪出漂亮层次的黑松好像门柱般耸立在入口两侧。我从黑松之间走了进去。或许是因为高大的围篱发挥了挡风作用,里面似乎没有那么冷。一走进门内,就是铺着小石子的停车场,用黄黑相间的绳子隔出五辆车的停车位。四辆和刚才摩耶开的同型商旅车整齐地排列停放在停车格内,最前面的位置空着,应该是摩耶的停车位。 停车场后方有一幢用圆木搭建的、看起来象是巨大小木屋的四方形建筑。那就是瑞祥房吧?左侧有一幢小一号的建筑,也是用圆木搭建的,一大一小感觉象是亲子一样,旁边有一个看起来象是简易型的厕所。 周围空无一人。我穿越停车场,走进象是瑞祥房的建筑物。 建筑物的入口位在我的左侧。那里装了一扇差不多六尺宽的木门,木门旁有一辆沾满泥土的单轮手推车靠在墙边。 “冈嶋,你这是在雕刻佛像的眼神吗?” 里面突然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用严肃的口吻斥责着。我拉开木门,悄悄往内张望—— 水泥地板正中央放了一张巨大的工作台,有三个人围在桌旁。对面两个人穿着和摩耶相同的深蓝色工作服,可能是这个工房的佛像师专用的制服吧。刚才说话的是背对着我的苗条女人,只有她的工作服是白色的,是不是代表什么特殊的意义? “小佛牌也和其他佛像一样,如果只是用凿子和雕刻刀刻出外形,就和玩具没什么两样,必须把菩萨迎入木片中。” 她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很有魄力。她在说话的同时,两只手也没闲着。她从自己左侧那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样高、外形差不多麻将牌大小的木片中拿起一个放在眼前看了一下,接着推到工作台的对面。把容易雕刻的推向右侧,比较难雕刻的推向左侧——不,好像相反——我也搞不太清楚。总之,她一直重复这个动作。而正在工作台对面专心雕刻的两个男人中,不知道哪一个是遭到她斥责的冈嶋。那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微胖,另一个过瘦,年龄都差不多四十几岁,正低头在女人发给他们的木片上精雕细刻着。但女人发木片的速度远远超过他们的雕刻速度,木片很快在他们面前堆起了一座小山。 ——这时。 其中那个微胖的男子蓦地抬起头,一看到我,便纳闷地皱起眉头。他身旁的瘦佛像师也微张着嘴抬起眼。站在他们面前的女人发现后,转头看着我——三个人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看着前面的女人。 “你们好,呃……” 好清秀的一张脸——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那个女人已经不年轻,大约四十多岁。也可能年纪更大,她如同人偶般端正的容貌令人无法分辨她的实际年纪。她的皮肤很白,但并不是像雪那样的雪白,而是宛如大理石雕刻品一样,白中带着微妙的阴影。富有光泽的头发差不多齐肩,因为汗水而稍显凌乱,有几根贴在脸颊上。刘海后方一双没有表情的双眼注视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视线令我想起灵异故事中的雪女。 “呃,打扰了。” 还不等我的话说完,她就用冰冷的声音问:“唐间木先生,他是谁?” “不知道。” 回答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我惊讶地转头一看,发现一个光头老人就在三十公分的距离前看着我的脸。我忍不住往后跳了一步,打量着对方。他的脸感觉像一颗大豆。巴掌大的脸,皮肤很有光泽,嘴唇却厚得像鳕鱼卵。他穿着灰色工作服,一只手上拿着竹扫帚——摩耶说的园丁唐间木先生似乎就是眼前这个人。 “你是谁?” 唐间木老爹做出极其夸张的惊讶表情问我。 “我叫道尾,刚才在路上遇到摩耶小姐——” “啊?你是摩耶的朋友?干嘛穿成这样?” “呃……”摩耶刚才不是有和他联络吗? “你刚才有没有收到简讯吗?摩耶小姐发的简讯……” “简讯?喔,这里收讯不好,无法马上收到。” 唐间木老爹说着“我来看看”,就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手机,利落地操作起来。不一会儿,响起“勇者斗恶龙”中升级的音乐。他把手机拿到眼睛面前,把鳕鱼卵嘴唇噘成O字形看着荧幕。 “呃——请代替我——带朋友的朋友——参观工房——哈哈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唐间木老爹把手机放回口袋,立刻眉开眼笑地朝我鞠了一躬。 “真是对不起,那我们走吧。” 他不等我回答就转身离开,把扫帚扛在肩上,大步走出工房。 “啊,等一下……”我向其他人行了一礼,慌忙去追唐间木老爹。 <hr /> 注释: 第三节 “刚才那里就是瑞祥房吗?”我追上唐间木老爹,和他并肩走在一起时问道。 “不是,不是。瑞祥房是指这一大片场所,包括那个工房、后面的宿舍,还有窑炉、木材房都是。” 唐间木老爹转动着放在肩膀上的倒立竹扫帚。我这才想起,已经有很久没看过竹扫帚了。 “入口的围篱好高啊。” “不光是入口而已,还环绕整个瑞祥房一圈呢。自古以来那些围篱就用来阻挡从山上吹下来的山风。如果没有那些围篱,冬天绝对会冷死人的。” 我们走在将整片占地纵分成两半的小石子通道上,通道的宽度刚好可以容纳两个大人并肩行走。和石子路平行的旁边,有两排类似铁轨般的长杉板向前延伸,可能是搬运材料时使用的吧。 通道两侧是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草皮。瑞祥房的占地面积似乎相当广大,草皮上种植好几种落叶树、黑松、紫杉和扁柏,而且相距间隔十分遥远,彷彿自己置身于京都寺庙的庭园。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枫树和榉树,树上的红叶大部分已经凋零,秋天的时候,这里的景色应该很宜人吧。庭园里每棵树木的枝叶都修剪得十分整齐,一看就知道有人在细心呵护。 “刚才他们在工房里做什么?” “做小佛牌,这是每年的惯例。我们这里也把它称为一寸佛,你要不要看一下成品?” 说着,他正准备转身,“啊,这里有一个。”说完,便伸进工作服口袋里拿出一个木片。 “这是去年完成的,怎么样——是不是很精美?” “是啊。” 木片的其中一侧雕刻着佛的全身,雕工精致细腻。佛像的脸才一丁点大,额头部分又刻了许多小脸,每一张脸都细心地雕刻出表情。 “腊月八日不是要举行释迦成道会吗?到时候要发给大家。” “释迦——的什么?” 唐间木老爹“咦!”地叫了一声,张大眼睛停下脚步。 “那么有名,你不知道吗?” 当我要求他说明时,他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十二月八日是释迦牟尼佛开悟的日子,释迦成道会就是对此表达感谢之意。京都的清水寺不是都会选出每年的汉字,用一支很大的笔,写什么‘虎’或是‘灾’之类的吗?那也是释迦成道会的活动之一。” 那个我倒是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好几次。 “全国各地举行释迦成道会的方式有很多种,除了像那样写汉字以外,还有大家一起吃萝卜……十二月的佛教活动中,除了成道会以外,还有名叫佛名会的法会,用来忏悔这一年来的罪过。因为和尚忙着参加这两个法会,所以日语中的十二月也称为‘师走’——怎么样,这些小常识对你而言有没有用?” “嗯,让我受益无穷。” “大家都这么说。” 唐间木老爹心满意足地张大鼻孔,再度迈开步伐。 “我们这里的寺院在举行释迦成道会时,信众都会聚集在这里,由住持弘法,最后把这个小佛牌送给大家。” “那不是要做很多吗?” “数量相当惊人,因为除了信众以外,他们还会带回去给家人和亲戚,所以每个人都会带很多回家。况且,因为是菩萨,也不能随便乱刻一通——刚才工房里是不是有一股杀气?每年这个时期都是这样,尤其是松月房主,露出的眼神简直和魔鬼没什么两样。” 唐间木老爹特地停下脚步,做出那种眼神给我看。 “松月房主现在不在工房吗?” “在啊,刚才站在工作台这一侧穿白色工作服的就是他。” “喔,原来就是那个女人——” “不可以,不可以,”唐间木老爹用力摇着手说道,“你绝对不能再说这种话。” 他的语气十分严肃。然而,我听不懂他的意思。 看到我一脸困惑的表情,唐间木老爹压低嗓门轻声说: “松月房主是男的,不过,第一次看到他的人都会误会他是女人。” ——我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啊,他是男人,是喔,原来他是男人,原来如此……”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我顺便问了他的年纪,听到他已经超过五十岁时,更加惊讶不已。很少看到有人外表和实际年龄差距这么大。 我问唐间木老爹,松月是不是他的本名,结果发现并非如此。每一代房主都会被赐予松月这个称号,那个女人——不对,那个先生是第六代松月。 “第六代啊,可见这家造佛工房历史很悠久。” “差不多有两百年了,和寺庙一样久——对了,你有去过寺庙了吗?瑞祥寺。” “不,还没有,有瑞祥寺吗?” 我没有想到他刚才提到的“我们这里的寺庙”是指特定的寺庙。 “当然有,应该说——这里原本是专为瑞祥寺雕刻佛像的造佛工房。不过,现在已经接受全国各地的订单。如果你搭的出租车是从琵琶湖的方向过来的,那么在进来这条小路前,应该可以看到寺庙的人字形封檐板。” “人字形封檐板——喔,你是说屋顶吗?我没有注意。” “是吗?如果你去过那里,保证会吓一跳。那里的住持长得很有趣,虽然他的脸很大,但眼睛、鼻子和嘴巴会像这样挤在中间。你等一下自己去看就知道了。如果你今晚住在这里,也可以等明天再去看。” “我一定会去。很近吗?” “你是问他的眼睛和鼻子吗?” “不是,我是问寺庙的距离。我在想,不知道走路能不能到。” “当然可以,从宿房旁边的小路走十分钟就到了。你有什么打算?如果今天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我看了一眼手表。四点十五分,天色很快就会暗下来。 “不,明天再去。今天先简单参观一下工房。” 走到庭园中途,左手边有一个t字路口。往那个方向看去,发现十公尺的前方的地面突然凹下去一个大洞,斜坡上有一个巨大的灰色物体。 “是不是很像潮虫的妖怪?” 唐间木老爹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向我解释说。 “那里是窑炉,叫阶梯窑。利用斜坡,将几个窑炉斜斜地连结在一起。这里总共有五个窑炉,这里看到的是最上面那一个。” “阶梯窑吗——?”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日本很传统的窑炉,虽然不容易控制温度,但和时下的瓦斯窑、电窑不一样——该怎么说——可以烧出很有味道的陶瓷作品。我们这里也有生产信乐烧的佛像,不过,基本上还是以木雕为主,所以很少接到订单。最后一次生产至今应该刚好满一年了。” “是喔——信乐烧的摆设品不是只有狐狸而已吗?” “如果被松月房主听到你把佛像说成是摆设品,他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 我们站在那里看的时候,发现窑旁的烟囱冒出了一缕白烟。 “对了,魏泽先生今天说要去烧窑……” 听唐间木老爹说,松月的徒弟之一,名叫魏泽良治的佛像师现在正在窑炉下烧窑,但站在我们的位置看不到。刚才在工房内雕刻的那两个人也是松月的徒弟,胖的那个人叫冈嶋聪一,瘦的那个叫鸟居伸太。 “魏泽、冈嶋、鸟居,还有摩耶——松月房主有四个徒弟。” “原来如此,这次由那个叫魏泽的徒弟负责烧窑吗?” “不是,从今天开始连续三天,除了摩耶以外,其他三个人都要轮流烧窑。” “三个人轮流,烧窑三天吗?” “对,烧窑要连续烧三天三夜,还要做小佛牌,真的忙不过来。” 唐间木老爹同情地摇着头,转头看着正面。 “那先把行李放回宿房吧,拿这么多东西,也没办法好好参观。” 宿房就是前方那幢很大的日式房子。 <hr /> 注释: 第四节 “冈嶋、岛居,你们专心做自己的事,不管有没有人在看,都不应该影响手上的工作!” 松月在工作台前分着木片,冷冷地说道。在他对面默默雕刻的两名佛像师——冈嶋和鸟居闷不吭声地点点头。冈嶋虽然有点胖,鸟居又有点瘦,但他们却有着相同的眼神。当他们专注于某一件事时,就会觉得其他事情很碍眼的手工艺人特有的眼神。其他事情,应该也包括我在内。 “呃,唐间木先生,我是不是打扰他们工作了……?” “只是在一旁看,应该没问题吧。” “我可以拍照吗?” 我已经把行李放到宿房里了,指着身上唯一带着的照相机问道。 “啊,工作现场严禁摄影,如果需要拍作品的照片,后面有专门放等待出货的佛像的地方,请你去那里拍摄。” 说着,唐间木老爹走进工房的内部。我身穿礼服,戴着白领带,手拿照相机,一身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的打扮,弯着背,跟他走了进去,一股呛人的木材味道扑鼻而来。 唐间木老爹带我去设置在工房内部的一道木门后方,一踏进那里,顿时被眼前的光景震慑住了。 “哇噢……” 佛像。佛像。佛像。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佛像。 这间差不多五坪大的房间就和工房连在一起,里面挤满了佛像。沿着墙壁放着大型木雕佛像,中间整齐地排列着中型的佛像,几乎没有可以踏脚之处。靠右侧的墙壁上设置了差不多三公尺半左右,高达天花板的木架。无数小型佛像镇坐在总共八层的木板架上,好像修行的僧侣聚集一堂。木架旁有一个折起的梯子。 满屋的佛像姿态各异,不仅长相不同,手脚的动作和数目也不相同。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张开无数只手,有的在胸前结印——所有佛像都面对着我,这让我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每尊佛像的大小不一,远近的距离感产生了奇妙的错乱,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 “这些——全都是那几位佛像师雕刻的吗?” “那当然。是四名——啊,这里面也有摩耶雕的佛像,所以是五名,都是这五名瑞祥房专属佛像师的作品。” “你刚才说这些是待出货的佛像,有这么多吗?” 这里的佛像数量未免太多了。难道不是每完成一尊佛像后,依次送到订购的客户手上吗? “平时不会有这么多,但每年的这个时期几乎都是这种状态。由于事先知道制作小佛牌期间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就提前赶工把明年年初之前要交货的佛像完成。所以,每年的这个时期,这里的放置所都会放满佛像。” 这里原来叫放置所。 “原来是这样,佛像都在这里等待出货——” 唐间木老爹突然欲言又止,看着房间角落,压低嗓门说: “应该称为待开光才对。” “待开光——?” 我在反问的同时,顺着唐间木老爹的视线望去,不禁吓了一大跳。 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接下来,我以为那里放了一尊实物大小的达摩像。但那尊像似乎在动,不一会儿,巨大的达摩像抬起头,反射着白炽灯的灯光。 “阿唐,你是在出言讽刺吗?”达摩像说出人话。 “佛事不可以操之过急,必须真心诚意才有意义。” 原来,我以为的达摩象是一个身体魁梧的僧侣坐在地上的背影。年纪差不多七十左右,头发剃得很干净,雪白色的和服裤裙外,松松地披着紫色和黄色的袈裟,脖子上搭着白色的纺绸,感觉好像宽版的围巾。 “讽刺?我怎么可能讽刺你?我只是尽可能用足以表达情况的词汇向客人解释。” 唐间木老爹说完,用鼻子哼了一声,僧侣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需要故意卖弄一些费解的名词。” 一看到他的脸,我就知道他是瑞祥寺的住持。因为他的脸很大,但眼睛、鼻子和嘴巴都集中在正中央,就像小孩子画的人脸一样,先把五官画好,最后不小心把脸的轮廓画得太大了。如果不是他的态度很亲切,声音很镇定,我一定会忍俊不住。 住持在胸前合起双手,微微笑了起来。 “我是瑞祥寺的慈庵。” 我简单地自我介绍后,欠了欠身,低声对唐间木老爹说: “你们好像很熟耶。” 唐间木老爹撇着鳕鱼卵嘴唇,一脸很不甘愿地回答说:“我们是老同学,从小学、国中,一直到高中都是同学,不过,我和他除了发型以外,没有任何共同点,一直都是这样。” 听唐间木老爹说,他高中毕业后,就去京都的园艺师那里学艺,然后成为瑞祥房的专属园丁;慈庵住持和他在同一所高中毕业后,在大学读了宗教相关的课程,又在瑞祥房当了一阵子佛像师,最后才继承父业,成为瑞祥寺的住持。 “喔,原来住持曾经当过佛像师啊。” 听我这么说,唐间木老爹代替慈庵住持回答说: “住持读大学的时候因为看不到我,而觉得寂寞难耐,所以,一毕业就来追随我,跑来瑞祥房工作——” “你是笨蛋啊,恶心死了。” 慈庵住持露出不悦的表情后对我说: “原本我想在这里成为独当一面的佛像师,但中途放弃了。” “你从小就没有毅力。” 唐间木老爹插嘴说: “——住持,你一身盛装,已经开始为小佛牌开光了吗?” 慈庵住持点点头,指着地上。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竹篮,里面堆着不计其数的小佛牌,简直象是收成的落花生。 “哇噢,有这么多?” “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那些都要在今天之内完成开光入魂。” 顺着慈庵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角落有一个差不多一人高的头陀袋,里面似乎也装满了小佛牌。 “那些全部都要?那要做到什么时候?” “如果不能在这里完成,只能带回寺院了。” “工作带回家?和忙碌的上班族差不多嘛。” 唐间木老爹和慈庵住持一起低头看着头陀袋叹息着。 “阿唐,我要开始工作了——道尾先生,对不起,不能陪你。” 慈庵住持走到装满小佛牌的竹篮的这一侧,背对着我们跪坐在地上。 “要加快速度……” 他说了一句和刚才自己说的完全相反的话,然后就埋头开始工作。 慈庵住持点亮地上的烛台上的蜡烛,正襟危坐,从旁边拿起长香,用蜡烛点燃后开始诵经。他把左手掌竖在脸前,右手从竹篮中拿起一个小佛牌,举到头顶上方片刻后,放进旁边的另一个竹篮里。然后一直重复相同的过程。 唐间木老爹低吟道: “因为要经过这个步骤,所以其他的佛像暂时无法出货——住持要为小佛牌开完光后才有空。” 据他的解释,这个工房制作的佛像在交货时,慈庵住持也会同行,为佛像开光入魂。只有小佛牌的开光比较特殊,在这里一次完成。如果每一个小佛牌在发给信众时都要开光,再多的时间也不够用。 “每年的这个时期,一切都以小佛牌为优先。也就是说,在这个工作结束之前,佛像会暂停出货。” 原来如此,所以这个放置所里放了这么多佛像。我终于了解唐间木老爹说的“待开光”的意思了。 “当小佛牌的工作结束后,慈庵住持就要四处去开光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只有去民宅送货的时候而已,去寺院交货时,会由那里的住持开光——比方说,那里的那尊佛像。” 唐间木老爹指着房间角落的一尊座像。比我的身体大一号的佛像有十八只手,我从来没有看过。 “那尊佛像叫准胝观音,要送去京都的寺院,所以,慈庵住持不需要为祂开光。昨天才完成,今天会装上车,听说明天早上就要出货。我记得魏泽有这么告诉我——订货和出货都由他负责管理。” “数量这么多,管理时应该不容易吧。” 刚才在阶梯窑烧窑的那个名叫魏泽的佛像师应该很细心,否则一定无法胜任这分工作。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充满知性的脸。 我在慈庵住持背后看着他工作的样子好一会儿,但他似乎只是重复刚才的单调动作,于是,我开始拍摄佛像。 我举起照相机,依次拍摄着房间内的佛像。小型、中型的佛像我会几个一起拍,但大型佛像则是一一入镜。不久之后,我就发现在各式各样的佛像中,有某一种种类的佛像远超过其他任何一种。看起来象是观音菩萨,但脸上还有很多张脸。我忍不住问唐间木老爹。 “这是十一面观音,”唐间木老爹回答道。“在不同场合以不同姿态出现。观音菩萨的头上有许多张佛面,所以可以因应来自各个不同方向的祈愿,而大家总是很单纯地以为佛面愈多愈好。我们工房的这尊佛像自古以来就远近驰名,刚才的小佛牌不是也有很多脸吗?那也是十一面观音。” “十一面观音,还有准胝观音——光是观音菩萨就有很多种类。” 在我深感佩服的同时,再度开始拍摄佛像。木制的放置所内响起慈庵住持的诵经声和按快门的声音。然后—— “哇噢……” 数分钟后,我站在那尊佛像前,那尊佛像就在排列着小型佛像的高处木架左侧。 那是一尊木雕佛像。尺寸和刚才的准胝观音不相上下,比我的身体大一圈,但因为这尊佛像站在高达五十公分的莲花基台上,我必须把头微微抬高才能欣赏到。 “这……” 在这个佛像的头部出现了十一张脸,除了朝向正面的温和脸孔之外,还有另外十张脸。左侧是三张温柔的脸,右侧是三张愤怒的脸,在正面的脸部上方,也有三张温和的脸,头顶则有一张比正面的脸小一号的脸,脸孔和十一面观音相同,但相同的部分也只有头部而已。 ——就连我也知道这尊佛像的名字。 “这是千手观音。” 唐间木老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旁。我无言地点头,将视线移回佛像身上。 眼前的佛像有许多手。其中的两只手在胸前合掌,另外两只手在肚脐的位置结成扁平的O字形手印——剩下的手臂都伸向上下左右,举着各种持物。所有的持物都是用木雕刻的,只有两根长棒是金属制。伸向左右两侧的手分别紧握着几乎和佛像身高相同的长棒,刚好形成“h”形,两根长棒都笔直指向天花板。左侧是锡杖,右侧是长戟。 “这尊佛像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是问题……” 这尊佛像很有震撼力。其他佛像的造型极其精致,这尊佛像的凿法却很粗犷。我对雕刻技术并不精通,但无论从外观还是散发的气氛,都可以感受到这尊佛像的不同寻常。“寒气逼人”这种平淡无奇的比喻根本不足以形容这尊佛像带给我的强烈感受,背后没有光环或光轮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原因之一。 当我仔细打量时,我发现自己脑海中隐约浮现一种图象。到底是什么——这尊佛像让我联想到某样东西。 啊,原来如此。 我终于恍然大悟。 是鬼—— 虽然看着佛像,联想到“鬼”有点奇怪,然而这却是我内心真正的感受。我从小就觉得,鬼就是在平和的表情底下,隐藏着极度疯狂和残虐个性的妖怪。就像不会露出可怕的表情,空着肚子沉睡的肉食野兽,以冰冷的视线伺机而动,牠们的攻击性隐藏在宁静的步伐下。这就是我心目中的鬼。也许是因为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就亲眼看到家人和亲戚不和,只维持表面和谐来往所产生的影响。 “这是所有这些佛像中最旧的,是二十年前雕刻的。” “二十年前?” “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刚好是盂兰盆节的时候,有一名外国观光客来这里参观佛像。当时那个外国人看起来和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他在观光时突然绕到这里,对佛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看完简介后,从中订购了最豪华的千手观音,说完成后,直接寄到他国外的家里。好像是美国——嗯?到底是哪里——我有点忘了。” “那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 “被退货了。雕完之后寄了过去,结果客人马上又寄回来了。因为当初是他买的,钱已经支付了,但他说无论如何不能收下这尊佛像——信上好象是这么写的。当然,他不是用关西腔的日语,而是用英语。” “他对成品不满意吗?” 虽然我对自己的审美观没有太大的自信,但连我都知道这尊佛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艺术作品。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松月房主说,如果不明确说出退货的理由,他无法接受,所以特地找了翻译,打了国际电话——结果那个外国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明说,一直重复他不想说出理由,他不想说理由。所以,大家——当然也包括我——都觉得心里毛毛的,又不能丢弃,所以,一放就放了二十年。” 已经付了钱的商品却坚持退货,想必其中有很大的理由。而且客人还不愿说出这个理由,雕刻这尊佛像的人一定很懊恼吧。 “可能是狐狸和千手观音不合吧……” 唐间木老爹低声地嘟囔了一句。 “狐狸吗?” “喔,不是啦——那个外国人的名字叫某某·福克斯(foucs)的,所以我才这么说。” “哈哈……” 我搞不清楚他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 “对了,这尊佛像是谁雕刻的?” 听我这么问,唐间木老爹摇了摇头。 “雕刻这尊佛像的佛像师已经不在这里了。雕完这尊千手观音后,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对,下落不明。所以,这是那位佛像师最后的作品,他应该没想到会遭到退货,因为他在出货前就消失了。” “他是怎么消失了?” “怎么消失的——当然不是当着大家的面消失不见的。有一天早晨,大家起床后,发现他不见了。前一天晚上,还在宿房看到他,我也看到了。” “那位佛像师也住在宿房吗?” “大家都住在那里。” 听唐间木老爹说,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瑞祥房的佛像师及员工一律住在宿房里。 “也有人在结婚后开始通勤啦。不过包括松月房主在内,现在的五位佛像师都是单身,都住在宿房,我也是。” “那位消失的佛像师也是单身吗?” “当时他才二十出头。” 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用惊愕的眼神重新审视眼前这尊千手观音,原来祂出自比我年轻十岁的人之手。 “那位佛像师叫什么名字?” 听到我的问题,唐间木老爹挑起单侧眉毛,突然压低嗓门。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不,没什么特别的用意。” 唐间木老爹低吟了一句“嗯,那算了”,然后好像在和我咬耳朵似地窃窃私语说: “他名叫韮泽隆三。” 我发现他在窥视木门外的工房,忍不住问: “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唐间木老爹更小声地说: “因为是禁忌。” “呃,是指那个人——韮泽隆三先生的名字吗?” “嘘!” 唐间木老爹把食指竖在嘴唇前,缩着肩膀瞪着我。我也不断压低音量。 “——他做了什么吗?” 唐间木老爹歪着嘴,轻轻叹了一口气。 “嗯,发生了很多事。” 说着,他从我身旁走开了。 我再度举起照相机,开始拍摄佛像。 “难道真的有诅咒吗……?” 我听到唐间木老爹在我背后嘀咕。 “诅咒……” 我转头向后看,发现唐间木老爹抱着双手,站在不远处茫然地凝视着千手观音。之后,他竟然说出了十分可怕的话。 “加藤的头会裂开,应该也是受到诅咒吧……” “头裂开?” 他在说什么? “呃,唐间木先生——” 我的话还没说完,便从工房那里传来精神抖擞的声音。 “我回来了。” 摩耶送货回来了。三位佛像师纷纷和她打招呼,慰劳她的辛苦。 唐间木老爹把满是皱纹的手在脸前摇了摇,示意我不要提刚才的事。 “道尾老师,你好。” 摩耶从放置所的门口探头进来张望着。可能是刚从寒冷的户外走进开了暖气的室内吧,她白色脸颊上泛起一抺红晕。黑色短发有点乱,反而可以感受到些许的稚气,很讨人喜欢。 “我刚才去宿房,发现你不在,猜想可能是唐间木先生在带你参观。” “啊,没错,妳猜对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 唐间木老爹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手机。 “因为我没有马上收到妳发的简讯,所以一开始我还在想他到底是谁呢。” “这里的收讯不佳——啊,唐间木先生,你还没有把来电铃声改过来吧。” “可以改吗?我一直用妳之前帮我设定的。” 原来唐间木老爹的“升级”音乐是摩耶的杰作。 “唐间木先生,可以继续麻烦你带道尾先生参观吗?” “好啊,摩耶,妳要去弄干漆吧?” “对,只剩下细部而已了——唐间木先生,不好意思。道尾老师,也很对不起。” 摩耶对我露出微笑,向在房间角落诵经的慈庵住持的背影鞠了一躬,便灵巧地穿梭在佛像之间,走向相反方向的木门。这时,我才第一次发现那里也有出口。可能是眼前的这些佛像太震撼了。 “她不做小佛牌吗?” “平时都会做,刚才我给你看的小佛牌就是摩耶去年雕好送给我的。但今年她好像不用做小佛牌,因为她正在负责其他的工作,要专心,所以不做小佛牌。” “其他的工作?就是你刚才提到的干漆吗?” 唐间木老爹点点头。 “就是干燥的干,油漆的漆。摩耶正在做干漆佛像。你应该有看到这个工房旁边有一幢小房子吧?那里就是制作干漆像的工房。我们称为‘干漆房’,因为油漆味很重,所以特地和工房隔开。” 有用漆做成的佛像吗? “正式名称应该叫脱干漆。虽然做工很细腻,但质地轻巧、充满力道,也很少见到,我很喜欢,但一般人应该没看过。” “是啊,我甚至没听过。” “就是啊,那是日本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传统技术,制作很费时间,材料费也很昂贵——在平安时代结束时失传,所以被称为梦幻的技术。一般民众所知道的干漆像应该只有兴福寺的阿修罗像吧。” 我连这个也没听说过。 唐间木老爹看着摩耶离去的门口,抱着双手。 “摩耶来这里才第五年而已,就开始负责干漆像的制作,代表松月房主已经肯定了她的实力,真的很了不起。” 他那张像大豆的圆脸笑得很开心,就好像祖父为了自己孙女的成就感到高兴一样。 无论是刚才提到的信乐烧佛像,还是干漆像,瑞祥房似乎喜欢使用少见的手法制作。听我这么说,唐间木老爹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应该说是重视少见的手法——也就是日本文化的传承。在关注新事物的同时,也不放弃传统的技术,努力传承下去,应该是这么一回事。每一代房主的名号都叫‘松月’,也应该是表达了这种传承的态度。” 说着,唐间木老爹用手摸了一下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其实,我只是区区园丁而已,没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hr /> 注释: 第五节 那天晚上,我正在宿房的其中一间房间内,盘腿坐在被子上,陷入了犹豫。 到底要不要关天花板上的电灯? 白天参加婚礼的疲劳,再加上晚餐时,和唐间木老爹一起喝了啤酒,令我现在整个人头昏脑胀。 听唐间木老爹说,这里的人每天都很早起床。为了拍摄大家开始工作时的情况,我当然也需要早起。我看了一眼墙上布满灰尘的时钟,时针指向十一点。 老实说,我很想马上关灯睡觉。但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不敢关灯,因为我觉得只要一关灯,那些东西就会悄悄地动起来。 ——那些佛像。 “忍果然说对了……” 我叹了一口气,观察着四周。 这里总共有多少尊佛像?虽然比不上傍晚时在放置所看到的数量——但眼前这些佛像让我产生的心理压力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用十块榻榻米围成正方形的日式房间内只放了一张矮桌,照理说应该是一间很无趣的房间。其中的一道墙上有一个订制的、高度及膝的架子,但上面没有放任何东西。房间内除了有一台暖炉以外,连电视、收音机都没有——看来这里应该不是所谓的客房,而是没有人住的空房。 除此以外,全都是佛像。 不计其数的佛像放在房间四周。尺寸有大有小,而且没有一尊佛像是完整的,全都是失败品。有些佛像的双腿只到膝盖,有些只有一只手,或是没有五官,有的根本没有头。这种奇特的外形令每一尊佛像格外具有震撼力,让人觉得好像被无数疯子包围,不由得产生不安和心理压力。房间的角落随意地丢了五、六只手臂,让人忍不住想象是那个世界的人在猜拳。虽然所有的手都出布,不分胜负,但如果不经意地回头看时,发现它们已经决出胜负,我一定会发疯。 这些应该都是失败作品、实验品,或是某一个新构想在具体化的过程中所产生的无法称之为作品的东西。 我缓缓移动视线,打量着每一尊佛像。虽然这些佛像的外形各异,但很显然的,这些佛像全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而且,我几乎可以断定,那个人就是制作放在放置所角落的千手观音的佛像师。首先,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凿法粗犷而精准,和在放置所看到的其他佛像有着明显的差异。但并非只有技术上的共同点而已。我不太会形容,这里的每一尊佛像所散发出的震撼力都具有相同的性质,该怎么说呢——就好像这些佛像有生命,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应该说,可以透过这些佛像,感受到制作者的生命力。并不是制作者让佛像有了生命,而是他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佛像。这就是我对这些佛像所产生的印象。 名叫韮泽隆三的佛像师在二十年前失踪,他一定具备了特殊的感觉和技术。 这里应该就是他以前住的房间。 “即使这样,也不代表会发生什么事——” 我故意出声说道。 没错。即使身处佛像的包围之中,即使这些佛像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并不代表我会遇到什么意外。 只是难免让我心生恐惧。 我盘腿坐在被子上好一会儿,视线徘徊在佛像和天花板的电灯之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然后,我想到应该把这些佛像拍下来。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这是写惊悚小说的理想题材。况且,一般人很难看到佛像的未成品。没错,就这么办。只要认为它们是取材的内容,就没什么好怕的。 “好,就这么决定了。” 我在枕边的包包里翻找,想拍下佛像的照片——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照相机不见了。 到底放在哪里了? 参观完工房后,我和唐间木老爹一起沿着暮色苍茫的石子路走回这里的宿房。洗完澡,在餐厅吃晚餐,和唐间木老爹把酒言欢——之后就回到这个房间看着袖珍本的勒胡小说。在这段时间内,我都没有用过照相机。 “难道留在工房……” 这是唯一的可能。我到放置所拍完照后,曾经去工房欣赏佛像师的工作情况,一定是那时候放在架子上忘记拿了。 要不要去找?还是等明天再说? 现在还有人留在工房吗?刚才回到宿房时,没有遇到任何一位佛像师。但我在房间时,听到好几次开关门的声音。应该是几名佛像师工作结束后,陆续回来休息吧。所有人都回来了吗? “还是去看看吧……” 我终于站了起来。 打开房间的拉门,发现正对面的门缝里透出黄色的灯光。那是我刚才和唐间木老爹一起吃饭的餐厅。我轻轻推开门,把头探进缝隙,门上的铰链发出像小猫叫的声音。 “——打扰一下。” 木质地板上放了两张长方形桌子,一个身材微胖的老妇人忙碌地走来走去。她检查完放在桌上的酱油瓶、盐和胡椒瓶子是否空了之后,顺便用抹布擦着桌子。不知道是她太投入,还是耳朵不好,并没有回头看我。她是住在这里的帮佣,专门负责这里的三餐,刚才的晚餐也是她为我准备的。唐间木老爹叫她“伊婆婶”,但不知道她是姓伊端,还是伊原。 “呃,伊婆婶。” 我也跟着这么叫,她才终于抬头看着我。 “我要去工房一下,我把东西忘记在那里了。” “请便,不需要特地告诉我。” 和晚餐时相比,她的语气变得十分冷淡。难道是因为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她已经累坏了? “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可不可以借我一个手电筒?” “就在玄关的鞋柜上面。” “谢谢。”我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伊婆婶在背后说:“我要回房休息了,半夜口渴的话,冰箱里有茶,请自取。” 我转身离开餐厅,走在昏暗的走廊上。睡衣太薄了,肩膀有点冷飕飕的。 二层楼的木造宿房还满大的,我还没有去二楼看过,一楼从玄关开始有一条很长的走廊,尽头是厕所和浴室。走廊两侧分别有三个房间,我借住的房间在右侧尽头,左侧尽头就是餐厅。 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每个房间的拉门都紧闭着,完全不知道房间里有没有开灯。整幢建筑物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我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在黑暗中吱吱作响。这里的地板走路会发出声音,和雄伟的外观很不相衬。 伊婆婶说得没错,玄关的鞋柜上放了一个小型手电筒。我拿起手电筒,也顺便借了拖鞋走出屋外。 “哇噢……” 好黑。这是我的第一印象。完全没有光亮,简直是一片漆黑。 位在深山中的广阔土地上,好像倒进了大量的墨汁,隐身在浓浓的漆黑中。连玄关外的石子路都看不到,唐间木老爹引以为傲的树木甚至连轮廓都无法分辨。天空乌云密布,隐藏了月光和星光。快要下雨了吗? 在我生活的东京,即使没有路灯的地方,天空也有几分明亮,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彻底的黑暗。我带着好奇的心情打开手上的手电筒——这时…… 我顿时感到害怕。 我在打开灯光时第一次感到黑暗的可怕。这种说法的确有点奇怪,却是不容争辩的事实。当手电筒的光圈照在脚下的石子上时,我突然意识到其他地方正完全处于不明状态。 我忍不住有点畏缩。照在脚下的光点很小,差不多只有一颗小玉西瓜的大小。刚才房间里的那些异样的佛像没来由地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痛恨自己竟然忘了把照相机带回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努力自我鼓励,把手电筒放在胸前,慢慢往前走。我笔直地走在将整个瑞祥房分成两半的石子路上。山里的夜晚很冷,穿着拖鞋的脚趾快要冻僵了。四周鸦雀无声,只听到自己踩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我突然想起在没有光的深海中前进的样子,虽然我的肉眼看不到,但各种奇形怪状的大小生物缓缓经过我的左右和身后。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正当我闪过这个念头时。 ……嗡……我吓得停下脚步。 那是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到底是谁的声音?从哪里传来的?既像在呻吟,又象是在倾诉。 我屏气凝神地竖耳倾听。没有声音,四周没有任何声音。 前方的小石头发出“答”的声音。 “蛇……” 手电筒照到前方的石子路上,一条蛇正在爬行。那是一条很大的黑蛇。静静地蠕动着长长的身体前进,富有光泽的蛇皮随着牠的动作发出白色光芒——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蛇……” 我吞了一口口水,探出上半身,把脸凑近蛇的身体。黑蛇的前方掉落了一根枫树的树枝,上面还有几片枫叶。蛇一派悠然地从树枝下钻过,消失在石子路外。 之后,就没有再听到刚才的声音。 我的脑海中想起可怕的记忆。 十个月前,在冬季进入尾声时,我在福岛县的山里听到了亡者的声音。只有我听到那个死去少年的声音。还有照片,那些在人的背上拍到眼睛的四张照片,以及惨遭杀害的少年…… “那种事怎么可能再次发生?” 我摇摇头,把记忆的残渣赶出脑海。 我快步往前走。虽然好几次都差一点跌倒,但我仍然迈开大步,笔直地走在瑞祥房的中央石子路上。 工房的木门紧闭,我握着把手拉了好几次,门却一动也不动,应该锁住了。 “真伤脑筋……” 我绕到后门,去看放置所后方的那扇木门。 那扇门并没有上锁。我推开木门,把手电筒伸进缝隙中。无数佛像在手电筒的灯光中浮现。平静的眼神、愤怒的表情、宁静的镇坐,好像随时会扑过来的威吓姿势。想到必须穿过这里才能到工房,整个胃就显得不舒服起来。 我走在佛像之间,尽可能不看周围。室内还飘着慈庵住持点的蜡烛味道,我轻轻拉开里面的木门,走进工房。傍晚的时候看到的头陀袋放在旁边的墙角,看来慈庵住持已经为这些小佛牌开完光了。 我立刻发现了我要找的东西,伸手拿起放在工作道具棚架上的照相机,转身快步离开工房,再度回到放置所。我小心翼翼地走在佛像之间,快要走到木门前时—— 我听到了呼吸的声音。 我的的确确听到了不知道是谁——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呼吸声。 我觉得我听到了。 我转过头,左右摇晃着手上手电筒的光。佛像。佛像。佛像。 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男人如泣如诉的声音;不该在这种季节出现的蛇;以及突如其来传来的呼吸声。 赶快回自己的房间—— 我再度转向出口,手电筒的光向左画出一个弧度。在这一剎那的动作中,我看到了什么东西。某种不祥的、可怕的——充满不协调感——的某个东西。 那是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东西? “刚才的是——” 我把手电筒对准刚刚的方向,视线也追随着那道光。光静止下来,视线集中在光的中心。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就是那尊千手观音的脸。我看到了二十年前失踪的韮泽隆三佛像师最后雕刻的佛像。 “为什么……?” 佛像竟然在笑? 佛像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和“佛的微笑”的感觉相去甚远,那是在嘲笑对方的表情。我说不出话,握着手电筒的右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时—— 在圆形的灯光中,佛像的脸动了。张嘴大笑的脸——脸颊的地方微微抽动着。 “啊……啊……” 我顿时转身,一个劲地冲向木门,快步离开现场。佛像的脸——木雕的脸——刚才动了。好像某种柔软的东西,好像有肌肉和皮肤的人脸一样。我很想全速奔跑,但我手电筒的光源不足,看不清前方的视野,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往哪走。背后有什么东西悄然无声地追了过来,无声大笑的千手观音的头好像就出现在我脑后。我停下脚步,回过头,把手电筒也照向后方。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人。我再度往前走,却再度感到有东西追了上来。某种奇妙的东西,某种不明物体在追我。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哪里。 这时,我发现石子路上有一根枫叶树枝。所以,这里是刚才看到黑蛇的地方。 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看着左右的黑暗。 刚才,我就是在这里听到象是男人的低沉声音。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竖耳倾听,在寂静中寻找那个声音。结果—— “又——”又听到了。的的确确听到了和刚才相同的男人声音。 那个声音很悲伤、急切,却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我全身寒毛直竖,把头转向右侧。声音应该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我离开石子路,走向草皮。我在干嘛?我要去哪里?我脑筋一片空白,缓缓走在修剪整齐的草皮上,好像有人轮流拉着我的两只脚往前走。前方有一片和我差不多高、茎干很粗的杂草,杂草的后方—— ……莉…… 有声音。 ……茉莉……茉莉…… 我听不清楚那个含糊的声音在说什么,然而他却一再重复相同的字眼,彷彿在向谁求助。 我右手拿着手电筒,用左手拨开杂草,用拖鞋踩扁杂草,继续往前走。当我走出那片杂草时—— 刚才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这里是——?” 圆形灯光下的景象令我瞪大眼睛。 为什么这里会有庙?那尊佛像是什么佛像?笼罩着佛像全身的白色雾霭又是什么? 我向前几步,站在那座庙前。那是用木材搭建的小庙,高度差不多到我的胸口。庙里安置了一尊佛像,佛像瞪视着前方,一脸可怕的表情。除了双眼以外,额头上还有一个眼睛。四只手上分别拿着剑、长戟、绳子,还有细长的棒子。背后的火焰光环好像在熊熊燃烧。庙旁有一棵树,枝叶覆盖了屋顶,好像在保护这座庙。这棵树木给我毛骨悚然的感觉,因为光溜溜的树干上,有许多看起来好像人脸的奇怪树瘤—— “他妈的——” 我手上的手电筒灯光开始一闪一灭,快没电池了。就在我低头看的时候,闪动的节奏越来越快,最后终于完全灭了。彻底的漆黑——无尽的漆黑笼罩周围。我慌忙摇着手电筒,拍着侧面。不一会儿,灯泡又亮了起来,但比刚才暗了许多,应该很快就会熄灭。 还是赶快回宿房吧。 我最后又用手电筒照了一下前方,看着那尊佛像。此时只能勉强看出有个人形的东西站在那里,刚刚笼罩佛像全身的白色雾霭,已经无法清楚辨认。 “拍照——” 我完全忘记自己带着照相机这件事。我看着取景框,却只看到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我把照相机举在胸前,按下快门。闪光灯的强光顿时照亮了前方的一切。 <hr /> 注释: 第六节 我在熄了灯的房间内蒙上被子,闭上眼睛,瞪着眼睑内侧。 耳朵深处可以听到心脏的跳动。 我徘徊在梦境和现实之间的昏暗世界,感受着恐惧和匪夷所思的情绪。 今晚接二连三地出现了许多令人费解的现象,然而,我却无法了解这些事到底代表什么意义。我感到呼吸困难,全身感受到一种不舒服的压迫感,好像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身体紧贴着我,把体重压在我身上。 然而,睡意终于降临。紧贴着背的被褥慢慢张开黑色大口,我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坠落进黑暗的深处。意识渐渐消失,手脚的感觉也慢慢消失—— 等一下。 有一股力量试图制止我。 不可以睡。 可是,我的身体仍然朝着更深的黑暗下沉。 快张开眼睛!赶快张开眼睛看!那里有人的形体——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我沉睡的身体旁。 在朦胧的意识中,我意识到这一点。它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脸。 有人在。 有什么东西在。 呼吸的声音。 和刚才相同的呼吸声。 周围的榻榻米响了起来,轻轻地发出滋、滋的声音。声音从我脑袋的右侧传来,从左侧传来,从脚底下传来。这是什么声音?是什么在移动? 有人的形体—— 啊,这个房间里还有什么? 除了佛像以外,到底还有什么? 在动,那些佛像在动。 有人的形体—— 是鬼—— 第七节 昨晚似乎下了一场雨,早晨我打开拉门时,看到草皮上出现了不少水洼,落叶点缀着水洼的边缘。我简单梳理后,走向餐厅。 “早安。” 听到我的声音,伊婆婶从右侧的布帘后探出头。桌旁没有半个人影。 “大家都吃完早餐了吗?” 墙上的时钟指向六点十分,我看着时钟问道,伊婆婶笑了起来。 “他们五点就吃了,最晚的也五点半就吃完了。” “啊?那么早?” “其实时间不一定,这阵子较忙,他们可能想赶快开始工作吧。” 我在桌前坐了下来,伊婆婶把冒着热气的茶杯放在我面前后,又走进布帘。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餐具碰撞声音。 “你要吃大碗、中碗、小碗?” “中碗就好。” 没想到她端出来的中碗白饭和普通餐厅的大碗差不多。想必其他人平时的饭量都很大吧。感觉那个名叫冈嶋,体型略显肥胖的佛像师很有可能直接捧着饭锅吃饭呢。 我向伊婆婶道了谢,吃着炸鱼和凉拌羊栖菜。朝阳照射的餐厅内充满祥和的气氛,难以相信昨晚发生了那种离奇状况。 “你住的房间是不是有很多灰尘?”伊婆婶从布帘后探出头,“对不起,因为临时才知道你要来,我只是把榻榻米扫了一下,来不及认真打扫。” “没关系,完全没问题。我突然不请自来,你们愿意让我住,我就应该心存感恩了。” 这时,餐厅的门被用力推开,身穿工作服的摩耶站在门口。 “啊,道尾老师,对不起,打扰你吃饭。” 摩耶向我微微点头后,在餐厅内四处寻找着。 “姬婶,冈嶋先生有没有来这里?” 我一时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 “不,他没来这里。” 回答的是伊婆婶,她为什么变成了“姬婶”? “摩耶,还没找到冈嶋先生吗?” “对啊,已经打电话去寺院那里问过了,也说他没有过去。” 摩耶手足无措地搔着一头黑色短发。她的指尖包着脏脏的OK绷。 “冈嶋先生都那么大了,不需要为他担心吧?” 伊婆婶用好像在训斥亲戚小孩般的口吻说道。 “对,我也这么觉得,但松月师傅吩咐我要找他,而且还很生气的样子呢。” “啊哟,真让人意外,我还以为松月房主会说‘不用管他’呢。” 伊婆婶模仿着松月的说话语气。 “对啊,所以我也吓了一跳。” “冈嶋先生——不见了吗?”我插嘴问道。 “啊,道尾老师,真对不起,吵到你了——对啊,冈嶋先生从一早就不见人影了。” “有没有在房间?” 摩耶摇摇头:“他的被子摺得整整齐齐的,睡衣也放在房间角落——他到底几点起床的?” “会不会根本没有回房睡觉?可能昨晚就不在了。” 听我这么一说,摩耶在胸前用力拍手。 “对啊,很有可能。他是典型的B型人,做事经常以自我为中心——哇,道尾老师,你帮了我的大忙,真是太感谢了。” 摩耶关上门,大步奔向玄关的方向。 “松月房主很严格,”伊婆婶深有感慨地说:“只要要求徒弟做事,徒弟绝对不能说‘我做不到’。不管是工作还是其他事都一样。” “是吗?原来如此。” 所以,一旦吩咐摩耶要去找冈嶋,就不能回答说:“找不到。”即使是“可能昨晚就不在了”这种含糊的回答,也可以暂时应付一下。 “师徒关系还真辛苦呢。” 在相同的环境工作,在相同的环境生活。即使是为了自己热爱的工作,我也绝对无法忍受。 那位名叫冈嶋的佛像师不见了——也许是他想要摆脱这种压迫,才逃离了瑞祥房,我突然闪过这种想法。我用委婉的方式表达了这种想法,伊婆婶挤出满脸的皱纹笑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就不会忍耐二十年,早就逃走了。” 她说的完全正确。 吃完饭,我去房间拿了照相机,就离开了宿房。冰冷的空气中夹杂着富含水气的泥土味道。 “早安。”唐间木老爹正用竹扫帚打扫从玄关延伸出去的石子路,他微笑着,吐出白色的气。 “昨天睡得好吗?” “嗯,还可以——” 我含糊地笑了笑。我决定绝口不提昨晚发生的奇妙事件。因为,从小至今,我曾经经历过太多次失败的经验了。每当我不小心提到我在哪里听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声音,或是看到令人费解的现象时,对方都会用怀疑的眼神看我。 这家伙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对方的眼神似乎总是这么说。 所以,我也学聪明了,不再随便向别人提起这一类的事情。无论我看到或是听到什么,都闭口不谈。 “听说冈嶋先生不见了?” “对对对,就是啊。” 唐间木老爹扛起竹扫帚,瞪大了两只小眼睛,似乎早就等待我提起这件事。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昨天不是告诉你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吗?就是韮泽先生的事。当时他也是早晨起床后突然失踪了。” “情况很类似吗?” 听到我的问题,唐间木老爹用力点头。 “他直到今天还是行踪不明,我真的很担心。” 从他脸上似乎看不到担心的样子,反而显得很兴奋。至于我,对一个成年人从职场消失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唐间木先生,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左侧不是有很高的杂草吗?我发现后面有一座小庙,那是——” 唐间木老爹“啊”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 “你有看到吗?” “对,我偶然发现的。那座庙好像特地建在一棵树旁,接受树的保护似的。庙里有一尊佛像,为什么建在那里?” “为什么——?” 唐间木老爹嘟起厚唇,露出为难的表情。 “因为本来就在那里。”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回答了我的问题,但他接下来的说明解释了他为什么这么说。 “那尊佛像原本放在宿房,其实,之前的宿房是盖在那里的——刚好是整个瑞祥房的正中央。后来把宿房移到现在的地方时,没有移动佛像的位置——” “喔,原来是这样。” 我终于了解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移动建筑物时,把佛像留在原地。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移动宿房是因为地形的关系,就是阶梯窑所在的位置。以前的宿房刚好建在斜坡前面。那里是玄关,庙附近是最里面——松月房主说,如果发生地震或大雨时会很危险,所以提议把宿房移到现在的位置。格局完全不变,只是把整个宿房都移去里面。” “什么时候的事?” “刚好二十年前,韮泽先生失踪后不久。现在回想起来,那真的是明智的决定。八年前不是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吗?当时,斜坡真的塌了,轰隆一声,整个都垮了。” 唐间木老爹用全身的动作形容当时斜坡倒塌的情况。他说的“大地震”应该是指阪神淡路大地震,当时我老家也受到了波及。 “那些阶梯窑也震坏了吗?” “不,阶梯窑没有受到影响,但我觉得位置好像有往下移了一点。走进去里面检查后,发现几乎不需要修补,松月房主也松了一口气。因为造阶梯窑很费工夫。” 听唐间木老爹说,沿着斜坡盖的那五个阶梯窑,是二十年前移建宿房的时候一起建造的,原本斜坡下方只有一个普通的穴窑,但在宿房移走后,巧妙地运用了斜坡的地势,在上面加建了四个窑,形成了阶梯窑。 “移建宿房时,为什么要把那尊佛像留在原地?” “其实——” 唐间木老爹说话的同时,缓缓走向石子路。我也跟了上去。 “那尊佛像也是那位佛像师雕的。” “那位佛像师——就是名叫韮泽隆三的佛像师吗?” 唐间木老爹看着正前方,用力点头。 “韮泽先生失踪后,松月房主和他的徒弟想把他的作品移开,因为之前发生了很多事。不过,因为是佛像,所以也不能丢弃——” 于是就利用移建宿房时,把佛像留在原地。 “应该算是顺势而为吧,松月房主还故意说:‘佛像还是留在原来的地方比较好。’结果就这么做了。拆除宿房后,那尊佛像就留在原来的位置,还建了一座小庙。” 那位名叫韮泽隆三的佛像师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瑞祥房的人这么讨厌他?甚至连他的作品也容不下,未免也太极端了。 “嗯?——等一下。” 这时,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奇妙的问题。 “我一直以为我住的那个房间,就是那位名叫韮泽的佛像师以前住的房间,如果宿房是在他失踪后移建的——是不是我误会了?” 否则,宿房移建后,根本不需要特地为已经失踪的人留房间。 “不,你没有误会。右侧最后面的房间,的确是韮泽先生以前住的房间。移建的时候,那个房间也和其他人的房间一起移建了过去。” “呃,但是——” “我刚才也说了,宿房是在韮泽先生失踪后不久移建的。他没有留下字条,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当然不能立刻就拆掉他的房间。而松月房主和三名徒弟都赞成保留韮泽先生的房间。” “以便他随时都可以回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最近松月房主一直在说,差不多该把那个房间里的佛像送去回收了。因为那些都不是成品,所以丢弃也没有问题。况且他离开已经有二十年了。” “回收——是指丢到某个地方的意思吗?” “每个月的月底,都有业者来回收废弃物,把垃圾和不用的材料装上货车,载去焚化厂烧掉——松月房主的意思是,到了月底就把那些佛像也一起带走。” “但事实上——” 唐间木老爹点点头,“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回答说,“正如你看到的,那些佛像还好好地放在那个房间里。” “那个叫韮泽的人那么可怕吗?连房主松月房主也对他有所顾忌?” “嗯——松月房主曾经为他的事伤透脑筋——但并不是怕他,相反的,还很疼爱他。之所以没有丢弃那个房间里的佛像,可能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唐间木老爹一边走,一边偏着头低喃着:“到底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唐间木老爹在石子路中途往左转,富含水气的草皮在脚底下发出轻微的声音。我走在他身旁,立刻知道他要去哪里。前方就是昨晚杂草丛生的地方,原来那些杂草是鬼针草。 “只有这里的杂草没有清除,因为是松月房主特地吩咐的。” 说着,唐间木老爹便用竹扫帚把挡住去路的鬼针草推出一条路,顺利地走过草丛,我也紧跟在他身后。 “——是不是这里?” 唐间木老爹问道,我无言地点点头。 昨晚太黑了,看不太清楚,原来这里就位在瑞祥房的边缘,后方是一片杉木,旁边就是高得异常的建仁寺围篱。那座小庙就孤零零地建在围篱的前方。 “虽说是庙,但毕竟是被赶出宿房的佛像,所以造得很简陋。” 正如唐间木老爹说的,小庙只是在四根柱子上架了一个三角形的屋顶,三面都用木板围起来而已。 那棵长了许多人脸般树瘤的树木紧贴在小庙的左侧。由于正值寒冬季节,大部分树叶都掉落了,枝头残留的树叶似乎变成了蜘蛛的窝,织满许多白色的丝。 “这是石榴树。” “喔?这是石榴树吗?” “对,阳光都被杉木和围篱挡住了,长得不太好。” 我将视线移向小庙中。这尊三只眼的佛像举起四只手,背后是熊熊火焰。即使我这个外行在仔细观察后,也知道这尊佛像和放置所的千手观音,以及我住的那个房间内残缺的佛像都使用了相同的凿法。这尊佛像也很有震撼力,再加上佛像的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感觉更加强烈。 “这是乌枢沙摩明王。” “乌枢沙摩——” “据说是可以烧尽人世间的污秽和罪恶的明王,我记得好像是把印度的火神阿耆尼(Agni)把祂吸收进佛教的。” “所以原本是其他的神明吗?” 听到我的问题,唐间木老爹把身体转向正面说:“我来解释给你听。”就把扫帚柄咚地一声放到地上。 “明王原本都是婆罗门教的神明,之后被印度教吸收,然后又被佛教吸收——明王专门惩罚反对佛教,危害佛教的邪鬼和恶鬼,所以,看起来都是这种面目狰狞的样子。真言宗以不动明王为中心,再加上降三世、军荼利、大威德和金刚夜叉,总称为五大明王——天台宗则没有金刚夜叉,而是乌枢沙摩。这里的寺院属于天台宗,所以,乌枢沙摩明王是包含在五大明王内的重要神明。” 唐间木老爹停顿下来。他的知识渊博令我深感佩服,我把目光移向小庙。 “咦……” 这时,我才发现佛像身上不太对劲。 “佛像的头——” 裂开了吗? 从那张露出愤怒表情的脸的头顶开始,经过额头上的那只眼睛旁,一直到鼻子上方,出现一条黑色的裂痕。 “没错,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突然裂开了。当时,我刚好在草丛的另一端扫地——” 唐间木老爹压低嗓门,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了我。 他在扫地时,听到“啪”的一声巨响。他吓了一跳,四处张望着,发现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物品。 “后来我察觉到声音好像是从这个小庙的方向传来的。” 于是他走过鬼针草的草丛走到这里。 那时候是一大清早。 “结果,抬头一看——” “发现佛像的头裂开了。” 唐间木老爹说着,对我耸了耸肩。 “木雕佛像出现裂痕并不足为奇,尤其这尊佛像采用的是一木造的手法,也就是全身都用一整根树木雕刻出来的,所以很容易产生龟裂现象。虽然为了预防这种情况发生,事先会将体内挖空——即使如此,偶尔也会像这样裂开。我很清楚这些事,虽然清楚——” 唐间木老爹面有难色。 “当时我仍然吓到了。因为是韮泽先生雕刻的佛像,而且又刚好是头部的地方……” “突然发生这种事,真的很吓人。” 说着,我突然回想起来。 “咦?这该不会就是你昨天提到的诅咒吧?” “对,我就是说这件事。” 唐间木老爹用下巴指了指乌枢沙摩明王。 “就像我刚才说的,佛像身上出现裂痕是很自然的现象。这种事情,我很清楚,所以和诅咒没有关系——不过,我总觉得韮泽先生留下的佛像好像受到了诅咒。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那尊千手观音也一样,对方竟然没有说明理由就退货。” “嗯,这也会让人觉得心里毛毛的。” 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是买了那尊佛像的外国人和我一样,在深夜看到了那张笑脸呢? “啊,对了——你提到的加藤(kA-tO-u)先生怎么了?” “谁啊?” “加藤先生啊。你昨天不是说了吗?说什么加藤的头部受伤了,那个人也是瑞祥房的人吗?” 唐间木老爹瞇起眼睛,诧异地看着我。突然大声地“喔!”了一声。 “不是加藤先生,是火头(kA-tO-u)神。我说的是火头金刚。” “——啊?” “就是这位神明。” 我搞糊涂了。 “乌枢沙摩明王全身都被火焰包围,所以也被称为火头金刚。我通常都称为火头。所以,我不是在说加藤先生,而是说火头神。” 唐间木老爹用不同的声调说出这两个名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很失望,却也松了一口气。 <hr /> 注释: 第八节 工房比昨天更充满热气。 不,正确地说,是充满杀气。 “魏泽,你很睏吗?这种眼神要怎么雕刻佛像?” 松月毫不留情地斥责道。昨天他负责分木片,今天他也亲自拿起了雕刻刀。一定是因为冈嶋不在,延误了工作进度。我第一次看到被他斥责的人,想必他就是昨天负责烧窑,名叫魏泽的佛像师。他有一张白净的圆圆脸,好像大号的晴天娃娃一样,眼镜后方的双眼无神,似乎已经疲惫不堪。连疲惫的眼神也会令松月大动肝火,可见他正如伊婆婶说的,是相当严厉的师傅。还是因为冈嶋失踪令他很生气? 我在一旁观察,发现松月这个人很奇怪。到底哪里奇怪?那绝对不是用感觉奇怪就可以形容的,而是肉眼可以看到的,视觉上的某些特征很奇怪。难道是他身上的女性化特征?还是因为他的脸长得像艺人或是某个历史上的人物?不,不是这方面的问题,而是……该怎么说,是整体的—— “怎么了?”听到唐间木老爹的声音,我才回过神。 “不,没事——咦?怎么没看到鸟居先生?就是瘦瘦的那个。” “喔,他今天负责烧窑,接魏泽先生的班。” 工房也不见摩耶的身影,应该在隔壁干漆房制作干漆像吧,或是在松月的命令下,继续寻找冈嶋。<bdo>p://www?99lib?net</bdo> “喔,那位住持还真厉害。” 唐间木老爹看到放在工房角落的巨大头陀袋,嘴角露出笑容。 “他真的用一个晚上就完成了这么多小佛牌的开光工作。” “你怎么知道?” “袋口不是用绳子绑紧了吗?那就代表已经入魂了。在释迦成道会上发给信众之前,都会这样放着——魏泽先生,魏泽先生?” 唐间木老爹小声叫着魏泽,指着头陀袋问道。 “今天早上几点送来的?” “我们来的时候,已经放在那里了。” 魏泽瞥了松月一眼,简短地回答道。 “是喔——别看他那副德行,其实他真的很了不起。” “应该很辛苦吧。” 我语带钦佩地说着,转头看着工房的内部。 “我想去看一样东西,可以吗?” 我向唐间木老爹打了声招呼,便走进放置所的木门,经过无数佛像,来到那尊千手观音面前,凝视着佛像的脸—— “对嘛……” 站在莲花座上的千手观音的表情和我昨天傍晚时看到的相同,除了正面的脸以外,我还确认了上面的十张脸,没有一张脸在大笑,更不要说有哪张脸的脸颊在抽动了。我转头看了看周围的佛像,没有找到昨晚的那张脸。 “你在找什么?” 唐间木老爹站在我身旁,纳闷地看着我和千手观音像。 “不,没什么。” 我摇摇头,将视线从佛像身上移开。 “唐间木先生,不知道这尊千手观音为什么会遭到退货?” 我明知道他不可能给我答案,还是仍然忍不住问道。因为我真的很在意。 “该不会是买主看到佛像半夜动起来了——” 我原本只是开玩笑。 “我有时候也这么觉得。” 唐间木老爹意想不到的回答令我“啊?”地张大了嘴。 唐间木老爹压低嗓门说话,担心被工房的那两个人听到。 “大家都说韮泽先生雕刻的佛像会动,还会在半夜走出去弘法。手艺高超的佛像师的作品都会被这么说。不过,他二十几岁就有这种功力——现在回想起来,韮泽先生的手艺真的很了不起。” “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即使手艺再高超,也不可能雕出会在半夜大笑的佛像。昨晚那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不光是佛像而已,还有那个声音,从乌枢沙摩明王的庙里传来的那个声音—— “唐间木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我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问道: “你听过茉莉这个名字吗?” 顿时—— 我们之间的空气凝结了。 唐间木老爹的表情好像精致的蜡像般凝固了,两眼直视着我,厚唇微微张开——几秒钟后,他立刻变了脸,丑陋地扭曲着,好像把黏土做成的脸由上而下地挤压成一团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得令人惊讶。 “说什么——呃,就是……”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并没有想说什么,只是很在意昨晚听到的那个声音而已—— “你说你是摩耶的朋友,你到底来这里调查什么?还是你认为冈嶋先生的失踪和茉莉小姐有什么关系吗?” “茉莉小姐?不,我……” “我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 唐间木老爹说完这句话,脸上马上变得毫无表情,好像把所有的感情都埋进心底,彻底抹杀了。 “这位先生——” 听到这个冰冷的声音,我慌忙回头。松月从连结工房和放置所的木门那里探出头,他的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 “可不可以请你离开瑞祥房?” 松月只说了这句话。说完之后,便转身回到工房。名叫魏泽的佛像师在他身后向我投来冰冷的视线。他隔着深度近视的镜片,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突如其来地回想起昨天晚上被那些奇形怪状的佛像包围时的感觉。 “呃,那个——唐间木先生?” “你应该已经听到了。” 当我转过头时,唐间木老爹用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小声地说: “房主请你离开,你就离开吧。” 他黯淡的双眼注视着某一点,好像石佛般无神。 第一节 这条窄巷的坡道还是那么陡。 町田市位在多摩丘陵的西部,这一带的坡道特别多。走出横滨线成濑车站后,连续走了二十分钟的坡道,我的两腿已经不怎么听使唤了。 我在两层楼的公寓“绿屋”前停下脚步。一楼有五扇白色的门,最左侧的一零一室的门上贴了一块黑色压力克板,上面用金色的细明体写着: 这是我的老同学真备庄介开的事务所。 十个月前,他凭着特殊能力解开了我在福岛县经历的灵异现象之谜,当时的情景仍然记忆犹新。之后,只要我一有时间,就三不五时地来这里。目的大致可以分为三大原因。首先为了听这位我尊敬的朋友用轻松的口吻谈论各种天下奇闻;其次是为了看他的助理北见凛;最后是为了喝她泡的“西川咖啡豆”的特殊配方咖啡。 然而,今天却另有目的。和大部分推开这个事务所大门的人一样,我来找真备是打算委托他工作。 “——咦?道尾先生?” 回头一看,凛正推着脚踏车走上坡道。她穿着白色粗呢大衣和棉质长裤,手腕上挂着超市袋子,在寒风中瞇着眼睛。秋天开始留长的头发已经超过了肩膀。 “啊,北见小姐,早安。” “不早囉,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 凛笑着把脚踏车停进停车场。 “你吃过午餐了吗?我等一下要煮荞麦面,要不要一起吃?” 我很晚才吃早餐,肚子一点也不饿,却不想错过凛亲手煮的料理。我对她露出满面的笑容。她似乎产生了误会,对我说:“男人一个人住真的很辛苦。”向我投来同情的眼神。 我们一起来到公寓的外廊。 “今天有什么事吗?” “今天难得有正经事,真备有空吗?” “老师刚好完成一项大工作,接下来这段时间会比较空闲。” 虽然凛叫真备“老师”,但其实他们并不是师徒关系。凛国小时很喜欢捕昆虫,真备是和她相差七岁的姊姊的同学,感觉象是她的哥哥,所以,凛经常去问他捕到的昆虫名字和饲养方法。当时把学研的整本昆虫图鉴都背下来的真备每次都正确地回答她的问题——凛就在不知不觉中叫他“老师”。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凛的姊姊后来嫁给真备,但我没有见过她。因为她已经离开人世了,我永远无法见到她。这也正是真备用“灵异现象探求所”这个奇妙的名字设立事务所的原因所在。因为车祸事故失去爱妻的真备想要再见她一面,所以开设了这家事务所。这些事都是我在十个月前的旅程中第一次从凛口中听说的,当时那种揪心的感觉,至今难以忘记。 “我回来了。” 凛推开一零一室的门,我穿过她的背后往前张望,发现铺着地板的客厅角落的皮革沙发上,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正抱着双臂。他一转过头,就“喔喔!”地怪叫了一声。 “太巧了,刚好可以黏道尾,北见,妳有没有帮我买双面胶?” “对,我买了——老师,你到底要做什么用啊?” 凛从超市袋里拿出还贴着价格标签的黑色双面胶交给真备。 “做什么用?北见,还不是为了解决妳的疑问?” 真备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快步走进工作室,一手拿着剪刀走了出来。 “妳之前不是问我,‘卍字原本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啊!”凛打了一个响指。然后转头向我解释道,“上次我在附近散步时,有一个老太太向我问路,说她想去一个什么寺——寺院的名字我忘了——还拿地图给我看。我马上告诉她寺院的地点,但随即产生了一个疑问。地图上不都是用卍字代表寺院吗?” 喔,原来是这个卍字。 “原来如此。可是这个地图的记号和双面胶有什么关系?” “呃,这个我也不知道……” “道尾,你过来一下。” 真备在茶几前把双面胶剪断,把我叫了过去。我一走过去,他就叫我脱下大衣。 “你不要动。” 说着,真备站了起来,把剪成一段一段的双面胶后面的纸撕了下来,黏在我运动衣的胸前。 “——干嘛?” “你别管。” 数秒后,我的胸前被黑色双面胶贴出一个卍字。 “北见,这就是卍的起源。” 真备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把我转向凛的方向。 “据说和湿婆神(Sika。” 真备快速解释后,用手指在空中写了sika。 “原来有这样的起源。” 凛看着我的胸前,忍不住语带钦佩地说道。 为了解释胸毛,他居然把我当成假人,我不禁怒火中烧,但听真备提到“佛像”这个字眼,让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佛像——真备,我今天是有事来找你商量。” “再大的事,等吃完面再说。北见,午餐就麻烦妳囉。” 凛应了一声“好”,就走进了厨房。 “我要撒很多葱花,把面整个盖住。” 说着,真备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强烈地意识到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哼了一声,斜眼看着他。我正在思考用什么犀利的话好好挖苦他一下,但真备伸手示意我坐沙发时,我用力点了一下头,随即坐了下来。然后,当我皱起眉头,露出锐利的眼神,正准备再度开口时,真备问我:“要不要葱?”我伸长脖子,对着厨房说了声:“我的葱要少一点。” 二十分钟后。 我们每个人都把面吃得精光,我和真备洗碗,放在碗架上时,凛已经泡好了三人份的咖啡。 我们再度坐在茶几前。我至今仍然不知道“西川咖啡豆”的特殊配方到底混合了哪些咖啡豆,它的苦味很重,几乎没什么酸味,而且依然美味可口。 “啊,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真备,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我从丢在沙发上的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叠照片,把用橡皮圈绑起的三十几张照片递给坐在对面的真备。 “这是我在三天前,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二日拍摄的。” “啊,你之前好像有提过,好像是你表弟要结婚?还是不要结婚?” “我没有说他不要结婚——反正,前半部分婚礼的照片不是重点,你不用在意。我希望你看的是后半部分的照片。” “在哪里在哪里,喔……” 真备在腿上翻着那叠照片。前半部分是我亲戚婚礼的照片,其实我多少想让他看一下,但没想到真备真的完全不在意,把那些照片放到桌子的角落。 “喔,原来你去了造佛工房。” 他兴致勃勃地看着后半部分的每一张照片。 “喔,那个工房很大嘛,佛像的数量也很惊人。有释迦如来,阿弥陀如来,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虚空藏和不空羂索——嗯?” 他突然停下了手。我起身探头一看,发现他正在看那张千手观音的照片。那是二十年前失踪的韮泽隆三最后的作品,目前放在放置所深处。 “简直是巧夺天工。” 真备低吟道。凛也探头看着照片,发出感叹的声音。 “好有震撼力,而且,只是看照片就有这种感觉。” “其实,我今天来这里,也和这尊佛像有关。” 我在沙发上端正坐姿。然而,真备接下来的这句话让我发自内心地感到惊讶。 “你不说我也知道。” “呃……” 我惊讶地看着他,坐在真备身旁的凛也不解地看着他的脸。 “你要找我商量的事,应该是这样吧——你为了要帮惊悚小说取材,而去某个造佛工房采访,参观了工房的工作情况,在拍摄佛像的照片时,这尊千手观音像对你下了可怕的诅咒。” “诅咒……” “对,因为这个诅咒,所以让你的胸前——”真备抬起手,指着我的胸前,“长出这种恶心的胸毛!” “胸毛……” “道尾,你看,千手观音的这只手。” 我顺从地低头看照片。 “祂手上的这个持物和你的胸毛形状相同。” 的确,在无数的手中,其中有一只手拿着卍图案的持物。 “这是千手观音特有的持物,名叫宝印。因为你受到这尊千手观音的诅咒,所以才会长出这么可怕的胸毛。” “原来是这样。不,不对,这根本不是我的胸毛,是你——” 这时,我才惊觉自己被他耍了。不过我也很笨,竟然一直都没有把胸前的双面胶拿下来。 “你认真听我说,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然后,我把在瑞祥房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真备。 <hr /> 注释: 第二节 “——原来是这样。” 听我说完后,真备嘀咕了这句话,还撇了撇嘴。我不知道他对我说的内容到底有没有兴趣。 “刚开始,我以为是我误会了,不管是如泣如诉的声音,还是佛像的笑容,或是茉莉的名字,还有半夜感觉到的动静,以及那些未完成品的佛像走动的声音,都是我自己搞错了。不过,在瑞祥房拍的照片洗出来后,我马上有了不同的看法,我认为那里的确有问题。” “照片——什么意思?你是说这些照片拍到了奇怪的现象?” 真备正准备再度拿起那些照片,我制止了他。 “其实,这里有另一张照片。” 我从大衣口袋里翻找着。其实,刚才拿出照片时,我抽出了其中的一张。 “——就是这张。” 我递给真备。 那是我在深夜拍摄的乌枢沙摩明王。就是我因为听到那个可怕的声音而走到鬼针草后方,在黑暗中拍下的那张照片。 “啊,这就是你刚才提到的头裂开的火头神。” “对,请你仔细看一下裂开的部分。” 真备把照片拿到眼前仔细端详了半天,最后露出“嗄?”的表情。 “——怎么样,真备?”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把照片递给身旁的凛。凛和真备一样,看了半天后,倒抽了一口气。 “道尾——你该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听到真备的话,我默默地摇摇头。 凛把照片还给真备,真备再度注视着照片。 “——佛像在流血。” 没错。那天深夜,我在瑞祥房的小庙里拍摄到的这尊佛像,祂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头上还流着鲜红的血。血从黑色龟裂的下方流出来,流向那张可怕脸孔上的鼻子旁。 我在洗照片的DPE小铺看到这张照片时所感受到的冲击,至今仍然无法忘记。 真备看了照片足足有一分钟之久。 “你说拍完这张照片的翌日早晨,你和那个园丁老爹一起去看了这尊乌枢沙摩明王——当时的情况呢?” “什么都没有。如果有流血,或是抹掉的红色液体痕迹,我应该马上就会发现。因为我是在亮处近距离观察的。” “你不是说,半夜有下雨吗?” “的确有下雨,但不可能被雨冲走,因为小庙有屋顶。” 真备“嗯~”地哼着,皱起眉头。 “真备,会有这种事吗?佛像居然会流血——” “在全世界,并不算史无前例。” “喔?是吗?” 我一边发问,一边情不自禁地探出身体。 “对,”真备点点头,“世界各地经常有圣母像流血的新闻。其中以一九八五年,加拿大魁北克州发生的事件最有名——放在某个家庭的圣母像突然流出眼泪,不久之后,眼泪就变成了血。当时,民众纷纷涌向那户人家,想要亲眼目睹这个奇迹,一个星期内就有一万两千人造访。他们几乎都亲眼看到了圣母像流泪和流血。” “真的假的?” “这是如假包换的事实,不过,说到神祕的血,那不勒斯大教堂内的圣亚努里亚乌斯(SAintJAnuArius)比圣母像流血更有名。” “圣——什么?” “圣亚努里亚乌斯是那不勒斯的守护圣人,在三世纪时,曾经在意大利各地传教。他的传教活动惹恼了罗马皇帝,结果遭到罗马皇帝杀害,结束了一生。原本要让狮子在圆形剧场把他咬死,但狮子在紧要关头突然变得驯服,所以,最后被斩首处死。当时,圣亚努里亚乌斯的女信徒把他脖子流下的血装在一个瓶子里,一直流传至今——而这些血发生了惊人的奇迹。” “奇迹——什么奇迹?” “瓶子里的血已经凝固了,但每年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以及九月十九日和十二月十六日,在信徒的祈祷下,瓶子里的血会慢慢冒泡,逐渐液化。每年三次,在相同的日子,在众人的见证下,从固体变成液体。” “变成液体——这个人不是在三世纪的时候就死了吗?所以,这些应该是一千七百年前的血,不是吗?” “不管你相不相信,事实就是发生了。” 真备说着,再度看着手上的照片。 “道尾,这尊佛像是用什么材质做的?” “材质?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木雕的,好像说是一木造——怎么了?” “不,我在想,会不会隐藏着什么玄机。” “啊?” 我忍不住张大嘴。 “玄机——你果然不相信我说的话?” “不是这样啦,只是会先设想各种可能性。” “所以你宁愿相信加拿大的圣母像或是意大利的圣某某的血,就是不相信我拍的照片?” 真备讶异地再度看着我的脸。 “你说我相信什么?” “就是你刚才说的奇迹啊。圣母像流泪、流血,圣某某像的血每年会有三次变成液体,还说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真备“喔”了一声,在自己的脸前摇着手。 “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事实——首先,关于圣母像的事实是,许多人都去看热闹,也的确看到了圣母像流泪、流血的情景。对他们来说,圣母像流下的是奇迹的眼泪、奇迹的血,但这和客观的真相是两回事。” “什么意思?” “说得通俗易懂一点,那是彻底的造假——眼泪的成分是油脂,是把猪油和牛油混合在一起做成的。之后,加拿大的电视台前往调查,查明了真相。原来是主人事先设计的,当室内温度升高时,事先藏在圣母像眼睛里的脂肪就会溶解流下来。至于那些血,是他用自己的血所设计的简单魔术。” “那根本是在造假嘛。” “所以我刚才不是也这么说了吗?” “不过,真难以置信,只不过是某一个人设计的圈套,就有超过一万人——” “只要观众不管面对怎么样的情况,都选择相信,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所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这是典型的集体幻觉。那些人聚集在一起,就是想亲眼目睹奇迹,只要有一个人说‘圣母真的流泪了!’其他人就会相信那些脂肪油是眼泪。带着血的眼泪产生的视觉效果更强烈,所以,那些‘选择相信’的人就上当了。” “那个圣某某的血呢?其中也有什么玄机吗?” “真实情况我不太了解,因为听说装血的瓶子是密封的,除非打破,否则无法取出里面的东西。但是——我想,那应该不是真正的血。况且,这瓶血的存在直到一三八九年才第一次出现在纪录上,也就是说,在圣亚努里亚乌斯死后一千年,都没有人知道这瓶血的存在,所以很难让人相信那瓶血是货真价实的。我相信那应该是某个人制造出来的杰作。” “制造——要怎么制造?” “很简单。只要是具有摇变性的物质,都会发生相同的现象。平时虽然是凝胶状,只要受到外力摇晃,就会逐渐液化,放置一段时间后,又会恢复原本的状态。圣亚努里亚乌斯的血在每年三个相同的日子发生液化现象,其实只要在信徒面前摇晃瓶子,这些外力就可以使瓶子里的东西液化——” “但十四世纪的人怎么会想到摇变性这么复杂的原理?” “即使不知道原理也可以动手制作。我相信瓶子里的应该是某种油性油漆之类的东西,这是具有摇变性物质中最常见的。” “油漆……”他说的还真是通俗易懂。 “所以,”真备又重拾刚才的话题,“我才会觉得你所拍摄的那个名叫韮泽隆三的佛像师雕刻的乌枢沙摩明王像,也可能隐藏了什么玄机。” “原来是这样。” 在听说过两件这么惊人的造假例子之后,也难怪他会这么想。 “那么,真备,你对照片上所拍到的东西有什么看法?” “这我还不知道。” 真备说着,拿起手上的照片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发亮,好像小孩子看到了难得一见的蜻蜓一样。 “我会调查一下,一旦有什么新发现,我会和你联络。这些照片可以先放在我这里吗?” “喔,好啊……” 在我回答时,真备已经转身往客厅深处走去,正准备打开工作室的门时,突然转过身问: “道尾,你为什么现在还在用传统照相机,而且还是双眼的。” “啊?喔,因为这是在很久以前相机很便宜的时候买的,一直没有换。” “数位相机比较方便吧,最近的机种体积很小,性能也——啊,我差点忘了。” 真备回到茶几前,拿起双面胶。 “我是为了修数位相机的套子,才特地买回来的。” “为了这个目的?” 所以,他把双面胶贴在我胸前,只是临时想到的恶作剧? 我拔掉运动衣上的胸毛,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真备唸唸有词,说什么“小心遭到天谴”,就走进工作室了。 我向凛道谢,感谢她为我准备的荞麦面和咖啡后,离开了真备灵异现象探求所。 第三节 “道尾,首先我要向你道歉。” 三天后,在一个寒气逼人的阴沉日子里,我再度造访真备。凛像往常一样为我泡了咖啡,我们三个人坐在茶几前。 “关于上次流血的佛像一事——我完全没有头绪。” 真备耸耸肩,把照片还给我。 “我不认为是因为物理上的偶然造成了这样的现象,但也不认为是有人刻意安排的玄机。” “对啊,即使吓我也没有意义。”我在胸前叉着双手说道,“是吗?真遗憾,连你也想不透……” “虽然我想不透,不过,”真备喝了一口咖啡,用戏谑的眼神看着我,“我查到不少关于瑞祥房的事。” “哪些事?” “——北见。” 看到真备的眼神,凛站了起来。她走进真备的工作室,手拿一份有着红色封面的资料走了出来。封面上有真备写的“滋贺·瑞祥房/有关佛像师失踪以及佛像流血”这几个字。真备接过资料,在腿上翻阅着。白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有些地方还有详细的注解。 “首先是那位韮泽隆三——他是在二十六年前,昭和五十二年(公元一九七七年)时进入瑞祥房当学徒的,当时他才十七岁。在德岛的公立国中毕业后不久,韮泽的父母和两个哥哥在车祸中丧身。他在打工养活自己的同时,辗转在多家寺院、造佛工房学习佛像,几乎无家可归。听说他想要成为佛像师的目的,是想要吊慰车祸身亡的父母和两个哥哥。之后,遇到了瑞祥房的第六代松月房主,对他崇拜不已。再加上他没有亲人,所以就带着有如尊敬父亲的心情成为松月房主的徒弟。” “——你怎么查到这些事?” “靠各种关系,反正我有办法。” 真备是我大学同学,我虽然是没有出息的穷作家,但他在某个领域却是全国性的名人。虽然他不肯告诉我详细情况,但来这里向他讨教的人中,不乏政府官员和法律方面的权威人士,以及警方的相关人员。在上次福岛县发生的离奇事件中,连县公安委员会委员长也提供了协助,令我惊讶不已。所谓的公安委员会就是管理县警的组织。 “我知道有不少人欠你的人情。” 听我这么说,真备果然笑着回答说:“没错,尤其这次的韮泽是名人,所以很容易调查。” “那个名叫韮泽隆三的佛像师是名人?” “是那个领域的名人——到了瑞祥房不久,他的特殊才华就获得松月房主的欣赏,接二连三地交付他重要的工作,有时候还会以两人一组的方式和他一起工作。韮泽每次都发挥了惊人的才华——十几岁就在佛像业界成为无人不知的高手。” 真备看着资料,列举出零零寺的零零如来像、零零院的零零菩萨像这些由韮泽隆三完成的作品。我对佛像不太了解,但在那些寺院中,有几家是连我也听说过的大庙。 “——所以,当他失踪时,佛像业界既有人感到失望,也有人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气的,一定是那些对才华洋溢的后进心生畏惧的前辈们吧。 “是啊,应该和运动界差不多吧——他是怎么失踪的?” “正如你说的,韮泽是在二十年前突然失踪,也就是进入瑞祥房六年后的夏天。当时他二十三岁,松月房主跟警方报案,请警方协寻他们。” “他们?” “对,还有一个人和韮泽一起失踪了。那个人也至今下落不明。” “到底是什么人?” “——松月房主的亲妹妹。” 我顿时说不出话。 “是吗?但我没有听唐间木先生提起这件事。” “嗯,所以我在想,或许有什么隐情。” 真备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们先继续往下说。二十年前的夏天,韮泽和松月房主的妹妹同时失踪了。松月房主在两天后向警方报案,但之后又发生了离奇的事。” “离奇的事——” “在他报案委托警方协寻的三天后——也就是那两个人失踪的五天后,松月房主再度前往警局,撤销了协寻的委托。他说那两个人可能私奔了,所以不想再继续寻找。警方感到很纳闷,问是不是有接到他们的消息,但松月房主回答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结果呢?” “结果就没有继续搜寻,那两个人至今下落不明。” 真备把手上的资料丢在茶几上,抱着双臂。 不一会儿,凛问真备。 “老师,韮泽先生和松月房主的妹妹真的私奔了吗?”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这件事有蹊跷。” “真备,如果他们不是私奔——” 说到这里,我住了嘴。因为我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唐间木老爹的声音。 ——当时我真的吓到了—— 我记得当时他告诉我在瑞祥房角落的乌枢沙摩明王像的头部突然产生龟裂现象时,说了这番话。 ——因为是韮泽先生雕刻的佛像,而且头部裂开了——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嗯?你说什么?” 我把当时的情况告诉真备。 “当时,唐间木先生说了‘而且’这两个字。” 为什么说而且?韮泽隆三雕刻的佛像的头为什么会裂开? “喔……” 真备眉头深锁,瞇起眼睛。他伸手从茶几上拿起乌枢沙摩明王的照片,目不转睛地凝视了很久。 “老师,你不说那件事吗?就是她的名字——” 凛说。真备露出困惑的表情。 “——什么名字?” 我轮流看着他们问道。真备抬起头,正视着我说: “不瞒你说,松月房主的本名叫皆神将治——但我在意的是他妹妹的名字。” “——什么意思?” 看到真备难得露出严肃的表情,我隐隐感到不安。 “失踪的松月房主的妹妹叫——皆神茉莉。” 我脖颈后方的寒毛立刻倒竖起来,那天晚上的声音在耳朵深处响起。 ……莉…… 那个悲伤、恳切的声音。 ……茉莉……茉莉…… 一次又一次呼唤这个名字,好像在求助。 “道尾,”真备把照片轻轻放在桌上,“我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看看那尊佛像。” 第一节 “三、四——跳!” 随着司机的一声吆喝,出租车用力弹了一下。只有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事先做好准备,把行李紧压在腿上,真备的长方形皮包重重地撞到我的座椅头枕,凛的手提包也直击司机的头。 “嘿嘿,这位先生,你已经熟门熟路了嘛。” 一头花白短发的司机摸着头顶,笑嘻嘻地对我说道。凛在后车座不停地道歉。 “没事没事。” 出租车行驶在路况不佳的道路上,车轮碾起不少小石头。这是十一月三十日——真备决定去瑞祥房的两天后,下午三点的事。 “这条路几乎没有车辆通行,所以政府懒得花钱整修。暮宫不是观光胜地,想要去后山的市区时,通常都会从山下的路绕过去,只有去瑞祥房的车子会经过这里——啊,我上次好像也说过这些话。” 我上次的确听过相同的话。 “几年前,曾经计划为这座山开一条隧道,结果好像经济效益不佳之类的,中途停工了,只挖了前面一点就停了下来,是不是很过分?” 司机用好像歌舞伎演员般的口吻说完最后一句话,独自张开大口笑了起来。 “道尾先生,你有和瑞祥房的人联络了吗?” 凛问。 “嗯,我透过我表弟媳再次拜托他们,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再去采访一次,而且还答应绝对不影响他们工作。松月房主也同意了,我相信应该没有问题——啊,对了,真备,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松月房主应该是你的劲敌。” “劲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真备自己知不知道,在第一次见面会被误认为是女人这件事上,真备和松月应该势均力敌。因为真备的中性容貌也会让人联想到欧美的女明星。因为他经常被误认为是女人,所以在学生时代,我都暗地里叫他“小野妹子”揶揄他。当然,其中有一半是出于嫉妒。 “啊,松月房主偶尔会叫我的车子。”司机一只手操控着方向盘,很骄傲地插嘴说道,“他都是从瑞祥房搭车到S车站。” “车站?原来他也会搭电车啊。” 从他身穿白色工作服站在工作台前的感觉,很难想象他搭电车的样子。 “他经常搭电车。虽然每个月差不多只搭我的车一次而已,但我听其他同事说,他好像每两个星期就会去车站。我不知道他搭电车去哪里,他没开工房的车,应该是私事吧。”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聒噪声。我隔着挡风玻璃,定睛往外一看,发现许多黑影聚集在前方杉木林中的某一个地方,原来是成群的乌鸦。比在东京垃圾场听到的乌鸦叫声更低沉,外形也有微妙的差异。 “啊,可能是狐狸。” 司机小声嘀咕。我顿时以为这一带的人把乌鸦叫成狐狸,但结果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一带有很多乌鸦,只要发现动物的尸体,就会像这样聚集。那是——啊,果然是狐狸。” 出租车就从旁边经过。果然不出所料,在无数乌鸦中,有一个黑红色的物体,有一半被埋在树叶下。露出的一小块毛皮的确象是狐狸。 “你们如果从东京来,应该很少看到那种乌鸦吧?城市的乌鸦是大嘴乌鸦,喙嘴很宽,叫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这一带的乌鸦都是小嘴乌鸦,叫起来发出呱、呱的声音——喔喔,就在这里。” 出租车在杉木林的入口左转,开了大约一分钟左右,出现了壮观的建仁寺围篱。我看了一眼入口两侧的黑松,发现树叶中也停了一只乌鸦。 出租车在铺着石子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回程的时候再叫我的车子吧,拜托囉。” 司机把名片连同找的钱一起交给凛。 “道尾老师,我正在恭候你呢。” 一下车,就听到一个很有精神的声音。身穿工作服的野方摩耶满面笑容地从工房旁的干漆房跑了过来。 “啊,原来她就是北见的劲敌。” 真备很明显地会错意了,幸好凛没有听到。 “摩耶,好久不见。妳最近好吗?” 司机从驾驶座探出头问道。 “前几天不是才见过,下次我还会再去看不动明王。” “好好好,那就拜托啦,改天见。” 目送出租车远去后,我们相互自我介绍。正如之前商量好的那样,真备自我介绍说是民间佛像研究人员,凛是他的助理。 “可以参观著名的瑞祥房,简直是梦寐以求,北见,是不是?” “没错。” “希望可以对你们的研究有帮助,但不能给工房的人添麻烦。” 我们闲聊着,走向工房的方向。 “你们可以随便参观,但参观工房和阶梯窑时,必须有人陪同。如果要看干漆房,只要对我说一声就好,三餐姬婶会负责。” 姬婶——原来就是那个‘伊婆婶’。 “这次你们三个人睡一个房间,没问题吗?” “对,完全没问题。不好意思,给妳添了很多麻烦。” 我向摩耶鞠了一躬。上次才被用那种方式赶出去,马上又提出要参观工房的要求,听忍说,是摩耶尽了很大的心力,再三拜托松月,松月才点头答应的。 “这种事,不用放在心上。有作家来取材,或许可以增加工房的知名度。当然,小说里应该不会提到真实的名字吧。” “是啊,如果提到真实名字,恐怕……” 我随便敷衍着,内心隐隐作痛。因为这次的造访目的根本和小说取材毫无关系。 工房的景象和我日前造访时看到的几乎没什么变。松月房主站在工作台的这一侧,对面是瘦巴巴的鸟居伸太和皮肤很白、戴着眼镜的魏泽良治。他们都专心致志地雕刻着木片,没有人发现我们走进去。 “师傅,参观的客人到了。” 摩耶叫了一声,三个人同时蓦地抬起头。站在我身旁的凛一看到松月转过头,立刻轻叹了一声。 “这是上次来过的道尾老师,这位是——” “我叫北见凛,请多指教。”凛恭敬地鞠了一躬。 “然后,这位是——” “我叫真备,吉备真备的真备。” 真备好像在唸咒语般快速说完后,向松月伸出一只手。他们正忙得不可开交,我担心他们会不耐烦,没想到松月出乎意料地把雕刻刀放在工作台上,起身和真备握手。 “我是房主松月,请多指教。他们是鸟居和魏泽,还有一个冈嶋。道尾先生应该已经和园丁唐间木先生很熟了。” “啊,对,上次他很照顾我。” 之前消失的冈嶋似乎安全回来了。他那时候到底去哪里、干什么了? “因为人手不足,没办法好好招待,你们慢慢参观。” 松月笑了笑,悠然地向我们欠了欠身。 然而—— 松月这个人果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特征,不是因为他很女性化,而是更具体的某种东西—— 然而,当时的我仍然无法查觉到底是什么。 “我也要去工作了。” 摩耶转头看着我们。 “——啊,厕所在外面,有需要时请自便。刚才我已经告诉唐间木先生道尾老师会来,可以找他带你们参观。” 摩耶向我们鞠了一躬,和松月聊了两、三句工作上的事,就走出工房,跑向隔壁的干漆房。 “喔,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小佛牌——” 真备探头看着工作台,兴奋地叫了起来。 “如果你喜欢,可以送你一个。” 松月拿起一个小佛牌递给真备。真备接了过来,拿到眼前仔细打量。 “哇,雕工真细腻,十一张脸都雕刻得这么仔细。” “本工房从开房当时就以制作十一面观音出名。” “我听说了,其实,我也很喜欢十一面观音,尤其是九世纪初雕刻的大胆构图——” “真备,后面有一个放置所,就是放了很多佛像的地方,我们去那里看一下吧。” 我担心影响他们的工作,所以在松月还没有发火之前,赶快把真备带离现场。凛也和我们一起离开了工房。 走进内侧的木门,眼前呈现出熟悉的光景——大、中、小的佛像、佛像、佛像。从我上次造访到现在,似乎已经出过一些货,也有新作品完成,佛像和上次稍有不同,但数量仍然多得惊人。真备也被眼前的佛像吓到了,一走进那个房间,就停下了脚步,在喉咙深处轻轻叹了一声。凛用手掩着嘴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自己也再度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 “太壮观了,道尾——哇噢,简直难以置信。多闻天和毘沙门天放在一起,这简直就像杰柯博士(Dr.Jekyll)和海德先生同时出现了。” 真备说着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双眼发亮,在佛像之间走来走去。不一会儿,他终于看到了放在木架旁的千手观音像,大叫着:“原来是这个!” 相隔一星期再度看到的这尊千手观音笼罩着诡谲的气氛——好像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诡谲气氛,正包围着我们,令我忍不住联想到“鬼”。韮泽隆三最后的作品、二十年前,因为不明理由遭到退货的事实,或许更加深了我的这种印象。在平静的表情下,隐藏着疯狂和残虐的妖魔—— “喔,你又来了。”披着紫色和黄色袈裟的巨大达摩像从工房那里走来,“你还真热中啊。” 慈庵住持笑着对我说,然后瞥了一眼真备和凛,最后又把视线移回我身上,脸上带着问号。 “啊,我来为你们介绍——” 我把真备和凛介绍给慈庵住持,慈庵住持缓缓拉直搭在脖子上的白色纺绸的绉褶,对着他们深深低下大光头。 “我是瑞祥寺的慈庵。” 他的举止稳重,声音低沉,但五官集中在脸部中央的奇特相貌和他严肃的态度实在很不相衬。 “我有听道尾提过你,你一个人要为所有的小佛牌和这个房间里的佛像入魂,一定忙坏了吧。” “只有这个时期比较忙,今天也是从一大早就开始了,刚才离席去如厕……如果工房内有厕所,就不会发生这种麻烦事……” 后半句话变成了他的自言自语,然后,他对凛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让我过去?” “啊,真对不起。” 凛移动身边,慈庵住持慢慢走向房间角落,那里放着装了小佛牌的竹篮。慈庵住持背对着我们正襟危坐后,点了一支长香,开始诵经。他左掌竖在脸前,右手从竹篮里拿起一个小佛牌,举到头上,放进旁边另一个竹篮里。虽然步骤和上次看到时相同,但速度快了许多,也更有节奏,有如是剥海瓜子肉的渔女。 “老师,入魂是什么?” 凛小声地问真备。 “就是开光,把具有菩萨外形的雕像变成佛像。” 真备似乎没有解释得很透彻。 “照理说,当雕像从造佛工房送去寺院后才会开光——但小佛牌无法这么做,所以事先统一开光。” 慈庵住持在诵经的同时,举起右手,做了一个OK的手势。他应该想表达“说得没错”吧。 这时,工房响起电话铃声。有人接起电话,用低沉而阴森的态度说着话。似乎是鸟居接的电话。他一开始轻声说着什么,中途开始变得很慌张。 “是……喔,是……呃,可不可以请你稍等一下?——师傅,京都的寺院来电抱怨,说是之前送去的寄木造准胝观音的一只手掉了。” “手?” “对,手腕的地方断了。刚好是拿着斧头的左手,地板的损伤也很严重——呃,该怎么办?” “我来听,你继续干活——喂?” 我压低嗓门对真备说: “原来佛像的手也会掉。” “他刚才说是寄木造,不是一木造,所以是雕刻好各个部分后,再黏合起来的——可能是黏手腕时没有黏牢吧。” “老师,准胝观音是怎样的观音?” “怎样的——啊,刚好这里有。” 真备指着房间的角落,就是那尊千手观音的右侧,排列了许多小佛像的架子中间的位置。 “这就是准胝观音,可以保佑生子,也称为佛母,也就是所有菩萨之母的意思。总共有十八只手,但完全没有合掌的佛像,是不是很少看到?有两对以上的手,却没有合掌手的观音像,应该都是准胝观音。” 我想起上次来这个房间时,曾经看到一尊很大的木雕座像——那尊佛像的外形和眼前的相同,当时唐间木老爹还说,那尊座像即将送去京都的寺院—— “原来是那尊佛像的手掉了……” 我担心他们会认为是我在参观时动了手脚,开始有点不安。 <hr /> 注释: 第二节 之后,我们一行三人又去了工房旁的干漆房。既然我们号称是来取材的,所以一开始必须装模作样一下。 “我想你们可能很快就会逃出去。” 摩耶一打开干漆房的木门,劈头就这么说道。一踏进室内,我立刻体会到她这句话的意思。 “呜呃——” 房间内散发一股异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好像水果发酵的味道,那是我从来没闻过的、极度难闻的—— “老师,果然有人讨厌漆的味道,我之前就猜想你可能受不了。” 摩耶请我们进屋的同时,调皮地笑了笑。她右手拿着画笔和像饭碗般的陶器,可能正在上色。 “真备先生和北见小姐没问题吗?” “我不行……”凛也用手帕捂着鼻子,皱起眉头。 “哇,真受不了……” 真备也这么说道,但转头一看,发现他脸上露出喜孜孜的表情。 “真备,你该不会喜欢这种味道吧?” “那还用问吗?这可是日本传统的味道,漆的英语就是paint,这是日本人自古以来熟悉的味道。啊,真受不了。” 真备用力呼吸,好像在高原上呼吸新鲜空气。 “太高兴了,终于找到同好了。” 摩耶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也很喜欢,新鲜生漆那种像蔬菜汁的香味也很棒,但更喜欢经过一段时间发酵后的这种香味。” 她竟然说是香味。我瞥了一眼凛,发现她满脸无趣的表情,也许是在嫉妒摩耶。我不愿意多想,轻轻地呼吸着,在室内转了一圈,想赶快结束干漆房的参观行程。室内很杂乱,中间的工作台上放着装有竹片和泥土的桶子,以及一些和隔壁的工房不太相同的工具,从墙上的小窗户,可以看到宿房和石子路。 “这里很脏,真是丢脸。因为上漆的时候没有人会进来这里,所以很凌乱。” “——妳在做这个吗?” 排放在房间深处的两尊佛像映入我的眼帘,两尊都是和我差不多高的座像,连我也知道这两尊佛像的名字。 “右边的是大黑天神,左边的是布袋神。” “没错,我正在做七福神,大黑天神已经上色完成,我正在画布袋神。之后还要做五尊,都快忙不过来了。” 右侧的大黑天神几乎已经完成了,设计成三头身的感觉很有分量,笑嘻嘻的开朗表情感觉就很有福气,也似乎可以从中感受到摩耶的为人。细腻的凿法和全身协调的色彩,都展现出摩耶身为佛像师的技术。左侧挺着大肚子,靠在一个大袋子上的布袋神也一脸幸福的笑容,完全符合福神的形象。这尊佛像只有胸部以下的部分完成着色,上半身露出了茶褐色的底色。 “原来漆是这种颜色,不是红色或是黑色。” “如果混合红色或是黑色的颜料,就会变成红色和黑色油漆,但生漆是棕色的。新鲜的时候颜色更淡,有点像咖啡牛奶的颜色。” “原来是这样,我来看看。” 我把背包背到右肩,伸出另一只手摸着布袋神的秃头。光溜溜的头摸起来很舒服。 “这是怎么做的?” “先用黏土做出整体的样子,再用吸了漆的麻布贴在外面,通常会贴个五、六层。完成大致的模型后,从背后剖开,把里面的黏土挖出来。” 难怪背上可以隐约看到三十公分左右纵向的裂缝。 “然后,在有如纸糊的状态下,用漆画出眼睛、鼻子等细部,最后再上色就完成了。” 摩耶轻轻笑了笑。 “道尾老师,你不要一直摸,万一倒下来就危险了,因为布袋神的肚子很大。” “喔,是吗?” 我觉得自己的鼻子已经无法再忍受室内这股浓郁的味道,回头一看,用手帕掩鼻的凛,脸上也似乎写着“极限”这两个字。 “北见小姐,妳还好吗?要不要出去?” 我表面上是在关心她,其实是在为自己找借口,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凛顺从地点点头。 我催促着还赖着不想走的真备,一起走出了干漆房。用力深呼吸之后,全身的细胞好像顿时恢复了活力。 “啊,对了,摩耶小姐——冈嶋先生回来了吧,太好了。” 我在门口回头问道,摩耶露出诧异的表情。 “谁说的?” “啊?刚才松月房主——” 摩耶左顾右盼后小声地说: “冈嶋先生还没回来,也没有打电话回来。” “啊……”我回头看着真备。真备“喔”地张大了嘴。 刚才松月提到冈嶋的名字,似乎只是说,还有这个徒弟的意思。 “他到底去了哪里?从这里应该不可能步行去哪里。” “应该是叫了出租车去了车站,然后再搭电车去了某个地方——啊,千万别在师傅面前提起冈嶋先生的事,他的心情会很恶劣。” “好,我会小心。”我们离开了干漆房。 “道尾,我们差不多该去看那尊乌枢沙摩明王了吧。” 我们走在将瑞祥房分成两半的石子路上,左侧的枫树和榉树的落叶美美地点缀着草皮,和石子路平行的两排杉板散发出淡淡的芳香。 虽然周围高高的围篱发挥了防风效果,但腊月之前的冰冷空气还是很刺骨。 “我带了很多暖暖包,要不要用?” 我打开皮包,把大量的暖暖包展现在他们眼前。凛兴奋地拿了三个,立刻拆开放进衣服里。 “刚才放置所的那尊千手观音真的笑了吗?” 凛用白色围巾把整张脸的下半部分包住,所以说话的声音有点模糊。 “嗯,我的确看到脸颊的地方轻轻抽动……” “可是道尾,无论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木像而已。” 真备一边将黑色大衣的领子立起一边说道,他的长发打在削瘦的脸上。 “我也确认了正面以外的十个面,我想其中某一个面可能是张嘴笑的表情。说不定那天晚上,你在手电筒的微弱灯光下,看到的就是那个面,但结果还是没看到。” “嗯……” 我不置可否地偏着头。我还想问他,我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是阶梯窑吧,哇,真的很像潮虫耶。” 凛把手放在额头上,踮起脚,看着岔向左侧的石子路前方。今天的烟囱没有冒烟。 “我拍的乌枢沙摩明王的庙就在那个窑的相反侧——往这里走。” 我带着他们走向石子路的右侧。不一会儿,就走到高高的鬼针草丛前。 “就是这里,在这后面——” “你来干嘛?”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怎么屡劝不听呢?” 是扛着竹扫帚的唐间木老爹。他一边大步走向我们,一边咬牙切齿,掀动着鳕鱼卵嘴唇说着话。当他终于来到我们面前时,咚地把扫帚柄敲在地上,张大双眼威吓我。我真的被他吓到了,凭着动物本能缩起身来。 “啊,但是,摩耶小姐说,已经告诉你我们要来……” “什么?” 唐间木老爹歪着那张大豆脸,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手机,利落地操作起来,“升级”音乐顿时响了起来。 “嗯,我来看看。呃——继续采访——师傅也答应——如果有空——带他们参观。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唐间木老爹轻哼了一声,把手机放回口袋。 “既然摩耶有关照,那我就没话好说了。我带你们参观,也顺便介绍一下。不过,你不许像上次那样问一些不必要的事。” 他的语气有点怅然。 “好,我当然——” 真备自我介绍后,凛也自报姓名鞠了一躬。唐间木老爹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们,凛发现自己用围巾包住了脸,赶紧拿下围巾,他顿时露出呆然的表情,随即满面笑容的说。 “喔,原来妳叫小凛,真是好名字。小凛叫起来很顺口。” 这个园丁似乎会以貌取人。 “所以,你们现在要去看火头神吗?” 唐间木老爹将目光移回我身上,刚才的冷漠语气已经消失不见了。 “对,我有点在意。” “你是指龟裂的事吗?” “龟裂也是其中之一,还有……” 因为佛像在流血。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担心会再度惹恼他,所以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好,算了,我帮你们开路,等一下喔。” 性急的唐间木老人手拿竹扫帚拨开鬼针草丛,他没有继续深究下去让我松了一口气,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好,到了——”我们四个人已经走过草丛。 杉木林就在眼前,内侧是高大的建仁寺围篱。围篱前是那座简陋的庙,紧贴在庙旁生长的石榴树似乎又掉了不少叶子,树枝上几乎是光秃秃的。也许树叶掉落不是因为冬天的关系,而是害虫所致。剩下的几片树叶仍然结满了好像蜘蛛网般的白丝。 我将视线移向庙里,安置在那里的乌枢沙摩明王似乎比我上一次看到时更具有震撼力。或许是因为看了那张奇妙的照片才会有这种感觉吧。佛像背后燃烧着熊熊火焰,强而有力地举起四只手,张大的三只眼睛用力瞪着前方—— “真的耶,头裂开了。”真备站在庙前轻声说道,“好可惜,虽然不是很大型的佛像,但雕刻得真好——我来看看。” 他弯下修长的身体,打量着佛像头部的龟裂处。 “原来里面是空的。嗯?好像有什么东西……” “应该是树叶吧?” 唐间木老爹凑到真备身旁,看着龟裂内部。 “道尾,你有打火机吗?” 我把一百圆的打火机递给真备,他照亮了龟裂内部。 “嗯,唐间木先生,你说对了。我以为是什么东西,没想到只是石榴树叶——北见,给我纸。” “喔,好。” 凛从皮包中拿出A4的笔记本后撕下三张纸。真备接过去后,用指尖灵巧地卷了起来。凛毕竟跟随真备多年,听到他说“纸”,并没有误会成面纸。 “你要做什么?” 真备小心翼翼地把纸卷塞了进去。唐间木老爹讶异地看着他。我和凛略微紧张地看着真备的手。不知其中是不是有红色的液体?也许真的有反而会让人比较安心。无论是故意还是偶然,因为某种物理原因造成佛像流血反而更能让我接受。 “——原来是水。” 然而,纸卷拿出时,前端只吸收了些许透明的液体而已。 “可能是雨水从屋顶的裂缝渗下来,或是风吹进来的。” 唐间木老爹把头伸进庙内,看着屋顶内侧。 “应该是。” 真备把纸卷前端凑到鼻子前闻着味道,又舔了舔,似乎真的是水。 “唐间木先生,听说这尊佛像是一木造——请问是什么材质?” “我记得是桂木——通常会用木曾桧或是楠木雕刻佛像,不过因为两者都是优质木材,所以不容易买到。不过,我们有一些管道,在雕刻作为商品的佛像时,就会购买木曾桧或是楠木来雕刻。但佛像师在练习时——或是像这尊佛像一样,打算在自家祭祀时,就会用比较便宜的材质。桂木的价格只有木曾桧的一半。” “我听道尾说,这尊佛像以前放在宿房,是放在厕所内吗?” 听到真备这句出人意料的话,我惊讶不已。为什么会放在厕所? 没想到唐间木老爹竟然说:“没错。”连连点头。 “你对佛像倒是很了解嘛。” “我姑且算是研究者嘛。” “老师,你怎么会知道?” 凛问出了我内心的想法。 “自古以来,就有把乌枢沙摩明王祭祀在厕所的习惯,因为这是消除污秽的明王,所以就放在厕所里。” “原来是当除臭剂。” 真备不理会我的发言,转头看着唐间木老爹。 “这尊是祭祀在所有佛像师生活的宿房内的佛像,松月房主却同意让韮泽雕刻——可见松月房主很赏识韮泽的手艺。” 唐间木老爹摸了摸光溜溜的秃头,深有所感地低头看着乌枢沙摩明王。 “的确很赏识,而且还悉心栽培他,简直就是疼爱有加。” “就类似现在对摩耶小姐那样吗?” 听到凛这么说,我有点意外。我不认为松月对摩耶的态度有什么特别的。 “妳怎么知道?”唐间木老爹发自内心感到意外,仔细打量着凛,“松月房主很少流露内心的感情。” “不,呃,我只是有这种感觉……” 凛这么回答后,尴尬地移开视线。 喔,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恍然大悟。她有时候可以洞悉别人内心的想法。在福岛县的事件中,真备把她的力量称之为“通灵能力”。她具备了和赫赫有名的灵媒相同的能力。用真备的话说,这种能力是“从一个人在无意识中表现出来的无数要素进行推理、解读,了解对方隐藏在大脑内资讯的能力”。也就是说,凛可以从别人的说话、动作和表情中感受到对方的想法。原本女人在这方面的能力就比男人强,凛在这方面的能力更加突出,只是她并不喜欢这种能力,还尽可能地想要遗忘,但仍然会在无意识中发挥这种力量。 “女人的直觉吗?”唐间木老爹的口吻似乎在说,虽不中,亦不远矣。“小凛说得没错,松月房主很肯定摩耶的实力。当然,以技术来说,她比鸟居先生、魏泽先生和冈嶋先生更优秀——该怎么说,松月房主肯定的是她制作佛像时的‘心’。嗯,至少我觉得是这样。” 穿着工作服的唐间木老爹抱起双手,瞇起眼睛仰望着冬季的天空。 “对了,给你们看这个。这是摩耶去年雕刻后送给我的。同样是小佛牌,你们不觉得这张佛牌的脸比较亲切吗?” 他从口袋里拿出之前那张小佛牌向我们炫耀后,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对了,唐间木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件事当作参考。” 真备面对小庙,再度把脸凑近乌枢沙摩明王。 “制作木像时,能不能利用雕刻的方法,在雕像上动一些手脚?比方说,让雕像在特定部位产生裂痕,或是造成外观上的变化之类的。” 唐间木老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不管能不能做到,佛像师都不会做这种事的。” 然后,他讶异地挑起单侧眉看看着真备。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这尊佛像的头会裂开,是因为韮泽先生故意动了手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真备含糊其词,唐间木老爹露出更加怀疑的眼神偏着头。 “你们说是来取材——到底是要取材什么?” “呃,”真备转头看着唐间木老爹,面带苦笑地说:“我也不知道。” 第三节 走出鬼针草丛,刚好来到阶梯窑的正面,有两个人正慢慢穿越前方。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很陌生,但推着轮椅的正是伊婆婶。 “喔——辛苦了!” 唐间木老爹大声打着招呼,加快了脚步。我们也跟了上去。 “啊哟,你又来了。” 伊婆婶一看到我,便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我来取材。”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向轮椅上的人点了点头。那个老人满头白发,看起来差不多已经有九十岁了,瘦骨嶙峋的身上穿了一件很合宜的弁庆缟和服。轮椅的轮子刚好架在石子路旁的两排杉板上。原来那是轮椅的轨道。 唐间木老爹向我们介绍说: “这是第五代松月房主,是现在的松月房主的父亲。” “啊,久仰久仰……” 我们同时向他鞠躬,松月老房主张大嘴巴,打量着我们几个人后,慢条斯理地将视线移向唐间木老爹问:“他们是谁?”唐间木老爹把我们依次介绍给他,松月老房主频频点头,开心地挤出许多鱼尾纹。 “有客人造访,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你们慢慢参观吧。” 他从容的声音有点沙哑,脸颊削瘦,脸色也很苍白,健康状况似乎并不太理想。然而,他的眼神锐利,双眸散发出深沉而镇定的光芒,不愧是曾经掌管历史悠久的造佛工房的一房之主。那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略带灰色的眼眸可能是天生的吧。 “伊婆婶,现在要去工房吗?” 唐间木老爹扛着扫帚问道。 “对,老房主说要去看一下小佛牌的情况。老房主,对吧?” 松月老房主用力点点头。 “我想去看看松月今年的工作情况。” “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啊,你们几位呢?” “我们也去看看。” 真备回答道。于是,一行六个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工房。 “我们没有看到那位名叫冈嶋的佛像师,”真备一边走,一边问松月老房主,“听说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了,你会不会担心?” “当然会担心,聪一还是孩子。不过,算了,他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聪一——喔,原来是冈嶋先生的名字。” “对啊,聪一、伸太、良治、摩耶——他们都象是我的孩子。” 松月老房主说出这句有点矛盾的话后笑了起来,那是肺活量不足的老年人特有的沙哑笑声。暂且不论摩耶,他称冈嶋为聪一,鸟居为伸太,魏泽为良治,却叫亲生儿子“松月”这个名号,的确有点匪夷所思。 “啊,对了。” 提到名字,我想起来了。 “为什么摩耶小姐叫伊婆婶为姬婶?” 听我这么问,伊婆婶纳闷地看着我。 “为什么——因为我就叫这个名字啊。” “啊,原来妳叫姬婶?” “我姓姬乃木。” “那为什么叫‘伊婆婶’?” “啊哈哈,我来解释吧。” 唐间木老爹插嘴道。 “衣婆婶这个名字——” 唐间木老爹说,是只有唐间木老爹叫的绰号,来自于脱衣婆(Datsueba)的“衣婆”。脱衣婆是在三途川前剥下死人衣服的可怕女鬼。几年前,松月雕刻的脱衣婆像竟然和她极为相像,唐间木老爹就半开玩笑地这么叫她。原来是衣服的衣,不是伊人的伊。听到这番说明,我慌了手脚。上次来这里时,我在晚餐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这么叫她,她一定很错愕吧。当时,我就觉得她的态度有点冷淡,可见并不是我的心理作用。 “叫我衣婆婶也没关系,那个雕像真的和我很像,虽然是巧合,但还满好玩的。” 衣婆婶面带微笑地说着,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即将走到工房时,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从干漆房的木门里走了出来。他回头看着室内,说话的语气很开朗。这个外形俊俏的年轻人看起来和摩耶年纪相仿,皮肤很白,整个人感觉很瘦长——松月年轻时,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是不是摩耶小姐的朋友?” “希望他们只是单纯的朋友。” 年轻人跑向停车场的方向,他身上那件蓝色运动衣背后印着白色的“如是我闻”几个字。那是时下的流行吗?停车场最前面的位置停了一辆白色小货车,原本停在那里的瑞祥房商旅车被移到停车场角落。年轻人跳上小货车驾驶座后,把车子往前开了一段距离,又下了车,坐上瑞祥房的商旅车,把商旅车停在刚才小货车停的位置,之后再度回到自己车上,驶向出口。他之前似乎为了把小货车停在靠工房的位置特地移动车子的位置。他是出入这里的业者吗?车身上好像印着公司的名字,但因为角度不对,看不清楚。 “老师,‘如是我闻’是什么意思?” “如是我闻——这是佛教经典开头的一句话,意思是说,释迦牟尼佛如是说的意思吧。” 我们从后门走进放置所。可能是松月老房主坐轮椅不方便,衣婆婶特地选择比较近的入口吧。 放置所内,慈庵住持正对着那尊千手观音诵经。我听起来觉得和对小佛牌诵的经没什么差别。 “嗯……” 我发现松月老房主在我身旁张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他的视线在千手观音的上方缓缓徘徊,不时停了下来。然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地方。他到底在看什么?我顿时感到坐立难安。 “喔,老房主。” 一直闭目诵经的慈庵住持终于发现了松月老房主,向他打招呼。 “真难得看到您,有什么事吗?而且还浩浩荡荡,带了大队人马。” “我想来看看今年的小佛牌的制作情况。” 他的语气好像在聊水果。 “我听说聪一不在,所以有点担心。今年摩耶也不能帮忙,只有伸太、良治和松月而已吧。住持,你要不要重操旧业,也去帮一下忙?” 松月老房主开玩笑地说道,慈庵住持拚命摇手苦笑着说:“雕刻方法我早就忘记了。”上次听说他大学毕业后,曾经学习当佛像师,后来才进入瑞祥寺担任僧职。当时他的师傅一定就是松月老房主。 彷彿是听到这里的说话内容似的,几名佛像师在工房里说“您辛苦了。”打招呼的声音连我都听得到。此时,木门打开了,松月走了过来,看到我们三个人,显得有点惊讶。可能看到我们没有换衣服,连行李也没有放就又折回来,所以感到很意外吧。 “老房主,你身体怎么样?” 松月的态度恭敬有礼,不象是对自己的父亲说话。这就是所谓的师徒关系吗? “嗯,普普通通。只是天气太冷的时候,关节会那个。” “对不起,我都一直没去看您。” “工作优先,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整天关在房间里也不好。” 松月老房主的房间在哪里?和大家一起住在宿房吗? 唐间木老爹似乎感受到我充满疑问的眼神,小声地告诉我,宿房后有一间差不多五坪大的日式房间,松月老房主就住在那里。由于他脚不方便,几乎都卧床休息,由衣婆婶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松月,你回去工作吧,你不在,伸太和良治可能会偷懒。” 听到老房主的话,松月笑了笑,行了一礼,回到工房。松月老房主目送着他的背影,打趣地说: “他是不是会让人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啊?是啊,其实我第一次见到房主时,就有一种……” 我还是无法形容。松月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他的手臂特别长。” 听到松月老房主的话,我“喔~”地张大了嘴。 “对,没错没错,他的手臂特别长——” 我恍然大悟,向工房探出头。在工作台前操着雕刻刀的松月手臂的确比别人长,但并不是长得很离谱,如果没有人说,或许不会发现。 松月老房主说: “松月小时候,大家就说他绝对会成为优秀的佛像师。每个人看到他的手臂都这么说。” “手臂长对制作佛像有利吗?” 听到我的发问,松月老房主在轮椅上从容地摇头,说了“正立手过膝相”这句令人费解的话。 “正——?” 回答我的是真备。 “正立手过膝相,就是指站着的状态下手长过膝。佛像的外形基本上是依照释尊的外形而来,释尊的外形有三十二个大特征和八十个细微的特征——在佛教用语中,称为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佛教用语中合称为相好。正立手过膝相就是这三十二相的其中之一。” “是喔,这么说,松月房主——”我转头看着松月老房主,“天生就具有和释迦牟尼佛相同的特征吗?” “没这么了不起啦,不过,这也的确是事实。而且,他的容貌和身材不是很女性化吗?这也和菩萨像、如来像不谋而合。他从小就被周围的人这么说。” “他的女性化的特征和菩萨像、如来像不谋而合……” 我再度看着真备,期待他向我解释。 “菩萨像和如来像基本上都采用超越男女的中性外形,观音像不是看起来像像男人,又像女人吗?” “喔,原来是这个意思。” “听说十一面观音都以女人的身体作为模特儿——” 真备转头看着松月老房主,他点头说: “没错,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家才说松月可以成为最优秀的佛像师。因为这里自古以来,就以十一面观音出名。” “原来是这样……” 我又悄悄回头看着工房,觉得身穿白色工作服专心雕刻的松月好像散发出一种不同凡人的神圣光芒。 “这都是陈年往事了,”松月老房主小声地说:“不管是他的手臂还是身体——一旦了解原因,就会觉得他很可怜。” “可怜?” 什么意思?我探头看着松月老房主的表情。 “啊哟啊哟,说到十一面观音我想起来了,”他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言,立刻改变话题,“唐间木先生,可不可以拿给我看?” “好啊。” 唐间木老爹拿起装了小佛牌的竹篮,放在松月老房主的腿上。 “喔,雕得真不错嘛。” 松月老房主发出心满意足的声音,用瘦弱的手轻轻摇晃着竹篮。 <hr /> 注释: 第四节 “老房主,您辛苦了。” 可能是听到松月老房主的声音,摩耶从放置所的门口探出头。 “原来是摩耶,妳特地来看我吗?外面很冷,赶快进来吧。” 放置所几乎已经人满为患,我们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起走了出去。这时,我随口问摩耶: “刚才的年轻人是妳朋友吗?” “年轻人——喔,是废弃物回收业者,他是新来的,从上个月开始负责我们这里。” “喔,原来如此,我之前有听唐间木先生说,业者每个月的月底都会来收垃圾和不需要的材料。” “那个人很有礼貌,也很会说话,比之前的欧吉桑好太多了。” 之前的欧吉桑会不会属于和我相同的类型? 我们走出去后,看着周围的风景闲聊着,不一会儿,衣婆婶推着轮椅从放置所走了出来。 “老房主要回房了吗?” 真备笑着问,松月老房主噘着嘴点点头。 “出来太久,关节会那个。” “请多保重——那我们再回工房看一下。” 我们正打算走向放置所门口,松月老房主突然说了声:“等一下。”突如其来的严厉口吻吓得我们停下了脚步。 “——你们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松月老房主的双眼直视着我。那双略带灰色的眼睛虽然平静,却有着深不可测的力量,彷彿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 “呃,就是为了写小说进行采访,同时研究佛像……” “你一个星期前来这里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不出话,愣在原地张口结舌,松月老房主向背后的衣婆婶挥了挥手。衣婆婶识趣地转身离开,走进工房的门口。 “可不可以告诉我?” 他的声音很低沉。到底怎么了?松月老房主的神情和刚才完全不一样。 我瞥了真备一眼。真备挑着眉毛,似乎在说,一切由你自行决定。我犹豫良久—— 我把那天晚上遇到的事告诉了松月老房主。有关深夜拍摄到乌枢沙摩明王流血的事,和真备商量的事,以及他并不是佛像研究家的事。松月老房主的眼神具有一种不允许别人有所隐瞒的力量。在我说话的时候,他在胸前抱着双臂,始终注视着我的脸,中途没有插嘴,甚至没有发出附和的声音。 “——刚才的事,”当我说完后,松月老房主用无力而沙哑的声音问我:“有没有告诉其他人?” “没有,除了他们——真备和北见小姐以外,没有告诉任何人。” “是吗……?” 听到我的回答,松月老房主松了一口气。 “你说,在供奉了隆三雕刻的火头神的那座庙——那个地方听到呼唤茉莉的名字吗?” 听到松月老房主说出“茉莉”的名字,我才想起二十年前失踪的皆神茉莉其实是眼前这位老人的亲生女儿。 “对,既象是在呼唤,又象是在细诉,一次又一次——” “结果,第二天早晨,聪一就不见了——是不是这样?” “对,就是这样。我是在第二天早晨听说冈嶋先生不见的事。” 松月老房主闭上眼睛,陷入沉默。我突然陷入一种没来由的不安,好像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一把抓住似的。 “这样的话,聪一恐怕——” 他接下来说的话令我不寒而栗。 “已经不在人世了。” “冈嶋先生吗?为什么冈嶋先生——” 松月老房主没有回答,他缓缓摇头,看着放置所的后门。 “那尊千手观音笑了吗……是吗……?” 然后,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出了令人战栗的话。 因为是隆三的关系吧…… “啊——?” 我把头凑到松月老房主旁边,鼓起勇气问: “老房主,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那尊佛像是韮泽隆三雕刻的,所以他才这么说吗? “果然和那位名叫韮泽的佛像师有关吗?二十年前,和松月房主的妹妹一起失踪的那位——” 惨了。 松月老房主突然转过头,瞪大眼睛,可以清楚看到他黑眼珠四周的微血管。 “你为什么连这些事都知道?” “啊——是我在查瑞祥房的资料时偶然发现的,但详细情况……” 我慌忙掩饰,松月老房主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三个人,终于无力地垂下肩膀。他显得精疲力竭,用双手摸着没有肉的瘦脸说:“——外人不需要了解太多。”便不再多说一句话。 第五节 “真的要睡在这里吗……?” 凛站在房间门口,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在十块榻榻米排成的正方形日式房间内,已经铺好了三床被子。和上次不同,这次因为有事先连络,所以枕边放着水瓶和台灯,之前积满灰尘的时钟也擦得很干净。 “北见小姐,别担心,只是佛像而已。而且都是未完成的失败品,不会有事的。” “道尾,上次你不是说这些佛像在半夜都动了起来吗?” “真备!” 大、中、小不同尺寸的奇特佛像散放在房间四周。有的没有脚,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脸,堆在一起的几条手臂好像仍然在猜拳,也仍然没有决定胜负。 我们和唐间木老爹四个人一起围坐在餐厅的餐桌吃饭,之后才回到房间,也就是位在一楼走廊的右侧尽头,餐厅对面的房间。这间曾经是韮泽隆三住的日式房间移建到这里后,仍然充满阴森的空气,被消失的佛像师雕刻的不完整木像彻底掌握了主导权。 “工房的人都很早起,我们也赶快准备睡觉吧。” 我努力用开朗的声音说道,试图激励凛。凛发出“喔”的一声,不知道是回答还是叹气的声音,从皮包里拿出盥洗用品走出房间。走廊的地板随着她无助的脚步声发出寂寞的吱吱声。 那天晚上,我久久没有睡意,熄灯后,我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上次睡在这里时完全没有在意墙上的时钟声音,这次却觉得格外大声。松月老房主坐在轮椅上仰望着天花板的身影像幽魂般浮现在眼皮深处。他瞪大眼睛,扫视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第一节 我在朦胧的意识中听到拉门打开又关上的轻微声音,温暖的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张开眼睛一看,发现真备正从拉门的缝隙往外看。他转过头俯视着我,瞇起眼睛,口齿不清地说:“敖安。” “早安,你为什么在房间里刷牙?” “因为给见爱换衣服。” “——因为北见小姐在换衣服?所以你不能去盥洗室吗?” 我盘腿坐在被褥上,打着呵欠,伸了一个懒腰。 “昨晚没事,真是太好了。因为北见小姐很害怕,所以我有点担心——” “早安。” 才说到凛,凛就回来了。看她的气色,昨晚应该睡得很好。也许是和两个大男人同睡一间房,让她感到安心吧。我突然想起“以毒攻毒”这几个字。 我们三个人梳洗完毕后,一起走去餐厅。扑鼻而来的味噌汤香味令人感到安心。 在布帘后洗碗的衣婆婶一看到我们,就关掉了水龙头,亲切地向我们打招呼。 “随便坐,我马上为你们准备早餐。” 我们坐在靠窗的桌子旁,凛用水瓶里的热水为大家倒了茶。 “你们的饭要大碗、中碗,还是小碗的?” 衣婆婶从布帘后探头问道。“你们最好说要小碗的。”我小声地建议道,他们听从了我的建议。不一会儿,衣婆婶从里面端出来的饭,果然是大家认为的中碗或大碗。 “姬乃木婶,韮泽先生还在的时候,妳就来这里了吗?” 真备问道,衣婆婶用抹布擦着手,视线飘在半空中。 “韮泽先生?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放在放置所的千手观音像实在太令人叹为观止了,所以我对雕刻那尊佛像的佛像师产生了兴趣。韮泽先生是怎样的人?” “他这个人有点古怪,长得白白净净,也很英俊潇洒,外形有点瘦,看起来很柔弱,但有时候会突然发脾气。应该说是脾气暴躁,不,也不是——情绪不稳定,嗯,好像也不太对。” 衣婆婶想了半天,最后总结说:“反正就是那种艺术家脾气。” 真备搅拌着纳豆,假装心不在焉地继续这个话题。 “他应该算是手艺很好的佛像师吧,难怪松月房主这么赏识他。” “对啊,松月房主真的很用心栽培韮泽先生,简直可以说是疼爱有加。” 衣婆婶的感想和唐间木老爹完全相同。不过,她还有下文。 “松月房主和美绪太太简直把韮泽先生当成自己的儿子。” “——美绪太太?”真备反问道。 衣婆婶顿时露出“惨了”的表情,但随即说:“反正说了也不碍事,美绪太太是松月房主的太太。” “咦?上次听唐间木先生说,松月房主是单身——” 我问道,衣婆婶轻轻点头。 “对,他现在是单身,但是——” “喔,原来如此。” 原来他离过婚。 “美绪太太是奈良一家小型造佛工房的独生女——和松月房主结婚了两年左右,就回奈良去了。” 我有点在意这件事,不经意地问了离婚的理由,衣婆婶似乎并不清楚。 “他们看起来感情不错——不过,感情的事,不是旁人可以了解的。” 衣婆婶语带感慨地说完后,然后在嘴唇前竖起食指:“刚才的话可不能说出去喔。” “对了,有关韮泽先生的作品——”真备重拾话题,“千手观音像和我们睡的房间里的作品,还有小庙里的那尊乌枢沙摩明王,都是他雕刻的吧?” “乌枢沙摩——喔,你是说那个。在宿房移建之前放在厕所里的火头神,我也很喜欢,每次去厕所都会忍不住赞叹,他年纪轻轻,就雕出那么棒的佛像。” “妳听唐间木先生提过那尊佛像的头裂开的事吗?” “不是去年裂开的吗?唐间木先生很在意这件事——不过,木像出现裂缝是常有的事,尤其那尊佛像使用的木材是容易龟裂的桂木。” 这时,衣婆婶突然压低嗓门。 “幸亏佛像裂开时,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因为韮泽先生很喜欢这尊火头神的佛像。” “是吗?——他这么说的吗?”真备问。 衣婆婶摇头说:“韮泽先生不是那种会把内心想法说出来的人,不过,我看得出来。” 衣婆婶用肥胖的手指摸着脸颊。 “他有时候会在半夜跑去厕所,很久都不出来。我想他一定在欣赏自己的作品,因为上厕所哪里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厕所就在从这里出去后的旁边,所以我知道得很清楚。尤其半夜的时候,其他房间都没有声音——虽说是半夜,其实也没有太晚,我差不多每天十点就回房间了。” “真有趣,佛像师在厕所里仔细欣赏自己的作品……”真备停下手上的筷子,抬头看着衣婆婶问:“——多长时间?” “啊?嗯,很久,差不多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 “在厕所里待了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吗?” “当然啦,因为佛像放在那里不能移动。” “这——似乎有点不太正常吧?” “会吗?如果是雕得好的佛像,我即使看好几个小时都不会腻。” 衣婆婶说着,微微偏着头。 这时,远处传来手机的来电铃声。 “喔,终于来了。” 真备放下筷子,匆匆忙忙走出餐厅。我目送着他的背影,问凛:“谁打来的?” “不知道,我没有听老师提过……” 这时,窗外出现了一个色彩缤纷的庞大物体。 “啊,是慈庵住持。” 从宿房后方走过来的慈庵住持似乎发现我们在餐厅,立刻改变方向,朝我们走来。凛站了起来,打开桌旁的窗户。冰冷的空气吹了进来,接着是一阵沉重的木屐声音。我们纷纷向他打招呼,慈庵住持晃着光秃秃的脑袋,眼尾挤出许多皱纹。 “早安,昨晚睡得好吗?” 凛被冬天的空气冷得缩起肩膀回答说:“很好,睡得很熟——你现在要去工房吗?” “对,等一下要和松月房主一起去京都的寺院把佛像载回来。” 慈庵住持做出双手抬重物的动作,我咬着腌萝卜,在凛旁边探出头。 “是不是昨天的什么观音啊?就是左手掉下来的那尊。” “原来你知道啦,对,就是那尊准胝观音。要先带回来这里修理,本来制作小佛牌已经够忙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造佛工房的工作似乎并不是低头制作佛像而已,事后的维修工作也很忙碌。 “松月房主似乎真的和准胝观音特别有缘……” 我听不懂慈庵住持脱口而出的这句话。 “特别有缘是什么意思?” “就是美绪太太的——”说到这里,慈庵住持摇了摇头,“这不重要啦,和尚不可以多嘴。” 我和凛互看了一眼,偏着头感到纳闷。和松月离婚的那个女人与左手掉落的准胝观音到底有什么关系? “那我去工作了。” 慈庵住持转身正准备离去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慈庵住持,为什么你要一起去把佛像载回来?” 慈庵住持转身回来看着我回答说:“因为要移魂,要去做和入魂相反的事。” “把之前入的魂移出来吗?” 凛不加思索地问道,慈庵住持歪着嘴,眼睛变得有点斗鸡眼。 “移出来——总之,就是要把佛像变回‘徒具佛像形状的物体’。在修理佛像时,首先要做这件事,再进行解体、修理——结束之后,得重新入魂。” 入魂的佛像有许多顾忌,所以不能随意拆开或是黏接。 “照理说,应该由那家寺院的住持做这项工作,但对方好像因为我们交货的佛像有缺陷,所以火冒三丈。对方说因为太生气了,还把掉落的左手当成可燃垃圾丢掉了。” 竟然有这种天杀的住持! “所以慈庵住持才要同行,真辛苦。” 慈庵住持说:“真不愧是师走啊。”笑得更开心了。我这才想起,今天进入十二月了。 “那我就走了,代我向真备先生问好。” 慈庵住持优雅地深深鞠了一躬后离去,摇晃着巨大的背影渐渐远去。 “慈庵住持要去哪里?” 真备回来了,我简单扼要地说明情况后,他似乎没有太大的兴趣,只“喔”了一声,坐了下来。 “真备,是谁打电话来?” 此时,衣婆婶把三盘小菜放在桌上。 “烫京都蔬菜。” “京都蔬菜——喔,原来这就是京都蔬菜。” “是近江交通的樱川先生。就是载我们来这里的司机。” “喔,就是那个头发花白的司机——出租车司机找你有什么事?” “昨晚我打电话给他,请他帮我调查一件事。” “什么事?” “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到翌日早晨,有没有出租车来这个工房接冈嶋先生。” 原来是这样。这么一来就可以问那个司机,那天冈嶋到底去了哪里。 “——结果呢?” “根本没有出租车来这里载冈嶋先生。不光是那一天,这一阵子,近江交通都没有派车来瑞祥房接过冈嶋先生。更重要的是,这一带可以叫车的出租车公司只有近江交通而已——” “所以,这代表冈嶋先生并没有离开这里。” 真备把纳豆倒在饭上,回答说:“也许吧。也可能是二十二日晚上,有人开着出租车以外的车子来这里接他,也或许是冈嶋想要用自己的双脚走下山。总之,目前还无法断定,但听昨天松月老房主的那番话……” 真备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轻轻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样的话,聪一恐怕—— ——已经不在人世了—— “姬乃木婶。” 真备叫了一声,衣婆婶从布帘后探出头。 “老房主住在宿房后面的屋里吧?我们可以去打扰他吗?” “我想最好还是不要,”衣婆婶立刻摇头,“老房主最讨厌别人去吵他,我除了送饭和打扫以外,也从来不进去。” “是吗?那只能等他像昨天那样刚好出来时找他说话了……” “这恐怕也很难,因为老房主几乎很少出来。我经常对他说,整天窝在房间里,小心变成尸骸(mu-ku-rO)。” 听到她的大胆发言,我忍不住张大嘴。 “老房主身体还很硬朗,虽然瘦了一点,但也不能说他是尸体——” 衣婆婶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你误会了,我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说这种话,我不是说尸体,丹波话的地鼠也读成mu-ku-rO。在我出生的京都北方,大家都这么叫。” 我沉默片刻后拜托衣婆婶: “——我刚才说的话,请妳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 如果被人发现我把老房主说成尸体,恐怕又要被扫地出门了。 <hr /> 注释: 第二节 吃完早餐后,我们走去工房。 打开木门,向工房张望了一下,里面空无一人。放置所那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师傅,这是血迹吗?” 那是鸟居的声音。 “也许吧,但也可能是颜料——总之,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们也走进放置所,松月、鸟居、魏泽和慈庵住持都在那里。他们挤在那尊千手观音像前,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四个人同时回过头。 “发生什么事了?”真备问道。 松月微笑着回答:“没什么大事,我们发现作品有点弄脏了。” 我们走到千手观音前,他们四个人好像说好似地,都将目光集中在莲花座的某一点。千手观音右手手指的前端——滴到一滴好像红棕色的颜料。差不多只有一颗痣的大小,如果不说,可能不容易发现。 的确——看起来很像血迹。 “松月房主,差不多该出发了吧?不然会来不及。” 慈庵住持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不是要去京都吗?如果路上塞车,要花不少时间。” “嗯,是啊……” 松月无奈地点点头,走进工房,从角落的一个小型柜子里拿出一套上过浆的白色工作衣,利落地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像女人般纤瘦白净的上半身露了出来,两条长长的手臂显得格外娇艷。这时,我看到他左臂内侧好像有一些红点,但我并没有多想。松月穿上新的工作衣,在绑腰带时转头说: “住持,我们走吧。” “好——那我们就先走了。” 松月和慈庵住持走出工房,鸟居略带迟疑地叫住了他: “师傅,呃——这怎么办?这个血迹,不是,那个……” “不必在意,就放着吧。” 松月和慈庵住持走向停车场的方向。 “——这到底是什么?” 凛再度看着千手观音的莲花座。 我问鸟居和魏泽: “刚才松月房主说是颜料——颜料会偶然滴到这里吗?” “不,我觉得不可能。” 鸟居立刻回答,魏泽也点着圆圆的头补充说: “绝对不可能在放置所使用颜料,因为万一弄脏作品就惨了。” “是啊……” 这时,停车场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大叫,所有人都同时看着那个方向。 “刚才的声音,是不是住持……?” 鸟居喃喃说着,立刻走出工房。我们也紧跟在后。 “这是什么?” 停车场内,慈庵住持看着地上叫了起来。一旁的松月也看着相同的位置,凝然站着不动。那是停车空间最前面的位置,印有工房标志的商旅车刚开出停车位,就这么停在那里,引擎还没有熄火。我们快步走了过去,摩耶似乎也听到了声音,一脸纳闷地从干漆房走了出来。 “哇噢,这是什么……?” 一走进停车场,我忍不住停下脚步。 铺着小石子的地面——用黄黑相间的绳子隔出一辆车的空间内,画着鲜红的、大大的图案。 “是‘ㄑ’——吗?” 我喃喃自语着。地上写了一个巨大的红色“ㄑ”字。 “这该不会是——血吧?” 没有人回答我的话。 真备蹲了下来,把脸凑近这个奇怪的字。 “这是出现在车子下面吗?” “松月房主把车子开出来,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不经意地往后一看,结果——”慈庵住持压低嗓门回答,“就看到车子下面出现了这个‘ㄑ’,到底是——不,不对吧?这应该不是‘ㄑ’……” 他拚命偏着头思考,低头看着地上的字。那是由两条线组成的字,第一条线从右上方伸向左下方,然后从终点再向右下角画出另一条线。角度比直角稍微大一点,上侧的线比较粗短,下侧的线笔直,而且比较细。 “这看起来也象是‘7’……啊,不对,左右颠倒了。” 我自言自语着,抬眼看着其他人。松月、鸟居和魏泽,以及摩耶都全身僵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地上的红字。四个人都显得惊惶失色。 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相互看来看去,似乎在试探谁掌握了眼前这个局面的主导权。 “各位对‘ㄑ’或是类似形状的字是不是有什么印象?” 真备问,所有人都默默摇头。 “先来检查一下其他车子的下方。” 真备依次检查了旁边四辆商旅车的下方,似乎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所以他很快就走了回来。 “松月房主,这是你的专用车吗?” “对,这辆车只有我一个人在开。我和四名徒弟分别负责一辆车。” “你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开的?” “就是去我们等一下要去的寺院送准胝观音的时候,差不多一个星期前。平时我几乎每天都会开车,但这段时间忙着制作小佛像,要开车出去的工作几乎都挪到明年了。” “一个星期前,当然没有这个——” “当时没有,之后,就没有移动过车子。” 既然这样,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这个字占据了整个停车空间,如果不移动车子,根本不可能写这个字。 “车子平时都上锁吗?” “对,刚才车门也是锁着的,钥匙我都放在工作服的口袋里,晚上挂在宿房玄关的架子上。” 如此一来,应该是瑞祥房的人在晚上悄悄从玄关的架子上拿了钥匙,移动了车子。不,也可能是外面的人神不知,神不觉地干了这件事。只要趁玄关的门没有锁——或是从哪里潜入宿房内,把钥匙拿走就可以了。唯一确定的是,写这个字的人会开车。不过,如果只是把车子前后移动,即使没有驾照的人应该也可以做到。所以,除了不良于行的松月老房主以外,所有人都—— 等一下。 “那辆小货车……” 我想起来了。昨天我们刚到瑞祥房,和松月老房主沿着石子路走向这里时,看到停车场停了一辆废弃业者的小货车。当时,小货车停的不正是这个位置吗? “松月房主,我昨天看到废弃业者的年轻人把他的小货车和这辆商旅车互换位置,当时钥匙是怎么处理的?” 松月转头看着我,眨了几次眼睛,“啊”了一声。 “你是问那个时候吗?对,那时,我把车钥匙拿给他。每个月底废弃业者来这里的时候,都会这么做。把车子停在距离工房较近的位置,业者作业会比较轻松。该不会是那个年轻人……” 我回想起昨天的情景。那个废弃业者的年轻人当着我们的面,把停在这里的小货车开出去,又把商旅车停回原来的位置。当时,地上—— “不,不是他做的。” 没错,虽然我站得很远,但我敢断言,昨天根本没有这个字。如果有这么明显的字,站在我们的位置不可能看不到。 “师傅!” 这时,鸟居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彷彿拚命压抑的恐惧终于达到了极限。他突然转身面对松月,拚命摇动双手说: “报警吧,请警方介入调查。” “请警方介入调查?调查——这个恶作剧吗?” “这不是恶作剧!事情才没有这么简单。刚才那尊千手观音莲花座上的红点,一定也代表了某种可怕的意义。师傅,还是报警——” “这件事没有严重到需要报警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和魏泽应该很清楚。” 什么意思——? “如、如果不报警,”鸟居没有退缩,“那、那我要请假。我已经无法继续留在这里。” 他的嘴唇剧烈颤抖着。 “鸟居,你明知道人手减少会造成怎样的后果,还敢这么说?制作小佛牌、修理准胝观音,再加上冈嶋——” “我当然知道目前的情况。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也……” 鸟居突然住了口,无力地垂下双手。然后,好像幽灵般在口中唸唸有词。 “啊,那家伙还活着……那家伙还活着……” “喂,鸟居,你这个白痴。” 魏泽满脸惊恐地看着鸟居。鸟居眼神空洞地看着魏泽。 “魏泽,你不这么认为吗?你也有这种感觉吧?那家伙……” “鸟居,你给我镇定!”松月大喝一声,“你刚才说什么‘还活着’,你该不会——?” 松月没有继续说下去,转头看着我、真备和凛。 一阵沉默。 “——我要走了。” 松月说完这句话,便走向商旅车的驾驶座。 “报、报警……” 鸟居仍然不松口,松月冷冷地看着他: “既然你那么想报警,就去报吧。” 松月语带挖苦地撂下这句话,就坐上了驾驶座。 “那我也走了。” 慈庵住持一脸困惑的表情上了车。 商旅车一面辗过石子一边扬长而去。 …… 我茫然地注视着商旅车消失在瑞祥房的出口。 “鸟居先生,你刚才说活着,是指谁还活着?而且,松月房主说你们应该知道那个字的意思——” 真备问道,但鸟居低头不语。一旁的魏泽一边观察鸟居的样子,一边闭口不答。 “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 终于,鸟居小声地嘀咕道。 “今天可不可以不要来打扰我们?而且,请你们不要随便乱走动。” 鸟居拉着魏泽一起默默走回工房。 “我也告辞了……”摩耶也向我们鞠了一躬,便跑回干漆房。 第三节 这天中午之前,管区的两名刑警带着一名鉴识课的警员来到瑞祥房。 看到这三个人从停在停车场角落的深蓝色房车走下来,我立刻知道他们是警方的人,因为可以从他们的穿着打扮一目了然。两名刑警都穿着素色西装和素色风衣,落伍的领带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鉴识课的人穿着蓝色连身衣,戴着同色的帽子,和电视上看到的装扮相同,所以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们三个人被命令不要随便乱走动,幸好刚巧遇到正在庭园角落焚火的唐间木老爹。警察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和他一起讨论这一连串发生的事。 “咦?道尾,鸟居先生他们好像还是报警了。” “喔,真的耶。” 我松了一口气。虽然松月这么说,但就算不说莲花座的事,停车场那件事的确必须报警处理。 “他们应该会先调查停车场吧。” 唐间木老爹用严肃的口吻说道。我们已经把简单的经过告诉了他。 “一小点血迹和大大的‘ㄑ’相比,当然是‘ㄑ’比较重要。” “嗯,是这样吗?——喂,这里,来这里!” 真备突然站了起来,一边大声叫着一边挥手。两名刑警纷纷鞠躬后走了过来。 “真备,你在干嘛?” 正当我这么说时,对方已经走到面前了。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其中一名刑警的年龄差不多快退休了,瘦瘦的,弯着背,抬头看着我们,晒得黝黑的额头上有很多皱纹。另一名刑警皮肤很光滑,感觉稍微年轻一点。但近距离观察,才发现他的脸上也布满皱纹,两名刑警的年纪可能不相上下。 “请问是瑞祥房的人吗?你好,你好,我们是暮宫警察局的。” 两名刑警同时从西装口袋里拿出警察证,也同时翻开,亮出里面的证件。看起来比较年长的刑警叫谷尾(tA-ni-O),比较年轻的叫竹梨(tA-ke-nA-shi)。他们的年纪难以分辨,两个人的名字也很容易混淆。 “谷尾先生,竹梨先生,你们说话都没有京都口音。” 真备假装很熟络地说道,谷尾刑警挤出满脸皱纹笑道: “我们两个人都是东京出生,也是在东京长大,不知道是什么因缘,跑来这么偏僻的地方。” “这么说,我们是同乡——那就请你们立刻来看一下。” 说着,真备大步走向工房的方向,两名刑警跟在他身后。 “这是假戏真做策略。”凛把头凑过来对我说:“老师经常使用这种方法。” 原来如此。假装自己是关系人,以便近距离观察警方的搜索过程,同时,也可以了解搜索情况。 “好,那我们也去。” 我和凛也快步跟在真备的身后。这种时候,走路和表情要极力保持自然,假装走在熟悉的环境中。正当我们经过工房前,准备走向停车场时,鸟居立刻从里面走了出来,对刑警说:“他们是外人。”而把我们赶走了。 “真备,你的策略惨遭滑铁卢。” “那也没办法,况且,这种策略成功的机率本来就很低。” “是吗?” 真备点点头,凛也跟着点点头。 “我们围在火堆旁看警察办案吧。” 我们听从真备的话,再度回到唐间木老爹身旁。 唐间木老爹放在火中的地瓜刚好烤熟了,我们各自拿了一起吃起来。总共有五个地瓜,多了一个,唐间木老爹说:“等一下拿给衣婆婶吃。”就把地瓜放在工作服口袋里。 “啊,好暖和。” 我一边吃着地瓜,一边观察着刑警和鉴识人员的行动。但他们在停车场调查了十分钟左右就结束了,接着走进工房内。 “——还没有出来。” 凛伸长脖子,看着工房的方向。几名刑警进去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 “是在讨论什么复杂的事吗?” 真备用两根手指夹住从地上捡起的榉木树枝,唐间木老爹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火苗,不时用木板搅动火堆,周围顿时变得十分温暖。 “松月房主和慈庵住持怎么还没有回来?”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变得很遥远。肚子吃饱了,篝火的热度也刚刚好,脑袋渐渐昏沉起来。 “光是来回京都就要不少时间。” 真备的声音也好像隔着浴室的热气般模糊。 如果松月在警方搜索结束之前回来,或许又会出现一场纷争吧。虽然松月刚才说,想报警就报警吧,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反对报警——的样子…… 火堆中的树枝发出啪嗤啪嗤的声响,温暖的空气笼罩着整张脸。眼睛表面十分干涩,眼睑渐渐包覆起眼睛。真备和凛的对话声就好像小矮人在密闭塑胶盒中说话似的,听不太清楚。我—— 进入了梦乡。 我在一个日式房间内,被无数佛像包围。大佛像、小佛像。 真备手中拿着吃到一半的烤地瓜在一旁口沫横飞地演说着。听众是凛、唐间木老爹、摩耶、鸟居、魏泽和松月。演说的内容听不太清楚,但似乎在谈论厕所和佛像的关系。喂,等一下!松月用很女性化的口吻打断了真备的话。他站起身,激动地开始反驳。这时,鸟居插嘴顶撞松月。鸟居和松月展开激烈的辩论——大碗、中碗、小碗?衣婆婶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布帘中探出满是皱纹的脸,我正打算回答“小碗”。 我之前就是在这里听到“嗡”的尖锐声音。声音来自左侧,我转头看着那里。 是蚊子。一只蚊子——不,两只——不,不,有三只蚊子——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大群蚊子朝我飞来。无数蚊子发出刺耳的拍翅声向我扑来。我会被叮!赶快逃!然而,我的双脚却无法动弹。蚊子扑向我的左臂,停在手背上,停在指尖上。为什么蚊子这么—— …… …… …… “万一他跌进火堆里怎么办?” “以后就可以嘲笑他。” “但是老师,万一发生无法一笑置之的意外……” 张开眼睛,发现眼前三个人正兴致勃勃盯着我的脸。 “道尾,你居然在这种情况下也能睡着。” 我赶紧检查有没有流口水,暧昧地笑了笑。 “道尾先生,你刚才睡觉的表情好像很痛苦。” “可能是梦境的关系,我刚才作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凛想听梦境的内容,我手舞足蹈地解释给她听。凛发出“喔”的一声,那既象是佩服,又象是同意的声音,眨着眼睛看着我的脸。她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只好继续往下说: “为什么会作这么奇怪的梦?现在这个季节,根本不可能有蚊子。我梦见手臂上停了好多蚊子,真恶心……啊。” “道尾,怎么了?” “提到蚊子,我想起来了。刚才松月房主换工作服时,我看到他左臂内侧有很多小红点,不知道那是什么。” “松月房主的手臂上?——他被蚊子叮了吗?” “不,和被蚊子叮的样子完全不一样。那些红点很整齐,不过,我并没有看得很清楚。” “是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啪嚓。火堆发出爆裂声。 不一会儿,宁静的冬日空气中,从远处传来汽车的引擎声。 “应该是松月房主他们吧。” 凛伸长脖子。工房前方的停车场内,车体上印着瑞祥房标志的商旅车刚好停在警方车辆的后方。 “啊,惨了。你们看,那几名刑警刚好从工房走出来。” 谷尾刑警、竹梨刑警和鉴识课人员正站在工房门口向里面的人欠身行礼,不知道说着什么。他们似乎已经结束工作。 松月从商旅车的驾驶座走了下来,慈庵住持也从副驾驶座下了车,呯、呯地用力关上门。松月看着站在工房门口的陌生人——即使站在远处,也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他和慈庵住持说了两、三句话,便大步走向工房的方向。慈庵住持跟在他的身后。 “我们也过去看看。”在真备的招呼下,我和凛站了起来。 “那我也去。”唐间木老爹也跟了过来。 第四节 “所以,我们就一次完成。不然等回到警局再做分析很麻烦,因为,这里位在山里——” “为了节省来回的时间吗?” 松月用冷漠的语气说道。谷尾刑警等人刚完成停车场内的那个“ㄑ”字,以及在千手观音的莲花座上发现的茶褐色斑点的简易分析,正在向松月说明。 “——结果怎么样呢?” 松月面不改色地问道。谷尾刑警没打一声招呼,就从竹梨刑警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拿出记事本翻了起来。鉴识课人员站在他们身后,鸟居和魏泽满脸郁闷,不发一语地站在最后面。 “我已经把情况告诉了鸟居先生和魏泽先生——首先关于停车场的字。那只是普通的颜料,应该是红色颜料。” “我猜想也是这样。” 松月点头表示同意。 “对,鸟居先生和魏泽先生也这么说。这种红色颜料——常用于红砖墙或是铺红砖道时使用,并不是什么罕见的颜料。可能是有人开无心的玩笑吧。冬天的空气特别干燥,颜料已经全干了,所以无从推测是什么时候写的——松月房主,这里也有使用红色颜料吗?” “佛像着色时会用到,那种颜料具有防腐效果。” 喔,原来如此。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和魏泽应该很清楚—— 松月的那句话原来是说,那是他们平时熟悉的东西,所以应该很清楚。 “如果你们想看,那里有还没有加水溶解的原料——” 松月正准备走向工房深处,谷尾刑警制止了他。 “刚才我们听说魏泽先生负责管理商品和原料,已经请他给我们看过了——里面的架子上放着装在铁罐中还没有溶解的粉状颜料,也请魏泽先生确认里面的原料有没有减少——” 谷尾刑警说着,转头看着魏泽。魏泽低着头说: “对不起,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有少,也好像没少……因为和库存相比,停车场用的这些量太微乎其微了。” “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松月似乎接受了。 “总之,最后的结论是没有什么问题吧?只是有人在停车场恶作剧——就这样而已。不好意思,还劳驾你们特别跑一趟,可以回去休息了。” 松月侧着身体为刑警开路,然而,谷尾刑警、竹梨刑警和鉴识课人员却站着不动。 “还有另外一件事。”谷尾刑警耸了耸肩,“就是千手观音站着的基台。莲花台,不,好像是叫莲花座——吧?” 松月没有回答,谷尾刑警继续说道: “都无所谓啦,总之,那是人的血迹。” 松月的眉毛挑动了一下。 “那是血迹。不仅如此,我们在其他地方还发现了另外一滴血迹。” “另外一滴——?” “对,就在那尊佛像的正上方。” “正上方是——” 松月试探地反问道,谷尾刑警竖起食指指着头顶回答说:“是天花板。” “等一下你去看一下就知道了,在佛像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沾到了一点血迹。该怎么说,好像——是不小心擦到的。” 谷尾刑警比手画脚地解释着。这时我突然想起松月老房主昨天在放置所内的奇怪举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虽然我完全没有发现任何异状——但在工房工作多年,对环境了如指掌的松月老房主眼中,或许他看到了天花板的血迹。 “为什么天花板上会有血迹……?” 松月喃喃问道。谷尾刑警偏着头说:“不清楚。”于是,两个人陷入了沉默,这时,竹梨刑警开口问: “刚才也已经请教过了——听说这家工房有一位名叫冈嶋的佛像师在一个星期前失踪了?” 松月的双眼立刻看向鸟居和魏泽,两个人尴尬地垂下双眼。松月将视线移回刑警身上,用响亮的声音回答说: “不是失踪,而是外出一阵子。” “去哪里?”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松月紧闭双唇,然后默默地摇摇头。 背后传来动静。回头一看,干漆房的木门打开一条缝,摩耶满脸狐疑地探出头。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向她招招手。摩耶走了出来,站在松月旁,轻轻地说了声:“辛苦了。”松月微微摇摇头,算是回应了她。 停顿了一下,谷尾刑警看着记事本问道。 “你知道这位外出的冈嶋先生——是什么血型吗?” 是B型。冈嶋失踪的那天早晨,我记得摩耶曾经说他是“典型的B型人”。 “应该是B型吧?刚才鸟居先生他们说,冈嶋先生应该是B型——没有错吧?” 听到谷尾刑警的问话,鸟居和魏泽动作生硬地点点头。 “刚才我们检验了在房间里找到的两处血迹的血型,香川县警的科学搜查研究所最近研发了某种生化方式,可以测出血型。姑且不讨论什么方法,总之结论就是——无论莲花座还是天花板上的都是B型。在这个工房工作的人员中,还有其他B型的人吗?” 谷尾刑警问所有人,每个人都暧昧地摇着头。 “这种事,摩耶应该知道吧?” 唐间木老爹用和现场气氛很不搭调的迷糊声音说道。突然被点到名的摩耶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 “摩耶?呃……” 发现谷尾刑警看着自己,摩耶赶紧鞠了一躬说:“我是野方摩耶。” “野方小姐,如果妳知道,可不可以麻烦妳告诉我们?还有其他人是B型吗——?” “没有。”摩耶不加思索地回答。虽然她的答案很明确,但语气却很不安。 “可不可以麻烦妳把所有人的血型都告诉我?” 谷尾刑警翻开记事本后面的空页,连同原子笔一起递给摩耶。上面已经写好一整排关系人的名字,慈庵住持、松月老房主、衣婆婶和唐间木老爹也名列其中。我们三个人的名字也写在最下面,应该是鸟居和魏泽告诉他们的吧。 摩耶在每个名字旁工工整整地写上英文字母,凛把我们的血型告诉了她。瑞祥房的工作人员中,除了失踪的冈嶋以外,真的没有B型的人。以O型占压倒性多数,除了松月是AB型和松月老房主是A型以外,其他都是O型。 “好,谢谢妳。” 谷尾刑警瞥了一眼手上的记事本,接着放回竹梨刑警胸前的口袋里。他用已经长出老人斑的手拉着自己的耳垂,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终于抬起头说: “松月房主,你是这里的负责人吧?” “是的。” “我要回去申请搜索令——没问题吧?” 松月一时似乎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漂亮的眉毛皱了一下,静静凝视着谷尾刑警的脸。 “——为什么?” “因为,这里可能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谷尾刑警的嘴角露出笑容,用规劝的口吻说:“你徒弟报警,说‘停车场有奇妙的红字,工作的地方也发现了红点,可能是人的血迹,麻烦你们来调查一下’,我们才会来这里。他们的说法有一半是对的,所以,即使我们展开搜索,也是很正常的事,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还是说,有什么——” 谷尾刑警的话还没有说完,松月就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用低沉的声音淡淡说道:“我倒是无所谓,但继续这样下去,我的几个徒弟会心神不宁。请你们查遍工房的每一个角落,随便你们想撬开地板、敲开墙壁,或是想把泥土挖起来都可以。” “查?查什么?” 谷尾刑警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松月一时说不出话,然后,没好气地回答: “就是你们想要找的东西。” 看着他们的对话,我从刚才就有一个疑问。 松月、鸟居和魏泽似乎一开始就知道停车场的字是用红色颜料写的。虽然没有听摩耶亲口提起,但她平时就在用这些颜料,所以当她看到时,也应该知道那是红色颜料吧。他们四个人都知道那不是用血写成的字。但是,既然这样——这四个人为什么看到那个红字会感到害怕呢? 第五节 翌日一大早,谷尾和竹梨两名刑警就率领十名警察再度来到瑞祥房。谷尾刑警在一开始就说,他没有申请搜索令,所以一切都以瑞祥房主动配合的方式展开搜索。 “所以,请各位照常工作。” 我、真备和凛时近时远地仔细观察着年轻警察在两名刑警的指挥下利落地展开搜索的情况。虽然不知道他们在事先下了什么指示,但他们搜索得很仔细。 工房——没有发现异常。 放置所——也没有异常,在工房旁的简易厕所和干漆房内也一无所获。仔细检查了每辆商旅车后,也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物品。停车场内除了红色颜料的“ㄑ”字以外,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走进放置所时,我抬头看着千手观音的上方。谷尾刑警说得没错,天花板上的确有一个隐约可见的茶褐色污斑。血迹为什么会沾到那里? 工房放了一尊我曾经看过的巨大准胝观音像,那是松月和慈庵住持昨天一起从京都的寺院载回来的。原来如此,左腕前方没有手,只露出整齐的剖面。松月正在工作台前雕刻要接在左腕上的左手。虽然他昨天才开始雕刻,却已经完成了基本的形状,的确令人佩服。 “对了,道尾先生,昨天慈庵住持说的那句很奇怪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走出工房时,凛小声地问我。 “啊,是说松月房主和准胝观音很有缘吗?我也不知道,好像还有提到他前妻的什么事。” “你们在说什么?” 真备似乎很感兴趣,我就把昨天早晨在餐厅聊到的那番话告诉他,没想到真备的回答令人意外。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啊?老师,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应该八九不离十吧,”真备耸耸肩说:“我想,我应该知道松月房主和美绪太太离婚的原因。” “你知道他╳一的原因?” 我忍不住说出这么粗俗的话,慌忙回头看着工房,松月应该没听到。 “对,还有松月房主左臂上小红点的真相。” “什么意思?” 我离开工房门口的同时问真备。真备说了一个神祕的答案。 “我想,松月房主应该是╳二。” “啊?这么说,他以前还有另一个太太?还是在美绪太太之后又结的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真备含糊其辞。我紧咬不放,他难得露出为难的表情。 “对不起,当我没说。应该和这次的事件无关,我不该说这些不必要的事,请你们忘了吧。” 到最后,他真的什么都没说。 “竹梨先生,打扰一下。” 当刑警率领警察完成工房的搜索,在石子路上走向庭园深处时,真备叫住了那位刑警。十名左右的警察在谷尾刑警的带领下,排成一排继续往前走,竹梨刑警独自脱队。 “你是——真备先生吧?有什么事?” “我想向你请教一下搜索进度。情况怎么样?看来你们似乎还没有任何发现。” 竹梨刑警摸着光溜溜的脑袋说: “没有任何发现不是很好吗?” “是吗?” “那当然。” “这么一来,不就没有达到搜索的目的?” “目的?”竹梨刑警露出意外的表情,再度露出满面笑容。 “我们的目的就是让市民安心。” 不光是谷尾刑警,眼前这位竹梨刑警似乎也不是省油的灯。 “竹梨先生,我有一件事想不通——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失踪了,在他工作的地方找到了和他血型相同的血迹,而且,血迹十分微量。停车场虽然写了奇怪的字,但只是普通的颜料。” “对,没错。” “我觉得这种情况,和眼前的大阵仗似乎不太相称——” 真备看着竹梨刑警的脸等待他的回答。竹梨刑警为难地皱起眉头,看着石子路前方一眼。谷尾刑警正率领其他警察走在庭园的正中央。 “可能是直觉吧。”竹梨刑警慢慢眨了眨眼睛说道:“谷尾先生的直觉每次都很神准——我只是跟着他的感觉走而已。” 竹梨说完,便转身离开我们,一路小跑步,追上谷尾刑警率领的队伍。 “直觉……”真备喃喃自语着。 警察们在庭园中央分成两组。竹梨刑警带领两名警察,其他人都和谷尾刑警一组。 谷尾刑警那一组人走向左手的阶梯窑,我们也跟了过去。从不小心偷听到的对话中发现,竹梨刑警一群人要去搜索庭园外围。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真备偏着头问。 “奇怪——什么奇怪?” “竹梨刑警他们三个人要去搜索外围,谷尾刑警带着大批人马去检查阶梯窑——我觉得人员的分配好像反了。” 原来如此。只有三个人搜索占地广大的外围,却有这么多人搜索空间并不是很大的阶梯窑,的确很不自然。 “一定和刑警的直觉有关。” 真备说。 “这是按照逻辑思考得出的结论。前天我们来这里时,不是有乌鸦聚在马路旁吗?” “喔,你是说聚集在狐狸身旁的乌鸦。” “那些刑警应该很了解这一带乌鸦的生态。也就是说——如果庭园内或是周围有大狐狸,乌鸦一定会聚集。但这里完全没有看到乌鸦,所以……” 我理解真备想表达的意思。 “所以,大狐狸——可能被烧掉了!” “没错,我想他们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们加快脚步朝向谷尾刑警他们前往的阶梯窑方向。 我们跟在警察的身后,沿着阶梯窑旁的阶梯往下走。阶梯窑总共有五个灰白色的窑,沿着斜坡连成一串。 “看起来好像鱼板和温泉馒头。” 凛的形容恰如其分。五个窑炉中,上面四个好像横放的鱼板,最下面的就象是一个巨大的温泉馒头。鱼板在靠阶梯那一侧的墙上有一个大洞,可以察看里面的情况。窑烧的东西应该是从这里运送的,如今什么都没有。每个窑炉的地上都铺着红转,但地势凹凸不平,或许是有什么理由吧。 沿着阶梯往下走,在最下面馒头的正面,有一个大小刚好可以容纳排球的拱形洞,旁边堆了许多用铁丝绑好的薪柴。那里似乎是烧薪柴的地方。 “把薪柴从这个焚口丢进去,就可以让上面的窑炉烧出作品。技术好的人可以把窑炉的温度烧到一千两百度。” “唐间木先生,原来你也在。” “在啊,他们说,一切照平常,那我就像平常一样晃来晃去。” 唐间木老爹扛着竹扫帚,以一如往常的装扮站在成堆的薪柴旁。他的眼睛并没有看我们,而是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那些警察。 “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想找什么,但人数还真是多。” 谷尾刑警似乎听到了他的话,转身走了过来。 “你好,呃——你是唐间布先生。” “你好,呃——你是谷巴先生。” 谷尾刑警应该只是不小心把唐间木老爹的名字记错了,但唐间木老爹显然是故意说错。 谷尾刑警“哈哈”苦笑着,用手摸着额头。 “不好意思,今天一大早就来打扰。” “没关系。你们也是公务在身,佛像师在雕佛像,我种我的树,你们在找尸体。” 唐间木老爹用好像在聊天气的口吻说出惊人之语。谷尾刑警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抱起双臂看着对方,但嘴角仍然保持微笑。 “唐间木先生,你认为我们在找尸体吗?” “难道不是吗?我认为你们在找冈嶋先生的尸体。” 唐间木老爹好像小孩子般,讽刺地回答道。 “我们的工作只是为了让各位安心。” 谷尾刑警说完和刚才竹梨刑警相同的话,就转身离开,和其他警察一起工作。唐间木老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们也可以去参观一下窑炉吗?” 真备问道,唐间木老爹立刻恢复平时的淡然表情对我们点点头。 “进去窑炉里的时候要小心,因为地上很不平整——啊,笨蛋,果然被绊倒了。” 随着“啪”的一声,一名警察的上半身从位在斜坡上的其中一个窑中冲了出来,他似乎不小心绊倒了。谷尾刑警语气平静地在一旁提醒他。 “窑炉里铺了红砖,还故意做出凹凸起伏的地形,因为这样有助于窑炉内的温度上升。” 原来地面的凹凸有这种特别用意。 “我来看看——” 真备弯下修长的身体,探头向最下面的阶梯窑张望。 “原来这里是焚口,薪柴——这是赤松吗?” “是啊,赤松的树脂可以把火候烧得刚刚好。” 我和凛也把头凑在一起,看着最下面的窑炉。拱形焚口的宽度和高度都是三十公分,现在里面当然没有薪柴,地上只有蒙灰的红砖。后方连结下一个窑炉的部分用已经被燻成黑色的格子状铁架隔开,格子的缝隙差不多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的手臂。 “最下面这个窑无法烧大件物品。” 真备小声地说,我和凛默默地点点头。如果曾经烧过大件物品,应该是上面的四个窑炉的其中之一吧。 “这个阶梯窑要怎么使用?” “我来解释给你们听。” 站在我们身后的唐间木老爹把扫帚柄在地上咚地敲了一下,那张像大豆般的脸露出得意的表情。 “首先,介绍一下每个窑炉的名字——最下面的圆窑叫燃烧室,上面那四个叫烧成室。烧成室由下而上分别叫一室、二室、三室、四室,因为四室与烟囱连接在一起,温度不稳定,所以通常不会用于烧成,也称为弃室。使用方法很简单,只要把涂好釉药的佛像放进烧成室,用黏土把侧面墙上的洞堵起来——堵起来……” 唐间木老爹突然停了下来,张大眼睛呆望着空中。他张大嘴巴,似乎因为战栗而抖动身体,没想到却打了一个大喷嚏。 “啊啾!——啊,对不起。把佛像放进去,用黏土把墙堵起来后,到燃烧室烧薪柴就可以了。但是如果不随时注意火候,就无法烧出好的作品。不过因为偶发因素发生变化,就会烧出效果出乎意料的佛像。这叫窑变,许多闻名的陶瓷品都是因为这种偶然诞生的——怎么样,这些小常识有没有派上用场?” “嗯,让我受益无穷。” “大家都这么说。” 唐间木老爹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薪柴要整整烧三天三夜,作品才可以出窑,等窑炉冷却后,再打破烧成室的墙壁。虽说是打破,但动作要很小心——然后,把里面的佛像拿出来,把灰烬清理干净,就大功告成了。” 唐间木老爹解释完差不多五分钟后,阶梯窑的搜索工作也宣告结束。警方似乎一无所获,我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一丝担心。 谷尾刑警走到唐间木老爹身旁说: “放置待烧物品的地方——是不是叫烧成室?我们把四间烧成室地上的灰烬带回去做采样分析,没问题吧?” 唐间木老爹没有用正眼看对方,就回答说:“请便。” <hr /> 注释: 第六节 接着,谷尾刑警一行人前往宿房。刚才在外围搜索的竹梨刑警等人也和他们会合了,所有警察一起入内展开搜索。我偷听到竹梨刑警向谷尾刑警报告,外围并没有特别异常之处,也没有发现建仁寺围篱遭到破坏,或是有人爬过围篱等可疑的痕迹。 他们似乎已经说好要进入宿房的每个房间进行调查,所以警察们肆无忌惮地展开搜索。不光搜索了厕所、浴室,甚至有人在制服外穿上连身工作服钻入榻榻米底下,搜索得十分彻底。 “衣婆婶,他们把妳房间的榻榻米掀起来,会不会发现里面藏了一个装现金的瓮?” “别开玩笑了,你房间的地板下该不会藏着年轻小姐的写真集吧。” “藏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我们三个人坐在餐厅的桌旁喝着茶,听他们两个人斗嘴。虽然我们很想看警方搜查,但毕竟不好意思到处去别人的房间窥探,只好先来餐厅休息一下。 那些警察每次在走廊上走动,地板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幢房子明明看起来很坚固,但地板却特别松动。” 凛剥着配茶吃的蜜柑,自言自语地嘀咕。 “妳也发现囉?” 唐间木老爹第一个做出反应。 “小凛,我告诉妳,那是竹吉工务店干的好事。” “竹吉工务店?” “对,竹吉工务店。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个宿房是从其他地方移建过来的。” “喔,我听说了,以前好像是在庭园的正中央。” “对对对对对,”唐间木老爹开心地摇头晃脑,“当时,由竹吉工务店承包移建工程。没想到,那家竹吉工务店竟然——” 或许是为了强调接下来的话,唐间木老爹把茶杯在桌上“咚”地敲了一声。 “在工程还没完成时就倒闭了!” “啊?是喔?但是……” 凛左顾右盼,纳闷地看着餐厅的墙壁和天花板。 “妳是不是想问,房子不是造好了吗?其实是竹吉工务店的下游承包商免费帮我们建好的。” “免费——瑞祥房没有付钱吗?” “不是,不是,我们已经把工程款预先付给竹吉工务店,但竹吉工务店和下游承包商约定在工程完工后才付款。没想到竹吉工务店在工程还没完成时就倒了,下游业者一毛钱都没领到。工务店的下游业者可多了,打地基的、做墙壁的、铝门窗的、负责水电工程的……总之,每一项工程都有专门负责的业者,没想到原本发包工程给他们的竹吉工务店在中途倒了,简直是惨兮兮,不过——” 咚。他又把茶杯在桌上敲了一下,几滴茶水溅到他的手背上,他有点惊讶,但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瑞祥房这块招牌发挥了作用,妳知道那些下游业者怎么说吗?他们说‘只要是瑞祥房的工作,即使不领钱,也一定要完成’。我真的吓到了,眼泪都流下来了。” 唐间木老爹手舞足蹈地形容当时流泪的样子。 “最后,终于成功地移建完成了——小凛,怎么样,是不是很感人?” “对,真的很令人感动。” “哈哈哈,大家都这么说。” 当时的下游业者显然有偷工减料,但我当然没有这么说。我相信唐间木老爹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况且这番话就是因为走廊地板作响才打开话闸子的。 衣婆婶轻轻打了呵欠,用手拍了拍嘴巴。唐间木老爹似乎也聊得很尽兴,用脚的大拇趾搔着小腿肚。 “打扰了。”谷尾刑警从餐厅门口探头张望,“这幢房子的搜查工作已经结束了。” “有没有找到什么好东西?” 唐间木老爹语带挖苦地问,谷尾刑警苦笑着回答: “放心吧,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不过,最后我们想去看一下这幢房子后方的小屋——” 衣婆婶露出左右为难的表情。 “但是老房主不喜欢……” “我会亲自去拜托他。因为还剩下一个地方没查,大家心里都不舒服。我们为了这一个地方再跑一趟也无所谓,恐怕各位会很头痛。” 他的意思是,如果不同意搜索,就会把事情闹大。衣婆婶似乎也听出了弦外之音,轻轻地叹了口气后站了起来。 “那我带你们去——请你们尽可能动作快一点。” “那当然,我们只是看一下而已。” “衣婶婆,我也去。” “真备,那我们呢——?” “那我们也去打声招呼吧。” 我们和在玄关待命的警察一起顺着宿房的墙壁绕到后方,沿着两侧种着白色日本山茶花的小路,走向松月老房主住的小屋。这条小路一直通往后山,左右两侧都是高高的建仁寺围篱。这里位在瑞祥房最深处,和正面入口相同,修剪出层次的黑松好像门柱般出现在围篱的两端,树叶后有一只乌鸦尾巴对着我们。这里真的有很多乌鸦。 “沿着这条路直走,就是慈庵住持的寺院。” 唐间木老爹转头向凛解释。他倒拿着扫帚,扫帚穗刚好位在他头顶上,乍看之下,好像他的秃头上有很多头发竖了起来。 “从这里往右,就是老房主住的日式小屋。” 在小路中途的右侧有一个缺口,前面是一幢平房。屋檐特别深,厚实的感觉有点像神社的正殿。靠这一侧有可以方便出入的拉门,从地面到拉门之间是轮椅专用的无障碍坡道。 “那我先——” 衣婆婶率先走上坡道,在拉门外叫了一声,说了两、三句话,随即传来她惊讶的声音。“可以吗?”然后,回头看着谷尾刑警,有点困惑地说: “老房主说,你们可以进去,没有问题。” 谷尾刑警鞠了一躬,立刻率领警察走上坡道,脱下鞋子,鱼贯进入室内。唐间木老爹斜眼瞪着他们,最后也跟了进去。里面传来松月老房主叫衣婆婶的微弱声音,衣婆婶也走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衣婆婶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松月老房主走了出来。 “吵死了,怎么可能搜出什么东西——啊哟,原来作家先生也在。” “你好。” 看到松月老房主招手,我走上坡道。 “假冒佛像研究家,从东京千里迢迢来这里的那两个人也过来吧。” 松月老房主居然用这种方式叫真备和凛,衣婆婶打量着我们,低声问:“你们是假冒的吗?” “不,是我们不属于任何一个研究机构的意思,因为我是属于民间组织,所以可以随意研究。” 真备很巧妙地掩饰过去。 “姬婶,妳也进去和唐间木一起看着他们,免得他们乱翻。还有,把拉门关起来,哐当哐当吵死了。” 听到松月老房主的指示,衣婆婶点点头,走进屋内把拉门关了起来。 屋外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和松月老房主。 “阳光真刺眼,姬婶说得没错,我真的可能变成地鼠了。” 说到地鼠,我才想起之前误以为是尸骸。 “住在这里的人都象是地鼠。” “什么意思?” 真备问。松月老房主瞇着眼看向远处。 “我们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在深山里,在这个被高围篱包围的瑞祥房工作。如果我是地鼠,大家也都是地鼠——这里是地鼠村,地鼠忙碌地活动爪子,每日每夜都在雕刻佛像。” 他的声音带着空虚和豁达。 松月老房主身穿和服,坐在轮椅上抱着双臂,轮流看着我们的脸,突然对我们说: “我看你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反而象是在担心我们。 “这里不宜久留,否则可能会连累你们。” “连累——什么意思?” 真备静静地反问道。松月老房主没有回答,抬起那双深邃的双眼直视着真备。 “你们在一旁观察警方的搜索——目前他们是不是一无所获?” “对,好像是这样。” “警方也搜索了围篱外吗?” “对,有去搜索。” “也一无所获吗?” 真备点点头,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就连真备似乎也猜不透松月老房主在想什么。 “你——作家先生。” “是,我在。” 松月老房主没有立刻往下说,而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你给警方看了那张照片吗?” “照片……” 我愣了好几秒,才理解他在说什么。 “喔,你是说流血的乌枢沙摩明王的照片。不,我没有拿给警方——” “既然这样,以后也不要给警方看。” “呃,但是……” “不光是警方,也不要给瑞祥房的任何一个人看到。还有,那天晚上你看到的,你听到的——都统统忘了吧。” 松月老房主用好像要穿透身体般的锐利眼神看着我,又叮咛了一次:“了解吗?”这句简短的话沉重而冰冷,不允许别人反驳。我虽然感到困惑,也只能像机器人般点点头,却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即使请教你刚才这句话的意思,你应该也不会告诉我们吧?” 真备问道,松月老房主沉默地点点头。 “但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另一件事。前天,你在工房外说——冈嶋先生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有这么说吗?” 真备无视松月老房主的反应,继续问道:“你怎么知道?” “啊——我记不太清楚了。” “你的女儿皆神茉莉小姐,以及二十年前,和她一起消失的佛像师韮泽隆三,到底和瑞祥房目前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 听到茉莉的名字,松月老房主削瘦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一阵沉默后,他吐了一口细长的气,无力地低下头。他脖颈后方的颈骨好像树节般涂出。 松月老房主开口了,然而却是向我发问。 “你不是听到——那孩子的名字吗?聪一失踪的那天晚上,在隆三雕刻的火头神庙前,你不是有听到吗?” “对,叫茉莉——我的确听到有人叫了这个名字好几次。” 如泣如诉。声声呼唤。 “我告诉你们一件事。” 松月老房主缓缓抬起头说: “直呼那孩子‘茉莉’的——只有我、松月和隆三而已。我和松月已经很久没有提起那个名字了。” 他深邃的眼神轮流打量着我们。 “——你们了解其中的意思吗?” 松月老房主说完这句话,用满是青筋的手转动轮椅的车轮,背对着我们。 “姬婶。” 听到他的叫声,眼前的拉门轻轻打开。松月老房主摇了摇有如假人般的手,消失在室内。这时,我发现轮椅经过的小径夹到一根褐色的刺状物。 “是杉树的枯叶……” 真备在一旁轻声说道。 不一会儿,警察、唐间木老爹和衣婆婶都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谷尾、竹梨两名刑警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小屋内同样一无所获。 第七节 “——真备,你睡着了吗?”我小声问道,旁边的被子窸窸窣窣动了起来。 “怎么了?想去上厕所吗?”黑暗中传来带着鼻音的声音。 “想上厕所我自己会去,不是——我只是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躺在真备另一侧,离我们稍微有一小段距离的凛说:“越想睡,越会想起鸟居先生胆怯的声音,和松月老房主的话……” 我也一样。他们的言行太令人匪夷所思,实在让人想不透,我从刚才就一直闭上眼睛躺在那里,却完全没有睡意。 真备探头看着放在枕边的手表。 “十一点半——” 他坐了起来,用力抓着脖子,叹了一口气。 “真伤脑筋,其实我也睡不着——我们去餐厅喝杯热茶吧。衣婆婶可能已经睡了,但我们自己去喝茶应该没问题吧。” “那我也去。” “我也要去。” 我们三个人悄悄走出房间。跨过门槛,光着脚踩在走廊的地板时,那种冰冷感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咦……” 餐厅的门缝中泄出黄色的灯光。 “这么晚了,谁还在里面?” 我纳闷地拉着门把,当我轻轻打开门时,里面的人全都回头看过来。 “哇哈哈,你们闻香而来吗?” 身穿浴衣加棉袍的唐间木老爹举起装着褐色液体的杯子。松月、鸟居、魏泽和摩耶都围坐在桌旁喝啤酒。 “你们好像玩得很开心,我们可以加入吗?” 真备问道,松月挑了挑眉毛,示意我们坐下来。 我们三个人穿着睡衣走进餐厅,加入了他们。 “各位也来喝啤酒吧?” 摩耶穿着运动衣,起身看着我们。刷完牙后的啤酒并不好喝,但看到摩耶开心的表情,我忍不住点头。 “真备先生也喝啤酒吧?北见小姐呢?” “小凛,妳也喝啤酒,对吧?对吧?” 唐间木老爹坐在对面,红着脸靠了过来。凛一脸为难地把身体往后仰,点头说:“对,好。” 摩耶走进布帘,立刻拿着啤酒瓶和杯子走了出来。她拿杯子给我们时,还递给我们每人一根牙签,应该是让我们吃桌上小盆子里的腌菜。 “道尾先生,你这次没带鱿鱼干吗?” 凛对我耳语道。她可能想起十个月前,住在福岛县的民宿时,大家一起吃我带的鱿鱼干的情景。 “我又不会随时带在身上。” 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这次也带了。我有悄悄塞进行李以防万一,但现在不方便回房间拿。 松月为我们斟酒。他从刚才开始就不发一语,神情也很忧郁,但似乎并不是因为我们加入的关系。 相较之下,鸟居和魏泽的表情更加阴沉。鸟居像骸骨般的脸不停地抽搐着,自从我们走进餐厅之后,他始终盯着桌面。魏泽不时举杯喝酒,眼镜后方的两眼不停地东张西望,虽然已经喝了不少酒,但那张像吹了气的晴天娃娃般的脸,反而比平时更加苍白。 他们刚才在讨论什么——? 我悄悄地观察着房主和三名徒弟,以及园丁的表情。 “无论小说的取材还是佛像的研究都很辛苦吧,这么大老远的来这里出差,东京应该没有造佛工房吧?” 唐间木老爹一边甩着腌菜一边问真备。 “对,我没看过。” “我就知道。东京就连大的寺院也没有,即使雕了佛像,也没地方可以放。应该也很少有私人的客户订佛像吧?” 唐间木老爹咕噜咕噜地喝干了杯中的酒。 “摩耶,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杯?” “好,好。” 摩耶在为唐间木老爹倒酒时转头看着我问:“老师要吗?” “不,我还——” “不要客气喔。真备先生和北见小姐呢?” 真备说了声“那我就不客气了”,就递出空杯子,凛喝完剩下的最后一口后,把杯子放在真备的酒杯旁。 “北见小姐,妳好像酒量很好。女生酒量好比较吃香吧?” “我酒量不好啦——野方小姐,妳酒量好吗?” 摩耶笑着说:“叫我摩耶就好。”然后摇摇头,“我只能喝一点,而且也没什么机会喝。” “这么说,你们很少像这样聚在一起喝酒囉?” “啊?对啊,真要说的话,还真的很少呢……” 不知道为什么,摩耶说话竟然有点结巴。 谈话中断,气氛有点尴尬。 “小凛,妳老家在哪里?” 唐间木老爹好像害怕这分沉默似地大声问道。 “我是东京人,我的祖先也一直住东京。” “果然,我就觉得是这样。你们两位呢?” “我出生在町田——在东京郊区。町田有一个高藏寺,是和北原白秋很有渊源的寺院,那里的七福神很有看头。不过,和摩耶小姐的七福神相比就逊色多了。 摩耶低下头,或许她不习惯在众人面前受到称赞吧。 “我是三重人。” “嗯?”听到我这么说,唐间木老爹露出好奇的表情,“三重?那不就在这附近吗?下次带你父母来玩,我们竭诚欢迎。” 他用有点怪的语气说完后,用鼻子打了一个嗝。 这次轮到真备问唐间木老爹的出生地。 “我吗?我出生在北边,米泽市一个叫李山的小城镇,位于最上川源头的深山里,只有很详细的地图上才找得到。那里唯一值得引以为傲的就是温泉,我小时候就在那里长大。来,来,喝一点吧。” 唐间木老爹为我、真备和凛各自加了酒,仰望着天花板,伸了伸脖子。 “啊,真怀念,我家旁边就有温泉,所以家里很温暖。温泉就从地下经过,冬天时可暖和了。我经常躺在榻榻米上——” 唐间木老爹滔滔不绝地聊着自己出生的老家,他似乎在勉强维持热闹的场面。 “摩耶,妳老家是在茶崎吧?” “对,就在琵琶湖畔,我们那里的温泉也很有名。” “我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一边欣赏琵琶湖一边泡温泉,但一直没时间。如果那条隧道完工,去琵琶湖就近多了。不过那些不中用的官员做事常常都虎头蛇尾。” 他是指几年前动工的,贯穿这座山的隧道,听说挖到一半就停工了。但这里位在山上,即使隧道完工,也没什么多大的功用。 “温泉应该有助美容吧,摩耶,妳爸妈之前不是来过这里吗?我记得很清楚,妳妈是个大美女。摩耶,妳像妳妈,妳们母女都是温泉美女。” “唐间木先生,谢谢你的美言——啊,对了,前天来这里的废弃业者说他老家也在琵琶湖。” 那个“如是我闻”的年轻人吗? “喔?妳和那个帅哥已经聊得这么深入了?” “哪有深入?只是闲聊而已。而且,他根本没有很帅。” 他们两个人在抬杠时,松月、鸟居和魏泽始终不发一语,既没有附和唐间木老爹和摩耶的谈话,也没有自行聊天。 然后——当对话停止时,松月终于开了口,他似乎已经忍无可忍了。 “——是谁把记录器交给刑警的?” 他看着鸟居,又转头看着魏泽问道,好像在质问他们两个人。当松月问这句话时,唐间木老爹和摩耶的表情顿时阴沉下来。被问到的两名徒弟神色紧张,用胆怯的眼神看着松月。 我从现场的气氛猜到——在我们进来之前,他们就在谈论这件事。虽然话题因为我们三个人走进餐厅而一度中断,但松月终于重拾话题。唐间木老爹和摩耶刚才拚命说话,就是想避谈这个话题。 记录器到底是什么? “师傅,现在有外人……” 鸟居看着我们嘟囔道。松月态度坚决地说: “反正他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没什么好隐瞒的。我虽然犹豫了一下——但继续聊下去应该没问题。” 松月缓缓吸了一口气,再度问了相同的问题。 “记录器是谁拿出去的?” 停顿了一下,鸟居战战兢兢地回答说: “是我。那个叫谷尾的刑警坚持说要看。” “所以,没和我商量就给他了?” “因为当初师傅反对报警——我想如果问你,你一定会拒绝……” “呃,请问是什么记录器……?” 我插嘴问。松月像人偶般的脸转过来:“是监视摄影机的记录器,庭园设置了两架监视摄影机,它们所拍到的影像都存在二楼的数位记录器的硬盘里。” “监视摄影机?这里有设置吗?在哪里?” 我忍不住探出身体。 “喔,原来是那个乌鸦。”真备叫了起来,“就是正门入口和靠近小屋的后门——在围篱旁的黑松树上,不是都有一只乌鸦吗?那就是监视摄影机,松月房主,我没猜错吧?” 松月无言地点点头。 “乌鸦是摄影机?” “道尾,那应该是木雕。我们来这里的时候,附近不是聚集了很多乌鸦吗?但门口那只却文风不动,我就觉得很奇怪。” “你的意思是,乌鸦里面藏着摄影机吗?” 我一问,松月便向我们解释起来。 据他说,几年前,放置所内的几尊佛像在半夜被偷了,之后就在门口加装了监视摄影机。由于庭园四周都围着很高的建仁寺围篱,小偷只能从正门和后门出入,所以,就把监视摄影机设置在那里。其实,加装可以上锁的大门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但松月老房主不同意。 “我父亲最讨厌别人改变祖先留下来的东西,所以瑞祥房的外观一直保持开房当初的样子……” 装大门有什么不妥当吗?没想到老房主这么顽固。 “那两只乌鸦也是我父亲雕刻的。虽然装监视摄影机是无可奈何的事,但他觉得直接露在外面太粗俗了。下次你们近距离观察,就会发现乌鸦的肚子里巧妙地装着监视摄影机。” “如果监视摄影机看起来不像监视摄影机,不就没办法发挥监视摄影机的作用了吗?” 凛一口气问道,纳闷地偏着头。通常大家装监视摄影机,都是期待它可以发挥遏阻犯罪的作用。小偷看到监视摄影机,会觉得“啊,这里不能下手。”而改变主意,这才是监视摄影机的最大意义所在。如果伪装成乌鸦,根本无法发挥作用。 “不,其实有发挥到实质的作用。” 松月转头看着凛,凛有点紧张地缩起下巴。 “如果监视摄影机大大方方地设置在外面,小偷就会避开这个地方,把围篱破坏后再闯入。这里地方这么大,不可能在整片围篱外都加装监视摄影机。所以,把监视摄影机隐藏起来也不失为好方法。这么一来,试图闯入的小偷在经过出入口时,脸就会被拍下来。” 原来如此。万一遭小偷时,可以交由警方找出小偷。 “要抓到小偷其实没那么容易,即使抓到了,被偷的商品也回不来了——其实,我认为把房子锁好才是根本解决的方法。监视摄影机只要能在事后处理派上用场就好。” 我抬头一看,发现真备以一副无法苟同的表情盯着天花板。 “真备先生——有什么问题吗?”松月问道。 真备说了声“没有问题,”将视线移回松月身上,“所以,现在警方把出入口的影像记录器带走了吗?” “没错。虽然现在看那种东西根本没用。” “没用——为什么?” “他们——鸟居和魏泽昨晚已经看过那些影像了。” 松月转头看着两个徒弟,示意他们说明情况。那两个人不安地互看了几眼,鸟居终于开了口。 “我们检查了上个月二十二日冈嶋失踪那天晚上到昨晚的所有影像,以为可能会看到冈嶋离开时的情况。但是……” 鸟居脖子上的喉结咕噜地动了一下。 “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不管是正门还是后门的摄影机,都没有拍到。” 这代表冈嶋并没有离开瑞祥房吗? “有没有看到谁在停车场写了那个字?” 真备向他确认,鸟居微微摇头。 “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都没有照到外人,只有那个废弃业者的小货车在前天来了一次而已。” 由此看来,果然是瑞祥房的人干的吗?到底是谁? “根本不应该看监视摄影机的影像。”松月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看了之后,难免会相信那些影像,就会开始怀疑自己人。所以,我坚持不看——也许监视摄影机只是没有拍到冈嶋或是可疑的人物而已,出入这里并不一定要经过监视摄影机前。四周的围篱或许有遭到破坏或是有人攀爬过的痕迹,而且只要有一个长梯子,就可以越过围篱。” “但是,建仁寺围篱足足有五公尺高,瑞祥房有这么高的梯子吗?”真备问道。 “不,那……”松月的视线落在桌面。看来这里似乎没有这种梯子。 所以—— 冈嶋到底是怎么离开瑞祥房的?假设果真如松月老房主所说,他因为某种原因死了,那么他的遗体到底跑去哪里?停车场的红字如果是外人所为,那么,外人到底是怎么进入瑞祥房,又是怎么离开的? “也许师傅说得没错——真的是我们想太多了吗?”魏泽用指尖推了推眼镜,转头对鸟居说:“暂且不管停车场的事,冈嶋应该没有发生意外,是我们误会了吧?” “但千手观音的莲花座上沾到了血,而且是B型血。这里只有冈嶋是B型吧?” 鸟居向摩耶确认。摩耶迟疑地点点头。 “是这样没错啦。”魏泽的白胖脸连续点了好几次头,训诫鸟居说:“但那个血迹可能是冈嶋不小心沾到的,他不是向来很冒失吗?” “天花板上的血迹也是吗?血会不小心沾到那种地方吗?” “是不会啦——那我倒要问你,你觉得天花板上的血迹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比方说——” 松月突然拍了一下桌子,装了啤酒的杯子晃了起来。 “这种争辩一点意义也没有!冈嶋也和你们一样,都是我重要的徒弟,我不希望他发生什么意外。不许在我面前讨论这种事。” 鸟居和魏泽立刻住了嘴,低着头。 接下来的几分钟,完全没有人开口。 “停车场出现莫名其妙的字,还有莲花座和天花板上的血迹——怎么老是发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唐间木老爹摸着棉袍的布料哼了一声。 “我觉得天花板上的血迹最不可思议,到底是怎么弄上去的?道尾先生,你是写小说的,有没有什么想法?” “呃,我写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应该说是不合逻辑的故事,对现实问题的帮助有限……” 我绝对不是谦虚,自从读小学后,我从来没有独自解决过任何需要逻辑思考的问题,但看到唐间木老爹一副“早知道就不问你”的表情,让我觉得身为一个作家,如果不说点合乎逻辑的话,似乎说不过去,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挤出几句话。 “首先,无论天花板上的,还是莲花座上的血迹应该都是冈嶋先生的,因为没有其他人是B型。” “嗯,对啊。” “所以,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冈嶋先生的血迹到底是什么时候沾上去的,这才是重要的关键。如果在冈嶋先生失踪前就有了,不管是怎么沾上去的,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如果这两个血迹是在冈嶋先生失踪后,或是在失踪的当晚留下来的……” 这时,我觉得神明降临在我身上。 我相信之前没有人想到这一点,灵感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 “对了……如果冈嶋先生失踪之前……很久很久之前,血迹一直就在那里……” “很久很久之前是指什么时候?” “比方说,二十年前。”我回答说。 “唐间木先生,韮泽隆三先生的血型该不会是B型吧?那尊千手观音不是韮隆先生雕刻的吗?如果沾到雕刻者的血,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可能在雕刻时,不小心割破手了……” 唐间木老爹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 “韮泽先生是AB型。我记得很清楚,我们曾经聊过,他和松月房主的血型是一样的。况且,那是曾经送到客人手上的商品,如果在出货时看到有血迹就会擦掉了。” 这时,唐间木老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看着天花板。 “对喔,是B型……” “怎么了?” 我问。唐间木老人嘿嘿笑着,在脸前拚命挥着手。 “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当然,和这次的事没有关系——我记得茉莉小姐也是B型。” 这句话在深夜的餐厅内听起来格外空虚。 魏泽喝了酒,步履蹒跚地走出宿房的玄关。他转身用两手轻轻关上门,以免吵醒其他同住的人。 “不过——” 为什么在三更半夜,其他人已经熟睡时叫自己出去?到底有什么事? “你在哪里?” 魏泽在黑暗中小声问道。然而,只听到穿越夜阑的冰冷、漆黑的风声。 “呃,我是魏泽——你在哪里?” 魏泽抱着双手,注视着黑暗,在被夜晚的露水沾湿的草地上走了几步。 这时,他身旁响起一个压抑的低沉声音。 “不会来了。” “呃……” 魏泽倒吸了一口气,他弯着背,悄悄向声音的方向探出脖子。 “谁都不会来。” 魏泽瞇起眼睛,努力看清对方。 “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魏泽的问题。 寒风吹过,周围的树木发出悲鸣般的声音颤抖着。 魏泽发现自己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继续伸长脖子,将意识集中在视线前方,只看到眼前浮现出一个黑色人影,颜色好像比黑夜更深。 “喂,你到底是谁……?” 他无法看清楚对方的脸和服装。 人影突然动了一下,把自己的脸凑到魏泽的脸旁,然后,在魏泽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不仅回答了魏泽的问题,更令他感到惊愕不已。听到这句话的剎那,魏泽张大双眼,屏住了呼吸。 “怎么可能……” 对方的鼻息在他耳边响起。 “千真万确……” 他陷入一片茫然—— “真的还活着……?” 魏泽低声说出这句话的同时—— 黑影迅速转过上半身,此时,魏泽感到左胸承受一阵强烈的冲击,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炽热而坚硬的东西压在胸前,但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胸前露出凿子的握柄。上半身的肌肉开始痉挛,嘴里溢出热热的、带着铁味的东西,那东西在嘴唇之间不停地冒着泡,终于弄湿了他的下巴和脖子。肺部无法发挥作用,自己必须吸气,必须吐气。他的膝盖一软,身体往前倒下。对方用肩膀承受他的身体,把握在手上的凿子握柄更用力往前推。魏泽嘴里发出好像青蛙被踩死时的声音。 魏泽的身体被拖向数公尺的后方,随意地丢弃在地上。背后似乎是生锈的铁板。 全身的感觉渐渐消失。 从刚才开始,魏泽的嘴里不断重复一个相同的名字。 “韮泽……韮泽……”他试图说出赎罪的话语。然而,他已经做不到了。 魏泽的生命消失在冬夜的黑暗中。 <hr /> 注释: 第一节 翌日早晨,我们第一次和几名佛像师共进早餐。昨晚喝了人家的酒,如果今天早晨还赖床,就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清晨五点,窗外的天色还没亮。 “呜呃,怎么搞的,好像有点想吐——衣婆婶,可不可以煮点粥给我?” “你一定是喝多了。” “不是喝多了,是没睡饱。” 唐间木老爹故意在衣婆婶面前半闭着眼睛。 昨天晚上,等大家各自回到房间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所有人都睡眠不足。松月和摩耶面对面坐在隔壁的餐桌旁,却几乎没有交谈,默默地吃着早餐。坐在他们同桌的鸟居仍然一脸郁闷地喝着芜菁味噌汤。这几天他似乎又瘦了。 “——咦?”我突然发现不对劲,在餐厅内张望,“魏泽先生怎么没来?” 真备微微点头,凛不安地小声问道:“是不是该去看一下?” 松月也抬头看着鸟居。 “鸟居,魏泽怎么了?” 鸟居东张西望,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似乎没有发现同事没有来吃早餐。 “我去看一下。”摩耶准备起身,松月制止了她。 “不用了,他应该马上就下来了。如果工作时间还没看到他的人影,到时候再去叫他就好了。” 吃完早餐后,松月第一个走出餐厅。接着,摩耶也站了起来,唐间木老爹“嘿”的一声,也离开了座位。 “他到底在干嘛?” 鸟居嘀咕了一句,走了出去,冲上楼梯。他似乎打算到魏泽位于二楼的房间找他。 “真备,我们怎么办?” “我们也去看看。” 这时,听到“咦?”一声,玄关传来唐间木老爹奇怪的声音。 “住持,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阿唐,我偶尔也想一大早来看看你的脸。” “拜托,我本来就很想吐了,别再刺激我,到底什么事?” “小佛牌,小佛牌。还有一大堆小佛牌还没有入魂——啊,早安。” 慈庵住持看到我们来到走廊,对我们露出亲切的微笑。我们纷纷向他打招呼,此时远处传来引擎声,接着,传来“呯、呯”两声关车门的声音。 “住持,那是上次的刑警吗?” “我来看看,太黑了,看不清楚——啊,真的是他们。” 那两名刑警一大早来干什么?我们互看了一眼,走向玄关,才发现松月和摩耶也在门口。刚才因为太黑了没看到他们。 谷尾刑警从石子路上走了过来,竹梨刑警紧跟在他身后。车子的引擎没有熄火,车头灯依然亮着,可能是想代替手电筒吧。 “各位早安。” 谷尾刑警走到我们身旁时,弯着背,把手放在脸上。被车头灯从正后方照射的谷尾刑警看起来好像另一个人。 “我们来归还昨天借的东西。” 在谷尾刑警的示意下,站在身后的竹梨刑警从手提包里拿出差不多像单行本大小的长方形机器。应该就是昨晚讨论的监视摄影机的记录器。松月伸手接了过来。 “我们很仔细地看过了,而且在警局也擅自复制留底,应该没问题吧!” 松月默默点头,讶异地看着谷尾刑警。他应该在纳闷,刑警一大清早上门应该不只是为了还记录器。 “对了,刚好大家都在。” 谷尾刑警的视线扫过所有人,然后静止在某一点。然后,他用好像在训诫对方的语气说: “很抱歉,可不可以麻烦你去我们局里一趟?” 空气顿时凝结了。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迎接他锐利视线的慈庵住持在内,都猜不透老刑警说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是在对我说吗?” 慈庵住持的声音低沉而镇定。 “对——就是你。”谷尾刑警回答说:“目前只是想请你以证人的身分接受约谈,并没有强制拘束力,但从各种角度来说,还是希望你尽可能配合。” “住持,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唐间木老爹回头看着慈庵住持,目不转睛地瞪着他;慈庵住持看着旧友,抬起脸说: “阿唐,俺什么都没做。俺没有做你担心的事。” 我第一次听到慈庵住持用“俺”自称。他转头看着两名刑警,从容不迫地点点头。 “没问题,不管是警局还是任何地方,我都会乖乖跟你们走。如果要侦讯我,也可以尽情侦讯。不过,我不能保证我的回答对你们有帮助。” “有没有帮助,要由我们来判断。而且,我刚才也已经说了,不是以嫌犯身分,而是以证人的身分约谈——那就麻烦你了。” 在谷尾刑警的催促下,慈庵住持走向石子路。右侧是谷尾刑警,左侧是竹梨刑警,缓缓走向车前灯的方向,好像将被带去另一个空间。走在石子路上的三个脚步声渐渐远去,当三人走出车前灯的照射范围时,刺眼的灯光顿时打在我们脸上。当我忍不住闭上眼睛时,听到三次车门关上的声音。车前灯移动了,黑暗再度笼罩了我们。不一会儿,听到引擎声好像甲虫的拍翅声消失在山里。 “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把慈庵住持带走了?” 凛问真备。 “真备,慈庵住持到底做了什么?该不会和冈嶋先生的事有关——” “笨蛋,别胡说八道!” 唐间木老爹大喝一声,我忍不住缩起脖子。 “啊——对不起,我怎么可以骂客人笨蛋。我也慌了手脚……真的很对不起……因为我也被吓到了……” 唐间木老爹似乎乱了方寸,厚唇动了半天,终于向松月露出求助的眼神。松月白净的脸上神情严肃,凝视着消失在遥远黑夜中的警车。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唯一的可能,就是监视摄影机派上用场了。刑警昨晚看了松月手上的记录器内容,结果发现里面拍到了什么,于是,他们决定约谈慈庵住持。但是—— 到底拍到了什么? “唐间木先生,别担心,住持会平安回来的。”摩耶拉着唐间木老爹的工作服袖子说道,“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这时,我们背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所有人都回头看去。 “师傅!” 鸟居光着脚走到玄关的水泥地上,干瘦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魏泽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他!” 鸟居大声说完后,双手掩着嘴巴,弯下身体。 “师傅,我已经受不了——我已经无法忍受——无法忍受了——魏泽不是逃走了——就是被干掉了——不是逃走了——就是被干掉了……” 他重复着这段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像气球消了气般浑身瘫软,双腿跪在地上,垂头丧气,嘴唇发抖,简直就像被鬼魂附身一样。 第二节 我们把失魂落魄的鸟居抬进餐厅,衣婆婶喂他喝了热茶,摩耶和凛为他按摩脖子、擦冷汗。在此同时,我、真备、松月和唐间木老爹分头在宿房内寻找魏泽。我们负责一楼,松月他们检查二楼。然而,正如鸟居说的,到处都不见他的身影。他位于二楼的房间内,被子铺得好好的,没有睡过的痕迹,所以魏泽可能在三更半夜去了哪里。 我们商量后决定等天亮之后再去外面找,然后回到餐厅。 “——有没有平静一点?” 松月问低头无力、坐在椅子上的鸟居。鸟居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点头。 “鸟居,你刚才说了很奇怪的话。逃走——是什么意思?你说被干掉了,到底是被谁干掉了?” 然而,鸟居只是无力地摇头,没有回答问题。松月也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将近一分钟,鸟居才终于开了口—— “我没说这种话,我……” 他竟然这么回答。 松月用严厉的眼神看着徒弟的脸,终于放弃了似地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其他人。 “从昨晚到今天早晨,有谁看到魏泽?” 所有人都摇头。 “师傅,是不是该报警……?” 摩耶的话还没说完,松月就举起一只手制止她。 “只是找不到他而已,不需要报警。” 这时,唐间木老爹开了口。 “松月房主,虽然是这样没错,万一——万一魏泽先生发生了不测……” 松月双眼一瞪,看着唐间木老爹问:“不测?”他的眼神冰冷得可怕,让年纪几乎可以当他父亲的老人闭了嘴。 “你们都想太多了吧?一个成年人不告而别——算不了什么大事,何必这样大惊小怪?” “不是一个人而已,”真备插嘴说:“已经有两个人不见了,冈嶋先生和魏泽先生,不是两个人吗?” 说着,他还特地伸出两根手指。 “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一样,他们又不是小女生,竟然因为没看到他们就报警,还确认监视摄影机拍到的影像——实在太大惊小怪了。” 松月不耐烦地说道,真备再度反驳。 “既然这样,刚才为什么那么紧张地找他?” 松月倒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回答什么,却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真备继续说道: “松月房主,你的态度很奇怪,嘴上说徒弟失踪没什么了不起,却又担心他们的行踪或是安危——前天早晨,你们在停车场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好像在害怕已经死去的人又复活一样。” ——啊,那家伙还活着……那家伙还活着—— ——喂,鸟居,你这个白痴—— ——魏泽,你不这么认为吗?你也有这种感觉吧?那家伙—— ——你刚才说“还活着”,你该不会—— “你们到底在说谁?即使我问,你们也不肯回答,但是,那个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两个人的名字。” 松月微微抬起头,好像在说“说来听听吧”,真备毫不示弱地说: “皆神茉莉,还有韮泽隆三。” 松月平静地面不改色,鸟居的反应却很激烈。一听到真备的话,他放在腿上的双手用力握紧,闭上眼睛,脸部不停地颤抖。 真备语气平静地向松月拜托: “松月房主,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你和鸟居先生到底在害怕什么?到底在害怕谁?二十年前,瑞祥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来这之前,我调查过有关瑞祥房的事。昭和五十八年夏天的某一天早晨,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突然从瑞祥房消失了,松月房主,你曾经报警,要求警方协寻。” 松月和目前在餐厅的所有其他瑞祥房的人,都同时将目光移向这位佛像研究家。 “奇妙的是,三天后,松月房主又主动向警方撤销了协寻失踪人口的要求。松月房主——你好像对警方说,他们两个人私奔了。警方感到不解,问你是否有了他们的消息,但你回答说不是这么一回事。” 真备微微偏着头看着松月的脸。 “既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你放弃寻找疼爱的徒弟和亲妹妹?从你向警方提出协寻,到你撤销为止的三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真备不停追问松月的同时,我无法不去注意身旁的凛那不同寻常的态度。她完全没有看真备和松月的方向,只是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唐间木老爹的脸。我也将目光移向唐间木老爹,但他只是愁眉不展地看着松月和真备。 “北见小姐?” 我轻声叫了她,凛吃惊地看着我。她的嘴巴动了半天,似乎在思考该说什么。当她的目光再度移向唐间木老爹时,轻轻点了点头。 “唐间木先生——我觉得你应该说出来。”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凛身上。 唐间木老爹大惊失色,眼睛瞪得差不多有原来的三倍大。 “唐间木先生。” 最先开口的是真备。他没有解释凛为什么会这么说,只是恳求唐间木老爹: “你应该也知道某些事——如果是这样,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这么一来,或许可以阻止目前瑞祥房所发生的事。当然,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事,然而,我始终觉得是不好的事。既然有不好的事发生,就必须加以阻止。” 我凝视真备认真的神情,不禁回想起十个月前的悲剧。那一次,如果我们可以早一步知道真相,或许就可拯救一条生命—— 真备一定不想让相同的悲剧再度发生。我和凛也有同感。 “不,我……” 唐间木老爹在真备的注视下,怯弱地看着松月。松月的双手抓着自己的额头陷入沉默。 “不好的事。”他喃喃说着,缓缓抬起头时,显然已经想通了。 “瑞祥这两个字,代表吉祥预兆的意思——既然取了这个名字,这个造佛工房就不能发生不好的事。如果已经发生了,就要全力阻止。既然他们说有能力阻止——或许我们该借助他们的力量。” 他的声音沙哑,显得很无力。 “唐间木先生——麻烦你告诉他们吧。” 第三节 “二十年了,应该已经超过追溯期了吧。” 这是唐间木老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我记得杀人罪的追溯期好像是十五年。” “杀人——?”我忍不住反问,唐间木老爹无力地点点头。 “事到如今,已经不知道当初到底是蓄意杀人还是过失杀人了。那天——” 唐间木老爹把二十年前夏天的事告诉了我们。 “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失踪的两天后,松月房主去警局撤销了协寻的要求。至于他们去了哪里?为什么离开?——我完全不知道,松月房主也不知道吧?” 松月轻轻点头表示肯定。 “我完全猜不透他们是卷入了什么灾难,还是像松月房主和老房主说的,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松月房主和我都隐约察觉到他们在谈恋爱——这里就这么大,大家生活在一起,无论他们怎么隐瞒也瞒不过。但我不认为这和他们失踪有关,因为那个时候,如果他们说要在一起,松月房主和老房主都不会反对。” 他们相爱这件事似乎是事实,茉莉的兄长松月和她的父亲松月老房主也准备要接受他们的感情。这么说,他们私奔一说果然不是事实。既然长辈认同他们的关系,根本不需要私奔。 “两天后,我像往常一样拿着扫帚在庭园内走来走去,中午的时候,衣婆婶泡了茶给我,我就坐在那里的外廊上休息——” 说着,唐间木老爹指着餐厅的窗户。黑漆漆的窗户外,差不多有一公尺左右的外廊向左右延伸。 “啊,我虽然指‘那里’,但真正的地点不是那里,而是当时宿房的外廊。现在的格局和当时一样。” 那时候,宿房还没有移建到目前的位置。 “我喝着茶,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脚,想着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的事,想不透他们为什么会失踪,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结果,我在草地上看到一个红点。我凑过去一看——” 唐间木老爹边说边表演当时的样子。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那个红点怎么看都象是血迹,而且,我仔细一看,发现不止一个,有五个、六个、七个——有好多红点,在草皮上呈扇状散开。于是,我探头向长廊下张望。因为,我猜想应该是把沾到血的东西丢出去时,才会让血迹呈扇状散开。当我探头时,发现长廊下的短柱后面有东西。于是我跪在地上,把头伸了进去,结果——” 唐间木老爹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 “那是我拿来割草的鎌刀,我平时用来整理草皮的鎌刀,就是可以单手使用的、木柄的半月形鎌刀。我平时经常磨刀,所以刀子很利,比在厨房用的刀子更利。没想到,竟然就这样丢在长廊下面,而且——当我伸手捡起来时,发现刀刃和刀柄上沾着已经干掉的血。我吓得半死,努力回想自己最后一次用这把鎌刀是什么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于是,我就把鎌刀藏进怀里,跑向工房的方向,去向松月房主报告。” “——是吗?” 衣婆婶心生恐惧地皱着眉头。她似乎不知道唐间木老爹刚才说的事。 “我离开时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没有被妳发现。” 唐间木老爹对衣婆婶说完这句话,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把松月房主叫到工房外,把怀里的鎌刀拿给他看,也报告了我捡到的经过,商量是不是该报警。结果,松月房主说:‘怎么可以报警?’还叫我忘了这件事——我把鎌刀交给松月房主,一直努力避免让自己想起这件事。” “二十年来一直如此吗?” 真备问,唐间木老爹落寞地垂下肩,轻轻点头。 真备等待片刻,唐间木老爹的话似乎已经说完了,一脸沉思地瞠视地面,闭口不语。 “松月房主,你为什么没有把发现沾有血迹的鎌刀这件事告诉警方?不仅如此,你第二天还去警察局撤销了协寻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的要求。可不可以请你解释一下理由?” 松月用淡淡的口吻回答说: “在宿房的外廊下发现了沾有血迹的刀子——我立刻想到可能和他们的失踪有关。鎌刀上的血迹可能是他们其中某一个人的,所以他们之间可能发生了可怕的事,可能有人身负重伤,或是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结果——总之,这些事都不能让警方知道。所以,我决定隐瞒鎌刀的事,也撤销协寻他们的要求。” “这似乎不太合理。”真备立刻摇头,“如果是你徒弟韮泽先生对你的亲妹妹行凶怎么办?你怎么可能让杀害亲人的韮泽先生逃之夭夭呢?而且他们两个人都失踪了,根本无从得知到底是谁向谁行凶,如果只是因为找到沾血的鎌刀就撤销协寻失踪人口的要求,未免太不合理了。” 真备直视着松月的脸,压低声音说: “你知道鎌刀上的血不是茉莉小姐的,而是韮泽先生的——我没说错吧?” 真备的语气充满确信。 “除此以外,我想不到任何撤销的理由。除非你知道是茉莉小姐向韮泽先生行凶这件事。” 松月紧闭双唇看着真备。 “你亲眼目睹了行凶现场吗?” 真备追问道。松月明确表达了否定的意思。 “如果我看到,我会亲手阻止。”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鎌刀上的血是韮泽先生的,挥刀的是茉莉小姐?” 松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没有用了。” 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嘀咕了这句话后,直视着真备。 “茉莉打电话给我。刚好是唐间木先生发现鎌刀的那天傍晚,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打来的……” “她在电话里说什么?” 松月用力吸了一口气,屏住了呼吸,就这么维持一阵子。然后,在呼气的同时,坦承了妹妹的罪行。 “她说——她杀了韮泽。” 顿时听到有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她确实这么说吗?” “她说了,而且,凶器就是那把鎌刀。” “有没有提到行凶的理由?” “不,这个……”松月摇头,“茉莉只是简短地告诉我,是她用鎌刀杀了韮泽先生,以及不打算回来瑞祥房。她的声音模糊,口齿不清——连续说了好几次她想死——叫我不要找她——然后——” 松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吐出最后一句话: “电话就挂断了。” 我移动目光,发现唐间木老爹神情忧郁地看着桌面,嘴里唸唸有词。衣婆婶用惊慌的眼神看着松月、唐间木老爹,还有鸟居。她不知道餐厅外的长廊下竟然有沾了血迹的鎌刀,想必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摩耶也露出惊恐的眼神看着半空,双手捂着嘴巴。她之所以满脸困惑,或许是因为对韮泽隆三和皆神茉莉这两个名字很陌生吧。 “对不起……” 摩耶倏地站了起来,椅子发出咚的声音。她掩着胸口,背对着我们跑向门口。她似乎想要呕吐。 “摩耶小姐。” 凛站了起来,追在摩耶身后,接着搀扶着她。她们直接走了出去,可能是去盥洗室或是厕所吧。 “韮泽先生的尸体呢?该不会是松月房主处理掉了吧?” 听到真备的问题,松月摇了摇头。 “没有发现尸体。” “——没有尸体?” “茉莉挂了电话后,我立刻在工房内到处寻找。因为既然茉莉杀了韮泽,他的尸体应该在某个地方——但是,却没有找到。我发疯似地到处寻找,还是一无所获。” “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吗?外廊下面?宿房和工房也都找了吗?” “我找遍所有的房间,也到外廊下面找了,甚至检查了是不是有哪一块墙壁重新刷过油漆,也去老房主房间找了,当然,我没有告诉他原因。” “庭园内有没有泥土松动的地方?” “我也想到这一点,心想茉莉可能把韮泽的尸体埋在哪里了,却没有发现可疑的痕迹。” “阶梯窑呢?我觉得那里是隐藏尸体的最佳场所。” 我也在内心同意真备的意见。昨天警方在搜索时,也把阶梯窑列为重点。 没想到松月竟然回答说:“不可能。在茉莉杀了韮泽先生的第二天早晨,其他三名徒弟曾用阶梯窑烧过佛像,在点火之前,一定会事先检查内部,如果里面有尸体,不可能没有发现。” 鸟居用力点头后,接着向大家说明。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里面一干二净,不要说是人的尸体,就连死老鼠也没有,当然也没有烧过东西的痕迹。因为,那天是由我确认的——而且,当时宿房还没有移建,那里还不是阶梯窑,只是普通的穴窑,只有现在最下面的部分。”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应该不可能漏看。据昨天的观察,那里最多只有两张榻榻米的大小。 “之后的三天三夜,我们三个人中轮流守在焚口,所以,这段期间内,根本不可能有人把尸体丢进去。烧窑结束后,从窑炉里把佛像拿出来时——也没有看到任何尸体。” 韮泽的尸体到底去了哪里? 噘着嘴看着天花板的真备突然想到什么似地问松月。 “茉莉小姐会开车吗?” “茉莉没有驾照。” “是吗——应该不可能用出租车搬运尸体……” 真备抱着手臂,陷入了沉思。 “我是这么想的,”松月接话说道,“茉莉向韮泽挥刀时,他可能并没有死。虽然身负重伤,让人以为他死了,但可能侥幸活了下来。” 真备轻轻点头。 “有这个可能,但既然他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又会去哪里呢?” 松月显得有点犹豫,看着半空回答说: “几天之后——我看到有很多乌鸦聚集在山上。很多、很多乌鸦……” 我一时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但很快想起那天的景象。那天来这里的途中,坐在出租车副驾驶座上看到的那群乌鸦,那些围着红黑色尸骸,聒噪不停的黑色猛禽。 ——只要发现动物的尸体,就会像这样聚集—— 被茉莉鎌刀相向,身负重伤的韮泽在濒死状态下逃进山里,在那里断了气。松月应该是这么认为的。 “你有去那里确认吗?” 听到真备的发问,松月皱着眉,摇摇头。 “我不敢去看,我怕知道真相……” 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如果当时他亲自前往确认乌鸦围着的东西——如果他发现果真是韮泽的尸体,对松月来说,等于同时确认了妹妹是杀人凶手,以及最疼爱的徒弟遭到杀害这两个事实;如果不是人类的尸体,而是狐狸的尸体,就代表韮泽的尸体还在瑞祥房的某个地方,这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必须有足够的勇气才敢去看那群乌鸦啃食的东西,但松月没有这种勇气。 如今,终于知道松月为什么不希望警方介入调查的原因了,他担心会在瑞祥房的某个地方找出韮泽的白骨。 “不过,我不知道我的徒弟——鸟居和魏泽竟然知道这件事。” 松月转头看着鸟居。 “因为你们知道这件事,所以在停车场的时候,才会说出韮泽是不是还活着这种话吧?” 鸟居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对——我们知道这件事。” “你们怎么会知道?也知道是茉莉干的吗?” 鸟居又低头沉思了片刻,终于说出了惊人的内幕。 “——我们,在现场看到了。” “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韮泽和茉莉小姐失踪的那天晚上,我、魏泽和冈嶋刚好走出宿房。我把东西忘在工房,所以要回去拿,他们两个人一起陪我去。结果,我们听到庭园角落有人在争吵——然后,听到咚的一声,就像有东西被敲破的声音——因为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楚……” “是韮泽和茉莉在争吵吗?” “应该是,至少那个女人是茉莉。我们很纳闷——就关了手电筒,站在原地。结果看到茉莉小姐从黑暗中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她没有发现我们,就那么跑向宿房的方向后,把某个东西丢在外廊下——当然,我作梦也没想到那是割草的鎌刀——然后,茉莉小姐就从后门跑向山里。我们不敢去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直接跑回房间……” “为什么你们一直都没说?” “呃——因为……我们……很害怕——我们决定绝口不提这件事——结果,几天之后,当我们看到乌鸦聚集在山上时,我们也和师傅一样——以为那家伙逃进山里死了……” 鸟居心生恐惧,一脸愁苦的表情。松月看着徒弟的脸良久,终于垂下双眼,浑身无力地瘫软下来。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了。 随着过去的真相一一呈现,令我越来越困惑,也想起第一次住在瑞祥房的翌日早晨,我和唐间木老爹谈到二十年前移建宿房的事。当时,我提及关于我住的那个房间的疑问——为什么在移建时,还特地为已经失踪的人留一个房间? ——他没有留下字条,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当然不能立刻就拆掉他的房间。而松月房主和三名徒弟都赞成保留韮泽先生的房间—— 唐间木老爹当时是这么说的,现在才发现那根本是弥天大谎。松月和鸟居等三名徒弟都知道韮泽已经死了,才故意保留他的房间。正因为他们知道“韮泽不会回来了”,才赞成保留他的房间,以免被外人察觉。 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过。无论松月还是唐间木老爹,还有鸟居、魏泽和冈嶋,这二十年来,内心都隐藏着各自的祕密,绝口不提韮泽隆三和皆神茉莉的名字,共同生活在瑞祥房这个狭小的世界中。 “咦?不对啊……” 一个疑问突然浮现在脑海。 鸟居刚才发现魏泽失踪时——以及之前在停车场看到那个奇妙的红字时——都曾经对韮泽的存在感到恐惧,他怀疑韮泽其实还活着,也认为他和这一连串的事有关。然而仔细一想,就会发现事有蹊跷。韮泽或许会怨恨茉莉,或许会向杀害自己的茉莉报仇。但如果茉莉已经不在瑞祥房,那么发生这一连串奇怪的事,为什么鸟居会认为和韮泽有关? “鸟居先生,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 我鼓起勇气,打算说出内心的疑问。鸟居像骸骨般的脸紧张起来,努力挤出这一句。 “不瞒你们说,那家伙——韮泽——留下了怨恨的话。” “怨恨的话?” “那天晚上,当茉莉小姐在黑夜中逃走时,那家伙——断断续续地,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要,杀了所有人’……他当时是这么说的。所以,我、魏泽和冈嶋都很害怕,拔腿就跑回宿房。他的声音很可怕,简直就象是从地狱深处发出的声音,我至今仍然记得一清二楚。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鸟居双手掩面,发出长长的呻吟。 “杀了……所有人吗?” 所以,虽然是茉莉向韮泽挥刀,但韮泽怨恨的对象并非只是茉莉而已。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而且,茉莉为什么要杀害和她相恋的韮泽?难道是感情纠纷?还是有什么隐情?到底是什么隐情,让她对心爱的人挥刀? ……莉…… ……茉莉…… 那个如泣如诉的声音。 以及韮泽雕刻的多尊佛像发生的奇妙现象。 ——因为是韮泽先生雕刻的佛像,而且头部裂开了—— 流血的乌枢沙摩明王。 ——遭到退货了。雕完之后寄了过去,结果客人马上又寄回来了—— ——他说无论如何不能收下这尊佛像—— 深夜发笑的千手观音。 “松月房主,你有没有告诉别人唐间木先生发现割草鎌刀的事?” 过了一会儿,真备问道。 “我不能隐瞒老房主,所以,向老房主报告过,但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 “那把割草的鎌刀现在在哪里?” “当时我马上就处理掉了。” “——是吗?” 真备遗憾地嘀咕道。 这时,我猛地抬起头。 “我知道了……” 我终于了解画在停车场地上的奇妙红字到底代表什么意思。没错,那并不是“ㄑ”字—— “我刚才也终于发现这件事。” 真备转头看着我说: “那根本不是字,当然,松月房主、鸟居先生和魏泽先生在看到的那一刻,应该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对——我马上猜到了。” 松月点点头。 所以,他们才会吓得瑟瑟发抖。那两条红色的线,从右上方到左下方,然后从终点再向右下角画出另一条线,上侧的线比较粗短,下侧的线笔直,而且比较细—— “那代表沾满鲜血的鎌刀……” 第四节 关于魏泽失踪一事,大家最后决定先观察一下,等到中午再讨论该怎么做。因为松月说,也许他会在中午之前突然回来。他似乎很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至于今后该怎么办,暂时没有讨论出结论,我们就开始各忙各的。松月和鸟居去工房,唐间木老爹拿着扫帚走向宿房后方,衣婆婶留在餐厅默默洗碗,然而在她脸上看不到往日的亲切。户外的天色已经亮了。 “道尾,北见和摩耶小姐还在厕所吗?” “对喔,她们好像去了很久。” 真备站在厕所门前叫她们的名字,却没有人回答,于是在敲门后轻轻推开门。 “——咦?” 里面空无一人。 我们回去房间察看,也不在房间里。 “喂,真备,该不会……” 不安顿时在我的内心扩散。 “怎么可能——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要胡思乱想。” 真备嘴上这么说,却也露出慌张的眼神。 “北见小姐!喂,北见小姐!” 我在走廊叫着她的名字,却没有人回答。竖起耳朵,只听到餐厅里传来衣婆婶洗碗的声音。 “道尾,是不是在二楼?” “去看看。” 我们一起走上楼梯。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宿房二楼,虽然空间没有一楼那么大,但走廊两侧各有两个房间,右侧第一间的拉门大大敞开着,我忍不住探头张望了一下。这里似乎是书库,三面墙壁都放满了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本。 “北见小姐——摩耶小姐!” 我们走向走廊深处,没有人应声。我们继续叫着她们的名字走了回来。 “真备,怎么办?北见小姐不在。” “道尾,不要慌张,她们可能走出去了。” “但怎么可能没告诉我们一声——” “我在这里,小声一点。” 听到这个声音,我们一起转过头。凛从走廊最深处的左侧拉门探出头来,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正在向我们招手。 “北见小姐!” 听到我大叫的声音,凛一脸无奈地回头看着室内。我和真备急忙赶到房间门口,往里面一看,发现摩耶正静静躺在靠墙的钢管床上。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摩耶小姐睡了吗?” “对,她好像早晨起来时就很不舒服。” “原来摩耶小姐的房间在这里。” 这个单调无趣的房间很不像时下年轻女性住的地方,房间内除了摩耶躺着的钢管床外,还有一张折叠式矮桌,旧型电视,以及上面的手机充电器——枕头旁放着一个绵羊娃娃。如果没有那个娃娃,谁都不会想到这是女人的房间。房间角落放着在家具中心买的木质矮柜,上面放了许多已经翻得很旧的佛像相关书籍。 “道尾,不要探头探脑的。” “喔,的确不太礼貌——咦?真备,这里有值得一看的东西。” 我并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才这么说,而是发现书架角落放了我写的书。我把在福岛县深山里遇到的事硬是写成小说出版了,真备和凛也以真名在小说中出现。 “真的耶,道尾老师,太好了!” “摩耶小姐完全没提起她看过我的书这件事,是吗?原来她不好意思啊。” “可能只是放在书架上根本没有看。” “你别这么说嘛。” 也可能是表弟的新婚妻子忍的推荐,她才勉强买了我的书。 “啊——摩耶小姐,不好意思,把妳吵醒了。” 凛把头伸到床边,摩耶睡眼惺忪,纳闷地看着我们三个人的脸。她慌忙想要坐起来,凛轻轻制止了她。 “妳的气色很差,再多睡一下吧……” “但工房那里很忙,我也有很多工作没有完成——呃,我睡了多久?” “只有二、三十分钟而已。” “睡这么久了吗?——我该起来了,谢谢你们。” 摩耶缓缓坐了起来。凛没有阻止,只是一脸担心地看着她的脸。摩耶腼腆地对她展露微笑,她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感情和睦的姊妹。 “真备先生、道尾老师,谢谢你们。不好意思,让你们担心了。” “别这么说,我没能阻止道尾擅自闯进妳的房间,真不好意思。” “不,摩耶小姐,真备有时候会胡说八道——” 我慌忙否认,没想到真备一边嚷嚷着“逮捕现行犯”,一边拉着我到走廊。 “喂,等一下,真备——啊,摩耶小姐,请妳多保重。” 我被真备拉去楼梯的方向。 “到底怎么了?” “摩耶小姐就交由北见照顾吧,我想去刚才经过的书库看一样东西,所以想找你一起去。” “那也可以好好说嘛……嗯?想看什么东西?” “监视摄影机的影像。” “刚才的书库有这种东西吗?” 刚才我一直担心凛和摩耶,根本没有注意到。 我和真备一起走进书库。书架上的藏书都是有关佛像制作的书籍,每一本书都比摩耶房间里的更厚,感觉也更昂贵,其中也不乏一些线装书。室内有不少灰尘,我连续打了三个喷嚏。 “你的身体还是这么敏感。” “托你的福。咦——你是说那个吗?” 房间深处的书架之间,放了一张小书桌,上面放着一台十英寸左右的荧幕,但现在没有放映任何影像。随意放在荧幕旁的长方形仪器应该就是刑警今天一清早归还的数位记录器,旁边是好几条用橡皮圈绑起的电线。 “没有接电线,你不是要看仪器里的影像吗?不知道有没有说明书——” 我在荧幕后方和书桌下寻找着,真备捡起电线,动作利落地把荧幕和记录器连接了起来。然后,按了机器上的按钮,三两下就完成了设定工作。 “你知道怎么弄吗?” “我在工作上偶尔会用到。” “工作?你用来拍摄什么?” “拍枯萎的芒草——好,完成了。” 真备按下记录器的按钮,荧幕上出现了黑白的影像。画面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面显示的是正面入口,下面是松月老房主小屋后方后门的影像。一想到这是那两只乌鸦录下来的影像,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最后的影像是十二月二日——昨天白天的影像。之后,鸟居先生就把记录器交给了谷尾刑警。” 在分割画面的右下方显示着日期和时间,目前显示的是“2003/12/0212:26”。刚好是昨天刑警率领警察搜索结束的时间。 “十天前——十天前……” 真备操作着手上的纪录器,不断切换画面,右下方的日期逐日倒退着。 “喔,找到了。” 日期倒转到“2003/11/22”那一天时,真备让画面停止下来。 “冈嶋先生失踪的日子——也是你一个人来瑞祥房的日子。你说你几点到这里?” “我记得是下午四点左右。” “那就从前一个小时开始看。” 真备按下记录器的按钮,黑白画面的影像不停地跳动起来。我纳闷地看着荧幕,发现画面中出现了我以惊人的速度,从画面下方朝向画面上方倒退的身影。原来他在倒带。 “道尾老师粉墨登场了。” 画面静止后,又以正常的速度播放起来。一辆出租车停在画面后方,我从后车座下了车,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 “看这种画面有什么用?要确认的是那天晚上的影像,冈嶋先生是在晚上失踪的。” “我知道,我只是好奇。” 真备再度快转画面,显示时间的数字迅速变化着。 “从这里开始就是值得留意的晚上的录像画面。” 画面快速地暗了下来,太阳下山了。但或许是因为摄影机的感光度很高,影像并不会太模糊。 “——没有人经过。” 我看着荧幕上快速播放的影像低吟道。不时有虫子快速飞过画面,但摄影机拍摄到的影像完全没有变化。晚上八点——九点——十点—— “停!这里。”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但画面已经早一步解除快速播放,呈现了正常的速度。真备当然也注意到了。 “慈庵住持……” 我们同时叫了起来。 时间显示在“2003/11/2222:11”。我发现照相机放在工房,走出房间时,墙上的时钟指着十一点多,眼前影像是在一个小时之间。也就是在我听到那个奇妙声音的一小时前,千手观音咧嘴笑的一小时前。 慈庵住持出现在分割画面的下侧,也就是后门的摄影机所拍摄到的画面。在黑暗风景的中央,高大的僧侣好像喝醉酒般步履蹒跚地慢慢从下面往上方移动。那是他离开瑞祥房回到寺院的画面,他的肩上扛了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大袋子,刚好是一个人高度的—— “那是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差一点跳起来,真备也吓了一跳,赶紧转头看。 “啊,对不起——吓到你们了吗?” 凛用手掩着嘴,站在门口。摩耶也在她身后探出头。 “摩耶小姐已经平静下来了,说要去工作。你们在看什么?啊,是监视摄影机的画面,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凛一边说着,一边探头看着荧幕,然后倒吸了一口气。 摩耶也伸长脖子看着画面,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住持?……” 姑且不论凛,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让摩耶看到这些影像。不能再让她承受打击了,否则实在太无情了。 “摩耶小姐,呃,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慈庵住持可能刚好拿什么大行李……” 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真备制止了我。 “摩耶小姐好像知道什么事。” 听到真备的话,我再度看着摩耶的脸。她神情严肃地注视着荧幕,脸上露出“嗯?”的表情。这种表情越来越明显,惊讶的表情也渐渐消失了——最后,她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那是小佛牌啦。” “——小佛牌?” 摩耶用力点头,对我们笑着说: “太好了——那两名刑警一定是看到这个画面才把慈庵住持带走的,他们完全误会了。因为住持肩上扛的是装了小佛牌的头陀袋。老师,你还记得吗?那天工房里不是有装了小佛牌的头陀袋吗?” “头陀袋里的小佛牌……啊!” 我想起来了。那天,工房的放置所里的确放了一个很大的头陀袋,里面装了很多小佛牌,慈庵住持还说,必须在当天之内为所有的小佛牌入魂,还说如果来不及在放置所内完成,他打算带回寺院继续工作。 “没错,没错,那是头陀袋。” 我把头陀袋的事解释给真备和凛听,凛垂下肩膀,松了一口气,真备连连点头,把目光移回画面。 “所以,慈庵住持就把来不及入魂的小佛牌带回寺院,就像上班族把工作带回家一样。入完魂后,第二天早上又拿回来这里。”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第二天早晨,我亲眼看到头陀袋放在工房。袋口绑了起来,唐间木先生说,这代表里面的小佛牌已经全都入魂了。” “这么说,第二天早晨的影像中应该有他扛着这个袋子走过来的影像。” 说着,真备再度快速播放画面。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映照着夜晚的景象,带着噪声的画面。 “喔,就是这里。” 画面以正常速度播放。时间是凌晨五点零三分。太阳还没有升起,却可以清楚看到慈庵住持扛着头陀袋从画面深处走过来。 “原来如此,这样就没有问题了。” 对,没有问题。慈庵住持扛着装小佛牌的头陀袋离开瑞祥房,第二天早晨又带回来了,就这么简单而已。 “——啊哟,真是无妄之灾。”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慈庵住持开朗的声音。我们互看了一眼,四个人同时奔向楼梯口。声音是从餐厅传来的。 “住持,你应该在那里住下,吃个两、三天的牢饭,这么一来你肚子上的肥油或许可以消掉一点。” 我们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发现那里坐着两个光头。慈庵住持和唐间木老爹面对面坐在桌前。 “阿唐,可不能拿这个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你的肚子也太丑了——咦?这不是小凛和摩耶吗?” 唐间木老爹回头向我们挥手。某些时候,他的眼里似乎只有年轻女人。 “住持,你回来了。” 摩耶走了过去,住持抬起头莞尔一笑。 “让你们担心了,结果是警方误会了。” 慈庵住持向我们说明了情况。我们果然没有猜错,警察看到我们刚才在二楼看到的影像十分惊讶,所以约谈了慈庵住持。 “我把小佛牌开光的事告诉他们后,立刻消除了他们的疑问。结果,我就对他们说——既然他们三两下就相信我,根本没必要把我找去警局走一趟!你们说对不对?如果我说谎怎么办?既然他们全盘接受别人的说法,那么不管在这里了解情况或是去警局侦讯都一样。” 慈庵住持一派轻松地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在警局侦讯,他们会请我吃猪排饭。不过,那个叫谷尾的刑警说不行,会被认为是诱供。” 慈庵住持比平时显得更多话,看来突然被带去警局这件事让他内心无法平静吧。 <hr /> 注释: 第五节 我们三个人和摩耶一起走去工房,发现谷尾刑警和竹梨刑警也在那里。 “今天早晨打扰了。” 谷尾刑警一看到我们,亲切地笑了笑。竹梨刑警也脸上带着笑容,低着像日本茄子般的长脑袋。他们似乎想用亲切的态度挽回自己的失误。 “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真备问道,谷尾刑警把手放在黝黑的额头上,低着头回答。 “目前毫无斩获。” “对了,在昨天的搜索行动中,你们不是有把阶梯窑里面的灰烬带回警局化验吗?结果出来了没有?” 谷尾刑警的头更低了。 “那也完全没问题,都是薪柴的灰烬。” “是吗——?”真备微微嘟着嘴,似乎在思考什么事。 “谷尾刑警,我有一事拜托……” 他凑到谷尾刑警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虽然我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谷尾刑警很意外地回望着真备。 “真备,你刚才说什么?” 我小声问道,但他不愿意告诉我。认识他多年,我知道这种时候再怎么逼问也没用,只好乖乖作罢。 “那今天就告辞了,因为慈庵住持的事惊动各位,真的很抱歉。” 谷尾刑警正打算催促竹梨刑警离去,却突然停下脚步巡视室内。 “嗯?那位戴眼镜的佛像师——魏泽先生去哪里了?” 没有人回答。谷尾刑警依次看着我们的脸,最后将视线集中在松月脸上。 “魏泽先生去了哪里?” 松月不敢正视对方,只回答说:“他不在。” “不在——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因为今天都没有人看到他。” “——啊?” 两名刑警同时惊叫起来,竹梨刑警探出身体。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 “他可能只是出门而已。” “出门——” 竹梨刑警正想说什么,谷尾刑警却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然后,转过头,一脸苦恼地看着松月。 “——可不可以请你把详细情况告诉我们?” 谷尾刑警听完松月的陈述,问了几个问题后,叹着气说: “我们可以再次四处看一下吗?”松月静静点头表示同意。 第一节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翌日十二月四日的早晨,天空是一片凝重的灰色,简直就要淹没枯黄的群山。 “真备在等谁的电话?” “我也不知道……” 吃完早餐后,即使回房也坐立难安,我和凛两个人便走在瑞祥房的石子路上。我们也邀了真备,但他双手抱胸,一脸严肃地看着手机,所以我们就自己出来散步。 “魏泽先生——真令人担心。” “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两名刑警一直搜查到傍晚,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显示魏泽行踪的线索。 “冈嶋先生失踪的时候,因为监视摄影机没有拍到他,所以大致可以判断他没有离开瑞祥房,但这次魏泽先生很有可能利用半夜时偷偷离开——” “因为这次无法确认监视摄影机的影像。” 监视摄影机是确认人员进出这里的唯一方法,然而在魏泽消失的前一个晚上到昨天早晨之间,因为记录器在警方手上,所以无法发挥作用。 “那两位刑警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因为是他们要求要借记录器的。” “昨天,那两位刑警在搜索后还说‘暂时不会来了’。” “对,谷尾刑警和竹梨刑警也显得很自责,感觉真可怜。而且把慈庵住持带去警局这件事或许也让他们很懊恼。” “他们的工作也很辛苦——咦?上次的新人好像来了。” 我看到废弃业者的小货车停在停车场。由于车斗上装了车篷,所以无法分辨即将开始作业,还是已经结束准备离开。今天他把车子停在停车场的角落,难道是因为他平时停的位置有一个鎌刀图案的关系吗? “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穿奇怪的运动服?” “‘如是我闻’吗?” 凛踮起脚尖,看着小货车的驾驶座。那位业者刚好打开车门下车。 “早安!” 年轻人看到我们,满面笑容地打招呼。今天的运动衣上印刷的竟然是金色的“释迦如来”几个字。他长得那么帅气,竟然穿了那么不搭调的衣服。 “我马上开始工作!” 年轻人干劲十足地拍了拍手。 “啊?啊,对不起,我们不是这里的人,我们去帮你找人。” 我说,年轻人慌忙阻止我: “不用,不用,我知道怎么做。我已经记住大家的长相了,希望大家也可以早点记住我。” “是啊——啊,对了,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我问了他鎌刀图案的事。 “喔,难怪我刚才打算停车时,发现有一个奇怪的图案,那个看起来很可怕耶。” “你上次把小货车停在那里时有没有看到?” “没有,如果有,我就不会把车子停在那里了。因为那搞不好是什么重要的标记呢。” 我们向年轻人道谢后,离开停车场,也不敢去工房,只好又转回宿房。 “你怎么还坐在这里?” 一走进房间,发现真备仍然看着自己的手机。 “你们回来了,怎么这么快?” 我把遇见废弃业者的年轻人的事告诉真备。 “他也不知道那个鎌刀图案是什么意思。” “嗯……” 真备嘟着嘴哼了一声,叉起双手,仍然看着手机。 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呆然地看着天花板,重新思考这次的事件。 二十年前,松月的妹妹茉莉不知道基于什么理由,向恋人韮泽隆三挥刀,鸟居、魏泽和冈嶋三个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幕。茉莉逃出瑞祥房,韮泽也留下怨恨的话消失无踪,谁都不知道是尸体莫名消失了,还是韮泽在活着的状态下离开了。韮泽离开的几天后,许多乌鸦聚集在山上的某一个地方,那是否真如松月和鸟居所说,是韮泽的尸体?还是说,他至今仍然活着? 如今,韮泽制作的佛像都发生了离奇的现象。千手观音会笑,乌枢沙摩明王的头上流出了血,我听到有人呼唤茉莉的名字。而韮泽留在房间内那些奇形怪状的佛像在深夜里出现动静。 而且,冈嶋突然失踪,有人在停车场画了染血的鎌刀图案。千手观音的莲花座和天花板上出现了疑似冈嶋的B型血迹。昨天,魏泽也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冈嶋和魏泽到底是因为自己的意志离开,还是被卷入什么意外。在冈嶋失踪的问题上,刑警曾经怀疑慈庵住持,并请他到警局接受约谈——然而,最后发现是刑警误会了。两名刑警看到慈庵住持扛着装了小佛牌的头陀袋,以为那是冈嶋的尸体…… “——等一下。” 我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了?” 凛看着我的脸。我轻轻摇摇头,闭上眼睛,试着牢牢捕捉刚才在我脑海中闪现的模糊影像。 那天晚上,我独自住在这里的那天晚上,我为了寻找照相机而前往工房。我从后门的木门走进放置所,穿过放置所,走向工房——那时候——我在手电筒的灯光下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那是—— “是头陀袋……” 对,那时候我亲眼看到了巨大的头陀袋,那个装了大量小佛牌的袋子就放在工房的墙边。那时候是十一点多,当我走出房间时,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多。 “——真备!” 我张开眼睛,叫着朋友的名字。 “怎么了?你的表情干嘛这么紧张?” 回答他的问题前,我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迅速确认了指针显示的时间和自己手表的时间。两者都是七点三十二分,那个时钟完全正确。 果然没有错。 “真备,有关我们昨天看到的监视摄影机的影像,慈庵住持扛着头陀袋回寺院是几点的事?” 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记得是晚上十点十一分。” 没错,慈庵住持离开瑞祥房的时间比我去工房早将近一个小时。 “那不是小佛牌!”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对,慈庵住持扛的那个袋子里装的不可能是小佛牌。因为在他离开瑞祥房一个小时后,我进入了工房,亲眼看到了装着小佛牌的头陀袋。 我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绪。第二天早晨,我和唐间木老爹一起走进工房,当时工房放着袋口绑起的头陀袋,代表里面的小佛像已经完成开光。我一直以为是慈庵住持把小佛牌带回寺院入魂后,又再带了回来。但是—— “原来不是这么一回事……” 其实,慈庵住持根本没有把小佛牌带回去。只要把袋口绑起,工房的人就以为已经完成开光,但其实只有慈庵住持自己知道到底有没有完成。即使什么都不做,只要把袋口绑起,就可以混水摸鱼。 “真备,你听我说。” 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真备。由于我太慌张,话说得语无伦次,所以,只能重新从头说起。 “真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慈庵住持那天晚上扛的头陀袋里到底装了什么?他从瑞祥房带出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有客人来了。”这时,衣婆婶在拉门叫道,“是上次的刑警先生,说要找真备先生。” 第二节 “啊,不用麻烦了。”衣婆婶把热茶放在桌子上,两名刑警恭敬地欠身致谢。 “虽然你说用电话联络——但我们觉得还是当面讨论比较好。虽然我们昨天才说暂时不会来这里……” 谷尾刑警说。原来真备在等他们的电话。 “结果怎么样?” 真备问。谷尾刑警从身旁竹梨刑警胸前的口袋里拿出记事本翻了起来,抬眼看了一下,等衣婆婶走进布帘后,才开口说: “真备先生说得没错,昨天我们采集了阶梯窑最下层的灰烬,分析了成分。” 原来真备在工房和他咬耳朵的就是这件事。 “——实在太惊讶了,真备先生果然没有说错。” “验出磷酸钙了吗?” 谷尾刑警沉重地点点头。 “没错,那里好像——曾经烧过——大型动物。” 我和凛互看了一眼,立刻转头看着真备。 “真备,阶梯窑的最下层,就是最下面那个窑炉吗?” 我明知故问,忍不住想起前天看到的阶梯窑的结构。斜坡上有四个像横放鱼板的窑炉连在一起,最下面有一个像馒头形状的窑炉。最下面这个窑炉有一个宽度和高度都差不多三十公分的拱形焚口,和另一个窑炉连结的部分则用金属格子隔开。以这种结构来说,又怎么可能把大型动物放入最下层的窑炉焚烧?根本放不进去吧?况且,刑警说的大型动物到底是什么?是谁?冈嶋吗?还是魏泽?还是韮泽——不,韮泽失踪时,鸟居他们有检查过窑炉。鸟居说,当时还是普通的穴窑,没有看到有焚烧东西的痕迹。这么说,是冈嶋?还是魏泽?但是,现在根本不可能把人放进那个窑炉。 “应该无法验DNA吧?” 真备问谷尾刑警。 “是的,因为是在高温——比火葬更高的温度下焚烧,所以应该验不出DNA。” 真备在桌上十指交握,注视着自己的手。他正心无旁骛地思考着重要的问题。不一会儿,他抬起头,对两名刑警说: “我知道你们会根据这项调查结果采取行动,但可不可以暂缓到明天再展开行动?” 两名刑警的嘴角都露出笑容,这种给人不祥预感的微笑,显然是准备教训提出不合理要求的对象。 “真备先生,你——” “道尾,”真备无视谷尾刑警的发言,转头对我说:“你刚才比对了自己的手表和墙上的时钟。” “什么?喔,对啊,因为如果那个时钟不准,我说的头陀袋事件就显得毫无根据了……” “所以,那天晚上你也看了墙上的时钟,确认过时间了吗?也就是说——你认为你走出房间的时间是十一点多,是因为墙上的时钟这么显示吗?” “对啊,因为我在睡觉时没戴手表。不过,那个时钟的时间没有错,所以应该没问题。刚才我也比对过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真备猛然站了起来,椅子发出呯的声音,我和凛都吓得往后退。两名刑警也呆然地抬头看着真备。 “道尾——假设你家里有一间没有人使用的空房间,你会在意那个房间里的时钟吗?会在意那个时钟准不准吗?” “时钟吗?——嗯,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不会在意,因为反正没有人看。” “姬乃木婶!”真备对着厨房深处叫道。衣婆婶满脸错愕地从布帘后探出头。 “道尾一个人来这里住的那次,妳有帮那个房间的时钟换电池吗?” 衣婆婶满脸歉意地摇摇头。 “因为事出突然,我只有稍微扫了一下地,来不及调时钟……” 然后,衣婆婶好像辩解似地继续说: “可是这次的时钟有走吧?你们三个人来住的那天晚上,我在铺被子时,把时钟的玻璃擦干净,还换了新电池。” 我这才想起我上次一个人住的时候,时钟的玻璃积满灰尘,这次却擦得很干净。 “对,时钟走得很准。” 真备对衣婆婶笑了笑,转头看着我。 “道尾,你仔细想一想,靠电池走动的时钟,怎么可能连续走了二十年?” 听他这么说,才觉得言之有理。 “真备,我原本以为我那天离开房间是十一点多——” “这个时间不正确,你一个人住在这里的那晚,那个时钟应该早就停了,而且是在很多年前就停了。” 我依稀记得,这次我们三个人一起睡在那个房间时,我觉得时钟的声音特别吵,上次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这么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天晚上我到底是几点离开房间的?如果是在慈庵住持离开瑞祥房的十点十一分之前,我在工房内在手电筒灯光下看到的头陀袋可能就是慈庵住持带回寺院的那一袋,而监视摄影机拍到的应该就是装着小佛牌的头陀袋——不,不对,当时工房内空无一人,我根本没有看到慈庵住持。难道慈庵住持躲起来了吗? “你走出房间,到工房去的时间应该不到十点。因为姬乃木婶刚好整理完厨房准备去休息。” 真备再度转头看着厨房的方向。 “姬乃木婶,妳说妳每天都十点回自己的房间吧?” “对,我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晚上都是。” “道尾一个人住在这里的那天晚上也是吗?” 听到真备的问题,衣婆婶用力点头。 在一旁静观其变的谷尾刑警终于按捺不住插嘴说: “真备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时钟的时间比我们现在讨论的事更重要吗?” 真备迅速点了点头,回答说:“很重要。”然后,转头看着我,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道尾,你听到的乌枢沙摩明王的声音——我终于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那个声音吗?” “我出去一下。” 真备突然转身,快步冲向餐厅出口。由于他的举止太突然,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喂,等一下。” 我慌忙起身追了上去。我听到真备的声音从我们睡的房间传来,于是打开拉门,发现他正在穿外套,还用手机在讲电话。 “好,你应该会在山路中途遇到我,到时候再搭你的车——请你尽可能马上过来。” 真备挂断电话,从我们中间走了出去。 “真备,你要去哪里?” “等我回来再解释。” “你刚才在和近江交通那个叫樱川的司机通话吗?你要搭出租车去哪里?” “我先自己走下去,中途再和他会合——对了,道尾,你有那张照片吗?就是你第一次来参观佛像时,在放置所拍的照片。” “有啊。” 我拿起放在房间角落的包包翻找。这时,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包包里的东西似乎和我今天早晨看到的不太一样。 “真备,你自己找过照片吗?” “我怎么会去翻你的包包?” 这么说,有人动过我的包包吗?皮夹在,手机和记事本也在。真备刚才提到的佛像照片仍然夹在我没看完的文库本中,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我把那一叠照片交给真备,又低头看着包包。背后传来翻照片的声音。“原来如此。”真备说着,虽然我很在意,目光却无法离开自己的包包。什么东西被人拿走了?还是只是我的心理作用? “啊,老师!” 回头一看,真备已经不见踪影了。来到走廊上,发现真备已经穿好鞋子,打开玄关的门。 “真备!” “我马上回来,你们先留在这里。两位刑警,不好意思。” 真备在关门之前又快速说了一句: “道尾,你不用担心,我知道是谁翻你的包包。” 真备的背影转眼之间便消失在石子路尽头。 第三节 “真伤脑筋,他没开机。又来了……” 我手足无措地坐在房间中央,谷尾刑警和竹梨刑警眼神锐利地看着我。从刚才开始,我就不停地按着手机的重拨键,每次都让两名刑警听电话中传来“为您转接到语音信箱”的声音,努力让他们了解我已经设法和真备联络,却始终联络不到他的事实。 “你赶快留言叫他赶快回来。” 谷尾刑警皱着眉头说,我无可奈何地又按了一次重拨键,在“哔”声后,对着手机说: “我是道尾,真备,拜托你赶快回来。呃……” “两名刑警在生气。” 谷尾刑警把两手的食指竖在头的两侧,在我的耳边小声说道。 “——两名刑警在生气,很生气……” 我叹着气,挂了电话,转头看着刑警。 “我想他应该马上会和我联络,他应该不会对这通留言置之不理。” 两名刑警眉头深锁,缓缓点了点头。这时,竹梨刑警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开口说: “谷尾先生,其实我们不必等他联络。虽然听他的语气,好像他知道什么情况——但我们是刑警,既然从最下层的窑炉检验出磷酸钙,就应该根据这个事实立刻展开搜索。” “不,他——不是请我们再等一下吗?” 听到谷尾刑警的回答,竹梨刑警张大了嘴。 “我们为什么要听一般人——而且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人说的话?” 谷尾刑警看着我和凛,很不甘愿地说: “——直觉。” 听他这么说,竹梨顿时好像泄了气般垂头丧气、紧闭双唇。 我们四个人坐在被奇形怪状的佛像所包围的房间,等待真备的联络。然而,我和凛并不期待真备会和我们联络,他绝对也不可能听到我刚才的留言,因为我刚才打的电话号码并不是他的,而是凛的手机号码——这是真备离开宿房玄关后,我们立刻回到房间,关好拉门,在匆忙之中商量好的对策。凛立刻关机,一旦刑警要求我们和真备联络,就拨凛的手机号码。因为我们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当真备有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时,绝对是面临重大的局面,我们不能打扰他。 “他怎么没有回电?” 竹梨刑警心神不宁地看着我,我嘀咕着“真奇怪”,假装确认手机的收讯,却也不知该如何拖延下去。这时,凛满脸严肃地注视着竹梨刑警说:“我们应该相信谷尾刑警的直觉。”竹梨刑警满脸苦恼地抱着手,不发一语。凛在紧要关头总是格外可靠。 过了三十分钟。 “啊哟哟,怎么都没有听到声音,我还以为你们都出去了。” 衣婆婶从拉门外探头张望着。 “要不要帮你们泡茶?还是你们要来餐厅坐?” 既然同样是等待,与其呆呆地围坐在这里,还不如去餐厅喝茶。我们站了起来,顺从地走去餐厅。 “你们到底在讨论什么?怎么四个人都不说话?” 衣婆婶把热水瓶里的水倒进茶壶,纳闷地问道。 “我们在等真备的电话,他刚才不是飞也似的冲了出去吗?” 我回答说,衣婆婶开心地“呵呵呵呵”笑了起来,“他们真是太像了。” “老师吗?和谁像?” 凛问,衣婆婶一脸回首往事的表情,瞇起眼睛。 “我是说韮泽先生,他也经常这样,坐在这里怔怔地喝茶,一旦想起什么事就往外冲,有时候还会和旁边的人热烈地讨论一些难懂的事。那种类型的人可能都很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感情。” 真备应该不太一样。 “真备先生到底去干什么了?后面只有老房主的房间和寺院而已。” “我们也不太清楚……” 嗯?不对啊。 “后面?真备是从玄关冲出去的,说出租车会在山路中途和他会合。” “不是不是,是在那之后。” “之后?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他不是经过宿房跑到后面去吗?我看到他从那里的窗外经过。” “——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衣婆婶身上,衣婆婶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们不知道吗?” 我们四个人一起冲到走廊上,匆匆穿好鞋子,争先恐后地冲出玄关,跑向宿房的后方。 “你朋友到底在干什么?到底去了哪里?” 竹梨刑警沿着宿房的墙壁奔跑的同时,叹着气问道,这种事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只能向他欠身道歉。 我们走进两侧种着白色日本山茶花的小路,中途往右转就是松月老房主的小屋,直走就是前往瑞祥寺的山路。 “啊,老师的声音……” 凛停了下来,我们也踉跄着停下脚步。 “只要请你告诉我一件事——其他事我不会多问。” 声音从小屋的方向传来,我们立刻奔向那个方向。真备的背影出现在像神社正殿般的平房建筑门口。他不停地对着紧闭的拉门鞠躬。 “真备先生,你——” 谷尾刑警的话还没说完,真备立刻回头看着他。 “如果你现在阻止我,可能还会有一个人没命。” “没命?还有一个人?啊?” 真备再度看着拉门,对着看不见的对方鞠躬。 “拜托你,请你把二十年前的事告诉我。” 一阵寂静后,拉门里传来一个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 “我已经说了——外人不要插手。而且,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即使你知道二十年前的事,也和这次的事件没有任何关系。” “有关系,如果我的想法没有错——” 一阵冷笑声打断了真备的话。 “你的想法?你不是在研究幽灵的事吗?你懂什么?” 两名刑警转头看着我,同时挑着眉毛问:“幽灵?”他们似乎仍然以为真备是佛像研究家。 “我当然知道。” 真备镇定自若地回答,然后,说出了一句惊人的话。 “二十年前,从瑞祥房失踪的并不只两个人而已——我没说错吧?” 松月老房主没有回答。 “应该还有另一个人吧?应该还有一个男孩——茉莉小姐应该已经怀了一个男孩。”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传来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吱,移动的短促声音。有人慢慢靠近拉门内侧,终于有一扇门打开了—— “——你到底是谁?” 坐在轮椅上的松月老房主出现了。 真备抬头挺胸,直视着对方。 “一个研究幽灵的人。” 那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发自肺腑的真诚话语。 松月老房主一动也不动地瞪了真备足足有一分钟,干涩的双唇终于叹出一口气。 “——真有趣。” 然后,他半闭着双眼,摇了摇头,似乎下了决心。 “你说得没错,在茉莉和隆三失踪时——茉莉的肚子里已经怀了一个男孩,那是隆三的儿子。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我努力克制,才忍住没有叫出声音。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和我有相同的心情。 “是茉莉小姐告诉你的吗?” “没错,是茉莉告诉我的。那时候,我们面对面,刚好是像我和你现在的位置,她那时候的肚子还没有很大——她说她的月事没来,去医院检查后,医生对她说恭喜,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 真备无言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我们注视着松月老房主的脸,等待他的下文。 “茉莉对我说,她爱隆三,想和隆三结婚。我同意了,因为我之前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他们的关系,所以,我毫不犹豫答应了他们的婚事。但是——” 松月老房主停顿了一下,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我提出一个条件,她肚子里的孩子要继承瑞祥房。” 松月老房主要求韮泽和茉莉的儿子成为第七代松月。原来如此——松月老房主的儿子第六代松月膝下无子,这个条件很合情合理。要求有血缘关系的子孙继承历史悠久的造佛工房是很天经地义的事。 “茉莉听我这么说,表情立刻沉了下来,低着头,什么话都没说。我告诉她,不用急着回答,她可以回去好好思考。茉莉一言不发,只是拚命点头……” 一阵风从山上吹来,松月老房主拉了拉弁庆缟的和服。 “之后,我没有主动提起这件事,只是等待茉莉或是隆三来找我谈。茉莉整天都愁眉不展,好像很烦恼。隆三在工房内不和任何人说话,闷着头雕刻佛像。他的神情——该怎么形容——对,简直就像鬼上身。” 鬼—— “他那个时期的刀法真的很可怕,每一刀都好像注入了自己的灵魂,注入了自己的生命——放置所的那尊千手观音也是那个时期的作品。” 千手观音。令人联想到鬼的佛像。 “结果,某一天早晨——茉莉小姐和韮泽先生就突然销声匿迹了吗?” 真备用平静的语气插嘴问道。松月老房主紧抿嘴唇,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在努力克制内心涌起的感情。 “到头来,一切都是我太自私了。错就错在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们并不打算让孩子继承瑞祥房,他们不愿意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狭隘的,好像地鼠村洞的世界。所以,他们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起争执——” 说到这里,松月老房主抬头瞥了真备一眼。 “真备先生,你知道宿房长廊下发现鎌刀的事吗?” “已经听说了。” “是吗……” 松月老房主在用力叹气的同时低吟道。 这时,我也终于掌握了大致的情况。松月老房主在同意韮泽和茉莉结婚的同时,提出要他们的儿子继承瑞祥房这个条件。这件事导致他们产生了摩擦,发展成争执,最后造成了茉莉挥刀杀了韮泽这种最糟糕的结局。当然,事到如今,已经无从得知事情的真相,但从前后的情况来分析,应该八九不离十。 “你为这件事深感自责吧?” 松月老房主宛如一根古树般坐在轮椅上沉默不语。他和松月、鸟居和唐间木老爹一样,在这二十年的漫长岁月中,把痛苦埋藏在内心深处,没有向任何人提起。 “但是,真备先生——”松月老房主突然抬起头开口问:“你问这些事干嘛?我刚才也说了,这和瑞祥房目前发生的事应该毫无关系。” 真备没有回答,反而问松月老房主: “老房主——你知道这一连串命案的凶手是谁吧?” 面对真备这个令人震惊的问题,松月老房主只是淡无表情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 “是因为这里有刑警吗?” 听到真备的问题,松月老房主才把视线移向站在我身旁的两名刑警。 “——老房主,请你相信我。” 松月老房主缓缓抬起头,把空洞的眼神移向真备。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应该有很难解的原因——但我搞不清楚,只觉得应该是那个男人——干的……” “那个男人是——?” 松月老房主摇摇头打断了真备的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动轮椅的轮子,背对着我们。 “已经够了。”松月老房主用缓慢的动作操作轮椅,回到室内。轮椅的背影消失在昏暗中。 “天气很冷,帮我把门关起来。” 真备不发一语地关上拉门。 <hr /> 注释: 第四节 真备从种着日本山茶花的小路转入陡峭的山路,一个劲地往前走。竹梨刑警在他身后一再重复着相同的话。 “真备先生,我们是警察。” “我知道。” “你是一般平民。” “我知道啊。” “既然这样——谷尾兄,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可以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吗?松月老房主似乎知道这次事件的凶手,但一介平民却指示我们不要追究。真备先生或许凭着他自己搜集到的信息得出某些结论,但向我们提供这些结论不是市民的义务吗?即使他要求我们闭嘴,我们也——” “我没有叫你们闭嘴,我只是拜托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 竹梨刑警穿着皮鞋的脚快速挪动着,一脸怅然地看着对方。谷尾刑警从刚才开始就始终没有说话,他的表情似乎陷入了沉思。他的这种态度令同事竹梨刑警更加心浮气躁。 “又是你的直觉吗?谷尾兄,这次我可——” 正当竹梨刑警再度对谷尾刑警苦苦相逼时,我们已经来到了瑞祥寺的寺门。真备快步走了进去,走向出现在眼前雄伟的寺院。建筑物周围的高大杉木高耸入云,黑色的土地上散落着已经变成茶褐色的杉叶。 ——杉叶。 我曾经在哪里看过。 ——杉叶。 “慈庵住持!” 真备走过黑土,踩着圆石走向正殿时,大声叫着住持的名字,接着冲上木制阶梯。他站在外阵中央,再度叫着住持的名字。我们站在阶梯下方,隔着真备的背,看着里面的情况。内阵的光线有点昏暗,整体设计庄严肃穆。镇坐在中央闪闪发亮的佛像是密宗尊奉的最高神明大日如来。 慈庵住持摇晃着庞大的身躯从内阵深处缓缓走了出来。他今天没有穿五彩缤纷的袈裟,也没有带像围巾般的洁白纺绸,他穿着朴素的深蓝色和服,脖子上挂着略袈裟。 “喔,来了这么多人。” 慈庵住持扫视了我们一眼后,转头看着站在他正前方的真备。他的身段很柔软,但双眸中隐脏着试图威吓眼前这个男人的锐利气势。 “慈庵住持,我要请教你一件事。” 真备突然开口说道。 “二十年前,你是不是教过韮泽先生‘变生男孩法’?” 慈庵住持的表情有点慌乱,瞪视着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真备,接着瞇起眼睛。真备刚才说什么? “慈庵住持,我搞错了吗?” 真备再度问道。慈庵住持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他似乎在猜测真备的真意。 “的确——”慈庵住持终于开口说话了,“二十年前,我曾经教过韮泽先生,因为他很热切地恳求我。我把方法告诉了他,也把经典抄下来交给他——虽然我告诉他,必须成为天台宗的僧侣加以修行,否则光学会方法也没有作用……” 慈庵住持停顿下来,看着真备的脸。 “为什么——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真备没有回答,对慈庵住持恭敬地鞠了一躬。 “慈庵住持,拜托你,请你马上来瑞祥房。” 真备说完这句话,就把一脸茫然的慈庵住持留在原地,走下正殿的阶梯,看着我的脸问: “道尾,蚊子是从左侧飞过来吗?” “——蚊子?”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在问什么。真备朝我走过来,再问了一次。 “你在梦里看到的那群蚊子是从左侧飞过来的吗?” 梦——在这两名刑警第一次上门时,我们和唐间木老爹一起坐在火堆旁时作的那个离奇的梦吗? “真备,你为什么要问——” “这很重要,你仔细回想一下。蚊子是从哪里飞过来的?” 我闭上眼睛回忆。真备、凛和瑞祥房的所有人都出现在那个梦中——有蚊子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过来——停在我的左臂上—— 我张开眼睛。 “嗯,的确是从左侧飞过来的。但是,这——”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真备已经拿起手机。 “鸟居先生吗?我是真备,贸然请教你一件事,你知道废弃业者的联络电话吗?不,不是,那个年轻人的手机号码是——喔,是吗?太好了。对,好,拜托你。” 结束通话时,真备立刻按下了刚才打听到的号码。 “妈的,打不通。” 电话扩音器里隐约传来转接语音信箱的声音。对方不是关机就是收不到讯号。真备不耐地重拨了号码,结果却一样。拨了几次后,真备似乎决定留言。当扩音器中传来哔声后,他对着电话说: “我是瑞祥房的松月,有东西忘记请你载走。因为很重要,麻烦你立刻回来。” <hr /> 注释: 第一节 我们和慈庵住持一起回到瑞祥房。我们从后门进入,经过日本山茶花小路时,发现唐间木老爹站在宿房旁。他正隔着外廊和餐厅里的衣婆婶说话。 “唐间木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真备先生,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的鎌刀不见了。” “鎌刀?” “对,就是和上次那个形状相同的鎌刀,我平时都放在库房里,刚才我想要用鎌刀,所以去库房拿,才发现不见了。我记得昨天傍晚我明明有放回去……” 真备神情严肃,用拳头抵着嘴唇,轻声地说:“惨了。” 谷尾刑警从真备身后走向唐间木老爹。 “可不可以请你详细说一下?” “好,但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定是有人拿去割草,随手就放在某处。” 唐间木老爹那种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在这一刻却更加令人感到烦躁。虽然不知道是谁拿走的,但他应该很清楚,鎌刀到底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姬乃木婶!”真备对着餐厅内大叫。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妳去小屋把老房主带出来?” “老房主?带来这里吗?” “不,不是这里,前面左侧不是有一片鬼针草吗?就是乌枢沙摩明王庙那里,请妳把老房主带去那里。” “那我去请示一下老房主……” “唐间木先生、刑警先生和慈庵住持也请前往相同的地方,麻烦你们了。” 说着,真备转身离开,跑向工房的方向。我和凛追了上去,真备首先前往干漆房,没有敲门就推开木门,摩耶回头瞪大了眼睛。 “哇,吓了我一跳,怎么了?” “摩耶小姐,太好了——请妳也马上过来。” 真备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快速说道。 “啊?去哪里?” “道尾,你陪摩耶小姐一起去。” 真备转身离开,又前往工房的入口。他探头向木门内张望,但工房内似乎空无一人。真备一边叫松月和鸟居的名字一边走进放置所,凛也跟了进去。我站在干漆房门口,哑然看着这一切。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道尾老师,发生什么事了?” “不,其实我也完全搞不清楚,听说唐间木先生的鎌刀不见了——” 我把唐间木老爹的鎌刀从库房消失的事告诉摩耶。 “好像是昨天傍晚到刚才之间不见的,真备听说这件事后,就说要找松月老房主、唐间木先生和慈庵住持,总之,他叫所有人都去鬼针草丛那里集合。啊,好像也联络了那个年轻的废弃业者,真备的神情好像很慌张——” 说着,我转头看着摩耶。她低着头,好像在烦恼什么。 “真的吗?” “——啊?” “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摩耶露出难过的表情。我看着沉默不语的摩耶,突然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觉得她快哭出来了。 “这么说,真备先生也——” 摩耶说出了我意想不到的话。 “真备先生也知道谁是凶手了。” 我顿时说不出话。 “摩耶小姐,等一下,妳的意思是,妳知道凶手是谁吗?” 摩耶轻轻点头。 “到底——到底是谁?凶手到底是谁?瑞祥房的人吗?还是——” “我现在还不能说。” 摩耶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拚命摇头。 “我只知道一件事,” 我默默等待她的下文。 “那个人在瑞祥房——打算再杀两个人。” “再杀两个人?” 摩耶缓缓眨了眨眼睛。 “应该是——鸟居先生和我。” “这……” 某个画面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那是在停车场发现鲜红的鎌刀图案时的情景,当时在场的所有佛像师看到那个图案都乱了方寸。松月、鸟居、魏泽——还有摩耶。没错。为什么摩耶看到那个图案会慌张?她应该不知道鎌刀的事啊。难道她也和这一连串的事有关吗? “道尾、摩耶小姐,走吧?” 真备和凛从工房走了出来,松月和鸟居跟在他们身后。 “鸟居先生也知道自己可能被杀吗?” “应该知道。道尾老师,万一——” 摩耶没有说出口的话,似乎被她内心激动的情感淹没了。 第二节 我们站在鬼针草丛前。 谷尾刑警、竹梨刑警、慈庵住持、唐间木老爹、衣婆婶、鸟居、松月和松月老房主,以及凛,还有我和摩耶都在广大的庭园角落集合——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真备身上。在等待他开口的同时,我不时窥视站在我身旁的摩耶。她刚才说的话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中。 “我听说唐间木先生放在库房里的鎌刀不见了——所以请大家来这里集合。希望来得及阻止即将会发生的事,所以才会请大家过来,真的很抱歉。” 真备向所有人鞠了一躬。 “鎌刀……?” 说话的是鸟居,他的脸像白纸般毫无血色,两眼惊慌失措地游移着。他显然十分惊恐。 “刚才,两位刑警带来一份报告。我昨天拜托他们分析阶梯窑最下层的灰烬成分。” 真备用响亮的声音说道: “灰烬中检验出磷酸钙的成分,各位了解这代表什么意思吗?——这代表那里曾经烧过大型动物,也可能是数量惊人的老鼠。但这次的情况特殊,我认为检验出来的磷酸钙是人体里的成分,也就是说,我相信那个窑炉曾经烧过尸体。” “啊?但是,真备先生,最下层——” 唐间木老爹偏着头,张着嘴问道,真备用力点点头。 “没错,焚口太小了,人的身体根本放不进去。而且和下一个窑炉的连结处有铁格子隔开。” “对啊,所以——” “但这是目前的状态,二十年前却不是如此。当时,那个窑炉还不是阶梯窑,只是普通的穴窑,位在目前最下层的位置。窑壁上应该有洞口之类的东西,才可以把要烧的东西运送进出,我没说错吧?” 唐间木老爹收起下巴,点点头。 “的确有一个门,否则就不叫窑炉了。” “只要有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人的身体塞进去。二十年前,韮泽先生的遗体就是这样放进那个窑炉里烧掉的。” 韮泽的遗体—— “真备先生,这不可能。” 说话的是松月。 “因为在韮泽失踪的翌日早晨,窑炉就开始烧佛像了。昨天鸟居不是也说了吗——在点火之前,他曾经检查过窑炉内部。” 松月看着鸟居,鸟居频频用力点头。 “对,对,没错,我仔细检查过了。怎么可能会有韮泽的遗体……” “是吗?”真备撇着嘴问,“那就奇怪了。韮泽先生的遗体放进去之后,窑炉才点火的。应该是你——你和魏泽先生,还有冈嶋先生三个人用鎌刀杀害韮泽先生后,把他的遗体放在那个窑炉里烧掉的。” 鸟居好像被人当头棒喝似的,身体抖了一下,转向真备。 “杀、杀害?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韮泽和茉莉小姐……” 真备打断了鸟居的断续说词。 “你打算再搬出昨天那套说词吗?就是你们听到茉莉小姐和韮泽先生发生争执,看到茉莉小姐逃走,然后又听到韮泽先生说了充满怨恨的话。” “对、对啊……那家伙……韮泽和茉莉小姐……” “那是你昨天临时想到的说词吧?韮泽先生根本不可能活着,你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因为就是你们用鎌刀杀害了韮泽先生,还把他的遗体烧掉了——在停车场看到鎌刀图案时,你和魏泽先生突然担心起冈嶋先生的安危。这是因为你们认为有人在为二十年前的事向你们报复,对不对?” “不……我们看到那个图案会害怕,是因为韮泽被茉莉小姐用鎌刀行凶后,留下了怨恨的话……所以……” “不可能的。鸟居先生,你昨天曾经这么说——看到茉莉小姐从黑暗中跑来,还把什么东西丢到宿房的外廊下,而你作梦也没想到那是割草的鎌刀。” ——茉莉小姐从黑暗中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她跑向宿房的方向后,把什么东西丢在外廊下——当然,我作梦也没想到那是割草的鎌刀—— “唐间木先生发现了外廊下面的鎌刀,交给了松月房主。这二十年来,除了他们两个人和松月老房主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鸟居先生,在昨天之前,你应该完全不知道鎌刀的事,所以,为什么你看到停车场的图案会感到害怕?” 鸟居已经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手,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冈嶋先生或是魏泽先生。总之,你们用鎌刀杀害了韮泽先生,并且把他的遗体烧掉了,然后,把沾到血的凶器丢到宿房的外廊下藏了起来。你们可能以为等移建宿房时,藏起来的凶器会被埋入泥土中吧,完全没想到会被唐间木先生发现。” 鸟居张着嘴,说不出话。 “昨天,你第一次从松月房主和唐间木先生的嘴里听到自己藏在宿房外廊上的鎌刀其实早就被发现了,同时还得知松月产生了天大的误会,也就是松月房主误以为是茉莉小姐对韮泽先生行凶的事。明明根本就是你们干的。于是,你就根据松月房主的话编故事,说在黑暗中听到茉莉小姐和韮泽先生发生争执——听到韮泽先生说出了怨恨的话——你临机一动,编了这个故事,目的当然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 真备用严厉的眼神俯视着鸟居。 “你们害怕的并不是韮泽先生还活着,而是茉莉小姐还活着这件事。你们认为茉莉小姐会来向你们报复,因为你们杀害了茉莉小姐的恋人。” ——啊,那家伙还活着……那家伙还活着—— ——喂,鸟居,你这个白痴—— ——魏泽,你不这么认为吗?你也有这种感觉吧?那家伙—— 这是他们当初在停车场时说的话。 ——魏泽不是逃走了——就是被干掉了——不是逃走了——就是被干掉了—— 那是魏泽失踪时,鸟居喃喃自语的话。原来,那是指茉莉。 “生活在这个狭小的世界……” 鸟居苍白的嘴吐出这句话。他的身体渐渐瘫软。 “会让人迷失……” 鸟居双膝跪地,像机器人般转动脖子,看着真备。 “会让人迷失……生活在这个狭小的世界,会让人迷失……” ——这里是地鼠洞—— “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都无法分辨。那时候也一样,我们分不清是非对错。我们不觉得那是不好的事——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多可怕的事。我和冈嶋,还有魏泽都觉得韮泽很碍眼——都很恨韮泽……” 鸟居看着空中的某一点,喃喃自语着。 “他明明是最资浅的学徒,但师傅对他赞不绝口,茉莉小姐也喜欢他——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虽然觉得他碍眼,但还不至于想杀他。所以,看到他郁郁寡欢,好像在为什么事烦恼的样子,还会想听听他的烦恼……” “你们想听听他的烦恼——他怎么说?” 真备一问,鸟居便好像呜咽般断断续续地说: “他说,他想和茉莉小姐结婚,茉莉小姐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但老房主提出一个条件——这就是他烦恼的原因。” 松月露出惊愕的表情。这也难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茉莉已经有身孕这件事。 “条件就是——他们的儿子以后要继承瑞祥房吗?” 鸟居缓缓点头的表情显得十分丑陋——丑陋地扭曲着。 “我们听到他这么说,就改变了主意。我们没想到茉莉小姐和韮泽——之前虽然觉得他们对彼此有情意——但是没想到居然有了孩子。我、冈嶋和魏泽都很喜欢茉莉小姐,虽然我们嘴上没说,但彼此都决定放弃茉莉小姐。这已经变成我们之间暗中的约定。没想到那家伙,韮泽——竟然让茉莉小姐怀了自己的孩子——不仅如此——韮泽的儿子还要继承瑞祥房,要继承第七代松月的名号,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比韮泽更早来到这里,也一直在瑞祥房工作,这么一来,还得在韮泽的儿子手下工作。这太不合理了,我们当然不可能接受。” 鸟居猛然抬起头,看着松月。 “师傅,你应该能够理解吧?谁听到这种话都会受不了的!怎么可能保持平静呢?” 鸟居求助地靠向松月,抬起削瘦的脸,露出冷笑。那是令人无法正视的可怕笑容,松月漠然地低头看着弟子的身影。 “——所以,你们就杀了他吗?” 听到真备的问话,鸟居脸上仍然带着丑恶的笑容,把上半身转了过来。 “对,我们就杀了他。那天晚上,我和冈嶋、魏泽三个人一起商量,谎称可以解决他的烦恼——把他约到宿房外。我们埋伏在暗处,冈嶋和魏泽从两侧抓住他的手,我则用那把鎌刀用力砍破他的头。” 在场的好几个人都低下头,其他人仰望天空,没有人说话。 “你们把韮泽先生杀害后,把尸体放进当时的窑炉里烧掉了。” “对,我们把他烧掉了。把他的尸体塞进去,关上门,烧了薪柴。” “结果——茉莉小姐出现了?” 听到真备的问话,鸟居露出好像恶魔般的笑容。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没错,茉莉小姐从宿房走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走向穴窑的方向。我们慌忙躲了起来,茉莉小姐站在门前片刻,突然打开门,看到韮泽的尸体在里面燃烧,疯狂地叫着韮泽的名字,随后冲进火里。” “于是,你们就觉得——茉莉小姐目击了你们的犯罪过程。” “没错,我们的确这么想,这也是唯一的可能。我们觉得茉莉小姐是来搭救被我们塞进穴窑里的韮泽。” 鸟居拚命摇着头。 “我们一直躲在暗处观察,脑筋一片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身体不停地颤抖,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人看到了我们,有人知道我们杀了人。我们一直等待茉莉小姐从穴窑里出来,但茉莉小姐一直没有出来,我们以为茉莉小姐也死了……” “没想到,茉莉小姐从穴窑里出来了?” “对,她一个人爬了出来,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知道走去哪里了。我们整个呆站在原地,根本没办法追她……” “所以,翌日早晨,茉莉小姐就从瑞祥房失踪了。几天后,你们又看到一群乌鸦聚集在山上,于是,你们觉得——茉莉小姐从火里冲出来后,独自上了山,结果死在那里了。” “对,没错,的确是这么想,我们的确希望是这样。” 我试着回想。 ——几天之后——我看到有很多乌鸦聚集在山上。很多、很多乌鸦—— 那是松月之前说的话。松月看到那群乌鸦,以为是韮泽死在山上。被茉莉用鎌刀砍伤的韮泽在濒死状态下进了山,在那里丧了命。但鸟居他们也看到了那群乌鸦,以为乌鸦在吃茉莉的尸体。 太奇怪了。 松月在韮泽和茉莉消失的几天后,接到了茉莉的电话,所以才会认为那是韮泽的遗体,吸引了成群的乌鸦聚集。茉莉打电话给松月,说是她杀死了韮泽。 这么一来,显然前后矛盾。 “既然这样,那通电话是怎么回事?”松月说出了我的疑惑。“那的确是茉莉的声音,而且,她告诉我,是她用鎌刀杀死了韮泽。” 真备转头看着松月,脸上带着哀愁。 “她声音模糊,口齿不清,简短地这么告诉你——是不是?” 没错,松月昨天曾经这么说。 “其实,大家都误会了。” 真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一脸落寞的表情。 “鸟居先生他们以为茉莉小姐目击了他们的杀人行为;松月房主以为茉莉小姐杀了韮泽,或是导致他身负重伤,逃出瑞祥房;而茉莉小姐则以为韮泽先生因为她的原因自杀了。” 所有人都抬起头,同时看着真备。 “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那天晚上,茉莉小姐看到韮泽先生独自走出宿房,却迟迟等不到他回来,于是担心地走出玄关,结果发现穴窑在烧。当时,茉莉小姐知道韮泽先生正为了结婚的事在烦恼,所以才会走去穴窑。虽然她不敢确信,但还是鼓起勇气,打开了穴窑的门,往里面一看,没想到——她最害怕的事就在她眼前发生了。” 她看到了韮泽的身体在燃烧。 “茉莉小姐不顾一切地冲进火里,但她很快就知道不可能把韮泽从那里拉出来。茉莉小姐离开穴窑后,心灰意冷地离开了瑞祥房。我猜想她应该是走下山去——当时,茉莉小姐作梦也没有想到是鸟居先生他们杀害了韮泽先生,还把他丢进火里。她以为韮泽先生是因为烦恼结婚的事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相信她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才打电话给松月,说她杀了韮泽吗?如果是这样,茉莉为什么会说她用鎌刀杀了韮泽?照理说,她应该不知道韮泽是被鎌刀杀害这件事。 不,不对—— 我顿时想到一种可能性。 “你也发现了吗?” 真备看着我,露出悲哀的笑容。 “茉莉小姐打电话给松月房主时,脸上应该有严重的烧伤,所以,声音模糊,口齿不清,而且没办法说太多话——松月房主,请你回想一下,二十年前,茉莉小姐打电话给你时,到底是怎么说的?” 松月直视真备,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意思,终于缓缓开口说: “当时,茉莉的确口齿不清,好像很费力地挤出每一个字。她是这么说的,‘是我杀了韮泽——鎌刀,他——是我杀的——我杀了他’……” 这时,松月瞪大了眼睛。真备用低沉而又黯淡的声音说: “就是这么一回事。茉莉小姐其实说的是窑炉(kA-mA),你却以为是鎌刀(kA-mA)。茉莉小姐因为脸部烧伤了,没办法说得很清楚。而且那天白天,唐间木先生刚好在宿房的外廊下找到沾了血的鎌刀。所以,你一听到茉莉小姐说的话,立刻就连想到鎌刀。如果没有找到鎌刀,你应该不会搞错茉莉小姐的话,因为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妹。” “怎么会……有这种事……” 松月断断续续地说着,还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颊。从他失去血色的手指中露出的双眼无神地在空中游移。看来他应该受到极大的冲击。亲生妹妹的恋人被人杀害了,然而,妹妹却误以为恋人是因为自己而自杀。当妹妹告诉哥哥这件事时,哥哥又听错了她说的话,竟然误以为自己的妹妹就是杀人凶手。 然后,就这样度过了二十年漫长的岁月。 没有人知道真相。 “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消失的几天后,你们看到一群乌鸦聚集在山上。松月房主以为那是韮泽先生的尸体,但鸟居先生则以为那是茉莉小姐的尸体。” 真备转身看着耸立在昏暗天空下的山峦。 “那群乌鸦在啃食的应该不是人类的尸体,而是狐狸或是野猪——我猜想应该是这样。当然,事到如今,已经无法确认了。” 看着枯黄的群山,我感受到一种无尽的感伤。 所以—— 茉莉到底是死是活?她离开瑞祥房后去了哪里?她怀的那个男孩有没有在这个世界诞生?当我打算发问时—— “我继续往下说,”真备回头看着我们,“再来谈谈这次所发生的事。” 第三节 “十一月二十二日,冈嶋先生突然失踪了。之后,有人在停车场内画了一个鲜红的鎌刀图案。放置所的千手观音莲花座,以及上方的天花板都发现了和冈嶋先生相同的B型血迹。然后,魏泽先生在昨天离奇失踪。” 真备转向鸟居。 “鸟居先生,你在停车场看到鎌刀图案时,以为一切是茉莉小姐干的,以为是茉莉小姐知道你们杀害了她心爱的韮泽先生,所以向你们复仇——没想到昨天你从松月房主口中得知了茉莉小姐打电话给他的事,这才发现原本让你心生恐惧的茉莉小姐,其实根本不知道你们杀了韮泽先生这件事,甚至以为韮泽先生是自杀身亡。” 鸟居跪在地上,始终低着头,不敢看真备。 “你一定慌了手脚吧!虽然知道茉莉小姐并不会对你们心生怨恨——但又是谁杀了冈嶋先生和魏泽先生?到底是谁干的?还是他们因为某种原因自行离开这里?如果是那样,那鎌刀的图案又代表什么意思?——对你来说,这是无法解释的巨大疑问。” 鸟居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真备。 “没错,我想不通,百思不得其解。冈嶋和魏泽为什么——”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 虽然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但亲耳听到时,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真备先生,麻烦你解释一下。” 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松月抱起双手,站直了身体。 “你说他们已经不在人世,想必有相当的根据。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们,他们是我的徒弟,即使他们——” 松月没有把话说完就紧闭双唇。我不由得对他产生了敬佩感。对他来说,冈嶋和魏泽,还有眼前的鸟居是杀害了自己最疼爱的徒弟,也因此间接造成自己亲妹妹不幸的仇敌。 “那就容我来解释一下。” 真备转身面对松月。 “首先是冈嶋先生。我认为他在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遭到了杀害,地点就在工房的放置所。凶手应该是临时起意的,因为事后的处理很复杂,所以很难认为是预谋杀人。”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盯着真备的脸。 “我按时间顺序解释。那天晚上,冈嶋先生和某个人单独留在放置所内——当时,冈嶋先生站在梯子上,忙着处理千手观音右侧的木架。至于他是在整理架板上的佛像,还是在清扫,那就不得而知了。和冈嶋先生在一起的那个人基于某种理由,对冈嶋先生怀着强烈的杀意。那个人看到冈嶋先生站在梯子上,觉得正是下手的好时机。或是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总之,那个人所做的事极其简单,只是用力推倒冈嶋先生站的梯子。冈嶋先生身体重心不稳,掉了下来,然后撞到了——” 该不会是—— “千手观音的长戟。” 在无数手臂拿的各种木制持物中,只有锡杖和长戟是金属制的。正面看时,左侧的锡杖和右侧的长戟分别直直地指向天空。 “冈嶋先生的身体刺进了千手观音的长戟。我不知道他是当场死亡,还是慢慢死去。总之,他的身体被刺进长戟后就死了。凶手应该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然而,很快发现了更可怕的事。” “更可怕的事——是什么?” 松月语带沙哑地问道。 “因为无法移动尸体。冈嶋先生的尸体位在距离地面很高的地方,无法从长戟上移开。” 好几个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 “为什么无法移开?——因为即使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把尸体拔离长戟时,仍然会流很多血。一旦从长戟上移除尸体时,鲜血会从头顶上洒下来,但也不可能把穿过冈嶋先生身体的长戟从千手观音的左手上拿走。因为长戟下端到千手观音左手的距离,比长戟的前端到天花板的距离更长,想要把长戟从千手观音的手上拔除,冈嶋先生的尸体一定会撞到天花板。凶手一定也发现了这一点。天花板上沾到的血迹,应该就是那时候弄上去的。” 所以,凶手试图把刺穿冈嶋先生的尸体的长戟,从千手观音的手上拔出来吗——如此庞大的身体——? “然后,发生了更糟糕的情况。冈嶋先生的血顺着长戟的柄流了下来。血一路往下流,在渗入莲花座之前,凶手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随手拿起一旁的布想要堵住长戟上流下的血——所以,莲花座上没有渗到血迹,只有一个地方有隐约的血迹,然而,千手观音那握着长戟的左手已经满是血迹了,我想,那是即使擦了也会留下明显痕迹的血迹,于是,凶手想到了一个方法。有一个方法可以同时解决沾到血迹的千手观音的左手,和刺在长戟前端的冈嶋先生的尸体。” 该不会是—— “这个方法就是割断握着长戟的千手观音的左手。然而,假设采取这个方法,最晚必须在早晨之前——在佛像师来工房之前修复被斩断的部分。凶手一定陷入了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这么做。于是,就用锯子锯下千手观音的手,再把长戟卸了下来。” “太可怕了……竟然把……佛像的手……” 松月嘀咕道。 “于是,凶手就把冈嶋先生放在地上,把长戟从他身上拔了出来。凶手很担心有人会闯入,所以把冈嶋先生的遗体藏在某处,也可能只是用什么东西盖住了遗体——如果可以把锯下的左手再度黏在千手观音的手上,问题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但因为那只手上沾满了冈嶋先生的血,所以已经派不上用场。凶手必须找其他的替代品,必须找一个和锯下的千手观音的左手相同大小的左手黏上去。不过,这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而且,中途也可能有别人闯入。为了安全起见,凶手关掉了工房所有的电灯,只点了蜡烛。然后,帮千手观音转了一个身。” “呃,把巨大的千手观音转身——到底有什么目的?” 唐间木老爹问道,他的喉咙似乎卡到了一口痰。 “应该是为了以防万一。凶手认为把千手观音转个方向,别人比较不容易察觉左手不见了。即使有人突然出现,刚好看到千手观音,只要没有发现左手不见了就没问题了。或许会讶异千手观音的方向改变了,但那里平时就是作为仓库使用,里面的佛像随时都在更换,也会移动位置,即使其中有一个佛像转身应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道尾,你看到的千手观音是怎样的表情?” “表情——” 我再度回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景象。 “该怎么说,好像在大笑——张开嘴巴,感觉和佛像格格不入——在手电筒的灯光下,脸颊不停地抽动……” 真备用力点点头。 “——那是暴恶笑面。”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字眼。 “那就是佛像大笑的脸,意思是笑看尘世间所有的恶事。千手观音和十一面观音通常只有十一张脸,但也有的佛像在主要的本脸正后方,还有第十二张脸,也就是暴恶笑面——我刚才去放置所确认后,发现那尊千手观音果然有第十二张脸,而且比普通的暴恶笑面更大。由于佛像都放在房间靠墙的位置,必须把脸贴在墙上才能看到。” “所以——” “你看到的是千手观音的背面。” 真备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应该更早想到的。在我第一次看到那尊佛像之前,就拿到了十一面观音的小佛牌,也在放置所看到很多十一面观音像,所以完全忘了暴恶笑面的存在。在今天之前,居然完全没有想到。” “真备,那个后脑勺上的脸也和其他的脸一样,都是木雕的吧?为什么我看到的那张脸会动?” “这是佛像制作上的传统工艺。” “传统工艺?什么传统工艺会让木雕的脸——” “其实并没有真的在动,只是会造成这样的错觉——观音像和如来像嘴唇两侧不都有胡须吗?有点像鲶鱼的胡须,其实,胡须代表一定的意义,在制作佛像时,常用来发挥特殊效果。你去其他寺院时没有这种经验吗?盯着佛像看的时候,会觉得佛像的脸在笑或是在生气——” 被这么一问,我才回想起小时候曾经对这件事感到很疑惑。 “那都是胡须所发挥的作用,在制作佛像时,佛像师会在脸上动一些手脚,导致人在不同的心境时,时而觉得佛像的表情很亲切,时而觉得很严肃——那天晚上,你突然看到千手观音大笑的脸,所以感到恐惧万分,心里很不平静。又在不停抖动的手电筒灯光下,看到佛像的脸表情不断变化,就以为那张脸真的在抖动。” 多么愚蠢的误会—— “道尾,你说那天晚上你走进工房时,闻到一股蜡烛的味道,你以为是慈庵住持使用的蜡烛所留下的味道。” “对,我的确这么说过。” 我当时以为是慈庵住持在为小佛牌开光时点的蜡烛所留下的味道。 “仔细思考一下,就可以发现这一点也很奇怪。因为慈庵住持为小佛牌开光时,不是还要焚香吗?照理说,线香的味道应该比蜡烛味道更浓才对。” 对——言之有理。只有蜡烛味道,却没有留下香的味道太不合常理了。 “你走进工房时,凶手应该也在现场。因为凶手正利用蜡烛的火光寻找合适的左手。这时,你闯了进去。你在工房的前门用力推门时,凶手赶紧吹熄了蜡烛,躲进暗处。当你绕到后门,从那里走进放置所时,凶手正屏住呼吸,窥视你的行动。” 这么说来,我曾经和凶手同处一室囉?不,不仅是同处一室,我甚至浑然不觉地走进对方可以轻而易举攻击我的地方。 “听说你从后门走进放置所时,我觉得很讶异。因为工房内放置了那么多作品,晚上怎么会没有上锁呢?日后我听松月房主提到,几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佛像失窃事件时,就觉得更奇怪了。” 在讨论监视摄影机和建筑物上锁问题的那天晚上,真备的确曾经露出疑惑的表情。 “——松月房主,自从佛像失窃事件后,这个造佛工房的建筑物都彻底上锁了吧?” 松月无言地点头。 “所以,道尾,那天后门没锁,显然是有人在工房内。” 真备转头看着松月老房主。 “老房主,允许我向你确认一件事——我说的这些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松月老房主在轮椅上转头看着真备。 “那天你和我们一起走进放置所,了解小佛牌的制作情况时,你已经发现了天花板上沾到的些微血迹。之后,你又听道尾谈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当时,你是不是已经察觉到冈嶋先生是因为千手观音的长戟送了命?” 松月老房主直视着真备的脸,微微点头。 ——这样的话,聪一恐怕—— ——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天,松月老房主在工房旁曾经这么说。这代表他那时候已经识破真备刚才解释的情况。 ——因为是隆三的关系吧—— 对了,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当时,松月老房主低声说了这句话,好像在说那尊由韮泽隆三雕刻的千手观音和冈嶋的死有关系。 “呃,老房主,”我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天你不是在工房旁说,‘因为是隆三的关系吧’……” “嗯?我的确这么说过——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松月老房主皱着眉头看着我,“刚才真备先生不是解释了吗?难道你没在听?” “不,我有听,但是——” “道尾,我解释给你听。”真备及时相助,“那时候,我们听到的‘ryu-u-zO’并不是指韮泽隆三,老房主的意思是‘立像’(ryu-u-zO)。也就是说,因为那尊千手观音不是座像,而是立像的关系,所以凶手无法把冈嶋先生的身体从长戟上拿下来。如果佛像是座像,握着长戟的手的位置也更低,要把尸体从长戟上拔下来并不困难。” “喔,原来——你们把那句话听成那个意思……” 松月老房主张大嘴巴,仰头看着我们,可能太意外了。 “实在太羞愧了。” 说着,真备再度转头看着所有人。 “道尾拿了忘记带走的照相机离开工房后,凶手再度点燃了蜡烛,以便在工房内寻找适合充当千手观音左手的配件,结果还是没有找到。在工房内虽然有许多制作到一半的佛像配件,却没有适合那尊观音像手臂的左手——于是,凶手怎么办呢?” 真备再度看着我。 “就去了你睡的那个房间。” “——我睡的房间?” “就是这次我们三个人同住的房间。那里有无数制作到一半的佛像,也有好几只手丢在那里。” “对,的确是。还有五、六只手放在那里,好像在猜拳……” “而且,这些未完成的佛像和千手观音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雕刻的手法也相同,最适合用来接在千手观音的手臂上。凶手想到这一点后,就悄悄潜入房间,确认你已经入睡后,就弯着身体在房间内摸索,希望找到‘握着什么东西的左手’。当然,凶手应该也做好准备,只要你醒来,就会趁黑逃走。” 当时,我在半梦半醒之中感觉到四周有动静,我以为那是房间内的佛像在榻榻米上爬行的动静。 “等一下,真备,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房间内的那些手都是——” “没错,手掌都是张开的。” 真备点点头。 “结果,凶手在房间内并没有找到适当的配件,只好作罢,再度回到工房,采取了最后的手段——把已经完成的其他佛像的左手锯下来,接在千手观音的左手上。” “已经完成的佛像……” “就是准胝观音。尺寸刚好和千手观音相似,之前我也曾经解释过,准胝观音的外形很奇特,虽然有十八只手,却完全没有合掌的手。既然没有合掌的手,就代表所有的左手都是独立的。怎么样?这就代表足足有九个配件可以来代替千手观音的左手。而且,准胝观音第二天就要出货,当时已经装在商旅车上——我记得你当时是这么告诉我的。” “对,那是我之前一个人来这里的时候,听唐间木先生说的。” “刚才我从向你借的照片中确认了准胝观音的外形,那尊佛像的左手果然很适合用来代替千手观音的左手。尤其是拿着斧头的左手,手腕的角度刚刚好。” ——京都的寺院来电抱怨,说是之前送去的寄木造准胝观音的一只手掉了—— ——手腕的地方断了。刚好是拿着斧头的左手,地板的损伤也很严重—— “所以,凶手就在商旅车上把拿了斧头的准胝观音的手锯下来了吗?” “对,不,其实不是锯下来,那是一尊寄木造的佛像,只要施加外力,就可以把手卸下来。然后,把斧头拿掉,握上长戟,接在千手观音的手臂上,再用凿子稍微处理一下,就可以使接合的部分更自然。” 用凿子处理,使接合的部分更自然—— “总之,对凶手来说,当务之急就是把千手观音的左手装回去。如果不赶快修复,万一有人走进工房,可能就会发现千手观音少了左手。虽然把千手观音转了一个方向,让外人不易察觉,但只要探头一看,就会发现少了一只左手。所以,凶手必须优先处理把千手观音的左手接回去这件事。” 真备看着所有人继续说道: “完成这项作业后,凶手又做了什么?凶手还有两件必须处理的工作。首先,要重新雕刻外面一只左手,接到那尊准胝观音的手腕上。另一件事,就是要把冈嶋先生的尸体藏在绝对不会被人看到的地方——凶手优先处理了后者。因为即使半夜有人出现,也不会察觉放在商旅车内的准胝观音少了一只左手。” 的确不会有人在晚上去察看停车场内的车子。相较之下,反而很有可能因为什么事走去工房。事实上,我就去了工房。 “于是,冈嶋先生的尸体就被藏在某个地方。之后到第二天早上的这段时间,凶手都用来制作准胝观音的左手。这次不是用别的代替,而是用木材重新雕刻,所以应该是相当耗时的工作,凶手在蜡烛的微弱灯光下终于完成了,但因为左手和佛像本体接合后不久就送到寺院去了,这期间的时间不够充裕,才会导致接合的左手掉落的情况。我想应该是黏合剂没有充分干的关系。” 我从刚才开始就悄悄观察四周。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原木雕刻出佛像的手,只有佛像师才能做到——我的脑海中想起瑞祥房众多佛像师的脸。当时,冈嶋已经死了,只剩下松月、鸟居、魏泽和摩耶四个人。 不,不光是四个人,松月老房主也包含在内。虽然他已经退休,但他曾经是掌管这个造佛工房的佛像师。所以,总共有五个人,这五个人中,有足够的力气把冈嶋刺在长戟上的庞大身躯抬起来,还可以把那尊巨大的千手观音转方向的人—— “不,等一下……” 我一转头,那个人的脸就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也默默无言地凝视着那双眼睛。没错,我还记得。 他以前也曾经是佛像师。 “嗡、咻哩……” 真备突然发出这个声音。 “道尾——你有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你说什么?” “在乌枢沙摩明王庙那里,你是不是听到这个声音?” 呼唤茉莉名字的那个声音—— 真备缓缓吸了一口气,他的嘴唇之间再度发出刚才的声音。 “嗡、咻哩、摩哩、摩摩哩、摩哩、咻哩、嗦瓦咔……嗡、咻哩、摩哩、摩摩哩、摩哩、咻哩、嗦瓦咔……” 那正是我那天晚上在黑暗中听到的声音,在鬼针草丛后方一次又一次听到的…… “那是乌枢沙摩明王的真言。”真备叹着气说道。 “你听到的不是幽灵的声音,而是人发出的声音,是活生生的人对乌枢沙摩明王唱诵真言的声音。当时,你因为对黑暗产生恐惧,以及在放置所看到了匪夷所思的现象而失去了思考能力,所以把听到的唱诵真言的声音,认为是某种超自然的声音。事情就这么简单。” “那是……真言……” 真备缓缓点头。 “乌枢沙摩明王是消除污秽的神明,据说可以烧尽世上所有的污秽。相信这种神力的人想要消除某些污秽时,就会在乌枢沙摩明王面前唱诵这个真言。这个世上有各种污秽,有实际的污秽,也有心理的污秽。比方说——” 真备顿了一下说道: “曾经接触过尸体。” “真备,唱诵这种真言的到底是……” 真备用简单的一句话,回答了我的问题。 “只有密宗的僧侣会唱诵这种真言。” 在场的所有人都同时看向相同的方向。紧闭双唇,一脸毅然地迎接众人视线的,正是慈庵住持。 第四节 在宛如深海海底般的寂静中,最先发言的是唐间木老爹。 “住持,为什么?你为什么……?” 他已经完全慌了神。身穿蓝色和服的慈庵住持没有回答,只是回望着老友的脸。 真备开口说道: “慈庵住持,我们来这里的那一天,你在放置所内对着千手观音唱诵入魂经对吧?” 那天我们从后门的木门走进工房时,慈庵住持的确在千手观音面前诵经,而且和对着小佛牌诵经时的感觉差不多。 “那是因为在锯下千手观音的左手时,你曾经为佛像移魂。为佛像解体之前必须移魂,虔诚的你在那天晚上也没有忘记这件事,之后却一时疏忽,忘了入魂。所以那天你刚好想起这件事,便再度为千手观音唱诵入魂经,结果被我们撞见了。” 慈庵住持不置可否,迎接着真备的视线。 “最先认为你是杀害冈嶋先生凶手的是松月老房主。老房主从道尾口中听到乌枢沙摩明王庙那里反覆传来‘摩哩’的声音,就想到那是你的声音,他认为是你基于某种理由杀了冈嶋先生后,在乌枢沙摩明王面前唱诵真言,消除污秽。” 真备瞥了松月老房主一眼。 “老房主,当警察在搜索小屋时,你曾经在小屋外给过我们一个提示。” ——我告诉你们一件事—— 当时,松月老房主说了一句很奇妙的话。 ——直呼那孩子“茉莉”的——只有我、松月和隆三而已。我和松月已经很久没有提起那个名字了—— ——你们了解其中的意思吗?—— “那时候,你想告诉我们,道尾听到的是‘摩哩’,而不是‘茉莉’。除了你和松月房主以外,只有韮泽先生会直接叫‘茉莉’的名字,但韮泽先生早就从瑞祥房失踪了,所以,道尾听到的‘摩哩’是代表其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要这么告诉我们?但因为你有所顾忌,所以没有明确地说明。” 松月老房主并没有否认。 真备再度看着慈庵住持。 “慈庵住持,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让老房主认为你就是杀害冈嶋先生的凶手。那天晚上,老房主在小屋里看到你扛着巨大的头陀袋,摇摇晃晃地从后门走出去——老房主,我没有说错吧?” 松月老房主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我刚好——从拉门的缝隙往外看。” “真备,你的意思是,老房主亲眼看见了监视摄影机拍到的画面吗?” 我问道。真备回答说: “正是。当时,老房主应该并没有起疑,以为他把什么大型垃圾或是其他东西带回寺院——应该只是这么想而已。但是八天后,老房主在放置所的天花板上看到了血迹,又从道尾口中听到了冈嶋先生失踪的那天晚上所发生的奇妙事件——千手观音竟然笑了、连续好几次听到‘摩哩’的声音、房间里有人走动。而且,老房主也得知警方在搜索了整个工房内后,还是没有找到冈嶋先生的尸体。于是,老房主立刻回想起冈嶋先生失踪的那天晚上自己看到的情景,得出一个结论——慈庵住持基于某种理由杀害了冈嶋先生,换掉了千手观音的左手,把尸体搬去寺院——老房主,你曾经对我们说,不要让任何人看道尾照的那张乌枢沙摩明王的照片,也不要把那天晚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任何人。” 没错,老房主曾经说过这番话。 “那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当你听说道尾拍到乌枢沙摩明王像额头流血的照片时,你认为那是被害人冈嶋先生的血。也就是说,你认为慈庵住持在杀害冈嶋先生时,他也沾到了冈嶋先生的血,所以他在向乌枢沙摩明王祈祷时,把一部分的血擦在佛像身上,象征消除污秽。因为,除此以外,你想不出乌枢沙摩明王像为什么会在那天晚上流血。所以,你才会说那种话。否则,如果有人看到那张照片,听了道尾说的那些事,和你得出相同的结论,就会识破慈庵住持是凶手这个事实。” “对——你说得对。”松月老房主无力地说道,“事到如今,再隐瞒也没有用。没错,我立刻就发现住持杀了聪一,但我不忍心看到住持被警方抓走。住持不是坏人,他在我手下当佛像师时,为人处事都很耿直。最重要的是,住持从事僧职后,无论是弘法还是思绪都很有条理。所以我认为既然他杀了聪一,一定有什么很深刻的原因。即使现在,我仍然这么认为——听了作家先生的那番话的那天晚上,我就独自去了瑞祥寺,直接问了住持。” 原来轮椅胎轮沟里夹到的枯杉叶就是那个时候卡进去的。 “但住持还是守口如瓶,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松月老房主用疲惫的双眼看着慈庵住持问:“我没说错吧?”慈庵住持仍然默然不语地回望着对方。慈庵住持为什么要杀冈嶋?到底是什么原因? “老房主——你误会了。”真备静静地说道。 “我——误会了?” “你误会了两件事。”真备露出同情的表情回答说:“首先——冈嶋先生遇害的那天晚上,你看到的头陀袋里装的并不是冈嶋先生的尸体,而是小佛牌。” “小佛牌……?” “没错,是那天来不及开光的小佛牌。慈庵住持带回寺院,在第二天早晨之前完成了入魂——还有一件事。” 真备直视着松月老房主的脸。 “杀害冈嶋先生的并不是慈庵住持。” 包括我在内,好几个人同时张嘴想要说话,但真备及时继续说道: “老房主,慈庵住持只是协助凶手而已——慈庵住持可能是去厕所或是从其他地方回来的时候,偶然撞见了凶手在放置所内杀了冈嶋先生后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想起我们三个人来瑞祥房的那天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当我们在放置所欣赏佛像时,慈庵住持刚好去外面上厕所回来,我记得当时他曾经自言自语说: ——如果工房内有厕所,就不会发生这种麻烦事—— 难道是他对自己离开工房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命案感到懊恼,所以才会那么说吗? “我认为慈庵住持看到了冈嶋先生的尸体刺在千手观音的长戟上,而凶手整个人愣在前方的情景——凶手把情况告诉了慈庵住持。至于到底说得多详细,只能凭各自的想象,至少慈庵住持得知凶手不是临时起意杀了冈嶋先生。于是,慈庵住持决定协助凶手。” 松月老房主看着慈庵住持问了一句:“是这样吗?”然而,慈庵住持仍然没有开口。 “慈庵住持所做的工作只是搬动冈嶋先生的尸体、把千手观音转一个方向——也就是说,都是一些需要劳力的工作。慈庵住持从凶手口中了解情况后,认为首先必须把冈嶋先生的尸体拿下来。然而,一旦把尸体从长戟上拔下来,血就会大量喷出。于是,只能设法让冈嶋先生的尸体继续刺在长戟上,把长戟从千手观音的手上拔除。但我刚才已经说了,由于长戟距离天花板太近了,冈嶋先生的遗体无论如何都会碰到天花板,所以这种方法并不可行。慈庵住持和凶手讨论解决的方法——终于得出锯下千手观音左手的结论,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慈庵住持为千手观音移魂后,由凶手锯下左手。接着,慈庵住持把千手观音转了一个方向,避免别人发现千手观音少了一只手,然后,就把冈嶋先生的遗体搬到瑞祥房内的某一个地方。” 冈嶋的遗体果然在瑞祥房内的某个地方吗? “慈庵住持搬完冈嶋先生的尸体后,前往乌枢沙摩明王庙,在庙前唱诵真言,消除自己身上的污秽。在道尾拿了照相机离开后,慈庵住持回到放置所,扛着装了小佛牌的头陀袋离开瑞祥房。慈庵住持和之后换佛像的手这件事应该没有直接的关系。因为那天晚上,松月老房主看到他精疲力竭地离开瑞祥房的样子,监视摄影机也拍到了。慈庵住持应该是在第二天早晨把千手观音又转了过来。” 真备停了下来。 我脑筋一片混乱,仍然努力思考着。这次在瑞祥房发生的匪夷所思的事,在真备刚才的说明下,已经真相大白,但仍然有未解的谜。比方说,隐藏冈嶋尸体的地方、失踪的魏泽,以及—— “真备,到底是谁杀了冈嶋先生?而且你说魏泽先生已经死了,他也是被同一个凶手杀害的吗?” 我不顾一切开口问道,所有人好像约好似地同时抬头看着真备。 ——不,只有慈庵住持抱着双臂低着头,好像石头般文风不动。他知道谁是凶手,而且担心凶手被人发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包庇杀人凶手? “杀害冈嶋先生和魏泽先生的是同一个人。”真备口齿清晰地说道:“凶手是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的孩子。” ——茉莉的肚子里已经怀了一个男孩—— 就在这时—— 一个人影沿着石子路从工房的方向跑了过来。 “啊,原来大家在这里,我刚才去工房看了一下,发现没有半个人——” 他顿时停下脚步,彷彿被眼前的气氛震慑住了。 “呃,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第五节 我们注视着他。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想到? 二十年前,茉莉怀着韮泽的儿子——在所有关系人中,只有他的年龄相符。不仅如此,只要用心思考,就不难发现有不少可疑之处。停车场那个鲜红的鎌刀图案,就出现在他停过小货车的地方;在他把自己的车开出来,把瑞祥房的车子倒回去时,地上虽然看似没有任何图案,但其实只要用和小石子相同颜色的布或是纸盖在上面,从远方就看不出来。太简单了。只要把商旅车开回去后,把原本盖在上面的东西拿走就可以了。况且,听说他是上上个月才刚接瑞祥房的工作。也就是说,在他进入瑞祥房后,立刻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故。 还有——对了,还有血型的事。 千手观音上发现的血迹是B型血。在所有相关人员中,只有失踪的冈嶋是B型,所以应该是冈嶋的血。但那个血迹也有可能是凶手的,有可能是在蜡烛灯光下为佛像换左手时,不小心误伤了手,导致莲花座上沾到了血迹。 由此可以推论,凶手并不在刚才那些成员当中。然后—— ——韮泽先生是AB型—— ——我记得茉莉小姐是B型—— 在之前的某个深夜,唐间木老爹曾经这么说。这代表他们生下的儿子的血型有可能是B型。 在极其混乱的思绪中,我只能整理出这些头绪。所以我只好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景象。 “——你的小货车在哪里?” 真备问,年轻人举起一只手指着背后。 “在停车场……” “赶快去检查他小货车的车斗!”真备转头对两名刑警说:“冈嶋先生和魏泽先生的尸体应该就在那里。” “尸体?但是,真备先生——” 竹梨刑警正想说什么,却被谷尾刑警制止了。 “我们去看看。” 谷尾刑警简单地说完后,转身离开了鬼针草丛,跑往石子路的方向。竹梨刑警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这时,我发现那个年轻人的目光集中在某一点上。 他的视线虽然冷漠,却十分锐利。他看着某个方向,就在我身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身旁—— ——那个人在瑞祥房——打算再杀两个人—— ——鸟居先生和我—— 我看着摩耶,摩耶也向我露出求助的眼神。 ——道尾老师,万一—— 这时,我的视野角落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移动,是人影。那个人影直直向我们走来——在我发现是那个年轻人之前—— “住手!” 我便奋不顾身地挡在摩耶前面。那个年轻人顿时停了下来,懊恼地瞪着我。我立刻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是该制伏这个年轻人,还是该把摩耶带去安全的地方——? “你在干嘛!” 是谁在说话? “道尾,闪开!赶快离开——” 是真备。他在对我说话吗? “赶快离开那里!” “呃……” 摩耶在我背后动了一下,好像从工作服的怀里拿出什么东西。我转头一看——没想到她抢先了一步—— “——道尾老师,真对不起。” 像冰块般冰冷的金属刀刃抵在我的脖子上。 “摩耶小姐……呃……为什么……?” 摩耶没有回答,加重了抵在我脖子上鎌刀的力道。喉结下面顿时有一种好像灼烧般的感觉。 “——摩耶小姐,妳打算怎么样?” 那是真备的声音。 “我的朋友应该和妳的复仇计划没有任何关系。” 摩耶平静地回答说: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希望你们可以阻止我。” 她的声音没有高低起伏,好像在说梦话一样。 “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必须完成最后一件事。” “最后一件事——什么事?” “真备先生,你应该知道,还剩下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必须死。真备先生,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 “——是鸟居先生吧?” 我的皮肤感受着冰冷的鎌刀刀刃,缓缓转过头,看着身后。摩耶用好像戴了能剧的面具般没有感情的脸正对着真备,她的呼吸很平静,握着鎌刀柄的右手感受不到丝毫的犹豫。 鬼—— 那简直就象是鬼。在宁静的假面具下,隐藏着可怕疯狂而又残暴的魔鬼,宛如韮泽隆三雕刻的那尊千手观音—— “对——就是他。” 摩耶迅速移动视线。她的视线焦点正是像木偶般呆立在原地的鸟居身影。摩耶把我的身体推向前方,我不得不移动双脚。我被摩耶手上的刀子控制行动,身体被她从背后推着,一步一步走向鬼针草丛。 “摩耶小姐,赶快住手。” 真备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然而,摩耶还是继续往前走,鸟居茫然地张嘴看着我们。我们和鸟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当只剩下两公尺时——鸟居的双肩突然痉挛起来,好像被电流打到一样。下一剎那,他拔腿就跑—— “别作梦了!” 慈庵住持一声怒吼,庞大的身躯迅速移动,一只手按住了准备逃走的鸟居肩膀。接着抓起他的前胸,好像在拿东西似地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然后,动作利落地把鸟居毫无防备的双手转到身后。鸟居对天仰起头,张大嘴巴,发出像动物般的咆哮。 “——就让她做到最后吧。” 慈庵住持把鸟居推到我们面前,他的双眼露出深沉的忧郁。鸟居被反压着双手,双脚拚命挣扎抵抗,但力量的差距一目了然。 “因为她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慈庵住持把鸟居的身体推到我们面前。薄质工作服下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就在我的面前。摩耶把我推到一旁,毫不犹豫地高举右手,把手上的鎌刀对着鸟居的胸口用力挥下去。 几个人发出惊叫,我也叫了起来。然而,从鸟居嘴里叫出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声音掩盖了所有的声音。他用尽全力从喉咙挤出的那个声音,尖锐、高吭而悠长,撕裂了冰冷的空气,让周围的人当场僵在原地。眼前的景象就像电影院的银幕倒下来般用力摇晃了一下。我全身瘫软,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在摇晃的景象中,摩耶用双手抽出刚才砍下去的鎌刀,血沫溅在她白晳的脸上。她的眼珠子在眼窝中往上翻——目光集中在慈庵住持身上。 “摩耶,对不起。” 慈庵住持话音刚落,就用力朝摩耶的肩膀打了一下。咚。随着一声沉闷的声音,摩耶倒在地上。慈庵住持的手臂流出鲜红的血,他的手臂上出现了被鎌刀割得肉绽血流的伤口。慈庵住持转眼之间已经绕到摩耶的背后,当摩耶惊讶地抬起头时,她的身体已经被慈庵住持强而有力的双手制伏了。 “不要!” 摩耶突然发出惊人的叫声,她的声音低沉、沙哑,不象是女人的声音,简直就象是撕下面具,露出真面目的魔鬼在吶喊,她张大的嘴巴看起来象是黑暗无底的深渊。她在慈庵住持的双手中扭着身体,踢着双脚,好像五脏六腑在她的体内翻腾。她在发出嘶吼声的同时,脑袋左摇右晃地挣扎着。然而,她仍然用野兽般凶恶的眼神睨视着鸟居,完全没有松懈。她纤细脖子上的青筋暴出,牙龈从嘴唇深处露了出来。摩耶挣扎——拚命挣扎着——然而,慈庵住持使出浑身力气按住摩耶的身体,嘴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像小孩子说的道歉话语。 我们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摩耶悲哀的疯狂,她身体的动作好像鱼渐渐窒息般缓慢、迟钝下来——终于恢复了平静。慈庵住持放开摩耶,失去了支撑的摩耶,当场无力地倒在地上。 摩耶微微张开眼睛,注视着空中的某一点。鸟居就好像被人丢弃的傀儡,张着嘴,双手撑着地面。 “慈庵住持……” 我爬到慈庵住持身旁,他把被鎌刀割伤的左臂抱在胸前,痛苦地蹲了下来。 “住持,你受伤了……流好多血……” “喔,没关系。对了,那把鎌刀……太危险……”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 ——打算再杀两个人—— 这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 ——应该是鸟居先生和我—— 难道她? “摩耶小姐——” 在我回头的同时,她迅速拿起地上的鎌刀。下一秒,她把鎌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全身有一种麻痺的感觉。 “摩耶小姐,不行,摩耶小姐……” 我仍然拚命呼喊着她。 “摩耶,住手……” “摩耶,不要冲动。” 慈庵住持和松月试图制止她,然而,摩耶轻轻摇摇头,用力握紧鎌刀柄。她转动她的脖子,然后,正准备一口气划下去时—— “——妳父亲在看妳!” 是真备的声音。 摩耶顿时静止动作,彷彿她周围的时间停止了。 真备立刻采取行动。他慢慢地移动了几步,拿起唐间木老爹的扫帚,对着鬼针草丛挥动。他的眼前顿时劈出一条路,前方就是乌枢沙摩明王—— “血……”有人嘀咕了一句。 韮泽隆三雕刻的乌枢沙摩明王再度流下鲜红色的血。额头的裂缝中溢出红色的血——而且,有一滴血正流过鼻子旁。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唐间木老爹在喉咙深处喃喃自语着,他看着背后的天空,彷彿在寻找韮泽隆三的灵魂似的。 “一切都是由这些血而起,它不但夺走了两条人命,也造就了一名凶手。” 真备走进草丛。他缓缓走在用扫帚拨开草丛所形成的小径上,把右手伸进大衣口袋。 “真备,这是……” 真备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象是银壶的东西。他回头瞥了我一眼,低声说: “是圣亚努里亚乌斯的血。” 真备用双手把银壶捧在胸前,一步一步靠近乌枢沙摩明王庙。此时发出“咚”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原来是真备随意抛下的银色盖子。 真备右手拿着银壶,突然高举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壶里掉了出来,把真备面前的乌枢沙摩明王的整个脸都染红了。 “以血攻血。” 真备语带空虚地说道。 然后——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真备淋在佛像头上的红色物体——类似飞沫状的红色物体就好像有生命般地慢慢产生了变化。原本布满整个佛像脸部的红色物体,就好像帘幕拉起般缓缓上升,乌枢沙摩明王的下巴、鼻子、左右眼渐渐露了出来——那种奇妙的红色液体继续往上移动,最后被吸入额头产生的龟裂中,渐渐缩小—— “消失了……” 没错,真的消失了。而且,消失的不光是真备从银壶中倒出的东西,原本从乌枢沙摩明王额头滴落的、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也消失不见了。 “佛像不会再流血了。” 真备说着,回头看着我们。 “摩耶小姐——妳父亲的怨恨也从此消失了。” 他的声音格外悲伤。 摩耶看着鲜血消失的乌枢沙摩明王,失魂落魄地愣在原地。 “爸爸,”她语带含糊地叫着,“爸爸……” 她握着鎌刀的右手缓缓放了下来,接着无力地松开了鎌刀柄。沾满慈庵住持鲜血的鎌刀当地一声掉在地上。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找到了!” 是谷尾刑警。 “真备先生,真的找到了——在小货车车斗上的布袋像和惠比寿像中,找到了那两具尸体!” <hr /> 注释: 第一节 四天后,十二月八日。 我、真备和凛站在外阵角落,靠在栏杆上,心不在焉地眺望着人群。瑞祥寺的正殿正在举行释迦成道会,众多信徒正专注地倾听慈庵住持的徒弟——一位年轻的僧侣弘法。 两千五百年前的今天。在遥远的印度,释迦在一棵菩提树下开悟了。 “即使发现了世界的真理,也猜不透人心——就是是释迦牟尼佛也是如此。” 听到我这么说,真备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神明菩萨或许可以做到,但对我们来说,实在太难了。即使瑞祥房里有这么多人,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看透她的心思。” 我转头看着我这位朋友的脸,也看到了在他身后的凛满脸哀伤的表情。 “可是老师,你最后还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不是吗?否则,摩耶小姐恐怕会连鸟居先生的命也——” “人的生命是无法用数字来衡量的,我竟然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魏泽先生送命,我根本没有成功地阻止摩耶小姐。” 这不是你的错。我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每当在真备周围发生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他总是顽固地把所有的责任一肩扛起。无论我和凛说什么,他都无法原谅自己。真备一定是用这种方式慢慢承受隐藏在内心的悲哀和懊恼。即使别人安慰他,说被杀害者其实是罪有应得,也只会让他内心的悲哀和懊恼加倍。 “——听谷尾刑警说,摩耶已经慢慢平静下来。” 我一边说,一边把目光移回人群。年轻僧侣弘法结束,有人扛着头陀袋从内阵深处走了出来,接着解开袋口,把里面的东西交给信众。那是瑞祥房雕刻的小佛牌。 昨天,谷尾刑警来到瑞祥房,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告诉我们,还感谢我们协助警方破案。 警方核对了摩耶的户籍后发现她的确是皆神茉莉的女儿,同时,也发现了一个令人难过的事实。 “皆神茉莉在六年前的年底死了。资料上显示是因为经济困顿而自杀身亡。” 茉莉在把摩耶送去野方家当养女后不久,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野方家是住在茶崎的一个普通上班族家庭,也和瑞祥房没有任何渊源。野方太太无法生育,一直很希望收养一个孩子,所以去某家社会福利单位登记希望认养孩子。 二十年前,茉莉冲出瑞祥房后,生下摩耶,独立抚养她长大。由于她脸部严重烧伤,不容易找工作,吃了很多苦。既然茉莉已经努力抚养独生女摩耶长大了,为什么又突然送去别人家当养女,然后又立刻了断自己的性命——? “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这位老刑警这么说着,愁眉不展地抓着头,即使问摩耶,也完全不得要领。摩耶似乎真的不知道这些事,只知道有一天突然被送去别人家当养女,不久之后,亲生母亲就自杀了。 谷尾刑警离开瑞祥房后,我们得知了茉莉自杀的原因。告诉我们这一切的竟然是松月。他突然造访我们的房间,说自己知道茉莉的自杀的真相。 “因为我希望你们知道这件事。” 松月并没有坐在坐垫上,而是直跪坐在房间的榻榻米上,低着头。 “是我逼死了茉莉。其实,茉莉不止打了一次电话给我,六年前,我也和茉莉通过电话——” 松月娓娓道来。 六年前十一月的寒夜,宿房的电话响了。接电话的是衣婆婶。对方用低沉而含糊的声音问松月在不在。衣婆婶没有发现那是茉莉,把电话转给松月。 “当我接起电话,听到电话中传来的声音时,我的脑筋一片空白。虽然她的声音和以前生活在这里时不太一样,但在她自报姓名前,我立刻就察觉了。当从她口中听到‘哥哥’这个令人怀念的名词时,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茉莉在电话中拜托松月。 “茉莉说,想要回来瑞祥房。如果瑞祥房愿意接纳她,她希望再度回到这里,和我们一起生活。茉莉没有提及原因,但我现在知道了,因为她当时的经济状况已经入不敷出了。而她的独生女——摩耶也已经十四岁,生活开销会比以前更大。” 松月当然一口答应。虽然当时他仍然误以为“茉莉在十四年前,用鎌刀杀了韮泽”,但即使是杀人凶手,仍然是自己的亲妹妹。 “而且,当时也已经过了十四年了,杀人罪也差不多过了追溯期。” 松月立刻答应茉莉的要求,没想到茉莉又提出另外一个要求。 “自从我离开瑞祥房后,一直有一个女人照顾我。如果可以,我希望和她一起回瑞祥房——当时,茉莉这么说着。” 松月问,对方到底是谁,但茉莉不愿意回答。 “茉莉说,虽然我不能告诉你她是谁,但绝对不是来路不明的人。只是那个女人的外表有一个很大的特征。” “特征?” “对,就是——” 那个人的脸部受到严重的烧伤——当时,茉莉这么说。 “她就像不动明王般,整张脸溃烂成一片鲜红,可怕的外表让人不敢多看一眼。茉莉这么告诉我。我犹豫之后对她说,我欢迎妳回来,但瑞祥房恐怕很难接受那个女人。这里是历史悠久的制佛工房,所以要尽可能避免这种女人出入。老房主应该也会这么说。不过,如果妳执意——” 结果,松月的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茉莉要挂电话。从那天之后——也就是这六年来,我一直在等茉莉的电话。如果茉莉再打电话给我,提出相同的要求时,我打算欣然接受她的要求。除了茉莉本人,也欢迎那个脸上烧伤的女人一起来瑞祥房。” 然而,他再也没有听到茉莉的声音。茉莉不曾再和瑞祥房联络。 “刚才从谷尾刑警口中,我第一次听到茉莉自杀的消息。茉莉是在六年前的十二月,也就是打电话给我后自杀的。我必须对茉莉的死负责。如果那时候我答应她,如果我那时候识破她的谎言……” 松月哭泣着,他整个人趴在榻榻米上,像小孩子般放声大哭。他的哭声中充满了人类可以感受到的所有悲伤、绝望和后悔。我们只能默默地俯视着他的背。 多么悲哀的误会。茉莉无法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脸被烧伤了,所以,藉由谎言向松月说明。然而,松月拒绝接受烧伤的女人。于是,她走投无路,她心灰意冷,她没有力气解释烧伤的女人其实是自己,另一个女人是自己的女儿。 茉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其中的理由,她甚至没有告诉自己的女儿摩耶。她应该难以启齿吧。她在自杀前把摩耶送去别人家当养女,是为了让她可以过着无虞的生活。 “这些事,你有没有告诉警方?” 真备静静地问道,松月仍然趴在榻榻米,摇了摇头。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我们不知道他之后有没有向警方提起这件事。 谷尾刑警告诉了我们摩耶被送去当养女之后的生活。 摩耶是在茶崎国中的教职员室得知亲生母亲的死讯。她在成为野方家养女的同时,也从之前就读的国中转入那所学校。 当时还是国中二年级的摩耶,在失意和悲伤中度过了毕业前的一年数个月。当她国中毕业后,向野方家的养父母表达了内心的决定。她想进入瑞祥房成为佛像师。 “摩耶小姐说,当时她纯粹是基于吊唁父母的心情,想在父母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学习佛像制作。” 谷尾刑警神情落寞地说道。 她应该作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就在这里惨遭同事的杀害。就连她母亲茉莉也不知道,还以为韮泽是因为自己的关系而自杀了——身为女儿的摩耶当然更不可能知道。 “茉莉小姐在生前经常向女儿提起瑞祥房的事,提起她的哥哥、父亲的事,以及她和摩耶小姐的父亲,韮泽隆三在那里相遇的经过。当然,她绝口不提有关韮泽隆三死去的详细情况,茉莉小姐只告诉摩耶小姐,‘因为心爱的人突然死了,所以我也离开了瑞祥房’,对于自己脸上的烧伤原因也隐瞒到底。” 野方家的养父母同意摩耶进入瑞祥房学艺,但只提出一个条件,就是不能把身世告诉瑞祥房的人。 “摩耶小姐长得很可爱。”谷尾刑警向我们如此说明,“野方家的夫妻认为,如果松月老房主和现在的松月房主知道摩耶小姐的身世,一定会把他们的女儿抢走。” 摩耶答应了这个条件。因为她发自内心地感谢野方家的养父母,他们在茉莉死后,视如己出地疼爱她,所以茉莉并没有特别反对。四年前的春天,她进入瑞祥房,在松月的手下学艺,立志成为一名佛像师。 或许是因为血缘的关系,摩耶在佛像制作方面的天分令松月和其他徒弟刮目相看。她每天在瑞祥房的工房内努力学艺,渐渐培养了实力。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四年过去,迎接了第五年—— “结果,突然发生了那个不幸事件。” 一个月前,就是今年入冬的时候。 “真的是纯属巧合。摩耶小姐偶然听到鸟居先生、魏泽先生和冈嶋先生三个人的窃窃私语,没想到他们谈论的内容竟然是二十年前杀害韮泽隆三的事。虽然没有谈及到底是怎么杀害的,却得知他们密谋杀害了韮泽先生,并在穴窑内烧掉了尸体——以及茉莉小姐冲进穴窑中的事实。” 摩耶得知父亲死亡的真相,以及母亲脸上烧伤的原因,陷入了极度慌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找不到人可以商量。杀死父亲的凶手每天都若无其事地在自己面前生活着。他们杀死了自己的父亲,逼得母亲走投无路,却可以每天雕刻佛像,谈笑风生,饱食三餐,躺在温暖的被子里。 “摩耶小姐又刚好在那个时候看到乌枢沙摩明王流血吗?” 真备问。谷尾刑警露出意外的表情。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 十一月二十二日傍晚的时候,刚好是唐间木老爹带我参观工房的时候,摩耶送完货回来,像往常一样,去看自己父亲的作品,也就是已经被抛弃在寂寞角落的乌枢沙摩明王。这似乎已经成为她每天生活的一部分。但因为她没有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世,所以无法走去庙里祭拜,否则工房的人看到会觉得讶异。她总是站在鬼针草丛前,拨开草丛,悄悄地看着佛像,合起双手。 结果,她看到了父亲雕刻的乌枢沙摩明王额头上流着血。 “摩耶小姐看到这一幕——就好像中了邪似的。在侦讯的时候,她不停地说,‘感觉就好像爸爸的灵魂进入了我的身体’。她在一年前,看到那尊佛像的额头裂开时,心情就一直无法平静。没想到在得知父亲死亡的真相后,又看到了血……” 于是,那天晚上在放置所和冈嶋先生独处时,摩耶突然萌生了杀机。冈嶋正站在梯子上整理木架上的佛像,她冲动地把他的身体用力一推—— 之后的经过和真备在鬼针草丛前告诉我们的内容,以及那天傍晚在瑞祥房餐厅解释的内容几乎一致。 第二节 那天傍晚,我们一起坐在瑞祥房餐厅的桌前。 “老师,摩耶小姐是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的女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发问的是凛。包括我在内,所有之前都默然不语的人都抬头看着真备。 摩耶、慈庵住持和鸟居当然不在。他们三个人搭着警车离开瑞祥房已经过了半天的时间,餐厅窗户外的景色染成一片茜色。根据刚才接到的通知,慈庵住持左臂的伤势虽然不轻,但并不会对手臂功能造成影响。 “妳说得没错,摩耶小姐正是二十年前,茉莉小姐在瑞祥房怀的孩子——是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的女儿。” 然而,没有人能够接受这个解释。 “老师,他们的孩子不是儿子吗?” “二十年前,茉莉小姐的确告诉松月老房主,自己怀了男孩,但其实她自己根本不知道胎儿的性别——只要想一下就知道她根本不可能知道,在怀孕的初期阶段,就连医生也无法判断胎儿的性别,通常要到怀孕十三周之后才会知道。茉莉小姐告诉松月老房主怀孕的事时,她才怀孕两个月。” “既然这样,茉莉小姐为什么要说,肚子里的孩子是儿子?” “这纯属我的想象——”真备瞥了松月老房主一眼。 “应该是他们两个人商量后决定这么说,以便让老房主答应他们的婚事。他们认为只要说肚子里的是儿子,老房主答应这门婚事的可能性就会比较高。果然不出所料,老房主答应了他们的婚事,并提出要他们的孩子继承瑞祥房的条件。茉莉小姐和韮泽先生可能猜到老房主会这么说。因为老房主优先考虑的是瑞祥房继承人的事,所以,只要说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比较容易获得老房主的谅解——我想,他们两个人应该是这么想的——虽然他们之前就猜到了,但是当老房主亲口说出希望茉莉小姐肚子里的孩子继承瑞祥房时,他们还是陷入了烦恼。这也难怪,因为茉莉小姐怀的也可能是女孩。” 我可以理解到目前为止的说明,却完全听不懂真备接下来说的话。 “所以,韮泽先生常常利用半夜关在厕所里。” 只要环视围坐在桌旁的人的表情,就可以知道并不是只有我感到困惑而已。 “厕所——就是那里的厕所吗?” 发问的是衣婆婶。真备点点头。 “姬乃木婶,妳之前不是曾经和我们提过这件事吗?” ——他有时候半夜跑去厕所,很久都不出来—— ——时间很久,差不多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 “韮泽先生应该在厕所里实践慈庵住持教他的‘变生男孩法’。” 之前真备在瑞祥寺正殿时,曾经对慈庵住持说过这句话。 “也称为‘乌枢沙摩变生男孩法’。韮泽先生曾经向慈庵住持讨教,虽然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但其实乌枢沙摩明王除了有烧尽世界污秽的力量之外,还有另一种神力,就是可以使人生儿子。天台宗最重要的经典,也就是法华经中便有‘乌枢沙摩变生男孩法’,可以将胎内的孩子变成儿子。”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这原本是在女人难以成佛的时代里诞生的法典,然而希望生下继承人的平安贵族和想要生子的战国时代武将都十分相信这种变生男孩法。最有名的就是天海僧正受了德川家康之邀施了这个法,才让家纲诞生——韮泽先生一定很希望茉莉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是儿子,所以,他每天晚上都在乌枢沙摩明王面前施法。当然——” 真备忧郁的双眼看着桌子。 “结果并没有奏效。” 四周一片沉默。这片凝重的气氛象征了在场的人内心的哀伤和后悔。 “老师,我可不可以请教一个问题?我记得摩耶小姐的血型是O型……” 对,摩耶是O型。但茉莉的血型是B型,韮泽是AB型——他们不可能生出O型的女儿。 “对于这一点,其实并不是事实,只是她在谷尾刑警交给她的笔记本上写了‘O’而已——我相信摩耶小姐的血型是B型。”真备回答说。 “当谷尾刑警问大家血型时,她说了谎。当时,摩耶小姐觉得莲花座上的血迹可能是自己的。冈嶋先生遭到杀害的那天晚上,她在烛光下为佛像换上新的左手,很可能不小心被凿子或雕刻刀割伤了手。所以,她那时候不加思索地谎称了自己的血型。因为如果真的是她的血沾到了千手观音的莲花座那就惨了。” 我隐约回想起冈嶋失踪的翌日早晨,摩耶冲进餐厅说要去找他时,手上包着OK绷。也许OK绷下面的是前一天深夜雕刻佛像的左手时,不小心割到的伤痕。 “真备,有关这次的命案——” 这次是我向真备发问。 “你怎么知道冈嶋先生和魏泽先生的尸体在废弃业者的小货车上?”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今天早晨,听你说废弃业者的车子在停车场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业者不是每个月的月底才来吗?” 对喔,之前的确是这么听说的。 “业者提前出现,可能是凶手用某种方式把两具尸体装在小货车上,打算送出瑞祥房——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因为那些是要送去焚烧的废弃物,所以废弃业者通常不会一一确认废弃物的内容,凶手很可能利用这一点湮灭证据。总之,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年轻人才负责瑞祥房不久,所以很好骗。如果是多年出入这里的老手,看到整座佛像丢弃,可能就会产生疑问。” 向废弃业者确认后,得知果然是摩耶找他来的,说是“有大型废弃物,请你来一趟”。那个年轻人搞不清楚状况,一大早就赶来瑞祥房,和摩耶一起把装有两具尸体的佛像搬上小货车,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在鬼针草丛前,那名年轻人逼近摩耶,是因为他听到自己的小货车上装了尸体,发现自己被她骗了。我却自作聪明,想要发挥保护摩耶的骑士精神,反而差一点被当成人质。 “真备,我们来这里的那一天不是有去参观干漆房吗?发现房间深处放着大黑天神和布袋神——那时候,冈嶋先生的尸体已经藏进布袋神里面了吗?” “对,那个茶褐色的佛像是用冈嶋先生的尸体加工成干漆像的。干漆像原本是用黏土制作出大致的原型后,再把吸了漆的麻布贴在上面,最后再把佛像背面割开,把黏土从里面拿出来。摩耶小姐用人的尸体代替黏土原型,最后,没有像使用黏土时那样拿出来,而是把尸体密封在里面——她应该是灵机一动,才想到可以用这种方法隐藏冈嶋先生的尸体。慈庵住持搬去干漆房的尸体刚好坐在地上,靠在旁边,刚好很像布袋神的外形。” 摩耶看到后,就想到可以用漆把尸体包住的方法。如此一来就可以把遗体加工成干漆像,放在自己制作的真正干漆像旁。 “真是可怕的胎内佛。”说着,真备发出一声长叹。 然而,仔细回想一下,就会发现这是最适合处理尸体的方法。用漆封住尸体,可以防止尸体腐烂发臭。即使多少发出一点异味,室内充斥着油漆发酵后发出的强烈异味,可以成功地掩饰尸体的味道。即使警方搜索,也不可能要求打破佛像,看其中的状况,而且,最后还可以透过废弃业者的小货车载出瑞祥房烧毁。此时又适逢松月和其他佛像师忙于制作小佛牌的季节,找时间把一、两尊佛像搬上小货车并不困难。我第一次造访这里时,推开工房的木门向里面张望,有好一会儿,根本没有人发现我,所以,只要关上工作室的木门,里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咦?真备,我们三个人去参观干漆房时,我曾经看过布袋像的后方——当时,背后有把裂缝补起来的痕迹。” 原本那条裂缝是用来取出原型的黏土,但为什么那个布袋神背后也会?如果不需要取出里面的东西,当然不需要割开。 “可能是用来排放尸体腐烂时产生的气体。” 真备说着,撇了撇嘴,开始谈起乍听之下好像无关的事。 “比方说,尸体沉入水中后一段时间不是会浮上水面吗?那是因为尸体内产生的腐败气体所致。当动物死亡后,体内都会产生这种气体,所以不会沉在水底。但有些遗体没有这种情况,即使经过很久,仍然不会浮出水面。” “怎样的尸体?” “遭到刺杀的尸体——被刀刺死,身体有洞时,尸体内产生的气体就会排出去,所以就不会浮出水面。”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听懂了。 “是不是可以这么解释,冈嶋先生的尸体用漆密封后,因为腐败的气体渐渐排了出来,所以,包住尸体的漆几乎快要被气体撑破了,摩耶小姐就——” “把漆连同尸体一起开了一个洞,让腐败气体从那里排发出去。不过,这都是我的想象。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在布袋像背后割开一条缝的理由。根据统计资料显示,肥胖的人产生的腐败气体也比较多。” 那为什么摩耶在今天之前,都没有处理密封了冈嶋遗体的布袋像?她是在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杀了冈嶋,到今天十二月四日为止,已经过了整整十一天。 我问了真备这个问题。 “我相信十一月三十日废弃业者来的时候,她就打算请业者载走。因为,如果在其他时间找业者来,可能会引起松月房主或是其他人的怀疑——然而,那天却无法做到。” “为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那天我们和松月老房主、唐间木老爹,还有姬乃木婶一起从石子路走向工房时,废弃业者的年轻人不是刚好从干漆房走出来吗?” 我隐约记得这件事。 “当时,摩耶小姐可能和他谈了准备处理掉装了冈嶋先生尸体的布袋神的事,但不经意地往窗外看时,发现我们刚好走了过来。所以,她就暂时搁置了计划,让业者空手而回。” 干漆房的小窗户的确可以看到那条石子路。 “翌日之后,警察每天都上门,根本无法搬运尸体。不过,如果放置太久还是会有风险,所以,摩耶小姐才会在今天把废弃业者找来。因为在十一月三十日以后,事先可以知道警方不会出现的只有今天。” 我想起昨天两名刑警搜索完工房后曾经说他们“暂时不会来这里”。原来如此,摩耶听到了这句话,才选择今天处理尸体——结果,两名刑警为了向真备报告他之前委托的灰烬成分的分析报告,再度出现在瑞祥房。 这时,坐在对面的松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忙于制作小佛牌,根本没有关心摩耶的工作内容,也完全不知道摩耶接了什么订单,工作的进展程度如何。我这么糊涂,居然还自称是房主。” 刚才松月向订购干漆像的客户确认后发现,对方只有委托摩耶制作大黑天神而已。之前摩耶也曾经提到,由于干漆房内的漆味很重,除了实际进行作业的人以外,其他人没事绝对不会进去。因此,谁都没有发现她在制作客人根本没有订购的佛像。 “但是,负责接受订货和送货的魏泽先生发现了。他对干漆房内出现了根本没有人委托制作的佛像产生了疑问。” 听到真备的话,松月露出费解的表情。 “魏泽怎么会发现?据我所知,魏泽从来没有进过干漆房——” “可能并没有实际看到,但从偶然听到的谈话中得知摩耶小姐在制作客户委托的大黑天神以外的佛像。” “偶然听到的谈话?” 真备神情黯淡地回答说:“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围坐在这里的时候。当时,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提到了‘七福神’。” ——高藏寺是和北原白秋很有渊源的寺院,那里的七福神很有看头—— 那天晚上,大家在聊自己的老家时,真备的确这么说过。 ——不过,和摩耶小姐的七福神相比就逊色多了—— “魏泽先生可能是听到那句话觉得不太对劲。” 真备的声音中充满后悔。 “真备,但是那时候魏泽先生并没有说什么。” “在餐厅的时候的确没说——当时,魏泽先生应该满脑子都是监视摄影机的事。” 当时,魏泽和鸟居因为把监视摄影机的记录器交给了刑警而遭到松月的严厉责骂。 “但事后他觉得不对劲,可能在离开餐厅后,魏泽先生便去质问摩耶小姐这件事。客户明明只委托制作大黑天神,她为什么要制作所有的七福神。” 然后,那天晚上,魏泽就惨遭毒手。 之后听谷尾刑警说,那天,当其他人都入睡后,魏泽去摩耶的房间找她。面对魏泽的质问,摩耶闪烁其词,甚至还说“师傅在找你”,而把魏泽骗到宿房外的黑暗中。她在黑暗中用凿子杀死了魏泽,并用推车把尸体搬到干漆房。在石子路旁为松月老房主的轮椅铺设的杉板,刚好有助于搬运尸体。然后,摩耶连夜把魏泽的尸体加工成惠比寿神的干漆像。在七福神中,之所以选择惠比寿神,是因为她认为魏泽的遗体很难加工成有女性外貌的弁天,以及老人外形的福禄寿和寿老人。 真备继续说道:“那天晚上,监视摄影机的记录器在警方手上,无法发挥作用。这也成为摩耶小姐杀害魏泽先生的原因之一。她认为即使事后发现魏泽先生失踪,由于无法确认监视摄影机的影像,也不可能引起太大的骚动。” 事实上,我们也曾经考虑过,可能是魏泽连夜自己离开了瑞祥房。当时,如果可以确认监视摄影机的影像,发现并没有拍摄到魏泽,绝对会引起更大的骚动。 “她可能早就计划要杀害魏泽先生,为父母报仇。关于这一点,我不得而知。无论如何,都是因为我的一句话成为她杀人的动机。如果当时我没有提到七福神——” “真备,应该不光是这样而已。” 我看着朋友的脸说道: “还有你刚才提到的监视摄影机没有发挥功能这件事。我认为摩耶小姐在临时起意下杀了冈嶋先生后,成功的隐藏了他的尸体这件事,导致她产生了某种自信。也就是说——她很有自信地认为,即使杀了魏泽先生,只要用相同的方法隐藏尸体,别人就不会发现她是凶手。因为,即使警方都上门搜索了,也没有找到冈嶋先生的尸体。正因为这样,摩耶小姐才决定杀了魏泽先生。我认为应该和你说的话没有关系。” 真备轻轻点头,没有说话。 “对了,老师,蚊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凛不知道是因为纯粹出自好奇,还是不忍心看到真备泄气的样子才问这个问题,可能两者皆而有之吧。 “蚊子?——喔,妳是问那个。”真备终于抬起头,无力地露出微笑。 “那时我想确认一下。当时,我就怀疑干漆像里藏着尸体,但我还无法确定,所以才问道尾的梦境内容。” ——蚊子是从左侧飞过来吗?—— ——你在梦里看到的那群蚊子是从左侧飞过来的吗—— “真备,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蚊子从左侧飞过来,所以干漆像里藏着尸体吗?” 我又无法理解真备在说什么了。 “人的梦境由两个要素构成。” 真备看着我解释说: “首先,是在脑内进行的记忆复制。人会把日常生活中所发生的事储存在大脑中,然后再复制到名为海马体的部位变成记忆。在这个过程中,大脑所产生的片段信息,可以说就是梦境的来源。也就是说,人看到的梦境是人所体验过的事的片段重现——当时你的梦境,不是和你实际遇过的事很相像吗?” “嗯,的确,我梦见瑞祥房的人,还有你在说一些令人听不懂的话,北见小姐也在……” “不过,梦境的内容只有一点和事实不符。你在梦境中,受到大量蚊子攻击。我一开始以为是你看到松月房主左臂上红点的关系。红点让你联想到蚊子,所以梦境中才会出现蚊子。但那时候我和你确认后,你说松月房主手臂上的红点和被蚊子咬的感觉完全不同。既然是你亲口这么说,就代表松月房主左臂上的红点和你的梦境中出现蚊子无关。所以,我认为蚊子出现的原因,和构成梦境的另一个要素有关。” “另一个要素?” “就是作梦时的物理状态或是生理状态。比方说,当膀胱积了很多尿时,梦境中就会出现厕所;脚痛的时候,就会梦见被狗咬——所以,我认为你在梦中受到大量蚊子攻击,可能是因为你身体某处觉得痒。而且,蚊子来自左侧——” “该不会和漆有关吧?” 凛问道。然而,我还是没听懂真备想表达的意思。 “对,就是漆。道尾,你在参观干漆房时,不是用左手摸了布袋像吗?” 那时,我——因为才刚到瑞祥房,所以右肩背着行李包,用左手摸了布袋像。 “当时,你的左手对漆产生了反应。你不是只要房间里有一点灰尘,就会打喷嚏吗?如果摸了还没有干透的漆会产生过敏反应也是很正常的事。果然在两天之后,我们围坐在火堆旁时,你的左手出现了你察觉不到的过敏症状。漆的过敏反应往往不会在接触后立刻出现,而是在身体遇热时出现。” “所以,我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梦到蚊子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你摸了布袋像的左手发生过敏——” 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当时,布袋像的漆还没有完全干透。” 真备回答说: “你答对了。当时,那尊布袋像已经上色上到一半,在漆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情况下上色太不合逻辑了——我事后才发现这一点。” 真备微微扬起嘴角。 “当然,我也不是百分之百根据你的梦境而确定事有蹊跷,其他还有几个疑点,让我觉得干漆像有问题。我是结合这些因素,最终得出遗体藏在那尊佛像中的结论。” “疑点?” “比方说,道尾,当你摸布袋像时,摩耶小姐对你说:‘万一倒下来就危险了’干漆像进入上色阶段时,里面的黏土应该已经挖出来了,如果只剩下外面的空壳子,照理说应该很轻才对。兴福寺的阿修罗像也是干漆像,当年寺院发生大火时,正因为佛像很轻,可以轻松抬出来,所以才躲过惨遭烧燬的命运。所以‘万一倒下来就危险了’这句话很不合逻辑。” 我想起唐间木老爹曾经告诉我,干漆像的特征之一,就是质地很轻。 “当时,摩耶小姐看到你在摸藏有冈嶋先生遗体的佛像,不禁慌了神,情急之下,才会说那句话——而且,你之前一个人来工房参观时,摩耶小姐不是曾经对你说——干漆像的制作‘只剩下细部而已’,但日后我们一起去干漆房时,她说‘还必须制作五尊’。只要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干漆像的问题上有很多疑点。” <hr /> 注释: 第三节 “真备先生,你差不多该告诉我们那件事了吧。” 松月老房主开口问道。他的声音很沉闷,好像卡在喉咙里。 “隆三雕刻的火头神——为什么会流血?而且,你那时候对火头神做了什么?” 大家都纷纷抬起头,好像都在等待这个问题。当然,我也是。 “那——不是血。” 真备说话时,似乎有点不敢正视我们的目光。 “乌枢沙摩明王庙旁不是种了一棵石榴树吗?石榴树叶掉落时,从裂缝掉进空洞里。树叶上的东西在空洞内生长,目前正在里面过冬。” 过冬。几个人喃喃自语着:“没错,寄生在石榴上的叶螨正在佛像的内部过冬。” 这个字眼和眼前的情景实在太格格不入了,大家都没有立刻作出反应。 “神泽叶螨——别名叫红蜘蛛,是寄生在树木上的一种鲜红的螨虫。今天,我一个人冲出宿房时,首先去看了那棵石榴树。果然不出所料,所剩不多的叶子上爬满了许多像蜘蛛网般的白丝,那是神泽叶螨大量寄生时的特征症状。神泽叶螨具有聚集在树叶背面过冬的习惯——我的确看到了很多,多得不计其数。” 真备说着皱起了眉头。 “螨虫?可是真备先生,从火头神额头的龟裂处流下来的——是一滴一滴地,像血一样的东西——而且,你用装在银壶里的红色物体洒在上面……” 或许是觉得有太多疑点了,松月老房主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以一脸疑惑的表情靠近真备。真备瞥了我一眼。 “我从你的包包里拿了暖暖包。”他说。 “——我的暖暖包?” “你不是有很多暖暖包吗?我借用了一下。” 原来是真备翻过我的包包。但是—— “你要暖暖包干什么?” “拿来贴在乌枢沙摩明王的背后和后脑勺,提升佛像内部的温度,可以让叶螨从冬眠中惊醒。神泽叶螨即使在冬眠时,也很容易惊醒,只要对叶子吹气,就会清醒过来。我只是利用了这种特性。虽然我不确定会不会成功,但幸好很顺利。老实说,我也没有想到效果会这么好,那看起来简直和真的血一模一样。” “但是——那天的情况又是怎么一回事?我独自住在这里的晚上,拍到的那张流血的照片,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有人在黑暗中,在乌枢沙摩明王上贴了暖暖包吗? “那应该和阶梯窑有关。烧窑时产生的热能传到了那座庙,让佛像的内部变温暖了,所以,叶螨就跑出来了。” “烧窑的热能?但阶梯窑和庙不是隔了一条石子路吗?相隔这么远,热能怎么会传过来?” “那是因为移建宿房时偷工减料的工程造成的。只要去调查一下就知道,当宿房从原本位在中央的位置移到目前的地方时,负责排水设备工程的工务店并没有移动地底下的下水道管线。之前唐间木先生不是说,移建工程施工到一半时,竹吉工务店就倒闭了,因此,那些等于做白工的下游承包业者也就偷工减料——今天搭出租车时,我问了司机樱川先生,他告诉我这一带只有两家业者在做排水设备。我用查号台查了那两家公司的电话,试着打电话过去。我报出瑞祥房的名字,问:‘我发现贵公司二十年前承包的工程偷工减料’时,第二家竟然就露出了马脚。董事长从女职员手上抢过电话,大声咆哮说:‘隔了这么多年还在提这件事,你也不想想看,当年我们可是在做白工啊!’。” 我还是没听懂。 “于是,我一边安慰对方一边旁敲侧击,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家业者在移建宿房时,没有移除地下旧有的下水道管线。” “——那为什么阶梯窑的热能会传到乌枢沙摩明王的庙?” “移建前,宿房建在阶梯窑所在的那个斜坡上,而且和目前的格局完全相同。当时的厕所就是目前乌枢沙摩明王庙的地方,所以,阶梯窑的位置应该刚好是走出玄关的地方——我没说错吧?” 瑞祥房所有人都点点头,我也曾经听他们这么说。 “通常连结建筑物内排水口的下水道管线会在玄关前聚集,就好像扇子的扇轴部分一样,然后经由很粗的下水道管线通往公共的人孔盖——我向业者确认后发现,他们只把那个部分封住而已。就算他们做了白工,但如果那个部分没有做好,之后可是会后患无穷,早晚也会被人发现。你们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就是瑞祥房的中央埋着独立的下水道管线,我相信里面应该已经积满了雨水。阶梯窑刚好位在扇轴的位置。” “真备先生,难道——”松月老房主发出沙哑的声音。 “当阶梯窑点火后,积满的雨水因此被加热……?” “就是这么一回事。”真备点头说,“加热后的水沿着地下的下水道管线传递,其中一条下水道管线通往以前厕所的位置。结果会怎么样?就是下水道管线的前端会产生水蒸气。” 那天看到的雾霭——乌枢沙摩明王周围的白色雾霭。 “当然,下水道管线也通往以前的厨房和浴室的位置,前端也会产生水蒸气,但水蒸气很快在空气中扩散后,就消失不见了,因为水蒸气的量很少。不过,只有一个地方——也就是以前厕所的位置,因为那里建造了乌枢沙摩明王的庙,所以那里会充满水蒸气。小庙内部的温度上升,惊动了在佛像中冬眠的叶螨。我想应该是从阶梯窑开始焚烧的傍晚,乌枢沙摩明王就开始流血了。” 听着真备的解释,我感受到韮泽隆三这名佛像师的怨念。死后成佛的他凭着怨念,让自己雕刻的佛像额头上流出鲜血,结果,杀死了夺走自己性命的三个人中的两个人,为自己报了仇。 “可是真备,第二天早晨,我和唐间木先生曾一起去看过那尊佛像,当时没有看到红色的螨,那时候阶梯窑还在烧。” “我猜是因为下雨的关系。你不是说,那天晚上有下雨吗?叶螨对气候的反应很敏锐,一定是因为感受到雨的气息,所以又躲回裂缝中。” “因为下雨躲回去……” 我觉得被叶螨耍了。 “老师,那尊乌枢沙摩明王像在宿房移建后的二十年期间,只要每烧一次阶梯窑,额头就会流血吗?” 听到凛的问题,真备摇摇头。 “不是,因为那尊佛像额头上的龟裂是在一年前才产生的。唐间木先生,是不是这样?” “对,我记得刚好是去年的这个时候。而且,阶梯窑也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没有点火了——” “所以,这次是那尊佛像的额头第一次出现流血的现象。因为从额头产生龟裂之后,阶梯窑一直没有烧过。” “是吗?原来是这样。”凛说道,然后突然拍了一下手。 “老师,一年前佛像的额头裂开难道也和阶梯窑有关?” “我想应该是。一年前刚好现在这个时期,阶梯窑的热能产生的水蒸气将庙内加温,急剧的温度变化导致佛像额头产生了龟裂。之前每到冬天,当阶梯窑焚烧时,佛像都是处于外冷内热的状态,去年木头终于无法承受,导致佛像裂开了——也许是因为使用了比较容易裂开的桂木的关系。” “真备,我不是告诉你,拍摄乌枢沙摩明王照片的那天晚上,我在庭园内还看到了蛇。难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也许吧。蛇原本在冬眠,却发现地面变热了,就从泥土里爬了出来。” 连蛇也上当了。 “——话虽这么说,但关于阶梯窑和下水道管线的事件上,其实我自己也有一点疑问。” 真备抱着双臂,眉头紧锁。 “通常下水道管线和地面至少有八十公分的距离,即使阶梯窑的温度再高,照理说热能应该很难传达到这么远的地方。” 这的确是一大疑问。我也学真备的样子,抱着双臂思考起来,结果,突然想起一件事。 “真备,我知道了,会不会是受到地震的影响?” “地震——你是说阪神淡路大地震吗?” “对,我听唐间木老爹说,八年前发生地震时,那里的斜坡坍塌了,而阶梯窑的位置整个往下移。可能是那个时候缩短了窑炉和下水道管线之间的距离,所以,热能才会传入下水道管线。” 真备立刻同意这种想法,“喔,原来是这样。”他发出满意的声音。我发现我好像是第一次积极解决了真备的疑问。 “这个问题解决了——真备,现在可以告诉我们,你刚才到底做了什么了吧?” 在乌枢沙摩明王脸上倒了红色物体,那个魔术,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备的回答极其简单。 “我只是消灭了叶螨而已。” “你在唬人吧。如果你消灭了叶螨的话,那些虫子应该会掉下来。我以前在乡下时,也曾经看过消灭害虫的样子。” 刚才乌枢沙摩明王的血和真备倒的红色物体一起消失了,好像被吸入了额头的龟裂处。 “我没有唬人,我使用的驱虫剂是害虫的天敌,也就是生物农药的方法。就好像瓢虫可以用来消灭蚜虫一样,在消灭神泽叶螨时,经常使用这种生物农药。市面上有一种有现成的商品叫‘死败敌’,是装在瓶子里贩售的,里面装的是专门捕食神泽叶螨的智利捕植螨。” “又是螨虫吗?” ——以血攻血。 所以,是以螨攻螨吗? “因为那毕竟是螨虫,所以,我冲出宿房时,搭了出租车去镇上的园艺店买了‘死败敌’回来。然后,向隔壁的咖啡店借了方糖罐,倒了进去。” “方糖……” “倒在乌枢沙摩明王的头上前,我用双手为容器加热,是为了增加里面螨虫的活动性。当温度太低时,会降低智利捕植螨的活动性——道尾,我不是悄悄告诉你,‘等一下的是假的’这句话吗?” “我不知道,我完全没听到。” “我不是说‘圣亚努里亚乌斯的血’吗?” “喔……”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真备,你为什么这么做?虽然最后成功地阻止了摩耶小姐自杀,但你应该没有料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吧?” 他为什么要用我的暖暖包让佛像流血,还去买生物农药? “嗯,我的确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老实说,我原本根本没打算请所有人在那里集合,只想请摩耶小姐和慈庵住持去那里就好。首先,要检查废弃业者的小货车车斗,确认我的想法正确——然后,再请摩耶小姐和慈庵住持去那里。我想当着摩耶小姐的面,用生物农药消除乌枢沙摩明王额头上的血。我希望可以藉由这个过程,消除盘踞在她内心的‘父亲的怨恨’——道尾,你想想看,即使我知道了真相,也不可能突然拉着摩耶小姐,直接告诉她说:‘妳看到的血不是妳父亲的怨恨,其实只是叶螨,妳是因为误会而杀了人’,因为这么一来或许会使她崩溃。” “对——的确有可能。” “虽然看起来像在玩把戏,但我认为这是我能够做到的最有效的手段。因为,当初是那些血让她走上犯罪之路,所以,或许也可以利用这种方法平静她的心情——没想到当我从瑞祥寺回来时,听到唐间木先生说,他的鎌刀不见了。我立刻察觉到摩耶小姐已经加快脚步,她试图用杀害她父亲相同的凶器完成最后的犯罪。所以,为了避免发生无可挽回的结果,我请所有人都去那里集合,立刻向大家说明一切。” “结果,发生了那种情况——你玩的把戏最终成功地阻止了摩耶小姐的自杀。”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如果我最后没有做出那么愚蠢的举动,或许事情可以更顺利……” 我无法消除内心的后悔。 “没想到摩耶小姐为了杀鸟居先生,不惜挟持人质——虽然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想到,但我以为就算她会采取这种行动,也一定会挑选体力比她差的人。我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我真的完全没想到,她会把你当人质。” 真备一脸歉意地看着我:“真的很抱歉,那时候我没有在干漆房门口向你解释清楚。” “这不怪你,而且其实你已经有提醒我了。” ——道尾,你陪摩耶小姐一起去…… 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一定只能点到为止。真备提醒我要注意摩耶的行为。 对了,真备在干漆房看到摩耶时,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一定是因为确认了她还没有行凶吧。 事后听谷尾刑警说,当时,她随时都在找机会用藏在身上的鎌刀杀害鸟居。 傍晚的餐厅再度陷入沉默。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各种感情在空气中混合后,所产生的凝重的沉默。 “啊,对了,”真备突然抬起头,“我要把那个容器还给咖啡店。” “最好彻底洗干净……”我看着朋友的脸,在内心轻声说道。 第四节 瑞祥寺正殿内,小佛牌终于发完了,那名年轻僧侣正在向信众做最后的致词。不知道他是否为了他的第一次弘法即将结束而感到喜悦或难过,他那张长得像高中球员的娃娃脸胀得通红。 “真备,为什么松月老房主要求韮泽先生和茉莉小姐的孩子要继承瑞祥房呢?难道他没有想过松月房主可以再婚、生孩子吗?” 如果茉莉怀的果真是儿子,并且由他继承了工房,等以后松月再婚生下儿子,事情不是会变得很复杂吗? “松月房主不可能有孩子。” “——为什么?” “他没有生殖能力。他很可怜,罹患了名为克林非特氏症(Klinefelter syndrome)的疾病,那是一种染色体异常导致的疾病。” “克林……?” “这是一种先天性疾病,正常人身上应该是XY性染色体,得了这种疾病的人的性染色体却是XXY。昨天,他一个人的时候我曾经单独问过他,我果然没有猜错。他的婚姻失败似乎也和这个原因有关,因为他事先没有和对方说清楚。” “你之前就知道他有这种疾病吗?” “我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克林非特氏症的症状很多样化,但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其中之一,就是手臂特别长。” 我回想起松月身穿白色工作服的身影。由于他双手特别长的特征和释尊相同,所以从小就被认为可以成为一位好的佛像师。 “身体女性化也是这种疾病的另一种症状。他的外形是不是看起来很像女人?” 这一点也没有错。 “还有他左臂上有许多红点。我昨天问了他之后,才知道那是注射的痕迹。我之前也不知道,原来得到这种疾病的病人必须定期补充男性荷尔蒙——近江交通的樱川先生说,他经常载松月房主去车站,我想他应该是去大城镇的专科医院。” “原来是这样……”我突然感到万分愧疚。 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真备,你之前说松月房主是‘╳二’——” “我之后深刻检讨了,当时真不应该说那种话。” ╳二——也就是XX。当时,真备已经在暗示松月的疾病,暗示他的性染色体有两个X。 “啊,老师,慈庵住持之前说‘松月房主似乎真的和准胝观音特别有缘’该不会也是——?” “准胝观音有助于早生贵子,我想慈庵住持应该知道松月房主结婚当初,曾经向准胝观音许愿这件事。” 参观放置所时,曾经听真备说过,准胝观音有助于早生贵子。当然,现在回想起这种事也没什么用。 我们全都沉默不语。 年轻僧侣结结巴巴的致词回响在冬天清澈的空气中。 “老师,摩耶小姐为什么要拜托松月房主,答应我们这次的造访?” 凛靠在外阵的栏杆上问道。 听凛这么说我才想起来。我上次几乎被赶回东京,多亏摩耶的帮忙,才能在短时间内得以再度造访这里。听说是她再三拜托,松月房主才答应的。 真备犹豫片刻后开了口。 “也许他希望我们可以消除她父亲的怨恨。” “什么意思?” “她房间的书架上不是有道尾的书吗?那本描写之前我们在福岛县遇到的灵异现象的书。” “对,她有那本书。” “我想,摩耶小姐对自己杀了冈嶋先生这件事感到恐惧。看到乌枢沙摩明王流血,觉得自己好像在父亲的怨念怂恿下杀人,这件事令她感到害怕。这时,她刚好想起这本书,觉得如果我们来瑞祥房,或许可以拯救她——她内心可能抱有这样的期待,或是认为也许我们可以改变什么。摩耶小姐同时有想要为父亲报仇和希望有人阻止自己的想法,这两种想法在她的内心交战着。”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仰望腊月的天空。映入眼帘的景色和十个月前仰望的天空有几分相像,我怔怔地看着自己吐出的白色气息升向天空。 真备也抬起头,空虚地嘀咕: “不过,人心应该是无法简单定论的。” “因为无论鬼还是菩萨,都是来自人……” “松月老房主说,瑞祥房是地鼠洞——或许每个人都象是地鼠,无法看清对方真实面貌,只能在黑暗中用鼻子相互嗅闻,用爪子拨开泥土,努力活下去——” 所以才会不时有人误入歧途,一旦走进歧途深处,就听不到别人的声音。 此时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我低头一看,原来释迦成道会已经结束,信众们三三两两走出瑞祥房,彼此谈论着今天接下来的活动和最近腌渍的酱菜味道。这种光景格外亲切,也格外令人感动。 真备离开栏杆。 “我们走吧,樱川先生应该已经到了。” 我们走下外阵的阶梯,随着拥挤的人潮走出瑞祥寺。近江交通的出租车停在铺着圆石的工房角落。 “谢谢各位每次都叫我的车,我刚到。” 一头花白短发的樱川先生摇下驾驶座旁的车窗,露齿笑了起来。我们请他送我们去车站。 “辛苦了。” 我无法正视他的脸。各大媒体已经大幅报导了瑞祥房发生的事,他一定也已经知道摩耶的事。我忍不住想起第一次来瑞祥房时的情景。他和摩耶分别从驾驶座探出头,像很熟的亲戚般谈笑着。 我决定绝口不提这件事。 “喂!你们别走!”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啊,是唐间木先生。” “真的耶,发生什么事了?” “他想和我们拥抱道别吗?” 身穿灰色工作服的唐间木老爹从通往瑞祥房的山路上跑了过来,手上并没有拿扫帚。 “啊哟啊哟,哈,终于、追、上了……” 唐门木老爹喘着粗气,双手撑在膝盖上。 “刑警先生、来了,我告诉、他们,你们、刚走,他们说、想和你们、打声、招呼。” “是吗?他们在哪里?” 真备问道,唐间木老爹仍然弯着腰,用右手的大拇指指向背后。谷尾刑警和竹梨刑警悠然自得地从山路上走了过来。 等到他们走近时,真备说: “你们竟然把老人家当跑腿的,太不像话了吧。” 两位刑警来不及回答,唐间木老爹就突然直起身体,瞪着真备说:“我才不是老人家!” “啊,对不起。” 唐间木老爹的态度,就像小学生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一样。 “其实我们有阻止他。” 谷尾刑警苦笑着说道。 “结果,唐间木先生跑得飞快。” 竹梨刑警摸着像茄子般的脸说。 “谷尾刑警、竹梨刑警——这次的事,我在有些地方搅了局,真的很抱歉。” 真备向他们低头致歉,两名刑警各自露出复杂的表情,互看了一眼。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在思考该怎么说,最后谷尾刑警开口说: “嗯——我觉得我们以后还会在其他地方见面。” 真备点头回答说:“我也觉得。”然后,转头对唐间木老爹说: “唐间木先生,你也很辛苦。瑞祥房应该会有一段时间无法平静吧。” “对啊,不过,反正不管怎么说,都会那个啦。” 唐间木老爹含糊其辞,茫然地移开目光。或许是因为光线的关系,他的眼中似乎泛着泪光。 “摩耶以后也不会传简讯给我了……” “唐间木先生,听说你和摩耶小姐关系好。” 谷尾刑警关心地说道,唐间木老爹仍然把头转到一旁,轻轻地点头。 “摩耶……我作梦都没想到摩耶……” “依照她的情况,应该可以酌情减轻量刑,当然,我不是法官,不能随便乱说,我想——” 谷尾刑警的话还没有说完,唐间木老爹就发出“啊啊啊啊啊”的声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积在眼角的眼泪顺着皱纹流下脸颊。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摩耶竟然是韮泽先生的女儿……我完全没有发现……我很喜欢摩耶……我们是朋友……” 他断断续续说话的样子,好像在专心念佛。 我们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我……要回去了,我还有事要做……” 唐间木老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自语完,便转身离去。 “都是那棵老树惹的祸……不是有一棵快枯萎的老树吗……我要去砍掉它……要赶快砍掉它……” 他应该指叶螨寄生的那棵石榴树。 “啊,唐间木先生。” 谷尾刑警叫住了他。他把手伸进竹梨刑警手上的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装的东西。 “差点忘了,我要把这个还给你。” 说着,他打开塑料袋,里面正是那把鎌刀。 “摩耶小姐要我转告,她很抱歉,拿走了唐间木先生重要的工具——她要我这么转告你。” 唐间木老爹缓缓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露出开心的表情。 “太好了,我之前还在想,如果有这把鎌刀就好了。既然拿回来了,我就用这把鎌刀来砍树。” 他抬头对我们露出笑容。 “各位,这次真的要和大家说再见了。” 然后,他消失在山路前方,身影好像比平时小了一圈。 我们的目光注视着那个方向,久久无法移开。 “如果有查到什么新事证,可不可以麻烦你们联络我?” 真备问道,谷尾刑警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 “其实——老实说有点为难。” “其实是相当为难。” 竹梨刑警补充道,但他的脸上没有责难的意思。 “真备先生,你应该已经统统知道了吧?” 谷尾刑警故意笑嘻嘻地说道。真备缓缓摇头,叹了一口气。 “当然有。比方说,摩耶小姐在停车场画的鎌刀图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喔,对,没错。” 说着,谷尾刑警用力拍了一下手。 “关于这件事,摩耶小姐始终保持沉默。无论我问多少次,她都低着头,拚命对我摇头。” “是吗……?” 真备低头往下看,撇着嘴说。 “通常来说,可能是这么一回事——摩耶小姐认为让鸟居先生和魏泽先生看到沾血的鎌刀图案,可以让他们回想起过去的罪孽。当时,她自己也露出吓坏了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是她干的——” 真备的表情突然变了。 “真备,怎么了?” 我问,但他没有反应。 “原来她知道?……不,应该不知道……没错,她并不知道……” 真备喃喃自语,然后突然抬起头。 “谷尾刑警,摩耶小姐是偶然听到鸟居先生、魏泽先生和冈嶋先生——这三个人的聊天,才知道他们杀了韮泽先生的吧?” “嗯?对,没错,就像我昨天告诉你们的。” ——真的是纯属巧合—— ——摩耶小姐偶然听到鸟居先生、魏泽先生和冈嶋先生三个人的窃窃私语—— ——虽然没有谈及到底是怎么杀害的,却得知他们密谋杀害了韮泽先生,并在穴窑内烧掉了尸体—— 等一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虽然没有谈及到底是怎么杀害的—— ——虽然没有谈及到底是怎么杀害的—— “那不可能是摩耶小姐画的!” 我大声叫了起来,真备凝视着半空,微微动着嘴唇说。 “没错,她根本不知道杀害父亲的凶器是鎌刀。她是在魏泽先生失踪的那天早晨才知道这件事。她是听了唐间木先生和松月房主说了之后,才第一次得知这件事。所以,当时她深受打击,忍不住冲出餐厅。当然,得知杀死自己父亲的凶器竟然是鎌刀这件事,让她深受打击,但更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她了解到某个人在停车场画的那个图案所代表的意义。” “但是……真备,如果是别人画了那个图案,摩耶小姐为什么要装出很惊慌的样子?” “那不是她装出来的,她在停车场的时候,是真心感到害怕。” “可是,她根本没有理由害怕啊。虽然用鲜红的颜料在地上画一个很大的图案的确令人心里毛毛的,但是——如果那时候摩耶小姐不知道鎌刀的事,她应该和我们一样,根本不了解那个图案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竟然显得很害怕——” “因为她觉得那可能是‘7’。” “‘7’——喔……” 我记得,那是我说的话。 ——这看起来也象是‘7’……啊,左右颠倒了—— 当时,我一边这么说,一边抬起头。那时,我才发现摩耶浑身僵硬,露出胆怯的表情。 “七福神……” “对,当时,摩耶听到你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联想到七福神。她以为有人发现了她的所作所为,所以向她发出警告或是在要挟她。如果这么想,就可以从地上的这个图案中读取不少信息。把‘7’写成左右相反,或许可以理解成‘妳的七福神有鬼’,或是‘妳做的不是普通的七福神’——总之,她可能会产生各种想象。所以,摩耶小姐才会这么害怕,事情就这么简单。” “老师,那到底是谁在停车场画了那个图案?” 真备没有回答凛的问题,双手摸着额头,低声说道: “我太糊涂了——石榴树叶不可能刚好掉进那个裂缝。那座庙有屋顶,不可能有那么多树叶刚好掉进雕像额头上那么细的龟裂中——” “真备……” “他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从头到尾都看得一清二楚。没错,所以,他知道韮泽先生遭到杀害的地点。否则,他根本不可能知道韮泽先生的头被砍伤。” ——当时我真的吓到了—— ——因为是韮泽先生雕刻的佛像,而且头部裂开了—— “他说,他是偶然在外廊下找到那三个人杀害韮泽先生用的鎌刀,但其实他根本知道鎌刀在那里,他亲眼看到那三个人把鎌刀丢在那里。” “唐间木先生吗?但是……” “你也没有想到吧?唐间木先生在瑞祥房当了多年的园丁,很了解神泽叶螨的习性,也知道虫子寄生在石榴树上这一点——一年前,当乌枢沙摩明王的额头上出现龟裂时,他一定猜到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不需要我囉里囉嗦地解释,他早就猜到是阶梯窑的热能传递到下水道管线,使那座庙的温度升高引起的。我相信是因为他幼年时住的房子带给他的灵感。” ——我家旁边就有温泉,所以家里很温暖。温泉就从地下经过—— 之前在餐厅聊到老家时,他曾经这么说过。 “当我用暖暖包让那尊佛像的额头流血时,只有他一个人回头看着阶梯窑的方向。他是在确认阶梯窑的烟。他认为叶螨会从佛像的额头爬出来,一定是在烧阶梯窑。” 的确,那时候唐间木老爹回头看着背后的天空,嘴里低吟着: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是他把石榴的树叶放进了乌枢沙摩明王的佛像中,那并不是偶然掉进去的——他应该只是想要恶作剧,如果红色叶螨顺利从额头的龟裂爬出来,让佛像看起来像流血一样——如果可以让鸟居先生、冈嶋先生或是魏泽先生中其中一个人看到这个景象——他只是想得这么简单,只是想让他们三个人为以前犯下的罪感到后悔。就算不顺利,就算叶螨没有从龟裂中爬出来,或是即使爬出来,也许也没有人看到,那也无所谓。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在焚烧阶梯窑时,叶螨真的从龟裂处爬了出来,就像鲜血在流一样。然而,看到这一幕的不是鸟居先生、冈嶋先生或是魏泽先生——而是摩耶小姐。” ——不知道—— ——摩耶竟然是韮泽先生的女儿—— ——我很喜欢摩耶—— ——我们是朋友—— “唐间木先生当然不可能知道摩耶小姐看到了那一幕。而冈嶋先生在他恶作剧的那天晚上消失了,所以他以为自己的作战成功了。他误以为是冈嶋先生看到自己设计的假血,心生恐惧地逃出瑞祥房。于是,进一步激发了他的恶作剧心理,想要用更明显的方法威胁另外两个人。于是,就在停车场画了那把鎌刀。”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一切竟然都是源自唐间木老爹的轻率行为。他在二十年前,偶然目击了犯罪行为,为了让凶手后悔而做的恶作剧——最后杀死了两个人,还造就了一名凶手。 “后来,魏泽先生也消失了。唐间木先生以为魏泽先生和冈嶋先生一样,也是因为被自己的恶作剧吓到而逃出了瑞祥房。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他直到最后都以为根本没有死人。所以,那时候即使发现自己放在柜子里的鎌刀不见了,仍然不以为意。”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定是有人拿去割草,随手就放在某处—— 当时,他那没什么了不起的态度还让我感到有点烦躁。 “喔喔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谷尾刑警皱紧眉头,轻声说道。真备缓缓转头看着他。 “谷尾刑警,这种情况下——会追究法律责任吗?” “不,应该不会。即使遭到起诉,应该也会获判无罪。” 然而,无罪和清白是两回事。对唐间木老爹来说,应该也是这么一回事。他或许不会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告诉警方,但并不代表他无动于衷。他一定发自内心地反省了自己的行为,深感后悔—— ——我要回去了,我还有事要做—— ——都是那棵老树惹的祸—— ——不是有一棵快枯萎的老树吗—— ——我要去砍掉它—— “真备,难道……” ——太好了,我之前还在想,如果有这把鎌刀就好了—— ——既然拿回来了,我就用这把鎌刀来砍树—— ——这次真的要和大家说再见了—— ——再见了—— “真备!” 在我大叫之前,他已经冲了出去。我和凛立刻跟在他身后,两名刑警也追了过来。我们跑在通往瑞祥房的羊肠山路上,拚命地跑着。终于穿过高高的建仁寺围篱之间的后门,每个人都大声呼唤着唐间木老爹的名字,接着冲进了工房。这时,我们听到了一声充满哀伤的悲鸣。 “是衣婆婶!” 我们沿着宿房的墙壁跑了过去。衣婆婶站在外廊旁,双手掩面,跪在地上。她浑身发抖,放声痛哭着。唐间木老爹死在她面前。他仰躺在地上,倒在一片血泊中,竹扫帚就枕在他的脑袋下,永远都无法动弹。他的表情很安详,右手紧握着鎌刀,那锐利的刀刃宛如巨大的爪子,割开了他的喉咙。放在胸前的左手上,紧紧抓着去年摩耶送给他的小佛牌。 腊月即将结束的平安夜,真备找我去他的事务所。 “好久不见——哇,这是什么?” 一打开门,我就被室内的情景吓到了。灯饰闪个不停,音响播放着圣诞歌曲。天花板上吊着麋鹿、天使和圣诞老人。当然,都是用厚纸板剪裁后着色的假道具,而且,还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不,有两棵。 “道尾,你来看看,我好不容易牙一咬,买了一棵圣诞树,没想到北见拿来一棵更大的。” “因为我阿姨说要送我嘛。” “道尾,外面很冷,赶快进来吧。北见,火鸡差不多快烤好了吧。” “好,我去看看。” 凛戴着象是自己动手做的三角帽,急急忙忙跑去厨房。我一脸茫然地脱下大衣,坐在沙发上。 “你们每年都这么热闹吗?” “怎么可能?今年是第一次。” “为什么——?” 说到一半,我立刻住了口。我似乎能够体会。 一定是基于两个理由。首先,我这次麻烦他的事和幽灵或是灵魂毫无关系。因为真备开设这个“真备灵异现象探求所”,是为了寻找和亡妻再见一面的方法。如今,案情已经明朗,谜底已经揭晓,他虽然嘴上没说,态度也没有异常,但内心一定很复杂,却不想让我察觉。他这个人很容易小题大作,我的这种想象应该八九不离十。 还有一件事。他们两个也和我一样,至今仍然无法摆脱那个事件的沉重压力,所以试图藉由圣诞节好好热闹一下,营造开朗的气氛。前不久,我们的生活都充满了佛像、佛像、佛像,所以希望藉由庆祝西洋的神明,努力调适自己的心情。 然而,我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了。因为,我今天来这里,正是想要讨论佛像的事。 “好烫,老师,火鸡已经好了。道尾先生,你怎么了?为什么愁眉苦脸的?” “嗯,呃……” 犹豫片刻后,我还是开了口。 “真备——不好意思,这些话可能会影响你的心情,但我还是想请教你一件事。” “嗯?什么事?” “我在想,二十年前,那尊千手观音为什么会遭到退货的事……” 顿时,室内的圣诞歌声好像突然停了下来——当然只是错觉而已。 “喔,你是说千手观音。” 真备撇了撇嘴,挑起眉毛,好像在说,真是受不了你。 “那我就解释给你听。其实,我也是回到事务所后,才突然想到的——答案就是这个。” 说着,他拿起一旁的垃圾桶给我看。 “那天之后一直很忙,所以还来不及清理。你看,里面是不是有你熟悉的东西?” “什么东西——喔,你是说胸毛吗?” 上次我来这里时,真备贴在我胸前的双面胶还在垃圾桶里。 “没错,就是胸毛。印度教三大神之一的毗湿努胸前长得这个卍形的符号——上次,我曾经向你解释过吧。在千手观音的持物中,有一个外形是卍,名为宝印的东西。” “对,你之前说过。” “二十年前,那个来自美国的老人家在观光途中突然来到瑞祥房,买了一尊佛像。在精挑细选后,他从简介中订购了外形最豪华的千手观音——对不对?” “对,当时是这么听说的。” “当时,他并不知道千手观音的持物中有卍图案的东西。等收到货品后,才发现到,所以才慌忙退货。” “为什么有卍就要退货?” “那个老人叫什么名字?” “呃,我记得好像是——某某·福克斯。唐间木先生还说,应该是狐狸和观音不合。” “福克斯是犹太人特有的名字。那位老人应该也是犹太人。” “为什么犹太人要退货——” 说到一半,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钩十字!” “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个老人一看到宝印,就联想到可恨的纳粹徽章。” “可是老师,那个外国人只为了这个原因,就把昂贵的佛像退货吗?” “完全有这个可能。虽然千手观音在欧美的美术价值受到相当的肯定,但因为有卍的关系,就连美术家也敬而远之。不光是犹太人,欧美人对钩十字的痛恨比日本人想象中更强。” “是喔,欧美人果然比较敏感。” “如果贴在胸口,绝对会挨骂吧。” “北见,我那次并不是在玩——对了,道尾,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摇了摇头。所有的疑问都找到答案了。 “对了,说到胸毛,我想起来了。” 真备用力拍了一下手,走回工作室。 “我是要用双面胶修数位相机的套子,我们三个人难得聚在一起,来拍一张纪念照吧。” “我不用了。” “别这么说嘛,道尾先生,一起来照嘛。来,戴上这个,老师也要戴。” “北见,妳做了三顶帽子吗?” “这叫有备无患。” “真备,我可以和你换吗?” “不要——要照囉。” 我请凛把当时用定时自拍功能所拍出来的照片洗出来后带回家。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考虑到随意乱放日后可能会找不到,就放在工作桌子上。 过年的时候,我独自吃着橘子,拿起照片。 我想可能会拍到内心难以忘怀的那个人的脸,于是张大眼睛寻找着—— 果然还是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