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第一节 我茂洋一郎 田地是洋一郎及水城在学生时代的恩师。当时的他是医学部部长,目前在大学任教,同时也是洋一郎的同事,在大学附属医院当兼任医师,年纪快七十了吧。 “我茂老师,你一定很难过吧?” “呐……凰介?” “爸……” “水城,你特地赶来?” “各位亲属,” “大概下个星期一吧。” “不过,剩下的骨头少也不见得是坏事。” 凰介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一时之间,洋一郎听不懂他的意思。 “爸……,接下来要做什么?” 服务员详细说明捡骨方式,并告诉大家用来捡骨的筷子象征“桥”,意思是协助往生者平安渡过三途河。 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洋一郎还在研究所的精神病理学研究室当研究生。当时的指导老师是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医师田地宗平,在他的率领下,洋一郎与其他研究生一起拜访了某医院的神经科。那名患者是个年轻女性,刚从精神科转到神经科就诊。她声称自己已死,浑身发出恶臭,爬满了蛆。这种病的病名是科塔氏症候群(Cotard's Syndrome),属于一种因脑部异常所引起的认知机能障碍。在感觉领域中感受肉体的部分因某种原因与边缘系统(Limbic System)失去联系,而边缘系统掌管人类的情绪感受。换句话说,她对于身体的情绪感受都被截断了,所以才坚称自己是一具尸体。 “对了,我都忘了这个星期天要办运动会了。” 咲枝的肉体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留下一堆勉强维持人形的磷酸钙。但是,洋一郎心中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悲伤。 “怎么突然这么说?你们不是从小就认识吗?” “爸……” 走过由服务员恭谨拉开的大门,初夏的阳光让脸颊感到一阵暖意。微风徐徐吹来,往左右延伸的木瓜花已过了盛开期,白色花瓣柔弱无力地在风中摇曳。洋一郎望着白花,突然有一种仿佛自己已死的奇妙感觉。 这时,洋一郎终于理解这个事实。而且压抑悲伤的力量是如此脆弱,只要受到其他感情的稍微牵动,便会溃堤瓦解。 十几个人围着一堆白骨,排成椭圆形,在灯光微弱的宽阔大厅中,只有亲人们的啜泣声传来。 洋一郎凝视着火化台。的确,咲枝的骨头已化成碎片,细碎程度令人吃惊。如果不仔细看,连头盖骨的位置都难以分辨。 “爸也不知道,或许不是。” “火化时,我希望至少能够待在靠近咲枝的地方。” “嗯……或许吧。” 洋一郎不确定儿子是否真的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能理解什么是死亡吗?他知道妈妈已经不存在于世界上,只留在他心中吗?接下来的岁月,想必会为了如何与“心中的母亲”相处而烦恼不已。想要解决这个烦恼并不简单,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 洋一郎的一句话,让周围的啜泣声在瞬间消失。亲人们纷纷抬头,疑惑地望着他。 “刚刚为什么不进来?” “不用了,联络什么的我可以自己做。” 凰介把手放在洋一郎的丧服袖子上,他想要激励父亲,想替父亲打气。但这反而让洋一郎的情绪更加沸腾。 “那个坛子会一直放在家里吗?” 洋一郎像个孩子般不停地哭泣,直到进了家门。 凰介还没进入变声期,以小学五年级的平均发育速度来看似乎慢了一点,个子也很娇小,身上那件儿童丧服的衣袖显得松垮垮。 “亚纪长大以后也是个美女吗?” “我茂……” 洋一郎抱着骨灰坛与亲属们一起离开大厅。走在洋一郎身边的凰介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望着脚上那双与丧服极不搭调的运动鞋鞋尖。昨天洋一郎说要帮他买双皮鞋,但凰介紧闭着嘴猛摇头,坚持不肯。或许是因为他不想将母亲的死与买东西这种物欲性行为连结在一起吧。 洋一郎听到有人在叫唤,于是抬起头。他看见水城彻正从黑色花岗石长椅上起身,朝自己走来。水城的妻子惠及独生女亚纪也在水城身边。 宛如自己已死的感觉。 原来悲伤只是被压抑了…… “惠说她也想要拜一下咲枝的遗骨。” “接下来要把妈妈放进那个白色坛子里,然后带回家。” “凰介一定也吃了很多苦吧?” 亚纪又叫了一次,凰介这时才终于转过头来。 水城的黑色奥迪就在接送巴士的后方阴影处。洋一郎等五人便往停车场走去。这个火葬场位于视野良好的高台上,停车场的另一边就是清朗宽广的天空。 “妈妈火化的时候……,也没有变得那么碎……,爸爸火化的时候,甚至连手脚的形状还很清楚……” 巴士由高台上沿着坡道缓缓下行,车上的亲属个个沉默不语,偶尔发出极细微的低语。 “嗯,是没错……,但是我刚刚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她们都穿着黑色丧服吧。眼睛和皮肤颜色也很像。” 听到洋一郎这么一说,凰介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过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说道: 沉默维持了好一会儿。 水城与洋一郎从大学时代就是好友。虽然是同学,但水城曾经重考过一次,所以比洋一郎大一岁,今年应该四十五岁了。两人从相模医科大学的医学系毕业后,一起进入母校的研究所攻读博士课程。水城现在依然在大学担任研究员,而洋一郎则任职于附属的大学医院。 “你还记得田地老师吧?” 惠与咲枝的关系就像水城与洋一郎,在大学时代是同学。她们在洋一郎及水城成为研究生的第三年才进入相模医科大学就读。当时,洋一郎与水城以研究生以助理身份参与了由田地所负责的一年级特别课程,因而结识了咲枝与惠。这两个女人的风格完全不同,但是同样拥有姣好的面孔。当时的洋一郎与水城在小酒馆各自发下豪语,一定要追到其中一人。结果,两人都成功地达成了心愿。没等到女方毕业,洋一郎已经和咲枝结婚,水城也与惠共结连理。基于娘家的经济状况以及对未来的规划,咲枝与惠都在婚后休学了。 “那孩子……真的太娇小了……” 这不是因为他无法接受事实。 “谢谢你特地过来,水城。还有惠和亚纪,也谢谢你们。” 那个患者的眼神迷惘、毫无神采,洋一郎从来没看过一个人的眼神是这个样子。当时,他很讶异,完全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会有这样的眼神。但是现在,他似乎稍微可以理解了。 在摇晃的巴士上,洋一郎转头望向隔壁的凰介。 “接下来进行捡骨仪式。请以两人为一组,使用这边的两双筷子将遗骨捡到骨灰坛中。” 注释: “啊……,嗯,不要紧。” “凰介,不要紧吧?” 重要的人过世时,人们会对于每句话都极为敏感。每个人努力从这些话里寻找自我安慰的句子,或是让自己更难过的句子。 负责丧礼仪式的年轻男子轻轻咳了两声,将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在腹部位置交叠,严肃地说道: 亚纪的语气很像成熟的大人,但又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子。 两人不再说话。洋一郎任由身体随着车体摇晃,双眼茫然地望着咲枝的骨灰坛。 有人轻轻发出呻吟,宛如赞同洋一郎的说法。亲人们又低下头,啜泣声再次响起。 听到洋一郎这么说,凰介的表情瞬间变得很不安。 一瞬间,从双唇之间发出来的却不是笑声,而是哽咽。 “照顾什么病人?” “凰介,想参加运动会的话就去吧。” “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例如联络老师什么的,要跟我说哟。” “喔……,那你不参加运动会了吗?” “这表示咲枝大部分的身体都上了天堂吧。” 想了一下,终于懂了。凰介说的是田地蓄着白胡,头顶却光秃秃的这件事。真会开玩笑啊,洋一郎不禁转头望向他。不过,儿子的表情却非常认真,原来他只是坦率地说出了内心的感想。洋一郎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笑意。 “不方便进来。捡骨仪式不是只有亲人才能参与吗?” “上下颠倒……” “你什么时候会来学校?” “还是算了……” 站在惠身旁的亚纪面露担忧之色问道。亚纪留着短发,刘海在风中轻轻摇摆。亚纪与凰介也是就读同一所小学的同学,只不过不同班级。换句话说,这两个家庭的父亲、母亲及小孩都是同学,实在是颇为难得的交情。 由于学生时代的习惯难以改掉,直到现在惠依然称洋一郎为“老师”。虽然当时洋一郎只是一介研究生而非老师,但大学部的学生多半对研究生以老师相称。 “水城,我们得走了。你是开车来的吧?” 五月七日,星期天下午。 洋一郎与其他亲戚的差别只有一点,那就是洋一郎在事前已知咲枝的寿命将尽。洋一郎早有心理准备,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咲枝的责任医师将她的癌细胞侵蚀状况毫不隐瞒地告诉了洋一郎。看着瘦骨嶙峋的咲枝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模样,洋一郎的悲伤早在那时候已发泄殆尽了。人的一生所能体会的感情,喜怒哀乐各有一定的分量,或许这辈子再也无法感受到任何悲伤了,洋一郎心想。 水城抚摸着下巴修得很短的胡须。他的脸孔微黑,颧骨非常明显。 或许就跟我现在的感觉很像吧。 “是啊,停在巴士旁边。” 洋一郎曾经打电话给凰介的级任导师,替凰介请了一个星期的丧假。 听到亚纪这句话,凰介发出了“啊”的一声。 <hr /> “嗯,看来你没办法参加了。” “就是爸爸负责诊疗的病人呀。” 听完洋一郎的说明,凰介缓缓地眨了眨眼,视线移回遗骨上,镜片底下的那双眼睛露出了纯真的神色。 “爸爸,你请假到什么时候?” 洋一郎与凰介坐上接送巴士,水城一家人也坐上奥迪。接下来的行程是在洋一郎的公寓举行荤食宴。丧礼的大小琐事都是由大姨子房江负责处理。 凰介似乎没听见亚纪的问话,只是露出迷惘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惠。看着凰介那异样的眼神,惠显得很困惑。 惠屈膝把脸凑向洋一郎身边的凰介。凰介似乎被吓到似地直盯着惠,他的眼中带着某种惊慌。洋一郎颇为纳闷,凰介从小已经见过惠无数次,为什么今天突然这么慌张? 洋一郎以前曾经遇过一个声称自己是尸体的病患。 “亚纪和惠阿姨长得好像喔。” 房江用手帕捣着眼睛发出哽咽。父母在年轻时便因车祸双亡,如今妹妹又身故,现在的她再也没有至亲了。 “过一阵子要把妈妈埋在坟墓底下,这样子大家才可以随时来看她。” “啊,嗯……,守灵夜那天他也来了。” “跟你一样,一个星期。这段期间,爸请田地老师帮忙照顾病人。” 洋一郎把视线移向停车场,亲属们都站在接送巴士前看着洋一郎等人。 站在旁边的凰介伸手拉了拉洋一郎的丧服袖子问道。听到如此天真无邪的问题,周围的哽咽声变得更响亮了。 首先是洋一郎,他挑了一根看起来像芹菜梗、不知道是哪个部位的骨头。骨头落入壶中,发出“喀啦”的清脆声响。两双筷子不断地传给下一个亲属,坚硬的壶底断断续续传出相同的声响。在场亲属全部轮过之后,火化台上还剩下一些无法用筷子夹起的细小骨片及骨灰。服务员不知从何处取出两张白纸,利落地将骨片、骨灰收集起来倒入骨灰坛中,捡骨仪式就这么完成了。 “我已经看开了……” 大姨子原野房江以绣有精致图案的手帕按着眼角,颤抖地说道。我茂洋一郎微微抬起头,马上又把视线移回妻子的遗骨上。 水城望向身旁的妻子。惠从刚才就一直看着洋一郎怀里的骨灰坛。她的下眼眶有黑眼圈,鼻子通红。由于她的皮肤很白,如今的模样益发令人鼻酸。惠向着骨灰坛静静地合十膜拜,微微吐着气息,默念咲枝的名字,接着抬起头望向洋一郎。 不知不觉,洋一郎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完全无法停止,原以为已经用完这辈子的悲伤,如今再度涌上心头。 第二节 我茂凰介 凰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茫然地望着身穿围裙的姨妈。房江身上这条围裙是咲枝留下来的,由于是有袖子的全罩式围裙,被肥胖的房江穿在身上,看起来跟以前的形状完全不同。房江与咲枝虽然是姐妹,但无论长相、声音、体格等各方面都有天壤之别。 或许不像比较好……。凰介突然有这种想法。如果家里有一个长得很像母亲的人,一定会让自己坐立难安吧。不但如此,还会比现在更思念母亲。凰介可是哭了好久,不断地捶打膝盖,才终于接受母亲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以前,凰介曾经问过咲枝这个问题,这不是什么含义深远的问题。那天下着细雨,咲枝与凰介并肩拿着伞,正要到百货公司买新鞋。那时,凰介刚升上二年级,所以是三年前。三年前正是咲枝检查出体内癌细胞再度复发的时期,只是不知道在那之前还是之后。 以当时咲枝的回答来推测,应该是之后吧。 “猫咪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呢?” 对于凰介这个天真的疑问,手持雨伞的咲枝微微倾着脑袋,一边俯视凰介一边思考该怎么回答。 “猫咪其实并没死呢。” 凰介无法理解这个答案。咲枝眯着眼睛接着解释: “啊,凰介……” “对,骗人的。” 原来是骗人的。天真的凰介相信了。既然是骗人的,那就没有必要问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就算知道也没有意义。 两人继续在雨天的路上走着,这时,凰介的脑海里又浮现另一个疑问。数年前,凰介曾经参加过爷爷的丧礼。爷爷的死不是骗人的,他真的死了。包括洋一郎、咲枝以及所有亲戚都这么说。 在百货公司买了鞋子,离开收银台时,凰介问了咲枝这个问题。这次,咲枝立刻给了他一个答案。 “就不见了。” 人死了之后,就不见了。 “就算小学运动会不排名次,将来出了社会也一定会被排名次,对吧?不管是公司或医院都一样,学历、业绩、治疗绩效什么的,全都会被拿来当做评断标准。” “不见了以后,会变成什么呢?” 凰介问了这句话之后,咲枝转头看他,将手掌放在他的脸颊上,微微凑近。每当咲枝打算对凰介说重要的话时,总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凰介擅自拿出厨房的菜刀来研究时、凰介说谎没去上游泳课时,咲枝都是以这种方式循循告诫。 “不见了以后……” “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支手机带在身边才行。” 咲枝一直盯着凰介。 所以,凰介再也不问这个问题,不论对谁。 “咦?我不知道,我们从来不聊这些。” 咲枝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她的身体已经在火葬场被烧掉了…… 突然间,凰介从往昔的记忆中回过神来。他想到昨天的奇妙体验。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火葬场外遇见水城一家人的时候,惠曾经蹲在凰介面前,把脸凑近他。那一瞬间,凰介的眼前突然浮现一个奇怪影像,好像电影画面突然跃上眼前。因为那个影像,凰介甚至没听见亚纪的呼唤。 “她很担心你,希望你能参加运动会,对吧?” 没穿衣服的身体…… “阿凰,怎么了?” 房江正看着凰介。他慌忙抬起头来,摇摇头。 “没什么。” “真的没事?” 房江一脸担忧地俯视着凰介好一会儿,终于又走回厨房。这几天都住在这个家打理一切的房江,预定今晚返回福岛的乡下老家。 “爸,我能不能出去一下?” 凰介向着洋一郎问道。洋一郎正坐在厨房椅子上啜饮着房江泡的茶,他穿着衬衫的背影似乎比以前瘦多了。 “阿凰,要去哪里?” 洋一郎还没开口问,房江却先发话了。 “只是随便走走。我一定要待在家里吗?” “你不想待在家里吗?” “嗯。不太想。” 凰介老实地回答。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去吧!” 洋一郎摆出笑脸,镜片底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谢谢爸!” 凰介从沙发上起身,走出客厅。“阿凰,这个!”当他在门口穿鞋时,房江叫住他。 “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存在着排名次,有时候为了做事方便,排名次也是必要的。但是得第一的人不见得最吃香,也没有特别伟大。” 房江把一支附有卫星定位功能的手机交给他。大约在一年前,曾经有某个时期经常发生小学生被骚扰的事件,洋一郎与咲枝颇为担心,因此买了这支手机给凰介。但是凰介很少使用,出门时经常忘记带。 “来,放在口袋里吧。” 凰介将手机塞进口袋便走出家门。在公共走廊上,眺望着远处闪闪发亮的大海。凰介的家在一栋十层楼老旧公寓的五楼,由东海道线平塚站搭巴士往海边的方向约十分钟的车程,因此从公共走廊上可以清楚看到相模湾。 搭电梯到一楼,漫无目的地走上街头。温和的阳光在柏油路面映照出短短的影子,带着海潮香气的微风掠过鼻端。 “凰介?” 回头一看,穿着浅灰色套装的惠正站在眼前。凰介一看到她,心脏便猛力抽动了一下,脑子里尽是昨天在火葬场外面看到的影像。 “午安。” “午安。你要去哪里?” “没有特别想去哪里……” 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呢? “散步吗?” “对啊,散步。” “现在是上班时间,我的客户刚好住这附近。” 以前曾经听咲枝提过,惠的职业是保险业务员。 “我茂老师在家吗?” “在。不过,偶尔会有客人过来。” 惠在凰介的面前蹲下,把脸凑近凰介。原本垂落在肩上的黑发滑落到脸庞。凰介不禁把上半身往后缩了一下,惠颇为纳闷。 “凰介……不要紧吧?” 凰介母亲的过世以及他的反常态度,这两点都令惠担心。 “今天,爸爸到医院看了一下病人的状况……,有位病人的病情蛮棘手的。” 凰介望着惠,又往后退了一步。惠感到更错愕,皱起眉头。 这时候—— 凰介的眼前又出现那个影像,跟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样。那个奇妙、从来不曾出现在记忆中的影像。 “凰介,你怎么了?” “没什么。” 凰介勉强挤出声音回答。他不敢再看惠的脸,转身背对着惠。 “亚纪……啊……” 那一天,他脑中一直在想着那个奇怪的影像。 凰介赶紧转头望向房门,房门是关着的。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没有声音,看来洋一郎还在寝室里睡觉。 “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洗衣服?” 才刚换完睡衣,便看见洋一郎从房门探头进来。凰介急忙编了一个借口: “我也……想帮忙做家事。” 洋一郎一听,感慨万千地说道: “替我跟她说声多多保重。” 洋一郎忧心忡忡地说明之后,耸了耸肩说道: 忽然间,凰介想起咲枝曾经说过的一件事。 “二年级的学生之中,有一个学生突然会尿床……” 咲枝是都内某所小学的心理辅导老师。这工作是田地介绍的,职责是聆听学生或家长诉苦,解决他们的烦恼,有时候对象甚至包括学校老师。既然身为心理辅导老师,照理说工作上听到的内容连家人都不能透露,不过咲枝偶尔还是会将工作上的经历告诉凰介。 “那孩子的妹妹在两个月前出生,他原本倍受父母的关注,现在父母却将焦点转移到妹妹身上去了。” “这和尿床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怕父母被抢走,希望借由尿床来吸引父母的注意。” “所以他是故意的?” “没错,第一个跑到终点的人会被杀。但是事前没有人知道杀人魔到底躲在哪里,因为没有一个杀人魔会告诉别人自己躲在哪里。” 难道自己也是因为这样尿床吗?害怕父亲被别人抢走?可是自己又没有弟弟妹妹,到底谁会把洋一郎抢走? 凰介想了又想,但这时的他是想不出答案的。 与洋一郎独处的一个星期,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凰介很怕又尿床,睡前总是尽量不喝水。或许是谨慎小心发挥了效果,弄脏棉被的事情不再发生了。 星期六的中午,洋一郎忽然出门。凰介颇感讶异,不晓得洋一郎去了哪里。傍晚时分,只见洋一郎提了一个很大的方形包裹回来。 “那是什么?砧板?” 洋一郎在客厅的桌上拆开包装纸。那是一幅模样可怕的怪画,被表在木质画框中,画中的男人双手捣住两只耳朵、张着嘴巴,男人头顶上是一片红色天空。整幅画的笔触呈现诡异的扭曲。凰介觉得好像看过这幅画。画框边缘的玻璃面以胶带贴着一张长方形的小纸片,上面以铅笔写着——家的公寓徒步只要五分钟。大约两年前,水城在那里买了一间新盖的公寓,凰介当时还跟着洋一郎及咲枝带着乔迁贺礼前去拜访。那栋公寓比凰介一家所住的公寓还要宽敞气派。 “啊,美劳课本上介绍过这幅画。你把它买下来了?” “当然是复制品,这是彩色印刷啦。” “原来不是真的。” 想一想也对,够资格刊在教科书上的画作怎么可能被摆在百货公司贩卖。 或许是因为今天跟小山聊了那些奇怪的话,凰介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与亚纪独处。 看着这幅可怕的画,凰介不禁忧心忡忡地问道。洋一郎先是点点头,接着又耸耸肩说道: “别担心,爸爸会把它挂在自己的房间里。” 洋一郎并不打算将这幅画挂在客厅或厨房,这一点让凰介着实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为什么洋一郎要买一幅这样的画?这个家刚失去了咲枝,为什么还要故意用这么可怕的画来装饰呢?凰介正要开口问,洋一郎已经拿着画框站起来,走进了房间。凰介偷偷从门口窥探,洋一郎拿着画框在房间墙壁上比来比去,正在思考挂画的位置。有时微微点头,有时又似乎在口中喃喃自语。看着洋一郎的举止,凰介实在不太敢开口,只好离开房门,回到了客厅。好一阵子,那幅画的模样都在凰介的脑袋里挥之不去。捣住双耳、张开嘴巴的男人、红色的天空、扭曲的景色。 当天晚上,凰介正坐在客厅角落愣愣地看着咲枝的遗照时,手机响了,荧幕上显示“水城家”。水城叔叔找我有什么事?虽然电话簿里记录着水城叔叔家里及手机的号码,但过去几乎从来没打过也没接过。 凰介以沉默不语来催促洋一郎继续说下去。 “是啊,爸小时候也很羡慕朋友有兄弟姐妹。其实生下你之后,我们本来打算再生一个,但是你妈的工作很忙,爸的病人也越来越多,一直找不到时机。” 凰介愣了一下,摇头说道: “你们班的西尾老师想问你,明天会不会来参加运动会?” “啊……” 凰介完全忘记运动会这回事了。不过,为什么是亚纪打电话来呢? “为什么是老师呢?” “什么?” “为什么不是老师打来问,而是……” “你想问为什么是我打电话吗?” “对呀,为什么?” “当然是担心你,想知道你现在好不好,所以才故意找藉口打电话给你呀。” 亚纪从以前就是个心直口快的孩子。 “还好。” 酣乐欣似乎是那种药的名称。 “如果可以,我希望明天的运动会你能来参加。学年团体舞蹈你一个星期没练习,或许没办法参加了,但可以参加接力赛跑之类的项目,运动一下,说不定心情会变好呢。西尾老师还说他已经安排好了,骑马打仗什么的,只要你来就可以参加,不想来也会有别人递补。你会来吗?” “我考虑一下……” 挂断电话前,凰介告诉她“或许会去吧”。 “爸,我想参加明天的运动会。” 凰介走进洋一郎的房间,原本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桌上型电脑的洋一郎转动椅子面向凰介。傍晚买回来的那幅画最后被挂在书桌旁的墙上。 “刚刚的电话是亚纪打来的吧?” 洋一郎带着戏谑般的笑容说道。 “是啊。” 光听凰介这边的对话就什么都懂了,真厉害。 “今天是星期天呢,真辛苦。亚纪,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便当?” “既然是运动会,应该需要带便当吧?” “是啊,没有营养午餐。” “OK,爸爸会早点起来做便当。” “一起做吧,我也会帮忙的。” “这个主意不错。主餐就做饭团吧。” “配菜呢?” “炒蛋。” “肉丸子。” “马铃薯沙拉。” “太棒了。” “就这么决定。” 凰介与洋一郎同时举起右手,伸出拇指与食指在脸旁笔出“L”形的手势。这个手势是父子俩常用的暗号,不过到底什么时候该用,凰介自己也不太清楚,想来洋一郎也是模模糊糊吧。“赞成”、“了解”、“不用担心”……,几乎所有状况都可以使用,说得好听一点是挺方便,说得难听一点是没什么意义。 “……凰介,你还好吧?” 洋一郎转向电脑前,将手放在滑鼠上。 “爸,你在写什么?” 凰介似乎有点理解洋一郎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凰介越过洋一郎的肩膀望向荧幕。荧幕上是一篇冗长的横式文章,虽然是以日文写成,但随处可见英文的专有名词,使得整篇文章好像变成一大篇填空题。文章标题是,在床上醒来的凰介吃了一惊,感觉大腿内侧冰冰凉凉的,急忙起身一看,果然没错,竟然尿床了。 “那个人生的病就是卡普格拉斯症候群(Capgras Syndrome),这是一种很少见的病,得这种病的人会把身边很亲密的人当做是别人伪装的……。就像爸爸负责的这位年轻女病患,她一直说有人伪装成她的父母。她说那两个人虽然长得和她父母一模一样,但不是她父母。” “……很奇怪的病,对吧?” 该不会是脑筋不正常吧? “好了,既然要做便当,得去买一些菜,不如现在去吧。” “她要回家。” 晚上十点,凰介上床就寝,但是他突然想到还没上厕所,于是又从被窝里爬出来,可不能又尿床了。走出房间的凰介,看到洋一郎站在厨房流理台旁,正要将一颗浅蓝色药丸放入口中。 “那是什么药?” “嗯?喔,吃了会想睡觉的药。” 凰介的出现似乎吓了洋一郎一跳。 “就是所谓的安眠药,在医院,我请田地老师开的。其实我最近一直睡不好,总是要到快天亮的时候才能睡着。” “天亮才睡着?” “不过,今晚能够好好睡一觉了。” 洋一郎轻轻一笑,喝下了杯里的水。 “有必要的时候还是乖乖吃药,不能逞强。” 五月十四日,运动会当天。 上午举行的班级接力赛跑,凰介连续被三名跑者赶过去,又在途中弄掉了眼镜,捡眼镜的时候被第四名跑者赶上,表现可说是惨不忍睹。五年级总共有五个班,换句话说,凰介是从第一名落到最后一名。不过,这所学校的运动会方针是不在抵达终点时替学生排名次,所以凰介对于这样的结果也不特别介意,反而就像亚纪昨晚在电话里讲的一样,尽情运动之后,心情变得舒畅多了。 十二点开始是午休时间,凰介和洋一郎在校园的角落铺了垫子坐下,打开便当盒享用。每个人三个饭团,另外还有三盒配菜。 后来,咲枝与凰介去上厕所。由于咲枝迟迟没有从女厕里出来,凰介很担心。当他走向女厕的入口处正要呼唤妈妈时,看见咲枝正朝自己走来。凰介还来不及抬起头,已经被咲枝用双手抱住,猛力拉了过去。接着,咲枝蹲在凰介面前,两手绕向凰介的背后,将凰介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凰介动弹不得,感觉很不舒服。他闻到雨的味道,听见咲枝的呼吸。咲枝的呼吸声越来越紊乱,凰介从来没听过这种节奏的呼吸声。过了许久,咲枝终于恢复平静,呼吸声也逐渐正常。凰介心想,妈妈哭了?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刚才那个问题问错了,或许根本不应该问那样的问题。 “为什么接力赛没有排名次呢?” “爸,我以前应该没有兄弟吧?哥哥或弟弟。” “这样的想法……不是很奇怪吗?” “为什么?” “原来如此。”凰介的心情微微一沉。“果然任何事情最好都拿第一。” “不,爸的意思不是那样,该怎么说呢……” 洋一郎思考了一下,接着说道: “举个例子来说,几个人在同一条路上一起往前跑,后面有一个杀人魔正在追杀他们。这种情况下,谁最有可能被杀?” “跑最慢的人。” “那她一个人应该很寂寞吧?要不要把她找来一起吃便当?” “确实如此。” “不过,凰介……”洋一郎望着凰介说道:“如果杀人魔躲在终点的位置呢?” “跑第一的人会被杀?” 亚纪一个转身,无视于洋一郎的呼唤、朝着校舍方向奔去。又细又白的双脚,逐渐远离都会风格的校园。一头雾水的凰介转头望向洋一郎,想要跟他对看一眼,但是他并没有转过头来,镜片底下的那双眼睛一直盯着亚纪的背影。 说完之后,洋一郎凝视着手中的汤匙说道: “真希望在小学能够教大家这些观念……” 校舍的广播传来了“请各位将垃圾带回家”的宣导,周围的吵杂声再次传入耳中。 “对了,亚纪在哪里?” 洋一郎伸长脖子在人群中寻找。 “水城和惠有来替亚纪加油吗?” 凰介在附近胡乱绕了一阵子,带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公寓。 此时,凰介想起了见到惠时眼前浮现的奇妙景象,那个不存在于记忆中的景象。两具裸体、挡在眼前的柱子、手上的方形玻璃瓶、凝视着自己的小男孩、没有被关起来的小男孩…… 凰介与洋一郎在垫子上起身,目光朝四周搜寻。刚好,凰介看到亚纪一个人正要穿越校园。从一身短袖短裤裸露出来的白皙手臂及双腿,让亚纪即使从远处看也颇为醒目。凰介本来想叫她,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只好拍拍洋一郎的手臂,并指向亚纪的方向。 “找到了吗?啊……真的在那里。喂!亚纪!” 以男性的嗓音来说,洋一郎的声音偏高,而且是那种类似南美安地斯(Andes)文化的管乐器,吐气音较多、发音较模糊的高音。亚纪转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那一瞬间,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决定走过来。 “冰棒已经送去了吗?” “听说水城跟惠今天都没办法过来?” 亚纪点点头说道: “他们都要工作。” “可是……我……” 亚纪避开了洋一郎的视线,往后退了一步。 “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洋一郎将手搭在亚纪的肩膀上。此时,亚纪宛如被什么高温的东西烫到一样,突然身体一缩,双唇紧闭。原本白皙的脸庞更失去了血色,显得异常苍白。她到底怎么了?凰介有一点错愕。以往,亚纪和他的交情明明跟父女没什么两样。 “或许吧……” 不久,运动会进入下午的流程,洋一郎也回到了观众席。 凰介坐在班上的加油区和几个朋友聊天,此时又看见亚纪从校舍里走出来。亚纪身上的体育服已经换成了便服。满心疑惑的凰介不禁站起来朝她走去。 “……要回家啦?” 亚纪穿着红格裙及淡粉红色短袖上衣。她以一只手遮着上衣领口,点点头。 “我有点不舒服,刚刚去了保健室,保健老师说我感冒了。” “原来如此,有发烧吗?” “嗯,还蛮烫的,老师叫我赶快回家。” 这么说来,亚纪的脸颊确实微微泛红。 “不过,就算回家,水城叔叔和惠阿姨都不在吧?” “没关系,反正我常常一个人在家……,你下午要参加骑马打仗吧?加油喔!” 亚纪拉了一下肩上的运动背包,挥手说了声“拜拜”,便朝校门走去。 “还没,爸现在还在他们家公寓前面。” 凰介回到加油席上,同班同学小山开口询问。小山和凰介不同,他经历过变声期,声音相当低沉,身高比凰介高了将近十公分,发型也学高中生那样讲前额的头发吹得微翘。 “喔,她说感冒了。” “我们明天都得重新振作起来。爸在医院努力工作,你在学校努力念书。” “嗯,她要回家。” 小山嘴唇微撇,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这个表情他经常做,在别人眼中看起来相当具有成熟大人的魅力。凰介也曾经在自家更衣间的镜子前试着做出同样的表情的,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凰介,你跟水城是青梅竹马?” “咦?啊……算吗?我们从小就玩在一起,我爸跟她爸是朋友,我妈跟她妈也是朋友。” “那还不算青梅竹马?老爸跟老妈都是朋友……” 话没说完,小山的神色出现了些许迟疑。或许是因为他想起凰介的母亲刚过世吧。凰介不喜欢被别人以特别的眼光看待,因此主动开口接话: “当然没有,你是货真价实的独生子……。怎么?你看见小男孩的幽灵吗?” “不是啦,只是……”凰介随口敷衍:“我只是这么希望,有个兄弟应该挺有趣的。” “应该有吧……,咦,等等……” “她有喜欢的人吗?” “那你们都聊哪些?家里的事?” “不,家里的事也不太讲。” 不知道为什么,亚纪不太喜欢谈论她家里的事。洋一郎及咲枝经常对凰介谈到水城及惠的事情,凰介却很少听亚纪谈到关于她的双亲。就算凰介主动提及,也会被亚纪用简单的两、三句话扯开话题。 原本一开始的问题是“猫咪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从道路的另一侧迎面走来几个小学生,一边踩踏地上的水洼,一边高唱着乱改歌词的“踏猫”(日本著名的儿歌)。五音不全的歌声逐渐远去,凰介只听懂歌词的一部分。 “水城喜欢什么样的电视节目?” “我也不太清楚。她说的那些节目大部分我都没看过,她好像比较喜欢看一些深夜播的节目。” “也对,你每天大概十点就睡了。” “是啊,这是我的习惯。” “这么说来,你对水城的事也不是很了解嘛。” 小山避开凰介的视线说道。即使是毫无经验的凰介,也感觉得出小山喜欢亚纪。不知为何,凰介突然对小山那成熟的侧脸感到厌恶,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不知何处突然有人大喊“みんなカンハレ”,引起周围群众的哄笑。 “要不要买支冰棒给亚纪?” 洋一郎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此时,运动会已然结束,父子俩正在回家的路上,时间已过了下午五点,天色依然明亮。 “感冒的时候,应该很想吃冰吧?” 自己的同学竟然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凰介吓了一跳。 洋一郎一边吃凰介做的炒蛋,一边问道。他避开了涂满番茄酱的部分。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嗯……?”洋一郎将脑袋微微一偏,问道:“凰介,今天早上爸爸将肉丸子加热之后,有没有把瓦斯关掉?” 五月八日,星期一的正午过后。 今天早上,两个不习惯做菜的人为了做便当搞得手忙脚乱。直到最后一刻,两人才想到还有冷冻肉丸,于是赶紧从冰箱取出整袋肉丸子,洋一郎将袋子放入滚水中加热。后来,他从不断翻滚的沸水中将整袋肉丸战战兢兢地拿出来时,一旁的凰介还笑着说: “先把火关掉再拿不是比较简单?” 到此为止,凰介还有印象。接着,两人把肉丸子装进便当盒之后,便出门了。当时快要赶不上运动会的集合时间了,两人都很慌张。后来到底有没有把炉火关掉呢……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不安了。” “是啊……” 洋一郎将装着冰棒的塑胶袋递给凰介,说道: “不要紧,我没事。” 亚纪轻轻地摇摇头,浅蓝色头带从刘海后面露出来。这条头带是在开幕仪式上发的,每个学年的颜色都不同,五年级是浅蓝色。凰介头上也绑着同色头带。 “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吗?爸爸没有意见。” “把我的冰棒给我,还有家里钥匙。” 凰介从洋一郎手中接过冰棒和钥匙,便与他道别,三步并两步地回到了家中。 果然太多心了。松了一口气的凰介,拿起苏打口味的冰棒咬下,顺便从背包内取出脏的体育服,连同原本放在更衣间的待洗衣物一起丢进洗衣机。此时,放在背包底部的手机响了,是洋一郎打来的。 “凰介,怎么样?火关了吗?” “关得好好的。” “太好了,那就好、那就好。” 洋一郎高声笑了。 “只是聊些学校的事或电视节目什么的。” “啊,别客气。” 洋一郎回到家的时候,全自动洗衣机也刚好发出完成作业的电子铃声,离打电话的时间已经过了四十分钟。 “回来啦……她还好吧?” “嗯,比想象中还要有精神,应该很快就会康复了。” “我回家,爸爸把冰棒拿去给她。” “怎么这么晚?” “我顺便去买晚餐。” 洋一郎伸手锁上门,另一只手举起超市购物袋晃了晃。凰介往袋里一看,里面有炸猪排及煎饺。 以微波炉将买来的熟食加热之后,凰介与洋一郎各自在餐桌前坐了下来。电子锅里还有做饭团没用完的白饭,两人各添了一碗。超市买来的熟食中,饺子皮的包法与咲枝的包法不同,猪排的面衣也裹得很厚,不过味道还不差。 “不过,亚纪常常一个人看家,实在很可怜。水城每天都在大学待到很晚,惠似乎工作也很忙哩。” “对了,前几天我遇到惠阿姨,她说客户刚好住在这附近。” “嗯,这也是有可能。惠是个很优秀的业务员,应该到处都有她的客户吧。” 这是谎话。 洋一郎原本举着筷子,此时停下了动作,诧异地看着凰介。 原来是亚纪打来的。 洋一郎观察凰介的神色,问道:“寂寞吗?”凰介回答:“也不会。”便移开视线。 洗完餐具、洗好了澡,凰介感觉身体有点沉重,心想,会不会是感冒了?亚纪也说感冒了,该不会是流行性感冒吧?为了保险起见,凰介从医药箱中取出感冒药吃了一颗,接着回到自己房间,翻阅相簿打发时间。以前,晚上总是坐在客厅看电视,但自从咲枝过世之后,凰介便完全失去看电视的兴致了。看见有人大笑、有人被杀或有人住院的画面,都会让凰介的心情变差。洋一郎也一样,不再碰电视了,想必理由与凰介相同吧。 将近十点时,凰介在更衣间刷牙,看到洋一郎站在厨房,手中又捧着浅蓝色药锭。 接着,凰介回到房间,将眼镜放在枕边,爬进了被窝。不只是因为吃了感冒药的关系,或是在运动会太疲累,只不过片刻之间便感觉睡意来临。被窝里的冰冷空气与自己的体温逐渐融为一体……,手脚的感觉逐渐消失……,可是,不知过了多久,凰介的意识又朦胧地转醒。耳里听见国道上的车声、某人的大吼“还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以及好几个人的大笑声。大概是有几个醉汉正走过公寓前吧。此时,他突然想起,刚才忘记把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晒了,现在还放在洗衣机里,早上得把那些衣服拿到阳台上晒才行,绝对不能忘了,绝对不能忘了……。咦?那是什么声音?凰介似乎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微弱的机械启动声,好像是某种风扇旋转的声音…… “是啊,多亏这个药,爸昨天睡得很好。酣乐欣(halcion)的效果实在很强。” 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呢? 那是一个明亮的房间。眼前的视野被一根根垂直的柱子遮住了一部分。在柱子的另一侧,有两个人影正在蠕动着,两具淌满汗水的裸体缓慢地扭动。凰介看不见他们的脸。不过,却看得到另一张脸。在横躺的两个人影旁边,有一张脸正往凰介的方向看来。那个人到底是谁?他的黑色刘海在眉毛上方,修剪得很整齐,似乎是个男孩。难道是自己吗?自己的脸映照在窗户或镜子上吗?不,那个男孩的前面并没有柱子。自己被关着,但是那个男孩却是自由的。接着,视野开始移动,视线转向自己的手掌,自己的右手拿着一个方形玻璃瓶。这是什么?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凰介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瓶子里装的是一种很不好的东西,而拿着这个东西的自己…… 不顾惠在身后呼唤,凰介快步离开了那儿,在小巷子里胡乱钻来钻去,感觉心脏正在砰砰乱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昨天和今天都看到那种奇怪的影像?凰介已经见过惠很多次了。惠常常来家里找咲枝,每次学校的教学参观日凰介也见过,但过去从未浮现过那样的影像。 由于父子俩没睡在同一个房间,所以凰介一直没发现。今天、昨天和前天,凰介起床的时候早餐都放在桌上了。这么说来,那些早餐是洋一郎在彻夜未眠的状况下做出来的。 在梦里,惠出现了,她穿着黑色衣服,就是在母亲被火化的那个地方遇到时,她身上的那套衣服。在梦境中,惠以苍白的脸孔看着凰介,接着诡异地笑了。整张脸只有嘴唇两端往上翘,那个笑容非常奇妙。惠问凰介:“害不害怕?”凰介点点头回答:“害怕。” 好害怕,害怕爸爸被抢走…… 接着,惠的脸越来越瘦削,双颊凹陷,眼窝陷落,喉头浮起青筋。 最后,惠在凰介的面前死去了。 <hr /> “猫咪其实没有被踩到,所以没死。那首歌是骗人的。” 第三节 水城亚纪 五月十四日,星期天晚上六点三十分。 好想见妈妈、好想见妈妈。 亚纪坐在客厅角落,双手环抱着从裙底露出的膝盖。夕阳由窗户透入,斜照在白色墙壁上。 从橱柜上拿起电话子机,按下重拨键。但是电话里依然传来冰冷的语音,诉说对方的电话处于关机状态。 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关机呢? 平常惠在工作中,为了能够随时接到亚纪的电话,手机绝对不会关机。亚纪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只要她不是在跟客户洽谈共事,一定会接。不管多么琐碎的小事,惠都会以最温柔的声音回应。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关机? 亚纪凝视着橱柜上的玻璃,玻璃上隐约映照着自己的脸,白皙的额头及脸颊,从小到大未曾留长过的短发。有时候,惠望着亚纪,会建议她把头发留长。惠说,亚纪一定很适合长发,就连班上的同学也经常这么说。但她总是摇头拒绝。 亚纪完全不想把头发留长。 过去,亚纪从没想过为什么不把头发留长。但是,今天终于知道原因了。她不想当女人,这就是她不肯留长发的原因。亚纪不断在内心压抑自己身为女人的事实。穿裙子、穿粉红色衣服,都是迫不得已。因为自己是一个小学生,只能穿父母买的衣服。但是只有头发,亚纪无论如何都不想留长,她无法忍受身体变成女人的模样。亚纪不想当女人,绝对不想当女人。 这么说来,难道当男人比较好吗?我想当男人吗? 亚纪在心中自问。 不……,男人比女人还糟。 这就是亚纪的答案。男人会对我做出过分的行为;男人会在我心中及身体上留下无法复原的伤痕。 亚纪慢慢地将视线移到厨房的桌上,那里有个便利商店的塑胶袋,袋子里有两支冰棒。现在冰棒大概已经融化了吧。亚纪缓慢地眨着眼,流下了眼泪,滑过脸颊,滴落在裸露的膝盖上。她一边哭,一边抚摸着不适感迟迟不退的下半身。好想见妈妈、好想见妈妈、好想见妈妈。可是…… 过了七点,惠没回来,过了八点,惠还是没回来。 十一点。亚纪又拿起橱柜上的电话子机,手腕一阵抽痛,话机差点掉在地上。亚纪一边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单调铃声,一边看着右手腕。好红,被头带绑过的痕迹,还清晰地留在手腕上。这个痕迹,恐怕到明天也不会消失。这个疼痛,恐怕到后天依然会持续。 亚纪改以左手握住话机,这次她拨了父亲的手机号码。 “……亚纪吗?” 听见水城的第一句话,亚纪感到疑惑。 “为什么知道是我?” 父亲的手机上显示的应该是家里的电话号码。 过了一会儿,水城才给了答案: “你妈就算在家里也会用手机打,那样比较便宜。” “爸,怎么办,妈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现在都……十一点了。” 电话彼端的水城似乎看了一下时钟。 “等一下就回来了吧。” “可是,她以前从来没有那么晚回家。” “打过她的手机吗?” “没人接,好像关机了。” “或许正在跟某人见面吧。” “某人?” 下一瞬间,从话筒彼端传来的话语,狠狠地刺穿了亚纪的心。 “某个男人啦。” 许久许久,亚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己去冰箱找东西吃吧,你妈也不过是还没回家,用不着打电话给我吧,我正在工作。” 亚纪尽了最大努力,才挤出一句话回答。 “算了……” 她放下了话机,右手腕又开始抽痛了。 偶然间,她往玻璃橱柜的内侧望了一眼。一瓶圆弧形设计的威士忌,被放在橱柜内的角落,这是水城每晚都会喝的东西。现在,水城已经很少在亚纪还没睡的时候回家了,但只要她半夜起床上厕所,一定会看到水城独自喝着这瓶威士忌。 亚纪将橱柜的玻璃门推开,取出威士忌。瓶子底下压着一张被折得很小的纸,亚纪慢慢将纸摊开,抚平皱纹。那是一张A4大小的白纸,纸面上只印着一行短短的横式印刷字体: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到了深夜,电话响了。 是警察打来的。 第四节 水城惠 惠根本没去找什么男人,只是很努力工作而已。但是无论她怎么解释,水城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嘴角下垂,露出鄙视的表情。 如果她还活着,一定愿意听惠诉苦吧。从学生时代起,不管任何时候,咲枝总是愿意陪惠谈心。咲枝总是感同身受地倾听惠的每一句话,不管是多么琐碎的问题,不管是多么细微的烦恼。虽然咲枝不会表达什么明确的意见,但是她的话总是可以安抚惠的心。惠一直希望自己与咲枝的关系能够一辈子持续下去。 有时候,水城会比惠早回家,好像在对惠进行临检,看着比自己晚归的惠,水城一定会说出这样的话——去找男人吗?又去找男人吗? “去找男人吗?” 咲枝露出虚弱的微笑,那笑容甚至比面无表情还令人心疼。从她口中飘散出一股苦涩、刺鼻的异味,那是内脏受到侵蚀的人所散发的独特气味。惠深深认为,这股异味反而是一个人拼命想活下去的证明。 惠选择在这个地方结束生命,只有一个理由。她想在某人心中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最后,夜鹰终于实现了愿望,远离无情的现实,成为一颗美丽的星星。 惠再也受不了了,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她能撑到今天,全是为了独生女亚纪、为了自己、为了拼命与病魔奋战且日渐消瘦的好友。 惠回头望向身后,在视野的角落,因泪水而变得模糊的星星们开始摇晃,朝着视线移动的相反方向飞去。那一瞬间,惠宛如看见了无数颗流星。 惠想起一个月前到病房探望她的情形。咲枝羞涩地拿起枕边一本磨损不堪的文库本,递到惠的面前。那本宫泽贤治的短篇集是咲枝从学生时代最喜爱的一本书。咲枝曾对惠说过,每当她感到疲累或有什么不如意的时候,就会拿起这本书来读。而她每次读的,总是厕所、电车上……,只要是独处时,脑袋里就会浮现拿刀割手腕的画面。这个现象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在某天夜晚,夜鹰终于下定决心,它想要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让自己的身体散发光芒,就算因此被烧死,也在所不惜。于是,夜鹰在空中不断地盘旋,向众星们祈求,但星星完全不理会。每颗星星都把夜鹰当成傻子,不肯实现它的愿望。最后,夜鹰只好收起翅膀,朝地面跌落。但是,就在夜鹰离地面只剩下一尺时,它突然一直线地飞上了天,飞得好远好远。夜鹰含着泪望向天空,那是它的最后一刻,它知道自己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美丽蓝光。 “其实内容我几乎都会背了。” 五月十四日,星期天晚上九点〇一分。 惠站在相模医科大学的研究大楼顶楼,颤抖着吐出一口气。夜空中的群星在头顶上闪闪发亮,在惠的眼中,这些光芒竟是如此冰冷。 大学一年级,第一次听咲枝谈到关于鹰(よだか,yodaka)是一种体型比鸽子小的夜行性禽鸟。据说,其正确发音应该是yotaka。故事中提到,夜鹰的容貌很丑陋,其他鸟类只要一看到夜鹰的脸,就会心生厌恶,这让夜鹰长期受到大家的嘲笑与轻蔑。绿绣眼的幼鸟从巢中跌落到地上时被夜鹰救了,绿绣眼却急忙将幼鸟抢回,宛如从强盗手中夺回被抢走的小孩似的。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有自杀的冲动? “夜鹰终于获得了幸福,对吧?” “你又在读 就在这时候—— 从此,夜鹰之星不断地燃烧,永远地永远地燃烧着。一直到现在,依然持续地燃烧着。 风带来了癌细胞,带走了咲枝的生命。 第五节 水城彻 五月十四日,星期天晚上八点三十分。 相模医科大学研究大楼的某个房间内,水城感觉脑袋深处蠢蠢欲动,他粗鲁地将手上那本厚重的医学书倒盖在桌上。 又要开始了;那个幻觉又要开始了。 今天是星期天,但水城从早上便坐在书桌前。除了他,整栋大楼没有任何一名研究员。这世界上有哪个研究员那么热心,假日还来加班。事实上,水城也没有什么非赶不可的工作,他只是不想待在家里,不想待在那个家。 水城拉开抽屉,取出一枚裹着药锭的锡箔纸片,挤出一粒放入口中,拿起手边的咖啡杯,以冷掉的咖啡将药锭灌入喉咙。 脑袋的深处再度开始骚动。 “该死……” 穿着白袍的水城将两只手肘靠在桌上,以手掌抚摸着骨感分明的脸孔。他一面听着摩擦胡须的细微声响,一面等待幻觉来袭。 于是,幻觉开始了。 眼前的书桌消失了、墙壁消失了、左右两排书架也消失了。一瞬间,视野融入黑暗中,某种景象开始浮现。那是一片草原,过去从未见过的广大草原。在远方,孤零零地站着一匹白色母马。水城知道,那是一匹母马。接着,一个莫名的黑色生物从右边朝母马靠近,那是一头粗筋大骨的巨大生物,以两只脚走路。水城看不见那生物的脸孔,因为只有脸部模糊不清。黑色生物接近母马,两个肉体紧密地贴在一起。接着刮起一阵强风,带有颜色的风;灰色的风。四周的草在风中开始翻腾。风的颜色越来越浓,水城的视野逐渐变成黑色,然后…… 在漆黑的景色远方出现一只动物,正朝着自己走来,笔直地朝自己走来,那是一只小小的动物。那是马吗?不,不是马,那绝对不是马。那是…… 一阵巨大的声响,将水城拉回了现实。水城慢慢抬起头。 书桌、医学书籍、笔记本、墙壁、书架、书架、书架。 水城浑身都是汗。 那声音到底是什么?听起来好像是两个沉重的物体互相撞击的声音。 “从外面传来的吗……” 水城站起来,感觉一阵严重的耳鸣。从墙上的小窗望出去,外面一片黑暗,水城推开玻璃窗,把头探了出去。大楼的这个方向面对一片杂树林,看不见任何街灯或车灯,眼前尽是一团漆黑。往周围探看了一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棵棵树木的影子并排而立,宛如无数个巨大生物正把触手伸向天空。 水城关上窗户,看了一下手表,九点十分。从产生幻觉开始到现在竟然已经过了四十分钟,水城着实吓了一跳。 他感到喉咙干渴,于是经过黑暗又宁静的研究室,来到了茶水间。他以缓慢的动作打开冰箱,从制冰盒中取出一块冰含在口中,干渴感立刻舒缓,冰块的冰冷让他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 水城做了一次深呼吸,摇摇晃晃地走回了书桌前。他再度翻开那本厚厚的医学书,将需要的段落抄在笔记本上。这些都是他目前正在撰写的论文的重要参考资料。 过了两个小时,衬衫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荧幕上显示自家的号码。水城接起了电话。 “……亚纪吗?” 如果是惠,一定会用自己的手机打过来,因为那样便宜多了。 “爸,怎么办,妈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现在都……十一点了。” 水城看了一下手表。 “等一下就回来了吧。” “可是,她以前从来没有那么晚回家。” “打过她的手机吗?” “没人接,好像关机了。” “或许正在跟某人见面吧。” “某人?” 刚刚那个幻觉的余烬在水城内心深处再度燃起。 那个动物;那个似马非马的小动物。 “某个男人啦。” 挂断电话后,水城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极度的倦怠感,让他有一种手脚似乎快断裂脱落的错觉。他再也受不了了,好想忘记一切,好想逃走。此时,他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原本一片漆黑的窗外,如今透着一闪一闪的红光,耳中传来数个男人正在讨论某种话题的声音……,然而水城已无法分辨这些现象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了。 深夜,手机再度响起。 “我们刚刚打电话到府上,你女儿告诉了我们这支手机号码。你的太太惠女士她…………” 警察告诉水城,他们在水城所待的大楼旁发现了惠的遗体。 “答”的一声,一滴雨落在窗户上。 第一节 五月十五日,星期一早晨。 六点四十分,闹钟响起,洋一郎在床上坐起身来。咲枝还在的时候,洋一郎每天早上大约七点多起床,自从半年前咲枝住院以后,洋一郎每天都在这个时间醒来,替自己与凰介做早餐。 拿起枕边的眼镜戴上,伸了一下懒腰。自从前天晚上开始借助酣乐欣入睡之后,起床的感觉变得好多了。由于酣乐欣是超短效型安眠药,所以不用担心药效一直持续到隔天早上,虽然副作用会产生暂时性健忘,不过洋一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任何副作用的征兆。 房间外传来声响。洋一郎走进厨房一看,着实吓了一跳,水壶正在瓦斯炉上冒着热气,旁边的平底锅里有炒蛋,四人座的餐桌上放着两组白色餐盘及杯子。看来凰介已经将早餐做好了。但是,凰介却不见人影。 “凰介?” “啊,爸,早安!” 儿子从餐桌底下探出头来。 “早!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 凰介将两只手掌拍了拍,站起身来。大概在捡地板上的垃圾吧。 “早饭做好啦?” “我不是说过要帮忙做家事吗……,啊,烤好了。” 烤面包机发出“叮”的一声。凰介从烤面包机中取出两片吐司,利落地涂上乳玛琳,接着又将水壶中的热水倒入杯中,放入茶包。 “我又做了炒蛋。你昨天不是说好吃吗?” 凰介将炒蛋倒入盘中,淋上番茄酱。有半面涂的番茄酱较少,那部分是打算给洋一郎吃的。 “来,汤匙。” “嗯。” “用这个小盘子装。” “谢谢。” 洋一郎坐在椅子上,再次看着桌上的早餐。儿子竟然已经会做这些事了,令他感到相当吃惊。 “开动了。” 啜了一口红茶,慢慢地咽下,似乎连胸口也温暖了起来。捞起炒蛋一尝,软嫩度刚刚好。过去竟然没发现,凰介说不定具有料理天分。 “啊,对了。” 凰介一边咬着吐司,一边抬起头说道: “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什么样的梦?” “我梦见惠阿姨死掉了。” “惠死掉了……?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我也不知道,她在我面前慢慢死了。我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呢?” 洋一郎思考了一下,说道: “昨天我们在吃晚餐的时候,不是有聊到关于惠的事情吗?一定是那件事跟你妈的事重叠了。” 人类所做的梦,是透过脑内记忆的复写作用造成的。人们将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暂时输入大脑,接着复写在一个称为海马的部位,转化为记忆。在复写过程中,脑袋里所产生的片段讯息就是梦境。换句话说,梦是一个人的思考或经验的片段重现。 洋一郎将这个道理化成简单的文字向凰介说明。 “啊,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凰介似乎理解了。这时,洋一郎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昨晚是不是有地震?” “地震?不知道耶。为什么这么问?” “爸昨晚睡觉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像在摇晃。” 虽然没有明确的记忆,但洋一郎总觉得昨晚在睡梦中,身体似乎在摇晃。那是梦还是现实? “要看看新闻吗?说不定有地震的报导。” “算了,不用了。应该是爸爸的错觉吧。” 洋一郎吃早餐、换好衣服、打理好一切,看了一下时间,离平常出门的时间还有一段空当。他想要进厨房把餐盘洗一洗,却被凰介阻止了。 “不用了,我来洗就好。” “这样吗?可是现在出门还太早……” 洋一郎回头往阳台外的天空看了一眼。天气非常晴朗,蓝天掺杂着朦胧的白云,典型的初夏色彩。 “很久没走路去医院了,既然天气这么好,干脆用走的吧。” 从家里到洋一郎任职的大学附属医院只有十分钟车程,洋一郎过去曾经好几次走路去医院上班。 “可以搭早一班的巴士吧?” “不,我决定了,用走的。” 穿上鞋子,打开大门。空气中的气味暗示着夏天的来临,在朝阳下闪闪发亮的相模湾映入眼帘,不知为何,洋一郎有一种第一次看到如此美景的感觉。 第二节 走出公寓,发现路面微潮,看来昨晚下过雨了。不过,雨量似乎没有多到产生水洼的程度。 正要走进大学附属医院的大门时,洋一郎停下脚步。他看见大学的外墙旁停着贴有电视台标志的箱型车,而且不止一辆,总计有三家电视台前来采访。 “难道是研发出新药了……” 洋一郎带着诧异的心情穿过大门。 走进医疗大楼,路过的职员及医师们纷纷向他表达哀悼之意。这些人绝大部分都参加了守灵夜或告别式,慰问的话应该说得够多了,但是一看见洋一郎,似乎还是忍不住再说一遍。洋一郎怀着感谢的心情向大家打招呼,尽量不在脸上显露寂寞的表情。 “从今天起,要好好工作了哟。” 洋一郎在走廊上走着,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竹内绘美。她那俏丽的嘴角扬起,正在对他微笑。茶栗色长发垂落在穿着白袍的肩上,在天花板的日光灯映照下,散发着闪亮的光泽。 “啊,早安!” 洋一郎慌忙打招呼。竹内却将脸凑了过来,凝视着洋一郎的双眼。她的身高跟洋一郎差不多,高挺的鼻子离洋一郎的脸非常近。 “我茂,你的脸色那么糟,有办法工作吗?” “有那么……糟吗?” 洋一郎不禁伸手摸了摸脸。竹内一边说“有有有”,一边撩起了刘海。 “很糟。不认识的人看到你,一定以为你是病人呢。” 竹内讲话还是这么有威严,十足像个男人,嗓音也颇为阳刚,恐怕比这年头的男人都要来得威严。 竹内是洋一郎及水城在学生时代的同学。研究所毕业后,曾任职于东京的研究机构,但现在回到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担任精神科医师。 “晚上有没有睡啊?” “嗯,不用担心。前一阵子老是睡不着,但现在没事了。我请田地老师替我开了些酣乐欣。” “银酣?” “对,银酣。” 洋一郎服用的是每锭0.25mg的酣乐欣(halcion),锡箔纸是银色的,所以俗称银酣。至于药量只有一半的酣乐欣则被包在金色锡箔纸中,俗称金酣。不过,这种俗称仅在嗑药的年轻人以及不知道这类药品的威力有多可怕的大学部学生之间流行。在医师之中使用这种称呼的人恐怕只有竹内而已。 “减少服用量的时候,必须逐量减少才行。如果突然戒掉,戒断症状会让你完全睡不着哟。田地老师应该跟你说过吧?” “这我也很清楚。” “说的也是。” 竹内轻轻一笑,白袍下的两只手臂在胸前交抱。沉默了片刻,她避开了洋一郎的视线,说道: “咲枝的事,真是遗憾。” “嗯……,不过,她在最后一刻没有走得太痛苦,算是唯一的救赎吧。” “救赎……,对你而言吗?” “啊,呃……” 只是一句没有深意的询问,却深深刺入了洋一郎的胸膛。洋一郎反刍着自己刚才说那句话的背后含义。或许是因为打了吗啡的关系,咲枝在临死之际,躺在病床上的表情非常安详,看起来完全没有痛苦。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某一个瞬间,她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负责的内科医师说,或许对癌末病患而言,这是最理想的临终方式了。洋一郎记得自己在当时也点头表示同意。 但是,这到底是对谁而言的理想方式呢?没有感到丝毫痛苦,到底是对谁而言的救赎呢?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忘了我刚才那句话吧。” 竹内相当难得地慌了起来。洋一郎则对她回以一笑。 “没关系,别介意……,像这样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陷入烦恼,可见得情况已经好多了。咲枝刚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也死了一样,脑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办法想。” “感觉自己好像也死了一样……” 竹内以手指轻抚嘴唇,陷入沉思中。 “在火化咲枝的火葬场上,我想起那个科塔式症候群的患者。你应该还记得吧?就是那个坚称自己已死的病人。” “啊,那个年轻女患者吗?田地老师带我们到神经科参观时遇到的那个病人。” “对,那时我们还没当上医生,都还是研究生呢。那女人的眼睛完全没有神采,对吧?我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一个人会有那种眼神。但是现在,我似乎能够体会了。抱着咲枝的骨灰时,我心里想着,那女人的眼神或许来自于我现在的心情吧。” “我茂……” 竹内凝视着洋一郎,似乎显得颇为惊讶。她的嘴唇轻轻颤了一下,欲言又止。看来她本来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怎么了?” “不……,没什么。”竹内轻轻一笑,耸耸肩说道:“不过,躺在棺材里的咲枝看起来很美呢。” “是啊,看起来跟睡着没两样。谢谢你……,特地来参加告别式。你跟咲枝那么久没见了,她在棺材里一定也很高兴吧。” “她会……高兴吗?” 竹内带着苦笑移开视线,凝视着什么都没有的方向,空虚地叹了一口气。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枉费我还把你让给她呢……” 竹内和洋一郎在学生时代曾经交往过。咲枝进大学时,他们俩还没分手,不过那时候两人之间已经出现裂缝,并不是因为咲枝的关系才分手的。 “不是什么让不让的问题。” “也对。” 两人陷入了沉默。洋一郎赶紧转移话题: “对了,为什么门外停了三辆电视台的采访车?” “啊,对呀。好像是来采访什么新闻吧。我也是刚来,不太清楚……” 这时,田地从走廊深处快步走来,朝两人走近。 “我茂、竹内。” 田地的模样显得相当慌张。他在洋一郎及竹内的身旁停下脚步,将他的秃头凑进两人之间,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们听说了吗……” 田地朝他们俩看了一眼,不过在洋一郎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较长。两人一脸茫然地摇摇头。田地摸着白胡,以比刚才更低沉的音量说道: “水城的太太……自杀了。” 洋一郎惊讶得忘了呼吸。惠死了?自杀了? “昨晚从大学的研究大楼顶楼跳下去。” 哑口无言,完全不知道该做何表示。 竹内朝墙壁一指,露出询问的表情。墙壁的另一侧就是五层楼研究大楼的方向。田地的下巴缩了缩,证实了她的疑问。向来带着温和神情、眼皮松弛的田地如今睁大了眼,眼白部分布满血丝。 “那家伙……,水城现在在哪里?” 洋一郎将手搭在田地的白袍上,挤出了声音问道。 “应该在家里吧,我也不太清楚。今天早上他好像打电话到学校……” 就在这时,院内广播响起了竹内的名字。竹内轻轻“啧”了一声,转身向田地说道: “抱歉,田地老师,我得走了。如果有什么新消息,请通知我。我也会向研究室的朋友问问详细情况。” “知道了……,啊,竹内,等一下。” 田地凑近竹内。 “千万别慌乱。身为医生,随时都要保持镇定。当然,我相信以你的坚强,应该不需要别人操心。” 竹内轻轻点头,转身离开了。田地以指尖抚着白胡,默然地望着她的背影。 “我想,竹内不至于太慌乱吧。她和水城虽然是好友,但跟惠只有在研究生时代见过几次面而已,令人担心的反而是……” 田地转头望向洋一郎,露出担忧的神情。 “你……不要紧吧?你们全家不是都跟水城家有交情吗?” “我不要紧。不过,田地老师,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想去水城家一趟。我已经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现在又提出这样的要求,真的很抱歉……” “啊,这么做确实比较妥当。你去看看他,相信能给他一些鼓励。” “我现在就去,可以吗?” “别担心,医院这边我会替你解释的。” 洋一郎向田地深深一鞠躬,接着又快速补了两句话: “至于我那些病患……,田地老师,真的非常抱歉,能请你再替我代班一天吗?请放心,我的病患人数不多,而且也没有状况复杂的病人。” 听了洋一郎这句话,田地一瞬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田地老师,拜托你。” “唔……,知道了。” 隔了好一会儿,田地才面有难色地点点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之,你快去水城家看看他吧。” 洋一郎再度向田地鞠躬致谢,便奔向医院大厅的出口。 第三节 水城打开自家大门,看到洋一郎,轻轻说了一声“喔”。他看起来似乎整晚没睡,眼窝凹陷,眼球充血。咲枝火化那天两人才见过面,现在的他看起来却瘦多了。 “怎么了……,一大清早跑来找我。” 水城以宛如死人开口说话的声音询问洋一郎。那声音姑且不论,连内容也令洋一郎感到错愕。 “什么怎么了……我问你,惠她是不是……” “惠死啦。” 洋一郎不禁皱眉看着水城。水城在他的注视下打了一个嗝,发皱的衬衫胸口处一度深深凹陷。 “亚纪呢?没事吧?” “什么有没有事?” 洋一郎相当困惑,水城的态度极为不正常,看起来像是喝了酒,但又闻不到酒味。 “母亲过世了,她一定很难过吧……,她在家吗?” 洋一郎往屋内看了一眼,亚纪正孤零零地坐在客厅沙发上,低着头茫然地望着膝盖。 “打扰了。” 洋一郎将鞋一脱,闪过水城身旁走进客厅,来到沙发旁。亚纪缓缓地抬起头,轻轻发出“啊”的嘶哑声音,似乎现在才察觉洋一郎的来访。她的脸色非常苍白,毫无血色。 “亚纪,真是苦了你。” 洋一郎蹲在亚纪面前,尽量以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话。亚纪一句话也没有回应。洋一郎心想,或许她现在的心情很乱吧。他看到亚纪的双手端正地放在裙子上,便伸手轻轻放在亚纪的手上。但在那一瞬间,亚纪发出一阵细微但尖锐的惊叫,用力甩开了洋一郎的手,好像动物受到惊吓的反应,动作非常迅速。亚纪以左手粗暴地甩开洋一郎的双手,又将上半身往后一缩,背部紧贴在椅背上,宛如极力想与洋一郎拉开距离。 “亚纪?” 洋一郎感到一阵错愕,凝视着亚纪。 背后传来水城的说话声: “我茂,亚纪受到的打击太大了,让她静一静吧。” 水城的语气非常平淡。 “可是……” “到我房里去吧。” 洋一郎还没回答,水城已经走向客厅深处,进入自己的房间。洋一郎又向亚纪看了一眼,亚纪浑身僵硬,视线完全不与洋一郎相对。 “别担心,亚纪。水城、我及凰介都会陪在你身边。” 说完之后,洋一郎静静地离开了沙发边。 走进房间后,水城便紧紧关上房门,默默地示意洋一郎在办公椅上坐下。自己则坐在旁边的圆凳上。 房间里非常安静,没有半点声响。洋一郎相当不自在。 接着,他突然想起,以前曾经听水城说过,这个房间做过隔音处理。为了在家中也能专心工作,水城把声音完全阻隔在外。所以,只要走进这个房间,关上门,屋外的喧嚣声、客厅的活动声,甚至连电话铃声也传不进来。 水城的背后有扇小窗,透过厚实的窗玻璃可以看见相模医科大学与附属医院,研究大楼看起来只有一丁点大。这里是公寓的十楼,而研究大楼是五层楼建筑,所以看到的角度是研究大楼的斜上方。 “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水城沿着洋一郎的视线望向窗外,开口说道:“就在我工作的时候,惠从楼上跳下来,经过我身旁,摔到地面上。” “呃”的一声,水城又打了一个嗝。 “水城,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么回事啊,惠昨晚死在我的研究室下面。” “这个我已经听田地老师说过了。水城,我知道你现在很混乱,但是……” 忽然间,洋一郎住了口,他看到桌上有一本笔记本,呈现被翻开的状态。 这是什么? 笔记本内页的横线上排列着奇怪的文字,虽然看起来是日文,但每个字都写得歪歪斜斜,极尽扭曲,完全偏离了横线,简直像是用脚写出来的。 “这……是你的笔记本吗?” 听洋一郎如此问道,水城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嘴巴张得老大,发出“啊”的声音,齿缝间挂着几丝唾液。 “啊,对,这是我的。昨晚从医学书上抄了一些资料。” “这些字是怎么回事?” “是我的字啊。” 水城“呃”的一声,打了一个嗝。 洋一郎感到一阵不安。那是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不,几乎可以确定,水城可能…… 他摇了摇头,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驱离。 “总之,水城,你能不能讲清楚,惠真的是自杀的吗?” “是啊,她是自杀的。” “警察说的?” “警察根本没做什么调查,又不是凶杀案。” “水城,拜托你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我。” 水城微眯着眼,瞪着洋一郎。沉默了片刻,才娓娓道出从警方那边听来的消息。除了嘴巴的开合,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起来就像一个橡皮面具正在发出声音。 昨晚,水城在三楼的研究室工作时,惠从研究大楼的顶楼跳了下来。推测死亡时间为晚上八点至九点半。不过,水城表示曾听见巨大声响,根据这个证词,几乎可以确定惠的坠楼时间为晚上九点十分左右,现场没有留下遗书。 研究大楼的一楼大门每到晚上九点便会自动上锁。这个安全系统在洋一郎还是研究生时代就启用了,所以他也很清楚,一旦过了晚上九点,大门只能从内侧开启,除非有钥匙,否则无法从外侧进入建筑物。换句话说,惠在九点以前便进入大楼内,然后从顶楼跳下。那扇从楼梯通往顶楼的门,平常似乎不上锁。 “不过,她并不是为了跳楼才上顶楼的,跳楼自杀不是她一开始的打算。” “什么意思?” “她本来打算割腕自杀。警察让我看了尸体,她的左手手腕上有割过的伤痕。警察说,在顶楼中央找到一把美工刀及一些血迹。” “美工刀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吗?” “不,是新买的。” 这么说来,惠是在某家店买了美工刀之后才来到研究大楼的顶楼。 “想来是她割了手腕之后发现死不了,只好越过栏杆往楼下跳。” “可是,惠为什么要在你工作的地方自杀?如果一开始便打算跳楼,那还有理可循,但如果只是想割腕,不必选择那样的地点吧?” “谁知到?”水城摇摇头,空虚的眼神望着地板。“大概是为了报复吧。” 洋一郎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出言询问,水城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早上看起来怎么样?你们早上应该见过面吧?” “谁会特别在意……,呃……老婆的模样。我只知道警察说她昨天在公司里正常出现,早晚各一次。” 惠任职的保险公司规定员工必须在早晨及傍晚回到办公室开会,其余时间则让员工四处拜访客户。 惠昨天傍晚六点多从外面回到公司,处理一些杂事后便打卡离开了办公室。根据警方从惠的同事口中听到的证词,她当时的模样似乎正在烦恼什么事。 “从离开办公室到九点十分跳楼,这段期间没有人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亚纪似乎打了好几次手机找她,但没有一次打通。我想大概是……” 说到这里,水城住了口,干燥的双唇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算了,反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我只知道她昨天早上跟平常一样出门,但那时候她已经准备要自杀了,就这么多。” 水城的话让洋一郎大感狐疑。 “你怎么会知道这一点?” 水城似乎没有听懂洋一郎这个问题的含义,只是眯着眼望着他。 “你怎么会知道惠从早上就有寻死的打算?如果她用来割腕的美工刀是从家里带出去的,那还可以理解,但是她的美工刀不是新买的吗?” 此时,洋一郎察觉水城很明显地隐藏自己的情绪。 “喔……,只是我的直觉啦,长年在一起生活,这些事情都看得出来。” 水城说完之后,往洋一郎脸上瞄了一眼,似乎很害怕他对这些话起疑。于是接着又说: “你应该也很了解咲枝吧!所谓的夫妻……,呃……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我太了解惠了,没有什么能逃过我的眼睛。” 这句话跟他刚刚说的简直完全矛盾。洋一郎诧异地凝视着他,水城慢慢地将上半身凑向洋一郎,问道: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洋一郎不禁将头往后一缩。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没有……” “你为什么从刚刚就一直问东问西的?你自以为是警察吗?惠的事情问得那么仔细干什么?” “没有,我只是关心……” “只是关心,为什么像警察一样问东问西?为什么问得那么仔细?你从刚刚……” 一道透明的唾液从水城的嘴角溢出,沿着下巴滴流。水城自己也吓了一跳,忽然动也不动了,两眼睁得老大,瞳孔在被撑开的眼窝中微微颤动,惊恐地望着洋一郎。 两人不发一语地僵持了数秒。 “水城,你……”洋一郎开口问老友。“到底吃了什么药?” 第四节 洋一郎到厨房倒了一杯水让水城喝下,水城才终于恢复了冷静。确认水城没事后,洋一郎再度将房门关上。亚纪依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上毫无血色,直盯着地板发呆。 “原来是氯普麻……” 洋一郎看着水城递过来的药锭锡箔纸。这样一来,水城从刚才便不停打嗝的原因以及笔记本上那些凌乱的笔迹,全都有了答案。 氯普麻(Chlorpromazine)是一种精神安定剂,具有镇定情绪的疗效。但任何药都有副作用,这种药物的副作用是意志力减退、手颤、身体失去平衡感、横膈膜痉挛等等。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吃这种药的?” “两年前。” 水城自嘲般地微微一笑,从喉咙深处发出细微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是小虫在颤抖。 “我叫竹内定期开给我的。” “竹内……,怎么没听她说过这件事?” “那当然。精神科的研究员在吃精神安定剂,这种事传出去可是天大的笑柄。竹内是偷偷开给我的。” 水城从洋一郎手中取回药锭的锡箔纸,愣愣地看着。 “吃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能没有它了。平常当然会遵守药量……,但今天早上的心情实在太难熬,忍不住多吃了一些。” 洋一郎相当自责,好友从两年前开始依赖这种药物,自己竟然完全没发现。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缘故需要吃这种药?是忧郁症吗?还是什么……” 洋一郎的话还没说完,水城便摇摇头,“是幻觉。”他说道,“从两年前开始,我经常看见奇怪的幻觉。” 水城以陷入沉思的眼神看着洋一郎。过了一会儿,宛如自言自语开始描述幻觉内容。 一大片草原、一匹白色母马、一只以双脚步行朝着母马走去的生物。体型壮硕、面貌模糊不清的漆黑生物。那只奇怪的生物与母马越来越靠近,最后两具肉体终于紧紧贴在一起。强烈的风;灰色的风。视野逐渐被染成黑色…… “一只小小的、好像马的动物从漆黑景色的另一端逐渐走近,笔直地慢慢地朝我走过来……” 这就是长久以来困扰水城的幻觉。 他一说完,做过隔音处理的房间内变得好像在水中一般寂静无声。洋一郎在脑中分析水城的幻觉内容。草原、母马、与母马紧贴在一起的黑色生物,最后是一匹类似马的……小动物…… 洋一郎抬起头看着水城。 应该不会错。 怀着相当程度的确信,洋一郎向水城开口问道: “水城,那个逐渐靠近你的小动 物……,你认为是什么?” “不知道,我……” 水城一边叹气一边说道,接着用手掌在脸上搓揉,那动作非常急促,好像要把脸皮拉下来一般。 “你不知道?” “是啊,我完全不知道……” 不停地搓、不停地搓。 “你一定知道吧!” 水城双手的动作骤然停止,两眼从指缝间凝视着洋一郎。 “其实你知道。” 水城没有回答。 “那匹白色母马所生的,像马的动物……,那只杂种动物……” 听到这里,水城的手指抖了一下。洋一郎接着说道: “就是骡子。” 骡子,母马与公驴交配后所生下的杂种动物。 “而那匹骡子,就是亚纪。” 水城的手指在颤抖。 “我没说错吧?” 水城的上半身瘫在圆凳上,好似一具被关掉的机器。洋一郎朝背后的房门看了一眼。确认房门紧闭之后,又转头望着水城。 “你怀疑亚纪不是你的骨肉?” 水城浑身无力,只是缓缓地点点头。 “你说的没错……” 水城与惠在十五年前结婚,与洋一郎、咲枝的婚姻几乎是同一时期起跑。 洋一郎夫妇在婚后没多久,咲枝便被医生宣告体内有癌细胞,必须接受治疗,所以暂时不能生育。一直到婚后第五年,经过诊断确定癌细胞复发的可能性极低之后,两人才有了生孩子的计划。 至于水城夫妇则是在婚后马上想生孩子,但不知为何惠一直没怀孕。经过妇产科及泌尿科的诊断之后,确定问题出在水城身上。水城有精虫稀少症,精液中所含的精虫数量比一般男性还少,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两人始终没有孩子,就在他们决定采用人工授精的前一刻,惠竟然怀孕了。那一年是他们结婚的第五年。 就这样,水城夫妇的孩子与洋一郎夫妇的孩子恰巧成了同年级的同学。 “水城,难道你是因为精虫稀少症的关系,怀疑亚纪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没错……,有这种病症的男人靠正常性交让女人怀孕的机率很低。惠一定跟其他男人上过床,她的业绩一定是用身体换来的。她的保险业绩好得不像话,这你也知道吧!亚纪是她跟客户生的孩子,我相信一定是这样。” “你在说什么鬼话……” 洋一郎感到胸中一阵怒气。他确实听过惠的业绩在同事之间是傲视群伦的,但绝对是拜她的人格特质所赐,不可能有其他理由。 “患有精虫稀少症的男人让女人自然怀孕的可能性并不是完全没有,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吧?虽然跟你所学的领域不同,但你好歹也是个学医的。” “我懂、我懂,可是……” 此时,洋一郎察觉到一个矛盾处。 据水城刚才的说法,幻觉是从两年前开始出现。但如果他是因为精虫稀少症而怀疑亚纪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应该早在惠怀了亚纪时便已产生幻觉。 “水城,两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洋一郎询问水城。他沉默了片刻,以虚弱的声音反问洋一郎: “你还记得我曾经到威斯康辛大学进行研修吗?” “是啊,我记得。刚好是两年前的春天。” “没错,就是我买了这间公寓之后没多久的事。” 美国的威斯康辛大学在精神医学的研究领域上相当有名。水城曾经在那里进行了大约两个月的研修。 “从美国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看了客厅垃圾桶里面的东西……,原本不是有意要看的,只是偶然瞄到垃圾桶里有亚纪画的水彩画。似乎是因为隔天学校有风景画的考试,所以亚纪正在练习。” 水城闭上眼继续说道: “垃圾桶里有好几张亚纪的画,她丢了很多张,说那些都是失败的作品,叫我不要看,但我想看看亚纪的画,即使是失败的作品也没关系。或许是因为害羞,亚纪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我看着亚纪的画,一张、两张、三张……,就在我拿出第四张的时候……,在垃圾桶最底下……” 水城以双手覆住额头,说道: “我看到沾着精液的卫生纸。” 一瞬间,洋一郎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正紧绷着。 “那时候,惠正在厨房里做菜,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她没发现我已经看到垃圾桶里的东西。我质问她,那时她正握着平底锅,我抓住她的肩膀,扳过她的身子,对她怒吼,要求她说明垃圾桶里的卫生纸是怎么回事……。但惠一直推说不知道,她说一定是我搞错了,但我绝对没搞错,那张卫生纸上的液体绝对是精液。我回到客厅,抓起垃圾桶,又走向厨房,把垃圾桶推到惠的眼前,但是惠依然不肯承认,最后甚至……笑了。看着我认真的表情,她竟然笑了。” 好一阵子,水城挤不出任何声音,宛如喉咙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般。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相信她了,完全不信。我认为亚纪绝对不是我的孩子,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我茂,你觉得我跟亚纪长得很像吗?亚纪看起来像不像我?” 洋一郎还没回答,水城又接口说道: “完全不像。她身上没有任何一处是像我的,一处都没有。” 第五节 “我们在大一的时候,不是上过确认偏差(Confirmation Bias)的课吗?” 洋一郎说道。水城大大地吐出一口气,点点头。 “是啊,田地老师教的。” “你有没有试着把那堂课的内容,套用在自己身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告诉我,我的思考模式有偏差,对吧?” “没错,我的意思正是如此。” 所谓的偏差(Bias),就是误差及偏见。思考模式有偏差的人,无法对事物做出正确的判断。例如,让小孩在没看到硬币的情况下画出硬币,富裕人家的小孩会把硬币画得比实际尺寸小,穷人家的小孩则会画得比实际尺寸还大,这也是一种偏差。每个小孩对金钱的感受都不一样,这些偏差会影响判断力的正确性。 所谓的确认偏差(Confirmation Bias),就是在确信的状态下产生偏差。具有这种状况的人会在各种讯息中挑出与自己确信的事物相符的。反之,对于与自己所确信的事物相抵触的证据则会尽量避开。结果,当然是造成对事实的误判。例如,具有“女人的开车技术都很差”之偏见的人,眼中只注意到开车技术很差的女性驾驶员,对于开车技术很好的女性驾驶员则视而不见。杂志上的占卜会让人觉得很准,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占卜专栏里写着“你会与某人不期而遇”或“你会犯下小错”,那么,相信占卜的人就会从生活中挑出相符的部分,因而认为占卜“非常准确”。他们会这么想,“我的确偶然遇见了某人,也在某事上粗心大意。”但是事实上,任何人只要生活正常,多少都会与他人不期而遇,也会犯下一些小失误。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也无法察觉。 “水城……,亚纪跟你很像,尤其是笑容,下巴的弧线几乎一模一样。” “我不这么认为。” 水城摇摇头。 “所以我才说你的想法有偏见,就连对惠的工作也是如此,由于你的脑袋里存有奇怪的偏见,才会荒谬地认为惠的好业绩是用身体换来的。她的保险业绩是自己的人格特质与持续努力所创造出来的,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她绝对不是那种人,她是清白的。” “那你怎么解释垃圾桶里的卫生纸?” 被这么一问,洋一郎顿时语塞了。 “这个嘛……,就像惠说的,是你搞错了。” “绝对没搞错,我看得一清二楚,那绝对是精液。亚纪不是我的小孩,绝对不是我的小孩。”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进行DNA鉴定……。洋一郎本来想这么说,但想一想还是算了。洋一郎看过很多类似的案例,就算DNA坚定的结果证实亚纪是水城的孩子,水城也不会相信,他一定会用鉴定方法有误或采样不正确之类的理由来逃避现实。确认偏差就是这么可怕的现象,想要克服这个障碍,只能靠他自己的力量,从最基本的想法改变。 “你一定没办法相信,惠竟然跟我以外的男人上床,对吧?” “那当然。” “现在你也学到了一课。就算是精神医学的专家,也没办法理解最亲密的人在想什么。你我都一样。” “我想,只有你吧。” “我茂……” 水城微眯着眼,用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冷静语气说: “如果我告诉你,惠是我杀的,你打算怎么办?” 洋一郎感觉背脊好像结了一层冰,勉强挤出笑容说: “别开玩笑了。” “不,是真的,惠是我杀的。” 水城的脸上毫无表情,令洋一郎感到一种纯粹的惧意。 “水城,你……” 此时,水城突然从圆凳上起身,朝着洋一郎走来,洋一郎不禁感到浑身僵硬。只见水城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枚被折得很小的纸,递给了洋一郎。 “这是惠的遗书。” 洋一郎抬头看了水城一眼。原来他刚才说没有遗书是骗人的。 打开来一看,是一张A4大小的白纸。洋一郎将白纸转成正确的方向,确认其内容,纸上只有一行以印表机印出来的短短文字。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这是我今天早上在橱柜里的威士忌酒瓶底下找到了,一定是惠昨天早上出门前放进去的。为了不让亚纪看到……,那里的确很适合藏只写给我看的遗书,只要把遗书放在那里,绝对只有我会发现,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发现。” 水城微张着嘴笑了。牙齿后方的阴暗处,看起来好像一个漆黑的无底洞。 “是我杀了惠。” 或许可以这么说。纸面上的文字虽然简短,却能清楚感受到惠是因为对婚姻生活感到疲累而选择了死亡。 这么一来,洋一郎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水城刚才很肯定地说惠在出门前已决心寻死。因为他找到了这封遗书。 “你不把这封信交给警察?” “我不打算交给警察,我会马上把这封遗书处理掉。” 水城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认为我的做法很卑鄙?” 洋一郎陷入迷惘,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说:“这是你们夫妻的问题,我没有意见。” 事实上,就算把遗书交给警察,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现在不管做什么,都没办法让惠复活了。我们现在只能在心中祈祷她能够安息。还有……,你要好好照顾亚纪,你们只能相依为命了。” “相依为命……” 水城以忧郁的眼神看着地板,并将那张纸重新折小,放回抽屉里。他的嘴角露出冷漠的微笑。 洋一郎问他: “水城……你知道‘爱’的相反是什么吗?” 水城抬起头,迟疑了数秒之后回答:“恨?” 洋一郎摇摇头,将正确答案告诉了老友,“不,是漠不关心。” 他不知道水城会如何解读这句话。 “打扰了!如果有什么事我帮得上忙,请尽管开口。” 过了一会儿,洋一郎站了起来。 “还有,水城,你就当我是多管闲事,但我希望你别吃太多药,非吃不可的时候再吃吧。” “我明白……,抱歉,我茂,给你添麻烦了。” “这只是互相帮忙。” 正要伸手转开房门把手时,洋一郎停止了动作,转头对水城说: “其实我也是……,自从咲枝走了之后,我开始吃银酣了。” 洋一郎决定说出来,不再瞒着水城。持续失眠的日子,不得不请田地开安眠药给他。 “这就叫做医生不养生吗?我根本没资格对你说教。” 水城抬起头,往洋一郎瞄了一眼。 “我茂,你……” “怎么?” 水城以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事。”并摇摇头说道,“没什么,回去路上小心。” 洋一郎走出房间,原本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亚纪已不见踪影。他走到门口穿鞋时,发现亚纪的鞋子也不见了。虽然印象很模糊,但刚才一进门时,门边应该放了一只粉红色运动鞋。洋一郎一边开门,一边转头对水城说:“亚纪好像出去了……”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那是汽车的刹车声。洋一郎与水城瞬间对看了一眼,便一前一后地冲出大门。由于电梯停在一楼,两人只好沿着紧急逃生梯往下狂奔,慌慌张张地跑到一楼大厅外面。此时,两人看见一群人聚集在公寓前的国道路旁,亚纪就倒在围观人群的中央。“救护车!”有人在大喊。“快叫救护车!”另一个人则在亚纪身旁蹲下,不停地摇晃她的肩膀。亚纪的头随之摇摆,但小小的身躯没有一点反应。 “别动她!” 洋一郎一边大喊,一边奔向亚纪。 第六节 洋一郎看到水城正步履沉重地由长廊另一端走来,便从长椅上起身,等待他走到身旁。急诊大楼的一楼大厅刚好没有新送入的病患,安静得令人起鸡皮疙瘩,只有看护师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偶尔传入耳中。 “她的手臂骨折。为了保险起见,也做了电脑断层扫描,脑部似乎没有受伤。失去意识是因为轻微脑震荡,现在可以正常说话。” “嗯……” 洋一郎松了一口气,突如其来的虚脱让他不禁跌坐在长椅上。 水城也在他身边坐下。 “她现在在打点滴。真不好意思,还让你陪着到医院来。” 洋一郎与水城一起坐上载着亚纪的救护车,来到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撞到亚纪的轻型汽车是由一名中年妇女所驾驶,她在路旁慌乱得不知所措,几乎没办法走路,在坐进随着救护车一同赶来的警车时,嘴里依然叨念着听不懂的话。 “我刚刚用后面的公共电话跟警方联络过了。那个开车的女人说亚纪是自己冲出来撞她的。” “不可能吧!”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种事就交给警察处理吧。” 水城的声音中充满了空虚,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慢慢地握起又张开。洋一郎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眼前的老友。 “我茂,抱歉,你能不能先回去?我想跟亚纪谈一谈。” “好吧……” 洋一郎乖乖起身,临走前又将手搭在水城的胳臂上说: “或许你觉得很烦,但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真的不要客气。” “谢谢。关于惠的丧礼安排,我会再跟你说的。” 洋一郎让水城留在大厅,独自走出急诊大楼。大楼外充满着明亮的阳光,连接大楼与大楼之间的石砌小径宛如风平浪静的海面般闪闪发亮,沿着小径两边整齐种植的黄色郁金香,硕大的花朵正充分享受阳光的洗礼。或许是因为今年的气候从初春到现在都颇为寒冷,花朵盛开时比往年来得迟了些。 是不是应该到精神科大楼露个脸呢?洋一郎相当犹豫。今天早上,田地与竹内都很关心惠自杀的详情。但如果现在去见他们,恐怕连亚纪出车祸的事也必须一五一十说出来了。洋一郎没有自信能把这件事说明清楚,也不知该不该让他们知道。 想了许久,洋一郎决定走出大学附属医院的大门。 他朝着大学的研究大楼走去。 “先生,那里进不去。” 正当洋一郎伸手要打开通往顶楼的门时,背后传来了说话声。他回头一看,一名西装男子正沿着楼梯走上来。此人体型壮硕,有一双小眼。他逐渐走向洋一郎,每走一步身躯便左右晃动。 “我请学校管理员锁了那扇门。” 经那个男人这么一说,洋一郎才发现金属门板与门框都装上了铁片,铁片之间确实套着一个密码锁。 “他们说这扇门向来没有上锁,原本的门把锁钥匙已经找不到了。就是这样,平常没在使用的东西要用的时候就找不到,连这种最高学府也一样。” 男人朝洋一郎轻轻做出敬礼的动作。 “我是平塚警署的隈岛。” 说完之后,隈岛脸上的浓眉一扬,似乎在打量洋一郎的底细。洋一郎向他报上姓名,并说明自己是水城惠的朋友。 “我来这里是想看看她过世的地方。” “啊,原来如此,请节哀……,想上顶楼的话,我现在就开门。” “可以吗?” 洋一郎颇感意外。 “毕竟不是凶杀案,现场搜证只是例行公事,早就结束了。上锁只是为了防范未然。” “防范未然……,什么意思?” “该怎么解释……” 隈岛刑警蹲在门前拨弄密码锁,脸上露出若有深意的微笑。 “相信你也听过‘自杀会传染’这句话吧?” 洋一郎不记得有没有听过这句话,但在某些场合而言,这句话或许有些道理吧。 隈岛以毛茸茸的大手解开了小小的密码锁,两人上了顶楼。 风有点强。洋一郎环顾四周,尽是灰色的水泥地,一道油漆斑驳的铁栏杆将水泥地围了起来。栏杆与屋顶边缘的距离似乎不到四十公分,栏杆不高,仅比一公尺高一点,缝隙也很宽,将近有三十公分,看起来非常不牢靠。 “像这种五层楼建筑物的楼顶,竟然只围了这样的栏杆,简直是故意要……” 隈岛本来要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但中途便住了口。他指着栏杆某处,改口说道: “就在那里。” 建筑物的那一侧面对一片小小的杂树林。洋一郎将身体贴近栏杆,探头往下看。五楼原来有那么高,洋一郎胸中不禁涌起一阵惧意。研究大楼的墙壁到树林之间的地面皆以水泥填实,约有五公尺宽。他看到正下方的墙脚放着几束鲜花。 “你和水岛小姐的交情很好吗?” 隈岛一边慢条斯理地拉着耳垂一边问道。洋一郎正想指正他,是水城不是水岛。但想一想没有意义,也就罢了。这个事件对洋一郎来说代表好友突然过世,但对警察来说只是“又一庄自杀案件”。洋一郎简短回答:“是啊。”离开栏杆边,转向背后。远处可以看到他家的公寓。也就是说,惠是背对着他家的公寓从这里跳下去的。 洋一郎慢慢地走到顶楼中央,发现脚底的地面上有一小块黑色污渍,他马上猜到这个污渍是什么。 “她的血迹和新买的美工刀就在这里被发现的,对吧?” 隈岛抬头往洋一郎瞄了一眼。 “你还真清楚。” “我刚才跟她先生聊过。” “啊,原来如此……,没错,这里就是血迹与美工刀的位置。水岛小姐曾经在这里尝试割腕自杀,后来没成功,只好爬过栏杆跳下去。” “这种事常发生吗?” “什么?” “我指的是自杀者在中途改变自杀方式,这种事常发生吗?” “啊,是啊。” 隈岛说话时音调上扬,语气显得很轻蔑对方。 “尤其是割腕自杀,第一次就成功的案例反而是少数哩。如果不是下定决心的一刀,动脉可是很难切断的。割的时候三心二意,只切到外围的静脉,血流很多却绝对死不了,因为在失血致死以前,血液便会凝结,把伤口堵住了。” 这对医学系出身的洋一郎来说跟本是最基础的知识,但他还是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隈岛似乎越说越痛快,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这时就会留下割腕失败的伤痕。” 此时,洋一郎注意到顶楼有一个巨大的方形机器,在阁楼间的两侧各有一具,每一具的面积约有一张榻榻米大小,高度与洋一郎的身高差不多。他从来没看过这样的机器,应该是在他从研究所毕业后才装设的。 “请问那是什么?” “啊,那是空调系统的室外机,应该是蓄热型的,最近很常见哩。” 隈岛似乎预期洋一郎听不懂,因此马上又得意洋洋地解释: “那个机器会在夜间运转,将温水储存在内部,等到白天就用那些温水提升室内的温度。这么做是因为晚上的电费比白天便宜很多。” “这种尺寸的室外机,足以供应整栋建筑物的暖气?” “不……,看这个尺寸,顶多只能供应一层楼吧。应该只有五楼的暖气采用这个系统。” 想来是为了配合预算,所以每一层楼分开装设。 洋一郎仔细审视眼前的两部方形室外机,此时,心中逐渐浮现一个想法。 巨大的机器。 位于屋顶阁楼间旁边的巨大机器。 或许可以利用这个。 “差不多可以走了吗?我还得赶回署里。” 隈岛装模作样地举起手表看了一眼。 于是,洋一郎离开了顶楼,临走前隈岛将密码锁又装了上去。 第七节 洋一郎去了一趟超市,回到公寓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凰介放学还没回来。厨房的置碗篮里整齐地放着今早用过的餐具,洗好的衣服有条不紊地挂在阳台上。 洋一郎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接着,开启昨天储存的ORD文件。如果不找点事情来做,他没有自信能够保持冷静。 一种不可思议的妄想症。罹患这种病的人,会将双亲、兄弟姐妹、小孩或配偶当成是别人伪装的,他们坚称身边的亲人虽然跟本尊长得很像,却是陌生人假扮的。 精神科学界一般认为,这样的妄想来自于与性欲有关的矛盾情感。 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每个人在孩提时代都会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父母产生性欲。洋一郎虽然不是弗洛伊德的信奉者,却认为这个学说即使到了现代依然具有采信的价值。男人会在孩童时期对母亲产生性欲,将父亲当成情敌,这称为恋母情结(Oedipus complex)。相反的,女人也同样会对父亲产生性欲,这称为恋父情结(Electra complex)。但是,人类的理性知道这样的感情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这种感情都被彻底压抑。然而,在某些情况下,对父母的性冲动会从压抑中完全被解放。如此一来,此人的精神状态就会陷入混乱。他(她)会很困扰,为什么会对母亲(或父亲)产生性欲,太奇怪了,这种事不应该发生……。此时,他(她)的精神会极力隐藏这个不该出现的状况。于是,他(她)的脑中就会产生这种想法——这个人不是我的母亲(父亲),她(他)是别人假扮的。 这就是精神科学界对于那些将亲人当作假冒者的卡普拉格斯症候群患者的解释。洋一郎认为,这样的解释也可以套用在双亲以外的例子。例如,如果对一个绝不能产生性欲的人产生了性欲…… 此时,洋一郎突然想起了水城。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如果,水城对于自己的女儿产生了性冲动…… “亚纪不是我的孩子,绝对不是我的孩子。” 这样的感情,或许会让他出现卡普拉格斯症候群的症状。 “别胡思乱想了……” 洋一郎摇摇头,将这样的想法从脑海中抹除。卡普格拉斯症候群在精神病中极为罕见,身边不太可能刚好出现这样的患者。何况,水城对亚纪不是亲骨肉的怀疑是有某种程度的根据。没错,他是有根据的。但是…… “我看见了沾有精液的卫生纸。” 一定是搞错了,绝对是哪里搞错了,不可能有那种事。 洋一郎再次摇摇头,结束这场无言的辩论。他决定不再思考这些无意义的事,重新面对写到一半的报告,敲起了键盘。 终于,报告完成了,洋一郎按下列印键。印好的报告从镭射印表机的排纸口滑出,洋一郎拿起报告,往书架旁的墙上看了一眼。墙上挂着从百货公司买来的复制画,捣着双耳呐喊的男人、红色的天空、扭曲的世界。 洋一郎听见门口有声响,于是将手上的报告放在桌上,走出房间。 “咦?爸怎么在家?没去上班?” 从门口走进来的凰介看到洋一郎,张嘴愣住了。 有两件事必须告诉儿子。 第一件是关于惠,第二件是关于亚纪。 洋一郎在心中烦恼,哪些该讲?哪些不该讲?关于惠自杀的事,如果说得太详细,一定会让凰介大受打击。毕竟凰介从小就受到惠的疼爱。 但是,凰介迟早会从亚纪口中听到关于惠自杀的详情,与其让两个小孩胡乱交换讯息,不如由他先将事情说明清楚。 洋一郎低头盯着儿子的眼睛,陷入沉思。 第一节 五月十五日,星期一早晨。 口袋里的手机不断地震动,让凰介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是谁那么早打电话来?凰介拿起枕边的眼镜戴上,往手机荧幕一看,原来是闹铃。荧幕上标示现在的时刻,六点整。 “啊,对了。”凰介终于想起来了,是自己决定从今天开始要早起做家事的。他怕把洋一郎吵醒,所以不用闹钟而改用手机的闹铃功能,再设定成震动模式。而且怕自己叫不醒,临睡前还特地将手机放在口袋里。 在床上坐起身的凰介,回想起昨晚的怪梦。惠在自己眼前逐渐变瘦,最后终于死去。非常不吉利的梦。而且,惠在死前还问凰介:“害不害怕?”凰介回答:“害怕。”好怕父亲被抢走。 “别想太多、别想太多。” 凰介借着自言自语壮胆,下了床。昨晚还感觉四肢无力,现在却觉得手脚轻盈了许多。看来真的只是太累了,一定是因为参加了运动会。 凰介走出寝室,开始准备两人份的早餐。红茶、吐司、炒蛋。餐桌不知为何摇摇晃晃的,凰介低头仔细查看,发现原本塞在桌脚下垫高的月历纸有点歪斜,于是蹲下来将纸片塞回原处。就在这时,凰介听见洋一郎的寝室传来闹铃声。过了一会儿,后脑勺头发高高翘起的洋一郎便出现在餐厅。 “早饭做好啦?” “我不是说过要帮忙做家事吗?” 将炒蛋盛入盘中之后,凰介便与洋一郎相对而坐。 凰介一边啃着吐司,一边将惠的梦告诉了洋一郎。洋一郎听完之后,针对梦的内容做了一些艰深的解释。凰介其实听不太懂,但还是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点头。 “对了,昨晚是不是有地震?” “地震?不知道耶。为什么这么问?” “爸昨晚睡觉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像在摇晃。” 应该没有吧,凰介心想。通常半夜发生地震时,凰介都会比洋一郎更快惊醒。洋一郎察觉到地震而凰介没感觉,这例子过去从未发生过。 “要看看新闻吗?说不定有地震的报导。” “算了,不用了。应该是爸爸的错觉吧。” 过了一会儿,洋一郎便出门上班去了。今天天气很好,他似乎不想搭巴士,打算走路到医院。凰介在门口目送洋一郎离开后,便到厨房洗餐盘。正当他把洗好的餐盘放入置碗篮中时,想起了一件事。“好险好险,差点又忘了。” 得把衣服拿出来晒才行。昨天洗好的衣服还在洗衣机里。 凰介将洗好的衣服从更衣间的全自动洗衣机中拿出来,放入篮子里,然后扛起篮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阳台。现在已进入五月中旬,早晨的空气相当暖和,风中似乎带了点湿气的味道,或许是昨晚下过雨吧。 凰介一边回想咲枝的做法,一边将衣服吊在晒衣杆上。衬衫扣起由上数来的前两颗纽扣,以衣架吊起。t恤则先用手掌将皱纹拍平,而且衣架一定要从下摆方向放入,这样子领口才不会被撑坏。 鼻腔里充满了洗衣精的气味,好像咲枝的味道。 凰介在小时候曾经帮咲枝晾过一次衣服。当时,咲枝还称赞他做得很好。那时候,凰介吊的每件衣服都是皱巴巴的,因为他只是用晒衣夹随意夹住衣角,吊在晒衣杆上而已。但是到了那天傍晚,凰介跟在咲枝身旁一起将衣服收下来时,衣服上的皱纹全都消失了。当时,凰介还以为衣服只要干了,皱纹就会消失呢。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咲枝在事后又偷偷回到阳台,巧妙地将皱纹都拉平吧。要将纹路抚平而不改变那些夹得乱七八糟的位置,肯定不是件轻松的事。 “咦?” 凰介忽然停止动作。 “怎么没有……” 没看见头带,篮子里并没有昨天运动会上所使用的浅蓝色头带。 “漏拿了吗?” 凰介回到更衣间,往洗衣机里仔细查看,里面什么都没有。他又回到房间,检查昨天使用的运动背包,里面也没有。到底放到哪里去了?昨天把体育服放入洗衣机时,应该有把头带一起放进去。等等,真的有放进去吗?还是昨天忘在学校了?或者掉在某个地方? 按照规定,必须将头带洗干净后还给学校。级任导师西尾交代过,必须在这个星期之内归还。这下糟了。凰介一边担心,一边往墙上的时钟望了一眼,差不多该去学校了。头带的事情,今晚等洋一郎回家之后再问他吧,说不定他记得些什么。 凰介快手快脚地将教科书及笔记本塞入书包后,便走出家门。他突然想到,不知道亚纪的感冒好了没。保健室的老师要她在运动会的途中回家,可见得她病得不轻。 说不定亚纪今天会请假,凰介心想。 在第一堂课上课前,凰介来到亚纪的班上。大部分的学生都没有坐在座位上,冬一撮西一群地嬉戏喧闹,实在很难看出亚纪有没有在里面。 “水城没来啦。” “咦?” 令人意外的是,小山竟然出现在亚纪的班上。他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朝着站在门口的凰介摇摇摆摆地走来。 “小山,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水城聊天,可惜她没来。” “啊,原来如此。看来应该是感冒吧。” “谁知道呢。你也是来找她的?” “不是特地来找她……” 被小山这么一问,凰介有点难以措词。 “只是来看看她在不在。” 就这样,凰介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凰介……,你从以前就常常来找水城聊天吗?” “倒也没有,只是因为她昨天感冒……” “你很担心?” “没有啦,也不是那么担心……” 现在是什么状况?凰介对于应付小山感到越来越不耐烦了。小山的态度好似在对凰介警告;不准你跟亚纪说话,也不准你为亚纪的事挂心。 想了一下,凰介懂了……,哈哈,他在嫉妒。 这时,亚纪班上的级任导师岩槻刚好从走廊另一端走来。 “我去问问水城的事。” 小山朝着岩槻迈步走去,似乎开口问了什么。岩槻的表情显得很严肃,简短地对小山悄悄说了两句话。 “……他说水城家里有事所以请假。” 小山回到凰介身边,两人并肩朝着自己的教室走去。 “什么事?” “方济各没说,不过他的表情蛮严肃的。” 小山抿着唇,露出成熟大人的表情。方济各是学生替岩槻取的绰号。 原来,亚纪并不是因为感冒请假。她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凰介的脑海中,再次浮现昨晚的梦——越来越瘦的惠,逐渐死去的惠。 还是别再想那个怪梦吧……。凰介将那些不吉利的思绪从脑海中挥散。如果真的很介意,等一下打电话到亚纪家里问问看不就得了。 走回教室,坐在座位上。小山的座位就在凰介隔壁,级任导师西尾还没进来。 “对了,昨天有地震吗?” 凰介担心如果维持沉默,小山可能又会问起关于亚纪的事,赶紧找了一个话题。 “地震?应该没有吧。今早的新闻没有关于地震的消息哩。” “喔!” 果然是爸爸多心了。 “啊,对了。说到新闻,有一个女人在那里自杀呢。” “哪里?” “就是那个很大的大学,相模什么的……” “相模医科大学?” “对对对。昨天半夜有个女人从那里的顶楼跳楼自杀,新闻有报。你老爸不是在那里工作吗?” “我爸工作的地方是在大学的附属医院……,那个自杀的女人是谁?” “新闻没说,只说是‘一名女性’……” 就在这时,西尾走进教室。凰介与小山赶紧停止对话,把头转回前方。但凰介实在放心不下,又忍不住小声问小山:“那个女人几岁?”小山没有把脸转过来,只是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 凰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因为那个恶梦吗?不,不止如此。 惠与咲枝的交情很好,她们从大学时代就是好朋友。以前惠经常到凰介家的公寓来找咲枝,有时还会跟咲枝一起在外面喝咖啡或吃饭。该不会因为好友死了,所以惠也…… 上课的过程中,凰介满脑子都在想这些事,脑袋里的想象越来越严重,越来越糟。于是,他决定放学后到亚纪家探望一下。 四五堂课要换教室,全班改在电脑教室上课。课堂结束后,西尾向全班交代了一项作业,那就是以电脑的文书处理系统写一篇作文,在这个星期前交出。他允许大家可以在放学后留在电脑教室里使用电脑,而家里有电脑的人也可以在家里写。凰介决定使用家里的电脑,他只想赶快离开学校,去亚纪家看看,他想知道亚纪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赶快确认小山口中所说的自杀事件与亚纪家有没有关系,凰介无法安心。 一放学,凰介便匆匆来到了亚纪家的公寓。但是搭电梯上了十楼之后,凰介陷入窘境。他只有在两年前水城家庆祝新居落成时来过一次,现在根本不记得亚纪家是哪一间了,凰介在公共走廊上绕了许久,终于找到贴有“水城”名牌的门,门上还塞着报纸,应该是今天的早报吧。凰介先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按下电铃。没有回应。凰介试着转动门把,竟然轻而易举地转开了。 “午安……” 无人应声。可能没人在吧,水城和惠应该上班去了,但亚纪又去了哪里?为什么大门没锁?凰介感到越来越不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一时冲动之下,凰介决定脱下鞋子走进去。 “有没有人在?” 一边招呼一边缓缓地穿过前廊,走到一个放有大型沙发的客厅,右手边可以看到一扇厚实的门,呈半开状态。凰介记得那是水城的工作间。他往房内看了一眼,没有人。房内有一张书桌、一张办公椅及一张圆凳。客厅的左手边并排着两扇门,一样呈半开状态,一间是水城与惠的寝室,另一间则是亚纪的房间。凰介犹豫了一下,决定到亚纪的房里瞧一瞧,但亚纪的房间里同样空无一人。他正想回到客厅时,发现房内墙边有一个运动背包,这就是昨天亚纪在运动会上背的背包。背包上的拉链整个被拉开,露出里面的体育服,体育服上还放着一条浅蓝色头带。 “你在这里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凰介吓得全身缩了起来,回头一看,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人一脸凶神恶煞,凰介从未见过此人。这下子该怎么办?凰介的脑袋一片空白。 “那个……,我是那个……朋友的……” 凰介急着想解释,对方却打断了他。 “你是水城先生女儿的朋友?” “对,对,我是她朋友……,因为她没来上学,我有点担心……” 男人从门外朝凰介招手,凰介怯生生地走了过去。男人告诉凰介,他是这栋公寓的管理员。 “刚刚水城先生打电话给我,说他没锁门便出去了,叫我替他锁门。” 这下子,凰介终于放了心,突然觉得这个人的长相其实也没那么凶恶,看起来还挺和善的。凰介向他说明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原来如此,你是因为担心朋友,所以才来看看吗?” 管理员似乎理解了,但是他以一种颇为复杂的表情看着凰介。 “总之,我要锁门了,你也快回家吧。” “啊,请问……,他们家发生了什么事?” 凰介鼓起勇气向管理员询问。看管理员的态度,一定知道些什么。但管理员什么也不肯透露。 结果,凰介什么讯息也没得到,就这么离开了亚纪家。 <hr /> 注释: 第二节 凰介一走进家门,发现洋一郎竟然在家,着实吓了一跳。 “咦?爸怎么在家?没去上班?” 从房内走出来的洋一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凝视着凰介的眼睛。 “爸,水城家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凰介如此询问,洋一郎显得有点意外。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她今天没来,级任导师说她家里有事请假,而且昨晚在大学……” 说到这里,凰介开始支支吾吾。 “……大学怎么了?” “没有啦,大学没怎么了。” 沉默了片刻,洋一郎温柔地对凰介说道: “要不要到爸的房里坐一下?” 洋一郎坐在房间内的床上,面对着凰介。凰介也在他的正前方坐下。洋一郎以平淡的口吻将两件事告诉了凰介。第一件事,惠昨晚九点多从研究大楼的顶楼跳楼身亡。第二件事,亚纪今天出了车祸。 有好一阵子,凰介陷入完全失去感觉的状态,不知道现在应该想什么才好。 “亚纪只是手臂骨折,她现在应该已经跟水城回家了吧。” “惠阿姨为什么要跳楼自杀……” “爸也不清楚。她原本似乎想割腕,左手腕上还有伤口。” 凰介也知道割腕失败的伤痕是什么意思。咲枝担任心理辅导老师的学校里也有手腕上带着那种伤痕的女生。 “爸刚刚也去看了顶楼中央的那滩血迹。惠原本用美工刀割腕,但是没死,所以从顶楼跳下去……,看来她真的打算结束生命。” 说到最后一句时,洋一郎带着叹息。 “爸,会不会是因为妈死了,所以惠阿姨也想死?” 咲枝的死带给惠的冲击太大,使她决定陪咲枝一起死。凰介在心中如此想着。洋一郎慢慢闭上眼,只说了一句“或许吧”。凰介无法判断洋一郎是真的这么认为,或只是随口敷衍。 “说不定……” 凰介开始想着亚纪的事。说不定亚纪的车祸根本不是意外。她是故意让车撞的。就像惠陪咲枝一起死一样,亚纪也想要陪着惠一起死。 “爸,她是不是故意让车撞的?” 听到凰介这么问,洋一郎立刻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说亚纪是故意的?绝对不会。她只是因为惠的过世而陷入神智不清的状态而已。” “就算神智不清,也不应该在那种地方被撞吧?亚纪家前面根本没有斑马线哩。” “其中的缘由……我们外人不了解。” 洋一郎缓缓地摇摇头。 “或许,她自己也不清楚吧。总之,惠的过世让她受到很大的冲击。爸到水城家的时候,亚纪就坐在沙发上。爸为了鼓励她,想要摸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了……。如果那时候爸能够察觉她的心情,陪她聊一聊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 “爸,她真的不是故意让车撞的吗?” “那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可是,说不定……” “凰介,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 凰介这个问题极为单纯,却让洋一郎愣愣地盯着地板好一会儿,在脑中思考该怎么回答。终于,洋一郎抬起头说道: “总之,亚纪的事就交给水城处理吧。我们只要等他们需要帮助时再伸出援手就行了。” 凰介努力让自己接纳洋一郎的话。虽然心中充满了不安,却不再说什么。 “原来那是一个预知梦……” 凰介忍不住又回想起昨晚的梦。 “那只是个偶然。你的梦跟惠的自杀没有关系。” “可是,在我梦见惠阿姨死掉的那天晚上,惠阿姨真的死了。这怎么可能只是偶然?” 他说到这里突然惊觉,自己会不会拥有奇怪的超能力,能够让梦境变成现实?如果真是如此,今晚要是又做了什么不吉利的梦该怎么办?他忽然觉得睡觉是一件好可怕的事。要是梦见洋一郎死掉该怎么办?要是梦见亚纪死掉该怎么办?要是梦见自己死掉…… “你最好不要瞎操心。” 洋一郎似乎看出凰介的不安,轻轻对他微笑,接着站起来,从书桌上取来笔记本和铅笔。“你看这个。”一边说,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些东西。 凰介一看,洋一郎在笔记本上是这么写的: 1.做梦——死 2.做梦——没死 3.没做梦——死 4.没做梦——没死 “这是什么……” 凰介看完笔记本上的文字,抬起头来问道。 “像这样列出来,应该就可以消除你的疑虑。仔细看,做了某人死掉的梦,跟那人死掉,这两件事可以产生四种关联,对吧?做梦,死了。做梦,没死。没做梦,死了。没做梦,没死。” 的确是四种。 “以你的例子来说,是里面的第一种。做了惠死掉的梦,而惠真的死掉了。” “意思是说,命中率是四分之一吗?” “不是。我们不知道你昨晚梦见惠的机率有多大,也不知道昨晚会死掉的机率有多大,所以没办法计算机率。爸想表达的意思是这样。” 洋一郎用橡皮擦将笔记本上的部分文字擦掉,又写了不一样的文字。 1.刷牙——死 2.刷牙——没死 3.没刷牙——死 4.没刷牙——没死 “以这四种来看,你也是符合第一种。昨晚睡前你刷了牙,然后,当天晚上惠就死了。” “嗯……,确实是这样。” “但是,你并不认为惠的死是因为你刷了牙,对吧!” 的确不会这么想。看见凰介点头,洋一郎便以温和的语气说出这样的结论: “因为你梦到的内容刚好是惠死掉,所以你才会觉得自己的梦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你认为自己做的梦跟惠的死一定有关。但是,如果要这么想,任何事情都可以创造出关系。我们每天都会做各种事,这个笔记本上的‘做梦’可以改成‘刷牙’,也可以改成‘上厕所’或‘鸡蛋很便宜’,什么都可以放进去。换句话说……” 洋一郎抬起头来说道: “说穿了,一切都是偶然而已。” 原来如此……,凰介终于懂了。这么说来,那个梦与惠的自杀没有任何关系。 “努力思考一件事情的原因是好事,但千万不能太武断。如果太武断,比什么都不想还糟糕。” 洋一郎在脸旁摆出“L”的手势。迟了片刻,凰介也以相同的手势回应。 “OK?” “嗯,OK。” 不安感完全消失了,真是不可思议。 洋一郎常常像这样将一件复杂的事以简单的方式解释给凰介听。凰介总是尽量不去多做无谓的联想,专心倾听洋一郎的说明。从以前到现在,凰介从来不曾因相信洋一郎的话而吃了什么亏。 “你妈将你取名为凰介,就是希望你能坚强长大。如果常常露出不安的表情,你妈会很失望的。” “我知道了。” 凰介站起来。 “我去把衣服收进来。” 凰介一边卷起袖子,一边走向阳台。 “对了,爸,有没有看到我的头带?浅蓝色的,运动会上戴的那条。” 凰介试着问洋一郎,但洋一郎只是默默摇头。 “喔……那就算了。” 那条头带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凰介一边收衣服,一边感到不可思议。收到一半,洋一郎也过来帮忙。他看到凰介晾衣服的方法跟咲枝一摸一样,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那天傍晚,凰介看到洋一郎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某样东西。沿着洋一郎的视线看过去,竟然是流理台旁的塑胶垃圾桶。 “怎么了?” 凰介出言询问,洋一郎应了一声,抬起头来。 “没什么,只是爸爸今天得到一个教训。” “什么教训?” “爸爸得到的教训就是……没事别乱翻垃圾桶。” 洋一郎的表情无比空虚,凰介则是听得一头雾水。 晚上,洋一郎接到水城打来的电话。洋一郎一面透过客厅的电话压低声音与水城对谈,一面朝着厨房里的凰介不断地张望。看来他似乎不想让凰介听到谈话内容。 “借一下电脑。” 凰介很识趣地离开了,走进洋一郎的房间,关上门,打算把今天学校交代的作文做一做。一开始,他还站在门边偷听,希望能够听到谈话内容,但听来听去也只是听见断断续续的轻声细语,完全听不懂洋一郎在说什么。凰介只好放弃,离开了门边。 他走近洋一郎的书桌,桌上放着一台个人电脑。接着,他发现桌上有一张列印的纸,于是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眼。 这就是洋一郎之前在写的文章吧,似乎是一篇报告,但凰介完全看不懂。正当他想把那张纸放回桌上时,忽然注意到文章下半部有几行字是这么写的: “站在我们精神科医师的立场来看,并没有必要为所有患者施予治疗。只需要优先治疗拥有智慧或特殊技能等价值的患者……” 凰介感觉身体逐渐僵硬,心跳越来越快,胸口越来越冷。 难道,洋一郎又要变得像以前那样吗? 那样的生活,难道又要再来一次吗? 如今咲枝已经不在了,这个家只剩下两个人…… “你要用电脑做什么?” 突然听见背后传来说话声,凰介急忙将手上的列印纸放回桌上。 “喔,我要做作业……,现在可以用吗?” “可以啊。” 洋一郎又走回客厅。 凰介的双眼盯着电脑,心中却在盘算着,不如把这件事告诉田地吧,那个人以前也曾经接受过自己和咲枝的请求,帮了很多忙。他一定可以再次解决问题的…… 结果,那天晚上凰介根本无心写作。那幅可怕的画就挂在书桌旁的墙上,画中那个张着嘴的男人、红色的天空、扭曲的线条,似乎变得更毛骨悚然了。 第三节 隔天放学以后,凰介到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找田地。 傍晚六点起,水城家将举行惠的守灵夜仪式。现在刚过下午两点,只要在五点以前回家换衣服,应该来得及赶到水城家。洋一郎也说过他大概在那个时间才会下班。 凰介穿过大学附属医院的大门,走在连接楼栋之间的石砌小径上。一边走,一边茫然地望着两旁的黄色郁金香。此时,他骤然听见洋一郎的声音,急忙抬起头。 洋一郎站在精神科大楼的入口处,正与一名身穿白袍的女性交谈。凰介迅速躲在附近的樱花树后面,观察眼前的两个人。他们的表情似乎很凝重,不知是在谈惠还是亚纪的事。 与洋一郎交谈的那名女性,凰介也认识。她是一位医生,姓竹内。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洋一郎与水城在大学时代的同学。 几年前,竹内曾经来家里拜访过一次。她一边喝葡萄酒,一边开心地与洋一郎聊些往事,一直待到三更半夜。咲枝虽然也在场,但她只能挑些听得懂的话题,偶尔凑上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喝了葡萄酒之后脸颊泛红的竹内,不管是笑得开怀或表示认同的时候,都会伸手在洋一郎的手臂上轻拍。凰介还记得自己当时坐在客厅角落看着这情景,心里相当不舒服。 那天晚上,咲枝在竹内回去之后所做的事,凰介永远也忘不了。她一面收拾餐具,一面往身后窥探。确认洋一郎没有注意她,便将竹内用过的葡萄酒杯放入塑胶袋内,然后丢进了垃圾桶。凰介记得自己偶然间看到这一幕时,还急忙别过头。平常总是温柔和善,从未讨厌过任何人、不曾说过任何人坏话的母亲竟然会做出这样的行为。这件事深深烙印在凰介的脑海中,迟迟无法释怀。 或许这三人在学生时代发生过很多事,这些凰介并不清楚,但只要是母亲讨厌的东西,凰介也会无条件地感到厌恶。不管是香烟的烟味、蟑螂、爬虫类,甚至是人也一样。自从那天晚上以后,凰介便非常讨厌竹内。 隔了一会儿,竹内似乎向洋一郎说了一句激励的话,便走进大楼中。至于洋一郎,则沿着外侧墙壁往建筑物的后面走去,不知要去办什么事。洋一郎拿着一支很长的棒状物,仔细一看,棒状物的前端是t字形的黑色橡皮。或许要去擦窗户吧。 凰介从树丛后走出来,快步走向大楼,穿过自动门,走进排满了长椅的大厅中。 “咦?你不是我茂的……”穿白袍的年轻男人看见凰介说道,“呃,我记得你的名字是宗介还是什么的……” “凰介。” “对,凰介!你来参观爸爸的工作场所吗?” “不,我来找田地老师。” 凰介毫不隐瞒地说出来意,年轻男人听了之后显得颇为惊讶。 “有预约吗?” 想了一会儿,凰介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有没有跟田地约好。 “呃,没有,没有预约。” “不知道田地老师在不在,他有时候会去大学那边。” “啊,不在的话就算了,我下次再来。” “我去看一下。” 年轻男人离开凰介,打开挂号窗口旁的那扇门走了进去。没多久,便笑着走出来向凰介招手。 “他在、他在。” 凰介往门内一望,看到田地那宛如上下颠倒的脸,田地的身后还跟了数名年轻女看护师,他张嘴一笑,摇晃着圣诞老公公般的白胡子,走到凰介面前弯下腰来。 “呵呵,凰介,怎么啦?” 田地身后的女性看护师们不断地交头接耳,说些“他就是我茂的儿子”之类的话,令凰介大感害羞。凰介尽量不去看那些女看护师,对田地说:“想跟老师商量关于家里的事情……”虽然起了头,但接下来要怎么说,凰介毫无头绪。 “家里的事情……,是指咲枝的事吗?” 田地看着凰介,面露担忧之色。凰介默默地摇了摇头。片刻之间,田地似乎从他的沉默体会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往左右看了一眼之后,说道:“跟我来。”便把凰介带了出去。 田地的诊疗室并不宽敞,不过书架与书架都整理得很整齐,整个空间让人感觉平静。不同于其他房间的灰色百叶窗,这个房间里的百叶窗是淡淡的土黄色,让透入窗内的阳光变得很柔和。百叶窗的旁边有张木制矮桌,矮桌两侧各有一张对放的绿色布沙发。田地从小冰箱中取出宝特瓶装奶茶,倒在两只玻璃杯中。凰介与田地面对面各坐了一张沙发。 凰介一边喝奶茶,一边将洋一郎最近的言行举止,以及昨天书桌上那份报告中的那几行字告诉田地。田地凝视着凰介的眼睛,偶尔将杯子凑在嘴边喝一口,以非常严肃的表情听他的说明。凰介说完后,田地轻轻说道:“原来如此。”伸手抚摸白胡子。 “果然,他以前的症状又发作了……” 田地口中的“果然”二字令凰介颇为介意。田地看到他的表情,接着又解释道: “事实上,昨天早上我在楼下走廊上跟我茂讲话时,也发现不对劲了。那时候,我以为他只是因为惠的去世一时神智不清,但是按照你……来判断……” 不知何处传来男人的阵阵叫喊声,将田地的话盖掉了一部分。凰介在沙发上吓得全身僵硬,田地只是若无其事地将话又重新说了一遍: “按照你刚刚的说法来判断,他以前的症状果然又发作了。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让他来我这里接受治疗,而且越快越好。” 凰介决定相信田地的判断。 “今天晚上我会找些理由跟我茂聊一聊的。” 接着,田地以慢条斯理的口气不断地提醒凰介,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交给我来处理就好。田地在说话时喜欢重复同样的话来强调自己的想法,例如“完全、完全不用”或“一定、一定可以”、“没问题、没问题的”等等。这样的说法方式让凰介获得了安全感。 凰介向田地道了谢,从沙发上起身。 “如果还有什么烦恼,尽管来找我商量不用客气。” 田地将家中的电话号码告诉凰介,凰介将它登录在手机里。 “老师,我今天来找你的事……” “别担心,我不会说的。” 走到门口,田地朝着凰介咧嘴一笑,看起来好像连胡子都笑了。 第四节 凰介走出大学附属医院大门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了,在医院前的巴士站牌看了一下发车时间,往自家方向的巴士似乎刚走,下一班巴士还要等十五分钟。为了避免被洋一郎撞见,凰介决定走路回家。 经过自家附近的便利商店前,凰介偶然间往玻璃窗里一望,竟然在杂志架的另一头看见亚纪的侧脸。 凰介马上转身,沿着来时路往回走了大约二十公尺,站在路上注视着店门口。不到五分钟,便看到亚纪推开玻璃门走出便利商店。她穿着长袖上衣及黑色喇叭裙,跟那天在火葬场的穿着一样,只不过今天她的右臂用一块白布巾吊起。凰介怀着些许紧张走了过去。 “凰介……” 亚纪抬起头,看到凰介。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凰介停下脚步,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 “我去买东西。马上就要守灵了,很多东西忘了买,像是竹筷什么的。” 亚纪将左手拎的塑胶袋微微举起。 “我跟爸爸等一下也会去参加守灵夜。” “嗯,谢谢。” 凰介很想问亚纪两件事。 第一件是洋一郎没有透露的,关于惠自杀的详情;第二件则是关于她的车祸。但是这两件事都令凰介很难问出口。他尴尬地站着,沉默了大约十秒。亚纪同样紧闭着嘴。 “你现在有空吗?”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亚纪。 “咦?啊,嗯。” “要不要去大象公园?” “好啊……可是,你不回家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不想太早回去。家里来了好多亲戚,大家都在哭。其实这些东西本来是伯母要出来买的,我说要帮她买,才能脱身。” 凰介与亚纪肩并肩,很自然地同时跨步而行。 所谓的大象公园,指的是两人小时候常常在一起游玩的公园。里面有一座大象造型的巨大滑梯,因此被两人称作大象公园。公园的四周被高大的夹竹桃树包围,每到傍晚,咲枝呼唤凰介与亚纪的叫声便会从夹竹桃外传来。那时候,凰介还能自然地叫着亚记的名字,咲枝当时也还没成为学校的辅导老师,只是一个家庭主妇。 有一次,凰介与亚纪讲好,听到咲枝的呼唤时故意默不作声。隔了一会儿,咲枝走进公园里,凰介两人赶紧躲在长椅后面。咲枝不断地呼唤凰介与亚纪的名字,在公园里来来去去地走着。凰介一边看着咲枝的模样一边窃笑,亚纪忍不住出言相劝,但凰介还是一直躲在长椅后面不肯出去。渐渐的,咲枝的声音变得不一样了,她的呼唤声开始显露不安与焦虑。听着咲枝的声音,凰介自己也渐渐不安。偶然间,咲枝笔直地朝着凰介望了过来。两人眼神相交,凰介以为她看到了自己,此时,心中涌起一股幸福感。但没想到,这只是凰介的错觉,咲枝根本没发现躲在长椅后面的两人。咲枝的视线马上又移到别处去了,凰介的胸口顿时涌上一股非常强烈的情感,那是一种悲伤。明明是自己躲起来,却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被咲枝抛弃了。不知不觉,凰介在长椅后面放声大哭了起来。咲枝听见他的哭声,才发现他们俩躲在长椅后面。咲枝蹲在凰介面前,看着不停哭泣的他,以手掌将他脸上的泪水擦去,用一种极轻柔的声音责备他:“不要恶作剧。”在他的记忆中,那是咲枝最温柔的一次责备,却也是让他最感动的一次责备。 与亚纪一起朝公园走去的凰介在心中想着,再也没有机会对妈妈恶作剧,再也没有机会听到妈妈责备自己了。 人死了之后,就不见了。不见了以后…… 就什么都没有了。 “很久以前,我妈曾经跟我说过……” 凰介一边走,一边看着亚纪说: “人死了之后就不见了,不见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是这样吗?” 凰介想起了在百货公司厕所前紧抱自己哭泣的母亲。想起了母亲衣服上的雨水气味、在耳畔响起的呼吸、那逐渐急促的呼吸声。 “我也……不太懂。” 亚纪轻轻摇头,接着又把左手手掌贴在胸口说道: “可是,今天我感觉妈妈就在身边。” “嗯……” 凰介点点头,其实他并不了解亚纪这句话的含义。对话就在这么模糊不清的语意下中断,两人默默地走着。 “咦?树都不见了。” 走到公园附近,凰介吃了一惊。原本围绕着公园种植的夹竹桃全都不见踪影。由于这座公园不是凰介平常上学或买东西会经过的地方,所以他已经好久没来了。 “大约一年前就没有了。之前曾经发生过一起事件,有个女生在这里被奇怪的男人骚扰。后来大家都说公园被树挡着不安全,就把树通通砍掉了。” “原来如此……” 一直到今天,凰介才知道这件事。 凰介与亚纪并肩坐在秋千上。大象滑梯的体型依然巨大,矗立在他们的正前方,长鼻子依然垂落在相同位置,眼白的部分不知被谁恶作剧,画上一堆血丝。那线条看来应该是用麦克笔之类画的。 “凰介,你画一个西瓜看看。” 亚纪突然如此说道。 “西瓜……?为什么?” “先别问,找根棒子在地上画个西瓜看看。” 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的指示,凰介决定照着做。由于附近没有任何棒子或树枝,凰介挑了一块较大的石头,在脚下画了一个西瓜,一个圆圈,数条纵向条纹。 “……画好了。” 凰介抬起头,发现亚纪正看着他画的西瓜窃笑。 “我不会画啦。” 凰介嘟起嘴吧。亚纪摇摇头说道: “我不是因为画得难看才笑的,是在笑我猜的果然没错。” “什么果然没错?” “你看看这个西瓜,不觉得它比真正的西瓜大得多吗?” “会吗……” 凰介看着自己画的西瓜。仔细打量,真正的西瓜确实没那么大。 “没错……” 但是,那又怎样? “你知道画硬币的心理测验吗?” 亚纪突然改变话题。 “就是可以看出钱对那个人重不重要的心理测验。” “啊,以前在学校流行过的那个游戏喔!” 那是一个很简单的心理测验,只要在纸上画一个五百元硬币就行了。从画出来的硬币大小,就可以看出钱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如果画得比真正硬币小,表示这个人“很有钱”。相反的,如果画得比较大,表示这个人“很穷”。在凰介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时候,这个心理测验曾经在学校流行过一阵子。 “所以,我猜凰介一定会把西瓜画得比较大。如果是我,也会画得比较大。” “为什么?” “你还记得捡到一千元那件事吗?” “啊……” 记得。 那应该在小学一年级暑假发生的事情。那一天,亚纪和凰介在这个公园里玩耍,挖沙、摸蛤蟆。 在大象滑梯底下发现一张纸钞的人是亚纪。 “一千元!”亚纪一边喊一边跑过去,将那张一半埋在沙里的纸钞捡起来。她将纸钞拿在手里端详半天,不确定是不是真钞。凰介知道如果是真钞,应该有些部位是透光的。于是两人将纸钞拿起来对着太阳细看,终于确定是一张真钞。两人于是爬上滑梯的阶梯,躲在大象头部的空间讨论该怎么处置这张千元钞票。凰介主张把钞票送去警察局,亚纪却说这样太可惜了,应该把这一千元花掉。凰介颇为不安,毕竟对小学一年级来说一千元可是大钱。 “结果你被我说服了。” “嗯,我输了。” 凰介与亚纪在狭窄又闷热的大象头里开始讨论怎么花这一千元。他们想了各种方案,例如买零食、扭蛋玩具。最后,两人得到一个结论,一个非常棒的结论,买西瓜,买一整颗西瓜,两人各吃一半。 于是,凰介与亚纪拿着一千元钞票来到超市。买了一个装在塑胶网里的西瓜。 “那个西瓜真大呢。” “嗯,好圆。” 亚纪的双亲当时都在工作,所以两人决定在亚纪家吃这颗西瓜。两人将西瓜搬到亚纪当时住的公寓,由亚纪在厨房里用菜刀将西瓜精准地剖成两半。两人各分了半颗西瓜,以汤匙挖起来吃。好大的西瓜,怎么吃也吃不完。 “所以,我猜凰介一定会将西瓜画得很大,因为那颗西瓜实在太吓人了,我现在偶尔做梦还会梦到呢。梦里的西瓜大概有直径一公尺那么大。” “真可怕。” 凰介想象着跟氢气球一样大的西瓜。 “总觉得……,那时候快乐多了。” 亚纪突然沮丧地说道。凰介不太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公园的树被砍掉……,是因为我的关系。” “咦……” 凰介惊讶地看着亚纪的侧脸。亚纪凝视着自己的脚尖,淡淡地说道: “去年在这里被奇怪男人骚扰的女生就是我。那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叔叔,他拖着一条腿朝我走来,笑着跟我说他想上厕所,问我能不能帮他。” 亚纪抬起头,望向公园角落的公厕。 “他说他的脚不方便,没办法一个人上厕所。” “结果……,后来怎么了?” “我说好,于是我就跟他到那边的厕所去了。” “咦?可是这样……” “不过,我没有被怎么样。” 亚纪望向凰介。 “就在我正要跟他走进厕所时,住在附近的一个老婆婆刚好从公园旁边经过,她觉得不太对劲,就把那个叔叔叫住。结果那个叔叔‘啧’了一声,就快步离开公园了。原本一直拖着的脚,突然好了。” 亚纪又将视线从凰介身上移开。 “老婆婆很生气,一直骂我。我已经不记得她骂我什么了,只记得她用力摇晃我的肩膀,讲话非常激动。后来老婆婆好像还报警,到了晚上,警察打电话到家里来。那时候爸爸还没下班,电话是妈妈接的。妈妈很惊讶,又把我骂了一顿。” 凰介很吃惊,发生这样的事情而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他看着公厕的墙壁,默默地听亚纪继续说下去。 “可是……,我那时候其实不太懂,为什么我会被骂?为什么那个叔叔要发出‘啧’的声音?为什么他的脚突然好了?老婆婆跟妈妈在骂我的时候,都没有把理由告诉我,或许是因为她们很难说出口吧,所以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 亚纪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然,我现在懂了,我知道那个叔叔想对我做什么了,也知道我为什么会被骂。” 说到后来,亚纪的声音微微颤抖,凰介错愕地望着她。 亚纪哭了。凰介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这是凰介第一次看见亚纪哭。从小到大,亚纪从来不哭,不管是吵架,或是跌倒流鼻血,亚纪从来没在凰介面前哭过,从来没有。 亚纪坐在秋千上不停地哭泣,没有发出声音,只有肩膀不断地颤动。凰介好几次想叫她,却不知该怎么叫,只好默默地看着她哭,心里觉得自己实在没用。 “我本来想死……” 亚纪一边啜泣,一边喃喃说道: “昨天……,我本来想死……” 凰介忍不住从秋千上站起来。果然,亚纪昨天是故意让车撞的。 “为什么想死?难道是因为惠阿姨已经死了吗?” 亚纪没有回答。她压抑着哭声,不停地激烈抽搐,说什么也不肯把脸抬起来。凰介不知如何是好,绞尽脑汁思考,最后终于想到一个方法。 凰介决定付诸行动。 “有件事,我一直没说出来。” 亚纪抬起头,迷惘地看着凰介。凰介坦白以告: “吃西瓜的那天晚上其实我拼命拉肚子,因为吃太多了。我跑了好几次厕所,只拉出一些像水一样的东西。最后我的屁股太痛了,根本没办法好好擦。而且在房间里,不管是坐下或站起来的动作都会让我想上厕所,所以我只能慢慢移动。” 亚纪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哭与笑大概各占了一半。接着,渐渐搞不清楚是哭还是笑。最后,终于完全笑了出来。凰介很高兴,自己的策略成功了,他的策略就是说一些好笑的事来吸引亚纪的注意。然而凰介搞错了,亚纪会笑出来并不是因为凰介说得多有趣。 亚纪的喉咙不断地颤抖,抬起头说道: “其实……我也是。” 凰介急忙闭紧双唇想憋住,但一股气却改由鼻孔喷出,顺便夹带了一些鼻水。他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五节 “我家很奇怪,跟一般家庭不太一样。” 两人笑完以后,又维持了好一阵子沉默,然后亚纪如此喃喃说道。 “我家只有三个人,但是彼此感情不好。我跟我妈很要好,但我妈跟我爸几乎不说话,我跟我爸也几乎不说话。” 凰介打从心底感到惊讶。亚纪的家庭气氛完全看不出来有那么糟。 “可是,我去你家玩的时候感觉很正常啊,两年前庆祝搬家的那一次。” “嗯,那时候还很正常。” “从什么时候开始才变得不正常呢?” “在那之后没多久,在新家住了一阵子之后。”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变成那样了。爸爸每天都要工作到半夜才回家,就算偶尔有一天早回来,也几乎不跟我们说话。星期六、星期天也是一大早就到大学,从来不待在家里。妈死掉那天也是这样。” 亚纪的脸上一片茫然,慢慢地眨着眼。 “那天晚上,她故意从大学的研究大楼跳下来,一定是为了向爸报复吧。妈想死在爸工作的地方,让爸心里难受。其实,我妈可以说是被我爸害死的,这一点从她的遗书就可以看得出来。” 亚纪的最后一句话,让凰介的惊讶更上一层楼。他忍不住轻轻惊呼一声,望着亚纪。 “有遗书?” “遗书被压在客厅的威士忌瓶子底下。或许我妈以为放在那里绝对不会被我发现吧。那瓶威士忌平常只有我爸会碰。” “结果刚好被你发现了?” 亚纪点点头。 “对,被我先发现,不过我还是把它放回原位。那时候我没想到妈要自杀,所以不知道那是遗书。” “遗书上写了什么?” 亚纪将纸上所印的那一行字告诉凰介: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就这样……” “对,就这样。” 亚纪望向夕阳斜照的天空,接着说: “我妈一定是对于跟我爸的关系感到疲累了,那时候她又因为其他事情受到很大的打击,所以才决定自杀。” 好友咲枝的死,也成了诱使惠自杀的推力之一……。凰介当初的推测果然没错。或许这些就是让惠选择自杀的理由吧,他心想。 “差不多该回去了。” 亚纪想从秋千上站起来,但因为右臂无法使用,没办法顺利站起来。凰介走到她面前,伸手想拉她一把。这时候,亚纪刚好也用力一撑,使出比刚刚更强的力道把身体往上抬,结果身体向前方失去平衡,她急忙伸出左手抓住了凰介的衣领。凰介的胸口感受到亚纪的体温,虽然只碰到指尖,那温度却依然令他吃惊。就在这时…… 那个影像再度出现在凰介面前。两具汗水淋漓的肉体、眼前的柱子、看着自己的男孩、自己手上的方形瓶子、装着可怕液体的瓶子…… 凰介不禁将上半身一缩,远离了亚纪的身体。 “怎么了?” 亚纪疑惑地看着他。 “那个,裸体的……” “裸体?” “没有啦,那个……” 凰介突然觉得害怕,不敢再将这个秘密藏在心中。这样下去的话,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说不定会被拉进那个奇怪的影像中。 “你愿意……让我说吗?” 终于,凰介把这件事告诉亚纪。在火葬场外遇见惠的时候、以及惠在路边把脸凑过来的时候,他都看到那个影像。然后,那个影像刚才又出现了。 听完之后,亚纪困惑地皱起眉说道: “你不觉得这个影像很色吗?” 听见亚纪如此坦率的形容,凰介的表情更困惑了。 “对呀,很色……,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看见那样的影像?” “我也不知道……” 凰介与亚纪陷入了苦思。但是想来想去,两人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从凰介的口袋传出了手机铃声,是洋一郎打来的。 “凰介,你在哪里?今天要去参加惠的守灵夜哩。” “啊,嗯,我知道。” 凰介抬头往公园里的大时钟一看,已经五点半了。 他告诉洋一郎马上回去,接着便挂断电话。 于是两人离开了公园,一起走回了刚刚相遇的便利商店前。 “那我回家了。” “等一下我会跟我爸一起过去。” 凰介向亚纪挥手道别。亚纪也举起拿着塑胶袋的左手挥了挥,接着便转身离去。就在她走了大约十公尺的时候,凰介忍不住叫住她。 “如果以后遇到什么问题……,例如不想待在家里之类的,可以到我家。我爸一定会帮忙解决的。你从前不是常来玩吗?以后还是可以来呀。”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既然亚纪和水城处得不好,相信她在家里应该压力很大吧。偶尔也该转换一下心情。而且,与其一个人烦恼,不如找水城的朋友洋一郎谈一谈,反而能找出最好的解决方法。凰介单纯地这么想着。 但是,亚纪轻轻摇头说道: “我不会再去你家了。” “为什么?” 亚纪沉默了片刻,轻轻说: “没有为什么……” 亚纪再次转身,在小路上越走越远。 第六节 去找田地这件事,凰介不想说,后来又跟亚纪在一起这件事,也不方便对洋一郎明说。如果洋一郎问起自己与亚纪的对话内容就糟了。亚纪的家庭状况异常、惠所留下的遗书内容等等,这些事最好不要从自己口中说出去。虽然洋一郎很有可能早就从水城口中知道这些事了,但那是另外一回事。 在守灵夜的仪式过程中,凰介完全没有机会与亚纪说话。亚纪在供着鲜花的神坛旁与水城并肩而坐。此时的她看起来非常娇小,像个洋娃娃一样,与刚刚站在夕阳中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凰介跟在洋一郎身旁前去上香时,曾与亚纪四目相交,但亚纪只是静静地点头答礼,就像对其他吊客一样。 凰介只想到一个让头脑恢复冷静的办法。 走在回家的夜路上,凰介若无其事地问洋一郎。隔了片刻,洋一郎才说: “我家很奇怪,跟一般的家庭不太一样。” “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算了,管它的。” “水城叔叔一家人的感情不好吗?” 亚纪果然是因为无法承受母亲的过世,才故意让车撞的吗? 将档案关闭。画面上跳出一些讯息,凰介不理它,随手按了enter键。结果,关掉的档案似乎被储存在“My Document”里面。刚才画面上的讯息似乎是“您是否要储存?”之类的问题。如果存在电脑里的作文被洋一郎看到,实在很丢脸,还是把档案删除比较好。于是凰介操作滑鼠,打开了“My Document”。刚才储存的档案名称是“一年级的……”,就是文章开头的第一句。如果没有设定档名的话,程式会自动将文章的第一句话当作档名。凰介在作文档按下右键,从选单中选择了“删除”。如此一来,档案便被丢进了桌面上的“资源回收筒”中。 “惠阿姨不是自杀了吗?我想,这应该跟家庭不和有关吧?” 凰介凝视着画面,慢慢移动滑鼠。他的手仿佛有了意志,自顾自地移动。游标移到了画面中的“资源回收筒”图示上方,食指在滑鼠上点了两下,打开“资源回收筒”。里头有两个ORD档案,其中一个是自己刚才删除的作文档,而另一个…… “垃圾桶……” 莲蓬头的水声再度响起。 打到这里,凰介犹豫了一下。如果这篇作文被小山看见,恐怕又要被他问东问西了。凰介决定将此行后面那一句删掉重打。 又打错了。“经过”打成了“彻”。他不耐烦地把手指伸向后退键。就在这时,他心中一愣,立刻又将视线拉回画面。 “昨天,我本来想死。” “你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写完感想,整篇作文便完成了。他打开桌旁镭射印表机的电源,按下画面上的“列印”图示,印着作文的列印纸随着风扇的运转声由印表机的排纸口滑出。风扇的运转声……,这个声音…… 彻,…… “喔,可以呀。” 凰介打算找些其他事情来想,如此一来,说不定思绪能够变得比较有条理。 “爸,我可以用电脑吗?” 凰介说了谎。 他决定在作文的最后随便加些感相当做结尾,在脑中随意想了一个句子——“我现在很少经过那个公园,所以也很少捡到钱了。”这样写应该就可以了吧。虽然连自己也不太懂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相信老师会替自己做出很好的解释。凰介开始敲打键盘。 凰介烦恼不知该写什么。老师并没有规定题目,小时候的回忆、最近发生的事情等等,什么都可以写。但凰介实在不想将最近发生的事写在作文里。 凰介走进洋一郎的房间。那篇家了。” “应该没有关联吧。” 洋一郎与凰介在便利商店买了两个便当回家,在餐桌上面对面坐着将便当吃了。一个是五花肉便当,一个是烧肉便当。两人交换了几片肉试吃,却完全吃不出差别。洋一郎进浴室洗澡时,凰介一边喝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麦茶,一边回想今天在公园聊的那些话。 凰介决定写傍晚时与亚纪在公园聊到的西瓜的事情。 浴室传来冲澡的声音。 一直写到在超市买了一颗西瓜,用菜刀切成两半,两人各吃了一半。但是写完之后页面的空白还很多,凰介开始烦恼了。如果继续写下去,只剩下拉肚子的事可写了。他不确定这篇作文是否只有导师西尾看到,说不定所有文章都会被贴在教室后面的墙上哩。 “写那个好了……” “kekkyoku……结果……bokutachiha……我们……suikawo……买了西瓜” 洋一郎的声音让凰介的心脏剧烈地抽了一下。凰介急忙回头一看,首先要确认的第一件事就是洋一郎有没有戴眼镜。幸好,他没戴。穿着睡衣的洋一郎,正一边用浴巾擦头发,一边从门外眯眼看着凰介。电脑上的画面他应该是看不见的。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反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就算被大家知道自己拉肚子也没什么,要笑也已经过了时效。凰介决定继续写下去。 “sonoyoru……那天晚上……bokuha……我……suikanoseide……因为西瓜的性……” 打错了。本来要打“西瓜的关系”却变成了“西瓜的性”。凰介按下后退键,将“性”删除。一定是因为洋一郎使用这部电脑打文章的时候曾经提到了“性”这个字眼,所以打“sei”的时候,“性”便成了汉字变换的第一选择。 说完之后,洋一郎便没再说话。夜晚的马路上,只有两人踩在柏油路上的脚步声空虚地回荡着。 “随便写吧……” 凰介差点叫出声音,急忙咬紧牙关。他的目光被眼前这一行文字震慑住了,耳朵宛如被塞了棉花,什么也听不见,胸口深处仿佛有冰冷的水滴正一滴一滴地渗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部电脑里会有这样的档案? “imadeōru……彻……”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凰介隔着浴室的门向洋一郎问道。莲蓬头的水声停了下来,从毛玻璃内侧传来模糊不清的说话声: 凰介突然想起洋一郎说过的话。 凰介听到浴室门被拉开的声音,洋一郎似乎出来了。凰介继续写作文,拉肚子的事情写完了,页面左边却还有一些空白。伤脑筋,已经没有东西可写了。 凰介决定不要胡思乱想,伸手将句子最后一个字删除。 “我想写作文,可以用电脑吗?” 似乎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在凰介脑中一闪而过。 这个声音…… 似乎曾经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 “为什么这么问?”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彻”是亚纪的父亲的名字。 “总觉得那时候快乐多了。” 昨天傍晚洋一郎确实是这么说的。 “没事别乱翻垃圾桶。” 这就是另一个档案的档名。凰介将游标移到档案的图示上,点了两下按键。但是“资源回收筒”中的档案似乎无法直接开启。所以凰介又将档案移动到桌面上,再一次试着点了两下。这次,档案内容在画面上被显示出来了。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凰介一回到家,洋一郎便询问他去哪里。 凰介随口找了理由一语带过。又隔了好一会儿,洋一郎回答: 根据亚纪的说法,水城从两年前便不与亚纪及惠交谈。惠为了不想再忍受与水城之间的关系,甚至从大学的研究大楼顶楼跳了下去。从亚纪口中听到的遗书内容虽然简短而且含义模糊不清,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惠的自杀全是因为水城。 但是凰介完全想不起来。 亚纪的家庭在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非常平淡、不带感情的声音。 <hr /> 注释: 凰介回想当时的经过,一个字一个字在键盘上敲出来。每打两、三个字就变换成汉字,逐渐拼凑出一篇文章。 第一节 我茂洋一郎 亚纪出车祸的星期一晚上,洋一郎坐在客厅角落,回想当年立志当精神科医生的原因。 高二的那年夏天,洋一郎迟迟无法决定未来该走哪一条路。虽然从以前就对精神医学很有兴趣,也打算进入相关科系的大学就读,但毕业之后要做什么样的工作,还没有具体的想法。这令洋一郎相当困扰。这时,级任导师告诉洋一郎,相模医科大学即将举办体验课程。洋一郎认为这或许能当做参考,于是提出了申请。体验课程当天,洋一郎带着笔记本与文具坐在教室角落,站在讲台上的人是现职的精神科医生田地宗平。洋一郎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田地那独特的模样就差点笑出来,至于课程内容则是精神医学的概略介绍,对于该领域的相关职业却甚少提及,这与洋一郎的预期颇有出入。不过,田地的说话方式温和稳重,不可思议地虏获了洋一郎的心。不知不觉,洋一郎连笔记也忘了做,只是专心聆听田地说的每句话。 “一名学者访问了尼泊尔西北部的某个西藏村落。” 就在课程剩下不到五分钟的时候,田地突然改变话题,收起手上的讲义及麦克笔,轻轻将双手放在讲桌上,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地移动视线,看着教室里每个高中生的脸孔。 “那个村子里的村民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因此犯下性犯罪的人将会受到极为残酷的刑罚。例如犯下兽奸罪的人,将被剥去头皮,并被赶出村外。” 田地一边说,一边抚摸着他那很像奶油面包卷的额头。好几个人笑了出来,但洋一郎只是觉得毛骨悚然,一点都不好笑。 “在那个村子里,人们与犛牛及山羊一起生活。管理这些家畜,可说是他们的生活重心。现在问题来了,在家畜的管理作业中,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这件工作甚至比打扫粪便还重要,却严重违反了佛教的教义。各位知道是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愣愣地摇着脑袋或避开了视线。 “那就是阉割公家畜。” 田地说出了正确答案。 “同时管理这么多家畜,阉割工作是绝对必要的。但对于虔诚的佛教徒来说,这是一种非常罪恶的行为。因为这等于是透过人类的手,控制动物的性交行为。但是,这个工作必须有人做不可。好,问题是谁做?” 此时,田地再度保持沉默,环视所有学生。他这个举动似乎不是在征求任何人的答案,而是在加深大家的印象,要大家仔细听清楚。 “阉割工作是由一些罹患精神疾病的人来执行,这些人被称为荣巴(Smyon Pa)。目睹这个现象的学者于是向村中长老请教,为什么要让这些人执行阉割工作。长老笑了一下,这么回答……” 田地在这里顿了一下,又以相同的语气接着说: “因为这些人不会下地狱。” 此时,体验课程结束了。洋一郎并没有完全听懂田地的话中含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田地的这番话中似乎有一股力量,深深打动了洋一郎的心。在众人纷纷起身收拾文具的喧闹声中,洋一郎决定了两件事。第一,他要进这所大学,上田地的课。第二,他要当一个像田地一样的精神科医生。 洋一郎后来才知道,原来水城也参加了这场体验课程。两人在学生时代针对田地当时所说的论点进行辩论。其中一方认为,田地那番话的目的在于指责人们对精神病患者的歧视,另一方却不这么想。另一方认为田地的目的在于指出精神病患就算犯罪,也没有人能够判决。至于哪一个论点是谁提出的,洋一郎已经记不得了。 客厅的电话响起,将洋一郎拉回了现实,话机荧幕上显示水城家的号码。 “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亚纪后来还好吧?” “嗯,她没事。除了手臂骨折,没有其他外伤。” “不,我的意思是车祸本身。那个女驾驶不是说过吗?亚纪是自己……” 洋一郎回头往后面看了一眼,凰介正坐在厨房的餐桌前望向这边。如果可以,这些话最好别让他听见。 “借一下电脑。” 凰介似乎不想为难洋一郎,他离开厨房走进洋一郎的房间,关上了门。洋一郎继续说: “情况到底怎么样?亚纪真的是自己跑到车子前面吗?” “这个嘛……” 迟疑了片刻,水城叹了一口气说: “她完全不跟我讲话,我问过她,但她就是不开口,什么也不说。” 从水城的 语气中,洋一郎察觉到一件事。 今天,洋一郎到水城家拜访时,发现他对于母亲刚过世而陷入混乱的亚纪极为冷淡,完全不像一个父亲该有的态度。但是,现在从电话彼端传来的声音,在洋一郎听起来却非常哀伤,完全就是一个想要理解孩子内心想法的父亲。 亚纪的车祸,或许改变了水城的一些想法。 “那个驾驶还是没有改变说法吗?” “是啊,她好像还是坚持亚纪是自己跑到车道上去的。” 如果这是事实,亚纪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母亲过世了吗?还是不想再跟冷漠的父亲相处? 或许两者都有吧,洋一郎心想。在日常生活中,亚纪完全感受不到父亲的关爱,恐怕只有母亲才是她唯一的依靠。如今,母亲却突然结束了生命,所以亚纪也打算一死了之。不,等等…… “水城,亚纪该不会听见我们今天在你房里说的那些话,受到太大的打击,所以一时冲动……” 如此推论也相当合理。水城在房里说的那些话,每一句都会让亚纪受到极大的震撼。水城在两年前开始相信惠出轨,认为亚纪不是他的亲生骨肉。而这些想法的根据,是垃圾桶里的一些卫生纸。再加上……,他那时候也说出了惠的遗书内容。惠在遗书中写道,就算死了也不会原谅水城。他还说,打算把遗书偷偷处理掉。 “这我也想过。可是那时候,房门确实关得好好的。那扇门只要一关上,房里的声音绝对传不出去。” “嗯,这么说来,我们在房里的时候,也完全没听见亚纪开门出去的声音哩。” 房间的隔音设备并没有问题。 “水城,先撇开那个驾驶的说词,你自己怎么看这件事?亚纪是真的故意去撞车吗?” 水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惠已经死了,她以后必须跟这样的父亲生活下去。” 果然,水城也认为自己的态度或许是亚纪想要一死了之的原因之一。此时,洋一郎原本打算说点什么来教训水城一番,但马上又改变主意。既然他本人已有自觉了,旁人也就不必再多嘴干涉。 “亚纪现在在做什么?” “她刚才在洗澡,现在在房间里。” “她一个人洗吗?” 对于洋一郎的这个疑问,水城颇为错愕。 “当然。” “可是她一只手裹着石膏,应该不方便吧?你怎么没帮她。” “我去帮她?你在说什么傻话。” 水城轻轻笑了。洋一郎没有女儿,所以对于这方面的事情并不是很了解。跟亚纪同龄的凰介,现在偶尔还会光着身体经过客厅。男孩与女孩毕竟完全不同。 “对了,我茂。你明天会去上班吗?” “我是有这个打算,怎么了?” “没有啦,只是田地老师可能会找你谈我的事。” “你的事?什么事?” “就是关于我认为亚纪不是亲生骨肉这件事。” 这句话让洋一郎吓一跳,为什么田地会问起这件事? “等等,水城。田地老师知道这件事?” “惠好像去找他谈过这些事,我也是刚刚接到田地老师的电话才知道的。” 水城说,惠似乎在昨天傍晚离开办公室之后,曾经到大学附属医院拜访田地。她把家里的现况毫不隐瞒地告诉了田地,希望田地给她一些建议。 “田地老师刚刚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当时对于惠说的事太惊讶,所以没能好好安慰她。只说要想一想,所以叫惠先回家。” 这么说来,惠昨晚迟迟没回家,亚纪的确曾经打过她的手机,但没有打通。想来是惠在进入医院后将手机关机,之后就没再开机了吧。 “田地老师向我道歉。他说如果当时能够好好处理这件事,惠就不会自杀了,还说惠可能是他害死的。” 水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真是个糟糕的家伙,给那么多人添麻烦。” “田地老师不敢轻易给惠什么建议,他的心情我能够体会,毕竟惠跟你都是他的学生,何况他的母亲又发生过那样的事。” “嗯,你说的没错。他可能担心如果随便给惠建议,说不定又会让惠重蹈他母亲的覆辙。” 田地的母亲在他小时候曾经犯下伤害罪。她的丈夫成天沉溺酒色、弃妻儿不顾,后来被她用菜刀捅了一刀,虽然命大没死,但两人之后就离婚了。据说让田地母亲决定犯下伤害罪的人,就是她亲姐姐。姐姐长期以来听妹妹抱怨丈夫的生活态度,每一次都会给予妹妹最适当的建议,但是妹妹与妹夫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恶化。最后,姐姐对于妹妹诉苦这件事感到不耐烦了,她告诉妹妹一句话:如果不下定决心采取行动,情况永远不会改变。这句话,竟然成了田地的母亲行凶的契机。 这是两人在学生时代听到田地在酒后吐露的往事。 想必田地很担心吧。惠找他商量关于丈夫的事,如果随便提供建议,惠说不定会像她母亲当年一样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 “田地老师现在似乎认为,他的担忧反而导致更糟糕的后果。如果能够好好开导惠,她可能就不会死了。” “嗯,他的心情我不是不能体会。” 毕竟来找自己诉苦的人,与自己道别之后没多久便自杀了。不过,就像水城说的,惠的自杀绝对不是田地的错。那天早上,惠已经有寻死的念头了,所以才会在出门前将遗书压在威士忌瓶子下。想到这里,洋一郎若有所悟地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原来如此……,田地老师并不知道惠有留下遗书。” “对,他不知道。我刚刚在电话里也没告诉他。所以他完全没想到,惠来找他诉苦时已经有自杀的打算了。或许,我应该把遗书的事告诉田地老师……” 水城痛苦得没办法再说下去。 “对了,水城。惠与田地老师道别,离开医院时是几点?” “时间吗?据说还不到八点。” “这么说,她自杀前到底做了什么,一样是个谜。” 惠从研究大楼跳下去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十分,距离她与田地道别的时间有一个小时以上的空白。 “现在想这些也没意义了,我猜她大概是一个人躲在某处烦恼吧。” “或许吧……” 洋一郎问了守灵夜的预定行程后,便挂了电话。 隔天早上,洋一郎在大学附属医院的走廊上被田地叫住了。 “我茂,现在有空吗?” 田地把他带到大厅的角落,话题内容果然与水城一家人有关。 “实际情况到底怎么样?水城现在还认为亚纪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吗?” “这个嘛……” 洋一郎不知该怎么回答比较好。过去,水城心中的确有过这样的怀疑,但根据昨晚那通电话给他的感觉,水城似乎已经对此事感到后悔了。现在谁再去跟水城说什么,或许都不是个好主意。 想了很久,洋一郎决定把自己目前的看法坦白告诉田地。田地似乎陷入沉思。“原来如此!”他一边摸着白胡子,一边说道。 “我认为现在最好让水城一个人静一静。” “的确,或许这么做比较妥当……” 田地似乎也有同感。 “好,既然如此,我们先观望一阵子吧。不过,如果水城今后又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一定要告诉我。水城和你都是我很重视的学生,我一定会倾力相助的。” “我知道了。” 田地摸了摸自己的秃头,一脸忧心忡忡地离开了。洋一郎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那天下午将近四点,洋一郎发现诊疗室的桌子底下积了一些灰尘,于是拿了一支扫把,正在弯腰打扫。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走廊上逐渐靠近。上半身正钻进桌子底下的他竖耳仔细聆听,是小孩子的脚步声。洋一郎望向诊疗室的门口,房门半掩,并未完全关上。在安静的走廊上,脚步声越来越近。 终于,脚步声的主人从诊疗室的门前一闪而过。 是凰介。 经过诊疗室门口时,凰介往里面瞄了一眼,洋一郎刚好钻进书桌底下,所以凰介没发现他。接着,凰介沿着走廊渐行渐远。 洋一郎站起来,慢慢走向门口,从门缝中探出头。他看到凰介那小小的身影刚好走到走廊的转角处,那个方向应该是通往医疗大楼的出口。 “你在干什么?” 耳边突然响起的说话声让洋一郎吃了一惊,他急忙回头,竹内正站在离门口不到一公尺的地方。 “没什么,总觉得里面有点闷热,可能是空调出了问题吧。” 洋一郎随口胡诌。竹内微微把脑袋一偏,说道:“有吗?”便走进了诊疗室。 “找我有什么事?” “事情嘛……,倒是没有。” “既然没事,能不能请你出去?病人马上到了。” 洋一郎看了一下手表,三点五十五分。 “诊疗时间从四点开始。那个病人很守时,每次都在刚刚好的时间走进来……,可惜他的脑袋里除了时间观念,其他部分都跟医院里的空调一样糟。” 竹内张大了眼,凝视着洋一郎。 “怎么了?” “啊,没什么……”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一个人影。那是一个与洋一郎年龄相若的男人。 “咦?你今天来得比较早呢。” 洋一郎瞄了一下手表,向男人说道。男人站在门口,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与竹内。 “请进,她马上就会出去。” 洋一郎转头望向竹内,用手比了比房门示意她快出去。但竹内不为所动,只露出疑虑的眼神在洋一郎与那男人之间来回看着。最后,竹内的目光落在洋一郎的脸上。 “他是……你的病人?” “对,他是我的病人。” 洋一郎将手搭在男人肩上,朝竹内轻轻一笑。 惠的守灵夜预定傍晚六点在水城家举行,至于告别式则在明天于斋场举行。不过水城说,告别式只邀请亲属参加,不方便让洋一郎参与。 洋一郎在五点半回到公寓,凰介还没回来。他拿起手机,拨打凰介的号码。 “凰介,你在哪里?今天要去参加惠阿姨的守灵夜哩。” “啊,嗯,我知道。” 凰介表示马上回去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就在洋一郎换好丧服之际,凰介刚好从门口走进来。 “回来啦,赶快去换衣服吧,再过十分钟就得出门了。” “嗯……,对了,我的衣服在哪里?” “呃……,啊,在爸爸的房间里,吊在衣橱里面。你等一下。” “没关系,我自己去拿。” 凰介匆匆走进洋一郎的寝室。洋一郎朝着他的背影问道: “你今天放学后跑去哪里?” “我一直在商店街的书店看书。” “喔……” 洋一郎没再多问。在医院看到凰介一事,他决定不提。 守灵夜仪式结束之后,父子俩回家一起吃了在便利商店买的便当,接着洋一郎便走进浴室洗澡。洗好澡,他一边以浴巾擦头发一边走到客厅,看到凰介正在房间里用电脑。凰介说要写作业,不知道是哪一科的作业?由于他没戴眼镜,所以看不见荧幕上的内容。 “最近小学生都要用电脑打作业了呢。” 洋一郎朝着凰介说话。凰介不知道为何显得惊慌失措,转过头来。 “小学生也是很辛苦的。” 凰介一边以心不在焉的语气说道,一边关掉某个程式,顺便也将电脑关机了。洋一郎朝着书桌走近,凰介却从椅子上站起,二话不说就要走出房门。此时,洋一郎叫住了他。 “凰介。” “什么事?” 凰介转过头来,神情不太对劲,虽然面带微笑,但洋一郎看得出他的笑容是硬挤的。 “你忘了东西。” 洋一郎从镭射印表机的排纸托盘上拿起一张列印纸,递给了他。他的表情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是作文吗……” “对啊,作业就是写作文。” “让爸爸看一下吧。” “不要,上面写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丢脸。” “你的很久以前是什么时候啊?” 洋一郎不禁笑了出来。凰介丢下一句:“很久以前就是很久以前。”便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隔了一会儿,家里的电话响了。洋一郎一接起电话,便听到田地开朗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茂,这么晚还打给你。” “没关系,不要紧啦。请问有什么事?” “没有啦,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想问问你失眠的状况有没有好一点?还在吃酣乐欣吗?” “是啊,还在持续吃。” 或许不需要借助安眠药也睡得着,但吃了安眠药以后早上起床精神会特别好,所以洋一郎还是持续服用。 “身体怎么样?除了失眠之外,还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都很好。田地老师,怎么了?为什么特地打电话来问这些……” 洋一郎还没说完,便听见田地“哈哈哈”的夸张笑声。 “没什么、没什么,其实今天在医院里我就想问问你的近况,但因为谈到水城的事,说着说着我就忘了。原本打算在水城家的守灵夜跟你聊一聊,偏偏又没遇到你。” 田地连珠炮似地一口气说完。 “是啊,在水城家没机会碰面。” “怎么样。我茂?你明天下班后,要不要到我的诊疗室坐坐?” 田地突然切入重点。 “诊疗室?不是我的诊疗室,而是田地老师的诊疗室?” “对,我的诊疗室。” “为什么?”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有点担心你的状况,想要看看你。” “到老师的诊疗室当然没问题……,可是我的状况很好,其实银酣也可以停了,我只是希望早上精神好一点,才会继续吃。” “嗯,我想也是、我想也是。不过,希望你能体谅一下,我茂,体谅一下。” 原本不着边际的言词中,透露一抹恳切的情感。 “其实诊疗室也不见得就是看病的地方,偶尔也可以在里面聊一聊,例如工作上的事情什么的,对吧!” “工作上的事情……指的是患者的事吗?” “对对对,没错。” 最后,洋一郎还是与田地约好明天傍晚在田地的诊疗室碰面,然后挂上了电话。此时,他突然觉得背后有一道视线,回头一看,发现凰介将房门拉开一条小缝正在窥探。他对儿子笑着说: “是田地老师打来的。” “喔……,真难得。他说什么?” “爸也不太懂。总之,爸明天可能会晚一点回家。” “没关系,我自己会去买晚餐。” “能不能连爸爸的份也一起买?最好是能用微波炉加热的。啊,不然就买五花肉便当好了。” “OK。” 凰介点点头,便关上了房门。 那晚,洋一郎还是吃了酣乐欣才入睡。 在进入梦乡之前的短暂清醒时刻,洋一郎想着田地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 “我有点担心你的状况。” “希望你能体谅一下,我茂。” “体谅一下。” 很少听见田地用这么恳切的语气要求一件事。 此时,洋一郎想起十六年前的冬天发生的那件事。当时的洋一郎刚与咲枝订婚,为了取得医师执照,正在努力念书,准备国家考试。 在前一年的岁末十分,某个下雪的早晨,一名年轻人在观护人的陪同下来到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大楼。这名年轻人虽然予人一种孱弱的印象,却是一起伤害案的犯人。他曾经侵入横滨市的某栋公寓,捆绑一名三十几岁的妇女,企图用菜刀杀死她。由于当时是白天,隔壁邻居听到尖叫声后便报警,年轻人正打算用菜刀刺向夫人的腹部时,警察及时赶到并将他制服。年轻人在法庭上被宣判有罪,但法官判定他有反社会人格障碍(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的症状,虽然不到精神病的程度,但已偏离了正常人的精神人格,因而将他交付保护观察处分,并要求他接受精神科医师的治疗。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就是专门收容这类病患的“县指定医院”之一,而负责治疗这名年轻人的医师就是当时在精神医学领域颇负盛名的田地。田地花了一年的时间,定期为年轻人进行心理治疗。年轻人的精神状况逐渐有了明显的改善,至少田地是如此认为。最后,田地告诉年轻人的观护人,疗程已经结束,年轻人可以返回社会。那天晚上,田地造访年轻人的住处,两人一起吃了田地带去的巧克力蛋糕,庆祝人生的重新出发。 两个星期后,年轻人将另一名妇人乱刀杀死。 “体谅一下吗……” 田地在担心。 对,他在担心。 他竟然在担心我…… 隔天傍晚,洋一郎依约来到田地的诊疗室。两人隔着矮桌对坐。田地从冰箱里取出宝特瓶装的奶茶,倒了一杯递给洋一郎。 “不知道这红茶能不能早上喝?” 田地看着宝特瓶上的标签,故意讲了一个冷笑话。 “田地老师,不用拐弯抹角了,请开始吧。” 听到洋一郎如此说,田地原本看着宝特瓶的双眼抬了起来。洋一郎深深趟进沙发,笑着说道: “老师有话要说吧?虽然不清楚老师想说什么,但至少从昨晚的电话中听来是如此。” “啊,是啊……” “老师想要说工作上的事吗?” 洋一郎开门见山地问道。田地显得有点坐立不安,挑动着半白的眉毛,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他的头部微妙移动,光滑的头皮反射着窗帘缝隙间透入的阳光。由于太光滑,并没有发量稀疏的感觉,脑袋原形毕露,头发反而像是不存在的东西。此时,洋一郎忽然想到一件事,秃头在夏天是否具有消暑的效果?在太阳下穿白衬衫比穿黑衬衫凉快,这是因为白衬衫可以反射阳光。按照这样的理论,秃头在太阳下会比留着头发的脑袋凉快。这么说来,田地应该比别人更能忍受夏天的炎热…… “那我就直话直说了,你想的没错。” 一瞬间,洋一郎以为田地回答了他刚才的妄想,不过马上就发现会错意了。 “我想跟你谈谈关于工作上的事。你现在每天都很确实地处理工作,你的工作态度在我看来也没有问题,但是……” “但是我缺乏对患者的关心……,你想这么说,对吧?” 田地紧闭着嘴,默默地看着他。洋一郎接着说道: “为了处理妻子的丧事及其他琐事,有好一阵子我把病人丢给老师照顾,这一点我确实应该反省。惠过世的时候,我硬将诊疗工作推给了老师,跑去水城家,虽然说是事出突然,但没有考虑老师的立场就做出决定,实在非常失礼,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深深反省。” 洋一郎向田地低头致歉,头还未抬起,田地便开口问道: “我茂,你有什么想法?关于……你现在的工作。” “什么想法……,什么意思?” “例如说……有没有什么不满之类的。” 洋一郎听完立刻摇头说: “完全没有。我对于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我认为拯救脑袋失常的人是我这辈子的使命。” 田地似乎说了什么,白胡子里的嘴动了一下。 “而且我对于自己的医疗技术也很有自信。我现在负责的病患包含统合失调症(Sc-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男人,他们在我的治疗下都已逐渐好转。田地老师,你也见过他们,不是吗?他们的眼神不是比以前正常多了?” 田地没有回答,只是靠在沙发上,凝视着洋一郎。 “我这个星期的态度确实让人觉得没有责任感,这一点我也很清楚。但是我现在已经开始正常上班、看诊、照顾那些疯子了。我……” “等等,够了。” 田地打断了他的话。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田地开口说道: “你必须接受我的心理治疗。” “什么?” “我说,你必须接受我的心理治疗。” 田地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哀伤,在狭窄而宁静的诊疗室里回荡。 “你说必须接受治疗,是指我吗?” “对,就是你。” “你的意思是,我的脑袋有问题?” 洋一郎的语气变得粗暴。 “我可是个医生,再怎么说也有精神科医生的执照,我很清楚自己的精神状况,我的脑袋一点问题也没有。” 田地缓缓摇晃头说: “你暂时休息一阵子吧,我不能让你在这样的状态下继续工作。” “你的意思是,我的精神病已经严重到影响工作了?” “我茂,请你体谅一下吧。当然,这件事我会保密,绝对不会说出去。何况你进出我的诊疗室也不是件奇怪的事,只要跟别人说我们在讨论工作就行了。别担心、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 田地以极为认真的表情重复说着。相同的建议在他口中不断被提出。最后,他闭上嘴,凝视着洋一郎,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洋一郎与田地就这么默默地对望了许久。 “这件事……,我本来不打算说的。” 最后,田地终于忍不住了,他坦白地告诉洋一郎,昨天下午凰介曾经来找过他。 “凰介他……” 洋一郎回想起来,昨天确实在大学附属医院的走廊上看见儿子。 “凰介也在担心你。为了他好,你一定要答应我。相信你也很清楚,儿童时期对于人格的形成有相当大的影响,尤其是八岁到十二岁这段期间。我这么做不止为了你,也为了凰介。” 田地将手掌放在胸口,试图加深洋一郎对这句话的印象。 洋一郎望着矮桌,陷入了沉思。自己是否会对那个孩子的未来产生不好的影响? “我茂……” “明白了。” 洋一郎抬起头。 “我愿意接受老师的治疗。但是,希望治疗能够马上开始,我不想长期丢着工作不管。” “好。” 田地以沉稳的动作走向书桌,拿起一本皮革封面的活页笔记本,这是他平常在诊疗时所用的笔记本。洋一郎看着他,喃喃说道: “脑袋有问题的人是你……” 原本正望着活页笔记本的田地抬起了头,露出诧异的脸色。 “我说,脑袋有问题的人是你。” 洋一郎又说了一次。在极短的一瞬间,田地的脸上浮现哀怜的表情,但他马上又将视线移回笔记本上。洋一郎深感不耐,脑袋里似乎有无数只蚂蚁在挖掘、爬动。他心里想,我是正常的,脑袋有问题的人是这个家伙,是这个老糊涂…… <hr /> 注释: 第二节 我茂凰介 亚纪点点头。 凰介拿起它随手翻阅,翻到前面三分之一的部分,发现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照。咲枝幸福地笑着,洋一郎扶着眼镜,摆出一副斯文的模样,照片中的凰介比现在还小。夹着照片的那一页,写着被丢进“资源回收筒”的档案当初建档的日期。只要看那个时间,就可以证实他的推论了。惠在三天前自杀,也就是五月十四日。如果这个档案是昨天或前天建立的,那就没问题,因为这表示洋一郎是在事后写的。 “可是,如果你不在的时候,叔叔回来了怎么办?” 时间刚过晚上七点。今晚,田地与洋一郎应该正在对谈。 对方没说话,保持沉默,但凰介似乎可以听见细微的呼吸声。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对于自己精湛的推理能力,凰介开心得忍不住想手舞足蹈一番。洋一郎一定是前天到水城家时,从水城那里听到了惠的遗书内容,或是亲眼见到那张遗书。回家之后,又在自己的电脑里写了一遍。虽然不清楚他这么做的用意,但是推想起来,应该是他想尝试站在惠的立场来思考这件事吧。没错,电脑里的档案并不是惠的遗书,虽然内容相同,却是洋一郎在事后仿照遗书内容所写的。 此时,凰介的脑袋中浮现一个想法。 那个档案是在惠自杀的那天晚上修改的。所谓的修改,指的是文章在那时候被写的。或者可以说,文章在那时候变成目前这种内容。但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凰介开始怀疑,电脑的日期设定是不是弄错了。但是他看了自己写的作文档案,日期与时间完全正确。将作文档储存之后又删除的时间确实是昨天;十六日晚上八点多,画面上显示的时间是正确的。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洋一郎会在惠自杀的那天晚上写了惠的遗书?想到这里,凰介又发现另一个问题。 在洋一郎回来之前,确认一下好了。 “难道是水城叔叔?” “嗯……” “不能让她睡妈妈的床吗?” 一看之下,凰介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样没办法解决任何问题的。” “可是,这也没办法吧!既然没其他地方可去,也只能来我家。” 凰介心想,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决定暂时离开一下。 惠的遗书是在五月十四日晚上十点二十七分修改的。根据洋一郎的说法,惠从研究大楼的顶楼跳下去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多。这么说来,这份遗书是在惠死后才被写出来的吗?不,不见得,这只是最后的储存时间,档案本身说不定在那之前已经存在了。 “什么时候,被谁?” 于是,亚纪与凰介相约在大象公园见面。 “凰介,你……” 凰介以前曾经听洋一郎说过,水城是福井县出身,而惠则是来自宫城县。 “不过,让亚纪睡哪里好呢?凰介的房间地板没有铺被的空间,到了半夜客厅又会变得很冷……” 凰介再次拿起手机,拨了“水城家”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一会儿,没有人接。接着,凰介又拨了“水城叔叔”的手机号码,一样无人接听。 “吃了炒面,对吧?” 一瞬间,凰介的脑袋一片空白。 “他可能也有一些烦恼吧。” 洋一郎露出戏谑的笑容。凰介突然感到一阵虚脱,伸出食指在门牙上扣了扣。指尖上沾着海苔。 洋一郎一边脱掉西装,一边走入寝室。凰介趁他在房里更衣时,把五花肉便当放进微波炉加热。就在凰介倒了一杯麦茶放在桌上时,洋一郎走了出来,向凰介说了一声谢谢,并在餐桌前坐下。 亚纪一边说,一边微微地摇头。 不,不可能。惠和亚纪出现在同一个场所并不奇怪,但凰介却没有理由在那里出现。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那两个裸体的大人在做什么。如果其中一个人是惠,另一个当然是水城。凰介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两人正在做那种事的场所? “不用了,我好饱。” 亚纪突然说道。她的右手臂依然用白布巾吊挂着,左手则紧握着秋千链条。 今天,洋一郎应该去了田地的诊疗室,结果到底怎么样?田地有没有将凰介去找他这件事说溜了嘴? “叔叔不在?” “我要离家出走。” “在这个……公园里?” 凰介抬起头。 亚纪大声打断了凰介。 这次一定也没问题,他一定会好的。 凰介如此相信。 “我曾经被迫做过那件事。” “凰介……,叔叔到哪里去了?” 凰介听不懂她的意思。 隔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与呼吸声几乎一样细微的说话声: “是我……,水城。” 当天晚上,凰介、洋一郎与亚纪三人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晚餐的菜色是盐烧青花鱼、味增汤及白萝卜沙拉。 “我刚刚跟水城谈过了,他同意暂时让亚纪住在我们家,你们快回来吧。” 洋一郎一边拆着便当的塑胶封套,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凰介正在凝视着自己。 “我爸?他还没回来。怎么了?” 亚纪像是突然被什么巨大的声音吓到似的,闭上了眼睛,浑身僵硬。 “你现在能出来吗?” “是没什么问题……” “凰介,能不能答应我,刚才我在公园里说的那些话,别告诉任何人?” 凰介虽然很狐疑,但还是马上出门。不知道亚纪想说什么?是关于水城?还是惠?凰介发现自己踩在柏油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昨天和今天,亚纪都请了丧假没到学校,所以从惠的守灵夜那天之后,凰介就没再见到她了。 在小路转了几个弯,逐渐接近公园。由于少了外围的植树,所以从大老远就能瞧见亚纪孤零零地坐在公园里的秋千。此时,凰介心中产生一个疑惑。 凰介突然想起亚纪前天在这里说过的那件事。那个想要把她带到厕所的男人;那个想要骚扰亚纪的男人。难道……那个男人得逞了?亚纪说没被他怎么样,其实只是说谎? “会解决的。” 眼前的亚纪虽然没流泪,但可以明显看出她刚刚才哭过。双眼红得令人心疼,眼眶下方及脸颊微脏,应该是好几次用手背把泪水拭去的痕迹,脸上甚至还残留着几道明显的泪痕。凰介将视线移向她脚边,看到沙地上有一个颇大的红色背包。 “但是……,运动会那天……,又让我想起来了……” “在你家?可是,有谁会……” 亚纪说到这里,用左手背用力揉眼睛。 “喂?是谁?” 凰介看着亚纪。她为什么会怕水城?凰介在前天已经从她口中得知,她与父亲之间处得并不好。水城在两年前突然不跟她说话了。但即使如此,也没有理由怕父亲吧? “水城叔叔对你做了什么?还是对你说了什么?” 亚纪的口气相当坚决。 “爸爸肚子好饿啊……” 隔天晚上,洋一郎失踪了。 父亲的声音突然让凰介充满了想念。目前的洋一郎虽然需要借助心理治疗,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言行举止,但他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暴力行为。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一定是这样。 “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很怪。他有时候会大吼大叫,有时候在家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还会抓住我的肩膀,说一些‘不是马’、‘是骡子’、‘黑色生物到底是什么’之类奇怪的话……” 如此一来,事情应该在晚上发生的。那天晚上,据说水城是一个人待在大学的研究大楼,既然是一个人,就表示没有人可以作证。水城一定在说谎,其实他一直待在家里,而且还对亚纪……,对亚纪…… “不好啦,妈妈的床就在爸爸的隔壁。” “我不知道!” 亚纪说这个原本被遗忘的记忆在运动会那天又被唤醒。这么说来,难道那一天,亚纪又被水城怎么样,或者差一点又被水城怎么样了吗?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无论如何不可能是白天,因为亚纪中午以前一直在学校,傍晚时洋一郎曾经送冰棒过去给她,回来时洋一郎是这么说的: 亚纪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凰介已经丢下她走出了家门。凰介觉得搭电梯太花时间,于是沿着楼梯直奔一楼,穿过公寓正门,跑到无人的马路上。四周一片昏暗,似乎比平常还暗。凰介奔过一圈又一圈的街灯光晕,拿起手机,拨了“爸爸”的号码。铃声响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等了许久,就是没有人接。洋一郎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哭了?” “老是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他的脑筋不太正常了。” “凰介……” “跟他住在一起,我觉得好可怕,所以想离家出走。课本和换洗衣服我都带出来了。” 问到一半,凰介惊觉了。 “要不要来我家?顺便跟我爸商量一下。” “我不能去你家。” “就算在隔壁,又有什么关系?” 隔天,十八日的傍晚,凰介的手机响了。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他被手机铃声吓得弹了起来,心脏狂跳不已。拿起手机一看,荧幕上显示的是“公共电话”。 亚纪低下头,不再说话。 亚纪又沉默了片刻,似乎终于鼓起勇气,接着说道: “没有住在附近的,亲戚们都回去福井和宫城了。” 凰介不太能理解亚纪这么说的含义。 “太好了。我现在在公园……” “知道啊,他们在制造小孩。” 凰介的视线在画面上徘徊。上面显示删除档案的时间是昨晚,也就是十六日晚上。但这是因为凰介曾经一度将档案从“资源回收筒”移出又放回去的关系,所以才会显示昨晚的时间。现在的重点不是删除档案的时间,而是建立档案的时间。到底在哪里呢?修改日期……,有了,就是这个。 熄灯就寝前,亚纪来到了凰介的房间。穿着睡衣的她反手将房门关上,以严肃的表情对凰介说: 凰介回到房间,将手机塞进口袋。 亚纪原本一直低着头,默默地以左手拿着叉子吃饭,听见洋一郎的开朗声音,微微抬起头,小声地答道:“有。”随即又把头低下去。 “啊……,说的也是。” 到了这种地步,凰介脑袋里只剩下一个选择,只有洋一郎才是他们唯一的救星。 凰介穿上运动鞋,握住大门的门把。 凰介仔细回想。在火葬场外面的那一次,脑中浮现影像的前一刻,自己所看到的是一脸担忧的惠。第二次也一样,在路上,惠蹲在他面前时,那个影像又在脑袋中浮现。接着,第三次则是在这里,亚纪从秋千上起身却差点摔倒,抓住他领口的时候。 “怎么可能找人商量?我永远都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我要再度忘了它。”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惠与亚纪的脸都与那个记忆有关。在那个奇妙的影像中,除了凰介自己,还出现了三个人;两个裸体的大人及一个正在看他的小男孩。难道这三个人包含了惠与亚纪吧?亚纪过去从未留过长发,所以,说不定正在看着他的小男孩根本不是男生,而是亚纪,另外,躺着不断地扭动身体的两个大人之中有一个是惠…… “这个嘛……” “等我一下,我去上厕所。” 接着,两人都不再说话。亚纪偶尔会抬起握拳的左手,揉揉眼睛,每揉一次,眼眶周围更红了一点。每当泪水快流出来时,亚纪便会将它擦回眼睛里,好像不想让凰介看到。凰介在隔壁的秋千坐下,凝视着膝盖,清楚地意识到如今的做法只是他的小小借口。 “凰介吗?怎么了?” “爸,你现在在哪里?” “啊,原来是你。怎么了?” “啊,嗯,知道了。早饭怎么办?” 就在凰介关闭电源,走到客厅时,大门刚好被打开了。他拼命压抑脑中那个错综复杂的谜团,朝着洋一郎说道: “水城他……,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亚纪把下巴一缩,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她微微启齿,随着嘶哑的气息声,说出了一句话。凰介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以为她在开玩笑,因为两人的对话扯到了尴尬的话题,因此亚纪想要说句笑话让两人大笑一阵,接着便可以转移话题。但是,亚纪的声音却带着悲伤与痛苦,令凰介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推论。 “我要靠自己解决这件事。” 凰介低着头沉默,亚纪又强调一次,对凰介说:“知道了吗?”凰介只好点头答应。他以眼角余光看见亚纪一直盯着自己,也闹起脾气硬是不把头抬起来,亚纪似乎放弃沟通,再次叹了一口气,走出了房间。 “或许吧……,可是……” “我爸很奇怪,不太对劲。” 凰介的脑袋一片混乱,越是思考,越是如坠五里雾中。怎么办?洋一郎应该快回来了,要是被他发现了,凰介没有自信能够搪塞得过去。 凰介想起昨晚在洋一郎的电脑中发现的档案,那个档案里的内容与亚纪说的遗书内容一模一样。为什么洋一郎的电脑里会有那样的档案?爸爸为什么要写那种东西? 惠过世那一晚听到的声音。 “有……,都有。” “住在我家的话,就可以像平常一样上学,而且我爸爸也会跟水城叔叔好好谈一谈,这样不是最好吗?我也是很努力在想办法,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能够依靠的人只有我爸。除了来我家之外,没有第二条路了。” 洋一郎的反应并没有太惊讶,反而令凰介感到意外。由他的态度看来,似乎早就知道水城陷入精神异常的理由。 洋一郎在说谎……。凰介一下子就猜到了,一定是田地叫洋一郎暂时不要工作。以前那一次也是,田地让洋一郎暂时休假,专心就诊。后来在田地的治疗下,洋一郎的言行举止逐渐恢复正常,才又回到了工作岗位。 没错,只有一个人。能在亚纪家对亚纪做出这种事的大人,只有一个人。 对于这天外飞来的一句话,凰介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 马?骡子?黑色生物? “他以前也会这样吗?” “我认为你是因为看到了某样东西,才会回想起原本被遗忘的记忆。有时候在那段记忆里看过的东西,如果在现实中再度出现,那段记忆就会被唤醒呢。” “那是什么意思?” 洋一郎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从走廊彼端逐渐走近,在凰介眼前停下脚步。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凰介,接着,宛如大喊前的准备动作,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凰介,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在那个奇怪影像浮现的前一刻,你看到了什么?” “某种原因?” “凰介,你不是说过,曾经看到那种影像三次吗?在火葬场外看到我妈的时候、在路上遇到我妈的时候,以及在这里遇到我的时候。” 凰介说完便走向公厕,途中还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亚纪正满脸不安地望着他。凰介走进厕所,取出手机,从电话簿中挑出“爸爸”的号码拨出,响了两声之后,洋一郎接起。 “怕?” “我看见了……什么吗?” “怎……怎么了……?” 若要勉强说共通点,顶多是三次都有一张脸孔凑近吧。然而,前两次的对象与第三次不一样。当然,惠与亚纪是母女,仔细看的话或许容貌有相似之处,但凰介自己却从未这么想过。既然他不认为惠与亚纪长得有多像,那就表示这对母女的相似处不能算是共通点。换句话说,这两张“很靠近的脸”,并不是同一张脸。 这下子该怎么办?凰介感到手足无措。依照亚纪刚刚的说法,水城的确很怪,不太正常。凰介也认为让亚纪与水城住在一起很危险。但就算要离家出走,如果不能暂住在适合的人家,也没有意义。对方必须能与水城保持联络,并且倾听亚纪的困难,然后商量出一个对策。符合这种条件的人,凰介只想得到洋一郎。不管怎么想,与水城有多年交情的洋一郎都是最佳人选。 但是这些疑问,在凰介从近距离看到亚纪的瞬间,便被抛在脑后了。 “我刚刚在做白萝卜沙拉时,想起了田地老师呢。就是在削白萝卜皮的时候。” 凰介望着亚纪,她也正眼凝视着他。她的秀发在夕阳下闪耀着橙色光芒,上衣底下的胸口配合着呼吸微微起伏。 对于洋一郎的回答,凰介感到颇为不满,甚至差点想把亚纪过去发生的事全都说出来。但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了下来。这些事不该随便告诉别人。亚纪一定是信任他,才把那些事情告诉他。 “你知道影像中那两个裸体的人在做什么吗?” 亚纪这个奇妙的问题让凰介愣了一下。 “对啊,一个人在发呆。” 亚纪虽然这么说,但教凰介如何能不担心?各种想法在凰介脑袋里交错。好想打电话问水城,好想问清楚,他是不是对自己女儿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你想打电话给我爸,对吧?” “爸,你觉得那是什么意思?什么不是马?骡子跟黑色生物又是什么意思?” 连洋一郎的玩笑话,亚纪也是充耳不闻。 两具汗水淋漓的肉体、眼前的柱子、看着自己的男孩、右手拿的方形瓶子、装着可怕物体的瓶子。 “可是……,你想去哪里?” “不然,田地老师怎么样?不久前我才去找过他商量一件事。他很可靠,绝对可以帮我们解决问题。” 凰介也使起性子顶了回去。 “已经忘了……,我根本不愿回想……” 凰介站起来,转身面对亚纪。他的双脚完全不听使唤,感觉好像站在一块大海绵上面。亚纪和他一样,只有小学五年级,何况她刚才说的是“想起来了”,可见得并不是最近才发生(不,是被迫发生)那种事,而是更小的时候。 “没事,那个便当看起来挺好吃的。” 凰介在听到的那一瞬间,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就在亚纪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凰介感觉内心好像有某种东西被撕裂了。他不知道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撕裂感却异常深刻。悲伤、愤怒、沮丧、迷惘,各种感情一口气从他的胸口涌出。脸、肩膀、胸部,全身每个角落都逐渐变得冰冷。 他把脸凑近荧幕。 听完了凰介的话,洋一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绝对不能打哟。” 某种风扇的运转声。 对于凰介的这个疑问,亚纪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她的身体抽搐得比刚才更剧烈,根本说不出话了。凰介清楚地感觉到,脑袋已被愤怒的情绪填满。一定是水城,不可能有别人。他趁着惠出门上班,与女儿独处的时候,对她做了不该做的事。凰介相信一定是这样。二年级即将结束与三年级刚开始时,距离现在是两年前,这与水城不再跟亚纪说话的时间点刚好一致。水城一定是对于自己对亚纪做了那种事而感到羞愧,所以才变得冷淡。 洋一郎似乎为了化解尴尬的气氛,如此说道。 “你现在……在家吗?” “嗯,比想象中还要有精神,应该很快就会康复了。” “可是……,田地老师的家很远吧?” 只有一个人。 亚纪自从来到家里,几乎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特别是与洋一郎,连视线也未曾交会。至于凰介,则是满脑子想着亚纪在公园里说的那些话。洋一郎看着默默吃饭的亚纪及凰介,不知如何是好,偶尔积极想要表现出开朗的态度,偶尔又只能闭嘴保持沉默。 “原来如此,我懂了!” 凰介浑身紧绷,等待父亲即将说出来的话。 “已经回到家了。” “爸说你可以先来我家住,水城叔叔那边他也会打电话联络。别担心,不会有事的。爸一定会帮我们……” “不过,你怎么会知道这种知识?被遗忘的记忆中所看过的东西,如果在现实中再度出现的话,那个被遗忘的记忆就会被唤醒……,这是你自己学到的知识吗?” “怎么了?” 凰介决定再向亚纪建议一次。 “别担心,我马上就回来。” 亚纪看着凰介的眼睛,以充满信心的语气说道: “只用左手,没问题吗?” 亚纪似乎简短地应了一声,但莲蓬头的水声太大,根本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 “爸,关于水城叔叔的事……,你还记得傍晚我打电话给你说的那些吗?就是水城叔叔说的‘不是马’、‘是骡子’、‘黑色生物’……” “嗯,你说水城对亚纪说了那些话?” 凰介不安了起来,立刻走出房间,在不甚宽敞的家中来回寻找洋一郎。但找遍了寝室、厕所与浴室,依然不见父亲的踪影。 接下来,亚纪已泣不成声。她望着前方,下巴不停地颤抖,一次又一次地抽搐。肩膀不断地剧烈起伏,呼吸似乎越来越困难。但她的双唇依然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凰介听不出她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听到类似“运动会那天”、“看见”、“想起来”之类的字眼。 洋一郎思索了好一阵子,试图在脑袋里找出适当的回答,但最后只能叹一口气,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嗯,这么做的确比较好。水城那边爸爸会联络的。” 一行泪划过了微脏的脸颊,但亚纪没有拭去。一滴眼泪又流下来,泪水不断地从娇小白皙的下巴前端滑落,滴在格子裙上,并渗了进去。 “我不想再待在那个家,我好怕跟爸爸在一起。” “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趁她还在浴室里,凰介压低了声音问洋一郎: 亚纪低着头,沉默良久。由于沉默的时间太长,凰介甚至以为她答应了。 “我应该……没看见什么吧……” “还是你有亲戚可以依靠?” “毕竟亚纪也不是小孩了……” 亚纪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抬起了头,朝洋一郎望去。洋一郎与她四目相交,她又立刻把头别开,宛若在逃避。接着,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此时,凰介感到很疑惑,刚才是怎么回事?亚纪与洋一郎的眼神,似乎交换了某种讯息。 “好,决定了,爸就在客厅打地铺吧。” 亚纪在淋浴时,洋一郎站在更衣间外面问道: 亚纪隔着秋千的链条将视线投向凰介。 “在我家。一次是二年级快结束的时候……,一次是三年级刚开始的时候……” 过了良久,亚纪喃喃说道: 此时,他想到一种可能性,洋一郎可能为了亚纪的事,跑到水城家找水城。 亚纪大吼。 没错,既然看起来很有精神,表示亚纪那时候还没事。 “那就没办法走路上学了。” 凰介思索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办法找出答案。 “回来啦。” “记忆……,换句话说,那是我的亲身体验?” “可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如果不跟任何人商量……” “对了,从明天起,爸爸会比你晚出门,医院的排班表换了。” “所以,你不用担心。” “喂——” “没什么……” 一年前,亚纪曾经在这座公园里被奇怪的中年男子骚扰。如今两人相约,为何还要特地选在这个地方呢?前天也一样,若想跟凰介说话,根本不必到这种地方。亚纪难道不害怕吗?虽然树都被砍掉了,公园全貌从外面也可以一目了然,但毕竟亚纪在这个公园里有不好的回忆。一般说来,除非有必要,否则应该会尽量避免来这个地方,不是吗? “绝对不行,绝对不可以做那种事。” 忽然间,亚纪望向床头柜,凰介的手机就放在那里。 “那支手机里有没有我家的电话号码或我爸的手机号码?” 凰介吃完了便利商店的炒面,待在房间里看着一本文库本小说的封面。封面上画着一名少年,坐在山丘上凝视夜空。少年的头顶上是无限的深蓝色天空,点缀着数不尽的白色小星星,大量的星光聚集在一起,形成一条宛如彩带的光带,那应该就是银河吧。一辆火车正朝着夜空前进,想要跨越那道银河。这本书的书名是,是咲枝最珍爱的短篇小说集。她在住院的时候,总是将这本小说放在枕边。 亚纪说到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紧紧闭上了嘴。她的眼神避开凰介,再次保持沉默。运动会那天?凰介思考她这句话的含义,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凰介如何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那天,除了亚纪感冒早退,洋一郎送冰棒过去给她之外,应该没有发生其他事情。 半夜,凰介又听到那个声音。 可依靠的人只有洋一郎,亚纪能暂时窝身的地方只有他家,这些论点都是事实。但是,凰介刚才打给洋一郎商量亚纪的事,其实不只为了亚纪,也包含了他自己的心愿。亚纪如果能到家里暂住,那段期间,凰介便可以和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两人可以一起吃饭、上学,凰介好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当然,这些期待并非他的优先考量,最主要的还是担心亚纪。 晚餐过后,凰介坐在书桌前假装写作业,其实正在胡思乱想。亚纪待在凰介的房间里,看着从自家带来的小说。刚过八点时,亚纪出去上厕所,回到房间后问凰介: 凰介站在厕所的阴暗角落,低声将来龙去脉告诉洋一郎。虽然欺骗亚纪的行为令凰介心里不好受,但他告诉自己,这也是无可奈何。因为他想帮助亚纪渡过难关。 “要吃一点吗?” “没有。房门开着,里面没有人。” “我……原本……” “我去外面看看。” “可是我……” 亚纪站在门边不安地问道。 “因为,运动会那天……” 可是…… “可是……,这……,不可能……” “啊,嗯。他家好像在横滨。” “如果我爸回来了,你就打给我。在那之前,我会在外面找他。你知道我的号码吧?” “凰介,难道你……” “这个……,嗯,当然,我不会说的。” 从亚纪的态度看得出来,她绝对不只是单纯被父亲责骂。 “咦?他不在自己房间里吗?” 他拨的是田地当初在诊疗室给他的住家电话。 第三节 我茂洋一郎 洋一郎在夜晚的马路上走着,他抬起了头,随着前进的脚步,十层楼高级公寓的阴暗壁面正逐渐逼近。他走进公寓,穿越正门大厅,搭上电梯,抵达十楼后,走向笔直的公共走廊。 “我茂……,原来是你。” 听到门铃声的水城打开门,看到洋一郎,似乎并没有特别惊讶。与上一次见面相比,水城显得更瘦了。门口的日光灯从他背后照过来,他的脸看起来像一颗覆盖黑发与胡须的骷髅。 “真抱歉,这么晚来找你。我想跟你谈谈关于亚纪的事。” “嗯,进来吧。” 水城把身子转向一旁,让洋一郎走进屋内。 两人交谈的地点一样在水城的房间。水城让他坐在办公椅,接着关上房门,自己在圆凳上坐下。 “家里没有其他人,也需要关门吗?” 经过隔音处理的房间里,宛如被冰块包围的宁静世界。 “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一种习惯。” 水城以毫无感情的眼神望着洋一郎,声音极为平坦,说话时杂乱的胡须也随之摆动。洋一郎看着他的眼睛,回想起那个科塔氏症候群的患者;那个自认为是一具尸体的患者,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神。 “惠过世了,亚纪又离家……,看来对你的打击不小。” 听到洋一郎这句话,水城隔了好久才作出回应: “一切都是我的错。” 水城说话时,整张脸只有嘴唇在蠕动。 洋一郎在办公椅上将双手交抱胸前,凝望着这个多年老友。 “水城,我们昨晚在电话中也谈过了……,你好像对亚纪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什么不是马、是骡子之类的……” 洋一郎还没把话说完,水城“啊啊啊”的发出低吟,双手掩着脸。 “我真是个差劲的男人……,我又吃药了……,我又吃了太多药……” “你还会看到那个幻觉吗?” “没错……,在亚纪出车祸之后,有好一阵子我没看到幻觉,本来以为终于治好了。可是,自从惠的丧礼结束,我和亚纪开始单独生活之后,幻觉又出现了……” 洋一郎颇感惋惜。当初亚纪出车祸时,水城显得很担心,似乎已找回为人父的本性了,但现在看来,那只是一时的好转。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洋一郎慎重地切入重点:“今晚,你有没有吃氯普麻?” 水城缓慢地摇摇头。洋一郎又进一步确认: “这么说来,你现在没有受到药物影响?” “是啊,现在是正常的。” 水城以自卑的语气回答。 既然如此,应该没问题吧。洋一郎在心中喃喃说道。 “水城,请你回答以下的问题。” 洋一郎的语气变了,水城不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洋一郎继续说: “首先……请告诉我,你的职业是什么。” 水城那干裂的嘴唇微启,却没有出声,持续了数秒钟之久的沉默,仿佛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你说什么?” “告诉我,你现在的职业。” 洋一郎又重复了一次。突然间,水城的咽喉深处发出宛如砂纸摩擦的嘶哑笑声。 “这是什么蠢问题,我是个研究员。” “在哪里,研究什么?” “在相模医科大学,研究精神医学。这个工作我已经做了二十年了,一开始那几年,我和你一样是研究所学生。” “水城,你冷静听我说。” 洋一郎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空气吐出。在这段期间,他一直凝视着水城的眼睛。 “你根本不是精神医学的研究员。”水城的表情在瞬间消失了。洋一郎继续说:“你是大学校园里的清洁员,你从好几年前就开始从事这份工作了。” 沉默。接着,水城的双唇扭曲,露出了嘲讽般的微笑。 “喂,我茂,等等,我……” 此时,水城的表情骤然冻结。 他的眼皮逐渐下垂,眼球露出的部分越来越窄,毫无光荣的眼神逐渐被覆盖。但他的双眼并未完全闭上,留下两条细微的黑色缝隙,凝视着洋一郎。眼神中的阴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气势,宛如正在想象猎物滋味的猛兽。 “你不但是清洁员,而且……”为了避免对水城造成过度的刺激,洋一郎尽量以温和的口气说:“你还是我的病人。” 下一瞬间,水城迅速站了起来。圆凳在身后翻倒,发出声响。 “我茂……” “接受这个事实吧,水城。治疗必须从认识自己的病症开始。” 水城逐渐走向洋一郎。 “水城……” 洋一郎目不转睛地望着步步进逼的水城,没有丝毫松懈。 第四节 我茂凰介 凰介在夜晚的路上奔走,寻找洋一郎的身影。他走进便利商店、穿过巴士站牌、从纸质工厂旁边经过。但是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洋一郎。 果然,洋一郎还是去了水城家。凰介如此推断,决定往水城的公寓方向前进。他一边走,一边从手机的重拨选单中选择“水城家”拨号。铃声响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接听。 “你不是凰介吗?” 就在这时,凰介被叫住了。抬起头一看,马路的阴暗处浮现一个瘦削男人的身影。 “凰介,你在这里做什么?” 原来是水城。 “在找我爸。” 或许是凰介的声音太小了,水城说了一声“什么”之后,便朝他走近。穿着皮鞋的脚步声在无人的马路上回响着,令凰介有一股莫名的紧张感。为了不让水城太靠近,凰介又大声重复一次;“我在找我爸。水城叔叔,他有没有去你家?” “啊,呃……” 水城不知为何支支吾吾了起来,他站定了脚步,凝视着凰介,虽然那张脸笼罩在一片黑暗中,但凰介可以清楚感觉到他正在观察自己。 “我爸有没有去你家?” 相同的问题凰介又问了一次。水城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声“有”。 “他现在在我家悠闲地看电视呢。” 骗人。凰介一瞬间便看穿那是谎言。洋一郎怎么可能悠闲地看电视?自从咲枝过世之后,洋一郎和凰介再也没看过电视了。但是,水城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为什么我爸要在水城叔叔家看电视?” 凰介很慎重地提出问题。水城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措词。 “一开始,我们在谈亚纪的事,后来他就打开了电视……” 说到一半,水城摇摇头,突然改变话题: “对了,我现在要带亚纪回家。亚纪应该在你们家吧?” 凰介默默地点点头。 “寄宿生活结束了,我现在要带她回家了。” 当水城正从凰介身旁走过时,凰介忽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臂。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连凰介自己也很惊讶。水城转过头来俯视着凰介说道: “怎么?” “不行,你不能带走她。” “你说什么?” “她要一直住在我家。” “亚纪可是我的宝贝女儿哩。” “对宝贝女儿做了奇怪事情的人又是谁?” 凰介再度被自己吓到,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一瞬间,他深感后悔与恐惧。 “奇怪事情?” 水城转头面对着他。他退后了一步。 “没什么……” “总之,我要把亚纪带回去。” 水城低声说完,不再理会凰介,自顾自地迈步而出,朝凰介家的方向走去。凰介拼命思考,却不知如何是好。绝不能让水城带走亚纪。洋一郎到底在哪里?凰介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以沾满冷汗的手指按下选单,选择了“爸爸”的号码。按下拨号键时,凰介在心中祈祷,一定要接通、一定要接通。就在这时…… 高亢的手机铃声在凰介身边响起。 水城转过了身,以非常缓慢的动作,从裤袋里掏出一只手机,手机荧幕正发出明亮的光芒。铃声就是从那支手机传出来的,白色的光线映照着水城的侧脸,他在笑。水城扬起嘴角,他正在笑。 “我爸……在哪里……” 水城一步步地走近凰介,凰介只是茫然地看着水城那张发亮的脸孔。高亢的电子铃声夹杂着水城的脚步声。铃声与脚步声越来越响,白色光线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刺眼。 这时,左边突然闪出一个黑影,伴随而来的是衣服摩擦声、沉重的撞击声,以及极短的咆哮声。白色光源在空中飞舞,水城的身体摔倒在柏油路上。“凰介!”似乎有人在呼唤着自己,“凰介!” “凰介,你没事吧?” 洋一郎将水城整个人压制在地上,大声向凰介问道。 “爸爸……” “凰介,抱歉……” 洋一郎带着急促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地说道: “这家伙……,水城他脑袋不正常了,一直以为自己是大学研究员,他突然丢下我冲出家门……,我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出来找他果然是对的。” “可是……爸爸……” “不要紧,凰介。别担心,爸一定会把水城治好的,一定会把他治好的。” “爸,不对……” “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对。” 凰介察觉到自己正在流泪,并一个字一个字挤出话来。 “水城叔叔真的是大学研究员,搞错的人是爸爸。” “你说我搞错什么?” 由于泪水的关系,凰介眼中的洋一郎,整张脸都扭曲了。凰介走近洋一郎,掉在地上的手机依然发出白光,并持续响起高亢的电子铃声。 “爸,你又发作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 洋一郎的尖锐声音刺入凰介耳中,但凰介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奋力走向洋一郎。 “爸,你不是医生。爸,你是一个在医院打扫的人,你从来没有当过医生……” 凰介伸出双手抱住洋一郎的脖子,将洋一郎整个人拉向自己,宛如当初咲枝对自己做的动作。凰介感到无比哀伤,因为父亲又要离自己而去;因为父亲的心生病了,所以又要离自己而去。洋一郎在凰介的双臂中不断地摇摆身体,嘴里重复着同样的话。“我没有错”、“我是对的”、“只有我是对的”。被洋一郎压在地上的水城,眼里也带着哀怜之色。被老友压倒在地的他没有挣扎,只是凝视着虚无的黑暗。 此时,一阵脚步声从远处逐渐靠近。 “凰介,原来你在这里!” 急忙赶来的田地一看到眼前的景象,似乎已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我茂……” 田地发出悲痛的声音,走到凰介等人身旁,无力地跪在地上,伸手搭着凰介的肩膀。 “没事了……没事了……” 凰介感受田地的手掌传来的暖意以及怀里父亲的体温,不停地哭泣,久久不能自已。 第一节 我茂凰介 隔天早晨,凰介与亚纪搭上开往大学附属医院的巴士。由于这一天是星期六,车上的乘客很少。 昨晚,洋一郎在田地的陪伴下,前往相模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大楼。同行的水城由于被洋一郎压制时脑部受到撞击,呕吐感迟迟未消失,所以决定接受精密检查。后来,凰介先回家了。不久,他又接到田地的电话,表示水城必须住院两天,至于洋一郎的状况,田地在电话中无法说明清楚。接着,凰介又把从亚纪那里听来的水城所说的奇言怪语告诉田地。田地说这是镇定剂服用过量的现象,水城在接受精密检查时,是这么说的。 “你是不是对我的手机动了什么手脚?”坐在摇晃的巴士上,凰介问亚纪。 “是啊。”亚纪凝视着前座的靠背,小声回答,“对不起,我没办法完全信任你,我在公园里告诉你那些事情之后,很怕你会打电话给我爸。” “所以你在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动了手脚。” 亚纪点点头。 “昨天傍晚……,我把我家的电话号码跟你家的对调,又把我爸的手机号码和叔叔的号码对调。这样一来,只要你想打给你爸,我马上就知道。如果你想打电话到我家,你家的电话就会响;如果你想打我爸的手机,叔叔的手机就会响起。”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如果没有听从亚纪的制止,尝试联络水城,不管是打到水城家或水城的手机,铃声都会在凰介家中响起。如此一来,亚纪马上就知道凰介打破了约定。 “这么说来,昨晚我在外面打‘水城家’的电话时,响的是我家的电话?” “嗯,响了好久。可是如果我接起来,就会被你发现我在你的手机上动了手脚,所以我没接。” “那我拨了‘水城叔叔手机’时……” “我听到你爸的房间里传出手机铃声,但我看了手机荧幕,上面显示‘凰介’,所以我也没接。” 看来,洋一郎昨晚出门时并没带手机。 “反过来说,我打我爸的手机时,响的就是水城叔叔的手机了?” “没错。你第一次打的时候,我爸一定是把手机放在客厅某处,自己却待在房间里。那个房间经过隔音处理,只要一关上门就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后来,水城在出门时将手机放进口袋,所以凰介在马路上再次拨打洋一郎的手机时,水城的手机便在近距离响了起来。 “何必那么麻烦把号码对掉呢?只要把‘水城家’和‘水城叔叔手机’的号码删除不就得了吗?” “如果这么做,要是你发现通讯录里的号码不见了,就会察觉手机被动过手脚。” “啊……也对。” 巴士开始减速,在“相模医科大学前”的站牌停了下来。凰介与亚纪下车。 两人走进大学附属医院的大门。田地与洋一郎现在应该在精神科大楼里等他们。 来到一楼大厅时,亚纪突然停下脚步。 “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好了。凰介,你自己上去吧。” “可是田地老师希望你也一起来……” “不用了,我不想去。” “好吧……” 于是,凰介将亚纪留在大厅的长椅上,一个人走向田地的诊疗室。 “你真准时。” 凰介走进诊疗室时,田地晃着白胡子,露出笑容迎接。墙上的机械钟正好指向昨晚约定的十点。 “我茂现在正在别层楼接受一些简单的健康检查……,先坐一下吧。” 田地让凰介在沙发上坐定,忽然挑了一下眉,说道: “亚纪没来吗?” 凰介迟疑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不太舒服,所以在家里。” 其实亚纪已经来了,却在楼下大厅不肯上来。凰介实在说不出口。 “喔……” 田地将双手交抱胸前,似乎正在思索什么。“也罢。”过了一会儿,被白胡子覆盖的嘴喃喃说道。 “要不要喝奶茶?” 田地从宝特瓶里倒出两杯奶茶,接着从书桌上取来一本有皮革封面的活页笔记本,坐在凰介对面的沙发上。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心中正有千头万绪。 “我先向你详细说明我茂的病症。老实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三年前他第一次发病时,我什么都没跟你说,对吧!” “你只跟我妈说明而已。后来我妈也只跟我说是‘内心的疾病’,她说爸得了内心的疾病,但已经治好了。” “对,应该是……” 应该是治好了,田地似乎打算这么说,但说到一半便住嘴,不停地眨眼,望着矮桌。 “关于这次的事,你有什么看法?你自己想知道详情吗?” 凰介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田地看着凰介的眼睛,似乎在确认他的意志。或许田地本人极力想掩饰,但从表情依然可以看出疲惫。不但如此,凰介还在他疲累的背后看到一股深深的哀愁。让田地如此倍受煎熬的理由,绝非只有洋一郎这次的发病,不管田地再怎么不愿意,十六年前的那件事肯定又在他的记忆中浮现。 凰介曾经听洋一郎提过十六年前发生的那起事件。由田地负责治疗的一名病患在出院后杀人的那起意外。据说,当时田地独自懊恼了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他整天活在哀伤中,流着泪对自己走上精神科医师这条路深感后悔。 令洋一郎放弃当一名精神科医师的契机,也是这起事件。 “爸爸失去了勇气。” 洋一郎如此说道。 近距离目睹田地陷入极度懊恼的洋一郎,对成为精神科医师这件事产生了极大的恐惧。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消除这股恐惧感。洋一郎说,与咲枝之间的婚约更加深了他内心的恐惧与不安。如果有一天,自己陷入与田地同样的局面,那该如何是好?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像那样掉进了后悔的深渊,那该怎么办?最后,洋一郎终于决定放弃当时迫在眉梢的国家考试。 后来,洋一郎与咲枝结了婚,任职于一家与医学毫无关系的机械制造公司。一直到三年以前,洋一郎都在那家公司工作。但在实力至上的政策下,洋一郎的工作始终不顺遂。 接着,就在三年前,洋一郎得了内心的疾病。基于这个原因,他便辞去了工作。心病治好以后,他透过田地的介绍,在大学附属医院担任清洁员。 “你有没有听过‘借口性腹痛炎’这种病?” 田地突然问道。 “我茂得的病有点像这个吧,所谓的‘借口性腹痛炎’当然是一种玩笑话……。例如,学校老师下令打扫时,一定会有一些学生提出‘老师,我肚子有点痛……’之类的借口吧,就是那个意思。” 凰介点点头,催促田地继续说下去。 “有时候,人的内心也会无意识地产生这种现象。人们在生活中如果遇到什么挫折或克服不了的困难,有时候会产生想逃走的念头,但本人可能没有意识到。我茂的病就是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产生的。以病名来说,我认为应该可以归类为一种统合失调症(Schizophrenia)吧。在以前,这种病被称为精神分裂症。” 田地正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看了凰介一眼,凰介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说的太难了吗?” “不会。” “我不习惯对小学生解释这些事,如果有听不懂的地方,尽管开口问。” 田地以奶茶润了润喉,继续说道: “人类的精神世界很复杂。跟其他动物比起来,这是人类最大的优势,却同时也是最大的弱点。人类的精神就跟世界上所有复杂的东西一样,非常脆弱。真的,就像玻璃一样脆弱。” 田地以指尖抚摸桌上的玻璃杯杯缘。 “所谓的统合失调症,就是一种精神损坏的情况。任何人的心里都有承受最大痛苦的上限。如果不幸的,一个人身上聚集了太多痛苦,并且超越了那人所能承受的上限,那么就会产生这种疾病。如果是小孩子,可以选择将痛苦经验尘封在记忆深处,如此一来即可避免精神受到伤害;但如果是成年人,恐怕没那么容易了。成年人的精神状态比小孩子还要复杂得多,所以很容易陷入一塌糊涂的状态。统合失调症的症状非常多样化,多到我们很难说清楚怎样才算是统合失调症。” 此时,田地停顿了片刻,把手搭在白胡子上。 “其中有一种症状是妄想。我茂就是被妄想症缠上了,三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是什么原因?” “首先,三年前那一次,起因应该是咲枝的癌细胞又复发吧。” 虽然这是早已料到的答案,凰介依然感觉胸口有种被棍子戳了一下的痛楚。 咲枝与洋一郎婚后不久,医生便在她体内发现了癌细胞。经过治疗,原以为已经痊愈,但三年前咲枝因身体不适到医院检查,竟然发现癌细胞又复发了。医生甚至表示,癌细胞这次已蔓延到所有脏器,不可能全部切除。如果接受多重器官移植手术的话,还可以延长一些寿命,但这种手术的费用相当昂贵。当时,洋一郎为了筹钱四处奔走,向所有亲戚恳求,也向所有朋友低头借钱。但是到了最后,咲枝却拒绝接受手术。她的理由是就算移植内脏,也没办法延长多久寿命。 或许,咲枝不肯接受手术的真正理由是替洋一郎及凰介的未来担心。 或许,她不希望死后,洋一郎与凰介陷入经济的困境中。 但是如今,没有人能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了。 “那时候,我茂应该很后悔自己没当上精神科医师吧。” “什么意思?” “简单说起来……,就是收入上的差异。如果自己是个医生,或许就有办法拯救咲枝,或是延长咲枝的生命。我茂心里可能会这么想吧。” “就算有钱,我妈也有可能不愿动手术。就算我爸是医生,可能一样没有足够的钱让她接受手术。” “没错,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既然如此……” “可是在这种时候,事实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茂怎么想,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凰介无奈地点点头,感觉满嘴苦涩,宛如咬着沙子。田地慢慢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三年前,咲枝身上的癌细胞再度复发时,我茂的内心陷入极大的懊悔。如果那时候自己参加了国家考试,如果那时候当上了医生,如果那时候不在民营企业工作……。在懊悔的同时,恐怕心里也产生了一种罪恶感。好像大地震的生还者对于那些罹难者所抱持的罪恶感一样,丝毫没有道理可言,但这样的罪恶感让他自责,很深很深的自责。” 田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最后,我茂的心选择了逃避,逃进了妄想世界里。” 凰介觉得自己快哭了,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一个画面:洋一郎正用双手抓着头,一边哀嚎一边奔向黑暗中。救我,救我,救我…… “在我茂的脑海中产生的妄想,让我茂自认为是一个精神科医生,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精神科医生,而是一个对病患抱持鄙视态度的败德医生。” 田地顺口解释所谓的“败德”就是“有很不好的想法”。 “原因大概是来自于我当年所犯的错吧。十六年前,我犯了一个非常大的疏失,误判病患的精神状况,造成病患做出了杀人的可怕行为。当时,我茂近距离目睹了我的痛苦,因而不知不觉对那些患有精神疾病的人产生一种具有攻击性的情感。所以,他妄想自己是一个很不好的精神科医生。” 田地的这番话凰介并没有听懂,他只理解到一点,那就是洋一郎今天的发病,真的是无可奈何。 “昨天晚上……爸爸对水城叔叔说了很奇怪的话,他说水城叔叔‘认为自己是大学研究员’,那听起来简直像是……” “像是在说我茂自己的情况,对吧?” “是的。那是为什么?” 田地望着矮桌上那本笔记本的皮革封面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这是一种称为投影的心理机制。当人们在心里发现某些不好的部分时,经常会否认,认为‘那不是自己’。举个例子来说,假如在学校里有一个同学说‘某人讨厌我’,真相往往是相反的。也就是说,其实是那个同学讨厌某人。他发现自己讨厌某人,但又不想承认,因此把自己的立场与对方调换……,这样你听得懂吗?” 凰介点点头。 “我茂的内心也是同样的情况。想必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病症了,他知道自己得了跟三年前一样的病,脑中出现了妄想,但是他不想承认,无论如何都要否定自己再度发病的事实。所以,他将自己投影在水城身上,产生妄想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水城。借由这样的想法,他可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扭曲。至于为什么要选择水城,大概只是因为水城跟他很熟吧。” “影子……?” “被投影的对象,称为影子。水城就是我茂的影子。” 田地将茶杯拿起来凑近嘴边,但一口都没喝,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将它放回矮桌。 “我茂和水城曾经是我的学生,两人都很用功,他们是很好的劲敌,也是好友。” 三年前,洋一郎发病的时候,水城很热心地帮了咲枝及凰介很多忙。水城不但很关心洋一郎,同时也对咲枝及凰介付出极大的关怀。洋一郎并不知道,水城在两年前买下新公寓的理由,也是担心洋一郎再度发病。曾经发作过的病症,很有可能再度复发。如此担忧的水城不但为此搬了家,为了安全起见,还向咲枝要了我茂家的备用钥匙。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些用心丝毫派不上用场。 “精神分裂症、妄想、投影、影子……,这些都是我教过他们的东西。那时候,我完全没想到,这些名词竟然会用在他们身上……” 话还没说完,田地已陷入沉默,呈现恍神状态。 “我爸这次再度发病,是因为我妈过世吗?” 凰介的声音在狭窄的诊疗室内回荡着。田地将下巴缩进衣领下,静静地点点头。 “我是这么认为。另外,他并没有丢下平常的打扫工作,可见得他的妄想症应该是片段性的。这种病的特征就是,发病与未发病的状态交互出现。以我茂这次的状态来看,他的精神状况虽因咲枝的过世而陷入孤独,但只有在脑袋中的各种想法破坏了平衡时才会发作。” “孤独”这个字眼在凰介的脑海中回响。 “可是,不是还有我吗?我妈虽然死了,但是我还在呀。” “很可惜……” 田地以哀怜的眼神承受凰介的视线。 “你在我茂心中属于‘需要被保护的人’,而不是拥有成熟意志,能够帮他的人。” “意思是说,就算我陪在爸爸身边,爸爸还是一个人吗?” 对于凰介这个问题,田地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给了一个极为含糊的答案: “不是一个人,但也不能算是两个人……,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一股无止境的悲伤涌上凰介心头。眼底好痛,泪水不断地流出来。自从咲枝死了以后,自己一直陪在洋一郎身边,一起度过所有的时光,早餐、运动会便当、两人一起晾的衣服……,这些回忆都在凰介的脑海中浮现。为什么自己做不到?为什么自己不能成为被依赖的人? “这也是无可奈何。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再一次把我茂治好的,一定,一定。” 田地最后如此说道。 田地问凰介要不要去看看洋一郎,凰介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如果看见洋一郎,自己一定会露出悲伤的表情。让洋一郎看到自己悲伤的表情,只会造成他的担心。 “他现在应该还在做健康检查,你可以去跟他聊一聊。当然,如果你今天不想见他,可以等到下一次再说。” “不,我要见他。” 凰介与田地来到走廊上,走下楼梯,来到下一层楼。洋一郎就在走廊中段一间明亮的病房内。正在把血压计绕在洋一郎手臂上的年轻女看护看到凰介及田地站在门口,笑着问道: “咦?田地老师也来了?你不是说要让小朋友自己过来吗?” “嗯,有一些缘故,就一起过来了。” 田地支支吾吾地回答,接着轻咳了一声。 凰介站在门口呼唤洋一郎,但洋一郎丝毫没反应,只是动也不动地看着手臂上的灰色血压计臂带。凰介看到他这副模样,感觉好心痛。 “我茂,凰介来了。” 田地将手掌放在洋一郎的肩上,洋一郎这才抬起头来,以空洞的眼神望向田地,接着又望向凰介,然后…… “爸爸……” 然后,他又默默地将眼神移回自己的手臂上。凰介当场愣住了,田地在旁边安慰道: “别担心,他只是思绪有点混乱,马上就好了,真的。” “我知道。” 凰介无法再待下去了,他自顾自地转身背对房间,来到走廊上,田地也走到他身旁。在离开房门口之际,他最后一次转头望向洋一郎。此时,洋一郎也正望着他,而且眼神与刚才完全不同,变得炯炯有神。 “爸爸……” 洋一郎举起右手,以两根手指在脸庞比出“L”的手势。 “嗯,怎么了?” 田地也回过头来。但是那时候,洋一郎已将右手放回膝上。 “没什么。” 田地与凰介再一次步向走廊。凰介看着自己的脚尖,思考洋一郎刚才那个举动的含义,为什么洋一郎会比出那个手势呢? <hr /> 注释: 第二节 “水城叔叔明天就出院了吧?” 凰介与亚纪坐在回程的巴士上。 “嗯,我想去医院接他。” 凰介偷偷望向隔壁的亚纪。右手臂以白布吊挂的亚纪,正将头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去接他……,然后呢?” “我打算跟他一起回家。” 凰介吃了一惊。 “这么说,你不打算住我家了?” “我不想一直给你们添麻烦,明天就回去。而且既然我爸的奇怪举动是吃药的关系,应该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跟水城叔叔住在一起的话,又会……” 此时,亚纪转头望向凰介。 “凰介,我想你可能搞错了。” “什么?” “上次在公园跟你说的那件事……,你以为对我做出那种事的人是我爸,对吧?” 没错。既然亚纪说是在家里被欺负的,那施暴者怎么想也只有水城,而且亚纪不把施暴者的名字告诉凰介,一定也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父亲。凰介一直这么认为。 “不是吗……” “才不是呢,不是爸爸。” “那到底是谁?” 亚纪紧闭双唇,好一阵子凝视着凰介的眼睛。曾经有两次,她的嘴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但一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说出任何一个名字。 “我不认为……” 亚纪如此喃喃说道,又将视线移回窗外。 “凰介最好还是别知道,绝对不要知道,所以我上次在公园才没说。” 凰介没办法再追问下去了。亚纪重复说出的那句“最好还是别知道”,就像一团黑色泥浆,逐渐灌满了凰介的胸口。 “如果是小孩子,可以选择将痛苦经验尘封在记忆深处,如此一来即可避免精神受到伤害。” 刚才,田地在诊疗室里是这么说的。两年前,亚纪的心中一定也发生了同样的现象。身体连续两次遭到他人玩弄的亚纪,曾经将这些经验尘封在记忆深处,完全将之遗忘。但是…… “运动会那天……又让我想起来了……” 基于某些原因,亚纪又回想起这些往事。 “如果在现实中再度看到同样的东西,有时候会让遗忘的记忆再度浮现呢。” 那一天,亚纪一定又被谁怎么样了,或者差一点又被怎么样了。 是谁?到底是谁对亚纪做了那种事?最好还是别知道?为什么凰介最好不要知道? “呐……” 凰介朝亚纪发话。亚纪全身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嘴唇微启,细微的呼吸声从双唇透出。看来是睡着了。昨天晚上,田地在电话中说明了洋一郎及水城的状况之后,亚纪与凰介都担心得睡不着觉,两人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默默地想着心事。一直到了快天亮,两人才上床就寝。但是,躺在床上的凰介依然凝视着天花板无法入眠,可说是整晚也没合眼,相信亚纪的情况也是如此吧。 看着亚纪的侧脸,凰介也突然感到一阵睡意,眼皮逐渐遮蔽了眼睛,视线越来越昏暗。离下车的站牌还有几站呢?睡一下,应该不要紧吧…… 凰介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亚纪正在摇晃自己的肩膀。 “下车啦。” 亚纪的脸上带着笑容。凰介在座位上挺起上半身,将手肘靠在扶手上。此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停止了原本的动作,为了不让脑海中的想法流失,他很慎重地回想……,从一开始,按部就班地回想…… “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凰介感觉说话的声音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 “咦?可是,我们得下车了。” “别担心,只是很简单的问题。”凰介问亚纪:“那天晚上……,惠阿姨过世的那天晚上,水城叔叔一直待在研究大楼吗?” “嗯,就我所知,好像是这样。” “他一次也没回家?” “没有。” “真的?” 凰介凝视着亚纪的眼睛。亚纪轻轻点点头。 “他没回家。” 一块块零碎的回忆片段在凰介的脑海中不停地旋转——深夜中听到的风扇运转声、消失的浅蓝色头带、洋一郎吃的浅蓝色药丸、威士忌瓶子底下的简短遗书、残留在惠手腕上的切割伤、亚纪的车祸…… 以及…… “昨晚是不是有地震?” 没错,就是那句话。 “爸昨晚睡觉时……,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像在摇晃。” 那根本不是地震。 “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凰介对亚纪说道:“今天晚上,我想到那栋研究大楼看一下,你能不能陪我?” “研究大楼?今天晚上?” 亚纪诧异地望着凰介。 “对,今天晚上。明天你就要回家了吧?所以只有今晚可以一起去,只有今天晚上。” 凰介不想再当个“需要被保护的人”。 他决定以自己的意志采取行动。 第三节 水城亚纪 “那个瓶子里是什么东西?” “我的名字也是来自于夜鹰呢。” 亚纪一边爬楼梯,一边将左手轻轻放在背着的小提包上。包包里放了两样东西,香水与小说,这两样都是惠相当珍爱的物品。虽然不清楚凰介带她上研究大楼屋顶的原因,但既然要去,干脆将惠喜爱的东西也一起带去,说不定在天国的她会很高兴。 “我听我妈提过,你在两岁的时候,曾经把这瓶香水偷偷藏在自己的衬衫里。后来,不知情的阿姨把你抱到床上睡觉……” “从此,夜鹰之星不断地燃烧,永远地永远地燃烧着。” “擦了……香水……” “现在还不能说,对不起。” 没错,如果网子、沙子这些东西与西瓜、千元钞票具有同等的重要性,那么西瓜看起来应该像拼图那样一块一块的,千元钞票看起来应该也只有半张。但是,亚纪与凰介在超市看到西瓜时,都觉得西瓜是圆的;在公园发现一半被埋在沙子里的钞票时,不用拨开便知道那是一张完整的千元钞票。 “我想……,影像中的人应该是叔叔与阿姨吧。” 天上的繁星在亚纪的眼帘中同时变得模糊。 “凰介,被发现的话,一定会被骂的。” “应该是吧。在火葬场外面及马路上遇到她两次都是这样。而且,在我妈的守灵夜那天,我也擦了这瓶香水,虽然只擦了一点点。那天凰介在公园里不是说过吗?当我靠近你的时候,你又看见那个影像。” “走吧。” “果然,你的脑筋真好。” “嗯,确实如此……” “原来如此,因为我闻到那个味道,所以又看到那个影像……” “啊,对了,听说这瓶香水是很久以前,你妈送给我妈的。在你很小的时候……” 凰介听着亚纪的说明,眼睛在镜片底下眨个不停。 “可是,那个小男孩并没有被放在婴儿床里面,他的前面没有栏杆,我可以看到他的脸。” 那时候,亚纪向星星如此喃喃自语,她希望这么做能体会夜鹰的心情。因为,夜鹰在向群星恳求时,嘴里不断重复的就是这句话。 他说这句话,到底有什么特别含义? 经过四楼,又爬上五楼,两人朝着顶楼前进。 “那面镜子或窗户所映照出来的脸,其实前面还有婴儿床护栏,但是那个护栏在我脑海里被忽略了,所以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一张脸。” “我想,网子、沙子这些东西都是好像有看见,其实没看见;好像存在,其实不存在的东西。” “什么?” “那时候,我是不是也应该一起死?” 但是,亚纪最后还是无法体会。 原来如此,凰介说的那个景象……,那个奇怪的景象……,那是…… “味道?” 说着,亚纪将左手放在胸口上。 “那时候……” “请带我走吧,请带我到你身边。” 晚上八点,亚纪与凰介并肩,蹑手蹑脚地爬上研究大楼的楼梯。 “这么说来,那只是……我爸妈在做那种事的景象吗?” 亚纪跟着凰介走出门外。 “我在大象下面发现一千元钞票时也是这样,虽然那张钞票有一半被埋在沙子里,我还是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出那是一千元钞票。” 亚纪与凰介不约而同地朝着花束走去,走近一看,花束中有淡粉红色玫瑰与白色满天星。凰介探出栏杆外往下望。隔了一会儿,他喃喃说道: “我知道了,是味道……,凰介,是味道!” “原来如此。” “每个人都知道那是‘みんなガンバレ’,只因为字的点脱落了,才变成了不一样的字。” “我妈认为夜鹰在故事最后变成了凤凰。夜鹰拼命祈祷,希望能够绽放光芒,最后神终于实现了它的愿望,但不是让它变成星星,而是让它变成更强壮、更威风的凤凰。” “就是这个!” 凰介还是无法理解亚纪说这番话的用意。 “我想,那应该是你自己。镜子或窗户映照出你的脸。” 亚纪似乎听见惠的声音。惠正在问着亚纪,就在这个地方,双眼泛着泪光,惠向亚纪如此问道: “对啊。你眼前的柱子,应该是婴儿床的护栏吧。” 凰介伸出双手在胸前一拍。 惠变成凤凰了吗? 两人的身体重叠,互相感受对方的爱。原本在婴儿床里睡觉的凰介醒来,看见了那一幕。后来,凰介开始玩弄手上的瓶子,一不小心打开了盖子,香水洒了出来。瞬间冲入鼻腔里的香味,浓烈得令凰介忍不住嚎啕大哭。因此在他心中留下了“瓶子里放着可怕东西”的印象。 “凰介,我们在公园里聊到从超市买来的那个西瓜时,你不是说西瓜很圆吗?” 天外飞来的一句话,让凰介颇为诧异。 “没错,一定是这样!” “就是那扇门。” 凰介笑着说道。 “一直到现在,依然持续燃烧着。” 在亚纪听来,凰介说这句话的语气与刚刚不太一样。 “对呀,所以我才叫凰介。凤凰是最伟大的鸟。” “虽然看得见……,虽然存在……” 仰望星空的亚纪缓缓地点点头,眼中的星星宛如同时往更高的地方飘了上去。 听凰介这么一说,亚纪抬起头,看到楼梯尽头有一扇金属门。凰介先走到门前,转动门把。 “没错,可是字上面的点掉了,所以实际上是‘みんなカンハレ’。” “香水。这是我妈很珍惜的香水,平常总是放在枕边。我把它带来,我妈应该会很高兴。” “婴儿床的护栏……,可是,那个男孩又是谁?除了我以外,还有另一个小男孩。” “香水……” “惠阿姨靠近我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个气味,才让我想起从前的记忆?” 说到一半,凰介愣住了,似乎领悟到了什么。 凰介“啊”的叫了一声。 凰介将门打开,细长的夜色伴随着微风映入眼帘。毫无浓淡之分的透明天空,深处尽是多到难以置信的繁星。 一直到现在,她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凰介以温和的口气打断了亚纪。 “太好了,这个谜终于解开了。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解开谜团,真是太幸运了。” “是啊,我也读过好几遍。可是说真的,我到现在还不太能理解这个故事的意义。我努力想了很久,还是不了解。夜鹰为了变成星星,向许多星星低头恳求……,但是没有一颗星星理它……” 亚纪朝手上的香水瓶望了一眼,终于领悟了。 亚纪不确定凰介是否理解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好高……” “那本书是什么?” “我妈的病越来越严重,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她跟我说,不知道自己死后能不能变成凤凰。我想,她一定也变成凤凰了。” “银河……铁……啊,。这本书我家也有,我妈好喜欢这本书呢,她最喜欢的就是其中的……” 最后,夜鹰终于用尽了全力,收起翅膀,往地面跌落。但是,就在离地面只剩下一尺的距离,夜鹰突然飞上天空,一直线地往上飞,飞得好远好远。夜鹰含着泪望向天空。“那是夜鹰的最后一刻”,故事如此写道。夜鹰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一团燃烧的美丽蓝光。 凰介露出开心的表情说道: “那一次也是因为香水。我那天不是说过吗?我感觉妈妈就在身边。” 这个道理也跟西瓜及千元钞票看不见的部分一样。“ガ”与“バ”虽然少了那些点,但大家会在心中补上。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记忆呢?那个影像实在太奇怪了。” “我妈以前常跟我说没用过这瓶香水,只是把它当成装饰品。阿姨过世的时候,我妈第一次使用它。她说,希望擦了这瓶香水,能够想起一些与阿姨之间的回忆。” 凰介开心地看着亚纪,镜片上映照出少许星光。 “嗯,对啊。那一次我也看见了。” 困扰了凰介许久的谜团,答案竟是如此平凡无奇。奇妙的景象,原来只是相当平凡的日常景象。那个画面其实只是父亲与母亲在婴儿床前互相感受对方的爱意而已。 亚纪从小提包中取出香水与小说,打算将它们放在花束旁边。 夜鹰变成了星星。问题是,夜鹰是否真的获得了幸福?亚纪无法确定这一点,不管读了多少遍,还是无法确定。 “今天是星期六,除了警卫以外不会有其他人,不用担心。” “我明白了!” “你的名字?可是‘夜鹰’与‘凰介’有什么关系?” “对呀,因为真的很圆嘛。” “运动会那天,校舍的窗户上不是挂着瓦楞纸板,上面写着一些字吗?你还记不记得上面写了什么?” “夜鹰……” 夜鹰变成凤凰了吗? 凰介笑着对亚纪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 馆内一片漆黑、鸦雀无声,亚纪连身旁的凰介都看不清楚脸孔。刚才从研究大楼门口走进来时,他们看到警卫正拿着手电筒在走廊上巡视,除此之外确实没看见其他人影。 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放眼望去是一整片水泥地以及围在四周的斑驳护栏。在角落有一束小小鲜花,那就是惠跳下去的地点吧,不知道那束花是谁供奉的? 夜鹰变成了凤凰。因外形丑陋倍受冷嘲热讽的夜鹰,最后变成了鸟类之王。真的吗?那个故事的结局真的是这样吗?亚纪不知道。或许是,或许不是。 “这么说来,呃,意思就是……” 凰介在黑暗中凑近亚纪的手边。 亚纪避开了凰介的视线,望向天空,感觉胸中的鼓动越来越快速。 “ “这种想法是不对的。” “可是,蔬果卖场里的西瓜,都是套在塑胶绳网里。” ——“那个西瓜真大呢。”“嗯,好圆。” “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记得是……‘大家加油’(みんなガンバレ)。” “我猜,你应该是闻到香水的气味,才又想起那段遗忘的记忆。听说,最能唤醒记忆的关键就是味道,那比视觉效果强多了,我妈曾经跟我这么说过。所以,她在阿姨过世时,也擦了这个香水。” 亚纪过去从来没这么想过。 凰介说到这里,皱起了眉头。 “凤凰……” 突然间,泪水潸然落下。 “跟妈妈一起,就这么……” “你在婴儿床上玩弄香水瓶,结果不小心把香水洒了一棉被。因为香味太浓烈,所以你就吓哭了……。从那之后,你只要看见这个瓶子就会哭。阿姨觉得不能再把这个瓶子放在家里,所以就把它送给了我妈。” “因为我妈跟我说过,她就是在大学时代听阿姨推荐那篇故事,才买了这本书。” “亚纪……” “是我杀了我妈。” “夜鹰终于获得了幸福,对吧?” 是否获得了幸福? 凰介似乎不打算说理由。亚纪问了好几次,他只是回答:“想要确定一些事。”到底要确认什么事?亚纪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答案。 第四节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知道那天晚上,亚纪与惠阿姨一起站在这里想要跳下去。” 凰介的声音非常温柔。 “是那样没错吧!” 亚纪依然望着星星,只有嘴唇开启,给予了回应。 “没错……,我们本来是要一起死的。我跟我妈把手绑在一起,本来想一起跳下去。” 那时候,亚纪的右手腕与惠的左手腕牢牢绑在一起。 “你们用来绑手腕的东西,就是运动会的浅蓝色头带,对吧!” “那是出门前,我妈从更衣间的洗衣篮里拿出来的。我家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当做绳子,所以我妈便带着那条头带出门了。” “惠阿姨和你用头带将手腕绑在一起,爬过这道栏杆。可是在跳下去的那一瞬间,你……”凰介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这样的说法令亚纪吃惊地望向他。 “凰介认为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亚纪,你那时候决定不寻死了,决定要活下去,所以你抓住了栏杆。我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真的。” 凰介将视线往下移,看着花束旁的栏杆。 “我来这里的理由,就是要来看看这个栏杆。我想确定这个顶楼边缘的栏杆,能不能让亚纪在另一只手还吊着一个成年女人的状态下紧紧抓住。而且,我也想确定从栏杆到顶楼边缘的距离会不会太长。” “实际看过之后……,觉得如何?” “我认为应该办得到。栏杆与顶楼边缘的距离只有四十公分,垂直的铁栏杆间隔也有三十公分宽。惠阿姨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如果你立刻转身,用左手臂勾住这条垂直的栏杆,你自己就不会掉下去。接下来,如果你将双脚穿过栏杆之间的缝隙再勾住,至少在短时间之内,你可以稳住自己的身体。虽然右手臂吊着惠阿姨,但你的左手这时候是可以活动的。” 亚纪非常惊讶。凰介所描述的情况就跟她那一晚所做的举动一模一样。 “左手可以自由活动,能做什么呢?” 亚纪试探性地问道。 “例如……,从口袋中取出美工刀,将绑在惠阿姨手腕上的头带割断。” “没错……” 果然,一切都被凰介看穿了。 亚纪在脑中回想,惠跳下去的瞬间,自己急忙转身抓住栏杆。绑住惠的头带将亚纪的右手臂剧烈往下拉扯,使得亚纪的手腕重重地撞在水泥地上。亚纪感觉全身快被拖了下去,她的双脚赶紧从栏杆的缝隙间穿过,终于撑住了下坠的力道。于是,惠就这么与亚纪的手臂绑在一起,吊在屋顶边缘。亚纪死命以双脚勾住栏杆,转头往下一看,就在那一瞬间,亚纪与惠的视线相交了。那时候的惠…… “我妈的表情好温柔,她与地面之间空无一物,但是她的表情好温柔。” 亚纪试着想将惠拉上来,但是以她的力气根本办不到。仅靠一只左手悬垂在半空中的惠,也试着将右手往上伸,但无论如何,她的手指就是碰不到顶楼边缘。 “割断它。” 惠颤抖着说道。 “快一点。” 亚纪慌忙从口袋中掏出美工刀,将刀锋抵在惠手腕上的绑结处。 美工刀往横向一滑,那一瞬间,亚纪突然觉得右臂变轻了。惠的身体沿着黑暗的研究大楼墙壁落下,变得越来越小。亚纪闭上了眼。接着,钝重声撼动了她的鼓膜,她慢慢张开眼睛,惠的身体在遥远的下方,漆黑的水泥地上,一动也不动。 “惠阿姨左手腕上的切割伤,其实是亚纪在割头带时造成的。” “应该是吧,那时候我很慌张,没什么印象了。” “亚纪,你的右手臂……” 凰介望向亚纪的右臂。 “那个骨折不是车祸造成的,而是吊着惠阿姨的时候折断的,可是你一直隐瞒着这件事。隔天,我爸去你家的时候,你忍受骨折的疼痛,一直坐在沙发上。所以我爸想摸你的手时,才会被你甩开。” 没错,亚纪当时急忙以左手甩开洋一郎的手。那时候的亚纪强忍着无比的疼痛,似乎只要有一点点冲击力,就会让整个身体碎掉。她的右手臂在长袖上衣底下早已肿胀成紫色。心脏每跳动一次,痛觉神经便发出一次无声的哀嚎。 “后来,你再也无法忍受右臂的疼痛,明知一定得到医院治疗才行,所以你想到一个办法,只要让大家认为你的右臂是现在才折断的就行了。”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亚纪不能请求父亲带她去医院,因为如果这么做,就必须向父亲说明骨折的原因。亚纪对父亲的说词是,自己从前一天中午就一直待在家中,所以根本无法把骨折原因老实说出来。 “所以,你跑到公寓楼下的马路上。为了不让自己受到额外的伤害,你找了一辆车速很慢的车子,故意跑出去让车撞,这样就可以把手臂骨折推给车祸。” 凰介的表情变得哀伤。 “亚纪,你在公园里跟我聊到车祸时,你说当时想把自己撞死。但是,如果你真的想死,为什么不从家里的窗户跳下去呢?亚纪家在十楼,跳楼自杀明明实际得多。可见得你那时候说谎,其实你……” “我没有说谎。” 亚纪忍不住打断了凰介。 “是真的,当时我真的想死。一开始,就像凰介说的那样,为了要去医院,我打算故意去撞车。可是当我来到公寓楼下,站在马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子时,忽然觉得真的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妈妈也死了……,所有事情都让我感到厌恶……害怕……。最后,我什么也没想,眼睛一闭就冲到马路中央。” 但是很偶然的,撞到亚纪的是一辆车速很慢的车子,她除了头部撞到车体时造成了脑震荡,并没有受到其他严重的伤害。在医院检查之后,除了右臂骨折之外也没有发现其他异常。 “原来如此。你没说谎……” 凰介满怀歉意地低下头,亚纪轻拍他的肩,说道: “对不起,你继续说吧。” 这感觉真奇妙。亚纪为什么要催促他继续说下去呢?说不定在亚纪心中,早就想让某人知道一切,想让某人理解自己。 凰介抬起头来,乖乖地照着亚纪的话做,继续说道: “惠阿姨从这个顶楼掉下去之后,你一个人回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想找一个人商量,但你没找水城叔叔。你知道水城叔叔那时候正在大楼里工作,但你完全不想向他求助,因为……他在家里总是不理你?” “对……,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依赖我爸。那时候发生了太多事,我的脑筋一片混乱,但只有这一点我很清楚,绝对不能找他商量这件事。” 惠掉下去以后,亚纪坐在顶楼好一阵子,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依然缠在右臂上的头带。最后,她终于站起来。此时,她听见脚下传来硬物碰撞声,原来是美工刀掉在地上。亚纪并没有将美工刀捡起来,因为一旦放了手,这把美工刀突然让她觉得好可怕,根本不敢再碰触。亚纪远离了顶楼,走下楼梯,走出研究大楼,回到了家。她不停地烦恼,怎么办?怎么办?该联络谁才好?不想依靠爸爸,但又不敢打电话报警。 “后来,亚纪终于想到了商量对象,那就是我爸。” 凰介没说错。 “能够商量这件事的大人,就只有叔叔而已。” “那时候你没打我家的电话,是不希望我知道这件事?” 亚纪老实地点点头。 “我不想让凰介知道这件事,不想让你知道我曾经想死,不想让你知道理由,也不想让你知道我割断了绑在妈妈手上的头带……” “所以,在我十点上床之后,你来到我家,你很清楚我都在那个时间睡觉。” 没错,亚纪很清楚。平常在与凰介聊到电视节目时,凰介对于晚上十点以后的节目,总是接不上话,他的理由都是“那时候已经睡了”。 “同样的道理,你不能按我家的电铃是怕吵醒我。两年前,我妈担心我爸的病再度复发,所以把我家的备份钥匙交给了水城叔叔。你出门时带了那把钥匙,用它打开我家大门,走进了我家。你想在不吵醒我的情况下,与我爸偷偷商量这件事。但是那天晚上,我爸已经睡了。” 亚纪接口说道: “我打开大门走进去,发现你家的灯都关了,我愣了一下,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叔叔这么早就睡了。” “你走进我爸的寝室,摇动他的身体,想将他摇醒。好像我们白天从大学附属医院回家时,你在巴士上想把我摇醒那样。” “啊……” 亚纪不禁叫了出来。当时,巴士即将抵达两人该下车的那一站,亚纪摇了摇凰介的肩膀,但凰介醒来时,似乎不太对劲,他的视线投向空中的某一点,脸上的表情宛如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原来如此,你在那时候就已经想通了。” 凰介凝视着亚纪,点点头。 “当你摇我的肩膀时,我还以为有地震。这让我想起来,惠阿姨过世的隔天早上,我爸曾经问我,昨晚是不是有地震。一定是因为他在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摇他。” “可是,叔叔那时候为什么没醒?我摇了好几次呢。” “自从我妈过世以后,我爸每天都睡不着,所以他睡前都会吃安眠药,一定是因为药效发作才没醒来。” “原来如此……” 谜底终于揭晓。当时洋一郎为何没醒,一直令亚纪百思不解。当然,亚纪在摇动他时,心中依然迷惘,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说出来,所以没有使出很大的力气,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但就算轻轻摇晃,普通人也会醒来,亚纪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爸一直不醒,你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你决定把一切……” 说到这里,凰介支支吾吾了起来。亚纪等了片刻,发现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于是接口说道: “我决定把一切当成秘密。包括我和我妈曾经一起到研究大楼的顶楼,我们曾经用头带将手臂绑起来,后来我割断头带让我妈掉到楼下,还有……” 这次,换亚纪支支吾吾了起来,但事到如今,隐瞒也无济于事了。 “我们自杀的真正理由,以及写这个理由的遗书。” 沉默了片刻,凰介再度开口了。 “果然,惠阿姨的遗书确实存在。” “对,那天晚上出门前,我妈亲笔写下遗书。那封遗书现在还放在我的房间里。” 连亚纪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份写在便条纸上的遗书,是否应该永远戴着它?或者将它偷偷丢掉? “我叫不醒叔叔,所以用他的电脑写了一封假遗书,看起来像是妈妈写的,而且是让大家看了以后会认为妈妈打算一个人自杀的遗书。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最后,我写的是真正遗书里的开头一小段。” “彻,我累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这就是惠的亲笔遗书的开头部分。 “我在打电脑的时候,好担心叔叔突然醒来或是凰介被我吵醒。印表机在列印的时候,那声音比我想象中还大,我真的好害怕。” 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镭射印表机发出巨大的风扇运转声,将列印纸排出来。亚纪不禁吓得全身僵硬。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依然令人双脚发软。 “可是,为什么你连这件事也知道?我偷偷使用叔叔的电脑,这件事应该……” “因为我发现亚纪有一个疏忽。” 凰介的表情带着莫名的哀伤。 “当你列印完毕,将文书档关闭的时候,荧幕上应该会出现‘是否要储存’的讯息。那时候,你一不小心按下了Enter键,于是档案就被储存在电脑里了。不久前,我在写作文作业时也犯过同样的毛病。关闭档案时画面上似乎出现什么,但我看也不看便按下Enter键,于是,档案就被储存在‘My Document’里。” “但是,我马上就发现了,后来赶紧打开‘My Document’,将里面的遗书档案删除。” “就算选择了‘删除’,档案也不会从电脑中消失,只是被移进桌面上的‘资源回收筒’里。” 亚纪吃了一惊,回想起来,学校的电脑课确实有教到这件事。 “当时,亚纪一定很慌张。如果是平常的你,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凰介……,你看到了那个遗书档案?” “嗯,我看到了。一开始我以为是我爸写的,真是吓死我了。” 朋友的母亲在自杀前所写的遗书竟然会出现在自己父亲的电脑里,任谁都会惊愕。 “后来,亚纪还在我家偷东西。” “偷东西?” “你偷拿我的头带,对吧?” 凰介似乎是故意用“偷东西”、“偷拿”这类平常生活常见的字眼,或许希望借由这样的说法,让亚纪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 “对,我偷拿了。因为我的头带已经断了。当然,头带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把断掉的头带丢掉,再去跟老师道歉就行了。但是如果有人将我把头带弄丢与我妈自杀这件事联想在一起的话……” “说不定会被看穿。” “对啊,所以我偷了你的头带。一开始,我看了更衣间的洗衣篮,但头带不在里面。我想会不会在洗衣机里,打开洗衣机的盖子一看,果然在里面。” “那天,我忘记把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晾了。” 凰介展颜一笑的瞬间,温暖的夜风也在屋顶上轻拂而过。亚纪的裙摆微微飘动,刘海温柔地抚着她的额头。 “亚纪,你为什么在我家写遗书?”凰介问道:“我爸跟我随时都有可能醒来,不是吗?在你家写不是安心多了?” “因为我怕警察会调查我写的那封遗书。” 或许是因为说明得不够清楚,凰介露出发愣的表情。亚纪补充说道: “我担心警察在调查过那封列印的遗书后,查出那是用哪一种电脑、哪一台印表机所写的。如果被警察查出是用我家的机器写的,警察可能会详细调查我家的电脑和印表机。如此一来,可能会找到那封遗书是在我妈死掉之后才被写出来的证据。如果找到这样的证据,他们就知道遗书是我写的,因为那段时间只有我在家。” 现在回头来看,这些都成了无谓的担忧。水城在威士忌瓶子底下发现遗书后,根本没将它交给警察。但对于当时的亚纪来说,她根本无法预测情况会怎么发展,也不能肯定警察会不会展开调查。就连警察是否有办法从一封遗书中查出这是哪一台电脑写的、哪一台印表机列印的,她也是不得而知。 “为了保险起见,我决定不在家里写遗书,我想用警察绝对不会调查的电脑和印表机。最后,我借用了叔叔的机器。” 亚纪说完之后就闭口不语。凰介再次露出与刚刚相同的表情,愣愣地看着亚纪。 最后,凰介眯眼笑了。 “果然,你的脑筋真好。” 又起风了。或许是凰介的笑容带来了微风,亚纪心想。 第五节 我茂凰介 夜风渐止,研究大楼的顶楼再度恢复宁静。偶然间,凰介仰望天空,初夏的夜空缀满了多得惊人的繁星,看起来与咲枝珍爱的那本小说封面有若干相似。 凰介还有三个疑点想不通,但不知为何,总是无法对亚纪问出口。一直到刚才,他与亚纪对谈时总是尽量避开。 “亚纪……” 无论如何,事情总要水落石出。凰介虽然无法预期这次的情况将会如何发展,但他没有自信在关键处依旧像一团迷雾的状态下,自己还能毫不介意地过日子。 “你能不能告诉我三件事?” 一瞬之间,亚纪的双唇紧闭,心中似乎已有了觉悟。 “好啊……” 想必亚纪已猜到凰介要问什么了。 “第一点,你跟惠阿姨到这里来的时候,为什么你会带着美工刀?第二点,为什么顶楼中央会有血迹残留?还有……,那天晚上,到底是什么事让你们想自杀?” 亚纪将下巴微微一缩,宛如接下凰介的三个问题。 “其实答案只有一个。” “一个?” 她的意思是说,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可以归结到同一件事吗?凰介默默地等待她的双唇再次开启。 “我不是说过吗?运动会那天,我又想起以前被欺负的事。你认为……我为什么会想起来?” 突然被问了这样的问题,凰介显得手足无措。 “因为那一天,亚纪又被……,差点又被做了同样的事?” 亚纪确实说过,有时候被遗忘的记忆中所看过的东西,如果在现实中再度出现,那个被遗忘的记忆就会浮现。在运动会那天,亚纪或许也发生了相同的状况,她虽然没把话说得很清楚,但在凰介听来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的,凰介。” 亚纪微微眯起了眼说道: “不是被做了相同的事情,而是看见了相同的东西。” “嗯,所以……” “你知道月经吗?” 突然冒出的一句话,令凰介愣了一下。 “呃,我知道……” “那一天,我第一次月经来了。早上,我感觉身体很沉重,等到运动会前半场结束,我开始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凰介不禁害羞地低下头。但是,亚纪并没有移开视线。凰介可以感受到在视野上方,亚纪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跟保健室老师谈过之后,老师告诉我这是月经,又给了我一块卫生棉,我带着那个东西走进厕所里。然后,突然就……” 亚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措词。凰介可以感觉得到,她很努力想要解释。 “突然就……想起来了。我看到鲜血从双腿之间流出来,想起以前曾经遇到的事,那些原本已经忘记的事。好清晰,感觉好像正在发生的事,当初的景象重新浮现在我眼前,我好害怕、好难过。” 亚纪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她缓缓吐气时,身体还在激烈地颤抖。凰介低头看着漆黑的水泥地,感觉胸口似乎有一把火在燃烧。好想杀了那个欺负亚纪的家伙,那个令亚纪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名字的男人。 “我有一种不想再活下去的感觉。其实从两年前,我爸不跟我说话之后,在我内心深处就一直有想要逃走的念头。待在一个沉默的家真的很痛苦……,看着爸妈默默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好难过……。只不过,我一直以为情况迟早会好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相信总有一天,绝对可以恢复原本的生活。因为这样的想法,我撑了下来。在学校,我也能维持正常表现。但是,当我想起以前遇到的那些事……,就再也没办法承受了。” 亚纪闭起了嘴。凰介抬起头问道: “所以……你买了一把美工刀?” 亚纪并没有否认。 “亚纪,你买了美工刀,打算在家里自杀?” “对,我想自杀,我想割腕自杀。但是我很害怕,不敢真的做。” 亚纪将左手举到胸口,凝视着手腕的部位。 “有好几次,我将美工刀抵在这个地方……,但我就是没办法割下去。我好想听妈妈的声音,好想求她救我。我打电话给她,但都没有打通。” “亚纪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爸不是有送冰棒过去吗?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跟我爸商量?我爸一定会帮你的。” 亚纪摇摇头。 “叔叔确实拿着冰棒来找我,但是他看到我丢在地板上的卫生棉,表情变得很尴尬,没一会儿就离开了。” “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话之后,凰介突然想到一件事。 “亚纪,你不想见我爸的原因该不会就是……” “因为我觉得很丢脸,被一直很疼我的叔叔发现我月经来了……” 难怪亚纪不想到凰介家,凰介这下子终于懂了。当然,凰介是男生,无法完全理解亚纪的心情,但或多或少也稍微可以体会。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我妈回来了。她似乎去找田地老师商量家里的事,所以回来得比较晚。她打开玄关大门时,我急忙把美工刀藏在口袋里。所以我们来这里的时候,美工刀也还在我的口袋里。” “原来如此……,后来惠阿姨死了,你把美工刀丢在这里就回去了。警察在现场看到美工刀和血迹,还以为惠阿姨在跳楼前曾经割腕……” 等等,不对。 “可是,为什么这里会有惠阿姨的血迹呢?” “那不是我妈的血。” 亚纪简短地回答,凰介立刻恍然大悟。想来应该在惠坠楼以后,亚纪曾经在顶楼上呆坐了好一阵子,所以经血偶然间沾在水泥地上。 “其实也没流那么多血……,说不定是因为我用脚勾住栏杆时,裤子里垫的那个东西有一点歪了,我又用肚子使力,所以血才会流出来沾在地面上,结果警察搞错了。而且,那天晚上不是下了一点雨吗?血迹因为雨水变得有点模糊,或许也有点关系。” 隔天早上,空气中确实带着下过雨的湿气。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我妈回到家……,我把所有想起来的事情都跟她说了。我妈哭得很伤心,哭得像个小孩子。我也哭了,我跟她就一直哭个不停。” “所以……你们决定一起自杀?” “对,一开始是妈妈提议的。自从凰介的妈妈过世之后,她的情绪就一直不稳,后来又听了我说的那些事……,妈妈跟我说,这个家、这个世界,大家都不对劲了,大家都疯了,这样的世界没有活下去的意义。我也认同她的想法,所以没有反对她的提议。那时候,我把一切都交给她处理。我妈在便条纸上写下遗书,我在旁边愣愣地看着。我妈把遗书写完之后就放在桌上,带着那条头带跟我一起出门了。我妈选择在这里自杀,一定是为了向那些把我们逼死的人报复。其中一个是我爸、另一个是……” 亚纪凝视着凰介的眼睛,没有继续说下去。 另一个人。亚纪并不打算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那一定是个男人的名字,是那个对亚纪做了那种事的男人。 “凰介最好还是别知道。” 凰介不懂,亚纪为什么不想把名字说出来? “刚才我在这里跟凰介说这些事的时候,想通了一件事。” 亚纪突然将视线从凰介身上移开,如此说道。 “我为什么那时候不想死,只想继续活下去,我现在明白了。还有,我妈问我‘夜鹰终于获得了幸福,对吧?’时,为什么我会那么迷惘,我现在也明白了。” 凰介不懂亚纪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凰介,你妈认为夜鹰变成了凤凰,终于获得了幸福,但我不这么想,我认为夜鹰根本不幸福,受到大家嘲笑,不断地被欺负,就算飞上了天空又如何……” “什么意思?” “我好恨,我不想在嘲笑声中死去。” “亚纪……” “只有我死掉,欺负我的人依然活着,我不要这样,绝对不要。就算我一定要死,也得先……” 亚纪转头望着凰介说: “杀了田地老师。” 凰介茫然地看着亚纪。为什么会从她口中说出田地这个名字?有好一会儿,凰介无法理解个中道理。五秒钟、十秒钟过去了,凰介终于能够解读亚纪的话中含义,但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亚纪,难道……” “凰介,你非常信赖田地老师,连你爸的病也交给田地老师治疗。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因为我知道遭到背叛是一件多么难受的事。” “可是,田地老师怎么可能……” “二年级快结束的时候,田地老师来我家。当时,我爸妈都去上班。一开始,他只是跟我聊天,但是后来,他开始摸我的身体……,我想要抵抗,却被他用力压住……” 亚纪紧紧闭上双眼。 “结束之后,田地老师跟我说,就算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也不会有人相信我。他还说这件事是我的错,如果被别人知道的话,我会受到处罚……,我好害怕,根本不敢告诉任何人。升上三年级没多久,田地老师又来我家,而且,又对我做了一样的事。” 亚纪浑身颤抖。在黑夜中,她的身影看起来格外娇小,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在颤抖中消失。她的双唇不断地重复同一句话,传进凰介的耳中。“好想杀了他。” “可是……,亚纪,不能这么做,不能杀人。忘掉田地老师的事,好好活下去吧。那天晚上,亚纪既然活下来,就应该好好珍惜生命。” “其实我也这么想。我想忘记被欺负的事。所以,上一次才会邀你去大象公园。自从我在那个公园里差点被陌生男人欺负以后,就再也没去过那里了。我以为再去那里,说不定能让我变回以前的自己,或许可以回到当初差点被男人骗进厕所,却还是不懂那代表着什么意义的状态。” 凰介终于理解亚纪当时去公园的理由了。 “是啊,亚纪,就像这样,把一切都忘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下次我们再到那个公园去吧。” 但亚纪缓缓地摇摇头。 “凰介,我今天终于知道,不可能。” “今天……?”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凰介,你昨晚不是跟我说,田地老师叫你跟我去医院找他吗?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只是向你说明叔叔的病情,为什么叫我也一起去?” 没错……,当初确实觉得有点奇怪。 “后来你告诉我,你走进诊疗室时,叔叔正好在别层楼接受健康检查。明明约好十点见面,为什么偏偏要让叔叔在那个时间做健康检查?我想,田地老师一定是希望你一个人去见叔叔,然后把我留在诊疗室里。他又打算对我乱来了。” 凰介绞尽脑汁反驳: “亚纪,那可能只是巧合。说不定只是我爸接受健康检查的时间碰巧与我们约好的时间相撞……” 不,等等。 “咦?田地老师也来了?” 当时,正在把血压计的臂带卷在洋一郎手臂上的年轻女看护师确实说了这样的话。 “你不是说要让小朋友自己过来吗?” 亚纪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忘记。谁知到田地老师什么时候又会跑来找我呢?” “既然如此,亚纪,不如这样吧。我们找一个人商量,把这些事情全部说出来……” 就在此时。 他们听见一阵脚步声,一阵步履缓慢的脚步声。两人对看了一眼,下一瞬间,凰介拉着亚纪的手,离开了栏杆旁。 “躲起来!” 凰介环顾四周,发现阁楼间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具方形机器,躲在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正在上楼,大概是警卫吧。凰介偷偷从机器旁边探出头来,等着对方现身。亚纪也紧贴着凰介的背,伸长脖子看着阁楼方向。听得到凰介发出慌乱的呼吸声。 终于,阁楼间的门从里侧被拉开。 现身的竟然是穿着白袍的田地。 凰介屏住呼吸。他感觉得出来,紧贴在背后的亚纪也紧张得浑身僵硬。 为什么田地会来这里?凰介的思绪乱成了一团。田地为何在这个时间来到惠自杀的地点?只见田地站在门口处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走出阁楼间,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一束花上,他笔直地朝着惠跳楼的位置走过去,走到栏杆旁,探出上半身往楼下张望。 凰介感觉亚纪在他背后的触感忽然消失了。一时之间,凰介无法理解那代表着什么。 接着,亚纪出现在凰介的视野角落。她没穿鞋,蹑手蹑脚地一步步朝着田地走去。田地依然站在栏杆旁望着楼下。凰介的心跳声大得好像有人正在猛烈踏地,吸进肺里的空气完全吐不出来。凰介的内心在呐喊。不行!别这么做,不行! 就在凰介从机器后面飞奔而出的时候,亚纪也起跑了。亚纪只穿着袜子的双脚蹬在地面上,将吊挂的右手臂紧紧夹在胸前,朝着田地笔直狂奔而去。 “亚纪!” 当凰介发出叫声时,已经太迟了。亚纪娇小的肩膀已经撞向田地的后背,田地发出极短的尖叫声,身体翻了一圈,朝栏杆的另一边坠落。此时,亚纪也“啊”的发出惊呼,身体像被磁铁吸引的铁片般,朝着栏杆飞去。 “亚纪!” 凰介飞奔上前,看到亚纪趴在水泥地上,左手臂被田地抓着,双脚紧紧勾住栏杆。田地整个人从顶楼边缘垂挂而下,身体在半空中左右摇摆,正以惊恐不已的眼神望着亚纪。忽然间,田地的身体下降了数公分,亚纪的身体也同时朝顶楼边缘滑动了相同距离。凰介慌张地抓住她的身体。 “凰介,不行!” 亚纪大喊。 “这样做,你也会掉下去!我死了没关系,你绝对不能死!” “我们……” 不知为何,凰介耳边似乎响起了洋一郎的声音。 “我们只要等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再伸出援手就行了。” 凰介不想再当一个“需要被保护的人”。一定要靠自己的意志做出行动,虽然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正不正确,但凰介心里明白,一定要靠自己的意志守护某个人。 “都是因为你……” 凰介趴在地上,一面以全身的重量支撑亚纪的身体,一面慢慢让自己从栏杆的缝隙之间钻过。他要保护亚纪,他无法原谅田地。 “都是因为你……” 凰介用力举起右拳。田地的双眼睁得极大,凝视着凰介。他的瞳孔微微颤抖,双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凰介看准了田地抓着亚纪左手臂的双手,用力挥拳。但是,凰介的拳头完全没碰到田地的手,因为旁边伸出了另一只手,抓住了凰介的肩膀,用力将他往后拉扯。那只手将凰介整个人推倒在后方的水泥地上。下一瞬间,又化成一只强而有力的拳头,以猛烈的速度捶击。拳头的目标,是田地的双手,田地发出宛如小动物被踩死前的极短叫声,接着就这么消失了,然后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撼了凰介的鼓膜。 凰介跌坐在水泥地上,两排牙齿不停地打颤,四肢完全失去了知觉。亚纪放开了栏杆,慢慢地站起来。在一旁撑着她的人,竟然是洋一郎。 “爸爸……” 凰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洋一郎走去。洋一郎将手绕过凰介背后,紧紧抱住他。接着,洋一郎又转头望向亚纪,温柔地说:“好好活下去……” 第六节 我茂洋一郎 原野房江姨姐惠鉴: 我恳切希望这封信不会送到姨姐手上。 如果姨姐收到这封信,表示我现在应该在拘留所。我的罪名是杀害一个名叫田地宗平的精神科医生,而这也是我正准备要做的事。做了这件事之后,警方在搜查过程中或许会对我起疑,所以我决定先写下这封信,如果我被警察逮捕了,我会把这封信委托给某人,请他代我寄出。 这封信的主旨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希望姨姐能代我照顾凰介,直到我再度回归社会之日为止。这段期间绝对不会太长,我估计应该只有几年,短的话甚至不到一年,理由请见我后面的说明。 接下来我想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希望借由详实的描述,取得姨姐的认同与体谅。 我决定杀害田地这个男人,起因于咲枝在病床上对我做的一次表白。由于癌症的侵袭,咲枝已在前几天离开人世,但她在临走前对我坦诚一件事。咲枝告诉我,田地曾经在那间病房里想强行与她发生性关系,而她最后答应了他。 当时的咲枝已经病入膏肓,没有人知道她还能活几个星期。在某天傍晚,田地来到她的病房,以可怕的言词威胁她。他说:如果你不献身,你丈夫就会失去工作;就算你丈夫换了其他工作,我也会将他过去的病历泄漏给新的公司。 相信姨姐也很清楚,我能在目前的职场担任清洁员,全是靠了田地的关系。三年前,田地治好我的心病,并透过关系让我获得这份工作。 咲枝答应了他。除了田地口中说出的那些威胁,为了减缓痛楚而施打的吗啡所带来的幸福感以及精神错乱,想必也是令咲枝屈服的原因之一。当然,这些肯定也在田地的算计之内。 在临死的病榻上,咲枝将身体交给了田地。 在兽行的过程中,没有人走进病房。想必是田地找了某些借口。禁止主治医师及看护师进入病房。对长年任职于大学附属医院的田地来说,这不是件难事。 早在咲枝念大学时,田地便对她抱持着一种特殊感情,我早已隐约察觉。当他得知咲枝的寿命仅存无几时,或许认为这是一逞多年来欲望的最后时机。 听完了咲枝的表白,我对田地这个人所产生的恨意强烈到连我自己也不敢置信。恨意并非由内心涌出,恨意也不会支配内心,当恨意产生时,整个内心都化成了这股唯一的情绪。就在那一瞬间,我深深理解恨意的根源以及它的极限。 田地这个男人在性欲方面的需求异于常人。这一点,我在大学时期便已略有所感。我想,这或许起因于他的幼年生活。他的双亲在他年幼时便因伤害事件而离婚,所以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从未见过因爱情而结合的男女。在一般家庭中,孩子看着父母互敬互爱、互相扶持的模样,长大以后也会无意识地追求相同的相处模式。但如果在成长过程中感受不到双亲之爱的小孩,往往无法理解男女的爱情到底是什么。他将无法理解性行为与爱情有什么关联,有时甚至不讲性行为的对象视为人。我认为田地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 但是,田地双亲的伤害事件并不能成为替他脱罪的借口。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认为他需要负起责任,他的罪孽极为深重。 所以,我决定让他以死来赎罪。 我已经想好杀害他的方法了。不知道姨姐是否清楚,我以前就读的相模医科大学,校园里有一栋五层楼高的研究大楼。过几天,我打算偷偷将田地叫到研究大楼的顶楼,那里是咲枝的好友前一阵子跳楼自杀的地点。我会在她当初跳楼的位置放一束花。来到旧识者跳楼的地点,看到栏杆旁放着一束花,总会想站在那里往楼下看,这是人之常情,田地肯定也会这么做。我打算趁那一瞬间,从背后将他推下去。前几天我先到顶楼探勘过了,那里有空调的室外机,刚好适合藏身。我只要躲在那个机器后面,算好时机从后面接近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只要没留下任何证据,田地应该会被判定为自杀。 如果我的犯行露出马脚,当然会被警察带走,闯进拘留所。但是,就算我进了拘留所,想必也不会受到审判。为了以防万一,我又加了一道安全措施。这一阵子,我一直在演一场戏;一场当年的统合失调症再度发病的戏。 田地的诊疗室中有我的病历资料,上面清楚记载着我的“病症”。田地是精神医学界的权威。我被逮捕以后,负责鉴定精神状态的医师在撰写诊断书时势必会参考田地的病历资料。而且我的老友水城彻及竹内绘美在面对负责鉴定的医师时,也会为我的“病症”作证。这阵子,我连在他们面前也在演戏。此外,如果警察搜索我的房间,将会发现我所撰写的一份报告。我会将这份报告放在桌上,好让搜查人员轻易发现。这份报告也能再次证明我的“病症”。 过去,尝试伪装成精神病患来逃避罪责的人往往会犯下一些错误,其中最典型的错误有两点,第一点是把病症演得太夸张,第二点是只有在精神科医生面前才演戏。为了避免这样的失误,我对两位老友,甚至对凰介,都适度地展现“病症”。我相信,这些顾虑能为我带来一个好的结果。 对人生感到后悔、自责、逃避、妄想、精神分裂、投影、影子……,田地在撰写病历资料时,想必用了这些字眼来断定我的“病症”。为了逃避现实,我心中产生了妄想,认为自己是个精神科医生,并否认自己有这样的妄想,还把否认的部分投射在好友水城身上,把他当成了影子……,田地的诊断结果,想必就是这样的内容吧。但我并没有将影子投射在水城身上,而是将影子投射在我身上。 让田地相信我再度发病并不困难,因为田地在十六年前曾经经历过一件令他相当后悔的事件。一个他认为已经完全康复的病患在出院后犯下了杀人罪。自从那起事件之后,田地便活在后悔中。从病患的精神状态中找出“正常”部分的这个环节,他变得太过于谨慎。如果没有十六年前的那起事件,或许我今天的演技会被他一眼看穿,毕竟他拥有长年的精神科医师临床经验。 在临死之前,如果田地看到是我从背后推了他一把,那一瞬间应该会理解我的所有把戏吧,而且他知道自己是在我的嘲笑声中死去的。一个兼具资历及权威的老练精神科医师竟然被一个清洁员骗得团团转。我相信他从研究大楼屋顶跌落到地面的这一瞬间,心中所产生的愤怒与羞愧,多少可以告慰咲枝的在天之灵。 正写这封信的我,身旁放着孟克的这幅画。办完了咲枝的丧事之后,为了坚定向田地复仇的决心,我买了这幅画挂在墙上。不知道姨姐是否看过?一个男人张大了眼睛和嘴巴,正在高声呐喊。男人的头上是一片红色天空,天空的角落写着一串极小的文字: 只有疯子才能画出这样的画。 如今依然没有人知道这串奇妙的文字到底是出自孟克本人之手,亦或他人的恶作剧。 我每天晚上都盯着这幅画,把这串细小的文字深深烙印在眼底,誓言执行我的计划。我一定会成功,成为一个“疯子”,描绘出我自己的一幅画。 我在这封信的开头便已表明,如果我的犯行露出了马脚,被送进拘留所,希望姨姐能够代为照顾凰介。不过,我还要再次强调,这段期间绝对不会太长。 以日本的现况来看,过去经判定患有精神疾病的杀人凶手只有百分之十五接受法庭审判,将近百分之八十五获得了不起诉处分,根本连法庭也不用踏进一步。本来判决犯人是否具有责任能力应该是法官的工作,但因为检察官没有起诉凶手,所以根本不存在所谓法官的判决。可笑的是,这些检察官绝大部分并不具备精神医学的知识。 患有精神疾病,获得不起诉处分的杀人凶手会被送进各医院的精神科接受治疗。但由于精神科医师、看护师及病床的不足,这些人的住院期间都不长,很多病患不到一年就出院了。出院之后的病患在未来的人生中将永远从监视中获得解放,因为日本对于出院后的病患根本根本没有设立任何追踪观察的机制。 如何解读这些事实,每个人的看法并不同。事实上,精神病患的犯罪比例要比正常人的犯罪比例低得多,因此我没有将日本的现状提出来大加挞伐。至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些情报是相当有利的。 责任医师田地一死,一定会有其他医师接手治疗我。短时间之内,我会在那个医师面前继续演戏。等到田地的死顺利被判定为自杀之后,我就会展现“治疗”的成果,变回一个“正常”的人。 请不要将这封信的内容告诉凰介。即使我杀害田地的举动露出了马脚,被迫要将这封信寄给姨姐,等我出院之后是否该将所有真相告知凰介,我现在依然无法作出决定。 执行这样的计划,我并不奢求能够免于非难,但我希望您能够体谅,我并没有坚强到能够将这股令人发狂的恨意深藏在心底,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最后,请容我再祈祷一次。 希望这封信不会送到姨姐手上。 我茂洋一郎 敬上 五月十八日星期四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