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媒之花》 第一节 对着作业机翻看订货传单的时候,店里的电铃响了。 “我去一下。” 我一边起身一边向母亲打招呼。母亲正坐在坐垫上,茫然地在桌子前用剪子剪着什么。蜷缩着的身体后面,散乱着满是切口的彩纸。 没有回应。 我站起身,在身后将纸拉门关上,穿过蒸笼般炎热的走廊。柜台的对面站着一位常客,头发已经半白,是在附近经营一家板金工厂的吉冈先生。吉冈先生从父亲那辈起就很照顾我家的店。 “我想再拜托你刻一个人名章,又来了一个新的办事员。” “平素承蒙照顾。” 我从柜子的抽屉中取出橡皮印章的订货单递给他。 “之前的公司章还没好吧?” “嗯,不好意思。今天我就做好给您送过去。” “啊,没事,我也不是太着急。” 用圆珠笔在展示台兼柜台的上面写着订货单的吉冈先生,突然停下手中的笔,向我的背后望去。 “塔子女士最近怎样?” “还好,没什么变化。” 吉冈先生似乎没把我的话当做吉报,他皱起眉头压低了声音。 “有什么事不用客气,随时都可以对我说,还能帮你拿拿主意。” 吉冈先生填好订货单,抬起手说了句“那就这样”,然后就伴着工作服下摆摩擦发出的声音,走出了店门。在入口处的门一开一关的几秒钟里,能听到油蝉的叫声。在写着“远泽印章店”的玻璃对面,柏油路面反射着七月的耀眼阳光。 我拿着订货单回到房间。 以前作业机就放在柜台的旁边,一整天我就在那里一边篆刻一边招呼客人。但从去年夏天开始,因为母亲只要看不到我就会不安地在家里四处寻找,不得以只好将作业机挪到了房间里。相应地,我在柜台设置了电铃,附上“有事请按铃”的便笺。 “——妈?” 本该关上的纸拉门开着,房间里没有母亲的身影。走廊的右手边传来一阵声响。 “你在做什么?” 母亲在厨房的水池前。 “泡茶哦。我也给你泡了一杯。” 圆盘上放着两个杯子,母亲从我的身边经过。我环视水池的四周,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回到房间。 “我还想给你爸爸也泡一杯,可是那个人不在呀,出门了吗……” “不知道呢,去厕所了吧。” 父亲三十年前自杀了。 为此,警察数次前来问话,母亲一定都忘了吧。 ——您家先生那天穿着的衣物能提供给我们吗?—— 母亲不时地会像泡茶这样,突然做出一些“平常”的举动,但总是无法做好。 杯子里装着的只有普通的开水。 我喝了一口杯中的开水。 这一切都始于五年前。有天晚饭时,母亲满不在乎地将装在寿司盒子里塑料材制的草形装饰放入口中。我以为她罕见地开起了玩笑,只能坐在对面苦笑,可是她却只是漠然地咀嚼着,在就要下咽的时候突然呕吐起来。我急忙站起身把手指伸入母亲口中,把沾满唾液的装饰从她喉中取出。面对我的责问,母亲只是目光呆滞地回望着。那时的我并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也毫无这方面的知识,只是觉得“啊,开始了”。 母亲的智力就像放在阳光下的糖一样开始慢慢融化。区分不出能吃的和不能吃的东西,咬了一口馒头就会配上一口橡皮。她甚至忘了怎么上厕所,脱衣服也开始不利索。在一旁着急的我一催促她,她就像悲伤的小孩子一样哭泣。这之后更是完全无法自己穿脱衣服,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将手臂穿进袖子。 我一边参考着医生的建议和从图书馆借来的入门书,一边每天进行着各种努力。好不容易掌握了护理的一点窍门和节奏,能一边应付日常生活一边照顾母亲——这仅仅是在一年才做到的。我这边能够比较自如地应对之后,母亲的状况似乎稳定了许多,出现混乱的次数逐渐减少,现在已经安定多了,还重新学会了穿脱衣服。可是即便如此,老年痴呆症的状况也并没有消失,每一天我还是一刻也不能在母亲身上放松警惕。 “吉冈先生让我问塔子太太好。” “塔子?” “让我给你带好儿。” 母亲明白了似的点了几下头,就这么低下头撅起嘴开始喝开水。 据说因老年痴呆症引起的忘记自己名字的情况,女性要远远超过男性。因为女性在生活中自我一直受压抑,无法得到伸张,被丈夫以“喂”、“你”相称,被邻里叫做“太太”,所以当大脑极度疲劳时,会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我在护理母亲的过程中不再伴有急躁,就是看了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中对于上述事情的说明。 “晚饭想吃什么?” 壁钟提示已到下午三点,我像往常一样问道。我以为母亲一定只是眨眨眼,没想到她却罕见地说: “素面。” 我吃了一惊,因为最近她经常连我在问什么都不明白。 “素面吗?好。那就吃素面和蔬菜吧。” 我望向墙上的日历。三十一个格子中的每一个都分三行,布满了我的字迹。“早饭吃了”、“午饭吃了”、“晚饭吃了”——从一号开始到今天的格子的中间部分都盖上了红色的圆印。不这样确认的话,母亲就会反复要吃的。 母亲胡乱地拨开桌子上的东西。彩纸漫天飞舞,剪刀重重地掉在榻榻米上。我捡起剪刀,放回柜子里,母亲又探向桌子的抽屉,将以前经医生劝说而买的画纸和彩色铅笔取出。 “要画画吗?” 没有回答。 我决定将进行了一半的工作做完。我对着作业机,将印材塞进印床。“吉冈板金工厂之印”的篆书文字已经清晰可见,再将轮廓刻得深点就完成了。这样手刻的印章比委托工厂用机器刻价格更高,虽然是很好的事,但是最近订货突然开始减少——果然还是车站大厦中新成立的连锁印章店的原因。 从母亲的桌上传来彩色铅笔在画纸上滑动的单调声音。 窗子外面,一群孩子热闹地经过。该是小学的放学时间吧。这群孩子似乎进了斜对面的小型儿童公园,我试着从窗帘的缝隙向他们望去。公园里,孩子们围成一个圈正在猜拳。没过多久,只剩下一个人,其他的孩子们都唰的一声散开了。看起来他们应该是在玩现在很罕见的捉迷藏游戏。一个身穿黄色t恤的瘦弱少年将自己藏在了公园一边的绿色植物后面。将后背完全暴露给我的他似乎正在等待公园中心的“鬼” 眺望着散布公园内的少年们,我想,总有一天母亲会逝去,我也会逝去,那时父亲留下的这家店会怎样?即将四十五岁的我无妻无儿,亲戚中的谁会来接管处理这家店吗? 回头看向母亲。她正对着画纸。浅绿色的铅笔咔嚓咔嚓有规律地动着。画纸的下半部分画着许多像刀子一样尖的绿叶,在这些绿叶上面,母亲正在点缀着小小的浅绿色的点。 “那是……” 我像吞下了冰块一样从腹中涌起一股寒气。 浅绿色的小花。 竹花—— <hr /> 注释: 第二节 据说山白竹的花三十年才开一次。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一次山白竹开花。 在长野县的山间,父亲拥有一幢别墅。靠输入印材而获得一定成功的祖父很喜欢排场,将印章店和别墅一起作为遗产留给了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每年夏天,全家都要到那幢别墅住上一段时间。虽然修建得很简易,但在水楢的叶子中透露出来的阳光照射下,屋子里总是满溢着甘甜的树木香气。因为别墅位于一座名为御座山的山腰处,所以中午之前周围的空气都如白雾般,十分美丽。 不过就算去别墅度假,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做。父亲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看报纸或者偶尔带着钓竿信步走出玄关;母亲也和平时在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要花一小时去食品店买食材。她给我们做的食物也和平时一样,闲下来的时候仍然认真地打扫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一直到小学,我都很享受在别墅的生活。那时我经常带着许多漫画,环绕着树木的香气,在寝室的壁橱里埋头阅读。可是就在若干个夏天过去之后,不知从何时起,别墅变得不再陌生,我上中学以后,甚至觉得被父母带来别墅是一件很烦恼的事。不过父亲是一个极度不喜欢听取家人意见的人,所以每到夏天,我也只能默默地坐上父亲驾驶的灰色小轿车。 和那个人初次见面是在我中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我比同学都晚一点变声——瘦长的身体却仍旧一口童声,显得极不相称。 那天午后,我没什么事可做,就在无人的森林中散步。树叶繁茂的水楢下,遍布着山白竹,其间有一条野兽走过似的小径,延伸向远方。白天我经常走在上面消磨时间。周围静谧得竖起耳朵就能听到枝叶伸展的声音,偶尔有风吹过,一面的山白竹仿佛融入风中一般一齐露出叶的背面。在这样悠闲的散步中,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任何人。祖父留下的别墅就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所以当雾霭的视线前方现出一个纸片般的人影时,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人身穿白色连衣裙,脚穿一双白色凉鞋,从小径的彼方逐渐接近。我所在的地方,两边的竹叶正好伸出来,容不下两个人错身。当她来到我身边时,我转身略微后退,脚下的拖鞋踏到了山白竹丛中。 “谢谢。” 她用略显沙哑的嗓音道谢后,我不觉别过头,脸朝下。她的脚趾甲上涂着淡淡的橙色指甲油,左脚的小脚趾边上有一道短短的伤痕。精致端正的容貌和新鲜的伤痕不甚匹配,因此我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一瞬。 “是被山白竹的叶子划伤的。” 她一边将头发捋到晶莹粉嫩的耳朵后,一边定睛注视着我。我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变声期间的不稳声音在咽喉的内侧冲来撞去最终还是消失了。 “这种山白竹到了冬天叶子的周围就会变白哦。” 她的双眸始终朝向我的脸,我和她见过面吗?为什么她会这样盯着我看? “是叫山白竹吧?” “应该是的。” 这次终于发出了声音。听到我的话之后,她细长清秀的眼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极了猫发现某种做着奇妙动作的生物后凝视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 “嗯?” “你的名字。” “远泽……正文。” 就像冰冷的雕刻突然幻化成人一样,她的脸上绽放出了微笑。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她微笑的理由。 终于,她离开了我的身边,沿着小径走远了,边走还边像小孩子一样不时伸手触碰两边的水楢。雪白的小腿像两只柔软的食草动物一样动着,在山白竹的叶子中若隐若现,逐渐远去。我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切。 第二天,父亲很罕见地让我陪他去钓鱼。但是我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拒绝了他,到和前一天同样的地方等待着那个人。 她终于来了。 她从远处沿小径走来的身姿一进入我的视野,我就下意识地低下了身。我蹑手蹑脚地从山白竹中退去,绕了一个大圈到了她前进的方向——稍远一点的地方,装出背对她的样子缓慢地走着。我想被她追上。因为迎面相遇的话,我担心被她从表情上看出我在等她。 没多久从背后传来咔嚓咔嚓的踏草声。 “又在散步吗?” 我站住,装出很是吃惊的样子回过身。她的薄嘴唇上泛着微笑,那微笑似乎就是她已将我的心思看穿的证明。我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头脑中事先准备好的对话一下都没了踪影。 “前面就是我的店。” 她错开我的视线,望向我的背后。 “木艺——知道吗?” 她一边问我,一边迈开了步子。我稍迟了一下,跟在她后面。混合着泥土的味道,脚下的山白竹发出青色的气味。直到今天,只要我一想到她,就会伴随着被踩碎的山白竹的味道。苦涩、青涩、透明的味道——此外还有一种腥臭味。 她决不多说一句话,只用慵懒的声音发出只言片语,让听话的人在脑中自动转换为较长的句子——真是一种独特的说话方式。 她似乎是独自一人从东京来的,开了一家木艺店,将自己手工制作的木制品摆在小小的货架上卖。客人很少,有时完全没有人上门,但是她笑着说,本来就是出于兴趣而开的店,所以也无所谓。 “白天这样散步也没事?” 听了我的问话,她隔了一会儿回答说: “因为太憋闷了。” 我不是很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一个人开店,也没有客人来打扰,怎么会憋闷呢? “真的有憋得上不来气的时候哦。” 她将左手的手指伸到我面前。 “漆味太重了。” 她是在说笑吗? 阳光透过树叶,像拼图游戏般投射到她的手指上。她的左手就那么伸着,似乎不是单纯想给人看她的手指。我正要说些什么,她放下了手,又迈开了步子。 “就在前面——” 她站在了树林的边缘。阳光照射下的沙石车道笔直地向左右两边延伸开去。眼前突然变亮,我眯起了眼睛。她也眯起眼睛,脸朝向右边。沙道的前面有一个木制的小屋。就像常见的礼品店一样,入口处置放着陈列商品的架子和桌子。 “是那家店吗?” 她点了点头,搭在耳朵上的头发无声地掉落在脸颊上。她垂下头,凝望着自己凉鞋的鞋尖。左脚上昨天看到的伤痕还残留在上面。 “你从这里回去吧。” 留下这句话之后,她就像融化进白色的光线中一样,迈步走上了沙道。穿过店的屋檐时,能听到她和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过了一天,我仍然到山白竹林中等她。 和前一天几乎同一时间,她现身了。 “我今天晚上就回去了。” 肩并肩走在小路上,我告诉她这个信息,并没有期待什么。 “……哦。” 她一直向前,毫无感情地说。 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只有我们两人脚踏山白竹的声音。我小心不被她发现地偷看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伴随着偶尔的眨眼缓缓地上下活动,仿佛一只有生命的小动物。 突然,她笑了。 看上去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油蝉的叫声抑扬顿挫地在身边环绕。她突然转过身,正面向我。我的眼前,那张被暧昧的树影映衬的脸上有了明显的笑容。 嘴唇被轻柔地压住了。她头发的味道包围了我的脸,甜美的气息抚摸双颊。口中似乎有一条精力十足的鱼在游。温暖的鱼扭动着全身在我的嘴中游。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颧骨附近能感觉到她的鼻子。唇和舌很暖,鼻子却是凉的。 她的脸逐渐远去之际,我突然感到一丝恐惧,踩着山白竹后退着。她却又像刚才吻我一样毫无前兆地伸出右手,触碰我的牛仔裤。她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那表情似乎是在拼命抑制着不笑出声来。如同轻轻拉扯牛仔裤的面料一样,她的手指上下摩挲了几次——我变得无法呼吸,无法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只是僵硬着身子把背靠在水楢的树干上。 油蝉的叫声在耳中起伏。伴着这起伏的蝉鸣,周围的景色明明暗暗,我用力控制着不大声叫出来。在我身下,她的头发摇晃着,映射着被夏日的树叶过滤过的阳光。我仿佛被高温下正在融化的糖衣包裹着全身一样,意识被诱入无底的深渊。在那高温下,我渐渐放弃了意识,让自己彻底被融化。为什么会这样?我究竟是怎么了?做了什么错事吗?——我的思考像在明亮的屋子里沉入睡眠时一样蒙眬。 她站起身来,在缓缓地随风摆动的刘海后,她的眼神带着略显孤寂的笑意。最后一次,她将唇压在了我的唇上。我的鼻前飘浮着她和我的气息,我像梦见夏日一样闭上了眼。 第三节 喀、喀、喀、喀、喀、喀——面对桌子上的画纸,母亲执拗地用铅笔尖戳着。山白竹的叶子前漫舞着淡绿色的花。冰冷的不安在胸中阴湿地徘徊,我对着母亲的后背说: “妈,你是什么时候看到那东西的?” 母亲瞬间停下笔,凝望着画纸。我以为她会发上一会儿呆,没想到她却取出了蓝色的铅笔,又开始画了起来。在繁茂的竹林中,母亲画了一个人。样子很难看,脸和衣装也不甚清楚,但是可以看出是一个男人。 “那是……” 母亲又换了一种颜色的铅笔。这一次是红色的。 “那是……谁?” 母亲没答话,用红色的铅笔尖像在画纸上扫过一般又开始画另一个人。就在蓝色的男人身旁。一个长发女人的轮廓逐渐显现出来。 山白竹花的旁边。 一男一女。 母亲为什么会知道? 她为什么会画这样一幅场景? 第四节 真后悔没有问她的名字。 秋天、冬天、春天,我一直在后悔。那次体验算什么,为什么她要那么做,这些都无关紧要。我只是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而悲伤。 中学三年级的暑假到来了。我又坐上了沉默的父亲的车,奔赴那个地方。 完全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般,她又出现了。身穿凉爽的连衣裙,走着不算安稳的步子,果然还是从山白竹的小径慢慢向我靠近。 “我看到车停在了别墅前。” 似乎是因为看到父亲的小轿车停在了别墅前而知道我来了。 “所以你就来了吗?” 听了我的问话,她暧昧地移开视线,微微笑了。雪白的脖颈晾在风中。 第二天,我等待着她。下一天仍然等着。 她再也没有像那天那样对我,和我并排走在小径时的态度也感觉不到什么顾忌。难道她已经完全忘记去年夏天的事了吗?我很是吃惊。 走在小径上,我无数次想问她的名字。可是每一次都心生恐惧,无法问出口。不只是名字,似乎只要从她那里问出什么,就会破坏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秘密”,而她就会从我面前远去,这样毫无根据的不安一直盘踞在我心里。似乎我们的关系只有凭借着一些我无法掌握的东西,才能维系住。这种朦朦胧胧的想法现在回想起来,某种意义上或许是正确的。 “山白竹的花,你看过吗?” 她突然问我。 “山白竹也会开花?” “当然了。” 她告诉我,山白竹三十年开一次花。虽然她也没亲眼见过,但是据说是淡绿色的,非常可爱的花。 “之后你猜山白竹会怎样?” “嗯?” “开花之后。” 我默然摇了摇头,以为她会向我解释,但她只是抬头看了看面前的枝叶,说了一句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话。 “我明年就三十了。” 那年夏天结束后,我在学校的图书室查了山白竹的资料。 山白竹开花十分罕见,据称三十年才有一次,开花时多为集体盛开。据说如果野老鼠吃了山白竹开花之后结下的果实会异常过剩地繁殖,所以从前山白竹的花被视为不祥之兆。至于开花的原因,有山白竹的营养状态说和DNA的排列组合说等,目前还没有定论。开花之后山白竹会怎样?书中记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开花的山白竹之后会全部枯萎。 秋去冬来春又到,我升入了都内的公立高中。我的头脑中依然如雾霭般飘浮着那个不知道名字的人。在我放逸的想象中,她数次将我吞噬,数次在我身下张开雪白的身体。 第五节 高中的首个暑假终于来了。我跳进父亲的车里奔向别墅,心中满溢着对她的思念。眼中看到的她的动作,耳中听到的她的呢喃,鼻中飘荡的她的香气,树影映照下她细长的手指,我身下晃动的她的头发,想到这些,我只能沉默地坐在车的后座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到达别墅之后要飞速赶往那个地方。跑着去。我脑中只想着这些。 可是她却并没有在水楢林中现身。 第二天也是一样。我被青草散发出的热气包围,在山白竹的枝叶中等待着。她为什么不来?难道她没有发现别墅前停着父亲的车吗?带有光泽的几只红色蚂蚁在腐烂的落叶中若隐若现地搬运着芋虫,我只能长时间地望着它们。 黄昏时刻,太阳降到了树冠左右的高度。在夕阳的照射下,山白竹的叶子像濡湿的毛毯一样染上了红色。这是母亲准备晚饭的时间。在日落之前我必须赶回别墅。 我站起身,迈开了步子。可是前行的方向却不是父母的别墅。 ——你从这里回去吧。—— 这句谜一样的话掠过我的脑海,可我却并没有停下脚步。走出小径穿过沙道,我站在了店前。 她在。她被小小的木艺品包围,正跷着二郎腿坐在绿色的椅子上。看到我,她有些吃惊地扬起了眉,伸直了上半身。 “我昨天来的。” 她停了一会,稍稍点了点头。 “车,停在那了呢。” 这句话让我很悲伤。虽然我知道很不合适,但我还是话中带刺地说: “你不散步了吗?” 可是她完全无视我话中的讽刺,有些担心地说: “有点麻烦。” 我站在店面前,望着她的脸。我无法摆脱一种如同在不经意间被偷走了平时不离身的某样重要物品的感觉,孩子气的话就堵在喉中。 “天已经黑了,赶紧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在别墅的被窝里迟迟没有迎来我的天明。 第二天我仍然在和平常一样的时间出了门。悔恨。哀伤。无法保持平静。我怒视着前方,直冲冲地走在小径上。 直到快撞到水楢林,我才停下来。 最初我以为是起了雾。难道水楢林底下升起了雾吗?可是我错了。 “这是……” 山白竹的花。三十年开放一次的花正在我眼前盛开。我加快脚步,奔跳一般踏入繁茂的山白竹中,激动得身体不住地颤抖,蹲在地上仔细观察那些花。确实如她所说,那些淡绿色的花很漂亮,在细细的花穗上如同烟花一般四散开去。——今天她一定会来见我。胸中涌起毫无根据的预感。她一定会和我肩并肩,边走边像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那样因为初次见到山白竹花而发出尖叫,撩起连衣裙的下摆,不安稳地晃着对我笑。 我像是在花中游泳一般在水楢林中前行。到了小径的尽头,远处闪现出一个人影,可并不是她。 是父亲。 仿佛被冰冷的手攫住心房一样,我的身体僵住了。 在我出门之前,父亲就带着鱼竿和道具箱出发了。母亲说操作台下似乎在漏水,希望父亲检查一下,可父亲完全无视母亲的要求,一句话不说地就出了门。 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山白竹花中蹲下了身。父亲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手上没有鱼竿和工具箱。他把它们放在哪里了呢?他似乎在找谁,好像是某个和他约好再次见面的人,不知为何仍未出现而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不久那个人来了。从小径的右边,像平常一样一边注意着脚下一边慢慢靠近。风吹过,山白竹的叶子尖咔嚓咔嚓地划过我的手腕。 父亲笑了,发出明朗的笑声向那个人走去。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可是一眼就能看出父亲不是第一次见那个人。那个人回话,两个人的距离逐渐缩短。我在山白竹花中屏住呼吸,透过无数的花望向对面。——那个人一只手指着小径的周围,发出很高兴的声音,似乎在说花的事。父亲就在那个人的身旁。仿佛全身的神经消失了一样,我变得毫无感觉,只是眺望着绿色的舞台上进行的人偶剧。男人偶抱着女人偶的腰,两个人偶的脸重合在一起。个子高的男人偶像要架在女人偶上面一样将女人偶的腰拉近,头像是要吞下对方一样扭动。女人偶将两只雪白的胳膊绕在男人偶的脖子上。 她应该知道有我这样一个观众存在。她是故意的,事到如今我才发觉。在我最初说出名字的时候她轻轻地笑了。那时她一定就知道了我是谁,知道我就是那个和她有关系的男人的亲生儿子。她只是在玩弄我这个稚嫩的玩具,从头至尾,包括现在。 两人分开身躯,她将手放在父亲胸前。父亲退后了几步,将背靠在水楢的树干上。我仿佛能感觉到那坚硬树皮的触感。 她的身体消失在了山白竹的花中。 一片静谧。油蝉的鸣叫声,树叶摩擦的沙沙声都听不到了。终于,父亲的脸苦涩地扭曲了一下。 她站起身。父亲说了什么,可是她摇了摇头。轻轻的笑声。不用抬头我也知道那是她在抿着嘴笑。父亲又说了什么,这一次似乎是带有怒气的低吼。她又摇了摇头。长长的头发像是捉弄人般在树影中摇摆。 回别墅的路上,我的视线里都是眼泪。 母亲似乎外出买东西去了,别墅的门锁着。因为我没有备用钥匙,所以只能坐在生满树木倒刺的门廊前,抱着膝盖等着他们中的一个人回来。当然,我希望那个人是母亲。 幸运的是,先出现的是母亲。她挟着五金店的纸袋,一边向我道歉一边走来。似乎是去买了修理水管的工具。母亲给我展示的是叫做水泵钳的、前头呈C字形的长把钳子。那粗笨而硕大的工具与母亲的形象十分不搭,我不禁笑了起来。一笑,眼中的泪水似乎就要溢出来,我赶紧趁母亲还未发现时,装出已经迫不及待的样子冲向了厕所。厕所中的白炽灯在泪眼中格外鲜明。 傍晚下了场大雨。我回来不久,带着鱼竿和工具箱回来的父亲站在了别墅的窗前,透过薄薄的玻璃,久久凝视着雨。一度他似乎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我以为他在和我说话而抬起了头,可他只是紧闭着嘴,表情凝重,呆板地看着窗外的夜。吃过晚饭,从在厨房收拾的母亲那里传来广播的声音,似乎今天的强降雨要持续到夜里。 “明天回去。” 晚饭的餐桌上父亲说。因为下雨的缘故,河水猛涨,已经不能钓鱼,周围的土地也变得很泥泞,因而颇为危险。继续待在别墅已经没有意义了。这是父亲的理由。 别墅的屋檐下,雨声一直没有停过。 第二天早上,我们乘着落满树叶的车回了东京。 她的尸体在山白竹的小径上被发现,那是我在回到东京三天后的晚上通过电视新闻知道的。发现者是因山白竹开花而想到那个地方取材的地方报纸记者。新闻中说,死因很可能是头部被数次撞向树干而失去意识,之后被遗弃在那里,最后衰竭至死。 三十岁的她在三十年开一次的花中死去。 第二天父亲自杀了。发现者是我。对着放在柜台内侧的木质作业机,父亲用印刀在自己的脖子上切开了一个大口子。我发现时,父亲的脸贴在作业机上,两手抱着已经掺有白发的头,似乎在发出长啸一般大张着嘴死去了。 父亲的葬礼结束后,警察就来到了家中。警察因那个人的死而对父亲抱有明确的怀疑,在母亲面前也毫不隐瞒。从只言片语中我听到,父亲和那个人很久以前就有“亲密的关系”。虽然已持续了多长时间并不明确,但可能是我们全家在别墅度假期间,两个人因某种契机而相遇,从此开始交往的吧——警察的推论是这样的。这一定就是事实吧。 “您家先生那天穿着的衣物能提供给我们吗?” 警察没收了父亲的t恤和牛仔裤。 之后警察曾数度造访我家。可是逐渐地,次数越来越少,终于再也没有来过。凶手一直未能查明,似乎搜查也中断了。 母亲变卖了别墅。我坚持到高中毕业,通过父亲弟弟的帮助,继承了这家店。叔叔在两站远的街上也经营着一家印章店,教给了我很多经营经验和篆刻技术。 叔叔对我们十分关切。不只是因为亲属关系,他似乎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怀有内疚。 ——说实话,我也认为是哥哥做的,听了警察的话以后就更—— 对于发生在别墅的那起杀人案,叔叔如是说。 ——但是这和你们无关,你们和哥哥犯下的罪行毫无关系—— 我总算学会了篆刻,店也开始赢利,这时叔叔因肝病而突然逝去了。那之后只剩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竭尽全力维持着生活。终于我也上了年岁,开始感觉到岁月的印记。而母亲则更是老到了大脑萎缩,将寿司的装饰品放入口中的程度。 第六节 我低头看着母亲的画,无法出声。 盛开的山白竹,站在其中的男女。 这个男人——是谁? 山白竹盛开的第二天,我们回到了东京。所以这一定是那天的场景。 我展开想象。那天我回到别墅时,母亲在外面。和我说是去五金店,其实是在说谎?当然,五金店确实去了——因为她拿着装有那个粗笨工具的袋子。可是母亲并不是从五金店直接回家的,而是从那个水楢林。我的想象像冷气般从脚底开始静默无声地扩散。母亲看到了——她看到了。 看到什么? 看到了谁,做了什么? “……妈。” 母亲将彩色铅笔放在桌上,用双手摩挲着画纸,开始用鼻子哼起歌来,脸上充满了天真无邪的微笑。唱着唱着,她突然抬起了头,将视线对准了墙上的日历。 我也望向日历,不觉松了口气。 “今天是……”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误会。 视线挪向膝下,母亲剪切了数次的彩纸散落在榻榻米上。 “这不是山白竹的花吗?” 我从母亲的桌上拿起画纸。 母亲眯起眼睛,微微歪了一下头,小声回答:“雨。” “你忘了吗?” 像六七岁的孩子一样,母亲笑了。 同时开始唱歌: 我完全忘了今天是七夕。 我小的时候,七夕的晚饭母亲必定做素面。母亲告诉我,七夕的素面被比喻成天上的银河和织女织出的线。 “你小时候总是装饰竹叶的……” 是的,母亲总是从公园摘来竹叶,装饰在这间屋子的窗外。然后,她灵巧地剪裁彩纸,做出装饰和灯笼、飘带等,挂在竹叶上面。 “有一次下雨……” 母亲的视线回到画纸上。大量的竹叶。淡绿色的点不是花,而是雨。在一起的男女是牛郎和织女。 我记起来了。 小学时候的一次七夕,下起了小雨。为了将点缀着挂饰的竹叶挂在窗外,我和母亲打着伞走出去。那时母亲告诉我七夕下的雨的名字。 “洒泪雨”三个汉字是在我长大以后才知道怎么写的。 ——那是分别的泪水哦。牛郎和织女因为分开而悲伤地流泪—— 那时津津有味地点头眺望着滴落在淡绿色竹叶上的水滴的少年,经过漫长的岁月,现在抱着白发交织的头,活在无法抹去的罪恶记忆中。那时的触感——在父亲离去后的小径上,抓着她的头,无数次地砸向水楢树干的触感。心脏的跳动声传到耳朵深处。从我身体上滑过一般倒下的她那被鲜血染红的脸。黑色的眼睛痉挛着,她看着我,说了什么,但无法成声,额头和鼻子中流出的血积在口中,发出漱口时的哗啦哗啦声。卷起一半的裙子下露出雪白的大腿。 在作业机前死去的父亲。放在坐垫旁的遗书。被我撕毁扔掉的遗书。上面并没有写什么具体的事,父亲不知为什么只是将全部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字面上的意思我一眼就看明白了。父亲知道他走后我的到来。知道儿子和自己的情人发生了关系,并在狂躁的幼稚心态下将对方杀害。 “妈——” 对着母亲的后背我暧昧地叫道,声音沙哑,仿佛回到了刚刚迎来变声期那懵懂无知的年代。可是真实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破坏了她的人生、破坏了自己的人生,并且已经老态毕露的杀人犯而已。 “我去摘竹叶吧。” 窗外,一只白色的蝴蝶飞过,就像在享受夏日的阳光,就像在寻找游玩的伙伴。儿童公园的绿化带后,身穿黄色t恤的少年还在耐心地藏着,一边窥探着“鬼”的动向,一边忐忑不安地动着。 那之后三十年,已经不会再有来找我的“鬼”了。 第一节 “鬼”并没有来找我。 从绿化带的阴影中伸出身子一探究竟,不知何时公园里已经空无一人。滑台边堆在一起放着的六个书包也只剩下了一个。不用说,那剩下的就是我的。 最初就觉得奇怪,从来不理会我的他们不但邀请我一起回家,还说什么一起在公园里玩,并且还是玩捉迷藏。自从一年级玩过很多次之后,捉迷藏什么的几乎就被遗忘了。虽然在公园中心猜拳决定了谁是“鬼”,但真正的“鬼”从一开始就必然是我吧。 我拾起仿佛煎锅一般滚烫的书包出了儿童公园。油蝉的叫声明明很吵,我却感觉四周一片宁静。太阳一点点钻心地灼烧着后脖颈,汗滴从咽喉滚落到前胸。 一边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边想着晚上捕虫的事。 开始和妹妹两个人去捕虫是从上个月月初开始的。大概是三天一次的频率,地点总是在河边。晚上,当吃完用微波炉热好的饭,外面完全黑下来之后,我们就带着笼子、捕虫网和手电,骑着两辆自行车向河边出发。比我小两岁的妹妹还在上小学二年级,自行车骑得不是太熟练,所以我总是骑在前面,尽量选择坑洼少的路。 说是捕虫,其实只是我们的一种叫法;虽然带着笼子和捕虫网,但捉不捉虫子不是最要紧的事。两个人只是坐在河堤上,谈论一下父亲和母亲,眺望一下桥上来往的车灯,或者我用手电飞快地在地上写字,让妹妹来猜。两个人待在黑漆漆的地方虽然很是不安,但是这种温暖柔软的不安反而让我们心里很舒坦。 大概半年前,父亲的工作出了问题,上个月开始,母亲也调到了外地工作。两个人晚上回家都变得很晚。两个人中的一个回到家的时候,妹妹大抵上都已在上下铺的下铺上睡着了。我有时候也会睡着,但还是醒着的情况居多。我想听到他们说“快去睡觉!”所以总是醒着。 我们去河边的事父亲和母亲并不知道。因为害怕告诉他们会挨骂,所以我绝对不会说,也让妹妹不要说出去。捉来的虫子就转移到玄关处安置的大笼子里养着,每次移入新的虫子时,总是会取出一些尸骸,总体上数目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不太清楚为什么旧的虫子会死——它们的触须和脚总有缺失,大概是同类相食吧。 “我回来了。” 打开公寓的门,先回来的妹妹智佳正在客厅的桌子边拿着剪子小心翼翼地剪着一张粉色的折纸。她表情十分严肃认真,一边剪一边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欢迎回来”。 “家里好热。” 虽然装了空调,但我们尽量不用——从父亲的工作出了问题之后就一直这样。 放下书包后,后背稍稍凉快了一点。 “那是章鱼?” “是灯笼!” 智佳一边剪一边说。 “今天在学校做七夕的装饰,只有我做的不好,所以练习练习。但是总也做不好,为什么呢,一开始就折错了吗……” 智佳皱起眉,把剪刀像是丢掉一般放到一旁,然后两手摩挲着脑袋。 “算了,就是不会。” 粉色的折纸被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筒。 “是啊,今天是七夕啊。” “哥哥的班上没有做什么吗?装饰品之类的?” “没有哦,所以才忘了。” “妈妈也忘了吧。” “说不好,就算记得她也很忙。” 以前的七夕,母亲总是准备好竹叶等着我们放学——直到去年为止。她总是递给我和智佳剪好的纸条,让我们在上面写下愿望。“要写真话哦。”每次她都一定会这么说。将写好的两张纸条用风筝线系在竹叶上时,母亲总是很高兴的样子。晚上躺在床上时,能听到父亲和母亲在讨论纸条上的内容。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的声音中都充满笑意。 “智佳,今天去捕虫吗?” “去。” 打开冰箱拿出麦茶时,看到最中央摆着的圆盘和方盘各两套。晚饭似乎是煮菜和烧鱼。还能看到装着碎纳豆的包装袋。 “哥哥,你去河边摘竹叶吧。” “不行哦,那我们偷着出去的事就露馅了。” “你就说是白天摘的好了。” “摘竹叶是妈妈的事,不是我们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们围桌而坐开始喝麦茶。打开电视,正在播放某个山里山白竹开花的新闻。智佳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手捧着脸,漫不经心地看着画面说: “还能开花呢。” “嗯,说是三十年开一回。” “那三十年前也开了?” “不知道哦。” 我换了个频道。看着没听说过的电视剧,我和智佳两个人等着饥饿感的降临。 第二节 “网,网,要掉了!” 身后传来智佳的声音,我一边蹬着脚踏板一边回头望。夹在车座和后轮之间的捕虫网歪着,真的就快要掉了。用一只手总算将它扶正后,我回过头,一个很大的东西进入了车灯的照射范围内。我急忙从车座上翘起屁股,将自行车调转了四十五度拼命避开。 “智佳,快!” “咦?” 智佳似乎匆忙中打了急刹车。尖声响过之后是咣的一声撞击硬物的声音。我急忙让后轮打滑回转头,智佳连人带车倒在了路边的人行道上。车轮的转速逐渐慢了下来,看起来像是慢镜头。 我从车上下来奔向智佳,所幸她没有受伤。裙子卷了起来露出了里面的小内裤。人行道的旁边一辆大卡车发出轰鸣声开过。 “那是什么?” 从自行车下抽出腿,智佳瞪向绊倒自己的东西。 “好像是报废大楼的残渣。” 那是一块有我的头那么大的三角形水泥块,像一块巨大的硬豆腐被切去了一角。 “好像是卡车上掉下来的。轮胎没事吧?” 我检查了一下前轮,似乎没有爆胎。我扶起智佳和她的自行车。智佳啪啪拍了拍手,又拍了拍屁股和膝盖。她的脸被路过的车后灯照亮,一瞬间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太危险了,我们把它挪到边上吧。” 水泥块很重,我不用尽全力就无法挪动。智佳也出手帮忙,我们总算将它挪到了人行道的边上。 已经离河边不远了。前面十米的地方,就是跨河大桥。从河堤下去,就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我们移动到栏杆边上,将自行车并排停好。云出来了,天空上既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哥哥,今天捉虫吗?” “捉吧。” 智佳先沿着斜面下去了,最后两脚并在一起跳了下去。 “智佳,把手电筒拿出来。” 我也下了斜面,背向智佳。智佳拉开背包的拉链,将两只手电筒取出来。我们分别打开手电筒,向草丛走去。瞬时就有一点黑色的东西动了一下,低低的,接着飞跳起来消失在草丛中。大概是蟋蟀。时节还早,并不是太大的个头,我继续向别的地方踏去。带来的捕虫网就放在草丛前。想起来,在这里还从来没有用过它,我们捕虫都是用手。 “哥哥,会有油葫芦吗?” 智佳举着手电筒,像对着草丛探出脸颊一般竖起耳朵。现在并不是真正的捕虫季节,几乎听不到鸣叫声。 “油葫芦很罕见的,有的话我就会捉住,不过被咬一口挺疼的。” 我又踏向另一丛草。一个轻微震动着的东西跳出了手电筒的光圈,想要用目光追踪它的方向时,已经看不见了。 “什么?” “出现了,但是被它跑了。” 云层移动,露出了月亮,月光照在智佳的脸上。微风吹过,附近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笑。 此刻我的胸中突然涌上一股悲哀。那是今天从学校回来以后一直压抑在胸中的悲哀。 “我说智佳——” 我将两手垂在身旁,面对妹妹。 “你说七夕的灯笼在学校做不好,是吧?” “对,没做好。” 智佳的表情仿佛在说“那怎么了”。 “没有朋友教你怎么做吗?” 我将一直没能问出口的问题问出后,智佳的脸似乎抽动了一下。 “有人啊,小敦之类的,但是我还是不太明白。” 僵硬的笑容是谎言的最好证据。 智佳在学校和同学关系不好的事我很早以前就注意到了。虽然我并没有去窥探过她们的教室,她本人也没说什么,但是我还是清楚一切。她不会被打吧?不会鞋被人拿走,收到骚扰信,教科书上被人涂鸦画上触角吧?我很想问她。但又觉得可能会惹怒她,怎么也问不出口。 智佳的目光转向右边,脸也跟着转了过去,表情突然明朗起来。 “哥哥,对面有两个人来了!” “真的?” 我也望向对岸——那如同浓墨般流动的河的对岸。河堤的上面,可以看到小小的光亮,仿佛眨眼一般微微动着。真的,来了。我胸中涌起一股热流。 “会不会注意到呢?” 我把手电筒举过头顶,左右摇了摇,对岸的光也回以同样的动作。智佳对着我笑了。 “你觉得对面的两个人捉到了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油葫芦吧。” 对面的两个人——我们这么称呼他们——指的是对面同样带着手电筒,同样在捕虫的两个人,他们也是和我们两个年龄差不多的小学生兄妹。但这只是我的想象,并未经过证实。在被夜色涂抹得漆黑的河对岸,总是能看到寂寞的手电筒光。最初注意到这光,并像刚才那样发出信号的是智佳。对方也用同样的信号回应我们。我们就像发现有人和自己用同样的钥匙链一样,既有点害羞又颇为惊喜。我和智佳不谋而合地认为对面的两个人和我们的情况相似:像我这样矮个子、走路目光朝下的哥哥和智佳那样鼓起脸笑的妹妹。每当发现对岸的光,我们就发送信号,对方也必定回应我们。 河对岸的手电筒光亮又摇曳了一会儿,终于消失不见了。 “他们回去了吧。” 个子长高了的智佳由于一直蹲着,t恤上面全是皱纹,肚子部分猫的图案像是被折断一般歪着。 我们就是在这时注意到了脚步声。 黑黑一团从草丛中走近。是一个披着长发、胡子覆盖了半张脸的男人。智佳绷紧身子靠向我,我也向她挪近了一点。 男人身上传来恶臭。 “你们在这儿捉啥?” 男人说话时最后一个词提高了声调,配合着他缓慢的语速,乱蓬蓬的黑胡子一动一动的。我们使劲闭上嘴沉默不语,男人晃动着单薄的、有洞的t恤笑了。 “吓了一跳?可不。正在捉虫子的当儿,出来这么一个大叔。” 笑声里都带着口音。男人在稻草人一般扁平的胸前抱着双臂,抬头看天。 “说实在的,七夕应该是送虫,可不是捉起来哦。” 他将目光转回我们,得意地眯起了眼睛,看起来不像是坏人的样子。智佳放松了僵硬的身体,我也好不容易在恶臭和紧张中松了一口气。 “捉虫子不行吗?” 听了我的问话,大叔像赶苍蝇一样使劲摆了摆手。手掌和手指都脏兮兮的。 “不是不行,不是不行。只是在俺们乡下地方,七夕时先要送虫。” “送虫……” 我只是嘟哝了一句,大叔却像就等这句一样,配上奇怪的节奏念念有词起来。 “让开——让开—— “稻草虫要过路—— “就这么唱着,大家在村子里来回转,赶走吃稻叶的虫子。这就是送虫。不送虫就会影响米的收成,稻叶被吃了米就长不好啦。” 我和智佳面面相觑,一副茫然的表情。大叔皱紧大蒜一样的鼻子凑过来低声说: “不过,你们真是笨啊,一只都没捉到。” 大叔问我们想捉什么,我们回答说是油葫芦。 “啊,捉油葫芦有窍门的,油葫芦这东西不把它逼到绝路不行。” 我没听明白又回问了一遍。大叔扬起下巴看了一下四周,问了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们要几只?” 我们从来没想过要几只的问题,只能回答“能抓几只要几只”,大叔哈哈地开口笑了。 “真贪心啊,小屁孩儿。笼子装不下我可不管哦。还没到秋天,大个的还没有,不过积少成多。” 不管怎么说,笼子不可能装不下油葫芦。这么想着,我侧脸看了看带来的笼子。 “那就开始吧。” 大叔说。 “一下子就过来了啊,你小子,把笼子打开,把嘴闭上哦。油葫芦要是飞进去了,虽然没有毒,可也够恶心的。” “嘴里……” 我有点害怕,但应该不是真的吧,大叔只是在夸张。 “我把它们逼到你那儿,就在这儿?行不行?那小姑娘,我教你怎么逼它们,哎呀,这小手,不够大吧。” 大叔扭动着脖子,带着智佳离开了。 “小姑娘,会拍手吗?知道什么叫拍手吧?就是对着大人物常做的那个,手这样……” 大叔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中。不时传来几声拍手声,过了一会儿又消失了。我蹲在草丛中,按照大叔说的那样打开笼子盖。 ——笼子装不下我可不管哦—— 明显的谎话。 ——一下子就过来了啊—— 不是用机器,而是两个人。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但是怎么想也不可能一下子聚集来那么多的油葫芦——我知道的。虽然明明知道,但我仍旧蹲在草丛中。下半身在逐渐变凉,拿着笼子的手逐渐用力,发出的鼻息粗重得连自己都能听到。还是没有开始。没有任何动静。按照刚才大叔的说法,我在等的就是听到他们俩的拍手声那一瞬间。但是根本就没有类似的声音。胸中心跳在逐渐加速。——不是这就开始吗?渐渐明朗的预感在我的身体中扩散。不是说马上就会有大量的油葫芦飞向我吗? 恐惧一点一点蔓延,我无意间站了起来。月亮又被云层覆盖了,周围一片黑暗。呼吸困难。周围的空气像是潮湿的黑油。大叔不见了。智佳不见了。两个人都不见了。去了哪里? “……智佳。” 我试着叫了一声,但是没有回音。 “……智佳?” 不安渐渐成形,笼罩在我的心中。 我在草丛中踏出一步,视线转向四周。又一步。再一步。下意识间脚下的频率加快,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跑了起来。虽然毫无疑问在跑着,但下半身却像棉花一样绵软无力,脚下毫无感觉。我重复着智佳的名字跑出了草丛,任手电筒挂在身上东磕西碰地响着,向两个人消失的方向跑去。不在。智佳不在那里。跑过水泥的桥墩时,眼前豁然开朗。沙子的地面。矮矮的杂草。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来这里吗?不,应该来过。我回头望向身后,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重物相撞的声音。是哪里呢?我立刻停下脚步,望向周围。草丛。地面。河堤。桥墩。——桥墩。 我将手电筒的光对向那里。圆形的光圈扫过水泥表面。什么也没有。我又绕到内侧。——帐篷。废材和帆布支起的四角帐篷像是张开四只爪子一样落在桥墩边。我握着手电筒接近帐篷,正面有一个帘布一样的入口。我伸手将其拨开。 “你他妈的,不是让你等着吗?!” 手电筒的圆形光圈中浮现出大叔的脸。这张脸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地扭曲着。帐篷中,大叔两膝支在地上的防水布上,身体对着智佳,转头瞪大双眼看着我。 “我正在教她怎么逼油葫芦出来,你小子去那边待着去,刚才那地方。” 大叔和智佳的影子在后面的帆布上被放大。 “快去等着!” 帆布上带着褶皱,看上去就像是两只毛发浓重的动物的影子。 “……回去吧。” 我的声音带着颤抖。智佳瞪着双眼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慢慢迈开步子,像从一只大狗旁经过一般来到我身旁。 “你去哪儿?还没教给你呢。” 智佳伸出手,我握住她的手,冰冷的手。 “回去吧。” 我们背对着大叔,离开了帐篷,能听到后面的咂舌声。我们的步伐并没有变化。一步一步地、试探地、确认地走着。脚下毫无感觉。我对智佳说打开手电筒。两只手电筒的光照着脚下的路,我们回到了草丛边。我们牵着手,拾起一直扔在那里的捕虫网,一起爬上河堤。爬上斜面后,我只回了一次头,大叔似乎并没有跟来。 我们沉默着走到桥边停自行车的地方,将捕虫网插到车座后面,手还在不停地颤抖。 “没事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确认什么。智佳轻轻点了点头。我跨上自行车,但是智佳只是推着,并没有骑上去的意思。我只好从车上下来,握住车把等着智佳靠近。智佳的手像搔痒一样隔着裙子触摸着大腿根。 “智佳?” 我开口后,之前一直低着头的智佳像是极力抑制住要从喉中飞涌而出的什么一样,头低得更深了。被路灯照亮的脸上闪着泪光。知道我在看着她之后,她已经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地哭出声来。眼泪就像本该被关上的水龙头里漏出的水一样静静流着。她小小的背抖动着。她用力忍住哭泣,结果背抖得更厉害了。浑然不觉中,我已经双膝着地。卷起智佳的裙子一看,白色的内裤下面满是污渍和泥土似的痕迹。我想起了那个大叔的脏手。脑中一阵恍惚。但是我很清楚鼻中什么东西在不断膨胀,似乎马上就要爆发。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几年前为智佳去摘柿子的事。智佳指着空房子的墙上伸出来的柿子树,不直接说想要,只是将那只手指含在口中一直看着柿子树。我只能爬上有两个自己那么高的墙壁摘下柿子给她。柿子还没长熟,智佳咬了一口就酸出了眼泪。 我们站起身走了几步。眼前出现了刚才和智佳合力挪到路边的水泥块。我蹲下身,张开两手,憋了口气推起水泥块。水泥块微微动了一下。重复一次,又动了一下。这时路灯突然变暗了。智佳就站在我身旁,看我没抬头,她也蹲下身,两只手抓住水泥块,和我朝一个方向推。我们就和这块水泥块一起沿着栏杆一点一点地移动着。 到了那个帐篷时,我们合力将水泥块举起。为什么会爆发出这样的力气,我也感到不可思议。都不用互相表示一下,我们就将这块水泥块扔到了下面。松开手的瞬间,我们还调整了一下水泥块落下的角度。桥下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hr /> 注释: 第三节 第二天起,我们和平常一样上学放学;和平常一样用微波炉热饭吃。只是不再去那个河边,也不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但是这都只到一周后的晚上,在客厅看到那条新闻为止。 “哥哥——” “嘘——” 我将食指抵在嘴上,盯着电视画面。 画面中是那个地方。似乎是白天拍摄的影像,四角帐篷内的情景被照得很清楚。手提锅、收录机、煤气灶,以及那天晚上智佳脚下的帆布。“被害者的名字正在调查中”、“致命伤来自一块大水泥块”、“存在水泥块被从桥栏杆上扔下的可能性”。 接着就到了下一条新闻。 “死了……” 我对着电视嘟哝道。 “那个人死了。” 智佳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椅子上伸直身子,望着天花板。 那个大叔死了。 “是我们杀的……” 会被抓吗?警察会来吗?不,不要紧。谁也没有看到。扔下水泥块前,我确认了周围的情况。正好桥上没有车辆经过,也没有人走过。河边除了那个大叔一个人也没有。 ——不。 “对岸的两个人……” 我话一出口,智佳就突然抬起了脸。 “可能看到了。” 桥上很亮。即使在对岸也能将什么人在干什么看个大概。 “不过,不要紧。因为那天晚上我们刚要捉虫时,对岸的手电筒光就不见了。回去了,那两个人一定是回去了。所以没有看到。绝对没有看到,没有看到就回去了。” 我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不断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但无论怎么重复我还是不能放心。随着重复,冰冷的不安反而像干冰一样在胸中蔓延。 “哥哥——” 智佳从椅子上起身。 几乎是同时,我也站起身。 “去确认一下吧,确认一下就知道了。” 第四节 我们等了三天,因为我们觉得警察可能还徘徊在河边。最后,在那次捕虫的十天后,我们在晚上去了那个河边。只是这次去的并不是我们常去的地方,而是河的对岸。 “会在吗?” “不知道。” “如果在的话,怎么问?” “交给我吧。” 在黑漆漆的路上,我们蹬着自行车,朝着河岸的方向前进,同时快速地交谈着。那两个人是否会在对岸的河边?是否今天也来捕虫而被我们好运气地碰到?那两个人,那两个和我们差不多的兄妹。 不,实际上我并没有考虑那些事情。“对岸的两个人”可能根本不是兄妹。可能既不是二人组也不是小学生。对于只能看到手电筒光亮的我们来说,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 过了桥,到达对岸。周围的景色和平时的河堤没有什么两样。我们将自行车并排停好,沿着河堤的斜面下去。正在此时,底下有人逐渐接近。是谁呢?只能看见黑色的轮廓。那个人屈着身体,很不耐烦地沿着斜面向我们靠近。到了我们身旁的时候,我们看到对方手里拿着手电筒,但是并没有打开。渐渐能看到他的全身了——是个身形瘦弱、戴着眼镜、像个中学生一样的男人。他像苍蝇似的转着眼珠看我们,然后从我们身边默默经过。我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回前方,正要继续走下河堤—— 但是脚步骤然停下了。 我看向智佳,智佳也望着我。我们不谋而合。 刚才的人就是吧? 刚才的人就是“对岸的两个人”吧? 待我回过头时,那个人已经爬上了河堤,穿着短袖衬衫的背影已经慢慢消失在了斜面的边际。 “哥哥,不快点问他的话——” 智佳抓着我的裤子。是的,必须问问那个人,还要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您知道对岸发生的事件吗?—— 假笑。 ——那天晚上,您看到了什么吗?—— 但是不行,我实在做不来。那个人很恐怖,有点吓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们只是紧闭着嘴,怔怔看着那个人消失在河堤上。虽然我们必须要叫住他。 “今天真是热闹啊。” 突然,背后传来声音。 “你们也在捉虫吗?” 心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来了,我急忙回头看。一边笑着一边看着我们的是一位穿着白衬衫灰裤子的男人。他看起来比父亲年纪小一点,瘦削的身子,个子很高,头发从正中央分开。可能是警察。 “夏天孩子们经常来这个河边捉虫。” 带着感情的声音。 “你们也是吧?还带着手电筒。” 我没回答,智佳却点了点头。——不好。如果这个人是警察的话,可能正在调查是谁杀了那个大叔,是谁在河对岸从桥上扔下水泥块。警察知道了多少呢?我们并不知晓。那之后并没有进一步的报道。只有一次说了那个大叔的名字叫做田泽什么。所以目前还是什么都不要说比较好。 “只是偶尔。” 我赶紧抢过话头。 “我们真的只是偶尔来捉虫。” “你们都在哪儿捉?那边?” 他这么一问,我马上摇了摇头。 “这边。我们没有去过对面。” “是吗,这边啊。” 大叔撅着嘴点了点头,两手叉在腰上。我以为他会保持这个姿势思考一会儿,结果他突然抬起头。 “难道你们就是经常在这边的草丛里捉虫的孩子?” 大叔说的应该就是“对岸的两个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就是对岸手电筒光消失的地方,和我们对称的地方。我点了点头。 “对,我们就在那里。” 我想假装成“对岸的两个人”。 “这样啊,那么经常在那里咔嚓咔嚓响的就是你们啊,怪不得总能看见手电筒光。” 我的计划成功了。 这个大叔可能不是警察。因为他“总能看见”手电筒光,说明在事件发生之前他就经常来这里。 “说实话,刚才有个中学生样子的人拿着手电筒,我以为是他,刚要问,结果他就跑了。” 大叔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我们。 “不过你们还是不要来这个河边比较好。前几天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我也被警察问这问那了——那起事件你们也知道吧?” 我没有答话。智佳这一次也没有轻易回答,只是默默地抬头看着大叔。 “我的朋友被杀了。在河对岸。” “朋友……” “对,朋友。”大叔点头说,“和我一样是流浪汉的小田。他姓田泽,所以我叫他小田。他就在对面的桥墩边上搭帐篷过日子。我在这边,所以他和我正相对。” “啊?” 我下意识地重新上下审视了一下对方。 “因为我是流浪汉而吓了一跳?没错,我是典型的流浪汉,比小田在这边生活的还要长。你这孩子什么都写在脸上呢。” 大叔哈哈地笑了。“童心可畏啊。”他说着搔了搔头。 确实,仔细看去,他的衬衫领子和衣角都已发黄,裤子的边线也已经脱落,皮鞋尖上还有裂痕。并且,虽然不像死去的大叔那么严重,但是他身上也有一点臭味。 “我说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一下——” 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大叔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小田死的那天晚上,你们也来这儿了吧,来这边的草丛里捉虫?” “是的。” 只能这么回答。不过,那天晚上我们也确实看到了这边手电筒的光亮。 “你们没看到什么吗?什么都行,那天晚上你们没有注意到什么吗?比如对岸有奇怪的人晃荡,桥上站着谁之类的?” 大叔的喉结一动一动的,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小田被杀了这事,我觉得很不甘心。不知是不是因为死了的是流浪汉,警察看起来很是悠闲……我一直想着,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捉住凶手。” 我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看见。” “这样啊……” 大叔非常遗憾地垂下了肩。越过他垂下的肩头,能看到桥,桥上车灯交错。能不能看到我们扔下水泥块的地方呢?我凝神望去……颇有一段距离。不过要是用心的话,我觉得桥上谁在干什么还是能够看个大概。如果当时有人一直在看着桥上的话,他大概会发现两个小孩向河边扔了什么东西吧。不过不要紧,不可能看清楚脸。无论视力如何出众,也不可能看得清楚脸。就算知道是两个小孩,也不会看清是我们两个。 我看向智佳,用眼神示意她不要紧。智佳点了点头。谁也不知道我们是凶手。警察似乎也没有那么认真地搜查。已经不要紧了,已经不用再担心了。 身旁突然响起了拧发条似的声音,声音不大。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听着声音,做出对周围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是蝼蛄。在草里面叫。” 大叔说,声调和刚才完全不同,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这个声音以前被认为是蚯蚓的声音——蚯蚓的叫声。” “是吗?” “以前认为这是蚯蚓在泥土里唱歌。因此以前的日本人叫蚯蚓为歌女,唱歌的女人,但是实际上调查的结果是,这是蝼蛄翅膀摩擦而发出的声音,真是可笑的误会啊。” 大叔开心地笑了。那个表情和父亲说道职业棒球时一样。他似乎意犹未尽,想要再多说一点。 “你们喜欢虫子吧?” “啊,还行。” “所以多学习学习很有帮助哦。虫子有非常非常多的种类,无论怎么学都还有很多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真是无穷无尽。没有比无穷无尽的东西学习起来更有意思的了。” 大叔十分兴奋地说着。担心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在现在的我们看来,大叔就像相识已久的亲戚一样。 “大叔学习过虫子的事情吗?” “学了哦。在学生时代。那时的梦想是当一名昆虫学者。” “没当成吗?” 我们从来没见过学者,于是反问着。我只是单纯地觉得大叔既然这么喜欢虫子,还想做昆虫学者,为什么没有做成呢。 “中途发现竞争者太多了,于是就害怕了,放弃了。我觉得这么多的人奔向同一个目标,像自己这样的人一定没有竞争力,于是就选择了去普通的公司上班这条路。结果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大叔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失误。上班好多年后发生了很多事,现在就在这河边过活。现在就算想成为昆虫学者也已经没可能了。——但是你们还有很多时间,学者也好什么也好,都还有希望。” 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虽然我还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和梦想,但是听到这些话还是很高兴。 “梦想越大越好。” 我和智佳分别点着头,同意大叔的话。在这期间,蝼蛄仍然在草里面叫个不停。 “你们来看。” 说着,大叔突然开始走向河堤的上方。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我有点害怕,不过大叔似乎在朝着有亮光的地方走,所以我还是跟上去了。智佳也跟在我身边。 大叔停住的地方是在桥头。他一只手放在栏杆上,抬头看向路灯。黑色电线杆的上端,花盆形状的灯泡闪闪发光,被拇指甲大的虫子们顽固地撞着。是铜花金龟吧。 “虫子总是拿头撞向灯泡,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大叔抬头看着路灯问道。 “因为它们喜欢对着光飞?” 我回答。 “对了一半。” 大叔转身看着我,弯下腰。 “说对了一半是因为,虫子确实依靠光的位置飞,比如月亮、星星或者太阳。不过并不见得是对着光飞,而是让星星和月亮对自己来说永远处于一个方向。这样就能笔直地飞了,对不?” “啊……是的。” 理解得马马虎虎。确实,就像我们一直让月亮在右边行走的话,就能沿着直线走。因为我们走月亮也会跟着走。当然,走了若干时间之后会有少少的变动。——我在向智佳这么说明的时候,大叔在旁边不住点头,接着又用继续上课的老师一样的口吻说: “但是人类制作出像路灯这样的小光源之后,就给虫子们带来了麻烦。什么麻烦你们知道吗?” 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我们还是一起摇了摇头。 “要想使光对于自己来说永远在同一个方向,光源自然越大越好,毕竟是要沿直线飞。但是光太小的话情况就不同了,那样的话,虫子就会以这个光源为中心绕圈,而且圈会越绕越小,最后就像这样用头撞向光源,直到周围变亮,光源消失。” 原来如此。 “所以那些铜花金龟就用头去撞吗?” 我指向路灯。大叔慈祥地眯着眼睛看向我。 “对。所以梦想越大越好。”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越大越能飞得直。” 大叔嘟哝的这些我并没有理解得十分透彻,但还是能感到这些话语在我胸中不断扩散。 “我再多说一遍,不要再来这里了。” 大叔静静地转身面向我们。 “警察可能还要来,而且对事件感兴趣的人也开始过来了。刚才就有一个中学生似的男人被我赶走了。开始他谎称来捉虫,不过很快就说了实话。他其实是从新闻上看到消息,纯粹是出于兴趣才来的。因为不知道事件发生在哪边,就先来这边看看。” 咦? 那个中学生不是“对岸的两个人”吗?完全没关系?不过刚才大叔不是说没有和中学生说话吗——说是刚要搭话对方就跑了。 “你们还是孩子,将来还有很长的路。我并不是警察的协助者,没法说那些漂亮话。不过——” 大叔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 “我可以保持沉默。” 他在说什么? 大叔抬起身子,放眼看向对岸。 “现在要说的话和你们没有关系,所以能放松地听听吗?和刚才说虫子的那些话一样听听就好。” 这么铺垫之后,大叔开始说: “去年夏天,小田曾经猥亵过小女孩。是晚上在河边放烟花的女孩,两个小学四年级左右的女孩。” 大叔的口气就像在讲故事。 “那个人把这件事向我炫耀——就是他对那两个女孩做的事。我当然责怪了他,没想到他反而生气了,狠狠打了我一顿。打得我快要站不起来了。——其实那时我都想搬走了,拆了帐篷。不过最后还是留下了,因为我喜欢这个地方,并且担心小田还会猥亵别的小孩。” 大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上个月开始,每到晚上,对面的草丛中有时会闪出手电筒的光亮。是两个小孩去那边玩。桥边的路灯很亮,所以从那两个人停下自行车开始,这边都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我非常担心。担心小田又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大叔皱着眉,眨了好几次眼。 “本来我应该提醒那两个孩子的,或者和警察打声招呼。但是我没能做到,我太害怕了。害怕被小田打,被小田踢。——所以我采取了一种迂回的办法。当两个孩子在对岸的时候,我在这边点亮手电筒。也算是给小田一种警告——我在盯着他。” 一下子,我的胸中涌起一股冷气。 “在这边回应手电筒信号的就是我。” 大叔眼神十分悲伤地说。 “可是那天晚上十分不走运,我的手电筒没电了,也没有备用的。这时对面两个手电筒的光突然变成了一个,我十分不安。担心女孩是不是被小田带走了,担心我这边的手电筒光灭了,小田以为我不在,因而又动了邪念。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站起来急忙去了桥边。我想跑到对岸,但是途中我又看到了两个手电筒的光亮。所以我就放下心回来了。” 说完大叔看着我们。那表情似乎是直到我或者智佳开口为止,都不打算再说什么了。 “回来了……之后呢?” 我像从嗓子中挤出声音一样勉强问道。 “一直看着对岸。看到两个小孩上了河堤,去取自行车。然后,两个人蹲下身——” 话到一半,大叔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因为在河对岸,我无法看清两个孩子的脸。你们来的时候我曾有所怀疑。怀疑就是你们,但是并不能确信。” 一辆大型卡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打断了大叔的话。 我的两条腿开始轻轻颤抖。他怎么会知道?为什么会被他知道?大叔知道我们是那起事件的凶手。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刚才你们撒谎的时候我才确定。” “撒谎……” “你说总是在这边晃动手电筒的是你们吧?还说来这里捕虫的是你们。再没有比那更明显的谎话了。” 确实如此。那不可能是我们。因为那是大叔。——肩膀开始发抖。手指和牙也是。无法移动视线。声音涌上喉咙,似乎马上就要从口中飞散开来。我失败了。因为我的缘故露馅了。我们会被警察逮捕吗?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并没有给谁定罪的权力,所以我不会对别人说。只是——” 大叔视线朝下。 “我希望你们知道一件事。” 我们知道大叔正在努力躲开我们的视线。但是,大叔这时说出了目前为止最有力量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就像用牙齿紧咬着自己的声音一般。 “没有谁是该死的。” 这就是大叔最后的话。 之后大叔背朝我们,踏着草丛静静地下了河堤。我们看着那消瘦的身影逐渐被黑暗吞噬,最终消失在桥墩的阴影处。身旁开过一辆小货车,空气为之震动。头上的铜花金龟仍然在用头撞路灯,毫不懈怠地重复着。我们面前有一只白色的蝴蝶翩翩飞过,飞向漆黑的河面。在黑暗中,白色一闪一闪,终于像融入黑暗一般不见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推着自行车。智佳哭出来,因为两手扶着自行车,无法自由活动,眼泪就顺着智佳的下巴滴落下来。智佳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是无法出声。而我的眼中此时也已经噙满了泪水。我们两人静静哭着,家还很远,眼泪却总也止不住。 第一节 似乎起风了,木质结构上搭建的帆布的缝隙间传来青草的香气。 放下长时间遮在脸上的双手,我在漆黑的帐篷中抬头看着天空。一直响个不停的虫鸣似乎被风吹怕了一般戛然而止。虽然是夏日的夜晚,但吹到脸上的风还是带着凉意,可能是因为脸上流满泪水吧。 空虚和悲哀在心底像是猛兽般抓挠着,每一秒钟都在增殖,我再次两手覆面,趴在了毡布上。 为了忘记我犯下的罪行,我才对那两个孩子说了那些话。 起初我并没有那个目的。向两人搭话只是为了确认。我只是想确认那天晚上有没有人看到我的行为。可是说话间我知道了他们就是在对岸向河边扔水泥块的人。 被我知道了。 从那一刻起,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一边向他们说着暧昧的话,一边只想着将罪行推到他们那幼小的手上。 那对兄妹现在在路上会想些什么呢?会感叹自己杀害了一个流浪汉吗?会在心底反复咀嚼一个陌生人的话吗? 紧闭的双眼中浮现出十天前的光景。爬上河堤的孩子们,推着自行车正要离开,却突然蹲在了路边,之后合力抬起一个大东西,沿着桥栏杆扔了下去。他们走后,我过桥来到对岸,在田泽的帐篷边,发现一块大的水泥块。 可能是注意到了脚步声,帐篷中田泽露出了脸。看到他那张猥琐的脸,我就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在这个河边发生了什么。——他又猥亵了幼女。一年前的事瞬间在脑中复苏——田泽那张对自己的罪行备感自豪的脸;对于责备他的我而施加的暴力;无法抵抗的自己。 “真危险啊。” 从帐篷中探出头的田泽用平常那慢悠悠地声调说。 “这东西刚才突然就掉下来了。” 田泽似乎没想到水泥块是刚才那对兄妹扔下来的,他大概觉得是从卡车拉运的瓦砾中掉下来的,不知怎么掉到了这边。总之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那里有一块水泥块,以及我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 我装出饶有兴趣的样子,从地面上拾起水泥块。当我拿着它接近帐篷时,当我将它高高举过头顶时,田泽都是慵懒地张着嘴,一副完全预想不到将要发生什么事般看着我。只是水泥块落在他那头发因油腻而打绺的头顶时,他短短地叫了一声。 田泽曾和我讲过他老家的事。 在田泽的老家,七夕的晚上似乎要进行驱赶害虫的祭祀。我一边看着不住痉挛的田泽,一边回想起那时他说的“送虫”来。 视线的一端似乎有一点和平时不同。 抬起头看去,在黑色的帆布内侧,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我趴下身子,凑近去看。 是一个白色的小东西在蠕动。 是蝴蝶。一只白色的蝴蝶在帐篷内侧停着。我一伸手,它就扇动翅膀,在帐篷内翩翩飞舞,翅膀尖像空气一样拂过我的手指。那羸弱的、仿佛小孩子涂鸦般的白色轨迹被从帐篷缝隙中吹来的风不断打乱——可是一瞬间之后,又迅速向反方向消失在毡布缝隙间那细长的黑夜中。 小幸—— 身体各处都是她的名字。 看着蝴蝶消失的方向,我拿来手提包,打开锈迹斑斑的拉链,取出那枚胸针——蝴蝶形状的胸针,已经发黑的银色翅膀张开着,仿佛随时都准备展翅高飞。我从小幸手中接过它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寒冬。那天晚上,她的侧脸在警车的红灯中忽明忽暗。昏暗的天空中孕育着雪的气息。我的口中还残存着血的味道,舌头上还停留着并非来自于自己的一种温吞的异样感。 那之后她展翅高飞了吗? 现在又飞到了哪里呢? 第二节 “捉了虫子能干什么?” 傍晚的河边,她向我搭话。头发映出天空的橙色,小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接近,左手拿着塑料袋,右手拿着捕虫网,整个身子转了过去。 我首先发现对方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接着发觉原来是和我同班的女生。——和小幸在同一间教室里应该已经快半年了,这个顺序多少有点不自然,不过之后数次回想起来还是这个顺序。 中学二年级的夏末。当时我和家人一起住在东京和墙玉交接的地方。成绩并不是出类拔萃地好,但也不差,家里并非富豪,也不贫穷。就在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中,我过着无聊却又并不积极寻找什么的年轻岁月。 “没什么,反正没事。” 那是我对小幸说的第一句话。从一开始就是谎言。 当时我的梦想是成为昆虫学者。那时我几乎每天放学后都带着捕虫网和塑料袋去山上和河边。我住的五榻榻米大小的屋子里有二十个虫笼子。在父母下班回来之前,我就趴在地上观察这些笼子里的虫子,和图鉴对比,如果发现上面没有的,就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黄星天牛、川蝼蛄……那时屋子里养的虫子现在还能全部记住。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要成为昆虫学者的梦想。我知道,昆虫采集和同学们的一些爱好以及恶作剧等比起来,显得十分阴暗,况且对于中学二年级的我来说,谈起成人之后的自己还太过青涩幼稚。 左手提着的塑料袋中,刚刚捉到的螳螂在不停地动着。 “消磨时间吗?” 对于这位同班的女生,我起初一直以为她很高。可是随着她踏开秋天的枯草走到我近前,我发现我错了。她的身高只能够到我的鼻子,但是体形很好。身穿水手服,后背笔直,这条直线的上面就是浑然天成般的细细的脖子,像纸一样白皙,似乎在渐渐昏暗的暮色中发出微弱的光。只是在水手服的领子处,有微微的黑色污渍。 “每天你都消磨时间?” 被她一问,我在内心中咂了一下舌。她似乎不是第一次在这儿见到我。我在胸中寻找着合适的话,她则望向河面说: “我放学后常来这里,你最近每天都来吧?” 小幸称呼我为“你”,直到最后都是这样。 “三天前开始。” 小幸说的没错。三天前,在寻找适合捕虫的地点而沿着河边走的时候,河边韵草地上一点漂亮的蓝色从我眼前掠过。那毫无疑问是我迫切希望贴近观察的黑丽翅蜻。不过当时我没能捕到,就想着再去同样的地方也许还会碰到,于是开始频繁地来河边。 想起拿着捕虫网在河边晃荡的样子被意想不到的人看到,我就故意粗鲁地说: “那你在这干什么?” 小幸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暮色渐深的天空。 “回家之前我一直待在这。” 这算不上回答。可是那没有抑扬的声调和墨色的双眸中似乎有某种撼动人心的东西。 这时河边突然起了风。我用一只手护着眼睛,别过脸,却看见小幸的头发被风吹乱,颇为滑稽般地倒竖起来。——小幸并没有皱眉。我记得我当时颇为诧异。她并没有像普通的女孩子那样皱着眉摆出一张苦脸。她任突然刮起的强风吹得头发纷乱,脸上却在微笑。如果当时她皱眉的话,哪怕只有一点点,我还会被她吸引吗?还会期待她的身影,第二天仍然奔向同样的地方吗? “这里偶尔会起风呢。” 被风吹乱的头发终于落在了穿着水手服的肩上,小幸用还带着笑意的脸看向我。大概是因为那张多少有点冷淡的侧脸的缘故,这次的眼神显得十分镇定。 小幸把手伸进裙子的兜儿,取出一块旧手表。看起来是男表。普普通通的四角表盘已经发黑,皮带上处处是擦痕,并且已经开始退色。她迅速地看了一眼指针,又迅速地将表放回兜里。 “拜拜。” 水手服的背影在草地上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河堤上。第一天我们的对话就是这些。我盯着她消失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塑料袋中的螳螂还在挣扎。 第二天早上的教室里,我和小幸目光相对。她先冲我笑了笑,我也回给她一个微笑,但她马上把视线转移开,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此后再没看过我一眼。我带着一种硬币掉进缝隙里的模糊的不甘上完了当天的课程。 她那笔直挺拔的背影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视野中。为什么之前我都将其忽略在了教室的日常风景中呢,真是不可思议。 休息时间里我向友人侧面了解了一下她的情况。并没有人很了解她,而且我能听出,他们在提到她的名字时,语气中都含带着对她的嘲笑。在他们的描述中一定会出现“脏”和“穷”等字眼。这就是小幸这位同学的最大特点,似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她没有爸爸。” 友人中的一位这么说。 “听说和一个女人跑了。” 放学后,我又提着捕虫网和塑料袋出了家门。 小幸站在河边,看见我,就和早上一样,鼓起瘦弱的双颊笑了。只是这一次直到我走到她面前,她都没有移开视线。 第三节 小幸告诉我她父亲一年前离开了家。 “手表放在了家里,我就拿来了。” 说着她从裙子兜里取出了那块旧手表。 “正好我想要块手表。” 我突然想起了去年生日妈妈送给我的设计得很有童趣的表,不过我早已经不给它上发条了。 “今天没捉到虫吗?” 视线移到脚边的捕虫网,小幸问。我们正并排坐在河堤的草地上。 我暖昧地摇了摇头。 “家里已经太多了。” 现在回想起来,直到那年冬天来临,河边不再有虫子为止,我都没有用过捕虫网一次。 小幸让我给她讲讲家里的虫子,我就说了。一开始我担心被她误解成是个内心阴暗的家伙,讲得并不是太热心,可是讲着讲着就来了劲头,回过神来时已经连讲带比画地陶醉其中了。黑尾卷象卷叶子多拿手;桑虎天牛很像蜜蜂;长瓣树蟋的叫声多美——拍手吓唬它们就一齐停止出声,但是过了一会儿又一起发出“噜噜噜”的声音。小幸低着头,默默地听我讲,有不明白的地方就会抬起头。不过随着我的反复说明,她就显出明白了的表情,又低下头去听。 “我将来要做昆虫研究。” 这还是第一次向别人表明这个志向。心底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快感。 “成为昆虫学者,捉到谁也没见过的虫子。” 幼稚的兴奋似乎也传染了小幸,她不住地点头,说我现在就知道这么多,将来一定会成为昆虫学者。小幸的话中没有一丝说教,我总觉得她的话就像给我的未来加了一道保险。 小幸又从裙子的兜里掏出那块手表来看。 “我回去了。” 她迅速地站起身,我也下意识地随着她站起来。 “有什么事吗?” 我一问,她先是点了一下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不回去的话……” 河面上吹来的风吞噬了她的话。 “妈妈……被……” 她是想说会被妈妈骂吗?可是现在还不到六点。小幸的母亲是那么严厉的人吗?在问这些之前,小幸已经对我浅笑着往后退了一步。 “谢谢你给我讲虫子的事。” 她转身离开之际,我的鼻尖流过一股头发的味道。那并不是洗发水和护发素的香味,而是混合了汗水和尘埃的、小幸那柔软的体味。 第二天和下一周的周一,我都去了河边。小幸一定会在同一个地方等我,我们就并排坐在河堤的草地上。她的话不多,通常只是低着头听我讲。她虽然这样却并不给人阴郁的印象,大概是因为她那挺得笔直的后背。有一次她帮我赶走凑到我脸上的蚊子时,我从半袖的水手服中窥见了她白皙的腋下。就像窥探贝壳里面一样的微弱动摇在我心中骚动,我马上移开了视线。 据说小幸出生在东北沿海的小镇。 “但是我不记得那个小镇的事了。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被父亲和母亲带来了这里。” “不去亲戚家串门吗?” “出来的时候父亲和亲戚们大吵了一架,于是就回不去了。” 母亲本来就无依无靠,小幸寂寞地又补充了一句。 “所以我和妈妈盂兰盆节和正月的时候都待在家里。” 她抱着膝盖望向河面。几只江鸡飞过,尾巴尖点着水面,又飞走了。 下一周,下下周,我们都在河边见面。我们并没有事先约好,感觉要是说好,反而会破坏目前的关系。凉意渐浓,虫子也从河堤上消失了,但是我还是带着捕虫网和塑料袋。那是我幼小的头脑中的“不成文的约束”。在河堤上时,小幸一次也没看过从来没有用过的捕虫网和塑料袋,这就是她无声的回答吧。 我们分着喝我买来的甜咖啡。最初的时候,以喝完的空瓶子为界,我们在两边各自陷入沉默。不过在我讲了高年级学生的闲话之后,小幸开怀大笑起来。此后我们的对话就逐渐增多,最后到了肩并肩一起发出笑声的程度。 小幸翘起小小的下巴看着秋赤蜻。傍晚的时候,我感叹着云彩可以随时改变颜色。我模仿某个老师的走路方式,她就笑得弯下了身子。 第四节 秋意渐浓。 那天我第一次没有带捕虫网和塑料袋。 “你是从学校直接来的吗?” 见到我坐在河堤上,书包放在一边,小幸露出意外的表情。 “因为虫子已经没了啊。” 我将准备好的台词脱口而出,小幸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和我并排坐在冰冷的草地上。她的侧面看上去有一丝浅浅的微笑,其间似乎蕴涵着一种共犯似的恶作剧。看到她笑容的瞬间,隐藏在我心底的羞涩烟消云散。我下定决心不再带着捕虫网和塑料袋来。 可是第二天放学后,我去河边时,没有发现小幸的身影。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出现。我在逐渐昏暗的河堤上信步晃荡了一会儿,视野的角落中一闪而过水手服的颜色,马上又消失了。桥下——桥墩的角落里,似乎藏着一个人。凑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压低了脚步声。桥墩边上站着的果然是小幸。看到突然出现的我,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视线朝下。 “天变短了昵。” 她没看我。 “看不到手表了。” 确实,如果站在桥下,在路灯照耀下更容易看清表盘上的指针。可是她的话让人无法接受。 “以后就在这里见面吗?” 我故意在声音中带着刺。心底有一种将熟透了的水果用尽全力捏烂的残酷情绪。 当时的我无法理解小幸怀有的感情,也根本没有去理解。很显然,小幸不想和我见面。她选择了离平时的地方不远的桥下。如果不想和我见面的话,根本不必来河边,远离我就好了。秋日的河边,我的脑中满是疑问。 小幸没有回话,她只是抿着嘴低着头。 十一月的风将肮脏的塑料袋吹到我们脚下。被人用过扔掉的塑料袋上印着超市的logo,看起来已经很破旧。小幸弯下腰,用瘦弱的双手拾起它。我以为她会咔嚓咔嚓地摆弄沾着土的塑料袋,但她突然抬起头直视着我。在河边见面以来,她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我。 “你说你将来想捉到谁也没见过的虫吧?” 唐突的一句之后,她继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只要努力就能做到。” 努力就能做到。确实如此。这句话本身并没有什么异样。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当时的表情。她的眼神显得过于坚强。 “只要不懈努力,在这个袋子里装满世界上的所有虫子也髓做到。” “在这个袋子里……” 对,小幸正面对着我点头道。 “不仅是虫子,把整个世界装进去也可以。” 她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将来你有困难,我来帮你。” 我完全理解了她的话是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寒夜。可是已经为时已晚,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 “真的可以做到。” 低下头,她两手紧紧握住塑料袋,在冷风中用仿佛即将消失的声音说: “我会帮你。” 小幸放开手,塑料袋再次飘起来,一度挂在鬼针草的叶子上咔嚓眯嚓地晃动着,但最终被吹走消失在了远方。 那天晚上,我躺在房里漠然地摆弄着捕虫网和塑料袋。想起小幸的话,就把桌子上的地球仪试着装入塑料袋里。不过对于塑料袋来说,地球仪还是太大,袋口被撕破了。我既没有笑,也没有叹息,只是望着被撕破的袋口。 第二天放学后,我去桥下,小幸靠在桥墩上,微笑着迎接我,仿佛昨天的事没发生过一样。我也装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像平常那样和她在一起。只要能像以前一样和小幸在一起,我就满足了。 白天在教室里我也注意到了,那天的她显得非常疲惫。那张脸从远处就能看出来是没有休息好。一起站在桥墩边,我问她原因,她说是我多心了,然后就岔开了话题。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她一定考虑了整晚吧。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和我见面。 那之后几乎每天我们都在桥下度过放学后的时光。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断从兜里取出手表确认时间。每天六点前,她就会沿着斜坡回家。 随着河堤上芒草的枯萎,两人呼出的气息也开始变白,靠在桥墩站着的我们之间的距离也逐渐缩短。冬天真正来临,河面一片寒气的时候,我们已经肩并肩了。可是视线相接时仍然很不好意思,陷入了一种我望向小幸时她就别过脸,她看向我时我就直视前方的窘境。只是,通过校服布料传过来的她的体温让我有一种裸体相接的感觉,下腹涌起阵阵青涩的热意。站在我身边的小幸的脸,每到太阳西沉就会显得更加白净漂亮。我虽然没去过东北,但想象中,寒冷的小镇下起雪来,一定和小幸很相称。 说起其实我知道前年发生的毒点心事件的凶手,小幸竟然信以为真。当她发觉我是在开玩笑时,就做出要打我的样子,那时我们第一次近距离地对望。就像被吸引住一样,我把脸凑了上去,将自己的唇轻轻地触碰到了脸上还残留着笑容、微微露出牙齿的小幸的唇上。 从那一天开始,我们每次分别时都要轻吻对方。 我不觉得小幸不喜欢那样。所以每次当我的唇离开时,她那必定会展露的悲哀的表情让我很不解。每一天心底都在积攒冰冷的不安。而为了消解这不安,第二天又要两唇相接。 只有一次,我战战兢兢地将舌头滑进小幸的口中。舌尖相碰的那一瞬间,我被使劲地推开了。那时她的表情也是十分悲哀。可以说是迄今为止最悲哀的一次。我既无法询问她的感受,也无法无视自己身下觉醒的欲求,只能抱着苍白阴湿的感觉离开了河边。 从那天开始,站在桥墩边的我们之间的距离开始拉远。分别的时候也不再轻吻对方。 日落黄昏的一天,我在书包中藏着一个细长的小盒子去向河边。盒子里面是周日在站前的商场新买的手表。盒子用圣诞节的包装纸包好,绑上绿色的丝带。前一天我在夜里无数次联想收下这个盒子时的小幸的脸。在我的想象中,她一定满面生辉,或者吃惊地看着我,然后双眼浮现泪水对我说着温柔的话语,主动将脸凑过来。我想凭着这个礼物缩短和她的距离。我相信可以办到。无论她怀着怎么样的心绪,这块手表都会将那阴霾消去。我主观地这么认为。 在我的脑海浮现出小小的恶作剧是在爬上河堤、快要看到桥的时候。 如果在同样的地方,我却没有出现的话,小幸会有什么感想? 我突然这么想。 首先会感到不可思议吧。接着必然会担心。大概会担心我可能再也不去见她。然后,如果小幸的这份不安在我将手表递给她之后,反过来会变成数倍以上的快乐——这就是我幼稚而愚蠢的策略。不过将舌头伸进她口中而被她推开的那份羞耻仍盘踞在我胸中。或许我是想对她进行一个小小但却残酷的报复。 我决定试一试。一下定决心,我就离开河堤,在小路上闲逛以消磨时间,完全不知道那将会引起无可挽回的事态。我偶尔看看五金店的挂钟确认一下时间。四点半过去了,快要五点了。快要到时间了,我再次走向河堤。这时,被夕阳照得一片赤红的景色一端,朱色的一点飞了过去。 我以为我看错了,可是并没有。 “黄钩蛱蝶……” 大多数的蝴蝶化作硬的蛹过冬,可是有的黄钩蛱蝶则以成虫的姿态过冬。它们平常都在能挡风避雨的地方闭合着翅膀,也有的十分罕见地飞在空中。作为知识,这些都存在于我的头脑中,但是亲眼所见这还是第一次。胸中悸动不停。快要被遗忘的对昆虫的兴趣又再次涌起。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开始追着黄钩蛱蝶。它在昏暗中低空飞行,就像在引诱我一样,欲拒还迎地飞着,将我引向小路的深处。终于它停在了一个小工厂墙边设置的自动烟草售货机上,在并排的两个按钮之一上闭合了翅膀,一动不动。仿佛被冻住一样在照亮烟草包装盒的灯光中浮现出来。我将手伸向它那像枯叶似的翅膀,将它捉到眼前。黄钩蛱蝶没有任何抵抗,乖乖地被捉过来。针尖一样的小圆眼睛软弱无力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马上就把它放回了原处。它就停在那里没再动。 突然看向四周,我注意到周围的景色自己完全没有印象。小幸的脸立刻浮上心头。我回头望向黑暗的小路,试着沿原路返回,但完全不记得该从哪里转弯。我借着微弱的路灯加快脚步,嘴里吐出白色的气息,胡乱地选择着方向,但是眼前浮现的一直是完全没见过的景色。 终于在视线的远端看见河堤时,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我急忙奔向桥边。可是到达时已经晚了,小幸的身影已经不见。桥上的路灯照在白色的河面上。我对自己的愚蠢气急败坏,忽地想起书包中的盒子。本该今天送给小幸的手表。昨晚开始我数次想象过收下盒子的小幸的表情。 站在桥边,我陷入迷茫。小幸有可能刚走,可能还在附近。 追——决定后我离开了桥墩。我知道小幸的家在哪儿。很久以前我就注意了学校的登记地址和地图。 我在无人的小路上加快脚步。终于前方现出了一排冰冷地排列着的简陋廉租房。小幸那挺拔的背影正像被吸入一般进入其中一间。就差了一点。没搭上话的我懊恼地慢下脚步。 向小幸家缓缓走去时,我再次迷惑起来。要按门铃吗?会是谁出来开门呢?会是小幸吗?还是说有可能是她妈妈?如果是她妈妈的话我该说什么?不请自来的我会给小幸添麻烦吗?想着想着,心里就丧了气。手表还是明天再给她比较好。我的决心在一点点消失。 我靠在附近的墙上,长时间看着小幸家的玄关。远处传来狗叫声。周围一片黑暗,只有小幸家的窗户里传来黄色的光。隔壁的玄关里出来一位弯着腰的老婆婆,用困倦的眼神看了一眼信箱,又嘟哝着什么回了屋里。不知谁家的窗户里传出一阵微弱的咳嗽声。 我从书包里取出手表。深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鼓了把劲。没事的,一定是小幸来开门。她一定会很高兴。一定会因为我特意给她送到家来而高兴。就算她妈妈出来,我也并没有要做什么坏事,只是麻烦她将小幸叫到玄关来就好了。仅此而已。 我一手握着华丽的包装纸,向小幸的家靠近。木板卷边的玄关门旁有一个简易的门铃。我战战兢兢地伸手去触碰的时候有微弱的声响。 似乎是使用多年的信箱合叶的吱呦声一般,又像瘦弱的小狗痛苦的呻吟一般。不,不是声响,是动物的声音。是从薄薄的门板后传出来的,动物的声音。 小幸家养了什么宠物吗?我诧异地按了一下门铃。声音戛然而止。我竖起耳朵,什么都听不到。再按了一下门铃,门后还是悄然无声。 我的心中充满了不解。可是不解的背后又有一种暖昧的理解像增高的水位一样逐渐迫近。我再一次向门铃伸出手,但还是改变主意离开了玄关。砖墙和她家的外墙之间有一道缝隙。我钻了进去。漏出光亮的窗户镶着毛边玻璃,看不清里面。继续前行,又有一扇窗。再次听到刚才的声音时,我正从那扇窗向里窥探。 能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的后背。男人的对面就是小幸。从躺在床上为避开男人的脸而别过脸的她口中传来那个声音。一开始分别晃动的两个人的身体在我的眼前逐渐动作整齐划一。即使是不太懂事的我也能看出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小幸那歪曲的脸。她头的对面,残破的纸拉门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中能看到一个女人的后背。女人侧坐在榻榻米上,上半身像是在矮桌上爬行一样扭曲着,一只枯枝般的手放在桌上的日本酒瓶上。 怎么和小幸说好呢。 第二天开始,我还和小幸在河边见面。可是无法开口。涌上来的所有话语都在出口前化为乌有,反而会在胸中留下针刺般的痛感。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每一天就像在充满恶臭的积水中艰难移动。小幸还是一如既往地和我见面,偶尔看看兜里的手表,六点之前离开河边。为了回那个家。为了让那白皙的身子被人压在身下。 那是小幸自身所期望的吗?那个蠕动的后背是谁的?纸拉门后面的女人——那是小幸的妈妈吗?快到六点时小幸就要离开。为了扭曲着脸,发出那种声音而回去。只剩我独自怀抱焦灼的心情。 “给我看看你父亲的手表。” 一天傍晚,在桥边时我这样说。天空中含着雨气、云层压低。头上的路灯光照射着她白皙的脸,小幸有点不解地抿了抿嘴,但马上就从兜里取出了手表递给了我。指针指向五点二十一分。那个时刻我至今都没有忘记。 “这表挺有年头啊。” “我小的时候父亲就在用。” 小幸似乎很在意我为什么突然对手表产生兴趣。我摆弄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又把表还给了她。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我比平时都要话多。因为我害怕话头中断。小幸眼里泛着迷惑听我说话,期间两次取出手表确认表盘。她没发觉。这样就好了。小幸的脸色发生变化是在她第三次取出手表确认的时候。在她手掌上的手表指针指向五点二十一分。 转身看向我的小幸脸色大变,瞪大的眼珠像玻璃球一样。 “我把它停了。” 我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说。 我不想让她回去。无论如何都不想。既然不能问明详情,至少要用自己的力量将小幸留在这里。就算时间很短,也要让世界停下,将我们封闭在一起。现在肯定已经过了六点。我打破了她的规矩。可是那算什么规矩?为什么为了那种事情必须要赶回家?小幸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如刺地看着我,然后转身离开了。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河堤上,我都无法呼吸。后悔,悔恨——不,不是这种情感——将我的双腿缚在地面上,攫住我的胸口使我无法呼吸的是无穷无尽的悲哀。 第五节 第二天我没有去河边。最后一节课结束后,我去了小幸的家。出校门的时候,看见小幸的身影消失在去往河边的方向。难道她今天仍旧准备去见我吗?像平常那样并排站在桥墩边,进行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对话吗?还是说她准备呵责我昨天的事?无论如何,我没有见她的打算。 我在考虑自己该做些什么。 站在玄关前,我按下门铃。没人应声。再按一遍,里面传出一阵塞塞率率声,然后是从里面开锁的声音。 玄关的三合土上站着一个女人。 一望便知,这就是那天当小幸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晃动时对着桌子喝酒的女人。此外还有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她毫无疑问是小幸的妈妈。面貌十分相像。从小幸身上脱去水分,不加清洁,在脸上涂满怠惰和卑屈,就是面前这个女人。她的后背也不像小幸那样挺直,并且有着一双和整体极不协调的眼和一张歪嘴。 看见我,她眯起了眼睛。那并不是上下眼睑一起运动的结果,而是只有上眼睑落下。她什么都没说,似乎在等着我说什么。 我不想多说什么。本来就没打算多说什么。看到我的制服就该知道我和小幸是同一所学校的吧。看到我看她的眼神就该知道我是满携攻击性来的吧。 “我看见了。” 我简短地说了一句。 “从那边的窗户看见了。” 膝盖开始发抖。心脏的跳动仿佛在加剧。女人的表情毫无变化。她的全身都散发着酒气。没有肉的脸颊一侧有一块红黑色的伤痕。静脉突起的手上也有很严重的擦伤。每一处伤口都还很新。 我吃了一惊。 ——不回去的话……—— 看着手表的小幸说。 ——妈妈……被……—— 那时她说的是妈妈就会被打吗? 昨天小幸超过六点才回来。这和她妈妈的伤有什么关联吗? 女人的嘴唇张开,发出令人生厌的声音。 “看见了又怎么着?” 声音和措辞都像个男人。她用浑浊的眼睛盯着我。 “看见了,又能怎么着?” 本该和小幸相像的脸在那一瞬间看起来像是一只鸟的脸。没有感情的、却在静谧中发狂的鸟。不经意间,愤怒已经突破咽喉盘踞在我脑中。眼球后面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压迫着一般,我全身发抖,双拳紧握。 “请停止那种事情。” 没有回应。 “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 对方的脸微微痉挛了一下。接下来她突然双眼圆睁,将力量汇集到脸上,猛然间把脸凑到了我的面前。 “我的男人,那是。” 她的眼球在瑟瑟发抖。 “他说想和年轻的搞一搞,那就让他搞呗。” 无色的嘴唇仿佛在寻找接下来的话一样微微张开。从里面飘出阵阵酒气,湿乎乎的掠过我的脸。我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异样扭曲着的她的脸就在我的鼻子前。只有在下一句话出口的时候,她那歪曲的声音中才蕴藏着一丝感情。 “要不你来供我吃饭?” 然后她快速地回转身,使劲将门关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在跑。蹬踏着冰冷的冬日地面。蹬踏,蹬踏,奔向河边。眼泪流了出来。泪水被风吹凉滑落到衬衫的领子里。为了金钱,为了生活,小幸就要被男人压在身下吗?像冬天的蝴蝶一样合着翅膀发出痛苦的声音吗? 我想见小幸。见到她,在她面前大声喊。可是我该喊什么呢?自己的声音和行动有什么用呢?我还在跑。周围的建筑在融化消失,看不见的景色中传来小幸的声音。瘦弱的狗的呼吸一般,生满锈的合叶一般。 小幸站在那里。在相同的地方,两手提着书包,清冽的眼神望向远方。注意到脚步声,她转头望向我。我跑到她的身边。 “我来想办法。” 开口的一瞬间,我意识到就凭这一句脱口而出的话,我将踏上再也无法回头的路。不过我从未动过回头的念头。只能前进。必须要做什么。要想办法。我要想办法——这些想法在胸中膨胀、扩大,转瞬间变成更加具体、更加凶暴的东西,逆流涌上咽喉,我脱口而出: “我杀了那个男的!” 小幸睁大眼睛,簌的一声倒吸一口冷气。从我的这句话里她明白我已知道了一切。 “杀了他,挽救小幸,绝对要杀了他,我——” 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我自己也不记得了。印象里似乎只是这几句话不断重复。但是我却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这些话不经意间被小幸从喉中挤出的一句话轻易抹杀。 “别那么自以为是。” 我甚至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小幸的声音。那悲鸣般的、仿佛被逼上绝境的动物发出的吼叫一般的锐利声音直刺我的心底。数秒后,我全身失去感觉,大脑麻痹,腹中升起一股寒气。仿佛周围的空气消失了一样,静寂在耳中回响。面前站立的小幸那苍白的脸鲜明地印刻在眼中,除此之外别无一物。地面传来声音,同时小幸的身影开始远去。她直视着我逐渐后退。 “你……你养活我吗?” 她问了和她妈妈同样的话。这无疑又是对我的重重一击。紧绷的神经出现裂痕,从里面涌人大量情感。 “你给我出学费吗?” 泪涌了上来。肋骨的内侧,心脏跳动得疼痛。血液在身体里循环,我的手脚却失去了感觉。我想要说什么,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头脑一片空白。我看着小幸,将失去感觉的右手伸入书包,握着从那天开始就没拿出过的长方形盒子。 “我来救你,绝对。” 我口中只能重复着这些已经毫无意义的话,把包装着圣诞节礼物的盒子递给小幸。这期间她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视线。小幸看着我伸手接下盒子。在夕阳的映射下,小幸看着我充满红丝的眼睛。 小幸没有打开盒子,突然两手捂着脸哭起来。从她颤抖的手中能间歇性地听到她极力抑制的呜咽。 第六节 小幸来到我家是在那天晚上。 门铃响起,开门一看,小幸正站在门外。她还穿着制服,左腕上戴着我送给她的手表,右手提着一个纸袋,很旧,上面全是褶皱。 “袋子破了。” 她没有看我。就像看到什么大得离谱的东西一样,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只是空虚地睁大了眼睛。 “袋子……” 小幸无视迷惑的我,向我逼近。 “都怪你。” 我完全不明白她的话。 “都怪你袋子才破了。” 她突然将纸袋递向我。我抱着莫名的不安向里窥视。里面是一张照片和一个蝴蝶形状的胸针。小幸将纸袋推到我的胸前。照片上有三个人,站在中间的是小时候的小幸。在她右侧的是她妈妈。左侧是一个没见过的瘦瘦的男人。两个人像是从两侧保护小幸的笑容一样站着,他们自己也十分温柔地在微笑。 “爸爸和妈妈。” 我抬起头。 “我十岁生日时他们给我的胸针。妈妈挑选、爸爸买的。” 她想要说什么?到底怎么了?袋子破了又是怎么回事?——我再一次看向袋子。她说是因为我才破了的。可是我从来没看过这个袋子,况且这个袋子也并没有哪个地方破了。 “就是破了。” 她又开始说我无法理解的话。接下来她猛然冲过来,将冰冷的嘴唇贴在了我的嘴唇上。她双手抓住我的衬衫,用尽全力把我拉向她的身边。我的口中她温润的舌头粗暴地跃动着。由于她过于用力,不知是谁的唇破了,血的味道和唾液混在一起。我呼吸着小幸的呼吸,体会到一种类似恐怖的感觉。 突然,小幸像是将我扔下一般收回了身子。 “这个给你。” 她两眼含满泪水,唇上沾着血。她用手去擦拭,白皙的手被鲜血染红了。 “再见了。” 留下最后一句话,她转过身,后背还是和平常一样挺拔。门缓缓地晃动,遮断了我的视线。我想追,但是在河边听到的小幸的叫声,那尖锐的悲鸣声将我的两脚冰封在了地上。我和自己的怯弱斗争着,呆立在玄关。——直到回想起刚才亲眼看到的那不自然的一幕为止。 “血……” 为什么没有注意到? 小幸手上沾染的血量。 她的嘴上并没有那么多血,不可能将手染得通红。那是——她手上的血并不是她自己的。 不知从哪儿传来警车的声音。不止一辆。两辆、三辆,或者更多。 我冲出玄关飞奔在夜晚的路上。天空仿佛在积蓄一场雪一样摇摇欲坠。寒冷的空气充满肺部,矩形的窗灯在视野里左右摇摆。小幸家门前,警车并排停在那里。红色的警灯断断续续地照亮周围,仿佛这一带化成一个被紧逼的心脏在紧张跳动一样。小幸在那里。在门前站着。她两只胳膊垂在身边,挺直了背和身穿制服的警官面对面站着。在她身旁,是一个趴在地上哭叫的女人。是小幸的妈妈。数名警官涌进玄关。后面又出现了新的红灯。一辆救护车从我身边经过,停在了警车的旁边。救护人员口中说着什么进入玄关。在他们和警官们之间的简短对话中,我听见了“菜刀”这个词。担架从屋里面被抬出来,上面躺着一个罩着床单的身体。 被红灯照亮的小幸转向我这边。看到我,她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不过她的脸很快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救护人员和警官之间。那最后的一道剪影中她已经不再看我。她被一个警官带着,上了警车。那位警官和周围的另一位警官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然后滑进了驾驶座。几秒之后警车就驶上了夜路。在拐弯的时候,透过车窗,小幸的脸闪现了一下。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的身影永远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的手中是小幸给我的纸袋。 ——把整个世界装进去也可以—— 我现在才发觉。 ——如果将来你有困难,我来帮你—— 那是小幸的话。 ——填的可以—— 她用几乎要被风吹走般的声音说。 ——我来帮你—— 在纷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以及红色的灯光下,我茫然地看着小幸留下的纸袋。纸袋的里面被翻在了外面。小幸将纸袋翻转,因为内侧装载的都是她幸福的回忆。不,不是内侧,对她来说,内侧就是这个世界。现实的一切,包括她自己,都被她封在了纸袋里。 这样一来,被封闭的世界外侧就是幸福地笑着的自己。小幸一直在这个毫无慈悲的世界外侧。和爸爸妈妈站在一起微笑着。她就是这样活下来的。不这样就无法生存。 但是袋子破了。是我弄破的。从看不见的裂口中流出现实,而为了和这极端冷酷的现实对立,她握起了冰冷的刀。 ——再见了—— 从我家离开时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我看见在河边第一次和我说话时的她。看见在强风中露出笑脸的她。感觉到和她肩并肩的温暖。闻到她头发的香味。小幸努力地听我讲虫子的事,和我一起看红蜻蜒。我模仿老师,她笑弯了腰。 呜咽像拳头般涌上来。我抱着小幸的纸袋跪在地上。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怎么做才算正确。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明白我能够做什么。周围的大人都将目光投向我,又暖昧地移开了视线,悄然从我身边离开。在人群中,我无法止住哭泣。 第七节 昏暗的帐篷中,胸针发出钝色的银光。那是透过帆布的缝隙照射进来的月光。 我捧着小幸的胸针,伸手将缝隙堵上,然后转头确认周围,看看是否还有缝隙。就像每晚都做的那样。 木材上铺着的帆布都是里面朝外的。那是小幸教给我的封闭世界的方法。 在被封闭的世界外侧,我缩着身子,抱着小幸的胸针闭上了眼睛。 第一节 “你说还能有谁?!” 我正将一只脚伸进高跟鞋时,传来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接着断断续续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然后像是要遮住老人的声音一般再次响起歇斯底里的女人的声音。 “听见就听见,我正想让别人听昕,那个人——” 女人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因为我推开了门。 “啊,早上好,吵到你了不好意思。” 伸出头来和我打招呼的是住在隔壁的牧川老人。他身旁站着一个穿着居家服的年轻女性。那是谁呢?我记得牧川应该是独居的。 在他们对面,站着两个警察。一位上了年纪,帽子下面的头发已经掺有银丝。另外一位大概比我还年轻一轮,看起来像是二十多岁。 “发生什么事了?” “哎呀那个,这个……” 牧川含糊地说着,然后沉默下来。两位警察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牧川则束手无策般抚摸着自己布满斑自胡子的下巴。女人绷着脸,一直盯着脚下。 虽然我很在意,但是再磨蹭就错过上班的班车了,于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走到走廊回头一看,年轻的警察跟了上来。是找我吗?不过他的步伐不紧不慢,似乎不是在追我。我该站住吗?迷惑中走上小路的时候,我被叫住了。 “不好意思,请等一下,您着急吗?” “啊,算是吧。” “那只一小会儿。” 确认我住在牧川的隔壁之后,警察问: “昨晚您昕到了什么声音吗?” “声音?什么声音?” 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牧川的房间。牧川、女人、上了年纪的警察——三个人都在看向这边。不,还有一个人。玄关内侧站着一个身穿奶油色运动服的小女孩。应该还不到上学的年纪。 “什么声音都可以。大概从晚上九点左右……到早上为止。” 年轻的警察暖昧地说着,暖昧地笑着。 昨晚我从七点到十一点一直在家庭餐馆里打工。只靠工厂的工资实在让人不安,一年前我就开始在餐馆做服务员。 “——然后回来就直接睡觉了。” “这样啊,我明白了。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警察微微地行了个礼时,突然传来刺耳的叫声。 公寓的右边,垃圾堆那里两只乌鸦正在争夺垃圾袋里的东西。警察吃了一惊,望向那里,牧川房前的几个人也厌恶地看向垃圾堆。 只有穿着运动服的女孩还在看向我这边,视线一动不动。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 那之后过了四天,黄昏。 我在河堤散步。只要是晴天,我就会在从工厂回来的路上提前一站下车,沿着河边慢慢地走回公寓。四月初的现在正是河堤上景色最漂亮的季节。斜面上蒲公英点点分布,远处的水面被照成橙色。晚风带着暖意。青草的味道。桥下停着一辆卡车。是要开展修补工程吗?戴着安全帽的施工人员边谈笑着边抬头看桥,或者用手指敲着桥墩的水泥。不久之前设置在那里的流浪汉的帐篷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些。 “啊……” 突然有人说话。 我停下脚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河堤的边上站着一个女孩,张着嘴,手上拿着几株白三叶草。 “你是之前的——” 我马上就发觉了,她就是四天前在牧川家玄关里的女孩。 “你好。” 我弯下腰向她搭话。女孩没回应,只是低头看着我的脚下。我随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禁吃了一惊。在我穿旧了的高跟鞋下面,编了一半的三叶草花冠露出一截来。我急忙挪开脚,但是已经迟了。花冠的一部分已经被踩烂,干涸的土上染上了绿色的汁液。 “抱歉,我没有发现。” 我担心她会扭曲着小脸、颤抖着嘴唇露出一副要哭的样子,但她只是茫然地抬头看着我,微微歪了歪头。 “差一点就完成了呢,真是抱歉。” 我看着白三叶的花冠和女孩的脸,不知所措。女孩也只是和我一样茫然,微微歪着头,看着我的脸。 远处传来声音。 抬头看去,原来是牧川。他像是用拐杖刺向地面那样一步一步地向这边走来。他那样子看起来实在危险,我不由得起身奔向他。 “不用,不用。” 牧川一只手制止了我,缓下步子。来到我们身边时,他大呼了一口气,弯下身子,手放在褶皱的西裤膝盖上。 “啊……太好了。我不是和你说不要随便在河边乱走吗。掉到水里就危险了。” 牧川振动着皮包骨的喉咙,摸着女孩的头。女孩和刚才一样呆呆地看着牧川。 “河!” 牧川指向河。女孩移动视线。接着牧川做出溺水的样子,然后在胸前划了个大大的叉。 “不可以!” 女孩终于点了点头。 牧川看向我,抿着嘴笑道: “这孩予耳朵听不见。” 第二节 “啊,这个是由希喜欢吃的,仙台的吧?” 牧川将我带来的“获月”放在盘子里,又给两个杯子倒上茶水。 “户型和我家一样呢。我还以为会有不同。” 两居,玄关左侧是一间小卧室,穿过不长的走廊就是厨房,再里面是六榻榻米大小的和室。 “窗户多,不过这只会带来西晒——请喝茶。” 牧川笑起来眼角都是皱纹。他将水杯放在小桌上,由希在他身旁坐着,用吸管喝着杯里的苹果汁。她的嘴唇粉红,皮肤白皙。 我去牧川家拜访,他留我喝茶。我对踩坏了由希的花冠还怀有歉意,就急匆匆地从自己的房里拿来了点心。那是昨天工厂的同事带回来的旅行纪念品。 “由希,给。” 牧川从盘子里取出一个“获月”放到由希面前。由希高兴地转过脸,牧川做出将包装纸剥开吃的姿势。由希绽开笑容,取走点心咬了一口之后,像是窥探里面的奶心一样看着,然后抬头看着我微微笑了。 “不过怎么说呢,像这样爷孙一起生活,也很幸福。” 似乎是一个月前牧川的女儿将由希带来的。 “我完全没发觉,一直以为牧川先生是独居。” “现在的楼房就是这样的吧。而且我女儿工作时间晚,早上你出门时还在睡觉,回来已经是半夜了。由希也是个安静的孩子。” 安静的孩子吗?我不由得看向由希。 “白天一直是我照顾着孩子。幼儿园那边因为耳朵不方便,不得不一直请假。这种事上没有太开明的老师啊。” 牧川撅起嘴喝了口茶。虽然他个子并不小,但是很瘦,给人的感觉就是衬衫挂在衣架上。 “不过像刚才那样找不到孩子的时候真是担心得不得了,毕竟怎么叫她也听不到。” “由希的耳朵是最近……” 牧川说不上是点头还是摇头地晃了晃脑袋,只是闭着嘴笑了笑,没有回答。太刨根问底也不好,于是我将手伸向茶杯。 在回公寓的路上,我听牧川讲了四天前的事。 据说牧川的房子遭遇了盗窃,现金被偷走了。 ——啊,所以警察—— ——对。趁我不在的那一会儿,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 似乎现金放在了和室的抽屉里。晚上九点左右,牧川发现忘记买早餐的面包,于是赶在超市关门前去买,就是这个时间被利用了。 ——玄关的门我锁上了,不过阳台的窗户没有关。可能是从窗户进来的,警察也这么说—— 因为在一楼,从阳台进来很容易。阳台对面是停车场,到了晚上几乎没有人。据说实际上警察在阳台也发现了被侵入的痕迹。 ——扶手上的积尘有几个地方被擦去了—— 我问他被盗的现金有多少,牧川的回答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一千……三百万—— ——那么多—— ——是我一辈子的积蓄。为了自己养老……还有这孩子嫁人的时候准备给她买婚纱。泡沫经济破灭之后,总觉得银行不可信,于是就把钱都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 阿姨——由希突然抬起头说: ——前两天姥爷的房子进了小偷哦—— ——啊,现在……—— 我不知如何回答,下意识看向牧川。牧川向由希做出“我明白我明白”的手势。 ——你觉得谁是小偷?—— 面对由希天真的问题,我只得摇了摇头。 ——你在隔壁听到了什么?—— 由希张大鼻孔,兴奋地凑近我,仿佛一个小侦探。看到我摇了摇头,她也只是撅了撅嘴,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并没有特别遗憾的样子。 “牧川先生,由希是困了吗?” 由希两手握着苹果汁的杯子,不知何时眼皮已经落下了一半。 “啊,由希今天没有午睡,快去睡觉吧,来来。” 牧川伸出一只手,由希乖乖地握住。随着牧川清癯的背影,由希的小小背影也出了和室。我不知为何也跟了上去。 玄关旁的四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有两套被褥团在墙边。牧川拖动着不太灵便的腿脚,不太自然地将其中一套铺在床上,我急忙上去帮忙。 “您和由希一起睡呢?” “我?不<dfn>http://ww</dfn>不不,这是我女儿的,我在那边。” 牧川指向和室。 “我和由希一起睡,女儿回来就会生气,真是的,也不知这是谁的家。” 由希钻进被窝,枕边放着好多绘本。最上面的一本叫做《解决老师》,封面上是戴着大礼帽的瘦削男人,手里拿着放大镜,在调查地面的黑色足迹。可能由希的小侦探游戏就来自这里。 “这孩子还只认识自己的名字,耳朵也听不见,我给她读也没用,但还是看画看得很高兴。” 牧川轻轻地隔着被子拍打由希的小胸脯,马上就传来了由希睡着后可爱的呼吸声。 “四天前我也是这样哄着由希睡着了,突然想起来忘了买面包。” 出了房间牧川突然说。 “于是我和由希说了晚安,就出去了。由希还没有完全睡着,我也没有关房门,小偷从阳台进来的时候,应该能听到打开窗户的声音,如果那个孩子的耳朵……” 牧川话说了一半,疲惫地叹了口气。 “由希的耳朵是因为什么?” “据说是因为心理的原因。” 牧川在茶几前坐下回答,他看着热气已经消散的茶杯,断断续续地说。 “都是我那个笨蛋女儿害的。” 事情的起因是牧川女儿的丈夫偷情。本来他就在作风方面不检点,结婚后也有数次行为可疑,但每次牧川女儿责问他的时候,他都只是闪烁其词地否定。 “他们夫妇总是吵架,直到女儿告诉我,我都完全不知道。虽然说见面的次数不多,但身为父亲的我还真是不合格。” 三个月前,牧川女儿的丈夫在外留宿的次数突然增多。本来他工作的公司经常需要去外地出差,以前也在外留宿过,但是那一段时间的次数明显增多。牧川女儿很是怀疑,于是在丈夫说出差不回家的那天傍晚用假名给他的公司打了个电话,结果是本不应该在公司的丈夫接的。牧川女儿什么都没说就挂了电话,第二天晚上严厉责问回到家的丈夫。 但是丈夫仍然一味否定。 “就像这样,总是不承认,我女儿也开始变得神经兮兮的。” 一个星期天,牧川女儿外出购物回到家打开玄关,发现丈夫正在将手机放回兜里。他已经换好了西服,一问,他说有急事必须要去公司。牧川女儿默默点头,送走了丈夫,然后转身诘问一直在家的由希。 ——爸爸和谁通了电话? ——你听见了吧? ——怎么说的? “实际上由希听到了父亲的电话。不过就算是那个男人,也不会在自己女儿面前和对方打情骂俏吧,所以我觉得他肯定是用工作上的语调在说话。由希也不见得能听清所有内容。不过毕竟听到了一些,记得了一些。” ——说了在什么地方吗? ——时间昵? “在女儿的诘问下,由希说出了一个车站的名字和时间。似乎由希的父亲在电话里反复确认了好几次。不过就由希来说,母亲为什么问这些她完全不懂吧。” 牧川女儿马上打车奔赴那个车站。当然,在人群中不可能立即就找到自己丈夫的身影,不过找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 “据说和一个年轻女人走在一起,然后就这样离开了车站,进了那种地方。” 那天晚上两口子在公寓里大吵了一架。 气急败坏的两人在一夜之间得出了离婚的结论。牧川女儿带着由希做出了离开的决定。由希在床上始终听着夫妇间的对话。丈夫大半夜开始喝酒,终于失去理性,早上爬到由希的床边说: ——都他妈怪你偷听。 “于是由希的耳朵就听不见了。” 一时之间我没有明白。 “在医院脑电波什么的查了不少,似乎真的什么都听不到了。大夫说由希以为是自己听到了父亲的电话而导致了父母分开,心里很受打击,于是放弃了‘听觉’这个能力。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在小孩身上偶尔会出现这种情况。” 牧川轻声叹了口气,皮肤下的喉结动了一下。 “治疗呢?” “大夫说尽量不使用药物。只能等了。慢慢地静静地等。大夫提醒我们千万不要在由希面前大声喧哗或吵闹。不过整天就我们俩,也根本没有喧哗或吵闹。” 牧川无力地笑了。 想到在另一问屋里由希天真无邪的睡脸,我心中为之一动。 “不过我能这样和由希在一起,也就不会寂寞了。” 牧川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无意识地一会儿握紧桌角,一会儿放开,终于又举起手摩挲起自己稀疏的胡子。就这样看着牧川那悲哀的侧脸实在不忍,于是我拼命寻找话茬。 “但是对您女儿来说,有您这样一个可以依靠的父亲,真是太好了呢。由希这个样子,您女儿一个人的话……” “女儿依靠的并不是我。” 牧川唐突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不由得抬头看他。牧川并没有看我,用手指收拾着由希吃剩下的“获月”的渣滓。 “女儿之前一直不和我联系。大概是讨厌我吧。所以她也不让我见由希。所以从十多年以前老婆死了之后,我就一直独居。真是无聊啊,总觉得就像每天都在画同一种东西一样——而且还是用秃掉的铅笔。然后,女儿就突然带着由希来了。结果来的第一天你猜她和我说什么?” 他是在设问而非期待我的回答,于是我没有答话。 “她说自己已经不再信任男人,要自己赚钱。要和朋友开一家服装店,所以让我给她钱。——她知道我有积蓄。知道我有积蓄才来找我,否则就不会来了。女儿依靠的不是我,是我的钱。她依靠的钱被偷了,我反而落个清闲。” 我回想起四天前在走廊遇见的那个女人的脸。鼻梁上能让人感觉到强硬和任性,确实是很蛮横的样子,但是只为了钱才来找父亲的话还真是……父女关系难道就是这个样子吗?对于几乎完全不清楚通常的父女关系的我来说,怎么想也没有结果。 “她还说把我钱被偷了的事告诉了准备一起开服装店的朋友后,朋友十分失望,简直成了我的罪过。真是过分。因为她出生得晚,又是独生女,所以我们太溺爱她了。从她小的时候,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我都买给她,真不应该。” 满是布偶的家。能出声的过家家游戏套装。猫形的机器人。遥控直升机。占据一个房间的滑台。天文望远镜。——牧川像是回溯记忆一样继续说着。 “蓝色的轻飘飘的衣服说是比想象中的肩高,就一次也没有穿过。尽管如此,我和老婆还是觉得这孩子很可爱,都在笑。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傻。到了这个岁数,女儿都长大了,才觉得真傻。” 牧川拍着额头。 “教育孩子真是难啊。” 我想起小时候在电视上看的马戏团后台的情形。表演结束的小丑卸下妆,露出的竟然是一个普通大叔的脸,明明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大叔的脸上却带着一丝哀伤。眼前牧川的脸不知怎的,就和那位大叔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突然传来声音,回头望去,由希用手掌揉着眼睛站在那里。看了一眼手表,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六点了。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今天还要去家庭餐馆打工。 “啊,我也必须要给由希准备晚饭了,真抱歉啊,让你昕老头子絮叨半天。” “哪里哪里——小由希。” 我向由希摆手以示再见,她笑着点了一下头。 将我送到玄关的牧川突然拍手说: “对了,我看到你家玄关上的名牌就想,你名字里的‘幸’是不是也读作yuki?还是说——” “是sachi。”我回答。 “啊,幸小姐,抱歉抱歉。” 牧川一只手掌立在面前表示歉意,接着说了令我意想不到的话: “‘幸’可是个好名字啊。” “……是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和自己的命运十分不协调,所以很讨厌这个名字。 “当然了。” 牧川有点夸张地使劲点了点头。 “我以前在书上看过。‘幸’这个字是表示手被枷锁套住的象形文字。” 牧川用手指比画着,给我讲解了我从来不知道的知识。 “后来演变成了逃脱刑罚的意思,最后就变成了幸运的意思。看,你不觉得是个意义很深广的字吗?” 正在我不知如何回答之际,牧川一个人摇了摇头。 “我是这么觉得。” <hr /> 注释: 第三节 第二天,我在黄昏的河堤上做了白三叶的花冠,想要将这个花冠送给由希。走在回家的路上时,视线的一角掠过一道白影。一只蝴蝶翩翩飞来,又仿佛被夕阳吸走了一般飞走。 据说蝴蝶有每天都按照固定的路线飞、一定要回到最初的地方的习性。这条路线就被叫做蝶路。我从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那里听来这些。在一个和这里很像的河堤上,他的脸被夕阳照得通红,热心地讲解着。 我眺望了一会儿蝴蝶消失的前方,突然回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发狂的母亲。酒臭。男人的体重。呼吸。——那时的我就在这样的现实中,同时又逃出了那里。 想起来由希可能也和我一样。可能希望通过不接收声音远离现实,以此保护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孩子在哪儿见过,那不就是曾经的自己吗。 母亲去世已经五年了。母亲去世时内脏被病毒入侵,瘦得不成样子的脸朝着我,用仿佛漏风般大小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 仅仅那么一次。 门铃响后,牧川立刻就来开门。看到我拿着白三叶的花冠,他眯着眼说道: “那孩子一定会高兴的,快请进。” “我今天来只是为了送这个。” “这样啊,那请稍等一会儿。” 牧川迈着步子走向里面的和室。越过他的后背,能看到紧盯着电视画面的由希。牧川轻碰了一下她的肩,给她看了看花冠,又指向我。由希看向我,又看了看花冠,再看向我,瞬时脸上绽放出笑容。牧川将花冠套在她头上,她两手扶着不让花冠掉下来,迈着小步子向我跑来。我一阵冲动想拥她入怀,但是又怕吓着她,于是忍住了,而是轻轻摸了摸她戴着花冠的头。指尖触碰到的她的发丝像小鸟的胸膛一样柔软。 “真是让你费心了。还做了这么可爱的东西。” “哪里,反倒是我打扰你们吃饭了。” 下意识地向里面和室的桌子望去,只有一本《解决老师》摆在上面,并没有吃饭的迹象。 “今天在外面吃的,在外面。” 牧川像是和人分享什么秘密似的说。 “平常总是在家吃,可能对身体好,但是容易腻。就想着偶尔散步时就近找一家家庭餐馆让由希吃点好的。意大利面啊,奶汁烤菜之类的。” 这附近走路能到的家庭餐馆,只有我打工的那一家。多走几步的话倒是还有两三家,但是牧川的腿脚不好。我试着问了一下,果然牧川他们去的就是我打工的那家店。 “噢,你在那里做服务员?还真是巧。” 牧川上身后仰,看着我的全身。 “你身姿端正,很适合做服务员啊。” 牧川和由希如果出现在店里,我会是什么表情?一个人想象着回了房间。 “牧川先生您吸烟吗?” “啊,对,现在都是分开的。” 换好制服开始打工后二十分左右,牧川就带着由希来了。虽然还有点不好意思,但让别的人来接待又有点别扭,最后还是自己去了。 “那就吸烟区吧,不是我,是我女儿。” “您女儿也来?” “对,一会儿就来。” 全家三口一起外出吃饭让我颇感意外。从昨天牧川的话里,我觉得他和女儿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她今天会早点结束工作,我就‘强迫’她来了。我用退休金请客。虽然钱被偷了,但是这点钱还是有的。” 我将他们引领至座位上,端来水杯的时候,由希指着我低声嘟哝了什么。牧川凑过去听,然后突然仰起身子回应道: “是啊,很可爱的衣服。” 为了让由希容易明白,我大张着嘴做出各种表情,引得周围的客人对我投来目光。意识到自己身穿的是为年轻女性而设计的制服,我像逃跑一般退回了后厨。 “好久没像这样了啊。” 我给他们倒水和递湿巾的时候,牧川环视店内说。 “以前我们每两个月就出来吃一次饭,直到女儿上中学。女儿选菜总是特别快,十分钟都用不了。结果点了两个菜,最后没吃完剩了一半。——女儿就又开始数落我和老婆。” 牧川捂着嘴探出头。 “啊,这儿这儿!” 牧川从椅子上探出身,对谁做着手势。五天前的早晨在隔壁玄关站着的那个女人踏着高跟鞋的响声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和那天一样。看到这个我就知道,她并不是十分高兴地接受了父亲的邀请。她一言不发地滑进座位,看了一眼我的脸,视线停留了一瞬。我不知道她是否想起了五天前。 坐在座位上,女儿也是皱着眉什么都不说。牧川看着菜单,一会儿远眺一会儿近观,说着什么。但女儿只是胡乱地应答着。像看漫画一样盯着菜单的由希最后指了指一张照片。三人都想好吃什么之后,牧川把我叫了过去。由希选择的是小份的意大利面加奶油烤菜加汉堡的儿童套餐。 之后我数次被别的桌叫去,正好在这些时候他们的菜被端出来,上菜的都是其他服务员。这样反倒更好。牧川也一定不想在面对看起来十分不情愿的女儿时,再由我来上菜吧。 饭菜摆上桌后,由希就开始专心地吃起来。一边将嘴里塞满食物,一边像不可思议似的用手指摸着盘子边,把盘子举起来看底下。她是在做什么呢?孩子的行为真是搞不懂。牧川一边慢悠悠地吃着自己的套餐,一边将由希沾在嘴上的番茄酱拭去,或者帮她切汉堡。牧川的女儿虽然就坐在由希的旁边,但只是带着怒气地动着叉子,发出声音地喝着果汁,不时抬头呵斥牧川几句。虽然说今天客人并不多,但之所以能把她说的话听得很清楚,更多还是因为她的声调。 ——明明就要开店了。 ——都是因为你开着窗户就出去了。 是在说被盗的事。看着牧川苦笑着应答着,一副内疚的样子低下头,我的胸中一阵苦闷。 ——肯定是那个人偷的。 ——绝对是那个人。 只有她这么说的时候,牧川小声劝阻了她。之后她终于压低了声音,他们的对话才没有继续传到我的耳中。五天前在公寓的走廊上她也说过类似的话……那个人到底是谁昵? “真是抱歉啊,让您看到了这样的场面。” 牧川来到柜台一边掏出钱包一边说。女儿将付账的事全交给父亲,自己去了厕所。 “在家里也总是这样,不看看场合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是那个被盗事件。” “哦,似乎您女儿对犯人有了一些线索。” “什么线索,纯粹是瞎猜。” 牧川将钱包放回兜里,两手支着拐杖哼了一声。 “我女儿竟然说从我家偷走钱的就是她丈夫。” “她丈夫?” “是啊,她好像以前无意间对丈夫说过我有一点存款。所以丈夫肯定不会让出了家门的老婆好过,于是就偷走了那些钱。——这就是她的愚蠢理论。什么事不顺利就把责任东拉西扯算到别人的头上。不是我偏心,她丈夫也挺可怜。不过把她教育成这样的,归根结底还是我。” 最后一句掺杂着叹息。 这时由希意想不到地说道: “没有伤口呀。” 我和牧川异口同声地反问道:“伤口?”由希暖昧地摇了摇头,抬头看着立在柜台边上的菜谱,什么都没有说。不久牧川的女儿从厕所出来,三人一起出了店门。 那天晚上我爬上床,正要进入睡眠的时候,突然感到一种大脑里面被塞入了冰冷的东西一般的感觉。 然后,我就这样直到天明都没能睡去。 第四节 “你看到由希了吗?” 在河堤上看到慌慌张张的牧川是在第二天的傍晚。牧川喉中发出浑浊的声音,伸出瘦弱的手,摇晃着我的手腕。 “她不见了。又一个人走丢了,刚才我们还在一起散步,就在我去厕所的时候——” “一起找找吧。” “我去路上看看,拜托你去河堤那边——” 我一边点头一边奔向河堤,视线不停地扫向两边。踢着足球的孩子们。坐在斜面草地上的高中生。不见由希。是去了河边吗?离水边还有一段距离,在河堤上看不清楚。可能下去找比较好。可是如果到了河边,那里生长着许多高草,反而遮挡视线。——目光回到前方,桥下停着的一辆卡车进入我的视线。越来越黑的景色中,卡车的后面发出光,是倒车灯。卡车开始缓缓后退。 一阵颤抖闪过我全身。 卡车后退的方向上能看到由希小小的身体。她蹲在草地上正在做着什么。而卡车在渐渐接近她,她完全没有发觉。驾驶员也明显没有注意到她。 “小由希!” 我高声叫她,她也没有回头。这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的失策。我做了绝对不应该做的事。现在叫她只会让她定在原地不动。 我玩儿命地跑起来。就在我跑下斜坡的时候,卡车仍在不停倒退。由希也没有抬起头。 “卡车来了!” 我能感觉到由希的肩颤抖了一下。 “快跑!” 卡车还是没有停,离由希已经只有几米的距离了。我没命地挪动双腿。可是已经赶不上了。女孩的决心让我热泪满溢。眼泪中我大声叫着: “已经不用再装作听不见了!” 希望我的话能传达给她。 “已经没事了……绝对没事了!” 她蹲在地上,微微朝向我。 “快!” 和我的这一声几乎同时,她站起身跑起来。卡车马上就经过了她刚才所在的地方,又后退了几米才停下来,一声换挡的声音之后,劲头十足地前进起来,爬上河堤旁的小路。刚才由希所在的地方,一顶白三叶的花冠被卡车的车轮压得不成样子。是为了牧川而编的吧?也可能是为了她妈妈。或者,难道是为了我?——由希大哭着,伸出双手向我跑来。我紧紧抱住她。她那小小的身体在我怀中不停地颤抖。像是把脸埋在我怀中一样,她拼命地忍住呜咽,上气不接下气地发出不明确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 “不用道歉。小由希什么也没有做错。” 我两手抱住她的头,手指伸进她的头发,胸中吸满小孩子身上的汗味,这时我才终于确定了由希的安全。放心的感觉融化了一般蔓延全身。 ——没有伤口呀—— 那是由希天真的失败。 她吃的是儿童套餐。在服务员上菜或者牧川和她妈妈在念菜单的时候,恐怕起了个小孩子身上常见的误会。也就是说,由希将“儿童”听成了“伤口”。所以她才会在盘子背面和边上寻找调查,以为一定哪里有“伤口”。 她的耳朵能听见。 可能一开始真的听不见,毕竟大夫也是这么说的。因为父母的吵架,她失去了听力。可是慢慢地听力恢复了。但是由希仍然装出听不见的样子。她决定继续保持“听不见”的状态。我能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她大概是能体会听不见带来的安心感吧,也能记住封闭的世界里感受到的释放感。耳朵听不见,不想听的话也不会传入耳中。比如妈妈说爸爸的坏话。妈妈对爷爷的抱怨。所以由希决定什么都“听不见”,用看不见的双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在两个互相不理睬的大人之间,她就这样哀伤地坚持着。 “由希,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然而实际上恐怕不止一件。她装作听不见的理由肯定还有一个。 “被盗的那天晚上的事。” 我拍着由希的背,回过头去发现河堤上牧川的身影。他似乎注意到了我们,举起没有拿拐杖的手。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转向由希。 “由希你听到了什么?” 由希霍地抬起头,满是泪水的眼睛望向我,咬着小小的嘴唇,目光哀伤地摇了摇头。 “你听到了什么呢?” 终于,由希顿了一下,回答道: “拐杖的声音。” <hr /> 注释: 第五节 “真没想到。” 牧川发出微弱的声音,往茶杯中倒茶。由希在回家的路上一直趴在我的背上睡觉,现在在玄关旁的房间里,盖着被子发出柔和的气息睡着。 “由希的耳朵竟然好了……” 茶几上摆着几个厚厚的信封。是刚才牧川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里面装着本该被盗的现金。 “那也就是说那天晚上我潜入自己家的事由希知道了。” 我两手握着茶杯,点了点头。 “她说听到了拐杖的声音。”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直视牧川。 那天晚上,牧川出了玄关之后,从公寓的外面绕到了阳台。虽然说由希在玄关旁的房间睡觉,但房子毕竟只有两居,她一定听到了靠近阳台的拐杖声。还有牧川翻越栏杆的声响和窗户被打开的声响,以及抽屉里的东西被拿出的声音。可是她那时不知道牧川要做什么。装作耳朵听不见的她也不可能去确认。 “第二天早上,知道牧川先生自己偷了自己的钱之后,由希一定很迷惑。她一定很不解为什么您要这么做,而且还会觉得自己一定要保密,一定要装出不知道的样子。” “啊,是啊。毕竟都把警察叫来了。” 牧川对警察说谎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牧川女儿因为这个谎言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时,她也在旁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牧川要偷自己的钱,还要对警察说谎呢?由希在彻底明白之前一定觉得那是不好的事。一定在小小的胸中积累了许多不安。 ——你觉得谁是小偷?—— 傍晚在河堤上,由希这么问我。 ——你在隔壁听到了什么?—— 那是在向我确认吗?确认住在隔壁的我是不是听到了拐杖的声音。确认我知不知道牧川所做的事。 “由希一定……很重吧。” 牧川突然说。 “嗯,完全没想到。小孩睡着之后真的很重。” 我想起回家的路上在背上越来越重的由希。 “小孩子睡着的时候,全身都会放松。我女儿也是。睡着了之后马上就变重了,而且十分温暖。” 牧川像在做梦一般缓缓地眨着眼睛。 由希的体温还残留在我背上。那感觉似乎多年之后都不会改变般的清晰。眼前正在度过余生的牧川的后背,一定也残留着他女儿当年的体温吧。看着他一直盯着茶杯的寂寞表情,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当被问起盗走自己现金的理由时,他给出了和我预计的差不多的答案。 “我想再教育一次女儿……这种无聊的理由。女儿住在这里之后我非常后悔。因为之前的教育方式。我和老婆从小就对她百依百顺,才让她成了这个样子。钱,钱,钱,什么都是钱。离开家来到我这里也是为了钱。” 深深叹了口气之后,牧川第一次抬起头。 “我真是后悔。父亲不是钱,我也不是银行。” 这种悔恨和为了不再后悔的心情让牧川做出了这次的举动。 “我准备挑个时间就把真相告诉女儿——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蠢事。对警察就说是我的误会,钱在抽屉里面找到了。” 牧川松下肩膀,又低下了头。 “……真是个给人添麻烦的爷爷啊。” 夕阳西晒的房间里,牧川突然缩得很小,仿佛一直生长在那里的一棵古树。 “但是牧川先生你为什么要特意从阳台进来呢?” 我用故意带着笑意的声音问道。 “要让钱被‘偷了’,不是有更简单的方法吗?或者干脆就把钱从抽屉里拿出来藏起来——” “我害怕被发现啊。” 牧川探出头笑了。 “因为你看,警察要是调查的话,一定很快就会明白吧——有没有人进出阳台之类的。所以我实际上就像小偷一样戴着手套,翻过了阳台的栅栏。” 牧川微笑时脸上的皱纹在夕阳的照射下清晰可见。那些皱纹里一定既有后悔,又有珍贵的回忆,还有想要忘记的悲哀和寂寞吧。 “太难的办法我就想不出来了。” 一阵沉默之后,窗外传来一阵甜酸的香气。似乎是沈丁花。公寓外面还有沈丁花吗?牧川注意到我的表情,告诉我说: “就在阳台旁边,有一株很瘦小的沈丁花。” 牧川视线朝向那边,瘦弱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耳垂。 “之前潜入的时候,我也是第一次发现。” 他深呼了一口气,像是在品味香气一般闭上眼睛。 “很好闻吧。” “嗯,很香。” 不断地深呼吸,嗅着从窗外飘来的香气,突然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和牧川,和牧川的女儿,和由希,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呢?人和人之间非常相似。正因为相似,才会互相担心,互相憎恨,互相帮助,互相怀有多余的爱情。 沈丁花的香气渐渐消散,春天结束了。 夏天来到,在附近的公园开始能听到蝉鸣时,牧川来到我工作的店里。带着他女儿和由希。坐到座位上时,立在桌旁的拐杖倒了下去,他女儿口中嘟哝着什么将拐杖扶了起来。 被盗的事情如何向警察解释的我并不知道。虽然见到牧川和由希就可以问,但我并没有这么做。牧川的女儿仍然住在隔壁,和我只是见面互相打个招呼的关系。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脸上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冷漠的表情上渐渐增加了温度,用一句不太恰当的话来形容,她越来越像由希了。 “我还要——” 上菜的时候我听到由希这样对她妈妈说。 “接着给我买——” 离开他们的座位时,不经意地侧耳听去,似乎由希在向她妈妈要《解决老师》的第二卷。原来那是一套书啊。 她母亲会如何回答呢?看到这些的牧川又会怎样呢?——我有点在意。可是牧川桌上的菜已经上齐,附近的桌上也没有什么事。我只能竖起耳朵,尽量缓慢地离开他们三人身边。 第一节 我一边等着车队动起来,一边望着雨刷单调地来回。 卡车的优点是驾驶席高,能看到几辆车之前的情况。只是感受到这个优点时通常都是堵车的时候,反倒让人急躁。如果看到前面的情况不乐观,反而更会激发这种急躁,这么想的话,也许这就不是优点而是缺点了。 前面的车是个体出租车。之前是轻型汽车,再之前是小轿车,小轿车前面是印着广告公司标志的商务车,最前面挡着车队运行的则是在停车点让乘客上下车的一辆大客车。 ——磨磨蹭蹭的。 为了消解急躁而拍着方向盘的时候,放在旁边插水杯位置的手机响了。电子屏幕上显示着“社长”的字样。 “喂,您辛苦了。” “小亮,现在走到哪儿了?” 急性子的社长总是直奔主题。 “刚刚上了十七号路。” “谷内石材的进货科来了电话,吵着让快点把石头拉走。我都和他们说了今天是五十日。” 谷内石材是委托我们搬运货物的顾客之一,每月要求我们配送一次。内容就是将石头搬运给印材店或者墓石店,石头都很重,是我们并不愿意做的工作之一。 “到了就快点给他们搬石头吧。” “我这腰可受不了哦。” “小亮还年轻,没事没事,才二十二嘛。” “今天就二十三了。” “今天生日?” 社长的声音大得很夸张。 “喂,友惠,今天是小亮的生日!” 友惠是社长的夫人,在全公司只有八个员工的福山运输里担任副社长。漂亮、知性、文静,让人很是好奇为什么会和社长那样的人结婚。在事务所看到他们——虽然不太礼貌吧——就会想起以前播出的《天才笨蛋伯》里的爸爸和妈妈。但是社长和友惠并没有孩子。如果有的话,应该和我年纪差不多。他们俩这么照顾我,疼爱我,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 “友惠说要给你买蛋糕哦。” “不用破费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 “那就蒙布朗吧。” “真不像你!” 电话里传来类似怒吼一样的笑声,我正在等着他笑完好回他几句话的时候,电话竟然挂断了。 “什么情况……” 我抱怨着将手机放回原处。 每次过生日都有一定会想起的东西。那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姐姐送我的、做成书的形状的陶制储钱罐。“封面”和“书脊”上写着蓝色的英文标题,从远处看真像一本高档的书。姐姐攒下零花钱买下储钱罐,还特意用硬纸壳做了一个盒子,作为礼物送给我。第二天,我带着盒子到当时经常聚在一起玩电子游戏的朋友家去。我把储钱罐从盒子里拿出来,让他们“看看这本书”,当他们都表示出兴趣的时候,我就一副炫耀的样子告诉他们其实这是储钱罐。每当朋友家来了新玩伴的时候,我都会故技重施一番,高兴得不得了。 车队前进了。 我加了一挡,跟着前面的出租车缓速前进时,看到公交站那边有两把小伞向这边移动。红色和黄色的伞。大概是一对小学生姐弟,两个人长得非常像。弟弟歪着伞对着姐姐在说什么。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看起来像是在撒娇。回话的姐姐侧脸上浮现着宠爱弟弟到无以复加程度的微笑。 突然,我想起了自己。 以前姐姐对我不也是这样的吗?姐姐和我差三岁,她雷厉风行,我腿短,笨手笨脚。 不知这对姐弟要去哪里,两个人并排撑着伞从卡车边走过。没什么理由,我从后视镜中观察着他们的去向。 那对姐弟也终究会从学校毕业,走向社会,分别生活吧。比如弟弟用两吨的卡车运货,姐姐从大学毕业从事脑力劳动。比如自己的弟弟憎恨母亲,姐姐因此而悲哀,经常叹息。 终于车队开始正常行进,那对姐弟的伞从后视镜里消失。 我一边换挡踩下油门,一边回想起姐姐来。和我生日差一天的姐姐明天就二十六岁了。她一直没有男朋友,半开玩笑地说今年也要一个人孤独地过生日,于是我答应请她吃饭。说是请她吃饭,但也不是什么高级料理,只是一起去家庭餐馆而已。即便如此姐姐还是很高兴。我打算开着破烂车去她的公寓接她,吃完饭将之前在百货商店买的礼物送给她,让她也体会一下约会的感觉。礼物是给喜欢读书的姐姐准备的皮制书套,边角上装饰着一只小猪。 路上再次堵塞起来。 我将头靠在靠背上,一根一根地掰响手指。十根都掰完后,又开始挠下巴。之后看向手表,谷内石材的社长应该又给事务所打电话了吧。我们的社长已经够急性子了,那边的社长更是急性子到让人生厌的程度。——想着这些的时候,电话果然响了。 可是并不是来自社长。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是姐姐的名字。 姐姐说她住院了。 <hr /> 注释: 第二节 “一两件货就让老山替你送吧。” “可以吗?” “你去看姐姐吧。” 社长重新分配,给我争取了时间,于是第二天的下午一点过后,我开着卡车奔赴医院。 雨仍在下。内科病房的楼下潮乎乎的,到处都是看病的人留下的鞋印,清洁员正在用抹布擦拭。远处传来拍手般的拖鞋声,大概是小孩子吧。走楼梯上了二楼,不经意间母亲的声音传人耳中。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慢慢向病房里探去。 “那我就回去了。” “不好意思啊,店里那么忙。” “这是钥匙。你的屋子可真是煞风景。” “就是吃饭和睡觉的地方。” 似乎母亲从姐姐家里取来了住院必要的东西。 “出院的时候再联系。” 母亲的脚步声向我接近,我急忙回转身,快步进入一个挂着“谈话室”牌子的地方。坐在长椅子上喝着袋泡咖啡的老人吃惊地用深陷的眼睛看着我。墙角摆着一台自动售货机,我站在前面,手伸进裤兜儿做出选择东西的样子。背后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到了谈话室附近的时候,停了一会儿,不过两秒钟之后又以和之前一样的节奏离开了。 刚才母亲注意到我了吧?可是她没有和我搭话就走了。 喉中一股苦涩涌上来,我走出谈话室。 “咦?” “呦。” 穿着朴素长袖衬衫的姐姐明明才见过没多久,却觉得她瘦了好多: “亮,刚才——” 她大概是想问刚才在走廊里看没看见母亲,不过话说到一半她就停住了。我不想听到关于妈妈的话题,扑通一声坐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在姐姐继续开口之前问道: “结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身体。” 昨天的电话里她只说在工作中晕倒被送往医院,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她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啊……就是疲劳过度。本来就有点贫血。” “就这些?” 有一瞬姐姐移开了目光,然后又看向我说: “一直就不太对劲,吃饭的时候吞咽很困难。大夫给我做了B超,说是发现了息肉。” “在哪儿?” “这附近。” 姐姐指向瘦弱的胸部下面一点的位置。 “那是哪儿?” “食道。连接嘴和胃,像通道一样的。” 不知该说她过分恭敬还是什么,说着说着就说到基本常识是姐姐的毛病。这大概也是一种职业病。 “这间病房像教室似的。” “嗯。住院了也没离开教室。” 姐姐是小学老师,今年第一次带班。说起来是从今年春天开始的,过度疲劳是因为这个吗? “大概要在医院住多久?” “现在还不知道。明天是精密检查。对不起,亮,不能一起吃饭了。” 对了,今天是姐姐的生日,特意买的礼物——书套——还放在家里。 “姐姐才是,过生日还要在医院躺着,够郁闷的。” “我无所谓啦。” 这是姐姐的口头禅。我无所谓啦,我怎样都行啦。就像这样,姐姐总是把最后剩下的蛋糕让给我,忍着不看想看的电视节目把电视让给我,一起去看电影只有一个座位的话,一定会让我坐,一直都是这样。回想起来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是,姐姐为了我而忍住悲伤。在火葬场入殓的时候,亲戚们都先去了等候室,我趴在大厅的地上哭着不走。这时姐姐一直握着我的手。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到产生疼痛。像这样被姐姐握着手,我才能觉得自己身上的悲伤有一半随着父亲被火化了。如果那时姐姐也和我一样放声大哭的话,自己的悲伤一定会加倍放大,大到自己无法消解的程度。一直以来,如果和姐姐一起笑,欢乐就会加倍;和姐姐一起哭,悲伤也会加倍。中学三年级的姐姐很清楚这一点。 “亮,你吃饭了吗?” “还没。” 姐姐没有化妆的脸上浮起一丝严肃。 “从事体力劳动还不吃饭。” “一直在干活,没有时间吃。” “快把那边的煎蛋吃了。” “病人就别管别人了——煎蛋?” “店里的东西,妈妈带来的。” 母亲在荒凉的商业街经营着一家副食店。本来是夫妇共同照顾的,父亲去世后她一个人从进货到接待客人负责到底。不过给因内脏有问题而入院的女儿送副食店的快餐——她到底在想什么?我再次感受到母亲的愚蠢,不禁怒火中烧。普普通通的塑料盒里,胡乱地塞着煎鸡蛋,被使蛮劲盖上的盖子压得没有了形状。 姐姐用嘴示意我快吃了。 “我才不要,况且不就这么一个吗?” “不用管我。” “也不用管我。” 我不想吃母亲做的东西。从高中毕业离开家开始,我就决定再也不吃母亲做的饭菜。 姐姐轻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从窗帘的缝隙能看到外面无声降下的雨滴。虽然刚刚过了中午,天却乌黑一片。 “息肉什么的,不会错了吧?” “虽然精密检查是明天,但是大夫都说了。” “就是因为是在精密检查之前说的,所以才有可能错。” “不要咬文嚼字。” 姐姐瞪了我一眼,然后仿佛自己也为此而吃了一惊一样,嘴唇紧闭数秒之后又缓缓展开,露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微笑。 “据说息肉现在基本上都能通过内视镜手术摘除,摘除后不会留下伤口。” 雨似乎下大了,窗外传来电视里风沙特效般的声音。 “亮也二十三了啊。” “时间过得快吧。” “我当年给你的储钱罐还留着吗?” “当然了。” ——假的。 每次过生日就想起那个储钱罐,是因为它已经不在了。在姐姐将它给我的第二天,在朋友家戏耍了大家一顿之后,我把储钱罐放在箱子里走上黄昏的归途。路上,为了躲开前面冲来的一辆自行车,箱子撞上了自动售货机的一角,发出令人生厌的声音。——那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打开那个箱子。我不想知道自己弄坏了姐姐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害怕、伤心——就将箱子直接放进了柜子里。每当姐姐问起,我就撒谎说我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继续存钱。最后打开那个箱子是我上了三年级之后。储钱罐碎成三大块,箱子的底部散落着陶器的粉屑。至今我还鲜明地记得当时我坐在柜子前,摆弄着碎片,一会儿复合一会儿分开,感觉鼻子里一阵酸。 “亮,下雨天开车一定要小心哦。” “知道啦。我可是职业的。” 不知为何,姐姐眯着眼在笑。 第三节 和母亲的关系彻底破裂是因为父亲的病。 母亲从前就不是很开朗的人,只是从早到晚在店里的厨房扭动着稍胖的身子,默默地做着熟食塞到塑料盒里。不经常笑,总是像在暗处读着很小的字一样的眼神,说话时嘴里像嚼着什么东西似的让人听不清。从小,这样的母亲就让我很生气,很是羡慕同学家里开朗、苗条的母亲。可是母亲毕竟还是母亲,也说不上有多厌恶,就算再怎么羡慕别人,也不会想到要是能换一下就好了之类的,只是单纯地对自己的母亲怀有不满。不满她的不开朗;不满她那短粗的身材;不满过生日时不给我买蛋糕。将这些不满变成厌恶并不能怪我,而是要怪母亲的变化。她要是没有变化,我也不会由单纯的不满升级为厌恶。 父亲的病是胰腺癌。 据说病因至今不明——早期很难发现,扩散速度也很快,所以被称为“癌中王者”。父亲将他那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知识讲给我听。 ——所以说啊,我身体里住着王哦—— 像这样苦中作乐的父亲实在是太可怜,太可怜了,我和姐姐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总是紧握着手。虽然父亲表面逞强,但是癌细胞扩散的效果明显。皮肤干燥,头发脱落,手指和脚趾间长出奇怪的黑斑。平日里盘腿或者赤裸着上身在榻榻米上小睡的父亲现在穿着浅色的睡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服气似的盯着白色的天花板,看起来无限哀伤,而目睹这一情景的我们更是无比难过。 所以我更加痛恨母亲。 我知道父亲和母亲结婚并不是因为爱情,是在父亲人院的时候。父亲的死期近在眼前,母亲却为之一变,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般充满活力。她不去探望父亲,而是高高兴兴地掌管副食店,和顾客谈笑风生,对一些下流笑话也报以下流的回答。在店里看到这样的母亲,我的胸中总是会泛起一股黑色的东西。母亲将做好的副食递给客人看起来都像是对父亲的背叛。 确实,父亲有不好的一面。顽固倔强,刚愎自用,对母亲的态度很蛮横。喝了酒就大声地唱东京养乐多燕子队的应援歌,然后在榻榻米上让鼾声响彻房间。早餐要是没有香肠就会发怒。现在想起来,让做妻子很受不了的地方有很多,但是对于我和姐姐来说,他还是无可替代的父亲。 我憎恨母亲的变化。讨厌母亲。甚至觉得父亲的病就来自于母亲。就是因为母亲对父亲没有爱情,才会说不清道不明地对父亲的身体构成影响,最终导致癌症。 青春期开始后,又在这样的感情上浇了一把油。连之前无话不说的姐姐,我也不再什么都对她和盘托出。每天都一个人郁闷不已,发着无名怒火。 姐姐放学后也不和同学玩了,而是到店里帮忙。之前的羽毛球社团也放弃了,不分节假日地帮着忙。周三是店里的休息日,但那一天还要帮忙打扫厨房和进货。中学毕业,高中毕业,直到去了国立的大学,姐姐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姐姐长得并不差,却一直没有男朋友,只是翻看着朋友去海外旅行回来的照片簿,仿佛自己也在其中一般。 “你姐姐怎么样?” 结束下午的配送,我一回到事务所,正在桌上整理文件的友惠就满脸担心地问我。我简单地说是因为劳累过度和息肉之后,友惠有点高兴般的松了口气。 “太好了,其实我们还真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那什么,不是听说了小亮父亲的病嘛。” 我想了一会儿,明白了。我以前对社长和友惠讲过父亲得癌症去世的事。 “癌症是会遗传的吧?” “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顿了一会儿,友惠又接着说: “不会遗传吧。我家那位的爷爷也是因为癌症去世了,他爸爸倒还精神,也就是我的公公。” “说话东北味的那位吗?” 据说生活在东北农村的社长父亲十分强硬,总是否定别人的意见,绝对不让对方把话说完。总觉得这和生前的父亲多少有点像,所以即使没见过面也印象很深。 “对对对,就是那个人。” 友惠笑起来,眼角露出小小的鱼尾纹。她脸上集结着在母亲脸上看不到的温柔的线条。 友惠突然收起那些小皱纹说: “不过小亮,这时候一定要小心驾驶呀。过于疲劳也好什么也好,担心什么事的时候身体总是不容易好。” 姐姐上了年岁之后也会变成这样吧?我突然想到。虽然不像友惠这么漂亮,但有时她们俩在我的脑海里会重叠。至少绝对不会变成母亲那样。不会变成那么冷淡的人。 “大家已经都走了吗?” 事务所里只有友惠。 “是呀,这个。” 友惠将食指比成“コ”字的形状,放在璃前向后仰了一下。 “真好啊。” “昨天小亮一个人吃了蛋糕,所以老山说了,‘社长你也要照顾老家伙们。’” 友惠学着老山独特的口音。老山是公司最老资格的驾驶员,还是社长高中时候的同学。从东北来到这里兴办运送公司的社长发广告招聘驾驶员时,第一个来面试的就是老山。 “我知道他们在哪儿,告诉你吗?” “啊,不用了。已经晚了,而且我也没有钱。” 在白板上确认了明天的天气后,我到更衣室换上t恤和牛仔裤。 “带伞了吧?” “带了。” 走出事务所时,发现门外长着绿色的草。门廊的瓷砖缝隙里,随着无形的微风轻轻摆动的草长得如稻草一般,只是小很多。 “我把杂草除了吧?” “嗯?” “这里。” 友惠离开桌子,穿着拖鞋走过来。低头看瓷砖的友惠脑后生着几根白发。 “是吊蚊帐草。” “这种草还有名字?” “什么东西都有名字哦。啊,好久不见这种草了。” 友惠微笑着,弯下身去拔下那棵草,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见她迅速摘去根和叶,只在手中留下长约十五厘米的茎,然后一端朝向我,示意着。 “咦?是三角形的。” 我吃了一惊,这种草的茎的断面是正三角形的。 “你小时候没玩过这个吗?” “怎么玩?” “果然,小亮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懂啊。你拿着那一边。——对,从一端开始慢慢撕开。” 我握住三角形的断面,向左右撕开。茎毫无抗拒地向左右分开。友惠在另一端做出同样的动作。她的角度和我正好差九十度,我这边裂开的两枝到了那边又裂成两枝,也就是说茎被整齐地分成了四枝—— “咦?” 不经意间我们二人各握住两个顶点,茎变成了一个四方形。 “好玩吧。变成了正方形。这很像吊蚊帐,所以叫吊蚊帐草。” “哎……” 友惠什么都知道。实际上我连蚊帐都没有见到过,不过我不想暴露无知,于是选择了沉默。 “从三角形到正方形,不可思议吧。—但是这个如果脾性不和的话是做不到的哦。” “那如果不是和我,而是和社长的话,一定会更整齐吧?” “那个人手脚太笨了。” 友惠苦笑的眼中似乎能让人感觉到安定的幸福感,我有点羡慕。 “拔下来太可怜了,好不容易在瓷砖里顽强地生长下来。” “那边也有哦。” 玄关瓷砖的一端还有好几株同样的草。 “啊,真的。再过一段时间就开花了啊。” “这个还能开花吗?” “花很普通,所以都注意不到。” 我问友惠开出的是什么样的花,她告诉我说是跟叶子和茎一样绿色的非常小的花。友惠比画给我看的花只有一厘米大小。 “……真是不起眼呢。” “因为是风媒花,所以不用好看。” “风媒花?” “风媒,就是以风为媒介,靠风来运送花粉。风媒花外表不用太好看,因为没必要装饰自己来吸引虫子。风不会因为颜色漂亮醒目就吹过去吧?” “啊,原来如此。” 我突然想起了在病房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姐姐。 友惠还告诉我,靠虫子来搬运花粉的叫虫媒花。我总觉得比起虫媒花,自己更喜欢风媒花。风吹过,斜着落下的水滴轻轻摇动吊蚊帐草的叶子。友惠注意到落在拖鞋上的雨滴,轻轻侧了一下身。 <hr /> 注释: 第四节 后来想起来,早就有了前兆。 比如河边的那件事。比如坏了的煎鸡蛋。 三个月之前——四月初的时候,我在将桥墩补修工程所需要的材料运到河边时,卸货意外地多花了很多时间,完成作业时天空已经泛起了橙色。那天还有两件货必须要送,我急忙跳进驾驶席,开始倒车。调整好方向将要离开的时候,我通过倒车镜发现刚才卡车轮胎经过的地方一个小女孩正在跑。她扑向一个像她妈妈的女人的怀里,害怕似的哭泣着。 我觉得全身的血都被抽走了。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车后有一个女孩,只差一点我就撞到了她。从从事配送工作开始,社长和友惠就反复提醒我一定要注意安全。 那是我成人以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这个词。从小学六年级父亲病故以来,从来没有过。长年没有接收到亲戚的讣告,朋友和同事中也没有谁故去。死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这之前想都没想过。不过这一次差点撞上一个女孩,让我鲜明地感受到了这个词。 死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另外一个前兆是友惠的煎鸡蛋。两周前的一个晴天,我在白天回到事务所。平常都是早上开着卡车出门,直到晚上才回去,但是那一天碰巧将手机忘在了事务所的储物柜里,完成附近的配送之后,顺路去取。 ——给你打电话,结果在储物柜里响了—— ——不好意思,忘在那里了—— 我挠着头向社长道歉,正要离开事务所的时候,被友惠叫住了。 ——小亮,吃饭了吗?—— ——啊,正要去便利店—— ——吃了再走吧?—— 似乎友惠正要开始做她和社长的午饭。 ——有鱼和味噌汤,没什么大菜—— 谦让了一下之后,我隔着事务所的桌子和社长相对而坐,一边看着古旧电视里的节目,一边因社长的冷笑话而苦笑。听着厨房里餐具的叮当和电饭煲开关的声音,感觉——心情很不错。 但是这种心情在友惠将菜盘放在桌上时瞬间消失了。 ——小亮还年轻,就想给你加个煎鸡蛋,结果失败了—— 盘子里煎鸡蛋的蛋黄碎了。 ——抱歉,不想吃的话就别吃了—— ——啊,没关系的—— 我虽然这样说,但是胃里还是感觉一阵沉重。 得病的时候,父亲希望大夫告知详细的病情。大夫明确地告诉父亲他的病情,还给他看了X光检查的片子。 ——胰腺正中间里面的癌细胞正在扩散哦—— 对着来探病的小学生儿子和中学生女儿,病房里的父亲半开玩笑式的解说着自己的病情,大概是想缓和孩子们那悲哀的心情吧?还是说父亲想要通过开玩笑来驱散附着在自身的不治之症?父亲极度讨厌在人前露怯,是个爱面子的人。 ——是黑白照片哦,像个坏了的煎鸡蛋,乱成一片—— 说着,父亲生着络腮胡子的脸一歪。那是在一片蝉鸣中,血红的双眼瞪着天花板死去之前的两个月。 那之后,我怎么也吃不下煎鸡蛋。 ——不好意思,我已经吃饱了—— 结果我只碰了碰友惠的煎鸡蛋。社长一把夺走盘子,转眼之间就吃光了。友惠微笑着,一瞬间担心地看着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姐,你听说过吊蚊帐草吗?” 第二天仍然下着雨。工作间隙我跑到医院探视,探视时间已经接近尾声。之后还有一件货物必须配送。 “知道啊。教材上有,裂开就会变成正方形那个吧?” 姐姐这么一说,我已经伸到工作服兜里的手不由得停住了。兜里是今早从事务所出来时偷偷摘下的吊蚊帐草的茎。我想要炫耀一下刚学会的知识,特意带来的。 “是啊,毕竟你是老师嘛。” “带来了?”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的?姐姐已经坐起身,等着我拿出吊蚊帐草。没办法,我只好拿了出来。因为缺少水分,吊蚊帐草的茎已经开始枯萎。 “唉,已经蔫了。” “试试看,变软了说不定反而好弄。” 被姐姐这么鼓励反倒没意思,可能是这种心情影响了手指的动作,和姐姐在撕开茎的时候,茎断了。 “我们性情不合啊。” 我顺嘴胡说着,将断掉的茎扔进垃圾箱。 “检查怎么样?” “还没有结果。不是那种马上就会出结果的嘛。” “为什么?很简单吧?只要调查有没有息肉就好了啊。” “患者不是只有我一个。” “啊,也是。” 夜间的医院很静,能听到别处有人推着手推车的声音。看向窗外,窗帘的缝隙里能看到细长的夜。斜着落下的雨在远处的电光广告牌的映照下发着白光。 姐姐一边看着雨,一边轻声哼着: “……真是灰暗的歌。” “是吗?” 姐姐以前就喜欢唱歌。直到父亲告知我们确诊的病情之前,每当一起去医院探视的路上,姐姐都在我身旁边走边唱。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但都是童谣那类的、和中学生不相称的、古老的、歌词大同小异的歌。似听非听地听着,有时就会觉得心里一暖,有时会觉得寂寞凄凉,有时又会想起远方的群山和大海。 “歌词也很灰暗。” “北原白秋,有名的诗人。” “名字也很拽。” “大概不是本名吧。” 姐姐一边笑着一边用一只手将头发拢至耳后,指间留下一根长发。姐姐盯着这根长发看了一会儿,马上将其卷到食指上扔进了床边的垃圾桶。刚才被我扔进去的吊蚊帐草旁已经卷着好多头发。 “学校的紫阳花快开了呢。” 姐姐又看向窗外。 “学校里还有紫阳花?” “可漂亮呢。我还期待着出院了去看呢。” 窗户上映出的姐姐的面容一瞬间像人偶一样失去了表情。我觉得奇怪,看向姐姐,却还是一如平常的侧脸。大概是因为日光灯照射的缘故。 本准备送给她的书套一直放在工作裤的后兜里,等到注意到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卡车。 真正的梅雨来得比历年都晚。 姐姐住院的时间超出了预期,蜷在医院的时间终于超过了一个礼拜。身子的情况一直不乐观。 ——半好不好地回去了反倒添麻烦,反正病床也有空余。—— 姐姐这样说。还说精密检查的结果就是息肉,所以不须担心,做个手术就好了。 我又在白天抽了个工作的间隙去医院看她。从姐姐的病房里走出来一群孩子。男男女女一共六个。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应该是姐姐的学生来探望她。 姐姐正在病床上读信。 “呦。” 我向她打招呼,她没有抬头,仍在读着似乎是刚才来的那些孩子留下的信。我从旁看了一眼,铅笔写的杂乱的文字上面尽是一些客套话。 “姐姐很受欢迎嘛。” 又被无视了。人家特意来看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用她听不到的声音咂了一下舌,坐在折叠椅上。 突然视线转到床边。带着小轮子的桌子上摆着姐姐的小镜子和文库本,旁边摆着一幅彩色铅笔画的画。我以为是刚才的孩子们带来的,视线并未停留,但立刻又折了回来。小学生不可能画的这么好。是教美术的老师也来了吗? 终于,我意识到这是自己也见过的画。 “……为什么把这种东西放在这?” 不觉间加重了声音。 “不为什么,一时兴起,就让妈妈找来了。” 姐姐终于回了我一句话,可还是没有抬头。 那张画是十五年前画的。画上排列着三张脸,正中间是不知为何带着点紧张的圆脸的妈妈,她左右是爽朗地笑着的我和姐姐。——那天是店里的休假日。那时身体还很好的父亲本来要教我们钓鱼,可突然改了主意一个人跑去了赛马场。于是很罕见地,妈妈带着我们去了两站地远的百货商店买东西。在一楼的电梯下有一个举办活动的空间,那里聚集了一堆人。好奇地看去,原来是一位留着小胡子的画家正在以一千元一张的价格给顾客们画画。姐姐吵着要画,于是买完东西后,我们和妈妈三个人排起了队。 看见妈妈身旁笑嘻嘻的自己,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那时我还喜欢妈妈。虽然有不满,但还是喜欢。因为我还不知道妈妈竟然是那种人。 “今天听妈妈说了。” 姐姐出其不意地看向我。 “你之前藏起来了?” 姐姐平静中带着怒气。 我和母亲关系不好,姐姐当然知道。之前不知道有多少次她问我理由。父亲去世之后姐姐一直想知道原因。可是我没有告诉她,我总是顽固地不告诉她。 “也算不上藏起来。” “妈妈说你像小偷似的进了谈话室,很受打击。关系不好没有办法,但是藏起来就太过分了吧。听说这事,我都替妈妈伤心。” 一口气说了这些之后,姐姐的视线回到手中的信上,双唇紧闭,仿佛再不想和我说话了一般冷淡。可是叹了一口气之后,她还是抬起了头一咽喉向下凹下去一点是她较起真来时的习惯。 “你准备继续到什么时候?” “什么?” “妈妈的事,别明知故问。” 我只能沉默着转移视线。 “亮,告诉我原因吧!问妈妈,她也总是说不知道怎么回事。” 说不出。不可能说。我故意咂着嘴扭过头。雨还是没有停的迹象,交杂着风在窗外不停落下。 “……我回去工作了。” 我没看姐姐,站起身。姐姐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追看着弟弟的侧脸。 在我走出病房之前,她说: “亮总是向我撒娇。” “向姐姐你?” 我没明白。 “妈妈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但就是因为有我在,你才能这样一直对妈妈不好。” “你说什么呢……” “如果是独生子的话,亮一定和父母关系很好。你就是在撒娇,虽然父亲去世了,但还有我在。” 姐姐叹了一口气。那听起来既像是叹息,又像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累了的喘息。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如果姐姐不在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说完姐姐就只是看着自己交叉在被上的双手。 第五节 第二天送货途中,突然尿意上袭,我急忙寻找便利店。找了半天没找到,我只好拐过一个写着什么公园入口的看板,将卡车停在了公园的边上。跳下驾驶席,跑向公共厕所的时候,我看到绿化带的角落里有被雨打过的紫阳花。上完厕所出来,确认周围没人,我就摘了一枝,回到卡车上。出了国道有一家百货商店,我在那里买了一个漂亮的玻璃瓶。 傍晚,我带着一株临时的“插花”走进病房,姐姐像昨天的事没发生过一般对我笑脸相迎。 “这不是你偷偷从哪儿摘来的吧?” “买的买的。你不是说想看紫阳花吗?” 我把花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由于不想看见那幅画像,我故意挡在了它前面。姐姐似乎没有发现,两手撑在后面支起上半身,微笑着看着淡紫色的花房和晶莹的绿色。没有领子的圆领病服里,雪白的肌肤下锁骨清晰可见。 “我还能看到学校的紫阳花吗……” “再怎么说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吧。” 我笑着坐向折叠椅时,走廊传来声音,微微发福的中年护士推着载有食物的推车进来了。 “啊,晚饭?” “对。不过你在这也没关系——没有关系吧?” 护士微笑着点头回应姐姐的问话,将盘子放在床上的活动小桌之后又出了病房。 “……刚才的大妈为什么笑?” “我和她讲了亮的事。” “怎么说的?” “还是个小孩。” 姐姐故意说得很随意,然后去拿勺子。我想顶回她一句,但又担心涉及妈妈的事,于是咽下了涌到嘴边的话。 “说起来,还不做手术吗?” “说是身体情况不好,还不行。” 晚餐是粥和蔬菜以及温泉蛋。闭上眼睛的姐姐每当用勺子喝粥时,放在旁边小碟子里的煮鸡蛋就颤颤巍巍地晃动。 “看起来不太好吃啊。” “没有那回事。” 姐姐一边说一边用勺子舀温泉蛋吃。姐姐什么时候变得能无所顾忌地吃起这些东西来了?现在还不能吃煎鸡蛋的我,绝对吃不下温泉蛋。 说起来,父亲和我们笑着说自己身体里筑巢生长的癌细胞就像煎坏了的鸡蛋时,也正好是这个时期。那时病房外也下着雨。 “姐姐的食道不会也像煎坏了的鸡蛋吧?” 我半开玩笑地说。 姐姐马上回我说: “怎么可能。” 姐姐的视线始终对着装着温泉蛋的小碟。 莫名的不安一点点涌上胸膛。想起来,这种不安并非始于今天。特意折下紫阳花,说不定也来自这种不安。 吃完饭,姐姐一脸无聊,又开始唱歌。 “别唱了,阴暗。” 阴暗的旋律在不安的表面掀起波澜。 “有什么不好的,我喜欢悲伤的歌。” 姐姐没有停下,望着窗外继续低声唱。随着歌声的抑扬,我觉得胸口有一种冰冷的疼痛感。为了赶走这种感觉,我突然变得不自在起来。 “别唱了!” 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姐姐细弱的肩抖动了一下。 “……为什么?” “太阴暗了。我最烦这种阴暗的。” 我胡乱地给出理由,觉得再也待不下去,就故意发出很大声音从椅子上站起来。姐姐身子后缩了一点,紧闭着嘴唇,像第一次见面般看着自己的弟弟。 第六节 姐姐越发瘦了。从病房的病床上看向这边的虚空的双眼像是被内部吸引进去了一般逐渐深陷,颧骨凸现出来。嘴唇变小,露出了牙,胸中仿佛能听到透风的声音。姐姐继续瘦下去,越来越瘦,透过衬衣肋骨清晰可见,鸡爪般的手腕伸向虚空,想要抓住什么一般,结果什么都没碰到就耷拉下来。 姐姐终于枯萎成一株干枯的茎,不再动了。 睁开眼,窗帘上已经反射着白光。 脖子上全是汗,心脏像是被攫住了—般发闷,鼻涕濡湿了上嘴唇。 一定是因为那本百科全书才会做这样的梦。 昨晚回到事务所,我问友惠有没有百科全书。友惠说在家里,于是我去了一趟,借走了“し”项的那一本回到公寓。 我想找的是“食道癌”这个条目。我本不想知道的许多东西都写在上面。食道癌患者的症状——难以下咽,体重下降等。这种癌症容易转移到淋巴,也容易向周围扩散,在消化道系统的癌症中极难治愈。五年之内生存率仅有百分之十几。 怎么可能。姐姐不可能得食道癌。她自己不是说是息肉吗。可是在患者身上发现癌症的时候,根据病情的轻重,大夫不告诉本人的情况不是很多吗?电视剧里经常是转而告之家人。从姐姐住院到昨天,母亲被大夫叫到医院,从大夫那里听到了真正的病情了吗? ——今天听妈妈说了—— 说起来那天母亲去了医院。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姐姐为什么说那种话?只是随便说说吗?没有什么深意吗?不,从大夫和母亲的态度中,姐姐察觉到了什么,不是吗? ——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不在了。 如果不在了。 我连想都不愿去想,可是—— ——姐姐的食道不会也像煎坏了的鸡蛋吧?—— ——怎么可能—— 那时姐姐回话真是迅速。 ——我还能看到学校的紫阳花吗?—— 姐姐说的紫阳花是今年的紫阳花吗?还是指所有开在医院外的紫阳花? 我去医院时已经是傍晚了。 病床边的桌子上,昨天的紫阳花反射着荧光灯的光。姐姐静静地睡着。被子盖到前胸,两手放在上面。那是连被都压不下去的细瘦的手腕。 我留意不吵醒她,轻轻地坐到椅子上。她的呼吸声弱到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桌子上放着孩子们的信。大概是反复读了很多遍吧,纸角已经变形。紫阳花的后面放着那张画。青紫色的花后是三张人脸。十五年前的脸。笑着的姐姐。笑着的自己。在两个人之间有点紧张的母亲看着这边—— 头脑中一片空白。 我从椅子上起身,对着紫阳花凝视。一定是看错了,不可能。——边这么想着我一边靠近画。可是我并没有看错。 哭了。画中的母亲哭了。看着这边的母亲左眼中留下了一道泪水。十分悲哀的泪水。就仿佛看着前方再也忍受不住而无声地哭出来了一般。母亲流着泪水看着儿子。似乎是一心要倾诉什么。 我终于注意到了。 “……是你这家伙吗。” 桌子上一只小蜗牛竖起角看着我。泪水是这家伙爬过留下的痕迹。 我看向之前挪动的紫阳花,不禁大叫一声。这家伙一定是趴在了紫阳花的叶子上。我为了挡住画而将紫阳花放在了画前,这只蜗牛一定是沿着叶子爬到了画上,那位置正好是母亲的左眼。蜗牛沿着左眼向下爬,现在爬到了桌子上四处游荡。 可恶的家伙,耍我—— 我正要一口气吹飞它,它却缓慢地收回角,缩了起来。 我再次看向画上的母亲,回想起刚才因蜗牛而涌上胸中的感情。 那难道不是谢罪的感情吗?被流着泪的母亲凝视,胸中尽是愧疚,差一点就对着母亲的画像低头道歉。 “可恶的家伙,耍我……” 这次我出了声,被子下的姐姐动了一下,但是没有睁开眼睛。 我想起以前因为不敢看撞到自动售货机上损坏的储钱罐,一直没有打开盒子。可能从那时起,自己就没有任何变化——怯于直面真实,多年以来一直糊弄着自己。 其实明明早就注意到了。 我讨厌母亲的真正理由——并不是因为母亲的变化。 其实就是小孩子单纯的乱发脾气。最初将可能失去父亲的悲哀发泄到了母亲身上。接着在父亲过世之后,将自己没有了父亲的寂寥发泄到了母亲身上。过于悲哀,过于寂寥,一定要发泄到谁的身上。不这样的话自己的感情似乎就会被活埋。恰好那时注意到母亲的变化,于是就利用起来。仅此而已。所以姐姐问我讨厌母亲的理由,我根本答不上来。我知道她已经看透了。我不想被她指出真正的理由。我害怕。 母亲并不是冷漠的人。我其实很清楚。为了养活儿子和女儿,母亲无法频繁出入父亲入住的医院。父亲过世后,必须维持店里的生意,讨好客人,附和那些下流的笑话。母亲和在火葬场握住弟弟手的姐姐一样,一直忍受着悲哀。忍住哭,笑着站直身子。为了女儿和儿子的未来。 就算不准备蛋糕,生日时的晚餐也比平常丰盛。咖喱里放了牛肉,汽水取代了麦茶,沙拉里有肉末,更重要的是,无论母亲多忙,她都会停下手中的家务向我说一声生日快乐。为什么人们总是能清晰地记起不愿想起的事,却忘记了重要的事呢? 这时我注意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回头看去,病房入口闪过一身不起眼的衣服,马上消失了。 我站起身走到走廊上去看。母亲矮胖的背影正消失在右手边的谈话室中。 来探望姐姐的母亲看到病房里的儿子,就默默地转身离去。我的胸中像被长针刺中般疼痛。一动也不能动,就这样呆立在走廊上看着前方。 母亲没有从谈话室中出来。 “……你来了。” 回头看去,姐姐半睁的眼睛看着我。 “干吗呢?过来啊。” “姐——” 我一时无言。姐姐疑惑地歪了歪头。 “姐,你要治好病。” 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废话,姐姐困惑地笑了。 “马上就好了哦。” 有担心的事,病就不会好。友惠这么说过。我不知道姐姐的病究竟如何。虽然不知道,但说到自己能做点什么的话,那就是让姐姐放心一点吧——不,不只是为了姐姐。我应该停止继续糊弄自己。 ——从三角形的到正方形,不可思议吧—— 友惠的声音像是在我后背推着我。本来就因为父亲去世而剩下三个人的家,更不能总是把自己困在笼中。没准友惠就是为了暗示我才那么说的吧。 我在走廊上迈开步子。姐姐叫住我。 “你去哪儿?” “去和妈妈说话。” 看着我的姐姐的眼晴突然睁大了。 “和她说话……向她道歉。” 姐姐回应之前,我就走出了病房。帆布鞋在濡湿的走廊上发出微弱的声音。进入谈话室,坐在长椅子上的母亲吃惊地看着我。目光相对。母亲的表情僵硬起来,但是仍撑出笑脸,就像十五年前的那张画一样。这笑脸让我认识到她真的上了年岁。怎么道歉才好呢?从哪儿说起好呢?畏缩的时间太长,我已经完全没了主意。 第七节 四天后,我将一辆破烂的小运货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梅雨终于停了,这四天一直都是朗朗晴天。地面的柏油反射着白花花的太阳光,一只白色的蝴蝶仿佛在享受初夏的空气一般挥动着翅膀,高高地消失在远处人道云的方向。 “……一来早了啊。” 我看了一眼手表。 姐姐让我十点左右来接她,现在还不到九点半。 那之后我对姐姐坦陈了看到画里的母亲在哭,自己被蜗牛感化了的事。考虑了一会儿后,姐姐说: ——不是被蜗牛感化,是亮自己的感悟。因为你看,那株紫阳花不是亮你拿来放在那里的吗?—— 啊,这样啊。自己的行动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结果,也不是说不通。 ——怎样都无所谓。—— 那之后姐姐的身体迅速回复,息肉通过内视镜手术轻易就被摘除了。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大夫也表示没有问题,于是今天就出院了。正好我今天休息,于是就来接她。我准备带上姐姐,送她回公寓之前先到母亲的店里。昨天母亲给我打电话这样拜托我。虽然姐姐大病初愈不能吃太多,但会准备一些姐姐爱吃的副食。我也说不上有多想吃,但还是打算拿一点回去。和母亲之间的关系还不能说是很自然,我想通过这样的小事来一点一点恢复关系。 我刚踏进医院的玄关,就听到了姐姐明朗的笑声,但是没发现人影。我慢悠悠地穿过大厅,在接待处的旁边看到了她。她正站着和护士闲聊,是之前送晚饭到病房的那位护士。白大褂紧绷着微胖的身体,她正在开口大笑着。 “但是麻烦不要告诉大夫哦,毕竟这是医院。” 她嗓门很大。 “让人知道我把蜗牛带进来,肯定挨批评。” 姐姐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小声回着话,看她那样子似乎是在向护士道歉,但是嘴角却充满笑意。 ——把蜗牛带进来? 我站在大厅边上,看了两个人一会儿。 蜗牛,那只小蜗牛。 头脑中像梅雨过后的天空一样一片白。终于,大脑中响起一个声音。一个动听的、穿透力很强的声音。 原来如此。 我看向姐姐的侧脸。笑得根本不像大病初愈的侧脸。我感觉自己的双唇在渐渐上扬。 原来如此,我还真是被骗得不轻。 我想压住上扬的嘴唇,可是却难以做到。想要做出愤然的表情,结果用力不当,整张脸都抬高了。 那眼泪是姐姐干的好事。她拜托护士捉来蜗牛,然后让它爬过画中母亲的脸。不,可能只是把蜗牛放在桌子上,眼泪是用水描上去的吧,或者是晚餐时的粥。那株紫阳花不是买的,而是从路边折来的,姐姐一定发觉了吧。否则她不会用蜗牛。 ——是亮自己的感悟。—— 装得可真像。 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息肉,却让我误以为是更重的病,这也是她故意的。只有误会她得了癌症的感受之后,我才会向母亲道歉。不仅如此,眺望窗外哼着的那首阴暗的歌也绝对是故意的。真是个胡来的人。玩弄弟弟的感情也要有个限度。 ——可是。 我还是觉得很意外,姐姐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虽然明知被骗,却意外地有种爽快的感觉。有一种长期盘踞在头中的东西一下被剥落了的爽快感。我觉得姐姐就像友惠告诉我的风媒花。不,是之前的姐姐。将一切交给身边的风,自己只是挺直地站着。 但人是会改变的。 必须要改变。 自己也一定要变得能吃下煎蛋和温泉蛋吧。 “蜗牛……虫子……” 没准姐姐不是风媒花,而是虫媒花。 “原来我也是虫啊。” 被骗个正着,完全按对方的意愿活动。 我又一次看向姐姐的侧脸。充满活力的笑脸。她不知说了什么,笑出了声,抓着护士的胳膊。这样的姐姐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 “不只是像友惠啊……” 以前的姐姐和现在的姐姐,我觉得都非常漂亮。 第一节 听到广播里传出的预备铃声,我合上文库本。抬起头看向教室,学生们各自把正在看的书放进书桌,一副忍耐已久的样子,开始和身边的同学聊天。每天早上重复的光景映入眼帘的同时,心中条件反射般感到一阵痛楚。 “合上书马上就说话不算话哦。” 我啪啪地拍手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大声说道。声音不尽可能放大的话,孩子们根本不会发觉。好不容易听到声音的学生三三两两地看向我。 为什么,教室一角传来问话。 “说话的话,脑袋中的东西就飞出去了哦。所以合上书的时候闭上嘴巴十秒钟,想一下自己读了什么比较好。” 摆出一副“真是无聊”的样子、移开视线的孩子;没明白什么意思发呆的孩子;仿佛在说自己已经明白了老师的话一样使劲点头的孩子。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对老师的话会做出各种不同的反应,刚做班主任的时候我感到非常不安。最近虽然已经明白了,不管做出什么反应的孩子,不到一分钟就能达到同样的理解程度,但忽视任何一个人的反应也不能算是合格的班主任。 年幼时梦想中的“女教师”和实际中的全然不同,今年春天带班以来,每天都感受到这一点。此外,还有“老师也是人”这一理所当然的事实,也在每一天都得到确认。初夏的时候得病住院,给学校带来了麻烦,那恐怕也是压力的缘故吧。 十秒啦,不知谁说了一句。像是信号一样,教室又被说话声笼罩。我忍着巨大压力一般的吵嚷,将文库本放进教书桌,取而代之的是第一节课的社会学教科书和教案笔记。 “还没有收好书的同学快点,轻拿轻放哦。” 上个月开始的“清晨读书运动”在孩子们中褒贬不一,但对我来说却很珍贵。学生们要读从图书室借阅的图书,对老师却没有任何指示。其他的老师也都是读自己感兴趣的书,于是我也带来了喜欢的时代小说。郁闷的日子里,在开始上课之前能读小说,即使只有十分钟也让人感激得如在梦里一般。弟弟送我的生日礼物——皮制书套的一角绘着一只猪,粉色的,也不知是雌是雄,头枕在腿上正在睡觉,女学生都说可爱,对我来说却完全找不到可爱之处。 教员室的白板也更新了,今天开始就是十一月了。 我向窗边的朝代看去。 合上的书就放在桌上,朝代伸直后背,脸稍稍朝下,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看。平常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的她今天干脆毫无表情。从今天开始她的姓氏就变了,这事我还没有和班上的同学说。和教导主任商量的结果是,放学之前说明比较好。早上说了的话,今天一整天,班上的人可能会伤害到朝代。放学前的话,孩子们有一晚上去理解朝代,第二天双方都会有一些心理准备。教导主任如此说明。 朝代的母亲再婚了。 昨天是星期日,她的母亲和她改姓,今早开始,学校的文件上朝代的姓由“木内”换成了“薮下”。 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朝代出生不久父母就离了婚,母亲长久以来一直单身,因此这反而是件好事。我对教导主任的话并不是太明白。仔细听去,原来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对带有一丁点儿性的味道的话题都十分敏感,母亲的结婚对于刺激他们那些小小触角来说恐怕绰绰有余。 ——我带班的时候,有一次让全班同学给过生日的同学鼓掌。—— 可是马上,十月十日出生的同学就被起了“元旦”的外号,而六天前出生的则被叫做“圣诞节”。 ——不是说怀胎十月吗,所以—— 原来如此。对大人来说实在是无聊的笑话,但是被人起这样的外号,对孩子来说很难受吧。 ——会出现什么问题谁也无法预料啊。—— 于是我遵从教导主任的指示,将朝代的事放到了放学时说。 我对在班会上说朝代的事颇有点紧张。可是结果却平淡得很,男学生也好女学生也好,只是毫无兴趣地听着。完全没有谁要对朝代说什么奇怪的话的迹象。朝代本人根本一副不理会同学反应的样子,只是看着窗外。 我想起两周前的傍晚朝代母亲说的话。 ——那孩子……有朋友吗?—— 她是为了向我说明孩子改姓的事来的。在花店工作的她在配送的途中来到学校,不时地看着接待室的钟,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虽然是坐店里的配送车来的,但大概是注意到了下车时忘了摘下围裙,于是将用得有些脏了的围裙团成一团放在膝上。 ——似乎并不太擅长和大家一起行动—— 我如实回答。 对于朝代,我也很是关心。她沉默寡言,文静老实。带班之后,几乎没有听过她说话。不过并不是被班上的同学欺负或者讨厌,只是性格的问题,作为班主任的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休息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我试过和她搭话,但她只是暖昧地附和,几乎面无表情地仿佛在用眼神说:不要管我。 ——在学校也完全不说话吗?—— ——嗯。在家里也是吗?—— 五月的家庭访问时,她母亲就和我说过同样的话。当时朝代就坐在旁边,虽然很委婉,但她母亲还是表示因她话太少很困扰。这时朝代仿佛在听关于别人的对话一般,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我觉得那也算是一种个性,在家里就尽量不唠叨她……我觉得总会有改变的。—— 说着,朝代母亲又看向接待室的钟。 ——朝代头脑十分聪明,可能在那样的沉默之中也想了不少问题吧。—— 第一学期末的考试中,朝代所有科目都是满分。在小学四年级的考试中拿满分并不稀奇,但是所有科目都拿满分的别无他人。讲给别的班主任听,果然也很是惊讶。 ——作文之类的写得让人大吃一惊。—— ——总是在家读图书室的书。—— ——看起来无所事事的样子,其实还是在认真地思考吧。—— 谈论的结果是,我决定先观察一下目前的情况。 ——抱歉,关于这一次您的婚姻。—— 我问正要站起身的朝代母亲。 ——朝代有什么反应吗?—— ——和平常一样。—— 朝代母亲叹着气回答。 ——啊,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 然后她就紧闭上嘴,脸上现出悲哀的表隋。 ——关于那孩子的升学问题,我以前也和老师您谈过吧?—— ——嗯,您说想让她上私立的中学。—— 为什么突然从再婚的话题转到了升学上,我捉摸不到她的意图。 ——因为我学历低,吃了不少苦。所以我不想让那孩子重复我的人生,正好她学习成绩好,于是我想让她在中学时就能进入好的学校。—— 我以为她会继续说,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不过她只是轻声道了声歉,垂下头去。 ——那,我差不多就告辞了。—— ——啊,我送您。—— 和朝代母亲并排走在放学后的走廊上,回想起刚才的对话时,我觉得有点理解了。母亲的再婚一定有为了孩子的因素吧。单身母亲想让孩子进私立中学很困难。当然,不会只为了学费而再婚,但这必定也是理由之一吧。 这十年里,一个人养育女儿一定很艰辛吧。我的父亲也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去世,母亲拼了命地经营副食店来养活我和弟弟,内中的艰苦,我很有体会。 第二节 不知为什么,最近总回想起一些事。 不,可能还算不上是回想。只是有时偶然会在头脑深处浮现出一个意象。 是白光。 我家在荒凉的商业街开副食店,是商店兼住宅的房子,直到我从大学毕业做了老师开始独自生活之前,我的房间一直在二楼。看见光的似乎就是这间屋子。朦胧的景色中,我的身体很小,还没到朝代的程度。不知为何看着天花板。耳朵后面有声音,金属相碰的声音。不是理发店里剪刀响的声音,是个头更大的什么东西互相碰撞的声音。我正想起来的时候,身旁有什么东西活动的气息。——到处都是光。首先是窗户。墙壁。抬起一只手放到眼前,感觉手也在发光。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房间只有朝北的窗户,无论清晨还是傍晚,都不会有日照。那么是夜里吗?发光的是天花板的电灯吗?不过这就无法解释窗户的亮光。没准那不是我小时候的房间,而是别的地方?比如旅馆,病房。从光的亮度来看,并不是家庭用的日光灯。 这一意象浮现得过于频繁,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曾一度试着给母亲打过电话。 ——一定是梦吧。—— 母亲的回答很简单。接着她说有客人来了,就马上把电话挂了。 那个光的意象刚才又出现了。班会结束后,在满是三三两两学生的走廊上走向教员室时。到底是什么呢?是现实的记忆吗?还是像母亲说的那样只是梦的记忆呢?以前没有见过。最近才开始见到的——初夏得病住院之前一点。 “啊,恒岛老师。” 我正要进入教员室时,和庶务的恒岛老师打了个照面。想起正事来和他说话的时候,之前看到的光才消失不见。 “薮下同学的印章,刻好了吗?” “印章?” 驼背的恒岛老师抚摸着下午三点以后开始显眼的胡子,伸着头,脸上一副不解的表情。 “您……让我刻印章了吗?” “对,我说今天有一个改姓的孩子,请您刻新的姓名章……” 恒岛老师张大了嘴,拍着晒黑的额头。 “今天是一号啊,不好,我忘了去印章店取了。呀,失误了。现在就要吗?” “明早也可以。” “那我就回家时去店里取回来。明天交给您。” 说完之后恒岛老师又啊了一声,用手拍了拍额头。 “不行,我明天休息。老家有人去世了,请了丧假,后天才回来。过一会儿就得走了,现在去时间不够……” 最后的话成了自言自语,他抱着胳膊思考起来。 “我去取吧。” “咦?那多不好意思,不好不好。” “是儿童公园对面那家印章店吧。不是太远,没有关系的。” 虽然我没去过那家店,但地方还是知道的。 “不过……这样啊。” 恒岛老师意外地轻易就答应了,于是朝代的新印章就由我去取。 我带着手包出了校门,以橙色的云为背景,红蜻蜒正在成群地飞。带班之后,我经常加班到晚上,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间从学校出来了。取回印章我还要回到教员室,有几个文件必须处理,不过我还是因这短暂的散步时间而雀跃。小时候因为忘了东西而被要求回家取,在回去的路上,平常经过的街道突然看起来变了模样,实在很不可思议。就如同那时一样,映入眼帘的东西都很新奇。 边走边欣赏着红蜻蜓,想起了去医院探望住院的父亲时的事。带着小三岁的弟弟走上回家的路,大致都是在这样的傍晚。快要落下的太阳美丽得让人屏息。睛天时途中路过的河堤上漂浮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直到父亲的病恶化,我总是小声哼着歌走在路上。不知为什么我脱口而出的总是童谣,被小学六年级的弟弟嘲笑太老土。 十五岁是我班上的学生五年后的年纪。这样想的话总觉得很奇妙。虽然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但还是想象不到。我班上的女生穿来学校的衣服都很时尚,放学后和假日里还有涂指甲油和彩色唇膏的,甚至有人已经有了手机。可是头脑还是一个孩子。这一点半年来我深有体会。一点小事就控制不住自己,根本不知道尊重别人的心情。就算看起来像个大人,内在的成长还是和以前一样困难。 当我在通向印章店的路上走了一半的时候,发现红蜻蜓在做出奇妙的举动。 路边的民宅旁停了一台小轿车。引擎盖对着我的方向反射着夕阳的光。引擎盖上,两只红蜻蜓在晃动。一只像跳舞一样上下晃动,底下的一只用细长的腹部顶向引擎盖。我想知道它们究竟在做什么,于是凑上去看,红蜻蜒顶过的地方落下很多白色的东西。 “是卵。” 突然有人说话。我回头看去,大概是别的小学的学生吧,一个没见过的男生正颇为得意地看着我。 “红蜻蜓有时会在这样发光平坦的地方产卵,把它误当成水面。” 天真的脸因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愿望而兴奋不已。 “你知道得很多呢。” 我弯下腰看他。 “我在学习昆虫。” “将来想当昆虫学者?” 我半开玩笑地说。 “没错。” 就像被问到明天的安排一样,他平静地答道。 “叔叔说了,昆虫有许多种类,所以要学的很多,怎么学怎么学也学不完,很有意思。” “叔叔在研究昆虫吗?” “不是我的叔叔,是河边的大叔。” 一瞬间我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看来“叔叔”不是他的亲戚。 “那个人教我们梦想越大越好,于是我就决定做昆虫学者。因为我喜欢昆虫。” 我一边对少年报以点头回应,一边想起了自己的梦想。小时候的梦想。成为“女教师”。在电视剧一样的人际关系中,和孩子们一起或哭或笑。现在这个梦想连实现方法都没发现,就半死不活地被埋在了心底。 “我现在就在学习。还有人送了昆虫的书给我妹妹。” “叔叔买的?” “不是,是妈妈。” 说完,他突然露出很寂寞的神色。 “因为叔叔被警察抓走了。” 他突然说起了危险的话。 “做了什么坏事吗?” 他嘴唇撅起,点了点头。 “他是自己去找警察的。新闻上说的。看了新闻,我和妹妹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松了一口气,但是非常悲伤。”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又是红蜻蜓,又是警察,新闻什么的……在我寻找回话时,他看着引擎盖上的红蜻蜓,过了一会儿又看向我说: “梦想太小的话,就会转个不停,像铜花金龟一样。” “铜花金龟……” 越来越不明白了。头脑中满是疑问,不知所措地看向对方时,包中的手机响了。目标是成为昆虫学者的少年夸张地做出大人的手势,示意我接电话,然后对我轻轻点了点头,沿着夕阳照射下的小路走去。剪影画似的背影途中突然变得高兴起来。他加快了脚步,终于不见了踪影。 我的目光投向少年消失的方向,打开手机,上面显示的是学校的号码。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啊,我是岩规。” 是教导主任。语调很严肃。 教导主任让我马上赶往他说的地方。 “薮下朝代惹祸了。” 教导主任说的时冈老人的家我也知道。上周上了报纸的地方版。但是报道的主角并不是时冈老人,而是他家养的狗。对于迷路走进院子里的小野猫,时冈家的狗喂奶给它。 不久前校长还在全校的早礼上说起这个报道。 ——大家也不要做那些歧视别人,或者袒护别人的事—— 教导主任说今天朝代想要杀死那只小猫。 “杀死?” “是这么说的。我本来也应该一起去,不过现在怎么也脱不开身。” 第三节 “她在植物的外面往里看,我知道哦。只不过,我觉得她只是来参观的,毕竟上了报纸,来参观的人有很多,里面也有小孩子。” 时冈老人恶狠狠地说着,满脸通红,我只能深深低下头。被他的气势压住,我完全抬不起头来。 “所以我在家里什么也没说。但是没想到她会扔石头。不止一块,两块啊。” 说到一块两块的时候,时冈老人用拳头打着自己的掌心。 朝代在我的身旁,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我们站在时冈老人家的院子里。夕阳照射的墙壁前,茶色的长毛母狗放低身子看着我们,眼里流露出警戒的神色,偶尔像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在脖子上拴的绳子许可的范围内嗅着地面,大概是在寻找逃走的小猫吧。 事情的经过是朝代从珊瑚树的缝隙间突然扔来石头。第一块投失了。可是第二块马上击中了惊起身的小猫头部。小猫叫着逃走了,旁边的“代理母亲”马上开始尖利地叫,时冈老人急忙出来抓住了朝代。 “我问出了家里的电话,但是没人接,家长单位的电话她说不知道。” 所以时冈老人问出了朝代学校的名字,通过查号台查到了电话号码。 “就不该接受报纸采访。真是的。不让他们登家里的照片就好了。让这样的坏孩子来扔石头,真是不应该。” 最后的话像是在对不知道跑去了哪儿的小猫说的。 “真是十分抱歉,小猫我们来找,可能还没走远——” “不用了。” 接着,时冈老人瞪着我,言辞激烈地说: “老师怎么能这么想。去找就好了,怎么可能。让那孩子道歉,好好地。开始她就没道过歉。就那么低着头。就是总看电视,总玩游戏啊,才会变得这样不懂事。” “薮下同学,快道歉。” 我声音嘶哑。时冈老人听到“薮下”二字之后,目光严厉地掠过我的脸,然后又像针刺一样瞪着朝代。 “你不是说姓木内吗?!那是骗人的吗?想要撒谎逃跑吗?” 他似乎误会了。我急忙想要说明,但在我话出口之前,朝代低着头小声地说:“是木内。”时冈老人两手紧握拳,面目狰狞。 “到底是哪个?!” “那个,她——” 我的声音被时冈老人的怒吼盖过。 “你闭嘴!让这孩子回答!” 在对方的压力下,我没能出声。空气像水底一样安静,视线一端的狗慢吞吞地动着。朝代依旧无声。我也没说话。时冈老人的呼吸声渐渐变粗。 当了老师的后悔此时蔓延我全身。那是之前多次逼迫到我的眼前,我有意回避的想法。我想马上从这里逃走。甚至对小时候梦想做女教师的自己怀有怨恨。身体前交叉的双手因害怕和无助而发抖。我明明知道作为老师现在应该做些什么,但是话不成声。身体一动不动。感觉自己的存在正在慢慢无声地下沉。 能听到时冈老人大声的咂舌。朝代仍旧低着头。她被刘海遮盖住的脸上,不经意问留下一行眼泪,流过下巴滴到地上。紧闭嘴唇,朝代在静静地哭。 “告诉你,就算你撒谎能骗别人,也不能骗自己。” 低声中蕴涵着怒气和放弃,时冈老人说。 “像这样靠哭来蒙混过关,长大了就后悔了,就算后悔,告诉你,扭曲了的东西也不能直回来!” 误会还没有解开,时冈老人就再也不看我们一眼,转身而去。他在走廊前脱下拖鞋,从侧面进了屋。待我缓过神来想到必须向他解释清楚而抬脚时,他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关上了门窗。我像被扔到了未知世界的孩子一样,看着他关上门窗,又从里面上锁。心中想着,这次的事一定要联系朝代的母亲,她过后大概会带着朝代来道歉吧。名字的事那时由她母亲来说是不是更好。——我的责任感像小猫一样,不知去了哪里。 我凑近窗户,用手指敲了敲,没有回应。绕到玄关,按下门铃,还是没有回应。 背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朝代正在低头看着地面走出大门。 “因为是小动物才能什么都不想就那样。” 我问朝代为什么向小猫扔石头,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那样是?” “明明是猫,却把狗当妈妈,还在旁边躺着睡觉。” 可能是因为被呵斥而情绪激动,朝代一次说这么多话,一定是想要传达什么吧。在我们走向朝代家的路上,我为自己刚才的没出息感到羞耻。为了挽回这个失败,我反复咀嚼着她的话。离开时冈老人家后太阳很快就落下去了,周围只剩一点残光。小路左右四方形的窗户中亮起了灯光。 “你不希望妈妈再婚吗?” 大概是这样吧。母亲再婚,朝代就有了新的父亲。她一定对于自己和新父亲的关系很不安吧。所以对把小狗当妈妈的小猫抱有嫉妒的心情。时冈老人问她名字的时候,她用旧名字回答也一定是因为这个吧。 “妈妈是为了我结婚的。” 沉默了一分多钟的朝代终于说。 “为了让我进一个好的中学。想让我更加努力学习。我觉得一直和妈妈两个人就好了。就算穷也还是两个人好。中学去上公立的就好了。没有上高中的钱,中学毕业就好了。” “新的爸爸来了,三个人在一起一定很有意思啊。” 不应该再继续钱的问题吧。 “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普通的人,有钱。因为是妈妈上班的店的老板。” “什么时候开始一起住呢?” “明天。所以今天是我和妈妈两个人在一起的最后一天。” 所以朝代才会做出那种事吗?马上要和新的父亲住在一起,有一种被逼急了的感觉吧。 “说是明年要搬到一个更大的地方去。三个人一起。” 我也是从中学生三年级开始单亲家庭生活的,但是因为母亲没有再婚,所以无法完全掌握朝代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无法换位思考。这让我很焦虑。 “妈妈和新爸爸会要小孩吧,趁着还年轻。” “这样你就有弟弟妹妹了呢。” 我尽量说得听起来明快喜庆。可是朝代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 “有了小孩,我觉得妈妈就会讨厌我。” 听了这话,我第一次吃了一惊。她的烦恼似乎比我漠然思考的要现实得多。这样现实的问题,似乎就在我身边。我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知道自己将有弟弟的时候,我心中别扭的情绪。我没有忘记我对那惹人喜爱的睡脸、细软的脖子、短粗的小手指怀有的幼稚的嫉妒。可是那只有很短一段时间。确实,母亲为了照顾弟弟,关照我的时间少了,但是在弟弟睡觉的时候,母亲却会像补偿一样想尽办法和我说话。 “没有母亲会讨厌自己的孩子,这你不用担心。” 可是朝代却说: “如果是自己的孩子的话。” 什么意思? 我看向她的侧脸,她用平淡的语调说: “我妈妈不是再婚哦,是第一次结婚。” “第一次结婚……” 我一时失语,不明白什么意思。在学校听到的是她双亲在她出生不久就离婚了。她的监护人给学校提供的儿童调查卡上也是这么写的。市政府送给学校的就学通知书我虽然没见过,不过两者的内容应该是一样的。 “为了不让我在学校受欺负或者被同学说三道四,所以入学的时候妈妈拜托校长保密。对同学和老师都保密。” 朝代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虽然嘴边浮现出了微笑,但是眼里的泪水马上就要涌出。 “我的妈妈——我真正的妈妈——是现在的妈妈的妹妹。真正的妈妈和爸爸都在高速公路上死了。只有出生不久的我得救了。然后,真正的妈妈的姐姐就收养了我,供我长大。” “不过——” 我的嘴凝固住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她的脸。像在课堂上被点名却不知道问题答案的孩子一样。朝代的脸扭曲了。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她,咬着牙,用力忍住不哭出来。必须要说些什么。朝代期待我说些什么才对我表明了刚才的事。可是,在我出声之前,她已经转身走开了。 我想要追,但是她的脚步很快。我叫她她也不应。几乎是在奔跑的她只有一次用握紧的拳粗暴地擦了一下眼泪。终于,前方看到了朝代的公寓。几乎没有点着灯的窗户。她从裙子的兜里取出钥匙,一口气爬上了扶手生锈的楼梯。在她打开房门,飞进昏暗的玄关之际,我终于追上了她。不过就在这时,门在我面前发出巨大的声音,关上了,里面传出上锁的声音。 “薮下同学……开门……” 喘着粗气的我说。 “老师,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传来含混不清的回答。那声音在我听起来就像是在说:让你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真抱歉。鼻腔内部穿过一阵刺激。时冈老人和朝代——一个年老一个年幼,几乎同时指出了我的无能,我几乎被他们同时放弃了。 “薮下同学……” 再也没有回答。 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在变浅、加快。我无法吸入大量的空气,只能左手触碰着冰凉的门,挣扎着一般拾头向上。门旁贴着的门牌映入眼帘,上面是手写的“薮下”。 ——因为是小动物才能什么都不想就那样。—— 这一定是她用尽全力的回答吧。直到现在我才发觉。向小猫扔石头也是她用尽全力的行为吧。没有血缘的母亲,又加上一个没有血缘的父亲。在她小小的胸中盘旋着多么复杂的感情。我误以为自己能简单地解决,做出“女教师”的样子,想用笑脸来解决。这也能被叫做老师吗?小时候梦中的“女教师”其实在世上有很多,只是我自己做不来而已吧?只是我没有做成,不是吗? 头脑深处,不知何时那个意象又浮上来。 从远处能看到白色的光。能看到白色的光,但视野中的现实景色却逐渐变暗。越是在意白色的光,现实的景色就越暗。那光是什么?我不想看见使景色变暗的光。我瞪大眼睛,强迫自己深呼吸,按下门铃。 还是没有回应。 手机响了。走到外面的平台接听,原来是教导主任,让我回学校说明之后的事情经过。 我离开公寓,走了一会儿回头望去,朝代居住的公寓看起来像在夕阳中盘踞在地上一样。其实不是朝代放弃了我,而是我放弃了她,不是吗?这样的想法刺痛了我的心。可是我现在必须回学校,必须向教导主任说明。 回学校的路上,路过刚才红蜻蜒晃动的地方。微弱的门灯照射下的引擎盖上,白色发亮的红蜻蜒的卵已经干涸成了茶色。它们的双亲已经不见了身影。感觉这似乎也是我的责任。 向教导主任说明了在时冈老人家的事之后,我询问朝代的家庭关系。 “根据校长的判断,最后接受了朝代母亲的要求。作为校方,我们觉得至少应该让班主任也知情比较好,但是被她母亲拒绝了。” 可是,实际上教导主任偷着告诉了朝代一年级到三年级的班主任实情。 “但是,我完全——” “你还是个新人。” 用手掌敲着额头,教导主任盖过我的话。 “家庭访问时,或者面谈时,不小心对她母亲说了怎么办。这样校方就会被发现违反了约定。而且你现在做班主任也很不容易。” 简单地说,只是校长和教导主任不信任我而已,认为我无法承担而已。胸中感到心脏被握紧的剧痛。为了岔开话头,教导主任慢慢地用右手正了正领带。 等到朝代的母亲回家,我打了电话。 在教导主任的指示下,我没涉及她家的家庭关系。朝代的母亲说她马上就去时冈老人家道歉。我也要同去的话涌上胸口,但却萎缩回去。胸中一片冰冷。静谧的夜晚,教员室里放下电话的声音异常响亮。昏暗浑浊的感情煞风景地慢慢笼罩了整个房间。我一直对着桌子,想到靠水面张力没有溢出的水杯中,再加上一点就会溢出的冷水。 那天我第一次想到了辞职。 迈着沉重的两脚走上回家的路,从民宅的黄色窗户中传出正在准备晚饭的锅盘声,听起来就像远在天边。路上,我想起完全忘了的朝代印章的事,于是向印章店拐去,可是店里的灯光已经熄灭。 什么事都不顺利。 我闭上眼,想要回到来路的时候,不知从哪儿传来轻微的歌声。 听起来像是少女的声音,但是又是大人的腔调。向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家住兼店面的印章店对面小小庭院的侧门里发出亮光。朦胧的亮光下可以看到人影。墙边的人影让我想起小时候在绘本上看到的不来梅乐队。驴、狗、猫、鸡,叠在一起像一只动物似的身姿。 人影实际上是两个人。一个人背着另一个。少女一样唱歌的是被背着的老太婆。像是对父亲撒娇一样胳膊绕在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脖子上,老太婆一边唱歌一边看着眼前摇曳的竹叶。那应该是细竹吧。太黑了看不清。总之老太婆盯着枝叶的一点唱着歌。 老太婆在那个枝叶上看得到红蜻蜓吗?背着她的男人和着歌点头,也看着同样的地方。 第四节 第二天一早,朝代的母亲给学校打来电话。虽然昨晚去了时冈老人家道歉,但朝代完全不肯低头,也拒不开口,反而让对方更生气了。电话里朝代母亲的声音十分虚弱,仿佛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那是拼尽全力挤出来的声音。 那天我三次试图和朝代说话。我按下时冈老人家的事,第一次说的是音乐课的事,第二次是午饭的事,不过两次朝代都不答话,连头都没从桌子上抬起来。 “我想和你说会几话。” 第三次,在班会开始前我对朝代说,让她班会结束之后留在教室。依然没有回应。班会结束后朝代站起身,出了教室。我急忙追出去,但是只看到她穿行在同学们中,迅速消失而去的背着书包的背影。没准在别处整理好了心情之后还会回来。我怀着这种毫无根据的期待,一直在教室里等着,不过朝代还是没有现身。 然而一小时之后,我们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面了。因为必须要用朝代的姓名章,就在去印章店的路上,我遇到了她。 民宅的树丛前,朝代盯着庭院一样始终蹲着。右手里……握着什么。我马上想到那可能是石头。这一次她又要做什么?要向什么扔石头?——在我发出声音之前,朝代站了起来,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走了起来。在隔壁的隔壁的树丛前,她重复之前的动作。右手扔握着什么。左手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塑料袋,上面印着猫的图案。 我终于明白了她在找什么。 “……你在找小猫吗?” 为了不吓到她,我轻轻问道。朝代身子一缩,看到我紧张起来。 “是吧?” 她右手握着的东西从指缝间可以看见。是茶色的粒状物。猫粮。看向我的朝代的眼神像瞪视着我一样强而有力。可是之后又像被呵斥了的孩子一样,不甘地,悲伤地软化。她张开嘴唇想要说什么,不过我抢先说: “可以和你一起找吗?” 我脱口而出。并不是因为我是老师。我什么都做不好,连向时冈老人道歉都不成功,所以至少也要像朝代一样寻找逃走的小猫。朝代张开的嘴唇立刻闭上,眉间惊讶地浮现出小小的皱纹。大概她觉得,对着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发出请求的老师很奇妙吧。 “能不能给老师点猫粮?” 朝代看了一会儿袋子,快速点了点头。 为了找小猫,我们握着猫粮走在路上。隔着一个个大门、停车场和树丛窥探向庭院,然后垂下肩继续向前移动。渐渐接近时冈老人家时,我们又以时冈老人的家为中心,在附近的各家寻找。朝代始终不发一言。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右手上握着的猫粮都已经受潮发涨,我们又从袋子里拿出一把。 “我也被这样找过哦。” 突然,朝代看着自己的手说道。 “上幼儿园的时候,我溜出了家门——知道妈妈不是真正的妈妈的时候。亲戚聚会的时候听大家说话奇怪,就去问妈妈。然后妈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对我说了实话。说是觉得也应该告诉我了,但是找不到好的时机。说完后妈妈就去厨房做晚饭了,我就出来了。离家出走。” 走在路上,朝代闻了一下右手里的猫粮,皱起了脸。 “这个真臭啊。” 真臭呢,我回答着,笑了起来。 “妈妈不是拿着猫粮,而是拿着小猫来找我的哦。” “拿着小猫?” “玩偶。妈妈买给我的。” 太阳西斜,风中有初秋的温暖。 “我躲在公寓附近的公园……个人害怕,不敢去别的地方,就躲在大象滑梯的头里。然后就看见妈妈叫着我的名字进了公园。我不打算回去。虽然完全没考虑去哪儿、做什么,但是就是不想回家。但是看到妈妈傻傻地拿着小猫,就马上出来了。妈妈哭得很厉害。” 朝代稍稍抬起右手,看着发臭的猫粮。 “看来和平常吃的不一样就不来啊,从昨天的老爷爷那里问来猫粮的种类就好了。” “就算不是一种也没事哦。” 我不懂猫,但是有这种感觉。对幼儿园时候离家出走的朝代,如果当时她母亲拿的不是她习惯的小猫玩偶,就算是在哪里买来的,她也会从滑梯上下来的吧。 “小猫去了哪里呢?” “老师没养过不知道呢。” “能找到吗?” “能找到哦。” 可是并没有找到。我们之后四次换了右手里的猫粮,秋天的傍晚眼看着暗了下去,终于脖子上感到了凉意。 朝代在被夕阳染上色的小路一角上站住。以为她会停在那里思考什么,她却绕过那个角,向不知哪里的地方笔直走去。前方就是时冈老人的家。我无声地跟在后面。随着逐渐接近时冈老人的家,我知道低下头的朝代脸上的紧张正在凝聚。 “我道歉的时候,老师您什么都不要说,好吗?” 我终于知道了朝代去干什么。 “知道了。” “但是要在旁边。” “会在的。” 我们站在时冈老人家门前。按门铃的是朝代。我看向朝代的脸——然后看向地面。在这里!我们做了多傻的事。 “嗯?” 朝代顺着我的视线不觉叫了一声,然后马上伸出右手。小猫耳朵动着稍稍后退了一点,马上伸出头,像是被拉住一样逐渐接近朝代的右手。闻了闻。犹豫了一下。又闻了闻。然后开始吃了起来。 像是把胸中淤积的感情都呼出来一样,朝代长叹了一口气。我蹲在她身旁,也叹了一口气。 “伤不要紧呢,太好了。” 怕伸手碰它会跑,于是我们看着伸出头来的小猫的头和脸。看起来没有留下伤痕。外眼角下垂的眼睛看起来不那么可爱,但却很招人喜欢。 “因为石头没打中。” 朝代一边喂小猫手上的猫粮,一边说。 “……怎么回事?” “昨天的石头没打中。两个都没有。老爷爷看起来像是打中了而已。” 原来如此。 “但是结果还是一样呢,毕竟扔了石头。” “因为结果一样,所以昨天挨批评的时候你才没有说没打中?” 朝代看着小猫点了点头。在这个院子里闭紧嘴唇静静哭泣的时候,原来她已经充分反省了。我们都没有发觉,做了对不住她的事。 “我是不是应该多练习一下说话呢?” 朝代呆呆地说。 考虑了一会儿,我回答说: “为了传达自己的心情,确实是。不过,像现在这样就足够了吧。” “不是总像现在这样嘛。” 说完,朝代闭上嘴,看着聚精会神地吃猫粮的小猫。 “和新的爸爸也还没有好好说过话。” 之后我们两个人又等了一会儿,时冈老人还是没有回来。 太阳完全落下了,没办法,我们只能离开了玄关前。吃饱了的小猫满足地回到了院子里。 在走向朝代公寓的途中,她说现在还不想回家。 “今天开始,新的爸爸就过来住了,收拾东西让我帮忙什么的太麻烦。” 真是蹩脚的谎话。从语调上就能听出嫌麻烦不想帮忙不是真心话。不过她不想回家的真正理由是什么,我也没法明确说明。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那理由并不是源于她的任性。 正在琢磨怎么办的时候,想起了完全被抛到脑后的事。 “那就一起去印章店吧?” “印章店?” “去取你的新印章。” “薮下的?” “对。我给你妈妈打电话,说你晚一会儿回去。” 看了一会儿脚下,朝代抬头说:“老师的工作很多呢。” 第五节 店里还开着灯。打开贴有“远泽印章店”标示的玻璃门,在展示台兼柜台后面抬起头看向我们的是昨天在院子里的男人。看来是这里的店主。 我将学校名和事由告诉了他。 “啊,姓名章啊。” 一天的工作结束,大概是疲惫了吧,店主的动作显得很沉重。朝代在我身旁好奇地看着店里。 男人在钢制的橱柜里找了一会儿,确认订货单之类的东西时…… 孩子他爸…… 店里传来声音。柜台旁边的我听到之后回头看去,朝代似乎没有听到。 轻声叹了一口气,店主面无表情地抬头说: “稍等一会儿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他就开着橱柜,去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店老板去哪儿了?” 朝代过来踮着脚向里望。 “家里的人叫他。” “就不管客人了?” “没办法呀。好像是小女孩的声音。” 这是假的。不,某种意义上是真的也说不定。刚才的声音——少女一样的声音是昨天晚上在院子里唱《红蜻蜒》的老太婆的声音。 “那个人的女儿还很小吗?” “看起来是。” “可能他也是再婚吧。因为年纪不太符合啊。” 朝代说着大人话,但是嘴角却像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笑着,然后又在店里四下张望。大概是店主不在胆子大了起来,还伸手去拿店入口陈列的石质印章。店里能听到老太婆可爱的笑声和男人低声的话语。 “再婚什么的,到底怎么样呢,老师?” 朝代用指尖敲着印章,口吻已经完全确信店主是再婚了。我能理解她将之与自己家的情况重合的心情。至今我还记得父亲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只要看到周日的街上母亲领着孩子走在一起,我就会觉得这家会不会是没有父亲。 “和有孩子的女人再婚,一定是非常喜欢她吧?” “一定是这样的吧。” 朝代将印章放回原处,又看向另外一个。 “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又怎么样呢?” 朝代用没有上墨的印章啪啪地盖在自己手掌上,暖昧地问道。在我确认她的意思前她继续问道:“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那样是?” “叫走工作中的爸爸。我要是也能变成那样就好了。就算惹他生气也好。” 这时我感觉到身后的气息,回头看去,店主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目光呆滞地看着毫不知情的朝代。我想去叫住她,可店主快速地伸手按住了我的肩。我下意识地止住了声。店主的眼神告诉我什么都不要说。 “可能是因为爸爸慈祥吧。爸爸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的话,女儿也能安心呢。再说也不见得就一定不是亲生的。我的新爸爸也——” 回过头来,朝代终于发觉到了,看到店主,她闭上嘴,表情僵硬。 “不好意思,说了这些……” 我急忙道歉,店主静静地说了句“没事”,将手里的小纸袋递给我,里面是朝代的新姓名章。 “让您久等了,抱歉。” 想起来了什么一样,店主的眼看向自己的手。 我行了一礼离开柜台,带着朝代将要走出店门的时候,后面传来一声多谢光顾。回头招呼的时候,我发现店主看着朝代。那时他的眼神是我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虽然略带悲伤,但又浮现出用喜怒哀乐无法言尽的意味,眼角似乎濡湿了一些。 “也谢谢你了。” 之后他微微闭上了双眼。 出了店门,走了一会儿回头看去,只能看到在黑暗中突现出来的四角光亮,店主所在的柜台已经看不见了。 第六节 “刚才他为什么向我说谢谢呢?” 天上已经可以看到星星。 “因为我是客人吗?” “唉,老师也不知道。” 周围一片寂静,我们的脚步声在民宅的墙壁上反弹着。 走向公寓的路上,朝代说: “要是妈妈有了新的小孩,我希望是弟弟。” “小弟弟很可爱哦。” 朝代没有看我,我也看着前方回答她。 “如果有了小弟弟,像《红蜻蜒》里那样背着他,一定会成为美好的回忆的。” 我的脑中浮现出印章店的“父女”。 我试着想象像昨晚的两人那样,朝代背着小小的男孩。他们也可能会两个人看向同一个枝叶。朝代也会点头和着背后传来的歌声。我和弟弟只差三岁,除了玩过家家游戏,严格来说一次都没有背过弟弟,不禁有点羡慕朝代。 “背着啊……” 说完,朝代突然皱起了眉。 “为什么是《红蜻蜒》?” 不解地看着我的她,眼里映着路灯的光。 “不为什么。” 她短短笑了一下,没再问什么。 并排走在路上,身旁朝代的脚步声突然发生了变化。我觉得奇怪,看向她的侧脸。她看着自己的脚尖,眼光略显寂寞。 “不过我不是真正的姐姐呢。” 我笑了出来。 “你在想这些?” 朝代不太高兴地看向我,可这回却是我的擅长领域。不是吹牛,我对童谣可是十分了解。 “那首歌里也是一样的哦,里面的‘姐姐’也不是真正的姐姐。” “是吗?” “写词的人是被保姆带大的,所以‘姐姐’说的是保姆。” 朝代抬头看星星。 “那我也可以……” 那侧脸似乎并不是在看哪一颗星星,而是想要将满天星星都收进眼底一般。 我也像朝代一样抬头看天。 “像那首歌里,如果十五岁出嫁的话,那就要快点有小弟弟才行。” “为什么?” “离十五岁就剩五年了呀。” 出嫁了的话,就会变得很忙,没有时间回家,这样一来,背着可爱的弟弟的机会就少了。不过现在没人十五岁就结婚,其实不止五年。 大概是觉得我的说法哪里不对劲,朝代没有回话,我看向她,她似乎在面对什么难题一样看着银河。 “啊!” 她突然叫道。 “那首歌里,不是自己十五岁时‘姐姐’出嫁了吗?” 这次轮到我吃惊了。看来朝代完全误解了歌词的意思。我不禁笑了起来,想要纠正她时,脑海中浮现出了《红蜻蜒》的歌词—— 我和朝代一样歪着头。 “……是哪个呢?” “是哪个呢?” “从来没想过。” “不知道呢。” 说完,朝代又抬头看天。 “总觉得都是不明白的事呢。” 真的,都是不明白的事。 接着我们两人默默地走着。在快要到达朝代公寓前,她低声地问道: “老师,您见过景色发光吗?” 我一时没明白,用目光向她询问。头脑中浮现的是近期经常看见的那一奇妙意象。我看向天花板,天花板,墙壁、窗户都在发光。耳后有金属相碰的声音,感觉身旁有什么东西的气息—— “我今天就有那种感觉。景色发光。在学校老师和我说话了吧。不是昨天小猫的事,而是音乐课的事、午餐的事之类的。那之后老师也陪着我一起找小猫了吧,和老师一起拿着猫粮走在路上,总觉得景色一点一点亮起来。” 似乎说明得不太准确,朝代闭上嘴皱起眉。 “我平时总是不说话,但是和老师找猫的时候却开始说话,自己都吓了一跳。” 还在皱眉。 “找着找着天就黑了,其实景色是越来越暗了,但我却觉得反而越来越亮了。” 接着朝代沉默了一会儿。这一次的沉默不是来自无法准确说明的急躁,而是有想说的话,正在心中确认。我等着她开口。 “所以我不想回家。回到家光就消失了,我会很悲伤。” 词汇不够丰富的朝代的话却直接传递到了我的心中。 因为我想起自己也曾同样见过周围的景色发光——所有的一切都在发光。并且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看丢了那光。 现在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头脑深处看到的光——那白光不就是充满未知的世界吗?就算没有从窗户中射进来的太阳光,没有天花板上悬挂的日光灯,世界也曾经很明亮。充满未知,所以发光。我试着想象。那是一个早上。没什么特别,平凡的一个早上。我在被窝中睁开眼。耳朵后,枕头的下面,能听到在楼下父母准备开店的声音。他们马上就会来叫醒我们。“我们”是指我和我身边乱动的幼小的弟弟。我躺着望向天花板,感觉着身体中的喜悦,开始思考。今天会发生什么呢?怎样度过呢?做什么呢? 那白光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不,可能根本就没有消失。世界毫无变化。变了的是我本身。无论何时,发生改变的都是人。人类也没有资格去嘲笑在引擎盖上产卵的红蜻蜒。看着只存在于回忆中的光,只在其中彷徨,忘记了现实中还有更亮的东西。 已经晚了吗?还是说世界还会像那样对我发光? “现在回家可以吗?” 我问朝代。 “可以。” 她马上回答,然后略显不安但仿佛看到了目的地的光一般,抬起小小的下巴看向夜的深处。 “老爷爷明天会在吗?” “时冈老人?” “嗯。我还是想好好道歉。” “那太好了,老师也陪你去。” “老师,您觉得我说其实石头没打中,好吗?” “我觉得很好。薮下同学呢?” 考虑了一会儿,朝代说: “我觉得也好。” 夜里秋风吹过,我们互相按住被风吹起的头发。 突然风中飞过白色花瓣一样的东西。 “老师,蝴蝶!” 朝代抬高声音,三步并作两步跑去。白色的蝴蝶像逃跑又像嬉戏一样在黑暗中舞动着翅膀,一点点向高处飞去。追着它的身影,终于在路灯的光中看丢了它。 我看着蝴蝶消失的方向,伫立着。朝代也在我的前面停下脚步,默默抬头看着。 那只蝴蝶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色呢?是充满光的景色?还是充满黑暗和悲哀的景色? 我也想像那只蝴蝶那样,从高处鸟瞰既有光亮又有阴影的这个活动的世界。鸟瞰这个所有一切都在流动、互相联系、总是更新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景色呢?哭泣的人,大笑的人,咬着嘴唇的人,大声叫的人——握着谁的手,抱着重要的东西,看着天,直视地面。 不知为何,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不能哭。没有哭的理由。我急忙想要闭上眼的时候—— 视野中路灯的光扩散开来。 雪白地,耀眼地。 我怀念那光,甚至忘了闭上眼。 泛滥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