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谍恋花》 美人舞动冰与火 <span class="center">——解读王云燕长篇谍战小说 我不是小说评论家,不能用美学理论的尺子来衡量一本小说的优劣。但作为一名军事小说作家,我想,我的鉴赏水平还是具备实力和水准的。其实,我对端着架子冒充大师,动辄板着面孔训人,开口闭口黑格尔、莱辛、车尔尼雪夫斯基,把别人小说骂得一塌糊涂的所谓“大家”是不屑一顾的。我曾经在新作发布会上,对新闻媒体上说,我的小说是给读者看的,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说长论短。其实那些貌似文学批评很现代、思想很前沿理、理论水平高深的所谓“大家”,让他做一篇小说或者散文,未必是时代的先锋文本,有的甚至不敢让人恭维。 我是在审美的激动和喜悦中,读完南京作家王云燕长篇谍战小说的,心里不免感叹:这个王云燕了不得!文字的优美与老辣,悬念的设置,情节的紧张和紧凑,人物的刻画与塑造,思想的辐射和张力,美学的典型意义,都让我这个写了十几年军事小说的人汗颜。我敢断言,如果谍战小说早十年出版,一定会“山雨欲来风满楼”,在中国文坛刮起一阵“风搅雪”,让人在阅读审美的同时,赞叹一个女性作家横溢的才华和美丽的思想。但尽管是后来者,我想,在谍战小说排行榜上,应该有王云燕,应该有。 在中国,谍战小说写的比较早、质量上乘的作家当属麦家,这个曾创作了《风声》等一批大热谍战作品的作家,最近又新鲜出炉了谍战小说《刀尖》。中国人好跟风,可能是看着麦家畅销,谍战类的文学作品可谓风潮云涌,尽管优秀作品比比皆是,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却也不在少数。 现在的图书消费市场,读书人多了,意见也大。好忽悠,却不好糊弄。所以,对很多作者来说,顶着谍战风的热潮出书,本身就是一件冒险的事儿。是挑战现有的经典,还是仅仅想跟风大卖一笔,总之,口碑或销量总归有他们想要的。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才更让我觉得这本书是不一样的。你可以说她是部谍战小说,具备了小说所有应该有的因素,情节、人物、故事等,都符合长篇的要求,但实际上,王云燕作为民国历史的研究者,是在用大散文的优美笔触和意境,讲一段发生在上海滩的真实历史。没错,人物是杜撰的,细节也有些虚构,但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北方的军事小说作家,我一眼就看出是在用小说的方式记录一段抽离于生活的真实历史和历史横断面上大美大悲大起大落的凄美爱情,这段起身于战争和苦难的真实历史,穿越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却永远没有终结的驿站,任我歌我哭我笑我痴,只给当代和历史留下一个美丽的背影,只在她华丽转身回眸一笑的瞬间,让你扼腕长叹泪流满面回味无穷。就像秦淮河里的潺潺春水,夫子庙边的夜落乌啼,它勾陈的不仅是关于六朝古都的古老记忆,更多的可能是关于青春、关于爱情、关于民族大义、关于生命价值的诸多思考。 我读了后,感觉有四个突出的艺术特色是其他谍战小说所不能比拟的。 一是王云燕文史功底非常扎实。在里,很多篇章里,跳跃着她闪烁着智慧之光的文史音符。时而古典诗词,时而现代歌赋,恣肆汪洋,犹如魔术般运用自如,毫无做作和牵强附会之感。如白玉梅在法国客轮吟诵“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这首白居易《大林寺桃花》的运用,匠心独到,具有多重意义的美学暗示,有作者对和平时期古国山河春色的无限眷恋,也有对青春短暂、红颜易老的感叹,还有对牛宝军、白玉梅刻骨铭心爱情的伤情,不露痕迹地为小说情节的展开,做了极为高明的渲染和铺垫。还有牛宝军试探白玉梅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黄兴葬礼上万人高歌:一声霹雳兮,震动四方;噩耗传来兮,云暗三湘;亘古一人兮,继起炎黄;推翻帝制兮,建民主新邦……,镶嵌男女主人公名字的“宝剑锋经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等,蒋介石对着宋美龄念起《诗经豳风》里的句子等等,这些诗词歌赋的恰妙运用,不但丝毫没有掉书袋之嫌,而且为小说增添了文史广阔的深度和厚度,使在同类书中显得不再轻飘飘。二是王云燕创作唯美意识非常浓厚。我在阅读过程中,不止一次地对陕西的作家和读者群说过,这个小说很好读,这个小说很精彩,强烈的唯美意识,使人在阅读过程中产生一种巨大的愉悦和快感,我通读全篇,感到文字之间跳动着音乐的节奏,每个字、每段话都跳动散文的美感。通读全篇,除了作者精心刻画的主人公白玉梅形象美、心灵美外,白玉梅和牛宝军之间的爱情、白玉兰和陈恳之间的爱情、白玉兰和白玉梅之间的姐妹情也散发着极具生命力和美好祝愿的青春气息,犹如江南水乡淡淡的春天,几株桃花伸出白墙青瓦的房舍,在小桥流水人家的院落里摇曳季节独特的魅力。青春短暂,但青春最美丽,一群青年男女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牺牲了自己的青春、爱情、乃至花季的生命,生命短暂,却价值昂贵,青春短暂,却犹如雨打落花,更让人倍感惋惜…… 三是王云燕的军事知识非常渊博。说句不客气的话,作为军旅作家,我对一般作者的军事小说是不太看上眼的。很多写军事小说的作者,连一天兵都没当过,文中的细节虚假,常常让人啼笑皆非。我曾经应一个军事畅销书作者写评论,他隔着千山万水把书邮寄给我的时候,我曾经很激动,但是,当读到对越丛林作战中,教导员把战士叫班长的细节,就让我如鲠在喉,立即没有阅读胃口,当然那篇评论也就无从谈起了。但是,王云燕的小说中,很多战役战术背景及其军事知识的运用,却让我赞叹不已。一个没当过兵、没有军旅生活基础的女性作家,竟然把战争、战役写的惊心动魄、引人入胜实在是太难了,但王云燕做到了,许多战术战役的背景写的非常精彩,为通篇小说添色不少。让人在阅读中,嗅到了炮火硝烟的味道,听到了金戈铁马的铿锵之声。 四是王云燕的创新意识非常强。作为谍战小说,作者把爱情、军事、历史等元素,巧妙地糅合在谍战中,且每个元素都发挥到极致,这是王云燕谍战小说的特色。我通篇阅读中,我觉得王云燕写军事犹如都梁,写爱情犹如琼瑶,整篇弥漫着钱钟书的幽默,张爱玲的睿智,小说对于各派人马进行的人性化刻画,摒除了简单的人物符号化、脸谱化写作,给每个人都注入了人性复杂的色彩,有善有恶有美有丑有真诚有虚伪,复杂多变,这使人物有了立体感和栩栩如生的形象感,通篇文笔流畅生动,文字精炼多变,在风格上既能满足老年读者的审美,也能迎合年轻读者的欣赏需求,王云燕的文笔就像一个武林高手,刚柔相济,柔则百媚尽显软如无骨,让人恨不能融化在她的故事里,刚则硝烟弥漫三军横扫,又让人热血奔涌斗志昂扬,恨不能随着主人公去血战疆场。写到这里。我想起自己几年前写过的两句诗:“美人舞动冰与火,我栽相思向天开……” 贾松禅(著名军旅作家、兰州军区政治部电视艺术中心签约编剧) 第一章 1940年的春天终于来了。 重庆是个美丽的城市,它有依山而筑的平滑的大石阶,有茂密的原始竹林,再加上重庆的小叶榕是在春天落叶,榕叶纷飞,不失为所有为民族命运担忧的重庆人心里的一抹亮色。 在重庆军统电讯处,发报机上的信号灯一闪一闪的,气氛非常紧张,机要人员摘下耳机将一份绝密电报交给电讯处副处长徐正坤。徐正坤看过后大惊失色,立刻前往戴笠戴老板办公室汇报。 电报内容:3月30日,汪精卫即将在南京宣告成立中华民国国民政府。 办事雷厉风行的戴笠将电报内容电告蒋介石之后,立即召开了军统的绝密会议。参加会议的只有四个人,会议内容没有记录,以免流传到外。而在之后的几天里,忽然发生了一次意外事件,军统内的两名优秀特工在一次交通事故中突然死亡,他们的同事们对此很难过。不过时局动乱,要面对的痛苦实在数不胜数,同事们渐渐也淡忘了这件事。只有戴老板和另一个英俊身影常常伫立在军统烈士遗像墙前,默默不语。 与此同时,中共特科也在第一时间获悉了这一中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的情报。中共特科首长林永来紧蹙眉头,在狭小的房间里踱着方步,直到有人喊报告才打断了他的思绪,来人是特科情报处副处长陈恳。 “来来来,快坐。”林永来招呼着陈恳,倒了一杯热水递上,陈恳赶忙站起身来,谦让道:“首长,我自己来好了。”林永来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探讨这个礼貌问题,开门见山地说:“情况你也都知道了吧,局势越来越复杂了,我找你来,就是要和你商量一个对策的。我们特科工作面临更大的考验了,要有心理准备啊。”陈恳一直是林永来得力的左膀右臂,二人在工作上很默契,常常是英雄所见略同。 “报告!” “进来!” “松鼠发来电报。” 林永来看了一眼电报内容,转手递给陈恳,陈恳微微一笑,说:“这两件事情不会是巧合吧,那我们的计划怎么办?” “可以将计就计嘛。” 船舷边的一名妙龄女子正在吟诗,忽然听到有人鼓掌称好,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穿着西装背心的年轻男子正微笑向她致意。她也对着他点点头。 “小姐今天好兴致,诗兴大发啊。” “哪里,只不过随口念念唐诗。” “外边风大,当心着凉啊。”男子体贴地说。 女子不由裹紧了罩在碎花旗袍上的粉色毛衣外套,说道:“长途旅行就要结束了,上海快要到了。” “不介意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吧?”男子问道。 “当然不。” 侍者很快拿来了酒水单,男子示意让女士先点。 女子熟悉地在大段的英文酒水单里点了一杯UCC咖啡。 “您要什么?”侍者转而请示男子道 “来一杯LAVAZZA咖啡,谢谢!” “看来小姐对日本文化很有兴趣,点的是日本生产的咖啡。” “那么阁下追求的就是完美主义了。” 男子朗声一笑,说道:“LAVAZZA先生不问手段,但求结果是完美的。小姐真是博闻强识啊,在下佩服。” “彼此彼此。”女子的笑容好像淡淡的夜来香,神秘又高贵,但举止、表情与那张年轻的脸庞不太相称。 “还没有请教小姐芳名呢,鄙人姓林。” “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男子接过下句。 二人会心一笑,眼神便又飘移开来。这艘法国客轮装修得很豪华,人待在此感觉也很舒适,法国人真是会享受的民族。咖啡厅里大多是高鼻梁蓝眼睛的欧美人,也有一些亚洲人,中国人则只有他们两个。 能够乘坐法国客轮的中国人非富即贵,而这艘轮船从越南河内开往上海,上海此时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老百姓逃还逃不及,他们却从安全的地方奔赴沦陷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小姐的装扮每天都别具一格啊!”男子恭维道。 “我哪能带那么多衣服,旅行生活只能将就一点儿了。” “是吗?” “后会有期了。”女子告辞离去。 “后会有期。”男子微微一笑,笑容极其迷人。 轮船抵达熙熙攘攘的上海码头时,天气不错,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倾泻在天地间,黄浦江的江水微澜不兴。那个身着碎花旗袍的女子手拎着一只旧皮箱,在码头上被一个着长衫的男人接走,这一切都被之前与女子搭讪的那位先生看在眼里。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那女子的身段也十分撩人,她身材高挑,腰肢如柳,走路时仿佛是一幅流动的画。 即将步出码头的时候,女子回望了一眼,目光是那么平静,让人看不出什么内容。黑色的轿车已经等在那里,长衫男子拉开车门,她坐了进去,车子绝尘而去。 黑色的轿车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穿行,那女子透过窗玻璃向外看去,红砖的各式洋房在车后掠过。久违了,上海!小时候多次来到这座东方大都市的那个满头扎着蝴蝶结的小姑娘现在长大了。虽然重回上海滩凶吉难卜,但她,义无反顾! 忽然,车子一个急转弯,车上的人都不由低下了脑袋,车子加快了速度,向另一个方向驶去,车快,子弹更快,窗户玻璃和车门上都有了几个枪洞眼,幸好驾驶员很有经验。而对方的伏击也没有布下重兵,好半天都没听见枪响了,大家才敢把头抬起来。又过了令人心惊肉跳紧张的几分钟,车子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停下了。长衫男子拉开车门,女子镇定自若地下了车。 有佣人来开门,这是一座漂亮的西式别墅,院子里的花园绿草茵茵,让人心情为之一振。踏进客厅,一位打扮入时的中年妇女站起身迎了上来。 “呦,丫头,你们终于到了,我天天盼得脖子都长了。路上都好吗?” 没等女子说话,长衫男子压低了声音说:“夫人,刚才虚惊一场,遭到埋伏了。” “哎呀,丫头,我看看,没伤到哪里吧?” “没有,您放心吧。叫我玉梅吧,夫人。” “很好听的名字,玉梅,快来坐。”中年妇女又指着长衫男子对玉梅说:“去接你的是我们的管家张长富,大家都叫他富哥,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他说,你也可以和我说。” “富哥,今天辛苦你了!”玉梅客气道。 “小姐客气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张长富恭敬地回答道。 “阿虎呢?快去叫他过来见过先生。” “老婆,老婆,我的老婆来了!”一阵清脆的童声传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冲进了客厅。 “阿虎,胡说什么呢,快叫先生好。”夫人柔声训斥道。 阿虎大约七八岁模样,一脸聪明相,很讨人喜欢。他抬头望去,只见眼前的女子清清爽爽,漂漂亮亮,正对着自己微微地笑着,于是脱口喊道:“老婆先生好!”惹得大家都笑起来。 “快把先生的行李送到房间,我带她参观一下我们家。”夫人吩咐道。玉梅随即起身,随她走向花园。 夫人边走边和玉梅拉着话,交代要注意哪些事项。玉梅不时地点点头,四处打量着这座戒备森严的小楼周围。 “玉梅呀,这年头谁也信不过,不过,我对你可是一百个放心的,要不也不会把宝贝儿子交给你呀,你舅舅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们两家可不是一般的关系呢!” “夫人,我会用心教好小公子的。” “那就好,那就好。” 玉梅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布置得很温馨,碎花的墙纸,白色的家具,很对自己的胃口。她仔细地巡视着房间的每个角落,似乎什么也没发现。她躺在单人床上,眼望天花板,注意到那盏吊灯,白色的吊灯造型古典,但她很快又将目光移开了。 为给小公子的家庭老师玉梅接风,晚饭很丰盛,但是男主人李家为没在家。李家为这个参与了汪伪秘密协定的人现在已经成为了国际瞩目的人物,更成为中国各派势力关注的焦点。 晚饭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玉梅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本书翻看着。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以后,她熄了灯,在房间各个地方摸索着,台灯的底座、电话的底座、床头的内侧、沙发的底部,都不放过,她还搬来了板凳,站在板凳上,将手够到那盏吊灯,检查着什么。完成这一切只用了很少的时间,动作极娴熟。没有发现什么,她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要万事当心,她又给自己铺好床铺,换上睡衣,但却没有上床休息,而是依旧坐在沙发上,注意着门口的动静。她打开小包,拿出了一支小手枪,打开了保险,抓在手里。过了许久,忽然听见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她警觉地问道:“谁呀?” “小姐,我是张妈,我来问问你被子够不够?”张长富的老婆回答道。 “够了,谢谢,还有事情吗?” “没有了,小姐你休息吧,有事情喊我,我在一楼睡。” “好,谢谢你。” 听见张妈的脚步声走远了,玉梅的心才放下来。到了虎狼窝,可不比以前了,到了上海,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恐怕不会再松弛了。可是这个张妈敲门前自己怎么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呢?玉梅感到好生奇怪。 这一夜,玉梅准备和衣而卧,她拿过床上的一床毯子披在身上,脚蜷缩在单人沙发上,整个人像一只小猫。 这一切,都是职业训练的要求。兵荒马乱,稍一放松睡个安稳觉,也许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她不怕死,怕死就不会来上海了,可是她要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至于活,她没想过能活多久,这个年代的年轻人都是这么想的。 而且,她已经将自己的爱留在重庆,她最纯洁的爱已经交付给自己深爱的男人,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记得那个晚上,她的教官兼上司、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调查局特别行动组组长牛宝军向她交代了任务内容和各种注意事项之后,叫她留一封信,她知道其实那就是遗书了。她只在那信笺上写了几行字:家国恨,头可抛。我的最爱,牛宝军。白玉梅。 她没放进信封,直接递给了牛宝军。 牛宝军看信时手有些发抖。他抬起头来,目光迷离中透着伤感,她是他优秀的学生,在整整一年的培训期间,她的各项成绩始终保持优异,她是天生的间谍料子。 他们的眼神纠缠着,无声地诉说着倾慕、爱怜、伤感。玉梅这一去,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一刻,胸中涌动的国恨家仇、儿女情长,都达到了沸点! 玉梅好想哭,可是她哭不出来,她平生第一次真正爱上的男人,这么近地靠近着自己,无人打扰,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幸福的,可是,就要分开了,也许就是永别! 牛宝军揽过她的肩膀,对着那红红的唇吻了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吻她。 虽然企盼已久,她还是有些惊讶,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他的动作好猛烈,她感受到他火热的嘴唇,然后,他又是那么轻柔地探求着,她终于反应过来了,这是她的爱,这是她爱的男人,她的舌尖找到了对方,像在跳探戈,进进退退,甜甜蜜蜜。 “好美呀,梅!”他称赞她的女儿身道。 她竟然毫无羞耻之感,在情爱的旋涡中,只想更近地贴近对方。 “亲爱的……”她在他耳边轻唤,她感到他带着自己在越南河内的沙滩上奔跑,又感到他在昆明的青山绿水之间对他们一班的学生训话,而她站在第一排——往事如烟轻漫,飘至眼前。 她对他梨涡浅笑,妩媚之态叫他心动。 其实,他早已经没有资格去爱她,否则,他也不会这么长时间对她无动于衷。他是有家室的男人,他的太太是西南联大的一名数学老师,温柔贤惠,文静端庄,为他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家和其他的军人家庭没什么区别——聚少离多,安逸平静。 直到他遇见了白玉梅,这个芳龄23岁的女孩子好像是他上辈子的情人转世,有她在,他授课总是能够高水平地发挥,虽然他比她大了整整十岁,可这正是男人风华正茂的年纪,他看起来年轻英俊,倍受女人青睐。 他能感受到玉梅娇羞的目光,那是只有对自己喜欢的男人才会有的。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有一次,他装作无意地念了这两句诗给玉梅听,他知道她完全听懂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离开了。 生逢乱世,生命亦譬如朝露。 今天晚上,他的克制和隐忍都失去了底线,他的手轻抚过她的每一寸肌肤,与其说是爱抚,不如说是心疼,她柔软的手掌也在他光滑的脊背上掠过,像海鸥掠过蓝色的海面,时而俯冲,时而滑翔。 他和她十指紧扣,这一刻,他们的隐秘、他们的幸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她终于疲倦地躺在他的怀里,微微地喘着气。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她的激动终于一点点平复。 过了很久,他开口道:“我要你平安地回到重庆,我有可能会去接你。你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运用你的个人魅力。” 他说得极为含蓄,她明白他的意思,问道:“你心里会难过吗?” “其实,说到底身体只是我们表达爱的一种工具,而如果祖国需要我们献出自己的身体,我们不能退缩。”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小心,小心,再小心,我的爱会保佑你的,宝贝。” 她将头靠在他的胸口,被他的双手环抱着,感觉是那么安全、温暖。 她微卷的秀发散在他的身体上,发香袭来,他竟不知今夕何夕。 人生最畏惧的不过就是死亡,而战士却把死亡当做家常便饭。比起那些在南京大屠杀里被无辜杀害的老百姓,他们是幸运的,他们有武器,最起码可以杀死一个敌人作垫背的。而情报工作,其价值不亚于一个军,乃至一个军团,所以,他们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这样的生涯,这样的爱情,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第二章 上海春天的晨曦里,玉梅在煮咖啡的香味里醒来,等到李家人陆续起床有了动静时她才打开房门去洗漱,她要按照牛宝军的指示,凡事小心。她的生命不属于她个人,而属于民族和国家。她是第二个到达餐桌边的,已经有一个穿着西装、马甲的中年男人坐在长条餐桌的主座,还没等她打招呼,他就先说话了:“是玉梅吧,来,随便坐。”她选了长条餐桌的第二个位子坐下,和男主人相隔一个座位。 “您早,李先生。” 李家为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这个有着大学教授气质的人竟然与他的同党左右着中国的命运,而自己终于打入了他的巢穴。玉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喜悦笑容。 桌子上有一大碗皮蛋瘦肉粥,有油炸花生米、毛豆雪菜、油炒萝卜干、玫瑰豆腐乳等八碟小菜,也有黄油、切片面包、牛奶这样的西餐,玉梅选了西餐吃,这与她从美国回来的身份吻合。 身后站着的仆人立刻帮她将黄油涂抹在面包上,面包烤得恰到好处,外脆里软,她用手将面包撕小了塞进嘴里。 “李太太早!”抬头看见女主人走过来,她有礼貌地打着招呼。 “你早!” “家为呀,你怎么起那么早,不多睡一会儿,昨天晚上那么晚才回来,我都担心死了。” 李家为嘴角一咧,右手朝下摆了摆,示意夫人不要再说了。 “玉梅,你是从海外回来的,国外的中国人对汪先生的救国主张有什么看法?”李家为转头看着玉梅。 “我想,很多人对汪先生有误会,历史会证明一切。”玉梅回答得巧妙,但也说明了现实。 “唉。”李家为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好不容易遇到知音,李家为似乎很有谈兴,“如果我们国家也在百年前有一次明治维新,那国力也不会这么衰弱了。汪先生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我都不敢上街了,到处是锄奸队的人,要杀我们呢,家为啊,我们去美国算了。”李太太说。 “日本人会让我们去吗?” 大家沉默不语。 “你这个留洋回来的大学生在我们家做家庭老师真是委屈了,想不想到外面找个事情做?”李家为换了个话题。 “舅舅说,女孩子家还是安稳点好,到李先生家做事很有面子的。”玉梅这番话让李家为夫妇都很开心,他们越发喜欢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女子了。 早饭后,玉梅带着小公子在花园做做运动,然后到书房教他学习英文、念唐诗,午休后,教他练毛笔字和绘画,因为早晨适合记忆,而下午适合安静,这样的安排让李太太很是满意。 到了星期天,玉梅说要到街上去买点儿自己用的东西,李太太欣然应允了。 玉梅换了一身洋装,米色的裤装比较中性,显得英气逼人。 轿车开到城隍庙附近,玉梅对司机说要给自己和小公子买点儿东西,叫司机自己回去。 城隍庙的中国气息很浓,青石板的街道两侧是雕花的红门楣,小楼保留着中国明清时期的建筑风格。街上摆了很多露天的铺位,有卖棉花糖的,有卖饴糖的,还有很多卖民族工艺品的,热热闹闹,熙熙攘攘,不过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也很少有带小孩子的,已经沦为孤岛的上海缺少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喜庆气氛。 玉梅来到一家中药铺前,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镀金的大匾上写着三个字:玉春堂。没错! 掌柜的见有客人来,笑脸相迎道:“小姐,侬要点啥么子?” “我身体有点虚弱,你看抓点什么药呢?”玉梅轻声问道。 “女孩子吃点当归补补会好一些。” “你们有没有坐堂的老中医?” “只收黄货的。” “那不成问题,只怕医术不好。” “小姐,你跟我来。” 玉梅跟着掌柜的上了二楼,掌柜的在玻璃门上敲了十二下,每隔四下停顿一次,然后听见有人说:“进来吧。” 一个穿着中式长衫的男人背对着门,掌柜的退出后,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男人年纪不大,大约二十来岁,眉清目秀,十分精干,他先开口道:“小姐,您要看什么?” “忧心忡忡,是什么病?” “心病当然心药医。” “心药可不好找。” “我这里有西边弄来的雪莲,你需要吗?” “那也需要好的医生来配药。” 年轻人的脸上忽然放出光彩,伸出手来和玉梅握手:“等你很久了!见到你真高兴。” “您的职务?” “我是军统日占区上海行动组第六小组的负责人,你就是郁金香吧?” 玉梅点点头说道:“我只有十分钟时间,现在还有八分钟了,和重庆方面的联系全靠你了,日本人对电台的测向非常迅速准确,你每次发报,内容一定要简短,尽量少用。” 年轻人点点头,说:“我明白,我会全力配合你工作,万一我牺牲了,你到先施百货公司二楼的更衣室找到我给你留的其他人的联系方式,要是那个人也牺牲了或叛变了,你就只有自己当心了,这个药店下次不要再来了。” “那我怎么和你接头?” “外滩的钟楼附近会有一个卖香烟的小伙子,你问有万宝路吗,他会问你有美钞吗,你递给他这个伪钞,他就会给你一包香烟,第6根卷烟里有我的地址。”年轻人一边说一边给了玉梅几张美钞,玉梅赶快收到小手袋里。 忽然,一阵尖锐的哨声响起,二人从二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只见乘着几辆军用摩托车的日本鬼子正向这个方向赶来,年轻人神色严峻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冲我们来的,你赶快走!” 他把书桌后面墙上的中国画掀起,打开一道暗门,将玉梅推进去,交代道:“往后门走有个小弄堂,能通到大马路上。” 他自己又飞速从书桌的抽屉里取了一个小本子揣进兜里,也从这个门撤退。看到玉梅还没走,他低声训斥道:“不想活了?快走!我们分两个方向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 “少校军官严斯亮。” 玉梅听到后立刻飞奔而去。 到了大马路上,玉梅没再跑,而是飞快地向繁华地带走,终于看到一辆黄包车,一路疾驰回到了李公馆。 一进门,小公子就缠上了她,问道:“给我买什么好东西啦?” “不好意思,我刚要给你买个大葫芦就来了一群日本兵,把摊子冲散了,我下次一定给你买啊。” “我就要,我就要,我现在就要。”小孩子撒泼般哭叫起来,惊动了李家为夫妇,二人都从楼上下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孩子还在哭,玉梅抱歉地说了情况。李家为说:“葫芦买不买没关系,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单身出去多不安全啊,我刚才还批评了司机,让他下次一定要跟着你,不保护好你我们没办法和你舅舅交代啊。” 糟了,玉梅心想,以后行动更不自由了。 午饭的时候,玉梅一直把小公子抱在膝盖上喂他鸡腿吃,把他哄得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事情。李太太几次叫儿子下来自己坐好,他都不肯,玉梅笑了,说难得让他做回小宝宝。 吃过饭,他还在和玉梅玩耍,李家为正色叫道:“赶快去睡觉,爸爸一会儿还有客人要来。”他这才不情愿地和贴身保姆一起午睡去了。 有些疲倦的玉梅到浴室给自己放了一缸温水,泡在温和的水中,回想刚才的紧张场面,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玉梅浑身被水温暖地拥抱着,令她感觉像被情人的臂膀拥抱着。 好想在他的身边工作,不必做他的太太,只要做他的同事和部下,在他的带领下,与他一起冲锋陷阵。 能够这样地想着他,真是对自己最大的安慰和犒赏了。 严斯亮是否安全撤离了呢?以他的身手和经验应该没问题,但是要是运气不好,也说不准。那么,他是被捕了、牺牲了,还是叛变了?如果是最后一个,他暂时不知道自己的藏身之所,但是如果日本人全城搜捕,找到自己也并不困难,好在自己在李家为家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走一步看一步吧。 洗澡水有些凉了,玉梅抽过浴缸边的一条白色大浴巾,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将浴巾裹在身上,一个转身,像昆曲里的花旦在舞台上旋转,动作干净漂亮。如果这个时候有敌人逼近,藏在浴巾里的手枪会在主人站起身的时候随着身体的翻跃同时发射子弹。不过,今天她没把手枪带进浴室。 任湿漉漉的卷发披在肩上,玉梅从一楼的浴室里出来,走上楼梯回自己房间的时候,正好碰到李家为送客。一名穿着日本军装的中年男人正和李家为说着半生不熟的中文,玉梅抬头的瞬间碰上了这个日本人的目光,竟觉得不寒而栗。 等到玉梅走远一些,这个日本人对李家为说:“这位漂亮的小姐就是你从美国请回来的家庭老师吗?” 虽然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日本人的眼睛,但是被问到的时候,李家为还是愣了一下,随即从容地笑着说:“大佐先生真是神通广大啊,什么都了如指掌。” “我们也是为了保护李先生你的安全啊。早就听说这个小姐气质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可不可以请她去我那里坐坐呀?” “这个孩子胆子很小的,你那边有枪有剑的。”李家为婉拒道。 “李先生是想占为己有吗?哈哈!”日本人打趣道。 又是微笑又是鞠躬九十度,李家为在大门口把这个尊贵的客人送走了。转回头,他立刻满脸阴郁。虽然明知道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自己好歹也是上海特别市市政府秘书长,是追随汪精卫先生的皇家班底,他这个日本十三军司令部特高课课长总要给自己一点面子呀!居然主意打到自己家里来了。李太太在客厅里迎着他问:“没什么事情吧?” 李家为答道:“没什么,回房间说。” 回到卧室,李家为依旧紧锁眉头,不由叹息道:“难怪古人说红颜薄命啊!长得漂亮一点就要惹祸上身,尤其是这个年头。” 李太太猜测道:“难道是井上清看上了我们家的玉梅?” “嘘,”李家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点声,别让她听见了。听说只要井上清看上的女人,没有一个逃得掉,而且之后都下落不明。今天看他的眼神好像是对玉梅很有兴趣。这可怎么办呢?恐怕我也保护不了她了。” “啊?”李太太惊恐万状。 一大块乌云飘了过来,窗口袭来一阵阵冷风,山雨欲来风满楼,要下雨了,玉梅关紧了窗户。 果然,过了一会儿,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倚靠在窗户边的玉梅陷入了沉思。自从和牛宝军告别的那天晚上,她就做好了随时去死的准备。“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句她十分喜欢的诗,居然是汪精卫当年刺杀摄政王载沣失败被捕后所作的。如今这个中华民国的开国元勋公然叛国投敌,纵然他有千般理由为自己申辩,但是向侵略者摇尾企怜是每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所唾弃的。我们苦难的祖国母亲还要蒙受多少屈辱,她的孩子们还要抛洒多少热血? 1916年,白玉梅出生的那年,正是中国历史上风云变幻的一年,袁世凯在当年元旦称帝后,在举国的声讨中,被迫于3月22日宣布取消帝制,恢复“中华民国”年号,中国民主风气大开。 那一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辅佐孙中山先生的黄兴不幸病逝。黄兴文武双全,在建立中华民国的艰难征途上功勋卓着。同年12月23日,黄兴灵柩自上海发引,归葬湖南。在次年的葬礼上,万余人高唱挽歌:“一声霹雳兮,震动万方;噩耗传来兮,云暗三湘;亘古一人兮,继起炎黄;推翻帝制兮,建民主新邦;功垂葬兮,史册流芳;礼隆国葬兮,天下悲伤。” 这首挽歌,父亲在玉梅刚刚记事时就教她背过,更教育她要树立为国为民的远大抱负。家中没有男孩子,但是父亲没有娇惯她,从小就培养她养成独立自主的习惯,4岁就把她一个人扔在冰面上练习溜冰。 父亲出生在江南的富商之家,留学日本时结识了黄兴等同盟会的领导人,从此一直资助同盟会。汪精卫也是父亲的旧相识,军统派自己来日占区工作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第三章 尽快和严斯亮联系上,是玉梅目前最紧迫的事情。只有严斯亮那里才有电台,那是接收重庆指令的唯一快速途径,而自己有情报也可以发送出去。 上海有不少军统的行动小组,可是自己所能接触的只有这第六小组,按照戴老板的话说,她的工作是大事,组织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 玉梅明白,安插她在李家为身边是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当然,严斯亮是经过考验的优秀军官,所以选择了第六小组协助自己。一旦严斯亮这里出了问题,重庆方面会启动第二套方案,自然有人会通知她。 所以,尽管有些隐隐担心,但玉梅并不慌张。可是如何到外滩去呢? 这天早上,玉梅正在思索出去的借口,就听见李太太说:“玉梅啊,陪我去做个头发。” “那阿虎上课呢?” “给他放半天假好了,他还不开心死掉。”李太太带着溺爱的口气说道。 “好,那我去换件衣服。” “玉梅,”李太太欲言又止,停了停,继续说道,“朴素一点。” “好。”玉梅答应着,她知道李太太的意思。日本人无恶不作,尤其对中国的年轻女人,轻者随便侮辱,重者强奸后杀死。 玉梅换好衣服出来,李太太有点惊讶,玉梅将平时蓬松的卷发挽成了一个发髻,又换了一件咖啡色的旗袍,整个人成熟了很多。 “好,我们走。”李太太满意地说道。 坐进轿车,玉梅问道:“太太你去哪里做头发呢?” “以前常去的那家关闭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听说有抗日分子。” “是吗?太太,我听说外滩那里有家美丽华理发厅,环境很好,不少外国人都去。” “好啊,那我们去那里吧。” 玉梅微笑着点点头。 轿车向前开动,路两旁的景色不断地向后退去。 “哎,玉梅啊,你对上海很熟悉啊!” “我小时候经常到上海,后来去了美国。这家理发厅,我是在这次来上海的船上听几个外国人谈起的。” “噢,原来是这样。” 推开美丽华理发厅的旋转玻璃门,站在门里的门童立即面带笑容迎了上来,“你们两位都是做头发吗?我带你们去存包。” “就我一个人做,要等吗?”李太太回应道。 “不好意思,稍微要等一会儿,前面还有两个人。” 在休息区的皮沙发上坐下来,玉梅陪李太太闲聊着。她总觉得有目光在注视着自己,又不知道从哪里投来的。终于轮到了李太太,等到李太太满头都夹上了夹子的时候,玉梅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去门口转转就来。” “好。你去吧。” 玉梅离开了理发厅,迅速向外滩的钟楼方向走去,路程并不是很近,走了大约十分钟才到。环顾四周,似乎并没有什么卖香烟的人,玉梅放缓了脚步在外滩边漫步,等待着目标出现。 又过了几分钟,果然有个把摆香烟的大盒子挂在脖子上的小伙子在附近走来走去兜售生意,玉梅走上前去,低声问道:“有万宝路吗?” 对方果然回问:“你有美钞吗?” 玉梅从小包里掏出一张美钞递了过去,接过对方的香烟赶紧转身离去。她没按照刚才的大路返回,而是走了小路,外滩这一带她很熟,小路上有住家,万一有人追捕,可以有藏身之所。 玉梅几次回望身后,都没有发现有人跟踪。她回到理发厅,李太太正好做好了头发起身去拿包,时间掌握得正好。 回到自己的房间,玉梅锁上房门,拆开了那包香烟,找到第六根,撕开烟纸,却什么也没发现。会不会在放的时候次序搞错了?玉梅又把其他的香烟全部撕开,还是什么也没发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说明严斯亮无法正常开展工作。原因有三:一,严斯亮已经牺牲,其他第六组人员是否安全不能确定;二,严斯亮已经叛变,那么敌人必定布下大网,今天自己的接头已经被敌人掌握,可能已经被拍了照片,暂时没有抓捕自己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三,严斯亮正在逃亡之中,接头工作无法进行。 玉梅很快对目前的情况作出了判断和分析,不过还有一个线索,那就是先施百货公司的更衣室。当然,去那里很危险,如果线索落到守候在那里的日本人手里,不仅将使第六小组遭到打击,自己此行的任务也将化为泡影。不过,现在已经别无办法了,只有铤而走险一试。 重庆,军统总部,戴老板正在自己的办公室看文件。 “报告。”有人敲门。 “进来。”他没有抬头,仍旧低着头说,“宝军,坐吧。” “是。”戴老板可以根据脚步声来判断来人是谁,牛宝军早就知道,这也是一名特工的素质。 戴老板合上卷宗,站起身来,向沙发处走过来,正襟危坐的牛宝军立刻站起来一个立正。 “坐吧,坐吧,郁金香和我们联系上没有?” “还没有。” “这样不行啊,宝军,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虽然郁金香已经潜伏下来,但是,不能和我们保持联系,说明我们的工作有问题。” “我负全部责任,请求您给我处分。”牛宝军诚惶诚恐地说。 戴老板笑了,说:“好了,你赶快收拾收拾也去上海吧,单靠六组我也不放心,正好你也把上海的几个小组整顿一下,你的身份是重庆特派员,我会给他们指令。明天正好有几架军用飞机执行任务,你就搭乘军机。降落后再想办法去上海。” “请局座放心,卑职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戴老板拍了拍属下的肩膀,语气温和地说:“这一路一定千难万险,相信你能应付。今天不要上班了,回家和太太团聚团聚吧。” “谢谢局座关心。” “去吧。” 牛宝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静静地收拾着东西,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了,他有些留恋地望了一眼室内的一切,目光停留在墙上的那幅书法上,上面是行楷写的两句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是他最爱的两句诗,也是他的座右铭。 人生充满了赌博,虽然此行凶险无比,但也正是自己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他锁上了房门,大步向外走去。 启动了军用吉普车的引擎,他向前方开去。重庆的路不是很便于开车,车的速度不得不放得很慢。他漫无目的地在城内转悠,有不少地方还是断垣残壁,这是“五三”、“五四”惨案的痕迹。记得去年,也就是1939年5月3日上午9时,日军飞机从武汉直扑重庆,第二天,日机再袭重庆,共有六千多重庆老百姓被炸死、炸伤。 经过沙坪坝磁器口的时候,牛宝军下了车,买了几根麻花,然后把车开回了军统宿舍大院。 牛宝军的脑海里闪过昨天的一幕。 在军统办公楼的走廊里,他差点撞上了急急忙忙上楼的电讯处副处长徐正坤。“喂,老弟!走路看着点,什么事情这么火急火燎的啊?”随即,牛宝军又忙着纠正自己刚说出的话:“不该问,不该问。电讯处不急那还有谁急啊!” 28岁的徐正坤是戴老板身边的红人,但也遭人嫉妒。他稍作停留,低声说:“宝军兄,晚上没事吧,我带瓶酒上你家去,咱们喝个痛快。” “好啊。咱们两个早该好好喝顿酒了。” 晚上7点,敲门声准时响了。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的牛宝军答应着“来了”,随即打开了大门。 “哎呀,贵客来了,快请进。” “你看,这还是亚德力从美国带过来的红酒呢,我可没舍得喝,这不,今天派上用场,拿来孝敬宝军兄了。” “哈哈!”牛宝军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战乱时期,这个可价值不菲呀!” “最好喝的红酒也许不是最贵的那瓶,因为买得到酒,却买不到心情。”徐正坤意味深长地说。 “最好的朋友也许不是联络最多的,而是在特别的日子想起的人。”牛宝军接了一句。 他们相视一笑,入了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牛宝军脸颊红红地问道:“老弟,你那有什么小道消息没有?能不能透露点?” “你要让我违纪啊?”徐正坤先是打了官腔,然后又把头往前凑了凑,轻声地说:“恭喜老哥啊!” 牛宝军纳闷地问道:“我有什么好恭喜的啊?” “你就要和嫂子团圆了。这还不是大喜的事情啊!” “什么意思?” “听说上面要把我们的家眷都接到重庆来,说是稳定军心。” “噢,是这样。” “宝军兄,西南联大里共党很多,嫂子在那边工作迟早会被赤化,回重庆来你可以多提醒着她点。我看这是好事。” “嗯。”牛宝军点点头,却惊出了一身冷汗,酒也有点醒了。不知道这是徐正坤的好意提醒,还是戴老板的有心之举?要是自己的太太有通共嫌疑,这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啊。 想到这里,牛宝军轻声唤着妻子:“王澜,睡着了吗?”他想好好规劝她几句,可能因一路奔波,疲倦不堪,妻子已经沉沉睡去,她也并不知道,这是他们夫妻相聚的最后一个夜晚。牛宝军看着她瘦削的肩膀,不忍心将她喊醒。 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投射进来,终于在自己的家里睡了个踏实觉的王澜渐渐醒来,回头一看,身边的被褥里空空如也。心想,他这么早就上班去了吗?还没来得及给他做早饭呢。那就等他晚上下班吧。 到了晚上,王澜并没有等到丈夫。 这天早晨,众人正陆续地来到大餐桌前用早餐。 阿虎缠着母亲说:“妈咪,我要吃宏祥兴的生煎馒头,我要吃嘛,不要吃这些早饭!” 李太太说:“好,好,好,张妈,去宏祥兴买点来。” “我要吃堂里的,那里的好吃。” “谁带你去啊,妈咪还有其他事情呢。”李太太为难地说。 “我带他去吧,不过,李太太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就算了。”玉梅插话道。 李太太不好意思地说:“怎么会不放心呢,张妈,去把阿力和阿强叫过来。” “是,太太。”张妈答应着。 “你们陪阿虎和小姐去吃早点,要寸步不离,要是他们少了根汗毛,先生不会放过你们的。”李太太交代着。 刚走到宏祥兴小吃店的门口,一阵生煎馒头的香味就飘了过来,阿虎蹦蹦跳跳地跑了进去,眼睛盯着大扁煎锅里的小包子口水直流。 阿力和阿强两个保镖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他们旁边,真是严加保护。 玉梅买了两客生煎馒头端到阿虎坐的位子上,白白的小包子上撒了黑芝麻和绿色的小葱花,底部煎得脆脆的,是黄色的,所以总共有四种颜色,真是勾人食欲。 阿虎狼吞虎咽地吃着,玉梅不停地叮嘱着:“慢点,当心烫啊。” 阿虎成天吃够了家里的早饭,换个口味胃口真是不错。他一边喝着鸡鸭血汤,一边对玉梅挤出一个笑脸说:“老师,你真好!” 玉梅摸了摸他的头说:“吃过生煎馒头,老师带你去买套海军服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还要买手枪。” “行啊,等下我们逛商店的时候你不要乱跑,拉着老师的手,坏人很多的呀。” 阿虎冲着玉梅点点头。 儿童服装卖场在二楼,一套名牌的海军服真是贵得吓死人,玉梅二话没说就买了一套,然后拉着阿虎往回走。走了几步,玉梅对阿虎说:“老师忘记给你试衣服了,万一大了或小了怎么办,我们去试试好不好?” 玉梅带着阿虎进了女装更衣室,让阿虎自己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小孩子脱衣服很笨拙,衣服套在头上一时脱不下来。玉梅没有帮他,而是趁此机会伸手在更衣室的隔板顶部摸索着。阿虎把衣服脱下来的时候,玉梅笑着对他说:“还是老师来帮你穿吧。”说着,那套海军服就穿在了阿虎的身上。大小正合适,看上去神气得很,阿虎照了照镜子,高兴坏了,愣是不肯脱下来了。 玉梅又给他配了一支小手枪,才带他回家去了。 此行,阿虎收获颇丰,玉梅亦是。 阿虎的那身行头很是惹眼,李家夫妇看儿子高兴也不由得心情大好。晚饭后,李家为对玉梅说:“玉梅,到我书房来一下。” 李家为先进了书房,坐在书桌后,玉梅跟着进来,关上了房门。李家为面露慈祥之色,问道:“玉梅啊,你有防身用的手枪吗?” 玉梅心里一惊,但仍面呈天真调皮地说:“莫非李先生要送我一支吗?” “你还真是未卜先知,在下正有此意。”说着,李家为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支乌黑的勃朗宁自动手枪放在桌子上,问道:“会用吗?” “会的,国外的人都有枪。”玉梅的回答总是滴水不漏。 “本来我是准备送给太太的,你先拿去用吧,有时候出门也用得上。”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会保护好少爷的。”玉梅明白,一方面,李家为是为了感谢自己给阿虎买了一些东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阿虎的安全着想。 回到自己房间,白玉梅一边拆卸着那支全新的勃朗宁手枪,一边在想自己在更衣室取到的那张纸条,上面是用报纸上的字剪贴出来的一句话:“春临大地百花艳,节至人间万象新。”这是什么意思呢?严斯亮不是说这是一个联系地址吗?玉梅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把这几个汉字颠倒来颠倒去,反复重新排序,也没有一丝头绪。无意间,玉梅将纸的反面对着自己,透着灯光,看到剪贴的报纸反面是几个报纸的字:十六铺码头船工。 她终于明白了,这个严斯亮还真是煞费苦心,找来这些报纸拼凑。十六铺码头船工是地址,意思是十六铺码头船工的宿舍区,而正面的那个春联则应该是贴在这家大门上的。 按照这样的思路,玉梅拍着一家贴着这样一副春联的木门。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门开了,一个穿着蓝布褂的大嫂问道:“侬找啥人?” “有个朋友叫阿拉到此地来帮伊寻亲眷,伊生病了,来不了。”玉梅用同样稔熟的上海话回答。 “伊叫啥名字?” “屋里厢讲好伐拉?” 玉梅被引到客堂间里,房子里只有很简单的摆设,是那种很普通的船工家庭。 “阿嫂,阿拉想和侬先生说两句话。”料想严斯亮的这个联系人应该是这家的男主人,女主人未必知道详情。 “伊还没有回来。有什么话侬达阿拉讲一样的啊。” “噢,那阿拉等伊一会儿,侬不会赶阿拉走吧。”阿嫂笑笑没说什么。 倒是里屋帘子一掀,走出来一个大汉说:“姑娘侬有啥话讲吧。” 玉梅看了看大嫂,大汉对她努了努嘴,叫她回避。 玉梅走近他,换了国语说道:“我朋友姓严,他叫我来找你的。” 大汉一怔,他在判断玉梅的身份。玉梅掏出那张纸条,大汉还在犹豫,玉梅急切地说:“我一时没有办法证明我的身份,严斯亮最近和你联系了没有,重庆方面有什么指示,我要马上知道。” “你是重庆方面的?”玉梅点点头,虽然无法证实眼前的这个人是否叛变,但是只有拼此一把了。 而大汉也面临着和玉梅同样的问题。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姐是自己人,还是日本间谍?没听严斯亮提起她啊,不过严斯亮好几天没和自己联系了,是叛敌了还是一时藏匿,而这个小姐是紧急之下才找到自己的吗? 第四章 见大汉正在犹豫,玉梅反倒相信他是自己人,如果这里已经是一个陷阱,他应该没有犹豫的道理。 “大哥,我知道你还不相信我,严斯亮遇到麻烦了,对不对?这两天严斯亮没有和你联系吗?” 对方还是没有反应。 “大哥,我的时间不多,如果严斯亮和你保持联系,那你告诉他立刻恢复香烟联系方式。如果你是在怀疑我的身份,那么,他叛变了可以亲自来抓捕你,何必叫我一个陌生人来找你呢?”玉梅这样给他分析道。 大汉听了点点头,觉得玉梅说得很有道理,便拿出了合作的态度。 “严斯亮失踪了,我也很担心。” “你是第六小组的吗?” “什么第六小组?” “噢。”玉梅知道了,这是严斯亮一个单独的藏身地点,大汉并不属于第六小组。而这里暂时应该很安全。 玉梅沉吟了几秒,说道:“你一定要保证电台的安全,那比我们的命还重要。你会发报吗?” 见对方摇头,玉梅紧皱眉头,心想,那也就是说,好久没有和重庆方面联系了。 “大哥,你会修船是吗?” “是的。我什么船都修过,难不倒我。”大汉骄傲地说。 “好了,我要走了,我明天要用电台,你准备一辆黄包车和一套阿嫂的衣服、裤子、鞋子、袜子、头巾,中午12点到仁心诊所门口等我,离这里不远。” 做特工这行,每天都戴着一个面具生活,时刻都在扮演另一个角色,而摘下面具的时候,连自己的战友也不能相信,因为每一个人在生死刹那都有可能发生变化。是敌是友,很难分辨。 这个职业,真可谓是刀尖上舔血,需要极强的心理素质、过硬的军事素质和快速准确的应变能力。有的人死的时候,可能还是敌人的身份,为自己的那方阵营所唾弃。 这些都是牛宝军以前和玉梅说过的,现在她才真是深有体会。 玉梅仿佛又回到了野战求生训练的那些日子里。在越南热带丛林里,他们特训班的那些同学被分散开来,只有一个人面对毒蛇、蚊子、饥渴、孤独、恐惧,那需要体力、脑力,以及强烈的求生意志。她的成绩很好,是第二个回到规定的地点的,牛教官张开臂膀拥抱了每一个回来的同学,玉梅在那个拥抱里感受到了极度的慰藉。 自三月底从重庆出发,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一直都没和重庆方面联系上,重庆方面一定很着急,包括牛宝军。 牛宝军曾将玉梅单独带到戴老板办公室里接受任务,戴老板有三点指示:一,长期潜伏,要争取李家为回到重庆阵营,没有重庆方面的指令不得刺杀李家为;二,搞到日本重要军事情报;三,要单独行动,单线联系,潜伏是最大任务,不要暴露自己。 夜幕下的上海比白天更加充满诱惑,灯光勾勒出高楼的线条,像是童话世界里的小小房屋。十六铺码头边,停泊的船舶无数。这时候一个黑影翻进了一个码头边船工宿舍的院落,大汉抬起头来,见严斯亮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吓了一跳,问道:“你,你,你没事吧?” “还活着。有人找我没有?” “有,今天早上一个小姐找到这来,让你和她恢复香烟联系方式。不过她好像等不及要用电台,明天中午要我去接她过来。” “去把药箱拿来,帮我换药。”严斯亮解开了衣服,露出纱布沁出血色的肩膀下方。 “你受伤了?” “嗯。”严斯亮重重地点了点头。“这几天我都躲在乡下养伤。” “玉梅怎么没来吃早餐?是不是病了?”李家为在餐桌上问太太。 “她还真是病了,一大早便看病去了,说是要早点回来教阿虎呢。” “什么病啊?怎么没叫车送她去?” “女人的病你别问那么多了,她去看个中医,有点远,她说不能耽误你上班。” “噢。”李家为用餐巾抹了一下嘴巴,“你慢慢吃。” “你怎么吃这么少啊?玉梅不在就没胃口了?” “你说的什么话?”李家为瞪了她一眼。 玉梅准时在10点出了仁心诊所的大门,门口不远处有一辆黄包车,玉梅手一挥,车子过来了,布帽子的宽檐遮挡着车夫的脸,看不太清楚,到底是不是那个大汉呢? “师傅,到十六铺码头几钿?” “你看着给吧。”车夫还是没有抬头。 玉梅却听出了是严斯亮的声音,她面无表情地坐上了车子,车子跑起来,她才开口:“出了什么事情?” “军统上海站出了内奸,我们小组除了我和小柱子——就是那个卖香烟的小伙子,其他人都牺牲了。” “那天在城隍庙他们是来抓捕你的吗?” “是的。” “我后来去买了他的香烟,没发现有人跟踪我。” “我会查清楚这件事情。昨天晚上和重庆联系上了,第二小组也全军覆没了。” 黄包车没有向十六铺的方向行进,而是拉向了市区方向。玉梅没有必要再去冒险发报了。 “重庆方面将派来一个特派员,这两天就应该到上海了,这个人只有你认识,到时候带我去见他。” “明白。”玉梅的心里一阵狂喜,难道是牛宝军被派来上海指导自己和上海几个行动小组的工作了? 可是,喜悦过后,她又是好一阵担心,上海是龙潭虎穴,他来这里太危险了。她情愿他还是待在重庆总部,情愿死的是自己,而他好好地活着。 玉梅在街上从容地下了车,逛了几个服装店,又换了辆黄包车回到了李公馆。 上海日租界。 十三军上海司令本部特高课。身着日本军服的井上清一脸严肃地坐在上座训话,身后是日本天皇的大幅照片。几个特高课的骨干坐在那里低头聆听。 “这次我们一举摧毁了军统上海行动组的两个小组,我已经向大本营汇报了此事,很快就要给我们嘉奖。值得庆贺啊。” 大家一起鼓掌。 井上清按了按手,掌声停止。 “当然,我们也有很严重的伤亡,几个战士为天皇玉碎了。他们是大日本帝国的勇士!现在我们要继续努力,把这些支那人的抗日分子一网打尽!” “哈伊!”全体部属齐声回答。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井上清在房间里踱步,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心腹川本小藤。井上清接过川本小藤递过来的卷宗,这是一份关于军统上海行动小组第六小组组长、少校军官严斯亮的详细档案。“呦西!”井上清的一对小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干得不错,川本君。” “这还是铁观音的功劳啊!” “啊,不到关键时刻不要给他发报,这是我们的秘密武器。” “要尽快抓捕严斯亮,川本君有什么想法?” “我们可以透点儿消息给报社记者,经常举办一些活动,引蛇出动。” “很好,马上去办。” 川本小藤正要离开房间,井上清叫住了他:“回来。” “李家为的家庭老师的照片去给我找来,全身的。” “哈伊!”川本小藤领命而去。 李公馆。电话铃响,管家接听后按住话筒叫主人:“李先生,井上清的电话。” 李家为赶紧过来,恭谨地对着话筒说:“我一定会安排的,大佐先生请放心。好,尽快,尽快。” 放下电话,李家为一脸愁容。太太问道:“家为啊,怎么了?” “不幸言中,不幸言中。”李家为喃喃自语。 “长富,去请小姐来一下。” “好的,李先生。” 玉梅来到客厅,看到大家闷闷不乐的样子,问道:“李先生,您找我吗?” “来,坐下。日军司令部特高课课长井上清,啊,就是那天你看到的那个日本人,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叫你过去玩。” “过去玩?”玉梅奇怪地重复道,想到自己一介女流,到司令部有什么好玩的? “我已经推脱了好几次,看来是推脱不过去了。你要有心理准备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玉梅的镇定反倒让李家为夫妇感到意外了。 “这个人很好色。”李家为低声说道。 这天下午,玉梅正带着阿虎在花园里捉迷藏,忽然,亮光一闪又一闪,一个日本军人正在花园里到处照相,难道李公馆的风景这么好吗?玉梅心里纳闷。 玉梅的正面、侧面、远景、特写等几张照片被摆上了井上清的办公桌。井上清小眼睛眯着,反复欣赏着照片,对川本的办事能力也相当满意。他本来只需要一张照片,没想到这个属下能搞来这么多,真是了解自己的心思啊。 井上清穿着和服坐在自家的榻榻米上,端起酒杯对坐在对面的川本小藤说:“川本君,最近辛苦了,我敬你一杯!” “前辈言重了,我做得还很不够。”川本小藤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瞥了一眼小矮桌上的几张照片,明白井上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叫他想办法把那个中国女人约出来。他主动请缨道:“前辈想见白玉梅并不难。” “哦,说来听听。”井上清显得兴趣十足。既然这个属下直奔主题,那他倒也乐得承认。 “前辈不是要我举办些活动吸引抗日分子吗?那不如举行一个司令部和上海市市政府的联谊会,会后跳跳舞,用这个名义把白玉梅约出来。” “川本君,中国人的一石二鸟,你也熟知啊。” “还要前辈多多指教。” “哈哈!”看来井上清很满意这个计划,那个舞会上会有美人,会有鲜血,那真是够刺激的事情。 川本小藤继续说道:“上海那些着名的舞厅太复杂,我们不好控制,我看就放在日租界的虹口吴淞路的樱花俱乐部。我们在那里严密布控,外松内紧,再提前放出风声,即使严斯亮不上钩,也会有别的人前来冒险。” 井上清又举起酒杯说:“来,川本君,祝你马到成功!” 暮春的夜晚,空气里有一种东西在浮动,风很轻柔,送来远处花的暗香,叫人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李家为夫妇和白玉梅在客厅里喝茶聊天,气氛轻松。 “司令部来人了。”管家刚报,客人已到。 李家为赶快起身:“哎呀,川本君来了,深夜造访,有什么重要事情?” 穿着西装的川本小藤环视了一下客厅,走到玉梅的身边说道:“白玉梅小姐,我是专程来送请柬的。” 玉梅接过请柬,打开一看,礼貌地回答:“哪里用得着您专程来送啊,叫李先生带回来就行了。” “您是贵客,当然要亲自递交的。课长叫我带话,请白小姐务必赏光。” “您太客气了,我可不敢当,我只不过是个家庭老师。” 川本小藤这才对李家为说道:“好了,东西送到,我就告辞了。” 李家为照例将客人送到大门口才返回。 李太太担心地说:“我才不想去那些地方呢,好危险的,到处是刺客。” 李家为安慰着太太:“是樱花俱乐部,日本人重兵把守,连苍蝇都飞不进去,放心吧。” 话虽这样说,李家为的心里也在打着鼓,日租界也不安全,重庆的、延安的、黑道的、白道的,都盯着他们这些汉奸。当这个市政府秘书长是提着脑袋在做,不过这个年头,即使平民百姓也不安稳,早上在街上摆个摊,说不准中午就陈尸街头回不了家了。 既然当初跟着汪公走了那一步,现在还能再回头吗?重庆方面会放过他吗?他们连汪公这样的民国元老都要刺杀,他这个跟班的就更不值得一提了。所以他决定一条道走到黑,活一天算一天,可是老婆孩子呢,跟着自己真是受罪啊。 什么狗屁联谊会?准是川本这家伙出的主意,让井上清借这个机会采花罢了。 “玉梅,你自己当心。明天我下班后来接你们。”李家为叮嘱道。 “好。我先去睡了。”玉梅应道。 回到自己的房间,玉梅拉开衣橱,挑选着自己出席舞会的晚装,凭她的感觉,这个联谊会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有这样的预感。 穿什么衣服合适呢?穿旗袍太不方便,腿都抬不起来,裤装也不合适,晚礼服她没有,出行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场合。 最后她选了一件白衬衣、一条淡玫瑰红的百褶裙和一双白色的中跟带襻皮鞋。换好衣服,她站在镜子前面,镜子中的自己显得特别年轻,这身朴素的行头学生气很浓,但是裙子的玫瑰颜色又是那么充满女人味,她把卷发编成了两条辫子,挽起来,扎上两根淡玫瑰红的蝴蝶结,在嘴唇上抹了一点玫瑰红的唇膏。 镜子中出现了牛宝军的脸庞,他英气逼人的五官和玉梅娇柔的脸孔映在一起,很是相配。玉梅脸上呈现出害羞的表情来,牛宝军的双手从后将她紧紧环抱。玉梅闭上了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原来刚才不过是幻觉。 牛宝军应该到上海了,严斯亮还没有通知自己,希望明天会有他的消息。 最近一段时间的早上,玉梅都会到一家新开的叫做百花香香的花店去买鲜花,几乎是天天去,有时候是买白色的百合花装点客厅,有时候是给李家为夫妇的卧室布置上玫瑰花,自然的花香在家里弥漫,沁人心脾。 今天是周六,李家为走得很早,玉梅到达餐厅的时候没有看到他,李太太说他早饭都没吃完就走了,玉梅匆匆吃了点早餐,就和李太太说她去买点花回来。 李太太点点头,本来这种事情想叫张妈去做的,可是,她一个乡下人怎么懂得这种罗曼蒂克的事情呢?玉梅这丫头做事情倒也妥帖。 出了大铁门,玉梅不禁仰头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身心都有短暂的解放的感觉。汉奸人人得而诛之,她对李家为充满了厌恶之情,但是每次看到他都要装做尊敬、喜欢的样子来,真是太难为自己了。 花店的门是开着的,在浓浓的清新香味中,两个顾客正在选花。 “今天有什么新鲜的花啊?”玉梅踏进花店问道。 “小姐,你看,这些都是新鲜的,刚刚进的粉红色的康乃馨,很漂亮。”卖花的大嫂正是十六铺码头船工家的那个阿嫂。 “好,我就要这个吧。” “小姐你要多少枝,我帮你包起来。” “十九枝。” 卖花大嫂麻利地配了些满天星,包好了递给玉梅。 玉梅掏出一张美钞,换回了一沓零碎的小票。 玉梅回来的时候,张妈正在客厅把换上水的花瓶放到桌子上。玉梅拆了包装纸,把花一枝枝插进花瓶。张妈的手真快,立即把包装纸收了起来。玉梅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张妈的动作,说道:“张妈,麻烦你帮我拿个剪刀过来。” “好的,小姐。” 张妈去厨房后,玉梅也跟过去。在厨房外面,她看见张妈把那张包装纸迅速塞到一个抽屉里,然后找剪刀。过了几秒钟,玉梅佯装走进厨房的时候差点撞上了拿着剪刀出来的张妈。 “我还以为你找不到呢,所以就自己来找了。” “找到了,找到了,喏,给你。”张妈有被人撞破的那种紧张和尴尬。 “谢谢你。”玉梅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 第五章 玉梅锁上房门,打开钱包,从那些小票中取出一张,轻轻抽出夹在正反两面之间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小哥在国际礼拜堂。” 玉梅的心里顿时像灌了蜜一样。 他来了。一定是他。 国际礼拜堂在法租界的贝当路,是美国人开的,这样的安排完全是为了考虑自己从美国回来的身份,有几个美国朋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明天是礼拜天,去那里应该没问题。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心上人,玉梅竟有些手足无措,刹那间忘记了马上要做的事情,好不容易把思绪拉回来,她将纸条从领口放进了内衣,然后打开房门,走进厕所。 她把纸条撕碎了丢进马桶,放水冲了下去。 严斯亮一身船工打扮出现在阿嫂面前,问道:“她买了多少枝康乃馨?” “十九枝。”阿嫂答道。 严斯亮明白了,这是他和郁金香约定好的特别花语,十九,就是幺九,要救人。 听说樱花俱乐部要举办日军司令部和市政府的大型联谊会,日方军界高官和众多汉奸都将到场,这是千载难逢的刺杀汉奸的好机会,相信各方势力不会错过。虽然樱花俱乐部完全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但是任何布防都会有漏洞,中国高手辈出,到时候会有好戏看。 不过,郁金香和严斯亮说过,保护李家为是重庆的命令,至少现在李家为对重庆是有用的。严斯亮的任务就是要保护李家为这个汉奸不被刺杀。严斯亮真是恨不得亲自杀了这些卖国贼,但是,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也许,重庆有重庆的考虑。不杀李家为也是为了重庆的利益。 看来,郁金香需要他的帮助。 以他的经验,这是一个大诱饵,日军在这个时候举行这样高调的活动,正是要捕杀各方的抗日分子。这是敌我双方胆量和智慧的较量。 军统两个小组遭到重创,眼下自己正是日军的重点通缉对象,想到这里,严斯亮皱紧了眉头。 下午给阿虎上了两堂课,李太太就催促着玉梅换衣服去。 “有晚礼服吗?玉梅。” “没有呢,如果你不反对,我想礼拜天去买一件,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穿。” “当然有机会穿啦。” 李太太和玉梅刚收拾完毕,李家为的车就到了。 李家为从车上下来往里走,正碰上两个女人出来,他的视线停留在玉梅身上有两秒钟便很快收了回来,说道:“你们在车里等我,我换件衣服就来。” 李家为换好礼服,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放进了裤子口袋里,定了定神才关上了房门。 暮色里的吴淞路来来去去有不少穿着和服、拖着木屐的日本女人,她们的脸涂得很白,夸张的颜色里有白、红、黑,红的是嘴唇,黑的是眉毛。 李家为的车在马路上缓缓行驶,他不断关照司机慢点开,别撞到了这些日本人,免得惹麻烦。 樱花俱乐部的门口停泊着一排车,有军车,有轿车,司令部有几个人在门口迎接客人,井上清和川本小藤也在迎接的行列中。见到李家为的车子开到门口,井上清露出了招牌式的微笑,但是,看到白玉梅跨出车门后,他的笑容僵住了。 白玉梅在那些身着珠光宝气的太太们当中仿佛一朵美丽芬芳的玫瑰花,香气四溢,充满了魅惑。井上清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这朵名贵的玫瑰,连李家为和他握手也视而不见。李家为洞察了这个日本人的动机所在,不知道玉梅能不能躲过此劫。 客人们陆续到来,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已经是人头济济,衣鬓云影。 晚宴是冷餐会,靠边的长桌延伸着有十几米,橙黄色的桌布上摆满了各种精美的食物,有日本寿司、三文鱼、天妇罗、乌冬面等日本传统食品,也有水果沙拉、意大利通心粉、火腿、面包这些西式食品,冷餐桌旁,侍应生站成一排,一色的男生,英俊精干,仿佛精挑细选出来的。李家为和玉梅的目光几乎同时扫过这些侍应生,他们明白,这些都是特高课的人。如果有人来刺杀,几乎就是人肉炸弹,难逃一死。 忽然,一阵掌声响起。一个蓄着仁丹胡的日本军官站在了主席台上。“这个就是司令部的司令官板田将军。”李家为低声向太太介绍道。 此时,侍应生端来了放着红酒的托盘,李家为夫妇和玉梅都取了一杯,台上的人还在侃侃而谈,最后几句是:“诸位,我大日本皇军正在支那的土地上长驱直入,我们的士兵英勇顽强,支那是不堪一击的。来,为了我们的胜利,为大东亚共荣圈的前景,大家干杯!” 台下的人都举起了酒杯,相互碰着杯子。 玉梅保持着高贵的微笑仪态,不让心里的愤怒流露出来一丝一毫。板田狰狞的面目和南京大屠杀中对着中国百姓挥舞着军刀的日本军人的那些面目重叠在一起,那变态的狂笑声回荡在耳边。玉梅的眼前,多少人头落地,鲜血溅红了侵略者的军服,流到了手中的高脚玻璃杯里,玉梅一饮而尽,然后突然忍住反胃快速向洗手间的方向跑去。玉梅周围的人诧异地看着她的身影,立刻有几个侍应生向洗手间的方向跟去。李家为笑着解释:“见笑了,见笑了,她不会喝酒。” 玉梅在洗手间里乱吐了一阵,用手掬起一捧自来水,漱了漱口,又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坤包,重新涂上口红,理了理头发才推门走了出来。门口没有侍应生,却是井上清。 “玉梅小姐不会如此不胜酒力吧?是不是心里有点不舒服?” 这种问话会让人无法招架,可是玉梅的反应很快:“早上就有点不舒服,可是您的盛情邀请不敢不来啊。” “哈哈,没想到玉梅小姐这么给鄙人面子,实在是荣幸之至。” “能够和您这样的中国通学习,是晚辈的荣幸才对。”玉梅也立刻按葫芦画瓢,以井上清的客套话为参照,说了句巧妙拉开二人距离的客套话。果真,井上清一时无语,心想,这可是朵带刺的玫瑰,有劲,很有劲。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大厅的方向走去,看到有井上清亲自微笑着陪同,大家知道这个年轻的中国女人来历不凡。 大家已经开始拿着盘子在冷餐桌前取餐,然后回到大厅另一边的小圆桌上用餐。坐在一个小桌边的李太太冲玉梅招了招手,玉梅点点头,取了一些三文鱼和蔬菜来到李太太所在的桌边。 有一个人在向玉梅所在的桌子走来,低头吃饭的玉梅感觉到了,她以为那是井上清,谁知李家为站起来寒暄道:“板田将军,你好。” 玉梅用餐巾擦了擦嘴,也站起身来,向板田将军伸出手去,这个举动让板田惊讶,想不到这个中国女子竟是这样的从容,赶快换了一只手拿酒杯,同时握住了玉梅光滑修长的手指,而且并没有立即松开的意思,玉梅不露声色地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失陪一下,我去取点菜。”色迷迷的板田这才放开了手。 “这一位是?”板田看着玉梅的背影问李家为。 “啊,是犬子的家庭老师,井上大佐今天的特邀嘉宾。” “是吗?叫什么名字?” “白玉梅。” “白玉梅?冬天的白梅?好名字,好名字!” 李家为之所以抬出井上清,是想让板田知道井上的想法,日本人没有不好色的,板田也不例外。让板田去牵制一下井上清的放肆举动,也许是保护玉梅的唯一办法。至于以后怎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玉梅聪明伶俐,深得自己家人的喜爱,要是玉梅不在,儿子就不知道要哭闹成什么样子了。 “各位,今天我们给大家安排了一个特别节目,日本的樱花舞,由司令部的家属们联袂表演。请大家欣赏。”主持人的话音刚落,大厅的灯光一下子暗了下来,只留下了舞台上的灯光。 玉梅随着大厅里的人群一起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板田已经不在了。 乐队奏起了日本风格的音乐,一群浓妆艳抹、穿着日本和服的女人们依次走了出来,随着音乐的节奏,舞动着肢体。 日本舞的动作很小,因为服装的关系,基本没有腿部动作,只能在手臂上变换些动作,不过和服本身就有戏装的效果,再加上一些彩色绚丽的道具,比如扇子、伞什么的,再换换队型,才能吸引人看下去,这就好像日本的食品,中看不中吃,图的是个色彩缤纷。但日本人对于自己民族的文化自然是如痴如醉,不时有人用日语喝彩。 观众们的目光也都聚焦在一个领舞的女子身上,这个女子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厚厚的脂粉掩盖不住青春的脸庞,舞艺精湛,眼神凌厉,当她用收起的伞尖往前一刺的时候,大家就会觉得已经刺到了自己的心窝,当她剪剪秋水对你含笑的时候,又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落在她伞上的一朵樱花。 樱花的美丽和短暂成了日本文化的一种图腾,樱花所象征的生的绚烂和死的突然诠释了人生的残酷和无奈,与日本的武士精神不谋而合。 而中国人推崇的花是梅花,在艰难困苦中仍然能傲立枝头,暗香萦绕,梅花象征着中华民族坚贞不屈的气节和操守。 众人沉浸在东瀛的樱花烂漫如云霞的美景中的时候,正是特高课绷紧了神经撒开大网捕鱼的时候。此时,大厅里灯光昏暗,那些身着白色衬衫的侍应生散布在宾客们就座的座位旁边,时刻准备着一有人有异动就一举拿下。玉梅和李家为的目光无意中碰在了一起,交换了彼此的担忧之情。 一曲终了,灯光大亮,很多人松了一口气,不过,什么都没发生不代表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接下来还有节目。 乐队奏起了欢快的爵士乐舞曲,宾客们相继离开了座位,相拥起舞。 井上清如愿以偿地成为了白玉梅的第一个舞伴,和这样气质卓越的中国女人跳舞是一种享受,他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在舞池中和板田夫妇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的笑容没有改变。音乐渐近尾声,玉梅松开了搭在井上清肩膀的右手,向他点点头后,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她的餐巾被自己的手带了一下,掉到了地上,她蹲下身去捡,借着这个机会,她迅速检查了自己的座位和李家为夫妇座位附近的地上,然后坐回到座位上。 “小姐,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很熟悉的声音。玉梅抬起头,原来是那位林先生——在轮船上遇到的那位先生。他怎么也在这儿? “当然可以。”玉梅离座,右手搭上了林先生弯曲着的左臂。 “白玉梅小姐,看来我们真是有缘。”这是一支慢四节奏的舞曲,很适宜谈话。 “是啊,我也没想到,看来林先生是司令部的翻译官?” “白小姐很聪明,一下子判断出我是司令部的人,不过我可以让你再猜一次我的职务。” 玉梅做思索状。 “猜不出来要罚酒的。”林先生凑近玉梅的耳朵说。“认输了吧。” 玉梅点点头。 此曲结束,林先生跟随玉梅回座位,向附近的侍应生招了一下手,端着红酒的侍应生立刻过来,林先生取了两杯红酒,一杯交给玉梅,一杯留在自己手中,期待地看着玉梅。 这时候,井上清走了过来,用日语和林先生打着招呼,称呼他为山口君,并说要给他介绍一下这个漂亮的中国女人。林先生则用纯正的日语回答说:“我们早就认识了。” 井上清哈哈一笑,换了中文说道:“原来是这样啊,那我真是孤陋寡闻了。山口君,可以借用一下你的舞伴吗?” “哪里哪里,井上君客气了。” 看到井上清今天频繁地盯着玉梅跳舞,李家为不禁和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井上清刚要进入舞池,川本小藤跑过来在井上清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井上清对玉梅说“抱歉,失陪一下”,就匆匆向外走去。 这支舞曲,还是林先生和玉梅跳,是华尔兹圆舞曲。 林先生是舞林高手,带着玉梅满场飞,玉梅也不示弱,一个又一个的快速旋转中,舞步稳健,没有多一步,也没有少一步。 玉梅的舞技曾经得到过牛宝军的称赞,他在教授交际舞的时候都是让玉梅来做女伴的,也许情意相通,他们的配合相当默契。只是跳探戈的时候,玉梅常常羞红了脸,想跳又不想跳。因为跳探戈时,男女舞伴上身保持距离,下身却要紧紧贴在一起,否则会失去重心摔跤。牛宝军的眼神也有点不自然,不过,他还是一只手搭着玉梅的纤纤细腰,另一只手紧紧握着玉梅的手,嘴里在喊着口令,教同学们跳这种舞。 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玉梅和林先生像一颗恒星,自转的同时也在公转,成了当晚舞会的皇帝和皇后。 玉梅有满肚子的狐疑,难道他是日本人?否则怎么会叫山口呢?同时他也有中国名字,姓林?这个神秘的人物看来有不少故事。可是,这支舞曲不方便谈话。 能够清楚地报出自己的名字,那只有两个可能,眼前的这个人要么是日本十三军司令部的人,要么是市政府的人,从嘉宾名单上得知了白玉梅这个名字。 但是名字怎么才能和真人对上号呢?那肯定是从井上清和川本小藤那里听说的,因此玉梅判断他是司令部的人。却没想到,他居然是日本人。 中国和日本一衣带水,自古就有密切的民间往来,因此造就了无数个中国通也不奇怪,能够把中国话说得如此标准地道,肯定小时候有在中国生活的经历。 曲终人散,“皇帝”的额头沁出了小汗珠,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汗,玉梅也有点香汗淋漓了。 玉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皇帝”没送她回来。 也许是因为刚才已经检查过座位附近,后来又被突然出现的林先生牵引着注意力,玉梅好半天都没关注李家为的安全了。而有时候,危险就是在这样的疏忽中发生的,想到这里,玉梅寻找着李家为的身影,看到他们夫妇各自取了一杯饮料正朝自己这里走来,玉梅才稍稍放下心来。 乐曲声再次响起,这是一支探戈舞曲,几乎没什么人走进舞池,毕竟,这需要专业的舞技。 李家为夫妇回到座位上的时候,玉梅向他们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脚好像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老天!靠近李家为座位的桌腿边有一颗拳头大小的黑东西,说时迟,那时快,她想都没想就伸出腿去将黑东西向空地方用力踢走,然后扑到李家为身上,同时,一只手使劲把李太太往身边拉。 对于李家为来说,这真是终生难忘的一刻。忽然间被压在美女的酥胸之下,又几乎在同时听到了那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血肉四溅。他立刻反应过来了,今天刺杀的目标就是自己,而自己安然无恙,他顾不得再留恋那温柔的怀抱,把头撤出来,喊道:“玉梅!玉梅!” 第六章 寂静的大厅里只听到李家为清晰的叫声,他推着俯在地上的白玉梅,不知这个在关键时刻舍己救人的女孩到底是生是死。还好,他看见玉梅慢慢地站了起来,是活的,身上也没有血流出来,这才去寻找自己的太太。 人群中此时发出了几声凄厉的惨叫。现场景象十分血腥。 这枚定时炸弹绽放的时候,把当时还在大厅当中走动的一些人炸得身首异处,支离破碎。 白玉梅将它踢走的时候,是坐着的姿势,因此不能完全发力,当时情况紧急,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间都要省去,千钧一发,性命攸关。 李太太毫发无损,只是有点惊吓过度,眼神愣愣的。 井上清很快就来到现场勘察,尸体暂时不能移走,宾客也不能离开,川本小藤在指挥封锁现场,井上清礼貌地对玉梅说:“白小姐,请跟我来一趟。” 李家为开口了:“大佐先生,她是救我的人,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我明白,我只是找她问一些事发当时的情况,不会为难她的。” “就在这里问吧,我想赶快回家。”玉梅拒绝道。 “请你配合一下,好吗?就在贵宾室,白小姐到那里可以边休息边回答我几个问题。”井上清耐心地说。 “等我一下。”玉梅转头和李家为说了几句话,就跟着井上清向贵宾室走去。 这是一间日式风格的贵宾室,有藤椅,也有榻榻米,蝴蝶兰吐着芬芳,让人感到一种静谧的舒适。 “白小姐,请坐。”井上清礼貌道。 “有什么问题你赶快问吧,我站着就行。” “白小姐,今天发生的事情太重大了。在皇军司令部联谊会上发生爆炸案,而且还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我的乌纱帽都要不保了。所以我一定要严查凶手,你是当事人,你一定会好好协助我的调查的吧?” 井上清是一只老狐狸,他说出的话总是叫人难以拒绝。 “大佐先生不会怀疑凶手是我吧?” “今天在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的怀疑对象。不过,白小姐救主的忠勇行为令人佩服啊!” “换作是你,你不会这样做吗?”玉梅反问道。 “哈哈,白小姐文武双全,反应敏捷,在下望尘莫及呀。” 玉梅一听,就明白井上清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如果不是受过专业训练,怎么能临危不惧,第一时间将炸弹踢走?索性让他说个明白。 “文武双全?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的眼力一向不错。”他不明说,是想让自己心虚,果真老辣。 “当时情况是怎样的?你仔细说一下。” 大厅里,川本小藤和林先生一起疏散着宾客们。 “李先生,李太太,让你们受惊了,你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川本小藤对李家为说道。 “可是,玉梅要我们等她呢。”李太太说。 “不好意思,还要耽误一些时间,你们不要等了,等下自然会有人送她回去的。” 李太太还要争辩,李家为给她使了一个眼色,胳膊拧不过大腿,盘问白玉梅恐怕是正中井上清的下怀吧。 听到大厅里的客人们逐渐散去,井上清在心里再次对川本小藤的揣摩能力给予了较高评价。 今天的突发事件既是他意料之中,又是他意料之外的。本来就想和白玉梅跳跳舞,没想到居然有理由可以把她留下来单独接触,真是天助我也。 眼前的这个中国女人坐在藤椅上,玫瑰红的百褶裙遮盖不住大腿,穿着肉色丝袜的玉腿修长圆润,叫人看了蠢蠢欲动。 他一边用目光触摸着她的身体,一边靠近过来,问些琐碎的问题。 玉梅站起身来说:“大佐先生,麻烦你送我回家吧。”她知道宾客早已散尽,李家为夫妇也回去了,井上清假公济私的意图昭然若揭。 “好的。白小姐请。”井上清这么爽快倒叫玉梅有些吃惊了。 “李先生回来啦。”张长富张开了笑脸伺候着,帮他拿包,拿外衣。 李家为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上楼向卧室走去。李太太也一改往日交代仆人们各项事宜的习惯,随同李先生一起回卧室。 回到自己的房间,李家为一改斯文形象,龇牙咧嘴地骂道:“他妈的,蒋介石光盯着我干吗啊?南京政府人多着呢,个个官比我大。炸死我有个屁用,南京政府照样存在,日本人还是势力强大。” “家为,你能确定是重庆方面的人干的吗?” “这倒不一定,还有其他派系的。”太太的话倒提醒他了,别把火气光对着重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手枪放到了枕头下面,这纯粹是个心理作用,就和大门上贴上门神一样,与其说是驱鬼,还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这手枪说有用就有用,说没用就没用,那黑乎乎的东西一响,立刻死无全尸,要不是玉梅奋不顾身,他今天就回不了这个家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叹息道:“玉梅这丫头啊,还真有种。” “咱们欠她们家太多了。井上清怎么还不送她回来?”李太太也担心起玉梅来,这个女孩子不仅胆量过人,还有情有义,就在扑在李家为身上的时候,还不忘了拉自己一把,也不枉自己平日里待她不薄。 井上清为玉梅拉开了自己轿车的前车门,这个时候,清理现场的军人抬着尸体也走出大门,玉梅用手帕捂住嘴巴忍住呕吐。井上清等玉梅坐进去后关上车门,自己到驾驶座那里开车。 “能为白小姐做回司机是鄙人的荣幸啊。”井上清客套地说道。 “能够成为大佐先生座上宾的很快就要成为阶下囚了吧。”玉梅反唇相讥。 井上清干笑了两声。 “我来开车吧,你好像不认识路,李公馆不是这个方向。” “白小姐还会开车啊,真厉害。”井上清在避重就轻。 “你要把我带回司令部?为什么刚才不直接说,还用这种方式?”玉梅不屑一顾地直接点破。 井上清保持沉默。玉梅的冷静让他感到一种对手般的无形压力,自己的直觉应该不会有错,这个女人不简单,年纪轻轻,身手不凡,心理素质好,这都是职业特工的特点。 深夜里的司令部大楼,黑漆漆的好不阴森可怕,玉梅手里紧紧捏着那只珠片点缀的黑色手袋,里面除了唇膏等脂粉盒,还装着那支李家为送的小手枪。 井上清把玉梅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把门打开后,又打开了灯,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不用去问讯室吗?”玉梅昂起头,还是那放松的微笑。 不知怎的,倒是井上清有点心虚了,把这个中国女人带到这里,是他早就设计好的阴谋,只是没想到这么顺理成章。他也万万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女子有居高临下的大将气势,让他不得不披起铠甲来对阵。 “啊,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还有李先生平时的一些朋友来往,这都有助于尽快破案。我是请你来帮助我的,可没把白小姐当做嫌疑犯啊。” 玉梅环顾房间四周,墙壁上挂着中国的字画,仿佛来到了一个中国人的家里,看来这个家伙对中国文化仰慕至极。 井上清亲自去泡茶,也是中国的上好绿茶,飘着清香的茶杯端过来,玉梅接下放在桌子上。 “半个小时够你问了吗?既然大佐先生把我当做朋友招待,你觉得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合适吗?” 这句话够辣,辣得这个善于言辞的日本人一时语塞。 “将抗日分子一网打尽是我的职责所在,还请白小姐多包涵啊。”井上清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长沙发上玉梅旁边的位子上,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靠近了许多。玉梅猛地站了起来,却被井上清按住了肩膀,“白小姐稍安勿躁啊。” 玉梅冷笑着看着搭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人的手,而像是老虎的爪子。 井上清尴尬地收回了手,“请坐请坐。” 而玉梅却不肯坐下,依旧站在那里,两个人就在那里僵持着,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突然推开了门,像风一样冲了进来。 这个人大步走到玉梅面前,拉着她就要走。这倒把井上清给搞蒙了,谁这么大胆子,敢直闯自己办公室,连门都不敲,还拉着白玉梅就走,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等看清楚是山口君的时候,井上清立刻对着他大骂:“你滚出去!” 山口君的脸铁青着,但还是保持着礼节,一字一句地对井上清说道:“白玉梅小姐是我的未婚妻。我现在可以带她走了吗?井上君!” 他说的是日语,标准地道的日语,玉梅听得懂日语,所以她也愣住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此人是来救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于是她装做委屈地靠在了这个男人身上,一副受了欺负的可怜样子。 在三秒钟的惊愕之后,井上清立刻恢复了平日的谈笑自若,“哎呀,原来是这样啊,这就是山口君的不对了,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呢?你误会了,我就是来问她几个关于今晚爆炸案的问题。现在时间也不早了,那就麻烦山口君赶快送白小姐回去吧。” “当然是我送。告辞了。”他揽过玉梅的肩膀,从容离去。 玉梅和山口君相依偎着走出了司令部大楼,坐进了他停在门口的军用吉普车。玉梅才发现他已经是全副日本军服,足下踏着军用皮靴,舞会上的西装早就换下了,更发现他严肃起来的时候相当有男子汉气概。他转动了引擎的钥匙,车子向前冲去。 谁都没说话,不过各自心里都在飞速地活动着。 一个想,还不错,和我配合得没有破绽。看来真不是等闲之辈。 另一个想,一面之缘,就值得他要用这么大一个谎言来救自己吗? 想到这里,两个人同时看了看对方,因为动作一致,所以忍不住都笑起来。 “谢谢你,山口君。” “不用客气,今天冒昧了,我也是迫不得已。走进井上清办公室的女人没有能好好地出来的。” “为什么要救我?” “要不然,你怎么能做我的未婚妻呢?” 玉梅瞪了他一眼,不过心里知道,他救自己绝对不是这个目的,他到底是什么人呢?日本友人?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特高课的圈套?为了山口可以用英雄救美的方式博得自己的好感,从而接近自己,揭穿自己?想到这里,玉梅不由对山口起了戒备之心。 这个时候,他开口了:“我叫山口纯一郎,十三军司令部特高课成员。我父亲是在日本早稻田大学教书的教授,我的母亲是中国人,因为母亲姓林,所以我也有中国名字,叫林华,母亲是想叫我不忘中国。” “原来你是混血儿,据说混血儿都特别漂亮,等下找个光线好点的地方我欣赏一下。” “啊,不会吧,我们见过好几面了,你都没看到我什么样子吗?” “不好意思,没太注意。” 在山口纯一郎自嘲的笑声中,玉梅也轻松地上扬了嘴角的线条。 “你今天救我容易,以后要长期扮演我的未婚夫也够累的。” “什么叫长期扮演?那说不定就是真的了呢!” “呦,还挺有自信的嘛。” “像我这么一表人才的男人!对了,我们来对下口供吧,省得露出马脚来。” “我父亲早年在日本留过学。”玉梅提示道。 “是吗,那就好办了,就说,我父亲和你父亲在日本认识,关系不错,他们约定了娃娃亲,咱们小时候两家常有来往,我们属于青梅竹马的那种,然后你去了美国后就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没想到在那艘轮船上又碰到一起。没有到李公馆去找过你,是不想给你带来麻烦,因为锄奸队暗杀成风。” 山口纯一郎一口气说完,玉梅眨了眨两只大眼睛,说道:“编得不错。请问家父叫什么名字?” “这个……你快告诉我。” “家父白啸天。令尊大人呢?” “山口之助。”说话间,吉普车已经开到了李公馆门口。 已经是午夜时分,李公馆依然灯火通明。二楼李家为夫妇的卧室也亮着灯,玉梅正在纳闷,黑漆的铁大门被拉开了,管家张长富迎了出来:“小姐回来啦,先生和太太都在等着呢。”说着拉开了车门,用手挡着车门顶部防止下车的人碰到头。 玉梅转头对山口纯一郎说:“既然他们都没睡觉,那你就进去认识一下吧。” “也好。” 刚迈进客厅,李家为夫妇就穿着睡衣下来了,李家为关切地说:“玉梅,他们没有为难你吧?山口先生,麻烦你送她回来。” “李先生,李太太,今天舞会上比较仓促,现在我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未婚夫,山口纯一郎。”玉梅此话一出,顿时,在座的李家人都大跌眼镜,尤其是李太太眼睛瞪得比灯泡还大。 “各位好,以后请多关照。”山口纯一郎对着李家为夫妇深深地鞠了一躬。弄得他们夫妇俩也赶忙鞠躬还礼。 “不过,一郎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林华,随母亲的姓。”玉梅介绍道。 “啊,原来是这样啊。山口君请坐。”李家为给客人让座。 一郎?林华想,叫得还挺亲热,像那么回事儿,干脆自己也就顺水推舟:“玉梅在这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山口君太客气了,玉梅很能干,今天又救了我们夫妇,是我们的恩人哪。” 这时候,张长富忽然走到玉梅跟前,双膝跪地,行起大礼来,说:“我替先生和太太谢小姐救命之恩。” 玉梅赶忙将他扶起来,说道:“富哥,你这是干吗?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玉梅啊,大恩不言谢。” “李先生,你言重了。” 他们在这里谦让着,李太太也就暗自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高挺的鼻梁,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真是一个英俊小生,和玉梅还真般配。要是不说,根本看不出他是个日本人,现在仔细看看,还是有着和中国人不一样的眼神的。家里住着一个未婚的年轻女人,还那么容貌出众,对于女主人来说总有莫名的压力,现在好了,原来玉梅是有男朋友的,而且还是日本人,他不就是一把不错的保护伞吗,这可真是李家的福分。不过,李太太又随即鄙视起自己来,人家玉梅在那么关键的时刻,也没有忘记把自己猛地一拉,要不然,自己没有一点防备,被弹片削了身上的哪块肉怎么办,想想被炸死的那些倒霉蛋,李太太心里一阵紧抽。 林华被李太太看得浑身不自在,告辞道:“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再打扰了,改天再来拜访。” “我送你到门口。”玉梅说。 “这里是上海,你别忘了!不要送了,明天我有空带你出去吃西餐。” 玉梅心想,明天还有重要事情要办呢。不过,现在不能拒绝他,否则他要送自己去就完了。于是,微笑着不置可否。 第七章 玉梅脱下身上雪白加血红的衣服,换上粉红色的丝质睡衣,从红玫瑰变成了一朵温馨的蔷薇花,自从下午变成红玫瑰,就仿佛魔法附身,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疲倦地靠在床头,开始整理思路。忽然之间,她的未婚夫从天而降,真是太戏剧化了,不过,这是一件好事,不论他是敌是友,对她今后的情报收集工作有益无害。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牛宝军了,她的心田涌起甘甜的清泉。 张长富和张妈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 “你说,白玉梅真有那么大来头啊?”张妈轻声地说。 “你这个婆娘啊,管那么多闲事干吗?把自己的事情干好就行了。快睡觉吧,天都快亮了。”张长富背过身去,蒙头大睡。 张妈也背过身去,眼睛却还睁着。 严斯亮也无法入睡。 他派人埋伏在樱花俱乐部四周,准备接应郁金香,不过回来的人说,樱花俱乐部里面发生爆炸,抬出来几具尸体,不清楚死者是谁。 “不清楚不能搞清楚啊!”他当时嗓门挺高,对手下的办事能力实在不满意。不过,想想当时周围一定紧急戒严了,手下人能安全回来就好。那么,李家为死了吗?要是死了,他一定会遭到重庆的批评的,而且重庆特派员刚来上海,自己就如此办事不利,怎么交代呢? 井上清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今晚的事情发生后,他的心思都动在“色”字上,血肉横飞也没当回事儿,战争年代都是在生死之界趟着走,死亡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可白玉梅这只到嘴的鸭子忽然飞了,真是扫兴。现在他定下神来才觉得事情的严重性,被炸死的几个人中有101师团参谋长三浦太郎大佐,还有宪兵司令部的工作人员及其家眷。这个联谊会的保卫措施可以说是密不透风,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情?正在烦躁之中,忽闻有人来访,来人正是日本上海特务机关负责人冈村之美。 冈村的脸色相当难看,井上清的头上冒出了虚汗。冈村坐在那里一声也不吭,这种状况倒不如他大骂一顿来得痛快。井上清不知道如何开口,酝酿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冈村君息怒,我一定彻查此事。” “白玉梅是有背景的,她的父亲和汪精卫是旧相识,汪精卫是我大日本帝国需要重用的人。”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他的潜台词很清楚,你一个小小的特高课课长不要因为一己之私而坏了国家的大事。井上清听明白了,低着头说:“我知道了。” “安抚的事情你要做好,不然,我们大家的脸上都不好看,给日本大本营的汇报你来草拟。”说完这些,冈村之美拂袖而去。 从偏远的西南巴蜀回到华东家乡,牛宝军周身充满了回家的归属感,此外,还有即将见到心爱姑娘的幸福感,以及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三感交集,他的心都在颤抖。 中国的半壁河山都沦为日占区了,自从飞机把他扔在无人的旷野,他就穿着老百姓的衣服,辗转于火车、轮船间,好不容易来到上海。 这个早晨阳光明媚,太阳藏在朝霞里,还没有完全露出脸来,却已经有万丈光芒喷薄欲出。牛宝军从国际礼拜堂走出来想寻觅点正宗的上海小吃,见街角有个馄饨摊,炉膛里木头燃烧的炭火香味夹杂着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氤氲的水汽上升,构成一副人间烟火的图画。 “来一碗馄饨,老板。” “好嘞,侬先坐,马上就来。” 一串馄饨飞进开水翻滚的锅内,小老板殷勤地用抹布擦了擦小小的摊子上准备给客人摆碗的地方,随后馄饨被盛进了刚刚放好作料的蓝花碗里。真好看,蓝边的碗,粉红色的肉馅裹在薄薄的面皮里面,翠绿的葱花,白色的骨头汤上飘着星点的黄灿灿的麻油,牛宝军顿时觉得饥肠辘辘。 牛宝军埋头痛吃,大快朵颐,鼻尖、额头都沁出汗珠来了。无意间抬起头来,他的眼神凝固了。 一个穿着天蓝色洋装的年轻女人从远处袅袅婷婷地向这里走来,那身影他太熟悉了,绝好的身段将衣服的美丽完全呈现,那是白玉梅!只是她怎么把长长的卷发剪掉了?好可惜啊!不过,齐耳的短发看起来也相当可爱,像个洋娃娃似的。 牛宝军眼神迷离之际,那女郎已经走到面前,在他对面坐下来,对老板说道:“我要一碗馄饨。” “好的,好的,小姐坐啊。”小老板见来了生意,喜笑颜开。 可奇怪的是,白玉梅竟然根本没看自己一眼,牛宝军心里颇多失落,这小妮子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已经修炼得如此不动声色啦? 不过,白玉梅还是对牛宝军投来了一瞥,可是,那一瞥里,给牛宝军一种形同陌路的感觉,不要说灵犀相通,连心领神会都谈不上! 本来吃得热汗淋漓的牛宝军,被对方的冷漠浇了一头的冰水。 玉梅应该知道他在国际礼拜堂,所以才来找他的。不过万一她不清楚呢,只是偶然碰到他?想到这里,他主动搭讪道:“小姐是去做礼拜的吗?今天国际礼拜堂人肯定很多,要早点去哦。”白玉梅只是微笑着礼貌地对他点点头。 牛宝军从身上掏出一张票子放在桌子上,对小老板说不用找了,然后默默地离去。 回到宿舍,牛宝军迅速换好牧师的黑大褂,来到国际礼拜堂。 庄严肃穆的大厅里,高耸的顶穹下,圣台的墙壁上陈列着石膏塑的耶稣受难群像和彩饰铜蜡台,四周绘着《圣经》故事的壁画,布道坛和唱诗班的屏饰都由鲜花装饰着,整个环境给人一种凝重的美感,能够使人浮躁的心情暂获安宁。 虽然时间还早,已经有一些赶早的教徒坐在椅子上了。等了一会儿,牛宝军还没见白玉梅来,怎么搞的,一碗馄饨要吃这么长时间吗? 陆陆续续地,礼拜堂里坐满了教徒,牧师开始带领大家做礼拜了。这个时候,短发女郎静悄悄地走了进来,站在最后一排,她环顾四周,对离她很远的牛宝军颔首示意。 牛宝军按捺住相逢的喜悦,转身离开做礼拜的大厅,他要到忏悔室去等她。 等了许久,她居然没来,他以为她会跟着自己到忏悔室和自己一叙衷肠。难道出了什么问题?他忍不住又回到大厅,白玉梅已经不在了。他恼火极了,赶快出了大厅,向大门方向走去,男人的步子本来就大,心里又急,三步两步就到了大门口,正好看见白玉梅的背影,她已经快走到街角! 幸好她停住了脚步,正在看街头商店玻璃橱窗里摆设的衣服,这样,他可以有时间不紧不慢地走到她的面前,他没有停留,和她擦身而过的时候丢下一句话:“白玉梅,你跟我来!” 之后,他往回走,却听见身后有人在喊自己,“牧师,牧师!”他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脚步,白玉梅跑到他的面前,对他说:“牧师,我想你认错人了。” 牛宝军一脸愠怒,低声说:“你开什么玩笑,现在是什么地方?” 白玉梅一脸无辜的样子,然后她调皮地笑了笑,说:“我不是你说的什么什么梅,我先走了,再见。” 牛宝军愕然,要是在重庆,他非要罚她去跑三千米。现在他只能望着她离去,攥紧了拳头不知道去哪里出这口气。 白玉梅几乎一夜没睡,她看着梳妆台镜子里的自己,真奇怪,居然没有黑眼圈、眼袋这些熬夜的痕迹,是不是爱的激素在发挥作用?想到这里,她有些羞涩地冲自己眨了眨眼睛。 她用梳子梳理着那头瀑布般的黑色长发,他的手曾经穿行过这些幸运的发丝,现在是她的手模仿着他的手,重现当时的场景。 玉梅真不想在李公馆吃早饭了,这样既可以节省时间早点见到他,又可以品尝一下上海的街头早点,甭说阿虎喜欢吃,她也嘴馋。不过,今天的事情不能有闪失,一定要和牛宝军接上头,还是不要太反常比较好。想到这里,她还是到了餐厅,没想到李家为比自己更早。 “李先生你早!” “啊,早啊,你也没睡好吧。昨天晚上让你受惊了,我已经吩咐张妈今天晚上丰盛一点,大家都压压惊。” “李太太没事吧?还没起来?” “没什么事情,她化妆需要时间,咱们先吃吧。”李家为对玉梅的态度从以前的一本正经到今天的和蔼可亲有些变化,一来是玉梅护驾有功,他已经把她纳入心腹之列,二来是昨天紧急之下两人靠得那么紧,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二人正说着,忽然听有人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太太晕倒了!” 一会儿,李太太已经被人从洗手间扶到客厅的沙发上了,她睁开了眼睛,安慰着大家说:“没关系,我就是眼前一黑,可能昨天晚上没睡好觉。” “太太还是到房间去休息吧,早饭也在房间吃好了。”玉梅提议道。 玉梅和一个丫头一起扶着李太太回到她的卧室,李家为跟进来说:“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叫我,玉梅你陪着太太一起吃。” 玉梅细心地把枕头靠在李太太的身后,让她可以坐在床上用餐。这时,小丫头端进来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各种早点,然后先端了一碗稀粥来到床边,坐在床沿的玉梅接过来说:“我来吧。”她用小勺一勺一勺地把粥喂进李太太的嘴里。 女人心软,李太太过去对玉梅这个漂亮女人的那一点防备和敌意顿时消失殆尽。 玉梅站在窗帘边的时候,无意间发现大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吉普车,如果她没有猜错,那一定是纯一郎想带她出去玩,竟忘记这一茬了,不知道能否推脱掉,他不会跟踪自己吧?玉梅心里嘀咕着。 李家为正在书房里看书,他是爱书之人,满屋子的藏书,他太喜欢这些书了,也正因为人生有贪恋,他不想死,只要能活,能高质量地活着,他也顾不得那些名声了,人生是活在当下的,难道自己到坟墓里去被人尊崇吗? 听到两声敲门声,李家为抬头说道:“啊,玉梅啊,来坐坐。” “太太现在没事了,我有事情出去一下,一个美国朋友来上海,邀我一聚。” “我让司机送你去。” “那我就不客气了。” 李公馆的大铁门开了,一辆轿车徐徐开了出来,窗帘都拉着,玉梅只是不想让纯一郎看见自己。谁知道车开出去不久,车后还是传来了吉普车的喇叭声。 “白小姐,要停车吗?”司机回头问道。 “好,停车。”思忖了一秒钟后,玉梅应道。 白玉梅和纯一郎几乎同时从各自的车上下来。纯一郎说:“玉梅,你坐我的车吧,我带你去吃西餐,昨天说好的。” “不好意思,我今天还有别的事情,昨天忘记和你说了。” “那我送你去吧。” “不麻烦了,我已经叫了车啊。” “这有什么麻烦的,我闲着也是闲着,你让司机回去就行。你快要做我老婆了嘛,客气个啥?”纯一郎拉过玉梅,在她耳边轻语道,然后顺势一拉,就把她拉上吉普车。玉梅白了他一眼,不知道他看到没有。 车子向前行进,玉梅问道:“你怎么知道车里坐的是我,而不是李先生呢?” “这个应该不难吧。”纯一郎没有正面回答。 可是怎么去国际礼拜堂呢?玉梅心里犯难了。 第八章 如果说早晨的上海是一位慵懒的少妇,那么早晨的重庆就是一位早起忙碌的婆婆。就在玉梅梳妆打扮的时候,重庆的街头早已经是人声鼎沸,各种摊点都开始了带着麻辣味的四川话的吆喝。 “酸辣粉要来一碗吗,客官?” “要得。花椒多放一点嘛。”徐正坤一边用四川话答应着一边坐下来。红红的肉沫酸辣粉端到面前,翠绿的香菜堆在最上面,三下五除二,打扫干净,徐正坤心里大喊过瘾。 “老板,下次记得给我多下点粉。” “好嘞。” 戴老板一进军统会议室的门,会议桌两旁的军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道:“局座早!”他向下按了按手,说:“大家都坐吧。” 戴老板坐下来说:“尽管现在是非常时期,国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国军条件也异常艰苦,但是,委员长对我们的出色工作多次提出表扬。我们一定要再接再厉,刻苦工作,决不辜负委员长对我们的厚望!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要做一粒优良的种子,迅速成长,长成参天大树,成为党国的栋梁之材。” 这时候,有人没有敲门就径直进来,在戴老板的耳边耳语几句,戴老板听后脸色大变,在场的其他人都面面相觑。 “好,你们先谈谈对以后工作的设想和建议,我出去一下。” 他和来人一起来到审讯室里,老虎凳上绑着一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中年人,身上血迹斑斑,鼻子上架的眼镜也已经破碎了。 戴老板用右手上的白色手套拍了拍左手,问道:“听说你点名要见我?” 那个人无力地点点头。 “给他倒杯水来。” 有人将茶杯端到那人的嘴边,喂他喝了下去。 “好,说吧,你的身份,你能提供的情报,我们不会过河拆桥的。” 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带到国际礼拜堂,那里的牧师都是洋人,中国人做牧师很容易被记得。等下放他一个鸽子。玉梅暗想。 “现在吃西餐好像有点早啊。”纯一郎说。 “那我们先去看场电影,你看呢?”玉梅建议道。 “行啊,去哪家看呢?让我想想。” “贝当路上有一家外国人开的小电影院,很有情调,人也少。” “啊?还有这样的好地方,我真不知道,你对上海了如指掌啊,以后我都跟你走。” 当然,这次来上海前恶补上海天文、地理、历史、文化,短时间强记那么多东西,工夫不是白费的!玉梅心说。 二人来到了一家叫做安琪儿的电影院,电影已经开始放映了,是1939年拍摄的。进了剧场,一片漆黑,纯一郎适时地抓住了玉梅的手,带她往空的座位走,之后坐了下来。 电影很精彩,纯一郎看得津津有味。 “哎,我去一下洗手间。”玉梅想到一个暂时离开的理由。 “哦。”纯一郎示意他知道了。 离开座位,玉梅的心像扑棱着翅膀高飞的白鸽,已经飞到了牛宝军的肩头停栖。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国际礼拜堂。 礼拜堂的大厅里空荡荡的,教徒们已经散去。玉梅到了忏悔室,对一个牧师说:“我要忏悔,可以吗?” “说吧,姑娘,上帝会原谅你的。”这是一个舌头打着卷的声音,不是牛宝军。 “我考虑一下再说。”玉梅退出了忏悔室。 他在哪里?带着疑问,玉梅又向宿舍区走去。 迎面走来一个洋牧师,玉梅问道:“请问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个中国牧师?” “没有,从来没住过。” 这种全盘的否定很可疑,玉梅追问道:“可以请教您的名字吗?” “约翰。你可以叫我约翰。” “好的,约翰牧师,如果你看到有一个中国牧师来这里,帮我问他‘梅花香自苦寒来’是哪个诗人写的,拜托你了,谢谢。” “不客气,再见。”高鼻子的约翰友好地和玉梅道别,嘴里还念叨着那句他需要记住的中国诗。 看来今天是我来迟了,否则,做礼拜的时候一定可以碰到宝军的。玉梅的心里有些懊恼,也有些庆幸。和牛宝军接头,充满了对周末狂欢时节来临的那种美好期待,但甜蜜的重逢是一块糖,她舍不得剥开糖纸。 另外,上海已经是沦陷的孤岛,要来送死的人是自己,玉梅希望自己爱着的人可以平安地活下去,雌雄双剑并肩作战虽然浪漫但太残酷,她不想看到他在自己的眼前中弹倒下,血满衣襟。 而还没见到他,意味着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他们的缱绻和死神的邀请还没有开始,爱与死亡像一根金线和银线编织在一起,难以分开。 玉梅赶紧离开了国际礼拜堂向电影院走去。快到电影院门口的时候,纯一郎走了出来,问道:“你去哪儿啦?” “买点女人用的东西。” “我还以为你施个分身术,和别人约会去了呢!” “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女人吗?”玉梅调皮地笑着说道,“还进去看吗?” “不看了,没兴致了。” “好,那咱们压压马路好不好?”玉梅挽上了纯一郎的胳膊。 纯一郎本来还有些生气的,现在美女又是赔笑脸,又是零距离,他的气也就烟消云散了。 二人缓缓地走着,路人投来艳羡的目光,纯一郎今天穿着笔挺的西装,与玉梅就像金童玉女一般。 而在这条街的一家咖啡馆的二楼窗口,有一双眼睛将他们的高调恋爱尽收眼底,然后,铁青着脸离开了座位。这双眼睛的主人便是牛宝军。 早上窝着一肚子火的牛宝军本来想在咖啡馆平静一下情绪,结果居然看到更不想看到的一幕。直到回到国际礼拜堂,约翰牧师向他转告了那句诗,但“梅花香自苦寒来”被约翰记成“梅花香苦难来”,他的脑子才刷地一下冷静下来了。 牛宝军追问约翰道:“约翰,你回忆一下那个女人,她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 “让我想想,噢,是长头发。” “能确定吗?” “当然。她的头发上还有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你觉得是真头发,还是假发?” “不像假的。” “好的,谢谢你,约翰。” 早上的白玉梅和上午的白玉梅交替着出现在牛宝军脑海中——天蓝色洋装的玉梅和米色洋装的玉梅,短发的玉梅和长发的玉梅。虽然他在楼上远眺,也能看清楚和那个俊朗的男人挽着手的玉梅是波浪长发,那么约翰看到的就是这个米色洋装的玉梅了。 为什么白玉梅要换装、换发型?忽而装做不认识自己,忽而又来找自己?可约翰又说是真头发,难道是两个人? 牛宝军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个午后,在重庆牛宝军的家里,王澜正在熨烫衣服。牛宝军的两个同事敲开了牛宝军家的门。 “快来屋里坐,是不是给我带来宝军的消息了?”王澜热情地招呼着客人。 两个人一脸严肃道:“嫂子,麻烦你跟我们到局里去一趟,局座有请。” “好的,我换件衣服。”王澜走进了卧室。 此去是吉是凶?她一边思考着,一边迅速把一些纸张点燃了,丢在烟缸里,然后在大衣橱的镜子前理了理头发,拉开房门,跟着二人来到了局里。 “局座,牛太太到了。” “快请她进来。” 王澜走进办公室,见戴老板离座起身,过来和自己握手,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局座,不知道你找我来是?” “喝茶,喝茶。” “是不是宝军有什么不测?” 戴老板没说话,牛宝军是自己的心腹爱将,一直对党国忠心耿耿,这次还把上海重地交给了牛宝军,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牛宝军的老婆居然是共党,难道牛宝军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共党的奸细都渗透到自己身边来了,这还了得!或者,牛宝军并不知道他老婆的事情? 领导的沉默给了王澜错误的信息,还以为是牛宝军遭遇了什么不测,她又急切地问道:“他死了?” 戴老板摇了摇头,说:“不好这么咒人家的啊,牛太太。” “哦,那就好,没有负伤吧?” 戴老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我有个朋友想见你。”说完,对着身旁的副官手一挥,不一会儿,有个坐着轮椅的人被从办公室的里间推了出来,王澜顿时脸色煞白。 坐在轮椅上的这个男子脸上都是乌黑淤青的痕迹,一看就是被毒打过,双腿显然被用刑,此人正是不久前刚刚和王澜接过头的老吴——重庆巴蜀学校的教务处处长。这个叛徒!王澜在心里暗骂着,并急速地想着应对之策。不知道是姓吴的自己被抓而咬出了自己,还是自己被跟踪了,军统把他抓来了先行审问? 如果是前者,她可以一概否认,也可以说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但如果是后者,否认反而于事无补。 正在左思右想之际,戴老板单刀直入地说:“你应该知道,我们军统的规矩,对通共的人员一律严惩不贷,只要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会考虑给牛宝军说情,毕竟他是难得的人才。” “宝军完全不知道这个事情,你不要错怪他。”王澜为丈夫申辩,但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上了老奸巨猾的戴老板的套子了,只怪自己不够老练。 国际礼拜堂的起居生活非常有规律,这倒让牛宝军想起了军营的生活。当晚10点半,他熄灭了电灯,躺到了床上。正在迷迷糊糊之际,忽然觉得一阵冷风吹来,黑暗中似乎门开了。他猛地睁开眼睛,床前立着一个黑影,同时,一把手枪抵在了他的胸口。 “你是谁?”他低声问道。 “我来请教一句诗。宝……”是个女人的声音。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他清楚地接下去念道。这首诗暗藏了牛宝军和白玉梅的名字,也是他们联络的暗号。 “组长,是我。”黑影拉开了面罩。 牛宝军点燃了打火机,是白玉梅,他把手伸到她的脑后,发髻之处,一头瀑布般的长发被放了下来,果真是他的梅。 他丢开了打火机,将白玉梅揽入自己的怀抱。 一分钟相拥无语,玉梅在他的耳边说:“第六组组长严斯亮在外面,他送我来的,你现在要见他吗?” “你带话给他,后天中午到冷芳阁酒楼来找我,我叫王老板。” “好,有什么任务交给我?” “梅,你和上海行动小组是两条线,万一他们之中有人叛变,你要想好保护自己的对策。” “明白。” “今天早上,短头发的你和我捉迷藏,你戴着假发?” “那绝对不是我,难道和我一模一样?” “是的。我让约翰带你去美国领事馆给你父亲打电话查清此事。” “你怀疑是我的孪生姐妹?怎么可能?我只有一个哥哥,已经在松沪战役中阵亡了。” “我没有时间听你汇报工作了,你快点离开这里。我不会再藏身这里了,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要不是等你来,我早就撤了。” “那我怎么联络你?” “你不是有个男朋友吗,你们约会的时候常去哪里?” “安琪儿电影院。对了,他是一个日本人,在司令部特高课工作。” “那个电影院的女厕所的厕纸盒后面会有我的指示,你有情报也可以放在那里。” “我走了,多保重。”玉梅再一次抱紧了她的上司——她最崇拜的男人。可是,却被他猛地甩开了,他迅速地将打火机从门缝里摔了出去,然后猛地打开房门,举起手枪向外。 几秒钟后,他又返回房间,关上了门,对躲在门后的玉梅说:“我只看见一个黑影向后门方向走了,你从前门走,多加小心。” 一身黑衣的玉梅身手敏捷地翻上了院墙,轻轻跳下,坐上了严斯亮拉的黄包车。 玉梅回到自己在李公馆的房间,床上被子里塞了一个布娃娃,从远处看,就好像有人躺在床上一样。 她没有开灯,迅速脱下夜行衣,换上自己的睡衣。不到万不得已,她夜里不会出去,可是,见牛宝军,既是工作,也是心情所迫。还好,这一来一回,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自己的轻功还没荒废。 我飞檐走壁,只要可以找到你,只要看你一眼。玉梅心里想着牛宝军。 摘下面罩,这张清雅美丽的脸庞被黑色的衣服烘托得更加娇艳白皙,灯下,一个老汉给她端过来一个茶杯。 “玉兰,喝点水。” “爹,你还没睡觉啊。” “你不回来,我怎么睡得着啊?” “放心好了,我就是去看看,也不是去打架。” “傻丫头,虽然咱们是在外国租界里住着,也要当心啊!” “爹,他们没开灯,我没看清楚!只听他们说我长得和那姑娘一模一样,他们还要去问那姑娘在美国的爹呢!” “丫头,今天我正要和你谈谈这个事情。你坐下。” 后天去见重庆特派员,如果不能提供一点军统站内奸的情况,那不是显得自己太无能了吗?严斯亮按着隐隐作痛的伤口,决定在见重庆特派员之前找到小柱子。当然,这也很冒险,万一小柱子就是叛徒,自己就是送上门去的肥肉,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个诱饵,非自己莫属。 第九章 王澜回不了家了,他们还算客气,把她软禁在一个军统来客住的招待所里。 他们已经去抓捕郑姐了,不知道她能否逃脱?现在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啊,为什么要抓自己同胞呢? 面对着桌子上的纸和笔,王澜在发呆。戴老板叫她交代郑英姿和自己的工作关系,还有自己和其他共党的联系,说只有她戴罪立功,才可以考虑从轻发落牛宝军。 有人敲门,王澜将门开了一条缝。 “嫂子,是我。”来人轻声地说。 “小徐,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嘘。”徐正坤用食指对着自己的嘴巴。 王澜把门开大了点,让他进来。 “嫂子,你受苦了,我宝军兄弟不在,我代他来看看你。” “你也是劝我写悔过书的吧。” “嫂子,你别误会,我是悄悄来的,你住在这里,基本没什么人知道,局座不想家丑外扬。” “那谢谢你了。” “你孤身一人在重庆,也不容易啊。” 话说到王澜心口处,不禁哑然。 “需要我做什么,嫂子你尽管说。” “暂时没有。” “那我先走了,有机会再来看你。” 徐正坤人缘不错,看守招待所的士兵他都熟悉,所以才能畅通无阻。 徐正坤在夜色里独行。这牛哥早该把太太接到身边来管着,现在可好,弄出这么大的乱子来。上次在他们家吃饭的时候,自己还提醒过他,西南联大那边共党很多,嫂子会受影响的,结果被不幸言中。今天去,本想好心劝劝她回头是岸,毕竟自己和宝军兄弟一场,不能袖手不管啊。可是她的戒备心这么强,徐正坤只好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快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徐正坤忽然看见几个流氓在追逐一个姑娘,那姑娘穿的上衣都被撕破一个口子了,什么人竟敢在军统宿舍门口欺负女人?徐正坤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和几个恶棍厮打起来,好像那几个也无心恋战,大概是做贼心虚,他们拍拍身上的土就跑了。 “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你哦。”一口四川话。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离这不远。” “那不行,说不定那几个流氓还在前面等着呢。走吧。”徐正坤英雄救美,豪气冲天,不容分说就向着路的前方走去。那姑娘只好跟了上来。借着月光,徐正坤见这个姑娘年纪不大,大约20岁出头,五官靓丽,两只大眼睛好像能说话。这种美和白玉梅的美是不一样的,前者活泼,后者高贵。其实徐正坤一直对白玉梅很有好感,可惜得不到她的回应。不知道谁才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二人走到一间民房附近,那姑娘就停步了。 “大哥,我到家了,你快回去吧,你姓什么呢?”姑娘问道。 “我姓徐。你就住这里吗?” “是呀。”那姑娘点点头。 “怎么称呼姑娘你?” 那姑娘微微一笑,“叫我阿英就行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徐正坤目送着她的背影,发现她并没有进那间民房,而是往那民房的后面走去,也许她不想吵醒家人吧。 军统上海站出了内奸?如果不早点把这个内奸抓到,严斯亮每次露面都冒着极大的危险,而他和牛宝军接头也会殃及他人,所以当务之急是从纯一郎那里打听出消息。今天和宝军见面,只有匆匆的几分钟,连工作都来不及谈,更何况个人感情。下次见面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而那个暂时的联络点也不是很方便……这样想着,直到东方出现鱼肚白,一阵困意袭来,玉梅才沉沉睡去。 玉梅醒来已经9点多了,她来到客厅,李太太亲热地招呼她:“你今天不舒服啊,我没让人叫你,让你多睡会儿,张妈,盛点早点来给小姐吃。” “李太太,你对我真好。” “这是应该的呀,我们欠你太多了。” “李太太,快别这么说。” “啊,刚才纯一郎打电话找你,我说你睡觉呢,你快回个电话给他吧。” 玉梅拨通了纯一郎的电话:“喂,我是玉梅,找我什么事?” 打完电话,玉梅对李太太说:“李太太,一郎要到前线去出差,快的话一周之后回来,慢的话他也不知道了。我去司令部一趟,今天阿虎的功课耽误了,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去吧。”李太太很爽快地答应了玉梅外出。 玉梅回到自己的房间换衣服,穿什么好呢?她灵机一动,换上了刚买来的日本和服,那是昨天和纯一郎看完电影逛街的时候,纯一郎给她买的。 这件和服底色为暗粉红,上面是很大的花朵,玉梅穿起来摇曳多姿,纯一郎看得眼睛都直了。 玉梅走了几步,得到了纯一郎的表扬:“嗯,很像日本女人的走路姿势,小细浪漫过沙堤。” “家父送过我好几件和服呢,在美国穿的时候,人家都以为我是日本人。” 玉梅小时候是有两件和服,是父亲买给她的,还教她怎么穿、怎么系腰带、怎么梳头,在日本留过学的父亲对于日本文化很有兴趣,因为日本文化受中国文化影响很深,这种文化交流是父亲研究的方向之一。 玉梅给自己化了个日本浓妆,又打开一个上锁的抽屉,拿出一个微型相机、一个窃听器,放进小皮包里。一切准备妥当,她出了李公馆。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随即飘进来一片灿烂的云霞。 正在低头整理文件的山口纯一郎抬起头,大吃一惊,只见一个美少女向自己深深地一鞠躬,用日语说道:“山口君,一路珍重。”再起身的时候则对他盈盈浅笑,原来是和服装扮的白玉梅,纯一郎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你怎么进来的?门卫没有查问你吗?” “我说我是井上清大佐的一个朋友,他们就放我进来了。你的办公室好干净啊,我参观参观。” “军事重地,不要久留,你等我一下,我收拾好就陪你吃饭去。” “不要着急,你慢慢收拾,我有点渴了,帮我倒杯水可以吗?” “好,你请坐。” 玉梅没有坐,而是很好奇地在房间里东张西望。纯一郎倒茶的时候,她正好转悠到他办公桌后面,巧妙地把窃听器装在了暗处。同时,桌子上日语书写的中国军队宜城枣阳兵力部署的一个文件封面映入玉梅的眼帘,当下,玉梅又惊又喜。惊的是,日本人收集国军宜城枣阳兵力部署的资料,无疑意味着日军要发动对这一地区的重大战役,这可是天大的情报,及时传送出去,将可以挽救多少中国士兵的性命!喜的是,今天真是来对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很快就转到纯一郎的身后,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杯子,客气地说:“谢谢你,山口君。” “以后,你不要到这里来了,你打扮得这么漂亮,让井上清碰上……” “我在你们这里应该不显眼吧。” “美女到哪里都是焦点。这里是狼窝。” “那你给我弄一套士兵的服装,我最擅长女扮男装。” “我的小姐啊,你就别玩了,你以为这是扮家家啊!弄不好要……”纯一郎用手对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个切割的动作。 “有你保护我,怕什么?!” 纯一郎朗声笑了。 不过,玉梅的话还真提醒他了,就这样带着玉梅大摇大摆地出去不好,这次出差是绝密行动,本来都不该打电话告诉她,但是,他还是打了。如果被井上清碰到,肯定是新账旧账一起算。出差前还约会,这不是泄露军情吗?想到这里,他对玉梅说:“你等我一下,不要出去。” 几分钟后,他真的带回来一套士兵军装,对玉梅说:“换上这个和我悄悄地出去。” “好,那你先出去,我换下衣服。” “我不能再出去了,我现在就把门锁上,谁来也不开。” 玉梅把手按在他的衣服上几个口袋外面,然后凭手感,从一只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白手绢,一只手抖开,折了一下,蒙住了纯一郎的双眼。 换好衣服,玉梅解下纯一郎眼睛上的手绢,像变魔术一样,又把手绢对折成四方的一块,然后将茶杯里的水往上一浇,从小包里拿出化妆镜,把自己脸上的脂粉擦得干干净净。 玉梅用手势做了个洗干净再还给他的动作,纯一郎点点头。 二人默不做声在房间里蹭到午饭时间,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稀少了,纯一郎打开门探头看了一下,回头示意玉梅跟上来,玉梅把自己的帽檐拉得低低的,低头跟在纯一郎后面,一直走出了司令部大门,坐上了他的车。 二人走进一家日本料理餐馆,服务员迈着细碎的小步子殷勤地把他们俩让到了一个清静的包间,然后倒退着,合上了格子木门。 不一会儿,格子门又开了,服务员拿来了菜单,纯一郎熟稔地点了几个菜,一直到菜上完之前,他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不想被别人知道其中一个穿着军装的是女人。 “你爱吃日本菜吗?”纯一郎轻声问道。 玉梅扬起头微笑着说:“还很喜欢呢!” “真的?好多中国人都不喜欢。你真是与众不同。” “不过,吃日本料理的时候我总能感受到岛国的无奈。” “什么意思?” “那么少的分量,总在提示食客资源紧张,请勒紧裤腰带!” 纯一郎笑得喷了饭,急忙用餐巾擦嘴:“不好意思,你真是个开心果!那么以后,都来双份好了。” “相扑运动员估计都是吃双份的。” 纯一郎再次笑喷,不过他控制了一下,端起茶杯漱了漱口。 二人开始闷头吃饭,玉梅在想,怎样尽快将刚才那个重要的情报告诉牛宝军,让他立即电告重庆,使用电影院那个联络方式太慢了。而明天中午就是牛宝军约见严斯亮的时间,也许直接去酒楼见宝军更快。但是,他们见面自己还是不要参与为好,这是纪律。 纯一郎沉浸在别离的愁绪中,虽然与玉梅相识时间不长,但他渐渐迷上了这个有时候冷艳,有时候清纯,有时候可爱的姑娘。因公务外出他有些伤感,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见玉梅也不说话,他以为她也有和自己一样的想法。 “你吃饱了没?”纯一郎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盘子问道。 “报告,所有的牙缝都塞满了。” “那咱们撤退吧。我要赶快把你送回家去。” “你有事情你忙吧,我自己回去。” “就你这身装扮?碰到其他部队盘问怎么办?” 二人离开了包间,快速坐上了吉普车。 “山口君来了,请进请进。”张长富在李公馆门口迎着。 山口没下车,士兵打扮的玉梅走下车来。张长富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士兵往里走。“这是?”正纳闷着,山口一踩油门,把车开走了。张长富赶快跟在这个士兵的后面,忽然,这个士兵猛一回身,有东西顶在他的胸口,二人对视着,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好几秒钟,张长富低头看看抵在胸口的东西,原来是手做的一把手枪。 “你是?” “我是玉梅啊。”玉梅说着抽回了那把“手枪”,继续朝里走去。 玉梅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边叠着日本士兵的衣服,一边想着要立刻找到牛宝军,尽早一分钟把情报送出去。可是,去哪里找他呢?会不会他已经在那家电影院留下了线索?玉梅在一张小纸条上写道:十万火急,牧师带我。然后将这个纸条折叠成很小的卷,放在口红的套子里。无论什么时候牛宝军看到,都会立刻让约翰来带自己去见他。 玉梅赶到安琪儿电影院的时候,已经是午后2点了。这里没有硝烟弥漫,没有刀光血影,只有闲适安静的气氛,有一些小姐、太太结伴来看电影,电影快要开场了。 待人群陆续往放映大厅走去,洗手间里没有人了,徘徊在门厅的玉梅才走了进去,里面有四个带门的小间,玉梅先进了第一个小间,把门锁上,推了一下厕纸盒,没有动,看来不在这里。她推开了第四个小间的厕纸盒,在盒子后面取出了一个纸卷。她急切地打开了纸卷,上面是五个字:顺意海零科。 玉梅的嘴角浮起一丝浅笑,一个零字是解密钥匙。这五个汉字代表了一组电话号码,编制这个谜面的人留了把钥匙在上面,顺,就是六六大顺的意思,意,就是事(四)事如意的意思,海,八仙过海,科,五子登科。因此,这组号码应该是64805。 打这个电话应该可以找到牛宝军。 第十章 玉梅在一家餐馆拨通了电话,电话那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找谁啊?” “我找王先生。我有很紧急的事情。” “他不在。你是谁,他回来我告诉他。”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 “请问你家的地址?” “可以留下你的电话吗?” 显然,对方不想说地址。可是,她必须找到他啊。放下电话,玉梅找到了最近的一家邮局,在邮局里借到了一本上海市电话号码本,在上面她查到了这个电话的门牌号码。那是法租界的华夫先生家。 当玉梅出现在华夫先生的家门口时,一个年轻贵妇人的脸上写满了惊讶。 玉梅焦急地在客厅坐着,可是,就是不见牛宝军回来。闲谈中玉梅得知这个女人叫美琪,是牛宝军的中学同学,华夫先生回法国去了,就她一个人在家。 玉梅不禁打量起这个女人来,只见她描画精致的面孔上有许多风尘的味道,嫁给外国人的中国女人毕竟不多,由此可见她并不是普通的女人。而她每谈起牛宝军就一脸的喜悦,仿佛那是她的丈夫。玉梅脸上没有流露,心里却不是滋味。 纯一郎送走了白玉梅,将车飞速开到了贝当路的一个弄堂口,有个老头在那里擦皮鞋。纯一郎停好车,过去擦鞋,他低头解鞋带的时候,轻声说:“我马上要见你的上级,重要事情。” “马上?你这是违反纪律的。” “人命关天,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老头沉吟了半响,但手上的活没停,他麻利地擦好了皮鞋,接过了纯一郎的钞票,笑着说:“这么大的票,我可找不开啊,要不我给你换去。”说完,他转身进了弄堂,纯一郎跟在后面,又用余光看看四周有没有闲杂人,还好,中午这会儿弄堂口几乎没什么人。 老头推开了一个石库门的黑色木门,一等纯一郎走到门口,就示意他赶快进去,老头向外张望了一下,然后麻利地把门关紧了。 纯一郎被带到客堂间,“你在这里等下。”说着,老头进了里屋,把门关了起来。不一会儿,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人,纯一郎一看吓了一跳,惊叫道:“怎么是你?” “飞鱼同志,我们并没有见过。”这个女人镇静地回答道。 “玉梅,原来你也是我们的同志。太好了。” “你和玉梅是什么关系?你怎么没向组织汇报?” “时间紧迫,我还没来得及。” “如果我没有猜错,玉梅一定是你的女朋友了。她的情况我们还不是太清楚,你了解多少都要汇报,我会向上级汇报,你要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你的身份是我们党的机密。” “我知道了。” 本来以为眼前的女人就是玉梅,可是上级的口气是那么不容置疑,她并不是白玉梅,可是明明就是一个人啊!对了,她们的发型不一样,白玉梅是披肩长发,这个上级是短发。仔细看看,气质也有所不同,白玉梅聪慧高贵,就好像一朵红玫瑰。而眼前的女人干练清秀,就好像一朵白玫瑰。看来是一对孪生姐妹了。 “去年年底,中国军队发动的冬季攻势让小鬼子损失很大,他们决定要报这个一箭之仇,近日已经开始调集重兵,准备以第五战区主力围歼枣宜地区。你尽快把这个情报发给老家。” “好的,飞鱼同志,谢谢你,你多保重,任何时候都不能暴露你的身份。” “明白。我马上要外出公干,玉梅的情况下次一定汇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玉梅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到底要不要等下去呢?这个情报实在太重要了,关系到中国的命运,而自己的潜伏也是重中之重,孰轻孰重呢?玉梅掂量着,犹豫着。 终于,她作出了决定,撤退。 玉梅坐上了黄包车,她看见了迎面而来的牛宝军,虽然他戴着一顶礼帽,但他走路的身形她永远都记得。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就在黄包车就要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无意间抬起了头,他看到了她,他转身回头,她也在车上回头,眼神诉说着焦急。 他招了一辆黄包车,对车夫说:“跟在前面那辆车后面。” 她看到了。 远远地,她看见一个书店的招牌,于是,她的车子停在那个店的门口。 这是个雅致的小书店,书架上除了书,还有可爱的小摆设,上海人很有小资情调,也很有品位,留声机上的唱针在唱片上转动着,于是,一些上海滩的莺莺燕燕之声流淌出来。 客人不是很多,牛宝军推门进来,玉梅走到门口的收银台处问道:“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小姐,你往后面走就看到了。”店员答道。 “好的,谢谢。” 走过一条狭窄的小走廊,尽头处有个洗手间,只有一间,看来是男女通用的那种。很好。玉梅暗喜。 当她从洗手间走出来的时候,牛宝军果真等在门口。 玉梅把一个纸团塞进了他的手里。那是她刚刚在里面用口红在卫生纸上写的情报。 她触碰到他的手的时候,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虽然只是一丝温暖,她也觉得是春天了。牛宝军顺势把身体压了过来,轻轻地吻了玉梅一下。随后,他迅速走进洗手间,玉梅往外走时听见里面冲水的声音,她知道那个纸团也随之被冲走了。 她的脸微微红着,走出了书店,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牛宝军回到居所的时候,美琪迎了上来,“刚才有个美女来这里找你。” “啊?谁会知道我住在这里?!”牛宝军一脸诧异,心里早已猜到是玉梅。她提供的这个情报非常紧急,早一分钟就可以让多少中国百姓免于枪火之灾。 “她说她的名字很土气,不好意思说。” “说不定她还会再来的,不管了。” “是的,我看她好像有着急的事情找你呢,你还真有女人缘。”美琪说着,涂抹着大红色指甲油的纤纤玉手就搭在了牛宝军的肩头上。 “你这法国人的礼仪我还真不习惯。”牛宝军笑着轻轻拿开了她的手。 “难道过去的事情你都忘记了吗?”美琪以幽怨的眼神看着牛宝军。 “我马上要用那个,你帮我在阳台看着点。” “好。你跟我来。”美琪是个识相的女人,知道这个时候叙旧情很不合适。 美琪带着牛宝军来到一间装修豪华的卧室,她打开衣橱,又打开衣橱里的暗格,取出了一部袖珍电台。 等到美琪退出房间之后,牛宝军戴上耳机,右手按动发报键,手指起起落落。 重庆军统电讯处。徐正坤正在接收电报。 这是特殊的波段,是徐正坤和牛宝军约好的机密频率和特殊密码。任何时候,只要发报员接收到这个信号都会第一时间通知他,由他亲自接收。发报员通知他的时间和他接收的时间间隔为半小时。 如此周密的安排确保了信息通道的相对安全,就算军统内部潜伏着内奸也难以获取他们的情报。 发完了情报内容,牛宝军发出了“完毕”的结束语。 “等等。”徐正坤发来请求。 牛宝军等了几分钟,对方依旧沉默着。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牛宝军不由发出了“兄弟”两个字,然后,他用铅笔抄下了一行密码数字。摘下耳机,他迅速收拾好电台,放回原处。 他的眼睛盯着那张小小的薄纸,却觉得有千斤重。 “嫂涉嫌通共被软禁。” 他终于知道,先前徐正坤的沉默是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这个消息。 重庆总统府邸。 蒋介石正和夫人坐在沙发上喝咖啡。陈诚在敞开的房门上敲了两下,蒋介石放下杯子,抬头招呼道:“辞修啊,到我书房来。” 二人来到书房,蒋介石说道:“刚才戴笠接到上海秘电,日本人马上要在枣宜地区进行反扑。要进行一场恶战,我们有没有把握呀?” “没有把握也要打,都打到院子门口了,只有拼死一搏。”陈诚义无反顾说道。 “我担心好兵好将都和日本人拼光了,让共产党坐收渔利。这几年,他们的根据地发展势头迅猛,我们的中央军实在无暇顾及,唉。”蒋介石忧虑道。 “他们那小米加步枪哪比得上我们的美式装备呢?”陈诚安慰道。 “时势造英雄啊!”蒋介石叹息道。 静默了一会儿,蒋介石说道:“上海方面的情报和我们以前的判断是一致的,我两次给李宗仁发电报详细部署,要求第五战区不要消极御敌,而应以一部积极行动,争取先机,袭扰日军后方,牵制与破坏日军西进;而置主力于襄河以东至大洪山一带,伺机歼击西进或东退之日军主力。今天是4月20号了,他们布置得怎么样了?” “委座稍等,我马上打电话并记录下来他们的部署,随后向您汇报。这样可以防止敌人窃取电报内容。”陈诚请示道。 “辛苦了,辞修。” 过了一会儿,陈诚递上一个卷宗,上面是第五战区最高长官李宗仁口述的该战区最新部署:江防军司令郭忏指挥第26、第75、第94军,第128师和第6、第7游击纵队,依托襄河、东荆河右岸阵地,极力拒止日军渡河,消耗日军兵力,与右集团协力在荆、当东南地区与日军决战。右集团总司令张自忠指挥第29集团军、第33集团军、第55军,以一部固守襄河两岸阵地,巩固大洪山南侧各隘路口,以主力控制长寿店以北,伺机击破进犯日军。中央集团总司令黄琪翔指挥第11集团军、第45军、第127师和第1游击纵队,在高城至随县以西阻击日军;不得已时转移至唐县、环潭间,与预备兵团协同,从两翼包围、击破日军。左集团军总司令孙连仲指挥第2集团军及鄂东游击队等部,对信阳进行牵制攻击,并准备以有力部队向襄花路作战。机动兵团总司令汤恩伯指挥第31集团军,集结于枣阳东北地区待命。预备兵团总司令孙震指挥第22集团军,暂部署于双沟。第21集团军兼大别山游击军总司令李品仙指挥所部对沿江日军据点和交通线进行袭击,并以有力部队对平汉路南段攻击,威胁日军后方。 蒋介石看完卷宗,满意地点点头,说:“转告李宗仁,这些部署都是死的,人是活的,日军战斗力很强,千万不可大意。” “好。”陈诚退出。 坐在美琪布置得浪漫无比的烛光晚餐席上,牛宝军有点心不在焉。 “你在想什么呢?想老婆了?” “是的。” “那慢慢想吧。”美琪起身离座。 牛宝军顺手拉住了她,说:“我去拿。” “你知道我要去拿什么?”美琪不解。 “你不是要去拿醋吃吗?” “讨厌!”美琪忍不住笑起来。 牛宝军的心情有点乱,他后悔没有早点把妻子调到重庆来,在自己身边也许不会出这么大的乱子。国共如水火势不两立,现在日本人来了,双方携手合作抗日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自己对党国忠心可鉴,可是家人成了共产党员,自己难脱干系。 “来,你坐,我有话和你说。”牛宝军郑重地对美琪说。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的先生忽然回到家里,看到我住在这里会怎么想?” “我会和他解释的。” “解释是一回事,相信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是不是打算搬走?” “是,你愿意继续协助我工作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电台我还是放在你这里,我们接头的时候我告诉你发报的内容,如果你愿意,我立刻培训你怎么发电报。像你这么聪明,三天也可以速成了。不过这三天要日夜学习,不能偷懒。” “嗯。”美琪看着牛宝军的眼睛答道。他们本是青梅竹马的好友,造化弄人,牛宝军从军之后就南征北战,她却因为家庭衰败而流落烟花巷。她以如花的容貌和流利的英语在上海社交界成为交际花,又忽然嫁给外国人引起上海滩一时轰动。“为什么不嫁给中国人?”有人问她。她答:“中国人结婚早,我不想做小。”她的这句话也因此成为一句流传开来的名言。没想到,牛宝军在失踪多年之后,居然对她的情况非常了解,而且直接找到她家来。她真是欣喜万分!不过,各有家室,他们和从前不再一样了。 很奇怪,坐在对面的这个男人有一种强有力的磁场,让她不知不觉地围着他,能够成为他工作上的助手,是她梦寐以求的。 “什么时候教我?” “现在。”说着,牛宝军走向卧室。 能够培养一名新的谍报员就等于让自己多了一双手,牛宝军知道,美琪答应此事,是因为自己。那曾经朦胧而美好的感情依然存在,他觉得自己在利用美琪,于心不忍,毕竟这是一份非常危险的工作,但是,山河破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能够壮烈殉国,那也是光荣。 他坐在梳妆台前,美琪坐在床边,他郑重地说道:“我们都是南京人,三年前的浩劫算是躲过了,可是我们的亲人、朋友呢,都被日本人杀死了。在他们眼里,我们不是人,是牲口,30万人啊,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这是奇耻大辱。血债血还!只要能消灭他们一个人,我们死也值了。但是,你知道我们的情报作用有多大吗?我们能消灭他们一个团、一个旅,甚至更多!”说着,牛宝军激动地握紧了拳头。“美琪,我替南京那些死去的冤魂谢谢你加入为他们报仇的行列!欢迎你。” 这激奋人心的话语感染着美琪,她说:“原来我的学习这么有意义!” “当然了,来,我给你说说摩尔斯长码。” “你等一下,我去搬个凳子来。” “好。”牛宝军看着她的背影,忧郁的阴云又浮了上来。 自己是党国军人,爱着自己的三个女人里,妻子王澜却信奉共产主义,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这样的女人不适合做自己的老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年少时的好友,不过已为人妇,而且她是新发展的特工预备人员,恐怕她这么做更多的是盲目之举,而不是坚定的三民主义追随者,只有玉梅,才是他的同伴。他要和王澜离婚。 夫妻一场,因政见不同必须分道扬镳。 他要和她离婚,不是为了撇清,而是他本身就是纯粹的信仰维护者,想到这里,他戴上了耳机,向重庆方面发出了电报。 “局座,你最近日夜操劳,要注意身体呀。”徐正坤向戴老板奉承道。 “小徐,你怎么看待牛宝军要离婚这个事情?”戴老板没有说牛宝军的代号:蝴蝶兰。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有牵连,此举为撇清。另一种是他不知情,向局座表忠心。” “嗯,很全面。据你平日观察呢?你们可是关系不错的好兄弟。” “局座明察。卑职感觉牛宝军很排斥共党。” “好,你忙去吧。” 第十一章 日军第十三军司令部特高课。井上清正在和川本小藤谈话。 “宜昌是进入四川的门户,距重庆只有480公里,十一军这次是挑大梁的,‘中国派遣军’也从我们十三军所属的第15师、第22师团各抽调1个支队配给第十一军。我们这次行动将给支那人以沉重的打击,川本君,你想到重庆去看看吗?” “我还没去过呢,着名的雾城。” “日本大本营这次是下了本钱的。听说山口君水土不服,上吐下泻,马上要被送回来?” “是的,特遣队发来电报。” “他的技术比较全面,你要向他学习。” “是,让前辈费心了。” 上海法租界白玉兰的家。 狭小的屋子里围坐着几个年轻人,虽然衣服破旧,但个个精神抖擞地听白玉兰布置任务。 “从表面看,日本人不可一世,侵占了我半壁河山,可是日本是弹丸之地,他们的人力、物资都十分有限,所以他们只想尽快结束战争,但是,直到现在,他们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在我们的大西南、大西北都有我们国家真正的力量。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完蛋,我们的任务就是配合主力部队,为我们的国家多做些事情。你们怕死吗?” 在座的年轻人都摇摇头。 “对,为国而死,死得其所,后人会为我们感到骄傲!”白玉兰年纪虽不大,但是说起话来非常老练并具有鼓动力。 “在座的有老地下党,也有新进来的同志,我相信你们的忠诚是一样的,宁死也不当汉奸。我们的身体可以肮脏,但是灵魂不容玷污!现在我来分配一下具体的任务……好,今天就到这里,你们要分散、陆续地出去,不要一起走。”玉兰叮嘱着。 人群散去后,擦皮鞋的老头进了门。 “爹,这几个人都可靠吗?” “丫头,这几个都是骨干,靠得住。咱们这个联络站也只能让这几个人知道,他们的手下还有一些人。” “叛徒、汉奸每天都在产生,我看我们最好马上搬家,这样安全一点儿。” “好,我马上去安排。” “飞鱼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 “上次他提供的情报很重要,我们还需要更多详细的情况。我已经安排小周到他们日军宿舍区收垃圾了,希望这样可以及时递送情报,他不可能总到你这里擦皮鞋。” “小周还懂不少日语呢,也能打探点儿情况回来。” “恐怕也是一些日常会话,最好再加强学习,你让他找个中国老师再学学,要快,一周速成那种强化学习,马上就要打仗了。今天就要开始学习。” “我去通知他。” “爹,辛苦你了,你一定要当心点儿,这些钱你给他,当做学费,让他一周之后把考试成绩单拿过来。” “丫头,要是能得到你妹妹玉梅的帮助就好了。” 月亮在云层里穿行,玉梅仰望夜空,心绪难宁。优秀的男人不缺女人爱。更何况像牛宝军那种有魅力的男人,走到哪里都是女人目光的焦点。美琪谈及牛宝军的熟稔程度,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能够和别人分享男人,那绝对不是爱,不是真正的爱。是的,自己真的爱上那个有妇之夫了。 生在这样的年代是不幸吗?国破家亡,尊严和生命被随意践踏。但也许又是幸运的,和平年代里的终老此生,日复一日,有意义吗?自己现在的每一天都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活,也是为了祖国,为了千千万万的同胞。想想在日寇炮弹轰炸下的孩童惊恐的眼睛,她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怒从心头起。“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牛宝军是这样教导她的,也亲自践行着这样的人生信条。今天她送出了那样一条重要的情报,而且是在她和自己心爱的人的默契配合之下完成的,真让人无法忘怀。他的那个偷偷一吻,甜在了她的心,印在了她的心。 “怎么还不睡觉?” 玉梅回头一看,原来是李家为。 “夜里很凉。”说着,他脱下了西装外套,要给她披上。 “不用了,谢谢。” “客气啥。别说一件衣服了,就是我的命也可以给你。” “李先生,你怎么也没休息?” “她去打麻将了,还没回来,我在旁边陪着实在无聊,就先回来了。” “我回房间了。”玉梅立刻往回走。李家为是重庆要策反的重要对象,必要时,不排除对他采取美人计。但现在时机不成熟,李太太若此时返家,自己有嘴难辩。 李太太的车开进自己家院子的时候,正好看见玉梅和李家为一前一后两个背影走进屋子。虽然困倦疲惫,但她心里还是生出了疑惑。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李家为顺口说了一句。 “是不是很失望呀。”李太太醋意十足。 “你什么意思呀,你回来我失望什么?”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 李家为忽然明白了,自己和玉梅一前一后回房间的时候,被老婆看到了。 吃早饭的时候,没有看到玉梅。出门的时候,李太太热情地将他送到大门口,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 “回去吧。难道你不怕狙击手?”李家为说。 “你这乌鸦嘴,说什么呀,你巴不得我死呀?” “我是第一目标。”李家为说着钻进了车里。 李太太回到餐厅,看见玉梅正在吃早饭,忽然明白玉梅是故意不和李家为碰面的,难道昨天晚上真的发生了什么吗?正想着,玉梅主动和她打招呼:“李太太,今天的皮蛋瘦肉粥做的很好吃。” “是我亲自做的,家为就好这一口。” “李太太你真是个贤惠的太太,这可是李先生的福气呀。” “他还不知足呢。” “不会吧,昨天晚上我在院子里随便走走,刚好李先生回来,他还和我说后悔早回来,没多陪你一会儿,谴责自己没有绅士风度呢。” “是不是你编的哄我高兴,我可不喜欢别人说谎。” “不信,你自己去问他。” 玉梅的镇定打消了李太太所有的疑虑,一切的不快烟消云散。 吃过早餐,玉梅起身回到房间,坐在梳妆台前,她用白手绢沾了一点杯子里的水,把自己的口红擦掉,还是不要让女主人心生戒备了。 玉梅打开窗户,晨风吹进来,好不凉爽。忽听嗖的一声,有东西从玉梅耳边擦过,玉梅侧身回头一看,地上掉落一个弹弓射来的子弹,是用小纸条做的纸弹。拾起来,打开一看,一行毛笔小楷:若想知道你的身世,请来雅芳阁找宋掌柜。 玉梅向窗户外望去,只见绿树掩映,没有人影,这可真是高人了。直觉告诉她,这里面一定有玄机,到底是什么人,去了就知道。 “小姐,你的电话。”玉梅正思忖着,用人在门外叫道。 放下了电话,玉梅对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李太太说:“一郎生病了,好像病得不轻。不好意思,又要和你请假了。” “没关系,你尽管去。”李太太觉得玉梅是李家的恩人和福星,自己要对她好一点儿,不能小肚鸡肠的。 玉梅则在心里暗笑,看来,靠着一郎这棵大树,以后行动会自由一点儿了。 5月的天,还是时晴时阴,就好像不知道未来的命运,玉梅不知道今天要去会的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是敌人,该来的躲不掉;如果是友人,但会也无妨。这样想着,她向雅芳阁走去。 囚禁打击的是一个人的意志。人不是动物,人有思想。没有交流,人的精神会悲观、绝望。被软禁的王澜好几天没有机会说话,口齿相当流利的她已经感到舌头都不利索了,难道就一直这样过下去吗?看着摆在桌子上的饭菜,她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下午3点了,肚子有点饿,可是还是没有吃东西的欲望,这个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了。徐正坤和戴老板两个人进来了。 “听说你不愿意吃饭,这可不行,不能把身体弄坏了。”戴老板的开场白洋溢着浓浓的人情味。 “去把饭菜热热。”戴老板吩咐徐正坤道。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你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话,有什么顾虑担心,都可以和我说,如果你相信我。这也怪我,对下属关心不够,要是早点儿把你调回宝军身边就好了。”戴老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态度,让人无法抗拒。 王澜还是低着头沉默着。 徐正坤端着饭菜进来,打圆场道:“戴局在百忙之中来看你,你就痛快说说吧。” 戴老板冲徐正坤摆摆手,意思是火候还没到,攻心之术急不得。 “有件事情,我想,应该让你知道,牛宝军希望你能回头是岸,否则……” “他怎么知道了?”王澜终于开了口,“否则他怎样?” 这回,轮到戴老板沉默了。 过了几秒钟,他说:“我还有点儿事情,先走了,你想谈,随时找我。” 二人一起离开了,房门关上的一刹那,王澜的脑子一下子清楚明白了。 否则,牛宝军要离婚。他一定是这个意思。他数年征战,三民主义的信仰牢不可破,而且不认同共产主义。不过,连多年的夫妻之情也可以放弃,却是王澜没有想到的。虽然,她还没有亲自听到牛宝军这么说,不过,戴局转述的牛宝军的意思很明显。 王澜被“否则”这两个字眼打倒了。 玉梅来到雅芳阁的雅致的小包间里坐了下来,一会儿,一个短发美女走了进来,看到她,玉梅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个女人居然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这就是那天宝军和她说的那个女人吗? 对方轻松地微笑着说:“很高兴见到你。我们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玉梅歪着脑袋看着对方。 “妹妹,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姐妹。当年,父亲的好朋友一直没有孩子,十分苦恼,父亲就把我送给了朋友。本来在美国两家住得很近,两家人常常带着我们在一起吃饭聚会,父亲也不觉得有骨肉分离的感觉。后来,我的养父回到祖国,两家人就分开了,我的养父是中共的早期领导人,但是1927年,他在蒋介石发动的政变中被杀害了。”说到这里,短发美女低下了头,眼中闪着泪光。 她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了一个布包裹,小心地打开了,将一张发了黄的过继书递给白玉梅,上面有白啸天的亲笔签字和印章。玉梅看了好半天,真的是父亲的字迹,就算这是仿制,可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五官如何造假呢? “姐姐!”玉梅扑向了亲人的怀抱。姐妹二人久别重逢,惊喜、激动交织在一起。 第十二章 时间已近中午12点,这是牛宝军和严斯亮的接头时间。 冷芳阁酒楼和雅芳阁酒楼在一条街上,玉梅的心也牵挂着那里,但是她不能去,就算牛宝军有危险,她也不能去解救,她要保全自己,这不是她的本意,这是上级最高的指示。 严斯亮一身长袍,将礼帽压得低低的,他望了一眼冷芳阁的招牌,确认无误,走了进去。 “客官,您几位?” “王老板在哪个包间?”严斯亮轻声问道。 “请跟我来。” 严斯亮被带到二楼一个僻静的包间,不过里面空无一人。跑堂的退了出去,他坐下来静静等待。 大约过了十分钟,包间的布帘被掀起,走进来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此人正是牛宝军。 但他们二人并不认识。 是战友吗?是坚定不移的战友吗?二人目光对视着。 严斯亮先开口了:“郁金香现在卖得很贵。先生,你喜欢吗?” “你有货吗?” “难道你不先看看样品吗?” “白色镶红边的,我只要这种。” 严斯亮立即站起来,立正道:“报告,少校军官严斯亮请长官指示。”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牛宝军还是转身出了门,发现并无情况之后,才折回屋里,摇着头,用茶水在桌子上写了“隔墙有耳”四个字。 牛宝军的小心,倒让严斯亮汗颜了。要是因为自己的大意给长官带来麻烦,那可真是罪该万死。他正不知所措,牛宝军却紧紧拥抱了他一下,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他常年在敌占区提着脑袋过日子,没有放松,只有防范,而这个长官居然以如此西式的礼节来问候他。无言的鼓励温暖了他的心,他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湿润了。 牛宝军示意他坐下,寒暄着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手则在一张白纸上写着铅笔字,不停地和他交流。 二人的看法一致。尽快揪出内奸,否则个人和党国都危在旦夕。严斯亮汇报了小柱子的事情,本来他想在会面前找到小柱子,弄个清楚明白,但是他没有找到小柱子。 牛宝军在纸上飞速写道:这很危险,不要去找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会尽快将你调回重庆。 严斯亮的眼泪都要下来了,本以为重庆方面会怀疑自己,起码现在自己也是嫌疑,可是,组织这么相信自己,还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将自己调往后方,士为知己者死,他也在纸上写下:肝脑涂地,报效党国。这里需要熟悉的人手,我随时听候调遣。 牛宝军欣赏地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无声地微笑着。用人之际。严斯亮说对了,太多的中国精英死在日本人的空袭中,死在刺刀见红的正面战场。 想把严斯亮调往重庆,是自己的想法,保护下属是他的本能。不过,这还要请示总部才行,但是,严斯亮已经感动于自己的爱兵之举了,下属这样的态度正是自己需要的。 情报工作是如此的矛盾,彼此之间的互动是如此重要,但为了保护整个系统,最好他们互不相识,省得其中之一叛变,敌人便可以顺藤摸瓜。 和严斯亮确定好电话联系的方式和暗语后,牛宝军和严斯亮各自离开了冷芳阁酒楼。这次会面因为有不少事情要安排,整整花去了四十五分钟,这么长的时间,是大忌,牛宝军离开的时候看了一下怀表,心有担忧。 牛宝军的背影和严斯亮的侧脸被定格了,冷芳阁街面的马路上,停着一辆汽车,一位穿着旗袍的美女对着车窗外拍了许多张照片。随后,这些照片被摆在了井上清的办公桌上。 “百合子,干得不错。”井上清的小眯缝眼露出满意的神色。 “前辈过奖了。”美女一身日本军装,显得十分精神,那眉眼是那么温柔多情,那曲《樱花舞》里的领舞也是这样的眉眼,曾经在重庆和徐正坤邂逅相遇的小姑娘也是这样的眉眼。 冈村百合子是日本上海特务机关负责人冈村之美的千金,日本美女间谍,技术全面,出身世家,曾被日本天皇秘密接见过,井上清也要敬她三分。他虽然好色,但对冈村百合子他是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的。 井上清布下了天罗地网,要抓更大的鱼,严斯亮是不错的诱饵,他暂时不想去动严斯亮,只是监视着。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呢?看样子身份不一般,否则,严斯亮不会如此郑重地去和他接头。 照片没有拍到正脸,是遗憾。 “百合子,你认为四十五分钟的会面意味着什么?” “这是他们初次会面,所以认定身份、确定接头暗号都需要时间,为了防止有人窃听,他们一定采用了笔谈,这都很浪费时间。这也说明,此人很可能是重庆方面派来了重要人物,来指导军统上海站的工作,这个男人是条大鱼。分析完毕。”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百合子,你是天生的特工料子,前途不可限量。” “还请前辈指正。” “冷芳阁。”井上清的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是,我马上去办。” 夜色已深,冷芳阁酒楼正准备打烊,几条黑影从后院的墙头翻下,不一会儿,所有的酒楼员工全部被抓了起来,扮成男装的百合子正在审讯他们。 “照片上的这两个人是不是经常在这里出现?”她安坐在椅子上,举着一张照片给大家看。 被捆绑的众人跪在地上,头埋着。 “把头抬起来,你们不说也可以,日本刀很快的,要不要试一下?” 有些人抬起了头看照片。店小二很快就认出来了,照片中的人正是白天到包间里的两位客人,因为两个男人仪表堂堂,让人印象深刻。要不要说呢?他有点犹豫,不过,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没能逃脱百合子的眼睛。她的纤纤玉指朝店小二一指,手下人就把那个小伙子提溜过来了。 “小兄弟,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她和蔼可亲地说。 店小二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年轻英俊,戴着一顶鸭舌帽,帽子下的五官清秀柔美,看得他有点走神。这个时候,他的屁股被踹了一下。 “快点说,别磨蹭。”一个粗粗的男声吼道。 他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地说:“他们就坐在最里面一个包间。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两个客人,他们以前没来过。” 真是个雏!百合子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不过,她还是微笑着故意说:“你很不老实。” 这时,有个人在百合子的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她挥手说道:“将他们都放了吧,这些人不能杀、不能伤!” 被松开绳子的员工们显露出劫后余生的神情,自己动手拿开缠绕在身上的绳子。 “你们给我听好了,有消息立即通知我,这是我的电话号码。”百合子将一摞写了自己电话号码的纸条交由手下发给众人。“知情不报,你们应该知道什么结果。”店老板夫妻俩还在打着哆嗦,百合子又对他们俩叮嘱道:“今天晚上的事情,不准声张出去!” “明白明白。小的不敢。” 百合子站起身,正准备撤退,有个受到惊吓的员工忽然拼命向大门外跑去,只见亮光一闪,百合子的飞刀正插进了那个人的后背,刀口之深,令那人当即毙命。众人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百合子这一招是震慑。员工们还在恐惧中,她和手下已扬长而去。在冷芳阁对面的楼房里看到这一切的人,很快将这个情况汇报给了牛宝军。 牛宝军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自己和严斯亮的碰头已经被敌人严密监视了,是严斯亮已经叛变,还是他不知道已经被人盯住了? 埋伏好的敌人没有当时把他们二人抓走,用意很明显,就是冲着自己这条大鱼或更大的鱼,他们放了长线。 严斯亮还是不够老练,如果他不是叛徒的话。幸好自己长了一个心眼,派人去冷芳阁那里摸情况。 斗智斗勇,敌人是那么强大的团队,自己呢,还是孤身,也不能轻易联系玉梅,整顿军统上海站的工作还没有开始就陷入这样的绝境里了。 牛宝军点燃了一支香烟,烟雾像面纱罩住了他思索的眉头上。 晚上10点,牛宝军熄灭了房间里的台灯,准备睡觉了。 “笃,笃。”有人敲门,他刚坐起来,门就开了,自己不是反锁了房门了吗? 说时迟,那时快,他翻身一跃,已经将来人反手一绑,就在他的手控制住这个人的手的时候,此人不作丝毫反抗,幽幽地叫道:“宝军。” 原来是美琪,牛宝军恼火地说:“你想干吗?” “你说呢?”美琪反问道。 牛宝军松开了她的手,黑暗中,美琪的后背贴上牛宝军的胸膛,她的手臂向后反转将他抱住。为了防止这条鱼溜走,美琪将自己的手扣紧了,侧了一点位置,和他平行,右耳贴着他的左耳。 “别这样。”牛宝军抗拒着。 “明天你就要走了。”女人呢喃着,万分的不舍。 牛宝军将手盖在她的手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突然,他成功地解开了她的手,随后打开了台灯。灯光下,美琪投来幽怨的眼神。 他将手搭在美琪的肩上,说:“我们是战友。” “战友和爱并不矛盾。” “对不起,重任在身,无心其他。” “我们出去谈。”说着,他向门外走去,可是美琪却抢先一步堵在门口,看来,这女人今天是要强求了。 “宝军,你爱过我吗?” 女人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听者心酸。情场之上,女人往往屡战屡败,屡败屡战,退到最后的城池,自信全丧,只剩下这最后一丝亮光抓在手里,虽然微弱,但是这是能活命的唯一希望。 分手前,分手后,女人如果只能对那个伤了自己心的男人问一句话,往往是这句话。 女人就是较真。男人往往不屑一顾。 牛宝军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爱过。” 这两个字让美琪落下泪来。 “我们来练习一下密码的发报好吗?” 美琪用手抹去了眼角的泪花,微笑着说:“好。” 她报出了一组数字,很流利,很长,看得出来,她已经烂熟于心了。牛宝军听懂了,她用密码在说:宝军,我爱你,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现在的我虽然已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但爱你的心一如以前那个小姑娘。 能够这么快就熟悉了密码,除了天性聪颖、记忆力非凡,还有爱的力量。牛宝军给了她一个拥抱,那是他奖赏优秀学员的惯用做法。美琪明白,这只是鼓励,不是爱意,可她还是在短暂的拥抱中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可是,当他们分开时,却感到一双眼睛里有愤怒的火焰在灼烧着他们。 第十三章 华夫先生仿佛从天而降,他站在客厅的门口,手上还提着行李。 牛宝军镇静地用英语和他打着招呼:“你好,华夫先生,请别误会,我们只是老同学。” 美琪也亲热地说:“达令,这位是我的好朋友,过来认识一下。” 牛宝军上前几步,伸出了右手。华夫先生勉强地握了一下,就沉着脸回房了。 美琪也跟着进了房间。她没说话,等着华夫发难。 “我不在家,你就这么风流。” “你看,我和他各住各的房间,而我并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如果我像你说的那样,何必这么麻烦。” 华夫还是一脸怒气。 “我们只是在客厅拥抱了一下,你不觉得这种礼仪正说明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关系吗?因为他明天就要走了,这个年头,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了,他是我小时候的伙伴,是我的南京老乡。” 这样的解释合乎情理,华夫先生的脸上阴转多云了。 “他干吗住在我们家?” “因为他被仇人追杀。我不能见死不救。你愿意再留他住一阵子吗?” “恕我不能。” “达令,他坚持要走,这只是我的意思。” “他是不是抗日分子?”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只是我的旧友。” “是不是还是以前的男朋友?” “达令,今天我才知道,你是这么在乎我。”美琪的双手勾上了华夫的脖子,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 第二天早上,早起的美琪轻轻叩了几下牛宝军的房门,却无人应答。推门进去,她发现桌子上留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叨扰贵府,心有不安。后会有期,珍重。 美琪将那张薄纸条贴在胸口,心中纵有不舍,也没有办法。 她坐在他曾睡过的床上,抚摩着被子,然后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牛宝军可以开个诊所,开个古玩店,开个药铺作为长期隐蔽的场所。但是,即使在外国租界,日本人也是无孔不入的。为了完成整肃军统上海站的任务,他必须隐藏得更深。 没有正当的职业,敌人就难以查到他,他随时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只是他要在这个时刻来临前做几件大事。祖国有难,他责无旁贷。至于总部的怀疑,他问心无愧。 有时候,他恨不能在战场上抱起一挺机枪,向敌人扫射。国家还没有亡,可是半壁江山沦入倭寇之手,这是中国人的奇耻大辱。 复仇!复仇!多少家破人亡的中国军人凭借着这样的信念,支撑着疲惫的身体浴血奋战,不惜生命。数百上千的日本战机轰炸着我们手无寸铁的百姓,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对付我们连机枪都很少的简易装备,就是在这样的不对等之下,武汉会战还是使日军损失惨重,再也不敢提三月亡华。 中国军队的对日作战,是以弱对强的壮烈,是在千钧一发和万般无奈的情势下,用鲜血铺就国民政府撤退的道路。在历时四个半月的武汉会战中,中国军队阵亡将士人数,据军事委员会统计为254628人,加上负伤人员超过40万。 长着长毛的米饭,爬满了蛆的水,锋利的弹片,淋漓的鲜血,横陈的尸体,牛宝军似乎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由咬紧了牙关,攥紧了拳头。 牛宝军在安琪儿电影院的联络箱里给玉梅留了话:钩上十八子。他写这几个字的时候,每一笔都好像是快刀在心上划过,钩即吊上钩,用美人作诱饵,十八子就是李,他要她用自己的身体得到李家为的绝对信任。这并非重庆的直接指示,但做好这样的铺垫,是必要的。李家为是重庆方面要争取的人物,重庆迟早会下指示。 这是他的女人,他一直喜欢这个女人。自从那天情不自禁,他们的心已经叠加在一起,合二为一了。 他忽然感到,自己是将自己心爱的女人作为祭祀的祭品,献给了河神之类的恶魔。但为了河神不再荼毒无辜的百姓,这种牺牲也是值得的。 严斯亮已经在敌人的视线当中,这颗棋子已经是废棋了,再和他接触将带来很大的风险,但牛宝军还是决定在适当的时候通知他远离上海。抛下战友,牛宝军做不到。 很有可能,自己已经被拍下照片,甚至已经在敌人的监视当中了,自己剩余的时间也不多了,这是命,他不怪任何人。他要抓紧时间,为祖国再多做点事情。因此对李家为的策反迫在眉睫,他可以充当特使和他谈判,当然,这要请示总部。另外,要从上海敌人的眼皮底下,运送药品到大后方,这是他想做的第二件事情,那些伤兵太需要这些救命的药了。 第三件事情,就是让军统上海站重整旗鼓,在保存自身实力的情况下,打得日本鬼子鬼哭狼嚎。 离开美琪家的时候,他在枕头下放了一本雨果写的的中文版,希望能被她发现并收藏起来,那是一本密码使用的工具书,他有两本一模一样的,一本给了美琪,另一本留在自己手中。他需要再见她一面,告诉她如何使用这本书,以及他们之间在电话里使用的暗语。不过,让美琪用自己的绝密方式和总部联系,这是下下策,只有到了万分紧急的时候才可以。而目前发报只能去约翰牧师那里。 重庆。徐正坤戴着耳机亲自发报。他收到了牛宝军的电报,他熟悉对方的发报习惯,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 他迅速把牛宝军的请示报告给了戴老板。 “严斯亮是否叛变,我们可以通过我们的关系搞清楚,不过,这也可能属于绝密情况,在日军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看来,情况的确很危急。不过,牛宝军的工作热情是值得嘉奖的。” 徐正坤点头附和道:“局座英明。” “不用你拍马屁,你要动脑子,早日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是。卑职以为,局势瞬息万变,宜早不宜迟,对李家为该有动作了。” “这件事情,我还要请示委员长,定夺之后,你一并告诉牛宝军,总部批准他的三个请示,让他多加小心。联络上面要确保畅通,这些具体事情就不用我多说了,你是专家。” “卑职明白。等您消息。” 白玉梅拿到那张纸条后,愣住了。虽然这样的指令在意料之中,但还是感觉有点无法接受。这是她最爱的男人亲自发布的命令,要她去勾引李家为,为即将到来的行动做好准备,她的心里酸酸的,她情愿死也不愿意和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上床,何况是一个与重庆政府背道而驰的大汉奸。 心痛之余,她也意识到情况的危急,行动即将开始,这是她潜伏多日所盼望的。作为军人,她明白马革何须裹尸还。战乱年代,军人朝发夕死是太平常的事情,头颅尚不足惜,何况身体? 牵制李家为将影响到整个国家的命运,想到这里,玉梅不由得斗志昂扬。 玉梅记得,在特工班结业典礼上,牛宝军骄傲地将自己引荐给戴老板,说她是自己培养的优秀特工,在牛宝军的眼里,自己是那么优秀。虽然自己各项考试成绩都名列前茅,甚至比男同学更厉害,不过玉梅还是觉得自己缺憾很多。也许这是爱的缘故吧,在爱里,人住住会低微,对自己的要求非常高,希望自己是所爱之人心中的女神。 在美人计的课程里,她也得了高分,她没法不高,因为扮演她要用计的角色的人是牛宝军。 她对他巧笑嫣然,她酥胸半露从他身边经过……他不露声色,可她还是捕捉到了他眼睛里的一丝亮光。 现在,她要学以致用,把对象换成李家为了。 如果一郎知道这件事情,他一定会把自己杀掉的,看得出来,一郎很爱自己。那天,和姐姐玉兰见面之后,她匆匆赶到一郎的宿舍,他已经等得着急了。临近下午,他还没有吃饭。她出去买了一碗馄饨,回来一勺勺喂给他吃。 他感动无比地握着她的手说,不想再打仗了,只想把她带回日本。 是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一郎,还有李家为的太太。 早上吃早餐的时候,玉梅本希望李家为比太太先到,这样她就可以小声要求他用车子捎带自己一段路,说自己要去逛逛书店。可惜,李太太已经到了,他却没到。她们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才一边系着领带,一边急匆匆地坐下来用餐。他有点儿抱歉地说:“起晚了。昨天晚上没睡好。” “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吗?”李太太问。 “唉。”他长叹了一口气。并没有说下去。李家为在风口浪尖,他的喜怒哀乐仿佛一张局势的晴雨表,从他那里可以嗅到政坛上风雨欲来的那点土腥味。 所以,就算不能策反他,零距离接触李家为也可以搞到很多情报。 李家为吃饱了,用餐巾抹嘴巴的时候,玉梅当着李太太的面开口了:“李先生你方便带我一段路吗?我要去书店买几本书,小少爷要用的,还有我自己要看的。” 李家为愣了一秒钟,爽快地答应道:“行啊,没问题。” “李太太,你要不要一起去?” “算了,我没心思逛书店。” 这是玉梅的高明之处,要是不邀请她去,她倒不快活,邀请她,她未必会去。 玉梅终于可以坐李家为的车了,李太太送他们到大门口,李家为坐到后排后,玉梅才坐进前排的司机旁边。 车子经过巷子口的烧饼摊时,玉梅要求停车去买个烧饼吃。 “你还没吃饱啊?”李家为笑着说。 “换个口味。”玉梅一语双关地说。说这句话的时候,玉梅回头看了李家为一眼,暧昧的表情估计是他平时从来看不到的。显然,他有点儿吃惊。 玉梅带回来三个烧饼,分别包在三张纸里,她先将一个烧饼塞到司机的口袋里,还有一个递给李家为。他伸手过来接的时候,玉梅用左手捏住他的手掌,一个纸卷就滑到了他的手心里,然后右手把烧饼准备递给他,忽然又说:“我先放在车上吧,不能有损你的光辉形象。” 李家为避开司机的视线范围,展开纸条,上面写道: 我在市政府边的美人鱼咖啡馆等你,10点。 李家为看了一下手表,8点40分。 玉梅在距离市政府一公里的地方下了车,因为两个人的这个秘密,李家为的心狂跳起来。 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的李家为没有带保镖,独自一人从办公室溜到了美人鱼咖啡馆。 “先生,您几位?”推开咖啡馆的门,侍应生便上来招呼。 “我等一个朋友。” “是小姐吗?” “是的。” “那边有个小姐,是她吗?” 李家为按侍应生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是白玉梅。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表,9点58分,看来她早早就等候在那里了。 第十四章 坐下来后,李家为觉得白玉梅好像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想了半天,他才发现玉梅好像穿的不是早上出来的衣服,她换了一件黄色乔其纱连衣裙,时尚、性感,娇媚,更衬托出肌肤的雪色如玉。她化了淡妆,红红的嘴唇像蔷薇果那么娇艳,淡扫娥眉,腮红若有若无。 “李先生,你在看什么?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玉梅惶恐的样子让李家为平添了大男人的满足感,这好比猎人面对惊恐的梅花鹿时那种杀戮前的快感。 “你是有问题,问题很大。” “啊?我怎么不知道,还请先生赐教。” “你太美了!”李家为故弄玄虚之后便直白地赞美道。 玉梅撅着小嘴,娇嗔道:“哪有你夫人美啊!” “她怎么能和你比。我一见到你,就被你……” “怎么样?” “被你迷住了。”李家为在这样单独谈话的场合里放松下来,什么话都敢说了。 “不过,你好像很爱你夫人,也很怕她。” “老夫老妻的,相依为命罢了。” “真羡慕你们伉俪情深。什么时候也有这么一个男人好好爱我呢。” “那个日本人对你不好吗?” “你觉得我能不从吗?那会给李先生带来麻烦的。” 玉梅深明大义的话深深打动了李家为,他不禁抓住了玉梅的手说:“玉梅,只要你愿意,我李家为的命都可以给你。” 白玉梅短短几句对话,就把情感铺垫得顺理成章。她不爱纯一郎,却又春闺寂寞。这不就是李家为最愿意听到的话吗? “今天你约我,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你夫人对你看得很紧,和你说句话也不容易,只好到这里了,你喜欢这里吗?” “啊,很喜欢,你选的地方很不错。想和我说什么话呢?”李家为抓住这句话不放。 “我看你常常愁眉不展,想劝你一句,何必不开心,人生很短暂,及时行乐。” 真是个可人儿,李家为的心都飞到天上去了。“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你是我的老板呀。你对我来说最重要。”玉梅调皮地笑着。 “你这个丫头,真会说话。” “我去一下洗手间。”玉梅站起身来,忽然站立不稳,就要倒下去了,她顺势伏在了李家为的肩膀上。 “你怎么了?玉梅!” 玉梅的眼睛紧闭着,没有回答。 李家为将她扶到了椅子上,依旧揽着她的头,玉梅慢慢地醒过来,轻声说:“可能我贫血的毛病又犯了。” 当李家为把玉梅放在宾馆床上的时候,他的心怦怦跳着。坐在床边,他静静地欣赏着眼前的美女。她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线,像西湖边的水湄,一汪深潭,芳草萋萋。 见他许久没有动作,玉梅倒有些急了,她一直假寐着,但时间宝贵,对他对她都一样。于是,她慢慢睁开了眼睛,问道:“这是哪里?” “我带你来休息一下。” “哦。”她凝视着李家为,眼睛流露出羞涩与期待的神情。 可他还是半晌没动弹。 玉梅忽然坐起身要走,李家为按住了她,说:“再休息一会儿吧。” 玉梅挣扎着要走,拉扯中,已经站起来的玉梅不小心坐在李家为身上,她高耸的乳峰正好撞在他的脸上,李家为又想到上一次她舍命救自己的时候,他也是被这两座高高的山峰压在底下,一刹那,他所有的理智不复存在…… 玉梅年轻的身体,让不再年轻的李家为兴奋异常。 男人起身去卫生间回来的时候,突然发现雪白的床单上梅花朵朵开,他有点儿口吃道:“你……你还是处女?” 玉梅的眼泪静静地流下来。“我会对你好的,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李家为捧着玉梅的手说。 玉梅忽然扑到李家为的怀里,依旧抽泣着,叫人爱怜。 “回家不要让你夫人看出来什么,那对你不好。”玉梅还不忘要维护李家为,简直把他感动得也要哭了。他抱紧了玉梅,感叹道:“我要是年轻一点儿,一定把你娶回家做老婆,你真是个好女人。” “快走吧,你回去上班,我也该回家了。” 玉梅假装深情地目送着李家为先离开。 李家为走后,玉梅看着自己雪白的肌肤上被蹂躏得发红的痕迹,想起李家为蓄的胡子触碰在身体上的感觉,不由冲进卫生间对着水池一阵干呕。 夜晚的上海,霓虹闪烁,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一家餐馆的院子里摆放着露天的桌椅,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和穿着华贵的小姐正在用餐。正是纯一郎和白玉兰。 “有什么事情?” “我是来汇报我和白玉梅的事情的。” “组织相信你的一切行动都是以组织利益为重。”白玉兰摇摇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其他的呢?” “我装病提前回来,就是不想参与那里的战斗,上海更需要我。” “你做得对,不过不能引起他们注意。” “可以问一下你和白玉梅是什么关系吗?” “你忘记了纪律了吗?不该问的不问!” “明白了。我先走了。” “约翰,我今天在你这里挤一晚上,可以吗?” “你原来那个房间不是空着吗,怎么不去住?你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又回来住了?” 牛宝军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你真聪明。” “你们中国人说这句话时通常是说反话吧。” 牛宝军对他耸了一下肩膀。 不见亮光的夜色里,林子里迷雾笼罩,忽然,一只老虎从大树背后窜出来,向一名夜行的女子背后猛扑过去。当女子感觉背后异样的时候,老虎已经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嚎叫,那个如花的美女刹那间血肉模糊。 牛宝军好像就在他们的旁边看着这一切,他想挥舞长刀刺中老虎的肚子,又怕伤了老虎肚子里的那个美女,于是决定刺向老虎的咽喉部位,这样一来一去,已经耽误了时间,美女已经不见了,老虎满足地咽了咽口水,向他扑过来…… “啊!”牛宝军一身冷汗地从床上惊坐了起来。原来是做了一个噩梦。 脚那边的约翰正美美地打着呼噜,两个大男人,一正一倒地睡在一张小床上的确很不舒服。不过,这比起战场上风餐露宿,已经好多了。 此时此刻,在中国的很多地方,中国军人正和日本侵略军作着殊死拼搏,用自己的血肉筑成民族的长城。日军向中国西部推进的速度已经比上一年慢了很多。日军修筑的工事上堆着的不是沙袋,是中国人的尸骨。 牛宝军解着自己的梦,那个美女是白玉梅,那只大老虎是日本人或者是汉奸李家为。而自己现在也自身难保。 牛宝军发誓,一定要做一把刺入敌人心脏的尖刀。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血债只有用血来还。他要带领他的优秀士兵们在上海滩神出鬼没,最终把日本人赶回老家去。不,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提着他们的人头为南京的30万冤死的孤魂祭奠。 习惯早起的蒋介石刚刚起床,在院子里舒展着身体,呼吸着早晨的新鲜空气。 重庆的气候和江浙一带不一样,蒋介石一直不太适应,侍卫长这时候走过来说:“报告委员长,有份紧急文件。”说着恭谨地呈上来。 “什么时候送过来的?”蒋介石的口音听起来很温和,但他的脾气十分暴躁,侍卫们都很怕他。 “昨天晚上11点。” “那怎么不把我喊醒?” “您刚刚睡着。我就……” “你怎么知道我睡着了,真奇怪,我根本没睡着,日本人这么凶,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我怎么睡得着?!”不知不觉间,蒋介石的嗓门有点儿大了。 “达令,快来吃早饭!”宋美龄在屋子门口对他招手,看着夫人,蒋介石的脾气收敛了,应道:“好的,就来。” “很紧急的事情?”宋美龄一边给丈夫盛饭,一边问。 蒋介石没有回答,他心不在焉地吃着饭,连平日最爱吃的腌制笋豆都没有动,宋美龄用勺子给他拨了一些在白稀饭上,他吃过,也不再添就去书房了。 宋美龄手里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绿茶跟随进去,她把茶杯轻轻放在蒋介石的书桌上,再次问道:“什么事情这么烦心呢?” “夫人,你说劝降李家为有没有把握?” “牛宝军算是很优秀的特工了,不过,我看你的筹码才最重要。” “夫人的记性这么好。真让我汗颜。夫人所说的筹码是?” “像这种背叛国家、背叛重庆政府的人,一定不敢轻易回头。不仅我们这里不会相信他,汪精卫和日本人也不会放过他。” “那怎么办?”蒋介石似乎十分依赖宋美龄。 “我看需要两样法宝。一个是他在伪造的给委员长的乞求信上的亲笔签名。这个,训练有素的军统应该不难办到。另一个是真正的你的特赦批文。有了这两样东西,还怕他不听我们的吗?” “妙哉!事不宜迟,我立刻让戴笠来见我。” 这一天,是民国二十九年四月二十五。 江南的四月,莺飞草长,风是软的、腻的,特别容易让人陷入一种绮丽的情思当中。 百合子身穿一件素雅的天蓝色旗袍在上海的街头漫步,她喜欢这个东方最浪漫的城市——这里有万国的风情,中国最时尚的服装和最丰富的美食。 今天她一身女儿装惬意地逛街,这是难得的轻松时光。之前她随同几个日本特工潜入重庆,已经接近到军统驻扎的范围,可是上峰一纸电令,命令他们火速撤回上海,因为有更大的任务在等着他们。 上午10点,特高课有重要会议,现在才8点,她有时间在上海的街头享受一下春天的阳光。 她想起那个可爱的中国小伙子徐正坤,本来她想用美人计诱惑他,让他为大日本帝国服务,英雄救美的戏他演得还较卖力,可惜后来她奉命撤回上海,没有机会再钓这条漂亮的金鱼了。 百合子蹲在一家花店的门口,正在看放在门口的几口金鱼缸里欢快游动着的红色金鱼。这是百合子最喜欢的品种,大红的身体,白色的头,红白相间,分外妖娆,好像日本国的国旗,雪白血红,生命的炽热和白雪的无瑕交织,这是大和民族内心精神的象征。 “小姐,喜欢吗?要几条呢?”老板在拉生意。 “啊,我改天再来拿。今天还有事情。” “噢,没关系。” 百合子冲老板微笑着点点头。 这时,魁梧、英俊的中国男子牛宝军也来到这个花店,也被品种优良的红色金鱼吸引住了,他看了一眼便问道:“老板,这个什么价格,我全要了。” 老板见利忘了承诺,又想这个男人肯定好说话,价格可以开得高一点儿,于是满口应承说:“好好好。”说着,他就要把几口鱼缸里的鱼都倒在一起。 “可是,你刚才还答应给我留着的,我先要的,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吧。”百合子抗议道。 “小姑娘,人家先付钱先拿走,也是先来后到呀。”老板回答道。 “你的意思是我付不出钱吗?” “不是,不是。小姑娘,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再去拿一些鱼来,你呢,先去办事,回来的时候过来取。”老板说得也合情理,可是百合子哪里会答应。 “我还偏要这些鱼了。” 牛宝军笑着看小姑娘任性的样子,然后亲自把几个鱼缸里的鱼倒在一个鱼缸里,捧着递给百合子,如此的礼让倒让百合子不知所措了,她愣住了。 “拿去啊。”牛宝军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百合子看着牛宝军,他双眼皮,高鼻梁,高挑的身材,真是仪表堂堂。百合子来到中国很久了,见到的很多中国男人都没有这么高贵的气质,刹那间,她觉得自己被这样的脸孔震慑住了,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谢谢你,我现在不方便拿这些,还是改天我再来买吧。”百合子红着脸快速走开了。 牛宝军望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头。 第十五章 特高课举行特别会议,参加会议的只是几个骨干人员。换上军装的百合子又是另一番干练气质。山口纯一郎也在座。 井上清在会议上陈述道:“为了控制长江的交通线,我大日本皇军目前已经集中30万兵力再次向鄂北的随县、枣阳地区挺进。大本营命令我们十三军要尽力配合,这也包括我们特高课。湖北是重庆的门户,拿下武汉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占领重庆更是指日可待。”说到这里,井上清忍不住笑了起来。 部下一起鼓掌。井上清的手往下按了按,激动地喊了一句口号:“天皇万岁!” “天皇万岁!”整齐的口号声跟着响起。 井上清转身在军事地图上用笔做着记号,说:“支那海军从淞沪会战开始就在长江上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他们的布雷队给我军的进攻造成了很大影响。据可靠情报,支那海军今年的新的动作是规划了三个布雷游击作战区,由东向西,第一区为芜湖江阴段,第二区为鄂城九江段,第三区为监利黄陵矶段,我们需要做的是要搞到这些布雷队员具体的活动时间,一举摧毁他们。” 看到几个部下都没有表情,井上清问:“有难度?” “山口君,你来说。”井上清点名道。 “我想靠我们在重庆方面的内线,搞到这个情报并不难。”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我们要做好他搞不到的准备,因为此事关系到我军的战事推进。天皇陛下都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呢。” “百合子,你来谈谈你搞到的情报。”井上清把目光投向了百合子。 “我十一军司令官园部和一郎这次要面对的是中国军队颇为强大的阵容。据可靠消息,第五战区李宗仁的部队有三十七个师,他们分左、中、右三线布防,另外还有防守长江的江防军。不过,他们的武器装备都不堪一击,这些愚蠢的支那人注定是我们的囊中之物。”百合子骄傲地说。 山口纯一郎不自觉地向她投去一瞥,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井上清的眼睛,他正色道:“看来,山口君对百合子对中国人的形容很反感。这是很不好的苗头!” 山口纯一郎起立道:“虽然我的母亲是中国人,但是我是天皇陛下的忠诚士兵,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很好。”井上清继续布置工作任务。 冈村之美一踏进家门,就听见一声清脆的招呼声:“爸爸,您回来啦!”女儿扬着笑脸从厨房跑出来迎接他,甜甜的声音、甜甜的笑脸,让他的心也甜到了底。妻子早逝,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因此父女俩感情不错。 “爸爸,我今天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菜呢。一会儿一定要给我面子多吃点儿。” “好啊。” “百合子,你也23岁了,还没有婆家,真让我着急呀,要是你妈妈在世,也会埋怨我对你关心不够。” “爸爸,是我没看上什么人,和您有什么关系啊!”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女人的青春短暂!” 百合子的眼前浮现出了今天早上碰到的那个沉稳的中年男人,玉树临风,器宇轩昂,让她怦然心动。不过,已经擦肩而过了。那个中国男人,她是不应该喜欢的,她应该嫁给大和民族的子民。 “我是把你宠坏了。你还小,不明白婚姻是什么。”冈村之美叹息道。 百合子给父亲的碗里夹满了菜,要把他的嘴堵住。 牛宝军收到了总部的命令,总部同意了他的三点请求,他颇感欣慰。对于总部要求他伪造一份李家为向重庆政府投降的信件一事,本来他可以写好之后,让李家为签上字,按上手印,不过,为了显示是李家为自己真心悔过,还是应该仿照李家为的笔迹来写,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太难。他需要尽快见到白玉梅。 “戴局,牛太太怎么处置?老关在那里也不是个事情啊。”徐正坤试探地问道。 戴老板头都没抬,继续看着公文,漫不经心地说:“这好像不是你的业务范围啊。噢,同事之谊。” 徐正坤听了这话,感到颇为尴尬。 戴老板抬头看着他说:“你觉得该怎么办?” “卑职不敢说。” “有什么敢不敢的,快说。” “我看不如放生,鱼到哪里,我们到哪里。” “好一个放生!” 牛宝军没去安琪儿电影院放情报,那样做情报传递太慢了。 阿虎手里拿着纸折的小飞机在客厅里投射着,飞机飘到了玉梅的身上,落地了,她俯身捡起来说:“阿虎,好漂亮的飞机,谁帮你折的?” “刚才在门口,有个要饭的老头送给我的。” 玉梅正要将纸飞机还给阿虎的时候,忽然看见了纸飞机上的字,脸色一变。这是用一张漂亮的画报纸折的小飞机,纸工精良,飞机的机翼上恰好是一个醒目的标题,标题的第一个字是剑字。 宝剑锋从磨砺出。常常跟随着那个宝字的剑字,她太熟悉了。怎么那么巧?难道是牛宝军派人冒险来此送情报?或者就是化了装的他本人,这太危险了。什么事情这么紧急呢? “阿虎,我们该上课了。飞机要在飞机场休息了,它也飞累了。我给它加点油,你说好不好?” “好啊,好啊。”阿虎开心不已。 玉梅牵着阿虎的手,把他带到书房里,蹲下来对他说:“老师去拿点儿飞机用的航空油来,你在这里等我,要有耐心哦,要是你等不及,航空油就生气了,不想给飞机加油了。” 阿虎点点头。 玉梅摸了摸他的头,回到自己的卧室迅速锁上了房门。 她小心地拆开这个纸飞机,用毛笔蘸了碘酒在纸上刷了一下,是一个门牌号码,还画了一个月亮和一个元宝。牛宝军叫她晚上在那里见面。 玉梅回到书房,手里的纸飞机却变成了红色的了。阿虎问:“老师,你给它加过油,它怎么变成红色的了?” “好看吗?它现在有力气飞了,就好像人输了红红的鲜血以后,脸色红润了。” 深夜,一道黑影翻进了一个小院。 “宝军!”玉梅扑进牛宝军怀里轻声唤着他。 他结实的臂膀紧紧地箍着她柔软的身体,两个人仿佛要变成一个人。 “什么事情要采取这么危险的方式通知?” “没有时间了。严斯亮已经被跟踪,他是否叛变还不清楚,而我和他见过面,我今天见你也是一次赌博。我赌我们都是安全的。” “就算不安全,我们也可以死在一起。” “我想你了,我要见你。” “真的吗?”玉梅沉浸在甜蜜的海洋里。 “也许是诀别。” “不,不会的。” “还有,我必须下达最紧急的一个命令……” “我会尽快给你李家为的字迹,还有空白的有他的签名的信笺。” 听到玉梅如此肯定的答复。牛宝军明白玉梅已经成功引诱了李家为。他按捺下心中的酸楚,叮嘱道:“这两样东西一起给我最好,如果不能,先把字迹放到那个老地方。记住,我们在和死神赛跑。” “你的电话,你要告诉我。” “你找约翰牧师。他会通知我,如果找不到,你打电话给美琪。” “那个女人这么可靠吗?” “任何人都不可靠,在死亡面前,连自己都不可靠。” 这个坚定的三民主义信仰者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玉梅有点吃惊。 “玉梅,”牛宝军继续说道,“人性很复杂,我也只有在你面前才会软弱。我们从事的工作很伟大,不过,在我们死的时候,身份是那么卑微,是那么不光彩,甚至还可能是被万人唾骂的卖国贼!可是,我们都是军人——真正的军人,最勇敢、最优秀、最出色的军人!让我们为彼此骄傲,即便为国捐躯,也死得光荣!” 玉梅含泪点了点头,将额头靠在他的肩头上。 牛宝军用大拇指为她抹去了泪花,问道:“你害怕吗?” “有你,我什么都不怕。可是,你要答应我,我死的时候,你要活着,我要你安葬我,不许别人来碰我。”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死在我的前面?” “是的。”玉梅伸出了小拇指,要和他钩一下。他笑着钩了,还用大拇指和她的大拇指盖了一个章。 “再盖一个。”他的唇吻上了她的唇。 她推开了他,“我要走了,宝军。” “同学们,你们吃过荔枝吗?荔枝外面的皮那么难看、坚硬,可里面包裹的是晶莹剔透如玉一样的心。我们将来要从事很多不同的工作,那是我们的掩护身份,我们要和敌人在一起吃饭,一起说笑,我们被同胞们鄙视,可能还要遭到自己人的冷枪。你们害怕吗?”当时牛宝军穿着国军军装在课堂上这样问学生们。 同学们在思索,都沉默着。 “当我们暴露了,横尸街头,没有人为我们收尸,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只有自己和自己的上级知道,再多的委屈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承受,没有人可以分担,连最亲近的亲人也不行。我们是走在太阳底下的那个影子,只有把自己藏在黑暗中才能最好地保护自己。我们做这一切到底值不值?我们不幸生在这样的年代,没有选择,只有死路一条。要么被日本鬼子的炸弹炸死,像一只蚂蚁一样,不能反抗,你们愿意吗?”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提高了音量。 “不愿意!”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要么,作为军人,我们在战场打死一个或者几十个敌人再死。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你们都是万里挑一选出来的中华好儿女,我们的作用不仅仅是杀死多少个敌人,也许,我们的一个情报可以挽救整个国家的命运,可是,代价是我们是没有名字的。你们愿意吗?” “愿意!”同学们握紧了拳头。山河沦丧之痛巨石般地压在这代青年的心中。母亲的耻辱,儿女们愿意用鲜血来洗刷。 张自忠将军这样对他的士兵们讲:“我是带你们去寻一条死路的,光荣地去死!” 回眸处,白玉梅印象里的那个慷慨激昂的军官,和眼前这个穿着长衫的儒雅男人重叠在一起。 只要知道他是爱自己的,那就足够了。苍茫大地,再坚强的人也企盼一个人的爱,何况一个女人。如果不是这场将每个中国人都卷入的战争,自己不过就是平淡度日,守着一个男人,生一堆孩子,和祖祖辈辈那些女人一样。白玉梅这样想。 现在,要去为祖国而战了,她不会有自己的家,不会和心爱的人厮守一生,不会有孩子,等待自己的就是和死神的相聚。最爱的男人,他吻过自己。这一生夫复何求呢? 望着玉梅离去的背影,牛宝军心中柔情百转。她让他有了从来没有过的恋爱滋味,这种感情是那么纯洁美好,以至于他愿意用生命去扞卫。 他对白玉梅有信心,策反李家为他觉得有胜算。短短的时间内,玉梅就成功引诱了李家为,除了男人好色之外,白玉梅的魅力也可见一斑。 牛宝军说,他的时间不多了,白玉梅觉得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李家为是万人痛恨的汉奸,自己出入他的家成为家庭教师,少不得成为锄奸队的目标,再加上又和山口纯一郎走得近,说不定哪天走在大街上脑袋上就一个枪洞了。是的,要快,协助牛宝军策反李家为,如果任务顺利完成,她想申请离开上海,当然是和她最爱的男人。她希望他们一起离开上海,回到大后方重庆。 也许有了爱,她更珍惜生命了,他的爱如此诱人,她不想死! 这两天,李家为都很晚回家,也许是因为公务繁忙,也许是他不愿意面对这么尴尬的局面,他担心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也能被精明的老婆发现,于是他故意晚回来。这当然也是白玉梅担心的,事情做成之前,绝对不能被那个女人搅了局。 在李家为的家里待了一阵,她觉得处处惊险,可是,现在这个小小的舞台已经上演美人计的好戏了,忽然觉得不险了,白玉梅就好像一个蓄势已久的演员遇到了一场好的戏,踌躇满志,来不及紧张。 这天下午,李家为回来得很早。 “爸爸,你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陪我玩一会儿。”阿虎早上起得晚,几乎每天都看不到父亲。 “最近学了什么?” “我背《木兰辞》给你听。” “好。”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唯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唯闻燕山胡骑鸣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阿虎一气呵成,背得流畅清楚,李家为却陷入了沉思。突然一阵鼓掌声,李家为回头一看,是白玉梅。他也跟着鼓起掌来。 “儿子,你真了不起!”李家为夸奖道。 “木兰才了不起呢,我算什么呀。”阿虎答道。 李家为和白玉梅听了都笑了起来。 “玉梅,你辛苦了。”李家为温柔的眼神传递而来。 “李先生今天这么早回来,是不是要带夫人去赴重要的宴会呀?” “玉梅,你真聪明。”打扮好的李太太从远处走过来。 “阿虎,和爸爸妈妈说再见。” “祝你们晚餐愉快!”阿虎绅士地问候道。 第十六章 李家为夫妇微笑着和玉梅、儿子挥手道别,把一个顽皮的孩子教导成这样,他们真的很满意。 “阿虎,我们来捉迷藏好不好?不过,你爸爸的书房千万不要去,去了,我就找不到你了,那里可以躲的地方太多了。” 阿虎点点头。 小孩子逆反心理强,玉梅知道,他一定会去书房。 果然,玉梅就是在书房找到阿虎的。玉梅拿走了李家为亲笔写的信件,回房间用袖珍相机拍下来以后,又把原件放回原处。只差李家为的红手印了。 牛宝军日夜兼程,和几个军统上海站的小组长接头,他避免召开会议,那几乎是自取灭亡的做法。只要一人将消息泄露,即便不直接泄露给敌人,而只是口风不紧,也会招来整个团体的灭顶之灾。 究竟谁才是内奸,扑朔迷离。 不过,他可以冒险采取一次假的行动,然后甄别真伪。 他决定刺杀汪伪官员冯学庆。能够得手更好,不能得手也可以追查出内奸是谁。他不准备向重庆汇报了,因为等总部商量来商量去,时间耗费了;而知道的人多,内奸的范围无法锁定在很小的圈子里,也就不好查明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冯学庆杀人如麻,劣迹斑斑,早已是各类锄奸队的目标。 他定下两条伏击线路,分别告诉四个军统小组的小组长。也就是说,他们彼此之间是不知道对方的行动的。 据可靠情报,冯学庆要回乡探母,他的母亲病危。别的事情他可以请人代劳,探母这件事情他一定会亲自去。 那两条伏击线路,一条是冯学庆经过繁华市区的路线,一条是他出城之后的路线,一前一后,相距甚远。若其中有一个小组叛变投敌,另一个小组也有时间撤离现场。 军统上海站站长牺牲,应该说是失踪。据严斯亮说,他亲眼看见站长中弹倒地,但后来没有尸体的消息。六个行动小组,两个已经被破坏,只剩下四个,而严斯亮和小柱子都不是可以用的人。 这是清理门户的一次智力游戏,策划指挥只有一个人。牛宝军觉得在上海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他多希望玉梅可以陪伴在自己身边,为他出出主意。 就在牛宝军紧锣密鼓地布置这项任务的时候,白玉梅也在等待时机准备和李家为的另一次约会。 要弄到他的手印,只需要一点酒精。 李家为正在办公室忙碌,电话铃响了。 “玉梅?有什么事吗?” “李先生,我很快就要离开上海了。” “为什么?” “我们见面说,好吗?你有时间吗?我就在你们市政府对面的街道上的公用电话亭里。” “我马上出来。” 李家为发现,每次玉梅见他,都是精心妆扮过,和平日在家里素面朝天的那个贤良淑德的老师形象迥然不同,她是那么妩媚又清新可人。难道白玉梅真的钟情于自己?不过自己也不算老,40多岁,不正是男人成熟的年纪吗? 在宾馆的房间里,李家为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扫视着玉梅年轻的身体。 “说说,为什么要走呢?” “家父让表哥来把我带走回美国。” 李家为低头不语。一会儿说道:“也好,中国太乱了。美国相对来说安全些。什么时候走?” “其实,我舍不得阿虎,也舍不得你。” “真的吗?”李家为的眼睛里闪出光芒。 “你不相信吗?”玉梅用火辣辣的眼神盯着李家为。“要不,你见见我表哥,当面挽留我。”玉梅娇羞地说。 李家为抓住玉梅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说:“你不后悔吗?” “不过,你可不一定说得过我表哥呢。” “那我也要试一试。” 李家为一边说着,一边把坐在对面的玉梅往自己身边拉,直拉到自己的身上。玉梅坐在他的腿上说:“今天我们喝点儿红酒怎么样?” “好啊。那我喝一杯,你就要脱一件衣服。” 白玉梅在心里冷笑着,你的酒量再好,也看不到我脱光了。 白玉梅今天穿着一件翠绿的缎子旗袍,上海的衣服之好,是全国闻名的,合体,又扬长避短。玉梅那窈窕的身材裹在这件颜色靓丽的衣服里,惹火。 喝一杯,脱一件。那脱了旗袍还剩什么?李家为扬扬得意。殊不知,这酒里已下过药。 不过,为了防止他不倒,玉梅还是脱到裸了半身。喝了两杯红酒之后,李家为眼睛里玉梅的曼妙酮体越来越模糊,他想伸出手去拥抱,却无力地瘫软下去。 玉梅将盖过红手印的三张空白信笺折起来,放在信封里。盖了三张,是怕牛宝军会写错。 还剩下一些时间,她要亲自把这两样东西送给牛宝军。 喧闹的午餐时光。阳光灿烂。 小巷里,有孩子们无忧无虑的歌声。 高墙深院里,走出来一行穿着黑衣的人,他们梳着光可鉴人的分头,背着盒子枪,无声无息地钻进了黑色的汽车。汽车缓缓开动,静静地穿行在这午后的大街小巷,无人注意。 这辆汽车行至一个四岔路口的时候,车窗摇了下来。 “白玉梅!”有人喊道。 等着过马路的白玉梅正停在这辆车的旁边,于是问道:“你在喊我吗?” “是呀,你去哪里,我带你一段。”那人热情地说。 玉梅想起来了,是那次舞会上碰到过的一个汪伪高级官员冯学庆,他是李家为的同事。一面之交,没想到此人的记性这么好。 “谢谢,不用了。”玉梅推辞道。 “客气什么,难道美女的架子都这么大吗?” 激将法通常很好用,玉梅钻进了车里。 “冯先生记性真好啊!” 白玉梅的旗袍装和那天舞会上的裙装,一个少妇魅惑,一个纯情清新,都能让男人神魂颠倒。 “彼此彼此。”冯学庆矜持地微笑着 这辆车的车窗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只有玉梅右边这扇,由于刚才冯学庆喊她,才被拉了开来。 玉梅随意向车窗外望去,这段路比较狭窄,街道两旁都是那种木头的老式二层房子,阳台上晾晒着各种衣服。车前不时有乞丐等人挡着路,也有顽皮的孩子忽然冲出来,司机按着喇叭,显得十分不耐烦,车子开得很慢。 忽然,白玉梅发现了前方一个二楼阳台站着的身影,牛宝军! 她不由得按住了自己的手袋,里面有他需要的东西。 几乎在同时,牛宝军也发现了汽车里坐着的人是白玉梅! 怎么会这样?难道冯学庆发现了他们的行动,拿白玉梅当人质吗?不,这太危险,他不会这么做,难道他用了替身,再带上白玉梅,让白玉梅死于自己人的子弹下?不,如果白玉梅被发现,他们一定会留着她,不会这么快就让她送死。那么,就是意外碰上了。而坐在白玉梅左边的人肯定是冯学庆无疑。 牛宝军有大将风范。即使遇到再危急的情况,他也能冷静分析,作出最快、最准确的判断。临危不惧的良好心理素质,是一个优秀特工所必备的。 他不是狙击手,他只是行动的指挥者,而且,行动小组并不知道他也身临现场。 前方100米处,军统第一和第五行动小组的人马正埋伏在那里,街道两边各有一个狙击手,车子经过,两侧狙击手同时开枪,不论冯学庆坐在左边还是右边,都难逃一死。坐在他旁边的人也难以幸免。 他要救她!他必须救她!他仿佛看到,白玉梅头部中枪,和冯学庆同时毙命。不! 牛宝军飞身跳下二楼阳台的时候,汽车已经开到了他的前面,正要加速。他拔脚狂奔起来,一边还挥舞着手。 白玉梅和司机同时看到了倒车镜里飞跑的人影。 “停车!”白玉梅失声大叫。 几乎在同时,冯学庆和坐在司机旁边的那个保镖同时将手枪上膛,白玉梅赶忙解释:“我表哥,到上海来找我的。” “噢。”冯学庆会意,手枪却还拿在手里。 白玉梅忽然拉开车门,站在车门边欢喜地大喊:“表哥!表哥!这么巧呀!” 牛宝军追车的这一段时间和距离,使得汽车在狙击手的射击位置前10米停住了。 牛宝军已经跑到车前,在他奔跑的几秒中,白玉梅忽然有一种预感,他正带人射杀冯学庆,而刚才看见她也在车里,于是不顾一切过来救她。在他心里,保护心爱的人比打死那个大汉奸更重要。 “冯先生,你要赶时间的话就先走吧,谢谢你了。”玉梅低头对冯学庆说。随后关上了车门。 她知道,以冯学庆的身份,不可能下车来见她的表哥。使他暴露在狙击手的眼皮底下是不可能的。关上车门,她要让车子向前走,让自己和牛宝军摆脱危险的境地。 车门刚一合上,牛宝军拉着白玉梅的手飞跑起来。就在同时,子弹在他们的耳边掠过。牛宝军松了手,他们分开跑。 汽车里的司机和坐在前排的人都前额中弹,一命呜呼。坐在后排靠窗的是冯学庆的保镖,冯学庆夹在中间本来是最安全的,可是子弹飞进车里,把他前后左右的皮座椅打得全是弹孔。 他吓得趴在了座位下面,思忖着该如何逃命,很快,他左边的保镖也中了弹,血腥味充满了小小的空间,他已经变成了筛糠般发抖的求生动物,他试着爬出车子,因为再打下去,油箱就要爆炸了。他悄悄地打开车门,用手撑住地,身子快要爬出来的时候,忽然,轰的一声巨响,汽车变成了一个大火球。 狙击手不认识牛宝军,刚才把他也作为了目标,不过不是第一目标。等两个督战的行动小组长发现是牛宝军,告诉狙击手的时候,牛宝军和白玉梅已经逃离。 牛宝军回头望着腾空而起的大火,凄厉的警报声由远而近。 这时,白玉梅已经跑到牛宝军的跟前,把手袋里的东西交给他,急切地说:“东西全在里面了。我走了!” 这里马上要被全部戒严,警察会一个一个地搜查盘问。 “等等。来不及了。” 街道的两头此时应该已经被封锁,牛宝军只好带她去刚才他待的那个二楼房间。 关上了房门,二人依旧惊魂未定。 “别担心,梅,这里是法租界,不会搜查那么严。” “可是,困在这里,我怎么回到李府呢?我今天把他用药迷了,如果我再失踪,他肯定要怀疑我了。” “楼下小卖部有公用电话。你打电话让他来保你出去。” “好,我已经和他提过你,说你要把我带回美国,让他跟你说挽留我。你反正要见他的。”随后她转换话题道:“你不该救我,你的使命比我更重要。你现在在明处,不在暗处了。” 是的,为了整个任务的顺利完成,牛宝军狡兔三窟,日防夜防,不希望被敌人发现蛛丝马迹。可是,在死神即将亲吻白玉梅的时候,他不忍心罔顾而去。她不是汉奸,她不该死,她是党国培养的优秀特工,她是身负特殊使命的重要棋子。 他不忍心就这样罔顾而去,她是刚刚开放的一朵玫瑰花,她是他最爱的女人。 他不忍心就这样罔顾而去,即使用他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当时他没有时间考虑太多,就算考虑再长的时间,这也是他要作出的决定。 他不忍心就这样罔顾而去,前途莫测,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他要携着她的手一同去走,他为了国家已经献出了青春和热血,这是他个人小小的自私。 孤岛上海,血雨腥风,就让敌人的刺刀刺中自己的胸膛吧,那是荆棘鸟的鲜血,可是因为有了爱,他将含笑而去。 牛宝军深情地凝视着玉梅的眼眸,上天真的很眷顾他们了,给了他们这么多的机会能够相拥,他的嘴角微有笑意。 “我明白的,宝军。你的爱,我终有一天要回报给你,虽然你不需要回报。你说过,胜利就在最后五分钟。”她给他鼓励。“让我们一起回重庆去!” “好。”他仍然痴痴地看着她。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等下我还是单独去见李家为吧,从这里被他带走,你真的是抛头露面了。” “刚才一定有目击证人,看到我们俩逃了。如果不是我喊你,你怎么会突然下车呢?如果没有我的出现,你的嫌疑就太大了。” “你的意思是,要把刚才冯学庆喊我上车都要说清楚吗?” “是的。你刚才做什么?” “和他开了房间喝了酒。” 牛宝军点点头。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一定会帮你。我等下把帽子拉低点儿,没事的。” 白玉梅下楼去打电话了,牛宝军一边把玉梅交给自己的东西藏在墙壁的缝隙里,一边思考着。看来第一小组和第五小组是清白的,他们成功击毙了汉奸头子冯学庆,而在出城的地方埋伏着的其他两个小组却还需继续考验。 一时间,他觉得军统上海站如龙潭虎穴,危机四伏。玉梅说的对,虽然时时可死,但也该步步求生。 第十七章 白玉梅和李家为一起上楼。 李家为在电话里答应白玉梅,不带司机,亲自开车来接她。李家为到达这里时,整条街道已经被封锁,不许进也不许出,直到他亮出自己的身份,才被允许开车穿过警戒线,来到白玉梅所在的地方。 白玉梅在他的耳边轻语一番,他微微点头。 牛宝军细心地看到,李家为进门的时候手揽着玉梅的腰。 “表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家为先生。” “幸会幸会!”牛宝军抱拳寒暄。“玉梅仰仗您照顾多时,她和我说,您对他恩重如山。” “哪里,哪里,应该反过来说才对。” “带我们出去,会不会让您为难?” “这点儿面子总要给我的吧。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鄙人方剑。” “方先生如果可以赏脸,我想为二位压惊。” “我们路上再说,我担心等下日本人来了,我们走不了了。” 李家为的车子扬尘而去,日本特高课的车子随后赶到。百合子和川本跳下吉普车,她指着前方的车子问执行警戒的租界外警:“离开的是什么人?” “古来为将五德,仁、智、信、勇、忠,只有仁是道,其余都是术。只要献身民族和人民的利益,就是最大的仁,遵循了最大的道。李先生饱读诗书,方某在此是班门弄斧了。”在一个小餐馆的包间里牛宝军侃侃而谈。 “惭愧惭愧。造化弄人呀。”李家为不知对方何意,只好含糊带过。 “今日之事,让人心有余悸呀。小妹如花似玉,葬身火海岂不冤枉?希望李先生可以体察做哥哥的心情。” 这时,玉梅用脚踢了李家为的脚一下。于是李家为说:“犬子非常喜欢这个老师,而且玉梅姑娘也屡次搭救我,所以……” “感谢李先生屈尊为我们设宴,在下还有点其他事情,先走一步,恕不奉陪了,改天我来做东。”牛宝军礼貌地告退了。 玉梅知道今天不是亮底牌的时候。 李家为默默地开着车,白玉梅坐在他的右边。 他要立刻赶回市政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肯定要召开紧急会议,可是他为了白玉梅,还是抽出了宝贵的时间陪他们吃午饭,央求她表哥能收回成命,虽然他的底气不足。美国多好,没有战乱,只有富足,他有什么权利拦着她不让她走,这是在害她。如果可以走,他自己都想走了。他只是怕白玉梅不高兴才说了挽留的话,因为白玉梅想留在他的身边。他既高兴又担忧,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看到这个女人,就立刻变得卑微起来。 此时此刻,牛宝军在分析,第一小组和第五小组的人员都不会有问题。冯学庆是大人物,敌人不可能用这么大的人物来作诱饵诱他出洞。这次行动的成功将带来敌人疯狂的报复,不知道这两个小组是否已经安全撤离现场,那埋伏在城外的两个小组呢,也撤了吧。接下来,组织军统的大规模行动将更困难,因为敌人将防范得更严密。 据他所知,日本全民皆兵,国民整体的军事素质要比中国的好,孩子从小就接受军事化训练,冬天只穿很少的衣服,独自在冰面上行走,以锻炼意志。日本的陆军中野学校是著名的间谍学校,学员在那里能接受全面的特工训练,这些都是中国所不能比拟的。 日本这个民族,善于吸取别人所长,自唐朝开始,他们就派人来大唐学习各种经验,日本的和服基本脱胎于中国的唐装,他们喜欢跪坐在榻榻米上,这和唐朝的风俗也是一样的。中国历经朝代的变迁,服装及风俗习惯已经大变,可日本没变。他们一直让孩子从小就熟读《孙子兵法》、《三国》等兵书。 自从“七七事变”以后,日本在中原大地长驱直入,利用各种手段对中国人进行渗透或者杀戮。牛宝军担心,重庆也有不少日本特工,甚至连军统本身都隐藏了一些为日本卖命的可耻的汉奸。这些人经不住日本人的酷刑,或者他们本身就想着卖国求荣,以图来日之变化。 敌人真的很强大,万万不可小视。保存有生力量,同时为我们的国家做更多的事情,这是目前唯一可以做的了。还能回到重庆吗?恐怕上海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了,何处黄沙不埋忠骨呢?上海就是自己杀敌的战场,只是他不同于那些在正面战场上向敌人头上砍去的战友们,他需要每天在刀口舔血,在刀尖跳舞。他的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想到李家为占有了她的身体,他恨不得将李家为砸成肉酱,可是,他不能,他还要将李家为争取成自己的同盟。 特工,这微妙难言的职业,注定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永不为人所知。只求俯仰间,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祖宗亲人。难道内奸真的存在于上海站?也许内奸在重庆,得知了上海这里的消息,然后密报特高课也说不定。如果非要在军统内上海站彻查,目前待查的就是第三小组和第四小组,还有小柱子。 牛宝军查内奸,日本人查牛宝军,谁在谁的瞄准镜里呢? 特高课召开紧急会议。井上清大发脾气道:“这是对大日本帝国的公然挑衅!是对特高课的藐视!” 上海市市政府秘书处也在召开特别会议。 街道上,挂着日本旗的军车呼啸而过。 到处在戒严,街口都是等待严查的排队的人。 晚餐时间,李家为一家人正吃着饭。 管家走上来,轻声对李家为说:“井上清来了。” “哦,快请。”李家为用餐巾抹了抹嘴。 “看来,我来得不巧啊!”井上清笑着说,眼睛却盯着白玉梅。 “今天我回来得晚一点儿,要平时也吃完了。楼上请。”李家为让道。 “就在这儿说吧,我还有别的事情,马上要走。” “请坐。” “听说,今天是李先生去把玉梅小姐接出来的。” “是的。她正好去那条街办点儿事情。” “什么事情呢?” “大佐先生,你是怀疑我和那个爆炸案有关系吗?”白玉梅插话道。 “你不认为你应该解释一下吗?”井上清笑眯眯地看着白玉梅,好像是在问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那笑容背后的杀气像闪着白光的日本刀。 白玉梅莞尔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冯学庆在路上碰到她,非要捎带她一段。”李家为解围道。 “在哪条路碰到的?”在井上清看来,李家为仿佛不存在,他的眼睛还是盯着白玉梅的眼睛。 白玉梅径直朝井上清走了过来,说:“录口供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井上清干笑了两声,说道:“事关重大,白小姐料事如神啊!” “我陪她去。”李家为急忙道。 “请。”井上清躬身一让。 李家为临走的时候,冲太太挤了挤眼睛。李太太心领神会。 井上清的车子刚发动,李太太就拨通了山口纯一郎的电话。通往客厅的走廊上,有个黑影在向客厅张望。佣人阿凤经过走廊的时候,拍了拍黑影,问道:“张妈,你干吗呢?” 张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长舒一口气说:“死丫头,你吓了我一跳。” “你才吓了我一跳!也不开灯,幸好我眼睛好,看到是你。” “我找个东西,掉这儿了。” “什么东西啊?我帮你找。” “不值钱,算了。” “百合子,你确认你在现场只看到李家为和白玉梅两个人吗?” “是的,前辈。” “可是,现场有人发现还有一名中年男子。白玉梅说那是她表哥。你不觉得这太巧了吗?”井上清的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微笑。 “中国人说,无巧不成书。” 百合子被井上清单独叫到办公室谈话,这种情况越来越多,百合子总是恭敬地站在那里,恰到好处地回话。 “我已经让现场那人靠回忆画出了那个男子的肖像,你看看。”井上清递给百合子一张素描,画上的男子眉清目秀,百合子看了,心里一惊,真像那天和她一起买金鱼的男人。那眉眼的组合是那么神奇地击中了她少女的心。难道这就叫一见钟情? 初夏时节的下午6点,天色还是很亮,百合子穿着一件蓝丹士林布旗袍不自觉地来到初次见到那个中国男子的街道上,花店已经没有人了。上海,这座东方的大都市,处处是繁华景致,大日本帝国即将征服整个中国,乃至全亚洲,这是多么伟大的梦想啊。如果自己能够爱上一个中国男子,这不也是大东亚共荣的具体体现吗?百合子在给自己的感情找理由。 她多么希望还像上次那样邂逅那名男子。他该叫什么名字?他是哪里人?他会喜欢自己吗?他是做什么职业的? 可是,她没看到他,却意外地发现了严斯亮的身影,于是她紧跟上去。显然对方是受过反跟踪训练的,他很快就从街道进入了巷子。那些巷子里,有正在门外摆开了小板凳吃晚饭的男女老少,有竹竿撑着的五颜六色的衣服。 严斯亮走得急,百合子跟得紧,走了一阵,远远地可以看到巷子是个死胡同。 严斯亮放慢了步伐,显然是在思考着对策。严斯亮再回头的时候,百合子却不见了。 于是,严斯亮折回。 刚才被一个女人跟踪,是敌是友呢?正在思考之际,冷不防身后有个彪形大汉勒住了他的脖子。紧接着,一个大麻袋从头上套下来。 完了,严斯亮心想,是黑社会绑架,还是日本人?他的心里总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自己是军统覆灭小组里幸存的那个,是没有被人出卖的那个,他还要靠自己的努力再做些事情,以报这深仇大恨。他不甘心输,这是他不肯离开上海的原因,当然,重庆特派员的信任也让他感动不已,士为知己者死,上司的信任是比黄金都要贵重的东西。 不过,现在厄运来了。如果是日本人,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到头了,他还这么年轻,要么做汉奸,要么被日本人杀掉,或者,他摸摸内衣的领子,那里有一颗毒药,它可以帮助自己死得体面些。 大麻袋终于从严斯亮的身上去除了。严斯亮深吸了几口气。 严斯亮以为自己应该在一个摆满刑具的审讯室,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温馨的日本风格的房间。 过了几分钟,进来三个人。中间的这个人是川本小藤,他穿着日本军装,用不太熟练的中文对他说:“让严先生受惊了,我们只是请你来坐一坐,交个朋友。”他的嘴一努,其他两个人便给严斯亮被捆绑的双手松了绑。 “我们一向仰慕严先生的气节,今天初次见面,送你一个礼物,不成敬意,希望你会喜欢。” 川本小藤拍了三下手掌。门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拖了进来。 严斯亮一看,不认识。 川本小藤顺手拿起桌子上一杯水,朝那人脸上一浇,那个人发出一声惨叫。血顺着他的脸流淌下来。严斯亮再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小柱子。他一直怀疑小柱子。可是看到小柱子这个样子,他为自己误解了战友而惭愧。 小柱子没出卖他们,如果出卖了,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风光地当起汉奸,另一个是日本人觉得他没有利用价值,一枪将他解决。而他身上的伤又绝非苦肉计可以演的,全身都是伤,腿肯定是断了,无法行走,人瘫在那里。 这是日本人要给他的见面礼,是震吓。 严斯亮正吃惊的时候,川本小藤上前一步,迅速从严斯亮的内衣领子里取走了那颗药丸。 日本人无所不知,连军统的习惯他们也一清二楚。既然他们不想严斯亮立即死,那么看来,还有第二件礼物送来,那就是利诱。 “小柱子是你的手下,你不觉得自己失职吗?” 严斯亮瞪着川本小藤,一言不发。 川本小藤从横放在桌子上的日本武士刀的刀鞘里猛地抽出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尖刀。严斯亮紧闭眼睛,等待那把刀穿过自己的身体,可是,没有。他睁开眼睛,这个小眼睛的日本军人把刀柄递给了自己,什么意思? “请你动手杀了你的手下,免得我们动手他会很痛苦。” 严斯亮接过刀,他思量了一下,不可能在自己中弹前,用这把刀刺中川本小藤的肚子。假设他的攻击目标是川本小藤,当那把刀在空中划着弧线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会被眼前的三个日本人打成筛子。 他握着这把刀柄为环形的日本刀,一时动弹不得。让他用日本人的刀杀自己的弟兄,只有变态的日本人才能想得出来。 见他半天都不动手,川本小藤的左手向下猛地一砍。于是,那两个手下就将刀一下下地戳进小柱子的各个部位,先是小腿,然后是大腿,然后是肚子,一开始,小柱子还能叫,后来他连叫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的眼睛盯着严斯亮,蠕动着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杀了我,杀了我。” 严斯亮的眉头紧紧锁住了,猛然间他蹿到川本小藤的后面,握住川本小藤的手,用依旧在川本小藤手上的手枪开了三枪,刀尖则抵着川本的脊梁。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川本小藤反应过来的时候,小柱子已眉心中弹,而川本小藤另外两个手下均是如此。这是经过严格军事训练才能培养出的素质,他不得不服。在目前的情形下,这个中国人要杀自己也是易如反掌的,只要他稍微一用力,就可以让自己透心凉。不过,川本小藤感觉那把刀跌落在地,显然,严斯亮没有杀他的意思。 第十八章 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簇拥着井上清走了进来。他带着欣赏的微笑说道:“枪法不错!”然后他做了个厌烦的表情,叫川本小藤出去。川本小藤恨恨地退了出去。 “像你这样的栋梁之才生在中国真是可惜了。” “那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侵略者。” “适者生存的道理,我想,你应该很明白。中国的落后本来自己还不觉得,在强大的日本面前就显现出来了。” “哼,弹丸小国决没有吃掉中国的道理。” “这就是你们中国人自负的地方,我们日本资源很短缺,所以我们必须要吃,要大口地吃才行。” 严斯亮开始沉默。 “我们请你来,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我知道你会说你没有兴趣和日本人交朋友,不过你的上级已经不信任你了,除了和我们合作,你别无选择。” 严斯亮的轻蔑一笑没有打击到井上清。他继续说道,“不信,你可以去和他们接头,他们不会见你。” “你在用激将法让我去引诱他们出来?!”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这么愚蠢,我们放你回去,以你的能力当然可以摆脱我们。你可以自己求证这个答案。” 严斯亮决心一死的念头动摇了,他可以回去,上海这么大,他相信自己可以逃脱日本人的视野。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已经进了虎狼窝,哪有那么容易出去的,自己和井上清谈话的时候日本人已经拍了照,这些照片一旦落到军统手里,就算他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 严斯亮的眼睛被蒙上黑布,被拖到一个废弃的厂房之后,带他来的便衣就走了。他拽开眼睛上的黑布,不知道是喜是忧。 井上清大骂川本小藤道:“你真是给日本皇军丢脸,有你这么审犯人的吗?他要是想杀你,我进来也救不了你,他死了还带你们三个人走,那真是不错的买卖。” 川本小藤低着头,不敢吭声。 “你还不如一个女人呢!”虽然百合子未经请示就抓了严斯亮,这本不是井上清计划之中的事,不过,这样一来也不错。抓住了严斯亮的把柄,让他为日本所用,比打死他更有意义。 “前辈放他走,真是妙招。” “哼,你总算聪明一点儿了。”井上清想到被放走的严斯亮,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那种感觉,就好像猫在捉弄老鼠。这是一个好玩的游戏。 “百合子,你穿中国旗袍特别好看,你的血液里有中国的成分。”冈村之美一天最享受的时光就是晚饭的时候,能够和女儿坐在一起,随便吃什么都觉得香。 “喂,你在想什么呢?”看到女儿心不在焉的样子,父亲知道女儿根本没听到自己的话。 “啊,爸爸,你是说我做的菜好吃对吧,那就多吃一点儿。”百合子笑容满面地给父亲的碗里夹了很多菜。 想到乖巧的女儿从事着和自己一样危险的工作,父亲的心头飘来了乌云。这场战争,要夺去多少人的生命和破坏多少家庭的幸福啊?!他本来不想让女儿参军,可是女儿太优秀了,中野学校的教官亲自到女儿念书的学校挑人,校长觉得百合子真是给学校争了光,在学校里大张旗鼓地宣传这件事情。只有他深深地明白,这是个极其危险的职业,他多么不想让孩子去啊!可是他不能反对,在日本全国准备对华战争的时候,每一个青年都要冲到第一线,作为军人,他不能反对!百合子在中野学校成绩优异,但愿她能逢凶化吉。 百合子明白上级的意图,不立即动手抓严斯亮,是想钓到更大的鱼,她要激严斯亮,发挥他的主动性,去找到那条大鱼。鱼,看着桌子上摆着的清蒸鲈鱼,她想,什么时候鱼能成为盘中餐呢? 吃鱼是不能分心的,一根鱼刺卡入百合子的喉咙,她痛苦地咳了起来。 冈村之美立即驱车带女儿去距离最近的诊所。 终于看到一家,仁心诊所。妙手仁心,很好。冈村之美扶着女儿进去。 这时,牛宝军正在二楼的所长办公室和所长交谈着。 “老曹,这次伏击冯学庆,你指挥得不错,你们第一小组个个都是硬汉,我信得过你们。你认为内奸会在第几小组呢?” “这个……”曹良沉吟道。 忽然有人敲门。“谁?”曹良问道。 “所长,有人来看急症。” “怎么了?” “鱼刺卡到喉咙了。” “我马上就来。” 曹良掀开窗帘,看到车牌号,明白是日本人。 他对牛宝军说:“特派员,你就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好。”曹良走后,牛宝军子弹上膛,躲在了门后。 曹良戴上窥镜,托着百合子的下巴看了看,一根长长的鱼刺插入了扁桃体。“小姐,你千万不要动,否则,这根刺就取不出来了。” 冈村之美在旁对女儿做了一个不要动的手势。 骨鲠在喉,那种感觉真难受,一个镊子在喉咙里探求着,终于舒服了。 曹良夹出那根长长的鱼刺,给百合子和她的父亲看了一下,就丢在盘子里。 “医生,太感谢你了。” “不客气,去缴费吧。” “好的,好的。”冈村之美感激着去缴费处付钱。 曹良离开了诊室。百合子四处张望着,诊所一楼有200平方米,再加上二楼,在私人诊所里算是比较大的规模了。百合子望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向上走去,走到转角处的时候,父亲喊她:“百合子,咱们走吧。” “来了。”百合子放弃了四处看看的念头,转身离开了。 楼上的牛宝军和曹良都松了一口气。 “平时,你们这里来的日本人多吗?”牛宝军问道。 “有一些。不过日本人相信中医,而我这里是西医诊所。” “有没有一些有价值的人?” “我建立了一份日本人的名单资料,我拿给你看。” “好。老曹,我们要同时几条腿走路,抓紧时间为党国做些事情。你能不能搞一批后方急需的药品?” “现在查得紧,比较难,我来想想办法。” “好,越快越好。药的品种你看着办,你比我在行,像一些麻醉药、消炎药、外伤药都可以。” “明白。” 牛宝军翻看着日本人的名单资料,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小野平一。 记得在重庆的时候,牛宝军看过一些资料,小野平一是板田将军的参谋长官,可以直接接触到最高军事机密。病人的档案里只有家庭住址。不过,有这个就足够了。 牛宝军看到,小野平一患的是胃病,严重的胃溃疡。 “你方便喊这个人来复查吗?” “特派员,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作我们的线人?这太冒险了。我反对。” “你可以建议如何增加胜算的筹码。”牛宝军的口气不容反驳。 “你怎么能断定他会为我们干,他若不愿意,我们全都赔上了。” “可他要是愿意呢,如果我们运往后方的这些药品没有特别通行证,你筹备药品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你要赌一次,押上最后的筹码?” “是的。干吗?” 曹良点燃了一支香烟,香烟快灭的时候,他用力地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火光,下定决心说:“干。” “这件事情,只需要我和你两个人知道。知道的人多了,危险就增大了。我会尽量保证你的安全,我同时为你准备一本去美国的护照,计划失败,你就先去美国躲一躲。”牛宝军总是这样为别人着想,如今,曹良的顾虑已全部打消。 牛宝军隐约感到,有一张大网已经向自己张开了。自从日本人查了冷芳阁,他就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情报工作就是这样残酷,一旦身份暴露,走到哪里都一样,能走到哪儿去呢?严斯亮如果不是叛徒,离开上海就是最好的结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也不可无。如果他就是叛徒,牛宝军要第一时间清理门户,除了这个内奸。 李家为、内奸、运送药品,这些事情让牛宝军久久不能入睡。 他在黑暗中吐了一口烟,再一口。 已经是夜里10点了。他拨通了美琪的电话,用英文问道:“美琪小姐在家吗?” “我就是。您是哪位?” “有什么消息吗?你方便说话吗?” “我一个人。今天晚上9点,那家杂货铺的张老板给我打电话,说有个男人打电话给他,说六弟病危,请大哥速去第九医院重病区22床。” “可能是个陷阱。但如果不是,那就肯定有紧急的事情。” “我去。第九医院旁边有家水果店,我会付钱买一篮水果,你明天上午去拿。东西在橘子里。” “小心点儿,美琪。” 美琪在自己的手袋里放了一支钢笔和纸,披了一件衣服就匆匆赶往第九医院。 她自己开车,在夜色里行驶,心中有说不出的充实,只要可以为他做一点儿事情,她都愿意。 第九医院的住院部已经关上大门了,美琪和门卫说了一句什么,又塞给了他一叠钱。于是,美琪穿过传达室的房间,走向重病区。 夜已深,医院的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美琪的高跟鞋的笃笃声。她真后悔没有换一双走路没有声音的鞋子出来。 墙上的指示牌显示,22床在二楼。 王澜走在初夏的阳光里,嗅着青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新鲜空气的味道,这一切混杂成自由的味道。 他们居然以通共罪名不足而放了自己?是看在牛宝军是党国要重用的人的分儿上吗?还是他们没有精力来管这些小事呢?还是,他们佯装放了自己,监视自己找到自己的同党再一网打尽?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看到家里到处是灰尘,她立即挽起袖子清扫了起来。她爬到凳子上,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拭着他们一家三口合影的镜框,抱着孩子的自己笑得灿烂,英俊的丈夫也表情放松,沉浸在天伦之乐里。那是他们在南京中山陵照的。 多想回到那个时候啊。每天下班,丈夫和孩子戏耍,自己在厨房做饭。后来,日寇的铁蹄踏破了山河,所幸他们都在南京大屠杀之前撤离了。可是,她年迈的爷爷却不肯走,说是舍不得离开老家,他要看着老屋子。孩子们跪在地上求爷爷随他们一起撤离,可是,倔强的爷爷就是不肯。她明白,爷爷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是中国的土地,这是自己的家,却要在强盗来之前放弃家里的所有,祖祖辈辈留下来的那些古玩宝贝都要毁掉了。爷爷是觉得自己对不起祖先啊,所以,他决定玉石俱焚了。 后来,听说爷爷举起一把祖传的青铜宝刀,在冲向敌人的时候,被击中了。王澜从不敢想爷爷被击中的部位,她会觉得自己的身体也疼痛起来。他们再也没有回南京,爷爷的尸体他们也不能收殓了,将来有一天回南京,到哪里去找呢? 天色已晚,家中都收拾干净了,王澜无限留恋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就提着菜篮出门了。 菜市场里,人很多,她四处转悠着,不时地放一些菜到自己的竹篮里。 重庆红岩的八路军办事处。 接待王澜的办事员很热情:“你稍微坐一下,我要和上级汇报你的情况。” 稍顷,一位戴着眼镜的领导模样的中年人向王澜伸出了双手,说:“欢迎你,王澜同志!我们到里面去谈。” 王澜在这里体会到了家的温暖,多日幽禁之苦得到了抚慰。 “王澜同志,你迈出这一步很勇敢,也很及时。既然你的身份暴露,军统那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幸你终于逃离虎口了。我已经和首长请示过了,准备把你送到革命圣地延安去。你愿意吗?” “太好了,谢谢。” “至于你还在昆明的母亲和孩子,你不要担心,毕竟那也是你丈夫的至亲骨肉,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的。刚好,今天晚上有一辆军用卡车,还有十几个青年学生也要去延安,你和他们一起走。你看如何?” “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说的是哪里话。革命同志都是一家人。” 趁着夜色的掩护,一辆卡车开出了重庆市,王澜和年轻的学生们坐在小板凳上,他们在低声地谈笑着,王澜却在默默地流泪。别了,重庆,我的家。别了,宝军。 “王澜到了菜场你们就跟丢了?怎么到现在才来和我说,以为她晚上还会回家是不是?你们这帮饭桶!”戴老板声色俱厉地训斥着两个手下。骂累了,他才挥着手说:“算了算了,你们出去做事吧。” 延安宝塔山下,中共特科情报处副处长陈恳正独自在月下散步。这里是他和白玉兰以前常常约会的地方,如今触景生情,不由伤感起来。不知道她在上海好不好。自从接到任务,她就和她的养父高明从延安转道云南,再到越南河内,搭乘法国客轮到上海。她要和活动在日本特高课势力范围内的地下党员进行单线联系,这项工作很重要,因此白玉兰是特科首长林永来亲自选定的。 中共在日本高层藏有鼹鼠,这是党的最高机密,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他们都宣誓过,要用生命捍卫这个秘密。党相信他们,他们不会给党的脸上抹黑。来延安的青年女学生很多,不过他对白玉兰的心从来没有更改过,没有人可以和他的玉兰比。她的人和她的名字一样美,她不爱化妆,可是素面的她依然美丽动人,就像那朵高雅纯洁盛开在夏天的白色广玉兰。喜欢她的男人可以说有一个加强排,可是自身不够优秀,又如何能够得着那长在高高的树上的花朵呢? 但愿他们的爱情也如同那玉兰花一样高洁。他多次申请到上海去工作都没有被批准,还被首长打趣说自己真是儿女情长。 都说痴心女子负心汉,陈恳可是觉得自己要是生在古代,一定是梁山伯那样痴情的男子。 第十九章 美琪一边走着,一边打开了手袋,那里面有一支手枪。她打开了枪的保险。夜深人静,这“咔”的一声是那么清晰,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 她知道,自己神经高度紧张,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对自己有所举动,她可能会立即要了他的命。 不过,她很少开枪,只是在射击场玩过,打靶成绩差强人意,真的要打活人,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打中要害。 她边走边看着门上的门牌号,22床应该就在一上楼的地方,怎么没有看到呢?一直走到尽头,她也没有找到。 这个时候,有走上二楼的脚步声,美琪沉住气,掉转身,迎着这声音向前走去。原来是巡房的两个女护士,“护士小姐,请问22床在哪里?” “就在第一间啊。” “噢,谢谢。”美琪发现,每个房间都是两张床,刚才居然没发现22床就在第一个房间。 护士正好打开了22床所在的房门,开了灯。美琪在门外向里看了一眼,21床躺着一个老头,22床却是空的。 等到护士结束查房,美琪又问道:“22床的病人怎么不在?” “小姐你弄错了吧,22床没有人住啊。” “可能是吧。”美琪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就离开了。 她匆匆离开了病房大楼,打开自己的车,坐在驾驶位,心还在“咚咚”跳着,她觉得,这来回的几十米路每一步都走在钢丝上,提心吊胆的,终于走回起点了,安全返回。她向窗外看去,水果店、鲜花店都关门了,她如何传递今天晚上发生的情况呢? “快开车。”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美琪吓得差点尖叫起来。 是不是那个人呢?不对,是牛宝军! 她回过头去,果真是他。 她迅速发动了引擎,车子开动起来,她问:“你怎么来了?” “没有水果店,我只好自己来了。” 美琪笑了起来。她知道,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是放松的,那就足够了。 “那是一张空床,我们被耍了。” “也许他有难言之隐。” “万一他就埋伏在医院外面,你不怕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吗?” “你都不怕,我还怕吗,要死一块儿死。” 要死一块儿死,这只是牛宝军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美琪却享受在这样虚幻的快乐里,像美妙的肥皂泡,她不能去点破。 “你在哪里下?” “我现在是无家可归,居无定所,随便你开到哪里吧。” “宝军,今晚的夜色真美,我们四处兜兜风好吗?” “你的车你是主人,我就客随主便。” 牛宝军撩开车窗纱的一角,向外看去,上海是个不夜城,五颜六色的灯光倒映在江面,真叫人心旌荡漾。 “现在到哪儿了?”牛宝军问。 “快到日租界的界限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见几声清脆的枪声,过了一会儿,是一阵密集的枪声。 美琪放慢了车速,远远地望去,前面的道路被封死了,日军设立了哨卡,每辆车都要检查。 “怎么办?要跑吗?” “不。你有证件,和他们说英语。” 很快,日军查到了这辆车。 有个日本士兵走到窗口,说:“证件。” 美琪摇下车窗,将证件递给士兵,并用流利的英语说道:“我先生得了急病,我们赶时间,谢谢你。” 那个日本士兵叫来了一个女军官百合子,她会说英语:“女士,可以再说一遍吗?” 美琪又重复了一遍。 百合子用手电筒照了照后排,见一个男人用帽子半盖着脸,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得了什么病?” “肺结核复发。” “好,你们可以走了。”说着,百合子将证件还给了美琪。 车子绝尘而去。 百合子若有所思,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车尾,记住了车号。 “你表现得很镇定。”牛宝军对美琪说。 “谢谢。日租界又出事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从刚才的枪声来看,双方都有伤亡。你也从事着危险的地下工作,你现在选择退出,我绝对不怪你。但是一旦卷入,想退也退不了了。” “我没有选择,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有选择了。” 牛宝军一时无语。 “美琪,我们要约定新的联络方式。”半晌,牛宝军说道。 “嗯。”美琪重重地答应了一声,声音里透着欢快。 忽然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打在汽车的顶上,像动听的音乐。 美琪停下车,索性专心地听这雨演奏的音乐了。 “要等雨停再走吗?”牛宝军问道。 “是啊。”美琪转过身说。 牛宝军忽然发现,美琪的侧脸很好看,弯曲的线条很完美,她实在是个美人,兼具东方和西方的五官优点。 天地之间,大而宽的雨幕拉开了。雨幕里,一个竖起大衣领的男子躲进了一个公共电话亭里。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电话那头是一个小姐温柔的声音:“你好,重病区。” “刚才有人去找22床吗?” “一位女士,穿着高贵。” “明白了,谢谢你,小妹。” 严斯亮是张小妹的救命恩人,所以,她什么都会按照他的指示做。 淞沪会战的时候,张小妹差点被日本飞机丢下的炸弹炸死,是严斯亮拽着她飞奔了几步,她才幸免于难。 那时候,严斯亮所属受德国训练的精锐部队是蒋介石的看家班底。严斯亮亲眼看到,中国军队每天一个师又一个师地投入战场,不到3个小时就死了一半,支援5个小时则死了三分之二,这个战场就像大熔炉,填进去就熔化了。 严斯亮所在的部队在国军中已经算是训练最强、军事素质最高了,他们以德式军训法为主,重射击,轻白刃。只可惜中国军队的武器达不到要求,是谓可悲。 而日军创造的战法、战技使其在二战初期打遍亚洲无敌手。就拼刺一项,两个日本兵可以抵抗五六名中国兵。中国军人拥有的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决心与勇气,士兵连同将帅一起整团、整师的壮烈殉国,顽强抵抗三个月为中国沿海工业的内迁赢得了许多时间。 严斯亮是淞沪会战的幸存者,这缘于其自身良好的体质和军事素养,当然还有上天给予的好运气,可是他的战友、好朋友白玉龙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亲眼看着这个年轻的营长在自己的身边倒下,弹片插到了他的要害部位太阳穴。那张英俊的脸孔刹那间如熟睡般安详,像天使回归天堂。 日军参战达9个师团22万余人,伤亡9万余人;中国军队参战6个集团军,约70个师共70余万人,伤亡25万余人。 这是后来严斯亮从军事委员会查到的统计数字,伤亡惨重,即使如此,还是没有守住上海。接着丢了南京。 严斯亮清楚地记得,1937年11月13日,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发表自上海撤退声明,字字泣血,血泪交加。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是的,中国人不是那么容易就屈服于外强的凌辱的! 大雨似乎没有很快停歇的意思,严斯亮把思绪从淞沪会战中拉了回来。 眼下,日本人在和他玩杀人游戏,日本人熟读中国的《孙子兵法》,将离间计学以致用,井上清说的那些话明明就是挑拨离间,要他死心塌地地成为汉奸。 就算组织抛弃了他,他也不会成为汉奸,何况,组织并没有抛弃他。他之所以不敢亲自去第九医院接头,是怕万一落入敌人布下的陷阱,那是不仁不义之举,他要保护自己人的安全,又要确认组织对自己的态度,只有出此下策。 尽管他自信早已摆脱了敌人的跟踪,觉得自己好像一条鱼又回归大海了,不过,还是谨慎点好,这是他总结出的血的教训。 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他觉得自己好像染上传染病的病人,自己的人碰到他就会倒霉,他该离开上海吗?他走得了吗?码头、车站,到处都有日本人。 严斯亮多想见到特派员同志啊。严斯亮想问他,自己何去何从?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美琪吟诵起李煜的《浪淘沙》来,这伤感的词句惹得牛宝军一声叹息。民国的命运何尝不像南唐一样呢? 窗外是雨,窗内与伊人共对,这样的时刻是不是就是永恒了? “我喜欢被你需要的感觉。”刚才是中国式的古典,现在是西式的直白,这就是美琪。 “是的,我需要你。在工作上。我常常想,把你这样卷进来,合适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要掉脑袋的。” “只要我可以死在你的怀里。”女人在爱情里往往都是相当勇敢的,连死都不怕,虽然平时连看见蟑螂都要惊叫。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以给人勇气和智慧? 早上8点,吃早餐的时候,李家为满脸乌云。 敏感的玉梅问道:“李先生,是不是我连累了你?” 李家为没吭声,李太太忍不住说:“市政府叫他这两天在家休息,手上工作暂时叫其他人打理,到底什么意思?” “哼,我去了现场,他们也不该怀疑我有什么问题吧。我辛辛苦苦地为他们卖命,他们居然这样待我?我要给汪主席打电话。” “李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还是和表哥走吧,省得惹出别的麻烦出来。” “玉梅啊,什么表哥啊?你要走?”李太太不明就里问道。 “噢,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呢,玉梅他表哥到上海了,要把她带回美国去,上海太乱了。”这时,电话铃响了,管家张长富接了电话后说道:“玉梅小姐,找您的。” 玉梅以为是山口纯一郎打过来的。当那熟悉的温柔的声音从话筒传来,玉梅有点不知所措。他怎么敢直接打到这里来? “你要约李家为出来,对他的行动开始了,时间你定。” 玉梅在电话这头编造着对话:“表哥呀,你这么着急干吗呀?今天中午请他们吃饭?好,你先别挂,我去和他们说一下。” “李先生,李太太,我表哥中午想请你们吃饭,能赏个脸吗?” “应该是我们来请才对,今天算我请,去老上海吧,那边的上海菜最正宗了。”李家为心情不爽,中午去外面吃饭正好散散心。 玉梅重新拿起电话:“表哥,中午12点,老上海见,我们三个人。” “玉梅,换个地方,老上海那里日伪官员太多,改成亨利西餐厅。” “好。” “我表哥说在国外吃西餐吃惯了,几天不吃就想,我们去亨利西餐厅吧。”玉梅放下电话对李氏夫妇说道。 李家为、李太太同意了。 亨利西餐厅在繁华的霞飞路上,闹中取静,装修现代。 李家为夫妇及玉梅到达餐厅的时候,牛宝军已经在雅间里恭候。 “让你等我们真是不好意思啊。”李家为客气道。 “路上还顺利吧,真担心又是放枪放炮的。” “哎,你这么说,我挽留玉梅的想法真是难以启齿了。” “请坐,请坐。” “还没有给你介绍,这位是我太太。” “在下方剑。李太太真是位美女,李先生好福气。” “哪里哪里。” 寒暄一番后落座,每人要了一份牛排套餐,外加水果沙拉。 “在下久仰先生大名,想听听先生对局势的高见。” “我哪有什么高见,随波逐流罢了。” 看到有些小小的冷场,玉梅插话道:“李先生有很多苦衷不被世人理解。” “愿闻其详。”牛宝军在引导李家为。 李家为多日郁闷加上近日所受的委屈如江河之水滚滚而下:“方先生,中国国门自从被大炮、鸦片轰开以后,中国的军队几乎逢战必败,战败必被羞辱。鸦片战争、甲午中日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无一不是如此。还有日俄战争,日本、俄国为了谁能在中国夺取更多的利益,在中国土地上大打出手,无辜国人死伤无数。更有愚弱国人为其中一方效命,这对于中国而言是何等之奇耻大辱,中国之贫弱,无以复加。” “先生所言极是。” “你看,日本是新兴的资本主义强国,中国乃弱国,经济、军事实力都比日本差得多,中国许多武装力量甚至使用原始武器与现代化的日军作战。日本国土面积约为37万余平方公里,自然资源非常匮乏,但是日本科学技术水平与生产能力却比较高,能制造飞机、大炮等。1937年日本飞机年生产能力已约600架、坦克约200辆;中国铁的年生产量不足10万吨,钢的年生产量不足千吨,飞机、火炮、坦克、机动车辆、舰艇等都不能制造,中日力量悬殊啊。” “李先生博闻强识,在下佩服。” 有一个愿意倾听的听众,再加一些恰到好处的恭维,李家为谈兴大起。 白玉梅在李太太耳边嘀咕了几句,李太太说:“我们吃好了,你们慢慢谈政治吧,我们女人去附近逛街去。” 第二十章 “表妹,注意安全。”牛宝军叮嘱道。说服李家为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但愿不要出任何岔子。 “表哥对表妹就是体贴啊。”李家为调侃道。 “日本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李家为低头不语。 “刚才李先生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你是在为投降论找论据?” 李家为听着有些刺耳,反驳道:“汪先生的救国主张总会被人歪曲,与其亡国,不如由中国人成立自己的政府,至少可以力挽狂澜。” “与虎谋皮。日本人叫你们去杀中国人,你们可以拒绝吗?” “可以拖延商量。” “拖延?当心日本主子一怒先杀了你们。南京大屠杀的惨状想必先生都已经知悉了吧。” “日本人为了震慑国人,拿南京开刀。” “人类历史上有哪一个侵略的国家对异族施行如此残暴的行为?” “不错,日本人不是人,可是战必败,以卵击石,都是无谓的牺牲,我们也该保存国家的血脉啊。” “保存的方式就是向屠刀摇尾乞怜,从同胞的尸体上踏过去,为自己挖个坟墓吗?” “好了,我们不争论了。”李家为碰了一鼻子灰,觉得再说下去也占不了上风。 “我也在上海这片土地上洒过热血啊!”牛宝军叹道。 “你是军人?” “能来上海报到的军队都来了,都埋这儿了。” “淞沪会战,实在没必要打,我们拿什么和人家拼?柴火棍对大炮?白白死了那么多人。” “我们为西迁赢得了宝贵的时间,灭了日本人扬言三个月亡华的威风。” “蒋介石的军事指挥,不敢恭维。” “他一直牵挂着你,期待先生返渝一聚。” “你是?”李家为瞪大了眼睛。 “我是他的特使,特来见先生的。” “你不怕我抓了你?” “若是不了解先生的为人,我怎敢领命而来?先生忧国忧民,学识渊博,无奈造化弄人,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委员长惜才、爱才,不忍先生落下千古骂名,派我恭请先生弃暗投明。” “当初汪主席也是一番披肝沥胆的话,可是事实却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件事情太突然,容我考虑考虑。” “汪精卫现在仰人鼻息,所有承诺都无法兑现。委员长考虑到先生的处境,不需要先生启程回重庆,只要暗地协助我们就可以,那就是天下苍生之幸了。” “这个?”李家为最受不得别人戴高帽子,这也许是人性弱点,而文人则往往更好这一口。牛宝军的话让他受用无穷,玉梅说表哥口才了得,真是如此。玉梅也知道表哥的真实身份吗?难道她也是军统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了?她对自己使的是美人计?李家为心里一寒。 “此事不要和尊夫人商量,这是为了保证先生的人身安全,绝密行动,你知我知。” “白玉梅也是军统的人?” “是的。先生大人大量,实不相瞒。” “可否容我想想?” “先生的顾虑是正常的,我们早已经想到,这是蒋委员长的亲笔特赦信,请先生过目。”牛宝军恭敬呈上。 果然是蒋介石的亲笔信,李家为不由佩服军统办事周密。为了能拉他回头,早就派女谍潜入自己家中。现在,蒋介石又派特使前来说服,看来是非做成此事不可。不过,李家为的虚荣心也得到空前的满足,军统的人确实连他的性格都摸得透透的。 “现在局势微妙,日本人虽然不可一世,但请先生回首历史,中华民族是可以轻易被征服的吗?美英一旦参战,结局未可预料。先生总要留条后路,何况先生也痛恨日本人的禽兽行为。据我所知,先生的表姑、表舅等都在南京沦陷时被活埋了,此仇此恨,不报枉为男儿。不知道先生还有什么想法?在下洗耳恭听。” 论口才,李家为还真的不是牛宝军的对手。一时,李家为无语,他若向东,东边早有人驻守;他要向西,西边也有防卫。牛宝军好像在发射梅花针,每一针都扎在他的要害上。 “方先生今天就要我的答复,是怕我犹豫还是怕我回去告密?” “都不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有其他要事。”牛宝军不能对他说自己可能被日本人盯上了。“同时,委员长也急等我复命呢。先生一举一动,关乎国家命运啊。相信先生有此慧眼,渡天下苍生于水火。” “我真的是说不过你,你们军统要保证我的绝对安全。” “这点请先生放心,我们会安排好的。” 李家为想,这样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一日后日本撤出中国呢?再有,军统的锄奸队厉害得很,用自己的情报换自己的一条命也值得,没有了命,还追随什么主义?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牛宝军也没有想到李家为如此爽快地答应为军统做事,而事先准备的李家为的乞降信也没有用上,不过,这东西还是要保存好。 牛宝军在玉梅和李太太回来之前就先行离开了,他想,不必亲自告诉玉梅,玉梅能感觉得到今天谈话的结果。 回程的路上,玉梅观察着李家为的表情,他没有眉头紧锁,倒是在投向自己的一瞥中,眼神深不可测。 玉梅想,李家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陈恳离开延安的时候,看见刚刚抵达革命圣地的青年们激动地从车下跳下来,他们在黄土地上打着滚,有的还亲吻着泥土。每个来延安的人背后都有一个曲折的故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这里,他们怎能不欣喜若狂呢? 其实延安原本只是黄土高坡上的一个小镇,几百年来未摆脱贫瘠、封闭、破败不堪的命运。北宋范仲淹驻守这里时曾留下“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燕去无留意”的诗句。中共中央迁到延安后,尽管这里物资匮乏,条件艰苦,但依然不妨碍它成为温暖的圣地。这里有“来则欢迎,去则欢送,再来再欢迎”的“来去自由”政策。因此,四面八方来了很多优秀的炎黄子孙,有学者、艺术家及知识青年数万人,延安可谓天下英雄豪杰云集之地。 陈恳想继续留在这里,沐浴这里的清新空气。可是,组织上有新的安排——让他到敌占区的江南一带搜集情报。 好像一个战士终于可以披挂上阵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在新的战场上,他将会见到他心爱的人,所不同的是,那些刀枪旌旗,都是真的。 可是,他又怕了,他从不怕死,他只是怕他最爱的女人在他的身边倒下,鲜血从她的身上冒出来,他不敢也不愿面对这样的场景。他一向冷静自制,但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形,他不确定还能不能面不改色,平静地离她而去。 他曾在党旗下庄严宣誓,他的所有一切都要献给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党的利益高于一切,个人感情微不足道。可是,他也是人,也有感情。他想生出一双翅膀,立即飞到上海,他要用自己的胸膛帮她挡那些灾难,可是他又害怕面对她,因为他们相逢的地方不是在延安,而是在膏药旗飘扬的上海滩。 宝塔山在他的身后变得越来越小,那些爱国的青年们回家了,而他,将出征。 1940年4月底,日本陆相烟俊六下令第十一军司令官园部和一郎率部向中国的第五战区进行攻击。十一军在鄂北集结了第3、13、39三个师团,以及湘北的两个支队,再加上其他地区抽调过来的军队,共30万之众,再次向鄂北的随县、枣阳地区进犯,准备给李宗仁一次报复性的重击,因为上一年,日军在这里吃过苦头。五战区的国军部队,约37个之多,分左、中、右三线布防。左翼,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中央为黄琪翔的第十一集团军,右翼是张自忠的第三十三集团军和王瓒绪的第二十九集团军,此外还有郭炽的江防军在长江以北守卫。 重庆,蒋介石的府邸。 最近,蒋介石常常沉默不语,内心的焦虑却写在脸上。家中伺候他的用人们也诚惶诚恐的,不知道责骂何时降临。 “狗杂种!不打到重庆他们是不罢休啊!”蒋介石在夫人面前骂起了日本人。 “都布置好了?”宋美龄问。 “你也知道,我们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军火、药品、粮食,我们哪样不缺?!” “你不要着急,怒火攻心,保重身体啊,我再让子文想想办法。” “万一重庆再沦陷,我何以对祖宗,何以对百姓?” “尽人事,听天命。你不是常对我这么说的吗?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定陪着你战死沙场。” 看着温柔但干练的夫人,蒋介石的心里好像大船的锚抛了下去,踏实多了。 第五战区的兵力配置还是相当强的,尤其是右翼的张自忠部,此人潇洒俊美,内心倔强,国人一度以汉奸来看待他,但是蒋介石却不这么看。自从张自忠一路艰辛从日伪统治区投奔蒋介石以来,他纳言敏行,坚决要求到抗日第一线去。试问一个汉奸会如此不惜命吗?不惜命又何必做汉奸呢? 自从张自忠到达部队以后,言必称死,和自己向来训导下属的“不成功则成仁”一样,充满了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决心和勇气。一个战士,没有这样的心态,是不可能打胜仗的。1937年11月,张自忠回到已编为第五十九军的原部队任军长。当天,他只对部下官兵说了一句话:“今日回军,就是要带着大家去找死路,看将来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临沂大捷”让坂垣征四郎数次羞得要自杀。日军受到沉重打击,其向台儿庄前线增援的战略企图被完全粉碎,保证了台儿庄大战的胜利。 有这样的铁军把守枣宜战场,蒋介石总算能睡得稍稍安稳些。 “夫人,有个好消息。李家为归顺。” “强将手下无弱兵,派去上海的果然不是酒囊饭袋。” “你的意思是说,国军中有不少都是酒囊饭袋吗?自从国父仙逝,这么一大摊子,真是不好弄啊。” “夫君这么多年呕心沥血,民族工业刚刚有点起色,日本人又来了,只怪你当年没有重视黄炎培的提醒。” “忠君之谏总是得不到好结果。”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蒋介石不由又念起了《诗经鸱鸮》。 “这是达令在去年2月的国民参政会上念过的吧?” “我们还要忍耐。期待曙光的到来。” 这一天是1940年5月1日,蒋介石看了张自忠当日亲笔谕告所部各将领的话,感触良多,命人将其抄录下来:“看最近之情况,敌人或再来碰一下钉子,只要敌来犯,兄即到河东与弟等共同去牺牲。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决心,我们国家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决不致于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清,石不烂,决不半点改变。愿与诸弟共勉之。” 张自忠作为有中将军衔的集团军总司令,本可不必亲率部队出击作战,但他不顾部众的再三劝阻,坚持由副总司令冯治安留守襄河西岸,而他自己亲率仅剩的两个团加总司令部直属特务营渡河作战。 蒋介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张自忠要用鲜血洗刷国人加给他的委屈。 第二十一章 上海滩,日本人、伪政府、军统、共方、黑帮,各股势力都有,不要说能在这里如鱼得水,就算能把命保下来也算是不容易的了。严斯亮总结一条经验:在战场上,越怕死的就越容易死,越不怕死的就越不容易死。 他现在就好像做上标记的一条金鱼,被放入金鱼缸,日本人要靠他找到特派员。他终于明白了,那天和特派员见面,日本人都知道了,只是当时并不确定,因此错失了抓他们的良机。因此,他要和组织断绝联系才能保护组织上的人。尽管这样做会让组织误认为他已经投敌了。 5月天气有些闷热,只有清晨的风透着一丝清凉,这让严斯亮能头脑清醒地思考一些问题。 鄂北战役又开始打了,他多想请命带一支部队在前线厮杀,排兵布阵,打得小鬼子们哭爹喊娘。虽然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开仗,通常都是失利,但是,喜峰口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刀队,以及1938年2~5月的武汉空战都让人无比兴奋。那一年,中国年轻的空军与日本空军展开了殊死激战,多次空战,连战皆捷。很多老百姓听到警报不是躲起来,而是爬上房顶,看画着太阳的日本飞机怎么折成两段,冒着黑烟,从天上倒栽下来。 他仿佛看到自己头戴绯弁冠,披着绛色的斗篷。风吹得战旗猎猎,斗篷翻飞,偶尔会露出里面青色的缎绣衮龙袍。战争就是血染征袍,战争就是大丈夫马革裹尸,为国捐躯,英名永存。 可是现在,这一切将和他失之交臂。他被日本人抓到,又被放了,这意味着他要用一生去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不能再和组织联系了,他不能用上级的安全作为验证自己能甩脱敌人跟踪的实验品。他不能! 他忽然想起了他的那个朋友:杜月笙手下的红人郑英杰。 杜月笙是上海三大青帮头子之一,他也是不愿意做亡国奴的有血性的中国人。在淞沪会战中,杜月笙以中国红十字会副会长名义组织上海市救护委员会,救护了抗日受伤军民数万人。让严斯亮记忆犹新的是那好吃的大饼。杜月笙得知驻守在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团缺乏食品时,仅用了一天时间即向谢晋元团送去了20万个饼。 作为上海各界抗敌后援会主席团成员兼筹募委员会主任,如果说他募捐,把自己的住宅让出来作财政部“劝募委员会”作办公地点都是在情理之中,那么他损毁了自己的几条大船就相当令人敬佩了。上海沦陷后,为了阻止日本海军大规模溯江西侵,国民政府决定封锁长江。杜月笙顾全大局,率先指令自己的大达轮船公司开出几艘轮船行驶至江面凿沉。在杜月笙的带领下,其他轮船公司也纷纷响应,凿船沉江,阻塞了长江航道,迟滞了日军的进攻。 杜月笙和戴笠关系密切,他们共同创建了一支武装游击部队——苏浙行动委员会,配合正规军参加抗战。郑英杰是苏浙行动委员别动队五个支队中第一支队的副司令。上海黑帮是任何势力都不敢小觑的一股力量,为什么不去投靠他们呢?严斯亮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兴奋,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严斯亮和郑英杰虽然交往不多,但却一见如故,分别多年,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到他。 夜已深,李家为躺在床上,眼睛睁得滚圆,并无一丝睡意。方剑的话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响。他想起日本人入侵中国以来,东三省、华北、上海、南京相继沦陷,可是蒋介石却还在重庆指挥国军和日本人一次一次地在华中战场血拼,这样的精神的确令人钦佩。 蒋介石、汪精卫和自己,都在日本留过学,亲眼目睹日本的强盛和国民的团结。反观国内,一盘散沙,军阀连年混战,好不容易有了黄金十年,进行了一些基础工业和交通的规划建设,没想到日本人来了,一切全部停顿。 自从国父逝世以后,蒋介石和汪精卫,一个有军事实权,一个有党内人脉,他们俩是一山难容二虎,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情。他欣赏汪精卫的学识才干,汪精卫带一帮兄弟从重庆出逃的时候,自己远在香港,之后才跟随汪精卫的,因此,蒋介石对自己的愤恨要少些吧。李家为这样思忖着。 “你想什么呢?”李太太忽然问话,把李家为吓了一跳。 “你吓死我了。” “你做亏心事啦?”李太太随口一句话,正中李家为的心思。和白玉梅的私情、归顺重庆政府,这好像都是亏心事。 李家为翻了一个身,说:“快睡吧,不早了。” 黑暗里,他轻轻闭上了眼睛,却清晰地看到汪日密约——他也参与起草的一份重要文件,多少人想看到其中的内容,可是,这是绝密。他明白,那些条款之苛刻,比当年的二十一条更甚。将诺大中国变成了区区岛国的附庸国,要是祖宗有灵,也要羞愧而死。 小野平一是非常小资的那种男人。他热爱生活,喜欢喝咖啡,喜欢书法、摄影,而且他很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过,在军中得胃病的人很多,打起仗来,能填饱肚子就不错,还怎能有规律,有热乎乎的东西吃呢? 仁心诊所给他打来电话提醒他复诊,虽然工作繁忙,他还是请了两小时的假去看病。 日本人从小就有军事方面的教育,日军意志的顽强是全世界公认的,每一个日本人都有以一当十的军事素养和决死的勇气,而中国人没武器没钱,有的枪拉半天都拉不响。可是,日本军人没有想到中国军队的韧性是这样好,中国军人赴死的决心丝毫不逊于日本人。小野平一在战场上亲眼看到中国人用血肉之躯对抗着钢铁、炮弹,死后依然圆睁的眼睛里还喷射着复仇的怒火,那景象深深地震撼着小野平一。 日军遭遇到的是博大的文明古国的力量,就好像一个修行多年的老和尚,他站在那里不发力、不抵抗,可是千钧的力朝他身上打过去,又被反弹回来。 日军从北向南,本来是三个月便可打完的仗,可是被迫从东向西追溯。在淞沪战场胶着了三个月,中国的国力已经撤退到了四川盆地,那里山高水深。三年了,虽然中国的大片国土都在日本人的手里,可是中国的西北还有众多的军队,这次大本营备战充分的湖北之战,能缩短战争的进程吗?他真的太想回家了,他心爱的姑娘美惠还在苦苦地等着他回家。他不能死,他一定要活着回到日本,娶她,和她生很多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近来司令部的来往电报如雪片飞舞,但愿走开的这几个小时,长官不要有事情找自己,他对那家诊所的印象很好——医术高明,环境干净。 他穿着西装走在上海的大街上,看起来应该和中国人没什么分别。刚走进诊所,就有一个漂亮的护士小姐在门口迎接他了,服务真好啊,小野平一心里感叹道。 护士小姐把他带入了二楼内科专家诊室,晚上7点,这个时间,本来诊所只有值班的医生了,不过,出于对他的重视,曹良医生亲自在这里等他,见他进门,立即起身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小野君,您来了。” 良民,这才是良民,小野平一心说。 曹良简单地问了一些他平日的饮食起居,就让他躺下来做个手压检查,按到局部,有痛感,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太阳穴也有痛感呢,他忽然意识到一把手枪正对着自己的太阳穴,紧紧地抵着。而曹医生依旧在检查着他的肚子。小野平一立刻去掏随身携带的手枪,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枪已经被拿走了。 “我可以起来说话吗?”小野平一用不太流畅的中文说道。 手枪稍微移开了一点儿,他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还没坐稳,他的双手就被绑在身后了,动作熟练,是曹医生干的。小野平一真后悔对他这么信任,也后悔居然相信中国人开的诊所。 这时候,他才看到站在曹医生旁边的那个拿枪对着自己的人,高大帅气,与其说是抗日分子对他举枪,不如说是电影明星在拍戏。 “委屈小野君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牛宝军的温和让小野平一大跌眼镜。 “你们是重庆的,还是延安的?还是?” “看来你对我们中国的情况很了解啊!感兴趣的东西,都会去了解对吗?这是美惠小姐即将结婚的消息。” 说着,牛宝军递给小野平一一张日本的《读卖新闻报》,是上个月的,上面说,著名演员美惠小姐将嫁入皇族,婚礼定于5月2日。 报纸很旧,不过字都还清楚,5月2日,不就是今天吗?难怪自己今天身体不适,原来是心电感应所致。此时此刻,美惠的身边应当宾客如云吧,他的美惠,不,这不是真的,和美惠结婚是他的梦想啊,是爱的力量支撑他在弹雨纷飞中不断坚持着,可是,事情怎么会这样呢? 小野平一忽然觉得世界变成了一片空白,不禁哭了起来。 “你们怎么知道她是我的女朋友?”冷静了一下,小野平一问道。 “我刚才说了,感兴趣的事情都不难办到。” “为什么你们要相信我,我要是不答应怎么办?” “就是这场战争才导致你们劳燕分飞的,难道阁下不想早点结束吗?” “我当然想,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实现大东亚共荣,战争不就结束了吗?” “请你记住,想统治和奴役另一个民族,这是永远办不到的,战争结束的唯一可能就是你们撤出中国。你们在中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罪孽深重,你难道不想为他们赎罪吗?” 牛宝军的话勾回了小野平一早已沉沦的灵魂,是啊,他亲手杀死了无数的中国人,结果,他的女人却被别人抢走了,这也许就是报应。 在小野平一眼神迷惘的时候,牛宝军拿着相机对着他一阵乱照,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日本人不是惯于此道吗,那么我们也不妨如此仿效。一个被捆绑的帝国军人,可想而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照片如落到他的老大手里,恐怕他也吃不了兜着走了。 “你们干什么?”小野平一下意识地反抗着。 “你必须和我们合作,你没有选择。” 日本军人没有俘虏的概念,他们的武士道精神崇尚要么杀死敌人,要么自己殉国,能为天皇效忠是无上的荣誉。而珍爱生命的小野平一不得不屈从命运的安排。也许,他不配做大和民族的后代,在被黑布蒙着眼睛,被放到一个空旷地方时他仍然这么想。 牛宝军和曹良放下小野平一后,立即钻进汽车离开了。 曹良一边开着车,一边问道:“我们要离开那个诊所吗?” 牛宝军拿出一枚硬币,问:“你要哪面?” “大头那面。” “好,大头是离开。” 牛宝军向上抛了一下硬币,然后接住,偷偷看了一眼说:“你赢了,是离开。” 曹良笑了起来,说:“看来,你是不敢用我的脑袋作赌注啊。” 牛宝军扬了一下嘴角:“现在还可以再赌。来不来?” 两个战友之间的调侃让人放松了一下绷紧的神经,在孤岛上海,他们压抑得太久太久了。 这里是日租界,他们将小野平一放下的地方离他的家不是太远。 牛宝军和曹良分手了。他独自行走在夜晚的街道,步伐坚定,每一步都在赌,谁知道下一步有没有冷枪打破自己的头颅呢?夜晚会比白天更安全些,因为有夜幕的掩护,但也会比白天更危险些,因为没有人流的遮蔽。任何事情,看你从哪个角度去看。 他的心中有柔情袭来,这个时候,他多想可以回到家的港湾,在那里憩息;又有激情滚滚而来,他从报纸上得知,日军又在枣宜地区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多少中华儿女又要用血来保卫自己的国家了。民国政府退无可退,武汉是最后的大门,在这座大门外驻扎了那么多日军。然而中国人始终相信,中国不会亡,除非可以消灭掉四万万中国人,否则,只要有一颗种子,就能发芽,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他最崇拜的张自忠将军这次也带兵上阵了,企盼他能奋勇杀敌,一洗中国人的耻辱。而自己已经身入敌阵,也会像一只昆虫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日本人离开中国的那天,他觉得自己是看不到了,没有令人恐惧的刺刀,只有孩子们无邪的笑声,没有炸弹纷飞,只有和平鸽飞翔在蓝天上。 对日抗战是持久战,可是到底还要多久? 想着想着,牛宝军已经到了日租界和美租界的哨卡,他神态自若地经过日本士兵的身边。 “停下!”有士兵用不熟练的中文在喊。 他回头,士兵在对他做着手势,不要慌,不要慌,他对自己说。 那个士兵对着他,又看了看手中的画像,反复几次,然后手一挥舞,说道:“就是他!” 旁边立即有哨兵将他捆绑起来。 牛宝军用英文叽里哇啦地抗议着。 那个士兵进到岗亭,摇了一通电话,过了一会儿,一辆吉普车急驰而来,在哨卡前戛然停下。 从车上走下的正是百合子。 第二十二章 好清秀的日本军官,牛宝军看了百合子一眼。 “请你上我的车好吗?”来人用英语礼貌地对他说。 牛宝军立刻听出来了,此人正是上次为他和美琪放行的那个日本军官。那次,他低着头装病,根本没有看到这个日本军官,现在他看出来了,这是个女军官,而且,他认出她就是那个买金鱼的女人。 他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跟着百合子上了吉普车。 “可以说中文吗?”百合子的中文和英文一样流利。 牛宝军没有吃惊,能够精通几门外语,除了有特殊经历者以外都是间谍,从她不俗的气质来看,她应该属于后者。 日本的间谍很有名,比如川岛芳子。作为满清皇族肃亲王的十四格格,她效命于日本,制造的各类事件震惊中外,如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件、伪满政府,她是日本谍报机关的一枝花,而眼前的这个日本美女想必也是非常厉害的。 “你在想什么?”百合子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你带我去哪里?我要去美国领事馆交涉。”牛宝军一边说着,反捆着的双手一边在想办法磨着、解着,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在想逃脱的办法。 忽然,一个急转弯,牛宝军失去平衡,倒在了百合子的身上。车子恢复直行,他艰难地坐正了。他不满地看了一眼百合子,只见她不苟言笑,继续开着车。 百合子的心里却在窃喜,她靠回忆亲手画出了这个中国男子的画像,发到几个租界哨卡,希望有一天能逮到他,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可是她对他的翩翩风度印象太深刻了,她不能就这样错过他。 以这样的方式捉到他、见到他,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可她管不了了,有一得必有一失。她多想以一个淑女的形象再次遇到他,像烟雨蒙蒙中的白蛇和许仙。她熟悉中国的文化,知道几个中国流传千古的爱情故事,她是那样向往一段美好的爱情。她终于等到了这个人,他就是她梦中出现的那个人,而她是行动力强过幻想力的女人,所以不惜以这样的方式来见他。 “金鱼都好吗?”冷不防,她问了一句。 “你是?”牛宝军一脸惊诧。他假装不曾见过她。 “还没有想起来吗?” “你提醒我一下,可以吗?” “那算了,就当我们今天初次相识。” “初次相识,请多关照。”牛宝军用日文说了一句。 “您太客气了。”百合子也用日文答道。 车子的速度明显放慢了。 “你准备带我去哪里?”牛宝军的日语说得不太好,不过日常的还能应付。 “先生去过日本吗?” “如果你现在带我去,我很乐意。” 车子嘎的一声刹车了。牛宝军不明所以。 “您真是个有趣的人。” “请把我送到美国领事馆吧,谢谢。” “我很喜欢您,您愿意和我交往吗?本来这不应该是女孩子说的话,但是,如果我不说,也许明天您就乘轮船离开中国了,这样我们就天各一方了,于是我只好抛开女孩子的自尊了。您会笑我吗?”百合子像背书一样背出了这些话,说完自己有些呆,牛宝军也呆住了。 牛宝军不由朝这个女人望去。五官精致靓丽,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具有令男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可是,牛宝军还是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坚定和杀气。 此时此刻,牛宝军没有一般男人受到女性追逐的那种得意感,他觉得好像被一条美女蛇喷了毒液,再也无从解救。 被一个日本女人看上,被一个日本女军人看上,他还怎么在日占区展开工作?他再也不能藏匿于人海,而是像一条倒霉的金鱼被捞了出来。 “就是这条,就是这条。”这个日本女人兴奋地指着金鱼说。可是捞起来的不是那条金鱼,而是牛宝军。 一时间,他心中的愤恨油然而生,他恨不得掐住这个女人的喉咙,坚持五分钟,看她变成一条僵硬的死鱼。 可是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他就不是军统的优秀教官了。 他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说:“我是一个中国人,也就是你们最看不起的支那人。小姐这么优秀,我哪里能高攀呢?” “请给我时间,请给我一点点时间,不要离开上海,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有缘自能相见。” “你们中国人说的缘分,就是说不抓住机会吗?” 牛宝军一时语塞。 上海的局势如此险恶,本来他就有被发现的可能,现在又被日本女人盯上了,他觉得除非离开上海,否则就死定了。 可是上海的工作刚刚开展,难道他就这样铩羽而归?难道就这样认输吗?他回去,他有脸吗? 既然现在成了敌人网中的鱼,何不把水搅浑呢? 他决定成全这个女人。他对百合子说道:“可以把绑着我的绳子解开吗?”百合子微微一笑,给牛宝军解开了绳子。 “鄙人一向敬佩大和民族的顽强斗志,也喜欢日本女人的温柔。不过,我们萍水相逢,我觉得太突然。” 这话令百合子芳心大悦,不由问道:“你住哪里?” “你要搜查吗?” “不,我送你回去。” “那就不必了,我还有点别的事情。谢谢。”说着,牛宝军跳下车子,反方向大踏步而去。夜色很快就将他吞没。 百合子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又再次黯淡下去。为什么他不问问怎么联系自己呢?难道这就是拒绝吗?可是刚刚他说太匆促,他需要时间,他喜欢日本女人。 百合子思绪纷乱,也许是自己说要送他回去,让他介意了,觉得自己想知道他的住所,其实自己不过是一片好心。看看自己身上的军装,百合子又原谅了对方的无理,这样的身份和装束都太强势了,让人惧怕,谁会喜欢这样一个舞刀弄枪的女人呢? 回到家里,百合子闷闷不乐。 洗过澡,换上一身和服,百合子站在镜子面前,看到自己温婉贤淑的样子,她对着镜子咧了咧嘴,这才是男人喜欢的模样啊。 自己已经向他表白过,就算是战争时期的特殊情况吧,否则,她怎么会这么不顾女孩子的自尊呢。除非他很讨厌自己,否则他不应该会离开上海,那就还有机会见面的,百合子宽慰着自己,又不自觉地笑了。 一直在旁边暗地观察她的冈村之美开口了:“百合子,过来。” “是,爸爸。”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怎么一会儿不高兴一会儿高兴啊,像个傻瓜似的。” “原来爸爸有经验啊。” “调皮鬼,爸爸和你说正经的呢,有什么新情况说来听听,也让爸爸为你高兴高兴啊。” “什么都没有呢。” “你要是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百合子跳跃着回自己房间了,身后留下了爸爸的警告。 幸好她有爸爸,在这个小家里,她一直保持着童年时无忧无虑的心情。不过,离开家的时候,她就要扮演无情的杀手——帝国皇军的战士,有哪个男人会喜欢自己这个职业呢,他会喜欢吗? 牛宝军大步走在马路上,夜晚没有白天的人声鼎沸,只有鬼影幢幢。日本鬼子狰狞的脸孔如在眼前,他恨不得剥了他们的皮,割了他们的肉,和他们同归于尽。 这个日本女人居然看上了自己,她问过自己是否成家了吗?她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忽然,那张漂亮的脸在他的眼里变得那么丑陋。 他觉得她好像一条大母狼,要吞噬自己这只羊羔,可是为什么不将计就计呢?他以无辜的身份打入敌人心脏,安全时窃取情报,危险时可以将自己当成一枚人肉炸弹。 作这个决定意味着自己将从海底浮上水面,成为“汉奸”被千夫所指。他要请示戴老板,他只希望戴老板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至少戴老板知道自己是清白的。除此之外,他要瞒住所有人,包括白玉梅。这真的太残忍了。如果白玉梅知道他投靠了日本人,一定会亲手杀了他。可是他能告诉她真相吗?为了绝对保密,他不能告诉她! 曹植七步成诗,牛宝军在短短的数百米的路程上左思右想,万般为难。 无论如何,他必须立刻赶到美国领事馆完善自己的资料,那里有他们的内线。要快,说不定那日本女人已经赶在他前面了。而且,在那里,他将启动紧急联络系统联系局座。他今天晚上将守候在美国领事馆,此事十万火急,不知道局座能否同意。 人终有一死,可是冒汉奸之名死去是最不值得的吧。 百合子在倦意中沉沉睡去,却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她习惯性地将手枪抓在手里,冈村之美敲门进来的时候,被黑洞洞的枪口吓了一跳。 “你的上司打来的。” 百合子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来,她下意识地冲到客厅接电话。“是,我马上到。” “你去哪里?”冈村之美追问道。 “井上大佐要我去军部。” “这么晚了,你当心点儿,他要是敢动你一根汗毛,我把他的脑壳打碎。”冈村之美知道井上清是只大色狼,专对年轻女孩子有兴趣。女儿大了,父母总是担心,何况自己的掌上明珠这么漂亮可爱。要不是这场战争,他的百合子也该有个幸福的小家庭了。 百合子撑着疲倦的身体赶到特高课的时候,她发现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到此。她去了井上清的办公室,他不在。她又来到会议室,果然,他在那里等她。一定是紧急任务。 “是秘密任务吗?井上大佐。” “我没有看错你啊。请坐,百合子。” “要离开上海吗?” “怎么,不想离开吗?” “您这么说,我已经知道,这次将派我外出了。” “自从淞沪战役之后,蒋介石逃到重庆和我们作对。皇军一直想沿长江溯江而上,可是他们的布雷队太厉害了,布下那么多的水雷,还有滚木,让帝国海军的螺旋桨破损无数。上次,你已经搞到了一些情报,由于武汉方面战事紧急,大本营命令我们十三军一定要配合这次行动。你要把情报搞确切些,争取将他们的布雷队一网打尽,扫平长江的障碍。这次你的任务很重,希望你不负众望,天皇也等着你的好消息。” 这一番战前动员激情昂扬,百合子双腿立正,敬了一个军礼,说:“我一定尽全力。” “好。明早动身,没有问题吧?” “几点出发?” “越早越好,你马上回去收拾一下。你只可以带一个人,至于人选,你随便挑,这样方便你和他扮作夫妻。” “明白。” “人选一定下来,立刻告诉我。” “好。” 东方刚泛鱼肚白的时候,百合子已经全部收拾妥当,她早就没有了困意,不是因为她要执行这个艰巨的任务,而是因为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她知道自己很愚蠢,去那里等于是去捕风,可她还是忍不住要去,因为那是他两次通过的地方。 牛宝军在美国领事馆待了一个晚上没有等到局座的答复,他只好离开。临走前,那个美国人安慰他说:“不要着急,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 “好的,谢谢了。” 晨风清凉,牛宝军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如果戴老板不同意,他要不要干?他在想这个问题,这意味着他将自决于抗日情绪激愤的中国人,戴上汉奸的面具,再也脱不下来。假使有一天日本人被赶出中国,他将受到中国人民的审判,百口莫辩。 没有人给他作证,即使现在戴老板同意了,但如果那个时候戴老板都不在了,又有谁可以给他作证?战争时期,谁能知道明天怎样? 他再次漫步在昨天晚上走过的道路上。在离租界哨卡很远的地方,他看到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伫立在晨曦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 再走近一点,他站住了。 那个女人回过头来,看到牛宝军,她笑了,笑得很高深莫测。 “你算准我会来吗?”百合子问牛宝军。 “是的,我是半仙。”牛宝军故作神秘道。 “我叫冈村百合子。我要出差去了,你可不可以在上海等着我回来?” “我可不想被你们日本人杀了,你们没有人性。”说着,牛宝军做了一个抹自己脖子的动作。 如果是别的中国人敢这样和百合子说话,她手里的飞刀早就飞了过去,夺人性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面前的这个男人失去了战斗力。其他的男人对她都是讨好卖乖,可是这个中国人没有,他似乎并没有惊艳于她的美貌。他像一阵风,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对她似有意,又似乎根本无意。 不过,现在她对这个男人,或者说对他们的天赐缘分开始有信心了,自从他出现在地平线上,和太阳一样在她眼里冉冉升起。她怀疑自己是在梦里。真的太美了,这样的缘。 “等我。”她只说了这两个字就上了车。车里的她的同伴回头看了看这个中国男人,问她:“男朋友?” “关你什么事?”她回击道。 第二十三章 前一天晚上,牛宝军已经查到这个日本女人的名字以及她所在单位——十三军司令部特高课。 这对他真是诱惑。 她要出差,牛宝军的心里感觉轻松了许多。这将给他足够的时间去安排一些事情。 至于戴老板暂时没有回复自己,有一种可能是他也拿不定主意,所以未置可否。不过李家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还有小野平一,这将不再是只有戴老板一个人才知道的事情了。一旦他们中的一个出卖自己,便是危险的态势。但也许不会发生,与军统的人扯在一起,自己也不干净。 想起玉梅,牛宝军的心有点痛。 可是,对于一个热血男儿来说,再甜蜜的爱情也要服从国家、民族的利益。与国家的伤痛相比,这点痛又算什么呢? 百合子不知道这个男人对她意味着什么,她只是遵循着自己内心的直觉。她这样的感情不会被认可,作为日军的一员,她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婚姻,可是她喜欢看到他,喜欢和他在一起。她只要眼下的一天就好。 她这次要去的地方是中国第六战区所在的江防沿线,那里的布雷队夜晚活动猖獗,让日本海军损兵折将。她在那里有线人,这一次就是要指挥那里的线人搞到准确的情报,并及时通知当地的日军,歼灭这些布雷队员。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自己的想法。 杨家溪所在的石牌,方圆70平方公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古往今来兵家必争之地,距宜昌城仅30余里。 石牌是拱卫重庆的第一道门户,战略地位极其重要。为阻止日军由长江三峡航道西侵,中国海军1939年开始在石牌沿线建设要塞炮台,并在其周围布置重兵。第六战区的前线指挥部、江防军总部等均设于此。 她要扮成中国老百姓去石牌勘察,画下这座军事重镇的防御地图。 霞光万丈,太阳升起来了,百合子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太阳是日本的象征,日本是日不落帝国。 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的时候,严斯亮正在精武馆里和同伴拳脚相加,练习赤手搏斗的功夫。 空旷的武馆里,穿着绸缎质地的中式服装的中国小伙子排成一列,在旁边看着场子中心的两个伙伴的表演。严斯亮穿的是一身白衣,对手穿的是一身黄衣,这代表两个队在比武。 这是杜月笙开的武馆,他已经离开上海去了香港,但他手下的很多人都留下了,这其中就有郑英杰。 当年戴笠和杜月笙联手组建上海别动队的时候,作为具体负责人的郑英杰认识了严斯亮,二人关系一直不错,但后来就失去了联系,他没想到严斯亮早就潜伏在上海。 “那你怎么不早来找我?”严斯亮投奔郑英杰的时候,他这样问。 “哎。一言难尽。” “你是不把我当兄弟,怕我出卖了你?我们这里的弟兄哪个会是那种人呢?” “不是不是。现在我来,都连累你了。”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有我们吃的稀饭就有你吃的稀饭。你来了,我们合计合计杀他几个日本猪。” “郑兄也有此意?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你先住下,对其他人就说是来学武的。” “好,一切听从郑兄吩咐。” 在武馆里住了一两天,严斯亮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凌晨4点就要起床习武,吃过早饭休息一会儿,继续练武。这里的小伙子个个练得膀大腰圆,浑身都是肌肉疙瘩。 他们练武的时候都是真刀真枪,寒光凛凛的宝剑擦着头皮,擦着咽喉处划过,受伤是常有的事。严斯亮肌肤上只有血痕,那都是师兄弟手下留情了。 抗战前,各县市普设国术馆,都有专人负责,武风威扬,盛极一时。 严斯亮自幼爱好习武,不过平日疏于练习,武功已经荒废了。练武之人讲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无一日可中断。 小时候,父亲带他拜师学艺,师傅问他最喜欢学什么,他觉得所有的兵器里唯有剑是那么飘逸洒脱,可健身、御敌。 于是他说:“师傅,我要学剑!” “好。”师傅摸摸他的头说,“每天晚上把门窗紧闭,房间内不点灯,使内室漆黑,仅点香一支,尝试用剑劈开香头,手腕着力,而臂膀不动,等练到一剑劈下,香成两半时,才进入第一阶段。第二步再把豆子掷向空中,用剑在空中将豆子劈成两半,功夫能练到这里,再来见我。” 他当时立志学文兼学武,但意志始终未能专一而放弃了。现在,严斯亮打得气喘吁吁了,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功了。 伴随着三声击掌,“好,停下!”郑英杰示意小伙子们停止搏击。 “今天就练习到这儿。回去好好休息,保存体力。” 人群中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是不是有好戏要开场了?” “有什么想法放在心里,像你们这样没有城府,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郑英杰厉声训斥道。“武功的根源,是中华五千年的博大文化。古人造字,止戈为武,说明武的原理。武功的目的是以武制乱,以求和平。你们都是最优秀的中国人,不能给中国人丢脸。等会儿一个一个到我办公室来。” “明白。”众声合一。 “大声点儿,有点儿气势。” “明白!”声音洪亮,郑英杰满意地点了点头。 人群散去,郑英杰笑着向严斯亮走来,问道:“怎么样,还习惯吗?” “多年不练了,拳脚都生了。” “哎,用得着呢,锻炼锻炼没有坏处。” “对,对,对。真有行动?能带上我吗?” “你藏身在这里,不要到处抛头露面了。” “好吧,我听你的。” 郑英杰拍了拍严斯亮的肩膀,说:“有你使劲的时候,别着急。” 自从李家为和重庆政府暗度陈仓后,一直没有机会做一件事情作为自己投诚的见面礼,他自己也着急得很。对于自己的双重身份,他既觉得是双保险,也觉得是马蜂窝,弄不好就要捅大娄子。事已如此,他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他觉得白玉梅进了他家门,他就福星高照,处处有神仙庇佑,因此,他也就对她多了一份感恩,多了一份疼爱。只是,那要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场合,不过,这样的机会真的太少太少了。太太对他管束很严,他去哪里,会了哪些朋友,她都一清二楚,从来不会像别的太太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是两只眼睛都睁着,而且睁得滚圆。当然,她称之为爱,以前,他引以为荣,现在,他备觉厌恶。 他现在时时刻刻巴望着有一个时机能和白玉梅单独相处,他已经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女人了。管她是不是间谍,他觉得能死在她的枪下都是幸福的一种死法。思绪游荡到这里,他吓了一跳。难道自己恋爱了? 他随手打开收音机,从里面传出了周璇甜甜的嗓音,是《天涯歌女》。 歌声缠缠绵绵、甜甜蜜蜜,一直唱到了他的心里去。他闭着眼睛,正在摇头晃脑的时候,被太太一声轻喝吓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呀?一惊一乍的。”李家为猛然睁开眼睛。 “是你一惊一乍的,还是我一惊一乍的?” “好好好,是我一惊一乍,好了吧。” “你别做出一副委屈相来,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你到底要怎样?”李家为提高了音量。 “你看我不顺眼啊。是外面有别的女人了吧?” “唉。”李家为一声长叹。“你小点儿声啊,给下人听见了笑话。” “是我大声,还是你大声?”李太太降低了一些音量说。 又来了,她就喜欢用这个选择性的句型,要是自己再说“是我大声”,又要循环吵架了。李家为沉默着,铁青着脸走出了门。 李太太听见院门打开了,汽车喇叭响了几声,便开走了。 这时,张妈走到李太太跟前说:“太太,您不要生气啊,老爷脾气算不错的了。您没有看见别的男人啊,那在家里真是和皇上似的,威严得很呢。对女人呢,也是很凶的,好像不是睡在一张床上似的。” “真的?听你这么说,我还是享福的啰?”李太太本来一肚子恶气,听张妈这样一说,她觉得舒服多了。 “当然是真的啦,太太您是千金之躯,你没去过我们苏北的农村啊,那里的女人不是人啊。又要干活又要受气。呸呸呸。”张妈呸完了说,“您看我这张嘴巴,哪能把太太您和乡下的女人相比呢?” “没关系,随便说说罢了。”李太太心里舒畅了,也不计较这些。 李家为打开车窗,车内的闷热感被清凉的晚风吹散。要是能和玉梅一起出来兜风该多好啊!英雄就该配美人,古来如此。 今天是管家亲自开车,他好像摸透了老爷的心思,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去打个电话,让王太太去喊太太出去打个牌吧,太太和您斗了嘴一定烦闷呢。然后让白小姐把您的眼镜带出来,您不带眼镜看不清楚啊。” 李家为心里一惊。天哪,这个管家是神仙啊,怎么就好像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呢,自己的那点心思不但被他了如指掌,还说得随随便便,真是个好管家啊! 既然他如此周密,看来也不会到太太那里去搬弄什么是非了。张长富跟了他很多年,忠心耿耿,办事牢靠。不像他那个长舌老婆,最爱搬弄是非,好几次,李家为都想叫张长富让那个老婆子回乡下去,可是又不忍心,只好凑合着。 当白玉梅终于钻进李家为的轿车的时候,他还有点不敢相信,直到美人身上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在他的鼻子边飞舞,他才真的开心起来。 瞧这个事情办的!太太会觉得他在和她赔罪,叫王太太陪她散心,一旦太太发现了他的动机,和他闹的时候,他还可以全部推到管家的身上,他很无辜,他基本不会有什么事情。 他李家为命怎么就这么好呢?就好像他稳稳地在乱世里渡着船,没有翻船,有大浪也被他轻巧地躲过了。 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昆曲的唱腔,“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哼完一小段,他问玉梅道:“你知道我唱的是哪出戏吗?” “这是杜丽娘第一次踏进自家后花园时,看到好天气心生欢喜。”玉梅莞尔一笑,认认真真地答道。 “这出戏你也看了好几遍吧?” “是啊,每次都要弄湿了手绢回家。” “昆曲真是太美了,这是江南独有的艺术之花。” “先生向往的一定是一卷书,半日闲,昆曲几段,胜却人间无数的生活吧。” “知我者,玉梅也。”李家为的手搭在了玉梅的手上,摩挲着她光滑白嫩的肌肤,也就不管张长富能不能看见了,反正他心里有数。 他岂止有数呢,他是知道主人心思的心腹。管家把车停在一处僻静的地方,李家为心领神会,对玉梅说:“天热,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里有一条小路,曲径通幽,不知道通往何处,他俩缓缓地向前走着,李家为谈兴依然不减。 “小时候,我住在浙江的乡下,夏天放暑假的时候就到外婆家去玩。家里厅堂外面是口古老的八角井,井里的水是清凌凌的。外婆把木桶甩到井里,手里的绳子再轻轻地一抖,木桶就倾斜着入水了。外婆往上收绳子,很快,满满的一桶水就被提上来。井水清凉,外婆就把西瓜冰在里面,吃的时候,那真是过瘾。我坐在小凳子上,一边对着满目青山,一边吃着西瓜,想以后会娶一个什么样的老婆。” “你还真早熟。”玉梅揶揄道。这里几乎没有路灯,到处是黑黑的,玉梅回头看看他们的车子已经离得很远了于是说道:“咱们往回走吧。” “好。”李家为的“好”字刚出口就听见一声枪响,玉梅拉起他狂奔起来,子弹在他们身后飞射。这时,管家开着车向他们开过来,细心的他已经把两边车门都打开了,车子到了跟前,二人分别从两侧车门钻进车子。车子飞快地倒出了小路,上了大路,三人落荒而逃。 玉梅看见李家为的肩膀上全是血,她的手绢很小,根本无法给他包扎,于是立即撕开了李家为丝绸长衫上的袖子,给他包扎好。 李家为看到自己身上的血,也觉得一阵虚弱,他靠在玉梅的肩膀上,杀手的追逐、死神的召唤都敌不过一刹那与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的感觉。 是谁要刺杀李家为呢?军统?不会。日本人?共产党?民主派?玉梅心里琢磨着,车已经开到了第九医院。 第二十四章 “我们马上要给他动手术,你是他太太吧,请在这里签字。”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对玉梅说。 玉梅本来想说自己不是他太太,又觉得情况紧急,何必说这么多废话,于是就在手术协议上签了字。 然后,她把管家悄悄叫到一边,低声对他说:“不要打电话给太太。” “为什么?老爷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杀手一定是从李公馆就开始跟踪我们的,现在,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手术,难道你想让他们跟踪着太太找到这里吗?” “玉梅小姐,我按你说的做。”管家张长富觉得白玉梅言之有理。 “你把车停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去,然后再弄一辆车过来,动完手术咱们立刻走。” 玉梅吩咐完管家,便等在手术室门口的长凳上。 “跑掉了?中枪没有?”郑英杰皱紧了眉头问手下。 “好像是中枪了。”几个手下灰头土脸地站成了一排,其中一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虽然声音很小,也被捕捉到了。 “好像?” 手下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发出什么声音了。 这时,严斯亮走过来打圆场:“你也不能全怪他们,天本来就黑,再说,要练神枪手,要很多本钱。以后还有机会嘛。只要他还在上海,不就在咱手掌心吗?” 严斯亮这几句话,合情合理,又暖人心,还灭了郑老大的火。杜月笙不在上海期间,他以大弟子的身份替杜老板掌管着他的人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杀要剐,全凭他一句话,他要是翻了脸,那就等于阎王爷拿起了那支朱砂笔。 几个小伙子向严斯亮投来了感激的目光,郑英杰的心里也舒坦了许多。严斯亮是军统的人,杜老板和军统的关系很好,他们的武装别动队就是杜月笙和戴笠合搞的,都是一家人,所以总要给他三分面子。 “好了,今儿有人给你们求情,这事就算了。” “谢谢老大。” “滚!”郑英杰飞起一脚,踢在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人的屁股上,力道很轻,算是亲昵那种。不过,这种家长作风还是让严斯亮有点看不惯。他没说什么,毕竟是在人家屋檐下。 “查一下距离那里最近的医院有没有外伤病人。是哪家医院?” “好像是第九医院。”郑英杰不确定地答道。 “好像?”严斯亮学着郑英杰的口气,二人不觉同时大笑。 院子里的弟兄们听到他们的笑声,窃窃私语着:“这个新来的弟兄真厉害,能使老大的苦瓜脸展笑颜。哪条道上来的啊?” “不知道,老大说是他过去的朋友。” “他刚做完手术?住在哪个床?好的,谢谢你,小妹,大哥改天请你吃饭。”严斯亮挂断了电话。 他从郑英杰的内间办公室走到外间会客室,轻声说:“真在第九医院。你布置吧。” “还是你有经验。”郑英杰拍了拍严斯亮的肩膀。 “愿为兄台效犬马之劳。” “客气客气。”郑英杰嘴上客套着,心里已经是受用无比。 此时,已是深夜初夏的夜晚,微风习习,纵然有千般烦恼,也在这温柔的夜色中消弭于无形。 第九医院外,有几个黑影在移动。就好像几只壁虎一样,飞檐走壁,黑影很快就到了三楼的阳台外面。然后,医院的走廊里就出现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警惕地留意着前后左右,走廊上没有一个人,很快,他们走到了314房间的门口,猛地冲了进去。 314房间是个单人间,病床上空空如也。有人开了灯,床上的被子散乱着还没有叠,严斯亮摸了摸床铺,还是热的,应该没有走远。这里不能久留。“撤。” 就在这个时候,管家背着李家为已经走出了医院的后门,离事先停放在那里的汽车只有10米远了,跟在他们后面的白玉梅忽然飞跑起来,率先打开了车门,然后发动了车子。 管家搞不清楚,放在自己口袋里的车钥匙什么时候到了白玉梅的手上。管家把李家为刚放到车上,他还没来得及上车,车就慢慢启动了,几乎在同时,管家听到了枪响,他赶快爬到车里。他的身子一到车里,车门都没有关的时候,车子就飞速奔跑起来。 这个女人,不简单。管家在心里赞叹道。她怎么能事先算到有人会追杀到医院,又怎么能知道杀手就在他们屁股后面跟着?要是等管家放下病人再去开车,估计他们早就被杀手杀死了。于是,她抢先去开车,又提前发动了车子,她比杀手快一步,所以,他们才能活命。 李家为虽然闭着眼睛在休息,但他也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轻声对管家说:“没有她,我早死了。”他想,等自己身体恢复后,要好好爱她,他要报答她,他要娶她,如果她不愿意,他可以和太太离婚,他觉得他的身心里都只有一个女人——白玉梅。 车子在路上疾驰,一直开到了日军司令部门口。 “玉梅,我们到家了吗?”李家为睁开眼睛的时候问道。 “让井上清派人护送我们回家。”玉梅镇定自若,与平日的娇俏可人判若两人。 “他这会儿也不在单位啊。” “放心,有人会通知他的。” 寻求日军的保护,这是李家为保命的唯一办法了。 多少中国人要杀他,他庆幸自己和军统合作,又多了一条后路。 井上清亲自赶来,将他们一路护送回家。 管家把李家为搀扶到卧室休息,客厅里只有白玉梅和井上清两个人。 “女主人不在家?” “太太打牌去了。” “你们今天来找我,我很高兴,这说明你们把我当朋友。” “我们都需要你的庇护。” “你真是个好女人。” 井上清的车子离开李公馆的时候,有一辆车正迎面开过来,借着汽车的射灯,井上清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李太太回来了。 送走了色迷迷的井上清,玉梅到李家为卧室查看他的情况。 管家也在那照料着,看到玉梅进来,李家为就对管家说:“你先忙别的吧。”张管家会意,立刻退出。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梳妆台上的玫瑰花凋谢了,还没有换新的,但仍有淡淡的香气在空气里散发。 “医生说,手术后情况非常好,你好好休息吧。”玉梅帮他盖了盖被子。转身离开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拽住了。 “陪陪我。” 看来他真的没有力气,说话都是尽量少用字。玉梅回头看到他无助的眼神,有点不忍,脚步也迟疑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李太太开门进来,看到这一幕,呆住了。 李家为的头脑一片空白,连手都忘记松开,玉梅倒镇静地整理着床铺,对李太太说:“手术后的消炎药是一天三次,千万不要忘记了。” 李太太一连被震惊了两次,显然有点晕了。问道:“手术?什么手术?” “有人刺杀李先生,肩膀中枪,子弹取出来了,没什么大事,你放心。” 李太太被这句话砸到了,手扶着墙才没有让自己倒下去。 自己一个晚上不在,怎么发生这么多事情? “太太一定想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我让张大哥来一下,李先生现在恐怕没有力气说话了,今天发生所有的事情时,他都在场。”说完,玉梅未等她的答复,就走出了房间。 玉梅回到自己的房间,慢慢展开握着的拳头,里面是一把小钥匙,这是李家为刚才拉住她的手时,放在她手心里的。 这可能是哪个抽屉的钥匙,里面会是什么东西呢?刚才如果不是太太回来了,他一定会告诉自己的。 已经3点多了,很快天就要亮了,玉梅疲倦地靠在床上睡着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玉梅醒了,外面一片嘈杂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推门出去,见李家为夫妇的卧室门关着。客厅、餐厅都没有人,好不容易见到阿凤,问她她说不知道。 等到玉梅吃过早饭的时候,张长富从外面回来了。 “早啊,张大哥。发生了什么事?” “老爷高烧不退,太太把他送到日本人的军部医院了。” “怎么没叫我?” “你累了一天了。太太说不要叫你了。” “听说日本医生经常害人,在配药里添加其他成分,这样可以控制病人。” “啊?那会不会对老爷……” 希望不会。玉梅心想,这要看李家为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地位了,一旦对他有所怀疑,采取这样的行动是非常便当的。自己去看他的机会也不会很多,毕竟只是家庭老师身份。玉梅担心那里全部装了窃听设备,要问李家为那个是什么钥匙也没有机会了。索性现在赶快在家里找一找。可是她又不能让其他人看出破绽。 牛宝军还是住在约翰那里,这个清晨,他心情烦躁,便早早起来在清晨的风里做着俯卧撑,先双手,再单手,但明显感到体力不支,才做了三十个就停了。一岁年纪一岁人,奔四的人和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不能比了。 到上海好多天了,心情是那么压抑。在重庆,和战友们一样穿着军装,他有自己的正常工作、自己的办公室、自己的家。在这里,他是那么孤独,随时等待死神的亲吻。 是否要打入日本人内部去,他犹豫了。 当年张自忠将军被国人说成是汉奸,人言可畏,堂堂八尺须眉一直困扰在这样的“汉奸论”里,不过委员长不相信,还是对他委以重任。 之前,张自忠的日本之行是那么不是时候,他的北平留守又让人有了无尽的想象,他即便说出“砸开我的骨头看看是否有一丝汉奸的味道”,亦被诟病为“自以为忠”。 于是他只好以死明志了。 投奔蒋委员长麾下之后,他言必称死,可见其内心痛苦。谁会不在乎自己的名节,甘心背一辈子的黑锅呢? 牛宝军转念又想,人死了就灰飞烟灭了。只要生前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亦足够了。他不求能够像月亮、星辰一样在历史的天空中辉映千古。 壮士手中三尺剑,雄图胸中十万兵。牛宝军像张自忠将军一样,渴求在战场杀敌,马革裹尸的痛快。他就这么矛盾地折磨着自己。 白玉兰喜欢和父亲一起吃早餐,一天开始,那种感觉就好像将士出征前的壮行,和晚饭时的团聚感觉不同。 上海人爱吃泡饭就着毛豆、雪菜,油条蘸蘸酱油,干的稀的,搭配合适。吃过以后神清气爽。到上海以后,白玉兰也爱上了这道美味。今天她起迟了,父亲给她做好了早饭,她有点不好意思。 昨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陈恳,她见到他正站在宝塔山上对她微笑,她向他奔去,可是怎么跑也跑不到头,后来他就消失了,急得她大哭起来。 她把这个梦讲给父亲听,“爹,你说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啊?” “傻丫头,梦有什么意思。就是你想一个人,就梦到他了,至于梦里的故事,那和真的没有什么关系。” “是吗?是不是老天爷托梦给我,说我和他再也见不了面了。” “快别瞎说了。那人家还说梦是反的呢!” “爹,你做的饭真好吃,还有吗?” “没了,看来你是胃口大开了。明天多做点儿。” 父女俩正说说笑笑着,有人敲门。 小小的院门打开了。 只见一个西装革履、戴着墨镜的男子站在门口。 “侬寻啥人?”玉兰她爹的上海话有点蹩脚。 “这里卖花吗?” “你要什么花?” “上海人最喜欢的那种玉兰花。” “对不起,现在没有。” “没关系,我就坐在这等,多长时间我也有耐性。” “你是?” “老伯,进去说吧。” 男子抢先一步跨进客堂间,他环顾四周,这个房子很小,客堂间也就只能放一张八仙桌,余下的地方就不多了,上海的老百姓住的房子都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陋室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他的视线里出现了白玉兰,玉兰从里间走了出来,一直向他走来,走到面前才停住。 他把墨镜摘下了。 二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抱在一起。 玉兰设想了太多次他们相聚的场面,觉得自己一定会泪流满面的。两人相见,相拥而泣。奇怪的是,这个时候她居然哭不出来。也许,在多少个思念的夜晚,她的泪已经流尽了吧。 玉兰她爹进得屋来,看到这样的场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陈恳推开玉兰,回头寒暄道:“让您笑话了。” “这也没什么,我是很开明的。刚才我真没有认出来,快给我看看,胖了还是瘦了?”他捶了捶陈恳的肩膀。 说话间,玉兰已经沏好了一杯茶递到陈恳的手上,“还没有吃饭吧?我去买点早点去。” “我去,我去。”玉兰爹说着就跨出了屋子。 这样的二人世界是多么珍贵的时光,可是,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过了许久,玉兰才开口问:“怎么到上海来了?是路过吗?” “不,我要和你并肩战斗了。起码能待一两个月。” “真的?”玉兰开心地笑了。那种欢快娇羞的笑容感染了陈恳,他的心也像林间活泼的小鹿奔跑起来。 “玉兰,辛苦了,3号首长让我向你问好。” “你来了我就有主心骨了。” “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不是搞暗杀,而是搜集日本人的情报。你前一阶段的工作是不是围绕这个来开展的?” “两方面都在做。我还有个新情况要向你汇报。我的孪生妹妹白玉梅也在上海,她不是汉奸,她是军统潜伏在汉奸李家为家里的家庭老师。” “你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怎么以前没有听说你还有个妹妹?” “我也是刚刚听我爹说的。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兄弟姐妹。” “哦,原来是这样。” 白玉兰很希望他能说些想念她的甜言蜜语,爹不在,他们可以像在延安的时候那样儿女情长。不过,他现在最感兴趣的还是工作。她起身去端他的茶杯,想给他加点水,没想到,她的下巴被他托住了,她抬起头来,分明看见他的眸子里燃烧着火焰。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爹回来了。 第二十五章 看见老人家手里的筷子穿着好几根香喷喷的油条,手上还拿着烧饼,陈恳问道:“您是在刚才你们买过的那个早点铺买的吗?” “是啊。” “下次注意吧。您一下子买这么多,人家就知道您家里来了客人了” “你看我这个老糊涂。”玉兰的爹不好意思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看着陈恳狼吞虎咽地吃着早饭,玉兰欣慰地笑了。她索性托着下巴,专心地看着他吃饭。 “老伯,你快给我讲讲玉兰的身世。” “我年轻的时候在无锡乡下一个富绅家里做事,少爷的名字叫做胡秋石。他聪明好学,去日本留学了好几年,和上海嘉定去的白啸天成了生死至交。回国以后,他们同时在武汉国民政府里工作,两家住的近,时常有来往。 “后来,白啸天生了一对双胞胎姐妹,白家开心得不得了,可是他太太身体弱,奶汁少,而秋石少爷的太太又老是不怀孕,就这样,白家就把双胞胎的姐姐给了胡家。因为想念女儿,白太太月子里老是哭,把眼睛都哭坏了。 “1927年蒋介石发动政变的时候,把秋石少爷也抓起来了,他就叫太太赶快带着孩子逃到乡下去,后来,他被反动派枪杀了,我一直帮着少奶奶带大了这孩子,也就是玉兰。我听少奶奶说,玉兰的亲妹妹叫白玉梅。因为国内局势太乱,她的父亲索性去了美国。” “我也是刚刚才听爹说起我的身世,原来我有三个爹。因为我在上海碰巧遇见了玉梅,我们已经相认了。”玉兰补充道。 “她知道了你的身份吗?” “还不知道。没有组织的批准,我不会贸然行事。” “对,你很有组织纪律性。在这个时候,姐妹重逢,真为你高兴。我觉得这也是天意。” “你的意思是?”玉兰纳闷。 “你要争取把妹妹拉到我们的队伍里来,不过,一定要循序渐进,这件事情急不来。她在军统受过严格训练,思想也是根深蒂固的了。不过,事在人为。” “我明白了。” “一定要记住,不到火候不能亮出你的身份,否则会暴露我们一大批同志。” “我怎么觉得这个事情像押宝呀,押对了,钱包鼓鼓;押错了,满盘皆输。”玉兰爹插话道。 “老伯,你这个比喻还是很形象的,革命工作都是在冒险啊。” “陈处长,你累了吧,去里屋休息吧。” “嘘。”陈恳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以后叫我陈老板。” “好,好,好,陈老板,里间请。”玉兰她爹做了一个店小二的招牌动作,惹得玉兰微微一笑。美人笑起来,倾国也,倾城也,虽然她不施脂粉,一脸素颜,也叫陈恳看得有些入神了。 陈恳脱下外衣,解下领带,躺在松软的被褥上,真有说不出的惬意。阳光透过窗户,在房间里射出几道小小的光柱,就连光柱里沉浮的尘埃也看得清晰,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而他是那么累,只想沉沉地睡去。原来玉兰的身世是那么复杂。他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契机,但是,结局如何却也难以预料。 很快,陈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白玉兰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便蹑手蹑脚地去准备饭菜了,她估计,他要整整睡上一天。他起来的时候,正好吃晚饭。 上天真是眷顾她,把心上人不仅送到她的身边,还送到了她家,她终于有机会可以为他做一顿饭,还有什么比给自己的爱人做一顿饭更幸福的呢? 对于他提出的争取妹妹的事情,之前她也考虑过,但总觉得太冒险,虽然是一母同胞,但是信仰不同,要沟通是很难的事情,只有见机行事了。 玉兰一边择着菜,一边在想着心事,爹进了门都没有察觉,一直到她爹喊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哎呀,吓我一跳。”她赶忙接过爹手里的篮子,见到篮子里并不丰盛,只有平常的菜量,便笑着说:“革命警惕性还挺高。” “刚刚才被批评过,能不长记性吗?” “家里还有一些菜,加起来也差不多,他会理解的。” “是不是党组织照顾你们啊,怎么把他派来了?” “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呢,我最怕好事情,因为彩云易散琉璃随,好事情都无法长久。” “丫头,你说的这叫啥话?”玉兰她爹有点急,嗓门也提高了。 “嘘。他睡着了。” “这叫绝处逢生,你懂不懂?”玉兰她爹压低了嗓音。 “爹,我刚才在想玉梅。我觉得她的工作也很危险,汉奸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啊。” “唉,都是命啊!” 玉兰自小随着养父颠沛流离,悲苦的命运锻造了早熟的心智和坚强的意志,她以前并不知道,她在美国还有个亲生父亲。也许他也打探过自己的下落吧,但是,胡家衰败之后,她和养父从江南向西游走,居无定所,无人知道他们的确切地址。父女俩相依为命,一路靠卖唱混个半饥不饱,那个时候她才十几岁。养父小时候进过戏班,因此教她唱各种歌,而每到一个地方,那里都有民谣,玉兰也很快就学会了,这样的流浪生活又有点像艺术的采风,养父乐观的性格也给了她很多教益。 为了防止有钱人看中她,把她带走去做佣人,养父把她的脸用锅灰抹黑了。人们闻听清丽的歌声,寻声而至,却看到一个黑不溜秋的丫头,于是摇摇头,叹口气走了。 有一次,他们在途中遇到几个去延安的青年,那些人告诉他们,那里有多么好,人人平等,家家幸福,他们就跟着几个青年一起翻山越岭,去了那黄土高坡。那里气候干燥,让养父很不适应,但她的适应能力却很强。她在那里很快乐。 她能识字,会唱歌,长得漂亮,因此很快在延安的秧歌队里崭露头角,很多人为了一睹她的风采,都来看他们秧歌队的演出,白玉兰一时成了那里有名的江南美女。 追求她的人很多,其中不少是穿着军装的部队首长,她却以年龄尚小一概推辞了,直到她遇到年轻有为的陈恳。她似乎再也拗不过爱神的安排,从未波动的少女心湖开始泛起涟漪。不过,陈恳的表达方式是非常含蓄的,他和普通的朋友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多了一个温暖的关注的眼神,就是这样的谦谦君子让玉兰有了特别的好感。 延安的生活是那样明朗愉快,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真诚。从前线回来的战士们和她说杀敌的故事,她是那样向往战场上消灭日本鬼子的壮志豪情。多少次,她梦见的不是亲生的父亲,而是扣动扳机,每一粒弹壳落地,枪口方向就有一个鬼子应声倒地。 白玉兰终于成了陈恳工作里的一个小小零件,她是这样感觉的。作用虽然小,可是,和他联为一体,在一个系统里,共同为革命奉献青春,这真是最幸福的事情。 她永远记得,他站在她的面前,身后是鲜红的党旗,他亲切地对她说:“白玉兰同志,请握起你的拳头,跟着我一起,庄严宣誓。” 从此,她是他的同志,他是她的亲密战友。他们的爱永远和党的利益凝结在一起。 “他不在,你老走神。他来了,怎么你也走神啊?”养父的话打断了她的回忆。 “爹,我是不是在做梦?你掐我一下。” “好,把手伸过来。” “哎哟。”玉兰轻唤了一声:“是真的呢!” 白玉梅展开了拳头,一枚小巧的钥匙躺在自己的掌心。看着钥匙似乎可以触摸到一点点李家为的心境。自己屡次搭手相救,这样的交情终于使得他的思想底线一点点崩溃,他要报答她的唯一方式,就是甘心做她的线人。 如果不出自己所料,打开锁,她将会看到很多机密文件,她要迅速将它们用袖珍相机拍摄下来,将胶卷送往重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玉梅的心中激动不已。 东西到底会放在哪里?她是自己寻找,还是到医院去一问究竟,这不会是陷阱吧?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封伪造的李家为乞降信还没有给他看过,虽然,上次李家为答应为重庆效命,但是人心不可测,没有一定的约束力是不行的。可是,要是给他看了,又怕激怒了他。 白玉梅的心里很乱,她想去找牛宝军商量一下。 不过,她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约时间和牛宝军见面,起码要等一两天,而在这宝贵的时间里,不知道又要发生多少事情。所以,她想还是要靠自己。她希望可以直接把胶卷送给牛宝军。 现在是清晨6点,下人们都在忙碌着,先去李家为的卧室找找看。 玉梅从自己的百宝箱中拿出一把万能钥匙和袖珍相机,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卧室门口,前后左右看了看,没有人,于是,她转动着钥匙,门开了。 她环顾四周,放弃了梳妆台的各个抽屉,因为那是李太太常用的东西,李家为不会把东西放在那里。卧室里除了床,还有一个大衣橱和五斗橱。她一一搜寻过,一无所获。就连墙板和地板她也没有放过,用手推过,用脚踩过,看来,东西不会放在卧室了。就在这时,她听见一声吱嘎的声音,她刚才从自己房间出来的时候没有锁门,是风吹开了门,还是有人进去了呢?她急忙躲在门的背后,等了几分钟,没有什么动静,于是迅速离开李家为的卧室。 她的房间的门关得好好的,她心里忐忑着旋开了房门,迅速走到衣橱那里,猛地打开橱门,她担心里面会藏着一个人。还好,什么都没有,她却发现,地上有个纸做的子弹,就像上次一样。 应该是姐姐的信吧,她打开纸条,果然是。上面写道: 姐想你了,教会图书馆一聚。 纸条是射来的,那么刚才那声门响又是怎么回事呢?如果是风吹开的,没有理由在自己回房的时候,门却关得好好的呀。难道是其他的房门?李家为会不会早就安排了哪个下人来监视自己,而自从他暗自投诚后,还没有来得及撤除岗哨?或者,日本人安插了眼线在这个宅子里,这样想着,白玉梅有点不寒而栗。 要是能把姐姐也拉到军统就好了,这样,她就多个人商量。 玉梅原准备搜寻的下个目标是书房,现在她觉得还是先去见姐姐。 教会图书馆在美租界,只要不是在日本租界,玉梅的心里就一阵轻松。 踏进图书馆大楼,玉梅的心渐渐静了下来,各种图书虽然静默不语,安静地排列在书架上,但自有一种强大的气场能把人卷进去。 白玉梅来到阅览室,虽然这里空间非常大,但是很安静,似乎连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就显得特别的响亮了,好几个人回头来看她,她真想把鞋脱下来拿在手上,光脚走路。 她随便挑了一本书,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姐姐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不用自己找她,她肯定能找得到自己。 让玉梅瞪大了眼睛的是,她居然在自己的斜对面发现了约翰。这里离他们的教堂不远,他来这里很方便。那么,牛宝军也来了吗? 玉梅直直地盯着约翰看,希望对方眼睛的余光能看见自己的异样举动。可是,她保持了好几分钟这个姿态,也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见他在收拾书准备离开,玉梅准备尾随他,在阅览室外相机行事,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玉兰姐姐。 唉,姐姐怎么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了!她只好对姐姐做了一个“1”的手势,意思是说自己要去洗手间方便一下,可是,姐姐根本看不明白这个手势,还傻乎乎地望着她。她只好凑近姐姐的耳朵说,我去下厕所。没想到,姐姐说她也去。玉梅简直要晕倒了。真后悔自己找了这个借口。 玉梅的心里懊恼万分,可是,见到姐姐,总要显得热情些、开心些,于是寒暄道:“姐姐,最近好吗?” “还好。你呢?我每天都在想念着你。” “我才不信,每天都在想念着你的情郎才对。” “你这张嘴啊!” “什么时候让我见见未来的姐夫啊?” 白玉兰想说,他就在阅览室,话到嘴边,却改成了:“你这么漂亮,追你的人肯定很多,你一定要小心挑选,让我把关,女怕嫁错郎,知道不知道?” 这才是自家人说的话,玉梅的心里一阵温暖,除了姐姐还有谁能这样和自己说话?她喜欢姐姐的这种呵护。山口纯一郎、李家为、牛宝军,和自己有关的三个男人在玉梅的眼前晃过,前面两个是工作需要,后面一个虽然是真爱,人家使君有妇,大好青春,如此葬送,玉梅的心中飘过一片乌云。 姐妹俩重回阅览室的时候,陈恳终于看清了白玉梅的样子,简直和白玉兰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孪生姐妹总是让人惊叹造物主的神奇。化过淡妆的白玉梅比素颜的白玉兰看起来更光鲜一点儿,姐姐稳重,妹妹活泼,即使她们不说话,眉宇间的不同风采也分辨得出来。 “玉梅,李家为可是上海滩大名鼎鼎的大汉奸,你什么地方不能去,要去他家做家庭教师?人家会认为你也是汉奸,将来日本人走了以后,国人会放过你吗?”玉兰对妹妹说。 她们从洗手间出来,在图书馆大楼附近的一条林荫小道上慢慢走着,姐妹俩说些体己话。虽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在一起,奇怪的是,孪生姐妹比一般的姐妹有着更多的亲近感。 “姐姐,你不会认为我也是汉奸吧?” “我绝对不相信的,我们白家只出英雄,不会出卖国贼。” “姐姐。谢谢你的信任。”玉梅将头靠在姐姐的肩头,心里很舒畅。可是,不是汉奸,又在帮汉奸做事情,那么只剩下两种可能了,一种是无辜,一种是潜伏。 姐姐应该相信自己是前者吧。 白玉梅不知道,姐姐的养父年轻的时候是在戏班里干武行的,唱念做打,以及一些拳脚功夫都教给了玉兰,玉兰早在跟踪牛宝军的时候,把妹妹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那天晚上在礼拜堂的黑影就是白玉兰。 “姐姐,你住在哪里呢,我可以去你家坐坐吗?” “那里又脏又小,你还是别去了,不是姐姐不欢迎你,是我现在的经济条件还不太好。” “我一定要去嘛。”玉梅说着,从手袋里掏出了几张钞票塞到姐姐手上,“今天身上没有带多少,这点儿你先拿着。” “这可不行。”玉兰推辞着。 姐妹俩推搡着,玉梅一阵烟似的跑掉了。 玉兰拿着手里的钱,心里真是百感交集,这哪里是钱啊,分明是亲人的一片心,不收下可真的不好了。虽然自己的经济并不宽裕,党的经费也严重缺乏,但是,说自己的房子破烂得不能迎接家人,那也是自己的托词罢了。没有组织的允许,那里怎么可以来生人呢?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关系到党组织的安全问题啊。 第二十六章 白玉梅心情愉悦地来到国际礼拜堂,她要找到约翰,然后见到牛宝军,她实在没有时间去安琪儿电影院放纸条等指令了。 她没有找到约翰。 就在她失望地黯然离去的时候,有人拍了她肩膀一下。她故作镇定地回头,只见一个人穿着教父大袍子,天啊,正是牛宝军。 他不是说要撤离这个地方吗?怎么还在呢?玉梅的心里充满了担心和疑问,她谨慎地跟随他来到密室。 她多想扑过去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可是,她没有,她定定地站立在那里,一时间,竟然失语。 一个人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和另一个人说,在见到这个人的一刹那,会张口结舌,那么多的话像饺子要通过茶壶的嘴倒出来,十分困难。 “郁金香,你为什么直接到这里来?”牛宝军正色问道。 自从他们好了以后,他似乎对她就没有了当教官和长官时的一贯威严,只有情侣之间的甜蜜,今天,他怎么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玉梅简直无法适应。 “我,我,我……”玉梅又气又急,泪珠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 “是不是有什么紧急情况?”牛宝军的语气温和了一些,但还是没有像往常一样将她搂着、亲着,难道,他嫌弃自己了吗?玉梅满腹的委屈,又不能直接问他,有哪个男人会直接承认自己嫌弃曾经爱过的女人呢? “快点儿说,抓紧时间。”牛宝军在催促她了。 把伤心咽进肚里,白玉梅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说:“最近发生了好几件事情,李家为遭到伏击,肩膀受伤,杀手紧追不舍跟到医院来,幸好我们逃掉了。回家后他枪伤感染,高烧不退,现在在日本人的医院里。临走的时候,他给了我一把小钥匙,我去他卧室找过了,应该不是那里的。我总觉得李府里面不简单,我去他的卧室可能都被别人看到了,不过我只是猜测而已。” “把钥匙给我看看。”牛宝军递过一块手绢给她,然后接过了那枚钥匙。 他用两根手指捏住小小的铜钥匙,判断说:“这把钥匙很新,应该是新配的一把,老的那把可能还在他手里。” “像是箱子的钥匙,也可能是抽屉的。” “去医院问他,也不可能。我担心他的床头装了监听器。” “对,”牛宝军点点头,“你应该去医院看看他,不过什么也不要问,千万记得,特别是没有人的时候。” “我明白了。” “如果他很快就能出院,你就不要到处瞎找了,如果他一时半会儿不能出院,再想办法。” “好。” “爱情会让人冲昏头脑,照道理,干我们这行的不应该有爱情,我们应该冷血、冷静,你要多想想,自己的周围有没有敌人,有没有可疑的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明白了长官。”玉梅也恢复了属下的口吻。“有件事情我要汇报,我和我的孪生姐姐相认了,已经见了两面。她叫白玉兰。” “白玉兰?”牛宝军重复道。就是这个双胞胎姐姐叫他那天出了洋相,认错了人,再多说几句话,说不定就泄了密。 “是她主动找你的吗?” “是的,她用弹弓给我射纸条。” “你这个姐姐可不简单,她告诉你她的过去了吗?” “大概说了说,她一直和养父靠卖唱为生,日本人来了以后,他们就不敢再卖唱了,养父干点儿苦力,她帮人家洗洗衣服。生活相当清苦。” “是吗,可我初次见到她的那天,她穿的那身洋装可值不少钱呢!你不要被她的一面之词蒙住了。” “姐姐好像不是那种人啊,也许那是借来的呢。” “你呀,说你什么好呢,你才见她几面,你们失散那么多年了,她是哪条道上的,你一定要搞清楚,一切亲情都要服从党国的利益。” 牛宝军还记得初见白玉兰的那天,她一身洋装纱裙,脸若白瓷,眼如黑葡萄,浓密睫毛上翘着,樱桃红的嘴,整个人洋娃娃一般!这样的美女就好像冰雪融动,花蕊初绽,让人无法不动心。说这样的美女到处收揽脏衣服帮人洗,这真的是太难以置信了,莫非她是一个演员吗?演戏?特工?汉奸特工?共党特工?一时间,牛宝军的脑海里打上了很多问号。 “白玉梅同志,”牛宝军双手钳住了她的肩膀,“你姐姐问题很大,如果不出我所料,她应该是一名特工,只是我还不知道她到底是哪个阵营的。你千万要小心,不要被她套出什么话来。” 牛宝军的眼睛牢牢地盯着白玉梅,他忽然有点担心,党国对她多年的培养和自己对她的爱,加起来能抵得过亲情和对方信仰的力量吗?他抱紧了玉梅,仿佛怕她会跑掉一样。他今天的一连串冷热不均的举动,倒让玉梅诧异了。 本来,牛宝军对她直接到这里找他有些生气,另外也觉得总是情侣之间的交往也是不妥的。毕竟,工作是工作,自己还是她的上级,于是,一开始说话就采用了严肃的方式,再加上自己有心要去做“汉奸”了,希望可以慢慢地冷淡她,叫她适应。 “有件事情我要汇报,我在山口纯一郎的办公室里安装了窃听器。” “什么时候的事情?” “有几个礼拜了。” “那个窃听器的监听范围是150米。而日本军部的周围没有其他什么建筑,很难操作。监听过吗?” “没有。军部对面有个日本料理馆,是日本人自己开的。” “知道了。” 牛宝军再次修正了他们的联络方式,有紧急情况找他的时候,玉梅用公用电话打到美国领事馆的大卫那里,然后约地点见面。 “不许再到这里来,知道吗?”牛宝军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子,在他的眼里,她还是孩子,所以他忍不住对她满是怜爱之情,可是他的手却被她推开了,看他今天凶巴巴的,她心里也别扭。他还是不甘心,想去拥抱她一下,她还是不肯。他有些失望,却没有再强求,眼睛里忽然噙满了泪。 他今天到底怎么了?玉梅纳闷。然而,既然刚才已经对他表示了不满,总不能再立刻去抱着他吧,虽然她心里很想这样。于是,她只在门口停留了一秒钟,回头再看了他一眼,离开了。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他虽然对你亏欠很多,但他永远会占据你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不了解他的人对他的印象是冷面杀手,可是玉梅知道,他是感情细腻的性情中人。 这个时代,已经不可能有小妾了,如果时光再倒退二十年,她愿意嫁给他做二房,不是她的爱无私,而是她不想逼着他休掉孩子的妈妈,她不会强迫他做任何一件事情,她要他的一切的言行都是自发的、自愿的、自动的。只要他们可以有共同的生活、共同的家,她受一点委屈也没有关系,他的一个吻足以弥补了。 她永远期待着他说,“嫁给我好吗?梅。” 但她清楚地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在他们之间的爱里,她早就尝到了悲剧的味道、嗅到了分离的气息。 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到合适的人,真的很难很难。忽然,她想收住她的爱,她预感到再这样下去,她不知道要做出多少愚蠢的举动。今天到这里来找他,不也是头脑发昏吗?也许,他也是这样想的,现在他们都是危险的,爱情会让他们都丧失冷静的心情。 可是,她知道,她收不回来了。 两个相爱的人是不能下什么冷了、淡了、断了的决心的,那会适得其反。在回去的路上,白玉梅就觉得有无数只手在把她往回拉,离去的每一步都让她想往相反的方向去,归到他的怀抱里去。 牛宝军也在爱的海洋中沉浮,如果不是这场战争,即使不能和白玉梅有什么结果,他也希望和她成为朝夕相处的同事,可是,没有如果。 白玉梅进驻李家为家,将来一定会被人侮为汉奸,而自己,要去工作的对象是日本女人百合子,也难以逃脱汉奸的罪名。清白只在军统的档案里,一旦军统领导有什么变化,所谓清白也就没有了,是真投敌还是假投敌,是间谍还是双面间谍,有谁可以说得清楚?可是想想那些为抗战拼杀的将士,那些中国的千万冤魂,自己这样计较名利得失又觉得不够光明磊落了。 对于自己的请示,局座还是没有回复,他不能再发电报了,一旦被日本人截获电报并破译了密码,就糟糕了。局座不回,是不想表态,干不干让他自己看着办。冈村百合子,牛宝军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大胆表白将是一个很好的契机,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条要上钩的鱼,已看到了诱饵下的钩子,也下了决心要咬上去。 湍急的三峡是进入四川最便捷的通道,以西陵峡的末端为界,长江从山脉纵横的第二阶梯进入到中下游平原的第三阶梯。长江在这里突然右拐110度,构成战争天堑,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西陵峡中的石牌,因峡江南象鼻山中一类似令牌的巨石而得名。它高40米,顶宽12米,厚4米,挡在长江这个急弯的尖上,距西陵峡的东口大约有20多公里,所有的船都要在石牌处转弯。 日军进攻重庆必须打通长江。虽然湖北沦陷,但川鄂之间不通公路,日军只有夺取石牌,才能沿长江三峡进逼重庆,尽早结束在中国久拖不决的战局。就这样,石牌这个方圆70里、不足百户的小村,竟成了中国战区最关键的要塞之一,成了中国人免受丧国之辱的大门。这里也是中国军队的补给枢纽。为防止日军由长江三峡西侵,中国军队早在1939年就开始在石牌沿线建设要塞炮台,在石牌周围布设重兵,1939年3月又设立江防军,把守陪都重庆的第一道大门。 日本人痛恨中国的布雷队,但并不清楚除了布雷队员,还有石牌和更上游的中国百姓驾着小木船帮着布雷,他们把树枝和茅草投向江中,想要缠绕住日本炮船的推进器,长江已经被这些枯木朽株堵塞。 百合子和同伴穿着中国老百姓的衣服在子夜时分来到了石牌村。小路很窄,几处紧邻悬崖。 几乎没有船的长江静如沉睡的母亲,江雾弥漫,从水面上拔地而起的百丈石壁在朦胧中亦显苍凉,给人的感觉是一道铜墙铁壁。江边是拦江的铁索,平静的江面下都是水雷,他们没有拍照,怕闪光灯的亮光惊扰了中国的驻军。 听说从正南方向看石牌大拐弯,其后山峰顶上四块嵯峨的奇石便成了绝妙的风景。每当夕阳西下或月夜,这四块巨石倒映在蓝色的江面上,好似峡江民间的灯影戏,船动景摇,别有风趣,因此西陵峡中包括石牌这一段又被称为“灯影峡”。 百合子明白,石牌是中国最后一丝命脉的临界线了,拿下石牌,中国的半壁江山将全部完结。她身负如此重任,觉得无比荣耀。天皇垂见算什么?她百合子将名垂史册。想到这里,她不禁精神倍增。 这时,她发现村里已经有早起的人开始出现了,像她这样一个外乡人,很容易引起村民们的怀疑。“我们撤。”她对同伴说,于是,她挎着竹篮子,两个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石牌村。 阳光穿透晨雾,稀薄地洒向山麓。日头悬在东面的山际线上,白白的,带着光晕,并不怎么刺眼。 埋伏了一晚上,却没有看到布雷队员去布雷。“你也没有看到吗?”她用中文问同伴。他们说好了,这次到石牌,一路上决不说日语,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 “没有。是不是我们待的地方是视线的死角?” “嘘。”百合子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了,他蹩脚的中文怎么听都像是日本人在说话。“回去说吧。” 本来百合子想趁着早晨的光亮绘下石牌的驻防地形图,无奈有人,只好等到夜里再来。这里是最危险的战事前沿,她是在拿命赌博,不过,她愿意。她可以为了爱去死,也可以为了国家去死,有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这次来,他们发现,早先布下的线人竟然不知所踪,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走了好长的山路,石子硌得她脚底生疼,大概是打出水泡了,布鞋已经被晨露打湿了,混着泥巴,走起来很重。她的心吊在嗓子眼儿,却还要装得面部表情轻松自如。终于,他们顺利地抵达了歇脚的地方,一个小木屋。 关上门,百合子累得一下子躺倒在床上,一夜没有合眼,她真的是累坏了。 躺了几分钟,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像狼狗一样的喘息声伴随着热气在她面前喷射着。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同伴居然上了床趴在她的身边,贪婪地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欲火。 “滚下去!”她厉声呵斥道。 “就一张床,我也要休息。” “好,那你睡,我下去。”百合子正要起身,却被他死死按住,他的一双手也不安分地到处乱摸。 百合子停止了挣扎,很快,百合子的斜襟已经被撕扯开了一半,雪白的脖颈肌肤更加刺激了他,他低声吼叫着,不住地在百合子的身上蠕动着,忽然,一把手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他停止了动作。 “你不敢开枪,这样会惊动中国人的。”他有些得意。 “所以你就欺负我?我是你的上级,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我们都是人,你就别为难你自己了,好不好?”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开枪,我有的是办法能从中国人眼皮底下逃掉。”趁着同伴愣神的时机,百合子已经翻身骑在了同伴的身上,并且将他的两只手反锁在背后。百合子卸下已经松散的外衣,快速地绑上了他的双手。手枪还是抵在他的头上,这个时候,他终于有些害怕了,只要这个女人一冲动,他就一命呜呼了。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给我一次机会吧。”他恳求道。 “到了上海,有的是女人。” 见百合子的态度不是那么强硬,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喜欢你,喜欢你好久了。我不配,我该死。” “休息一会儿吧。”百合子坐到凳子上,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七章 夜幕降临了,蜷缩在小屋里迷糊了一天的百合子感到饥肠辘辘,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都已经吃完了,这个废弃的小屋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只有再向外走,他们不敢到石牌村去找东西吃,但这样一来,回头的路程就更远。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长江就在他们的脚下,蜿蜒曲折,这条江一直通到上海黄浦江——她的家。百合子忽然想家了,想爸爸,想那个神秘的男人。 那里的黄浦江夜景绮丽多情,这里的长江夜色杀机四伏。 同是一江水,谁能一统这如画江山? 当然是大日本帝国。百合子对于侵华战争的最终胜利有着极大的信心,不论军事素质还是国民素质,日本都是无与伦比的。日本陆军所到之处,虽然也遇到过顽强的抵抗,但大都以中国军队的最后退却为结局。 目前,百合子已经掌握了一部分石牌的军事情报,但是还需要进一步完善。日军已经知道,为保卫陪都,中国海军于1938年冬就在石牌设置了第一炮台,其左右有第一、第二分台,安装大炮共10尊,为长江三峡要塞炮台群的最前线。与之相配套的还有川江漂雷队、烟幕队等。驻守石牌的海军官兵共有100多人。由于石牌与宜昌几乎处于一条线上,要塞炮台的炮火可以封锁南津关以上的长江江面,极具威慑力。 石牌方圆70里,上有三斗坪,六战区前进指挥部、江防军总部等均设于此。下有平善坝,与之相距仅咫尺之遥,是石牌的前哨,亦为中国军队河西的补给枢纽。因此,这里是最危险的,也是最具情报价值的地方。今天晚上,百合子准备大干一场。 石牌四周青山叠嶂、壁立千仞,邻家升起了炊烟,飘散出米饭和蒸腊肉的清香。 “石牌距宜昌城仅30余里,希望今天晚上有收获,那样我们便可以尽早赶到宜昌修整了。”百合子对同伴说。 已经是5月了,他们在草丛里、泥土上钻来钻去,浑身汗味,又饿又乏,百合子还要防着这只色狼的侵犯。 天色已晚,他们扮作寻亲戚的夫妻,向一个人家要了些饭食,丢了些钱。吃饱了饭才有了点儿精神,与主人家告辞后踏上了归程。他们要再到石牌前沿,百合子负责绘图,同伴负责观察布雷队。 他们刚走,主人家就在嘀咕,这对夫妻细皮嫩肉的,到这个火药桶一样的地方找什么亲戚,来的也不是时候啊,八成是间谍。于是,小伙子抄小路飞快地去报信了。 百合子和同伴终于抵达埋伏区域,这次,百合子和同伴分开了,为的是能看得更清楚一点。正当他们蹲在草丛中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有人踏草的声音,然后,手电筒的光线交错着射来,看来,他们被包围了。 百合子手枪上膛,但还是不动声色。她的同伴大约在逃,把人群都吸引到那边去了,不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喊:“放下武器!”这个时候,响起了几枪,大概是同伴向中国人开枪,中国人还击。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他的逃跑是不是为了掩护自己,给自己一条生路。 百合子咬了咬嘴唇,飞快地奔跑起来。 几个中国士兵把负伤的日本人带到了国民革命军第六战区江防司令部。被捆绑着的日本人倒在地上,眼神里仍然是凶狠的目光。 “说,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的?”某长官问话。 连问了三遍,日本人都没有回答。长官说:“拖出去,毙了。” 依旧是沉默。 “慢着。”长官想再给他一个机会,“难道你真的不留恋这个世界了吗?” “为天皇玉碎是每一个日本人的光荣。”不算流利的中国话却毫不拖泥带水。 长官抬抬手,士兵便把人拖出去了。翻看着从日本人身上搜出的记录着军事部署的小本子,长官有些虚汗,日本间谍都跑到自己眼皮底下了,真是叫人后怕。听说还跑掉了一个同伙,不知道那个人带走了多少情报。 “马上通知团级以上干部开会。” 江防司令部的烛光,那天晚上彻夜未熄。为了防止敌人空袭,他们都是用蜡烛照明。 “除了加强戒备,做好工事的隐蔽工作以外,我们还要配合兄弟部队开展对敌人的一系列打击活动。河阳、潜江、监利、新堤一带,第五战区的第128师、第六战区的挺进第1、2、3纵队正在不断袭击日本的第十一军由武汉经长江至岳阳,武汉经汉水至岳口、沙洋镇等地的水上运输,并攻击武汉附近的敌军据点,破坏其交通。” 会议布置着各级部队的作战任务和防守区域。 这个会议结束的时候,百合子已经成功摆脱了追捕,逃到了宜昌。 她的心有点酸楚,与那个同伴一路上结伴生活,总是有感情的,现在他一定死了。日本军人很少有人投降,那么他的结局就是结束年轻的生命。看惯了生死的百合子突然有点伤感,生命真的如樱花一样,那么短暂。 这次功败垂成,百合子饮恨不已。她在宜昌给上海发报,获得批准即刻返沪。 白玉梅带着阿虎去医院看望李家为,阿虎见到那些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却并不害怕,还好奇地去摸摸站岗士兵的刺刀,那士兵倒也和蔼,对他笑笑。玉梅却担心日本兵兽心大发,用刺刀刺破阿虎的胸膛,在南京大屠杀的记忆里,这样的场面太多太多。忽然,玉梅有一种冲动,她要杀了这些狗日的日本人,她攥紧了拳头,好不容易把愤恨的情绪压制下去。 她不想干了,不想干这一行了,她实在不能忍受如此变态的生活,明明厌恶至极,还要和他们周旋在一起,做出谄媚的姿态。 随着接触的增多,李家为又被重庆招降,她对他的厌恶感减轻了很多,但是想到上床的那些事情,还是很想呕吐。 可是,她却还要在李太太在的时候,贤良淑德地对他们说:“阿虎闹着要来看爸爸呢,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带他来了。” “李先生没有什么大碍了吧?” “他的感染已经被控制了,烧也退掉了。”李太太答道。 玉梅心里恨不得李家为早点出院,那样便可以问清楚那枚钥匙到底是开什么锁,但为了不被怀疑却还要淡淡地说:“多住几天吧,彻底养好身体,也可以放心了。” 在李太太离开病房的几分钟里,玉梅还要妩媚多情地对李家为露出少女怀春般羞涩的表情。 李太太回病房了,李家为对她说:“你不要到处乱跑好不好,你不知道日本人凶啊。” 李太太在床前伺候了几日,也累了,一听就火冒三丈,对丈夫反击道:“我看你最凶了。” 玉梅笑着打圆场:“李先生真宝贝太太呢!” 一句话说得李太太顿时转怒为喜。“日本人的医院到底怎么样啊?” 白玉梅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用唇型说出了三个字:窃听器。 于是,三个人都安静下来,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阿虎坐在爸爸的床上啃着苹果。 “不洗就吃啊。”李太太打着阿虎的手。 “来,给我,老师给你削好了再吃。”玉梅摊开手。 “你们都回去吧,我这没有什么事情。”李家为虽然很希望玉梅能留下来,但是却只能这么口是心非地说。 玉梅不甘心就如此回去,连个问话的机会都没有;李太太有点不放心。于是,两个女人都迟疑着。 “这里有长富呢!都回吧。”李家为催促道。 就在这时,收音机里传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日军华中总部消息,据前方战报:大日本皇军第三十九师团在本日对湖北宜城沟沿的作战中,向敌三十三集团军总部发动了决定性打击而将其消灭。在遗尸中发现了支那大将张自忠总司令及其下属幕僚、团长等多人,同时缴获大量军事文件和军用地图,收到极大战果。我皇军第三十九师团官兵在荒凉的战场上,对壮烈战死的绝代勇将,奉上了最虔诚的崇敬的默祷,并将遗骸庄重收殓入棺,拟用专机运送至汉口。” 李家为和白玉梅都懂日文,彼此对视一下。这时,井上清恰好走进了病房,他笑着说:“贵国的张总司令以临危不惊、泰然自若之态度与堂堂大将风度,从容而死,实在不愧为伟丈夫。” 这种场合要应对日本人,实在是难。死的是中国的同胞,但你不能哭,但又如何笑得出来? “大佐先生,李太太很想了解一下李先生的病情,他何时能够出院?”玉梅及时地把话题岔开了。 “这个嘛,我也说不清楚,要问他的主治大夫了。” “可以请他来一下吗?” 井上清回头做了一个手势,川本小藤便去请大夫去了。 “在这里不好吗?日本的医术是最棒的。” “总归是家里方便些。不过经过这次事情,我的家恐怕也不安全了。”李家为说。 “这个李先生不用担心,我们已经增加了警戒的人员,尽管放心睡觉。” 戴着白口罩的主治大夫来了,在玉梅的眼里,那个人看起来不像是纯洁善良的白衣天使,倒像是杀人不见血的侩子手。 他用日语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李太太听得一头雾水,“家为,他说什么呀?” “哦,他说没有什么问题了,想出院也可以出院了。那你去帮我办出院手续吧。” “既然你执意要走,那就随便你了。”井上清转身离去。 趁着李太太和张长富去办手续的时候,白玉梅递给李家为一张纸,上面写着“哪里的”几个字,然后把笔递给了他,李家为正要写,却被阿虎抢了去,说:“我来写,我来写。” 阿虎拿着笔在纸上乱画,眼看着李太太就要回来,白玉梅焦急万分。李家为对阿虎说:“画得真不错,给爸爸看看。”这才拿回了纸条。可藏起来不是,拿在手上也不是。玉梅赶紧说:“阿虎,你看窗户外面有个卖小面人的,真好看呢!” 阿虎赶快跑到窗户那儿去看了,“没有啊,老师,外面什么都没有。你骗我。” “那我们去追他,好不好?” “好,快走。”阿虎拖着玉梅的手就撒腿跑起来。 李家为慢慢地坐起来下床准备出院,看着孩子欢快的身影,他的心里却抽紧了,只要重庆不落入日本的手里,他想把孩子送到大后方去,这是他的命根子,在这里,朝不保夕啊。 夜已深,一向习惯于早睡早起的蒋介石却毫无睡意,只是木木地坐在客厅里。 “达令,节哀吧。”宋美龄劝慰着满面沮丧的蒋介石。 国民革命军第五战区右翼军团总司令、第三十三集团军上将总司令兼五十九军军长张自忠将军在枣宜战役中不幸殉国,噩耗传来,举国震惊。 日军为了掌握长江交通线而发起的枣宜会战开始后,日军突破了中国军队的防卫,向北突进,而此时负责堵截日军去路的正是张自忠麾下的三十三集团军。 张自忠受命以1:2.5的兵力对日军半支主力发起全面总攻。而在各部皆战不利的情况下,将军毅然率集总部千余人渡河向敌后发起决死攻击,试图扭转战局,但是,此时截获国军情报的日军已调集来10倍于我总部的兵力,对张部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5月16日,张自忠让部分下属撤退,自己坚决不撤,血战至死。 张自忠战死后,日本人发现了张将军遗体,审认无讹,用上好木盛殓,并竖木牌。然后,全军对着这位在战争中体现了真正的武德的中国将军行军礼。 “夫人,荩忱当年拔剑而起,一昼夜一百八十里路急行军,飞兵救临沂,捐弃前嫌,与庞炳勋将军通力合作。以杂牌军之劣势装备,抵御板垣师团机械化武装,最终力挫板垣师团,此为临沂一捷。而后二援临沂,不顾行军疲惫,再做先锋,以艰难苦撑之精神,二捷于临沂,经此一役,张庞联军粉碎了板垣矶谷两师团会师计划,为台儿庄大捷拉开了序幕。如此党国英才,却遭天妒啊!” “我生则国死,我死则国生。他说得太好了。张将军愿意为你效力,那是你的魅力。” “夫人言重了。山东汉子重义气,当年我对他不疑,如今他以死相报。他明明可以不死的。” “听说国军情报错误是吗?” 这个时候,有副官喊报告。 “进来。” “前方急电。” “念。” “三十八师夜袭夺回张将军之棺,其时,日军尚未将临时草葬之棺起出空运至汉口。” “好,太好了。”蒋介石一拍大腿。 “嘉奖,嘉奖,回电嘉奖。” “达令,三十八师就是1933年喜峰口战役的那支部队吧,对长官感情很深啊。” “对。虎将带出的虎威之师。荩忱一向治军严厉,有一次挥泪斩马谡,杀了他一员爱将,那人命大,中枪不死,又去找军长要求打日本,荩忱竟然不允,说,我替他多杀几个日本人吧。” “还有几日灵柩才到重庆?” “还有几天吧,我要亲自扶灵,致祭。” 蒋介石命人找来张自忠的照片,将遗像放在书桌上,看将军笑容清朗,神情坚毅,音容宛在。蒋介石的眼前仿佛出现了烽火连天的战场。 1940年5月14日,日军和五十九军发生激战,阵地上空敌机盘旋轰炸,天黑的时候,张自忠率部转移到杏仁山的一座旧庙里,坚守待援。 5月16日,日军早已发现了张自忠总司令的指挥部,不惜一切代价,从四面八方向指挥部扑来。天刚亮,敌炮兵阵地的上空升起了气球,为炮兵指示目标,随后炮弹犹如冰雹一样射向我军阵地,由右至左,由左至右,轮番轰炸,瞬间,山石俱碎,草木皆燃,山头削平,尘土飞扬。敌兵跟随炮弹向我军阵地延伸,反复冲锋,敌兵越来越多,包围了我军阵地,张自忠部没有重武器助战,也没有后续部队增援,损失极为惨重。仅三个团的兵力,依靠机枪、步枪、手榴弹、大刀奋力拼杀,反复肉搏,死守阵地,我军阵地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中午的时候,张自忠将军膀子负伤,下午2时,敌人火力更猛。将军对部下说,今日就是我报国的时候了。 将军坚持着血战不退,日军的一等兵藤冈向身中数弹的将军冲去,只见一个血人站起,凌厉的眼神死死盯住藤冈,藤冈距离将军有3米,在这样的眼光里也感到了无比的震慑,竟然愣在那里。这个时候,又有日军赶到,将军的背后响起了枪声。有一颗子弹命中了将军的头部,他的脸上露出了难受的表情。藤冈仿佛被枪声惊醒,又对着将军高大的身躯举起了刺刀,将军再也支持不住,像一座山一样轰然倒地。 第二十八章 张自忠临死前英勇神武的事迹刊登在中国各大报刊,上海的申报也用大量篇幅详细记载,牛宝军拿着报纸,心中百感交集。 张自忠是他最崇敬的将军,没想到打日本罕有败绩的常胜将军之星却这样陨落了,作为情报行业的资深人员,他深深知道,在两军作战中情报的绝对重要性。如果,中国军队能够提前获悉日本军队的作战情报,能够破译他们的密码,会避免多少中华儿女血洒疆场啊? 他深知自己身上的重任,比起那些埋葬在荒山野岭的军人们,个人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军统的黑室正在日夜破译着敌人的密码,但是狡猾的日本人不断地用更复杂的密码来更替,每次大行动之前,他们往往都会启动新的密码,虽然黑室有所察觉,但破译密码需要大量的数据,因此,还没有等掌握新密码的规律被破译出来,日军的行动已经开始了。 委员长的住宅几次被轰炸,好在吉人天相,总是若有神助般地让委员长当时并不在现场。 牛宝军祈祷自己的战友们能多做出一点儿好的成绩,而自己也不能让战友失望,上不能愧对国家,下不能愧对百姓! 白玉梅跟着李家为一家人回到李家,一路上她都在想,自己送出的那个情报派上用场了吗? 白玉梅终于找到了和李家为谈话的机会。李太太多日辛苦,已经睡下了。李家为在自己的书房门口,对玉梅招招手。 “这样好吗?”玉梅有点忐忑。 “顾不了这么多了。” 这句话很有男人气概,曾经令玉梅那么鄙视、厌恶的李家为似乎越来越男人了。 “钥匙你先帮我保管着,是一些重要的文件。但是,恕我不能告诉你东西在哪里。” “明白了,谢谢你的信任。” “你多加小心。” “你也是。”国家、民族永远应当凌驾于儿女情长之上,看到李家为严肃的样子,玉梅倒颇为欣赏。 “张自忠血洗汉奸骂名,也许,我也要如此了。”李家为脸色凝重。 “听说,他在火车上曾被学生堵住,后来躲在火车上的厕所里才算逃过学生的清算。这件事情对他的刺激很大,因此后来鏖战沙场,血染征袍。任何时候、任何派别都会尊重爱国勇敢的人。日本人要亡我国家,亡我民族,他更要亡我们每一个人,我们不能存一点苟安的心理!” 李家为陷入了沉思。 “临来上海前,我有个女朋友托我看看她的一个老师。” “在什么单位工作?叫什么名字?” “高二分院的一个庭长,叫郁华。” “郁华?”李家为停顿了一下,“他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说来话长。76号的人真是狠毒啊。” “李先生是读书人,绝对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的。”白玉梅的话令李家为汗颜。 “你知道原委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也好转告他那个痴情的女学生。” “这件事情去年闹得很大,老百姓送葬的队伍排得很长,只是你不在上海不知道罢了。” “那你和我说说吧。” “日军侵占上海后,国民党政府虽然退处重庆,但也在上海租界添设了一个高等法院——上海分庭,在上海形成‘三审制’,使租界民、刑案件就近迅速处理。但日本人希望夺取租界的司法行使权与审判权,但美、英、法政府只承认重庆国民政府,不承认南京政府,拒绝把租界中的法院交给他们。 “于是76号特工总部出面,给这几个法院的人员写了大批恐吓信,并用高官厚禄收买,但法院人员拒绝了种种威胁、利诱。后来,郁华接连受理两件特务暗杀案,被全国舆论界注目。威胁他的匿名电话昼夜不息,想使他推翻原判释放凶手,不过,他还是依照法律判了杀手死刑,丁默邨于是下令对郁华实施暗杀。去年11月23日,郁华早上去上班的时候,在家门口遭到数名凶徒乱射。” “唉。”玉梅轻叹一声。接着,她开始环顾四周,仿佛在检查着什么。 “怎么了?”李家为不解。 玉梅又掀开地毯,仔细地观察着。 “暂时没有发现窃听设备,当心点比较好,连你的佣人们都要排查,说不定就有日本人安插的奸细。” “这不会吧,他们都是贫苦出身,都是知根知底的。” “贫苦出身的人能抵抗金钱的诱惑吗?” “你是说被日本人后来收买?” 玉梅点点头。 “这我倒没想到。”李家为的脸拧成了一团。 “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决心,我们国家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决不致于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清,石不烂,决不半点改变。” “你在说什么,陈恳?”白玉兰看着伫立在窗前的陈恳。窗外是几竿竹子,院子虽说不大,但植于院内的竹子的清雅却令人浑然忘我、心境高洁。 “我在背诵张将军的遗书。” “这样的死尤其叫人心酸。中国还要死多少人啊?每天,多少人在战火中死去!” “我要你活着,玉兰。”陈恳深情地对玉兰说道。 “我们都活着,直到胜利的那一天,能等到吗?”玉兰满怀希冀,又隐含着担忧。 “日本鬼子不会猖狂多久的。这一天很快就会到了。”陈恳仿佛有着必胜的信心。 “这样的侵略战争耗竭了日本的国力,但他们又在中国获得新的资源。”玉兰不无遗憾道。 “所以,我们要破坏他们的这一计划。”陈恳坚定地说道。 “林华之前送来过情报,我已经及时送出,希望可以及时传递给国军方面,现在国共合作,我们共同的敌人就是日本人。” “这你放心,据我所知,上级已经通过我们在那边的同志传递给国军了。最近,希特勒以闪电战袭击北欧,一举成功。这使日本深受刺激,想在中国战场也有一番作为。这次的枣宜战役,日军计划是先将襄河东岸国军部队包围歼灭于枣阳地区,尔后推进至襄河西岸,将国军主力部队歼灭于宜昌附近。” “情报你看过了?” “没有。是一号首长和我讲的。” “听说张将军的遗体被国军抢回去了。这两天就要运抵重庆。” 5月18日上午,张自忠的忠骸抵达快活铺,三十三集团军将士痛哭相迎。将军的属下含泪查看了张将军伤势,发现全身共伤八处:除右肩、右腿的炮弹伤和腹部的刺刀伤外,左臂、左肋骨、右胸、右腹、右额各中一弹,颅脑塌陷变形,面目难以辨认,唯右腮的那颗黑痣仍清晰可见。然后前方医疗队将遗体重新擦洗,作药物处理,给张将军着马裤、呢军服,佩上将领章,穿高筒马靴,殓入楠木棺材。 5月21日晨,天空下着小雨,仿佛也在为将军的殉国而哭泣。六辆卡车从快活铺启程,护送张自忠灵柩前往重庆。沿途数万群众,挥泪跪拜祭奠。车抵宜昌,宜昌人倾城而出聚集在东山寺、果园一路、云集路、通惠路、二马路和码头江边迎送张自忠将军的灵柩,泪水哭声幽怨,祭幛挽联如林,社会贤达、各界要人列队陪护张将军的灵柩溯江而上重庆。 十万群众自发送殡,全城笼罩在悲壮肃穆的气氛中。敌机在上空盘旋吼叫,却无一人躲避,无一人逃散。 1940年5月28日晨,张自忠灵柩运至重庆朝天门码头,蒋介石、冯玉祥等政府军政要员臂缀黑纱,肃立码头迎灵,并登轮绕棺致哀。蒋介石在船上“抚棺大恸”,又亲自扶灵执绋,护送灵柩穿越重庆全城。国民政府发布国葬令,颁发“荣字第一号”荣哀状。 28日下午,蒋介石与军政要员和各界群众为张自忠举行了盛大隆重的祭奠仪式。气氛庄严。蒋介石亲自主祭,同时以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名义通电全军,表彰了张自忠一生的勋绩,并题词“勋烈常昭”。随后,国民政府在重庆北涪雨台山为张自忠举行下葬仪式,延安各界也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分别为张自忠将军题写了“尽忠报国”、“取义成仁”、“为国捐躯”的挽词。 而日本方面,却在大肆庆祝皇军的胜利。 十三军司令部又要举办舞会了,山口纯一郎给白玉梅送来了请柬。 “这几天我有点忙,没有顾得上你,你不会怪我吧。”纯一郎道歉道。 “你忙你的,我怎么能拖你后腿呢。” “真是贤惠。”纯一郎的心里甜滋滋的。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使命,和玉梅绝对走不到一起。他是日本人,他爱她是害了她,她会淹没在中国人仇恨的目光里。日本人虽然猖狂一时,但是,一定会遭到中国人的报复的。不过,他真的喜欢上这个女孩子了,他看她哪儿都美,哪儿都好,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战争,他真想娶她回家。 看到纯一郎呆呆地望着自己,玉梅笑着说:“你在想什么呢?” “你猜猜看。”纯一郎调皮地笑着。 他们在院子里谈笑着,被二楼窗户后的李家为看在眼里,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的心里却醋海翻滚着,和妻子相濡以沫了很多年,夫妻感情还是不错的。可是,近来他总觉得自己变成了年轻的小伙子,激情四射,总是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那个面目如画的女子,那个有着真知灼见的女子,那个和他有着亲密关系的女子,那个他愿意为了她而活的女子,他的心里充满了那个女子。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老婆看出来。 玉梅对他只是工作关系吧。以前,他还真的以为她是仰慕自己的学问,后来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心里失落得很。她是不喜欢自己的吧。她也不会喜欢那个日本人,她是一个有民族气节的女人。那么,她真正喜欢的男人是谁呢? 白玉梅喜欢跳华尔兹,她在舞池光滑的地板上翩舞如蝶,每一个弧步和旋转都使得裙子开出一朵一朵的花来,山口纯一郎和她配合得也默契十足,她从他的肩膀上看出去,华美绮丽的灯光下,投向他们的目光都是惊艳和羡慕! 可是,今晚,她不再是舞会皇后了,因为出现了另一对璧人。 有一个穿着红色晚礼服的女子,挽着一个气质不凡的男子下了舞池。 玉梅眨了几下眼睛,希望自己没有眼花看错,那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宝军吗? 那个女人是谁?怎么不是美琪? 她的诧异神色也被纯一郎捕捉到了,“怎么,看见熟人了?” 她对他嫣然一笑,口中的话迟疑着没有说出来,她的方剑表哥,要告诉他吗?对了,不但李家为知道了方剑,井上清不也知道了吗?自己怎么连这些都忘记了,是啊,宝军出现得太突然,简直叫自己方寸大乱。 “跳了几支舞我有些累了。”玉梅轻轻说道。 于是,纯一郎体贴地挽着她去旁边休息。他从侍者的托盘上拿下两杯红酒,将一杯递给白玉梅。“今天你真漂亮。” “谢谢。”玉梅礼貌地答道。 他们一同看着舞池里飞旋的男男女女。这时,伴奏音乐已经换上了一个女歌手在演唱一首《何日君再来》,玉梅惊异地发现,这个穿着一身白色丝绸旗袍的歌手就是刚才和牛宝军携手的那个女子!玉梅想起来了,在不久前发生恐怖爆炸案的那个舞会上,以一曲樱花舞而震惊四座的那个领舞,也是这个女人。她是什么人?如此才貌双绝,又可随意出入日军的交际场合。 场上的灯光暗了下来,只有一束聚光灯打在歌手的身上。 观众席上,巨大的天鹅绒窗帘被金色的璎珞束在落地窗的两边,不跳舞的人就欣赏着这美女清音。 牛宝军呷了一口洋酒,酒杯随意提在手上,身子斜靠着椅背,深灰色条纹的西装衬得他特别帅气,他嘴角微微有些带着笑,不似平日的温润如梨花开,却带着些许邪气,似乎要将人卷进去般! 第二十九章 “玉梅小姐,李先生身体好点儿了没有?”井上清走过来搭讪。 “好多了。谢谢关心。” “一郎,好好照顾玉梅小姐。”井上清转身离去,向着另一个美女走去。玉梅顺着他离去的方向看去,一个衣着华贵并且酥胸半露的女子挽着一个外国人的手臂刚刚从大门口走进来,却已经吸引了场内半数人的目光。不只是因为这衣服的款式,还因为这个女子的美貌与众不同。那,正是美琪和她的法国丈夫华夫。 想不到华夫先生也是亲日的,牛宝军觉得好险,对于美琪非正式地为自己工作,也多了一份担心。可是,心里的活动却并无一丝从表情里流露出来,牛宝军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眼睛里是一层淡然掩盖着古井般的深邃悠远。他倒是将绅士的热情聚焦在下场的歌手身上,为她拿这个拿那个,周到细致。 这次,白玉梅看清楚了,牛宝军的女伴一头青丝被挽成了好看的发结,香腮雪肤,眉梢蕴情,青春中藏着妩媚风韵。美琪是现代少妇的美,这个女人是可人少女的美,都是人间尤物,都和牛宝军扯上了关系,玉梅的心头一阵醋意。 这时,美琪发现牛宝军和白玉梅居然也在场,而且各自带着绝色的女伴、男伴。她只将他们收在自己的视野里,然后很有淑女风范地和井上清寒暄起来。 百合子沉醉地看着方剑,他浓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线那里,显得纯真可爱,和他这个年纪很不相衬,从侧面看,他的鼻子挺拔得像山岳一般,叫人想,如此的悬崖陡壁,任何人都攀不上去。 她发现了今晚的另两个美女,女人对自己的同性总是敏感的,担心自己不再是众星捧月中的唯一。可是方剑似乎都没有正眼瞧过她们,全部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这样的男人真是不多见。 从石牌前线铩羽归来,百合子更深知生命的宝贵和爱情的甜美,她不知道那个神秘的男子是否会离开上海,不知道他对这段浪漫的上海奇缘是否会珍惜。她去了美国领事馆,她想查出近日离开上海的美国人。 结果是令人振奋的。没有他。这就意味着他还逗留在上海,是为了她那句,“你等着我”吗? 百合子从小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响,不像一般的东方女孩子那么含蓄,在交际方面一向开朗奔放,她没有追过男孩子,因为没有一个男生可以入得了她的眼,可是,碰到这个男人之后,她完全没有了女孩子该有的矜持。她恨自己,可是,有一种力量似乎推动着她向前走,不给她停歇的机会。 幸运的是,她的美丽似乎打动了美国领事馆的西方男子,对她的请求提供了无私的帮助。 “您知道怎么联系这个人吗?”百合子上扬眉毛,同时,递上了一张牛宝军的照片,她安排周密,在牛宝军送别她的那个早上,就有人悄悄地替她拍下了他的特写照片。 “哦,你说的是方剑先生吗?这是他的联系电话。” “非常感谢。”百合子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以西方的礼节,破例地对着那个办事员伸出了右手,让他轻吻了一下。 往常她在舞厅跳舞总会有些自诩名流的公子哥儿过来邀舞,可是她和方剑在一起还没有哪个人有这个胆子。今晚,她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柔,舞姿是那样的轻快,她要争做今晚的舞会皇后。 美琪从烟匣子里拿出一支长长的女士香烟来,自然有殷勤的男士为她点上。她冷冷地看着舞池里那对众人关注的男女,那女子是明媚动人的妙龄女子,他是当仁不让舞技出色的男子,他们携手舞出的妙曼舞姿是一抹精彩的风景。 这时,有一只手似乎无意地在美琪光滑的脊背上抚过,美琪回头,那人冲她点头致意,经过她的身边,向另一桌走去,井上清,这个色鬼。 井上清倚在放满果品的吧台上和另一个日本人在窃窃私语,美琪装作取食物走了过去。到了跟前的时候,她尽量把自己的一切动作都放慢,她说日语的能力有限,听力却出奇地好,平时再细小的声音她也能捕捉到。 她看见山口纯一郎也来取食物,这个年轻人不像别的日本人那么讨厌,他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眉眼俊俏,他们不算很熟,见过一面。 山口纯一郎走到美琪的近前,静静地品着日本清酒,似乎不打算说话。美琪在音乐声中分辨出了不远处的日语,当她听到了那两个日本人的几句谈话内容后,心中像好几只小鹿在碰撞奔跑,这算不算是重要的情报呢? 那两个日本人分开后,山口纯一郎开口道:“华夫先生怎么没有陪你?夫人。” 美琪想不到,他的中文是如此流利,几乎和中国人说的没什么区别。“他去应酬去了,我们是老夫老妻了,倒是你,该多陪陪你的女朋友呢!” “你怎么知道她是我的女朋友?” 美琪没有回答,只是对着他努了努嘴,便微笑着走回座位了。华夫已经在四处张望着找她了。她想,这个法国人对于抗日的中国人没有同情心,倒是和一帮日本人打得火热,美琪从心里鄙视他,他的生意需要日本人的帮助,甚至在发中国人的国难财,作为他的妻子,她也难逃其咎。 一曲终了,百合子和方剑牵着手走下场。 百合子拿过方剑为她取的橙汁,啜饮了一口,唇红齿白,口中吐露的是对各位钢琴家的名曲感觉,所幸牛宝军也对钢琴有兴趣,虽然不像她那么如数家珍,谈起李斯特的《西班牙狂想曲》来也颇有见地,他们轻声细语,聊得欢快自在。 冈村之美在旁看着爱女以及她所喜欢的男生,从仪表谈吐上看自然是没话说的,可是这个男人年纪也不轻了,过去又会有着怎样的经历呢? 冈村之美其实一直不希望中日交战。战争前,他有好几个中国好朋友,可是中日交战后,他们受他牵连,遭到中国方面的严密调查,再也不敢和他有什么联系。在中国,汉奸是人人可诛的。 中日两国一衣带水,民间往来千年不绝。他不明白,日本国内的主战派为什么一定要发动这场战争呢?虽然中国是那么贫穷,但是,中国还是有很多脊梁在的,一个有着五千年文化的古老民族,要占领它可能吗? 听百合子说,这个方剑是刚刚从美国回上海来找他表妹的,而且已在美国领事馆得到了核实,他的表妹就是李家为家里的白玉梅。 看似一切都顺理成章,可是冈村之美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恋爱中的人总是白痴一样的大脑,就像当年百合子的外公不顾家庭的反对娶了一个中国女人。重庆政府和美国的关系一向很不错,他一定要提醒百合子当心点。 正在想着,百合子拉着方剑过来了。 “爸爸,给您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和您说过的方剑君。”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牛宝军用日语问候道。 “你去过日本吗?” “没有,只是有兴趣学了一点儿日语。” “说得很不错。你成家了吗?” “没有。确切地说,在美国也有外籍女朋友,不过家父一直希望我能找一个温顺的东方女孩子。” “百合子可不温顺啊。” “爸爸,您说什么啊。我们要去玩了,失陪了。” 看到女儿难得这么开心,冈村之美真有点不忍心打破她的美梦了。 白玉梅和山口纯一郎谈笑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原来如此。 白玉梅何等聪明,她立刻洞悉了牛宝军即将开场的好戏。 牛宝军要从水底潜到水上,表演一场水上芭蕾。这是最后的决战。而且,为了他这个计划成功,他连她都要隐瞒,并非不相信她,而是他要保证戏演得逼真,不出任何差错。好,那就配合他。 不过,她的心里涌起深深的悲哀,宝军在玩火,稍一不慎,就会自焚。那个女人原来是冈村的千金,玉梅听李家为说过,冈村是个间谍头子。宝军此举一旦失败,也会牵连到她,她是他的表妹,这点大家都知道。不过,策反李家为的任务已经完成,除了继续配合李家为和重庆方面的联系之外,自己的作用已经较前一阶段小了很多。那么,即使和宝军一起玉石俱焚,她也心甘情愿。 “你带我见了你爸爸,那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带你见一下我的亲人。”方剑对百合子说。 “你有亲人在这里?”百合子一副惊讶的表情,其实她知道,他的表妹白玉梅也在舞场里。她不想给他自己什么都事先了解过的感觉,一个纯真的女孩子怎么能工于心计呢,那会让男人望而生畏的。 牛宝军拉着她的手,来到白玉梅和山口纯一郎的桌子边。 “玉梅,大家介绍认识一下吧。这位是冈村百合子小姐。” “表哥,我们一直不敢去打扰你们,看你们谈得那么高兴。”玉梅的心里明明五味杂陈,可还是不得不装出高兴的样子来。 “这位是?” “鄙人山口纯一郎。幸会。” “山口君一表人才,还是中国通,不过千万不能欺负我表妹哦。” “不会的。放心。疼她还来不及呢。” 井上清在一个角落里品着酒,看着台上台下的戏。上一次的舞会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并没有使他停止举办这种活动。中国有个词,叫做不能因噎废食。上次的防卫那么严,还是出了问题,他怀疑问题出在内部,俗话说,家贼难防,他这次倒要看看,到底谁是内奸。舞场内一切看似如常,暗里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便衣,每一个服务员都是专业的特工。他喜欢对手,喜欢高明的对手,否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严斯亮暂时失踪,他不着急。上海小得很,这个年轻人总会冒出来。他似乎了解了严斯亮的脾气,严斯亮绝对不会离开上海,因为不甘心。很好,那就陪他玩一玩。 井上清已经通过铁观音在重庆那边散布了这一消息,严斯亮被捕,从此他再无清白可言。 井上清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侧耳听着靡靡之音,中国就好像一个神奇的游乐园,他畅游其中,享受着探险、较量、决战的刺激。 井上清这样的布置,除了心腹川本小藤知道之外,特高课内部没有其他人知道。 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井上清,白玉梅知道,他在姜太公钓鱼,稳坐钓鱼台。这一次他一定仔细到每个毛孔,他要证明给自己的同僚和上级看,他井上清可不是什么酒囊饭袋,上一次的耻辱这次他一定要雪。白玉梅决定,绝不能露出一丝破绽,既然大家都在演戏,那她一定要拿个高分。 山口纯一郎看着面前的佳人,精神有些恍惚起来。 这个女人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个谜。她是白玉兰的孪生妹妹,气质和姐姐明显不同,姐姐果敢干练,妹妹神秘高贵,虽然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五官,但他依然分得出姐妹二人。 都是芳华绝代的美人,一个是他的上级,一个是他的名义女友。他希望,白玉梅可以成为他真正的女友,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可是,她的眼神里有冷漠,有热情,有单纯,有历练,就好像水与火、动和静两种不同的特质混杂在一起,让人想去探寻。 他终于明白了,当初第一次在法国轮船上邂逅白玉梅,发现她换了很多衣服,但她并不承认。原来,他看见的另一个是白玉兰,她也和他们同船抵达上海。 他是空降到十三军司令部特高课的,原本他被派去越南保护汪精卫。 1939年3月,他奉日本首相之命,和其他成员一起准备到河内接汪精卫去日本的时候,发生了震惊中外的河内刺杀案。 1938年12月,汪精卫等一行从国民政府所在的陪都重庆出走,经昆明辗转到越南河内。时任日本首相的近卫文麿发布第三次对华政策声明,提出“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携”三条件之后,汪精卫于12月29日发出《致蒋总裁暨国民党中央执监委》声明,并在香港发表,顿时举国皆哗。 1939年3月,戴笠派得力干将到河内刺杀汪精卫。刺客疏忽,开枪后没有验明正身,只是错杀了住在汪精卫房间的秘书夫妇。这都是山口纯一郎抵达河内之前从报纸上获悉的。他并不知道,在今晚的嘉宾里有一位就是当年河内刺杀行动的具体执行者,而他现在的名字叫做方剑。 当年被选中的特别行动小组的成员,共十几个人,都是军统的精英,这其中就包括牛宝军。 戴笠亲自到香港坐镇指挥,命令从全国各地军统中抽调的行动组人员马上到香港军统区总部报到。 在香港高街6号,戴笠召开了秘密机要会议,在会上,他激愤地说:“汪精卫叛逃出国,29日发表‘艳’电,公开投降日本,成为可耻的大汉奸。对于这个民族的败类、党国的逆贼、孙中山先生的不肖之徒,我们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不过汪精卫虽然外表温和斯文,但为人狡猾诡诈,你们侦察要准确,计划要周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打草惊蛇,等他溜到日本去,就难以实施了。” 戴笠当即定下余乐醒、陈恭澍二人为行动组正副组长,率领十几个组员,到河内开展秘密活动。他们调查到,汪精卫住在哥伦路25号,距中国领事馆不远。 在领事馆的秘密配合下,3月20日午夜时分,十几个黑衣蒙面的壮汉翻墙入汪寓,迅速冲上二楼,劈开汪精卫住的203号房门,见人钻到了床底下,连发数枪,血溅房间。得手后迅即撤离到香港。岂料死者不是汪精卫,因曾仲鸣妻子方君璧刚从香港到河内,曾仲鸣房间太挤,汪精卫主动将自己的房间调给曾仲鸣夫妇。于是,倒让汪精卫侥幸逃得一命。 山口纯一郎见到汪精卫的时候,他似乎还没有从恐惧中醒过神来,眼神呆滞。 第三十章 山口纯一郎的身上一半流着大和民族的血液,一半流着中华民族的血液,这场战争将他彻底撕裂了。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只为正义而战,不为自己的民族归属而纠缠。 “你在想什么呢?”白玉梅笑着问他。 “我在想怎样才能娶到你。” “花言巧语。” “不信?摸摸这里。”山口纯一郎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 牛宝军的眼角扫过这两个说说笑笑的年轻人,他们看起来是那么般配。但是,他很快就将目光眼神凝聚在身边的日本女人身上了,“你真是能歌善舞啊!”他的笑意会让任何一个女人都融化成水。 “你不介意我是一名军人吗?” “那么你愿意离开你的祖国和我一起去美国吗?” 这句问话像一把飞刀,一下子刺中了百合子,她黯然地低下了头。 她很想问对方,你愿意留在中国吗?可是她开不了口,战乱的地方哪有美国富足呢?而且,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对自己表白过他的感情,说这些归宿问题,为时过早。不过,她不想去想那么远的未来了,她只愿意珍惜在他身边的每一分钟。他的笑容,他的风度,他的眼睛,他的一切都让她快乐。 这一次,白玉梅会异常小心。山口纯一郎也按兵不动。他们都知道,井上清布下的天罗地网正等待有人进入,好逮个正着。 但美琪不知道。她正试图在这个舞会上把她刚才听到的一段重要对话告诉牛宝军。 就在这个时候,华夫端着酒杯来到牛宝军和百合子的身边。牛宝军却抢先一步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了,华夫先生,我来为你介绍一下我的漂亮女伴,百合子小姐。” 百合子对华夫嫣然一笑,令对方眼睛都直了。 “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美人。”华夫抓住百合子伸过来的手,根本没有放开的意思。 百合子点点头,被高大的法国人华夫牵着手带入舞池。灯光暗了,音乐响了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美琪已经站在了牛宝军的身边,等牛宝军发现的时候,也有些惊讶。如果她喊错了名字,那就糟了。如果她的表现有一丝异常,也会让日本人怀疑。美琪正要启口,只听有人亲昵地说:“方剑,一晚上都没有陪我跳一支舞,也让山口君吃点醋嘛。” “就你鬼点子多。”牛宝军又转过头歉意地对着美琪笑了笑说:“失陪了。” 牛宝军和白玉梅滑进舞池。 “这么漂亮的女孩不应该一个人坐着。”山口纯一郎走近美琪。 她抬起头看着山口纯一郎,报之以礼节性的微笑。 “我看到不时有人上前邀请你共舞,都被拒绝了。看来你很清高。” 美琪见山口纯一郎嘴角洋溢着笑,他穿着一套藏青色的西装,头发随意而蓬松的一绺搭在前额,青春勃发的样子的确很吸引人。 白玉梅握着牛宝军的那只右手的拇指不断地在他的掌心敲击着,她没有说话,却将所有的信息都通过发报时的长短快慢的敲击节奏传达给了对方。她说,舞会上遍布鹰犬,不能随便说话,每个桌子下面都藏有窃听器。日本人正想抓大鱼。一切当心! 他同样用敲击手指的方式回答说,谢谢你,爱你。 他本来想对白玉梅不再表达任何的感情,可是他忍不住,在那样迷离的灯光里,在那样激动人心的甜腻情歌里,他不由得说出了他的内心想法,爱你,爱你,爱你。他和她已经卷入了旋涡里,恐怕再难出来了。 一种温润的东西在他的眼底滑过,他的内心一直有那么柔软的地方,即使用多少铠甲武装包裹,那颗心仍然容易感动,容易怀念。 幽暗的舞会上,危机四伏,暗流涌动。玉梅还想对他说,我相信你,无论你去做什么。可是灯光亮了,这支舞曲实在太短了,来不及说的话却太多了。 来上海好几日了,陈恳的工作进展得很顺利。他在上海待过几年,那个时候,他是中央特科的骨干人员。1927年至1935年,中国共产党中央特别行动科,简称中央特科,就是为在上海的中共中央提供情报和政治保卫的。中央特科还有一个重要任务,是采用暗杀的方式惩处当时背叛并且对中共造成严重危害的前中共党员。 那时,他交游广阔,与国民党特务机关、警察局、党部,巡捕房的探目、包打听,乃至上海各帮会地痞均有往来。因为每天编有一种叫《敏捷飞》的情报出来,所以消息灵通。获取情报的同时设法破坏敌方,例如制造种种相反消息,以挑拨对方内部关系,使其互相猜忌,力量分散。所有特科侦探都是单线联系,只认识自己的直接领导者。陈恳的手下有几个非同一般的情报工作者,这些人又分别联系不同的线人。陈恳的有些线人,层次高到可以直接接触国民党的核心人物。如要破坏他们的机关,他们事先已经知道,起码有半个小时的提前量。顾顺章叛变后,中央特科的主要领导在抓捕的人赶来之前的五分钟里脱险。 时局多变,由于日本的侵略战争,当时的两党斗争变成现在的联合抗日了。陈恳目前的工作和以前的大不一样,不能像以前那样高调露面,而是低调地搜集情报为妥。 “玉兰,我一直住在这里不太合适,走亲戚的话也该告辞了。” “我知道总要分别的。”白玉兰低下了头。 “傻丫头,分开住而已,干吗这么伤感?和你妹妹的接触要见机行事,我多年的地下工作总结出来的经验是,对敌人的宽容,就是给自己设置遗患无穷的陷阱和地雷。” “我明白,还是保守一点儿比较好,尽管如果成功,她能给我们带来很多情报。” “对,你有这样的认识我就放心了。我们在上海还要坚持一阵子,多保重。” “你也是。我真想回到延安。” “快了,过不了多久,相信我。” 舞会异常平静,井上清那颗嗜血的心并没有得到满足,一方面他感到无形中的对手屈服在自己的铁幕下,另一方面,他又有着失落。就在舞会即将结束的时候,为了报上次的一箭之仇,他令手下枪杀了在俱乐部门口兜售香烟、零食的几个中国人,可怜那几个讨生活的老百姓就这样做了冤死鬼。 枪声响起的时候,舞会里的乐队停止了演奏。舞场里一阵骚乱,很多人往外挤。 正在和百合子低声谈笑的方剑立即露出恐惧的神色,问道:“怎么回事?” “是外面的枪声。”百合子判断道。 这时,井上清微笑着站在一个高处,冲大家摆摆手,高声说道:“我们杀了几个可疑分子,大家不要慌张,请继续。” 于是,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第三十一章 看到牛宝军不似平日那般镇定,白玉梅明白了他的心思缜密之处。若是听到枪声能做到不慌乱,那一定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人,这反倒引起日本人的怀疑了。而他目前的身份是旅美商人。 舞会终于散了,美琪却一直没有和牛宝军单独接触的机会。 “你稍等我一会儿,我去换件衣服,然后送你回去。”百合子对方剑关照道。 方剑微微一笑,坐了下来。 曲终人散,偌大的舞厅里只有昏暗的灯光,井上清在方剑的对面坐下。 “方先生是在等百合子吗?”井上清认真地问道。 “大佐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方先生真有艳福,百合子是标准的大美女。” “方剑君。”百合子已经换好了一身便装,走了过来。 “失陪了,大佐先生。”方剑看出井上清的眼神深不可测。 “去哪里?”百合子问道。 “东方饭店。”牛宝军只好说出这样一个看似符合他的商人身份的住宿地点。而在参加舞会之前,他已经通过线人安排了自己一直在那里居住的假象,以备日本人来查。 和这样一个日本女人周旋,实在太累,就好像在下一场围棋,谋篇布局,不知道要耗费多少脑细胞。 百合子突然将车子停靠在了路边。 “怎么了,抛锚了?”方剑问道。 百合子却不慌不忙地换了更温柔的语调:“和我在一起,很难熬吗?” 牛宝军笑着说:“通常女魔头要杀人前都喜欢这么说。”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一个女魔头。” “当然不是。开个玩笑。也许这个时代大家都没有玩笑的心情了。” “偶然的邂逅,我们并不了解对方,可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当我们目光相遇的刹那,我看到了一个今生注定等待的人。你唤起了我曾经浪漫的梦想。” “很多中国女孩子缺少你这样的勇气。” “是吗?” “都说日本女人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在战争之前很多中国人也以娶日本女人为荣。” 百合子闪亮的眸子有点黯淡下来。 “你笑起来很美。”沉默一会儿,百合子忍不住赞叹道。 “你喜欢中国?”他反问。 “嗯。”百合子点点头。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喜欢一个东西都应该有理由的。” “我的外婆是中国人。” “真的!”他装出很惊讶的样子。 百合子的笑容甜美又俏皮,她有自信说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言辞虚幻,她捉摸不透言辞背后他真正的想法。不过,这倒激起了百合子的探险精神。 “你了解日本吗?”百合子问道。 “日本在1894年打败中国,在1905年打败俄国。1935年时,日本的海军大将,后来成为日本第三舰队司令的长谷川清说,日本现在已经强大到可以跟世界上任何国家打仗……” 牛宝军谈锋甚健,百合子听得十分入迷。 “方剑君知道得真不少。” 牛宝军知道,在这场对华的侵略战争开始前的很多年,很多日本人就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如外交官、商人、学者、医生,甚至妓女潜伏到中国,认真细致地搜集各种关于中国的资料。 一个蓄意侵略,一个军事落后,被人欺负得家破人亡的结果仿佛是早已经写好在历史的签条上了。 想到这里,牛宝军就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的表情也凝重起来。 为了像尖刀一样插入敌人的胸膛,得到更多的情报,他要和这个日本女人柔情蜜意,这真的太难了。也许,这个日本特务是为了掌握军统的秘密而和自己演戏,即使如此,他也只好将计就计。 他觉得,他就好像踏上了一条翻滚在风口浪尖的小舟,身不由己,进退两难。 他现在是一个演员,不能说错一句话,不能做错一个动作,舞台上的灯光正对着他聚焦,看他如何长袖善舞。 “方剑君心里难过了?”百合子温柔地问道。 “是的。一个日本人说,四五个手里拿着枪的日本士兵,就可以押送几千个中国人,而这些中国人,温顺得像绵羊一样接受宰割。” “其实,中国也有很多勇士。有一次,皇军在路上抓到一个叫陈阿毛的卡车司机,要他开车运送武器和军队到前线,这个人开着满载日军和武器的卡车全速冲入海中,与日军同归于尽。这件事使日军受到很大的震动,这让我们看到了中国人的另一面。” “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我想我还是尽快回到美国去。”牛宝军在战场上亲眼看到,面对日本侵略军的飞机、坦克、大炮,中华民国的军队根本没有反击的武器,士兵只得全身绑上手榴弹,滚到坦克底下,和它同归于尽。那些血腥的场面冲击着他的大脑,他的头开始疼痛起来。 “我不想你走。” “你是一个日本军人,而我是中国人,再交往下去对谁都不好。” 百合子沉默了。 “委员长到——”卫兵一声长啸,接着响起一阵军靴踏地声,蒋介石在一班警卫人员簇拥下,昂首挺胸,迈步进入会议室。“起立!”,官员们笔直站起,蒋介石走到正位上,解下披风交给警卫员,然后双目炯炯扫视全场,摆摆手,全场官员一齐坐下。 蒋介石心情沉痛地召集爱将们召开总结性的军事会议。 蒋介石的江浙口音今天听来特别严厉:“诸位,好听的话就先不说了,还是直接说说教训吧。这次枣宜会战,我们从3月得知消息就开始周密部署,但是我们却败了,为什么?你们大家都说说吧。” 在座的各位面面相觑,知道委员长心情不好,谁也不敢随便撞到枪口上。 看到气氛不活跃,蒋介石就只好点名了:“辞修,你来说说。” 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陈诚站起身,正色说:“因为我们的士兵的军事素质太差了。据说很多日本的士兵都把作战地图画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反复熟悉作战的目标。在日军里,还有很多训练有素的狙击手,专打在战场上指挥作战的中国军官。而我们的士兵,有时不但打不中敌人,还把自己的人给打死了。不过这也难怪,日本士兵每年实弹射击训练,每人平均都1000多发子弹。” 这时,有人在咳嗽,陈诚知道自己有点跑题,继续说道:“协同动作是作战制胜的一大要诀。三军协同姑且不谈,单就陆军而言,各高级将领往往各行其是,而缺乏祸福与共的共同牺牲精神。日军为遂行此次会战,从长江以南和长江下游抽调了大批部队,也就是说,从第九、第三战区抽走了大批部队,这使日军在其占领区内本来就很分散、薄弱的守备力量更加分散、更加薄弱。第九、第三战区如能乘此机会向日军发起强有力的攻势,必能收到较冬季攻势更大的战果,威胁日军后方,给第五战区以有力的策应。委员长曾于5月3日致电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和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要他们配合第五战区。但第九、第三战区虽有所行动,却远不够积极、有力。同样,在第五战区内,军事委员会和第五战区也曾要求第二十一、第二十九、第三十一各集团军先发制敌,进攻日军后方,威胁汉口,截断平汉线,但这些训令发出后多未付诸实施。” 会场气氛像结了冰一样,更加沉郁了。 军统局局长戴笠发言说:“据可靠消息,由于我们部队的保密意识不强,军事委员会与第五战区间往来电报均为日军截获。日军还从张自忠向蒋委员长报告有关所率五个师行动的电报中了解到第三十三集团军的具体位置。日本情报部门还根据电台联络呼号及电波方向早就测知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部电台的向外联络情况和位置。当了解到张自忠总司令部在宜城东北约10公里一带地方,日军便在航空兵配合下向这一地区合围。” 蒋介石的眉头皱得像一把铁锁,他不想再听下去了,他难保不在会场发脾气、摔杯子。他忍住怒气,说道:“《孙子虚实篇》说,‘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被动是兵家之大忌。宜昌是重庆的大门,唇亡齿寒。各位好自为之。” 他甩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牛宝军不得不在东方饭店下榻。那里是国际性的大酒店,商贾会集,宾客如云。推开房门,他习惯性地仔细检查了房间的各个角落,确定是安全的,他才解开领带,脱掉外套,疲倦地躺在铺着雪白床单的席梦思床上。 他依旧闭着眼睛躺着,手伸向了身边的西装外套,从口袋里拽出了一条白手绢。抖开一看,什么都没有。他立即坐起来捏着手绢一角平铺在桌子上,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火,烤了一下手绢,字就显出来了。 “有要件。约他谈。” 他知道,这块手绢是白玉梅在跳舞的时候塞到他的西装口袋里的。 白玉梅的意思是说,李家为那里有非常重要的文件,但是她无法拿到,要通过心理战术让李家为自己交出来。而说服工作,靠她是无法完成的。于是,她请求他来完成这个任务。 如果有机会,他要发明一套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看懂的文字,这是在他们两个人的爱情王国里通行的文字,对于别人来说,那是天书。想到这里,牛宝军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百合子一边哼着《君之代》,一边收拾着家里,她给花瓶插上了一束新鲜的粉红玫瑰花,那娇艳的花瓣就好像自己粉嘟嘟的小嘴唇,看着看着,她高兴地笑了。今天她要请方剑到家里来吃饭,让他尝尝自己的厨艺,她要让他看看自己作为女人的一面。 第三十二章 牛宝军如约来到李家为家里,打量着屋内屋外的一切,富丽堂皇的房子,出出进进的佣人,心里想着,原来玉梅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李家为自从受伤以后一直在家里休养,因此约他外出反倒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而自己作为白玉梅的表哥,来探视一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大门外鹰犬遍布,让牛宝军有深入虎穴之感,看来日本人对李家为还是比较重视的。而蒋委员长对他也有别于对待其他的汉奸,不是格杀勿论,而是不惜花费代价来争取他。 “表哥,你真准时。”白玉梅热情地在客厅里迎接他。 她亲昵地拉着他对李太太介绍道:“这是我表哥方剑,这是李太太,我们上次一起吃过饭的。” “让你破费了,真不好意思。”看到方剑手上提的果篮,李太太客气道。 “应该的,应该的。李先生好些了吗?” “听说你要来,精神很好呢,一早就起床了,在书房等你呢。我带你去。” 丫头阿凤刚端了茶过来,玉梅接过托盘说:“我来吧。”跟着一起去了书房。 李家为从书房的沙发里站起身来:“劳动你的大驾,岂敢岂敢!” 寒暄一番后,李太太和白玉梅都退了出去。 牛宝军四处张望着,李家为开口道:“你放心,玉梅都帮我检查过了,保证不会有什么问题。” 牛宝军点点头,说:“那就好。看起来,李先生恢复得很好。” “一点儿小伤,何足挂齿。” “先生的安危关系到国家啊。” “言重了,言重了,李某承担不起啊!” “委员长对您非常看重,对您跟着汪精卫一直深表痛惜啊!” “真的吗?” “李先生是真心认同汪精卫的爱国论,还是自有高见呢?” “这个嘛……”李家为沉吟起来。 “今日在您家中,可以毫无顾忌地畅谈,我也就谈谈我对汪精卫的看法。” “李某愿洗耳恭听。” “汪精卫一开始在国民党党内的地位远高于蒋委员长。他和孙中山的关系,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比的。但是他的影响力日益衰退,不能不说在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己的原因。因为他缺少作为一个领袖最重要的素质:魄力。他容易摇摆不定,优柔寡断,缺少判断能力。汪精卫一开始的抗战决心比蒋介石还要坚决,还对十九路军的英勇抗击大加赞赏。但是当看到日军强大的战斗力,中国军队失败的现状时,他的态度马上一百八十度转弯。他觉得中国人完全不是日本人的对手,抗日简直是死路一条,和日本人打的结果只会亡国,中国人绝不可能战胜日本人。 关于汪精卫,我觉得他适合当艺术家、文学家,但是不适合做政治家。在他的革命生涯中,每一次突发事件,他的处理都很情绪化。不能说汪精卫希望中国亡国,但是不管他的内心怎么想,他的行为已经出卖了国家的利益、民族的利益,那他就是汉奸,没什么好说的。” 李家为一开始听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听对方下了个结论,就像忽然被泼了一盆凉水在头上,一时愣在那里。 牛宝军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道:“以中国这样的一个落后的农业国,没有大规模的工业制造能力,如何能与机械化的强敌在大平原、海洋决战?这似乎是绝不可能的。但是委员长这样给我们分析,‘敌如必欲尽占我四千万方里之土地,宰割我四万万之人民,所需兵力,当为几何?诚使我全国同胞不屈不挠,前仆后继,随时随地皆能发动坚强之抵抗力,敌之武力,终有穷时,最后胜利,必属于我,所谓当坚决抱定抗战必胜之信心者此也。’” “方先生好记性。佩服佩服。” “过奖了,我还能背诵汪精卫的话呢!” “是吗?” 牛宝军学着汪精卫说话的腔调说道:“‘救国都是一样的救,只是个人的方法不同。对于沦陷区,人家(指蒋介石)既不要,也不管了。但是这些土地都是中国的土地,有大量的中国人民,我们设法把它从日本人手中接收过来,有什么干不得呢!’” 这把李家为吓了一跳。因为牛宝军的语气、语调真的太像汪精卫了。 “你们军统的人太厉害了。模仿能力这么强。” “嘘。”牛宝军赶紧示意他闭嘴。然后轻声走到房门口,猛地一拉房门,一个重物跌落在地,李家为仔细一看,原来是张妈。 他不由怒气升腾,呵斥道:“你来干什么?” “我,我,我来送茶的。” “你的茶呢?”见她手上空空,李家为盘问道。 “我来看看几个客人。” “你来几年了?不知道我的书房不能随便进的吗?” “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先出去吧。” 牛宝军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等到张妈走远了以后,他缓缓说道:“日本人把人安插到你家里了。” “她是我家管家的老婆,乡下来的,管家跟我几十年了。” “我用脑袋向你担保,这个老妈子被日本人收买了,你当心点为好。” “啊!”李家为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想起玉梅曾经和他说过,贫贱有时候会成为背叛的因素之一。这真是太可怕了,一个日本特务日夜住在自己的府中,那自己的饮食起居还有什么安全保证啊! “明天,不,今天就要她滚蛋。” “切不可鲁莽啊。你赶她走,就等于说,你发现了她是日本人的线人,日本人会干吗?” “我吃的饭还是她做的呢,哪天我得罪日本人了,那我全家老小吃饭都不安生了。” “先静观其变吧。今天的事情,她不一定会告诉她的日本主子,人家会骂她无能。” “唉。”李家为的脸上愁云密布。 “方先生,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他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我想让你们把我儿子带走。” “带到哪里?重庆?” 李家为点点头,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其实,我也是典型的文人性格。我既觉得汪先生的曲线救国主张有道理,也觉得蒋先生的抗日救国值得钦佩。他有句话十分经典,犹如醍醐灌顶,发人深省。” “哪句?” “‘盖抗战虽不能必胜,而屈服即自促灭亡;与其屈服而亡,固毋宁抗战而败。战败终有转败为胜之时,灭亡永无复兴之望,国家独立之人格一隳,敌人宰割之方法愈酷,万劫不复,即永陷于沉沦。’”背诵完毕,李家为神色凝重。继续说道:“时局变化多端,但人皆有私心,我的孩子是我所有的希望所在啊。” “李先生放心,我一定向上峰汇报贵公子的安排问题。请耐心等待。想必先生一定有重要信息作为公子进入重庆的敲门砖。” “这个嘛……”李家为听到牛宝军软中有硬的话不由心中一震。 他那个神秘的箱子,里面装了重要的文件,可是,是否要交给重庆方面呢? 丁默邨、李士群他们设立的“76号”可不是吃素的,这个特务机构协助日本的“梅机关”、“岩井公馆”专门打击在上海租界地区以及汪统区的间谍,主要打击对象为国民政府军统、中统特务以及协助他们的人士,毫不手软。上海人都知道,只要进了“76号”绝对不会活着出来,那就是一个杀人的魔窟。虽然平日里这两个特务头子对自己还是敬让三分,但是一旦泄露了风声,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他们一定会扒了自己的皮,想到这里,李家为打了一个寒战。 “去年初,军统暗杀李士群的行动失败后,李士群对军统恨之入骨,用酷刑折磨被逮捕的军统人员,不招供即杀害。”李家为说。“参与那个行动的有个叫袁殊的,后来在各家报纸上发表《兴亚建国论》,叛变成为公开的汉奸。其实,谈不上叛变,他本身就是三面间谍,早就是‘岩井公馆’的人了。最后是岩井把他救走的。” “哦,原来是这样,人心难测啊。他还有一面是什么?”牛宝军追问道。 “他还是莫斯科的特务。” “哼。”牛宝军的鼻子里发出了轻蔑的冷笑,对于这样的军统败类、到处投靠的奴才,他鄙视至极。 牛宝军明白,李家为担心一旦重要文件从他这里泄露给重庆方面,极司菲尔路76号特工总部决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既然文件的知情者甚少,那么一定是李家为和汪精卫之间的一些秘密了。也许,汪精卫是否卖国,这些就是铁证。李家为的顾虑也是情理之中,不过一定要加速他思考的过程,好在,他现在想把儿子托付给军统。 “我了解李先生的苦衷,不过,如果有这份重礼,对贵公子的安置问题,委员长一定会亲自过问的。我先告辞。对了,这件事情,你只要和我单线联系就可以。尽快吧,以免夜长梦多。” “谢谢你。” 送走了牛宝军,李家为思考着是否要向重庆方面送上这份厚礼,这是他和汪精卫之间的约定——绝不外泄《汪日密约》的内容。 看到女儿一边忙碌着,一边哼着歌,冈村之美却忧心忡忡。 “百合子,那个男人什么时候到?这都11点了。” “爸爸,方剑君可能遇到什么事情了,他不会不来的。” “我的女儿一向成熟稳重,可是,自从认识这个家伙以后,你天真得和一个小孩子一样。现在中日交战,你却交了一个中国男朋友。” “他不是在美国吗?”百合子小声地嘀咕着。 “那也一样,别说他还不是美国国籍,就算他真的成了美国人,也改变不了他是中国人的事实。” 百合子低头不语听着父亲的训斥。 女儿的沉默让父亲有点心疼,于是,他口气有点软下来:“虽然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他有什么问题,但是,上海的军统特务那么多,你当心中了美男计!” 快到百合子的家门口了,牛宝军看了看手表,已经11点10分了,和李家为多谈了一会儿,现在赴午宴有点迟。自己说要回美国去,是欲擒故纵,果然,百合子就加快了追求自己的步伐,说是做几个日本菜让自己尝尝,父亲也会在家。其实就是让自己去正式拜访她的父亲了。这样,接近日本人又深入了一层。冈村之美,日本驻上海的梅机关负责人,到他的家去,这真的就是到老虎家里去做客,一不小心就要被老虎吃掉。 这是对自己智商的挑战,是对自己心理素质应变能力的大考验。正想着,坐在黄包车上的牛宝军已经远远看到等候在院子门口的百合子了,第一次看到她穿日本和服,真是说不出的妖娆。 “方剑君,你终于来了。” “啊,不好意思,有点事情耽搁了。让你等急了吧?!” “没关系,寿司凉点儿也能吃。” 再次见面,冈村之美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国人,总觉得很眼熟。牛宝军也有这种感觉,他迅速启动脑部的记忆系统,那炮火硝烟中的淞沪战场,倒在血泊中的上海百姓,被日机轰炸后猛然倒塌的楼房,可是,他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日本人。 “方先生在美国住了几年了?”冈村之美微笑着问道。 “十来年了。” “哦,那也是美国通了。美国人对中日战争有什么看法?” “美国人不喜欢谈论战争的话题,他们关心的是彩票、桌球,追求生活安逸。” “来,方先生请入席。小女亲手做的菜,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冈村之美的中国话说得不是一般的地道,“你们中国有个人叫蒋百里,曾经在日本陆军学校拿过第一名,还获得了天皇的佩剑呢。了不起啊!” 提起蒋百里,牛宝军知道,他提前好几年预测过关于中日战争爆发的时间,还提出了如何对付日本人的战略方针,包括委员长在内的很多国民政府高级官员都对此不屑一顾,谁知道,竟被他不幸言中。但是,蒋百里坚信日本人是要滚回岛国去的,在全中国人都没信心的时候,这个先知式的人物,给予了国人很大的信心。 冈村提起蒋百里,是想套自己的话吗? “鄙人孤陋寡闻,并不知道这个人。见笑了。”牛宝军这样答道。 “你在美国,不知道也正常。” 百合子见牛宝军应答得体,不卑不亢,心中暗自高兴。 一个卫兵走了进来,轻声在冈村的耳边说:“小野君求见。” “让他进来。” 小野平一是板田将军的参谋长官,和冈村的私交相当不错,事实上,他是冈村安插在板田身边的眼线。 显然,小野平一不知道冈村家有客人,他熟门熟路地来到餐厅,见到牛宝军的时候愣了一下。 “这位是小女的朋友,方剑。这位是小野君。”冈村介绍道。 牛宝军微笑着伸出手来。 小野平一开口道:“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一起坐下来吃饭。”冈村招呼着。 “我刚吃过。” “那就喝点儿酒嘛。” 小野平一只好坐下来。 “我怎么看你浑身不自在?” “有点伤感了。我想起了我的女朋友。”小野平一停顿了一下说,“让前辈见笑了。” “大丈夫何愁无妻,看你婆婆妈妈的。” 牛宝军举起杯来,说:“小野君,认识你很高兴。” 第三十三章 电话铃声响了,百合子去接电话,而后对冈村说:“爸爸,是找您的。” 冈村接过电话,目光扫过牛宝军,说“我知道了”,挂上了电话。他一边穿上军装,一边说:“方剑君,不好意思,我有事情要出去,失陪了,小野君,和我一起走吧。” 客厅里,只剩下牛宝军和百合子两个人了,百合子喝了几杯日本清酒,薄施脂粉的白皙脸蛋上飞起了红云,像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 她用日本女人特有的温柔语气问道:“可以为我留在上海吗?” “家里一直在催我回去,我太太身体不太好。” “你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 “她没有别处可去,就暂时住在我家。” “是这样啊。可我也很需要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军人的身份?” “你觉得呢?”牛宝军笑眯眯地看着她。 牛宝军离开的时候,百合子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远远望去,步下台阶的那个人翩若游龙,挺拔如兰桂树,在这样的春日良辰,满园的樱花欲落,花瓣纷飞如雪! 牛宝军在人流湍急的大街上行走,穿过几个商场,确定不会有人跟踪才到了仁心诊所。 夕阳西下的时候,仁心诊所准备下班了,曹良急匆匆地回来。他掏出钥匙,转动了两圈,办公室的门吱嘎一声开了,放下手中的包,他习惯性地去洗手,忽然,他看到用于检查的那张病床上竟陈列着一具尸体。 怎么放在这里?也不拉走!他心里嘀咕着,走过去,掀开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居然是特派员同志。他的面色还是那么润泽,难道是刚刚才死的?正要伸手去颈部摸下脉搏,这具尸体居然猛地坐了起来,开口说话了:“让我等这么长时间,我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香的下午觉了。” 曹良笑着说:“幸好我是医生,否则,你能活活把人吓死。” “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这些东西现在市面上都很稀缺,不过,我还在想办法搞,这不,坐诊时间都搭上了。” “一次也带不了多少,船先到香港,然后空运到重庆。” “这些东西真是比黄金还贵。” “是啊,外科急症还是要靠西医,这些东西又往往依赖进口。少了一支盘尼西林,伤兵就能送掉一条命。” “一场仗下来,就抬下无数伤兵,我们死的总比日本的多。” “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了谁?” “谁?” “小野平一。” “有缘啊!” 牛宝军笑道:“你还需要和他接触,做做他的思想工作,他这一环很关键。” “明白。最近有什么行动?” “有人和局座建议别在上海小敲小打了,对日本人损害不大,但是日本人的报复行动却伤害了我们自己。” “是什么人?” “不该知道的别问,也是条大鱼。” “温暖,想想就温暖,到处是同志。” 牛宝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曹,秘密工作是一个对情商和智商要求都很高的职业。胆大心细,缺一不可。你这么有能力,党国需要你啊,你真想走啊?” “这个……”曹良沉吟起来。 冈村之美正在办公室处理文件,电话铃响了。 “爸爸,刚才在家的时候,井上清和你说了什么?” “百合子,怎么了?” “爸爸,你别跟我装糊涂了。你们要抓捕方剑?” “你听谁说的?” “我自然有途径。是井上清这个老家伙提出来的吧,你怎么会同意呢,还想对我保密?” “百合子,工作归工作,家里归家里。你脑子清醒点。”冈村啪地挂断了电话。 百合子立刻换上了一身黑衣,匆匆走出家门。 天色已晚,天边有绚丽的晚霞,从中午接到电话到现在,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他们还没有抓到人,方剑并没有回到酒店,也许他正在外面办事,而现在,正是办完事情回酒店的时分。 百合子知道,只要进了特高课,不死也要掉层皮,要是方剑屈打成招,那就更麻烦了,连父亲也救不了他。特高课布置在酒店内外的那些便衣,方剑不认识,她一定要抢在那些人前面救出他。 井上清为什么要抓方剑呢?难道方剑真的有问题吗? 不管怎样,她得救他。 果真,百合子在东方饭店的外面发现了几个便衣,而他们都认识百合子。 她避开这几个自己人,从东方饭店一个侧门进入了大厅,在大厅一角的咖啡厅要了一杯咖啡。 她平静地搅动着咖啡中的奶粉,咖啡的浓香扑鼻而来,呷了一口,仔细观察着大厅里的人,除了自己不远处坐着的一个外国老头外,还有一些在大厅服务台办理入住手续的客人,宽大气派的大厅里没有他们的人。他们应该伏击在方剑的房间四周。 大厅的旋转厅门时而转动起来把外面的人转进来,百合子坐的位置正好朝向门口,只要便衣们不在大门外抢先把方剑抓走,她就可以看到他通过这个转门。 等了很久,已经7点多了,咖啡续过杯,总不能灌一肚子咖啡吧。而且在这里坐久了,肯定会被那几个便衣发现,还会有好事者去通报井上清,若他亲临现场抓人,就没办法救人了。可是,不坐在这里,又能在哪里截住他? 正在犹豫之际,刚进门的方剑已经经过服务台,眼看就要从她身边过去了,她起身抢在他前面走到电梯口,按了货梯的电梯按钮,就在方剑诧异的询问眼神中,她神色严峻地拖住他的手臂,低声说:“跟我来。” 货梯来了,里面没有人。 “有人要抓你。到处都布置了便衣。” “你们特高课吗?” “是。我也是刚知道的。” “谢谢。” “我没车。”百合子期待对方会提出逃生方案来。 “那怎么办,我们到几楼下呢?”牛宝军没有接她的话茬,他装出毫无主意的样子来。 “一楼有货梯出口吗?” “我不知道。” “餐厅在二楼,我们二楼下。”刚才随便按的十二楼到了,百合子按住了关门键,又改按了二楼。 牛宝军暗想,看来,想到一起去了。 特高课怎么会要抓自己?难道自己暴露了吗?是谁告的密? 牛宝军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曹良?小野平一?美琪?冈村之美?重庆的军统内奸?这是敌人的一个圈套吗?是派百合子假装救人获取自己的信任吗? 二楼到了,电梯门徐徐开启,他们二人看到了站在电梯门口的井上清。牛宝军双眼满含怒火地看向百合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的。”百合子在慌乱中辩解道,但一时却失去了平日口齿的伶俐。 “方剑是我的男朋友,是我留他在上海的。大佐,你干脆把我一起抓了吧。”百合子说起了日语,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满。 井上清却耐心地说:“百合子,我只是请方剑君去我那里坐坐,不用担心。”逮住了猎物的猎手心情从来都是好的。 牛宝军听不太真切他们在说什么,他的日语并不是太好,而他们的语速又太快。他只是脸色阴霾。 “请吧,方剑君。”井上清恭身一让。一行人朝井上清停靠在饭店后门的座驾走去。 不到最后关头,不要绝望。牛宝军的心里并没有慌张,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他倒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刀山火海他也敢闯。 看在百合子的分儿上,井上清没有让人把方剑绑起来,他坐在汽车后排,和方剑坐在一起,百合子则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位子上。 汽车向日军司令部开去。 天上没有星星,地上霓虹闪烁,牛宝军看着窗外的夜景,一言不发。 这一段路十分宽敞,车速很快,可是,车子的速度忽然慢慢降了下来。 “怎么回事?”井上清问道。 “报告,前面出了交通事故。” 有一大堆人堵在马路上,看不见围成铁桶的人墙里面是什么情况。 车子只好停了下来排在前面一辆车的后面。 这时,有几个卖白兰花的小贩敲击着车窗兜售。 “不要开窗。”井上清吩咐道。 那些人却继续敲着,让人烦躁。井上清摇下了车窗的一丝缝隙,大声地说:“不要,不要。”等到他摇紧车窗,看向座位旁边时,忽然发现方剑不见了。 他像被爆竹点燃一样,忽然尖叫起来:“人呢?人呢?” 他的卫兵们坐着的吉普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有紧跟在他的身后,而是排在几辆车子的后面,而紧跟在他后面的那辆车忽然猛踩油门,掉头急转,车子撞了他们的车屁股一下,就疾电般向后驰去! “赶快追!”井上清拔出手枪挥舞着。 跟在井上清后面的吉普车,眼看前面的车紧急掉头,也赶忙尾随而去。一时间,路上的交通秩序陡然大乱。先头的那个车如离弦羽箭一般一掠而出,几乎颠簸着飞了起来,后面飞来子弹,而车子则不规则地在走S型。同时,车上的人开了车窗开枪反击,子弹飞出弹射中了跟踪车辆的轮胎,车子前窜的劲头已经疲软下来,而这辆车则斗志昂扬地左拐右拐就不见了踪影。 车子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转了几个圈,趁着夜色的掩护,开到了一栋小楼的门口,铁门倏地一下就开了,原来早有人等在这里。 牛宝军不知道车里是什么人,但人家救了他。想起刚才的惊险一幕,真是让人心脏突突猛跳。 就在井上清和卖花人说话的瞬间,牛宝军右手边的轿车门轻轻地开了,车外的人力气好大,一下子就把牛宝军拽了出去,把他拽到了后面的车上。然后,那个人跳进了车里,关闭车门的同时,车子急速转头,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了尖厉的声响。 这种虎口拔牙的身手,不仅需要胆量,还要具备技术。牛宝军在军统当过多年教官,又在行动组效力多年,身手也没有这样敏捷。 这些救他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牛宝军这样想着,已经来到了小洋楼的客厅。客厅里的布置是纯西式的,橙色的皮沙发,雪白的大理石壁炉台,都十分考究。他正环顾四周,只听得有人朗声大笑道:“玉仁兄,让你受惊了!” 牛宝军没有立刻回头,“玉仁”这是他的表字,知道的也只有军统内部的高级官员,他不敢立即答话,来人却走到了他的面前来。 这个人身材挺拔,丰神俊朗,气质、风度非凡夫俗子可比,年纪很轻,不到30岁的样子。 “你一定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你。告诉你,你暴露了。” “什么暴露了?”牛宝军以不变应万变。 那人却不慌不忙,继续说道:“现在国共合作抗日,在上海这座孤岛上,大家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一起对付鬼子。你说呢?” “你们是共产党?” “听说你对共产党偏见很深,所以恐怕不能原谅嫂夫人。” 这几句话一出口,仿佛有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将牛宝军砸蒙了,连这么机密的事情,对方都知道?! 看到牛宝军露出惊讶的表情,对方淡淡一笑,继续说道:“据我们的可靠情报,你们军统有日本人的内奸,代号叫铁观音,铁观音证实了你就是军统的骨干分子,还是当年河内刺杀汪精卫的参与者,日本人兴奋得要逮住你这条大鱼,76号也摩拳擦掌呢!” 对方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绝非寻常之辈,牛宝军开口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 对方闻听此言,有些愠怒:“玉仁兄,你的警惕性很高,我们这些弟兄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才把你救回来的。” “我谢谢大家了。鄙人何德何能,劳烦大家。” 对方的语气缓和下来:“谁叫你是我表哥的好兄弟,还有,玉梅也和我有些关系。” 牛宝军真是越听越糊涂了,这个人不但知道自己所有的秘密,居然还和自己有了间接的关系,他知道王澜,也知道白玉梅。 “都说你们共产党神通广大,果真如此!我看也就别剿共了,剿也剿不干净。” “你这话给委员长听到,可是要掉脑袋的。” “你表哥是谁?” “事到如今,我也不相瞒,我们都是一条船——民族大义之船上的人。我表哥是徐正坤。” “是他让你关照我的吗?” “玉仁兄是党国的栋梁之才,谈不上关照。” “原来他也是共产党。共产党无孔不入啊。甘拜下风了。替我转达对他的谢意。” “这可是从黄埔军校传下来的规矩,那个时候,所有的共产党都要入国民党,加入双党是历史造成的。” “是啊,都是中国人。中国的精英很多,但中国的败类也太多了,否则国家也不会沦落到亡国的地步。” “有时间,我们煮酒论史,玉仁兄今后有什么打算?我看,上海你真的不能待了。” “我要电告重庆抓住这个内奸,否则,上海的弟兄会有灭顶之灾。” “表哥已经向你们局座汇报这件事情了。这个内奸出卖了你们不少人。” “隐藏得还挺深。” “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你怎么称呼?” “名字只是代号而已。” “你知道我的底细,我却不知道你,这不公平吧?” “我是陈恳。” “你……你就是陈恳?” “你们委员长高价悬赏过我的人头。”陈恳轻描淡写道。 “久仰久仰,共产党中的一些名人我略知一二而已。” “对了,问你个私人问题。你和白玉梅究竟是怎么回事,人家可是非你不嫁。” 这次轮到牛宝军笑了。“你怎么知道的?” 陈恳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只说:“我让你见一个人。” 这时,从内厅里走出一个人来。 第三十四章 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穿一身格子旗袍,素雅大方款款地向他们走来。她肌肤胜雪,嘴角浅笑,眼睛如一汪清泉,那烫成细小波浪的黑发精致熨帖在耳际,又在脑后盘成发髻。这不是白玉梅吗?牛宝军刚要喊出“玉梅”两个字来,又想起上次在教堂遇见的那个神秘女子,于是迟疑着没有说话,只是凝神看着她。 女子用茶几上的紫砂壶沏了两杯茶,先递给牛宝军,又递给陈恳。牛宝军接过茶来,只觉得清香四溢,一饮而尽之后,她又给他续上,她的纤柔玉手轻轻托着茶壶将茶水慢慢倒出,不急不慢,似高山流水。这么近距离地看她,真和白玉梅没有什么两样,难道这就是玉梅的孪生姐姐吗? “像不像?”陈恳打趣道。 “简直一模一样。” “玉梅倒没说出你的名字,不过从她含糊的言辞中,猜也猜得到是你,她眼光那么高,除了你还能看上谁。” “见笑见笑。” “正式介绍一下,这是白玉兰,也是我的未婚妻。” “哦,原来是这样。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鄙人实在无以为报啊。” “玉仁兄客气了。我们一直知道你对委员长很忠心,但是你的很多家人都在南京大屠杀中丧生,所以,你是坚决抗日的。你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汉奸,而共产党和你们国民党在抗日这个大问题上一直是一致的。所以,我想,以你的为人,不可能出卖我们。” “惭愧,阁下对鄙人分析得如此透彻。” “哪里哪里,将心比心罢了。国民党的内部比较松散,我也希望能早日抓到铁观音。在此之前,你都身处险境。奉劝先生不要逗留在上海,延安永远欢迎你。” “这个,容我考虑考虑。” “玉仁兄还希望去重庆复命吧。只是你们老板喜怒无常,为君担忧啊。” “谢谢。我在上海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办妥,目前不甘心离开这里。”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果有需要我们协助的,玉仁兄尽管吩咐。” “岂敢。今天救我一命,已经不胜感激了。” “我们八路军也归在国军里,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在中国军人的奋勇抵抗下,日本人就要完蛋了。表面看起来,好像日本占领了大部分国土。但实际上,在所谓占领区的九百个县中,只有近一百个县在日本人手中,而且包括他们这次战争开始前已侵占的河北省的四十二个县。日本人仅在大城市以及铁路和交通线沿线胡作非为,按中国人的说法,就是仅仅占领了点和线,而其余部分的领土则完全掌握在中国人的手中。如果说在战争的第一年,日本人使用了三分之一的在华军队来围剿游击队,那么在战争的第二年和第三年,他们就被迫投入了几乎在华日军的一半,对付占领区日益发展的游击运动,主要是对付在华北作战的八路军。” “英雄所见略同,日本司令部被迫年年增加在中国的部队数量,但是日本部队在中国国内的推进速度逐年降低。在战争的第一年,日本人在中国的推进纵深达一千八百公里,在第二年是三百一十公里,而在战争的第三年,尽管他们不惜一切力量,也只推进了不超过三百公里。” “玉仁兄,你先在这里住两天,这里还算安全。老实说,我是有些私心的,我希望玉梅和你都平安。” “是呀,玉梅这丫头一根筋,难得这么喜欢一个人。我可不想看到她伤心,”白玉兰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这时才插进来说,“不过,我还没有向她公开我的身份,我们只是姐妹叙旧。” “明白,你们觉得她听我的。”牛宝军说道。 牛宝军的领悟能力显然出乎二人的意料,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如果不是牛宝军忽然被叛徒出卖,争取他们两个人加入共产党还没有这么迫切。假如,牛宝军能够加入共产党,白玉梅在姐姐和情人的双重影响下,也应该没有问题。牛宝军是坚决反共的,但是,也只有借助今日之事件放手一搏了。不过,玉梅的眼光似乎还不错,这个军统骨干分子潇洒俊逸,有军人之威,又有儒雅之气,果真是人中龙凤。想到这里,二人不由交换了一下眼神。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像牛宝军这样受三民主义影响多年的人,他会怎样抉择,也不是他们两个能左右得了的。 白玉兰带牛宝军去卧室休息,袅袅婷婷的身段,轻移莲步的曼妙姿态,活脱脱就是玉梅呀,这要是两个人站在一起,怎么分得出来? “好好休息,不打扰了。需要和玉梅联系的话,我可以代劳。” 牛宝军道了声“谢谢”,白玉兰就退了出去,顺便关上了房门。 牛宝军掏出烟匣子,用修长的手指勾出一根香烟,用拇指拨动打火机的小转纽,点火,深深吸了一口,吐出长长的烟气,微眯的眼睛在清冷烟色中沉如墨锭。出师未捷身先死,现在他就这样的感觉,心里憋屈得慌。这个该千刀万剐的铁观音,如果被他亲自逮到,他非要将其碎尸万段。 算是借助徐正坤和白玉梅两层关系,共产党才对自己另眼相看,不惜舍命相救。其实,牛宝军虽然平日里和徐正坤关系很不错,但却不知道,他是这样有情有义的汉子。自己一直在帮局座暗查谁是隐藏在身边的共党,却从来没有把怀疑的目光投向这小子,因为他是局座重点栽培的年轻人,业务知识强、工作能力强,立场也坚定,未曾想,他居然是共党! “你在下一个赌注。对吗?”白玉兰在书房里问陈恳。 “是的。” “要是你赌输了怎么办?金丝鸟的安全……” “他这次获救,是徐正坤的吩咐,这个人情他会记得,纵然他回到重庆后继续效忠国民党,也会在关键时刻放徐正坤一马。” “可是,我总担心……” “不走这招险棋,他能转变对共产党的看法吗?那么,你妹妹也难以争取过来。” “谢谢你为我考虑这么多。” “看你说的。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陈恳。”白玉兰轻唤他一声,声音里百转千回,和平时果敢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陈恳轻揽佳人香肩,柔声说道:“牛宝军是个绝对的人才,要是可以为我所用,那将会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你妹妹待在李家,李家为保护不了她,而山口纯一郎也不是大的保护伞,还是早日离开的好。何况牛宝军是以白玉梅表哥的身份出现的,我看,日本人丢了牛宝军,就要去抓玉梅了。” “啊,那怎么办?”白玉兰慌张地问道。 “你和山口接头的时间是?” “晚上9点。” 陈恳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指针指向8点。 “换个人去,你不要去了,你长得和玉梅一样,告诉山口,想办法保护好玉梅,然后配合我们把她送出上海。” “好,我这就去布置。” 方剑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像泥鳅一样溜掉了,这让井上清大为光火,他铁青着脸赏了手下几个办事的人一人几个大嘴巴,有的人嘴角还淌下血来。 他跑了,就说明有问题。问题更大的是,明摆着是有人把他救走的,身手那么敏捷,绝对是专业劫持的水平。这在另一个方面证实了铁观音的情报的准确性,那些救他的人知道他的价值,他就是军统的上海特派员。 他一声不吭地把铁观音的密电内容递给百合子。上海特派员=方剑君?一切来得太突然,让她不敢相信,她一直被方剑那种不卑不亢的风采吸引,这倒符合受过特训的间谍气质。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她内心却有一丝庆幸,庆幸他居然中途逃走了,即使自己的情事已化为泡影。 “我会把他抓回来的。”沉默了半晌,百合子说出了这句话。似乎,井上清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他点点头说:“去准备吧。” 陈恳向牛宝军休息的卧室走去,犹豫了一下,正要敲门,门却开了,牛宝军和陈恳两个人同时说出“白玉梅”三个字。 “你们有周密的安排吗?”牛宝军问。 “决定权在你。” “什么意思?如果我不去延安,你们就不救她吗?白玉兰也大义灭亲?”牛宝军几乎喊叫起来。 “你误会了,我是说,她是你的下级,救到哪儿去,怎么救,要你决定啊。” “不好意思,我有些着急了。” 陈恳笑笑说:“看得出来,你对她的感情很深。” 牛宝军看了看手表,说:“估计救也来不及了,日本人早就去李家了。” “白玉梅和汪精卫能搭上一点儿关系,对吧?所以,也许他们会投鼠忌器也说不定。” “但愿如此。” “山口也会保护她的,听说他们在谈恋爱,这也是你们军统上演的美人计吧?” “上海好像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在你面前,军统就好像透明的一样。”牛宝军感叹道。 “我觉得还是先静观其变,不要轻举妄动,何况,日本人在你身上失手,一定加强了防备,劫法场这一招估计也不灵了。” 牛宝军的眉头皱紧了,如果玉梅因为他的牵连而吃了苦头,他就罪莫大焉。这个铁观音到底藏在什么地方,是在军统机要室,还是军统高层,还是隐藏在委员长身边呢? 牛宝军把他所能想到的人一个一个排列出来,试图让他们其中的某张脸孔和日本汉奸画上等号,实在是想得脑仁儿疼。香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房间里烟雾缭绕,还是不得要领。 国民党各个机关各个部门进人的审查没有共产党严格,这也埋下了无数的隐患。很多人来历不明,却没有被详细调查过,只凭某个人物的一张条子就走上了工作岗位。人物肯定是有点来头的,谁又敢去查呢?于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难道共产党真的是中国未来的希望吗?牛宝军的内心像海啸一般在激烈地振荡着。 5月下旬,天气很暖了,傍晚时分则有些闷热。李家为的那所风雅小院子里,金银花散发着甜甜的香气,令人的心也泡在这香气里。 这几日,李家为工作很忙,于是也就不再去想那恼人的问题。但是工作再忙,他都要抽时间带太太和玉梅去外边吃饭。 李家为不知道白玉梅是否明白他的内心,人在绝望的时候特别想及时行乐,无论他怎样选择,他觉得都难逃一死,所以,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 他并不顾忌其他客人向自己投来的怪异目光,他只是享受人生。他的酒喝得很慢,菜吃得很香,中西大餐通通尝遍。 汪精卫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卖国贼,他振振有词,与其让日本来统治中国,不如成立一个自己的政府来和他们周旋。就是因为听了这样的蛊惑人心的言辞,李家为觉得自己是可以救敌占区千万同胞于水火的英雄。现在,他真的有些迷惑了,和侵略者与虎谋皮,能得到多少公正呢?牛宝军上次一番话,给了他深深的震撼。 第三十五章 李家为知道,就在今年4月,由各党派代表组成的国民参政会第一届第五次会议在重庆召开。会议发出的通电内容如此评价汪精卫:“视降敌为救国,称亡国为和平,助敌进攻而有理论,代敌招降而讲主义,颠倒黑白,丧尽廉耻,如汪逆兆铭其人者。” 而实际的罪行列举了很多,哪一条都罪不可赦,大致有:签订不平等条约,丧权辱国;成立傀儡政府及伪国民党中央,分裂抗战阵营,打击民族士气;粉饰了日本侵略军的亡华阴谋;协助和维护日军对沦陷区的统治,镇压地下抵抗运动;提供日军侵华的物资资源等。 中国有两个政府,一个亲日,一个亲英美。由于自己肚子里的一点儿墨水,两个领袖对他都还是比较欣赏的,他现在真正成了脚踩两只船了。当然,风险和利益总是并存的,这样双保险的好事情一旦败露,他就会死无全尸。 而去年12月30日,汪精卫在上海签订《日支新关系调整纲要》的内容虽然各方都视为绝对机密,但是由于此纲要简直就是一份战胜国对战败国的占领宣言,最早秘密潜往东京,与日本取得和谈联系的外交部亚洲司司长高宗武、陶希圣立刻退出汪氏集团,回到了重庆,并在香港《大公报》披露《纲要》的全部内容。 但他们披露的只是大概内容,自己手中则掌握了详细的资料,以及日军高层的一些机密。这机密能换来孩子的平安吗?老蒋说话算话吗? 李家为找不到答案,便只有猛灌美酒。这一天,他又要携带家眷去东方饭店的中餐厅,他喜欢吃这里的菜,今天,他还打算带上管家张长富。 “长富啊,那里的虾仁炒玉米真是好吃,你也一起去。” “谢谢老爷。” “你天天抛头露面的,你不要命,我还要呢。”李太太不想一起去。 “怕死你就别去了,我们去。” “不去就不去,天天在外面吃,油腻死了。” 于是,出现在东方饭店的这三个人不是一男二女,而是一女二男了。其实,大家都默认了白玉梅的保镖作用,李家为不用在太太面前特别检点自己的言行举止,也就感到十分放松。 美人相伴,美酒相随,人生夫复何求! 东方饭店的中餐厅富丽堂皇,灯光明亮柔和,让人感觉十分舒适,打着领结的侍者领着他们穿过大厅,来到一个幽静的小雅间。 “长富啊,难得我们有机会单独喝酒,”也许觉得自己用词不当,他看了一眼玉梅说,“啊,玉梅也不是外人。我们今天一醉方休如何?” 他看了玉梅一眼,视线就没有从她身上拉回来,白玉梅从不化浓妆,只是淡淡的胭脂口红,却觉得如春日里的桃李芬芳,柔嫩娇艳。一双美目清澈如水又含情脉脉,像丽日的风景,让人看也看不够。 “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大厅里爵士乐配搭歌女甜美的声音隐约传来。白玉梅环视四周,这个包间装饰华美,上海的确不同于中国其他任何一个城市,它总是奢华的、追赶世界潮流的,用人间天堂来形容都不过分。 李家为这几日借酒浇愁的行为她都看在眼里,上海是越来越乱了,可中国哪里又太平呢?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结束?要是那个时候,她还活着,牛宝军还活着,她想和他一起到美国去找爸爸,在那里过几天快乐的日子,这就是她人生的终极理想。 可眼下,她要尽快拿到李家为手里的东西,凭她的感觉,这一定非常重要,这几日李家为的矛盾也正说明了这点。 “李先生,不要再犹豫了,你迟疑一分钟,敌人就多杀一个中国人。”趁管家去催促上菜的工夫,白玉梅语气坚决地说道。 “梅,你知道我在犹豫什么,对吗?” “东西在哪里?”白玉梅没有回答李家为的问题,她只要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这时,门被推开了,管家进来了,因为他的脚步声是那么缓慢,李家为和白玉梅同时抬起了头,他们惊讶地发现,管家的太阳穴上顶着一把小手枪,一个便衣扭着张长富的左膀子,贴着他的身体,走进包间来。 “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李家为气愤地质问道。 “我们要带走的只是白小姐,如果你不阻拦的话,我们不会伤害你。”来人冷静地说。 “为什么要带走她?谁要带走她?” “我们只是奉命办事,这些问题,你去问井上大佐吧。” “井上清,又要打她主意?!” “把你们的枪放到地上,快一点儿。”来人叫喊着,因为大厅的声音很嘈杂,没有人听到包间里的叫喊声。 与此同时,包间里又走进来几个彪形大汉,他们个个手里拿着枪。 “我数到三,你们还不缴枪,我就开枪打死他。” 张长富的眼神充满了恐惧,李家为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事情,慌张地阻止道:“有话好商量,千万不要开枪。” 可是那个人并没有理会这些话,“二……”拖得长长的,正要数三。 “停!”白玉梅叫道。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支漂亮的袖珍手枪来,李家为认得,这正是他送的那一支。紧跟着,李家为也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随身手枪,他们几乎同时扔在了地上。 来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对其他几个人使了一个眼色,就有人来拽白玉梅。 “别碰我,我自己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井上清要到这里来抓自己,而不是把自己请到特高课,再囚禁在那里。 一定有人出事了,出了大事,井上清怕自己跑掉,所以…… 难道是牛宝军暴露了?日本人对军统的人恨之入骨,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他是表哥,自己是表妹,表哥是军统,表妹也难脱干系。难道他们的任务功亏一匮?他们的生命就此终结?是谁出卖了他们? 一时间,白玉梅的脑筋急速地运转起来,要冷静,不能冲动。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失败。 一行人就这样一个押一个,鱼贯着走出去。大厅里吃饭听曲的客人们见了这阵势都张大了嘴巴,大气也不敢出,乐师和歌女都停了下来,于是,不再有音乐。 有个从厨房里走来的侍应生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他急匆匆地走过来,不小心撞上了这个队列里的某个人,只听清脆的一声枪响,侍应生应声倒地,他痛苦地抱着自己流血的腿,惨叫着。 歌女忍不住发出了恐惧的尖叫,当枪口瞄准她的时候,有个声音冷冷地说:“这里是租界,不想惹麻烦的话,就快点走。”说话的人是白玉梅。 白玉梅被押上了他们的车。坐在白玉梅旁边的人麻利地用麻绳捆住了她的双手。 山口纯一郎看着呼啸而过的车子,眼神凝重,他认得这辆车,知道车里坐的必定是白玉梅了。刚刚他和组织接过头,知道由于军统内部的问题,导致军统上海特派员暴露,从而让白玉梅陷入危险的境地。 现在问题很复杂,白玉梅和特派员都是国民党人,出于国共合作的出发点,共产党才会冒险救他们。当然,军统上海特派员的价值很大,并且,白玉梅是白玉兰的孪生妹妹。 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与白玉梅相爱的人是那个特派员,他见过的,就是舞会上冈村百合子的舞伴。那样风度翩翩的成熟男子当然容易让女人倾心,这不奇怪。但之前,他总是幻想着玉梅能成为自己的妻子,比如,依靠某个机缘,他们结为夫妻,哪怕一天也好,他情愿被她杀死。 有时候,山口纯一郎都不知道自己应该算是哪个国家的人,他到底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如果他是日本人,他为自己的国家在整个亚洲的侵略行为而感到羞愧;如果他是中国人,他接受共产国际的派遣,接受中国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领导打击日本人理所应当。 他对白玉梅的爱,就好像鱼儿对天空的向往,就好像湖边的青草对水中月亮的渴望。 一道闪电,一声沉雷,接着便是瓢泼般的大雨。闪电撕开了夜幕,整个上海都在电闪雷鸣中瑟瑟发抖。 山口纯一郎急速地驾驶着汽车,向特高课驶去。走进阴森森的大楼,山口纯一郎发现百合子走在他的前面。 “百合子,你怎么也来了?” “今天有行动。” “我怎么不知道?” “山口君不是破译组的吗?” “你们是不是把我的未婚妻抓来了?”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 “你们到底想把她怎么样?” “你自己去问课长。”百合子冷冷地说。 山口纯一郎冲进井上清的办公室。 “山口君,你要是这点儿规矩都不懂,当心我毙了你!”井上清的语调出奇地严厉。 山口纯一郎只好退出去,喊了报告,才获准进门。 “白玉梅呢?” “不该你问的,不要问。” “我要和她结婚了,我怎么不该问?”山口纯一郎提高了音量。 “不是还没有结嘛?”井上清耐着性子。 “这有区别吗?” “好像区别不大,你倒提醒我了,来人,把他也给我捆起来。” 进来两个日本卫兵,准备要捆山口纯一郎。倔强的山口纯一郎迅速掏出手枪对准井上清,可对方的枪早就对准了他,冲突一触即发。 “开个玩笑,山口君怎么这么认真。”井上清主动打破了僵局,收起了自己的手枪。 山口纯一郎也见风收了篷,说:“她是我的女人,我可以担保她。” “你就不怕被人骗了?” “我去看看她可以吗?” “现在不行,我们正在审讯。” 山口纯一郎离开了井上清的办公室,忧心忡忡。看来,他们认定白玉梅是军统特务了,而井上清没有抓住特派员的恶气也要出在白玉梅身上,这该怎么办呢? 夜深了,牛宝军和陈恳在书房里下围棋,心绪纷乱,希望能靠棋局来使得心情平静。二人的水平旗鼓相当,可以说是棋逢对手。 白玉兰走了进来。 二人同时问道:“怎么样?” “玉梅和李家为在东方饭店吃饭的时候,被他们抓走了。牛先生你不要着急,我们会想办法营救她的。现在需要制定详细的营救计划,宜早不宜迟,最好天亮的时候就行动。” “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说服她跟你们走,军统现在有内奸,回去也难保安全。” “太好了,谢谢你,牛先生。”白玉兰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你和她一起走吗?”陈恳问道。 “我在上海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做完。” “可是,你现在……”白玉兰的话被陈恳打断了,他说:“人各有志,不要勉强。” “你还是要找你们军统的人一起协助你做事情吧。不过,那真的太危险了,你现在是日本人的头号通缉人物。如果信得过我们,我们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玉仁兄,小弟最后劝你一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你出去办事,如遭不测,事情又如何办得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这是我想的营救计划,你们看看是否可以?”玉兰拿桌子上的茶杯、烟缸当起了道具,摆开了行动的沙盘。 山口纯一郎知道,白玉梅已经被单独囚禁在密室里,那个地方的钥匙只有井上清和看管密室的人才有。井上清对白玉梅垂涎已久,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出,白玉梅会不会遭到他的凌辱呢? 于是,山口纯一郎来到看管密室的人的宿舍里,轻轻敲了敲门。 门开了。那个日本老兵看到他,警惕性很高地说:“我知道山口君想要什么,这不可能,除非你要了我的命。” “大叔,如果你的妻子被人关起来了,你心里会怎么想?” “我把钥匙给了你,大佐先生一定会杀了我。” “我只想见她一面,恐怕明天就见不到了,求求你了,大叔。” “我明天早上要去送早饭,我带你进去吧。” “几点?” “6点。” “能不能早一点儿,我听到她的回话也好早点儿回去,免得被人看到。” “好吧,我改成5点去送。” “谢谢你了,大叔。”山口纯一郎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恭敬地递给对方,然后深深地鞠躬。 李家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让人打扰。 他推开一面书架,从书架后面的一块假墙后拿出了一只精致的小皮箱,打开皮箱,将里面的文件平放在书桌上,用照相机一页一页地翻拍着。还有几页就要拍完的时候,忽然,门被拍得咚咚直响,太太惊恐地喊道:“家为啊,日本人来了,在客厅等着你呢。” “等一下,我换件衣服。”李家为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拍。 过了几分钟,李家为将门打开,李太太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想不到,白玉梅是军统特务啊,她可把我们家害惨了。” “日本人说什么你都信,他们只是怀疑。”李家为走下楼,看到川本小藤坐在沙发里。 “家为,家为!”李太太哭喊着。 “哭什么,我又没死,他们只是想和我谈谈玉梅的事情,对吧,川本君。” “是这样的,我们走吧。” 第三十六章 密室里,井上清和百合子坐在白玉梅的对面。井上清的眼睛里燃烧着欲火,百合子的眼睛里则充满了嫉妒。 “军统派你来上海是什么任务?”井上清问道。 “你们凭什么说我是军统的?” “死到临头了,你还嘴硬。白小姐,我们打过多次交道了,我早就怀疑你了,现在你表哥出事了,也终于证实了你就是军统的间谍。” “我表哥出什么事了?” “他是军统的上海特派员,对吗?” “你这是什么逻辑?!就算他是军统的,我就一定是军统的吗,难道我家的亲戚都是军统的?” “白小姐,你是不是军统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们把他也关在了这里吗?” “哼,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玉梅如释重负,原来他成功逃脱了。只要他是平安的,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你很爱他吗?”百合子幽幽地问道。 “你们不是快结婚了吗?那么百合子小姐也是军统的人了。”白玉梅的回击让审讯的两个人无言以对。 “白小姐,只要你交代出你所接受的任务,我保证你会没事的,马上放你走。” “我说的话你都信吗?我说我不是军统的,你信吗?” “如果你不说,我会把你移交76号,那里是什么地方,你应该清楚。你再考虑一下。” 井上清和百合子悻悻离去。 白玉梅终于明白自己处于什么境地了。山口纯一郎也救不了自己了,父亲和汪精卫的旧交关系也起不了作用了。 但她的心里却一点儿都不遗憾,来上海前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她拥有过爱情,她相信,牛宝军是爱她的。李家为的东西还没有交出来,没有促使他早下决心,那是自己工作的失职。玉梅的心里后悔不已。 她不知道,李家为也已经到了司令部。 井上清进来的时候,看见李家为阴沉着脸坐在那里,管家站在身后。 川本小藤用日语对井上清说:“他非要带管家一起来,说是年纪大了,需要有人照顾。” 井上清挥了挥手,意思是说那就随他去吧。 “这么晚请你过来,打扰了。”井上清嘴上客气着。 “你们为什么抓她?还把我也抓来了?” “李先生还在装糊涂吗?我请你来总比76号请你去要好,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我只想和你好好谈谈。” “你要谈什么?” “白玉梅是不是和你有什么交易?”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李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日本军队已经占领了武昌,拿下重庆是迟早的事情。李先生是聪明人,总不会和军统合作吧?” “你怀疑白玉梅是军统的人?” 井上清嘴角向下,冷笑着点点头。 “我要见她。她是我的人,你们不要动她。” “既然你开了尊口,我就为你破例一次了。你要好好劝劝她,让她交代一切。” 井上清把李家为带到了密室,自己则和川本一起在密室的小窗外窥视着里面的一切动静。 “玉梅,你受苦了!”李家为走进来,慢慢地向她靠近。 “你要救我出去啊!”玉梅一边说着,一边扑在李家为的怀里。她哭了个稀里哗啦,软弱的样子实在让人怜惜,李家为抚摸着她的秀发,听到耳边的呜咽声里的轻声一句:“有窃听器。” “我会想办法的,你再忍耐一下。”李家为安慰着她,“我给你带了点心,被他们弄坏了,凑合着吃一点儿吧。” 食盒里的中式点心都被掰开了,防止里面藏着情报纸条。看着躺在那里歪七扭八的点心,白玉梅抓起来塞进嘴里,吃李家为带来的东西,总比吃日本人的东西好。 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李家为的眼睛湿润了。他的胶卷只能给牛宝军和白玉梅,可现在他们两个都出事了,他该怎么办呢?他真恨自己,前两天为什么不做这件事情? 见没有什么收获,井上清进来说:“好了,走吧,好死不如赖活着,白小姐,我等你的好消息。” 这一切都被藏在暗处的山口纯一郎看在眼里,他明白,井上清放李家为进去看玉梅是想听到他们的秘密,要救玉梅出来恐怕很不容易。 离李府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平房,里面灯光昏暗,家具简陋。一个打手模样的人正在和张妈说话:“你家老爷这两天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表现吗?” 张妈战战兢兢地答道,“没,没什么。” “再仔细想想,细节也不要放过,要是你家老爷出了什么问题,我要你全家脑袋搬家。”那人恐吓道。 “啊,我想起来了。” “快点儿说。” “刚才司令部派人带走老爷的时候,老爷躲在书房里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才出来的。这个情况有用吗?” “有点儿用。你现在赶快回去,你家男人是不是也跟着老爷出去了?” “是的。请你转告冈村大佐,千万不要伤害我家男人,他可是个好人啊,大大的良民。” “别啰嗦了。快走吧。”那人一脸的不耐烦。 李家为和管家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凌晨2点了,李太太惊恐万分地对他说,冈村的人来家里搜过了。看到家中凌乱的样子,李家为沉着脸说:“我想静一静。”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书房里明显被翻过了,他推开书架,那个东西还在。 怎么两拨人都在查他呢?井上清调虎离山,然后冈村抄家?还是,他们并没有事先约定?他忽然想起张妈偷听他谈话的事情,难道她真是日本人的走狗? 他悄悄从书房出来,摸着黑走到张妈的寝室门口。 只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 “老婆子,你有心事?我看你最近不对头。” “我把儿子娶媳妇的钱都攒好了。”张妈的语气里透着兴奋。 “多少钱?” “500大洋。” “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我,我……” “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也没什么,冈村大佐叫我给他通通风。” “通什么风?” 这个时候,门拍得震天响。 两个人摸索着穿衣服,打开门,只见李家为怒气冲冲地站在那里。 “老爷,出了什么事情?”张长富问道。 李家为咬着牙说了几个字:“你儿子结婚的钱是靠出卖我来的,对吧?” “我真不知道这件事情,老爷。相信我,老爷。” 这时,张妈突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又跪行着扑到李家为面前,死死拽着他的裤腿,疯狂的神情有些可怕:“老爷,老爷,是我不对,全是我做的孽,我知道会有报应的,我早知道会有报应的,我天天吃斋念佛,天天求菩萨免去我的罪过!你现在拿了我的命赎罪吧,长富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他,求求你放过他。” “上次我放过你一次,你不思悔改。吃我的饭,干监视我的勾当。” 管家也跪了下来:“老爷,只要你能免她一死,叫我做什么都愿意。我马上叫她消失,滚回老家去,这辈子你都不会看见她。” “长富啊,她要的是我全家的命啊!我是怎么对你们的?”李家为说不下去了。 忽然,张妈拿起桌子上的一把剪子飞快地刺入自己的胸口,血顿时染红了衣襟。这个举动让李家为惊呆了,张长富抱起倒在地上的张妈,老泪纵横地哭着,“老婆子,老爷没让你死啊!” 李家为心中一酸。张妈奄奄一息,吃力地说着:“老头子,今天有你这句话,我死也值得了。现在我被老爷发现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我对不起老爷,可是,我要是不同意,他们就要杀了你和儿子,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张妈费劲地说了这么多话,终于在她男人的怀里咽了气。 “冈村这个狗娘养的,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老婆子,你先走一步吧。”张长富用袖子擦着泪。 日本人,不是人!李家为心里这样想着,将胶卷赶快送出去的念头更加强烈了。 同一天的晚上,重庆,总统官邸。 蒋介石一身戎装从外面回到家里的时候,宋美龄正等他一起吃晚餐。 蒋介石的晚饭具有地道的中国特色,每样菜肴都烧得很烂,并都加进鸡汤做调味品。虽然在战时,平日里餐桌上有几样菜肴是必备的,一是腌咸笋和芝麻酱;二是一碗不腻的鸡汤;三是“黄埔蛋”,这道菜用料简单,用两个鸡蛋打开搅匀,撒上少许的香葱花和精盐,放在大火烧热的锅中,在沸油中煎炒片刻,迅速起锅,香味四溢,蒋介石自青年起就对此百吃不厌。 今天看不到“黄埔蛋”,他的心里有些不快。 “怎么少了一样东西?” “这几天物资奇缺,鸡蛋都紧张。达令,你今天脸色不好,有什么事吗?” “等一会儿雨农来了,你问他吧。” 能出入总统府邸的人很少,戴笠算其中一个。夜里9点,正是白玉梅被抓入特高课的时刻,戴笠悄然来了。 “校长,打扰了。”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我现在要你给我一个时间表,把这个内奸抓出来。李家为是我们好不容易争取过来的一个棋子,现在你的人相继出了问题,这个棋子也难保安全了。” “这个人我基本已经确定了。我一直都在抓这件事情,也盯了他很久了。最近他的活动比较猖獗,所以露出了马脚。” “到底是谁?” “军委会的副秘书长杨立遥。此人不仅掌握我们日常的所有军事动态,还手眼通天,把线人插到我那儿去了。日本人给他的代号是铁观音。” “你马上叫他消失,彻底消失!”蒋介石咆哮着,把文明杖也扔得老远。 宋美龄把文明杖捡了起来,挂在衣帽架上,劝道:“达令,身体要紧,你现在属于千万中国百姓呀。”她转而对戴笠说:“所有的行动都要绝密,不要让日本人知道,派人继续用铁观音的代号给日本人发报。” “是,我马上去办。校长,你要见他一面吗?” “我不要见。我要见到他的尸体!”蒋介石脖子上的青筋爆得很粗。 凌晨5时整,山口纯一郎穿着士兵的衣服,跟在送饭的大叔后面,走到了密室的门前。 有两个卫兵哨站在密室门口。 山口纯一郎拉低了帽子,低着头想要混进去。 卫兵拦住了他,问道:“什么人?” “送饭的。”大叔答应着。 “只能你一个人进去。上面吩咐的。” “东西多,我拿不了啊。”卫兵低头看着,一个人手里端着一盆稀饭,另一个人手里拿着两只装着馒头、小菜的碗。 “那快点儿出来吧。被大佐发现了我们要倒霉的。” “好,好。”大叔爽快地答应着。 山口纯一郎拉开密室的门,掀开搭着的一层毯子,终于看到了倒在墙角昏睡的女子。他将手指在那凝脂似的面庞上轻轻划过!玉梅醒了,眼里的那份迷离让人疼惜。他的手只将她一拉,她便站了起来,他迅速迎上身去便吻住了她!她迟疑了一刹那就推开了他,他也就随了她。 他要送她走,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聚。情之所致,他诧异自己居然吻了她,而且当着另一个陌生人的面。虽然是短短的一瞬间,他已经感受到了那蔷薇花一样柔软香甜的嘴唇,他的唇角挂着笑意,安慰她说:“别怕,我一定会送你出去。”经过了一夜的思想工作,他已经彻底说服了大叔帮自己送她出去。 天光没有大亮,院子里的晨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水般湿润的凉意让白玉梅不禁抱住了自己的肩头。山口纯一郎有准备地带来了衣服,叫她赶快换上,那是一套日本军官的衣服,是她曾经穿过又还给他的那套。可是,两个大男人在怎么换呢? 山口纯一郎让大叔转过身去,自己也转过身去,催促道:“给你一分钟,没有时间了。”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声到人到,一群蒙面人闯了进来,看见他们三个有些迟疑,不过来人好像熟悉玉梅似的,对着穿日本军装的白玉梅说道:“玉梅,快跟我走。” 只见一道亮光飞来,玉梅扑倒在山口纯一郎身上,她恳求道:“不要杀他,否则我不会跟你们走。”山口纯一郎感觉到鲜血正沾到他的手掌上来,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几个黑衣人拖着白玉梅飞奔到院墙下,让她踩着自己的肩膀翻过墙头,外面停着两辆小汽车。 刚刚走到小汽车门口,突然听见砰砰几声脆响,后面有人追过来了,她身边的一个黑衣人中了弹,但没有倒下去,有人推着她拼命往车里塞,与此同时,两辆车子启动,像离弦之箭般掠了出去,只听到子弹打到车子后壁的声音! 第三十七章 牛宝军在屋子里焦急地走来走去,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今天是个好天气,玉梅应该出来了吧,应该没事吧,他在心里念叨着。 终于,白玉兰从外面走进这个隐蔽院落。 “怎么样,玉兰?” “我们的行动失败了。” “什么?”牛宝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共产党的高手们能让自己金蝉脱壳,却不能救下玉梅吗? “我们的行动失败了,玉梅被另外的人劫走了,我们的人跟踪他们,发现是杜月笙的人。而且,他们认识玉梅。” “好像没有听她说起过认识黑道的人。这倒有些蹊跷了。” “是啊,不过,至少她现在是安全的,你也可以稍微放心点儿。” “谢谢你,玉兰。我要去会会这些人。” “千万不可。上海对于你来说已是龙虎之地,多留一刻,危险便多增一分,请你尽快处理手上的事情,我们会安排你出城。” “只有我去最合适。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情的。我一定把她交到你手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不大,却如斩金断玉般坚定决绝。 牛宝军独自一人去了那间武馆。 他拍开了红漆刷的大门,对开门人说:“我找你们当家的。” “报上名号,我好去通报。” “我为今天的绑票而来。想做笔交易。” 郑英杰端坐在太师椅上,呷着清茶,站都没有站起来,正眼也没有瞧客人一眼,就开口道:“你找我吗?你是哪条道上的?”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郑英杰终于抬起头来。只见来人气度不凡,漆黑的眼底如古潭深不可测。 牛宝军看了看周围的侍从。郑英杰心领神会地命他们退下去。 牛宝军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这里的第一支队,主要成员都是杜月笙的门徒;第二、第三支队主要成员为上海各厂家、企业的工人;第四、第五支队主要成员是戴笠在京沪地区的部属和被招入特训班的年轻学生。特务大队队长王兆槐,成员都是原警备司令部侦缉大队的人马。” “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你到底是哪路神仙?” “神仙谈不上,因为我们是一个系统的呀!” “你是……” 牛宝军点点头。 这时,走出一个人来。“你把我漏掉了。” 牛宝军定睛一看,是严斯亮!原来他藏身黑帮,难怪没有了他的消息。 “是你把玉梅救出来的吧,太谢谢你了。” “我还是你的部下啊,怎么这么客气了,难道你开除了我?” “绝无此意。我以为你脱离军统加入杜老板的队伍了。” “承蒙郑队长好心收留在这里暂时栖身罢了。” “哎,不要这么说。”郑英杰插口道,“我们杜老板有句名言,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我们不过是夜壶,用得着的时候才拿出来。” 三人朗声大笑起来。 “她还好吗?”牛宝军问道。 “正在睡觉呢。现在这里还是相对安全的。” “上海是敌占区。我要带她走。” “现在?” “是的。” “不行。我们是虎口拔牙才救出的她,日本人肯定急红了眼了。” “你不是说,你是我的部下吗?那你要听我的命令。” “你要送她到什么地方去?” “这你就不必问了。我自有安排。” 严斯亮带他去看白玉梅。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走到了一扇雕花木门前。牛宝军轻轻拍了拍铜的门环,连拍几声,无人应答。他使劲推开了门。 只见白玉梅伏在圆桌上睡着了,她睡得那么香甜、那么沉,这么大的动静都听不到,她真的太累了。阳光落在她微微侧着的脸上,连金黄色的小茸毛都看得清晰,侧影的线条是那么柔和,只有美人才耐得住这样仔细地看。 他看到玉梅的眉头微颦,也许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了吧,她鼻息均匀,尚在梦乡流连。停了几秒,他还是决定叫醒她。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的口中喃喃念叨着:“宝军,我要你平安。” 他顿时呆住了。这句话像一枚炸弹在他的胸口炸响。李清照那首词说什么来着,“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当天中午,井上清和川本小藤正在日本料理餐馆里吃饭。有生鱼片,有日本寿司,有天妇罗,这都是井上清平日爱吃的家乡菜,真是看着漂亮,吃着爽口,可是今天,他看着桌子上的菜,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前辈,吃一点儿吧。”在川本的劝慰下,井上清勉强吃了一点儿,却如同嚼蜡。 脾气暴躁的井上清突然安静地吃着东西,什么话都不说,倒让人觉得害怕起来,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突然,他恨恨地说:“山口,山口也去救白玉梅,这个浑蛋!” “他是不是内奸啊,他毕竟有中国人的血统。” “我会查清楚。铁观音那里通讯还顺畅吧?” “是的。请放心。” “汪精卫没有打电话来吗?” “还没有。大概还不知道白玉梅的事情吧。” “你马上去告诉他。看他怎么说。” 上午的阳光很好,接近中午了,李家为的肚子开始唱空城计了,他是一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居然连早饭都没有吃就出来了,只留下太太在身后喊他吃早饭的唠叨声。那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女人,他的玉梅还在日本人的地方关押着,他一定要和井上清去交涉。他在想,是否要去求汪精卫,玉梅的父亲是汪精卫的旧交呀。 李家为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地看文件,心中有鬼,也就不敢面对汪精卫。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他“喂”了一声,随即改成了恭敬的口气,“汪主席!” “好的,好的,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挂上了电话,李家为擦了一把冷汗。心里则惊喜交加。 惊的是,汪精卫给了他口头上的压力,因为这件事情,自己也在被怀疑的名册上了。 喜的是,想不到玉梅被人劫走了。什么人呢?那毕竟是好事情。汪精卫的消息比自己快,那是因为井上清和他通过话吧。 中午,李家为不自觉地向那家咖啡馆走去,那是他和白玉梅初次约会的地方。 他随意地在大厅里坐下,点了一杯LAVAZZA咖啡。他记得,这是玉梅以前喝过的,正呷了一口,有个人在他的对面坐下来,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有人托我来找你。” “小伙子,我们不认识。”李家为不露声色地回答。 “玉梅不方便来找你,他说你有东西要交给她,她今日就要离开上海。” “玉梅?” 严斯亮淡淡一笑,拿出了一枚白金戒指,李家为的目光像被火灼伤一样跳了一下,这是他送给白玉梅的生日礼物。 这枚白金戒指指环纤细,戴在玉梅的素手之上,显得那么高贵、典雅,她没有拒绝,看来是颇喜欢这个款式,当她发现指环的内侧刻着几朵梅花时,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后来他做梦都梦到这个眼神,妖艳如妲己,妩媚如玉环。 “你知道,他们都无法露面,才……” 李家为还在迟疑,他为什么要相信这个年轻人,如果这个戒指是他们从玉梅的手上抢下来的呢? 咖啡馆的吧台上,电话忽然响了,服务生喊道:“李先生,你的电话。” 李家为讶异地站起身去接电话,谁会打到这里呢? “李先生,我是玉梅,你装作无意地向外看,斜对过的电话亭,看到了吧,和你接头的人可以信任,你今天能把东西交给他吗?” “东西我带在身上了,你今天就走吗?” “是的,你多保重,把东西快交给他,他不能久留。” 李家为还要说些什么,电话已经挂断了。 这时,严斯亮经过李家为的身边,在吧台的高脚凳上坐下,对调酒师说了句:“来杯威士忌。” 调酒师点点头去拿酒,李家为听到一声耳语:“现在给我,她在等你。” 也许这八个字有着神奇的魔力,一个金属雕刻的打火机从李家为的手上转移到了严斯亮的手上,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她冒着极大的危险在等他,等他交出这个东西,于是,他就无法再考虑,再斟酌,再思忖了。 他看见这个年轻帅气的男子飘然出门,然后忽然以旋风般的速度奔跑起来,跳入一个刚刚为他打开车门的前座里,车子便飞了出去。 李家为知道,车里有白玉梅。但他觉得这个小伙子太过小心,四周静悄悄,何必夸张地飞跑呢!可是,突发事件无情地粉碎了他的想法,不知道从哪里忽然钻出几个人来,一边对车射击,一边追赶着车子而去。 李家为差点失声叫了出来,一为自己的毫无经验,二为白玉梅的安全,三为那个藏在打火机里的胶卷。李家为匆匆赶回家去,看到老婆、孩子都好好的,他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突然回来啦?”太太问。 “噢,我忘记拿东西了。” 白玉梅手里攥着那只打火机,解开衣服的领口,放进了她缝在衣服里面的暗袋里,暗袋上还缝了一个纽扣。衣服在,人在;人在,东西在,无论怎么跑、跳,东西都不会从身上滑出来。 牛宝军在等她,他要带她一起走。当她亲耳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她一下子扑在他身上,开心地抱住了他的脖子。这是她日夜盼望的结局——离开上海,和他在一起。她可以为他去死,可以和他一起去死,可是她也愿意和他一起活着。 那天她从沉沉的梦中醒来,见他面庞低垂,温润如月,蕴着微笑的眼睛看着自己,让她以为自己是在天堂里。 他弯着腰,靠她靠得那么近,近的她感受得到他呼出的气息像海水一般将她包围。 这是她在上海担惊受怕那么多日子换来的东西,她明白,打火机里装的一定是胶卷。不论怎样,她可以和他一起回重庆复命,离开这让人窒息的日占孤岛了。汽车逐渐接近轮渡码头了,白玉梅的心在怦怦跳着,心爱的人,离她越来越近,幸福也离她越来越近。 司机将她放下,立即将车开走。她快步走向那艘机动船,船不是很大,在黄浦江的水浪中轻轻摇荡着。走进船舱,玉梅看见牛宝军着一袭长衫正坐在那里等待着,在他的身边,是玉兰。玉兰的头发长长了些,烫了波浪卷,看上去和自己没有什么分别。 见她来了,两个人都欣喜地向她走来,同时拥抱住了她,一个是亲情,一个是爱情,白玉梅似乎要被这样的温情融化了,也紧紧地回抱着他们俩。 “姐姐,你和我们一起走吗?我们都去重庆。” “玉梅,我有话和你说。”牛宝军插口道。牛宝军郑重的神情让白玉梅有些不解。牛宝军带她走到了船舱里的一个房间,关上了房门。 “东西拿到了吗?” “是的。”白玉梅解开旗袍的领口扣子,取出了那只打火机交给他。 牛宝军拆开那只精美的打火机,取出了一卷胶卷。“应该就是它了。玉梅,你为党国立了大功。好样的!” “你怎么会和我姐姐在一起?如果姐姐不走,我去和她告别一下,等船开了,我们路上慢慢说。” “等一下。”牛宝军拉住了她,把她拉入了自己的怀抱。 她却挣扎着想离开他的怀抱,“快点儿开船吧,这里不安全。” “梅,”他深情地叫了一声,“你姐姐是共产党。” “啊?” “嘘。”牛宝军示意她不要说话。“时间紧张,你听我说。军统内部的内奸出卖了我,我被井上清抓去了,你姐姐的人劫车救了我,而因为你是我的表妹,你也立刻处于险境之中,我必须马上救你,而我无法调动军统的人了,我被他们藏在一个隐秘的指挥部里,不能和外界联系。要救你,只能依靠共产党的力量,而且,你姐姐希望你可以加入他们的阵营。在那种情况下,我思考再三,答应帮你姐姐一起说服你去共产党那边。这艘船将开往新四军游击队的范围,一路上你一定要小心。” 白玉梅听他说了那么一长串情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让她感到手足无措。 “你不是一向最痛恨共产党的吗?那你呢?你不去吗?你去重庆吗?” “我在上海还有最后一点儿事情要办。我会和你联系的,你放心。” “你来找我,还是回重庆?” “也许我就永远留在上海了。” “什么意思?你做好了死的准备?不,宝军,我们生死在一起,你不走,我也不走。”这一次,“宝军”这两个字终于从白玉梅的口中脱口而出。 “营救你,安排你,你知道有多少人冒着生命危险吗?你不能对不起他们。把你交给你姐姐,我放心,重庆并不安全,内奸不除,你即使回到重庆也会有危险。共产党顾全大局的心胸我很佩服,其实我也经历了一番心理挣扎。听话好吗,宝贝?我不会有事的,你为我祈祷。”牛宝军的语调从激动到柔和。 “你不甘心,你不服输,要是你连命都没有了,你拿什么本钱翻本?对日战争是持久战,你着什么急?”一向温柔的白玉梅忽然犀利起来,牛宝军倒有些吃惊。“我绝不会让你走的,除非我死。”白玉梅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抱住心上人的腰,说什么也不撒手。 伴随着敲门声,玉兰进来了。 “船要开了,不能再耽搁了。你对我妹妹是不是认真的?听说,你太太也到了延安了。” “我会离婚的。玉梅是我真正爱的女人。”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白玉兰爽快地回答。 白玉兰忽然抱了一下妹妹,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们都爱你。”然后,她飞快地转身离去,而牛宝军早已跨越那块搭在船和岸之间的夹板了。白玉梅忽然明白,自己是留不住他的,他们费尽辛苦得来的那卷胶卷,他要送回重庆去,所以,他是不能和她一起走的,至于他是否能来找她,那也是个未知数。 他跨越的矫健步伐、他热烈的拥抱、他轻缓的语调,随着他的背影一起飘远。 船徐徐地离开了江岸,向着远方驶去,又过了一会儿,岸边的景物都变成了舞台布景了,上海即将脱离她的视线。刹那间,白玉梅对自己生活过的李家、繁华的上海街道、暗枪难防的敌占区有了一丝不舍。上海,不知道何时还能够回来,要等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吗? 白玉梅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怕再也见不到牛宝军了。她想起,她曾经问他抗战胜利后有什么打算,继续当兵,还是换个其他职业?没想到,他却淡定地说,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吧。 他有事情没有做完,这是他军人的职责,而她刚才却以为他仅仅是不甘心。对于她的误解,他没有辩白,这种沉默更触痛了白玉梅的心。 第三十八章 井上清如鹰一般的眼神啄着山口纯一郎。 “是你里应外合放走了白玉梅?” “我没有。我都被他们打昏了,你没看到吗?”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密室里,还换上了士兵的衣服?” “我只是想念她,去看看她。” 井上清一时语塞。这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是山口抵赖还是事实,他也无法判断了。现在他没工夫和这小子磨嘴皮子,他在考虑其他的事情。 这样的身手,这样的手笔,和上次军统特派员被劫走是一样的,他们应该是同一群抗日分子。这是军统干的吗?他的眉头皱在了一起。 看到百合子进来,他挥手让山口先退出房间。山口纯一郎和百合子的目光撞击了一下,心照不宣。他们两个分别和军统的间谍扯上了关系,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一件事情。 “报告,我的人看见白玉梅了。” “在哪里?”井上清像打了一针强心剂一样跳了起来。 百乐门舞厅的大厅里挂出了牌子,上面写着:美艳歌星白玫瑰登陆上海滩。就是这个下午挂出的宣传词语让这里的熟客奔走相告,不等到晚上,就来到这里一睹佳人的风采。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舞厅经理喜笑颜开。下午正是舞厅冷清的时候,看来这个初来乍到的白玫瑰是个福星啊! 红色大幕缓缓打开,一个女子娉婷走出,大厅里陡然安静下来。 “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风华绝代的白玫瑰小姐为我们献唱,大家鼓掌欢迎!” 一个身着白色晚礼服的女子像一片白云一样飘然而至,她亭亭玉立地站在舞台上,那清雅动人的容颜美得像一幅画,吸引了台下所有人的目光。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想不到还真是漂亮啊,我本来还以为又是糊弄我们的呢!” 白玫瑰向台下的观众鞠了一躬,轻启朱唇,说道:“我为大家唱一首《天涯歌女》,希望大家喜欢,也祝愿天下所有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台下立刻响起一片掌声,直到被流畅的音乐声打断。 白玫瑰浅浅笑着,台风老练,笑靥如花的模样比电影里的周小红还要妩媚。那种笑意让人有种迷醉的感觉,她一只手轻轻地扶着身前的麦克风,随着音乐的节奏,甜甜的声音响了起来: 当她唱完两首要下场的时候,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大家不想让她下去。难得听到这么好的歌声,又是如此的绝代佳人,怎能轻易放过呢?白玫瑰也就随了大家的心愿,一口气唱了好几首,她的歌声从容不迫,却总带着一点儿伤感,其冷艳哀怨的样子,更惹人怜爱。男人们简直疯狂了,鲜花一束束献到台上,白玫瑰根本拿不下,只好放在舞台的前沿,被那些鲜花包围着,这个白衣女子更像是一个花中的天使。 井上清在二楼包厢内看着台上的白玫瑰,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白玉梅。于是,他轻声对川本小藤说:“把人都撤回了吧。” 川本低头答应。他已经按照井上清的吩咐,在全上海的出入港口、铁路、公路设下检查哨卡,表哥表妹,两个都不能放过。现在,白玉梅就在眼前,他的人都可以撤回来了。他明白上级的意思,要活的白玉梅,一定要活的,只要表妹在他们手里,不愁表哥不来。大鱼很狡猾,可他们特高课不就是捕鱼的吗? 舞台上,唱歌的女子脱去了头上的帽子向观众抛去,顿时引起一阵骚动。没有了帽子的遮盖,她的脸愈发清晰了,鹅蛋脸上那清纯含笑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和那些俗脂艳粉有着天壤之别,秋波荡漾,桃腮生春,风韵独具。 她一边唱着,一边走下台来,在人群里穿梭,没有人轻薄她,因为她的那种圣洁之美只会让人自惭形秽。白云般的裙裾飘过,只留淡淡香气。有的人甚至深深嗅了一口,无限陶醉。 她似乎尽兴而返,再次回到舞台上,对观众抛着飞吻。人群几乎沸腾了,尖叫声此起彼伏。她的目光却向井上清投去。井上清被这一幕震撼了,他不知道,白玉梅还有这么好的嗓音和台风。他几乎接不住她咄咄逼人的灼热目光,那是胜利者的骄傲,可是,她已经逃不出他的掌心了,怎么还会这样从容呢? 渐渐地,人群散去了,那是特高课的人在驱赶着他们。他们恋恋不舍地回望着这个绝色的女子。 偌大的大厅里只剩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日本人、一个中国人。 那中国女子的笑容越来越灿烂,让井上清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幻觉,仿佛穿着和服的日本少女天真无邪地等待着年轻时候的他。那个时候,他还穿着日本大学的藏青色学生装,没有战争,只有无比期待的未来。 他终于走到了心上人的身边,但佳人却变成眼前的这个美貌的中国女人白玉梅。 “玉梅小姐,初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 “早就听说,你是见一个爱一个。” “不不不,你是最特别的。” “希望如此。今天开一个我们的专场舞会如何?” “很好。音乐!” 被赶走的乐师们又被赶回了乐池里。 井上清的手终于握住了佳人的手,不由一阵心神荡漾。他想搂紧她,但是,她坚决保持着一段小小的距离。 灯光还没有暗下来,“不需要暗一点儿吗?”女子的笑容似海棠般娇羞。 井上清冲他的卫队示意。灯光昏暗下来,只留中间一盏亮白的射灯。 “我想清楚了,识实务者为俊杰,希望能为大佐先生效力。不知道你给不给我这个机会呢?” “你这么说,我很惊讶,到底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生命多美好。不是吗?” “是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他们在细语声中轻歌曼舞,似乎两个人的情绪都达到了顶峰。 “我很开心,大佐先生。” “我也是,玉梅。”说着,井上清再次把头靠近了美人的耳侧,这一次,他没有遭到拒绝。两个人几乎要贴在一起的时候,忽然,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井上清的双手扼住了美人的脖子,然而,双手却不能持续用力了,他像山一般轰然倒下,眼睛木然地看着眼前白天鹅一样的女子。 他的心脏出现了一个破洞,血汩汩地冒了出来,他没有想到,白玉梅的枪法如此之准。 白玉兰也翩然倒下,像一片羽毛终于落地,她从低胸的领口中掏出的手枪还在手中冒着烟,但她自己没有用它,她怕那些血弄脏了她的脸,她咬开了藏在牙齿里的氰化钾。 “没有痛苦。在最万不得已的时候用它。10秒钟,你的生命就会结束。”上级交给她这个东西的时候,作了这样的说明。 她的脸上是坚毅的神情,“我不会给组织丢脸。” 现在想来,自己的话竟是双关语,她是最爱美的,尤其是对自己这张令多少男人发狂的脸,她一向爱惜。即使在延安,平日里不化妆的时候,她也是把头发梳得齐整,又弄出自然的薄厚均匀的刘海,皮带把她曲线玲珑的身材突显出来,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她依旧是人群里的焦点。 可是她最在意的只有一个人,他并不是最出众的,但却是她最心仪的,他的老练机智、成熟稳重都深深地吸引着她。终于,他们相爱了,他们在延河的岸边一起背诵着里的诗句:“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憧憬着革命胜利后儿女绕膝的温馨。 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可是她不能那么自私,保护妹妹是做姐姐的职责。母亲不在了,哥哥不在了,长姐为母,用自己的命换妹妹的命,她愿意! 现在,玉梅应该平安地脱险了吧,她相信,井上清已经撤回了严查的岗哨,不论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们都会认为自己就是白玉梅。 她未来的妹夫牛宝军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自己的替身计划瞒着陈恳却没有瞒着他。 将白玉梅送到解放区是自己的心愿,将自己作为目标吸引敌人,可以为白玉梅换回一线生机,也可以为牛宝军换来宝贵的时间让他去做没有做完的事情。这种对于妹妹的爱,这种对于友军的无私帮助,让牛宝军湿润了眼睛,他说,他永远铭记玉兰的用心良苦。 她笑笑说,明白就好。 其实,她又何尝不明白牛宝军此番回头也是凶多吉少啊。可是,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无法和玉梅一起走,也许他正是用选择死亡来逃避他究竟该走什么样的路这个问题。 他们深深地凝望着对方,便洞悉了彼此所有的谋划。他们是同谋。 10秒,白玉兰觉得很长,足够她回顾所有的人生来路;10秒,玉兰又觉得很短,她还是那么贪恋着爱,贪恋着阳光、树木、鲜花。 就在最后一秒即将到来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的胸口开出红色娇艳的花朵来,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那是川本小藤在她身上补的枪。 第三十九章 山口纯一郎在第一时间得知白玉梅和井上清同归于尽的消息后,惊得说不出话来,大脑顿时陷入空白。过了好几分钟,他才飞速地驱车前往百乐门舞厅,他要找到她的尸体,好好安葬。 等到山口赶到百乐门舞厅的时候,那里还在戒严,他穿过重重哨兵走了进去,但没有看到白玉梅的尸体,他问了其中一个士兵,那士兵说,上峰指示要封锁消息,还要等另一个抗日分子落网。 他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只是随处走,随处看,想自己找到白玉梅。 忽然,他看见舞台的一个角落里有个人坐在那里,似乎睡着了,白色的晚礼服上鲜血已经变了颜色,白玉梅! 他的心抽紧了,急走几步,到了她的面前,慢慢蹲下来。他轻轻抚摸着她白皙的冰凉的脸,把自己的脸和她的贴在一起,泪珠一滴滴滚落下来,她曾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她曾亲手喂过他吃饭,她曾和他一起挽手走在上海的街头,他看见一双皮鞋出现在眼前,向上望去,是川本小藤。 两个男人对视着。 “你不会现在就要去埋了她吧。”川本小藤用蹩脚的中文对他说。川本心里对他一直不服气。 “为什么不呢?” “她是抗日分子。而且我现在还有用。” “用死人做诱饵吗?” “是的。” “天这么热,尸体会腐烂。你去叫他们拿点冰块来!”山口用日语对他喊叫道。 川本小藤离开后,山口再次抱紧了已经僵硬的尸体,可是,他在她的耳朵后发现了一颗痣。 他有点恍惚起来,他清楚地记得白玉梅是没有痣的,而白玉兰有。 他曾在和白玉兰接头的时候,看见过这颗痣,后来,他和白玉梅相处的时候,特意观察过,这颗痣就是姐妹两个的不同点,一般人是不会发现的。她们俩长得实在太像了。 难道,死的是姐姐白玉兰吗?为了掩护妹妹撤退? 山口安顿好白玉兰,看着她终于躺在巨大的冰块之上,他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百乐门舞厅。 组织一定不会知道这件事情,他判断这是白玉兰的个人行为,他为她如此美好的生命逝去感到可惜,他要迅速向组织汇报。他现在要找的,正是那个擦皮鞋老头。 冈村百合子看了一眼山口离去的背影,神情冷冷地走进了百乐门舞厅。 她在白玉梅的尸体前站着,一动不动,川本实在太愚蠢了,难道方剑会到百乐门来接头吗?他们肯定会约其他的地方,不过,她还是企盼方剑会来。她要等到他,看他一眼,没有别的办法,她只有在这里等。 她掏出一包香烟,挑选出其中的一支,点燃了火机,点着了含在嘴里的香烟,静静地打量着比她更安静的这个女人。 她有敏锐的直觉,她觉得方剑真正爱的女人应该就是这个白玉梅。虽然她亲眼所见的他们的接触很少,他们的掩饰也天衣无缝,但她始终触摸不到方剑真正的内心,现在终于有答案了,答案就是这个已经死去的女人。 百合子看到,白玉梅的脸上没有狰狞恐惧的那种表情,反而有着一种安详,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所以,难怪,精明如井上清也成为她的裙下之鬼。 而自己和一只笨鸟又有什么两样?心甘情愿地飞进方剑早已布下的大网。这对中国的男女间谍,确实优秀。直至此时此刻,她想自己依旧对他是有着依恋的,她希望他不要出现在这里,她怕自己会放走他,这不是一个帝国军人的作为。山口爱着白玉梅,自己爱着方剑,而白玉梅和方剑才是真正的一对。她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冷笑,然后,向空中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 已近黄昏,晚风吹在人的身上,很凉。 山口匆匆来到那个熟悉的路口,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是没有人在那里摆摊擦皮鞋。是有事情走开一会儿,还是出什么事情了?山口的心揪紧了。思考了一秒钟,他走进了街对过的一间服装店,一边挑选着衣服,一边观察着对面街道的动静。 他不能贸然再闯那个秘密联络点。 他怀着焦急的心情走回到自己的车子面前,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冷静,冷静。忽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先开车再说。” 他回头一看,擦皮鞋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自己车子的后座上,他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 沉默地开了一会儿,老头问道:“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 他沉默着。 “出大事了?”老头又问。 他依旧是沉默。 “我找白玉兰。”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五个字。 “我也在找她,你的情报能让我转交吗?”老头问道。 “白玉兰同志牺牲了。” “你说什么?”老头不敢相信地问道。 “尸体还在川本手里,他们以为那是白玉梅,要继续吸引军统特派员。” “你说什么?”老人的声音失去了控制,眼睛死死地盯着开车的山口。 牛宝军离开那艘船的时候,他知道他的背后是玉梅无限感伤的目光,但他决心再不回头。他不敢回头,他怕一见伊人的身姿,他就要全线崩溃,他就要放弃他已经决定要走的路,而选择生、选择和心爱的女人一起告别自己过去曾经的所有一切。 可是,当他走了很远很远以后,他忍不住热泪滚滚,再见了,梅,来生再见。爱过,也就不枉此生了,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在一个小巷子的深处停着一辆汽车,严斯亮在车里等着他。这个曾被军统上下怀疑的人现在是牛宝军唯一最信任的人了。他分析过、推断过,以他的直觉和经验,这是一个蒙受冤屈的年轻人,也是值得信任的国民党员。 “这是我的命,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对天盟誓,一定要把它安全地送到重庆,亲手交给宋美龄女士,你和它共存亡。你完成了这个任务之后,你的不白之冤也会随之洗清。”牛宝军郑重地把那个打火机交给严斯亮。 严斯亮点点头说:“我向孙总理的在天之灵盟誓,我一定会亲手交给蒋夫人。” “好。我相信你对党国的忠诚。我要你跳过我们局,也是防止有内奸陷害你。” “你呢?你不走吗?” “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 “特派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严斯亮似乎看出了牛宝军的企图,用了这样的语句来提醒他。 “我知道。你路上注意安全。” “杜老板的人会护送我安全离开上海。放心吧。” “保重,兄弟。”牛宝军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去哪儿,我送你过去。” “好。今晚你就启程,要马不停蹄。” 今天下午约定和特派员见面,曹良在法租界的一个西餐厅看了看手表,指针指向4点。他要了一杯咖啡。 4点零5分的时候,牛宝军和一个高鼻子老外一起向他的桌子走来。他刚站起来,牛宝军就示意他坐下,没有寒暄,只有简单的几句介绍和嘱咐。 “货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 “这是华夫先生,你和货一起上他的船,船到香港,有人接应。你把货安全运到指定地点后,会得到我曾许诺你的东西。今天晚上12点开船,现在还有不到8个小时,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需要四辆轿车来拖这些东西,卡车太显眼。” “华夫先生,轿车你有办法吗?安全你不用担心,我们有好东西。”牛宝军对曹良使了一个眼色。曹良掏出一张日军驻上海最高司令官板田亲笔签署的特别通行证。 华夫看了这个以后,眼睛放出了光芒。 “一切都托付给你了,华夫先生。你不必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你协助曹先生把货运到指定地点后,也会拿到一笔高额的运费。这是我的亲笔信。” “好,我相信你。” “好好对美琪,她是个好女人。” “我们还会见面吗?” “你希望吗?”牛宝军和华夫都笑起来。 忽然几声枪响,西餐厅外面有几个人瘫倒下去,那是曹良布置在门外放哨的。 “糟糕,是鬼子!” “你们快走,我掩护你们。”说着,牛宝军迅速拔出两支手枪躲在桌子后面,对着门口的方向预备着。 曹良知道,身负的使命重大,特派员宁可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于是,他推着华夫从后门离去。他最后看了身后一眼,只见特派员左右出击,敌人已经冲进来了。他拉着华夫飞奔到后门外,他早已经安排了司机在这里等自己。可是,司机已经中枪,挡风玻璃上溅起一片红雨。而敌人竟然不见踪影,可能正藏在车里。 曹良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有一辆开着车门的车倏地冲到他们面前,减慢了车速,并没有完全停下来。华夫认出是自己家的车,立刻和曹良一起跳了进去,原来是美琪开车来救他们。华夫的心头一热,“亲爱的,你是上帝派来的。” 美琪加快了车速,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藏在曹良车里的敌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这样,他们安全地脱离了险境。 美琪本来是想等丈夫和牛宝军谈过之后,单独见牛宝军的,没想到竟然发生枪战,她按照牛宝军教她的,后门是一般人逃离的出口,所以,她就开到了餐厅后门的巷子,竟然如天降奇兵一般救了他们一命。 开了一会儿车子,她才发现牛宝军并不在车里,“他人呢?”她的声音好大,像一只母狼发出的。 “为了保护我们,他还在里面。”华夫感动地说。 美琪紧急刹车,轮胎和地面的尖厉摩擦声刺人耳膜。“下车!”她赶他们下去,然后,她急转掉头向刚才的方向飞驰而去。 曹良的耳畔重现了特派员曾经和他说过的话:“前方将士急需这些药品,中华儿女的生命就系在你的手里啊!” 曹良坚定地对华夫说:“夜长梦多,我们提前开船,你能亲自送我到香港吗?” “好。为了他。” “不,为了中国。” 牛宝军一边回击着冲进来的日本便衣,一边在想,这里是法租界,他们的约会怎么会被鬼子发现了呢?难道自己被跟踪了吗? 在枪战中,他的右肩已经中弹,右手几乎无力握枪了。已经没有鬼子再冲进来了,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他正要悄悄撤退,忽然听见有人叫着他的名字:“宝军,宝军!” 是美琪,她怎么来了?牛宝军冲着她做了一个回去的手势,但她根本没有看见,继续向餐厅中心走过来。 “趴下,危险!”牛宝军大喊。 牛宝军看见一颗子弹向着美琪的胸口飞射而去,他像豹子扑食一样扑了过去,扑在了美琪的身上。他脸上的肌肉抽紧了,显露出痛苦的神情。 美琪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是来救他的啊,可是她帮了倒忙了,她令他背后中弹了。 又一阵枪声响起,美琪惊恐地从凳子腿的空隙里看去,几个持枪的男人正在那些日本便衣的尸体上扫射着,这些是什么人啊? 那些人径直朝他们俩走过来,美琪的枪口立即对准了他们。 “别开枪,我们是来救你们的。”话到人到,有人迅速地架着他们从后门上了车,司机猛踩油门,车子闪电般飞驰而去! 牛宝军斜靠在美琪的身上,已经非常虚弱。 “快送医院吧,求你们了。”美琪哀求道。 “是陈先生派我们来的,不能送医院,全上海都在通缉他。再坚持一会儿,你和他不停地说话,把伤口捆紧点儿。” 美琪脱下自己的马甲外套,试图绑在牛宝军的身体上,但是,长度不够,情急之下,她脱下自己的真丝旗袍,这才将他的后背上的伤口扎紧了。 坐在前排的人见她只穿着内衣,立刻敬重地回过头去。 “宝军,宝军,你一定能行的,你能挺过去,应该是我为你挡子弹,而不是你为我挡子弹。我不值得你为我这样,宝军,我爱你!” “傻丫头,你有老公啦。我教会你的那些东西,你终于有机会用了。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一切。”牛宝军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慢很慢,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叫他别说话了,不要用力,否则血会喷出来。”前排的人提醒道。 “别说话了,宝军,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看到他的眼神是那么无力,美琪不由得哭叫起来。 车子在小巷子里穿梭着,为了甩掉可能的跟踪。这是规矩,没有办法,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消失,生命在一分一秒地消逝。 美琪觉得牛宝军的身体越来越重了,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的嘴微张着,眼睛看着车顶上方,保持着这个姿势,那件美丽的旗袍成了血衣。 车子终于停下来了,美琪抱着牛宝军的身体,她那呆若木鸡的样子让人不忍。她想把他抱下车,但这是徒劳的。 “他死了?”陈恳走到车门前问道。 美琪点点头,满眼是泪,满身是血。 陈恳本来安排白玉梅和白玉兰一起离开上海,既然白玉梅暴露,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姐也就处于极度危险之中了。可是他没有想到,白玉兰瞒着他不但留了下来,还去做了枪靶子,故意让敌人去抓自己。 当他得知白玉兰牺牲在百乐门舞厅的噩耗时,他忽然意识到,白玉兰和牛宝军会不会有个私下协定,她为他争取宝贵的时间,去让他办重要的事情,这天大的人情是为了他心甘情愿把自己的下属、恋人送到解放区。 这就是玉兰小小的心思吧,为了这个,她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重庆。徐正坤正在电讯处看电文。 “报告,有特殊信号出现。”发报员向他报告。 他立即接过耳机,亲自抄听。这应该是牛宝军和他单线联系的信号,好长时间断了联系很久了,而现在并不是联络时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是蝴蝶兰的报务员。蝴蝶兰已经牺牲。所有任务已经完成。” “好好安葬,我们会回来的。” “我愿意接替他以后的工作,请指示。” “明日此时等候通知。” 牛宝军是个优秀的军人,也是徐正坤的好兄弟,没想到,上次一聚已成永诀。 徐正坤悄悄地来到军统的阵亡将士室里,脱下军帽,向着东部上海的方向静默了三分钟。 他知道,白玉梅已经成为了他的同志,他也知道,牛宝军有机会撤回重庆,也有机会去解放区,但他一心求死,有些人注定要背负信义。 人生太短暂,人生又太漫长。 当与心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太短暂;怀念心爱的人的时候,则太漫长。 在延安,白玉梅见到了久别的陈恳。 “白玉梅同志,现在有一项新的任务交给你。” “请首长指示。” “玉梅,看到你,我就好像见到了你的姐姐。这也是我不敢见你的原因。”陈恳说着,眼圈红了。 “姐夫!”白玉梅扑在陈恳的肩头,痛失至爱的泪水夺眶而出。 “记住爱你的人,为他们好好活着。” “嗯。”玉梅哽咽着点点头。 在上海,她丢了刚找到的姐姐,也丢了她一生的挚爱。 每一天,每一夜,她的眼前都会浮现他的身影,他思维细致缜密,指挥若定,如岩如钻;他凄然落泪的时候,又无比柔软;他淡淡的问询,则是那么温暖。 生死相隔又如何? 她从来不觉得他已经死了,他和她一起活着,就活在她的身体里。 “他是一心求死的,他不能背叛他的过去。他是这么强大,他好像撑不住了,好像穷途末路了。可是,如果你真正懂他,你就知道他没有。”玉梅喃喃地说道。 “玉梅,他一生真正爱的女人是你。” “姐姐最爱的男人也是你。” “船头触散双,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阳借出胭脂色,欲落又开人共惜。”陈恳吟出这令人遐想的诗句,“保重,玉梅,你的代号是011。” 玉梅轻抚了一下短短的头发,那是她初见姐姐时姐姐的样子,是的,她已经化身为姐姐了,她不会让逝去的人失望!